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她沉郁了几天。诗会上,柳卿栌像没事人一样亲昵地挽住她,她照旧拿霍寅客和她开玩笑,这一次,靳菟苧才发觉往日里她话中的陷阱。
再之后,京中才女相争,办宴会攀比,争大师弟子之位,太多太多,最开始的那点子惺惺相惜,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茶凉,马车停下。将军府厚重的大门紧闭,旁边的侧门敞开,马车外面断荞轻声唤郡主。轻轻捏一下自己的鼻骨,靳菟苧掀帘下车。
暗沉天空下,九九八十一钉的将军府大门肃穆庄严。这里啊,是靳菟苧摆脱不开的地方。
轻叹,抬步进将军府。
将军府分东西两苑。东苑是大将军的住所,西苑是靳老夫人以及大将军两个弟弟的住所。而作为大将军的女儿,靳菟苧却是住在西苑的。
将军府的公子哥很多,多是从军。至于女孩,也就只有大将军之女靳菟苧,三老爷一位嫡女靳繁霜,一位庶女靳素秋。
靳老爷当年相当于入赘,得靳老夫人扶持为官。老夫人强硬果敢,是个暴脾气,一辈子不许靳老爷纳妾。
然而,中年夫妻平淡日,在发现靳老爷偷偷养外室之后,即便当时靳老夫人怀着第三个儿子也要和离。靳老爷苦求无果,只得和离,大儿子就是大将军跟着靳老夫人,二儿子跟了靳老爷。
后来大将军得势,二儿子在将军府外跪求靳老夫人,自此,府中有了二老爷。靳老夫人强硬一生,晚年也极其看重儿孙门的学业,几位公子哥倒还好不用过多陪着靳老夫人,但是三位小姐却在靳老夫人手中吃尽了苦头。
长廊亭台,假山碧湖,金黄下胜画中仙境几分。
靳菟苧步子有点急,她并不希望碰见任何人,好在一路无风无波,在西苑得最里面的阁楼停了下来。
断荞将郡主送到门口算是完成了护送任务,“郡主,断荞就送到这儿了。”
“嗯。”
“郡主别忘了,明日中午到东苑用膳。”
靳菟苧摆摆手,断荞这才退下。
大门打开,门里两边各静候两名侍女,“恭迎郡主。”
一板一眼,极其严谨,端庄的靳菟苧挺着胸进入阁楼,一旁的花解语眨眨勾人的眼睛,嘴角微咧跟了上来。
又是一番静默梳洗换装,无言用膳,沉闷接收府内最近的变动消息……等月上阁楼,靳菟苧才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卧房。
靳菟苧的卧房只有一张床,她的梳妆镜、衣物箱全在外层的房间。平日里她只允许侍女进来更换床被,其他的时候任何人不得入内。
“郡主。”沙沙的嗓音,是花解语。
“进。”
换上将军府侍女服饰的花解语推开朱红小门,入目就是敞开的窗户,轻纱浮动下是一张紫檀月洞门架子床,而靳菟苧正呈大字躺在床上。
和刚刚端庄守礼的郡主完全不同,这才是那个在大船上发呆温意的女孩。
“郡主,我如何安顿?”
靳菟苧揉揉自己的头发,依旧大躺着,“其实,整个阁楼里的侍女,没有一个是我的人。”
“没有一个是靳菟苧的人。汇报消息的是父亲的人,管着金库的是祖母的人,还有些是小叔母的人,或者是别的人的人……”
花解语不语,自行靠着床尾坐在毛毯上。他看得出来,靳菟苧在卧房之外的地方一直端着身份,说的直白点,就是小心翼翼。
“花解语,你算是我的人吗?”
“我是郡主带回来的。”
“嗯,我极少做出格的事情,带你回来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坚持做主的。”
“郡主很乖。”
稍微停顿了下,“我也觉得自己很乖,可是总也不能让他满意……”
“大将军吗?”
“对,不止大将军,母亲、祖母、夫子……很难。让他们满意很难,强迫自己努力让他们满意也很难。”
“你不是自愿的?”
“最开始是,后来不是。有的时候能理解,有的时候很厌恶。将军府就像是一块铺着黑布的冒险场地,你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利刃还是狗屎。贵女圈是,皇宫是,整个京城都是。”
有笑声,靳菟苧撑起脑袋,看向花解语,“笑什么?”
花解语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身为南红国唯一的郡主、大将军唯一的骨肉,靳菟苧怎么可能会过的风平浪静。出生有多高贵,人生就要为此付上同等的筹码。
这个道理,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靳菟苧的身心疲累,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无病呻吟罢了。
风来,靳菟苧或许会胆怯。他只会邪魅一笑,御风直上,纵横天下。
“我觉得自己都要不会笑了,那种很真的笑。有一次,我在二姐姐房里笑了,黄镜里的我却很呆板,那种笑一看就是假的,偏姐姐还夸我好看。”
“笑……有什么难的。”
“你笑一个。”说着,靳菟苧爬起身,脑袋往花解语这边凑。
花解语因靳菟苧说风就是雨的架势愣了下,这种带着稍微不尊重的话很让人反感,像是卖笑的一样。要是在之前,这种人绝对活不过十二时辰。
可是靳菟苧看进来的眼睛很澄澈,甚至嘴角带着浅笑。花解语腹诽她这不是笑的很好嘛,面上扯了扯嘴角,送给靳菟苧一个不带感情的笑。
“太敷衍了。”
“嗯。”花解语本来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靳菟苧现在是他明面上的主子,他怎么可能会勉强自己卖笑!
可是,花解语到底小瞧了放松下来的靳菟苧。
靳菟苧直接上手按住花解语的嘴角,鼻息也紧跟着挤进花解语的领口,“你这顶多算是扯脸皮。喏,嘴角微扬,是颔首问候时的笑容。往上去点,是面对长辈们时懂礼的笑。”
一边说着,小手一边挤动花解语的嘴角,“这种微微露出牙齿的,是害羞轻笑懂礼附和。这种露出半边白牙的呀,是完完全全的奉承了。”
“惊讶吧。”演示完,靳菟苧就收回手,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花解语僵硬的嘴角,以及一旁紧握的大手。
“这些都是我一点点慢慢规整的。有时候我会下意识思考该用哪一种笑最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郭谨偈读书时突然的笑,我才发觉自己好假……”
背对着靳菟苧的花解语已经不耐烦了。靳菟苧无聊透了,一个笑还整出这么多,他听着都觉得累。
房门突然被扣响,侍女的声音传进来,“郡主,该歇息了。”
靳菟苧收住了未说完的话,她起身关上窗户,吹灭了房间里唯一的烛火。顿了一会儿,房门外面的烛火也熄灭,侍女离去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今日太过匆忙,只能先将就下。明天着人为你在房间里支一张床。”
“无碍。”花解语见识过最极致的奢侈,也经历过最恶劣的艰难,打地铺而已,他并不觉得难捱。相反,听靳菟苧的碎语更让他受不了。
一夜好梦,好梦的并不包括靳菟苧和花解语。
清晨,收拾妥当,走出阁楼后,花解语注意到靳菟苧的小拇指在微微颤抖,去拜见靳老夫人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