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细烛急了,急忙拣了一条小胡同,像逃跑似的牵着马往胡同里跑去,见墙边的垃圾堆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便拾了来,披在宝儿的身上,又从路边捧起土,往马腿上和马脸上抹了一遍。
宝儿变得像匹干苦活的脚马了。
“宝儿,”赵细烛拍拍宝儿的脸,“忘了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马,从现在起,你就是民间的马了,明白么,你是民间的马了!”
宝儿点了下头。
赵细烛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明白!”
在胡同内的一家剃头铺院子前,赵细烛把汗血马牵了进来,看看门外没人跟着,便放下心来,把马拴在枣树上,走进铺子。
剃头匠刚剃完一个老头,见赵细烛进来了,便把披单一抖,问道:“这位官人,是给您整个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赵细烛在长凳上坐下,从一面破镜子看着剃头匠:“西式的是个啥样?”
“一边倒。”
“中式的呢?”
“两片瓦。”
“那就来个……两片瓦吧。”赵细烛说着,摘下了戴着的帽子,一挂盘着的辫子散了下来。“哟!”剃头匠叫起来,“您这位官人还留着辫哪?都什么年头了,您还‘大清着’?”
“什么叫‘大清着’?”赵细烛问。
剃头匠道:“‘大清着’就是身子在民国了,可脑袋还在大清。”
赵细烛笑了:“其实,我早该剪了的。”
“您这位爷,像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出宫才几个时辰。开剪吧。——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剃头匠亮了亮手里的一根长长的木尺:“是尺子啊!”
赵细烛道:“剃头要尺子干嘛,得量脑袋大小?”
剃头匠道:“您不是剪辫么?我得先把您的辫子给过了尺,量准了尺寸,再开剪哪!”
“给辫子量尺寸干嘛?”
“好卖呀!”剃头匠道,“您这也不懂?剪下的辫子,多少尺,多少寸,是粗是细,是黑是黄,是油辫还是燥辫,都得写个小牌牌,挂辫梢上,等着有人上门来买。”
赵细烛道:“还有人来买辫的?”
“有!”剃头匠道,“还都是洋人吶!”
“洋人?洋人要买大清的辫子?”
“洋人不买辫,还能买什么?谁让咱大清国留下的东西不多,就数辫多!”
“洋人收了辫子去,派什么用处?”
“听说是绞成了马鞭子,好抽马呀!”
“我不信,你这是逗我玩。“
剃头匠一脸正经:“您真不信?“
“不信。”赵细烛摇头。
“来来来,”剃头匠把赵细烛扶下凳,“领您去间屋子看看,您就全信了。”
院子里长着些草,栓在枣树上的汗血马边吃着草边好奇地看着一头蒙眼拉磨的瘦马。
瘦马在汗血马的眼睛里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很快,两匹马的嗓子里发出了低低的各种音节的声音——这是马族的特殊语言。
院里的鸡鸭在侧着脸听着两匹马的对话——
“你在干嘛?”是汗血马的声音。
“拉磨。”蒙脸瘦马回道。
“拉磨干嘛?”
“给主人磨白面。”
“为什么要蒙着眼?”
“蒙着眼就看不见白面了。”
“你说,世上最可恨的是什么?”
“是鞭子。”
“不,不是鞭子,是枷板。”
“枷板?什么是枷板?
“这句话,该问人。”
“人听不懂马语。”
“可马能听懂人语。”
“对了,你的主人会剃个什么样的头?”
“不知道。”
“等你的主子出了屋,你就知道了。”
汗血马回过脸,看起铺子的门帘。
铺子里一间侧屋的破门帘打起,剃头匠对着赵细烛招手,一脸得意:“您瞧瞧,这满屋子堆着的,都是啥!”
赵细烛往屋里探脸看去,吓了一跳。屋里,堆着坟丘似的满满几大堆辫子!
“你不是说,”赵细烛道,“洋人来收辫么?怎么都堆你这屋里了?”
剃头匠道:“不是还没来嘛!都说人家洋人国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辫子!早好几年就听说洋人要来收辫了,全京城每家剃头铺子都攒着辫,只等洋人拿尺子来验哩!”
赵细烛道:“要是那洋人不来收辫了呢?”
“不至于吧?”剃头匠有点怔愕,“没听说洋人国里有谁也蓄上了辫,与咱们争这门生意哇!”
“真要是洋人不来了,您不就白攒这么多辫子?”
“那也不着急呀,等着呗!——可知人身上的东西,哪样最不肯烂?是辫子!人一死,骨头,肉,还有这肚里的肠肠肺肺什么的,都化土了,连棺材板子也一捏一手渣了,可瞅那辫子,还好好的,绞着什么花,还是那包花,提熘起来,沉沉的,一股是一股,一根是一根,一绞,没准还能绞出油来!您说,就凭这‘不肯烂’三个字,我这满屋子堆着的辫儿,还怕多么?还怕放久了没人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