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之将她抬起的手,往下压了压,“我身上寒气重,你快躺好。”
可轻寒本就是个执拗之人,固执的再将被子掀开,又往他身旁靠了靠,将他一同盖在被下,这才罢休。顾敬之只好遂了她的意,只是这被褥实在是小,这一番折腾,就将她的半个肩背皆露在了外头,他扯了扯那头的背角,依旧无济于事,干脆将她揽进了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轻寒抬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下巴,顺着微弱的光亮,看见那里隐隐冒着些青茬。想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只虚长了自己两岁,却不知比自己吃了多少多的苦头,瞬间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一般疼。一思虑到这些,她便不自觉地环住了他,“我会一直在这里。”
蜡烛,便在这一刻彻底燃尽,屋里终于暗了下去,只有几缕天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投下一地斑驳。
黑暗里的顾敬之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形微微一震,眼中流光反转,嗓音是哑的,“十七年了,这样的夜晚,我已经过了十七次。”
轻寒没有作声,只轻轻拍着他的背嵴,安静听他说话。
顾敬之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深远,“那天,也是这样的年夜,天下着大雪,整日整夜的,积雪深得都没过了我的膝盖。母亲抱着妹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深深埋在雪堆里。我看到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没能再睁开来。”
轻寒伏在他的胸口,隔衣听着他的心跳,那里起起伏伏,像是时而汹涌的大海。她明白,这些记忆于他而言,每回忆一次,便无异于是再次凌迟。此刻,在他的心里,定是无比的心痛罢。
“若不是进到这大染缸似得顾家,她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冻死街头?”他冷哼一声,话语却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轻寒小声道:“周妈说,那女人不过是别人送来的工具,想来父亲,也不曾当真背叛了你母亲。”
“没错,只是即便后来知道,那人不过是枚棋子,我依旧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的软弱与视若无睹。他忌惮大太太的出身,又舍不了手中握着的权利,便任由她在府中肆意妄为。那个女人向来视我娘为眼中钉,盘算许久,又乘机利用我娘的身份,设计构陷她私通外敌,出卖顾家,更是用当家主母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下动用刑罚。我娘虽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到底性子清高,这样的诬陷与屈辱,哪里是她能够忍受的,偏得父亲态度唯诺,她便索性负气出走,这一走,就再不曾回来。”
“我也怨过,怨我娘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走,要这样将我丢下。直到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想要我过得好些,想要我能够出人头地,再不必受人欺辱。可是,我宁愿当初随着她一起走,或许那样,她们都能够活着……不过这世道,总是恶人活千年的,终是让大太太又祸害到了别人头上去。二哥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她叫人,故意推到河里去的,本意大约是想着溺死他的,哪成想让我瞧见了,她便只好装模作样又将他救了上来。那会儿,我八岁,她以为我尚且年幼,可其实我什么都懂。”
轻寒听他说了这许多,只未曾想到,人情竟可以凉薄到这般地步,心中逐渐泛起阵阵凉意,“所以,自那以后,你便装作一副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顾敬之应声,“不变得一无是处,我又怎能活到今天。”
轻寒愈发觉得,那些整日算计他人的人着实可恨,“他们终究,也是得了报应。”
“报不报应的,又何来用处,”顾敬之心下苦笑,报应这种东西他是向来不信的,只是听到她的话语声中略带倦怠,便道:“已经很晚了,你快些睡罢。”
她“嗯”了一声,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即阖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得睡了过去。他听见耳畔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就低头去看她,暗影里,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一副柳叶细眉,微微地蹙着,细密的羽睫下,是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那般清澈而带着光芒。忽而记起年少时,母亲总愿这样满目笑意地轻声唤他:阑安,阑安……
这个夜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人和事,那些他愿意的与不愿意的,都像凶猛的洪水般,向他席捲而来,奈何自己却是无力抵抗。
好在,如今倒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穿着云纱料的旗袍,拥在怀里软滑极了,就好似那水里的鱼儿一般婀娜。偶然间,更有丝丝香甜的气息钻入他的鼻中,不同于胭脂水粉刺鼻的香味,只是这样的味道却足以令他一直的沉醉下去。
他又替她掩了掩被衾,将自己的身子悄悄挪到了外头,连人带被,倒拥得更紧了些。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3)
轻寒总是睡得浅,任是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透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才能隐隐看清这屋子里摆设。
她别过头去,见自己的身旁已是空无一人,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垫着的褥子,上头倒还残存着点点余温,想是他亦起身不久。
轻寒坐起身,开始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倒是布置的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件小小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