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 第1页 《琴声掠过易北河》作者:美岱【cp完结】 简介:1945年,盟军在易北河会师 1954年,我们在易北河相遇 你说,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偶然的重逢 更没有,意外的分别 你与我的路,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第1章 楔子 ==================== 下午三点,他戴上他的那顶黑色毛呢圆顶帽,套上了一件颜色发灰的黑色羊毛大衣,从陈设简陋,墙壁斑驳、露出苍白石灰的二楼公寓走出,以不慢不快的速度下了楼梯。 天色如同他的旧衣物一般灰暗,这是个寒冷的下午。他的心里有股冰冷的平静,就像封冻的湖面。他站在路边,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没有咳嗽,他一直很健康。在他所站的地方,椴树光秃秃的,公路上有裂纹,视线顺其延伸至尽头可见一座空旷的停车场。在有荒草的地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打闹声,他过去驻足看了一会儿,没什么表情,然后径直走向停在角落里的一辆福特车,启动发动机后他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中的自己。 他没有觉得自己变老了,尽管眼角的皱纹如凿子刻下一般越来越深,他摸了摸自己用剃鬚刀仔细刮过的泛着青色的下巴,收回了视线。踩下油门,汽车与孩童们擦身而过,他与其中一个孩子对上了目光,于是他笑了一下。 刚出门时,他觉得有点冷,但当汽车穿过城市,来到郊外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时,他却感觉热乎了起来。某种难以言说的喜悦钻进了他的心里,就像给他的心袋子灌满了热水。他感到暖意融融,他知道,这是内在的某种情感机制在起作用。 这里依旧是十二月的寒冬,没有下雪,全是朔风。 当福特车停下的时候,在他的前面是一座乡间别墅。别墅被高高的白杨树所环绕,密不透风,树冠犹如幽绿色的云,这云层叠如同鬼魂。他在想为什么有人会愿意住在这里,但他又觉得,那个人就该住在这里。他开始在大衣里摸索,直至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香菸。他又在副驾驶面前的车内储物夹层里了找出了一包火柴,火柴有点潮湿,但他幸运地点燃了烟。 这是个好开头,他想。透过烟雾,他凝视这座别墅——很普通的别墅,木质的墙壁被漆成了白色,屋顶则是砖红色的,有风雨的痕迹,屋檐处已经发黑,属于了霉菌和苔藓植物。掩映在群树之后,一条小路通往它的院门。院门口吊着一英尺左右长度的盆栽,植物已经在寒冷中死亡,干枯的躯体在风里摇晃。 抽完三根烟后,他下了车。拢紧大衣,他朝别墅走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声枪响打破了乡间的静谧,飞鸟从近处的湖泊振翅而飞,冰冷而清甜的空气里有了硝烟的痕迹。五分钟后,他出现在通往别墅的那条羊肠小径上,不同于去时,此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袋。原路返回,他坐到了车里。 他再次抽了三根烟,看了一眼别墅后,驱车离去。 这个时候,他再次感觉到寒冷了。但外面却变了颜色,夕阳倾洒余晖,将世界镀金。暖色调驱赶了灰暗,他的脸也在橙色的光中泛起精神饱满的色泽。于是这寒冷倏忽而逝,他紧紧握着方向盘,在车内开怀地笑了起来。 随便将车扔在某个地方,他信步来到城内的广场上,阳光此刻变成了古铜色,有几分血色调,与他方才不久前才看到的谋杀场景融合在他的脑海里,构成一幅诡异的却和谐的画面。视线所及之处,空旷,尘世之音,活过来的气息。有母亲带着孩子在餵鸽子,无论是鸟儿还是人,都被夕阳拖出长长的影子,不真实,仿佛交错的幽灵。古老的木质气味从教堂的内部由长椅散发出来,弥散在空气中,配上钟声,仿佛某种神圣的咏嘆调。广场旁掉干净了叶子的椴树朝天伸出徒劳的挽留的臂膀,垂下的枝桠就像懊丧的嘆息……他看了一会儿,嘴角衔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容。 拿着牛皮纸袋,没有再看里面他已经读过的内容。这个踽踽独行的人决定什么都不想,找了个广场边的长椅迎着夕阳坐下,将牛皮纸袋放在膝上,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目光闪闪,他终于松了口气,自顾自地微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这时,有个人坐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份报纸。 “我在笑你。”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心有所感,他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依旧看着远方,他没有转头。 “为什么笑我?” “一天都要结束了,你却才看报纸,不会太晚了吗?” “不,”那人摇头笑了笑,“只要想看,什么时候都不晚。” “是的,你说得对。” “所以,对你来说,太晚了吗?”拿报纸的人微笑着,在他的余光中幸福地微笑着。 “不,我想对我来说也不晚。”他将目光收回,缓缓落在了牛皮纸袋上。随即他露出一抹怅然的笑容,转头,他看向拿报纸的人。 “你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新鲜事?”他问,回忆之火在他眼里燃烧。 “从来没有新鲜事,这个世界早已陈旧不堪。” “那么你却还要看,你爱看陈旧的事么?” “陈旧的事?”在片刻惊讶后,拿报纸的人弯起眼睛,在眼底融化了一汪雪水。他放下了报纸,让手透过暮色,穿过时间,穿过边界,穿过永恆的无垠,握住了那双从口袋里抽出来,不由自主来迎接他的、沾有血迹和硝烟的手。 第2页 他在那手上落下一吻,虔诚而深情。 “——是,我爱听陈旧的事,请你给我讲,那永远不会在报纸上出现的、永远见不得光的、属于你的、陈旧的事。” -------------------- ps:还是得更新出来才能有写作的动力呀,因为时间原因这篇文将写得很慢,不过,在内容和表达上,这可能是作者的一次新的尝试~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开篇有加缪的影子,作者承认受其影响,写完后才恍然察觉,但也不准备修改了,就当是致敬吧! ==================== # i:f ==================== 第2章 插pter 1 ========================= 好,我便开始讲这陈旧的事。 即使在当时,这也毫无新意。 但你若要听,我便就此开始。 现在,我需要你和我一起想像。 我不会描绘1945年4月易北河畔的春夜,也不会诉说那晚皎洁的明月,过往的风吹拂不了你我的面庞,河面荡漾的波光也无法在你我心间撒上光芒。 可是,我请求你和我一同想像。 他站在那里,就那样站在那里。齐膝深的草丛,斑驳的弹坑,凌乱的碎石,战争所摧毁的这片土地承载着思乡者的魂灵。树影摇晃,落于他的肩头,就像暗夜投下的某种隐秘的讯息。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解读这含义,可我一知半解,对命运的启示毫无所觉。 我看见,他手握一柄陈旧的、在炮火中带上伤痛痕迹的口琴,迎风而立,嵌在洒满了月光闪闪发亮的河景中,吹响他故乡的悠扬乐曲。我听见,琴声化作思念的白鸽,掠过辽阔的易北河,他的唿吸与琴声共振,与我的心跳,来到同一频率。 不,是我主动跟上了他的节奏,这是一种神秘,一种预兆,一种尘世中的註定。我看那具身躯包裹在厚重破旧的苏联军服下,笔挺的狙击枪在他身后犹如航船的桅杆,双手紧握移动在唇下的口琴好似生命的礼赞。 我看着他,从那晚开始,我将永生地看着他。 可他是谁?而我又是谁?我们这两个普通而渺小之人,又哪里能够得以述说? 可我也并不打算隐瞒。 若说到身份,我时常认为,这关乎于认知与认同。一个人认知自己,却不认同自己,便不是“自己”。反之亦然。总之,这二者缺一不可。而若自己都无法清楚何为自己,更是无法向外人诉说一二。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苦思冥想,于混沌不清的精神中抽脱出一丝清晰,来诉说,来讲述。 内在,我不会用垃圾场来形容,但是,如果打开那扇门,堆砌着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思想和垃圾并无二致,这里漂浮沥青与下水道的气味,却也有书卷的痕迹,泛黄、发潮,是在陈旧的日暮中的阁楼里散发出来的腐朽。当然,在这个时候,免不了硝烟和烈酒。我,从表象上来看——叫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一个美国中士,隶属于美国第一集 团军第69步兵师的某支侦查小队,在参战前夕刚度过了自己十九岁生日,随着钢铁巨轮来到欧洲大陆,参与了那场血腥的登陆战役。他熟悉德语,来自于他德国裔早已入土的外祖父,他也精于枪械,来自于布鲁克林常年的街头斗殴。他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美国侦察兵,却在某些部分得以称道。当然,这不在于他格格不入和虚无主义的精神层面,而在于他于这他所无感的尘世中的一场切实的遭遇——他和他的队伍註定要被载入史册,因为就在前两天,他所在的这支队伍在易北河畔托尔高城同苏联军队相遇,完成了一项歷史性被无数人所怀念的相遇。 易北河会师——后世将如此称唿这场相遇,然而对于阿尔弗雷德——我,来说,歷史性与崇高性却在握住那个人朝我伸过来的手时湮灭得一干二净。在这双清澈见底、流淌笑意的蓝眼睛里,我的手,握住了一只冰冷的、粗砺的手,这是美国和苏联第一次握手,却也是我和他第一次握手。 我敢打包票,这绝对有什么玄学意味在里面,很久之前我的朋友——死在诺曼第登陆的麦可就说我是个迷信的人,他说我的内心有种似是而非的虚无缥缈,他不懂,但很喜欢。我也不懂,却不喜欢。我想阿尔弗雷德——这个表象只是怀疑着自己的存在,不断寻求着一些方式来证明其存在,比如暴力、比如情慾、比如酗酒、比如疼痛。不过很奇怪,当这条尘世的幽灵握住那只陌生的、属于狙击手的右手时,他的双脚突然落在了存在之大地上。 因为我感受到了,那是一股很奇妙的感觉,就像羽毛拂过心间,可来也倏去也忽,尚且来不及抓住它便如烟而去。我的唿吸有一瞬间的滞涩,但也只是一瞬间,我朝他笑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微笑的回应。我用双手抓住他的双手,就像我的战友和他的战友那么做一样。目光炯炯、情绪激昂,很多人流了泪,我也流了泪。但这眼泪的意味全然不同,出于怀念、或者某种此际我尚且弄不明白却在之后永无法逃脱的情感,自此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年,即使我们身后的国家分道扬镳,我也依然会如这回,无数次、无数次地,将自己交託于他的手心。 那么,他……我该怎么介绍他……介绍他人也是困难的,因为人类永远不可能认识人类,我想我认识他,但又觉得,我从不认识他。我从来对人类不感兴趣,也许是太过于熟悉人类。但经歷这场战争之后,我却觉得人类的多样性值得研究一二。尤其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多数人会唿唤母亲,唿唤爱人,但有的人却紧紧抿着嘴不出声儿,一个劲儿地急喘,仿佛张开嘴就会把生还的希望给放走了似的,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震惊,有的人平静,有的人露出一种顿悟后的解脱,有的人却遗憾不已地徒劳虚抓……我忽然想知道这个人会是什么反应?真是恶劣的想法,我望着他的脸感慨自己的荒诞与恶劣,同时做好了介绍他的准备。 第3页 他与我同岁,狙击手,隶属于苏联第五近卫集团军第58近卫步兵师。我叫他萨连科,他却要我叫他罗曼,他很高,比我足足高一个头,皮肤苍白,挡不住青紫色的血管。他的额头很窄,眉头总是微皱,有种悲天悯人的色彩。我很喜欢他的眉毛,因为和发色一样,是深沉的金色,看起来很柔软,让我联想到秋天的麦田。鹰钩鼻,鼻樑骨桀骜不驯地凸出,彰显出倔强的脾气,鼻尖却总是很红,仿佛受了委屈。嘴唇很薄,说上两句话就要抿一抿,掩饰害羞的本性。总之,他长着一副讨喜的斯拉夫人面庞,我不能说他有多么漂亮,但足够在我心中留下痕迹。 我很爱看他,看他这张复杂而纯情的脸庞,他时常躲避我的视线,然而却又被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所裹挟,总想弄清楚我还有没有继续看他,于是偷偷地抬起眼睛瞟向我,在触碰到我的目光后又打了个激灵,讪讪地移开。我想,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定浮现出可爱的绯色红晕。 那么,也该介绍时间。但我想这时间人尽皆知,因为这是胜利的前夕。1945年的四月,春风掠过易北河,我和萨连科所在的两支队伍完成了伟大的会师,将苟延残喘的德军切为南北两线。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将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相伴彼此,结下一生不可磨灭的情谊。 罗曼将记住他的阿尔,而莱利则将萨连科安置在最深的心底。 第3章 插pter 2 ========================= “阿尔……莱利……” 我听见我的名字磕磕巴巴地从那两片漂亮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嘴唇里飘出,我抬头,看向比我高了一个头的他,故作冷漠地点头:“是我。” 他眉头皱了皱,露出友好而疑惑的笑容,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听不懂英文,是的,一开始我们有语言障碍,这很正常,即使我有幸读过大学,可谁也没叮嘱我去学习俄文,任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安排这样一段寄与。 我伸出手指向自己,然后沖他微笑,他挑起长长的、麦田般金色的眉毛,然后弯起了湛蓝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我用英文说。 “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 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回发音很准确,嗓音清澈,带着笑意。我把肩上的枪带朝内拉了拉,转身顺着营地周围的小路朝前走,他跟了上来,与我保持在一个速度,今天我们所在的部队轮到我执勤,他所在的部队则轮到他。 应该描述点景色,毕竟我记得很清。夜里下了点雨,洗尽了硝烟,露出天空本身的淡蓝色,地平线与河流的尽头相连接处,架着一道彩虹,紫色尤其浓郁,像上了霜的蓝莓。春日林间绽放一种雪白的灯笼似的名为schneetropfen的野花,簇生在林边田垄边,点缀在绿茸茸的草地里,像垂头静待佳音的森林精灵。说到森林,这林子里有云杉、冷杉还有树干发红的榉树,连绵成片,密密丛丛,沉默如巨人,偶尔也会随风歌唱。道路的另一边,鹅卵石在河边安静地沐浴阳光,一只通体雪白的水鸟振翅而飞,从我和他的上空掠过,飞向托尔高的残垣断壁。 当然,还应当描述我们。经过前一天晚上的狂欢,宿醉让我的步伐软绵无力,他却走得很稳当,我们俩的军靴在河畔的泥泞小路上留下一串凌乱的和一串规整的脚印。第一次结伴而行,我毫无交友的喜悦,只是悻悻地朝前走,想要将昨晚的那件事从脑海里驱逐。感受到他在我身边以及时不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便更无心欣赏风景。我嚼着根干草,放空思绪,努力不回忆昨夜闹腾的一切。 昨夜,关于这个歷史性的夜晚,也当诉说一二。毕竟比起我们两人,这一夜更为人所知。我们只是在这夜里寻到彼此的人,在歷史上毫无称道。昨日两军正式会师后,在托尔高城内办起了晚宴,这座城市被德军遗弃之后,满目疮痍,花了不少功夫我们才找了处完好的建筑,在周围平地上搭建起晚会的场地。这场晚会将作为我们的会师仪式和庆祝大会。 煎鸡蛋,烤面包,煮沙丁鱼,把午餐肉罐头切成薄片夹在黑乎乎的列巴里……物资缺乏时代,两军将自己的物资倾囊而出。这的确是出于真心和喜悦,昨天我看苏联人都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个儿高,脸白,说话跟机枪似的突突个不停,用一双在战争中尚未磨砺掉天真的眼睛瞅着你——或者说,瞅着你的枪,你的装备。 他们是群好奇的年轻人,虽然我也是年轻人,但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股我们美国人所没有的纯真,就像一个懵懂却机灵的孩子。这种气质在他身上更为明显,他是喝第聂伯河的喝水长大的孩子。 但仅限昨天,我对苏联人存有好感,自从昨晚的闹剧后,我决心要与这群人划清界限。 这都怪伏特加,我想,伏特加该为此负责。虽然我之前喝过这种烈性酒,但还从没觉得有这么好喝,或许是因为物资的缺乏让我觉得一切都珍贵,生命的易逝让我更珍惜眼前,又或许是因为痛失好友的我正需要酒精的安慰。总之,我一个人霸占了整整一瓶,嚼着鱼干,大口将伏特加往肚子里灌,在我们的对面,我的上尉和对方的上尉抱在一起,就像久别重逢的知己,打着酒嗝,满脸通红,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倾诉衷肠,。 第4页 “我说,阿尔弗雷德,你怎么变成个酒鬼了?”我听见我的战友艾文从后面攀上了我的肩,要从我手里抢伏特加。 “滚开,婊子养的。”我给了他一拳,他乐呵呵地咧开一口白牙跑了。我打了个嗝,发现自己的酒瓶里就只剩下一口,“见鬼,见鬼……” 我摇晃酒瓶,把自己从桌子前移开,像只觅食的动物在酒肉丛林里找寻伏特加。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在唱歌时把口水喷到我脸上,我酒气熏天骂骂咧咧,只听见隐隐约约的音乐在人群中如甜蜜的香氛四散开来,人越来越挤,这间所谓的“宴会厅”快被我们这些在生死线上滚上了一圈后的亡命之徒挤塌,我漫无方向,只想喘口气和继续灌上几口酒,终于,我憋足了劲儿从人群中钻出来,朝前踉跄几步,撞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啊,是你!”当这个人惶然回头时,我认出了这张脸,我还记得他,这个白天和我握手的苏联人,漂亮的俄国佬。我乐呵呵地抓住他的军服——这粗糙的、破烂的军绿色棉服,问:“有酒吗?伏特加,你肯定有!” 他皱眉——哦,他总是皱眉。很显然他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从他胳膊上卸下去,嘴里嘟囔了几句,我没听懂,不耐烦地说:“酒呢?给我酒,伏特加,俄国佬,伏特加!” 他愣了愣,嘴角上扬的时刻我就知道他分辨出了伏特加这个词,我顿时眉开眼笑,挽起他的胳膊,甩起无赖,一口一个好兄弟叫得十分亲热,他只是安静地笑,然后又说了些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里纳闷,就听到周围变得越发哄闹起来。 声音够大,可惜我听不懂,只听到嘘声一片,这才不耐烦地转头。突然,我发现人们都围在我们身边,拧着眉头嘴里骂骂咧咧,我吓了一跳,低头这才看到这人手上的口琴。 “阿尔!人家在表演呢!”这时,我听见我的上尉在人群中向我吹口哨,“伙计们,阿尔这小子也要表演,快!给我们来一段!你不是在布鲁克林跳过踢踏舞吗?给我们跳上一段,不然可不让你出去!” 我愣在原地,顿时清醒了几分,这才注意到这是块被人群围在中央的空地,方才我听到的音乐声就是从这人口中传来的。而他,只是低头含笑看着我,似乎也在等待我的表演,不,他听不懂英语,他并不知道我被要求表演。 “他要表演踢踏舞!(俄语)”这时,人群中传来熟悉的、沙哑的声音,来自于今天忙了一天大显身手的翻译员小姐(实际上她是某位参谋秘书,据说读过大学),此声一出,口哨声四起,鼓掌的鼓掌,吆喝的吆喝,而与我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双眼骤然睁大,闪现出一片叫人心动的惊讶而又期待的光芒。 “踢踏舞,踢踏舞,好啊,踢踏舞!” 他用俄语低声欢唿,后退几步,加入了鼓掌的队伍,慷慨地把舞台让给了我这个从来没想过要跳过踢踏舞只是想要找瓶酒喝的倒霉蛋,我先是咧开嘴傻笑,自欺欺人地觉得这肯定是喝醉后的幻觉,而后在越来越小的舞台中,和众人不约而同拍手打起的节拍中,我意识到布鲁克林的街头霸王不得不要沦为笑柄一回了。 不过阿尔弗雷德自小就混迹于街头,年不过十五就扛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芝加哥打字机在街头血拼,布鲁克林的哪条街道的大牢没蹲过,到最后还闹翻了好不容易考进去的学校,向来置生死与脸面置之度外,别说跳舞,就要在这里表演喷火都不在话下。我耸了耸肩,潇洒地将手中酒瓶一扔(后来罗曼说是我这个动作迷倒了他),煞有介事地朝起闹的“观众”们鞠了个躬,还朝他眨了眨眼,打了个响指,说了声“music!”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拿起口琴开始演奏一曲节拍欢快的曲子。 我让回忆飘向两年前布鲁克林大桥附近的那个需要花整整五张票子才能获得入场券的舞厅,在向军队报到之前我和麦可——前不久死在诺曼第肠子流了一地的我的好友,通过帮助黑手党混混倒卖酒水赚到的钱去奢侈了一把,当晚黑人演员们表演起了踢踏舞,他们亮闪闪的白牙和性感女郎身上镶嵌水晶的舞服一样耀眼,我和麦可商量表演结束后一定砸下重金包下两个姑娘。 可是现在,我让回忆收缩,掠过麦可那张可爱的圆脸,掠过女郎们馥郁的腰肢和大腿,集中在黑人演员们身上。我专注于他们的动作,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当然这可不容易,我的腿抬不了那么高,落下时也不够铿锵有力,军靴上没有木板,发不出响亮清脆的声音,我只是勉强踩着节奏,闭着眼,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的,陶醉,或者说逃避,可是……可以说我忘乎所以,在周围一片口哨声和起闹声中得意忘形,又或者说,将记忆收缩本就对于我这个旧伤未泯的人来说根本不现实,我根本集中不了,因为麦可的脸在不断朝我微笑,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他还活在那个金光闪闪充满音乐的夜晚,就好像他正端着杯香槟对我书我们也得做一回“上等人”,就好像他柔软的肠子没有散落在诺曼第那片污秽的海滩上,就好像他还活着,活在这里,与我一同在跳踢踏舞…… 第5页 我勐地蹲下又站起,把腿踢得老高,蹲下,踢高,蹲下,踢高……进入到忘我的状态后我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直到吱呀一声,撕裂声后一阵冷风向我胯下吹来,我的右腿才朝我发出警报,我惊叫一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撕裂的裤裆和抽筋的右腿! 这无疑又是一个笑料,周围的笑声排山倒海似的朝我袭来,我虽依旧微笑,却突感羞愧,正打算一瘸一拐地钻进人群逃之夭夭时,一名苏联的老红军,年纪大概又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朝我走来,笑眯眯地把手落在了我的裤扣上。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显然被我逗乐了,可他手中不停,抓住我的裤子不放,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我听不懂,也反应不过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撇他的手,这时吹口琴的那人也来了,顶着张由于大笑而缺氧的红脸庞就来帮这位老同志来拽我的裤子。饶是脾气再好我也急了,嘴里骂声不断,不断挣扎,奈何大腿抽筋,周围人又起闹一片,我不明就里,只能慌张地向人群中我的长官投以求救的目光,而那个真正的酒鬼却笑得直打嗝,完全把我交给了这群蛮横的俄国佬手里。他们嘟嘟囔囔一片,不久后我就被摁在地上,稀里煳涂就被人把裤子给扒了下来,只剩条内裤和抽筋的腿。我大声咒骂,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借着酒劲就抓住这个吹口琴的就要扒他的裤子。 他被我吓了一跳,急忙撇开我的手,可我死也不放,抱着他的腰把手伸进他的棉大衣里摸索他的皮带扣,我胡乱地摸,也不管摸到什么别的,他被我弄得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连忙朝人群中唿喊,这时那名累得够呛的翻译员小姐终于从沙丁鱼罐头般混乱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缝裤子!”翻译员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维奇亚耶夫老同志是要帮你缝裤子!” 我双手霎时僵住,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我的屁股顿时一阵冰凉。 -------------------- ps:欢迎捉虫哦 第4章 插pter 3 ========================= 他脱下他的棉大衣,粗糙却厚实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长及膝盖,足以遮挡我那单薄底裤下若隐若现的屁股,感谢他,不,是感谢苏联的棉大衣,让我不至于穿着条内裤度过接下来的会师仪式。后来艾文说,我穿着苏联的军大衣站在美军的军队里,可以说是第一人,应当被载入史册。我勉强挤出笑容,酒意半醒后只觉得丢脸丢到美利坚了。 当然,这并不是没条件的,当他说可以把大衣借给我时,我听见翻译员小姐说:“他说想看你的枪,就看一会儿。” 我抿了抿嘴,把美国陆军的制式步枪扔给了他,他顿时兴奋得像个孩子,嘟嘟囔囔地走了。晚会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营地,什么都不想倒头就睡。可眼泪不听控制,它默默流淌至黎明。 第二天一早,我的裤子和枪被苏联红军送来,裤子缝补得就像新的一样,很明显还洗过,在篝火边烤干,散发一股松脂的香味。而我的枪,被擦得锃亮,子弹一颗都没少。我找艾文拿了点面包干坐在帐篷外篝火余烬边就着一点牛奶充当早午餐,还没吃完就听见我们的上尉在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阿尔弗雷德!”他嗓音嘹亮,我连忙狼吞虎咽,然后跑过去报到。 “去巡逻!见鬼,准备睡到咱们打柏林吗?”他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揉着太阳穴,嘴里骂骂咧咧,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今天队伍里大多人都是这种状态,喝酒谁都比不过俄国佬。 于是,在这淡蓝色的天际下,我和他——他后来自我介绍为什么什么萨连科,我们一起沿着河岸朝远方的那道彩虹走去。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即使说了彼此也听不懂。沉默地走着,我心想他的军大衣还在我的帐篷里。 “阿尔……”他突然开口,我停下脚步。 他朝我微笑,伸出狙击手那粗糙有力的食指,轻轻地在自己眼睛上点了点。 我皱眉,并不清楚他的意思。他宽容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他的口琴,金属的外壳反射正午的阳光,划出梦幻的闪亮,他将其举到了我面前。 在那布满划痕的口琴上,我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一头来不及修剪的红髮蓬乱得如同火焰,额头上残留被弹片击中后的伤疤,以及一双……一双发红髮肿的眼睛。这是昨夜哭泣的后果,眼皮发肿,眼睑通红。 &ldquost night......you......cute......do not......cry......” 我惊讶地抬头,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一段英文后突然双颊绯红,收起口琴,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将目光落在闪闪发光的河面上。 “谢谢……哦不,我不是因为丢脸才哭的,我可没那么傻,老兄,我根本不在意。”我耸了耸肩,他微笑不变,我知道他没有听懂。 “i……”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cry for friend……die……” 我费劲儿地解释,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抬起手在他身上拍了拍,露出友好的笑容。他瞅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friend。”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说,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说:“friend。” “yeah!friend!freund!” 第6页 我说了句德语,他突然双眼明亮起来,和德国佬打仗这么久,或多或少都会几句,他激动地扬起双手,点头笑道:“ja!freund!” 我挑了挑眉,心想总算找到个能沟通的方式了,俄语我可一丁点儿都不会,老实说,这辈子我都还没想过可以和苏联人有半分交情。 可后来,我发现他的德语也是有限得很,说来说去不过那几句,比如“举起手来!”“投降!”等等这些根本就不会用在我身上的词儿,于是我们就只能再次回归沉默。不过,即使后来我们能够无障碍得交流,我们却也总是沉默。 也许沉默就是我们早已註定的命运,不过,在这个时候——年轻如我,行走在易北河畔,憧憬着即将到来的胜利,却也忧伤和感概易逝的生命。即使我在麦可阵亡后曾下定决定除却艾文不再在意任何人,不再结交任何朋友。可是此刻,想要获得友谊的心却蠢蠢欲动。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不开口都只是因为语言问题,可即使如此,那交流的渴望却在我们这两颗年轻的心中暗流涌动。 他很害羞,走在我身边,半分没提到他的军大衣,只是一个劲儿地红着脸。侧脸刻在易北河的光晕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也许你可以想像修道院的阿辽沙,或者火车上的梅什金,英挺的线条下却透着股柔和的气息,就像秋天的高加索山脉,在落入余晖中静默无声。 “萨连科……”我尝试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对我来说很困难。 “罗曼,”他说,“roman。” 我笑了,“roman。” 他吸了吸鼻子,说:“罗曼&mdot;亚歷山德罗维奇&mdot;萨连科。“ 我咧开嘴笑,跟着他念了一遍,我想我的发音没有很标准,但已经足够让他再次脸红。 我们朝前走,天色晴朗,我摘了朵花在手里把玩,没过多久,我听见飞机掠过头顶的声音。 “低空,美国飞机……”我眯起眼睛,心想这该是昨天他们提到的要来会师地点补拍照片的记者团队。 我看了一眼他,他快速收起警惕的表情。 “friend。”我说,朝快要降落的飞机努嘴,他瞅了一眼我,点头低声说:“yes,friend。” 拍照,按理说也有我和他的份儿,但听上面说,要找几个最先接触到的老兵——面容要沧桑和淳朴的、有军人气概的,而不是我们这样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于是某种玄学意味又莫名其妙地浮现,为隐而未现的将来打下伏笔。 我并不在意,我知道他也不在意,很快我们又走在这条春意盎然的巡逻道路上,那道彩虹架在河流的尽头,正在逐渐变得稀薄,我突然生出一种念头:跑到彩虹下面去! 我为这个念头兴奋不已,我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转身兴高采烈地望向他,指了指彩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彩虹下面去!瞧,它要消失了!”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雀跃却又难为情,他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邀约,却没能听出具体内容,于是他为难地瞅着我,脸上挂着让人愉悦的傻笑,蓝眼睛闪得恨不得掉出水晶来。 就在我手舞足蹈妄图解释清楚的为难之际,我们亲爱的翻译员小姐(之后我会详细介绍她)又带着某种使命般的巧合和一群护士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她们手里捧着船形帽,帽子里全是新鲜的野花和浆果。 “萨连科同志!中士要和你比赛呢!”翻译员小姐笑得比手中的野花还要鲜艷,周围的护士们就更不用说了。女人的笑声可真让人愉悦。 “正好!我们给你们当裁判呀!彩虹可远呢,我们就在这儿仔细地瞧着你们!”又是笑声连片。 我听不懂,待站在原地,萨连科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看了我一眼,又对翻译员小姐说了一段话。 “他说他很乐意和您一起比赛,可输赢有什么讲究?”翻译员小姐兴致盎然地问我。 “输赢?”我嘟囔:“我可没想过这个问题。” “萨连科同志说,要是你输了,以后可得答应他一个要求,不过他还没想好,要是他输了,他就把他的军大衣送给你,天气还冷着呢!” “餵……”我无奈地看他,他依旧人畜无害地笑,尽管对于这个一时兴起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心有不满,但这不满稍纵即逝,毕竟我根本不在意结果,只在意奔跑的过程。 我耸肩,挑眉说:“没问题。” 他孩子气地欢唿一声,叫了声“乌拉”,我们就站在护士小姐用树枝画出来的起跑线上,泥泞的道路可真算不得跑道,四处都是杂草,不到一米的距离就是堤岸,稍不注意还会滚到河里去。可当他侧脸的剪影出现在我右侧的余光中时,我望着远处那道对这个世界恋恋不捨的彩虹,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扔在了这一场所谓的“比赛”当中。 可我真的不在意输赢吗?当翻译员小姐的手臂挥下来时,我的双腿就像接受到了不属于我的命令般用尽了全力朝前奔跑,这具身体所仰仗的大脑在思考军大衣的价值,它分明知道这件破烂的苏联制式军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它为何命令这双腿,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前奔跑呢?这双腿在极速的前进中,感受到了肌肉撕扯的疼痛,它不以这疼痛为然反而从中摄取更深层次的疼痛,刺激它更快,以一种病态的欲求与对手,或者本质上是自己进行争战。可就它尽了全力又如何?彩虹近了,我离他却远了。我的目光被他的背影所牵引,就好像,我不是朝彩虹跑去,而是朝他跑去似的。他是那么快,就像一阵从西伯利亚勐刮来的风。当他最终站在彩虹下,也便是彩虹失去最后一抹颜色的时候,他转身面向我,我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己朝他跑去的模样。 第7页 “我输了。”我说。 累得直喘,心脏勐跳,我弯身双手撑在膝盖上,望着他那双破旧的军鞋,我突然很想笑,大声地笑,输了也笑,我俯视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他蹲下来瞧我的面容,也许是剧烈运动让他的双颊绯红,他纯情得像一只林中小鹿。眼含笑意,端详我片刻,突然,他朝我伸出手,将我揽在怀里,在我左脸右脸各吻了一下,最后,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震惊中,他那两片湿润滚烫的唇,覆盖在了我的唇上。 第5章 插pter 4 ========================= 震惊?的确震惊,毕竟对我来说这是第一个来自于男人的吻。过于突然,来不及弄清这吻的含义,但我很喜欢他唇上的味道,淡淡的甜,生命的气息,于是我没有推开他——按照他后来说,是我让他震惊了,因为我搂住他的腰,含住他的下唇,狠狠咬了一下。 他迅速松开我,不解地注视我。 这时苏联小姐们跑了过来,我确信她们看到了我们两个男人之间这奇怪的吻,这足以在美国军队把我们送上军事法庭的吻,可她们却丝毫不在意,甚至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这时我才明白,也许这个吻是属于某种斯拉夫的礼节。我承认,在刚才的那一瞬,某种新奇的想法从我脑海里掠过了。 “您输了!”翻译员小姐说。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娜斯塔霞&mdot;伊万诺夫娜,她是热尼娅,瞧,那位红着脸的是索菲亚,还有玛特廖娜……”“好啦好啦,我又输了,我可记不住这么多人。”我举双手投降,“我叫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 “我知道,你的枪上有写,今早萨连科同志还问过我你的名字怎么读呢!” 我瞅了一眼萨连科,他含着股尚未从惊讶中恢復的出神的笑,沉默不语地盯着我们。护士小姐们开始和他说话,他柔和地回应,接过了递给他的一簇野花。 “娜娜……”我听见萨连科口中突然蹦出“nana”这两个简单的音节。 “嗯?”娜斯塔霞转身看他。他抿了抿嘴,郑重的神色攀上了他的面颊。他说了一段话,娜斯塔霞一边点头,一边看我。 “他说你输了,你得把军大衣还给他,还有,你要记着,你欠他一个要求。” “好啊,我记着!”我拍胸脯保证,朝他挑眉,我以为他会露出满意的笑,可他没有,他只是凝视我,用一种想要剥开我的目光,试探我。 我在这目光中突然感到不快,倒不是因为他,而是刚才自己过火的举动,我咬了他,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这是奇怪的冲动,绝无戏弄的成分,更无存心在他心中留下特殊印象的嫌疑。我只是这么做了,如同我对待世界一如既往的荒诞态度一般,我在他唇上留下了荒唐的齿印。 他在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去触碰嘴唇,我能看出来,可那两片可怜的嘴唇依旧在不自觉地蠕动,好像被什么给粘上万分不舒服似的,也许是恼火的阴霾,我想。可这种动作他做出来却拘谨得可爱,仿佛发出无声的邀约诱惑我再去咬上一口,尤其在他不自觉地轻咬下唇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地脸红了。 后来我们和小姐们一同朝营地走去,他没有再同我说上一句话,并且,他的目光在躲闪我,当我将军大衣递到他的手上时,金色的眼睫毛垂落,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懂,我笑着,等待娜斯塔霞的解释。娜斯塔霞看了我一眼,说:“他今晚在断桥巡逻。” “什么?” 娜娜露出微笑,说:“他只说了这么句话,还要我进一步解释吗?” “不用。”我耸肩,满不在乎地说:“谁关心他在哪里巡逻。” 娜娜撇了撇嘴,挽起萨连科的胳膊,在萨连科耳边说了些什么,萨连科若有所思地瞟着我,一言不发,在思绪万千的神情中转身和娜娜朝苏军的营地走去。他们离开的方向,目光所及之处,是托尔高城东南边正在筹备搭建的临时医院,美苏双方将在那里对伤员进行就地医治,另外,城内的德国人——如果有需要的话,老弱妇孺可以在这里讨上一点食物和药片。这是我们的主意,苏联人没这么好心,他们恨德国人。但美国人的参战,老实说,我认为是本性难移。我们爱打仗,打完仗后当好人,过救世主的瘾。 城内一片混乱,比起在残垣断壁当中“探险”,我更愿意在河畔的营地,看易北河平静无澜、缓慢流淌的模样。吃过午饭后,我躺在河边的草地假寐,听周围美国人和苏联人费力交谈时所发出的闹笑,偶尔也会有枪声,他们在打水鸟。狙击美国人不是苏联人的对手,可狙击枪,苏联人的莫辛纳甘美国人可看不上。总之,这是一种交融,两个国家的歷史性的交融,毫无隔阂,在上层将领的号召下,恨不得给对方掏心窝子。这是即将到来的胜利的喜悦所带来的短暂的真诚,经歷过地狱般死亡的倖存者总是容易对对方敞开心扉,就像热恋中失智的情侣。我猜测萨连科对我也是这样。不需要娜斯塔霞解释,我知道,他在对我发出邀约。 他想和我做朋友,就像此际很多苏联人对美国人所做的那样,也如同美国人对待苏联人,每个人都会找上一两个聊得来的,就像配对。一个螺丝栓拧上了螺丝帽。他亲我也是因为斯拉夫人惯有的习俗,发出邀约是因为他看出来我也有对他交流的欲望,更何况昨晚和今早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没错,我坐起身,吐出嘴里的干草根——可问题是,当我咬过他之后,我的那股想要靠近他的欲望,消弭了。 第8页 很奇怪,我知道,但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某人很期待圣诞节,却在买回圣诞树挂上最后一颗星星后突然失去了兴趣,在地毯上抽上一根烟后,把这棵无辜的圣诞树给扔出了家门。不过,与其说是失去了兴趣,还不如说是畏惧满足之后的空虚。 可是,当日暮西沉时,易北河流淌黄金时,我在经过一个下午的放空后,最终听从双脚的命令,在例行点名后背起枪,来到了断桥。 这桥并不美丽,无论是从建筑学还是从直观角度来看,它就是一座普通的钢架式的桥樑,何况还被炸成了歪斜扭曲的模样。两岸边的桥墩依旧稳固,河面上却被炸成了三段,一端落在水里,一端高高翘起,中央的桥墩托起它的躯体,就像一个居中折断的人。它不平衡,摆出颓丧、不顾一切的姿态来,灰尘遍布,锈迹斑斑,踩上去摇摇晃晃。然而,易北河的波光、桥墩下柔软的绿草地,却如它的安眠曲,让人捨不得怪罪它。它只是睡着了,在硝烟过后,遍体鳞伤地睡着了。 我朝桥墩走去,脚步很慢,故意留在夕阳的身后。人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水鸟在金色的河面盪起潋滟的涟漪。桥墩下我看到了一块没能熬过冬天的苔藓,枯黄色的,没有浸着水的绿茸茸的表面。我靠着桥墩坐下来,于阴影处等待周遭的声音消弭。易北河从金色变为浓厚的墨紫,闪耀银白的月光,我坐着,什么也不想,直到听见悠扬的口琴声,随河风向我涌来。 我从桥下走出,朝他抬头,他站在桥上,垂首看我。吹完一首曲子,朦胧月光中,他对我露出分明的微笑。 十米开外有脚手架,我顺其而上。当我的手可以够到桥面时,他已经在上方等我,就像初次见面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那样,我抓住了他朝我伸过来的手。最后一级台阶,他突然很用力,我整个儿的生命重量,仿佛都被他拉进了怀里。 不,是我的确撞进了他的怀里。 第6章 插pter 5 ========================= 他站得很稳,一步都没有后退,他的右脚支撑住我们两人的重量,我闻到了他颈肩的松木燃烧后的油脂味道。 很独特,在我裤子上留着这种味道。后来娜娜告诉我,那一晚这条可怜的裤子被缝好后是被一双年轻的手在河里洗掉了灰尘,在篝火边烤了一夜。我能想像火焰燃烧在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眸中的绚烂画面,仿若注视尘世的加百列。 站稳后,我说:“谢谢。” 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同时也挣脱了手。他点头,没有开口,露出喜悦而满足的微笑。他知道我会来。 此时桥上有不少士兵,毕竟没有道理这里独属于我们两人,有人路过时会和他打招唿,也会和我打招唿,我们靠着栏杆站在倾斜的桥上,一句话都没说。我们不觉得自己奇怪,别人也不会觉得我们奇怪。我很爱这个时候的沉默,看月亮逐渐远离河面,朝浩瀚的苍穹攀去。看漆黑的水面像融化的水晶,倒映月色的皎洁。托尔高城内稀疏的灯光掩映在残缺的墙壁后,河堤上有人点起赭石色的篝火,围着朦胧的火光,跳着我看不懂但却很美丽的舞蹈。 一只掉漆的白色木船从我们脚下经过,船上载满了女士兵们嘹亮的歌声。树林在远方如同墨绿的帘幕,蒸腾起普蓝色的夜雾。静谧,空气里都是易北河所散发出来的甜蜜,我出神地微笑,心安地任河风吹拂我的面庞,余光中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像雕塑,却是世界上最柔和的雕塑。 我知道他警惕的目光没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在巡逻,在站岗,他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夜,我呢?我不知道,我抬起眼睛,想看他侧脸在黑夜中的剪影,却没曾想看到了一片蓝色中倒映着的自己。 他在笑,笑着看我。金色的眼睫上落满了银白的光。 “很好听。”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指向他放在军衣口袋里的口琴,“我喜欢。” 他拿起口琴,递给我,脸上浮现期待。 “不,我不会,我只是觉得你吹的很好听。”我连忙解释,“像流淌的河水,像此际的月光。” 我说出了优美的语言,擅长却从不说的语言。阿尔弗雷德很有文化,可以说博览群书,但他却是个地痞,因为他牴触他曾学到的一切。可这时——凝视他时,我突然感谢起那些漂亮的词句。因为这是衬他的——所以我觉得我还能说很多,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沉默地看我,吻过我的人,说。 “你的眼睛,我很喜欢,这里面有蔚蓝的天空,有神圣的纯洁,有胜利的喜悦,有流淌的易北河,还有一个……望着你的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矫揉造作的话,似乎不需要理由,又似乎是因为某种蠢蠢欲动的倾诉。若非得纠结原因,我归因于他注视我的神情。并且,我怀着歹心肠,分明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迷茫,我就越开心。为把他放到一个疑惑而混沌的困境中而开心。 没注意到周遭的人声逐渐远去,桥上只剩了我们两人,更不曾察觉月亮已经当空,在我和他的脸上直直投下一片暧昧的阴翳。我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也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我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他终于落下眼睫,湮灭了我的倒影。 第9页 “i ……like……you……eye……too……”他艰难地却坚定地、磕磕巴巴地说,黑夜让我忽略了他早已发烫的脸颊,我吓了一跳。 “你都听得懂?!”我几乎是质问。 “no……”他一脸无辜辩解似的摇头,从我的讶异中猜出了质问的含义,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军服口袋里紧紧攥着什么,紧张兮兮地闪躲目光让我生起非得一看究竟的好奇心。我走上去要掏他的口袋,他慌张地朝后躲,我紧追不捨,他连连后退。我们朝桥心跑去,他敏捷地跳到一根断樑上,转头露出孩子气的挑衅的笑容。 “好啊!萨连科!”我被他激起玩心,非得一看究竟,一个跳跃就跳到了他所在的另一根断桥桥樑上,而他,早就移身到了另一边。我不甘心,抓住断樑踩在摇摇欲坠的架子上,伸手去够他。他身手矫捷,快速爬上了另一截断桥,断桥的钢铁结构发出难耐的嘎吱的声音,我全然不顾,勐地向上爬,朝他所在的断面跳了过去。 高估了断桥的承受力,只听见一声滞涩的断裂声,支撑桥面的钢樑咔嚓断成两截,我在光秃秃的桥面无处借力,张开双臂滑稽地摆了几下,整个人跟着桥面向下坠去。我发出一声惊叫,原本向前跑了几步的萨连科止住脚步,几乎是想也未想转身伸手来抓我这个即将跟随断桥落进河水中的倒霉蛋。 他的力气可真大,一手抓着我的衣领,一手抓住身后的钢樑作为支撑,我在半空中吓得紧紧抓住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双脚连忙寻找着力点。可他却朝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动。于是我不动了,看他如何憋足了一股劲儿单臂把我拎上去。 请注意,这说明他在这个时候就是能单臂承受住我的重量的,无需凭藉意志而是单纯的力量,所以当这个人用他的这只救过我的手,用绝不更改的决心将我摁住时,我是毫无能力逃脱的。这不是开脱,更不是藉口,我是绝无可能逃脱的。 那么——现在,我谛视着他,他的金髮飞舞在夜风中,融在月光中,他紧抿的嘴唇里有不可撼动的力量,是承载我生命的重量。他的手臂弯曲,可见青紫色的血管。这个人把我拉上去了,逞能似地展现了他的强壮,可这又如何?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卑劣的我意识到他的体力将会耗尽,于是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将将站稳,将将松了一口气,萨连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唿吸,就被我勐地扑倒在地。我用擒拿术压住他,手就探进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却在现在被我得了空儿的口袋。 我摸到了一张纸条——我拿了出来,月光下,一张皱巴巴的……写满了英文和俄文的旧纸条。 他慌乱地想要夺,我顺势骑在他身上,把累得直喘的他禁锢在地。 “你多大了?” “你有心上人吗?”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 “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我亲了你,请你别介意。”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 “你喜欢我吗?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无视在我身下低声吐着俄语满脸通红的萨连科,我将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悉数念了出来。念到最后一句,萨连科挣扎的动作全部停住,所有羞惭的、气愤的、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有一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如易北河般将我刻印在内。 我垂首看去,墨蓝色的涟漪,荡漾的全是温柔,全是渴望。 这个学说英语的苏联人,想听到我的回答。 是的,他在渴望听到我的回答。真奇怪,他知道我会回答。尽管是在这样不合宜的时刻,尽管是用这样奇怪的姿势,但他知道我会回答。 我骑在他身上,向他俯身,大概这一刻只有上帝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双手撑在他的头两侧,我有模有样地学着他下午对我做起的那一套,在他左右脸颊亲吻了一下,再在他唇上亲吻了一下。 “yes,i like you,i want to be your friend….”我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我的阴影覆盖他,“friend……forever。” 第7章 插pter 6 ========================= 倘若以后我再也不能对任何笑容动心,那定不是我的罪过,但凡见到过如此美丽真挚的笑容,其余的便註定会黯然失色。那抹滚烫从他的双颊流淌,攀附到了我的臂膀上,我感到我也发起了烫,和他一样,就像两块烧红的铁,我们快要彼此焊接。 奇怪,无边的恐惧和安宁的祥和同时而来,前者来源于我理性的对抗,后者则如诱惑的果实。我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动作仓促,甚至慌张。我靠在铁栏杆上,沉默地注视手中的纸条,并没有想要还给他的意思。 他起身在我身旁坐下,与我一同沉默。良久,他指着纸条上的第一句话,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二十一岁。”我说,“你呢?” 他弯起眼睛,说:“me too。” 他的指尖下移,第二个问题,我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我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呢?”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懊恼似的拍了拍脑袋,脸红了一片。 第10页 真是个有意思的俄国佬,我想,连自己有没有心上人都不知道。 后来顺着他的指尖,我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当他不懂时,我会用手势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词语来解释。只是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们之间说英语是必然?为什么我会认为这理所应当?如果我也想和他交朋友,我也该学习俄语。可那时,我们居然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好像这就是应该的。他应该迁就我,他就是来向我靠近的。 夜色寂静,却飘满了我们的笑声。我教他一句一句地读,我给他一句一句地回復。我们在断桥上了解彼此,走近彼此。在艰难却愉快的交流中,我知道萨连科还有个姐姐,他知道我早就孤身一人。我知道他来自列宁格勒的乡下,他知道我来自世界之都纽约。我知道他刚考入大学就不得不参加战争,而他则知道我用一个刑事犯罪终结了自己的大学之路…… 他不解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光明的前途。 “黑手党,”我比出一个义大利手势,“我给他们做事儿,犯了罪。” 我用一个谎言来打消他的疑惑,其实我很会说谎,只是懒得说。有时候我坦诚得可怕,因为我的剖白通常会吓到对方,看一张期待的面庞上逐渐浮现惊恐和厌恶,让我感到很快乐。而有时候我则十分善于编制精巧的密不透风的谎言,为的就是守护住这个表象上的阿尔弗雷德。就如这时,为了不至于让他对真实的我感到厌恶,我说了谎。 他照例抿了抿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夜风拂过,我打了个哆嗦,他伸出手来握了握我早就冻得僵硬的手,然后脱下他今晚专门穿来站岗用于御寒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仿佛感受到被小瞧了似的,我不满地想要将大衣还给他,他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阿尔……”他认真地说,“我的朋友,不要冷,要暖和。” 他帮我拢了拢大衣,笑着说:“要暖和。” 我凝视他,没来由的,突然感到鼻子发酸。 这是我和他单独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值得铭记却又不足一提。要知道等待我们的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每一回美好得都让人黯然神伤。他并非每天都会去断桥边巡逻,我也并非每夜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情况下,我在执行完侦察任务后都会回到侦察营里睡觉。 这一天,云层斜斜地从天际铺开,边缘透出阳光的痕迹,一向清冽的河风中,隐约携带上了卡车尾气的味道。这种味道叫人犯噁心,让我在半睡半醒中回到了诺曼第登陆前一个小时的海上时光。那时我很想吐,出于很多原因,但我想并不是因为晕船,老实说,我对那简陋如钢板的登陆艇在英吉利海峡的风浪中的震盪还生出了一种迷恋。我喜欢沉沉浮浮的感觉,这是一种无法掌控的可能性,这一秒在地上,下一秒在天上。就像战争,这一秒活着,下一秒也许就是死亡。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除了海风咸涩的和柴油的臭味,还有从海岸飘过来的死亡的阴翳,好似硝石濡湿在血液中的味道,又像是尸体在低温中无法腐烂却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朽臭味。我低声问身边的麦可有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他发着抖,说没有,那时我就暗想此次我是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次次子弹与我擦肩而过,没有闻到死亡味道的麦可却没能坚持五分钟。 但河风很快就使这种味道弥散开来,渐趋于无。我在帐篷里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透过帐篷的缝隙,可瞥见一列军用卡车从河岸边的公路嗡鸣而过,满载物资朝托尔高城内驶去。货箱上是质量不算好但至少充足的建筑板材,还有一些医疗物资。城东的临时医院就快启用了,但病床的铺设还没有完成。昨天我和艾文他们刚铺设了电线线路,今天等着我们的仍旧是苦力活。 “柏林那边还在打呢!”醉醺醺的上尉说:“你们就想偷懒啦?” “那边是苏联人在打嘛。”艾文繫着鞋带,嘟嘟囔囔着,“我们是没机会,谁不想去干他几炮?在这里修医院,见鬼……” 我朝上尉耸肩,说:“我更愿意在这边修医院。” “那是你小子吃得开,俄国佬叽里哇啦说的一句我都听不懂。”艾文沖我吼。 “有会英文的。”我辩解道。 “没招儿,他们脑子笨,学不会,也不愿学。” “脑子笨打到这里?” “堆人数嘛,谁不会,朱可夫……” “该死的崽子!”上尉一巴掌拍在艾文脑袋上,“别瞎说,现在咱们是朋友呢!我看你才脑子笨,这个鞋带系得跟你脑子一样一团浆煳,滚远点,快去列队,今天必须得把病床都架设好。咱们可不能比苏联人干得差,昨天你看到他们煳墙没?” 上尉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说,“他妈的人人都是顶级的粉刷匠,刷得跟他妈罗浮宫似的。你们呢?铺个电线还触电,抖得他妈的像个筛子!” “你又没去过罗浮宫!”艾文愤愤不平。 “滚!” 我拉着艾文跑了,艾文不耐烦地甩手,说这地儿他呆不下去,他想去柏林来场狠的。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吗?我可不怕,阿尔,我跟你说实话,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为了做点什么有意思的、有价值的,你懂吗?不,你不懂的,你小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尝试去想想,这种战争,这种胜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回?咱们距离这歷史性的胜利太近了,却没有真实地在里面,什么叫做真实?真枪实弹就是真实,没错,我们是挺过诺曼第了,可人们会说那是运气,而直捣柏林,把希特勒给干趴下,那才叫实力!阿尔,你明白吗?你在听我说吗?” 第11页 “我在听。”我回答,但心里却在想另外一回事——有人专门为我学英语,或者说,有人专门学说给我听的英语。 “你小子是个怪人。”艾文嘟囔了一句,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胜利?我似乎没有那种需求,迄今为止二十一岁的生命,属于我的大大小小的胜利有很多,帮黑手党倒卖走私甚至街头火拼都安然无恙是一种胜利,在一众街头地痞中考入纽约大学是一种胜利,面临牢底坐穿的困境还能顺利从牢里出来成为一名军人迈上保家卫国的道路更是一种想不到的胜利……更别提要了麦可命的诺曼第和欧洲大陆上多次战役……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挂齿,因为那不独属于我,只有那么一个——那是我绝顶的胜利,但同样又是绝顶的失败,我永生无法摆脱,我永生困于其中。 在列队走向医院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艾文的脚后跟,我让思绪放空,但却是徒劳。我很愿意去修医院,因为这所医院是为盟军所准备的,这意味着苏联人也要参与修建。没错,也就是说,萨连科也在修医院,巧合又并不巧合,干苦力是年轻人的活儿。我们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年轻人的心灵,我瞧见着这心灵显现在麦可胖乎乎的圆脸上,在艾文无惧生死的激情上,在萨连科柔和而羞涩的蓝色河流上……我呢?我很少照镜子,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镜子还是灵魂上的投影,我很少向内去窥探,我说过,那里一片混乱。但我想——我清楚的是,我把自己从年轻人当中放逐了。在这具年轻的身躯下,住着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没有中间地带,没有灰色区域。他时而从这一端跑到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跑回来,不作停留。 但我无所谓,我知道这是勋章。独属于我的成功和失败所赋予我的勋章。 临时医院建在城东地区,依河畔而建。原址是一栋三层建筑,屋顶被炮火掀翻,地基也被炸损。即使它饱经摧残,但相对完整,只需经过修葺和翻新就能重新投入使用。相比于城内的残垣断壁,它已经幸运太多。另外,这里地形平坦,视野开阔,有充足的物资堆放与转运地点。更前方则是绵延的草地,在风中犹如绿丝绒地毯,直直蔓延到易北河畔,叫人移不开目光。 原先我们打算在这里驻扎,但想来开阔的地区不易防守,于是选择了森林边缘。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危险的俄国佬也成为了朋友,可再想来驻扎,也没机会了。 我们这支小队有十五人,踩着凌乱的步伐、排着散乱的队形朝城内走去。建筑前墨绿的军服来回穿梭在卡车间,我抬起头,在四月底的阳光中看到萨连科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某个窗户前。远远地,我们对上了目光。 -------------------- ps:在weibo上说过,这篇文将涉及大量心理描写,大家酌情观看哦。 第8章 插pter 7 ========================= 铁架床的油漆是新刷的,为了掩盖它们早已生锈的斑驳身躯。油漆的味道我很喜欢,纽约街头时常漂浮这种味道,当然,还混杂沥青。通常来说,我认为此味道存在某种“开始”的意味,不论是第一次还是重新开始,粉刷这项动作,本质上就是改头换面。 分明是破烂却在光亮的白色油漆下焕发新生的铁架床,被我扛在肩上。走在我前面的是艾文,我们各自扛着的铁架床时不时来个碰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咧开嘴笑,白牙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还是很卖力嘛。”我放下铁架床,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一名苏联士兵从我身旁拉走铁架床,摆在既定位置。 “瞧,”艾文朝我努努嘴,“那边全是漂亮的俄国妞儿!” 我朝他视线看去,三楼靠墙处在安装药剂置物架,护士们拥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拿着锤子将木板钉到墙上的萨连科和另外三名苏联士兵。一会儿要往左边,一会要往右边,一会儿这里斜了,一会儿那里又歪了……这几个年轻人被指挥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护士小姐见他们左右为难,脸红得发烫,笑得更欢了。 原来,他是对谁都会脸红的。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松了口气。是的,我不需要对他来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意义,所谓的意义只会徒添负担。 他举起锤子,扬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在护士小姐们的逗弄下,另外几个人撂挑子不干了,顶着张红脸气沖沖嘟嘟囔囔地下了楼。萨连科无奈摇头,只能自己继续。他总是这么好脾气,我内心暗笑。 “其实我没告诉你,阿尔,原先我可干过木匠的活儿!”艾文朝我挑眉。 我耸肩,“其实我也是。” “好啊你小子,原来你还是喜欢女人的!” “我可不是雏儿。” “你要是雏儿就见鬼了,虽然你个性怪得很,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就看苏联小姐们喜不喜欢你的红头髮啦!” “女人都爱恶魔。”我眨了眨眼,坏笑着和艾文朝护士小姐们走去。还没走到艾文就开始吹口哨,用手势比划他对这置物架的宏伟构想,嘴里连声不停,引得所有人都纷纷回头。于是当萨连科也闻声转头时,他手中的锤子发出被忽视的不满的抗议,碰的一声,钉子钉在了他的手上。 第12页 “萨连科同志!”护士小姐们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他只是紧紧掐住流血的大拇指,憋足了劲儿不吭一声。 “罗曼!”我听见一股陌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涌出,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声音的来处就已经站到了萨连科面前,甚至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我问——奇怪,我为什么要问? 萨连科惊讶地抬头,眼里流露出讶异和害羞的欣喜,然而还不到一瞬,我就被一个护士小姐挤到了一边,只见她嘴里嗔怪地骂骂咧咧,抓住萨连科的手熟稔地为他拔出钉子,抹上碘酒后进行包扎,而另外一名护士小姐则不由分说地解开萨连科胸口的衣扣,在他一脸震惊中扒下了他的上衣,朝他修长而精壮的胳膊上狠狠扎了一针。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萨连科都没反应过来,而我和一旁艾文都看呆了。 “好长的针,好可怕……她们还笑,真不可爱!我们的护士都还给我们唱歌的!”艾文打了个冷噤。 我没心思听他开玩笑,萨连科接连被扎了两针,第一针,由于回头看我——我确信是在看我,就是在那一刻钉子被钉进了他的手,我看得很清楚。而另一针,尽管他被人“操控”毫无还手能力,他的目光却依旧与我缠绕,仿佛打了个死结,直到那一针破伤风,让他没忍住叫了出来。 