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恩仁不等俞惊尘话完,便看他一眼,摇头苦笑接道:
“老弟的心脸虽宽,我鲍恩仁的气度也不会太嫌狭隘,但因有两种特别原因,却使我对这盗宝之人,决放不过。”
俞惊尘道:
“那两种特别原因?”
鲍恩仁道:
“第一,便是那句‘神偷’偷人我偷‘偷’,分明对我挑战,使我无法不加追究,以免缄默不弱!”
俞惊尘本想再劝,但知武林人物性命为轻,声名为重,像鲍恩仁这等身怀肱箧妙技的盖世神偷,居然被人偷了东西,委实是奇耻大辱,遂忍住话头,未曾开口。
鲍恩仁又道:
“第二,那枚‘追魂双绝鲁班筒’,歹毒无伦,若是落在穷凶极恶之人手中,滥肆杀戮,造成武林浩劫,岂不间接也是我鲍恩仁的罪孽?”
这第二桩理由,更是冠冕堂皇,听得俞惊尘也不禁悚然动容,目注鲍恩仁问道:
“鲍兄对这盗宝留书之人,打算怎样追究?宝随人杳,冥冥鸿飞,你能查得出他是谁么?”
鲍恩仁道:
“江湖中有江湖中的一套,我先去拜会一下此间各种行业的地头蛇们,问问近日有什么扎眼人物,落足勾留,再作推断,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俞惊尘点头道:
“鲍兄说得有理,我们立刻办事!……”
鲍恩仁摇手道:
“老弟不必前去,你既身无急事,便请在店中,享受湖鲜,等我半日。”
俞惊尘讶道:
“鲍兄要独力捉贼,不需小弟为助?”
鲍恩仁道:
“这不是动手过招,只是踩盘索线,并免不了要与下五门的江湖人物接触,老弟是堂堂‘圣剑书生’,世家少侠,不会习惯那一套江湖切口,帮会规矩,你不必去了,若获贼踪,我再和你共同捉贼就是!”
他既这样说法,俞惊尘自不便勉强,听恁鲍恩仁连盥洗都不及地,单独匆匆出店。
鲍恩仁走后,俞惊尘盥洗已毕,独坐房中,越看越觉得那“神偷偷人我偷偷,三宝到手好彩头”的留书,笔飞墨舞,字儿写得好极!
不加细看还好,越加细看越爱,俞惊尘不禁伸手取起那张留书白纸,失声赞道:
“能写出如此一笔颇为神髓的右军草书,其人必非俗子,鲍兄若查出蛛丝马迹,欲加追究时,我定要设法化解,免得双方各走极端,酿成事变才好!”
他这自言白语的感叹方毕,突然目光发直的,又复怔住!
原来俞惊尘将留书白纸,取在手中之后,才发现留书之下,还有留书。……
留书之下的“留书”,不是写在纸上,是写在桌上,照样龙飞凤翥,铁画银钩,写的是:
“风清月白鼋头渚,有人怀壁欲沉江!”
这两句桌上留书,把俞惊尘看到呆呆发怔,莫名其妙!
因为凡属要明了一件事儿,加以适当处理,至少得知道四个“何”字,就是何时?何地?何人?何故?
“风清月白鼋头诸”一语中,只明了了“地点”是在“鼋头渚”,但“有人怀壁欲沉江”,却太嫌笼统,是“何人”怀壁?为了“何故”?欲于“何时”沉江?均都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留书人盗得“追魂双绝鲁班筒”、“寒犀匕”、“秋水芙蓉”等三宝,即悄然逸去,何必还在留书讽刺鲍恩仁,又复在桌上留下,这一十四个字迹?……
凡人,无不好奇,江湖人物尤甚!
俞惊尘虽然看得发呆,想得发怔,却偏要竭尽智力,对这桌上十四字留书,加以推理研究。
万般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俞惊尘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再一有心推究,终于被他在一片茫然中,略为归纳出几项头绪。
首先是“时”,时间虽未说明,但根据“风清月白”四字,已可推定属于夜间,并因“鼋头渚”离此不远,无数“夜间”中,最大可能,便是今夜。
其次是“地”,地点已知,在“鼋头渚”。
关于“人”、“事”二字,虽然太以复杂,无从推料,但俞惊尘也可断定“此人”或“此事”,必与“自己”或“鲍恩仁”有极为重大密切关系,否则,对方在桌上留书,岂非毫无意义?
俞惊尘既然归纳出这点结论,他似乎应该去往“鼋头渚”上,看个究竟?
