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似乎是个颇不寻常的日子。
古都洛阳,这座历史上的名城,打自三数天前开始,就已逐渐显示出一种近乎反常的热闹。
而到了十五这一天,更是人如聚蚁,马似飞蝗!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向城中蜂涌而来,好不热闹。
人笑语,马长嘶。
放眼城中,不论茶楼酒肆或者客栈饭馆,到处有马,到处是人。这些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僧道尼俗各式人等。从懦雅风流的文士,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以至于江湖术士、走方郎中;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同一天,古城内东北一隅,却是寂静异常。
时约午末未初光景,那座建于正陌年代,始号芳林、后改华林的古园中;在关震和池要两池之间,那一度因晋王司马芳日夕游宴群臣。
而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九花丛殿之下,这时深秋的阳光正有如一条温暖的金黄锦被,轻轻而静静地照在阶前俞惊尘的身上。
俞惊尘衣着破旧不堪,身底下垫着一条枯黄的粗草席,头旁放着一只篮子;里面除了一副竹筷跟一只缺口瓷碗外,别无一物。
他似乎睡得很甜,呼吸均匀,弧形的唇角上,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园中很静,不时有一两只跳跃啄食的小麻雀,在俞惊尘那只篮子上向篮中检视;见无余粒可以分享,方始—一振翅而飞。
对这些,俞惊尘则是一无所知,熟睡如故;只有臂弯中那支斜斜伸出半截的黑色萧管,在秋阳中,无声地闪着阵阵乌光。
就在这个时候,殿东景阳假山背后,忽然悄没声息地踱出一位面目慈和、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
那老人背剪着双手,似有着满腹心思,神色异常落寞。他踽踽独行,时行时停,这时正朝九花丛殿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低声漫吟道:“园破、人老,秋亦堪怜……”吟声断续,愈吟愈低,终至不可复闻。
渐渐地,老人走近俞惊尘身边。当他发现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冷僻之处昼寝时,不禁微微一怔。
但在他看清对方原来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小伙子后,又不禁怜惜地多望了他一眼、同时发出一声低叹。
就在老人举步欲行离去之际,游目所及,老人蓦地一声惊噫,身躯猛然一震,脸色速变。
他谛视着俞惊尘臂弯中的那管黑萧,双目中闪射着一种令人颤抖的精光;垂在胸前的那把白须也同时不住地抖籁起来了。
这时,俞惊尘口中含混地嗯得数声,手足伸展,业已打着呵欠,揉着眼皮,从地上坐了起来。
当他一抬头,蓦然瞥及了面前的老人之后,先是一惊,继又赧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如玉的牙齿,低头抚弄着那支黑黝黝的长萧,好像有点怪难为情地笑着招呼道:“老伯……您……您……好啊!”
老人含笑点头,应道:“你好,小公子。”老人此刻的神态,已回复到先前的平和,他一面答着话,一面就势在那小俞惊尘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老人坐定了,似乎有意造成一种随和的气氛。他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又赞美了阳光的温和、古园的雅静,如何适宜于散步或小睡。
听得那俞惊尘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就像一对祖孙闲坐,做孙儿的正等待着老祖父开始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般。老人这才偏过脸来。漫不经意地含笑问道:“小公子,你多大啦?”
“十九啦。”
“哪儿人?”
“闵州。”
“念过书吗?”
“念过。”
老少对答至此,老人微一怔神,好似突然发觉了什么不对,蓦地偏转脸来,双目一张,精光闪射地沉声道:“什么?你说你是闵州人?”
俞惊尘略感惊讶地嗯了一声。老人双目一闭,连连摇头,一面喃喃地道:“不对,不对!你绝不是闵州人。”
俞惊尘听了更是惊讶,心说:“这就奇怪了,我是什么地方人,谁也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又没有说谎,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闵州人,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呢?”
他嘴唇动了一下,因见老人双目紧闭,似在思索什么,所以忍着没有开口。
这时候,老人忽又睁眼道:“小公子,你姓俞,是吗?”老人发问时,语短声促,问完后,两眼盯在俞惊尘脸上,不稍一瞬。
瞧那神情,他不但急于得到答复,而且对俞惊尘将如何答复,也显得异常关切。
俞惊尘方欲点头,忽然一声惊咦,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道:“老伯……这……这个……您……怎会知道的呢?”