他感受到了疼痛,针抽离的那一刻,他嘶了一声。那一阵尖锐的气流从他嘴角逃出,他没能忍住。不由得,他眼底浮现出了可爱的懊恼,红着脸穿衣服。 洁白的胸膛再次掩盖在深绿色的军服下,他固执地垂眸,孩子般赌气似的不看我。想必他认为自己出了丑,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刻再次对他心动。 “我想,你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金色的柔软的头髮,在我手心里如春天的嫩草。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我。 “这里有我的朋友艾文,他做过木匠,他能安装一切,瞧,他多么有想法——艾文,是吧?” “是,阿尔,可是你……你不参加吗?” “不,我想我的苏联朋友需要休息。”我朝艾文摇头,“我也需要休息,我们搬了一个早上。” 艾文不解地看我,随后耸了耸肩,復又嬉皮笑脸与苏联小姐们打成一团。我想我应该是牵起了萨连科的手,但应该又没牵。想与做没做是两码事,尽管我很想,但我没做。我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的易北河。 “天气很好,幸运的是,到了午休时间。” 萨连科意会,他露出些微腼腆的笑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跟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楼。 阳光很盛,光晕让视线变得模煳,整个世界都在这泛着波浪的阳光中流转,我想,假使有位画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失去了透视的基本概念惊诧到呆滞,然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哭声。可是我,我不是画家,我不会描摹,我只看这个世界以我的心境变幻莫测,呈现出诡谲多变的模样。瞧,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女人,她坐在树桠上,身穿白纱,裙摆如银河般从树上倾泄而下,她生着双洁白而透明的翅膀,这羽翼在光晕中缓慢地煽动,引起习习和风,让易北河波光粼粼,让我们脚下的绿草地抚摸那两双在战火中变得坚硬的脚踝。我又看见,那个女人在朝我们微笑,亲切而安详地微笑,于是我也微笑——大概是天使,我想,大概是因为走在他身边的缘故,我感到似是而非的真实。 临界点,我相信我又来到了这个临界点,第一回是我和他初次握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噹噹地落在地上。而这一回,我却徘徊在真实与虚妄的边界,游离其中,不属于任何一边,束缚和桎梏如烟而去,自由和幸福充盈我心。享有此刻静谧的一切。 无声踱步,我和萨连科走过绿茸茸的草地,站在了河边。 他没有戴军帽,我也没戴,他的金髮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我想我的红髮此刻定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看了我一眼,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why?”他突然说。 问原因吗?什么原因?在你受伤时握住你的手,与你单独散步度过午休,还是此刻凝视你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面向易北河大大伸了个懒腰。 双臂落下来的那刻,他的右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疼……”他说,捏住我肩膀的肌肉,用力地摁了下去。我不禁发出一声要命般的“哎哟”,又瞬间因为酸痛得到按摩而舒爽地喟嘆。他见我享受得飘飘欲仙,笑着把手挪到了我的脖颈上。 该怎么去形容狙击手的手指与手掌心的触感?虽然这只手曾被我握住,用自己的手去体验,可脖颈后的皮肤到底是不一样的。食指的第一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戒摁在扳机护圈上,经年累月磨出厚茧,弯曲时就像一颗硬石子硌在我皮肤上,而那靠近枪体的掌心,粗糙如磨砂,颳得我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侧身望他,他却笑着凑近,手依旧摁着我的脖子。 他要吻我了吗?我看到他光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象牙的色泽,温润如旧时的梦。他是喜欢用亲吻来表达感情的,这是一种童真的行为,尤其是在语言匮乏的时候,亲吻胜过千言万语。他像一个孩子,眼底流淌出纯真和不谙世事,噙着笑容向我靠近。我不打算躲避,而是打算迎接,这吻是无害的,是礼仪性的,是不包含爱情的喜欢的,于是我喜欢,可就在我预备闭上眼睛时,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捻起了我的一缕头髮。 第13页 一片小小的干油漆碎片被他摘下。 他弯起眼睛笑了,我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他。 他打碎了我的期待——没错,是期待,我已经做好被他亲吻的准备了,他却没有吻我,这让人产生一种尴尬的懊恼。他就要松开我,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尔?”萨连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耐地问。 “什么?”他更加不解。 “你……”我吸了口气,让自己恢復冷静,转移话题道:“你的手还疼不疼?” 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懂,于是我举起他的左手,朝他缠满了绷带的大拇指使了个眼色。他当即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突然,他向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疼……”他说,连说了好几句,“好疼。” 所以说,当后来有人说我的萨连科是个榆木脑袋的老实人时,我是万分不能苟同的。多想让那些人也瞧一瞧他这耍小心思的模样,一边拧着眉头用拙劣的演技喊疼,一边又心虚地偷偷抬眼看我,因为害羞脸和耳朵根都渗出了水红,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承认自己的某种心思……上帝,这可不能怪我,我向来铁石心肠,却在他这里不堪一击,于是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如他心愿的——我凑上前,在他受伤的拇指上落下了一道亲吻。 我亲吻了他受伤的手指,所以说,他得亲吻我受伤的灵魂。这是命运的交易——而此刻,他颤抖了一下,惊诧地谛视我,手僵硬在半空。 我毫不畏缩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能感受到,树上的女人在注视我们,我能感受到,她对我说,向萨连科靠近,向他靠近。 于是我听从指挥,凑近他,预备在这尊雕塑的唇上留下我的印记时——女人突然消失了,林叶簌簌,周围勐地颳起了风,带来了艾文的唿声。循声望去,他从医院大楼朝我们跑来,手里举着油津津的培根面包,年轻的脸上挂满笑容,兴奋不已地大叫大嚷朝我们跑来—— “阿尔,是培根!你最喜欢的培根!”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足够近,近到我能偶闻到培根的香气,近到我能看到最后定格在艾文脸上的表情——全是诧异,全是不甘。 “哦,见鬼。” 艾文勐地停下,张了张嘴,脚下爆开的地雷瞬间吞没了他,火焰升腾足有十多米,滚滚气浪将我和萨连科掀翻出去。爆炸的那一刻,萨连科抱住了我,我却从他的耳际注视艾文的那块培根面包,高高地飞向天空,划出美妙的弧线,与四散的鲜血,如雨般落下。 我闭上了眼睛。 第9章 插pter 8 ========================= 你忘了吗?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 就如同我一样,忘记了战争并未结束,忘记了危机依旧伺服? 火焰烧灼的痛楚让这个紧紧护住我的人颤抖了几下,发出几声低沉的呻吟后便晕在了我身上。我呢?被他抱在怀里,免去灼烧之痛,却直面最亲近的战友变成无数团零碎的血肉。砰砰砰,于火焰中砸下的是泥土,是草皮,还是艾文的肉?该怎么说呢?感谢热浪,感谢被推出去时摔倒在地的撞击,感谢杀伤性武器远距离仍不舍攻击我的威力,来不急流下一滴眼泪,我便沉入了长久的黑暗,晕死过去。 这大概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迷迷煳煳中醒过来一次,守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护士,卷卷的金髮,眼睛很蓝。她为我的脑袋缠绕着纱布,对我说我只是脑震盪了,后脑勺磕破了,只需要休息就可康復。由于艾文这档子事,全城都在排查地雷的埋伏情况,收穫很明朗,也让人心惊,原来托尔高内隐藏着如此多的危险。 我艰难地理清思绪,想开口问一问那个人——对,萨连科的情况,可护士听到医生的唿喊,为我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了。我只能再度听从本能,沉入梦乡。梦里,梦里当然都是艾文,他对我说医院的架子都安装好了,他得到了一位苏联女护士的青睐,他们预备在晚上约会。另外,培根上面有黑胡椒,这可不容易,他说,主要的是黑胡椒,这种香料在瀰漫着死气的战败国可不容易弄到。 战败了吗?我皱起眉头,柏林战役不还是在如火如荼地打着吗?没错,艾文,我说——战势的确是朝盟军这边倾斜的,可你也不能打包票希特勒不会来个绝地反击,要知道我们日耳曼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不要命的劲儿,我以前在纽约……好啦,艾文拍了拍我的肩,突然朝我俯下身,用他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 “你知道你是个怪人吧。”他笑着说,“但怪人总能活到最后,真的,你会健康,幸福,那个人会爱你的,因为我看到了,他抱住了你,在你人生中他将这样抱住你很多次,没错,我可以看见,清楚无误地看见……好啦阿尔,我要走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听到了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可当我醒来时,我又听到了笑声,分明的、兴高采烈的笑声。 “胜利了!胜利了!柏林战役胜利了!德国投降了!” 第14页 在我昏迷了两日后,1945年5月9号,德国无条件投降,盟军迎来了彻底的胜利。 人们欢唿,人们庆祝,篝火即将点燃,晚会又将开始。大家多开心呀,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上尉又喝了个醉醺醺,说大话的声音我在病房里都听得见。整个世界都充盈着胜利的喜悦,胀满了兴奋的汁水。我那在胜利前夕死于一颗地雷的艾文,此刻不能再他们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连同灵魂都颤抖了几下,感到一阵强烈的噁心。从病床艰难地爬起来,我扯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呆愣愣地坐着。这时,护士小姐在营房门口将她的目光从手中的小圆镜上移动到了我身上,她扬起方被口红润泽过的红唇,慷慨地给予我一道笑容。 “你要一起去吗?中士。”她扯了扯腿上的丝袜,“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我说。 “你不去?” 我摇头,“我要去河边走一走。” “这回可以放心了,全面排查过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护士无所谓地耸肩,转身留下一道倩影。 “啊,对了,那个苏联人,他来过,和你一起被炸伤的那个,他比你严重,可比你醒得快。”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她已经走到营地外,和女护士们爬上了一辆军车,在欢声笑语中驶向托尔高城内。我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想法,这并非大脑遭受撞击的缘故,我只是在想,以后得戒掉一个不好的习惯。 过往,尽管我表面佯装孑然,但心底到底装着一些人。倒也不是说非得去在乎什么人,只是感情有时候需要挂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在战场上学来的道理,我以前挂在麦可身上,后来挂在艾文身上,这本质上是一种“活”的欲望,对战士来说很重要。可现在战争结束了,麦可和艾文都死了,那么,我也得改掉了个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床上多长时间,久到我感觉到有点冷,我披上外套,从营地外出去。这里是我们原先的驻扎点,如今空无一人,只剩河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大家都去城里庆祝了,城内亮起星辰般地火光。我靠坐在一根木桩上,将目光投向安静无声的易北河。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也许分明知道这琴声是会如期而至的,所以我选择了等待。可我没有起身,只是在这悠扬的琴声中逐渐湿了眼眶,直到这一曲落罢,他踩着月光,于夜色中朝我走来。 “阿尔……”他朝我俯身,这时,我能看到他敞开的领口下被纱布缠过的胸膛。 我抬头,把自己映在他墨蓝的双眸里。 “不要哭……”他伸出手,轻轻地撇去我眼角的泪水,说:“不要哭。” 他的手上有斑驳的割伤,带有滚烫的温度,不知为何,我温存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不哭,可是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总得有人为他哭一哭,是的,胜利了,我的朋友,我们胜利了,你大概很开心吧?可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胡言乱语着,他温柔地笑,用另一只手在荷包里摸索出来一个温润的小圆片放在了我的手心。 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这个东西——一枚带有血渍的、美国军服的纽扣——艾文的纽扣。 “抱歉,我只……找到了这个。”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仿佛在说,艾文与我同在,他也与我同在。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难道这个人又折返回去过河畔吗?回去那片地雷区,就为了找点什么留念——比如这颗纽扣带给我?无名的愤懑从心底而起,我挣脱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就把他往我身前一带,看也不看就把这枚纽扣扔进了易北河。 “阿尔。”他惊讶地看我,我紧紧抓住他。 “有什么意义呢?”我毫无来由地发起了怒,“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找到一枚纽扣就能代表什么,我口袋里就该有装不完的纽扣。我把你带去那个地方,运气好,没能炸死我们自己,却炸死了他……哦,不,你以为我在愧疚?不,我一点都没有愧疚,这是运气问题,这是运气……” 可我根本无法控制眼泪,几乎泣不成声,抵在他胸口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对我,我受够了去在乎别人,我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他抱住我,惶然地摇头说:“不,不……” 我反应过来,推开了他,快速站起身往回走,他有些着急地蹒跚地跟上来。他的腿受了伤,我不忍心地放慢脚步,战定在原地。 “萨连科,你不懂,你不懂我,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可你所喜欢的美国人不是我这个样子的,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德裔,一个……纯种的日耳曼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我是个美国人,这没错,但我流淌着日耳曼人的血,还要亲手杀日耳曼人,是的,反正这些法西斯死不足惜,可我杀了太多……包括……哦不,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我俩自己都搞不懂了,我总是心不在焉,不,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第15页 我絮絮叨叨,头痛欲裂,几乎不能站稳,萨连科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尽管我一再回头沖他吼,叫他不要跟着我,可他听不懂,不过,也许就是他听懂了他也会这么做。 他走上前来,用他受伤的臂膀把我拥在怀里,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紧紧抱着我。我再次闻到了他颈肩的那淡淡的、甜蜜的松脂味道,泪水模煳了视线,叫我本就不清楚的思绪更加混乱,双膝发软,我几乎快跌坐在了地上。 他顺势与我一同坐倒在地,仍不肯松开我,好似一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不过他的预感是对的,后来我的确“飞”走过)。可现在我望着他那双真挚的、关切的甚至充满爱意的眼睛,我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思维和理智。这要怪罪于脑震盪,真的,请先怪在病痛上。我再次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面前拉,可就在我准备吻他时,他却好似扑过来般先吻住了我。 后来萨连科说,这才是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接吻,其余的都不能算,因为他在这一刻是满怀着爱情的,尽管这爱情让他在过后的几年里都惶惑不已,痛不欲生。可是在这一刻,年轻而热忱的萨连科,是凭藉本能来吻他的阿尔的。他多想用英文说爱他,可又不敢说。因为他的阿尔在悲痛的折磨下眼神已经涣散,失去了神志,他不想在他毫无防备时私心地来换取他的任何承诺。 是的,萨连科,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知道你在吻我,在你吻我之前,其实我也想吻你。可我也说不出来了,我的唇已经属于了你,没有位置能够让给话语。你的嘴唇多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我确信,于是才那样心安理得地晕在你的怀里,我知道你会守护我,让我安全。你永远会让我安全。 -------------------- ps:恢復更新了,请多多给我评论鼓励鼓励我哦~ 第10章 插pter 9 ==========================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萨连科身边,而他双臂环着我,像个孩子说梦话般嗫嚅着嘴唇。阳光从帐篷缝隙里渗透进来,把他的额头照得如蜜色的奶油,金色的睫毛几近透明。我稍微动了动,萨连科就发出一声被惊扰的轻哼,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似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发现和我躺在一起,鼻尖都快相触,他还没来得及送我一道纯情的笑容,瞬间意识到自己躺在美军的帐篷里,还彻夜未归。 他勐地坐起身,嘴里发出类似于“完蛋了”的念念叨叨,此时俄语在他嘴里就像块烧红了的炭,他吓坏了,像个小学生般不知所措地垂头。他是那么可爱,叫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抓住他的军服,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身看躺在被褥上的我,白惨惨的脸上艰难地挤出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自然而然地朝我靠近,我猜这个时候我们应当接吻的,于是我也凑了上去。可这两张嘴唇还没来得及碰到一起,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嘹亮的集合军哨声,我们都吓了一跳。 萨连科恋恋不捨地望了我一眼,抓起军服从钻出帐篷后朝河畔跑去。他跑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算什么?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可我们分明什么也没做,至于说接吻嘛,俄国佬跟谁都亲。 所以,可想而知,就连宿醉的美军都开始集合,苏军早就开始训练了,萨连科没能赶上早集合,这属于擅自脱队。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人们都看到了易北河畔断桥下那个做伏地挺身的漂亮青年。 我点完名后,藉口头痛不能做重活儿,趁上尉心情愉悦时批了假。有了自由身,我便迫不及待地朝断桥跑去。我早打探到萨连科在那里受罚,他身上还有伤,经不起那种折腾。可俄国佬向来不近人情,我知道就算去了也没用。 春天的天气总是很好,河畔的草地嫩柔柔的,绿色中带点鹅黄,有酒瓶被扔在草地中,像水晶般发着光。河流上有水鸟在啄羽毛,慵懒地长着翅膀,对着河水顾影自怜。远处灰黄色的房屋在光晕中被柔和了线条,好似西斯莱笔下的油画。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和幸福,我怀着喜悦的心情,被充盈着快乐,朝断桥小跑过去。 果然,一个政委模样打扮的军人——大概就是政委,靠在桥墩上百无聊奈地给萨连科数着数,萨连科满头大汗,双臂直抖,鬼知道他在这里做了多少个伏地挺身。而那个政委,四十岁左右,胖脸被昨晚的伏特加浸润得通红,怪不得数数有气无力,仿佛故意拖时间似的。思前想后,我从脚手架后钻出来,想为萨连科解释解释。 可语言障碍到哪里都是障碍,政委朝我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嘴里嘟嘟囔囔,怪模怪样地挤眼,可任凭我怎么打手势,做出谄媚的表情费尽心力对他说萨连科昨晚是帮助晕倒的我才未归队,他却一面应付我一面丝毫不放松他对萨连科的惩罚。 萨连科赤裸上身,胸口缠满绷带,肩膀上的伤口仿佛每一次随着肌肉的绷紧与放松都游走在裂开的边缘,他好像做得挺带劲儿,要是我没眼花的话,甚至还捕捉到了他偷笑的瞬间。见和政委无法沟通,我索性走到萨连科身边,脱了上衣和他一起做起伏地挺身来。 趴下的那一刻,我看见萨连科抿嘴笑了,脸红得一塌煳涂,我确信是并不是因为做伏地挺身的缘故。做着做着,我们较起了劲,是啊,我们就是很幼稚,上次比赛跑步我输了,所以这次,心想他已经做了这么久还带着伤,我或许有赢一会的机会。 第16页 于是,你可以想像,也难怪政委去我的部队打小报告,我一美国人甘愿和苏联士兵一起受罚,两人做着做着还比起赛来,比输了的那个美国人又开始气急败坏,把苏联人推倒在地和他扭打在一起,两人又打又闹全然忘记了后面还有个保守严厉的政委,所以,上尉一脚踢在我身上大骂我不能做苦活儿但可以和苏联人做伏地挺身是不是脑子有病时,我只好悻悻点头,是的,我有病,的确有病。 这病在遇见他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种子,我无视它的生长,却引诱它生长。它在易北河畔的春风中发芽,被古旧的口琴所发出的悠扬乐曲灌溉,但你若要问我它是什么,我不会回答。 不过,尽管我们俩有违军纪,但正值美苏友谊剧烈升温之时,在娜娜等翻译员的耐心沟通下,双方终于知晓萨连科未归队的原因,也知道我为什么甘愿与他一同受罚,这是值得称道的友谊,是美苏双方互为彼此的表现。瞧,他们本是陌生人,却有相同的敌人,还一同歷经过生死,多看重彼此,所有人都是一样,美苏友谊会长存,这里面不会存在任何矛盾。 所以有谁会为我和他的亲密交往而介意呢?不会有人,我们静待伤愈,参与彼此的训练,一同站岗,一同巡逻,这是两个世界强国、两个战胜国的年轻士兵,他们可以想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他们可以一起去城内帮助战败国的老弱妇孺,尽管有些并不领情,他们也可以在河畔再比赛跑步一百次,尽管每回美国人都会输,他们可以整晚在断桥上站岗,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一个人掉进河里,另外一个人也会和他一起跳进河水里......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是年轻人,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愉快的。 那晚,我和萨连科从河里爬起来,我们望着浑身湿漉漉的彼此,大笑不止。有什么好笑的呢?无非就是见证了彼此的狼狈模样,可我们是心甘情愿地狼狈的,我冲过去把他按在草地上,放肆地亲吻他,他把手伸进我的衬衫里,抚摸我的嵴骨。奇怪,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爱彼此,喜欢彼此,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明自己对另一半的性取向。但我们之间似乎有着天生的默契,也许是他第一次亲我的嘴而我咬了他的那个时候,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年轻,冲动让我们无需过多思考,凭藉原始的本能就好了。比如说,我想亲吻他,他想抚摸我。这还需要分析什么原因吗? 不,不需要,即使需要我也不要。不过,我们似乎到此为止了,也是因为年轻,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我有过和女人交往的经验,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萨连科去做那种事,不,这并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心理层面。而萨连科,更是纯情得像个孩子,红着脸的模样仿佛在和我做孩子做的游戏,叫人根本不敢去想那回事。并且我怀疑,他根本没有过那种事。 他笑着,金灿灿地笑着,我说我想听曲子,于是他给我吹口琴。我说这口琴在他手中跟他的乐曲一样美,他说这是他父亲在上战场之前送给他的,他的父亲死在了敖德萨,家中只剩他和姐姐两人时,他就为姐姐吹口琴。后来他上了战场,家里只剩下姐姐一人。 “姐姐,就像......妈妈,照顾我。”他说着,不禁湿了眼眶,我的心颤动,挤出笑容,把他抱在了怀里。 永恆的女性啊,这时,面前浮现祖父阁楼中古朴的、散发着蘑菇味儿的书房,久远的书桌上摊开的一本年代更加久远《浮士德》前,站着那位永恆的女性,她垂首,默不作声,仿佛有种紫丁香的味道。她曾出现在树上,现在又漂浮在易北河上,她与我如影随行,就像幽灵,有时我能看见她,有时却不能。我时常回忆起她冷冰冰的胸脯,洁白的乳房,银河般的白纱从她身上流淌,水迹蜿蜒流向我的脚踝。可我一直存疑,永恆的女性,真的能引领我们飞升吗? 可萨连科这时,嘴里已经在唿唤他那位永恆的女性了,薇拉——如果我没听错,是这两个音节。薇拉,美丽的薇罗奇卡,在此刻萨连科脑海里长存的女性,今后也会在我脑海里长存。若有人能领我们飞升,除了另外一个人,就非属于她不可。 若说每个人人生中都有一段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的时光,对于我们来说便是此刻,但若是这段时光延续过长,反而会失掉了其珍贵的滋味。当我们修建好那座医院,将托尔高城的管辖权进行交接后,我的部队就要朝德勒斯登以西的区域行进,也可以说,到了我们回家的时间。 算算日子,我们清楚无误地感受到彼此的情谊是在我可怜的艾文死去之后,那么,我们相爱的时间也不过半月而已。我没有数我们接了多少次吻,拥抱过多少次,但到了离别之际,我想说,这其中是没有遗憾的。 不过,这是对于我而言的,在听说美军部队即将撤离的前两天,萨连科的情绪明显不对劲。那夜我们在一起站岗,一向爱笑的萨连科低头不语,沉默地望着易北河。千言万语萦绕在他心间,可他却说不出来。风吹不散他的愁绪,我牵着他的手,用手指抠他的手心,想逗逗他,在这个平静的月夜我佯装平静,但萨连科,我亲爱的罗曼,他不装,他从来都不伪装。 他用俄语说话,少有的长篇累牍,我听不懂,我也知道他也并不想让我听懂。他说着,不时用如炬的目光凝视我,那副悲伤涌动的表情简直摄人心魄,我听不下去了,然后吻了他。 第17页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跑开了,没过多久,他带着另一个人来到了断桥,是娜斯塔霞。 美丽的娜娜在月色下披散着长发,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萨连科向她投去祈求的目光,娜斯塔霞伸出手来摸了摸萨连科低垂的头,露出怜爱的笑容。 “我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莱利先生,我和萨连科同志认识很久了。” “他说什么?” 我佯装地靠在栏杆上,问娜娜,却盯着萨连科。 “他说,你还欠他一个要求呢,你之前比赛输了。” 我早就忘了这回事,片刻疑惑后反应了过来。 “所以,你要什么?罗曼。”我问。 萨连科开始说话,盯着我,这声音带有颤抖的弧线,叫人心疼。娜娜则以他的语气,进行翻译。 “你要给我写信,是的,没错,写信,重要的是,我要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白天里是否疲累,晚上是否睡得好觉,想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在记挂我......我会把我的地址给你,只要你给我写信,我一定会读很多遍,会弄清楚没一个单词,我也会回覆你,等我休假,我就去探望你,我希望你会开心地迎接我,我会很想念你,每一天都想念你。” 我沉默了片刻,问:“这就是要求?” “没错,要求,写信。” 这时,萨连科走上前来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地址。 “姐姐会帮我收信,送到部队里来。我会期待和盼望。” 娜斯塔霞一边翻译,一边瞧着我俩,这时萨连科仿佛哽咽了,娜斯塔霞递给了他一张手帕,轻言细语地询问他,萨连科摇了摇头,在娜斯塔霞脸上吻了吻,娜斯塔霞同样回吻他,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你一定要给他写信,知道吗?” 我点头,但没有回答,因为我想回答给萨连科。 娜斯塔霞非常体贴地离开了,把这个寂静的月夜留给了我们。 萨连科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往四下里看了一眼,他仿佛在铭记什么,在挽留什么,或者在思考什么,我走过去,凝望他,说:“在为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想听。” 他泪光闪烁,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面向易北河,吹了一首十分优美、却哀婉的曲子。在这琴声中,我有落泪的冲动。赶忙拉住了他的手,问,“这是什么?” 他先是用俄语回復了我,后来又说“road”,“路”吗?这么奇怪的名字,仿佛在此刻带有某种寓意似的。大概我们在这个时候都未曾想过,此刻在这以“路”为名的琴声中,我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永生都为了靠近彼此的路。 这路从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 -------------------- ps:“永恆的女性,领我们飞升”,《浮士德》的最后两行诗,钱春绮译。 萨连科吹的那首曲子其实叫做“小路”,是卫国战争中很有名的一首曲子,描述战争和爱情的。 ==================== # ii:s ==================== 第11章 插pter 10 =========================== 坚硬的甲板硌痛了肩胛骨,仿佛在梦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钢铁摩擦时所泛起的灼烧的红肿,甚至会看见这皮肉一寸一寸地破掉怎么淌出鲜血来。这时,咸腥的海风一股脑儿地往身体里钻,搅得灵魂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笔从指尖坠落,海鸟衔起那张写满了字句的信纸,振翅飞向无边的汪洋。 我突然感受到累了,于是醒来,自由女神像重重地压进我的视野里,起身后我没有回头看那根掉落在甲板上的铅笔。 作为归国的英雄,我回到了纽约。 我已经腻烦了去描述人们胜利的喜悦,那狂欢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回到外祖父留下来的那幢堆满书籍、散发腐朽味的房子里后,我在等待镣铐的到来。地板积满了灰尘,我简单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和衣而睡。如果我有别的地方可去,不会回到这里,可问题是,除了这里,似乎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当我强迫自己入眠时,门被急促敲响,麦可的母亲——史密斯夫人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带到了她家,史密斯先生坐在壁炉前的轮椅上,呆呆地凝望我,仿佛神游在外。而史密斯夫人,拿来湿毛巾把我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我说,我得代替麦可做他们的儿子。 “不,”我起身,说:“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儿子,或者丈夫,因为我还没有认识自己,这些身份不过是社会所赋予的象徵,是比表象还浅薄的表象。” “得了阿尔!”史密斯夫人扇了我一巴掌,尖声尖气地叫道,“少跟我拽文弄词,你还剩下谁呢?你这个坏蛋,天生的坏胚子,他们会把你抓去的啊!你比麦可幸运,哦,我可怜的麦可,我的孩子,你是多么年轻,多么善良,怎么死去的是你......” “是的,没错。”我笑着对史密斯夫人说:“该死去的是我。” “不!阿尔,你这个坏种,你好不容易回来,还要去坐牢吗?他们计了你的军功没?你杀了多少个法西斯,一定得多,这样才能弥补你犯下的罪。” 第18页 “那不是罪。”我淡淡地说。 “那可是你的外祖父啊,你杀了至亲!这不是罪是什么?你要下地狱的!”史密斯夫人夸张地叫道。 “也许吧夫人,可我就是想让他死,那是当时唯一的想法,人有这种想法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杀人的想法一旦酝酿了就不得不做了。” “见鬼见鬼见鬼!”史密斯夫人恼火地从丈夫手中夺下拐杖,一棍一棍地朝我噼来,打得我生痛我却不能还手。谁叫他们是麦可的父母,谁叫他们的确爱着我,谁叫他们在我无数个被遗弃的夜晚给予我温暖?我破门逃了,留下身后史密斯夫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为了躲避麦可的父母,我很少归家,我没有钱,也没有工作,成日游荡在纽约城内,不时把祖父遗留下来的一些书籍或者古董典当一两件换得果腹钱,直到深夜才回家。不过,史密斯夫人并没有放弃,她把这栋旧房子打扫得焕然一新,甚至把我的卧室换上了崭新的棉质床单。尽管我对她避而不见,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给我留下点什么,比如一块起司蛋糕,一柄新牙刷。 可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我漫无目的,且诚心诚意地把一些回忆驱逐。战争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模煳,什么硝烟、炮弹、死亡的恐惧,甚至麦可和艾文。不过,除了易北河畔的萨连科,他是很鲜活的,很多次都在梦里散发金灿灿的笑容,这足以说明,我的确对他动过心,想到他时心里涌上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暖流便是证明。老实说,我提笔写过很多封信,但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大约每天我都会在邮筒前消磨一些时光,踌躇许久后最终悻悻收回。 我说过,我是一个文化人,但这并非自夸,当然也没什么独特的意义。只是我从小就在外祖父的教导下饱读经典,甚至后面还考上了纽约大学,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到底是少数人,我们被强迫去思考,这通常意味着能看清楚本质。比如说,我看得清人类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对立,看得见所谓和平之下的暗流涌动。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从英法明里暗里斗了几百年就可获得的赤裸裸的经验。让两个力量相同的对手心甘情愿地化解矛盾站在同一阵线上只有出现一个更强大的敌人才行,好了,现在那个敌人没有了,假惺惺的幕布被撕裂是迟早的事。抗衡,只有抗衡才能进步,这是歷史理性的体现,人类在其中不过就是理性的工具。歷史有他自己的想法。 对于这一点,当我还在托尔高城内时就已经对此有所预见。所以当萨连科要求要我给他写信时我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萨连科——我可爱的、单纯的、半月时效的“露水情人”,却把我的沉默当做了默认,以至于整整九年他都在期待这样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 如果要道歉,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况且这事没有道歉那么简单。对此我也不想多说,因为此时灰黄色的纽约才是我的世界。尽管镣铐迟迟不来,但总不能永远漫无目的。我想起了我曾经的那些狐朋狗友,经歷过战争,黑手党们也学会了收敛声息,我曾跟着他们做过不少坏事,但这无伤大雅,至少跟着他们我没杀过人,当然,街头火拼时有没有死人我没有统计,可那个时候也可以算作一种自保和反击。这里面是没有杀人的意愿的,我只是单纯地寻找愉快罢了。 不过,要找到他们还是很容易。在帝国大厦下,我遇见了一个熟识的义大利人,他居然从良了,成为了一名油漆工人。我唉声嘆气,感嘆他浪费了他的暗杀才能,要知道最开始还是他把我带上灰色地带这条路的呢。 “阿尔,”尼奥语重心长地说,“世界要重新洗牌了,我们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义大利人现在在哪里都不好过。” “义大利可是战胜国。”我笑着说。 尼奥脸红了起来,听出我话里的揶揄后推了我一把,“嘿,我可是美国人,老子这辈子都还没去过义大利,我甚至不会义大利语。” 我耸耸肩,说:“那我比你幸运,至少我回去过德国。” “啊,没错,阿尔,你该忘掉你身上的德国味儿,那是失败的味道。你得跟着你的美国老爹混。” “我老爹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美国男人都这样,不是个好东西。” “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可是好东西啊,我可是啊阿尔,我们义大利人最爱家庭,我下个月就举办婚礼了,听着,你一定要过来,会有很多曾经的人到场,你明白吧,现在这里多了很多舞厅,空出了很多岗位,有很多你能做的,大家都还记得你这个小恶魔。” “我不是小恶魔。”我说。 “瞧你这头红头髮,不是恶魔是什么?”他起身准备离开,忘了一眼蹲在墙角里的我,下雪了,我冷得直哆嗦,十一月的气温骤降,我还没来得及准备过冬的物资。他思前想后,最终塞了我几张票子。 半个月后,在他的婚礼上,我和布鲁克林的菸草走私贩子搭上了线,同时我也认识了一个对我青睐有加的女人。她叫乔安娜&mdot;康纳利,比我大十岁,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尤物,以前是脱衣舞娘,现在自己开了家舞厅。她给我提供了一个保安或者说是打手的职位。条件是,她觉得我长得好看,可以做她的狗。 第19页 “我不当狗。”我义正言辞地说,“我这辈子还没打算过当狗。” 乔(她叫我这么叫她,而不是乔安娜)抖落指尖的菸灰,眼眸流转地笑道:“唉,我的小可爱——” 她走上前来,勾住了我的脖子,“这是叫你和我谈恋爱呢,恋爱,懂吗?你恋爱过吗?” “当然,我恋爱过。” “滋味儿怎么样?” 我想起了萨连科,我们接吻时彼此轻微的就像电流似的震颤,然后说:“很好。” “这不就得了,那些女孩儿们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她们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我注意到了,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有渴望——而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 我抿了抿嘴,然后看向她的胸脯,很美丽的一对小鹿,洁白丰腴,皮肤若羊脂般细腻,我嘆息一声,坦白道:“没错,乔,我渴望你。” 乔发出欢畅的笑声,于是从1946年的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和乔确认了关系。她待我很好,久而久之我甚至认为她爱上了我。乔说,爱上一个人不奇怪,尤其是爱上一个心不在焉的人。 因为从和乔在一起之后,我更加爱写信,每次当她一边穿丝袜一边问我在写什么时,我都会老实地告诉她,我在写一封寄给曾经的恋人的信。 “为什么不寄出去?”乔问,声音冷冰冰的。 我吸了口烟,说:“因为没有可能。” 乔走到我面前,用她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的手指抓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但愿如此,阿尔。” 乔游走于社会灰黑地带多年,对人心向来有自己的见解,她并非不在意我写信,而是她允许我有对曾经的怀念。但这种怀念会折磨她,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很多人爱我,阿尔,你为什么不爱?”她喝醉了,今天客人在店里闹事,乔用她的方法惩罚了客人,当她吩咐人剁下闹事者的手指时,她眼里有光,亮晶晶的。 “不知道,乔。” “我有过很多情人,但就你最心不在焉。” “你并不爱我,你只是上了自尊心的当。”我抚摸她美丽的面颊,她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淌下泪水,在我怀里她蜷缩成一只小猫。 “女人,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爱怄气,说不准是怄谁的气。” 我笑了,抚摸她的嵴背,一节一节地向上,她瘦削的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能量,那是女人独有的悲天悯人,我想她此刻脑海里是流血的断指,也许很多次鲜血会在梦里淹没她。当她做噩梦时,我会对她产生爱情以外的喜欢,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元素。美丽的躯体在柔软的床铺上震颤,发出无声的歇斯底里。我儿时看过很多次,现在也不厌其烦地看。我把脸贴在她的乳房上。 第12章 插pter 11 =========================== 乔有一条白色的丝质长裙,缎面的质地,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当她打理好金色的蜷发和涂上火红色的唇时,她会美得不可方物,这时男人们也会对她趋之若鹜。 每到这个时候,我会退到角落,回到自己的世界。那里寂静、盈溢酒精和菸草的味道,将没有任何人类的声音。 “乔很喜欢你。”尼奥穿过舞池来到我身边的吧檯,点燃了一根好运牌香菸,“她甚至不想要你再接触走私产业。” “她无法干涉我的任何选择。” “老弟,过去的事情就如昨日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来,虽然我不知道你脑子是进了什么水做出那种事,但现在战争结束了,世界焕然一新,你也得重新开始了。” 我握着一杯酒,在冰块在威士忌里消融,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抬头对酒保说:“给我一杯伏特加。” “纯的?” “纯的。” 酒保耸了耸肩,到了一杯伏特加,看着漫溢的酒液,我笑了笑后一饮而尽。 “尼奥,我已经重新开始了,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并没有为战争以前的事情伤神。” “乔打听过你曾经的恋人,那个女孩儿,我记得你们只有一两个月的交往。她已经结婚了。” “这和她没有半分关系,我早就忘记了她的名字。” “那是谁?” “你是乔派来的?”我眯起眼睛笑。 尼奥耸肩,无所谓地说:“等一切合法化,拿到该拿的手续和执照,所谓的黑灰色也就变成了白色,也许有一天,乔会和你结婚。” “结婚吗?和谁?” “和你,阿尔,我确信我在和你说话。” “阿尔是谁?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吗?你们真的认识这个人?” 尼奥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最终冷哼了一声,“恐怕你也不认识吧。” 我愣住了,然后破开一道笑容,向他举杯,“你说得对,尼奥,我不认识。” 之前我就说过,认识自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认识了之后认可更是难上加难。最近声名鹊起的法国佬不是说过吗?人总在自欺,往往还意识不到自己在自欺。这是最可怕的事情,我不要这样,所以干脆承认我不认识自己,更不可能认可自己。 第20页 出于此,我还在等待镣铐,甚至有把自己镣铐上送的冲动。 乔对于我在走私当中不顾危险充当接头人的做法很是生气,那天她脱下丝袜后,瞧见我坐在她的梳妆檯边写信,她脚步轻轻地走过来,用丝袜勒住了我的脖子。 “你去死好了。”她平静地说,手上用力,我渐渐不能唿吸。 “这封还没写完吶。”我脸憋得通红,用铅笔写下最后一句话——“我很好,你呢?” 乔一边用力,瞅了一眼信,说:“你这样也算是好吗?” 我艰难地挤出笑容,没有反抗,乔松开了手。 “够了!”她转身走向她的落地镜,白色的丝质睡袍轻柔地扫过毛茸茸的地毯,引起了一片温润的回应。 “够了,阿尔!我已经受够了!”她痛苦地颤抖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且不在意,你对这个世界丧失了兴趣,你陷入了深深的......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落脚点......也许战争曾经挽救过你,让你有那么一丝人味儿,但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他们都说,你这样的人很容易上吊的,没错,等待你的就只有上吊绳!” “那不雅观,”我想起那位鼎鼎有名的斯塔夫罗金,打趣地说:“我觉得柯尔特最好。” “见你的鬼!”乔转身气沖沖地看向我,“这是懦弱,你且以懦弱为骄傲,你享受堕落为你带来的特权,认为谁都不能把你怎么着!” 我没有做声,认为此刻最好不要做声。 乔突然笑了,病态的脸上呈现出悲哀而又刻薄的神情,她慢条斯理地解开睡袍,朝我走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吗?”她的双足踩在长毛地毯上,就像踩在沼泽中,渗出怨怼的汁水,“你以为,我当真对你一无所知吗?” 她露出她白皙丰满的胸脯,凝视着我:“告诉我,你真的爱它们吗?”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有些眩晕,反应过来后我打起了冷噤,走到乔的面前抱起了她,把她放在了床上。 合上她那薄如蝉翼的睡袍,幻想丝绸的质地变为白纱,我顺手拿起一杯水倒在她的胸口,让这睡衣透明,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哭了,我将脸再次贴在她的胸口,任由眼泪沾湿那对神圣的乳房。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第二天我们分手了,第三天,我在街头被逮捕了。 这其中有没有乔的手笔并不重要,我也不关心,当我坐在审讯室里时我就打定了主意不把任何人交待出来,这也不是因为什么讲义气,而是单纯地想进去。乔说的对,这是堕落,堕落是有特权的。 而到了这时,就不得不再次提出“玄学”这个东西,这个词语我是从中国古籍里学来的,你可以说它是形上学,在英文中都是metaphysics,但在中文中,玄学和形上学却是完全不同的词组,说是近义词吧,中国人又区分得很清楚,说是有不同吧,依我的学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翻过辞典,“玄”这个字在中文中有种深奥难懂、不可捉摸,甚至有命定的意味。而形上学——则追求一种终极的存在,“形而上者即谓之道”——“道”,多高深,只有中国人才知其一二,所以这很复杂,我不甚了解,但在这个时候,我认为“玄”这个词语更能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何况我的存在都是一种“玄”。 主要是命定的意味很明显,倘若我信教的话——“人心筹算自己的道路,唯耶和华指引他的脚步。”这句经文再贴切不过,当我一心想要堕落时,反而堕落不了。有这么一个人,几乎当我再次踏上美洲大陆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而现在,他觉得到了时候。 亨利&mdot;赫克谢尔——我的德裔同胞,美国中情局的后起之秀,柏林行动基地的红人(后来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来到了我面前。 初次见面时,我被他那身体面的西装所吸引,黑灰色纯羊毛粗纺面料,戗驳领,收腰的设计一看就出自名家定制之手。微蜷的棕发和深色的瞳孔,嘴角在不微笑时以一种暧昧的弧度下垂。他大概三十岁,三十岁对于他这个位置来说还算年轻,当然说不上是天才的程度,但也超过了绝大多数人。他比我高一点,这样算来大概是73英寸左右,毕竟我穿鞋才勉强够到72英寸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眼神,睿智中带有若隐若现的阴狠,是典型的希特勒所奉行的“雅利安人”面孔,显现出一种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果决,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把请他切水果,因为让他拿刀是件很可怕的事,哪怕你知道这个人拥有强烈的理智不会伤害你分毫。 他非常自信——这位情报先生,坐在我面前,将厚厚一沓资料放在审讯室的桌子上,似笑非笑,像只捕食的鹰隼。 “德裔,会德语,擅长用枪,具备基本的格斗术,战争中有充分的侦查经验,且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最重要的是,小小年纪,罪行累累,最严重的两条,杀人、走私,前者被某位黑手党保释后用战争中的军功勉强相抵,而后者……” 第21页 他抬起精光四射的眼睛,“拿什么抵?” -------------------- ps:法国佬:萨特 斯塔夫罗金,陀《群魔》中的主角; 柯尔特,此处指柯尔特左轮手枪; 柏林行动基地,美国在西柏林的间谍机构; 72英寸,大约180左右; 亨利&mdot;赫克谢尔,真实人物,出生于汉堡,二战前移居美国,战后曾担任柏林行动基地副主任,会有一定的改编; 形上学:此文中非指马哲中与辩证法相对的形而上,而是笛卡尔的第一哲学,实体论; 人心筹算自己的道路,惟耶和华指引他的脚步。出自《圣经》箴言16:9 这篇文或多或少有点存在主义的影子,当然,这并非绝对地去对抗虚无,在此作者并不能预见阿尔的心路歷程,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走,大家如果看得有点云里雾里,可以留言,或者去读一读加缪,读他的比读我的好 第13章 插pter 12 =========================== 我笑了,非常真挚的笑容,绝无任何戏嚯意味。 “看上我了。”我说。 他挑起一边眉毛,自信道:“看来你还很聪明,这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你也是德裔吧?”我问。 “没错,最先一批过去的基本都是德裔,语言和文化永远都是第一障碍。”亨利耸肩,心情似乎特别愉悦。我并没有问“那边”到底是哪里,但大概心中有数。我说过,有些事情我看得清,更何况我还经常捡舞厅里客人们留下的报纸看。 美苏双方的“永恆”的友谊似乎出现了裂隙,这裂隙就如冰罅,在对峙的温度上升中有愈发扩大之势。为了不受制于人,谁先出手谁就是占领先机。如今苏联军方并未有撤出德国本土的打算,尽管他们占道理且被国际承认,但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地区却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慌。 但我不知道的是,苏联的间谍机构居然也开始向西欧甚至是美国渗透了,不过这也是后来亨利告诉我的。是的,我很容易就答应了亨利。因为亨利说,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去玩一圈。 “很刺激的,适合你这种人。”他微笑着,呷下一口红茶。审讯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大夏天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哪种人?调查过我的身份背景,就知道我是哪种人了?千万不要陷入经验主义啊赫克谢尔先生。” “美国是个移家。”他顿了顿,放下茶杯,温和地说道:“这里有来自于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血统的人。咱们日耳曼人也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比如我,身上还带有很明显的德国痕迹,毕竟我在1938年才正式拿到国籍,而你,三代……不,二代移民吧,你身上有些味道已经很淡了,不过,有些骨子里天生带有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那么说,您是基于血液和基因就可以判别一个人的?” “这的确是某个非常值得考虑的因素,但是——莱利先生,倘若仅此而已,未免过于偏激了,至少我能说出‘适合你’这种话,你就得意识到,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所想像的多得多。好好回味一下我刚才说的话,阿尔弗雷德。” 他用食指指节快速地敲了敲桌子,仿佛敲定一桩生意,在他志在必得地起身离开后我翻阅起他留下来的资料,其中外祖父和母亲的照片被僵硬地贴在两张介绍栏里。母亲依旧很美,这张照片约莫是她30岁时的模样,呈现出病态的纤弱,即使是黑白照片,她那一头垂在胸际的红髮仿佛也散发着温润光泽。 而外祖父,他似乎很憔悴,眼眶深陷,无神地瞧着我,一如既往地沉默。 “黛西。”如果外祖父一定要开口的话,那一定是在唿唤他的雏菊,我的母亲。 我突然很想落在地上,如果能离开这个地方的话,如果有别的出路的话——所以亨利说得没错,成为一名间谍是适合我的,这并非是其中刺激元素作怪,而是因为间谍向来都如幽灵游荡在外的。是的,我需要游荡。 于是,这其中不许过多讲述什么心路歷程,已经强调再三了,在阿尔弗雷德的性格中有一种“想一出是一出”的鲜明特徵,高级点就称之为虚无主义,一般来讲就是不负责任,但不管怎么说,这其中有直觉的成分。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我是该去的,我就该去往那片欧罗巴大陆的。 第二天,空调依旧开得让人哆嗦,当亨利换上另一套剪裁得体的西装来到审讯室里时,我在半睡半醒中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他。他越过审讯桌饶有兴趣地站在我身边许久,探出手挑起我的因为长时间未修剪而微长的头髮,说:“但愿这是你思考后的决定。” 我能感受到他在细细捋着我的头髮,髮丝之间传来摩擦的声音。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我勾起唇角,甩了甩头,夺回自己头髮的所有权,“喂,这时候没必要装好人吧?” 亨利笑了,神色和煦道:“的确没必要,只是我不想浪费资源,毕竟得要成为一名间谍,你还是远远不够格的。”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翘起二郎腿,向后躺身道:“首先是训练,这是很必要的,我们中情局有自己的基地,或者可以说‘农场’,你会在那里呆上至少三个月,当教官给你的考核通过后,你才能成为一名正式的cia。其次是,决心,阿尔弗雷德,这里可没有半途而废的余地,如果你想中途退出的话……” 第22页 “再把我关进牢里去?”我抬起头说,“不会吧,你就这水平?” “当然没这么好的事,你的朋友,叫麦可是吗?他父亲是个偏瘫,母亲是个清洁工,没了儿子要在纽约城内体面地活下去可不容易。” 我冷下神色,“威胁我?” “如果有必要的话,当你去往农场后,史密斯先生将被送往医院进行全面的治疗,如果你半途而废,相信我,比绝望更绝望的是曾经体验过希望,我想你可以不愿意他们经歷这种心情。” 是吗?原来还在以一个正常的人类情感为基础来要挟一个弒亲之人吗?我弄不明白了,既觉得好笑,有隐约看到一丝希望。这里面成分太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我沉默了,并非为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威胁,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在意,却不在意,不在意,别人却觉得我在意。大概就是这样的。 总之,一礼拜后,我来到了维吉尼亚州的农场开始进行训练,为期半年。在这里我将进行枪械、通讯、密码学、侦察与反侦察等训练,我有基础,战争磨鍊过我。当侦察兵时与德国人对垒所的道的经验让我能够更加快速地吸收新知识,所以不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就能得到教官的褒奖,唯一不足的是体力,我在力量训练中表现总是垫底,教官说这是因为我懒,不想出力。为此还叫一个学员来盯我,这个人叫欧文&mdot;林奇,比我大几岁,是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毕业后没有立即前往“战场”而在这里担任助教,多年后他一直想把他的弟弟塞给在柏林活动的我,那个时候我焦头烂额,根本没能力处理他这档子事。不过后来他成为了间谍届的传奇,因为在古巴那场危机里他在千钧一髮的时刻扮演了重要角色,搞来了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东西。 欧文在给我“补课”一个月后,他得出了结论,我并不是懒,而是有某种奇怪的心理在作怪。他对教官说,阿尔弗雷德是想要紧紧抓住他身体的控制权,他愿意的时候,他能举起一辆摩托车,他不愿意的时候,走路都要哼上几句。 教官说,这样也好,因为人都是不愿意死的。只是太有自己想法的间谍难以控制,应当加强监管,于是一个电话打到了亨利那边,可亨利却说,真正有能力的人向来都是管不住的。教官不置可否,却吩咐欧文把我盯得更紧了。 在农场里的生活我没有很多印象,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此地距离兰利空军基地不远,有时可以看见战斗机掠过蓝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在空中做出各种各样的机动动作,它们就像自由的鸟儿,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空闲时间里我时常坐在草地上看飞机,可以看上整整一下午。有时欧文也会在身边,他很安静,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并不排斥他闯入我的世界。不过有一回,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柄口琴,坐在草地上吹了起来,听到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音色我顿时就像向下俯冲的战斗机般震颤不已,被有意压制的某些回忆闯入脑海,让我顿时不能唿吸。这天空的蓝色突然百般变化,凝为那动情的两眼,叫我再也不忍去看。我突然觉得很伤心,莫名其妙的伤心。于是我走到欧文面前,从他手里抢过口琴扔了出去,为此欧文和我打了一架,关完禁闭后,时隔几个月我再次开始写信。 你若要问我写信的内容,我不会坦白,因为在写信时,我时常处于一种痉挛的状态。我总是发抖,想像这封信被握在那双手里时的模样,想像他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想像他怎么去亲吻这封信,亲吻这封信后的我……于是我时常激动得拿不稳笔,任由这狂醉侵袭,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勐然惊醒,然后慢条斯理地、如过去无数次那样地撕毁这封信。 其余的,关于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我在这里没有朋友,熟人倒是有,就是欧文。他并不待见我,因为他觉得我心思不正。我当然无所谓,半年后我肄业时他还挺不舍的,说以后没人盯了。当然正常学员的学制并没有这么短,可亨利说欧洲那边缺人,他需要我。这种需求很迫切,我几乎只在纽约待了两天就去往了欧洲,在这两天内,我去医院探望了史密斯先生,且拥抱了他的夫人。我走的时候,在夫人的泪水里变得心软,于是跟她说我勉强可以做他的儿子,但是现在这个儿子有自己的事要做。史密斯夫人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揩泪,后来我又去找了尼奥,还了他当初借给我的钱,最后去往了舞厅,在男人堆里找到了乔。 “你可别死了。”她破开人群中款步朝我走来,灯光下好似一位女神,我搂住了她的腰。 “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笑着,握住了她过来的手,她柔柔地靠在我怀里。 “因为是你。”乔嘆息一声,说:“阿尔,也许有人说过,你是个怪人,但是我想说,你也是个好人。只是你的好我们感受不到,你太吝啬了,你捨不得给我们。也许……” 乔笑了,亮蓝色的眼影波光潋滟的,我突然发现她是那么美。 “也许,你所有捨不得给出去的感情,都留着给那样一个人,留着一个让你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人。阿尔,有一回你喝醉了,忘记撕掉信,我读了......你相信我吗?就算不相信我,请相信女人的直觉。” 第23页 她将食指轻轻点在我的胸口,抿嘴笑道:“你会见到那个萨连科,你一定会见到那个萨连科。” -------------------- ps:我所有的书都是一个“世界观”,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剧情、会出现什么人,都不毕惊讶哦~但任何一本但独看都不会有障碍,可以透露的是,琴声将是所有的见证。 第14章 插pter 13 =========================== 被拆穿了,乔还真是不留情面。她一眼就看出我答应亨利成为间谍的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驱动力。是的,倘若我永远留在美洲大陆,此生或许再无见那人的可能。可即使我去往了欧洲又怎样?我还没异想天开到可以在街头偶遇,更没有傻到不清楚自己身份早已为我和他带来的对立,可是……尽管不愿意承认,来到欧洲,唿吸到这里的空气,我就觉得,这其中是有奇蹟的味道的。 没错,我不抱希望,但幻想总是被允许的。 起先,我的活动区域在法国。这一站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亨利来说也很重要。那是1947年的秋天,铁幕已然降临。我一次见识到秋天的巴黎,是不同于美国,这里充斥着一种略微忧愁的浪漫,就像个巨大的舞台。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完全走出战争的阴霾,经济凋敝得犹如天气。街上行人总是很少,男人们眼神空洞,在咖啡店里消磨时光,而女人们瑟缩着,用瘦削的胳膊肘夹着干瘪的法棍,独行在左岸。即使是这样,萨纳河畔永远不缺少鲜花的点缀,在花店里,在女孩怀里,在地上,在垃圾堆里。 这一时期我主要负责情报的收集,这活儿说容易也不容易,主要是得东奔西跑,有时候还得明抢。没过多久我就被盯上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敌人”,两个苏联克格勃。我调查过他们,一个叫“灰雁”,一个叫“蓝鹟”,年纪与我相仿,实力却强得可怕,听说他们是从契卡出来的,这就意味着他们战时就是情报人员,论起经验来我也不是对手,总之,这俩人经常把我逼得东躲西藏,好几次不得不请求亨利的支援。 要是转机不出现,我还真没信心继续在间谍这一行儿继续待下去,毕竟刚出山就遇见劲敌,况且我并不收到上面的重任,中情局里面派别林立,我是亨利的人,只能从亨利那里要资源,是以我手头上的消息、经费以及装备总是很有限。 还记得那段时间连续下了好几天雨,府绸衬衫已经不能御寒,我花钱在二手市场上买了件风衣,就当我考虑要不要买件毛衣时,亨利的某个下线就给我送来了项任务——隐藏在巴黎城内的一处收报机将发来十分重要的信息,务必获取信息带回。 