不,他没有动,连房门都没有出,只吩咐店家,送来一碗“红两鲜”面,充作午膳。
他虽不关心“怀璧”的“壁”,却有点关心“沉江”的“人”,决心不论这是“何人”“何事”,均应设法先把“人”救下,不令“沉江”再说。
此时不动,原因有二:
第一是时间还早,“鼋头渚”距此,不过十里路程,纵令吃完晚饭,再复行动,也不会耽误了“风清月白”四字,等到达“鼋头渚”上,最多也不过月出东山而已。
第二是等人,俞惊尘因鲍恩仁不曾看见这“纸下留书”,想等他回来,研究一下,或许以鲍恩仁的丰富经验,敏锐观察,会有什么比自己进一步的发现?
何况,鲍恩仁查缉贼踪之事,有无结果?他也深挂心头,想要问个究竟,早知为快!
常言道:“观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等人的时光,几乎比“寂寞时光”,更难挨过,俞惊尘左等右等,难过万分地,一直等到晚霞幻彩,几欲上灯,鲍恩仁仍然不见归踪,杳如黄鹤。
他不能再等了,连晚饭也顾不得吃,除在房中留字说明自己去向外,并厚赏银两,嘱咐店家,鲍恩仁一回店内,便请他赶去“鼋头渚”上相见。
这不是俞惊尘急躁,而是因为“今夜”,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夜晚,俞惊尘若是延误,万一那“怀壁之人”,就此“沉江”,岂非有见死不救之咎?北固诸方拱,南徐一带收,长风天堑险,皓月海门秋,长江,是美的,月下的长江尤美,上游东峡,犹见奔腾,至此,已将入海,开阔浩潮,益显气势,九派归东,群流汇左,寒潮弄月,远浪浮天,那份高华局象,实非黄河、奥粤江等水,所能比!
本篇所述的“鼋头渚”,并非如今“无锡蠡园”的旅游胜地,而是在长江注入太湖水口附近的一片野岸,岸边有块巨石,斜伸入江,形似鼋头而名,与无锡蠡园之“鼋头渚”,有大小鼋头之分。
俞惊尘到得这片长江野岸时,果然东天之上,才见月白。
蒙蒙初月淡,点点数峰青,他顾不得欣赏长江美景,真气一提,身形电拔,便到了那一大块斜伸入江形若鼋头的巨石之上。
因这巨石甚高,方圆也不在小,俞惊尘若不登石,根本看不见有无人?拿不准自己究意是未会白跑?抑或是受了戏弄?
在俞惊尘纵身之际,认为石上多半无人,但人影凌空,高出巨石以后,居然看见石上盘膝坐着一位身着白色懦衫之人。
这白衣书生,约莫四十上下,风神极为俊秀,但脸色却嫌过于苍白,目光也有点黯淡散漫,他装束十分潇洒,却有桩扎眼之事,就是用朱红色的细绳,把一方长约七寸,宽约四寸的书形白玉,牢牢绑在胸前!
唔,有道理了,这是“怀璧”,扯来这风华高朗,令人一见便有点油然生敬的白衣书生,当真有“沉江”之念!
俞惊尘落足石上,那白衣书生便抬起头来,向东天看了一眼。
这时,半轮月魄,才吐清光,照得万派江流,成了一片翻澜银海!
白衣书生偏过头来,向俞惊尘伸手微招,含笑发话说道:
“请走到近来,我目光已散,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
说也奇怪,俞惊尘一见此人,便从心中起了一种油然生敬之心,听他发话一喊,便应声走过,抱拳长揖,陪笑说道:
“武林末学俞惊尘,向前辈请安。”
白衣书生听了“俞惊尘”之名,又向他脸上,仔细盯了两眼,扬眉问道:
“你叫俞惊尘?俞长苍是你何人?”
俞惊尘想不到竟有这多武林人物,一见自己貌相,便看破自己家世?
由此可见这白衣书生必与父亲有旧,那敢怠慢,肃立恭身答道:
“长苍二字,乃是先父名帏!”
白衣书生“啊”了一声,神色十分凄怆的,摇头叹道:
“岁月不居,故人已逝,人生寿夭,夫复何言?……”
语音微顿,目注俞惊尘道:
“俞老弟,是吴大器教你来的?”
俞惊尘对“吴大器”之名,茫然以太陌生,想说出旅店桌上的“风清月白鼋头渚,有人怀壁欲沉江”留言,又觉有点失口,遂把头儿摇了一摇,代表了回答。
白衣书生虽见俞惊尘摇头,仍然满面笑容,温言说道:
“你是我故人之子,是非吴大器寻来,也无所谓,何况……这‘小鼋头渚’,十分荒僻,能够巧遇,更……更有……前……缘……”
这位白衣书生,听谈吐、看神情,分明是武林高人,江湖前辈,却不知怎似身染重病,气息短促,连稍长一些话儿,都说得十分吃力?
俞惊尘见他有些呛咳,急忙说道:
“前辈保重,晚辈囊中有当代神医葛心仁老人家所赐药物,要不要……”
话犹未了,白衣书生已略一定神,摇手接道:
“不必,俞老弟看去根骨深厚,灵秀聪明,你应该懂得‘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