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在这个小小的图书馆里另外只有一位学者,一位义大利妇女。她先用手机低声打了几分钟电话,然后翻开了某人的手写日记——我尽量不探头去看——开始读了起来。
我带着笔记本和一件薄毛衣,坐在靠近空调的地方,图书管理员给我拿来斯托克的第一份手稿,还有一个丝带绑好的小卡片盒。
斯托克的笔记内容庞杂,正是我喜欢的。他的笔记纷乱复杂,有些写得密密麻麻,有些又打在古老的葱皮纸上,其中有关于神秘事件的剪报,有从个人日历上撕下的纸张。我想,父亲会多么喜欢这些资料,斯托克如此爱好超自然事物,他会怎样地付之一笑。
不过,半小时后,我就将资料小心地放到一边,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薄书,封面整洁,很可能是十九世纪的——四十页纸的内容印在几乎是白璧无瑕的十五世纪的羊皮纸上,一份中世纪的宝贝,久经翻阅却如此完好,实乃奇蹟。卷首插画是一张脸,多年的辛勤研究使我对这张脸无比熟悉:大眼睛,眼神有些诡诈,锐利的目光穿过书页望着我,浓密的鬍鬚垂在方下巴上,长鼻子漂亮但凶狠,性感的嘴唇若隐若现。
这本书印于一四九一年,来自纽伦堡,讲述了德拉库尔·万达(即德拉库拉)的种种罪行,他的残忍,他嗜血的快乐。
头几行是中世纪德语,我已熟悉,猜得出它的意思是:“在我主纪元一四五六年,德拉库拉干了许多可怕而离奇的事情。”
其实图书馆已提供了译文,我重读了德拉库拉违背人性的某些罪行,不禁颤抖起来。他烧烤活人,他剥人皮,把人活埋至脖子,把婴儿钉死在母亲的乳房上。
父亲研读过其他类似的册子,不过他肯定会重视这一本,因为它崭新得令人吃惊,羊皮纸仍然清爽宜手,保存如此完好。五百年过去了,它看上去就像刚印出来的。干净得令我不安。
过了一会儿,我用丝带重新扎好,把它放回原处。看不到它,我倒感到高兴。我一边思忖我为什么会想亲自来看这东西。那骄傲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直到我把书本合上。
我带着朝圣者完成使命的心情收拾自己的东西,谢过好心的图书管理员。对我的来访她似乎感到高兴,她偏爱这本册子。自己还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我们友好地话别,握手。
我下楼去礼品店,再从那里走到暖和的街上,街上飘散着汽车尾气的味道,还有附近飘来的午饭的气味。
博物馆单纯的气氛与外面城市的喧嚣是如此不同,我身后那扇关上的橡木门因而显得格外威严,所以管理员匆匆赶出来时,我不禁大吃一惊。
“我想您忘了这些,”她说,“幸好赶上了您。”
她的微笑是那种意识到自己归还他人的宝贝的笑容——“您肯定不想丢掉这个——钱包、钥匙、一条精緻的手镯。”
我向她表示感谢,接过她递来的书和笔记本,默认地点点头,又吃了一惊。她消失在这幢旧式建筑里,和她下台阶走向我时一样迅捷。
笔记本是我的,肯定是,我以为离开前已经把它放回公文包里了。那本书——现在我说不出第一眼看到它时认为它是什么,只看到封面是摩擦得挺旧的绒布,非常、非常旧,拿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里面的羊皮纸丝毫没有我在图书馆里看的那本鲜亮——尽管书页空白,却让人强烈感到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书页中央只有一幅凶恶的画像,它一下打开在我手里,我没来得及住手,没来得及合上书页,只能久久地盯着它。
我静静地站在街上,心里袭来一种虚幻的感觉。经过身边的车流一如从前,实实在在,一辆车摁响喇叭,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想绕过我,从我和银杏树中间穿过去。
我抬头望博物馆的窗户,想着那位图书管理员,可窗户只映出对街的房屋,那里也没人动过窗帘,我四下张望,也没有哪扇门轻轻关上。这条街一切正常。
我回到旅馆房间,把书放在玻璃桌面上,洗了脸和手。我走到窗前,放眼看这座城市。
街道往下,是费城市政厅丑陋的贵族风格,只有爱好和平的威廉?佩恩的塑像在屋顶起到平衡作用。从这里看过去,公园只是方方正正的绿树广常银行的塔楼闪出亮光。左边很远的地方,是一个月前遭轰炸的联邦大楼,又红又黄的起重机在一次次抓起中央的瓦砾,重建大楼的轰鸣声阵阵传来。
不过吸引我目光的并非这些场景,我不由自主地在想着另外一个情景。这情景我从前似乎见过。我依窗而立,感受着夏日的阳光,尽管身在空中,却奇怪地感到安全,似乎这危险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
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四七六年秋一个明朗的早晨,空气凉爽,雾气从湖面上泛起。一条小船停泊在岛边,在墙壁和带铁十字架的圆顶下面。水上传来木桨轻擦岩石的声音,两个修士从树下匆匆赶来,把船拖上岸。只有一个男人走下船,踏上石头堤防。他比那两个年轻修士都矮,却似乎比他们高大。他穿着精制的红皮靴,镶着马刺,紫红相间的紧身马甲,外面罩着长长的黑绒斗篷,一枚精緻的胸针将斗篷别在他宽阔的前胸上,尖锥形帽子,前面插有红羽毛。他的手拨弄着腰带上的短剑,手背布满疤痕。他大大的绿眼睛总是睁得圆圆的,嘴和鼻子显得残忍,黑头发和黑鬍鬚露出一缕缕更为粗犷的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