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恩仁微微一叹道:“霍游仙何必……”
“何必”二字,才一出口,吴大器便截断鲍恩仁的话头说道:
“就是‘游仙’二字,才害得他纵身沉江!……”
语音至此略顿,见鲍恩仁满面疑问神情,遂又加解释说道:
“在俞惊尘老弟接过‘七巧玉’之前,霍出尘觉得体内的不治之症,已正发作,他要保全他‘陆地游仙’体面,不顾在病症严重时,满地乱滚乱爬,死相狼狈难看,遂仍如原意,在‘小鼋头渚’上,飞身数十丈,自坠长江,临死之前,总算凌虚御风,使他的‘游仙’外号,有了次名副其实经验!”
鲍恩仁皱眉道:“霍出尘的故事,似已至此了结?但事实上这位‘陆地游仙’,以后却又曾一再出现!”
吴大器叹道:
“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可留人到五更?’我却要把这两句话儿改为‘阎王注定五更死、三更想死也不成!’霍出尘坠身入水以后,竟被一条甚为罕见的极毒‘锦带江蛟’,咬了几口……”
“怪不得俞惊尘要想抢救之下,只发现了霍出尘的一件血衣,莫非‘锦带江蛟’,蕴有奇毒,以毒攻毒,反而把霍游仙的不治之症,治好了么?”
吴大器苦笑道:
“小说上可以这样写法,事实上却那有如此巧妙?以毒攻毒,确有转机,但那能根治,只不过为霍出尘延长了几个月的生命而已!”
鲍恩仁喟然一叹,擎杯浅饮,静听吴大器把种种奇妙经过,往下叙述。
吴大器道:
“人从高处,骤受巨震,神智已昏,故而蛟缠人时人也抱蛟,蛟咬人时,人也把那条‘锦带江蛟’,恶狠狠的咬了几口!”
鲍恩仁失笑道:
“‘七巧玉传赠圣剑书生,霍游仙大啖江蛟肉’!这到成了后世以此作为题材,撰写小说之人的一段精彩回目!”
吴大器道:
“岂单‘大啖江蛟肉’?霍出尘还‘痛饮江蛟血’呢!但饮血之后,全身发胀,人便昏迷,等到醒来,已是衣履破碎不堪,身带无数大小伤痕,躺在远离‘小鼋头渚’二三十里的一处无人江滩以上……”
鲍恩仁叹息一声,十分感慨地,望着吴大器,缓缓说道:
“许多谚语,皆从数千年生活进化,暨实际体察中,统计得来,故而往往屡验不爽!常言道:‘英雄只怕病来磨’,霍游仙确实被那所谓‘不治之症’磨得苦了!在他神志清醒后,定尚不知仅可延长数月寿命,只以为鬼使神差地,脱过了追魂浩劫?……”
吴大器道:
“当然如此,老偷儿心细如发,善度人意,你且猜猜霍出尘重获生命后,心中最关切的,是什么事儿?”
鲍恩仁应声道:
“江湖人物,一般都能把钱财——也就是‘利’字看淡,高明一些的,对‘名’字,也能撇开,比较难以摆脱,应该是‘情’,‘仇’二字!”
吴大器摇头道:
“霍出尘人如其号,宛若游仙,飙举世外,‘情’字,从不牵惹,‘仇’字也……”
话犹未了,鲍恩仁便接口笑道:
“吴兄莫把‘情’字解释得太狭义了,所谓‘情’字,并不仅指‘男女之情’,应该把‘父母之情’,‘子女之情’,‘亲友之情’甚至于对什么心爱珍物的眷念之情,都一齐包括在内!临撒手时难撒手,大千世界总关情,通常说来,人在临终之前,对周围的景、物、人、事,都分外特别眷念!”
吴大器对鲍恩仁投过一瞥敬佩眼光,放下酒杯,抚掌赞道:
“老偷儿果然善于推理,霍出尘的心思,被你猜个正着!他重获生命后,心中最关切的只是一人一物,人是俞惊尘老弟,物是‘七巧玉’,两般恰好都是他最后接触到的……”
语音顿处,双眉微蹙又道:
“不过这样说法,易生误会,我要代霍出尘解释一下,所谓关切‘七巧玉’,并非后悔把此宝赠人,而是生恐俞惊尘无法把此玉弄开,获得玉中秘笈,并可能怀壁招灾,反而惹来了什么意外祸事?”
鲍恩仁点头道:
“霍游仙设想周到……”
吴大器道:
“对于俞惊尘老弟,霍出尘是既爱其姿质,又知是故人之子,更与自己有过‘小鼋头渚’之上的一段缘法,遂想暗中相随,尽量设法激励传授,使这少年才俊,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鲍恩仁叹道:
“霍游仙用心良苦,我应该代表俞惊尘老弟,对他的‘天上仙灵’,敬谨致谢!”
说完,斟满一杯酒儿,恭恭敬敬地,向天举杯,然后把杯中美酒,慢慢洒在地上。
吴大器道:“下面随行之事,应该用不着我来叙述。”
鲍恩仁道:
“前半段用不着,但我却有一项问题……”
吴大器道:
“什么问题?”