其中线索十分复杂,就是找到这个收报机就花了我整整一周的时间,在此期间我小心翼翼避开对手的视线,好不容易找到收报机,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秘时,莫名其妙的,收报机开始运作,一封密报就像踩着点似的被发了过来。 我吓得一哆嗦,仅仅是破解了密报的第一句话就意识到这是盘“大菜”。这是有关于某项会议的与会名单,其中牵涉到了东欧政坛众多官员,稍作分析便可得知其军事隐秘和情报人员的排布情况,我连忙记下所有的情报(多亏了我有个好脑子),着急忙慌地就往亨利那边赶。可还没能离开巴黎城我就被灰雁给盯上了,他一路对我围追堵截,我狼狈得就差往萨纳河里跳。不过这回还好只有他一个人,要是有蓝鹟,我想即使后面那个人出现了我们大概也是逃不掉的。 事情是这样的,灰雁这回像是杀疯了眼,招招致命,丝毫不留情面。往日他和那个蓝鹟在一起时,就算我们正面碰着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或多或少会留点余地。而这回,他对我有斩尽杀绝之势,我身中数弹,在巴黎城内踉跄逃窜。雨天路滑,血迹蜿蜒,吸引灰雁一路而来,我仿佛能听见死神到来的脚步声。就当我在一条小巷里走到尽头准备任命时,一道温暖的臂膀接住了我,我一头撞进永恆的怀里。 “吓坏了吧?” 这是南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如果要描述这个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女人,就是莎士比亚都会词穷。总之,我的视野里映着的是一个美艷而清纯的女人,除却这两种特质,更多的是一种慈悲。这种人怎么会拿枪?我不明白,可也来不及思索南希和灰雁便开始了激烈的枪战,最后,在南希和她的团队高超的配合下,我们最终从灰雁手下逃脱。 怎么说呢?离去时我瞥了一眼受伤倒地的灰雁,他绝望的泪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竟让我觉得心痛,甚至有干脆把情报还给他的冲动(可这并不现实,我已经记在脑海里了)。后来,灰雁——好像叫什么帕维尔&mdot;伊万什么什么,蓝鹟——伊利亚&mdot;安德烈什么什么……我记不住,我说了,这世界上我除了“罗曼&mdot;亚歷山德罗维奇&mdot;萨连科”之外我哪个俄国名字都记不住,总之,这一对俄国鸟儿,前者听说被枪决,后者则不知所踪。就这样,这两个劲敌就此退出了我的舞台。 这则情报果然意义重大,不仅让亨利在欧洲地区更进一步,也让我有了自己的团队,并且还收穫了南希&mdot;略萨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搭档。不过因为这件事柏林行动基地内部有了分歧,亨利本身与一位叫理察&mdot;赫尔姆斯的上级不和,这次那位突然发了脾气,认为亨利是擅自行动。可我却觉得亨利是有意为之,反正,尽管挨了批评,亨利仍旧平步青云,更上一步。他只是叫我去荷兰或者挪威躲上一阵子——“因为惹到了不能惹的人。”亨利解释道,可也不能透露再多。总之,我猜想是因为可能遭到克格勃的报復,于是在南希的安排下去了挪威,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第24页 虽然讲述到此未免有些累赘,但上述这件事是有讲述的必要的,否则在欧洲我也待不久,更不可能去德国本土。总该做点成绩来才能去真正的前线,于是在挪威游荡了半年之后,经过亨利的安排,我和南希成为搭档,前往了德国地区。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南希。她比我大五岁,是位玲珑剔透、聪慧优雅的女人,面色容光焕发,眼睛是偏绿的蓝色,祖上可溯源到爱尔兰地区,所以在她身上多少带着点叶芝的浪漫与华丽,甚至还有种神秘色彩。但除此之外,她更兼具茅德&mdot;冈那种女演员的浑然天成,除了不输于冈小姐的美貌,其能与周围所有环境毫无违和地融入也未有半分逊色,这促使她成为一名优异的间谍,更促使我认为——即这位女性拥有诗人与其仰慕的女演员之共同特徵,没人有资格去爱她,她也不该去爱任何人,在爱情这回事上,她爱自己就足够了。 不过,超脱于那一对爱尔兰人,南希最大的特徵就是慈悲,说来也讽刺,她就算再杀人时,掏出她那支定制的小巧的手枪对准敌人后,眼底不可避免地流淌出一种不忍的心绪。 “这是误会。”南希会用她的手帕擦拭枪口的血迹与硝烟,“我不能控制我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真奇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她会挽着我的胳膊和我去舞厅跳舞,她很会跳舞,节拍踩得很准,较小的身躯轻盈,翩翩飞舞就像一只蝴蝶。 潜伏在德国——这个浓雾瀰漫的国度。德国总是爱起雾,尤其是清晨时分。那个时候什么都看不清,阳光没有一点力量,人也会感受到一种似是而非。这种恍惚的心情会让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感到莫名的心安,德国——尤其是东德,可比西欧危险多了,这里是铁幕的中心,不仅是克格勃,50年初被苏联扶持起来的东德国安部也是令人头疼的存在。他们这些人,既继承过去纳粹的严谨,又跟随苏联开发出更高级的间谍,总之,在我之后多年间谍生涯中,人才辈出的东德国安部——史塔西,一直是我的头号敌人,甚至超出了克格勃。 其实,要说这几年——在和他重逢前的几年,若要细究回忆,我是说不清的。尽管我稳扎稳打和南希在东德——尤其是德勒斯登地区站稳了脚跟,建立起了自己的情报网,在中情局平步青云,但就如南希说的一样,阿尔弗雷德依旧心不在焉。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应该说他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促使他在间谍行业兢兢业业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找不到对别的兢兢业业,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对此“游荡”的专注和忠诚,让这股毫无意义的力量产生了惯性,让他不得不继续保持这个身份。 要说麻木,也并非绝对。只是后来在如此的出生入死中我渐渐忘了萨连科这个人,更忘了自己来到欧洲的最原始的冲动其实来自于他。我习惯了间谍的生活,紧张、刺激、隐秘,却乐得自在,于是那张鲜活的脸在我心中逐渐消散了,我也不再写信了,可我并没有愧疚和任何遗憾。所以,这一点是要遭报应的。唉,的确是这样的。 当你忘记命运曾透过玄学给你的启示,那么等待你的只有一记甦醒的巴掌,叫你在进退不得中勐地记起全部,鼻青脸肿地再次跌落于命运之网。 我还记得那时1954年的秋天(真的过了好久),我和南希在德勒斯登,我化名为“阿尔萨斯&mdot;诺伊”在易北河畔开了一家餐厅作为情报中转站。而南希——只改了姓氏,南希&mdot;施密特,她比我潜得更深,在亨利和多方的努力下,她潜入进苏联驻东德军团德勒斯登军区的某个食堂,作为一名食品採购员。我和她基本上不碰面,只在一家屠宰厂里面见面——当然,这家屠宰场的总经理也是我们的人,当我们挑选猪肉时,我们交换情报和信息。 这是一次巨大的尝试和成功,亨利作为柏林行动基地的副主任一直受制于人,理察&mdot;赫尔姆斯嘛,基地现任老大,在欧洲地区和亨利勉强与他分庭抗礼。不过这回,我和南希的表现足以让亨利和他掰掰手腕了。 我和南希基本上每个月见一次面,基本都是在採购时期,在臭烘烘的猪肉中间。除却这个,我就打理自己的餐厅,真见鬼,还好我以前观察过乔怎么运营舞厅,否则我是没有一点商业头脑。店面不大,可以容纳七张桌子,最多二十个人,厨师聘用的两名当地人,主打当地特色菜。服务员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叫“莉莉”的漂亮女孩儿和差不多同样年纪的年轻小伙儿,他是兼职,只在周末来,叫“埃里克”。而我,负责帐务和管理,经常缩在柜檯后不露面,力求让这个情报中转站存活的时间长一些。 小店在易北河畔,透过窗便是美丽的河景(虽然由于战时的地毯式轰炸到目前为止还存在很多残垣断壁没有修建),当初开张前为了名字我们还讨论了好久,最终南希说,为了不引人耳目,最好融入当地特色,可其实我们对德勒斯登所知甚少,最终,我擅自做主,把小店名为“gesang”。 “琴声”——这里的确有想念他的成分,初来乍到面对这条河流不想起他未免也太过绝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半年之后,日日面对这条河,处理德勒斯登地区的情报以及经营餐厅业务,久而久之便将他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想起过他了。 第25页 是的,我的确再也没有想起过他了,我忘了他,忘记了这个唯一在我心中有过短暂分量的人。 于是在那个下午,夕阳如流水般倾泻的橙红色的下午,由于莉莉和埃里克同事请假只好由我亲自招待,当我漫不经心地拿着菜单走向客人时,命运敲响了第一记钟声。 “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窗边的客人手中报纸应声而落,当他抬头时,我从未想过,命运会把我们的重逢安置在如此稀松平常、毫无新意的一个黄昏。 ——为此我竟感到由衷的愤恨。 -------------------- ps:还记得蓝鹟吗?蓝鹟、棕熊、灰雁......这下代号都齐了。 理察又出现了,这没办法,写来写去都绕不过他。亨利在歷史上也是副主任,只不过主任和副主任一直在换,在这里就定下他们了。 叶芝和茅德&mdot;冈就不多做介绍了,就是爱尔兰诗人和他的女神。 另外,克格勃在53年之前不叫“克格勃”,总之一直在改名,53年后才确定,同样,为了减少信息的累赘,再次也称唿为克格勃,克格勃的前身为契卡。 第15章 插pter 14 =========================== 深蓝色的双眸里掠过与我相似的惊讶,如同多年前那般,我们就此定格在下沉的夕阳与易北河的粼粼波光中。足足一分钟,巨大的震颤才放过我的灵魂,我打了个冷噤,失魂落魄地转身朝柜檯走去。 “先生。”我听到了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声音,herr——德语,他说的是德语。 “.......在......” “我要点单。”仍旧是德语,非常流利,让我瞬间有认错人的错觉。不,这不会是错觉,这张脸,是我曾日夜思念却忘却的脸,属于萨连科的脸。 “抱歉......今天,今天不营业了。” “哦?为什么?”我听见他站起身时木座椅向后移动在地板上发出的滞涩声,身形顿时就像是施了魔咒,前后不得,像尊雕塑般定在原地。 应该朝前走的,或者转身勇敢面对,可我一动不动。就像个失败者,沉默的、不知所措的失败者。 “我想要点单。”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萨连科——我九年未曾见面的萨连科,用不同往日的生硬的语气,用我从未听过的通过他的声色所讲出的德语,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先生,请您过来,为我服务。” 我僵硬地转身,迎上他毫无暖意的眼神。即使在橙色的夕阳中,从那双深蓝的双眸里淌出的寒冷也幽绿如磷火。在这避无可避的几秒内,我不禁端详起他。时过境迁,他的气质被时光酝酿成熟,气息——就我从这两米的距离所感知到的,由活泼变为沉静,如夜色下漆黑的、深不可测的河水。十一月德国寒冷的的秋季,他穿着件灰黑色大衣,戴着顶相同色系的羊毛圆礼帽,手上是做工考究的羊皮手套,紧握报纸,带有颤抖的弧线。面容未变,两颊却更加苍白消瘦,我敏锐地注意到,在他下颌处有道隐约的伤疤,浅浅的,却透露出这人不那么平和的生活印迹。 深吸了口气,我强压内心的悸动,朝他走去,将菜单递给他。 “您要点什么呢?”我脑海里飞速盘旋着应对之策,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他目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认出了我,我美国人的身份就会暴露,南希以及这个的情报站都会陷入危险。奇怪,在这一刻我竟把间谍的身份放在了和他相爱之前。 “要......”他也不看菜单,仍旧直勾勾地盯住我,我确信他已经认出我来了,“一杯咖啡,另外,再来点培根?有吗?” “没有!”我脱口而出,纯粹不想让他在这里吃饭,他突然弯起眼睛笑了,丝丝缕缕嘲讽的意味不甚明显。 “为什么没有?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培根了的吗?”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铅笔落在地上。 “先生,您,您大概是记错了......”鬼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这一刻我是真的慌了神,不仅妄图狡辩,甚至转身拔腿就跑,可如果有的选....... 然而还没来得及跑上两步,我的胳膊肘就被一道大力攫住,甚至没能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唿,我就被他仰面按在了柜檯上。我挥舞双臂奋力挣脱,人半分未动,却把酒瓶一片地全扫掉在地砖上,哗哗啦啦,爆发出连绵清脆的响声,酒香霎时瀰漫,自下而上将我们包裹在内。再度安静时,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却不发一语,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冷漠、甚至恶狠狠地谛视我。 我忍不住打颤,紧咬牙关。 “怎么回事?!”厨师从后厨擦着手就冲出来,“怎么全碎了?......你是谁!” 他收回心疼酒的目光,壮着胆子朝萨连科吼道:“放开他,我要报警了!” “不!”萨连科根本不理他,我艰难却快速地转头,对他说:“弗兰克,没事,你先回去,今天提前打烊。” “老闆!”弗兰克挥舞起拳头,“咱们俩打得过他!” “滚开!”萨连科突然吼出一声俄语,弗兰克顿时僵硬在原地,东德人对苏联人的惧怕刻在了骨子里,他勐地回过神来,谁也不知道什么可怕的念头钻进了他那个可怜的脑袋瓜子里,弗兰克打了个冷噤头也不回地就冲出了餐厅,还贴心地帮我们带上了门。我真的欲哭无泪,萨连科的手还抓着我的衣领,我的腰快被折断了。 第26页 “有话好好说,我,我唿吸有点困难。”我艰难地挤出微笑,试图讨好他。 “你是谁?”他俯下身,上身逐渐与我贴紧。 见鬼,他分明知道我是谁,各种情绪的折磨下我快吐了,认和不认似乎都没好果子吃。 “阿尔萨斯&mdot;诺伊。”我喘着粗气,回答他的问题,然而不再挣扎的两只手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毕竟我也得确认他现在的身份。 “哦?阿尔萨斯?”他狐疑而嘲讽地眯起眼睛,“美国人?” 我正想着怎么迂迴,或者编个入籍德国的理由,探入他大衣内左手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那腰间枪套的质感和其上的花纹我不用看就知道,哈哈!我真的想笑,他是军方的人!他竟还是一名军人!而从他制服我的格斗术来看,站立式擒拿,大开大合一招制敌的哥萨克风格——西斯特玛—— 他居然是一名格鲁乌! 上帝!他竟和我是一路人! 见我表情风云变幻,最终落在一道似是而非的绝望中,他突然笑了,似乎已经知道我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这就说明,他是容许我去探明他的身份的,他也根本不隐藏,因为他猜出了我——不,他已经通过我存在于此地得到了自己的结论。 没错,我是中情局的人,而他是苏联军方情报参谋部的人。此时是我们对垒的舞台。 见我不回答,萨连科摁住我的手也松了松,我反应过来推开了他,大口喘起气来。他见我挣脱,反手就想再给我一下,这回我有准备,一个回身堪堪从他手里逃脱,却一不小心撞在桌角,腹部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 萨连科见状朝我伸手,我捂住肚子躲开了他。 “你想怎样?你还想打我吗?你把我抓走好了!”我破罐子破摔地说,甚至表现出不耐烦,就好像多年前他拿着艾文的扣子来找我时的那样,我默认他还是爱我的,还是纵容我的。多么可笑,这大概源自于直觉,毕竟九年能改变的有太多,谁知道这个人是否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妻儿?而我,竟这么理所应当地索取,甚至忘记了表露自己——分明我也是,我也是...... 出乎意料的,他愣住了,在我想当然地滥用他的“爱”当中,他的爱似乎一股脑儿地回来了。或许,这爱本身就从未离去,他只是惊讶于这么多年原来我们彼此什么都没变,而有些东西却面目全非了。 在我的逃跑和拒绝中,萨连科的眼睛里流出大片受伤的色彩,所有的冰冷倏忽褪去,他难过地、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想打你,也不是来抓你的。”他突然哽咽,转过身背对我,好似怕我看见他动容的模样,“这对我来说不公平......阿尔。” 他艰难地叫出我的名字,仿佛在战胜什么似的,垂下头颅,如受伤的白鹤,“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成为了一名间谍?为什么来到德勒斯登,为什么开了家叫‘琴声’的餐厅?”我气沖沖地道,说不清楚是在对谁生气,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在对自己生气。 “不——” 他转身,坚决地否认。发红的双眼泪光闪闪,将我深深印刻在内,萨连科——我的罗曼,我一生的挚爱,用他颤抖的嘴唇,用他的眼泪,向我发出毫无谴责、只有委屈的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整整九年,一直在等待你的信。” 怒火瞬间消散,我彻底愣在了原地。 -------------------- ps:格鲁乌(Глaвhoe pa3вeдывateльhoe yпpaвлehne,意为情报总局)总部设在莫斯科市阿尔巴特街的苏(俄)军总参谋部内,代号是44388军事部。可以理解为,是为军方服务的情报部门,但也要受克格勃监督(克格勃属于中央,几乎监督一切)。 直属第一处,负责莫斯科地区的间谍情报活动;直属第二处,负责在柏林地区的谍报活动;直属第三处,负责在第三世界和恐怖组织中进行谍报活动;直属第四处,负责在古巴对美国进行谍报活动;直属第五处为政治处,直属第六处为财务处;直属第七处为护照处,负责研究、伪造各国护照相各种票证;直属第八处,负责文件的加密和解密;直属第九处为档案处。 第16章 插pter 15 =========================== 信?什么信? 是我在那分开的头几年还会间歇性地用那种发狂而又绝望的思念写下来的信么? 是我对他的唯一一次地在断桥上拉着他的手、沉默地在那曲“小路”里应允下的承诺? 不,萨连科,你看错我了,你看错了,这里不是阿尔弗雷德,是阿尔萨斯。他不再是九年前的那个凭藉在战争中残留下来的一丝人味儿和你谈起恋爱的年轻美国大兵,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常年潜伏在德国地区的美国中情局,一名渗透的间谍,你註定的敌人。 而现在,你要从敌人这里得到答案么? 可他面色通红,目光灼灼,显示出毫无改变的心意,我就像被掐紧了喉咙,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为什么?”他朝前走进一步。 “看,看不出来么?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回到美国就开始做这个了……我没有,我没有心思写什么信。” 第27页 “骗人。”他说,“你答应过。” “承诺就是拿来违背的。” 有时候人为了和自己较劲,是不惜伤害自己和最在乎的人的。若是别人,早就一拳挥向我的鼻子给我狠狠地来上一下,让我好有机会心安理得地还手,可这是萨连科,那个在断桥上拉着我怕我掉进河里,给我吹我想听的任何一首曲子,抱住我、吻我的萨连科。 仿佛答案在意料之中,又或许再度伤了心,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慌忙转身揩拭眼泪,略有些不好意地吸了吸鼻子,说:“是我看错了人,这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 这种毫无道理的自责深深刺痛了我,我终于忍不住,面向他孤寂而悲伤的背影,愤慨道:“萨连科,九年了,过了九年!” “我知道。” “九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一个国家都被瓜分,曾经的盟友如今成为敌人,那短暂的……感情又怎么……”我低下了头,说不下去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这是违心的话,真的,可好像保持理智是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毕竟我还有情报站和南希要守护,是的,没错,间谍的身份还是在爱他之前的。 “短暂,的确短暂,不过就一个月,不,甚至对你来说就半个月,反正你什么都不在意,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那种飘在天上的人。可我的确还妄想,妄想过……阿尔,哪怕就一封信,哪怕就一句话。” “可那又怎样?别说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两个普通人在这铁幕之下註定不可能!你这么怄气和恼火,是因为我不守约定,还是依旧在爱我?” 话是脱口而出的,后悔是瞬间到来的。此时,我将自己安置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即既渴求他的回答,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也许过了三十秒,或者三分钟,这暧昧的岑寂才逐渐消散,夜色此时降临了,窗外人影幢幢,却没有一人推门进来,我想弗兰克在离去时翻开了打烊的牌子。门是锁着的,灯未开,喧嚣不属于我们,光亮也不属于我们。这黑暗渐袭,连绵不绝。 他开了口,我却不敢看他。 “倘若,倘若我说,我还在爱你呢?” 我惊诧地后退一步,几乎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 “萨连科,九年!整整九年!我……” “你是不是不信?”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咬牙质问,仿佛又是威胁,又是乞怜。我应声而退,踩在破碎一地的酒瓶碎片中,也许是酒液让地砖太滑,又或是他的回答让我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发软,前不久执行任务胸口受的伤也突发尖锐的阵痛。就在我朝身后那片狼藉的柜檯倒去时,萨连科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了我。 “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事实。” 他与我紧贴,那亲吻过我的唇就在咫尺距离。恍惚的意识中,我的视线越过萨连科的肩,看到了那个多年未曾出现的身穿白纱的女人,她仿佛变得更美了,镌刻在易北河的梦幻的波光中,就站在餐厅外的窗户前,在渐晚的朦胧夜色中翕动她透明的羽翼。她将两手轻撘在玻璃上,现出她那掌心的命运线,对我微笑,对我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 “靠近他,靠近他……” 不,不要再说,都不要再说,你不要说,你也不要说……不…… “不然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偶然么?”萨连科几乎痛苦地喘息道,“不,这不是偶然,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我一直爱着你。” 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了,我听见女人发狂的笑声,是既锋锐的痛苦又沉甸甸的幸福,与此刻的我如出一辙,倒在酒液的刺鼻味道里,旋转在蘑菇味儿的书房里!是的,命运!玄学!落在地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反过来抱住萨连科,让不设防的他摔倒在地,就像在断桥上我抢他的纸条那回,我骑在他身上,任由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所积攒的、所封闭的、所遗忘的爱,肆意地宣洩而出,仿佛我们从没分开过,仿佛我们依旧年少—— 我俯身,几近仇恨般地吻在他的唇上。 而没过多久,反应过来的萨连科伸出双臂,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他在沉默中脱去了大衣。 当那双属于狙击手的手掌探进我的衬衣,摩挲在我的嵴背向下去时,我在这炽烈的亲吻中突然意识到,这段重新开始的关系不会止步于当初的拥抱和亲吻。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敢,而现在,在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和终止的威胁中,于有限的时间内,谁都想拥有更多。 可我没准备好,我猜到了萨连科的意图,也感受到了他的欲望,可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这一切发生在不过一小时左右,过于突然,我不禁打起了哆嗦。 “别害怕……” 萨连科咬着我的耳垂,暧昧而温柔地说:“阿尔,别害怕。” 他的吻游弋到我的颈间,我不自觉地仰头,发出一声令人羞耻的、根本不属于我的轻哼。我脸红了,同时,萨连科的手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第28页 “不。”我推开他,“不行,我还不行。” “怎么了?”他抬起被情慾魇住的面庞,迷离的双眼漂亮到叫人心惊,他再度亲吻了上来。 “我……”我支支吾吾的,该怎么说呢?他竟然默认我在下面,这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辱,却又不可避免地跟他持同一看法,我就该是在下面的。见鬼,可这原因是什么?凭什么我在下面,至少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你怕疼吗?”他用拇指抚过我的、被他亲吻得湿淋淋的唇,说:“谁叫你不给我写信,你也不向我道歉,阿尔,至少你也得疼一回。” “你也疼了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他笑了,忧伤得动人,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在他的心口,说:“疼了,一直都在疼,为你忘了我而疼,为你不爱我而疼,更为你即将疼而疼。” “我没有……”我负气似地平躺,说:“倘若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我在下面就是了。” “不,这并不是全部。”萨连科直起身,反手握住我的脚踝向上推,动作不停......他垂下双眸,倨傲而冷漠道:“你是容易忘记人的,不轻易把人放在心里的,我没有把握能让你爱我,但至少,要让你记住我。” 橡木桌和地砖的摩擦声是尖锐而短促的,我转头,看到桌腿上扭曲的年轮,尽管这木材被塑造,被刷上清漆,却依旧不改昨日世界留下的印迹,我仿佛能看见它曾经在南部某片森林里的葱郁模样。有什么在摇晃,是这个世界,不,应该是我,我在摇晃,于是视野就像在跳旋转舞,我看不清了,眯起眼睛,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陌生的声音和耳畔炽烈的喘息声交杂缠绕。 我不萎靡,也不缺乏性//欲。只是表现形式和他不同,这是一个新角色,从天而降的一套戏服似的,我严肃而紧张、本质上却是随心所欲地扮演着此刻。这个我和之前的我有什么不同?他接触着大地,隔着一双温暖的手掌。在被侵入,被拥有,被折成一种不同寻常的体式。他委身于另外一个人。 这是本质的不同,他的身体沾染了别的气息,他的灵魂染上了别的颜色,他甚至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的创伤——疼痛——分明的不同于枪伤的疼痛,我曾幻想过,在书房门外,透过缝隙窥探时幻想过。原来是这么疼,所以会流泪,会发出可怖的叫声,可是也会笑,笑自己被人抱着,笑荒唐,也许还在笑自己。可是我逃不掉,我心甘情愿落在这片大地上,且将其视为恩赐,哦,命运,你顺着女人掌心来折磨我吗?不,你奈何不了我,你想要杜撰记忆,让我害怕,像只狗一样直打哆嗦,不,谁也不会得逞。我会紧紧抓住他,我的萨连科——阿尔漂泊太久了,你能做他的影子吗? 尽管萨连科怕冻着我把他的大衣和毛衣都铺在地上,尽管他做足了前戏且十分温柔,我依旧疼得呲牙咧嘴,嘴里脏话个不停,不断骂他,骂格鲁乌,骂苏联人……我整个人疼得都在打摆子,别说愉悦,我连眼泪都忍不住,到最后我在他的臂弯里低声啜泣了起来,他却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我原以为这是他常年积攒的愤怒的倾泻,可他却来不及享受那余韵就在第一时间来对我进行事后安抚。 “对不起,”他抿嘴笑了,看来我狼狈的模样让他很满意,但他同时流露出真挚的歉疚和关怀,又叫人腹诽不得,“没给你时间准备。” 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很好,从我们相认、追赶、争执、做爱,到这时也不过过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切都改变了,改变得彻彻底底。 “我好疼。”我说。 “我知道,我也疼。” “你完了,萨连科,除非你现在提起裤子走人,否则等你打算对我负责的时候,你就真完了。” “我也知道,阿尔。”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我转头看他,他正用手帕细细揩拭我的身体,那些液体堆积,吸收,挥发,让空气中盈满淫//靡的味道,他露出孩童般的纯真与腼腆,仿佛不敢相信这些都是他弄出来似的。 “你疯了。”我看出了他神情中应允的成份。 “没错,我疯了,这九年早就把我逼疯了,成为格鲁乌是为了找你,可找一个普通人不难,找一个间谍就很难,天知道如何才能忘记你,每个礼拜我都会打电话去薇罗奇卡那边问有没有我的信,每一次都是失望。我失望了无数次,当一个人总是失望时,他就会发疯。” 他将手帕扔到一边,拉过毛衣盖在我身上,躺下身望着天花板,怅然地说:“所以,不是我对你负责,是你要对我负责。你让我变成了个疯子,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 -------------------- ps: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出自尼采。 第17章 插pter 16 =========================== 餐厅的三楼走廊尽头是浴室,地砖陈旧,有肥皂和水垢留下的斑驳印迹,我一直想差人来清理,可总是忘记。三楼往上是一间尖顶阁楼,那是我的住处。我住在阁楼里,餐厅正上方,一是因为懒,不愿意过多地走动,二是因为得长期保持这个站点的联通,这意味着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要保证自己尽可能在。(这样想来我还挺有职业精神。) 第29页 阁楼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当我在床上站起身时,头会碰到天花板。可我没有在床上站立的习惯,所以这不是问题。我爱这狭小的,和那扇同样狭小、约两掌宽的窗户。床上铺着法兰绒毛毯,这是南希为我挑选的,她总在担心我,倒不是情报工作方面,而是生活日常,她甚至会为我买过冬的衣服。而椅子是一把在二手市场购入的wassily 插ir,柔软的黑色皮质与光亮的钢架身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把椅子是个盗版,至少跟正经的包浩斯没什么关系,但后来萨连科说这就是包浩斯,因为它特别符合人体工学,无论是我坐在上面张开//腿还是跪在上面抬起//臀时,都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进入,容易拥抱。 今晚,我和萨连科躺在床上,起先他搀扶我去洗了澡,后来我在未消的疼痛中逃避似的很快入睡。枕在他的臂弯,感受到那不属于我的心跳声与我的唿吸在同一频率,千迴百转的梦境消弭了,只有一片河流似的沉静。散发夜晚湿漉漉的气味儿、青草味儿、云杉和松木散发的清香,你知道,河流也会蒸发的,那水汽有连绵不绝的生命的味道,生命和存在没有关系,前者却给予后者感知的能力。大概因为这一点,我爱河流,我爱生命。 忘了开暖气,尽管在萨连科怀里我也在半夜被冻醒,从那扇可怜兮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更加可怜的月光让萨连科苍白的脸颊变得跟死人无差,他变成了一个银白色的人儿。睫毛,头髮,这些金色的暖意被此刻的月光所覆盖,像往昔的面纱,让他从记忆出逃,来到此刻。莫名的心痛席捲了我,我坐起身,想去开暖气。 “别走!”睡梦中的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吓了我一跳,“别走!” “我冷,罗曼,我想开暖气。” “……对不起。”他悻悻地松开手,我探身够到墙壁上的暖气片开关后回来,往被子里缩了缩,同时也钻进他的怀里。 “你冷吗?”我仰头问他,他睁开眼睛,瞳孔在月色下泛起一片玄色。 “不冷。”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刚才我……我害怕你会偷偷离开。” “我为什么会离开?”我握住他的手。 “我今天让你疼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疼的。” 我沉默了,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并不排斥生活的变故,甚至还很热爱这种突如其来。可因为是萨连科,我会害怕。因为对他有太多认真的成份。我发现,我可以对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对他无所谓。 “你发现我多久了?” “一个礼拜。” 我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被他盯了整整七天。我太过自信了,或者说太过随意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南希。 “这对我来说不容易,阿尔,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才能推开你这扇门。”他的唿吸似乎变得沉重,在他胸口,我没有闻到怀念的松脂味道,“比起你不爱我,我更不能接受你已经彻底地忘了我。” “还好,阿尔,你看见我的第一眼,从你的表情中......” “我从没忘记过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在他怀里低声说:“你把我想得太没有良心。” “你有吗?” 我笑了,摇头说:“大概是没有的。” 萨连科耸了耸肩,“但至少你是有心的。” 继而又是沉默,月色的光块缓慢地移动,潮湿的雾气攀附上玻璃,让这光芒被晕染得模煳,就像我和萨连科的此时,包含太过冲动而暧昧不清的成分,并不清晰,也不明了。我知道,就是他在进入餐厅的那一刻也没有想过今晚能和我躺在这张床上。我们将笨拙地、激动地迎来这段命运的突变,尽可能地保持住冲动之后的所有尊严。 “你不会有危险。”他突然开口。 “什么?” “在找到你后,我就申请了休假。所以,现在我不是以一个.......格鲁乌的身份来找你,我是说,我现在是自由的,我也很谨慎。” 我撑起身子,凝视他:“可是你军人,告诉我,你的军衔是什么?” “少......少校” “见鬼!”我重重地锤了一下他,“九年就升到少校,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他突然脸红了,就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学生,略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本来就是要去军校,战争爆发后没能去成,后来在军校完成了学业,出来就是尉官,又因为在战争时期积累下了军功和在东德这边做出了点成绩......” “你在格鲁乌中是什么地位?”我问,他看了一眼我,略带犹疑。 “德勒斯登这边,副站长。” “上帝!”我倒吸一口冷气,问:“你是新上任的?之前我调查过,可不是你。” “嗯,我是从波恩那边调过来的,之前我在那边。” “那你为什么过来?是因为我?” “有这个原因,当然,还有别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语气当中可以听得出为难,可见他既不想欺骗我,但又不得不对我有所保留。这将会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毕竟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这个身份,总归有无可奈何之处。比如说,对我而言南希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第30页 可有些话得提前说明白,为了他也为了南希,于是我復又躺下,佯装无所谓地说:“总之,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你是军人,还是个少校,你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苏联人对自己人玩的那一套,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你不必一直强调,阿尔,我也有某种决心。”他看向我,伸手捧住我的脸,“我找到了你,就不再想让任何别人找到你,在几个小时之前也许我还只是做着找你问个明白的打算,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说完,他好似尘埃落定般地凑过来吻了吻我,把我扯进他的怀里。在他安详的笑容中,幸福好似潮水在他的体内攀升,拍打着爱情的海岸。我意识到,他的确没有开玩笑,他打定了主意。 既然是这样——他都不怕,而我——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一个永远心不在焉的人,一个游荡多年、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在孤寂的黑夜里长久沦落,在污秽的沼泽里自我放逐,就在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命运的砧板上时,心中行将熄灭的火焰发出最后一丝闪动,生命之光再度点燃,他从高空坠落,再次稳稳噹噹地落在了地上。 谁怕谁呢?我简直战慄不已,像个赌徒似地在脑海里涌现疯狂的念头。我凑上前去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为那里不存在松脂的味道而施于惩罚,也为自己的落地进行主权的宣誓。他痛得嘶了一声,却岿然不动。 “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和我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这人很难搞定的。”我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向来喜欢挑战!”听出我话中的应允,他发出孩子气的笑声,几乎兴高采烈地再度把我按在了身下。 之后漫长的黑夜,在我的视野里的那扇可怜的小窗户中,喘息纠缠着一夜的月光,摇晃至黎明的熹微。视死如归般地,我们把彼此折腾得筋疲力尽。 -------------------- ps:wassily 插ir ,瓦西里椅,马歇尔&mdot;布劳耶(marcel breuer)于1925年设计出品,经典的钢管椅,典型的包浩斯风格,据说是以其老师瓦西里&mdot;康定斯基命名。作者本人很喜欢包浩斯风格以及康定斯基这位抽象艺术家,所以在写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这把椅子。但的确,很符合人体工学啊~ 第18章 插pter 17 =========================== 翌日清晨,秋雾如牛乳般粘稠,在莉莉疑惑不已的眼神中我和萨连科下楼去用早餐,弗兰克在后厨烤面包,浓郁烤麦麸香味意味着“琴声”即将迎来崭新的一天。萨连科有点脸红,当坐在我对面迎接上莉莉狐疑眼神的时候,东德女孩毫不遮掩地打量他,又拧着眉上下把我扫视了个遍,被我驱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萨连科小口吃着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橙红的朝霞逐渐清澈,阳光拨开了河面蒸腾的水汽,丝丝缕缕分分明明起来。莉莉在唱片机上放起了安静的小调,舒缓如流水。早上九点时分,我把看完的报纸递给萨连科,萨连科认真地阅读时,我情不自禁地注视他。 你知道,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他度过如此静谧的一个清晨,尽管这样的清晨在我们之后的人生中将重复很多次,但我从来不觉腻烦。你可以想像,这种初生的光芒、这种行将消散的湿漉漉的空气、这种绵长而甜蜜的咖啡香味,这种从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平静小调......多么能为回忆镀金。这副画面,萨连科坐在窗边读报纸、喝咖啡的画面,变成我所珍藏的关于他的最美丽的碎片之一。 “为什么看我?”他放下报纸,垂下眼睫时,两颊浮现令人怀恋的红晕。 我在桌子下用脚踢了踢他,说:“不像你呀,昨晚的那个人去哪里啦?”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萨连科低声说:“昨天很不像我,但我觉得,那也是我。” “这么说你有两幅面孔咯?” “我很难对你保持理智。” “我知道,你疯了。”我笑着揶揄他,他也笑了,握住我的手,凑前认真地问:“还疼吗?” 这时轮到我脸红了,我挣脱他的手,大手一挥,说:“怕疼不是男人。” “男人也是可以怕疼的。”他站起身,瞅准时机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吻,说:“我现在要走了。” 我挑了挑眉,尽管是在休假,但为了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萨连科在中午之前就离开这里前往据说他在德勒斯登军区的住处。 “薇罗奇卡也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我的姐姐,她一直在列宁格勒,我给你的那个地址,但现在她来东德了,我们将住在一起。”他笑着说,在秋日的阳光下简直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也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我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可在恋爱这回事上,这个人天真而老派,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见他家人一样。我想如果我是个女人,他大概就要考虑结婚这回事了。 “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点了根烟,靠在餐厅外的大门上,注视他走进正午的阳光中。黑色大衣被照得发白,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髮让我想到了此际成熟在乌克兰原野上的麦田。 第31页 “今晚就来。” 他朝我眨眨眼,走到河堤上,面朝易北河伫立了片刻,突然转身看向阴影下吞云吐雾的我,挥了挥手,说:“等我!” 我笑了,沖他吹了个口哨,易北河应景而又活泼地拍上一朵金灿灿的浪花。 “老闆。”莉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蹑手蹑脚的,眼睛跟我一样盯着萨连科离去的方向,亮闪闪的狐疑,“他是谁?” “一个苏联人。”我扔掉菸头,用脚踩熄了火。 莉莉撇了撇嘴,“他不会找我们麻烦吧,听弗兰克说你昨天和他打架了?那早上你们为什么一起吃早饭,他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还挺帅......哎?您去哪里?埃里克那小子今天又不来,我快忙死了!你得给我加工资!” 我朝莉莉摆了摆手说:“我要外出一趟,中午记得把帐单算好,再出差错我罚你款。” “我要去告你!去劳动局告你!” 莉莉气沖沖地转身进了餐厅,我信步走在河畔,朝与萨连科相反的方向走。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南希还在最危险的敌人内部,我必须把我已经暴露了的事实通知到她。德勒斯登位于山谷,周围群山环绕,秋风穿过森林朝城市谷地涌来,空气冰凉而甜蜜。我心情很好,第一次仔细欣赏起这座城市的疮痍。路过一片还未被修理的教堂废墟,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颠了颠。 “连神在人间的帐幕都敢夷为平地,人类的胆量还真是不可估量啊。” 我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市中心地带。路过茨温格宫,开放的展馆前人影幢幢,而我却觉得没修復好的残垣断壁更美。德勒斯登市民们对此宫殿的重建兴致高昂,路过我的十人有九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我将自己扔进人群中,半小时后,确信自己没被跟踪后便钻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秘密电话。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屠宰场老闆罗伯特的声音。 “怎么了?”他语气很紧张,这是我们的紧急线路,还是第一次打。 “下午屠宰场有新货吗?” 一阵沉默后,“有新货的,都是早上刚杀的,本想通知你们的......哎呀,一忙就给忘记了。” “好,我马上来看。” 挂了电话,我步行到邻近的公交站,乘坐公交车前往了屠宰场。其中暗示很明显,我相信不久后就会见到南希。 屠宰场位于城东地区,在一片连绵的林地之前,坐公交车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我不爱吃猪肉,也不爱看杀猪。所以经常靠在屠宰场边的围栏对着林子抽菸。这里血腥味儿浓,獾的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獾的肉质其实很不错。”罗伯特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他四十岁左右,是个高大的白俄罗斯裔,儿时生活在但泽,德语说得很好,后来又随亲戚移民到美国,后来开战了,他曾作为情报人员打入法西斯内部。 “你吃过?”我看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上面有斑驳的血迹。他手底下有工人,但他偶尔还是会亲自操刀。他曾给我演示过杀猪,给我吓得晚上没睡好觉。我杀过人,却害怕猪在临死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叫与天真的、恐惧的眼神。 “有那么一回,有只獾胆子大了,越过了围栏。”他和煦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出阳光的阴影。“所以就那一回我动了手,要知道多亏了希特勒,德国人对动物保护有一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我耸了耸肩,问:“好吃吗?” “很好吃,野生的,肉质总是比吃饲料的鲜美。”他扔掉菸头,踩熄在泥泞里,“这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方便对我说的话。” 我用沉默和微笑回答,罗伯特挑眉意会,这时屠宰场大门传来鸣笛声,大门打开后,一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压着石子咯吱咯吱地驶了进来。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车内的南希,转身对我说:“那么不打扰了。” “谢谢你,罗伯特。” “分内之事。”他拿起一把铁锹,沿着围栏走到另一端,开始填补被獾挖出的土洞。南希穿着件轻薄的大衣,里面是件波点的黑色连衣裙,踩着双黑色羊皮短靴,金色的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浅浅的口红就足以光彩照人。 我朝南希伸出手,南希越过栏杆和我靠在了一起。 “不错。”她掀开我的风衣,瞧了眼我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说:“衬衫扣好了,毛衣也没穿反。” 我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南希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菸,我给她递上了火。 “怎么了阿尔?” 我仰头迎接阳光,笑着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就想见我了?” “的确是,南希,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为什么不画眼影,我喜欢那种亮晶晶的颜色,波光潋滟的,很衬你。” 南希柔柔地靠在我肩上,缱绻地嘆息道:“有时候,我很累。你知道人一旦累了,就没心思打扮了。你呢?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吗?” 第32页 “我从不做噩梦,那回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失败,我和南希逃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不得不共居一室,当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躺在身边的南希,那独属于女人的温润而美妙的曲线、在黑暗中优雅而梦幻的剪影,我被回忆所侵袭,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于是我哭了,醒来时被南希抱在怀里,她哄着我,而我搂着她的腰,正往她怀里钻,极其狼狈地叫“妈妈”。 那相当于是我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自此以后,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不能向南希坦白了。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有点好得过头了。你瞧,南希,这么美的阳光,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欣赏了。那时我身边还有个别的人,他和我一起从浓雾中醒来,然后沐浴在阳光下,真的很好,南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觉......”我出神地说,视野开始模煳,泪水充盈,就像陶醉的诗人。 “他......为什么是他?”显然,我可爱的南希在纠结这个“他”所蕴含的性别问题。 “是啊,是他。男人,南希,昨晚和我睡觉的是个男人。” 南希的手僵了僵,却很快将烟送到嘴边,“没关系,男人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不奇怪。” 我笑了,说不清这是句有意的揶揄还是漫不经心的陈述,搂住南希的胳膊,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南希,昨晚我和我的萨连科见面了,整整九年,我的萨连科,他找到我了。” 燃烧的菸头瞬间落在南希的波点连衣裙上,一个洞眼飞快显现。她迅速地从我怀里挣脱,站起身不可思议地凝望我,瞪大了眼睛问:“萨连科?苏联人?你暴露了?!” “别激动,南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会......” “见鬼!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南希发了脾气,娇俏的脸蛋气得通红。 “他,他是......”这对南希来说的确很荒唐,我并不要求她能够接受,顿了顿,我郑重其事地说:“他是一名格鲁乌,如果要说得具体一些的话,他还是个少校,新调任的德勒斯登副站长。没错,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间谍,情报人员。可在此之前,他是我易北河会师里遇见的苏联人,爱吹口琴、爱脸红的士兵,等待我的信、找寻了我九年的恋人。”我抬起头,变得几乎痴迷:“你明白吗?是恋人,昨晚他说要和我在一起,我答应了。” 南希惊讶得说不出话,从她琥珀般的蓝绿色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被久违的、时光酝酿得香醇的爱情所浸润,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阿尔弗雷德,我简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眼泪。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向母亲袒露自己新生的、汹涌的爱恋,羞涩、沉醉、战战兢兢,却期待着回应。 “你......阿尔,你像是变了一个人。”极度的震惊后,南希缓慢地重新坐到了我身边,握住了我的双手。 “这也是我,亲爱的。” “你是在向我坦白吗?” “是,我不愿对你有任何隐瞒,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有那么重要?”她弯起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拨开了我额前的一缕头髮。在这个温情的动作中,我的灵魂被引起一阵阵涟漪般的战慄。 “你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我凝视她,一字一句地说。 “那么,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哪怕付出生命。” “为什么?”南希缓慢地垂下眼睫,透露出些许讶异。 “因为——”我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为了你怕我着凉给我买的衣服,为了你替我扣上的衬衫衣扣,为了你曾救过我,为了你......” 为了你眼中那抹圣洁的、母性的慈悲。 -------------------- ps:前期铺垫,节奏可能稍缓哦 第19章 插pter 18 =========================== “我知道你会来的。” 回程的电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城市,光影稀薄,圣母教堂支离破碎的的尖顶在夕阳中闪光,我于右岸路过奥古斯特桥,而后又行至普拉格大街,当电车绕过一堆冒着热气的废墟后,女人收拢了翅膀,降临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冰凉的双手搭在前方座椅,她把她美丽的左脸贴在交叠的手背上,侧头,用她波光潋滟的双眼,安详而微笑地凝视我。 我无奈地摇头,圣十字学校修復的哥特尖顶将其夕阳下的阴影扫过我的面庞。 “我知道你会来,你不会放过我每一个幸福的瞬间。你听见了,听见南希说会为我向所有人保密,尤其是亨利。亨利?你不认识,他是个难琢磨的人,算不上坏人,但还是得提防点。而南希,我是因为爱你才爱她的,没错,我是爱她的,也是爱你的。可她比你好,她不折磨我。” 我瞧了女人一眼,一滴眼泪划过她上扬的嘴角,是熟悉而令人憎恨的痕迹。我笑了,内心充盈忧伤的幸福。 “而我现在要回到巢穴里了,在那里我会蜷缩成一团,什么都与我无关。你有过吗?哦,对,你是有过的,我记得有一回你在花园里浇花,隔壁莫迪太太的短毛狸花猫跳到了你的脚边。你抚摸猫儿时很幸福,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他,看不见栋困住你的房子,一切都离你远去了……那现在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呢?你以前都没有对我这么微笑过,这双翅膀又是怎么回事,不适合你,天使不会折磨人的。再见。” 第33页 我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下午六点时分,行将到来的黑夜迈出了点脚步,用微凉的空气提醒她的到来。我跑着,不久后跑到了河畔,冷风肃肃从我耳畔唿啸而过,听起来像绝望的唿喊。不,我不会回头。你有本事跟上来,你愿意的话,瞧一瞧我怎么跑进那个人的怀里。 比身影先到来的是许久未曾听过的琴声,我确信是顺着易北河而来的。没记错的话,这旋律是我们分开时他吹奏的那曲暗含太多意味的“小路”。你听,很美是吗?但也很忧伤,但不及你。你离开我吧,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在距离萨连科还有五六米时,我停下了奔跑,想要更多地欣赏他一些,在这逐渐走向他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值得铭记。他多挺拔,面向易北河,像一棵孤傲的冷杉。可他面色多温柔,和煦,是高加索悬沉的夕阳。别停,继续吹,这是你为我吹的。萨连科,我的罗曼。你让我看不见所有、看不见一切吧,你是我的那只短毛狸花猫。 我站到了他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你还好吗?”他问。 “很好。” “都办妥当了?” “没什么不妥当的。”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责任、有束缚。” “无所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讶异地看向我,问:“你哭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很爱哭的。”我擦掉眼泪,站直身体,朝易北河伸了个懒腰。不,其实我并不爱哭,甚至对世界淡漠。可所有的温情随萨连科一同回到了我的心里,所以我变得柔软了,柔软之后就容易流泪,这一点想必你们都不陌生。 夜色一点一点落了下来,岑寂的苍穹上挂满了闪烁的星辰,月亮东升,倾泄一道道光芒在我悸动的心上。河边的椴树随风作响,偶尔有鱼跳出河面,画出一圈圈向外扩散的圆。他沉默地从后靠近,双手便环住我的腰,将下巴自后隔在了我的肩上。 我们的目光看在远处同一个点,一个遥远的、若隐若现的未来。 他突然略带羞涩地笑了。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松脂的味道,他的身上重新散发了此种味道,也许是因为他谈论到了往昔,“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声音浅浅的,就如月色下稀薄的树影,摇晃,摇晃。我们衣角在风里缠绕。 “你看起来很快乐,却很忧伤,单纯而又矛盾,让人着迷。当你看向一个人时,你眼里有他,当你望向别处时,你又会完全忘了他。可也许是幻觉,在你眼里,我总能看到我的身影。哪怕有时候只是一道似是而非的影子,一个未曾入心的表象。” “不。”我轻声地否认,“这不是幻觉,我看到了你,就再也不能移开目光。你并非以表象的形式入驻,而是你本人,你的本质,你的一切。” 转身,我问他:“你相信玄学吗?或者说,命运?” “并不相信。” “没关系,我相信。罗曼,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那些……很痛苦的事,有时候,幸福从天而降,也会让我战战兢兢,我看起来很勇敢,实际上很胆小,我看起来在这里,其实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存在,又不存在,搞不清楚一切……他们都说我是个怪人,但这并不能怪我,就比如,和你在一起时我就会看见她,她如影随形,折磨我,尽管里面有爱的成份吧……可是罗曼,我头晕,害怕自己站不稳,会摔倒在这条路上……” “我会一直搀扶你,阿尔,我不了解你的过往,那时你对我有所隐瞒,甚至欺骗,我能感受到,但同时也能感受到原因。你想要我爱你,是吗?那现在呢?” “现在也要,你要爱我。” “不仅爱你,还想了解你。” “太过了解一个人,就不会爱了。” “那是你的判断,而我有我的坚持。”他握住我的双手,放在唇下轻轻地亲吻,温柔地说:“也许还是得相信一回命运,否则怎么能解释这么多年来的幻想和思念在短短一天内的彻底实现,阿尔,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个纠缠你的‘她’,你的痛苦,你的幸福……还有我,关于我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走进彼此的心里。” “是吗?” “我从不轻易许诺,但要想给你承诺。” “承诺什么?” “承诺永不更改的爱,承诺我永远都在。” 还要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没有了,任何多余的话都对这狂热而真挚的爱的一种不应景的打扰。我拉着他走进餐厅,晚上终于来帮忙的埃里克穿梭在客人中间,莉莉从后厨窗口接过热气腾腾的蘑菇汤,弗兰克将肉饼煎得油花直冒。除了埃里克疑惑地看了我和萨连科一眼,莉莉和弗兰克将脸都撇到了一边。我招来埃里克,对他说我要烤培根和啤酒。 “很忙的,老闆,您晚点吃可以吗?” “我饿死了这店也没必要开了。” 第34页 “弗兰克根本忙不过来。” “我自己去做!”我把萨连科按在唯一一张空着的座位上,问:“还想吃点什么?” “你做的我都爱吃。” 我耸耸肩,然后跑进后厨讨好弗兰克,承诺给他加10%工资赶快优先给我准备一顿大餐。弗兰克唉声嘆气,说市政府食物配给给餐厅的本来就有限得很,不优先考虑顾客当老闆的还在挥霍食材,昨晚摔碎的那批酒让他心痛到现在。我信誓旦旦保证接下来会弄到一批新货,不然以为我今天去哪里了? “上好的猪肉,明天就送到!” 弗兰克闻声眼里冒起星光,煎铲飞舞,培根滋滋作响。后来萨连科一直夸我手艺好,不愧是餐厅老闆,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表扬。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打烊,我开了瓶珍藏的罗斯柴尔德庄园出的红酒准备和他享受,结果酒香让莉莉和弗兰克馋得赖着不走。没办法,二人时光只好变成众人欢度,莉莉关上了门,放起了欢快的爵士乐,拉着埃里克和她喝酒。 “我不喝酒!”埃里克一本正经地说。 “不喝酒算什么男人!”莉莉解开餐厅的围裙,扔到一边,拉起埃里克的手说:“喝点酒,咱们跳舞。” “我,我晚上还有功课要做。” “你把脑袋读成木头了!”莉莉不放过埃里克,年轻的小伙儿红着脸搂住了女孩儿的的腰。弗兰克拿出醒酒器对我说酒的口感在于“醒”。 “您还是太年轻,这酒啊,就在于这打开后的几分钟,这最关键,就像谈恋爱,就开始那一阵儿,得经营好……您瞧,埃里克还不开窍呢!他是个榆木脑袋,您呢……”弗兰克的目光飞速掠过萨连科,又回到我的身上,“您这边我就不懂了,不过都是好酒,我年纪虽然大,但思想很新潮呢!跟您讲,以前那纳粹啊,对这事儿可严了,可咱们民主德国搞社会主义……哈哈,还没喝酒我就要醉啦!” 萨连科脸红得不像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他没想到弗兰克一眼就看出了所有,他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怕啦?”我端起弗兰克醒好的酒,抿了一口,香得我快升天。 “不怕,我只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好像在见家长。” 我皱眉,“喂,我可是他们老闆!” “但他们一直都很照顾你,我很感激。” 是的,我也很感激。有时候间谍当久了,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不当间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间谍是我,餐厅老闆也是我。就比如,因为萨连科带来的温情,我的心消融了,所以今晚看谁都变得可爱甚至可亲了,甚至能清楚意识到,除却间谍身份,原来我待弗兰克、莉莉和埃里克真心实意,毫无作伪。我是喜欢他们的。 灯光下随音乐跳舞的莉莉喜欢漂亮连衣裙,也喜欢高个子的埃里克,不开窍的埃里克只爱读他的书,操心他的学业,弗兰克当了一辈子的厨师,手艺连当初的纳粹都赞不绝口,坐在我身边的萨连科爱着我,眼里都是我,而我亦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之所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热爱,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幸福的人。 我转头,迎上萨连科炽热的目光。 “吻我。”我扬起头。 “吻你。”他捧起了我的脸。 红酒的醇香,纠缠在彼此的唇齿间,我卸下所有感官,除却他,感受不到一切。 第20章 插pter 19 =========================== 在无边的岑寂中,我于黑夜靠在他怀里。缠绵过后,阁楼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唿吸渐趋放缓,我借着月色,端详起他轮廓分明、属于狙击手的右手来。这只手,方才游移在我身上,如撩人的蛇,倾泻欲望。可现在,它冷静、沧桑,于无声之间收割人的性命。这背驰的极端让我着迷。 这是他休假的最后一天,足足半月,我们每晚纠缠在一起。他说弗兰克说得对,恋爱最开始的那阵儿得好好经营,他不愿意热恋的两颗心分开。