老人啊了一声,同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俞惊尘摇摇头,自语般地又道:“真令人奇怪……我明明是闵州人……您却说不是;您以前没见过我,我也没告诉过你,但您却又知道我姓俞……唔……真令人奇怪。”自语至此,终于忍不住抬头道:“老伯,您怎么知道我姓俞的呢?”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以两声干咳掩饰了面部的激动神情之后,方始手抚长须勉强笑笑道:“你猜猜看——”
俞惊尘率直地摇摇头道:“猜不着。老伯,您说了吧!”
老人仰脸朝天,慢声道:“孩子,你知道老伯是干什么的吗?”
俞惊尘脱口道:“算命的?”
老人回过脸来,点点头,笑道:“一点不错!孩子,你真聪明,被你一猜就猜对了。老伯会算命,人家替老伯取了个外号,叫做刘半仙。”笑得一笑,又道:“老伯不但会算命,而且算得很准。”
俞惊尘好奇地道:“见了谁的面,都知道那人姓什么,是吗?”
老人笑了一笑,道:“单会这一点,就不稀奇啦!”
俞惊尘听了,大感兴趣,不禁仰脸又道:“那么会什么才算稀奇呢,老伯?”
老人微微一笑道:“断人生死。”
俞惊尘不由得失声道:“断人生死?啊!老伯,您真了不起!”说着,不禁自语道:“假如我也会,该多好。”
头一抬,大声说道:“老伯,这种本领,您肯教我吗?”
老人拈须微笑不语。
俞惊尘话方出口,朝老人望了一眼,脸一红,头忽然低了下去。
原来他发觉自己太孟浪了,他想:“我跟人家初见面,这种要求岂不太嫌过分了吗?”
俞惊尘方自惭愧不安,耳边忽听老人和悦地笑道:“抬起头来,孩子,这不算什么。江湖上三百六十行,无师自通的行业毕竟很少,老伯会这个,也是人教的。而且,再说一句大话,老伯年岁也不小了,将来终有一天免不了要传人,我们今天既然无意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
俞惊尘抬起那张红红的俊脸,兴奋而羞赧地低声道:“谢谢您,老伯——噢,师父!我该向您老人家磕几个头呢?”
老人和蔼地抚着他的肩头道:“用不着了。孩子,你既有向我磕头的诚心,便和磕头没有两样了。而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名分,就这样定啦!”
老人说着,仰脸望了望天色,自语道:“现在大概是未申交替,唔,还早着呢!”
俞惊尘抬头道:“师父有事吗?”
老人点点头,旋又摇摇头,漫声道:“没什么,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老人说着,同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他悠悠地仰起了头,眼望虚空,不言不动。像在欣赏着天空中追逐而过的浮云,又像为了一些遥远的往事,而陷于一片沉思。
古园,再度回复了平静,只有秋阳无声地照射着,暖人如醉。
良久之后,老人缓缓收回目光。他见身边俞惊尘低头皱眉不语,不禁伸手一拍俞惊尘肩头,轻声笑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啊?”
俞惊尘一楞,眼角微抬,赧然笑道:“没有什么,师父,我只是在想——”
老人笑道:“想什么,说呀!”
俞惊尘期期地难以启口,老人目光一转,似有所悟地笑接过:“你在想师父如何算出你姓俞是不是?”
俞惊尘不安地笑了笑道:“是的,师父,我一直在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老人听了,不禁手抚长须,呵呵笑道:“年轻人总是一个样子,一点也沉不住气。你不是已拜我为师了么?……好,我就先把算出你姓俞的经过告诉你吧……这样的,今儿早上,城中忽然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师父心里纳闷,便信手起了一卦。除了解决几件重大的疑难之外,另外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今天第一个跟师父交谈的人,可能姓俞。唔——而后师父遇见了你——咳咳,这,这不很自然么?”
老人所说,显非由衷之言。因为他一面说,一面又以干咳掩饰着语句的断续。同时,他那种笑声,也是极为勉强。
俞惊尘虽然一面听,一面点头,但脸上却仍流露着一种惶惑不解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