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负俺们农村人,你将来不得好死!”
……
饶是欧叔见惯大场面,这时也被骂得头抬不起来。他忽然觉得让可钟亲自面对这一切可谓残忍。孩子再坏,作为家长的,仍然得护短。和良心无关,这只是做家长的本份。
他低声对李二祥说,“算了,我来吧!”然后大踏步走到天台大门一侧的扶手旁,挺胸吸气,高声冲下面说:“乡亲们,这事是我们的不是!但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所以我代表可钟。郑重向你们倒歉、向大川老师倒歉。对不起!”
大雨哗哗地下,身材修长的欧叔站在大雨下,郑重地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林可钟站在塑料布下看着,一脸的凝滞,只有偶尔闪过的痛苦眼神才说明着他内心的挣扎。
“欧叔,谢谢你!”不知何时,张大川也出现在小楼下。跟欧叔一样,他也没有撑伞,任凭冰凉的雨丝沖刷着他的脸和身体。湿透的衣服紧紧地勾勒出厚实的身体曲线,虽然不及欧叔的修长,可是胜在坚定,正如他脚下的这片西部大地一样坚定。“可是真地不用了。你说的对,感情的事无法勉强,你们走吧!”
“张大川!”爱国急了。
“大川老师!”王老师夫妇也急了。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呀!”村民们更急了。
张大川转过身,面对身后的村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黑红脸膛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憨厚质朴的笑,然而嗓音里,却透着西部人特有的一去不回的执拗:“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让他们走吧。算俺求你们了。”
白丽撑着伞站在人群的最后,听见张大川这么说,再也无法忍受心痛的感觉,把伞往旁边一扔,迎着大雨高喊:“没听到吗?我干哥叫你们让开,管那么多闲事干吗?你们还嫌他过得很舒坦吗!”
人群默默地让开了路。然后,欧叔、李二祥也架着林可钟下楼来了,身后是浑身湿透、仅给他们打着伞的保镖们。这一行人默默地穿过张大川身边,穿过小柳村村民组成的人墙,最后穿过白丽身边,眼看就要离开他们的视线。
“那时候,你爱过我吗?”张大川忽然站在人群的后面大叫。没有羞涩、没有愧悔、没有迟疑。这个认死理的汉子,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想证明一下,这十年的生活并不是一场春梦,梦醒了无痕。
林可钟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然而,他终于没有回头,没有答话。他带着他的手下,一起消失在了小柳村的土地上、消失在偏远的西部……
或许,那个傲慢自私的富家少爷,从来都只是适合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南方。西部的贫瘠与粗犷、热烈与奔放,从来都不适合他吧!事后,张大川不无悲伤地想。
《民教张大川》第三部
第80章
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男人就是我吗?张大川喝完大侄子的喜酒回来,已经傍晚了。他醉醺醺靠在单人床的床头,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搁在床头柜上的他跟耀祖父子俩的合影,破碎的玻璃渣下面,除了这张合影,还有另一张照片,已然微微泛黄,竟是多年前的那个男人骑车载着他时照下的,背景是欧洲中世纪古堡般的巨大豪宅。
两个男人,虽然一美一丑,一高瘦一壮实,一个穿戴高雅一个粗衣乱服,外表上天差地远,但却因为都那么咧开嘴、傻傻笑着的表情,或许还有那一瞬间从各自眼神里流泄出的温柔,感觉倒似亲人般的密切。
他心里有些茫然。他不像有些人那样具有超凡的记忆力,事情过了好几年之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某个过客的容貌的每一个细节。逝去的感情对这个农民出身的穷教师来说,正如过去的日子,用不着费心记忆,但仍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犹如暗夜里的灯火,从遥远的地方朝他眨着眼睛。当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黑夜里睡不着时,那黑暗处最为耀眼的一线亮光便飞驰过来,迅速放大,很快照亮了他的记忆,半熏的酒意顿时只剩下孤独的清明。
说起来两个人都不爱照相,在一起多少年也没有留下几张合影。那这一张……这一张是什么时候照的呢?为什么又会悄悄隐藏于相框的后面呢?