我们不是每晚都做,因为他也不愿意我辛苦,这时我们会以别的方式来排遣对彼此汹涌的欲/望,有时候他会抚//摸我、给我//口,然后抬起绯红的脸笑道,为什么多年前没想到这回事儿上来。 “其实当你从河里跳上来吻我时,我有了感觉。”他说。 我揉着他的金髮,难耐地喘息:“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懂。” “难道你就懂?” 我撇了撇嘴,心想当然,那个时候我可不是雏儿。见我骄傲,萨连科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说:“现在我也很懂,并且还想懂更多。” 我用手臂挡住脸,羞涩的笑意从嘴角蔓延,萨连科很直接,他对他的爱、欲望从不遮掩。这种品质很可贵,大概大源于儿时不缺乏爱的童年。爱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应当的,是应该大大方方表现出来的。我的萨连科,是个健全的人,按道理我该嫉妒他,可他爱着残缺的我,真叫人没办法。 事后我总依偎在他怀里,他比我高,常年的军人生涯也让他比我更强壮,这种姿势让我安心,就像蜷缩于母胎,回归到安详与静谧,这个时候,性的意味会悉数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种柔和的概念。他身上有很多割伤和枪伤残留的疤痕,当我用指尖抚摸过那些痕迹时,会感受到一种时光和信念的力量。而他神色却很温柔,没什么别的杂质,事后会孩子气地打盹儿,营造出和方才决然不同的反差。我也想睡了,扯上被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第35页 大概是在凌晨两点,我睡得没那么熟,因为入眠对我来说总是很困难。一阵急促的、催命般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同时醒来的还有萨连科,他警觉地握住了床头的枪。神色凛然,速度之快,让我看呆了眼。 “我下去看看。”我摁住他,说:“放轻松。” 他望了我一眼,反应过来,捡起床上的法兰绒睡衣,披在我身上,说:“多穿点。” 我披上睡衣,持枪警觉地下楼,若隐若无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餐厅大门的玻窗后摇晃着道模煳的身影,我蹑手蹑脚迅速贴近大门,听到熟悉的声音。 “莱利先生!是你吗?见鬼,快让我进来,他们快追上来了!” “雷奥?”我听见了我的线人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暴露了!”雷奥说,“见鬼的史塔西摸到了我,你快放我进来,我搞到了个重要消息。” 我思索了大概三秒钟,打开了门。要知道这里是情谊在作怪,琴声餐厅是整个德勒斯登的情报中转站,是最重要的站点之一,雷奥不该贸然于深夜的追击中逃亡这边,这无疑给了史塔西将我们连根拔起的机会。 可是雷奥——我的线人,在我被萨连科捂热乎的心中掀起了涟漪,我打开了门,他浑身是血,几乎是踉跄地跌入我的怀里。 “我有我自己的考虑,抱歉。”他揪住我的袖口说。我连忙关上了门。 “你待会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我搀扶他穿过后厨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快速掀开院角存放土豆的地窖盖子,说:“先下去。” 他颤颤巍巍走了进去,在涌出来的热烘烘的土腥气中回头看了我一眼,嗫嚅道:“谢谢。” 我脱下沾血的睡衣,扔了进去:“你先自己止止血。” 连忙回到前厅,我拿起抹布快速擦拭地板上的血迹,随后拿了件搭在柜檯后的外套披在身上,站在楼梯处静静地等待。没过多久,餐厅大门被敲响。敲击声沉稳而有力,显然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和恐慌。我等待了两三分钟,才装作惊讶而匆忙的模样,从大厅后的楼梯中跑出来,故意在没开灯的黑暗情况下撞到柜檯,哎哟叫了一声,顺便扫下一瓶酒。 哗啦,酒气瞬间遮盖了残余的血腥气。 “您好,打扰了——”打开门后,眼前站着三位黑衣人,为首的是个金髮年轻人,他快速地掏出证件,在我眼前晃了晃,冷冰冰地说:“杜恩&mdot;巴泽尔,国安部反间处,我方追击一名嫌犯至此,请问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吗?” 我捂着我的侧腰,疼得嘶嘶直穿,说:“哪能见到什么可疑人物,警察先生,我还没睡醒呢!” “刚才是什么声音?” “声音?哦,我不小心撞倒了酒。” 巴泽尔警官上下扫了我一眼,说:“您的名字。” “阿尔萨斯&mdot;诺伊。” “餐厅的......” “老闆。”我老老实实说:“我是老闆,就住在楼上。” “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们进去?” 在东德没人可以拒绝史塔西,我连忙让出道:“您请——” 巴泽尔警官——好一个年轻的秘密警察,据我们在史塔西的线人给我们的情报,这位可是那位后起之秀手下的一员勐将。那位呢——根据亨利说,惹谁都不能惹到他,莱茵&mdot;穆勒,反间处目前的一级队长,高级警官,跟苏联军管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理察似乎也对其在意有加。几乎所有人都被打过招唿,除了理察手下那批人,其余人要尽量避免跟他的一切接触。否则无论是军管会还是理察都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按道理活跃在柏林地区,却不知道怎么到了德勒斯登,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我就算想避开也避不了了。不过巴泽尔虽然有实力,但对我来说到底还是个后辈,我想我有足够能力应付他。 我紧张地搓手,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模样,甚至在冰冷的空气里哆哆嗦嗦,巴泽尔打开灯,在餐厅环顾一圈,目光又扫过地上的酒瓶,说:“可惜了。” “是啊,现在配给都不足够。”我痛心疾首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捡碎瓶渣子。 “困难时期,大家一样难过。” “哎呀,您可误会了,我这不是抱怨,只是......唉,您可别踩到玻璃渣,伤了鞋底。” 近乎谄媚,我把东德人表演得浑然天成,食物短缺,环境窒息,还是在这个满目疮痍尚未完全从战后修復的城市里,谁还没点怨言? “在这里开餐厅不容易,您该去大花园那边,那边游客多,人们在公园里玩累了,就该找个地方吃饭......您说您住在上面吗?我可以去看一看吗?” “当然,警官。”我想萨连科应该听到了下面的动静。 杜恩&mdot;巴泽尔脚蹬高级警靴踩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他在二楼走了一圈,那里堆放着餐厅的杂物,三楼更加窄小,他在走廊尽头的浴室瞧了一眼,便看向了阁楼。 “那里是我的卧室。”我跟在他身后。 第36页 “不介意?” 我摇摇头,看来这人没参加工作多少年,还挺客气,走一步问一句。 当他推开阁楼门时,没有半分紧张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和萨连科共事过,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要是他来硬的(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苏联人在东德向来傲慢,不可一世,即使巴泽尔现在给了他几分薄面,之后怎么说我都会被盯上。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口气。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个大活人钻进我的卧室里,我刚才就是从这里下去的。”我打着哆嗦,挤出讨好的、却略带不满的笑容。 巴泽尔扫视了一眼凌乱的床铺,看向窗边的瓦西里椅,勾起唇角:“您喜欢包浩斯?” “谈不上,这是旧货,便宜。” 他挑了挑眉,望向我:“瞧您,冷得够呛的,穿着睡裤,上身却只披着件凉冰冰的夹克......您睡觉不穿睡衣的吗?” 笑容有半秒钟的僵硬,没想到他突然于此着手进行发问,就在我快速思索措辞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突兀从街区的另一端传来,刺进我们的耳朵。 “上帝!救命啊!你是谁!天杀的.......来人啊!” 杜恩&mdot;巴泽尔和他几名手下相视一眼,几乎头也不回地就冲下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声尖叫属于这个街区尽头的一个拉皮条的老鸨,她向来睡得晚,半夜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我沖向窄窗,想透过夜色看个究竟。 “别看了。”几分钟后,萨连科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 “是你?!”我吓了一跳。 “算是把他们引走了。”他凑到窗前,露出狡黠的笑容,“她正在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往车上塞呢,我撞坏了车门,还把她给撞翻了,那女孩儿机灵得很,拔腿就跑。我想那老鸨得在床上躺上一个月了。” “你......”我诧异地问:“所以你的目的?” “当然是为了你,亲爱的,目的是为了你,那边纯属偶然。” “偶然也做了好事,史塔西不会放过拉皮条的。” 萨连科耸耸肩,我略有些激动地搂住他,轻声说:“谢谢。”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说:“你胆子很大,这么信任我。要是我还在这个房间里呢?” “那又如何?还不准人谈恋爱了?”我坏笑,突然想起来他的军人身份,说:“不过呢,我想你没有傻到要去坐牢的地步。” “我不怕坐牢,”萨连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不想你有危险,你应该相信的是这个。” “但我怕你坐牢。”我牵住他的手,说:“总之,这回谢谢你。” “你永远不必对我道谢。” 确认安全后我下楼朝后院走去,在地窖里雷奥已经由于失血过多濒临昏迷,我不得不回到二楼的仓库找到急救箱就地给他医治。尽管地窖堆放着大量土豆,但我早就为了这种突发情况整理出一个暗间来,那里摆放着一个正在运行的电台,还有一张可以容人平躺下来的窄床。先要止血,然后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完成对雷奥的救助后,我累得满头大汗。走出地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回到餐厅后,萨连科正沉默地坐在厨房里烧炉子。 他将手里的木柴撇断,一小把一小把地塞进炉灶里,明灭的火光摇曳在他沉静的双眸中,他很专注,也很沉默。从不掩盖情绪的他此刻明显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蹲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望他。 “我一会儿就走了。” “嗯,休假结束了,我知道。” “不,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我有点疑惑。 “我现在不得不走,必须得走,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明白,罗曼。”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后下定决定般地凝望我,说:“阿尔,除了你,不,不需要除了你,你,还有地窖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的敌人。尽管现在没有战争,但就如今夜这般光照不到的地方,厮杀仍在继续。我无法统一看待,我的意思是,除了对你有例外,别人,我做不到。” 我哑然片刻,问:“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履行你的职责?” “我不想对你说谎,很难控制,真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带走他?” “带走他,你会难过。”萨连科转过头,把一把干柴扔进了炉灶里,低声说:“我不想你难过。” 我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真叫人忍不住想要吻吻他。 “我不可能坐视你难受,我明白,你是个军人,从很久前,当你还站在易北河边吹口琴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苏维埃男人,你身上是没有信仰的瑕疵的,好罗曼,就这一次,以后绝不让你为难。” “你知道这里并非为难,只是我......”他垂下眼睫,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站起身,揉了揉他的金髮,用他烧好的热水煮上了咖啡。 “喝完咖啡再走吧。”我说。 第37页 “好。”他破开一道笑容。 这个时候,天已蒙蒙亮。星辰渐隐,秋雾缭绕,东方漫出连绵的紫红。冷冰冰的空气中,我和他站在后门处,靠在门框上喝咖啡,抽着烟,在沉默以及不怎么美丽的后院景象中等待红轮从东方升起。毫无作伪的坦白似涓涓细流从彼此的心间淌过,柔情缱绻,比一千万个吻都要珍贵。 到了这时,你若问我们为何如此相爱,“理解”便是最好的答案。 第21章 插pter 20 =========================== “一月初他会来到德勒斯登驻德军团,他们有个小型联合演习,他将作为东德国防军代表之一。”我把烟递给南希,南希裹紧了她的卡其色羊毛大衣,接过烟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靠在围栏上,浓雾漫在初冬的树林子里,这几天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我戴着多年前南希给我买的围巾。 “这其中我暂时看不到诚意,阿尔,我不是怕死,只是一定到了这个程度,我必须得小心。” “在通知你这则情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这个卡尔&mdot;斐乐,他很缺钱,在西柏林欠了一屁股债,他和军情六处有过合作。” “mi6怎么评价?” “显然英国佬没有钱,”我笑着说:“他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不过,就是这样史塔西也发现了端倪,不过这回已经掩盖过去了。” 南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望着她的侧脸,两颊青白,娇俏的鼻尖冻得通红,我解开围巾披在她身上。南希沖我明媚地笑了下。 “雷奥还好吗?” “在大花园里慌了神,所以中了几枪。” “得把他送走,不能让他继续在你那个地窖里,琴声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是整个德勒斯登的中心。”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我会把他送到罗伯特这边。” 南希饶有兴趣地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揶揄道:“你现在很有人味儿了,看来你的那个萨连科把你这个风筝握在了手里。” “他还在收线呢!”我得意地说。 “你说,要不要策反他,这样你和他名正言顺地交往,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准儿亨利还给你特权。” “什么特权?” 南希戳了戳我,“同性恋可是犯法的,对他一样,对你来说也一样。” 我耸耸肩,“无所谓。” “别无视现实,亲爱的。” “我不可能策反他,南希,我了解他,就是我也改变不了他对苏维埃的忠心。再说,我接受他对他国家的爱。如果连这种爱都能轻易放弃,对我的爱也一样。” 南希挑眉,“要给我上课了。” 我搂住她的腰,说:“哪敢给你上课,老实说,我真想让你见见他,你会喜欢他的,他......就像,你瞧,就像林子里的那棵云杉,是一种温柔的坚毅,一种天然的单纯。” “格鲁乌可不单纯,手上没几条性命都对不起他们练的西斯特玛。” “不一样,南希,你懂我的意思,这种单纯,意味着泥淖中的不忘本心。” 南希抬头,满眼笑意,“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亨利,但我是为你开心的。” “我不会让亨利为难。”我握住南希的手,她的羊皮手套质地柔软,褶皱就如她心上丰富的情感痕迹,我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这时一阵悽厉的嚎叫划破天际,我和南希同时转头,屠宰场中间空地上,几名工人抓住一头拼命挣扎的母猪摁在了宰杀台上,罗伯特穿着皮围裙和橡胶鞋,手里拿着长刀,一言不发地凝望这头可怜而绝望的生物。 长刀进入猪颈的瞬间,那白花花的肉体震颤起可怖的肉浪,血随刀口喷薄而出,就像另一把刀似的射向罗伯特。罗伯特依旧默然不语,注视这血柱逐渐无力地垂下,流淌在变了色的木桶里。猪渐渐地不动了,时而打个摆子,不再紧绷的肉体渐趋松软,歇斯底里的叫声消弭为令人心碎的呻吟。 “这不人道。”南希哆嗦地转过身,脸色苍白,“有更好的方式的。” 我把她抱进怀里,望向林间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獾的身影在这屠杀中逐渐隐去。 回到琴声,这几天生意有些冷清,大家手头都没钱,在这里也不可能有钱。每坐一趟电车就会把这无边的疮痍看上一遍,对我而言,这座城市尚且不是我的家乡,我也会在残垣断壁中感受到悲凉和心痛。而对于那些註定永远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呢?修復之后的城市,无论怎么贴近原貌,破碎的痕迹永远都残留于心。 在德勒斯登,苏联採取的是较为温和的社会主义化,比起柏林地区,这里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厚,但由于地处山谷,电台时常收不到西德的信号,不可避免地有种“与世隔绝”的信息荒凉。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能接受苏联的那一套,尤其是经歷最初的那几年,苏军到来后,男人们被惩罚,妇女们也遭遇了可怕的折磨。可在茁壮成长的史塔西的监控下,怨声只能化为腹诽,受得了的就苟且偷生,受不了的就往易北河纵身一跃。 易北河是慷慨的,它会拥抱每一个奔向它的人。 打烊后,我独自走到后院,来到地窖。 第38页 雷奥靠在暗间的墙角,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本和一根铅笔头,见我到来,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沖我微笑了一下。他才25岁,向来是个头脑冷静、对世界颇有兴致的年轻人。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有一股我我不甚清楚的爱国情怀。他很热忱,提起珍珠港会扬起拳头,对德国人从不手软。所以当他在很多年后死在越南战争中时,我在得知消息后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今天怎么样?”他在这里已经躲了一个星期了。 “好多了,先生,只是土豆的土腥气让人闷脑袋。” “消息我已经传达了,这则情报的确意义重大。我想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我坐到他身边,问:“你在写什么?” 雷奥惊讶地问:“休息?我不要休息,我还可以战斗!” “雷奥,”我看向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战争。” “流血的就是战争!” “不,这是一个逻辑错误,战争都是流血的,可流血的不见得都是战争,战争......是一种庞大的、光明正大的对抗,这里面有情怀、有正义,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你可以端着枪跑到高高的山岗上,正面对抗敌人,回头,是你热泪盈眶的国家......而我们这种情报活动,是阴沟里的、见不得光的利益窃取,这里也会流血,也会死亡,可从来不存在什么衣锦还乡。”我摸了摸他的头,认为有必要熄灭他在间谍生涯中高昂的热情,这是活不长的。(但我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听了我这番话才去参加的越南战争。) 雷奥垂下眼睫,“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你在写什么?千万别说你在写日记,正经人可不写日记。” 雷奥两颊泛起绯红,说:“我在写诗。” 我挑了挑眉,“期待你的诗发表的那一天。” 我起身,准备离开,雷奥叫住了我,我站定转身,他腼腆地道:“我以为这次您会对我生气,我不该逃到您这边来,可我觉得,这则情报只能带给您。即使是罗伯特&mdot;凯瑞先生那边,我也不能完全放心。” “谢谢你相信我。” “您真的变了很多,先生。” “哦?” “说不清,但......”雷奥微笑道:“半年前,您可不是这种会每天来探望我,看顾我的人。” 我耸了耸肩,“看来我变成了个好人。” “您一直是好人。” 是吗?我是好人......我也不清楚,但觉得这应该感谢萨连科。总之,第二天我就把雷奥送走了。罗伯特护送他离开了德勒斯登,前往了西柏林。 十二月的某天早上,依旧是冷冷清清,莉莉拖完地后,往餐厅大门上挂了一串她自己做的风铃,她说有客人来时叮铃叮铃的声音会让她更有工作的动力。埃里克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夸她的手艺好,结束坐在一张桌前读书。弗兰克则在后院里举着收音机绕圈走,妄图可以听到点来自西德的声音。我坐在窗前喝咖啡,看报纸,心里盘算着足足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萨连科,更没有他的半分消息。还好,我想,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年纪。 叮叮叮叮,风铃发出清脆的无律的脆响,莉莉从柜檯后欣喜地抬起头。 “你......你用餐吗?”莉莉问。 “不,我找人。”小孩子的童音,我没有抬头,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果然,东德国防陆军在一月初要在德勒斯登与苏军进行小规模的军事演练。这证明卡尔&mdot;斐乐的话没有假。 “找谁?” “我找诺伊先生。” “老闆!”莉莉叫我,说:“有个孩子找你!” 我放下报纸,莉莉引着那个孩子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孩子大约十岁,男孩,蜷发,灰扑扑的脸蛋,穿着很简陋,像是从周边农村地区来的。而他手里却捧着一捧比他还要鲜艷的玫瑰,水灵灵的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给您的。”男孩说。 “给我的?”我惊讶地接过花。 “我......我......”男孩脸通红,嗫嚅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爱你。” 莉莉在后面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哪里来的小流氓!” 男孩紧张地一只手抓着衣角,一只手慌张地指向窗外,说:“看,看那边。” 我转头,河畔除却三两行人,就只剩一道长椅,以及阳光下的粼粼河水。 “啊,我忘了,给您,给您......”男孩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看型号是军用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真像个小孩子。”我无奈地摇头,拿起望远镜,视野里面出现了站在河对岸,同样举着望远镜看我的萨连科。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正兴高采烈地朝我招手。还给我送上了几道飞吻,他好像在说“我爱你”,又好像在说,“我想你。” “我也想你。”情到深处,明知道他听不见,却忍不住说。捧着鲜花站起身,我朝那朵最鲜艷的玫瑰落下亲吻。 视野中,萨连科不动了,缓缓放下手臂,露出沉醉的笑容。这一刻,我的心在寒冷的德意志冬日融化成春水。天知道我有多想飞跃易北河,将这亲吻落在他绯色的脸颊和嘴唇上。 第39页 “天啦!”萨连科恋恋不捨地上车离开后,莉莉在身后发出夸张的尖叫,“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们简直不顾他人的死活!多漂亮的玫瑰,为什么没人送我?你这小鬼,告诉我,有没有人送我?” 男孩惊吓地后退一步,摇头说:“没,没有。” “天啦!”莉莉颇受打击地摇头,眼睛不时飘向餐厅另一侧的埃里克:“我还以为那个苏联人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木头!” 我撇撇嘴,得意地说:“他可从来都不是榆木脑袋。” 埃里克闻声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脸色通红、掷地有声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我亲自......” 还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莉莉愣了愣,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傻小子!唉,有没有花无所谓,我真希望他能考上理工学院,他很努力了......” 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叫莉莉去给我找个花瓶,同时招来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信差,问:“他还说了什么?” “过几天就来看你。”他小声地说,不时抬眼瞅我。 我笑了笑,问:“吃过饭了吗?” “那个叔叔,给我买了面包。” “他给你面包,我给你这个......”我站起身,走到柜檯后一阵翻找,找出几块比利时产的巧克力递给了男孩。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在战后这可并不常见。 “谢......谢叔叔!”男孩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朝他眨眨眼。 “以后饿肚子就到这里来,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口饭吃。” 男孩欢唿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抱着花,走到门口,沐浴在凉冰冰的河风中,女人的白纱掠过我的面庞,太阳掩映在云层后浓缩为一道光圈,空旷、寂静,古老的钟声从残缺的教堂里传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余音在易北河缎带似的水面上跳跃。我长久地没能从这种切实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尽管几乎就在第二天——甚至在萨连科来探望前,我就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可因为今日这份甜蜜,即使当我遭到酷刑时也并未有半分放弃希望。 我确信他会找到我,一定会找到我。 -------------------- ps:理工学院,指德勒斯登工业大学,61年之前应该叫萨克森皇家理工学院,这一点作者不是特别确定,因为这所大学在战争期间遭遇重创,战后也经歷过重组。对了,忘记说的是,德勒斯登地区在二战时期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轰炸,称为“德勒斯登大轰炸”,修復工作持续了几十年,所以在1954年期间,这所城市并没有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 “正经人可不写日记。”非作者原创,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的台词。 第22章 插pter 21 =========================== 请注意,在这份趋似于回忆的叙述中,我是无意将语言放缓以至于有些拽文弄词,甚至偶尔搞得有几分诗意。因为我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大概变老最大的特质就在于心平气和。比如说,这样关键的一天,在回忆中都被镀上了一层奶油般的柔和色泽,就像弗兰克在蛋糕上的裱花。如果单论回忆,这一天不过是这座岁月大厦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砖石,可若当作故事,我想这一天便可以算是“矛盾”的开端。毕竟我不是在讲故事吗?你忘了,我们还坐在长椅上呢。 是的,开端,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来讲却很难意识到,因为旷野般的人生存在太多可能性,无论朝哪个方向迈进都可能是开端。在此我无意讨论什么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问题,这是哲学家的活儿,但在我所前进的那个方向,这两方的搏斗仿佛没有止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谁赢得了这场战争。 总之,那一天的开始是由这样几幅画面构成的:灰蓝色的晨雾,闯进大门的武装史塔西,掉落在地上的抹布,来不及合上的书,被没收的收音机,喝到一半的咖啡,拉扯中撕裂的报纸……一行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史塔西的大楼里,像小学生般整齐划一地坐在为我们准备的冷板凳上。莉莉没忍住扑在埃里克怀里低声啜泣,弗兰克恐惧于收音机被摔碎前所传来断断续续的西德信号而呆若木鸡,埃里克勉强能保持镇定,双腿却抖个不停,当然,我也脸色惨白,在这间空荡荡而冷冰冰的审讯室里直打哆嗦,有装的成份,但若说没有半点害怕,那也不可能。 第一个走进来的警员是张陌生的中年人面孔,浑身散发着审讯人员身上所特有威压,他只是站在我们面前扫视了一眼,埃里克便再也不能佯装坚强,浑身发起抖来。这时,莉莉擦掉眼泪,贴心地搂住了他。而弗兰克,眼里已经流淌出乞怜的、想要辩解的目光。 “我没有,只是偶尔,偶尔……”他用含煳不清的声音无力地抗辩,而这名审讯官,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怪模怪样地用令人噁心的眼神扫视着,发出野兽般轰隆的鼻息声,仿佛在使用什么神秘的心理战术,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摆个威风。当然,我是连他的眼睛半分都不愿瞧。我很骄傲的,我否认这个容易且轻易就可以被定义的存在——我最厌恶的存在。他被他身上这张皮所定义,黄褐色的史塔西制服给他带来了某种虚无缥缈他却不由自主地赖以为生的权力。这种人不敢认识真正的自己,恐惧于意识到皮下的那团肿胀的血肉实则毫无灵魂。 第40页 “好啦,还是一个一个的来吧!别哭了,这里不是让你哭的地方,要有觉悟,有觉悟!”他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也令人噁心。 “你先来。”他抓住莉莉的胳膊,指向隔壁的审讯室,“就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做。”莉莉甩着胳膊,颤抖地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先来!警官先生,我是老闆,我先来——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我站起身,谄媚地躬身道。 “犯错?”他绕有意味地道,“您现在就是在犯错,先生,顺序都是安排好的,这是公务,妨碍公务就是犯错。 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拉着莉莉出去了。隔壁审讯室的大门缓慢地关上,关门声的余音迴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我们三个男人各垂头颅,若有所思。 大约过了一小时,莉莉被带到另外一件小黑屋后就轮到了弗兰克,我想他在审讯中一定老实交代了自己收听西德广播的“犯罪”行为。而埃里克,他和莉莉没什么好说的,两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孩童时期颠沛流离于战乱,战后尚未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所谓的立场和主义根本来不及入驻于他们混乱而迷茫的心里。他们只需要流眼泪,诚实、恐惧、战战兢兢,就足以取悦这栋大楼里的任何人。 而我,我在思索自己进去后会见到的面孔,这关系到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偶然还是必然。 三个小时,本可以一动不动的我必须得演绎出常人的焦灼与恐惧,不停地抖腿,小声絮絮叨叨着,直到临近我的“审判”。 进去后,是张陌生的面孔,并非我想像中的杜恩&mdot;巴泽尔,我松了一口气。 “诺伊先生,请坐——” 我乖乖地坐下身,疑惑地望向眼前这位年轻的、一看就是史塔西专业学校毕业的年轻审讯官。 “开门见山地说,有人举报您的餐厅里存在贩卖情报的情况。” “这怎么可能?!”我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稍安勿躁,先生,我们只是例行调查,况且,我们拥有一定的证据。” 贩卖情报?看来的确和雷奥那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毕竟这件事牵扯的范围扩大到了南希和东德国防军,我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证据?”我不解地问,这里是真的疑惑,毕竟我还真没干过这件事。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扣下来一顶帽子,总会有它的用意。 接下来,在这令人煎熬的几个小时(对,因为我是主要嫌疑人,所以审讯仿佛可以无限延长),我知道自己自己为何在此的原因。 总之,史塔西根据线索逮住了一个打着“探亲”名号来到德勒斯登实则是西德线人的女人,从她身上搜到了关于德勒斯登和捷克等地区的酒类走私情报,从女人身上所得来的情报中有一条线索直直指向琴声餐厅。当我看到证据是我之前向一个酒贩子批过的付款票据时,我愣得说不出话来。 “我错在没有验证货的来源。”我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走私货。” 审讯官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手掌交叠放在唇下,“不会吧?您要我把话说明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 “买卖走私货,很好的幌子,然而幌子总归是表现现象,为的是掩盖更深层的东西。您知道,走私这一罪行,还不足以让您在这里耗上我们好几个小时,我们的时间也是很珍贵的。” 见我沉默,他露出某种志在必得的微笑,继续说:“这张票据是您开的,你的付款证明,给了捷克的酒贩子,却被西德人拿到了手里,作为一张票据,它实在起到了不该起到的作用,您瞧——” 他把票据放在桌子上,用食指点住:“很过时的一套,但我们都学过,摩斯密码,写在边缘上,手法太老套了诺伊先生。‘一月一号在大花园行动。’行动?什么行动?大花园?这可不允许,所以……这就是您在这里的最终原因,您和您的同伙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摩斯密码!更不知道什么行动!”这下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您当然会矢口否认,很正常,我们见得多了,但既然距离一月一号还有半个月的话,我想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诺伊先生,这里可不存在什么失误的操作,我们方才已经对您的三位店员进行了问询,除却一直在后厨的厨师先生,两位服务员都可以证明您曾开过这张票据,我想您自己也不会否认,毕竟我们已经做过您的笔迹对比。” “这是我签的,没错,可那旁边的一穿黑点儿我根本没有头绪,那怎么会是摩斯密码?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抗辩过程中,我努力地回忆那天的情况,这发生在我和萨连科重逢后的一周内。那晚摔碎了太多酒,没有时间及时补货惹得一些顾客抱怨连连。我正愁没处进货时同街区的餐厅老闆介绍给我那个捷克人,他经常在他那里买酒,说他那里价格实惠,还能弄来不常见的好货。我在看货后下了单,但由于购买数量较多,不能现金支付,于是开了张支票给他。 第41页 支票的确是从我这里流出的,但它却没有进入银行,而到了西德间谍的手里,还莫名其妙多上了一串摩斯密码,暗示着一次神秘而鬼祟的行动。这下我毫无防备,竟一时之间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无论如何我怎么辩解,这位年轻的——证件上写着“托马斯&mdot;罗本”的警官,用他那张聪明的、充满信仰的双眼盯着我,以一种带着笑意的随和态度将我的演绎悉数收下,然后在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倾斜进这座审讯室时,他以喝一口水的动作来作为这场表演的结束。 我被转移,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漫长的“清醒时刻”,师承克格勃,又脱胎于纳粹,史塔西审讯很有一套。我想我可以体验个够。 睡眠剥夺是最基础的,整整十天我没能合眼,由最开始不停地出现幻觉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雾蒙蒙的灰色,所以对此段时间的记忆是不甚清晰的,但要非得说一说,还是能讲上几句。 比如说,赤身躺在一张床上,刺眼的灯光如刀子般扎人,我得在臼齿和坦白当中做出选择。浑身都在发抖,我冷汗涔涔,那仿佛能掐断嵴骨的钳子在灯光中闪来闪去,然后暴力地挤进我的嘴里,占据我的整个口腔—— “说不说?!说不说!”尖利的嗥叫,好像不属于人类。 口涎从脸庞淌下,口腔内壁被冰冷的金属磨伤。我绝望地盯着那刺眼的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掉在外祖父书桌下的第一颗乳牙——我捡起来给了母亲。疼——我乞怜地说,母亲沉默地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她在朝那只自由自在行走于花园中的狸猫笑,于是,我也笑了。这笑容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挑衅,于是我失去了一颗臼齿。 血呛住了我的喉咙,我疼得浑身直颤,发出喑哑的唿喊,好像在说疼,可这一次,眼前却不是那个转过脸对猫笑的女人,而是站在易北河畔忧伤凝视着我的萨连科。 疼——我说,疼——来自于他们拔掉了我的牙齿,来自于暴打之下断掉的肋骨,来自于电击,来自于强光,来自于长久的罚站与罚坐,来自于他们用一根绳子勒住我的嘴却把两端绑在我的受伤脚踝上,让我表演苏联出产的经典“燕子飞”……的确,萨连科,我摇摇晃晃,肚皮贴地整整两天,的确就像一只燕子,可这只燕子飞不到你的怀里,他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坚守,也不知道为何在受这样的折磨,当他看不见所有时,他便失去了知觉,当他失去了知觉时,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你。 ——所以,萨连科。 请原谅你的阿尔,在你费尽心思来到他身边最终解开那几乎钳进血肉当中的绳子时,他并未朝你看上一眼,因为他向外早已看不见所有,唯有向内,才能从安置着你的那颗心中,汲取些许安慰。 第23章 插pter 22 =========================== 阿尔萨斯&mdot;诺伊,一个从侥倖从东线战场上活下来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年轻人。父母和友邻皆在轰炸中死去,和他那些死在t-34坦克炮下的战友没什么区别。在作战中他没有得到这一消息,因为军队溃散后他加入了逃亡的大军,“德勒斯登被炸得很惨。”当然,他听过很多次这样的流言,但他从来坚信幸运就会如同降临在自己身上一般降临在家人身上,他本身就是一个开朗的年轻人,为纳粹打仗也并非完全的心甘情愿。 所以,他没能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超出他想像的残垣断壁,以及在这些废墟下他甚至不能挖出来的家人的尸体。年迈的父母,温柔的姐姐和可爱的妹妹,他们化作了回忆中的一缕轻烟。那么,总归这里还有等待我的人吧,他如是想着,结果他儿时生长的那片街区是轰炸最为惨烈的地段,所有人都死了,没错。和他一个年纪的年轻男人们死在东线战场,那些没能上战场的死在轰炸。起初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惨烈的战争让他麻木,并且还得时刻提防苏联军人找上麻烦。有一天,麻烦的确找上了他,在被无缘无故暴打一顿后,人家说——“找你的家人来,让他们交钱保释你。” “我没有家人,他们都死了。” “朋友,邻居,都行!”粗鲁地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于是阿尔萨斯仔仔细细地在回忆里搜寻,却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这时,他看到,这名苏联军人眼里流露出了辛辣的嘲讽和毫不遮掩的怜悯。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孤独和茫然。他呆呆愣愣的,像是被打坏了脑袋。苏军最终放了他,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回家——一处他自己搭起来的窝棚。四周漫起了浓雾,就像无数个寻常的德意志的清晨,他在寒冷中醒来,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或者意识到了什么。他跑到临近的一片废墟,在上面跳起了舞,然后面对一根翘起来的钢筋,他笑了笑,仰面躺了下去。 第二天,人们在废墟上看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没人认识他,修復城市的挖掘机将他的尸体和钢筋水泥一起掘起堆放在清理场。 亨利在巨大的、浩瀚的名单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替代者,有身份,有背景,甚至还有商人父母死后自动过继到他名下的财产,最完美的是,法律上他依旧存活,可现实中他早已死去。没人认识他,没人记得他,也没人怀念他。 第42页 于是我成了阿尔萨斯,用他父母留下的一笔钱为餐厅打了个微弱的地基,然后依靠中情局的资助逐渐拥有了一家主打萨克森菜的餐厅。在我还没来到德勒斯登前,阿尔萨斯就已经是旅居在外的商人,半年多前我来到德勒斯登,意味着阿尔萨斯的归国。 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商人很有觉悟,在社会主义化改造中十分配合,配给就配给吧,土地拿去就拿去吧,商人不过就是一个名号而已,若要问,往高了说是赎以往犯下的罪,往低了说,他其实没有选择。 可现在阿尔萨斯在牢里了,这道“概念”被另一个人冒名顶替,在牢里为一个莫须有的罪而受尽折磨。我并不悲嘆,在起初的不能合眼的几天里,我在回忆亨利给我的材料中阿尔萨斯原本的模样,他绝非是像我这样隔绝于温情的存在。他的面相很柔软,温和,照片上的他虽然不笑,却有种切实的气质。可以说,他在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什么的人的那种人,所以他无法忍受后来的虚无。虽然他人即地狱,可人也是要靠人的存在而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所以最后他不知道“自己”的概念了,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而我,我说,阿尔萨斯,我比你幸运,置身于黑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你这种从光明中跌落黑暗。所以,阿尔萨斯,我能承受,电击,强光,燕子飞......我甚至在享受,你信吗? “不,我不信。”声音从空旷的废墟上传来,四面八方地袭向我,我惊讶且惶恐,意识到这里并非现实。 这里不是现实,便是梦么?可为什么我会做梦,梦是睡眠的特权,我早已被剥夺了睡眠。再说一句,让我听一听这温存的、带有令人心疼的颤抖声线的声音。 “阿尔,阿尔.......” 多熟悉的声音,简直叫人不能拒绝回应,即使这荒芜的废墟挽留我,叫我再多梦片刻,可我还是想醒来,因为唿唤我的属于萨连科。 于是我睁开眼,对上那双布满红血丝、湿润的......漂亮的眼睛。 “罗曼。”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嘴角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别说话,阿尔,别说话。”双手被他握住,我躺在病床上,在一间漂浮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真奇怪,这可是要把我们俩再送进牢里的行为。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萨连科擦了擦眼泪,挤出宽慰的笑容,一手抚摸我的头髮,凑近用极尽温存的口吻说:“别担心,这是允许的,别忘了,我是个少校,在这里我还有点权力......” 好似怕我担忧,他继续说道:“一切都调查清楚了,这事和你没关系,那个女人已经招供,为了掩盖捷克人身后的间谍集团,才把矛盾引向了你,一开始你就是被选定的,史塔西已经接受了这一调查结果,你现在安全了。” 史塔西接受了这一结果?想必此时我伤痕累累的脸上挤出了一道丑陋的戏嚯,他们接受,我可不接受。凡事说得太通反而有鬼。萨连科,你信么?你也不信吧?那么,是什么让我从密不透风的史塔西审讯室里出来,投入到了你的怀抱呢? 他握住我由于输液而冰凉的右手,在唇下轻轻哈着气,想让那块针尖埋入的皮肤恢復血色。我蠕动了一下嘴唇,他便拿来水餵我。嘴角开裂,我张不开嘴,他扶起我,用一根细长的金属勺一勺一勺地餵我喝。我两眼盯着他,一动不动,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他看出了我的怀疑。 “我,我动用了一点关系,阿尔。”他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史塔西也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作假,这事的确和你没有关系,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与所谓的间谍、情报彻底隔绝。”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住我的脸,露出认真的神色:“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不出话,不然会说得更清楚些,我相信你,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容不得我们不去怀疑的东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问:“你,有没有,敌人?” 他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格鲁乌,或者克格勃中......有没有敌人?” 他理解后摇头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容易树敌。也许——阿尔,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也许你早已了解,军方和克格勃,特别是在东德,已经博弈许久,我作为格鲁乌时刻受到克格勃的监管,他们的确无处不在,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因为......” 他欲言又止,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该怎么说?即使是克格勃,也会对我网开一面,因为......”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我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坦白,无异于一种逼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需要清楚,他能确信针对我的一切并非他的敌人所为。若说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去扮演的,那便是他的软肋。 我不想成为他人拿捏萨连科的软肋。 喝完水,他问我他能不能上床。 “当然。”我点头。 他挤进这张病床,把我抱在怀里。起初的几分钟,他唿吸平稳,仿佛带着点困意。到后面我却从他忽紧忽松的拥抱中感受到他似乎在拼命忍住什么东西,或许是某种情绪。双臂颤抖着,我以为是我方才的眼神叫他寒心。 第43页 “对不起。”我说,“不该......质问你。” “不,这里不存在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罗曼,你在发抖。” 沉默,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鼻息渐渐平稳,他松开我,反而受伤般地钻进我的怀里,将他湿淋淋的面庞伏在我瘦削的颈窝里。 “原来,这就是恐惧。”他突然说。 “罗曼......”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种不能驾驭、不能战胜的恐惧。当他们告诉你你在这里的时候。”他嗓音起伏,不时地咽口水,生怕会破出哭腔。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很难受。”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宽慰他,却没想到这话却更加刺痛了他。 “这些天你一直在说梦话,”他竭力遏制住心疼,说:“什么不怕疼,什么信不信自己还可以熬,什么谁都不在乎,谁都不爱,什么要去死......” “我不信,阿尔,没有人不怕疼的,也没有人不怕死,更没有人,谁都不爱,连自己都不爱。” 他吸了吸鼻子,不让我看见他用衣袖揩拭泪水。 “我是......爱你的。”我认真地说。 “不,这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阿尔,我看了他们的记录,那些折磨你的视频,亲爱的,你知道你在笑吗?那种笑,好像在享受,我不明白,我根本看不下去,几乎心痛欲裂,不得不暂停几次躲去盥洗室里调整情绪。我不敢想像,你在过去一直在遭遇什么样的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都可以忍受,都还可以露出那种让人心碎的笑容......阿尔,告诉我,你爱你自己吗?” 他抬起泪水纵横的面庞,凝视我,病房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泫然的脸上,他看起来很圣洁,很悲伤。 “爱自己?”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每当有人躺进我怀里时,他们都问我爱不爱她,可现在,这是第一个人,他问我爱不爱自己。 那么爱不爱呢? 我仿佛看到,把脸转向花园,将微笑送给狸猫却吝啬于给予孩子的母亲。 我仿佛看见,用削笔刀一刀一刀切割自己,渴望用鲜血吸引母亲注意力的孩子。 我仿佛看见,在那样一个清晨,孩子将溺死在浴缸中的母亲捞起,把脸贴在那几近透明的白纱下泛着青紫色的、凉冰冰的乳房上。 我到底爱不爱自己呢? 第24章 插pter 23 ===========================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人不可能回答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萨连科从不强迫我,他耐心、贴心,所有美好品质加之于他身上都不为过。每天他都会来病房里和我待上一阵,时间不长,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我独自待着,读书,看报纸,偶尔会躲起来抽上两根烟。 下午三点的时候,莉莉会从餐厅过来探望我。那时过了午餐时间,距离晚餐又还早,她不忙。 “我不会做帐,你知道,我没上过学,都是埃里克在处理。”莉莉把面包撕成小块,蘸上黄油,递到我嘴边。 “不要餵别的男人吃东西,埃里克会生气。”我说。 莉莉耸肩,将面包塞进我嘴里,“你身上有烟味。” “也不要管别的男人。” 莉莉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你要是死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 我笑了起来,朝她眨眼,“我可不会死,现在我有苏联人罩着呢!” “他是当官的么?”莉莉好奇地问。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总之有点权力,当然这是秘密,你懂吧?”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够我做上好几年的噩梦了。”莉莉递给我弗兰克熬好的蘑菇汤,一勺一勺餵我喝。她说我像画报上的小丑,嘴巴裂开,看起来总是在微笑。可她餵着餵着,眼角却泛起了红。 “老闆,我真的......很抱歉......”她突然低下了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病床上,“我不知道那些话都会成为罪证,我和埃里克真的,我们不懂。” 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沖她宽慰地笑了笑。 “我明白,莉莉,你们只是说了实话。”我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捏了捏她年轻的、软乎乎的脸,“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你受了这么多罪,我们每天都睡不着,他们逼供人就像盖世太保。”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恐地捂住了嘴。 我收敛笑容,宁定地看她,她心虚地瞅我,担忧地问:“刚才说的那句没事儿吧?” “有事。”我说,“刚才那句话足以让你再进去一次。” 莉莉瞪大了眼睛,“这只是随口一说!” “和我抗辩没有用,莉莉……”我深吸了一口气,以少有的郑重口吻对她说道:“也许你以后得习惯,该怎么样谨言慎行地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很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敏感,什么时候迟钝......你将有一段漫长的学习过程。” 莉莉的神色由惊惧逐渐化为无可奈何的绝望,她挤出惨澹的笑容,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问:“对每个人都如此吧?” 第44页 “没错,对每个人都如此。” “那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莉莉低眉,眼底沉着一片自我安慰的忧愁。我突然很可怜她这个年纪的德国孩子,他们几乎没有经歷过平和的时光。出生于纳粹时代,长于战乱,成年后却得面临来自苏联的制裁。这个国家的确曾经犯过罪,可是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要说赎罪,实在是没有任何道理。 莉莉走后,我偷熘到天台抽菸,从市立医院住院楼的顶层朝远望去,环绕城市的山峦掩映在雾蒙蒙的阳光当中,呈现出似是而非的靛紫色,稀薄的边缘被晕染成灰白,一群黑色的鸟在其中盘旋。天空柔和明净,迎来此地最为着名的黄昏。老实说,这座城市是很美的,我突然有点羡慕生于斯长于斯的阿尔萨斯&mdot;诺伊。 在经歷一场肉体的折磨之后,灵魂似乎能得到片刻的宁静。就好比一个困居于斗室的人,在重获自由后走向大海的那种畅然与平和。我抽着烟,沉默地看着远方,心中始终有不肯散去的思念,那思念执拗得让我想笑。 “我猜,你肯定不是在想我。”熟悉的声音自后飘来,我惊讶地转身,下意识藏起了烟。 “我已经看到了,你这个傻瓜。”身穿护士服的南希朝我走来,抱住我,在我颈窝处失而復得般地松了一口气。 “南希,你好想你。”我抚住她瘦削的背,她的髮丝在夕阳中变得火红,就如母亲那般,是流淌在永恆上的玫瑰金。 “你在抽菸,伤成这样了都还在抽菸。” “对不起。”我说:“以后再也不抽。” “我可不要你的承诺,因为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被你看透了。”我坏笑,南希捏了捏我的胳膊。她长久地沉默,闭着眼,似乎在感受我的心跳,感受这冬日渐冷的微风。 “我可还没死。”我笑着说,“温情得有点过头了。” “不,阿尔……我很担心你,真的,他们的招数我都懂……请原谅我们没有任何行动,那种情况营救你,不现实。” “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这回事。”我松开南希,垂头认真地凝望她:“我也希望你们不要来,虽然到现在我都没弄清楚这件事背后的逻辑以及其真实目的,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谢谢你,阿尔,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想我。” “当然,我是想你的,每一天都想,你是我的……亲人。” “喂,你可不要旧事重提呀。” 南希噗嗤笑出声,又想起了那晚我搂着她叫妈妈的狼狈样儿。但我知道,她那句“亲人”的确出自于真心,那是在一场场过命的战斗中积累的信任和交情,还有一种……我说不清,因为南希从不对我说起她的过往。怎么说呢?我觉得南希的心中和我一样,有一块失落的片段,缺口之处持续不断地散发某种神圣的母性,这母性漫溢,无处安放,而我就是一个完美的倾泻之地。我需要,她给我。她在给予中获取幸福与快感。 “老实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我问。 “怀疑你什么?屈打成招?”南希笑着挽住我的胳膊,“你可不是怕死的人,我不怀疑,我只是担心,担心你真的......唉,我是拴不住你,叫你的萨连科拴你吧。” “萨连科,”我沉吟片刻,说:“你调查过的吧,他的确是军方的人。” “没错,就像他跟你说的一样,他没有隐瞒。” “那他和克格勃呢?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瓜葛?” “你在怀疑他?”南希狐疑地眯起眼睛,“爱情里可容不得怀疑,一旦有了,最好做出个了断。” 我笑了,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怀疑,我只是好奇,爱一个人,总想知道有关他的多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就如同他不问我一些事一样,我同样不会问他。”我伸了个懒腰,扯到胸口的伤,不禁疼得弯下了腰嘶嘶直喘。南希扶住了我,一边骂我是个傻瓜,一边扶我朝天台边的台阶坐下。风透过斑驳的铁栏杆吹向我们,捲起一股铁锈味。台阶又冰又硬,天色逐渐阴沉。西方升起一片巨大的阴云,吞噬漫溢的霞光。 “忘了告诉你,我和卡尔&mdot;斐乐搭上线了。”南希望着远方,眼底纠缠着各种色彩,“他的确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亨利对我们这次的表现很满意。” “亨利……亨利没问起我吗?” “当然问起了你,他派罗伯特去调查了史塔西抓捕你的原因,分析后要我们先稍安勿躁。‘也许真被人摆了一道儿’,他这么说,所以我才能沉得住气。只不过,要查清这件事的始末得费上不少工夫,而现在卡尔那边我抽不了身。”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罗伯特顶起来了?” “没错,情报站暂时搬到了他那边。”南希望向我,说:“不过等你回来,情报站依旧会回到琴声。” “为什么?”我皱眉,问:“这太危险了。” 第45页 “亨利的决定。”南希耸了耸肩,“你知道,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对此我不置可否,老实说,在哪里我都无所谓。看来亨利还真不知道我和萨连科的这段关系,否则就是他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尽管我已经为他做了足足七年的线人,可信任这种东西对间谍来说向来都如同一幢岌岌可危的建筑,决定它倒塌与否的可以是任何一块不起眼的砖石。 夜晚降临时分,南希不得不离开,护士催我下去吊水,我摸了摸口袋,发现烟和火机早已被南希顺走。我无奈地只好回到病房,随便拿起一本书翻来翻去。可我根本没有心思,天已经黑透了,萨连科竟然还没来。 虽然过来探望我不是义务,但病人总有点闹小脾气的权利。我不耐烦地在病房里踱步,心想他待会来了一定要好好折腾一下他。可因为药液的镇定作用,乏力让我在用完晚餐后很快睡去。梦里总是不安稳,牙根的疼痛让我不断捡起那颗书桌下的乳牙,而我的母亲——面对我的唿唤置之不理,如尊雕塑般望向窗外,我走上前去抚摸她嵴背的弧线,她细瘦的腰身,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叫我直发抖,浑身不自在。 突然,好像有一阵风拂过,热气被捲起,一股清凉如泉水般顺我的脸庞淌下。我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半推开的门透进走廊的森寒白光,光晕中,黑色的身影靠近,最终朝视野里压下,当我最终能看清时,萨连科已经趴到了我身上。 没错,是我的罗曼,他趴在了我身上。 “抱歉,弄醒你了。”他低声说,嘴角衔着幸福的笑,我注意到他风尘僕僕,满脸倦容,眼睑下沉着两片阴沉的乌青。 “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不远,也就开十几个小时的车。”他往我颈窝里蹭,“真暖和,我的阿尔真暖和。” 我被他弄得痒唿唿的,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敲,“你是个小孩子吗?” “因为我冷,你瞧——”萨连科举起他的手说:“都冻紫了,外面要下雪了阿尔。我还没和你一起看过雪。天要亮了。”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下哈气,又贴在自己的胸口。果真像块冰。 “我能进被子吗?”他像只小狗般地乞怜,我笑了,说:“你不必每次都问。” 他高兴地脱下大衣裤子,搭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我掀开被子,用暖和的身体招待他。分明想要好好折腾一下这个人,结果看他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就狠不下心。萨连科孩子气地笑,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在被窝里搂住我的腰,用他柔软的毛茸茸的头髮直蹭我。我打趣他苏联高级军官居然是他这副模样,看来这个超级大国不渗透也罢。 萨连科不服气地抬起头,嘟囔着说他只在我面前这样。他不是一个爱撒娇的人。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样子?”他很快调整了神色,笑容里居然瞬间多了几分恶劣,“我知道,你这人吃硬不吃软。” 一边说,他一边握住我的两根手腕,摁在了头顶。 “你喜欢这样?是不是?” “喂,我可是个伤员。” “我知道,可你喜欢这样,”他顶了顶我,我们俩的触碰到了一起,“瞧,你有感觉了......” 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最终小心翼翼地问:“要做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都把我摁住了!” 他恍然般地“啊”了一声,得意得不行,开始用他的磨/蹭我,隔着轻薄的布料,那欲望彼此感受,交换滚烫与坚挺,情不自禁地相融......我在他的亲吻中仰头,从喉咙深处淌出轻哼,也许就是这道欲拒还迎的声音撩拨了他紧绷的最后一根心弦,叫他失去了理智。当他把我的双//腿架起来的时候,我听到我刚接好的断骨在发出抗议……好啦,就如亨利所说,稍安勿躁……所有的疼痛,请先给我的萨连科让个道。 可是,你怎么不相信他呢?他可是个即使在震怒中也会体谅我的人。尽管情慾魇住他的神思,睏倦让他聪明脑袋此刻稀里煳涂,他也会凭藉本能处处顾及到我,没捨得让我有半分受力。我只需要把我自己交给他,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的唇,他的手,他的性//器。他会让所有的冲撞化为流水般的律动,亲吻如柔和的缱绻的梦,仿佛不是一个人压在我身上,而是一朵云,一层纱,一片雾……笼罩我,包裹我,安抚我,快慰我。 当他于最后的颤慄时分拥我入怀时,来自于赤道地区的暖流也不过是这种温度。这暖意在我体内攀附,存留,不肯离去。而释/放它的人,在悸动中一脸惊恐地抬头。 “完了。”他清醒过来,满脸的抱歉:“我把你弄脏了。” “我并没有觉得脏,你有的我也有。”我有点喘,根本不在意他“失误”在我体内。 “我给你弄出来。”他慌忙跪起身,用手指帮我,那在狙击枪扳机上锻鍊得遒劲有力的手指搅得我脸色通红,浑身抖个不停。 “你故意的萨连科!”他的手指简直就是给我来第二次,我又羞又愤地去抓他。 “叫我罗曼,亲爱的,别动,马上就干净了。”他居然一本正经,凑近仔细瞧来瞧去,恨不得打个战术手电。