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瞥了他一眼,忽有所悟地蔼容问道:“孩子,你不明白什么叫做武林人物是吗?”
俞惊尘摇摇头,静静而低低地答道:“不,师父,这个我知道。”
老人微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忙又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孩子?”
俞惊尘低头哑声道:“我爹。”
老人神色一震,失声道:“什么?孩子,你——你见过你爹?”
俞惊尘抬起脸,眼圈微红,讶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头一低,忽然狂咳起来,俞惊尘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老人背后,为老人轻轻捶打着。片刻之后,老人咳停了,唉声叹道:“唉唉,老啦!真的老啦!”
说着,拍拍身旁石阶,调脸向俞惊尘道:“师父没事啦!孩子,你坐下来吧!”
俞惊尘坐定后,老人温和地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爹的呢?”
俞惊尘低头哑声道:“四年前。”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现在他人呢?”
俞惊尘哑声哽咽着道:“他……他……死了。”
老人脸上神色凄然,这时伸手放在俞惊尘肩头上,轻轻地抚慰了好一会,这才低声带着振作的强笑说道:“傻孩子,别难过啦!人死了,就是死了……知道吗?”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师父见你年纪这样小,就单身流浪在外,还以为你从小就没有爹娘,所以一见你说在你懂事之后还跟你爹在一起,相当惊讶。是的,孩子,师父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说至此处,老人又咳了两声,和声问道:“四年前,你跟你爹住在闵州,是吗?”
俞惊尘点点头,用衣袖拭着眼角,没有出声。老人神色迫切,声调却用得特别和缓,又问道:“住在乡下,也许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是吗?”
俞惊尘点点头,同时脸一抬,脸上又现讶色,好像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呢?
身后树上被风吹落几片枯叶,老人这时无巧不巧地调过脸去,刚好避开俞惊尘的视线。他头也不回地缓声又道:“就只有你爹跟你两人吗?”
俞惊尘点点头,嗯了一声,头又低了下去。
俞惊尘头一低,老人便转正了脸,继续低声问道:“还记得你爹的相貌吗?”
俞惊尘低声应道:“记得,师父。”
老人顺口接道:“说得出来吗?”
俞惊尘点点头,头仍低着,想了一下,这才低声嘶哑地道:“我爹……年纪很大了……跟师父您……差不多……胡子很长,和头发一样白。”
老人眉峰微微一皱,岔口道:“师父想,你一定很像他,是吗?”
俞惊尘摇摇头,老人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俞惊尘伤感地道:“不,师父,我不太像他老人家。我问过我爹,他老人家说,他老了,他吃过很大的苦,久经忧患,人全变了样。他老人家又说,他年轻时,长得和我完全一样,祖父非常疼爱他,就像他现在疼我一般……师父,我相信我爹……他是一个难得的好老人……就像您老……我们住的地方很穷,很冷落,但是我跟我爹却都很快乐……”
老人不知为什么原因,一面静静地聆听着俞惊尘的述说,一面无声地缓缓摇摇头,神态凄怆。这时双目中精光一闪,好似想及什么,不禁又问道:“孩子,关于武林中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俞惊尘摇摇头,应道:“师父,我并不知道什么啊!”
老人咦了一声,微讶道:“刚才,你不是说——?”
俞惊尘也似触及什么,蓦然抬脸,睁大眼睛道:“噢,对了!师父,我刚刚忘了问您一件事。”
老人忙道:“问什么?”
俞惊尘眼中露出期待之光,迫切地道:“刚才您老人家说,今天洛阳城中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请问师父,其中谁是天下第一?”
老人大感意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了好一会,方始讷讷地道:“孩子,你——你怎会问到这……这上面来的呢?”
俞惊尘微带喘息地急求道:“不,师父,您先告诉我吧!谁是天下第一?来了没有?他在哪里?”
老人瞠目道:“孩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俞惊尘坚决地道:“我要见他。”
老人神色微异,沉声道:“为了什么呢?”
俞惊尘被问,神色顿沮,喃喃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不禁大惑不解起来,皱眉道:“孩子,师父可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见天下第一,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见他。这,这,这……孩子,在你心目中,天下第一……他是谁啊?”