鲍恩仁道:
“霍游仙既然一路暗随,可知道俞惊尘老弟把‘七巧玉’送给‘雪魂仙子’花寒玉,并被花寒玉当场开玉,取出了‘七巧真经’,但所谓‘七巧真经’,只不过是本仅有封面却无内容的‘无字天书’而已?”
吴大器道:
“俞惊尘老弟赠送‘七巧玉’之际,霍出尘尚昏睡江滩,还未醒来,那里可能知晓?只不过后来因发现‘七巧玉’不在俞惊尘老弟身边,又有不少凶邪人物,欲对‘雪魂仙子’花寒玉拦截抢夺,才查出其中究竟!”
鲍恩仁道:
“如今该说后半段了,你说在‘芙蓉园’中,借去‘秋水芙蓉剑’,留言‘五五端阳洞庭还剑’之人,是‘陆地游仙’霍出尘么?”
吴大器颔首道:
“霍出尘本来以为‘秋水芙蓉剑’应归俞惊尘老弟所有既然一路随行,自可随时归还,不料原主人江小秋姑娘也来取剑,又弄不清楚其中原委,此剑究应归属何人?遂用‘六合传声’功力,向江姑娘说了‘五五端阳,洞庭还剑’之语!”
事情至此,逝世的业已逝世,失踪的也告失踪,端阳洞庭大会,又近在明日,鲍恩仁心中宛如五味瓶翻,充满酸甜苦辣,以及无数疑问,自非追根究底不可,遂饮了一口酒儿,又向吴大器问道:
“霍游仙一身功力,高明得世罕其俦,他要借用那柄‘秋水芙蓉剑’则甚?”
吴大器道:
“霍出尘发现觊觎‘七巧真经’,拦截‘雪魂仙子’花寒玉的凶邪太多,其中并有几名不太为世所晓,罕出江湖的厉害人物!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有了那柄‘秋水芙蓉剑’在手,仗恃它的绝世锋芒,霍出尘才有把握,保护‘雪魂仙子’花寒玉,使那册‘七巧真经’,不落凶邪手内,免得成为济恶之具!”
鲍恩仁目注吴大器道:
“再往下说……”
吴大器自斟自饮,接连干了两杯“洞庭春”,长叹一声道:
“下面便太凄惨了,首先是俞惊尘老弟有心上进,独自潜行,你、我,包括霍出尘在内,都无法猜得准他究竟走的是那条路径!”
鲍恩仁也废然叹道:
“这就叫阴错阳差,合有此劫,条条大路,皆通‘洞庭’,霍游仙只是大侠,不是‘真仙’,他那里可以知晓俞惊尘老弟,走的是那条路呢?”
吴大器道:
“就在此时,你也黯然离开,江湖凶邪对于‘七巧真经’的公然攘夺,亦告开始!起初,花寒玉因功力不弱,尚能应付,但群邪越来越多,局面便十分凶险!”
鲍恩仁道:
“霍游仙该出手了……”
吴大器点头道:
“霍出尘在‘雪魂仙子’花寒玉力已难敌之下,长啸出手,‘秋水芙蓉剑’精芒狂卷,斩杀一十七名凶邪,但因众寡太以悬殊,花寒玉身受重伤,‘七巧真经’也被其中一名凶邪抢走,连霍出尘本人,也或重或轻地,身上带了几处伤损……”
鲍恩仁惋惜道:
“霍游仙虽费苦心,那册‘七巧真经’,却仍告落入凶邪手内……”
吴大器道:
“老偷儿不必惋惜,霍出尘个性极强,不甘被凶邪人物检甚便宜,拚命带伤追敌,终于把‘七巧真经’夺回,但就在他追敌期间,我却在一片峭壁顶端,看见俞惊尘、班小平,‘天蝎神君’蔡昌,‘雪魂仙子’花寒玉等,似乎均已同归于尽的凄怆欲绝之事……”
鲍恩仁向吴大器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牵,仿佛欲言又止!
吴大器既有“鲁班”之称,自然心性极巧,扬眉叫道:
“老偷儿有话就说,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疑难之处?”
鲍恩仁问道:
“你既目睹惨剧,怎不替那些身遭劫数之人,收收尸呢?”
吴大器叹道:
“不曾,但我既目睹这场惨剧,委实应该不分正邪,都替死在谷口那些武林人物,掩骨埋尸,老偷儿定也知我吴大器,不会如此心狠的弃而不问……”
鲍恩仁道:
“吴兄当为而不为,定有事非得已的特殊苦衷!”
吴大器苦笑道:
“请教老偷儿,救人与埋尸两者,以何为急务?”
鲍恩仁应声道:
“论礼以死者为尊,论事以救人为急,因救了人再来埋尸,无甚妨碍,若等埋完尸再去救人,却恐延误时间,使活人也变成死人的了!”
吴大器颔首道:
“老偷儿讲得对,我当时便如此立意,先去救人,再来埋尸……”
鲍恩仁接口问道:“吴兄是去救谁?不会是那位身上业已带伤,仍去追还‘七巧真经’的‘陆地游仙’霍出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