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细烛道:“在屋里躺不住,就来这儿……吹两口,心里……心里好受些。”
“你想吹两口,也得看看地方,知道这儿是哪么?”
“这儿……这儿是哪?”
“是镇鬼的地方!”
“镇鬼的地方?”
“你没看见这口井么?”
赵细烛回过脸去,这才看见井上盖着块大铁板,道:“这铁板镇着的……是鬼?”赵万鞋又狠声道:“这个鬼字,能随便说的么?——掌嘴!”
赵细烛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停手!”赵万鞋的目光突然停在那井盖上,神色紧张地朝井口走了过去。压在井口的铁板挪移开了一道缝,露着一道黑黑的口子。
“是你打开的?”赵万鞋问赵细烛。
赵细烛摇头。赵万鞋往井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索性把铁盖移到地上,对赵细烛道:“替我看看,井里有什么?”
赵细烛探着脸朝井里看去,吓了一大跳,井里,浮着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
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是鸟枪房的太监小顺子。尸体搁在“十三排”的一间平房里直到半夜,才有了总管房的点灯允准。守着尸的赵细烛划着名洋火柴,给小顺子的脚板跟前点亮了一盏长明灯。
见赵万鞋公公来验尸,赵细烛便举高了蜡烛,照着小顺子的脸。
赵万鞋把死尸翻了过来,死者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跳井死的,”赵万鞋看了会儿道,“是被人打死了,扔下井的。”
赵细烛颤声:“谁会打死小顺子呢?”
赵万鞋问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太监大顺子:“我说大顺子,这小顺子不是在鸟枪房管着鸟枪么?平日跟谁有过节?”
大顺子低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模样来的眉毛,小心地道:“回赵公公话,没见小顺子跟谁有过节哇!对了,有天他跟我说,有天夜里,他在鸟枪房值夜,去茅房解手的时候,见墙上有御马房的马影子,他想喊,可怎么也没喊出声来。”
赵万鞋道:“他是说,有人盗御马?”
大顺子道:“小顺子常犯迷糊,没准是在说糊话。”
赵细烛也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对了,有一天夜里,我见小顺子在上驷院大门外,可能就是那天见了影子马的。”
赵万鞋回过眼,问:“小顺子走过上驷院?”赵细烛看着赵万鞋,不安起来:“您是说……小顺子的死,跟御马有关?”
“别瞎猜!”赵万鞋道。
赵细烛看着小顺子的脸,抬起头来问:“赵公公,人死了,都这么闭着眼睛?”
突然,赵万鞋感觉到小顺子的脸有些异样,便伸出手,把小顺子合着的眼皮掰开,吃了一惊,问:“他的眼珠呢?”
大顺子也掰了下小顺子的眼皮,惊声:“眼珠被人取走了!”
赵万鞋沉默了一会,道:“这案子蹊跷。这么着吧,快向内务府报了,让警察局来人给查查!”
小顺子无缘无故地死后,宫里又出了几桩偷盗宝库的事,赵细烛和一帮还留在宫里的大小公公都又被打了屁股。人身上,屁股肉最经不得重打,几回乱棍下去,屁股就烂了。这天晚上,在大内药房给屁股换了药的赵细烛扶着墙走了出来,赵万鞋拎着个药包伴在一旁。
“养上半个月就好了,”赵万鞋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少挨龙虎棍打。每回打烂了屁股,抹上金枪膏,趴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没事了。”
赵细烛苦着脸道:“赵公公,您说,这天下都乱成这样,那些人怎么还想着偷宫里的东西,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
赵万鞋道:“见过狗啃骨头么?”
“见过。”
“狗越是被打得狠,咬在嘴里的骨头越是不肯放下。当太监的,要是改了这狗德性,世人也就不会仄着眼看咱们了。我说细烛,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了伤,赵公公向皇上告个一天假,你陪我去宫外听场戏。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天桥听了场傀儡戏,戏名叫……叫什么来着?”
“汗血宝马。”赵细烛道。
“对,汗血宝马。这齣傀儡戏,想必有点儿意思。“赵公公笑道,“自古以来,是马帮着人打的天下,莫管是戏还是书,只要沾着个马字,准好听!”
天桥木偶戏场的戏牌子上,依然是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戏台前,只有赵万鞋和赵细烛两个看客。汽灯亮起,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幕布却迟迟没有拉开。
赵万鞋和赵细烛缩着肩,静静地坐在冷风里。这一夜,他俩看了一宵演汗血宝马的木偶戏,浑身都让露水打得精湿。
两人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在京郊的一个暗处,两个命中注定与汗血宝马有着生死关系的人,也聚在了一起。
当寒冷的月光将这条京郊外的土道叉口照得俨若淌水一般时,两匹喷着鼻息的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