赵细烛笑了:“您的这番话,要是早些年进宫里,跟老佛爷说了,没准能赏赐个顶戴给您戴着。”
“是么?”剃头匠一脸惊喜,“此话当真?”
“你说,人为什么要留辫?”
“留辫就是留根啊!”
“老佛爷怕的就是大清国没了根,没想着这根都在剃头铺里替她攒着哩,她老人家会不高兴么?”剃头匠听出了话里的味儿不正,道:“您不会是在骂我吧?”
赵细烛笑了。
院子里的汗血马在吃着草,突然抬起脖,对着铺子的门帘扭过了脸。门帘一掀,赵细烛走了出来。
马眼睛看到的是一颗新奇的脑袋:前额光光的,后半截留着“两片瓦”,像顶着一本打开的书。汗血马乐了,蹭了下蹄子,轻轻叫唤了一声。
“宝儿,这头,好看么?”赵细烛问汗血马。
汗血马打了个喷鼻。赵细烛乐得直摸头:“我知道你也觉着好看!”
他牵着马走出了院子,剃头匠在门里喊:“喂!这位官人,您留下的这根辫,有二尺六寸五哩!”
赵细烛已经走在了胡同口。
电桿下,探出一张脸来。这是客栈的店主的脸,不用说,这一路他都在偷窥着赵细牵着的汗血马。
客栈马厩收拾得很干净。汗血马拴在厩棚里,在槽边吃着草。赵细烛坐在铡凳上,支着腮,看着汗血马吃草的样子。
“宝儿,”他笑道,“马吃草的样子真好看。”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人吃饭的样子也好看。”说罢,他又用自己的声音道:“我爹可不这么说,我吃饭的时候,五个手指头托着碗底,我爹就说,这是讨饭的命。”说完,他又学着马的声音道:“你改了么?”他用自己的声音道:“被我爹打了几回,改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你爹是个好爹,他不想让你做个讨饭的人。”他用自己的声音道:“好人命不长,他死了好多年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我的话让你伤心了。”
这么轮换说了一会,赵细烛想想也觉着好笑,他从铡凳上跳下,用自己的声音道:“今晚上,我就睡在你身边!”
宝儿仿佛听懂了,“咴咴咴”地轻声叫了三声。
赵细烛笑了。
入了夜,马厩的木柱上挂起了一盏灯。干草堆里摊着一条被子,赵细烛在草堆里躺着,拿着一块破镜子,摸着自己新剃的头。
他对着汗血马问道:“宝儿,你说,人的头上没有了辫子,这头怎么就这么舒服了呢?”
宝儿在槽边站着,没吭声。
赵细烛:“你真的不会说话?”
宝儿蹭了下蹄子。
赵细烛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也睡在马厩里,是不?”
宝儿发出低低的嗓音:“是的,你是人,不是马,你该回房里睡。”
赵细烛道:“要是我不知道你是汗血马,我才不会和你睡在一块哩。这么多人在抢着你、夺着你,索大人为了你还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你说,我要是离开你一步,万一出了差错,我对不起你不说,连索大人也对不起。”
“跟谁在说话哪?”店主打着灯笼走了进来。
赵细烛笑笑:“跟自己说着玩呢。”
店主道:“怎么,你不睡炕,睡到马棚来了?”
赵细烛道:“我得陪着马。”
店主笑了:“怎么,怕人偷了?”
赵细烛笑笑,没说话。店主给自己的几匹骡马餵着草,道:“我说客官,看你模样,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是的。”
“认得宫里的赵公公么?”
“赵公公?”赵细烛道,“宫里有好多公公姓赵,您说的是哪一位赵公公?”
店主道:“还会是哪一位,当然是皇上跟前当差的赵公公。”
赵细烛叫起来:“这么说,您认识赵万鞋、赵公公?”店主暗暗一笑,知道赵细烛落套了,回过脸来道:“对啊,就是赵万鞋!我和他还是本家表兄弟哩!”
“是么?”赵细烛高兴起来,“赵公公可是我的恩师!”
店主笑了:“这世间真小,这么一抬头,就撞上屋檐了。你该早说才对呀!快回炕上去,这儿您就别操心了,有我,什么事也出不了!嗨,要是早知道您跟赵公公这么相熟,我还收您的住店钱干嘛!走,跟我喝一盅去!”赵细烛笑道:“不打扰了,我不会喝酒。”店主打了自己一额头:“你看我真糊涂,赵万鞋对我说过,宫里干活的,都不敢喝酒。这样吧,你回房去睡,我来替你看着马。”说着,他把赵细烛从草堆里拉了起来,百般客气地往棚外推去。
汗血马在槽边默默地看着。
宝儿这一夜是站在槽边入睡的。这一夜,它又做着那个永远令它心驰神往的梦——
一望无际的草原,草浪滚滚……汗血宝马舒捲着烟一般的领鬃和云一般的长尾,领着马群奔驰着……衬托在它们身后的,是山峦,是江河,是高天,是飞云,是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