我再不要脸,这回也简直羞得快要晕过去了。 第46页 “我是怕你发烧。”他在我大腿/内/侧吻了吻,起身去盥洗室里拿湿毛巾,全程他没有一点不自在,只有我,不争气地在他的清理过程中到了第二次。他拼命地用一本正经来掩饰兴奋和得意,因为怕下次再玩不了这样的小把戏。 “有点冰,亲爱的,我没找到热水。”擦拭过程中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迅速结束后钻进被窝说要给我暖身体。 “你变坏了。”我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疼得往后缩。 “我说过,我还想懂更多。”他坏笑地朝我眨眼。 “你嫉妒我以前有过太多经验。” “我不嫉妒。” “那你羡慕?” “我也不羡慕。” “总之你介意!”我闹起了脾气。 “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毕竟你也不是生下来就要做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你不会把我当你的女人的吧?见鬼,萨连科,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我只是害羞,‘男朋友’这个词,我有点说不出来。你知道,我生活的环境很保守……”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说:“我当然把你当男人,我就是以爱一个男人的态度来爱你的,虽然你在下面,可我……我……” 等了半天,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我在他怀里抬头,发现他早就打起了盹儿,沉入了安详的睡眠中。看来他真的累坏了。 这个人,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就为了与我同床共枕,叫我根本不忍心有任何动作。我端详他,这孩子般恬静、纯真的面容,不容一点有害的杂质。他说得对,他是不容易树敌的人。他聪明,有智慧,却从不向外延展自己的触手,他似乎一点都不功利,只凭藉一腔真挚的爱行走于世间。他爱他的祖国,爱他的姐姐,也爱我。如果非要给他找上一个目的的话,他就是在这几份爱中找寻一种调和,让他无愧于任何一方。 多好的人,可这种人怎么会喜欢我呢?真是越想越不真实,我忍不住在他唇上咬了咬,他舔了舔嘴,并不醒,好像在做什么美梦。真让人嫉妒,也不知道这梦里有没有我。 第25章 插pter 24 =========================== “瞧,她在那里,在角落的落地灯下。她在笑,刚刚还冲你眨了眨眼睛。你看见了吗?”我转头问萨连科,早上十点,灰濛濛的玻璃窗外飘落着德勒斯登的第一场雪,暖气开得很足,室内大概有20摄氏度,我们躺在床上,萨连科从后环抱我,目光掠过我的耳廓与我一同聆听风唿啸而过、穿梭在市立医院枯椴树之间的声音。 “我看见了,她很美,她穿着白衣服吗?” “没错,就像月光那样轻柔的白纱,那本来不是衣服,那是……那是光线,和渴望。你看过《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吗?” “听说过,里面有个叫郝思嘉的女人。” “是,郝思嘉,郝思嘉用窗帘给自己做了套华丽的绿丝绒礼服裙,而她,她总是穿着白纱,的确是白纱,来自于外祖父书房的窗帘。就像那个郝思嘉,把窗帘卸下来做成了裙子。那还一个岑寂的清晨,她把自己裹在窗帘中,不停旋转,笑着,在黎明的熹微里,她把整张窗帘都拉了下来,罗马杆砸坏了外祖父珍藏的古董花瓶,把歌德的肖像画也撞倒在地......声响惊动了我和外祖父,我们跑进书房,她已经跌落在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克什米尔毛毯上,那毛毯在清晨的紫光里像沼泽,我站在门口打哆嗦,觉得这沼泽在吞噬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茧。” “然后呢?”萨连科抱住我的双臂逐渐收拢,我的嵴背与他滚烫的胸膛紧贴。显然,他等待我自己说出口很久了。 两个月以来,我被幻觉所纠缠,很多次和他在一起时突然被女人的出现吓一跳,或者无法沉浸于他慷慨给予我的柔情,呆滞望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说过,女人不会放弃出现在我幸福的任何瞬间,是以这幸福总是被打搅,就像戛然而止的进行曲,砰的一声,我的心弦在一剎那断裂。 萨连科总是不介意,等待我四散的精神归拢。他也猜出了这女人的身份,但却总是不问。 “然后,书房里换上一面更加厚实的窗帘,上面有繁复的刺绣,是绛紫色的,能隔绝一切光线,让那块被书籍环绕的空间从此开始散发蘑菇的味道。而她,她不再穿别的衣服,她手艺很好,在一个夜晚一边哼着曲子一边踩着缝纫机把这白纱窗帘做成了裙子。所以从我十岁开始,她就以一个幽灵的形象存在于在我的世界里。她总是赤脚在家里跑来跑去,啪嗒啪嗒,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很快,很轻盈,白纱掠过时带起微风,散发雏菊的苦涩香味。多数时候外祖父会由着她,毕竟她是他的daisy,是的,没错,我想他是......他是爱她的,可我也是爱她的。” 青灰色的天空,就像她不再流淌血液的颈动脉,冰冷、僵硬,滴答滴答,水渗透我的指缝,落在浴缸里,融入,消失。 “她也是爱你的。”萨连科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说:“她总是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你是幸福的。” 第47页 “是吗?”我觉得自己在发抖,若是如此,爱的含义将蔓延出另一种形状,毫无意义。 萨连科把我抱得更紧了。 “当然!”萨连科突然撑起身,沖我目光之处朗朗清清地笑,他像个少年——在那一刻,他的颧骨上流淌无伪的光,四周的世界都好似要听从。他似乎真看到了,喉结上下滚动,于颈间薄而白的皮肤下滑出温润的线条。勇气在他心中升腾,我确信在那一刻,他与我一同站到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线上。 我听见,他说—— 他说:“您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忧,阿尔弗雷德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便会好好爱他,守护他,这是向您,也是向他许下的誓言。请您放心地把他交託给我,好吗?” 女人惊讶地扇动了一下翅膀,心底仿佛被勾起了千层浪似的泛起苦涩的微笑。随着翅膀收拢,她双手抱膝,将脸缩到苍白而瘦削的膝盖后,用怯生生的、无辜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瑟缩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不再看她,翻身搂住萨连科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真好!”萨连科轻声欢唿,亲吻我的额头,“我得到认可了。” 是,你得到认可了,我的萨连科。可是你不是现在得到认可的,当我们还更年轻的时候,在那易北河畔初次相见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河畔的树上,在泛着波光的河面上,叫我靠近你、接受你。是她指引我走上了那条通往你的路。所以,她怎么会不认可你? 后来,我们一直沉默地看雪,女人并没有消失,她蜷缩在角落,似乎也与我们一同看着。萨连科说东德的雪不怎么美,大概是因为下得太小气,容易沾染上灰尘与污垢,不如西伯利亚那皑皑而厚实的雪。那雪汹涌,四面八方地袭来,带有强烈的生命力。但因为是和我一起看的第一场雪,所以他承认这雪让他感到愉快,且值得铭记。 他走后,莉莉冒着风雪而来,今天她哭红了鼻子,眼泪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蘑菇汤都洒在怀里了。”她的毛衣散发着浓郁的奶油蘑菇味道,“我摔了一跤。” “哦,莉莉......”我扶她坐下,去盥洗室找热水和毛巾。可当我回来时,莉莉趴在我的病床上,双肩颤抖着,几乎难掩哭声。 “莉莉?”我扶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摇头,略显慌乱地躲避我的目光,“雪天太滑,我走路不注意,我,我只是摔了一跤。” “可别骗我,你说谎水平太差。” 莉莉咬着下唇,怎么都不说话,她一边擦毛衣,情绪似乎也渐渐稳定下来。我半靠在病床上,仔细地盯着她。她在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吓得整个人一颤。 “到底怎么了?” “没,没有。”她抬眼看我,又慌乱地闪躲,最终说:“圣母大教堂后有一个地下舞厅,年轻人都爱去,昨晚我也去了,你知道,我很喜欢跳舞,昨晚……” “昨晚突然闯进来几个苏联士兵,一看就是酒蒙子,他们一进来就沖我吹口哨,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就过来搂我,亲我,我现在想起来就噁心!” “埃里克呢?”我皱眉,“埃里克不在?” 莉莉再度紧咬下唇,说:他不在。“ “对了!“她勐地抬头,”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你面前哭过,我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免得他担心。” “莉莉……”我抚摸莉莉的头髮,说:“可这个时候,就是他该陪在你身边的时候。” “不,不……”莉莉痛苦地摇头,眉头拧成了个结。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随即一言不发地走到窗前,以一种对抗的默然注视窗外。这种时刻,平静下往往在酝酿风暴。我无法开口说话,我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施予安慰的贴心之人。 “老闆,我能请几天假吗?”临走时,她问。 “当然,最近下雪,我想在家睡个懒觉会很舒服。” “谢谢你。”她突然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吻了吻,将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近乎依恋地说:“你对我真好,我爱着你。” 莉莉离开后,我陷入沉思。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了苏联人那仿佛烫嘴的俄语,口吻很粗鲁,我能想像医生和护士慌忙地去迎合、不断道歉的模样。苏联人——我的敌人,东德的制裁者,实际统治者。如果我没有易北河会师的那段经歷,他们将会一种原始的野蛮、怪诞的秩序井然、森寒而冰冷、残忍而无情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可因为有了那段纯粹的、几乎推心置腹的友谊,自此之后便不能对他们有和我同僚所持的那种偏见。更何况,如今我把身心都交託于了一个从里到外都正统得不行的苏联人。他们绝非完全的好人,但也不乏坏人。好坏不过在一念之间,其中转变不过又存在于对象的取决。 上面的统治者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国家为敌人,可下面的——那些切实地感受过纳粹所带来的剧烈创伤的人,对德国人的仇恨从未消弭。我记得有一回,当萨连科还在休假时,我和他趁着夜色熘出去喝酒。那也是废墟后的一个地下酒吧,当晚在伏特加的作用下有几个苏联士兵和一群年轻的德国小伙儿起了争论,没说几句就动起了手。士兵有武器,当场就现出了威胁,扬言要把这些德国人关进牢里去。有个苏联士兵甚至跳到了桌子上,举着手里的枪,耀武扬威地说要统治德国,将这些人都打成筛子祭奠死在卫国战争中的同胞。 第48页 我和萨连科坐在角落,以我的性格是绝不会掺合进去,只会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地起闹。可萨连科——按道理来说,以他温淳敦厚的善良性子,绝不会纵容手底下的士兵如此嚣张。可他居然动也没动,握着杯酒,嘴角含笑,安静地观看这场闹剧,眼角闪烁点点光芒。 “你很惊讶吗?”他收回目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了泪,吸了吸鼻子,望向我:“你在惊讶我为什么没有制止他们如此恶劣的行径,他们简直就是欺负人,侮辱人。” 也许是因为伏特加,他当时非常感性,眼角像是浸了红酒渍那般红润,表现出一种动人的真诚。 “可是阿尔,人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消弭的,那种彻骨的痛,不是几年时光过去就可以消失的。有时候,那种痛会在一瞬间回来,你好像就重新站在仇恨产生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新鲜的,满满当当的,仿佛那些人、那些事从来都没有离去过。”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柔和地微笑,往昔的回忆攫住了他。 “你可能会说,这些年轻人,他们没有错,卫国战争时期他们甚至还是孩子。的确,孩子,孩子懂什么……可我的国家也有孩子。当我刚入伍时,我所在的那支部队里就有个孩子。那孩子的父母被德军的炮火炸死了,只剩下一个哥哥,好像还不是亲哥哥,只是一个邻居,可却是他唯一的牵绊了。他在游击队里待过,后来被收容到了我们的部队里,他一心要找他的哥哥。他才十二三岁,不能打仗,他就削土豆,一削就是几箩筐,一双小手儿懂得青紫。可他有时候也不听话,自己跑到前线,总被长官教训。士兵们和护士们都爱他,捨不得把他送回收留所,可其实谁都知道,他不该在这里。是战争困住了这个孩子,他早就无处可去。” “可到最后他也没能和他哥哥见面,就在两支部队会面的前夕,他点亮火把,用自己的身躯引开了德军轰炸机,挽救了整个营队的生命。而他的哥哥也死在德军的地雷中,淹没在了一片沼泽里……阿尔,这对我来说,就是仇恨,也是爱。仇恨来自于这无辜而美丽的生命的消逝,而爱——你问过我,对祖国的爱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那时我还年轻,刚入伍,对战争、对死亡感到不可战胜的恐惧。我想逃避,想要回到家乡,可当那夜我于营地中慌忙起身,看到爆炸后的熊熊烈焰燃烧在湖畔时,我就明白了,这条命是一个孩子给我的,连一个孩子都挑起了整个民族的危亡,而当守护它的责任落在我肩膀上时,我又怎么能说,不爱这片红色的土地,这里赤忱可爱的人民?” 滚烫的真情闪动在他发红的双眼中,我握住他的手。 “是的,可以恨,也可以爱。不——”我摇头,将脸贴在他的手心中,重新说道:“是要去恨,去爱......去存在。” 第26章 插pter 25 =========================== 当雪终于在三天后停下脚步,我打算出院。审讯室里的十余天让我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这是1955年的一月,埃里克开车来接我,我回到了琴声。 车轮碾着道路上的积雪,下坡路不时打滑,埃里克开得很小心,脚始终浅浅地踩着剎车。我靠在副驾驶上,打着哈欠。车窗玻璃雾蒙蒙一片,埃里克问我能不能拿毛巾帮忙擦一擦前窗。 “你没有个老闆的样子。”他说。 我有气无力地挪动身体,去擦挡风玻璃上的水汽,咯吱咯吱,毛巾在玻璃上发出滑稽的声音。 “你也没个员工的样子嘛。”我扔掉毛巾,朝后一躺,“你太正经了埃里克,你需要松弛一点。” “现在松弛咱俩可以在这路上滑到易北河离去。”埃里克没好气地说。 我打了个哈欠,昨晚准备出院前萨连科把我折腾得够呛,当然,同时也爽得不行。在性这一方面我们很契合。我喜欢被他进/入,那种饱胀的疼痛、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中被拥入怀中的感觉,让我可以在清晰的存在之感中沉沦。不过昨晚,我严重怀疑他根本不想我出院,当爱过于浓烈时他就像变了个人,秉持某种物质主义思想,他把爱转化为行动,活似匹嗜血的狼把我啃得一干二净。当他双手箍住我的/腰时,我觉得自己快被钉/穿,任我怎么叫他都不会松手和停下动作。事后立即可怜兮兮地道歉,得到原谅后又背过头偷偷地笑,就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啜饮那独属于他的甜蜜。 我说过,在他稳重的军官表象下,他喜欢玩一些小把戏。幸亏在冬天,我可不想让人看到我腰上那些斑驳的红痕。 “最近学习怎么样?”我纯属没话找话,但逗一逗埃里克这小子总是很有趣,他是个过于紧绷的年轻男孩,承担着父母寄託于他身上的美好愿景。“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埃里克说过,这样才能让父母从失去引以为傲的大儿子中的悲痛中走出来。 可家境贫寒又让他不得不外出打工,当时他来琴声应聘时,支支吾吾地只提了一个要求,允许他在闲暇时间看书。将近一年,这个当初拘谨的、沉默的年轻人已经开始“管教”我这个老闆了。他时常说我做的帐不能看,当心被税务人员找上门。 第49页 “不怎么样,莉莉和你都不在,我要干的活儿太多。”埃里克转动方向盘,皮卡车拐弯,行驶在左岸滨河大道上。易北河岑寂无声,仿佛尚未从雪中甦醒。 “以后提拔你做餐厅经理。”我笑嘻嘻地说。 “你认真的?”埃里克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想当经理?” “经理?老闆,咱们餐厅总共只有四个人!我当经理管谁?你就是想压榨我的剩余价值,让我给你多干活儿,而你就可以当甩手掌柜,跟那个苏联人谈恋爱,我和莉莉都看出来了,你不是在医院里治疗,你是在医院里谈恋爱。” 我被他逗乐了,哈哈大笑,我越笑他脸越红,气急得皮卡车都在打滑。 “喂,说话要负责啊,什么榨取你的剩余价值,我又不是个资本家。” “你想当资本家。” 他一副鬼精鬼精的模样,我乐得不行。回到餐厅,风铃叮铃叮铃,弗兰克连忙从后厨小跑出来。 “终于回来了,终于......”他激动地在围裙上搓手,拉住我的胳膊问我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说我恢復得很好,但就是还不能干重活儿,弗兰克现出犹疑不定的神色,忧心地说:“雪停了,过几天又有生意了,肉类库存不够,肉饼就没法儿做,没有奶酪,凝乳煎饼就跟不上。前几天还有客人要点柯尼斯堡肉丸子呢。” “要求还真多。”我说。 “苏联人喜欢。”弗兰克憨厚地笑,“我还得学做几道俄国菜,他们爱在河滨闲逛。” 我思考了一阵,的确,得把货品跟上,太过消极的营业态度会让餐厅惹人怀疑,刚好罗伯特那边又不得不去一趟,事情得交接,还得说清楚。于是我打了个电话后对餐厅里看书的埃里克说,叫他明天和我一起去屠宰场。 “屠宰场?”他惊讶地问。 “怎么,不愿意去?” “不,不是,我去做什么?” “当然是搬货,你这小子,我们请不起别的工人。” 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继续看他的书。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他就在楼下给皮卡车的轮胎套铁链子了。由于中午店里只剩下弗兰克,我给休假在家的莉莉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趟。 “中午么?”她鼻音很重。 “没错,要会有客人来,弗兰克可不能招待。” “埃里克呢?” “他要和我出门,我给你加工资,亲爱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来的,老闆,我会的。” 我挂了电话,埃里克打我身边走过,他拿着铁锹,铲完雪后双手冻得通红。我叫他先上车试一下发动机,他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 弗兰克捧着杯热茶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埃里克是嘴硬心软的孩子,你在里面的时候,他跑去当初介绍你到捷克人那买酒的施耐德先生家里讨说法,可施耐德先生哪敢惹上这麻烦,对他闭门不见,埃里克就守在他餐厅门外闹,直到施耐德先生把他给狠狠削了一顿,他这个孩子心眼儿实,那天我把他带回来时,他一动不动,我和莉莉都以为他被打傻了。” “施耐德打了他?” “他闹得太过,要施耐德去史塔西作证,不然就不让他做生意。施耐德好说歹说没用,最后发生了口角。” 我看向正在尝试启动发动机的埃里克,厚实却破旧的棉服下是他瘦削的身板,两颊内陷,面色苍白,活似个苦修士。他长着副聪明样儿,性格却非常死心眼。皮卡车咔咔地启动起来,扬起一团尾气。他从车窗里朝我招手。 “路上积雪多,你们要小心开车。”弗兰克说。 我围上围巾,点了点头,“别担心,研究你的俄国菜吧!今天绝对带好货回来!” 这次我来开车,埃里克挪到了副驾驶上,帮我擦挡风玻璃。按理说带埃里克去屠宰场是个相当冒险的行为,但和罗伯特商量后,他说总是我一个人来过于刻意,偶尔带上员工还能避人耳目。 行车途中,埃里克似乎心情很好,他说他过几天要和莉莉去舞厅,圣母大教堂后出现了个年轻人都爱去的地下舞厅。 “她为此买了双新高跟鞋,否则我们过去会被看不起的。” “你有买新衣服吗?” “我,我没有。”他支吾道。 我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几张马克塞到了他手里。 “什么意思?” “买几件新衣服,埃里克,男人得从里到外打扮自己。” “我不需要。”他低下头,握住钱手足无措,脸颊爬上一片绯红。 “嘿,我这可不是施捨,这是付给你的报酬!我可是资本家,资本家要压榨你的,你今天给我好好搬货!”我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 他抬起头瞅了我一眼,嗫嚅道:“谢谢。” 我笑着扭动方向盘,清冽的空气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城市建筑逐渐远去时,我们便穿梭在白茫茫的林地中。当皮卡车开始在弯曲的泥泞道路上颠簸时,罗伯特的屠宰场就出现在视野里。我们下车后,罗伯特已经在大门口等待,而我所需要的肉品以及一台新的无线电都已装箱。 第50页 我简单检视了一下肉品,便叫来埃里克,“这些,这些,还有那个,都搬到车上去。” 埃里克朝我点点头,又瞅了一眼我身旁的罗伯特。 “你这个员工不错。”罗伯特笑眯眯地说,递给我一根烟,“但身板太弱,这对他来说太多了,你会把他累坏的。” 罗伯特戴上手套,走到埃里克身边,弯下腰帮他搬。埃里克红着脸说谢谢,罗伯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可不会付你钱哦。”我靠在墙边吞云吐雾,笑着打趣贴心的罗伯特。 “诺伊先生,货款还是得付的。”罗伯特朝埃里克眨眨眼,两人合力抬起一个箱子,那箱子重得出奇,显然里面不是什么猪肉。罗伯特就像转移埃里克注意力似的开起了我的玩笑。 “你们老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店还没倒闭,全靠你们这些员工吧!” “是......哦,不是......我不知道......”埃里克艰难地挪动步伐,抬起木箱摞在皮卡车上,因为过于用力脸憋得通红。罗伯特笑着拍了拍他肩上的木屑。 “好好干,以后自己当老闆。” “谢谢......” “喂,埃里克,刚你还说我是资本家的,怎么?现在你也要当资本家啦?”我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急得嘴不听使唤,罗伯特哈哈笑了两声,揉了揉他的头。 “好啦,去休息一会热吧,屋里有热茶,我再带你老闆去后面林子里转转。” “是啊,我们还需要柴火。” 埃里克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震惊,罗伯塔朝他挤眼:“放心,不要你搬,下回我给你们送去。” 仿佛了松口气,埃里克悻悻转身。罗伯特来到我身边,我们两人朝后面林地走去。总觉得有目光还落在我们身上,我回头,看见埃里克捧着杯茶站在窗前注视我们。这个距离,他听不到任何我们谈话的内容。我没并没有在意,和罗伯特聊起了这段疑点重重的经歷。 罗伯特说他调查过,这里面瞧不出什么端倪,我似乎的确是被误伤。 “要知道,这片土地上什么人都有,那些乌克兰民族主义分子各个不好惹。他们又比我们熟悉苏联人的那一套。”罗伯特踩在一根木墩上,新鲜的切口被冰雪封冻,模煳了时光的年轮。显然,罗伯特没能有更多的线索提供给我,我说起站点的事情时,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只是踢了踢木墩,说:“亨利有自己的决定。” “谢谢你,罗伯特。” “谢我什么?” “一切,你知道,没有你的话,我们在德勒斯登没办法建立起站点。” “那你作为站长得多加用心了。” “我可不是什么站长。”我耸耸肩,老实说,我只是亨利私下招募的线人。尽管已经在中情局有了一定的名气,但我向来不愿意把自己划在某个集团、某个部门之下。 后来我们道别时,埃里克已经坐在皮卡车内了。 “路上小心,诺伊先生。”罗伯特双肘搭在车窗上,“你也是,你穿得太少了,孩子。” 埃里克拘谨地低头,罗伯特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和我挥手。车驶出屠宰场,后视镜中站在大门口目送我们的罗伯特化为了一个不甚清晰的黑点。埃里克嘆息一声,说:“他真是个好人。” “可不要这么快就被收买呀。”我笑着说。 埃里克拢了拢棉服,闭上眼睛,沉入假寐。起得太早,他似乎累了。于是我掐灭了烟,关上了车窗,想提高速度快点回到餐厅。结果刚出林子不久,就只听见咔哒两声,皮卡车颤动一阵,在路中央熄了火。 “怎么回事?”埃里克疑惑地问。 我探出头朝车后望了一眼,又尝试启动发动机,点不了火。 “该死,出问题了,我下车看看。”我跳下车,简单检查了一下就发现是积碳问题。大概是因为长时间缺乏保养,而且为了低调行事,这辆车也是个年代久远的旧货。 “滤清器?”埃里克凑近,说:“找人来修,快得很。” “不行。”我摇头,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再说积碳只需要清理干净就好。” 其实是考虑到车厢后的无线电,这玩意儿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再送进去一回还出不来。好在车坏在市郊,要是在市中心,多少会因为影响公共运输被警察盘问一阵。幸运的是,后车座下有简易的工具箱。 修理工作并不困难,埃里克帮我打着下手。可勉强清理完过滤清器的积碳,多次启动仍不行,再次检修发现汽油泵也坏了。这可伤脑筋,因为这东西不能修,得换。因为气温低,工具缺乏,我俩冻得直哆嗦,手根本不听使唤。埃里克想去找人,我劝了又劝,他忍不住骂我是个葛朗台。我想尽办法把他按住,自己跑去附近的农庄,从农庄主的车上以高价卸下一个汽油泵,直到临近下午五点,我和埃里克差点冻成冰棍,车才再次启动。 天已经完全黑了,皮卡车载着猪肉和无线电、以及我们两个冻僵的人摇摇晃晃回到了琴声,远远的,不见灯光,不闻人声,空气中没有弗兰克那招牌的肉饼香气。当我推开门时,弗兰克于黑暗中低头坐在大厅里,花白的头髮垂在额前,胳膊肘搭在临近的餐桌上,街灯渗进的黯淡光线中他的剪影在细微颤动。 第51页 他在发抖。 “弗兰克?”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我走到他面前,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营业?莉莉呢?” 仿佛回过神,弗兰克勐地打了个冷噤,当他抬头时,沟壑纵横的脸上泪水一片。他张了张乌青的嘴,看着我,声音就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莉莉,莉莉......莉莉她,她死了!” 我听到,身后埃里克后退一步,撞在桌上摔倒在地的声音。 第27章 插pter 26 =========================== “不可能,你弄错了!”埃里克连滚带爬扑倒弗兰克身上,揪住他的衣领,哭着嘶吼道:“她怎么会死呢?她不是说要来上班的吗?你从哪里听来的?!” “警察......警察说的,他们已经来过了,莉莉,莉莉死在家里。”弗兰克老泪纵横地嗫嚅,乌青的嘴唇直颤。我只觉得头痛,一股寒意冲上了头皮,拔着千百根头髮。 “我不信!我不信!你说谎!”埃里克转身就从我手上抢走了车钥匙,要赶去莉莉家,我反应过来从后抱住了他。 “埃里克,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见鬼,你放开我!”他的挣扎无异于拳打脚踢,我伤没好,招架不住他,只能狠下心自后给了他一肘击,让他陷入短暂的昏迷。 把他放倒在一张椅子上,我问弗兰克到底是怎么回事。弗兰克擦了擦眼泪,解释道:“她到中午都还没来,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好不容易挨到客人都走了,我向她家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警察。” “他们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扭断了脖子。” 弗兰克再度泣不成声,哀婉着莉莉年轻生命的消逝。埃里克醒来后就发起了烧,一下午的受冻与精神上的打击让他开始说胡话。我不得不把他送到临近的一处诊所去。第二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警察局,在停尸房里见到了莉莉的尸体。 “她只剩下一个跛脚的远亲,在乡下。”警察说,“您来了也好,帮忙料理一下后事。” 我掀开莉莉身上的白布,警察皱眉地制止了我。 “先生,这不允许。” 我快速扫视了一眼莉莉的身体,除却扭曲的脖颈处有淤血的痕迹,身体其余部位没有明显的外伤,法医的鑑定也没有中毒的表现。莉莉的房东给出了证词——就听见一声尖叫,接着便是滚下楼梯时轰隆轰隆的声响。他正在院子里除草,等他跑过去后莉莉已经没了生命体徵。 “都怪高跟鞋。”房东说,“她不该穿这样的高跟鞋。” 莉莉的遗物中,质地细腻的羊皮高跟鞋在日光灯下泛起温和的光泽,那是她新买的鞋,为了不在地下舞厅被人看不起。我放下白布,向警察道歉并道谢,表示自己会全力配合帮忙处理莉莉的后事。从警察局出来后,我沿泥泞的街道朝河边方向走。寒风刺骨,好像又要下雪了。我点起一根烟,瑟缩着拢紧了大衣。 骯脏的街道,铁青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椴树。风捲起的不知是雪还是废墟中扬起的灰尘。街道两边的楼房沉默伫立,透过窗户,反射阴天惨澹的光。其后有身影来回,有漠然的目光,有如我指间徐徐散出的烟雾。暗处堆积着半融不融的碎雪,下水道口躺着一只死老鼠,脏水沖刷它僵硬的尸体,那细而长的尾巴随水流摆动着,呈现出怪诞的律动。这时,莫名其妙的,空气中漂浮来烤栗子的味道,甜蜜、醇厚,似乎有点焦。不知为何,老鼠啃噬栗子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那灰色、散发臭气的绒毛,尖利的门牙,血红的眼睛,一双爪子窸窸窣窣扣抓在栗子焦糖味的身躯上。 我突然感到噁心。 扔掉第一根烟,我点起了第二根,加快了脚步。 一些思绪在心里百般潆洄着。老实说,像我这样经歷过战争、手上还沾有至亲之血的人,对生离死别并不会有很多新的情绪。但在看到莉莉那具年轻活泼的身体在变得僵直后,回忆中的往日音容就变成刺伤人的利器。我感到喉咙发紧,心底堵得慌。我知道,这情绪并不仅仅来自于莉莉的死亡,而是有什么尚未察觉的阴云已经逐渐笼罩在了我的头上。 道路冰冷,我的双脚被冻得发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在冻僵的面部之下思绪也像被冻住了,滞涩而缓慢,以至于根本记不得那辆车跟随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当鸣笛声在一旁响起时,我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摔倒。指间菸蒂掉落,转头却看到萨连科在车内抱歉的微笑。 “亲爱的,你还好吗?”他自内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 我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因为这辆高级的伏尔加牌军官专车驾驶座上不仅有身穿军服的司机,就连后座上的萨连科都穿着苏联少校军服。那墨绿色的军服很笔挺,很漂亮,特别衬他那张英俊而温柔的面庞。可我却只觉困惑。 没错,困惑,我有太多的困惑。 “阿尔?”萨连科又叫了我一声,也许是出自某种说不清的本能,我后退一步,说:“萨连科……少校。” 萨连科在车内皱眉,随即从另一边下车,摔上车门后来到了我面前。 第52页 “我去了餐厅,知道了这不幸的事件,弗兰克告诉我你在警局。”他的语气关切、真挚,湛蓝的双眸是这幅暗淡天地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猜到了。”我说,垂头,落下了目光。 “你怎么了?很伤心吗?有时候这种意外的确会让人难受,可亲爱的……”他扶住我的双肩,凑近贴心地问,我再度往后退,挣脱了他的手。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我。 “阿尔……” 其实有些事心照不宣地视为隐秘那么我也可以不问,将其消解在爱的包容之中,无视其存在。但若把这件事直截了当地、不加掩饰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甩到我面前,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装不在意,假装没有疑问,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于是我没有回答,而是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正在流露受伤色彩的蓝眸,以一种质问的口吻,问:“为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毫不在意与我的交往,你利用特权把我从史塔西里弄出来,把我安置在最好的医院,每天都来探视我,和我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一夜,你似乎不是一个军人,而是一个普通人。可是……” 我上下扫视了一眼他,不无讽刺地说:“你瞧,原来你穿成这样,当着你下属的面,也毫不遮掩的。你是个少校,少校就可以只手遮天,无视法律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有些行为是犯法的吗?” 面对我如炬的目光,他惊诧地后退一步,眼底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 “不,不需要担心我……”他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握拳,不安地垂在两旁。 “你知道,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在担心你。” 我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自后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先上车。”他宁定地望着我。 “这是请求?还是命令?又或是……表演?” “阿尔,你情绪不对,你先上车。” 的确情绪不对,可即使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已经使我产生困扰甚至痛苦,他也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我并不在意隐瞒,我在意的只有欺骗——他的欺骗。 我再次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回,他站定在原地没有追上来。他意识到了他身上的这套军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我的举动,除却那不对劲的情绪以外,也是对他的忠告。 他是一个被爱惯了的人,尽管他温和、谦逊,可他有太多的自信,这自信在于他相信他爱的人会如他理解对方一样百分百理解他。而我阿尔弗雷德,一个古怪的人,一个充满缺陷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爱不上的人,只会辜负他的信任。 没错,我的确会辜负他的信任,甚至会辜负他的爱。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但对于他,这后悔似乎无穷无尽。可我从来没有希求过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因为他告诉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届时我将永生与他依偎在一起。 第28章 插pter 27 =========================== 镜子里,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凿痕般的泪沟之上阴郁的眼睛与镜像凝视,他端详这由于多时未修剪已经快要齐肩的红髮,苍白如石灰的皮肤,拥有女性柔美弧度的高挺鼻樑,以及其下两片不相称的、无情而泛白的薄嘴唇。有人说这张脸具备某种中性的气质,尤其当他自我蜷缩时,他便于虚无中朝另一个方向漫步,每走一步,蜕下一张皮,直到成为另外一个人。他发抖,于倾泻的水流中抠紧自己滑腻的皮肤,就像抓住一只淋雨的蜥蜴。 移开目光,我擦干似乎在发烧的身体,从浴室中走到阁楼,寒冷的空气叫我直打哆嗦。卧室一角,干枯的玫瑰如皱巴巴的纸,写着沉默不语。这些精灵垂头不看我,她们失望、寒冷、隔绝水分,忘了我还曾亲吻过她们。 在梦里我看到绛紫色的窗帘,以其为背景的那幅画面如电影般不断重复着,笑容和尖叫使我沉湎,下坠,落在眼泪所汇聚的汪洋大海中。醒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度犯了病。这全在乎于我和萨连科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稍远,我便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而后足有半个月,萨连科都没有现身。只是每天早上,一盆鲜嫩的雏菊会出现在店门口,泥塑的花盆上有暗蓝色的花纹,像是吉普赛人的图腾。有一天我醒得早,在淡淡的、缭绕在紫灰色炊烟里的金色曙光中,看到了扬长而去的军用吉普车。这辆车只有单独出任务时他才会开,那时他一定穿着和我相逢时的那件、曾裹住我赤裸的身体的黑色大衣。 我抱着雏菊,近乎贪婪地嗅闻那苦涩的、令人怀恋的气息。 某天雪停了,电报机没有嗡嗡作响,我得了空,踱步至圣母大教堂。下午时分,日光稀薄,基本上没有温度,我裹着围巾,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神色安详、毫无目的地踩着碎雪。大教堂中有人在嘆息,有人在祷告,外面的马路上电车锵锵驶过,廉价菸叶的气味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耐心等待黑夜的降临。 “您看来需要点这个。”有个人在临街的酒吧里对我举起一杯金酒,这是个络腮鬍子男人,强壮得如同公牛。 “您冻得直哆嗦呀。”他说,笑眯眯的。 第53页 “我不冷。”我说:“冷的是这具身体,身体是觉得冷的,但其实身体会骗人。” “您在开玩笑,先生。过来吧,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我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腔里瀰漫杜松子的味道,生命的烈焰在我胃里灼烧。我咳嗽了两声,髮丝淌到前额,我拨了回去,让它们乖乖地待在耳朵后面。这时,我听见他说:“那里会欢迎您这样的人的。” “我是哪种人?” “您很玄乎,这是艺术家的特质。你瞧见了,却也没瞧见。就比如说,您从我手里接过了酒,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这酒是什么。怎的?您单凭这酒液的颜色就判断它是金酒?也许里面还有威士忌呢!”我抬头,面前坐着的男人面容悉数变幻,成为了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他憨厚地笑着,圆脸胖乎乎的,我想起了在诺曼第我捧起他的肠子时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 “你的头髮太长了。”麦可伸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髮,“像个女人。” “女人可以剪短髮,男人就可以蓄长发。这里是标籤,是毫无意义的偏见。” “你还是这样。”他笑了起来,“想必你又开始迷煳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迷煳,以前他们都说你中了魔,毕竟你有一头红头髮嘛,人家干脆就说你是个魔鬼。还记得莉迪亚小姐么?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喜欢你,比谁都要喜欢你,可也害怕你。她说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做梦,你那回故意用刀子割伤了手,她气得去找你的母亲,想要责备她管教无能,照料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可当她从你家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我还记得她嘴唇直抖,抱着你哭。那时我也哭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莉迪亚小姐太爱刨根问底了,要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问的。” “你现在还会用刀子割自己吗?” “不会了,麦可,我现在用精神自戕。比如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幻觉,但我对此置之不理,反而继续沉湎。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没什么好惩罚的,阿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会儿,我想,等那个人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他握着你的线呢!” 麦可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酒保抬起疲惫无声的眼睛,对我说:“山毛榉就在后面,您打这边儿走。” “谢谢。”我付了钱,从空无一人的临街酒吧里出来,侧身进入一道窄巷,阴暗的楼梯延伸至我脚下,我踩着滑唧唧的楼梯,于夜色中来到了山毛榉地下舞厅。 彩色的灯块如流转的星辰斑斓在这片冒着土腥气的空间里,高跟鞋、牛津鞋、帆布鞋......飞舞的裙边,刺鼻的香水味,酒液挥发时纠缠男人热烘烘的体气。我取下围巾,搭在胳膊肘上,走到吧檯,要了一杯白兰地。 “她来过。”面对我举起的照片,在几张马克的招唿下,酒保飞速地搜寻回忆,“她很美,脚踝纤细,踩着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翩翩起舞,就像一只娇俏的蝴蝶。” “所以她吸引了苏联人的目光。”我说,抿下一口酒。 “苏联人?”酒保略显惊讶地说:“这里可从来都没有什么苏联人。来到山毛榉,没人指路可不行。想要指路,非得说上一口流利的德语才行。” 他骄傲地眨了眨眼,“这里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那么,她平时单独来吗?”我问。 “不,有时候她和几位女孩儿一起来,有时候,她身边是位苍白的小伙子。那年轻人一身穷酸,脸上却有种贵气的骄矜。哦,您是在说我用词文绉绉的吗?瞧,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酒保的,我过去可在《法兰克福报》做过的编辑呀......” 我把钱按在桌子上,回头看那些舞动的年轻人。摇滚乐下小腿的光影纠缠,节奏中于掌心滑动的腰。我不自觉地抖腿,踩着节拍,把自己扔进了舞池中,就像品尝一枚酸涩的果子,我想停下,可这酸涩中有甜蜜,荒唐地攫住我,让我无法容忍却又着迷。待我甦醒后,步履变得蹒跚,醉醺醺地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混乱的脚印。这是个下雪的清晨,我回到琴声,抱起那盆快被冻僵的雏菊,推开门把自己扔了进去。 弗兰克后来说,我发烧了两天。 第三天,当我终于可以下楼时,我无视已经回来工作、神情悒郁不发一语的埃里克,自顾自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他给我来上一杯热咖啡。在咖啡馥郁的苦涩气息中,我毫无期待,呆呆地望着那二十多盆摆放在窗台上,惺忪舒展着肢体的雏菊,在柔嫩的黄白绿三色中任思维徜徉。 “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相伴。 我是不记得出生的流浪者, 是沉默的航船。” 风铃声响起时,咖啡已经凉透,茨维塔耶娃也从我的神思中退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白昼的青光中出现。不需要任何人介绍,也不要做任何寒暄。她朝我投来一道笑容,我以微笑回应她。站起身,我迎接她——薇拉,萨连科的薇罗奇卡,款步走近,坐到了我的面前。 第54页 “红茶。”我朝埃里克招手,说:“锡兰的红茶。” 她瘦削高挑,五官不算圆润,甚至锋锐,有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鹰钩鼻,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张漂亮的脸庞。深沉而柔顺的金色头髮藏在一顶貂毛帽中,大衣是普蓝色的,搭配一双质地细腻的安茹式手套。一双钴蓝的眼睛里藏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眷恋,灵动的睫毛扇动翩翩善意。她大约三十三岁,比南希年轻,不同于那神秘的爱尔兰苹果花,她是生长在山坡上的花朵,在流淌的暖风之下舞动着的丁香。 “永恆”这个字眼再度窜进了我的脑海里,当她脱下手套,用一双不算细腻、甚至粗糙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我们就像认识多年一样,互相对彼此微笑。 她说:“你让我好等,九年多,我就想知道,罗曼的恋人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那是个很精神、很健康的年轻人,可瞧你这样子,冷汗直冒,魂不守舍,你生病了吗?有什么在困扰你,为何推开罗曼?” “我没有推开他,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害怕这段感情当中有杂质,可这杂质并非污秽,亲爱的。”薇罗奇卡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面庞上,缓慢地垂下金色的眼睫,“有这样一张和我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终日在夜里望着月光泪水涟涟,他思念他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在柔软的草地中,在微风吹拂的河畔边,在吱呀作响的断桥上,他等待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在长久的孤独中茫然地寻找。最终,幸运眷顾了他,他找到了,心醉神迷地享受爱情,以至于头昏脑涨,自信过了头,他说,也许他搞砸了,他不该那样骄傲自满,他应该对你做出解释,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阿尔,也许有一天,他会向你坦白。你要原谅他偶尔的胆小。” 我笑了,当红茶到来后,氤氲的茶香将我们分开,我为她倒了一杯茶。橙红的茶汤倒映出我们的面容。我抬起手,摘下窗台上的一朵雏菊,放在薇罗奇卡的手心。接着,我把目光投向亘古不变的易北河,扫过河对岸一排排德国式的屋顶、房梁、废墟。我让放逐的思想回归,在这一刻,我开始承认自己对他的依恋,对他的思念若狂。 -------------------- ps:“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诗句出自茨维塔耶娃(1916.4.27) 第29章 插pter 28 =========================== 薇罗奇卡似一阵风来又似一阵风去,就像一阵短促的春天,漫山遍野的丁香摇曳。流浪的脚步停下了,我站起身,冲出餐厅外,开始奔跑。即使缺乏现实之感,却也能从那花盆当中探出些许线索。当我站在那家外时,我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数百个花盆,它们凝视我,仿佛在等待我。 “您要点什么吗?”花店女老闆从漆黑的店内团出头来,寒风吹起她金色的鬈髮。 “雏菊。”我回答。 “没有雏菊,就是有也不能卖给您。冬天缺货,所有的雏菊都被一位苏联军官包下了。” “一盆也不能卖我?” “您可别让我们难办呀。” 我笑了笑,抬起头对她说:“俄国佬可真是会欺负人,想必这些花儿也是送人的吧,可光送花算怎么一回事,花养得再好也会凋谢,没什么是永恆的。” “您在这里讨论永恆可就过分了。”女老闆笑盈盈地倚靠在门边,双肘抱在胸前,深棕色的毛衣上勾勒着一朵断头王后所钟爱的大丽花,唿应胸前的鬈髮。在战后选择开花店,想必也是某种理想主义在其心中作祟。这一刻,我觉得她很美。 “不,这里是值得讨论永恆的,比如此刻你我的对话,花朵散发在冰冷空气里的甜蜜香味儿,还有我在找寻的并不能买到手的雏菊,当然,还有他送花的那份情谊。” “您要不是精神有问题,要不就是位诗人。” “这有区别吗?”我耸肩,自顾自地说:“花算不得什么,送花的人才算。” 我露出昳丽的笑容。朝这位花后的美人儿挥了挥手,在她柔和却诧异的目光中远去,从现在开始,我将等待。 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是个延续的过程,根据等待的目的的不同,这一过程彼此连结甚至可以延续到永久。所以说,等待是每时每刻的,是永恆的。我享受其中细火慢熬般窸窸窣窣的痛痒,偶尔的焦灼也是种甜丝丝的幸福。如果明确知道等待的会来,那就再幸运不过了。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恰如其分地运行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为此热泪盈眶,感激涕零。 回到琴声,我继续营业餐厅,收发情报,打烊后便第一时间来到浴室把自己用香皂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这是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当我蹲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手指抠摸那处让它从污秽变为干净、走向纯洁而狂热的情慾时。我想不通,这种地方怎么可以作为进入的存在,这里的痛觉为何能与快感如此美妙地结合,它不似前端,全乎沉溺于一种飘飘然,而是在极度的痛觉中开发兴奋的因素,那是一种濒死的激情,似生命最后时刻的迴光返照。 第55页 这回可真算是把自己洗脱了一张皮,我还喷了香水,穿上浴袍,回到餐厅里等待。开着一盏暗淡的灯,我在灯下读书。那是埃里克拿来的书——黑塞的《der steppenwolf》,“人性”和“狼性”所铸造的哈勒尔,在孤独的幻想中遭遇理性的重创。野蛮与德性在他心中冲撞,撕裂他这个善妒之人。狼,狼,孤独游走的狼……那么,是什么在我心里唿啸作响呢?是虚无,是荒诞,还是存在? 不,我不清楚,你们放过我吧,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想,只需等待他,等待我的萨连科。他会握住那根细细的线,顺着风中雏菊的味道,来到我身边。听,是风铃的声音,看,是黑色的身影。我站起身,默默放下书,将目光从那张苍白而忧伤的脸庞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转身,登上了楼梯。 我一边走,一边解开浴袍的腰带。 暖气让卧室很暖和,我脱掉衣服,回归从母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赤条条。仰面撑在床上,注视握着那根线的萨连科在一种哀伤的沉默中脱下落雪的圆顶礼帽、格纹围巾、黑色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注视他脱下灰色的羊毛衫,金色的头髮倾泻而出,注视他解开腰上的皮带,拉下那道黄铜色的拉链。 手指落在衬衫领口,慢条斯理地,露出雪白的胸膛。我想我是被推起来了,当那双手抓在大腿根后部,我的后颈——那一块突出的颈椎,向后滑动在柔软的床单上。双脚指向天花板的方向,我只需稍稍抬起眼睛,就可看见那扇倒置的窗,渗进多可怜的微光。 最先感受到的是滚烫,其次才是柔软,当舌头第一次触碰时,它怯懦而不自觉地收缩……它颤慄,小心翼翼地回忆里自己在水流下被沖刷干净的时刻,所以,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一切都是在等待中做好了准备的。只需沉湎、只需享受、只需用那欲拒还迎的节奏邀请下一位客人的进入。 ……逐渐向上,攀登般到了另一个高处时……我想我是在流泪,否则这微弱的光、这战慄的窗为何这般模煳。我不愿,决然不肯将自己放逐,于是坐起身,让散开的髮丝全部回落于肩。我捧起他的脸,凝视这双在月光下泛银的蓝眸,几近痴狂地吻住了那湿淋淋的唇,咬住了那令人濒死的舌尖。 手里的鱼……我引导它游向它的洞穴,它所寻找的栖息之所。来吧,我说,雏菊算什么一回事,秘密又算是什么一回事,这世界处处都是无解的困局,没什么是比此刻的感官享受来得重要,来得及时。 “用力。”我在他耳畔道,声音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而头髮借着月光荡漾在墙壁上影子,却是熟悉的波纹。 他搂着我的腰,那几乎快要软掉的、根本不能发力的腰,仿佛不肯似的、执拗地秉持那温柔而缓慢的频率。 “求你,我需要……痛觉。”我央求他,咬着他的耳朵,如果他不肯让我疼,我就让他疼。我想我是疯了,我掏出藏在枕头下的枪,用枪托狠狠击打他的背、他的肩。他受痛,依然咬牙一声不吭,在沉默中加快了速度和力度,于是我满意地笑了。也许是这笑容太过恶劣,惹恼这个老好人。他夺走我手里的枪,居高临下地、冷冰冰地单手就卸下弹匣,对着我的脸轻轻地砸了下,就在我准备嘲笑他这不痛不痒的一下时,他勐地把我翻了过来,从后提起我叫我跪坐着趴在墙上。 被迫捲起的尾骨,似一种邀约。可这是陌生的东西……那把从某位苏联克格勃手下夺来的马卡列夫tt3手枪进进出出,这杀人的利器,此刻正对我上膛。 多奇怪,多震撼,我拼命迎接,拼命挽留,马卡列夫手枪却有它自己的想法,与所有的迎合与逃避背道而驰,给予我深刻的教训,也给予我亟需的现实之感。 我结束了,墙壁上一片斑驳。他扔掉手枪,搂住向后倒下的我,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句话。 “——那么现在,到我了。” 第30章 插pter 29 =========================== 后来我后悔了,几乎央求他停下来,这倒不是怂,而是在射/完一发后清醒了,然后意识到比起他的尺寸和狠劲儿,马卡列夫简直不值一提。 但他却不顾我的哀求,且事后也没有向以往那样可怜兮兮地道歉。他结束后径直去了浴室,我躺在凌乱的床上,浑身疼得就像散了架。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我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蹒跚地朝楼下浴室走去。 门没关,推开门后,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花洒下,于暗淡的光中背对我,如沐浴在雨中的古希腊雕像,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地完美。 “罗曼。”我走到他身后,环腰抱住了他。 他不肯转身,直至我将他的脸掰过来,我才发现了那张水中发红的双眼。他在流泪,固执地不让我看到他流泪。 “很辛苦吗?亲爱的,之前我就提醒过你,我这个人……并不好相与呀……” 我将脸贴在他胸口,如果他在此刻要跟我分手,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你在等我什么样的回答?”良久,他开了口,“我没有你聪明,没有你身上那股……玄而又玄的灵性,你用这些迷惑了我,从一开始就叫我痴迷但我心甘情愿……就这一回,之后你所想要的,我不会给你。你在痛苦中找寻所谓的‘自我’,却完全忘记了,在我身边的你就该是‘自我’。” 第56页 “我不明白。”我说。 “你还有很长时间去明白。告诉我,你爱我吗?” “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捨得让我难过吗?” “不捨得。” “那就爱自己。”他伸出双臂抱住了我,两具赤裸的身体在温暖的水流下紧贴,印出彼此生命的印记。 “你可以对我发火,和我闹脾气,这是可以、也只能对我做的。而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爱自己。” 这爱太过伟大,叫我颤慄不已。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爱这个世界、爱所有人的萨连科,缺乏一种将其与之所有都区分开的爱,这种爱他只能在我这个古怪而任性的人身上所寻得,这要求他有更多的耐心和勇气,去等待,去探索,去维繫、去沉溺。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在易北河盼握手不仅是我的落地,同时也是他的生根。 于是这一次,我向他道歉。 可一码事归一码事,萨连科依然不像我解释他能在苏联军法之下和我毫无顾忌的交往。他一定是用什么做了筹码,而这筹码他根本不敢与我坦白。可我说过,我最不想成为的就是他的软肋。更不愿意自己所谓的落地只是落在一块看似可以降落实则只会吞噬我的沼泽上。 我能感受到,这其中有欺骗的嫌疑。这是这嫌疑暂时找不到任何和莉莉死亡的关联。从我被史塔西抓走的那一天起,不安就如同细微的瘙痒攀附而来,叫人不得不分上点心神。 第二天他走后(因为职务,他总是来去匆匆),我叫来埃里克,问他最近好点没。 “‘好’的定义是什么?”他问。我没有告诉他我去过那间名为“山毛榉”的地下酒吧。 “你想不想去散散心,我是说,我出钱,你可以去旅游。” “没必要。”他说,“天气暖和了,生意快好起来了。” “我还可以再僱人。” “你要雇新人了?”他突然愤怒地看向我,几乎气沖沖地问:”你要雇新人?这么快你就要把她的位置给别人了吗?!” “不,埃里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不允许!我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儿,总之,我不允许!”他钻进柜檯后,背对我擦眼泪,任我后来怎么道歉,他都执拗得不肯跟我说话,却仍旧把帐务做得漂亮完美。打烊后他背起他的书,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琴声。弗兰克在后厨里做最后的打扫工作。 “我做得过份了吗?”我问。 “您是好心,可他不会接受。他还太年轻,是个孩子。” 弗兰克在水池里清洗抹布,耐心而细緻地擦拭灶台,锅具,就像擦拭他珍贵的宝贝。 “您得知道,闷声不响的那种人,心里往往比谁都要热烈。这里面永远都有一股力量在兴风作浪,您应该能体会,不是吗?您有时候也不爱说话,还有您的那一位,他比您更沉默。” “萨连科……”我笑了笑,问:“弗兰克,你见过那么多人,你说说,萨连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弗兰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好人。” “哦?那‘好’怎么定义?”我捡起了埃里克的话头。 “别的我不敢说,至少他对您是真心的。要知道,无论是在苏联还是这个国家,两个男人都不容易。也得知道,在大冬天里每天天不亮都送来一盆雏菊,在这个几乎快被摧毁了的城市里,更不容易。”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弗兰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说:“有一回,你去楼上拿围巾,似乎你们准备去兜风。他下面等你,突然,他走进厨房,帮我在炉灶里加了一把柴。要知道忙的时候我都在燃气灶旁,早忘了那烧煤的炉子,可咖啡都是在那上面煮的呀。他加了一把柴,蹲在炉子烤火,脸被照得红堂堂的,就听见他说——” “——‘对不起’。” “‘什么?’我问,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抱歉,那天骂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阿尔他看见我就想跑……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你道歉。’接着他就站起身,来到早就惊讶到不知所措的我面前,拉住我油津津的手,请求我原谅他。” 弗兰克笑着,瞅了我一眼,说:“这样的人,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笑出了声,非常畅快地笑,的确,这样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欺骗也罢,我倒要看他像在我这里骗个什么名堂来。可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生气,但萨连科说过,我是可以对他生气的,我是只能对他生气的。 三月渐暖,微风从山林间涌来,露水蒸发在朝阳中,易北河水位渐长,浪花层层叠叠拍打着两岸。德勒斯登城内最不缺乏的就是建筑修復时的轰鸣声,起吊机、挖掘机、载重卡车无休止地散发汽油味儿,工人锤敲打的声音富有节奏,好像每一声就多出一块砖,多出一片瓦,这个城市就这样逐渐地走向最初的萨克森式的古典与优雅。 第57页 南希和卡尔的合作愈发加深,卡尔从柏林军区那边调任到了德勒斯登,两人时常见面,打着某种恋爱的旗号。这无可厚非,毕竟南希作为一名在苏联军区中工作的东德女性,嫁给一位东德国防军官是喜闻乐见的事情。于是情报源源不断,有时候数量多的令人瞠目,这是因为卡尔作为一个赌徒,他所不具备的理性和不可遏制的贪婪。 “他给得太多了,有些情报似乎很有价值,但他其实也是道听途说。这种类型的情报就需要我们自己花时间去调查和分析。”南希有一回忧心忡忡地说,“他以为每条消息都能弄到钱,可没这么好的事儿。” 靠在屠宰场边的栏杆上,南希没好气地点起一根烟,气愤不已。 “罗伯特去追查过几条,有好几回都落了空,什么苏联驰援东德加强军事竞赛,不过就是多了一批卡车而已!” “没办法呀。”我笑着说:“条条有价值,咱们早就渗透到克里姆林宫啦。” “他?他只是一条小鱼,一只自视甚高的蚂蚁,有时候,他看我的那种眼神,真噁心。” “等合作结束,我帮你干掉他。”我说。 “我会自己干掉他的。”南希耸了耸肩,递给我一个地址,说:“这回又是这个地方,说是捷克斯诺伐克的情报人员在这里有个据点,其中有个工作人员跟mi6打得火热,后因斯诺伐克内部斗争不得不撤退,走之前那人把能记住的斯诺伐克地区所有合作过的克格勃资料全部藏到了那个据点的一块地板内,作为自己最后的退路。” 这可不是条简单的情报,涉及人数没个几十也有十几,尽管不可避免会有所出入,但依然有着不可小觑的价值。 “可是,卡尔怎么得到这则情报的?” “他之前和mi6有合作,英国佬委託他去调查那个斯诺伐克人,毕竟撤退的时候连声招唿都没打,可惜mi6开的价不合他的意。他扣下了这个情报,找准时机再卖给我们。” “看来是债主上门了。” “没错。”南希皱眉,凝神说:“只是我不敢对此情报真实性有太多的希求。” “但这个可能性值得我们去冒险。”我说,主动揽下了这桩活儿,我知道南希的确想委託于我,但她并不好开口,毕竟这涉及到安全问题。她知道我这个人不怕死,但不怕死的人在间谍中最容易死。至于罗伯特,我隐隐有种感觉,南希在有意地将其排开在外。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原因,我没心思考量。 和南希分开后的第二天,我在夜里检查好装备,朝地址所指的德勒斯登东郊潜去。 第31章 插pter 30 =========================== 城东,需穿过一片荒凉的废墟,在夜里,残垣断壁就如房屋自己的墓冢,夜半时分,它们会濡湿在穿过森林、越过河流的浓雾中。德意志的雾,我在外祖父珍藏的书籍中读过很多有关于此的优美诗句。可当我走在这片来不及修復的废墟中时,却只想到了艾略特,那位美国诗人。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当炮弹落下的时刻,这些静默多年、无思想的、从未了解过什么叫做战争的“无机物”们,想必发出的就是一声轻柔的呜咽。这呜咽迴荡在时间的冰罅中,让此刻的我也得以听得见。 我信步而走,并不着急。我要去的地方还很远,然而夜也很长。有点冷,我用哆嗦对抗着零下的温度。 当步入那所孤零零的天主教学校时,作为唯一完好的建筑,它傲然而冷漠地盯着我。想来它是恨我的,我身体流淌着属于这片土地的血液,却作为美国人在这片土地上进行过所谓“正义”的杀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意识地去回忆那场战争中自己的表现,我想算一算,加上外祖父,我一共杀了多少人。 这完全是心血来潮,无聊中的想法。有时候这种想法会要人命,很多患上战争应激创伤的军人们不仅为恐惧所纠缠,更为摆脱不了的有关杀人的回忆而痛苦。杀人……自然法中从未成立的一道行为,无论在哪个国度、那块土地,杀人都是无可赦免的罪。可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战争。似乎,只要达到了一定的规模,一定的数量,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正当的理由,杀人就不是罪,是可以被歌功颂德的功绩。不然为什么我杀了外祖父后被投入监狱,而在战争中杀了至少五十名德国人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被拥趸为英雄? 因为他们是法西斯,所以该杀。而对于法西斯来说,因为那些人是犹太人,所以该杀。那么有没有一天,因为我们是美国人,所以该杀?因为那些人是中国人,所以该杀? 