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书院背靠泾阳县秦家村,在天下学子心中也颇负盛名——若是再早一、二十年,这里也算得上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大书院里,每一科从书院里走出去的进士举子,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甚至有一年殿试,状元、探花还有二甲传庐皆出自崇明书院,让崇明书院在士林弟子之中风头一时无两。
近十几年虽然再也没有那样的盛况,却也不至于就堕了先祖的名头,每科总能出来几个进士,让世人不至于忘记这座书院。茴娘的表舅秦孟章家世代为崇明书院的执牛耳者,秦孟章本人作为崇明书院的现任院长,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大儒,但是表舅家向来家风严谨淳朴,不讲究吃穿住用,因此虽然驰名天下,全家人却只住在书院后的一座二进小院内,和书院一前一后,建在秦家村与北仲山之间。
好在秦家这二进小院内居住的人并不多,秦孟章的兄弟们早就分出去另外居住,他虽是名仕,却并不风流,只有一房妻子邹氏,夫妻两个感情甚笃,共育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另外还养在家中的,就只有茴娘了。
说道茴娘和秦孟章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复杂。秦孟章和茴娘的生母是两姨表兄妹,同时又与茴娘的生父是同族兄弟,虽然房头隔得远,但是若以家谱论,茴娘还是应该喊秦孟章一声“堂叔”的——在外人面前,茴娘确实一向都喊“堂叔”,但是在私下里,两家人向来论的都是茴娘生母那边的关系。
一边理着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边往水壶里舀水,很快就舀了大半壶。茴娘见约莫够自己洗漱使用了,就把水舀子重新放在了灶台边上,双手拎着铜水壶,往外走去。
刚走出耳房,一抬头,就见表妹珊娘一边整理衫裙,一边甩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走了进来,“表姐。”见到茴娘,珊娘抢着招呼一声,上下打量着茴娘的打扮——视线尤其在她头顶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不无羡慕地开口,“表姐,你今儿就要去书院,跟着哥哥他们一起上学了呀?”
茴娘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表妹,“珊娘,锅里热水还有许多,你舀水的时候小心些,别烫了手。”
“多谢表姐。”珊娘眨了眨眼,目光依然流连在茴娘身上。
尽过自己身为姐姐的本分之后,茴娘就不再多理会珊娘,而是拎着水壶继续往前走——其实珊娘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耽误在看自己上了,她走了两步,感觉那道带着羡慕、却没有嫉妒的目光依旧盯在自己背上,才扭过头提醒珊娘,“我刚看到张婶往那边走了,想来是去准备早饭……你若是不动作快些,等下迟了又要被舅母责骂了。”
“啊!”珊娘这才醒过味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带着感激地看了茴娘一眼,三两步进了耳房,往另一个铜壶里舀水准备洗漱了。
茴娘又是一笑,拎着水壶回了东厢自己的屋子。
秦孟章这座二进小院虽然不大,但是因为家中人口少,除了一对帮工的夫妻之外也没有别的仆佣,却也将将够住。秦孟章的书房在前院,除此之外秦孟章的长子秦嘉琋和幼子秦嘉玳也住在外院。内院就由邹氏带着两个姑娘居住,除了邹氏占了正房之外,茴娘年纪稍长住东厢,珊娘住西厢,倒也并不拥挤。
把水倒进屋角的盆内,试了试水温,先转身用架子上的柳枝和青盐擦牙漱口,才又转回身来,用清水仔细地洁面,最后用手巾擦干,抹上面脂,又站到铜镜前最后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身上的袍子——她今天就要到书院去和男孩子们一起读书了,女装颇为不便,也怕外人知道了置喙,于是邹氏连夜改了一件长子秦嘉琋穿小了的直缀给茴娘,让她方便到书院里去。
她的手指微微摩挲着袖口,感受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女扮男装到书院里念书,这个要求在她自己看来都有些非分,但是表舅和表舅母不禁当场就答应下来,还费尽心思帮她想办法遮掩,这样关心她的亲人,她上一世为什么会听信谗言而与他们疏远呢?
双眼一眯,铜镜虽然显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茴娘自己却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神情,应当是带着几分愤恨的。
上一世……上一世……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呢喃。
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活一世,她要活得与前世的自己不同!
第2章
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收拾好思绪,茴娘转身出了东厢房。
秦家人口少,孩子也都还小——年纪最大的长子秦嘉琋今年也不过十四,虽然已经考了童生,但是因为秦孟章和秦嘉琋自己都计划着明年下场小试,邹氏也尊重丈夫和儿子的意思,还没有着手为儿子相看——其实秦嘉琋的婚事,到底还是要看秦孟章的意思,邹氏就算想提前相看,她每日在家里相夫教子、料理家事、教导女儿,又哪里来的功夫和机会外出去相看?既然连长子的亲事都还没有一撇,下面的儿女自然更不用说,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地方。家里唯一算得上外人的茴娘也是同姓同宗的女儿,说得上是“自家人”,因此每天早晚,全家人都是一起凑到邹氏的屋子里吃饭。
茴娘踏进主屋的时候,表舅秦孟章和表舅母邹氏正坐在堂屋内说些家事上的闲话,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二人安静地坐在秦孟章下首,对面邹氏下首空着的两张檀木椅子,是留给茴娘和珊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