俞惊尘沮丧地摇摇头,好似异常灰心。
老人耐心地又问道:“孩子,是你爹生前吩咐你这样做的吗?”
俞惊尘摇摇头,低沉地道:“我爹……没有……这样吩咐。”
老人眉峰紧蹙,又道:“那么,你怎想起这个的呢?”
俞惊尘低头期期地道:“我……我知道……”
老人忙接着问道:“你知道什么?”
俞惊尘抬脸肯定地答道:“我知道爹有过这种打算。”
老人道:“去见一位天下第一?”
俞惊尘点头道:“是的。”
老人忙又问道:“你从何得知的呢?”
俞惊尘仰脸闭目,追忆着道:“平常时候,我爹人很好。和颜悦色,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老人家忧愁。但是,每逢雷雨交作的黑夜里,他老人家就会忽然变了性情……”
老人这时面寒如铁,双拳紧握,胸前白须无风自动,双目精光如电,射定俞惊尘脸上,不稍一瞬。俞惊尘如于此际睁开眼来,一定会被老人这副神态所骇。但是,俞惊尘不会睁开眼皮的,他此刻似乎正陷落在一片痛苦的回忆中,话到半途,一阵哽咽竟然顿住。
老人静静而冷冷地催道:“说下去,好孩子。”
俞惊尘痛苦地嗯了一声,闭目继续说道:“那时候,他老人家就会痛饮至醉,然后锁上房门,满屋徘徊,像疯人般地呓语不休,但是,说来说去,数年如一日,始终只是那么两句话……”
老人再度沉声催道:“两句什么话?孩子……”
俞惊尘吸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老人脱口道:“找谁?”
俞惊尘长叹道:“找谁,天下第一啊!”
老人目中精光突现,问道:“你爹说出那人姓名吗?”
俞惊尘摇摇头。老人又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天下第一呢?”
俞惊尘闭目苦笑道:“我问了他呀!”
老人立即接道:“你怎么问?你爹怎么说?”
俞惊尘伤感地道:“当时我说:“爹,你要找谁呀?’他瞪眼叱道:“没你的事,去睡觉!’唉,不管怎样,他老人家总是我的爹,是吗?我被他一骂,闷着气,也就依言上床睡了。一次、二次……渐渐地,他老人家发现了我的不高兴,一次酒后,他老人家突然把我从床上一把抱住,搂头失声痛哭起来,一面说:“啊!乖乖……告诉你啦……我……爹……要找的……是当今武林……第一人啊……’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面道:“爹……去找他啊……’他老人家又道:“带你……不方便……放下你……不放心……唉……’以后爹就沉默下来,人也一下老了许多……终至染病……死去……”
俞惊尘说到此处,业已泣不成声。
一阵风过,落叶片片,古园中开始到处浮动着萧飒的深秋气息。
老人望了望饮泣着的俞惊尘,一声轻叹,无力地垂下了头,任由冷风吹散了一头白发——充分暴露了一个老年人的龙钟之态。
隔了片刻,俞惊尘停止了哭泣。
老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略见呆滞地发了一会儿楞。忽然间,他神色一动,好似想起一件什么事,于是他偏脸朝俞惊尘低声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爹的名讳吗?”
俞惊尘很自然地摇了一下头。
老人徽讶地低声道:“不知道?”
俞惊尘点点头。老人紧接着又道:“那么你叫什么?”
俞惊尘摇摇头。老人一愕,完全怔住了。
俞惊尘擦着眼角,低声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姓俞。”
老人摇摇头,喃喃地道:“唉!孩子,你怎能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俞惊尘低头盘弄着衣角,不安地道:“我爹除了教我念书,什么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爹在时,除了很少的日子之外,我跟爹都很快乐……直到……直到爹死了……我才知道……有很多事,爹活着时,我应该问问清楚。”
老人忽然问道:“你爹得的什么病?”
俞惊尘道:“气喘,咳嗽。”
“不是速然死去的吧?”
“他病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他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是吗?”
“不。”
“那么,他已自知无药可救,是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