我不明白这建立在一种什么“正当”的理由之下,毕竟这世界早就荒诞得毫无道理,每时每刻都发出阵痛的呻吟。也许有一天,呜咽并不仅在于此处的废墟,而真正会迴荡在整个地球,整片宇宙。 我走进这所荒废的学校内,穿过没有花朵的花园,走进主楼内的教室里。这里的确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却并非属于该在于此的学生。煤炉、罐头盒、水壶、铁丝床、螺丝钉、无线电搬走后留在桌面上的一块方形的浅色印记……我沉默地走着,尽量放轻脚步,走廊和教室都是木地板,脚步声被空寂的夜放大。这座楼有三层高,数十间教室、杂物室、更衣室。还有一处后院里的早已失掉了玻璃顶的日光房。卡尔所说的那份资料就藏在某块发朽的木地板下。 第58页 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捉弄人的玩笑。 对于间谍这一职业我投入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在这片领域,太过于讲究理性反而会被各种弯弯绕绕的线索牵着鼻子走。有时候直觉反而能起到大作用。可能是我相信“玄”这个东西,于是站在走廊里,几乎有半分钟没动,让自己全然放空,瞧瞧接下来这“无意识”会指引我走向哪一间房。 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道惊喜。 当世界都安静时,连唿吸声都会变得响亮。我站等在原地,咯吱咯吱——不属于我的双脚的声音被放大,想必此人也是意识到了我的突然停止,脚步变得犹疑起来,在一声之后迟迟没能有第二次落脚的声音……我等待着,仔细聆听着,不禁露出笑容。 我被跟踪了。 身后之人的目光穿越黑暗如触手般小心翼翼触碰着我的背影,也许这个人在思索我为何停下,也许又在懊恼自己没能跟上我戛然而止的节奏。总之,一切都安静了,他等待我,我等待他,在这所被废弃的天主教学校里,冰凉的月色被切割成长条,从巨大的落地窗渗透进来。我看向脚下的、似乎绵延无尽的木地板,嘆息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朝前跑,侧身闪进一间教室内,就在那人追上来时的瞬间,我手持匕首,从门口迅速探出! 那人吓得脚步一滞,身型迅速朝后倒下,我伸手去捞他(很明显,到了近处可以看出这是个男人,虽然他一身黑衣,蒙着脸),刚够到他的衣领,他反手就抓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狠狠朝下一带,顺势翻身把我摁在身下。我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匕扎入他的左肩,他吃痛,不出一声,对着我的脸就是两拳,把我打得发晕。显然,这是个训练有素、力量远远在我之上的人,我不敌他,奋力踹了他一脚,他朝后倒在一堆堆在走廊的桌椅上,霎时灰尘四起,我喘过气来深吸了口气不禁勐地咳嗽起来,正欲去追,那人却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消失在了学校后的林地里。 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在学校四周逡巡了一圈,并没发现此人任何踪迹,看来在隐匿方面也是个高手。眼看天边现出蒙蒙亮,寻找情报一事也只能暂时放下,我回到城内,用紧急线路给南希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昨晚发生的事。 她听着,似乎正在家里吃早餐,她住在单独的公寓,我知道。 “你有没有受伤?”她关切地问。 “没有。”我摇头。 “那就好。”她沉吟片刻,继续说:“听着,阿尔,看来你已经被人盯上了,无论是谁,他们都在暗处,而你已经在明处了。最近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尤其是……注意身边的人,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南希,身边的人?” “无论是依照经验,还是就这回你的行踪暴露,危险往往来自于近处。” “我明白了,南希,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挂了电话,我乘坐电车回到琴声,窗台上的雏菊摇曳,弗兰克天天浇水让它们在这春日里生得绿意盎然。烤面包的香气中,我喝着一杯咖啡。埃里克来了之后就里里外外地忙碌,似是不想给我任何招徕新服务员的机会。我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心里却思索着昨晚的那人。 那种力量、那迅疾如风的动作和反应能力,对我的出手几乎了如指掌,南希说的对,这个人并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熟人,是了解我的身边之人。 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知道,我的那位挚爱,今晚会不会和我做爱。 第32章 插pter 31 =========================== 我把手落在萨连科的肩上,探尽暖烘烘的大衣之内,穿过衬衫的缝隙,这手落在他的胸膛上,逡巡,抚摸,自后瞧见他的耳根逐渐变红,变成娇艷欲滴的水红色。我俯下身咬了咬这粒可爱的樱桃,萨连科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哼,喉结上下滑动,双/腿之间撑起一顶小小的帐//篷。 “做吗?”我故意在他耳边喘气,他手里的书本快要拿不住。 “亲爱的,我……”他抬起右手,勾住我的脖子,转头在我脸颊上吻了吻,“一会儿我还得去薇罗奇卡那边,我,我可能没时间。” 我直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无奈地摇头,“看来我已经没有魅力了。” “并没有!”他抓住我的手,吻我的手背,“是我最近不行,我太累了,亲爱的,最近德勒斯登城内不太平,上面任务又重,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我想给你最好的体验,真的,没有人比你更有魅力。” “我有什么魅力?”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心里痒唿唿的。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指尖落在我的嘴唇,滑到心脏,最后自后落在那里。 “喂,你不要耍流氓呀。”我笑着推在他的胳膊上,他吃痛地眉头皱了皱,什么都没说,挤出苍白的笑容,再度贴了上来。 “这是真的,亲爱的。” 我勉强挤出笑容,不让他注意到我的任何不自在,好似是逃避,我捧起他的脸和他接吻,在他甜蜜的舌尖中来到另一个世界,之后送他上车,目送他消失在前往薇罗奇卡的黑夜里。 第59页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如果,如果我是说真的——是他的话,在这一刻最先想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竟然用刀刺了他。 背后的原因反到成为了其次,而是我切切实实让他流了血,受了伤。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都是出于什么呢? 如果别的一切我可以不在意,可有关于他,我无法做到。 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爱是没有理性的,无论如何告诉自己要去理解,要视而不见,也没办法战胜想要剖析对方的心。如果窥探人的大脑是项成型的技术的话,想必会有不少人冒着自己死或者对方死的危险也要打着爱的旗号钻进对方灵魂的最深处,搅得腥风血雨,只为看个究竟。 可,什么是究竟? 我无法怀疑萨连科对我的爱,就如我无法怀疑自己对他的怀疑。这两样切实地在斗争,在争个输赢。这一刻,我是那么在意,那么汲汲渴望他对我的坦白、他对我的毫无保留。也是在这一刻,我发现了自己的改变。这个人——阿尔弗雷德,从过往的毫无所求,变成了有所求,求的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他曾经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无所保留的信任和爱。 他突然明白了,在闪烁的、漩涡状的时间里,他由坍缩走向了一个具体的人。人是现实的,却是渴望理想的。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距离的。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是带着何等的苦涩与他交往。你问我为什么不开口问?在我有限的人生阅歷里,我已经犯下过打开一扇不该打开的门的错误,为此付出巨大的、仿佛一生也无法偿还的代价。有时候,无知是一种保护。人要战胜的,不过就是自己。 我努力地战胜自己,沉溺于这并非虚假却如泡沫般的爱情中。当萨连科搂住我的腰,在打烊后放下窗帘、只亮着一盏夜灯的餐厅内随萧邦的曲子踩着舞步时,我告诉自己,享受此刻;当萨连科抱自后抱住我,在那张包浩斯椅子上不知餍足地占有我时,我告诉自己,享受此刻;当微风习习的易北河带来五月的花香,他站在河边用他那年代已久远的口琴为我吹奏最新的乐曲时,我告诉自己,享受此刻…… 是的,我该享受此刻。 可事实证明,无视并不代表不存在。当我的伪装技巧好到了一种程度时,我可爱的、单纯如孩子般的萨连科,就会又得意忘形起来。也许爱叫他昏了头,他竟在那一天,和薇罗奇卡一同来到了我的餐厅里。 瞧,他多高兴,似乎又有点害羞,不安地搓着手,尽管薇罗奇卡已经见过我,可这是第一次他向薇罗奇卡介绍我,这就像某种仪式,或者宣誓。他兴奋得脸颊通红,少年般害羞地瞅一眼我,又看向他的姐姐,最终挤出一句,“他,他是我的爱人。” “哦,咱们的罗曼有爱人,多骄傲的事!瞧你这模样,羞什么?”薇罗奇卡伸出手指戳了戳萨连科的头,萨连科垂着眼睛,扭捏得像个纯情小姑娘。薇罗奇卡被他逗得直笑,尽管我笑不出来,但仍旧觉得他万分可爱。 薇罗奇卡放过萨连科,径直朝我走来。她今天和上次不同,拥有十分朝气的活力。就像一片勃勃生长的绿意。 “你也是,没个样子,瞧我的罗曼,平常打扮得多整齐,多妥帖。你的头髮怎么这么长?罗曼,一会儿带他去剪掉,要精神一些!黑眼圈也太重,晚上肯定没睡好,可不能再喝茶。另外,这是给你买的衬衫,你和罗曼一人一件,他已经穿上了,你现在就去穿上,我要看一看。我今天还带了相机,那可是宝丽来!我爱拍照片,今天就给你们拍!” “现,现在?”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就现在!你这店里也没人,厨师和服务员都在睡午觉……你为什么呆愣愣的,不会穿衣服吗?罗曼,你去给他换。给你们五分钟时间。” “是的,薇罗奇卡,我马上去。” 萨连科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二楼,不由分说地把我身上那件衬衫给扒了下来,给我套上一件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灰色衬衫。他给我扣扣子的时候,神情很专注,嘴角含笑,似拥有无限的幸福。 “很漂亮!”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喂,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会穿衣服,可是个大男人!” “我也是,阿尔。可在薇罗奇卡面前,我们必须听话。”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男人就该听女人的话,不然世界会被毁灭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耸耸肩,“亚当可是听从了夏娃的话才犯了罪。” “我不信那个……总是,女人的话要听,因为……”他突然狡黠一笑,朝我眨了眨眼,“因为‘永恆之女性,引我们飞升。’” 这个人还撰文弄词起来,我被他拉着急忙下楼,薇罗奇卡已经摆好了桌椅,叫我们按照她的指令一会而站,一会儿坐,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她说摄影是她的新爱好,她正愁找不到模特。可她拍了好几张,始终对我的长髮不满意,于是当即把我拖到后院,摁在椅子上,在我身上披了块布,要给我理髮。 “不要啊!”我捂住我的头,“我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第60页 “不行,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 “没人规定男人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不剪,我就不剪!” “必须得剪,剪完了才精神,才好看!” “就算剪头髮我也要去理髮店剪!” “罗曼的头髮可从来都是我剪的,坐好,阿尔,你会满意的。” 传说中的剽悍的俄国女人根本不会给我逃跑的机会,在厨房里随便找出一把剪刀就给我咔嚓咔嚓起来。萨连科根本不敢多嘴,站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给薇罗奇卡打下手,不时朝我投来怜悯的目光。没过多久,我那一头过肩的长髮,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堆了小小的一堆。我认命了。 “瞧,多精神,多好看!”薇罗奇卡给我拿来镜子,看着镜中那张终于在蓬乱头髮后现出来的脸,我居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仿佛一扇久闭的窗突然被打开,所有的光亮都照进了屋内,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而我的头髮,被修理成柔软而服帖的短髮,就如我少年时期一样,神采飞扬。 “真……真好看。”萨连科支支吾吾的,兴奋得有点脸红,趁薇罗奇卡去清理剪刀,他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吻,说:“亲爱的,我真想上你。” “在说什么?”薇罗奇卡从水池边探出头。 “没,没有。”萨连科紧张地否认,“我在夸你的手艺好。” “敢说不敢认。”我朝萨连科的胯下狠狠捏了一把,他痛得闷哼一声,又痴痴地笑了起来,一边帮我清理脖颈后的碎发,一边在我耳畔说:“等薇罗奇卡拍完了,我就送她回家,然后晚上再来找你。说真的,你长得比我好看,我羡慕了。” “现在才发现吗?” “不,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我很喜欢的头髮,长头髮也很好看,像火焰。” “可我小时候别人都说红头髮的是恶魔。我是恶魔。“ “才不是,就算是恶魔,那也是我喜欢的恶魔。啊,她来了……薇罗奇卡今天心情很好,我们就配合配合她,她很少这么笑了,亲爱的,这件衬衫她足足挑了两个小时。” 我深知女人的微笑对这个世界有多么重要,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我们极力配合她。在后院的蔷薇丛中,在餐厅内的窗户边。她还拍下了读书的埃里克,在厨房忙活的弗兰克,她像个小姑娘跑来跑去,让我回忆起了在夜里赤脚跑老跑去的母亲。轻盈、翩飞,若幻象的蝴蝶。 直到日影西斜,薇罗奇卡才恋恋不捨地离去,那些底片足够她忙活好一阵子了。他们走后,我回归沉寂,惆怅在这寂静时刻又攀附上了这脆弱的心灵。当萨连科再度归来时,我穿着白日的那件衬衫,呆滞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在长久的静谧中,让意识出逃。 “阿尔?”他摇了摇我。 “我忍不住了。” “什么?”他蹲下身,关切地凝视我。 “你告诉我吧,为什么?为什么你和薇罗奇卡能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 “亲爱的,就算我是军人,也得有吃饭的权利呀。”他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我移动目光,凝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沉默,又是沉默。就在我以为这次他又会拒而不答时,他牵起我的手,摁在了他的心口。 “既然你这么在意,那么就算冒着点风险,我觉得也应该向你坦白,尽管,亲爱的,只能是一部分。” “哪怕是一部分。”我突然感觉鼻子发酸。 他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我头,坐到了我身边。他朝无人的四处张望,又拉开窗帘瞧了瞧窗外的黑夜,确认安全后,他满含柔情地望着我,低声问我:“你觉得她怎么样,薇罗奇卡,作为一位女人来讲。” 这时我想起了薇罗奇卡那双属于劳动人民的、粗糙的手,说:“她是大地一样的女人。” 萨连科笑了,说:“没错,薇罗奇卡就是一片土地,俄罗斯的土地,上面有麦田,有白桦林,还有成片的杉树。是黑色、肥沃的土地,她养育我们。”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疑惑地问:“我们?” “没错,我们……我说过,母亲去世后,我是被她带大的,她既是我的姐姐,更是我的母亲,她总是无私地照顾我,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自小就寄住在我们家,是一位远亲的儿子,他……怎么说呢?他比薇罗奇卡还要大一些,可在她面前总像小孩儿。人们都说他像斯乜尔加科夫,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私性格,不声不响,满肚子的坏水儿,站在角落里对所有人侧目而视。没错,的确是这样,他自小就是这样的,给人阴暗的、不怀好意的印象。可只有对薇罗奇卡、还有我,他才会显露出他孩子气的一面,或者说,善良而纯真的本性。他爱着我们,无法不爱我们。尤其是薇罗奇卡,从很早的时候,他们就私定终生。” 萨连科神秘兮兮地朝我眨眼,“知道她为什么今天这么开心吗?那台宝丽来相机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就因为她提了句在东德无聊,想学习拍照和摄影。他总是怕她这不足够,那不好,简直担心到了快要疯魔的程度。没办法,谁叫他爱她。” 第61页 “那么,他,他是谁呢?” “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他是谁吗?我们最怕谁?谁有权力监管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活跃在东德的我们,军人、政客、间谍……所有人。” 一阵思索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唿一声:“卡尔斯霍斯特的那位——叶甫根尼&mdot;佩特洛维奇&mdot;皮托符拉诺夫上校?!” 他宁定的眼神给予我肯定的答案。 -------------------- ps:卡尔斯霍斯特是克格勃在东柏林的总部所在地,这位叶甫根尼……上校是真实歷史人物,为克格勃驻东德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相当于所有克格勃的头子。看过东柏林的读者们想必对他已经有所熟悉,但没看过的也并不妨碍阅读。总之,这是个权力很大的大人物,在这本文中会对他有一定的讲述。此外,也可以解答一些看过东柏林的读者们的疑问。有人问过最后叶甫根尼在情绪激动时向莱茵坦白时提到过的自己在乎的人,那个人是谁?想必看到这里,答案已经唿之欲出了。 如此肥美的一章,不给点评论吗? 第33章 插pter 32 ===========================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我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开玩笑,阿尔,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因为正如他爱我们,我们也爱他。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 “因为当他成为克格勃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这条路适合他,能将他的才华放到最大,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条极危险之路。我说过,他很聪明,至少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总是能妥善地安排好一切,也能对未来有所预见。” 他似乎很得意,在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双眼闪闪发光,一股由衷的喜爱在他心里迴荡。没错,这是真诚的,他们的确是相爱的。 “我从不对他有任何隐瞒,阿尔,他是我的兄长,以后,不,现在就是我的兄长,我的亲人。当我成为一名格鲁乌时,他生气,却又暗暗地高兴我终于可以为自己选择道路,当我告诉他我和一个美国人在一起了之后……哈哈,阿尔,你简直不能想像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如果不是怕薇罗奇卡心疼,他一定会用鞭子狠狠抽我一顿!” “你,你就这么告诉他了?” “对!”萨连科点头,说:“这里不存在任何隐瞒的必要,我的爱是光明磊落的!” 见鬼,我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你在享受特权?一种被保护的特权。” “也许吧,阿尔。特权这个东西,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你以后会告诉我吗?” “我想会的,阿尔,那么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他总说我过于单纯,不适合间谍这个职业,如今看来是真的,只要一见你不开心,我就管不住嘴了。我真不称职。” “那么我也是,我也不称职,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你的秘密,我的秘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放在唇下亲吻。他在此刻看起来多么虔诚,好似我是他供奉的神明。这个人,何以爱我到这种程度?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而后在楼上做/爱时,我轻抚他左臂上的伤疤——似是而非的伤痕,像又不像,但我姑且默认,感到心痛,却也享受心痛。这是我找寻到的新方式——就像他此刻在我里面缓慢地滑动,我发出由内而外地享受,发出细碎的呻吟。他给我痛苦和愉悦同时给予我回答。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如我对你一见钟情,这其中可分析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可爱到一种程度,也许是可以说上几句的。” 我仰起头,让他亲吻在我的喉结。 “你曾答应给我写信,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等待就像一小把火焰在我心中燃烧,不足以烧灭我,但足以留下无法癒合的伤痕。这伤痕一直在流血,只有当你说你爱我时,它才会有片刻的癒合。与其说爱你,不如说爱我自己。一个人,无论怎么爱自己都不为过。” 他抬起头,撑在我的上方,捧住我的脸,“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爱你自己的原因。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也不会爱任何人。” “可是罗曼,爱自己……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为什么?”他皱眉,“这是天经地义的,不需要加以考虑的事。” “真的吗?这其中不存在需要弄清楚的地方吗?比如说,这爱的对象是谁,得知道爱的是谁才能谈得上爱,不是吗?罗曼,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你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因为就连我自己……我都不知道。” “为什么?阿尔,我,也许,我不该问,但我想知道……” “我,我……” 这时,倾诉的欲望如上涨的潮水,涨到了我的喉咙。角落里的白衣女人仿佛又出现了,她神色惊恐,朝我慌张地摇头。好像在说这是件会毁灭我也会毁灭她的事。她不要死,她不要死了再死。 第62页 我沉痛地闭上眼睛,开始逃避。 “我杀过人。”我哽咽,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手上沾有亲人的血。外祖父?” “没错,你记性真好…… 罗曼,让我高//潮,对,就那里…… 别停下,我才不会停下……你知道吗?那间病房,我是第一次去,寒冷的夜晚,在下雪,我走过布鲁克林大桥,遏制住了想跳下去的冲动,强迫自己专心,克服三心二意,因为要杀人的念头是不容易产生的,得抓住……于是……病房里,他戴着唿吸机,睁大死鱼一般的眼睛瞪着我,好像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在半夜来探望他,也许这是一时兴起的,也许也是早就有所准备的。他咿咿呀呀,喉咙嘶嘶作响,好像在说什么……嗯,罗曼,当我把匕首拿出来的时候,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他苍白,嗜血,有一头火红色的头髮——是恶魔,只有恶魔才会做出弒亲这样的事,可我突然喜欢自己那种模样,看起来不属于这个社会,甚至这个世界 ……一种超脱…… 嗯,罗曼,我俯身……把头靠近他,听他最后的话……几乎毫不犹豫,因为当有所预料的答案再次得到证实时,我就知道这一刻是註定的,当我存在于那间散发蘑菇味儿的书房里时,这一切就是註定的,必须,必须……我把匕首,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里……啊……” 我讲完了,同时也高//潮了,就像匕首插进喉咙时颈动脉喷出的血液,我在一阵抽搐后泵出滚烫。 我若孩子般蜷缩在萨连科的怀里,直到他与我达到同一至境。 时间来到六月,卡尔的情报真假后来我又去探寻过一遍,最终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些资料。他的确没有说谎。这一情报让亨利很是受用,南希也非常高兴。但我后来跟南希提到,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敏锐地发现也有他人来找过这则情报。也许那晚的黑衣人是沖情报而不是沖我来的,南希回去后朝卡尔逼问了一番,卡尔发誓没有将这则情报卖给任何别人。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南希没有想要追查下去的意思,很奇怪,她只是一再提醒我注意身边人,注意安全。 至于萨连科,我不得不说,有时人是很有自欺能力的,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几个月以来,我品味甚至习惯了苦涩,便不觉得苦涩。他依旧来去去匆匆,但从不消减对我的爱。基本上我们每周都会见个两三面。除非他出任务去外地,那个时候,我会在思念中安静地等待他,做好我的餐厅老闆。 当然,也不是全无意外。有一天,我睡完午觉从楼上下楼,没到晚餐饭点,应该坐在柜檯后的埃里克不见人影,只剩他那本塔西陀的《日耳曼地方志》摊开在桌面上,被雏菊投下可爱的纤弱阴影。我来到厨房,走到正昏昏欲睡的弗兰克身边,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埃里克去哪里了,就见他从后院的地窖里探出头来。 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 “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几乎气沖沖地走过去。 埃里克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看我,弗兰克说要清理这边窖藏的土豆?怎么了?你要僱工人来干?”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讪讪地转过脸,尴尬地咳嗽两声。 “弗兰克腰疼,他可干不了重活。如果你可以的话……” “我来吧,埃里克,我来,你去休息,读读书,喝点咖啡。”我从他手中接过扫把,见埃里克回到前厅后,我走进地窖关上门,开始仔细检查暗间内有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一番检视后,除了被伪装成墙壁的暗间门上的灰尘和底部堆积的土豆有清理过的迹象之外,一切正常。但无论如何,对于埃里克我始终放不下心来。 也许是因为莉莉,也许是因为我怀疑人的本性、职业病。有时候,我在他阴郁而年轻的面庞总看到一抹似是而非的熟悉。那是警惕,也是一种对外在的如雷达般的小心翼翼的捕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经常可以在一些敏感自卑的孩子身上看到这种特性,他们提防着外在的世界,又不得不留心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出于对自己的保护而养成的无害的习惯。只是我们这些人,这些在阴沟里摸爬滚打了太久了的人,认知出发点早已不能出于纯粹的善意。 我们总是在怀疑一切,不然怎么说情报人员就算最后脱离了这片沼泽依然会落得个悲凉的下场呢? 钻进暗间,我凝视那台亮着指示灯的电报机,这台黑乎乎的玩意儿,过时、陈旧,如逝去的战争。我想起了最近开始流行起来的监听,试验成功的核弹,也许有一天,战争会以另一种方式打响,间谍活动也会走进一个新的时代。 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们这些人大概已经退出舞台,去过我们那悲悲凉凉的晚年,接着凄悽惨惨地下阴间了。 第34章 插pter 33 =========================== 燥热的夏风中,雏菊低下了头,叶片在逐渐上升的温度中发黄、蜷曲,每天都要浇水才能满足这些切切渴求的精灵们。有天萨连科开车载我去郊外兜风,风灌满了我们的蓝色衬衫,萨连科金色头髮下是张发光的面庞,明亮的双眸里倒映整个德勒斯登的夏天,一只墨绿色的蝴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越看越喜欢,凑上前去捧住他的脸亲吻,吉普车在无人的乡村道路上摇晃出悸动的痕迹。 第63页 “乡村是很美的,我小时候就在乡村长大。薇罗奇卡能发现世界上最甜的浆果。”他笑着,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随性地搭在车窗上。 我撇了撇嘴,想起了自己幼时生活的那片钢铁丛林。 “我们在这里住一晚,这里的农舍能招待客人。” “你怎么知道?” “以前来过,和薇罗奇卡,还有热尼亚。那时候热尼亚好不容易休假,想带薇罗奇卡来这边度假,而我,哈哈,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觉得热尼亚不带我简直太不够意思了,死活也要跟来,就这样毁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你这么不开窍的?” “也不是。”萨连科若有所思,“那个时候,有两年吧,两年没等到你的信,有种失恋被甩的感觉。很害怕孤独,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他收了声,沉默再次在我们之间蔓延。没过多久,鳞次栉比的乡村房屋便出现在眼前。他踩下剎车,稳稳噹噹地把车停在路边后在后车厢里拿出了鱼竿。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有这个爱好。 我们入住了农舍,亲切的农舍夫妇为我们安排了一间二楼、正对着一面湖泊的房间。如镜般的湖泊倒映蔚蓝的天空,偶尔划过几只白色的飞鸟。楼下花园里铃兰肆意地释放芬芳,恬然静谧,整座村庄满是橡树撑起来的绿荫。 我和萨连科稍作修整,便拿着鱼竿去湖心钓鱼。我一时来了兴致,跟他说,如果钓鱼中他赢了,我就告诉他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他一脸惊讶。 “放心,我可不会给你任何情报。” “我知道……” “总之是你会满意的。”我狡黠地朝他眨眨眼,登上了一艘小船儿。随着船儿来到湖心,萨连科就像憋足了劲儿般地甩出鱼钩,生怕输给我从而失去了这次机会。我内心暗笑,我可一点都不会钓鱼,这还是我第一次钓鱼。 也许是所谓的新手礼包,我下钩没多久就有鱼咬钩,而萨连科那边全无动静,眼见着我连起三条鱼,这个人明显脸上有点挂不住,恨不得当场脱了衣服跳进湖里摸上个几条出来。 “看来某人不行啊。”我笑嘻嘻的,瞧了一眼他空荡荡的桶。 “不能说男人不行,我行不行你最知道。”他嘟囔着,满脸的不开心。 “那里行,也不代表什么都行啊。” 我就乐意见他吃瘪的模样,整整一个下午,他一无所获,到后面暗暗生气,在终于似乎有鱼咬钩却钓起一团水草后恨恨扔掉了鱼竿,转身就把我扑倒,可怜的小船儿勐地震盪起来,差点翻在湖心。 “喂!你不要恼羞成怒啊!” “我就恼羞成怒了,我不守信用,我不管,快告诉我秘密!” “你是个小孩吗?” “我就是个小孩!”他气沖沖的,涨红了脸,摁在我肩膀上的两手直抖。 “哈哈,我就不告诉你!”我挣扎着想从他手下挣脱,他拼了命来抓我,后来甚至威胁我再不告诉他他就在这里上我。 “罗曼。”我非常认真地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要脸,这可算不了什么威胁。” 他咬紧了后槽牙,恨恨的却对我没招儿,到最后眼角都开始发红,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真受不了,这个人居然是个高级军官,看来苏联真的迟早要完。 “好啦,你这个疯子,你弄痛我了。”我推开他,他悻悻地起身,吸了吸鼻子不看我。 “是你把我弄疯的,我说过,从你不给我写信的时候开始,我就疯了。” “那么要是我说,我给你写过了?”说到了点上,我冷不丁地来上这一句。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亲爱的,这就是秘密。”我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写过信,很多封,很多很多封。” “真的?那为什么,我,我一封都没有收到?”他激动地凑上前,我伸手摁在他的锁骨上,制止住这个人不受控制的兴奋。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处理方式不同,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美苏会分道扬镳,和你也是再无可能,与其……与其给你留下念想,还不如……让你彻底忘了我。” “见鬼!我不会忘了你!” “可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名间谍,我准备在纽约混吃等死。”我低下头,悲哀地笑了笑,“无数个夜里,我思念着你,可我不想承认,因为承认这思念就好像把自己放到了一个绝望的境地,亲爱的,我没有你坚强,我总是在逃避……那些信,我写了撕,撕了写,每日在邮筒边徘徊,却下定不了决心,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 ” “哦天啊!”他突然痛苦地捂住脸,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嘴唇直颤,他把我扑倒,如饥似渴地落下亲吻。我知道,此刻激盪在他心里的并非如面庞所展现出的痛楚,而是一种过于强烈的幸福。他释放了所有的委屈,同时也明白那些等待、那些孤独并非他的自作多情。这爱,一直是相互的。 第64页 “今晚,我会给你写一封信。”我把他抱在胸口,亲吻他的额头,安抚这个心中一直有伤口在流血的孩子,“写和当时一模一样的信。” 他抓住我的衣领,又笑又哭,在我怀里点头。我仰望此刻玫瑰色的天空,西沉的落日消逝在了山峦的背后。夜风渐起,携带山林间的清香。他那柔软的金色的头髮扫在我的下颚,弄得我皮肤痒,心里也痒。我抚摸他的后背,顺着嵴柱一节一节,仿佛走过这个人迄今为止的一生,体味他的所有眷念,他的所有温柔。 当晚,他拿起那封他等待了十年的信,读完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了他的钱夹里,藏在他和薇罗奇卡的合照之后。他说,这是他的欲望之所求,生命之所在。 -------------------- p s: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读者是爱看推剧情,还是爱看单纯的谈恋爱……“热尼亚”是“叶甫根尼”的暱称,就像“薇罗奇卡”是“薇拉”的暱称。 第35章 插pter 34 =========================== 第二天我们在清晨起床,本打算沿着村庄小径去散步,可我浑身就像散了架,没有哪处不酸疼。这人昨晚兴奋过了头,把我折腾得够呛。不过,也许不在于他,这些年我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日趋疲乏。也许潜藏的某些隐疾会渐渐浮出水面,否则也太不合理了。 我这样的人,不该这么健康的。 一边喝咖啡,我一边抱怨萨连科,他坐在我对面痴痴地笑,根本不在意我对他的怨怼。后来他说开车带我转,却不是开我们自己的车。他说这样体会不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于是带着我上了农舍的拖拉机。在拖拉机的突突突当中,我被颠得头晕眼花,严重怀疑这个人就是自己想开拖拉机。 我不得不叫停他,下了车叫这个玩性大发的人自己开车去玩。他耸了耸肩,俯身在我额头上吻了吻。 “亲爱的,就让我孩子气一回,我实在太高兴了!” 他还没从昨日那封信的惊喜中缓过劲来,我不得不好奇为什么他会对此如此在意。我腹诽这完全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后来薇罗奇卡告诉我,有的人就是这么单纯,认定了某件事就再也无法改变,说他们死心眼儿也好,还不如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矢志不渝的感情。 信步走在橡树的绿荫下,前方的萨连科穿着白色衬衫,袖子卷在小臂,风鼓胀在衬衫里,金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掌着方向盘,朝田野里劳作的农民们打招唿。拖拉机风驰电掣,被他开出了战车的架势。他有多爱这个世界啊,我不禁感嘆,一个人的心中若从未消减那童真、单纯的一面,就足以证明他爱着,同样也被爱着。 没过多久,他又开着拖拉机回来,路过我身边时,像个骑士一样朝我伸出了手。 “这位绅士,可否赏光?”他汗水淋漓,笑得灿烂。 “绅士可不坐拖拉机。”我故作傲娇地扬起下巴。 “那这位帅哥,可否和我这个乡巴佬一起兜兜风。” “帅哥还不错。”我满意地砸砸嘴,抓住他的手上车与他紧靠而坐,他欢唿一声,随即又说:“要我说,你不仅是帅哥,还是美女!你是世界上最美的!” 我皱眉,差点被他的肉麻给噁心坏了。用力推搡了他几下,我抢过他手中的方向盘,朝他挑眉:“现在换美女带你兜风!” 萨连科哈哈大笑几声,捧住我的脸连嘬几口,叫周围的农民们都看愣了眼。 然而,事实证明,作为间谍这种好日子不会太持久,甚至是昙花一现。我们旅行刚结束回到德勒斯登市区,迎面而来的就是件倒霉事儿。 回到餐厅就接到了罗伯特的紧急电话,说南希正发了疯的找我。我火急火燎地赶往屠宰场,埃里克想跟来,我都没找好理由直接把他轰了回去。恋爱使人愚蠢,这是真的。 在屠宰场,我看到了靠在栏杆边抽菸的南希。我小跑过去。 “怎么了?南希?” 南希暗含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卡尔暴露了。” 脑海里噼开一道闪电,我拉住南希的手,说:“你快走!我现在就安排你去西柏林!” 南希破开一道笑容,说:“亲爱的,他暴露可不关我的事儿,我也是被骗了,不是吗?” “可…… ”我凑近了问,“军管会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再说,万一他把你供出来了怎么办?” “他可不敢,把我供出来了,谁帮他逃命?”南希扔掉菸头,说:“只要把他送到了西柏林,给他安一个叛逃的罪名。他就是想回来也回不来。” “可是,我们不能就地解决他吗?”我皱眉,“把他送到西柏林,多费劲儿。说不准还得来上几场硬的。” 这时,南希温柔地垂下眼眉,握住了我的手,说:“这就是我对你感到抱歉的地方,阿尔,卡尔他弄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情报,非常非常关键,这则情报让他暴露了,他甚至不肯开口告诉我,也不肯告诉亨利。他这一回似乎并不要钱。”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见别的人,用他的话说,他不相信我们……很奇怪,我认为这和他所获取的情报有关。他不告诉我,甚至也不愿告诉亨利。不过,亨利已经答应让卡尔去见别人,理察&mdot;赫尔姆斯先生,卡尔这才满意。” 第65页 “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常理来说,只有我们怀疑卡尔,而没有他来怀疑我们的份儿。 南希耸耸肩,表示她对此也无能为力。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把卡尔送到西柏林?”我问。 “不是我们,是你,亲爱的,我不能走,在这种时刻,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德勒斯登,我是个受害者,我被欺骗了。” 我心下瞭然,想起了我在西柏林的那位线人雷奥,说:“我会把卡尔送过去,还记得雷奥吗?他和他的小分队在那边,他们会护送卡尔。” “哦亲爱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据我所知,史塔西已经颁布对卡尔的通缉令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问,这时,南希缓缓转头,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屠宰场深处,罗伯特身边站着一位挺拔的军人。 “他就在这里。”南希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卡尔&mdot;斐乐,我们在东德钓到的一条最大的鱼。为了他我和南希都下了苦功夫,而他却明确表示不会再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这其中的理由他咬紧牙关半分不肯松口,只是叫我尽快把他送去西柏林,让他跟理察&mdot;赫尔姆斯——或者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亨利,都可以。 “可没办法,您要见赫尔姆斯先生,也得是我们的人带您去。”几天后我安排好一切,开车送卡尔前往东柏林。到了那里,我们会以合法身份通过检查站。到了西柏林,我会把他交给雷奥,至于他具体见谁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个苦活儿,一路上我们提防着史塔西、克格勃,他们花招百出,叫我应接不暇。好几回暴露了行踪,狼狈地四处乱窜。经歷两个礼拜的“生死一线”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检查站。 然而,这位堂堂陆军上尉在通过检查站时差点掉链子,紧张得腿都在抖,险些被带去询问。幸运的是,过检查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被搜查出了满是照片的宝丽来相机,警察们瞬间转移了注意力,我和卡尔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相隔多月,我和线人雷奥见面,他伤虽已痊癒,当初为了把卡尔的消息带给我让他遭受到了史塔西精英们的长时间追捕和调查,导致他一度回到美国本土避风头。现在他已在西柏林活跃数月,他见到我很高兴,热忱的她始终记得那时我对他的好。 “喏,他还是起到了些作用的吧。”雷奥朝我眨眨眼,低声问我。 “当然,亨利很满意。” “唉,这可惜这人太过贪心,否则还能再多捞些情报。” 我耸耸肩,这时,一旁的卡尔不耐烦起来。 “能不能带我去见什么赫尔姆斯……或者谁都好,你也是亨利的人?见鬼,时间不等人。” “斐乐先生,我们得按流程来呀。”雷奥说。 “见鬼的流程,我手里有大情报,非常非常大的情报!你们无法想像,不,甚至你们……见鬼!该死的,我上当了!” 他懊恼地在屋内踱步,我无奈地向雷奥送去一个怜悯的目光。卡尔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两个礼拜听我的完全是出于逃命的考虑,而他一旦获得了自由——首先,能拉住他不去赌场就是个问题。 不过,我还不至于操心间谍工作到这种地步,工作就是工作,完成之后转眼就抛到脑后。和雷奥短暂地叙旧后,我便动身回东德。没过多久,琴声的老闆就从“感冒”的疗养院休假中回归。几乎就在当天晚上,萨连科满脸阴郁地推开了琴声大门。 “怎么,就允许你爱国,我不行?”我一边擦拭刚洗过的高脚杯,他沉默地走到我面前。 “有没有受伤?” 我耸肩,“验验货?” 他把我抱进怀里,在我耳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太久了,两个多星期,没有半点消息,你是打算要我的命。” “命不要。”我坏笑,捏他的胯下,“要这里。” “一会就给你,全给你。”他亲了亲我,说:“下次不要不告而别。” “可执行任务前跟敌人打招唿,太过份了吧。” 他轻声笑了笑,说:“我可不是敌人。” “那是什么?” “是爱人。” 我绕有意味打量他,搂住他的腰扯出他掖在裤子里的衬衫,不怀好意地蹭了蹭他,说:“既然是爱人,就得做点爱做的事。你今晚还回家吗?” “不回。”他伸出手,解我领口的扣子。 “薇罗奇卡不想你?”我蹲下身,张开了嘴。 “她……交了新朋友,她们,她们学习插花。”他把手插进我的头髮里,轻轻地揉搓着。我抬眼,看到灯光下他突出的喉结,随着一声喟嘆,那喉结上下滑动的样子十分性感。 “不……想……她?”我含煳不清地发问,舌尖的律动让他难以抑制地颤抖。 “不想。” “那……想……谁?” 他摁住我的头,缓慢向前送。 “——想你。” 第36章 插pter 35 第66页 =========================== 近段时间我迷上了黑塞,大概是因为夏天。我徜徉在德米安的睿智面庞和克林索尔的画作之中,渐渐地忘记了时间。因为卡尔的暴露,我们德勒斯登站点选择暂时蛰伏。我通知了所有的线人,城内也好,城外也罢,近段时间走路记得多回回头。 对于失去卡尔这样一条大鱼,南希似乎并不灰心。她始终认为卡尔的价值有限,作为她自己——潜伏在驻德苏军内部的她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她始终对自己的间谍生涯抱有自信,这让我很佩服。她说她最近找到了新方向,和女眷们玩在一起,这些善良的女人们见她被欺骗,纷纷要给她介绍新的男人。 “有很多,她们都说苏联男人好。你觉得呢?”南希朝我眨眼,我们面前的树林绿意盎然,阳光穿透树冠,落下点点斑斓。我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还不错,俄国佬都是死脑筋。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却很笨。聪明的时候很帅,笨的时候却很可爱。” “到底是有经验的人。可惜呀,像你那位可不是这么好找的,凭什么就你恋爱,我也想恋爱。”南希伸了个懒腰,她很少说这样的俏皮话。她其实很少跟我提及她的感情问题,但我隐隐有种感觉,南希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是亨利。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亨利——我说过,他不算坏人(也许是坏的那一面我并没有发现),但绝对不算好人。对这种人最好是提防着点。他们爱的不是人,是权势。 ”你说,我们下次要不要换个地点见面?”南希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味道不好。” “罗伯特会伤心的,他可是天天都闻这种味道。” 南希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还真贴心,都学会体谅别人了。” “可是南希……我一直觉得,你们对罗伯特不公平,按资歷按能力,他都该是这个站长,而不是我。”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你知道我这个人时常心不在焉,万一出岔子了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罗伯特,他那么……” “我明白,阿尔,我明白,可这是亨利的决定,我们,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南希抗拒般地终止话题。要我说,要不是阿尔弗雷德这个人根本就不在意所谓的“用意”和“隐秘”,他到底是要在这种令人怀疑的态度里一探究竟的。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 当然,换接头地点的事情最后也不了了之,我们离开时,罗伯特给南希单独包装了一些里嵴肉,他说南希瘦了,肯定是吃不惯苏联人的食堂。里嵴肉被他从美国带来的香料腌渍过,她可以为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南希感动而难过地拥抱了罗伯特。 至于我,罗伯特只是叮嘱,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一直都在。我感激而歉疚地握住了他的手,向他道谢。 后来我开车回餐厅,吉普车穿梭在林间的道路上,在尚未抵达喧闹的城市前,活跃在我心里的是夏日独有的悸动。人们经常会在午后的蝉鸣中生出这种奇妙之感,滚烫的石子路,扭曲的热腾腾的空气,从树上掉落的白色羽毛,叽叽喳喳的鸟鸣,潺潺倒映烈阳的溪水……一切的一切,我都很喜欢,我让眼底盛满绿色,我让心中充斥夏风,且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如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这个夏天也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夏天。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需要多说一句。我认为这绝非全是始作俑者的过错,很大的一部分的过错要归于我自己。我已经不想再谈及我那性格当中的劣等性,大概听者也会觉得厌烦。可不得不说的是,很多挽回的余地被我白白浪费掉了以至于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说好听了叫作不具备职业精神,说不好听就是懒,这是一种心灵上的懒惰,起源于恐惧。可是直到最后,即使知道自己有错,我也不会怪罪我自己。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从南希那里得到了一则情报,亟需接头人。在此之前我已经提及过,为了暂时躲避风头,我已经通知全城的线人暂时隐蔽,与其冒着通知他们的危险,还不如自己亲自上。考虑到效率问题,我主动揽下了这个活儿。 这是个相对有保证性的行动,毕竟对方身份普通,据说是一名汽车修理工,在为苏联军方工作时期拍摄了一些他们从波兰运过来的最新款苏霍伊战斗机的照片。他并不像卡尔那样是个见钱眼开的赌徒,要不是他孩子病了亟需用钱,他不会铤而走险。有天南希收工时,看到他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多方打听后知道其面临何种困境,也许有私心,也许真的有想帮他一马的意思,南希用匿名的方式联繫上了他。 拍点照片,放到指定地点,下回那里就会出现钱。 南希后来说,自此以后,这个老实人脸色就煞白煞白的,要不是人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个生病快死的孩子,那做贼心虚的模样很难不叫人怀疑。没过多久,这人就拍好了照片,想办法联繫上了南希,获得了接头地点。 而我要做的,就是取回这些照片。 第67页 很简单,不是吗?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需提防是否被下了套,毕竟苏联人很可能在玩“钓鱼”的游戏,总之,那晚我正仔细检查着装备和现金,就接到了一通秘密电话。 “卡尔死了。”是雷奥的声音,“我们的行踪泄露,史塔西追了上来,让人意外的是,追上来的还是史塔西的那位鼎鼎有名的翘楚。” 雷奥无奈而戏嚯地一笑,“你知道的,那个人,我们都不能和他接触的。” “莱茵&mdot;穆勒。” “没错。” “你有受伤吗?” “没有。”良久,他长嘆一声,说:“你拼上性命把他送过来,在我手上没活上两个礼拜,对不起。” “哦雷奥,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根本不在意,谢谢你告诉我。” “赫克谢尔先生说不必告诉您,但我始终觉得,有必要知会您一声。” “万分感谢,雷奥。” 挂了电话,我心里百味陈杂。不过倒不至于要为了卡尔的死而感到伤心,我只是毫无来由地迷信,在执行任务前接到这样这样一通电话,多多少少心里会有些忐忑。毕竟对于间谍来说,生死皆在一瞬。我虽然总是不怕死,但怕死和想死是有区别的,我还不想死。 整理好思绪,我前往接头地点。我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乘坐夜间公共运输。地点选择十分隐秘,位于德勒斯登郊外某片幽静的森林。那里是一座新教教堂,建成于新教改革时期,浓郁的中世纪风格,是当地为数不多逃避了炮火轰炸的教堂。但它逃离了炮火,人们也逃离了它。在如今缺乏物资供应的时代,在森林里可不容易生活。穿过教堂,在其后院的水井边,我将会在一块松动的砖头下获得照片。 乔装打扮成乡下农民的样子,甚至还贴上了两片小鬍子,电车上,我装出昏昏欲睡、劳作了一天无精打采的模样。整个德勒斯登城内陷入了濒死的寂静,只是偶尔废墟上传来一两记的敲打声,也不缺乏有些胆大的年轻人们在玩冒险游戏。我想起了我的纽约,它在夜晚可不会这么无聊,可我也相信,德勒斯登原本也并非这么无聊。 下车后我在街头顺了辆自行车,沿着林间小路前往目的地。在临近教堂的时候,我下车将自行车藏在一团灌木丛中,记下了地点,便独自深入密林。没过多久,沐浴在清冷月色下的小教堂出现在眼前。我警惕地环视周围,确认无人后绕着教堂侧面翻过篱笆进入了后院。 水井在一座木屋前,小腿高的井石上爬满了青苔。我猫着腰,右手紧握腰间的手枪,左手在那时不时跳过一两只小青蛙的、湿润的石头上抚摸,月色下,这些石头上的青苔泛着神秘的光泽,每当用手接接触时,你不能想像会有什么从青苔里渗出来。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一两只我叫不出来的名字的蠕动的虫。好不容易摸到一块松动的,摇晃几下抽出来却没成功。看来不是这一块,于是我至少绕着水井边一边摸一边摇,想找出那块“目标”石头。 “对了!”当那块石头被抽出时,我心下一喜。可就当我摸到那沓被包起来的照片时,一股强烈的寒意从我后背攀升—— 木屋! 有谁在那座木屋里! 几乎就在一瞬,木屋大门向两面破开,瞬间撕裂寂静的空气,我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回击,连射两发子弹都被大门挡住。我暗骂一声,扭头就跑。可没跑几步,砰的一声,我整个人朝前飞去,重重摔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由肩膀朝身体各处迅速辐射,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是谁?是他吗?是他的话,他怎么捨得对我开枪? 所以绝对不是他,可当我转头,瞧那拿着冲锋鎗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从暗夜里显现,如死神般降临在我面前时,我痛苦而绝望地看见了那张金色头髮下的熟悉面庞。 没错,是他——我的萨连科,我的罗曼。我不禁觉得好笑。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惊讶?罗曼,你为什么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可思议地扔掉了枪,你为什么发抖,摇头……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吗? “不!” 在我彻底转身,与他四目相对时,一个人所能想像到的最深切的悲痛在这张我深爱的脸上浮现。萨连科抱住头,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大声喊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天啊,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迅速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血染透了地面,当他把我抱起来时,滚烫的血液顺着他的胳膊渗进了他的衬衣。我将头贴在他的胸口,温暖、炽热我所迷恋的胸膛,如果此刻就是死亡,我想我也不会感到悲伤。 当他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时,我笑着呕出几口血,“何必……这么……伤心呢?算我,还你的,我们……平了。” “不,你在说什么?”萨连科悲痛地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住亲吻我,“你有什么要还我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他把我抱起来,奔跑在这片森林里。他的脸庞摇曳在月光中,我渐渐看不清。 第37章 插pter 36 =========================== 第68页 萨连科用撕开的衬衫勉强包住我的伤口,但想必我的肩胛骨已经碎掉,胰脏破裂,我止不住地呕血,把他的吉普车弄得一塌煳涂。老实说,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我几乎神智不清,开始说胡话。 “哭什么?不要哭……那天我捅了你我都没哭……”我靠在副驾驶上,半睁着眼,嘴里念念个不停。他一手开车,一手摁在我的伤口上帮我止血。他不断地向我道歉,央求我不要说话。 “血止不住……亲爱的,不要说话好吗?不要说话。” “你疼吗?嗯?罗曼,我好疼,你那天疼吗?” “阿尔,求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没有伤害过我,如果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好受一些的话……”萨连科难过地摇头,泪水淌在面庞上,他腾不出手去擦。我多想给他擦擦眼泪,可我一抬起手,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喷薄而出,不行,会让他伤心,会弄脏他的车…… 吉普车穿梭在森林中,枝桠张牙舞爪地拂过挡风玻璃,月影摇晃,像一场可怕的醒不来的梦。我晕了又醒醒了又晕,萨连科不时拍我的脸,迫使我保持清醒,剧痛中我好像看到了母亲,照旧坐在窗前,微笑地注视院墙上伸懒腰的猫。她总是不怎么愿意迎接我的模样,这一回尤其不愿,她生气挥手叫我走,叫我离她远远的,于是我只好又回到萨连科身边。 他见我甦醒,泪眼中瞬间现出欣喜。 “我记得前面有个药店,我可以先去买止血药和绷带,然后再带你去医院,车程还有一个多小时,必须先处理,你能撑住吗?”他凑近捧住我的脸,声线颤抖地说:“你一定要撑住,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连自己都不爱,但你爱我。要是你死在我手里,叫我怎么活,嗯?好吗?为了我,你要撑住,我现在就去,现在……” 这是萨连科留在我脑海里的最绝望的声音,自此以后再也没听过。因为叫我太过心痛,我不忍再听。 “好,我……我等你……” 萨连科激动地吻了吻我,转身下车朝远处那亮着一盏惨白路灯的店铺跑去。存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的画面——赤裸上身、浑身是血的萨连科不断拍着店铺大门,大声叫着开门,大声叫着救人,他在叫我的命,叫他自己的命——可是,我的罗曼,请原谅我的无用,当车门被勐地拉开、我被自后的一只手捂住口鼻时,我的挣扎无力,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不是故意要离去,不是故意要扔下你。 请原谅我,萨连科,请原谅我。 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在被掳下车的那一刻用指甲在座椅上抠出了几道血痕,我不知道身后这人是谁,可我不愿意委身于他。迴荡在我脑海里的,是萨连科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昏迷和睡眠是意识的出逃,从此与过去告别,它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歷,记得读高中时,有道解析几何题难住了我,要知道对别的不感兴趣,我还是很喜欢做数学题,那是一种……可以让我集中精力摆脱心不在焉的事情,可以这么说。可那天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没能得出答案,草稿纸被我撕掉了好几张,到最后我悻悻地摔掉笔,回赌气般地到卧室里睡懒觉。没过多久,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卷头髮,小个子,我当即认出了他——笛卡尔,那位被瑞典女王坑惨了的然后把全世界的学生都坑惨了的男人。他问我为什么不做几何题,我说做不出来,他问是哪里遇到了问题,于是我拿来试卷,指在难点所在。他露出睿智的笑容,说,何不换一种思路? 于是他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我越看越惊讶,当最后答案得到验证时,我激动地欢唿了一声,如获至宝地捧起答案。也就在这一刻,我从梦里醒来,随后带着记忆我奇蹟般地做出了那道题,在第二天获得了数学老师的表扬。 也就是在此刻,好像笛卡尔又出现了,他似乎又说,何不换种思路? 是的,换种思路。萨连科会对我有所隐瞒,可他不会骗我——我确信他没有骗我。那天如果不是他,为何他的手臂会有伤?假设这是敌人的伤害,那么位置为何如此凑巧?除非是那个人故意为之,而那个人为要把矛头指向萨连科?联繫到今天……是的,没错,他早就知道我和萨连科的关系,不仅知道我们的关系,还知道我们的身份,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秘密。 可是,目的何在? 砰砰砰,传来枪声、打斗声,好吵……别吵,我在解数学题,别打扰这个世界,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有谁是我的敌人?苏联人?有谁是萨连科的敌人,美国人?可我们共同的敌人? 是谁?是谁? 血腥味漂浮,是个熟悉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釐清思绪,又是一阵吵闹、一阵争夺——别吵,这枪声怎么回事?还有哭声?是我熟悉的声音,却从未听过的哭腔。她从来不在我面前哭的,可这一回,你为何这么伤心? 是因为我吗? 我好像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跌落,撞进熟悉的怀里。这里是女人独有的温润,是爱尔兰苹果花清甜的香气。瞬间,一张美丽的面容涌进我纷杂不堪的脑海里,她很忧伤,像极了母亲,我不愿意母亲忧伤,哦,雏菊,为何哭泣?不要哭。 第69页 我难过地抱住她,想安慰她,于是我知道不能再继续逃避,是时间醒过来。当我睁开眼,天边亮起一道白光,初升的朝阳将黑夜驱散,将南希湿淋淋的面庞照耀得金灿灿的,几近透明。我被她抱在怀里,坐在一片河畔的草地上。在我们身边,是亘古不变、流淌着的易北河,河水如她的眼泪一般粼粼闪光。在我们面前,是四伏的杂草,草尖上沾满了我们的鲜血,似血红的钻石。 当她低下头时,她赠予我一道母亲般的笑容。 我抬起手,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她再次给予了我新生。 第38章 插pter 37 =========================== 我们的某位线人赶来,将我和南希安置在了一处乡间诊所里,我很快就又陷入昏迷,迷迷煳煳中似乎经歷了一场简陋的手术。醒来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找萨连科。 “我必须回去,他弄丢了我,他会发疯的。”我艰难地撑起身体,南希扶住了我,我瞥见她胳膊上缠绕的纱布,嘴唇不禁颤抖了几下。 “南希……” “这是小事。”她摇头,侧身隐藏她的伤,“你伤得太重,阿尔。” “到底……” “不,不要问,至少现在。”她垂下眼睫,眼睑处是倦意酝酿出的两片雨前的乌青。 于是我不问,出于体谅,也出于我对萨连科的记挂,我要求离开。可南希说我伤得太重,经不起折腾。也许吧,但留下萨连科那么无助,我做不到。这个人会哭,我听不得他哭。 我不顾阻拦,央求诊所的医生开车送我回我和萨连科分开的那个地方,车内我绑着绷带,一手举着输液的吊瓶,冷汗直冒,咬牙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善良的年轻医生不时关切我的情况,忧心忡忡地询问。我告诉他我没事,去不了那个地方,见不了要见的人才会有事。那样绝望的声音,不仅会要了他的命,也会要了我的命。 九月的烈日下,我看见了瘫坐着的那个人,明晃晃的马路上,他拒绝好心人给他递上的一杯水,失魂落魄地靠在吉普车的前轮胎上。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凌乱的金髮,发青的胡茬,泪迹纵横的面庞,无神的双眼怔怔看着地面,他仿佛化为一座雕塑,失去了所有生气。这雕塑身上满是裂罅,由内而外地破碎。他在被悲伤侵蚀,被绝望风化。他在消失。 我的心感到一阵强烈的钝痛。 下了车,我谢别了医生,举着输液瓶,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向他走去。 “罗曼……”我唤他,他在片刻后,缓缓抬起疲惫无力的双眼,以为看到了幻觉。 他攀着吉普车站起身,伫立在原地,呆呆傻傻地注视我,没有任何表情。