“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声打乱了张大川的神游物外。
半辈子住小柳村,一个村的乡亲之间有什么事过来说一声就行了,用不着浪费这个电话费。给他打电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哥张大山,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张耀祖了。赶紧抓起电话听,是儿子耀祖。
电话里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嗓音有些惊惶,在电话里不停地说“爸爸、爸爸,俺回家好不好?俺不喜欢这里。”
毕竟是才去县上读高中,这孩子,想家了。张大川的一颗心柔软起来,黑红的脸膛笑得皱了起来,说:“傻孩子,你要读书呀,读完高中还要读大学,那都是得住校的,难道你一辈子跟爸爸住一起。”
变声期的男孩仍旧说:“俺就是不喜欢这里吗!不喜欢不喜欢……”
身为父亲的张大川只好耐心安抚:“你是男孩子,不能像你堂姐一样娇气。很快就月底了,月底爸爸就去县上接你回家好不好?”
“不、不……”耀祖的声音几乎都带上哭腔了,似乎觉得说不明白,最后终于是吐了实,“可是林熹涛也来这儿上学了,他、他欺负我!”
张大川一时没想起林熹涛是谁,就笑着说:“被同学欺负了,那没什么,你只要……”一句话没说完,张大川忽然觉得林这个姓氏有点刺耳。那好像是南方人姓林的多,而在小柳村附近几乎没有姓林的。再细想想,他就明白了,这个林熹涛竟是那个人的侄子之一,当年为了闹遗产纠纷的事,他还想过让那个人过继这两个侄子。
那些模糊的场景穿过层层的时光,在他眼前重现。而现在细想,那个人的两个侄子,一个小些,一个竟然真地好像跟耀祖差不多年纪。但是,他的家应该在a城吧,万里迢迢跑到这个西部偏远小县城上高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秋初的天气,张大川却急出一身汗来。他一个乡下人,永远摸不透这些城里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且城里人的心也比乡下人来得更狠些,如果万一伤害了耀祖,那可如何是好?!
他也没惊动别人,穿上外套,去找王老师说了自己有点事,如果明天回不来就请他们两口子帮忙带课,然后回家拿了一点钱物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就往县上赶。
已经年满三十六岁的张大川,脸上虽然和大多数西部汉子一样,有了代表劳苦的褶皱,年青时不明显的高原红也彻底染红了双颊,代表着西部的太阳。只是,他的头发还是乌亮的,身板也仍然壮实得跟小山似的。当他弓着腰吭哧吭哧使劲蹬车时,那偶尔露出的脖子,筋肉起伏,充满西部汉子顶天立地的力量。
只是,骑到半路上听到身后有车喇叭声,他回头一看,后面是一辆中巴车,车窗上搁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小柳村往返县城。车窗拉开一半,售票员探出脸来叫“老乡老乡,坐不坐车呀?”张大川不禁哑然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去县上早通中巴了。怎么一说去县上,他就习惯性地推自行车呢。
他说坐。中巴车停下来,他把自己的自行车塞进车屁股上的行李架内,自己坐上了去县上的中巴车。
晚八点,他找到了儿子就读的县第一高中,同时也半是意料之外、半是意料之中的见到了林熹涛,及林熹涛的爸爸跟爷爷。
林熹涛的爷爷是那个人的四叔、当年闹得最欢的那个老头。他们也不拐弯抹角,让两个孩子先回宿舍后,把一份复印件塞到张大川手里。张大川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一份户口的复印件,户主赫然就是那个人,而家庭成员却列着张大川及张耀祖的名字。而那个人与张大川的关系一栏,列着的竟是夫妻。与张耀祖的关系一栏,列着的是父子。
这大概是全天下最荒诞的户口本,程度已经超过了当年张大川与小柳村签下的那份荒诞协议。不过,回头细想想,当年几乎全乡全县都争着抢着要留住小林老闆的投资,给他开具一份这样的户口,也不是不可能。
张大川冷笑起来:“你们要我把这份户口重新办?”
“是的。”
“就凭你们让林熹涛打我儿子?”
林熹涛的爷爷两鬓染霜,却是不置可否地笑:“说起来,我这个孙子呀,长得还真跟他叔叔有七八分相像呢。我这个做爷爷的,一天到晚就怕他走了他叔叔的老路。将心比心,我想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想你儿子步你的后尘吧!”
许多年前的旧事而已,张大川对老头拿林可钟说事不以为意,可涉及到耀祖就不能不紧张了。当年他就是因为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最后终于爱上了林可钟,而如果说儿子也……他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