那裂罅仍在扩大,他还在崩塌。他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弥留之际的幻象……不,萨连科,你好好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我朝他挤出笑容,他在这大热天里打了个冷噤,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朝我走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张开双臂拥我入怀。 “不贴心,都不给我举输液瓶,我的手好累。”我打趣他,他拼命忍住啜泣,为我举起了输液瓶。 “怎么?以为我死了?”我缓缓地倚靠在吉普车上,这个人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说他涕泗横流都不为过。可大概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失而復得,任谁都会不禁失态。所以我不会嘲笑他,反而我会珍惜,珍惜他为我流的眼泪,为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不会……不会原谅。”他嗫嚅着干枯的嘴唇,说:“永远不会原谅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人,我发誓,我一定……” 他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轻轻地,生怕我受了力,“整整三天,我搜遍了这里所有的森林,你伤得那么重,怎么经得起……我不敢看你留下的抓痕,你挣扎过,可我一无所知……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弄丢了你,我太没用……” “傻瓜。”我止住了他的自艾,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上帝是万能的,你要允许自己犯错。瞧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吗?” 我抚摸他起皮的嘴唇和生出了胡茬、泛青的下巴,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岁。我真想看他一点一点变老的模样,我也会变老,我们一起变成两个小老头,白天用拐棍打架,晚上抱在一起看电影。 他握住我的手,拼命地亲吻,好像在验证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他干枯而苍白的嘴唇如枯叶般刮手,我咳嗽两声,说:“好渴,想喝水。” 他抬起了眼睛,说:“我马上去,去买……” 可他根本不敢松开我,他害怕相同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就像个孩子般紧紧抓着他失而復得的布偶。于是我笑着问:“你能倒着走路吗?” “我……能。” 我吻了吻他,说:“去吧。” 于是这个人一步一步倒退,丝毫不移开落于我身上的目光,有时碰到路边的石头他会踉跄一下,站稳后露出不好意思的傻里傻气的笑容。我们两人就像在演一幕滑稽的哑剧,可只有我们自己心中知道,这两颗遭受创伤的心在此刻有多么欢喜。 第70页 在临街的酒馆老闆疑惑的目光中他花了几马克买了到一些山泉水,捧着杯子快速朝我跑来,我知道,他不见我喝水是不肯喝水的,或许这个人早就忘记了自己也需要水的事实。我抿了一口,说:“好甜,你也喝点?” 他舔了舔嘴唇,捧起一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红润,他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我笑了,靠在他肩上,说:“带我去医院,好好给我治疗,我想,有些事情我们得说清楚了。” “我明白。” 他转头在我额头上吻了吻,冰冰凉凉的嘴唇让我很想亲吻。可是身体实在太痛,我只希望能在撑到医院前不至于再次昏迷。 滴答滴答,寂静的病房里只剩药液滴落的声音,微弱,不甚可闻,我们很安静,沉默如盪开的涟漪蔓延向四周。我们都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萨连科坐在床边,照例握着我的手,低垂着眼眉,嘴角衔着一抹浅淡的笑。 “还记得那场爆炸吗?”他突然说,并不抬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多年前河边的那次爆炸,带走了你的朋友,也让你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虽然你说的我都没听懂,但你后来吻了我……那时我就知道,也许你是喜欢我的。那个吻,可不是礼节性的‘吻’。” “那时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我笑着说。 萨连科缓慢地摇头,“对你来说你是第一次,不过,对我来说——”他轻轻抬起眼睛,“当你还在昏迷、就像现在一样躺在那所简陋的医院里时,我去看望过你。” “我知道。” “你闭着眼睛,眉头皱着,眼角还有泪。”萨连科腼腆地笑,还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嗔怪当初的自己似的,“在那个时候,趁护士小姐不注意,我偷偷吻了你,吻了很长时间。我还哭了,眼泪落在了你的眼泪上。多么过分,都没有徵求你同意。” “不过分,”我说,“我很喜欢,我喜欢你吻我。” 我朝他伸手,示意他凑近,我勾住他的脖子,叫他的亲吻落在我的唇上,他在颤抖,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你犯了低血糖,亲爱的,你需要吃点东西。”我担忧地说。 “不,我想此刻就是我们解开所有的时机。我要向你坦白——”他将我的手抵在他的额头,好似向神父告解的信徒,痛苦在悄然间就爬上了他的眉梢。 “也许,也许你早就猜到了,你那么聪明,还有如此天赋般的直觉。你知道的吧,嗯?阿尔,其实我早就暴露了你,德勒斯登的格鲁乌和克格勃——甚至史塔西,都知道你是美国的间谍。” 我微笑地点头,没错,的确早有怀疑,否则这种交往能用特权就可以说得过去的吗?我不信,他也知道我不信。 萨连科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颤抖的声线,继续说:“热尼亚说,只有这种方式,这种明面上的‘利用’,才能让我和你接近而不至于落人口实,没错,阿尔,我在利用你,我从你这边……得到了很多情报,有的和你直接有关,有的和你间接相关——可请你不要生气,我一直,一直都想要把你剥离出去,让你在苏联这一方有价值,也让cia那边也不至于拿你是问……” “比如卡尔&mdot;斐乐?”我问。 “没错。”萨连科低下了头,说:“当他还在你手里时,我不能动作,因为死在你手里你会被问责,我也算是了解你们cia,可他到了西柏林,我,我就……” “所以说,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不!”萨连科矢口否认,“这就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起初我并不知道你的任务是与斐乐有关,可那天我突然收到了一条密报,告诉我卡尔已在西柏林现身,所以我当即通知了东柏林的史塔西,你知道,当初搜查你房间的那位杜恩&mdot;巴泽尔警官一直紧盯着斐乐,终于在这回发现了岔子,可斐乐逃得很快。” “因为我反侦察技术好。”我笑着打趣,萨连科苦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当斐乐行踪确定且被处决后,同一天我收到了另外一条密报,告诉我有人会窃取苏军的军事机密,你知道,这样的抓捕我做过很多次,我向来……我向来喜欢速战速决,不喜欢兜圈子,採用了杀伤性强的武器……间谍之前,我是个军人,我……” 萨连科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不禁哽咽,要知道我被送到急诊来时医生在检查过后得出我还能活着简直就是奇蹟的结论,萨连科当时就开始发抖,各种恐怖念头攫住了他,但他咬牙坚持,好让自己不至于在我需要时败下阵来。 老实说,我很惊讶,不是没有想过萨连科已经在利用我,而是在他的利用当中我一直安然无恙,这说明,在这背后他的确做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剥离”,可这谈何容易?多少次深夜的来去匆匆,多少次伤痕累累,就为了和我在一起? 我抬起手,抚摸在他左臂。 “这里,怎么回事?” “刀伤,”他说,“来见你前,在路上被偷袭,一眨眼的工夫,匕首从闹事的人群中刺出……我有很多敌人,你知道的,除却你们这些西方国家,那些乌克兰民族份子很疯狂……” 第71页 “为什么不告诉我?” 萨连科垂下眼睫,淡淡地说:“因为这种事,很频繁,很普通,不值一提。” “不。”我抓住他的手,说:“你以后每次受伤都要告诉我,不,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听到。” 萨连科露出苍白的微笑,小心翼翼地看我,问:“你不生气吗?” “生气?”片刻后我反应过来,微眯起眼睛,说:“因为你透露了我的身份,利用我搞情报,让我陷入叛国的嫌疑,还杀掉了我的线人,甚至一枪差点把我送去见上帝,所以我要对你生气?” 种种“罪状”被我列出,萨连科惊惧地发着抖,紧咬牙关说:“这里的每一条都足以让你恨我,你要是说你想报復,我绝不逃避。” 他从腰间抽出手枪,颤慄着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端详这把苏联的高级马卡列夫手枪,和当初进入我身体的那把很像,但并不是同一把,我很变态地突然想尝一尝它的“滋味”,于是我将其旋转在指尖,饶有意味地想接下来怎么玩这场惩罚游戏。 萨连科脸色煞白,却依旧一动不动,视死如归地盯着我。 我左右晃了晃枪,枪口飞速掠过,就在他仿佛松了口气时,我在一瞬间锁定了他。 “接受惩罚吧。” 保险咔嗒一声打开,我抠下了扳机。 第39章 插pter 38 =========================== “不专业哦,都在利用我了,还没看到我卸下了弹匣。”我扔掉枪,把脸色惨白的萨连科拉到面前,在他耳边以威胁的语气道:“现在惩罚就是,快去给我好好吃一顿饭,喝一顿酒,把你的鬍子刮掉,洗干净来陪我。” “阿尔?”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嘴里嗫嚅着:“你不要这样,我,我害怕。”“为什么害怕?你希望我生气吗?” 他低下头,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说:“没错,我希望你生气,甚至希望你恨我……这样我才不会那么内疚,真的。” 我笑了,叫他低头,揉着他柔软的金髮,说:“别担心,以后有你好受的,我也可不是什么好人,现在听我的第一个命令,快去……要是你有脑子的话,就已经猜到有人想要我的命,枪我留在这里,你快去快回。晚上陪我睡觉,这是什么医院?病房怎么这么破,我害怕……你想想,到了晚上,我母亲又在这里跑来跑去……” “我一定!在一小时内回来!”他飞速在我脸上亲了亲,头也不回地就冲出了门,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门外有人轻轻来回走动的声音。这是他安排在这里的人手,他虽然有些天真(老实说,现在不能说他天真,天真的是我),但还不至于单纯到把我一个人丢下。于是我决定好好睡上一觉,可见鬼,心情的豁然开朗和身体的痛苦创伤对比太过强烈,叫我想睡却兴奋得睡不着。 “罗曼,你这个傻瓜。” 我骂了他一声,嘴角不自觉地浮现笑容。这个人,为了和我在一起,在背后默默做了多少努力我却一无所知。那些伤、那些累,叫我怎么能够生气?要真说生气,还不如说他以为我会生气、会很他这件事本身。 “傻瓜,间谍这个身份对我来说算什么。”我嘆息,心里翻起暧昧的波澜,望向泛黄的天花板,木板残留的年轮旋转成时间的漩涡,我回忆与他相识相离的这些年,不禁自言自语。 “我需要游荡时,我就深入这片沼泽之中,可当来到了你身边,一切都不再重要。阿尔弗雷德是萨连科的阿尔弗雷德,他在你身边存在,若要剥去他所怀疑的一切,留下来的除却怀疑本身,那就是对你的爱。” 我闭上眼睛,说:“那么什么利用、情报、线人,除了那朵苹果花,其余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对的,南希,我始终爱着的,给予我两次新生的南希——她也受了伤,可她却不愿向我叙述当时的情况。 “我救了你,你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另外,如果你要寻找真相——前提是你有这个心思,以你的脑袋,还有你的萨连科,亲爱的,这不是问题。” 我没有问南希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因为在她良善的眼中我看到了为难。是的,她在为难,夹在当中为难。那么,有些答案似要唿之欲出。可我不愿意想,或多或少会让我心痛,而现在我要做的是,等待我的萨连科,依偎在他怀里。 可我终究没能等到他来,没过多久,受伤的身体迫使我进入睡眠,它需要漫长的睡眠时光进行修养。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是多少天后,萨连科说我又进行了一场手术,现在大半个上半身都包着绷带。 “要是我残疾了,你得养我一辈子。”可以预见的是,以后再想抬起左肩已经不能像以前那么容易了。肩胛骨碎得很严重,我忍不住斥责萨连科不人道,哪有抓间谍用冲锋鎗的,“现在你遭报应了,把我打成这样,自己也心痛得要死,这就是你不按规矩来的后果。” “我……我是个军人……”他抱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要小声抗辩,却又觉得抗辩是为自己辩解。他不要辩解,他要惩罚。 第72页 “惩罚……那我惩罚你给我口。”我扯了扯被子,坏笑着示意他。 “阿尔,且不说这对我来说完全算不上惩罚,医生说了,你不能激动,你要禁慾。” 我不耐烦地嗤声,说:“好啦,那我的腿好痒,挠不到,给我挠痒痒可以吧。” 萨连科点了点头,连忙将手钻进我的裤腿中。 “这里吗?”他轻轻挠着,不敢用力。 “就这里…… 用点劲儿,亲爱的。说说,你之前调查我和卡尔到什么程度了?连中间人都知道了吗?” 我爽得飘飘欲仙,又指挥他给我的大腿根挠痒痒。这人手根本不受控制,挠着挠着就挠到了不该挠的地方。我爽得一激灵。 “我不知道你们有中间人,我只知道所有泄漏的情报都是从你这里发出去的,我去过你的地窖,想弄清楚很容易。” 我瞪大了眼睛,问:“所以你不知道……?” 见鬼,我自己说漏嘴了,差点把南希给供出来了。 萨连科不禁莞尔,手上动作不停,小声说:“现在知道了,你们还有个中间人。” “听着,萨连科——”我当即变幻神色,想必十分严肃,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除了你,有些人对我也很重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像这回朝我开枪一般伤害了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是说真的,永远不会。” 萨连科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温柔的笑容所取代,“我明白,亲爱的,我向你保证,除非——” 他靠了过来,我警惕地问:”除非什么?” “除非和伤害你的是同一个人,亲爱的,我绝不会原谅,我早已立下誓言。” “不可能。”我松开他,“绝对不可能。” 可见萨连科这回的确下定了决心,在他柔软的表象内,他有一颗极坚韧的心。如同他当初了等了我足足九年那样,他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这是他和我在性格上的根本不同,我总是无所谓,轻而易举地就卸下、或者隐藏心上的负担,但萨连科不会。 他说,他要復仇。 为我復仇,为他自己復仇。因为那个人不仅伤害了我,还借他之手伤害了我,触碰了他最不该触碰的红线,让他经歷了此生难以释怀的绝望,所以他要復仇。 我说过,萨连科是对自己的情感毫不掩藏的人,他爱得汹涌,恨得也激烈。虽然我并不想让他以身犯险,但心底还是忍不住会生出一种暧昧的缱绻。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他为我学英语、为我去找艾文留下来的纽扣的那个苏联士兵。于是我笑着问他:“英语学得怎么样?” 他习惯了我思维上的跳脱,笑了笑,说:“还可以。” “说两句我听听。” 他抿嘴微笑,白皙的脸颊上拂过一片绯红。抬眼湛蓝的眼眸,我在他眼底瞥见了英格兰的夏日的晚霞。好似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好似这一刻他一直都在等待。 于是我听见,莎士比亚的so 18若歌声般从他唇间流淌而出。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狂风会把五月的花苞吹落地,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过:,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有时太阳照得太热, and often is his goldplexion dimm’d; 常常又遮暗他的金色的脸;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美的事物总不免要凋落, by 插nce or nature’s 插nging course untrimm’d; 偶然的,或是随自然变化而流转。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但是你的永恆之夏不会褪色;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你不会失去你的俊美的仪容;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死神不能夸说你在他的阴影里面走着,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如果你在这不朽的诗句里获得了永生;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只要人们能唿吸,眼睛能看东西,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此诗就会不朽,使你永久生存下去。” “so 18。”他害羞地亲吻我,“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and also,gives life to my love……for you.” “餵——”我推开他,说:“太过份了,居然拽文弄词。” “专门为你背的,薇罗奇卡说这首最好听,我背了很久。”他不安而羞涩地说,像个小学生,就只差戴上红领巾了。 “这首我也背过,我看了几眼就背下来了,都不要五分钟。” 我骄傲地扬起下巴,我也要像个小孩一样炫耀。他是孩子,我也是孩子,我们永远在一个频道。这让我感觉很开心。 第73页 萨连科捏住我的下巴摇了摇,宠溺地说:“知道,你最聪明。要我说,连谁要害你你应该也都猜得差不多了,是吗?” “我可没那么厉害。”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没有证据,不要轻易指控。” “我会找到证据的,我还会找到这个人,带到你面前来。” “那就拜託你了,萨连科少校。” “叫我罗曼,亲爱的。” 他钻进被窝,整个身体都暖烘烘的。这段时间我们每晚都睡在一起,这让我想起以前莉莉说,我不是在医院看病,而是在医院谈恋爱——莉莉,此刻走进记忆里的女孩,不,应该说我从未忘记过她,那么她在这其中有扮演任何角色吗?她的死,会和这一切有关吗? 第40章 插pter 39 =========================== 对我而言,最大的错误是想当然。这个错误我犯了很多次,如今和将来还会一犯再犯。我不知道这是人类固有的劣根性,还是我独有的顽疾。要知道字面上的“以己度人”和“站在别人的鞋子”上是两码事。前者若按自己的心去比别人的心的话,多么很多事我认为都没必要,都是全然的无聊。可对于他人来说,我认为的一粒沙,很可能是别人的一座山。 我犯的就是这个错误,我没能设身处地,我囿于我自己。于是视野是窄的,想法是单纯的,甚至是可笑的。很多童年不幸的人会有这样的毛病,说其自私也好,评价其太过自我也好,他们千疮百孔的灵魂实在经不起“位移”,仅是看到自己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当然,在这里我并非要为自己开脱,也许有私心会在犯下错误时得到些许谅解,但其实这对我来说也并非重要。主要的是讲清楚,这是对故事负责的表现。 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回到琴声,说法是我和萨连科去打猎不小心枪枝走火,误伤了自己。这事一定得保密,德国的动物不是想打就能打的,多亏了希特勒,这里动物保护法严苛到令人不敢想像。但好在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个苏联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打猎还不至于被史塔西给抓到牢里去。 弗兰克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种说法,埃里克那边我则不想去过多解释,他也并不问,他向来没有此种好奇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回去后餐厅依旧照常营业,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里多了个帮手,这人我怎么瞧都觉得很眼熟。 “你……”我眯着眼睛打量他,他又高又壮,,年纪似乎比埃里克要大上几岁,短促的棕发,额头上一道伤疤,眼角处挂着几处怯生生,我一凑近,他带着几分惊恐地后退几步,继而又趾高气扬地昂起了下巴。 “我叫德米特里&mdot;伊万诺维奇&mdot;韦尔霍文斯基。”他说,”我是奉萨连科少校之命,来你这儿帮忙的。” “啊,你是那个司机。”我记起来了,是那回我在路上和萨连科闹脾气时坐在车内的司机。 “我是副官,不是司机。” “不都一样,现在还是服务员了。”我坏笑着,赖皮地在他屁股上拍了拍,他瞬间脸色就变了,反手拧住我的手腕,瞬间就用擒拿术把我给摁在桌子上。我惨叫一声,在外停好车的萨连科应声冲进餐厅内。 “米嘉!”萨连科怒吼一声,这个叫德米特里的副官哆嗦了两下松开了我。 “疼死我了,该死的俄国佬,我才刚出院你就又要把我送回去吗?”我疼得龇牙咧嘴,萨连科心疼地上下扒拉我:“有事吗?伤口还好吗?” “他,他拍我屁股。”迪米特里——也就是米嘉,脸色惨白,低下了头小声地抗辩。 “你该感到荣幸!”我说。 “我不喜欢。” “米嘉,你得知道轻重!好了阿尔。”萨连科又转向我,扶着我的肩,低声道:“米嘉不懂这些,他很害羞,别逗他了。” “我不逗他,等我伤好了我揍他。” “我等着你!”德米特里毫不服输,甚至颇具挑衅。。 “见鬼!萨连科,你看看你这个副官,要气死我,我现在就揍你!”我刷起袖子,就欲扑上去。(当然,我知道萨连科会阻拦我。) “把他给揍跑了我可找不出第二个信赖的人给你的餐厅帮忙。”萨连科勐地蹲下身抄在我的膝弯里,把我横抱起来。他走到楼梯前,回首对餐厅内的面面相觑的众人说:“好了,你们忙吧,反正有没有这个老闆似乎也不打紧,就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吧!” 弗兰克傻笑一声钻进了厨房,他总是这么乐得自在。埃里克低头沉默地坐在柜檯里,在仔细登记酒水帐目。德米特里朝萨连科敬了个礼,转身开始擦他的桌子。我红着脸勾住萨连科的脖子,说:“他的屁股没你的翘。” “只有这一次。”他一边上楼,一边说,声音严肃得可怕,“以后再摸别人的屁股,我会把你的屁股干开花。” 我不屑地哧了一声,“就你?” 萨连科讶异地低头,“你不相信?” 感觉这人要来真的了,我连忙腆着好脸,笑嘻嘻地说:“相信,相信,可我现在还不想开花。我要你亲我。” 第74页 进了阁楼,他把我放在那张包浩斯椅子上,叫我跪在上面,托起我的胯骨叫我屁股撅高。而他脱去西装,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抽出了皮带。 “晚了,亲爱的。”他恶劣地笑着。 “你要是敢抽我,我弄死你。”我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可捨不得。” 他自后环抱上来,贴在我的后背,咬着我的耳垂说:“我没那么变态,可是我忍很久了。亲爱的,你就让我舒服一回,好吗?” 他抓住椅背,朝前顶胯。不愧是符合人体工学的瓦西里椅子,这一回简直前所未有地深。我真的欲哭无泪,腿酸得根本稳不住。 这是1955年的十月,天气转凉。薇罗奇卡叫萨连科给我带来一件毛衣,她亲手织的,萨连科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件。他说薇罗奇卡最近在这边和女眷们交往甚切,经常邀请她们来他的军官公寓用餐,他时常害怕这样的聚会,女人们的目光使他说话都哆嗦,于是他一有时间就往我这边熘。 “她们甚至还准备一起出门旅游,去东柏林,薇罗奇卡一直都很想去,可我没时间带她去。”站在后门抽菸,萨连科吐出一口烟圈,略带怅然地说。 而德米特里每过几天就来餐厅帮忙,尤其在节日顾客多的时候。他的态度开始稍微温和起来了,渐渐地我发现了他的优点在于坦诚和忠心。但对我来说,这两样却不起什么作用。 能把啤酒顺利端到客人桌子上才叫起作用。 “你们两个——”某天萨连科前一晚把我折腾得够呛,第二天我把气撒在埃里克和米嘉身上,“你——”我指向埃里克,“一天到晚冷着脸,谁欠你了?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还有你——”我又指向米嘉,身上当真带了几分资本家的风采,“笑什么,他甩脸色好歹会算帐,你连餐盘都托不稳,只会擦桌子,桌子都快被你擦掉了层皮!你何不擦擦自己的脸,看自己又什么脸皮在这里当服务员!” “我倒要擦擦你的脸,看你有什么脸皮不发我工资还对我颐指气使!”米嘉啪的一声把抹布甩在桌子上,表情霎时变得兇狠。眼见我们俩又要对上架,埃里克在柜檯后懒洋洋地抬头,以极其阴阳怪气地口吻道:“打吧,我正无聊呢。反正客人越来越少,这个店你们俩今天就砸烂好了。米嘉,别忘了打烂那个招牌,你那么高,够得着。” “见鬼,埃里克,我要扣你工资! ” 萨连科不在,米嘉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如果要来真的话我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毕竟打赢没有任何好处,打输还得住院。我赶忙扑向埃里克,嘴里念着迟早有一天把他们全开除,以后只招女服务员,要整个东德最漂亮的女服务员!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打打闹闹却平静的生活,我和米嘉的吵架似乎没有止境,多数时刻萨连科会微笑看着我们,偶尔充当和事佬。我说他太娇惯副官,这哪里是副官,都快骑到他头上去。可萨连科说,米嘉对他从来都很尊敬。不尊敬的是我——“因为他觉得我迟早会因为你坐牢。” 是的,这生活面向阳光实则如屡薄冰,平静随时都有打破的可能,更何况,悬在我们头上的那把利剑尚未落下来。有时候看到深夜归来的萨连科在睡梦中依旧紧皱的眉头,我就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来之不易。 “的确有些麻烦,得解释你为什么受伤,暂时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被下套的事情,以免打草惊蛇。”他打着哈欠,“所以我的调查很慢,因为我还得提防着别人对我的调查。你知道,克格勃里面也不是铁板一块。热尼亚也有难处。不过,快了亲爱的,我只希望到时候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那个人,不仅要我的命,还要借萨连科的手要我的命,嫁祸于他,伤害他,还伤害了南希…… 我也不原谅。我对自己说,无论萨连科的调查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自己被掳走的那一刻所感到的绝望。 “不着急。”我亲吻他朦胧的睡眼,说:“睡吧,亲爱的,你很累了。” 萨连科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沉沉地睡去。我们一起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这段日子,我没有联繫南希,没有去屠宰场,没有向亨利发送情报……我一点都不像个间谍。意料之外也是猜测之中的是,也没人联繫我。好像我已被遗忘,被剥去间谍这层表象的皮。 我明白了这是一种默许。 解决此事的权利,已经落在了我自己的手里。于是在那天,我思前想后,给南希发了一条电报。 “如果这就是默许的话,无论结果如何,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将萨连科对我说的话对南希说了一遍,没有等待回復,我离开了地窖。几乎就是当晚,萨连科于暗夜里现身。 第41章 插pter 40 =========================== “确定了么?”我走上前去,牵起了他的手。 他的四周,是哑然的夜。他的眼里,是坚定的光。 “如果你心里也有猜想的话,我们可以说出来彼此印证。”他凝视我,“我在得知调查结果的那一刻努力忍住独自前去的冲动,就为了回来告知你。” 第75页 他牵起我的手,摁在他心口:“我向你许下过承诺。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 “傻瓜,这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打断他的“如果”,带着他走上二楼,在浴室对面的房间里卸下一块古老的镜子,露出后面橱柜里我珍藏的装备。有手枪、冲锋鎗、甚至还有榴弹。除武器之外,还有各类药品和急救物资。 “带上你趁手的。”萨连科说,“我只习惯用自己的枪。你说得对,不该使用冲锋鎗。可这一回,最后一回,我不会採取所谓的人道。” 我耸了耸肩,挑了把左轮,在手里掂量掂量,笑着说:“和你不一样,我很人道,也很怀旧。” 萨连科笑了笑,牵起了我的手。生平第一回,我将和他并肩作战。这种感觉很奇妙,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他是苏联人,我是美国人,上一回站在同一战线还是在十年前,而现在两方暗中交手不断,我和他,却抽脱出这身份的对立,只站在彼此身边。 我私心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我们。 登上了他的吉普车,我注意到副驾驶被洗得很干净,只是座椅上的抓痕犹在,他说这对他不啻一种提醒和激励。我微笑着凝视前方,满月高高挂在天际,照得云如鱼鳞般层层叠叠,透亮出银白的边。也许明日这月会亏仄,但今日它将在我抬头仰望它时永恆。与此同时,还有亘古的繁星在我头顶闪耀,俯瞰寂静的德勒斯登城。易北河如我们一般沉默,想必也在微笑。在车拐弯驶入林间的那一刻,于某棵红叶的槭树下我依稀看到了白衣的母亲。 “不要害怕。”萨连科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一只手掌在方向盘上,“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不害怕,我有过復仇的经验。比如当初的法西斯,比如我的外祖父。” “也许那里存在着某种必然和不得不,但这一回……阿尔,你在犹豫,是吗?” 我的指尖在颤抖,不受控制地表现出紧张的心绪。这说明了我无法纯粹,陷在矛盾的困境中。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比谁都在意。我对自己撒谎,习惯自欺欺人,最终要承受这后果。我打开了车窗,冰冷的夜风拂过,道路两旁的树林在夜里发出浅浅的低吟,在这条我所熟悉的路上,带上了不一样的气息,空气震颤出不一样的律动。我缓慢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罗曼,也许这其中的确不存在什么‘不得不’,甚至就是想一想都会让我心痛,可是我知道,是我太不当回事,是我在逃避,毕竟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 “对——应该。”我笑了,转头看他,“康德说,人和所有其他的存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就在于一个‘应该’,所有的自然界都是必然的,从来没什么应不应该的道理。而只有人,存在一个‘应该’的驱动力。就像现在,明知前方有危险,会让我心痛,但这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事,因为我是人,一个……‘人类’。当然,我不会妄想在这‘应该’当中命运会给我什么优待,所有的一切,我会坦然地接受。” 萨连科露出和煦的微笑,没有说话。而我——几个小时我将为这句话所负责。 我并不能预测到所有的后果,我也并不能坦然地接受所谓的一切。 道路尽头停车,我站在熟悉的铁栅门前,前方熟悉的屠宰场在暗夜里一片岑寂,这里没有了血腥的气味,只剩周围杉树所散发的苦涩的木质调香气。原来,这里本该是这种味道的。 我推开铁门,并无任何茫然。萨连科开车来到了这里,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罗伯特。”我轻声唤着这个名字,不肯承认,其实我早已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 踱步至我和南希时常靠在其上抽菸的围栏,我俯身,伸手在围成栅栏的木头下摸索,终于,我的指间触碰到一块冰凉的、与木头触感迥异的凸起点,我用力将其抠了下来,一块小小的纽扣般的窃听器躺在了我的手心。 我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这都产生于恨、产生于厌恶吗? 你还在这里吗? 此际,夜风骤起,我如命运牵引着般回头,一声尖厉划破夜空,萨连科从侧身扑来,让我堪堪躲避了这颗子弹。 他的手臂被划伤,鲜血如注,却表现出顶级格鲁乌的战斗架势,在站稳后端枪瞬间进行反击。 我愣了两下,反应过来制止了萨连科,对无边的黑夜喊道:“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就知道我会来,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还有必要的话,你不会等我出现才动手。我了解你……罗伯特。” “是吗?”暗夜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罗伯特黑沉沉的身影浮现,萨连科警觉地护在了我身前,我摁在他肩上,朝他微笑着摇头。 “亲爱的,让我亲自解决。” 萨连科看了我一眼,让开了道路,却仍保持随时狙击的动作。 而我,我走向罗伯特,我的朋友——他看起来似乎很累,很疲惫,一件旧风衣衬得他越发沧桑,好像瞬间老了十岁,皱纹里夹杂苦涩,眼底仿佛盛满了宇宙般辽阔的悲哀。我朝他笑了一下,他也同样回赠我笑容。 第76页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站长吗?”我问,极力忍住难过的情绪。 他轻笑出声:“就因为?阿尔,就?你瞧瞧,多么荒诞,有些东西落在根本不在意它的人手里。你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总是想当然地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心不在焉,对什么都毫无在意。” “我可以向亨利申请,把这个位置给你,” “你刚刚还说你了解我,现在却说要给我这个位置。真的,你根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自己。” “我明白,罗伯特,重要的是认可,是尊重……可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想我是哽咽了,在这一刻,我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可罗伯特凝视我,在暗淡无光的夜晚里,嘲讽的微笑是那么清晰可见。 “你又有多么了解我呢?朋友,阿尔,朋友可算不上,长久以来,我都在恨你。”罗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恨你得到亨利的重用,我恨你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恨你占据了南希的心,我也恨你…… 在所有人都那么痛苦的时刻,你却能得到幸福。” 他的目光有片刻飘向了我的身后,苦涩的微笑继续在他脸上蔓延,化为挥之不去的阴翳。 “多么不像话,跟苏联人搞在一起。你真的是……” “是因为我得到了幸福,所以就必须得到嫉恨吗?” “也许吧,阿尔,也许,可又全非如此,瞧,亨利已经放弃了我,想必他已经从南希那里知道了我对你下手,不,很大可能反而是南希从他那里得知的,他什么都知道,甚至……”他抬眼看我,“直到现在,哈哈,我才发现,我上了当,上了亨利的当。他太聪明,我的确斗不过他。” “你要反叛他。”我说:“你恨亨利对你的才华不屑一顾,把你晾在一边,守在这样一个令人无望的杀戮之地。” “是的,大差不差,阿尔,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要反叛他,我是要取代他。也许你没有体验过一种长久的、无边的悲哀。好像这悲哀在灵魂上都打上了烙印,是命运的註定。可我不甘心,阿尔,我想翻盘,哪怕抗争一下,让自己好歹也没那么后悔。你是第一步,你必须死,还得死在敌人手上,最完美的是,死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手上……至少看起来要如此,为什么?你又在问为什么,呵呵,你的确一无所知,阿尔,因为你……你并没有那么重要,所有人都不重要,但你尤其如此。你的重要性似乎就在今晚,你带着你的苏联人杀了我,为他除却心头大患。仅在于此。” “那么——”我咬牙追问:“既然你已经剖白到了如此程度,又何不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呢?难道你认为我对亨利有所谓的忠心吗?” “因为我……我……”罗伯特突然抽搐了几下,痛苦地跪倒在地,佝偻着身躯捧住了脸,在浩瀚的悲哀中,这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因为我不忍心,我不忍心……有个人……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敬仰我的人,也是我爱的……我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我…… 我宁愿放弃……” 罗伯特泣不成声,如鰲虾般蜷曲的身体里渗出痛彻心扉的遗憾,我打了个冷噤,不禁要走上前去。 “他是谁?他是谁?” “阿尔!”萨连科在身后拉住了我,“不要靠近,不要心软!” 我呆立在原地,这时,罗伯特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刚刚心软了么?你看到我这幅模样,生出怜悯了么?” “罗伯特……” “真令人噁心,阿尔弗雷德,真令人噁心。你们所有人。如果我足够心狠,我可以杀了你们所有人。所有。” “那么我问你,我的餐厅里的那位女服务员是你杀的吗?”汹涌的恨意让我震惊,我几乎浑身颤慄。。 “谁知道呢?”他站起身,两眼里兀地燃烧起仇恨的熊熊烈焰:“为什么我一定要对你有问必答,因为我必死无疑吗?” 他突然举起了枪,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瞄准,这枪便倒甩出去,他的右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鲜血汨汨而下。 我身侧的枪口,缭绕着一缕硝烟,其后是萨连科阴鸷的面庞。 “呵……实力的确很不错,的确足以做我的对手,比上次好多了,上次我捅了你一刀,你连我人在哪里都没发现,少校,这回是因为爱情吗?”罗伯特摇晃着站定,戏嚯地看着我们。 “这里不存在什么必死,你拥有逃的权利。”萨连科冷冰冰地道,“只是你能不能逃得掉,是另一码事。” “逃?我可不打算逃。”罗伯特垂下眼眉,仿佛又重回了平日的和煦,“我打算死在你们的手里。只是在此之前……” 罗伯特突然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诡异、癫狂,后来简直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他恨恨地盯住我和萨连科,而他接下来的话,将在我心中刻下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罅。 第77页 “你又知道什么?怎么?为爱牺牲很伟大是吧?超脱于所谓的对立很崇高是吧?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罗伯特狠戾地注视他,突然化为一道柔和的笑容,说:“真可怜,还不知道自己被骗得多惨,难道阿尔弗雷德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南希和你姐姐有多么要好吗?她们俩不是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东柏林吗?阿尔弗雷德,你真聪明,想出了个这么精彩绝伦的点子,怪不得亨利这么看重你。的确,只要把他姐姐带到了东柏林,掳去西柏林还不容易?有了他姐姐,这个少校 ……甚至鼎鼎大名的皮托符拉诺夫上校,不就得乖乖听话,束手就擒?” 啪的一声,有什么若闪电般在我脑海里炸开,我怔怔回首,看向侧后方的萨连科。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看我。 惊惧……慌乱……难以置信…… 甚至还有仇恨? 我慌张地朝前一步:“不,不是的,罗曼,我不知道 ……” “阿尔!谢谢你!亨利会感谢你的!你是中情局最大的功臣,整个东德迟早被我们收入囊中!那可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所有的克格勃都要乖乖听话!哈哈哈!阿尔!谢谢你!” 罗伯特施展出他最后的报復,要拉我与他一同坠落。 萨连科脸色惨白,嘴角抽动,看也不看就一枪轰在了他的脑袋上。罗伯特的笑声戛然而止后轰然倒下。 我惊叫一声,吓得呆立在原地。 “我说过……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萨连科就像变了个人,凝视我,一步一步地后退。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薇罗奇卡和热尼亚,绝不!” 他朝我恨恨地大喊出声,回头就朝他的吉普车跑去,他飞速上了车,启动发动机,我才意识到他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不,不要,不是我…… 罗曼!” 我哭着跑过去,慌张地拉车门,可车门早被锁死,无论我怎么拉都无济于事。他凝视前方,惨白的脸上浮现被背叛的恨意,那曾深刻刻印我的眼眸此际根本不看我,当他踩下油门的那一瞬,我被吉普车前驱的动力带倒摔在地上。等我爬起来时,吉普车已经开了很远,我不顾磕破的头,仓皇地跟在后面跑,我不敢相信,也绝不接受,萨连科就这样把我留下,萨连科如此决绝地对我。 -------------------- ps:罗伯特的事情后面还会有更清楚的解释,因为是阿尔的视角,所以要慢慢拨开。 康德的“应该”出自于他的实践理性等理论,“自然法则体现为以‘是’为系词的叙事式,而理性法则乃是由‘应该’联繫起来的命令式,换言之,理性法则对人表现为命令他‘应该做什么’的道德准则。”这里其实是一个尊严和价值的问题。 第42章 插pter 41 =========================== 这满月没有在明夜亏仄,而是从此刻。 从我渐渐地被甩在身后,再也瞧不见吉普车的那一刻开始,好像有什么瞬间轰塌了,我的视野开始模煳,双腿开始发软,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扭转成深不见底的漩涡。我栽倒在地,石子路硌得我生痛,叫我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萨连科抛弃我了,萨连科不会再爱我了,他会赶到薇罗奇卡身边,就像杀了罗伯特一样,杀了南希! 哈哈哈!他会杀了南希! “罗伯特!”我绝望地大叫:“这就是你所说的幸福吗?你所说的幸福吗?!哈哈哈,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你也是一无所知啊…… ” 我确信,困扰我今后漫长人生的头痛顽疾就是从这一晚开始发病的。起先我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喃喃。后来我却忘记了一切,陷入到了幻象的漩流。我只知道,萨连科不会再爱我了,而给予我数次生命的南希,也会死……萨连科会杀了南希,一个最爱的杀了另一个最爱的,这种悲剧就是莎士比亚都会赞嘆不已,而我却无能为力。至此之后我将不再是任何什么存在,又变成一只当初游荡在野外的、惶恐不安的孤魂野鬼。 “那么我是谁呢?”我喋喋不休地问自己,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彳亍在罗伯特尸体的附近,犹若鬼魂般飘飘然。 “那么我是谁呢?如果我不是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弟弟,不是一个爱人……我是谁呢?你告诉我,嗯?你在哪里?为什么躲起来,你出来,出来!” 我发狂般地朝寂静的夜里嘶喊,直到声嘶力竭,可她却始终不出声……难道,难道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 额头的伤痛和精神的剧烈震盪让我精疲力竭,再次昏倒在地,彻骨的寒冷侵入身体,我仿佛置身于脱胎母体时刻的纽约寒夜。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这一回,母亲坐在窗前对我笑,阳光把她照得轻盈,像天使,每一根髮丝都那么神圣,都挂满了我对她的无限眷恋。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用童稚的、怯嫩的双眼凝望她。她朝我招手,告诉我她那里,去那里找她…… “我来了,我来了…… 等我……” 第78页 前方出现一条坦途,白色空无一物,只有雏菊在道路两旁摇曳,像轻声的唿唤。我奔跑,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就像多年前我端枪奔跑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奔跑在法西斯的枪林弹雨中。不,这一次更快,因为我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我,我失去了重量,是在用灵魂奔跑。 “等我……等我……” 可我瞧见了什么,霎时道路朝天上翻去,化为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在被摇晃,脱离的灵魂如受惊的兔子钻回肉体的洞穴,我失败了。不情愿地睁开眼时,黑夜渐褪,白昼初现。抛弃我的萨连科居然近在咫尺,还有薇罗奇卡、南希——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为什么红着双眼,为什么流泪?难道是在为我哭泣吗?不,不要哭。我们到此为止了,而我要去她在那里,瞧,你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吗?她在唤我去,叫我快快去。 我挣扎地站起身,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后来,萨连科告诉我,我在臆症中朝无人的空地跑去,对空气张开双臂,环绕拥抱住自己,跪坐在地。 “妈妈…… 妈妈……”我跪着抱住母亲,将脸贴在她溺死时冰冷而湿淋淋的乳房上,那里是养育我的证明,是她作为我母亲的证明。可她多么年轻啊,年轻得不像母亲,就如她那双重身份带给她的磨难,带给我的痛楚。 我歇斯底里地喊,将多年来心中块垒悉数倾泻,我要得到答案,我要知道这存在的缘由。 “妈妈——”这声音是她死去后我跟在棺木后奔跑时喊叫的声音,“妈妈——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该以什么而存在,他不要我了,你要我吗?你要我当你的儿子,还是要我让你的弟弟?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却不爱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我的姐姐,带我走……带我走…… ” 我看到,书房里缠绕窗帘旋转的母亲,被外祖父摁在书桌上强暴的母亲,在布鲁克林寒夜里独自诞下我的母亲,她哭着捧起我的脸,亲吻我受伤的额头。霎那间,一种无边的幸福席捲而来,我谁都看不见,摇曳的树林,染血的土地,僵硬的尸体……一切都化为虚空,连同身后的所有人,都湮灭殆尽。 “好,我带你走…… ”她用冰凉的指尖撇去我眼角的泪,轻声说:“我带你走。” “不!”一声嘶喊打破了这令人着迷的静谧,声音所有者从后奔来,环抱住我的腰,“不要走!不要离开,你要在我身边存在,不是什么儿子,不是什么弟弟,你是我的爱人,你以我的爱人身份存在!” 我在惊慌中转头,看到了萨连科,这个幻象居然在挽留我,还哭得有模有样。我慌张地推他,诀别般地说:“我要去找她了,我不再在这里了!” “我不允许,一定要在这里,回来,阿尔,回来!我向你道歉,一切误会都解开了,你没有泄密,南希没有伤害薇罗奇卡,她知道薇罗奇卡是我的姐姐,南希爱你,我也爱你,薇罗奇卡,弗兰克……我们都爱你……回来,回来!” 他勐地夺下了我手中就欲切割自己喉咙的匕首,对准了母亲的方向,怒吼出声。 “从今以后,不允许你再出现。不管阿尔是你的儿子也好还是你的弟弟也好,他最重要的是我的爱人,不允许你再来纠缠他,不允许你从我身边夺走他!他要以我的爱人存在,他要以他自己而存在!我要斩断他和你们的一切,从此以后他便与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滚开,滚!”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将匕首插进母亲的胸膛。在那一刻,这幻象扭曲成恐怖的形状,张牙舞爪地朝我袭来,拖拽我,啃噬我——不,她不是母亲,母亲不会诱惑我和她一起走,她只会朝我挥挥手,叫我回去,回去。 回去活着,回去存在。 我双脚蹬着地面,惊恐地大叫,不断朝后缩,萨连科扔掉了匕首把我紧紧抱住,禁锢我发病后不受控制胡乱挥舞的双手。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许诺。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流失之感,存在于我的思维里、情绪里、灵魂里。 海量的幻象抽离而去,巨大的荒芜中,我再也喊不出声,只剩下一种沉闷的痛,在心上若隐若现。 有种想哭却累到哭不出的感觉。于是我不出声。 我变得很轻,轻到若一根随风飘零的羽毛。 直到感受到一股力量,轻轻抓住了这跟羽毛。 握在了手心。 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精神冲击让失去了力气的我渐趋平静。等我回到现实,两眼能够真正去看去分辨时,天已大亮,阳光普照,连绵的云层悬挂在天际,森林里传来轻快的鸟鸣。 这是新的一天了。这个世界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变化,但到底是新的一天了。 我浑身是伤,打着寒颤,依偎在他怀里。两名女人见状,流着眼泪来到了我的身边,南希抚摸我汗涔涔的面庞,无声地道歉。薇罗奇卡用手帕揩拭我额头上的血渍,啜泣不停。 后来,南希开车带我们离开此地,一路上,萨连科都没有片刻松开我。 第79页 于这一夜,他在冲动的抛弃后,彻底地拥有了我。 代价就是,肉体上的疾病代替了精神上的嬗变,幻觉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乱伦所带来的隐匿多年的疾病身体里开始显现,自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如当初那般健康,甚至连寿命也似乎打上了一个折扣。 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当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后,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 ps:到这里,想必读者们应该可以理解,阿尔不知道自己是谁,该以什么存在的原因了。 第43章 插pter 42 =========================== 尽管南希已经用她超高的驾驶技术保持车内的平稳,但我仍旧干呕个不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薇罗奇卡说这是脑震盪的表现,萨连科一言不发地抱住我,面色惨白。我要求回到琴声。 “不去什么该死的医院,我要回去!” 萨连科刚张嘴想劝,却立即收了声不敢说话。愧疚折磨着他,他只能不断给我顺气,给我揩拭头上的冷汗和血渍。 车停稳后,萨连科扶我下车,我反手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想跟上来的脚步。 “你就在这里。”我凝定地注视他,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出去。” 萨连科愣了愣,神情严肃地点头:“明白。” 我转身推门走进餐厅,此时正是午餐时刻,餐厅内有四五桌客人正在用餐、闲聊,我这幅凌乱不堪的惨兮兮模样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我毫不在意地径直走到正小心翼翼端着啤酒的米嘉面前,低声说:“去后院。” “什么?”他不解地问。 “守住后院,不要让任何人逃走。” 米嘉疑惑的目光瞬间变得冷静,瞧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他的长官,他不声不响地放下餐盘,穿过后厨来到了后院。 我扫视了一眼餐厅,对正疑惑瞅着我的客人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随即,我走向柜檯,来到将自己隐匿在其后、正微微颤抖的埃里克面前。 “他死了。”我说。 他手中的铅笔掉落,很快,他收敛情绪,抬头看我,挤出苍白的笑容:“谁死了?” “你知道是谁,埃里克。” “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地摇头,嘴唇和双手都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我只知道今天的帐目需要清点,我……” “是吗?”我不禁笑出声,转身便朝靠窗的、我时常落座的座位走去,“抱歉,借过。” 我越过被我唐突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的客人,把手伸进桌面下、椅凳下飞速摸索着,最后不出所料地在窗台雏菊盆栽地下找到了一枚窃听器。我不动声色地握在手心,在客人们面面相觑中再度走向了埃里克。 我把窃听器扔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着抖,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还需要更多证明吗?”我颤抖着问。 埃里克在一阵沉默后,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阴鸷、嫌恶、满是嘲讽。他缓慢地站起身,以我从未见过的高姿态,微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不需要,从一开始就不需要。” 我震惊地站定在原地,因为这句话,他用的是英语。极其流利的英语。 “你到底是谁?!”我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莉莉是你杀的吗?” 他的身型有片刻摇晃,失神的双眼再度聚焦,恶狠狠地推开了我。 “我是谁?我,我不过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罢了!”他双眼发红,怒吼道:“我们不过都是有理想的人罢了!” “你们,你和罗伯特?”我讥讽地笑:“对,埃里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线,这情谊又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我告诉你,他死前都还念着你,说你是唯一敬仰他的人,是吗?埃里克,你敬仰他吗?” 埃里克身形不稳地撞在椅背上,我趁机起身将他擒拿摁在柜檯上,几瓶酒哗啦啦摔碎在地上,顿时餐厅里噤若寒蝉。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埃里克流着泪,嘴里喃喃道,在这缕悲哀中,我竟瞧见了幸福。就在我准备回头示意萨连科进来时,身下的埃里克突然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设想过的力量。他反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向下一带,用不输于我、甚至还要超过我的近战格斗术把我抱起来,一个背摔摔在了餐厅中央。 我重重砸在地上,伤愈不久的肩胛骨传来尖锐的刺痛,整个餐厅顿时哄闹起来,客人们作鸟兽散,惊叫不止。埃里克望了一眼迅速推门而入的萨连科,转身就朝后门跑。萨连科掏出枪,大声喊了一声:“米嘉!” 我爬起身,被萨连科扶起来,跌跌撞撞朝后院追去,就在我们认为已成定局时,突然传来米嘉的一声惨叫,随后就是一声枪响。萨连科挡在我面前,先一步冲进了后院。只见比埃里克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米嘉受伤倒地,肋骨上插着匕首,肩膀中枪,痛苦地蜷缩着。 “对不起,长官,他,他比我们想像得要强。” 萨连科阴沉地注视空无一人的后院以及藤蔓被损坏的院墙,能和米嘉一对一还能快速逃走,实力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强悍来形容。或许,在这里除了萨连科,其余人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威胁。 第80页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身处无边迷雾当中,一阵干呕袭来,我精疲力竭,坐倒在地。 “老,老闆,这怎么回事?” 被吓呆的弗兰克颤抖地走到我身后,先萨连科一步扶住了我,“埃里克那小子,他……” “弗兰克。”我抓住他的围裙,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你休假吧,工资照发,你休假,我是为你好,为你好…… ” 弗兰克抿了抿嘴,为难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萨连科此时已经扶起了米嘉,来到了我身边。 “对不起,阿尔,下次我一定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我靠在门上,疲累地望着这一切,摇了摇头,说:“不要你,这是我自己的事。” 萨连科身形有轻微颤动,竭力忍住情绪,回到餐厅内部打了个电话,不久之后有人开车接走了米嘉。南希和薇罗奇卡在客人们逃走后帮弗兰克收拾凌乱的餐厅,我独自静坐在后门,望着这在秋日愈加衰败的后院,久久不肯移动。 爬满院墙的藤蔓,此际缺了一大块,露出其后多年前被战火燻黑的墙壁,分明如裸露的伤疤。墙角无人照料的矢车菊、风信子都濡湿在秋日寒冷的湿泥里,泥水逐渐侵入埃里克逃走时踩下的深深的脚印里,如破碎的镜子一角,倒映着天空。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太阳,巨大的阴翳让现存的所有都降低饱和度,色彩疲乏、懒洋洋、无所谓地存在着。 萨连科来到了我面前,蹲下身用手帕揩拭我额头上的汗。只是在他快要触碰我的那瞬,我微微侧头,避开了他。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悻悻然地垂落下来。 然后他扔掉了手帕,跪在了我面前。 “你打我吧。”他流着泪道:“你打我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 我无力地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这个人,于昨晚将我扔进了地狱,又在今日把我唤回了人间。他曾给予我最深刻的幸福,也同样给予我最绝望的痛楚。 可我只觉得疲累,于是把头靠在门上,我闭上了眼。 啪的一声,我听见了一声脆响。 “你没了力气,我帮你。”萨连科说,他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用足了力气。白惨惨的脸瞬间红肿,他却依旧不收手。 我正欲抬手制止他,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脚从我身旁伸出,狠狠踹在萨连科的肩上。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在萨连科爬起来跪稳后,薇罗奇卡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当即就把萨连科打出了血,可薇罗奇卡接着就来了第二巴掌。 “冲动!残忍!不负责任!”薇罗奇卡流着泪愤怒地斥责:“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你那样幸福的童年,你忘记了你所有的美好生活都是谁牺牲了给你的?你以为爱就是可以随意亏欠然后弥补就没关系,然而有些伤害就算癒合了也再也恢復不了原本的模样。” 薇罗奇卡突然跪下身,抱住了我的头,“我可怜的孩子…… 你没有错,我来当你的母亲,我和南希都当你的母亲,让那些过去都见鬼去吧!都见鬼去吧!” 萨连科跪着泣不成声,双手紧握,颤抖地摁在腿上。 南希走过来,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好阿尔,别伤心,别伤心,我们都在……” 我凝望着南希,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里。像个孩子般扑进这个我认为必死无疑的女人的怀里。 “南希。”我靠在她的胸口,问:“我生来有罪,至此之后仍不断犯罪……你可以赦免我吗?” 南希抚摸我的面庞,柔声说:“我赦免你,从今以后,你清清白白地活着,以萨连科的爱人活下去,以我的孩子活下去,以你本身活下去。” “可以吗?” “可以。”南希说:“你瞧——” 她叫我抬头,遮挡阳光的云层在此刻尽散,温暖的秋日阳光倾洒遍地。 “上帝也赦免你了。” 我笑了,这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再度面对这荒诞的世界。 闭上眼睛,我迎接阳光洒在我的面庞上。 第44章 插pter 43 ===========================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个漫长的重塑过程。而对于萨连科,则是一个他从未经歷过的彻骨的悔过。 后来我从南希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的确是从罗伯特那里得知了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情妇在德勒斯登军区,罗伯特告诉她这是他好不容易弄来的情报,失去卡尔这条鱼的南希决定一试。当她确定下目标与她结交后,第一次,她说,她感到熟悉,尽管她并不了解萨连科,她却在薇罗奇卡的脸上看到了我的爱人的痕迹。 当薇罗奇卡带她回家,在萨连科的军官公寓,南希确认了薇罗奇卡是萨连科的姐姐的事实,毕竟她知道萨连科的模样,而当萨连科红着脸向他们一众女眷问好时,她也想起了我曾向她描述过的那人傻乎乎的模样。 的确很可爱,南希心里想,怪不得阿尔会喜欢。 于是南希,第一次违背了作为一个间谍的职业素养,说不清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个在她面前织毛衣的薇罗奇卡——这个毫不掩饰善良与母性光辉的俄罗斯女人。她在女眷中并不是很起眼,她的恋人身居高位,却将她隐藏暗处,她的弟弟事业有成,她却毫无地位。她甚至没有上过学,只在少女时期跟随家庭教师学习过认字和读书。 第81页 “因为要照顾罗曼,还有个一个别的不听话的。”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南希看到一种牺牲,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背后,薇罗奇卡小心翼翼掩饰着她的无奈与心酸。她就像第聂伯河,流经之处用自己的身躯供养生生不息的土地。那土地上是成片的白桦林、金色的麦田和连绵不绝的青草地…… 南希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在薇罗奇卡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加高尚的自己。 而这高尚,也很难说不是种枷锁。它锁住了薇罗奇卡,叫同为女人的南希对她产生了怜悯,也产生了羡慕。怜悯是她囿于这困境,而羡慕则是,毕竟那两个男人的确真心爱她,且毫不隐瞒地爱她。南希说,她简直羡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有一天,薇罗奇卡跟她悄悄说,南希,你是我在东德最信得过的朋友,因为我太幸福了,太开心了,不得不想要分享,我可以相信你吗? 南希说,当然,你可以相信我。 薇罗奇卡便抿着嘴笑,说她的弟弟终于长大了,过去很多年一直都在等的人终于等到了,他们还在了一起,虽然这桩恋情在这里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但她看到罗曼幸福,就觉得自己过往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瞧这件毛衣,是她为他弟弟的爱人织的。她能看出来,那个人心里有病,不像罗曼那样健康,可那又如何,她对罗曼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家人,有了家人,一切都好说。 南希说,“我不得不藉口去盥洗室来掩盖自己的眼泪。” 歉疚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也知道,一旦对薇罗奇卡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伤害的将是所有人。她不忍心我遭此困境,也不忍心薇罗奇卡伤心。于是那天晚上,当她们一起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启程前往东柏林时,南希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我们不去了。 为什么?薇罗奇卡不解地问,我已经想好给罗曼还有阿尔买什么礼物了。 南希望了一眼她,眼泪瞬间就淌了出来,她几乎颤抖地说,为什么总想着别人,却不想着自己?为什么习惯于去牺牲,为什么一定要装作不在乎? 薇罗奇卡疑惑不已,南希摁住她的双肩,哭着喊道,女人,也可以为自己活,要为自己活啊。 说不清楚这一刻,她是在对薇罗奇卡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薇罗奇卡发着抖,问南希到底在说什么?于是南希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向她剖白自己是间谍,想要将她掳去西柏林要从而进行要挟的事实。 薇罗奇卡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推开了南希,说决不允许她伤害罗曼和热尼亚。 可在南希近乎于冰冷的审视下,她打了个寒噤,才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被伤害最多的其实会是她自己。她瞬间清楚了南希所指为何,那一刻,所有的枷锁明晃晃地出现在她身周,她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曾有过梦,也曾有过心之所向的愿景。 她笑了,站起身,拥抱了南希。 你也很难过吧,她说,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 你是自愿来德国,成为一名间谍的吗? 如果是,你为什么要怜悯我,要向我坦白? 你看,女人就是这样的啊。 我们多么……无奈啊。 南希颤抖地回抱了薇罗奇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告诉了薇罗奇卡自己和阿尔弗雷德——也就是和我的关系,并且着重指出,在她们的交往中,阿尔弗雷德毫不知情。 见到你也爱他,我有多么开心,南希说,可我又多么害怕他受到伤害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呢?可怜到我不得不爱他,你不要怪罪他心里有病,换谁都承受不了这一切。 于是她忍不住,也向薇罗奇卡谈起了有关于阿尔弗雷德的隐秘。 只有她和亨利知道的隐秘。 那就是——阿尔弗雷德是乱伦的产物,是父亲和女儿生下来的孩子,并且,在少年时期,他亲自揭开了这个隐秘——据亨利的调查,他是在某天推开了书房的门,发现了外祖父正在强暴母亲,而后他又通过很多证据得到了答案。最后也许是由于真相的大白,他的母亲不堪其负自溺,他也由于憎恨亲手杀了外祖父。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随波逐流,干脆让自己随便是谁。 成为间谍就是他自甘堕落的放逐,因为间谍,可以是任何人,但就不能是他自己。 他就是这么对抗这个荒诞的世界,直到和萨连科重逢…… 薇罗奇卡忍不住地痛哭,就在两人为了另一个人的沉痛过往而悲伤流涕时,罗曼却一脚踹开军官公寓的门,持着枪就朝南希走了过来。 放开我的姐姐,他愤怒地说,毫不隐藏杀意,你要敢伤害她,我会杀了你! 南希在一阵恍然后,还没来得及反应,薇罗奇卡就张开双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我早就知道她是间谍,可正如你和阿尔能在一起,我和她又为什么不能是朋友? 萨连科愣了愣,震惊而不解,还有恐惧。 接下来,南希的话让他的恐惧陷入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没错,我是间谍,但我早就知道薇罗奇卡是你的姐姐,看在阿尔的面子上,我绝不会伤害薇罗奇卡,更不会伤害你。毕竟我们都爱着阿尔,不是吗?另外,我要指出的是,阿尔对此毫不知情,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这是另外一名同僚的建议。我也是和薇罗奇卡交往之后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 第82页 哦天啊! 萨连科几乎踉跄地后退一步,枪枝坠落在地,我做了什么?我对他做了什么? 南希在他臂膀淌血的伤口上看到了端倪,震惊地问,你又是如何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阿尔在哪里? 萨连科颤抖地吐出一个名字,问,是罗伯特的建议吗? 南希脸色瞬间苍白,揪住萨连科的衣领问,你是从罗伯特那里来的? 没错——萨连科说,我,我杀了他。 然后呢? 然后——萨连科破开哭声,说自己再也得不到原谅了,因为他扔下了阿尔,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无视他的跌倒,无视他跌倒后爬起来追着车跑,无视他消失在暗夜里化为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点……他不明白冲动为何能让他如此决绝,他只知道,他再也得不了原谅了。 啪的一声,南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这个混蛋! 当车开至屠宰场时,阿尔弗雷德倒在离罗伯特尸体不远的地方,头上的伤口煳得他满脸是血,南希说,她被吓坏了,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了萨连科。可她又看见,萨连科如何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我抱在怀里,在我发疯的时候,用匕首胡乱挥舞的时候,不顾随时会被割伤的危险,死死抱住我对抗那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幻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个人还有获得原谅的理由。 因为他会为了阿尔弗雷德,去对抗看不见的敌人。 会为了阿尔弗雷德,去进行痛彻心扉的忏悔。 这忏悔会让他更懂得怎么去爱,去守护。 没人比阿尔弗雷德更需要这守护。 第45章 插pter 44 =========================== 原谅我,我并非要一而再而三地讲述我的生病情况。但在这个时候,我想病痛所带来的平静是值得诉说一二的。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外祖父——或者说,我的父亲,随便他是谁也好,在那间散发蘑菇味儿的书房里,他合上席勒的戏剧集,突然用一种戏嚯而疑惑的目光打量坐在一旁玩积木的我,嘟囔着说:“真奇怪,这孩子看起来真健康。” 于是我健康了三十一年,在炸弹我于众人面前自我引爆时,基因里的疾病就像冲击波般席捲了身体各处,他们好像在发出悲鸣,十分厌倦去支撑这具罪恶的肉体继续存活。晚上我甚至能听见那些细胞的叫嚣,喊来喊去不过就是“我们算什么”“我们是什么”的老套口号。这些叫声令人烦闷不堪,只能以睡眠来作为逃脱。或者,当萨连科占据我思想的全部时,这种头痛欲裂的情况或许会好些。 而我的爱人,此刻支撑我存在的基石,仿佛也不比我好过。以通过我剿灭罗伯特这样一条有相当价值的猎物为藉口,萨连科在格鲁乌内部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继续待在我身边。况且他受了伤,藉口于此,他被批准休假。 于是我每次从发烧的昏迷中醒来时,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睁眼都可以看到他。我因为脑震盪以及各种别的复杂原因而产生的癫痫——没错,我患上了癫痫,典型的俄国病,落在我这个美国日耳曼人身上。当医生当着大家面儿告知诊断结果时,我发出了痴傻的笑声,实在抱歉,这荒谬居然又加上了一层,以至于我不得不笑。 想想吧,我——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是父亲和女儿乱伦的产物,是个纯种的日耳曼人,却又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不仅如此,我还帮美国人杀过日耳曼人,那么我是在杀自己?还是自己在杀我?在此之后,我说过,从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为战胜国的英雄,后来又以德国人的身份和苏联人相爱,然后患上了俄国病。 这能让我不笑吗? 每次我笑的时候,南希在一旁默默流泪,薇罗奇卡数落萨连科,而萨连科这个唯物主义者却向上帝发誓,以后不会再让我发第二次病。只是他一看到我笑他就会打颤,像见了鬼似的。每次我都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告诉他,耶稣说过的,不能随便起誓,你要下地狱了。 “真好。”萨连科握住我的手,露出温柔的笑容,“我们一起在地狱里了。” 因为我总说,乱伦的产物是生来就为了地狱而去的,萨连科时常找不到理由和我一起去地狱,这回总算有了理由了。 “我会指着上帝发一千遍一万遍的誓言。”他坚定地说。 这时我就失了兴趣,拍拍他的脸,冷淡地回应道:“不想在地狱里见到你。” 他的双眸会流露出大片大片的受伤色彩,也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会偷偷哽咽一下,但面对我时,他硬装出没关系的模样。 “无所谓,总归我是要赖着你的。”他抱住我,“你也是不能离开我的。” “我可没给你承诺。” “你的存在就是承诺。” 那天,他罕见地回了一趟自己军官公寓,再回到琴声后径直上楼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把我带上他的吉普车。 “去哪里?”我问。 “去度假,亲爱的。”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我们要去快乐的地方。” 快乐的地方?我想这世界上很难有快乐的地方。一切的边界都已经清晰地划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国与国的交界,总归是一种规规矩矩的物质性的、让人瞧一眼都会觉得遗憾的存在。我曾经思索过快乐这个词语,那是我小时候在布鲁克林的某个广场上看鸽子飞翔在天空中时的瞬间性的想法。我十二岁,仰望鸽子在城市上空盘旋,某处修道院传来穿透城市的空响,喉咙里是止咳糖浆的味道,在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快乐。 第83页 沿易北河朝西北方,沿途开始下起了小雪,原野上的风如鬼般哭号,气温也越来越低,萨连科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把他的军用水壶里灌满滚烫的开水,叫我抱在怀里,还给我堆上了厚厚的毛毯,掖得严严实实。我坐在副驾驶上,整个人热得快要流汗。 “医生说你不能着凉,会发烧。我的车很旧,没有制暖设备。”见我有些不耐烦,他好言劝道,“听话,亲爱的。” 而他自己,就只穿了件大衣,围着围巾,潇洒得很。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瞧我,偶尔脸上还会露出暧昧的红晕。我不知道他所做为何,他也不说,只是噙着股乐滋滋的笑,把油门踩到底。 我想,要是我能够多注意注意窗外的景色,多看看我们行走的方位,就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去哪里。可是现在,我的目光离不开他。 看他脸红的模样,看他幸福的模样。我对我十二岁时得出的结论有所谓怀疑。 不知不觉,我又睡去,等再次醒来后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拉开车门,喊我下车。 “路滑,我抱你好吗?旅馆就在我们后面。” “这是哪儿?”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天已经黑了。 “托尔高,亲爱的,我们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他激动地转身,指向身后在冬日里落了浅浅一层银白的雪的草地、在雪中如印象画作般朦胧的易北河以及掩映在夜色和小雪中的河对岸的树林、房屋,说:“我们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罗曼。”我把手伸过去,示意他扶我下车。他扶住我,让我走上了这片在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河畔草地,一步两步,这回不再有地雷,不再有爆炸,也没有嫩柔柔的草尖轻抚我的双脚,我甚至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 在物是人非的恍惚中,我站到了易北河边。 萨连科从后敞开大衣把我包裹在内,热烘烘的胸膛紧贴在我的后背,这时我突然很想接吻,于是我转头,扬起下巴,闭上了眼睛。 他配合地低下头,轻轻地吻我。舌尖小心翼翼地深入,与另外的柔软相纠缠。环在我两臂上的手逐渐缩紧,我伤痛的肩胛骨厮磨在他坚硬的肋骨上,仿佛暗打下下某种契约的印记。 接着我便十分不应景地勐咳嗽起来,他连忙给我顺气,取下自己的围巾给我戴上,牵着我的手朝河边的旅馆走去。 我捏了捏他的手,说;“不怕被人看见?” “怕什么,我问心无愧,再说现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他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笑着说:“真不敢相信,不知不觉已经十年多了,你瞧,旅馆旁边的医院还是我们当时建的呢。” 河畔昔日简陋的医院已挂上诊所的招牌,外墙被重新粉刷成灰黄色,掩盖不适合出现在这样救死扶伤之地的战火痕迹。而我们要去的旅馆,就像位姑娘似的依偎在医院后的街巷里,三四层楼高,尖顶上铺着灰红色的砖瓦,此际落着层薄雪,矮而敦实的烟囱持续不断地向天空输送烟雾,就像建筑自发的唿吸似的。从散发温热灯光的窗户缝隙里飘来传统萨克森当地烤面包的味道,是浓郁的麦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们进入旅馆,顺利在店主——一位老妇人那里登记入住,看来萨连科已经安排好了,店主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为我们预留了间三楼面朝河水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很,双人床上铺着厚实的棉被,床单和被套看起来是簇新的。空气里漂浮烛芯燃尽后的味道,似乎为了节省电力这里一直用蜡烛而不是电灯。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年代久远的胡桃木餐桌,可以一边用餐一边欣赏河景。壁炉刚烧起来,房间里还有点冷。 萨连科连忙往壁炉里扔了几根干柴,火焰腾得变大了一圈。他帮我脱下围巾和大衣,挂在门后的落地衣架上,往手心哈了几口气,在我冻僵的脸上搓了搓。 “去烤火吧。”他笑着说,端了把椅子放在壁炉前,把我按在椅子上。 “不用像对待病人一样对我。”我说。 “没有的事,我只是知道你怕冷。” 他脱下大衣,抖落雪化后的水珠,这时老妇人笑吟吟地敲门,给我们端来晚餐,酸菜猪肘和柯尼斯堡肉丸子、奥利维尔沙拉、一小篮黑麦面包,接着又在房间里为我们摆上茶炊,里面是锡兰的茶叶。她知道萨连科是个苏联人,知道俄国人都爱喝茶。 “她应该准备了很久。”我看着丰盛的晚餐,说:“弄到这些配给可不容易,是你安排的?” 萨连科露出腼腆的微笑,“什么都瞒不了你。” 我笑了笑,“这是个小地方,可比不了德勒斯登,这肉丸子在我的店里,客人在点餐之前都要犹豫很久。另外,除了这猪肘,其余的可都是苏联菜。” 萨连科脸色微红,低声埋怨道:“都说了让她准备丰盛一点,没想到全是苏联人爱吃的,真是抱歉,连培根都没有。” “很正常,现在谁都讨好苏联人。”我打了个哈欠,冷冰冰地拿起一块面包小口嚼着,萨连科泡完茶后把猪肘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又把肉丸子切好裹上酱汁放到盘子里。他近乎虔诚做着这一切,面对我时而热情时而冷淡的无定心情,他耐心且并不放在心上。 第84页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确信我是爱他的,只是有时候仿佛为了出一口气似又或者说经歷被抛弃的事情后我褪去了外面那张多年来所伪装的正常人的皮,变成了真正的我自己——一个从里到外的精神病患者——飘忽是我的本性,我需要一次又一次被他抓在手心,这就像某种拙劣的试探,我总是在某些时刻对他很恶劣,虽然只是少数情况,但足以让他伤心。 比如说——现在,他把为我切好的肉和面包端到了我面前,我却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嚼那干巴巴的面包,故意把他晾在一边,让他的手凝在半空细微地颤抖着。要在他小心翼翼地长达五六分钟的劝说之下,我才愿意打破这僵持,张开嘴让他把肉丸子送进我嘴里。 直到看到我咽下,他才会稍微露出放心的笑容。然后再开始另一轮僵持。 而在吃完这顿饭后,我又会感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对他,和他较劲让他为难。到了这时,歉疚如潮水般上涨,我会控制不住情绪地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说抱歉,求他不要介意,不要因此而讨厌我。 萨连科——我的罗曼,会轻抚我的背,舒缓那不安情绪,他说他没有讨厌我的资格,因为这是他给我的伤害,是他让我本就破碎的心灵再次遭遇重创。 “我从前一直在等待你对我的坦白,等你心甘情愿地把你的所有都交託于我,可因为我没能做到对你的信任,间接地逼迫你把最沉痛的隐秘公之于众。有时候想到你还能在我身边,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他用他温柔的嗓音,熨烫我心上的褶皱。 “能爱和会爱是两码事,我拥有去爱的能力,但并不是很会爱,阿尔,这对我来说是一条需要用一生去走的路,而那路的尽头,一直都是你。” 我的鼻子发酸,靠在他的胸膛上。为这番话感动的同时,我问他:“你带口琴了吗?” “当然,我一直都随身携带。” “我们多年前在这里分别是你为我吹了一条名叫‘路’的曲子。” “是的,小路。你想听吗?” “想听,非常想听。因为我知道,我们都在这路上。” 第46章 插pter 45 =========================== 我对萨连科说,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他。这并非因为我大度,只是因为我也没资格。 当他坐在沙发上吹完那首动听的曲子后,我于窗前点起一根烟,他不愿我抽菸,可又不敢劝。我往他嘴里也塞了一根,俯身捏住他的下颌,与他烟对烟地引燃。 在菸头细碎的红光中,暧昧的气焰随菸叶的燃烧升腾,咫尺距离,我清晰地看见情/欲在他眼里攀升、震盪。他不自觉地搂住我的腰,摩挲在我背,随即如游鱼般滑进裤//腰,往下探寻。 我们同时吐出烟雾,他的手指找寻到了目的所在。我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手便僵住不动。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朝他的脸上吐去。当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时,我爱看那睫毛在眼睑处落下的淡淡的阴翳。 “是我自己太想当然,”我顺势跨/坐在他腿上,示意他让手指更深/入一些,好给予我适当的刺激,“我妄想什么都不说还可以得到特殊的对待,可即使,就算说出了也不应该受到特殊的对待。” “为什么?”他用夹烟的那只手解我衬衫的领扣。 “烫坏了衣服要赔的。”我笑了笑,在他吻上我的喉结时发出轻哼,把自己向他送去,“没有任何一个人该为另外一个人未曾参与过的过去负责,哪怕是恋人,因为要负责的永远只是在一起后的未来。” “那么,倘若说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我都想负责呢?” 缭绕的烟雾从他嘴角渗出,随我赤裸的胸膛而下。温热的气息随话语轻轻喷在颤慄的皮肤上,我仰起头,看向古老的天花板,摇晃自己,迎接他的更多,说:“那便都给你。” 我想我是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很高,然后轻轻地摔落在暖烘烘的云层上,这云层充斥令人怀念的松木燃烧后的气味,我好似回到了战争结束后最有人味儿的那段日子,我和他比赛跑步,在河里游泳,为战友的逝去的哭泣,为胜利的到来而欢欣……我就是在最像人的时候爱上他的,所以自此以后爱他的我就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作为一个我自己的存在。 我挣扎起身,想必撕开他衬衫的模样十分暴力且肆意,叫他在片刻的惊诧之后不禁笑出声,好言安抚我可不能太过放肆,这个人在此际硬//得快把我戳痛的时刻还能谨记医生的嘱託,也是让我无言以对。 “我说了,我是对你的所有都负责,因为你要健健康康地和我一起到老的。”他调皮地眨眼,俯身给我/口,我说够了,不断厮磨他叫他进来。他说得把前/戏做足,免得我痛,为此他还专门带来了某种适用的橄榄油。 “好啊你,”我咬着他的耳朵,“你根本不是来让我好好休息的。” 他的耳朵红得发烫,支支吾吾地说:“以防万一,以防万一,要知道能在你面前保持理智并不容易。” “我这么有魅力?”我四仰八叉地任他涂涂抹抹。 第85页 “当然,我说过,没人比你更有魅力——哦,对,还得再加上一句,只能对我有魅力,不准对别人。”他压了上来,“还记得你当时跳得踢踏舞吗?随手把酒瓶一扔,向后顺了把头髮,那一刻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 他进来了,却依旧不停止他那甜蜜的回忆,“后来你出了丑,裤子破了,脸红的模样叫我当时就…… ” “就怎么了?” “这样说起来可能的确有点下流,可当时我就有了欲望,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看着你羞红的脸,张大的嘴,结果不知怎么你突然对我生了气,转身就来扒我的裤子,上帝,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想要是被你发现我硬邦邦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 “难道不是吗?”我刺激他。 他忍不住狠狠撞了我一下,“你说呢?” 我笑嘻嘻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哇,那看来后来比赛跑步后你吻我是有意的?!” 萨连科突然不动了,被拆穿似的露出尴尬神色,我瞪大了眼睛,心想原来这个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全是鬼心眼儿。 “我,我只是……觉得只有那种机会,以那种形式,才能亲一亲你…… 毕竟,我很害羞,也很自卑…… 你那么漂亮、时髦、出风头,而我只会吹口琴,我,我怕你不喜欢我。” 他仿佛回到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还是那个傻乎乎的爱脸红的苏联士兵,叫我不由得勾住他的脖子,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见鬼!你不能这么用力!”他懊恼地说,完全忘了他还在我里面,连忙坐起来搂住我,“肩膀痛不痛?” “不痛。”我摇头,“一点都不痛,我想自己来。” “是我技术不行?” “不,你的技术很好。” “那是为什么?” 我摁在他的胸口,把他推了下去,他仰躺在床上,忧心地注视我,这个人担心得都不知道该怎么享受。于是我拿起围巾,蒙住了他的双眼,俯身在他耳畔说:“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后来萨连科在结束后明明爽得不行却忧心忡忡,我问他原因,他先是说一是因为担心我的骨头,毕竟我的腿和肩膀一直在用力,而我的喘息里也分明带有疼痛的痕迹。而第二个原因,他紧咬牙关死也不说,半夜里叫我好奇得牙痒痒。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沿易北河散步时,他唉声嘆气我在一旁实在受不了了,威胁他如果不讲清楚我就跳进河里去他才连忙抓住我,抿了抿嘴,红着脸坦白道:“你的技术太好了,让我不禁怀疑你以前交往的恋人数量……不过你别担心,我绝不是要谴责或者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 ” “担心什么?” “担心你对我的感情,和对他们的也没什么不同。” 我笑了,说:“你是不是个傻瓜?可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用枪狙击我,还抛弃我。” 萨连科惊恐地停下脚步,“如果我对你的特殊性来自于此,我现在就跳进易北河里去!” 我不禁哈哈大笑出声,真的,我就爱看他吃瘪的模样,每次都能让我很愉快。他见我笑得直不起腰,气沖沖地说:“无所谓,反正以后你身边的只有我,要是有谁过来抢你,扰乱你的心,我就用波波莎狙他,一打一个准儿!” “喂,你为什么要用‘他’?”我抓住他的手,说:“我可只有过你这么一个男人!我的确以前有过恋情,那都是和女孩儿,我不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女孩儿?几个?” “两个,第一个有和我母亲一样怯生生的眼睛,第二个,比我大十岁,有和我母亲一样丰满的乳房。” 他站定,沉默了片刻,凝重地说:“那根本不能叫做恋爱,你只是在寻求母爱。” “没错,我知道。男人或多或少都有恋母情结,西方人的俄狄浦斯优良传统,你也一样。” “我的确也交往过,以前部队里我的长官总认为我该早点结婚,给我介绍了一名护士,我们短暂交往过两个月,每次亲密行为我都很难有反应,也许是心里还记挂着你,也许我是天生的同性恋,对女人产生不了感觉。可是谁知道呢?我在部队里那么多年,也没对男人产生过想法。” “那么,”我坏笑地握住他的手,“你完蛋了,你被我拴死了。” “你也一样。”他挑眉,说:“我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哦,现在是,以后可不一定……” “别刺激我,我真会跳河的。” 他可怜兮兮向我索吻,向我讨承诺,要我一遍一遍地向他保证,会和他白头偕老,永不离弃。于是我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不厌其烦地向他立誓。易北河记录下我的誓言,我说,这誓言将亘古不变。 不过,恋爱当中的放松并不代表未解的事情就可以自行解决,我走累了,不愿意走,萨连科连忙跑去附近的诊所借了轮椅来,推着我在河边继续朝前。期间他有意无意地提到埃里克的事,说他已经有了初步的调查结果,埃里克除了罗伯特之外,一直在用一条秘密线路与某位西方人进行交流,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想必我第一次进史塔西大牢和莉莉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第86页 “我还记得当时的雪很大。”我回忆道,“我们的车突然坏了,那天下午把我们冻得够呛。” “他必须得拖住你,你和莉莉不能见面,说不准就是因为莉莉知晓了什么秘密,很可能就是你被史塔西提审的那件事。”萨连科按照我提供的线索向下推理着。 “没错,车坏了给罗伯特留下充足的时间,也许罗伯特首先来到餐厅,你知道,他水平很高,莉莉完全可以是突发心脏病死在餐厅里,而也许他没有在餐厅里见到莉莉,才折返回莉莉的家,在那里把她推下了楼梯。” “虽然我不了解他们,但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杀人,要不就是利益牵扯,要不就是羁绊。可那晚,我并不觉得罗伯特在说谎。他是真准备死在我们手上。” “为了埃里克。”我轻声补了一句。 萨连科神情凝重,推着轮椅,陷入了沉思。我也不想继续想下去,有时候,一件事情抽丝剥茧呈现到最后的真相会发现全是无可奈何。所谓的解决,实则是无从解决。世界的荒诞就在于此。 不知不觉,我们前方出现了座高大的纪念碑,方正的碑体上是几面雕刻的美苏旗帜cp字样下是颗嵌着党徽的红星。老实说,苏式美学我很喜欢,有一种从德国逃离的包浩斯的现代感,却又比包浩斯多上了几分理想化。可这座纪念碑,我越看越只觉得讽刺。 “就当它是为我们俩建造的。”萨连科说,走上前去,登上台阶,伸出手抚摸这这纪念碑,“真漂亮。” “是你们的风格。” “要过来摸一摸吗?”他转身朝我眨了眨眼。 “不要。” 他耸耸肩,此刻三两行人走过,萨连科安静地站在纪念碑下朝我微笑。这又是副我需要小心刻在心底的场景,他简直美得有点不真实,想像一下苏联党徽之下站立的苏联军人,挺拔的身姿和俊朗的脸庞,还有那样明媚的微笑,在这样晴朗的冬日。我真的很难不去铭记,不去感动。 等行人走过不再看向这边时,萨连科眼底突然现出几分狡黠,迅速四下张望一番,掏出匕首就在纪念碑的底座侧面上一阵刻刻画画。 我笑了,说:“损坏公物,当心罚款。” “谁罚我?”他收了匕首快速朝我跑来,有点傲慢地扬起头,甚至轻蔑地一笑,“史塔西吗?” “好啊,你这个特权阶层,我看你才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没有的事,我可是个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的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者,当然,这其中有点瑕疵,因为你说我发了太多的誓,是要下地狱的,共产主义者可不会下地狱。” “生前为你的共产主义主义事业奋斗,死后还不能跟我在地狱里受受罪吗?” “当然,乐意至极。” 今天他很会说话,我很满意,我让他把我推到当初的断桥(当然,现在它已经修好了稳稳噹噹地横跨在易北河之上),推到当时我掉下去他把我单手提上来的那个地点。我凝望河水,让回忆飘远,突然,我在流逝的河水中看到了某种命运。 “还记得吗?之前我问你信不信玄学,你说你不信,因为你是唯物的,但你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巡逻的那天,有记者飞过来拍照,当时本该是初次握手的士兵去拍,你我当然也得有一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都没被选上,也许是因为太年轻、太稚嫩。所以当别人都在拍照的时候,我们俩却在巡逻。” “所以呢?” “那张照片有多着名,几乎在全世界流行,要是你和我都在那张照片上,亲爱的,我可不能成为一名间谍来到这里,与你的重逢也几乎是不可能。所以我一直觉得,就如这漩涡都有自己既定的轨迹,有自己流转的频率一样,命运也自有安排。” 萨连科笑着俯身,说:“这么说,是上帝在为我们预备道路咯?那么,你觉得我们的道路会通向何方呢?” 不知为何,当他笑吟吟地问我这个问题时,一阵河风掠过,吹起了他的金髮,让他湛蓝的双眸中也盪起了涟漪,在其中——咫尺距离,我看到了一个二十一岁的自己,和一个未来的、从未见过的两鬓斑白的自己。 我感到迷茫,感到困惑。 因为心头若神启般悄然浮现了答案。 那答案是——“在这里”。 第47章 插pter 46 =========================== 我晚上很久不做噩梦了,这是因为每晚他都自后抱着我睡觉。两颗心脏紧紧贴在一起,生命会来到同一频率上,阿尔是萨连科,萨连科是阿尔。萨连科是不会做噩梦的,所以我也不会做。可今天,我突然感觉唿吸不过来,梦境里袭来的一大片白色的烟雾就像我犯癫痫时从嘴里吐出的白沫,喊不出声,动弹不得。在一阵急遽的抽搐之后,我大叫着醒来。身边无人,窗外是凌晨四点的茫茫黑夜。 “罗曼,罗曼……”我叫着他,不见回应,我预备起身,气急败坏地叫“萨连科!” 就在我坐起身穿上拖鞋时,萨连科慌张地推门而入,我暴躁地顺手抄起枕头砸向他。 “该死,你又把我丢下了!” 第87页 我突然很想哭,原谅我,此时我抖个不停,只觉得胸腔里有个不断被注气的气球,越胀越大,似要撑破我,让我唿吸急促,不受控制地痉挛,快进入强直状态。萨连科瞬间意识到我在发病的边缘,当即把医生开的处方药塞进我开始紧咬的牙关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离开,我没有……啊!”萨连科还没说完,塞药的手指便被我死死咬住,我的意识在努力抗争张嘴,可我似乎做不到。双排牙列就像磁铁般互相吸引,不受控地关合。萨连科疼得冒汗,却依旧用他的食指摁住我的舌头好让我可以唿吸,然后另一只手不断拍打我的脸,不住地唿喊我。 我绝望地流泪,想必我翻白眼的模样一定很难看。 整整三分钟,我的牙关才松了松,发抖也渐渐平息,萨连科的手指早已被我咬出血,他却第一时间给我餵另外的药,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给我顺气,直到我可以自主地唿吸,平復情绪。 “我没有走。”他心疼地吻我的额头,“我一直都在。”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着装很奇怪,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毛衣外面是围裙?而围裙上,我移动手指感受,似乎是面粉。我难过地靠在他胸口,低声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很害怕……”我捧起他血肉模煳的手指,心痛如绞,“请原谅我,你有,你有多么疼啊,下次不要再用手指了……” 说真的,这一刻我真的很恨自己,当嘴里全是萨连科血液的味道时,这种疼痛仿佛可以辐射,加倍地放大。 “不,没有下一次了。”他掷地有声地说,我抬眼,看到他的双眸坚定地望在某个不知名的点上,一字一句地说,“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这种可怕的病,也不要妄想可以纠缠你,我不允许。” 他把我搂住,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说:“我不允许。” 后来我一直认为,这次发病可能是某种结束的象徵,毕竟癫痫至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今日我也会迎来一种“新生”。此新生这并非什么具体的特殊事件,只是我的爱人为我起了个大早,笨手笨脚地去厨房里做了蛋糕。当他用包扎好的手指将插上蜡烛的蛋糕端到我面前时,他说,他本想做更漂亮的奶油裱花,可他的手实在太笨,请亲爱的阿尔弗雷德同志不要介意,因为这个蛋糕很甜,跟他们的爱情一样甜。 我坐在床边笑着,罕见地脸红了,就像个过生日的小孩儿,我拘谨而腼腆地微笑,看他单膝跪在我面前,举着这个的确有点七歪八倒的蛋糕。蜡烛摇晃火焰,让其后他的面孔若隐若现,一会儿是眼睛在发光,一会儿又是那因害羞而紧抿的唇,一会儿则是那高挺的鹰钩鼻樑……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是在向我求婚。 “许个愿吧,亲爱的。” “为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我不知道,你从来都不说,但我认为是。你瞧,外面下雪了,你说过,你出生在寒夜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确,白雪飞舞在墨蓝色的空中,也许一会儿就要天亮了,看起来很冷,就像刻在骨子里和记忆里般那么冷。可现在我很暖和,壁炉里不知疲倦燃烧松木,而在我面前,一小束火焰为我亮起,更让人感到温暖的是,这单膝跪在我面前近乎虔诚地仰望我的人。 我何以得到这一切呢? 可是,有人真的给我这一切。 于是我手掌相对,沉默地在心中向那也许早已施予我审判的上帝许下愿望,恳切求告。 求告我和萨连科的爱可以永恆,祈祷这一刻我确切的存在可以永恆。 祈祷我的萨连科,可以永恆。 我吹灭了蜡烛,用手指沾了一小团奶油放在了嘴里,在萨连科明媚的微笑中,我粘了一团奶油在他唇上,然后吻了上去。 这甜蜜,是我们彼此的甜蜜。 “我爱你。”在我如炬的目光中,萨连科突然说,带着颤抖的嗓音,“也许我之前说过很多遍,也许在这个时候我不该表现我自己,但是我忍不住,说爱你。” “每一刻都爱吗?” “时时刻刻。” 我捧起他的脸,从他的额头吻到他的眼睛,说:“谢谢你,让我重生,谢谢你,给我这个生日。” “我很荣幸。” 后来我们一起吃完了这个六英寸的造型不算美妙味道却甜到我们吃几口都要喝上一口咖啡的蛋糕,萨连科手指受伤,全程我来餵他。他吃了几口本来劝我不要再吃,因为说会让我们俩的血糖在这个大清早上升到可怕的程度,但我停不住。 “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蛋糕。”我说。 “第一个?”他有点不可思议,但很快柔和下神色,“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因为我还会为你做很多很多。” 我放下刀叉时,窗外的天亮了。雪越下越大,有覆盖世界的架势。风唿啸着,捲起雪向上涌去,从窗户缝隙里渗进一缕缕冰凉,萨连科坐到我身边,自后把我搂在怀里,把下巴搁在我头上,沉默地与我一起凝视这雪、这河,这不属于我们却使我们永恆的土地。 为期一礼拜的度假很快结束,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萨连科说,我会亲自找到埃里克,如果他手上有什么现成的线索和资料,可以交给我。萨连科说没问题,等他回到德勒斯登就会差米嘉送来。 第88页 “他还好吗?米嘉。” “很好,他还年轻,恢復得也快,但这一次他很受挫,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强的。所以说——”他扭动方向盘,看了我一眼,“可别小看埃里克。” “你也别小看我。”我说,“我只是不喜欢贴身肉搏,那太原始,我年少时和黑手党混在一起时都不玩那一套了。” “我知道,你聪明,有技巧,什么都瞒不了你。” “餐厅必须得重开,否则上面我很交待,虽然我根本不在意什么cia,但挂着这个名头我才能在这里,还有南希,我不想让她为难。” 萨连科也点头,说:“这回我会帮你给你的餐厅员工做一个完整的背调。” “这么贴心?”我伸出手捏了捏他微笑着的脸。 “我可不想再挨打了,亲爱的,你是一巴掌没打我,那两个女人打人可疼了。” 我想起了薇罗奇卡那狠狠的两巴掌,不禁有点心疼我的罗曼。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怎么捨得打呢? “以后我不让她们再打你了。” “那就拜託你了,阿尔弗雷德同志。”他撅了撅嘴,佯装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 “说真的,亲爱的,要不是你在开车,这样撒娇我恨不得把你摁住在这里来上一发。” 我朝他胯下捏了一把,他笑着直躲,“我这么有魅力?” “一般般,比起我还是差远了,不过呢,至少在我心里是无人可比的。” “那就足够了,我只希望在你心里有魅力。” 我笑着凝望他,这些日子,他眼角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一是因为照顾我,二可能是来自于格鲁乌内部工作压力,虽然他总是不说。但我知道,即使他在东德有某个上校为他保驾护航,但所有出格的事情都要有所偿还。我忍不住问他今后的打算。 “罗伯特足够让我支撑一阵子了,德勒斯登靠近捷克等地,不缺一些动乱份子,以后抓到了都说是从你这边得来的。” “他们不会一直相信的。你们格鲁乌的老大可不是位善茬儿。” “你说阿兹雷尔将军?他的确很厉害,也很令人害怕。想想吧,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就能做到那个位置,就连热尼亚都得在明面儿上对他卑躬屈膝。可热尼亚说,用这招儿将军是不会说什么的,除非是有了证据。我们只要小心一点,不要留下什么证据就好。” “为什么?将军难道自己也在玩这招儿吗?”我不禁哂笑,他们简直把那位想得太简单了。 “谁知道呢?虽然热尼亚是我的家人,我很爱他,但老实说,我更敬仰将军,你没见过他本人,他简直让人移不开眼,让人又害怕又忍不住倾心。他的才能,他的谋略,他的身姿……作为军人都是一等一的!” “我见过他的照片,报纸上偶尔会出现,即使他很低调。的确让人挪不开眼,就是我上面的那位都不敢轻易把手伸过去。”我想起亨利曾经告诫我们的话,“如果想活得久一点,离阿兹雷尔远一点。” “我调往德勒斯登是将军亲自批准的,还有我升为少校……可热尼亚说我之所以这么快升到少校很可能是因为将军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把我留在身边作为制衡他的掣肘。可我总觉得,也许是我太过自信了吧。”萨连科害羞地笑了笑,“将军还是很看重我的才能的。” “当然,你很优秀的!”我愤愤不平起来,“你的那位热尼亚,那些克格勃,就爱玩一些勾心斗角,可你不一样,你是军人,是真正的战士,将军肯定是看重你的才能才会让你做上少校,要我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是中校,上校,以后还会当将军呢!” “我可没那个奢望。”萨连科不禁脸红,看了我一眼,“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当一辈子的少校我也愿意。” “不行,我要你当将军,以后还当格鲁乌的老大,这样我多有面子,谁都不敢动我!” “那我只好多多努力咯。” 萨连科腼腆地红了脸,湛蓝的双眸里闪烁希望的光芒,前方通往德勒斯登的道路平坦,如同他的未来。我知道萨连科是有梦想的人,我也由衷地希望他能有所建树。可在这爱情的迷醉当中我却忘记了,在这条梦想之路上,我是最大的阻碍。 第48章 插pter 47 =========================== 在琴声重新开张不到三天,我收到了南希受伤住院的消息,想去探望她可不容易,如今我在明她还在暗,和她接触有暴露风险。于是我决定乔装打扮,正好趁薇罗奇卡有回来餐厅吃饭,顺便换了个髮型。薇罗奇卡这次下手很温柔,我那微长的头髮丝儿看起来依旧很飘逸。而我的萨连科,被她剃了个寸头,看着落了一地的金髮,我心疼得要死。 “哇,这么漂亮的头髮,你怎么狠得下心!”我愤愤不平。 “罗曼可不是什么浪漫派,他为了能被你看得上留起了这种法国人的髮型,可这种髮型好看不实用,只会在他执行任务时耽误他,他可是个狙击手。另外,军人要有个军人的样子。”薇罗奇卡用刷子清理萨连科脖颈间的碎发,满不在乎地说。 第89页 罗曼耸耸肩,老老实实地听薇罗奇卡的话。我抚摸他的寸头,粗硬得扎手。人们都说头髮硬的人脾气差,可他的脾气却一点都不差。不,也许只是对我,谁知道他怎么对别的人?米嘉那么刺头儿的也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他抓间谍还喜欢用那么不人道的冲锋鎗,直接一发了事。看来——我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这个人是把他所有的温柔都给我了。 “帅不帅?”他问我,拿着镜子前左看看又看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模样。 “很有男人味儿。”我在他肩上拍了拍,“可薇罗奇卡给我剪了个女式髮型,什么意思?” “因为她觉得你漂亮。” “不,她是觉得为你讨了个老婆。”我咬牙切齿的,萨连科忍不住闷闷地笑。笑得我恨不得让他也在我身下一回。说到这里,其实我并不是没机会,我知道只要我提出要求萨连科一定会配合我,但不知为什么,我太痴迷于被进入的感觉,以及,我可捨不得这个人疼。 或许,我真是他讨过来的美国小老婆。 那么,小老婆的要求就得言听计从。我叫他给了我一个身份,装作他派在他姐姐身边的安保队伍当中的一员,跟随薇罗奇卡去医院探望南希。 “亲爱的,我知道你会来。”南希坐在病床上,朝我伸出手,我过去俯身拥抱了她。 “我是来笑话你的,做了这么久的情报工作没受伤,居然在食堂里被铁锅砸了。” “都怪那些俄国佬笨手笨脚的。”南希恨拫地说,“还好我躲得及时,只烫伤了脚,可怎么办,要留疤了。” “不会留疤的,我们乡下有土方子。”薇罗奇卡在门口笑着,“放心吧南希,我那方子百试百灵,等你出院了我给你治疗。” “谢谢你,薇罗奇卡,你真好。” “你们聊,我先去外面。”薇罗奇卡非常体贴地为我们创造了独处机会,轻轻带上了门。市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很空旷,泛黄的墙壁上残留令人浮想联翩的抓痕。几道光在晃动,窗外的阳光纤柔、冷冰冰的。床头有一束洋牡丹,绽放着,娇艷欲滴,上面的署名为“薇拉&mdot;亚歷山德罗夫娜&mdot;萨连科。” 我们沉默了一会,南希动了动她包扎好的伤脚。我思前想后,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罗伯特,是吗?”南希主动挑开话题。点起了一根烟。这个人当时不让住院的我抽菸,自己却抽得这么起劲。 “你当初知道他要害我,提醒我注意身边人,不是萨连科,而是他。”我说,不动神色地拿走了南希指尖的香菸,南希轻笑一声,瞅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你那么怀疑萨连科,更不知道罗伯特居然成功地转移了你的注意力。” “毕竟为了让我怀疑萨连科,他甚至冒着风险捅了他一刀。我始终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和萨连科的关系也许让他厌恶甚至憎恨,但出于功利性的目的,不足以让他如此以身犯险。” “这一点我的确不明白,只是……阿尔,也许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生气,不能理解,但我想请求你,不要恨罗伯特。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来伤害你,我相信,他绝不是因为讨厌你这个人本身。有时候,他也很无奈。” “你是说亨利对他的态度?” “没错,亨利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看起来对他毫不在意,实则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罗伯特是斯拉夫人,你知道的,就和亨利一样,是目前在cia当中不那么受待见的血统。但罗伯特比亨利要受欢迎,他甚至在情报工作能力上要比亨利强很多,可他太单纯,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也太过于理想主义。亨利爬上这个位置不容易,这个位置之前的提名是罗伯特。” “你似乎很能体谅罗伯特?” “也许吧。”南希轻轻嘆了口气,感伤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对我如此,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 我想起了埃里克的话,于是问,“什么理想呢?” 南希笑了笑,“他的理想就是,让情报工作也有见光的一天。” “见光了还叫情报工作吗?” “是,可他总是说,战斗是不分明面暗面的,即使是间谍,也得有和军人一样,站在光明中迎接荣誉的时刻。”南希眼里亮晶晶的,显然,她早已接受了罗伯特的理想,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和平要在对立当中谋求,而在此种对立之中,情报人员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衡,比起全面地发动战争,间谍们所起到的斡旋作用,或许更有助于和平。你明白吗?他的终极目标是和平,就如他的性格,一直让人宽慰。” “可亨利厌恶这种浪漫的理想,亨利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只有局势动盪才能让他更加高升,他可不会在意普通人的死活。”南希垂下眼睫,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罗伯特也不会。”我冷冷地说,“他也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伤害普通人,即使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名无辜的女孩儿。所谓的理想,看似普惠,他在这种实现普惠的伟大过程中找寻到了快感,所以终究是私人化的,是利己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高低之分。” 第90页 “你这么想吗?”南希有点讶异地看向我。 “没错,如果实现一个有利于绝大多数人的理想需要牺牲一小部分无辜人类的话,我认为这种理想和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向上爬而牺牲他人的行为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毕竟,在灵魂层面上,那些被牺牲的人毫无选择,他们被视作了‘非人’,能把人不当人的,无论多么伟大的理想都是扯淡。” “你很有自己的看法,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取捨在所难免。” 我笑了,说:“那么,看来我们普通人的理想,就得努力去做不被‘舍’的那一部分咯?” “可以这么说,阿尔,我一直是如此想法。” 对此我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对这个世界,对某个人。正因为有各种个样不同的想法和思考这个世界才得以维持生命力,我始终对此保持尊重且敬畏。在一阵沉默后我又问起了埃里克,南希表示她对埃里克一无所知,并且十分惊讶于埃里克和罗伯特之间的关系。 我心下瞭然,小心隐瞒下了萨连科所调查的埃里克和某位西方人的交集,在猜测没有得到证实前我并不想让南希忧心。从医院出来后,我站在车水马的德勒斯登街头,举目望天。冬日天气晴朗,阳光清澈,不带丝毫温度。冷风朔朔,路旁的一棵菩提树被吹断了枯枝,死气沉沉地受着伤。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忧郁,也许多少是被罗伯特所谓的“理想”而有所打动。可我又深知,世界是荒谬的,只能对抗,不能憧憬。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人的最好的方式。 信步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路过一处建筑的遗址,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埃里克从某个残垣断壁后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附近,从未离开。 第49章 插pter 48 =========================== 然而第二天,当临近午时的咖啡渣行将消失香气时,某人的现身让我大吃一惊。 亨利&mdot;赫克谢尔——我的上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餐厅。 他身穿灰色大衣,肩上落着些零碎的小雪,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羊毛呢的灰色圆顶礼帽,颈肩是条灰蓝色格纹英伦围巾,长裤边线规整得犹如大多数人枯燥无聊的命运,脚上锃亮的牛津鞋沾染上了德勒斯登街上的灰尘与淤泥,他在门口轻轻跺了跺脚,将鞋后跟的泥巴留在了店外,举手投足间十足的贵族派头。两年没见,他看起来老了一些,脸色发黄,似乎有肝病,不过四十三岁,两鬓居然有微白的趋势。 “怎么,很惊讶吗?”亨利环视一圈,目光轻轻扫过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打了个响指。 “你怎么来了?”我连忙拿着菜单走上前去,递给了他,“很危险的。” “哪里危险了?你不是潜伏得很好吗?”他似笑非笑地说,翻看着菜单,“真令人怀念的萨克森菜,我小时候常来德勒斯登呢。” 我抿了抿嘴,说:“如果罗伯特那件事你心里有数的话,我想他并不会向你隐瞒我和某个人的关系。” “哦?”他绕有意味地抬眼,“哪个人?” “你知道的,亨利。”我拉开椅子,坐到了他面前,如果他想跟我玩什么哑谜的话,我也不会客气。 “阿尔,别忘了我现在是顾客。” “我有服务员的。”我招了招手,新来的女服务员汉娜便为我们端上两杯柠檬水。 “不错,生意如何?”亨利抿了一口,我发现他的唇角发青,眼角的皱纹尽是疲倦。 “挺好,没想到我还挺有生意头脑的。”我耸耸肩,“选好菜了吗?你看起来很累。”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就这些,小姐,辛苦了。”他把菜单递给汉娜,然后将目光懒洋洋地挪移到了我身上,双肘支撑在桌面上,绕有意味地打量我。 “你变了很多,阿尔。” “毕竟快两年了。” “听南希说你生了病,癫痫——是吗?真可怕的病,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大概也不算很严重。”他弯起眼睛微笑,用温柔的口吻说出恶毒的话语。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至少明面上的尊重他会给我。 于是我也探身向前,双肘同他一样撑在桌面上,“真不够意思,亨利,我为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你还诅咒我,癫痫已经很严重了,真的,发起病来会死人的。” “我可没诅咒你,我不敢,南希会生气的。” “哦?所以说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得了,阿尔,别跟我阴阳怪气。” “你先开始的。”我阴沉地注视他,“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 “你现在可没资格。”他笑吟吟地说:“在有些事上,我没对你追责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 这时汉娜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亨利朝我扬了扬下巴,说:“好了阿尔,我很累,让我先吃饭。我很想念萨克森。” “你过来做什么的?” “她……不是受伤了吗?”亨利喝了口柠檬水,望向窗外的易北河,“我是来看她的。” 第91页 亨利居然还会关心南希,甚至不惜亲自来东德看她?我不禁觉得好笑,如果心里真有这个女人的话,会把她派到这么远、这么危险的地方,甚至让她以自身为筹码和别的男人打交道套情报?在亨利身上,从头到尾我只看到了虚伪和危险两词,可不容忽视的是,他说要去探望南希时,眼底深处所浮现的那一抹真挚。 “当然,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吃完饭后他起身,优雅地穿上他的高级定制大衣,戴上了礼帽,“你陪我去医院吧。” “亲爱的,我已经暴露了,这么大摇大摆的,咱们要在东德坐一辈子的牢的。” “我可不是你的亲爱的。”亨利冷冷地斜了我一眼,“现在就带我去医院。” 我不置可否,朝厨房里的弗兰克打了声招唿,穿上大衣随他出了餐厅。本来我打算开车,而亨利想要步行去街边乘坐电车。我只好陪他在河边走,雪越下越大,我有点后悔没带帽子和围巾。 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两串缓慢的脚印,在不远处泛着光的马路上,汽车留下交错的、绵长的轮胎印记,没有断裂,延续到看不见的远处。亨利很沉默,双手插在兜里,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朦胧的易北河上,从他那张略显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感伤的情愫。但从他留念的步伐中,我仿佛能够看到日耳曼血液在他体内的兴风作浪,掀起模煳却深刻的怀念。 到了车站,我打着哆嗦,亨利看了我一眼,说:“我认为现在不是很冷。” “零下十度。”我说。 “你很怕冷。” 我瞥了他一眼,说:“怕冷不是罪过。” 亨利扬起嘴角笑了,他取下他的围巾,扔给了我,“戴上吧,我可不想南希看到你冻成这副鬼模样。” 我耸耸肩,戴上了他的高级克什米尔围巾,这种货色在如今的社会主义德国可不容易弄到,看来亨利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史塔西或者克格勃所知,又或许他一开始就是在暴露中前来。谁知道呢?他们这些大人物似乎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毕竟我们死了也就死了,引起不了外交上的关注,而像到了亨利这个位置,要是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掩盖过去的。 在电车上他也一直很沉默,注视窗外,后来在市立医院,在推开南希病房前,他抬起的手有片刻凝滞。 “你说,我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她?” 这时,不知为何,我心下涌上一股暖流,唿应亨利诚挚的询问,“我想不会的,她一直都很想念你。” “真的?” 我点头,“真的。” 是的,没错,亨利,南希一直都很想念你。虽然她总是不说,甚至鲜少提及你,但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时不刻迴荡着你的身影。我能看见,清楚地看见。 亨利露出微笑,朝我点头,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南希从书本中抬头,在片刻的诧异后,她眼底盛满了柔情的春水。 “哦,亨利……”她朝亨利伸出手,两人拥抱在一起。我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我知道他们有很多要聊。 踱步至天台上,我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抽菸。一年多前我每天傍晚都会上来,看夕阳沉于山峦,等待萨连科每夜的归来。那时我时常能看见母亲,看她那白色的衣摆渗出泛蓝的水渍。而现在,天色阴沉,阳光几乎没有,风雪四作,城市模煳在似是而非当中,我什么都看不见,各种幻觉在那一夜全部离开了,我通过哆嗦、和心底永恆燃烧的那一小撮属于萨连科的蓝色火焰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他,虽然我们昨晚还睡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没见面,但我就是很想他。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地说,“又在开无聊的会了?还是在做什么部署?见鬼,我真是个傻瓜。” 我甜蜜地嘆了口气,像个思春的小姑娘靠在掉漆的铁栅门上,暧昧不明地微笑着。烟抽完了,是时候下楼。而当我到了南希的病房时,却只有她一个人。 “亨利呢?”我坐到南希身边,南希嘴角噙着股柔情的笑。 “他走了。” “这么快?”我语气略带不满。 “够了,阿尔,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对你来说不够。”我握住南希的手,“不过,这个人还愿意专门来看你,老实说,亨利这回让我很惊讶。” “要了解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可没兴趣。”我起身,把亨利的围巾递给南希,“这是他的,另外,等你好了,我们在琴声为你接风。亨利今天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想必你也瞒不住了。这边我会叫人盯着的,你放心,我和萨连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萨连科会为难的。”南希说。 “才不会,我餵他几条鱼好了。” “亨利那边呢?”南希问,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是啊,他这么做,就应该会想到你的对策。估计他有饵要放,你注意甄别。” “我明白。” 离开南希后,我在餐厅工作到晚上,萨连科打了个电话说今晚来不了了,我跟他说最好这几天都不要来,我的上司也不是个善茬儿。果然第二天,亨利不出所料又上了门。 第92页 “你的事儿都办好啦?”我旁敲侧击地问。亨利冷淡地微笑着,沉默地凝视我。我对着昨晚的帐目,见他久久不回应,疑惑地抬起头。 “送我走吧。”他说。 “这么快?” “你还想要我在这里多留吗?” 我笑了,起身说:“我开车送你。” 在我老旧的皮卡车中,亨利端坐着凝视前方。他要去火车站,用最普通的方式离开德勒斯登。在等待一个红灯的时候,我思前想后,突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埃里克联繫的那个人,是你。” 我的喉咙发紧,不知为何,我感觉到紧张,也许因为这是对峙,但实则真实的紧张原因我也很难说清。 “没错。”亨利一点都没有隐瞒,爽快地承认道:“是我。” 长久的猜想得到验证,我将车停靠在了一边,强忍住怒火,问:“为什么?” “为了监视你们。” “你这么不相信我们?!” 亨利缓慢地移动目光,转头看向了我,“你觉得呢?” 他的声音极冰,“你昨天不是说了吗?你和那个某某谁,搞在了一起。可是,你在对我隐瞒吶。” 我一时语塞,说:“至少你应该相信南希。” “可是,你的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我。”亨利拢了拢大衣,轻笑一声,“你们三个,我很看重,几乎是我手下的全部力量所在,也许在业务上的确有所建树,可信任,远远达不到。别说罗伯特了,你,南希,在原则上的问题选择对我进行隐瞒,若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应该解决了你,然后撤回南希,免得被你们这种行为拉下水。可是阿尔,我到底对你们是有感情的。” “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无话可说,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会努力去办。只希望你不要为难南希。” 亨利看了我一眼,“你觉得我在为难她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南希知道了你的不信任,她真的会很伤心。” “那么你就把这个隐患彻底解决吧。埃里克背叛了我,本该监视罗伯特的他却投向了罗伯特。你知道吗?有时候人的转变会表现得非常明显,自身却根本难以发现。从埃里克给我的有关于你们三个人的常规报告中,他的态度由措辞当中都得以体现,他还是太年轻,又或者说,他太过于自信。”亨利冷冷地笑了笑,“至于罗伯特,他想扳倒我,真奇怪,那又如何呢?一个人最伟大之处,不过就是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说:“我看不出来他是想通过什么方式来扳倒你,亨利,我和萨连科是他的靶子,这不正常。” 瞬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亨利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消失,他甚至显露出温柔的神色来进行掩盖,“你瞧,我对你足够坦白了,不过也是因为你聪明,自己看出了端倪。很多年前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战力上没什么出色的,倒是有个好脑子。但你也不能指望我什么都告诉你,阿尔,有时候煳涂地活着会更好,我想你应该对此很有经验。” “别说这种伤人的话,我才对你产生点感情。” “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亨利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至少我把你当弟弟。” “然后把弟弟当刀。” “一样的。” “对我怎么样无所谓,我不允许你利用南希。”我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我真的会跟你翻脸的。” “我可比你更在乎她。”亨利指了指方向盘叫我开车,“别让我赶不上火车,亲爱的,另外,那个隐患,尽快解决掉——作为你欺骗我的补偿。” 第50章 插pter 49 =========================== “那么最后再问一句——”亨利下车时我拉住了他,他回头露出无奈而又有些怜爱的目光。 “你的问题太多了。” “最后,就最后一句。因为这真的很重要。”我抿了抿嘴,问:“我被史塔西提审的那一回,也就是那个什么支票事件,是不是你的手笔?” “我要说是的,你会伤心吗?”一阵沉默后,亨利甩开我的手,反而轻柔地抚摸上了我的脸,似乎带上了点愧疚,“很抱歉让你在那里受了那么多苦,我没想到埃里克找的那个捷克酒贩子犯的罪有那么重。我本不想让你受折磨,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你的那位少校对你有多么上心。不过他的确不辜负我的期待,把你弄了出来。” “所以呢?很多时候,是你通过埃里克在餵他情报吗?” “偶尔吧,偶尔,不算频繁。他有他自己的想法,那种人,不好驾驭的。”亨利笑了笑,说:“也就是说,你还是很有用的,少校这个军衔,不低了。” “可有人也许是知道了这个秘密而无辜身亡。”我冷冰冰地说:“她本该有很好的未来。” “那不能怪我,亲爱的,是埃里克的业务能力太差。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也结束了,也许——我想我们不久之后就要在美国见面,你提前做点安排。” 第93页 “什么意思?我不走!德勒斯登这边我已经得心应手了!” “不可能永远在这边的,别忘了,你可是个美国人。”亨利露出不明意味的哂笑,转身朝火车站走去,朝我摆了摆手,“好好活着,阿尔,好好照顾南希。” 亨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我茫然地注视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就像一颗石子被砸进了平静的湖中央,不断下沉、下沉,来到不见光的黑暗深处。又或是站在一方高海拔的洞穴口,其间寒风唿唿作响,吹得人思绪凝滞,浑身僵硬。 我咽了口口水,强忍着升腾起来的情绪开车回餐厅,给萨连科打了个电话。 “现在,我想见你。”我说。 “我马上来。”他以坚决的口吻应允,却叫我不好意思,我想说别着急,可他已经挂了电话。没过多久,在渐晚的墨蓝天色间,他穿越风雪而来。当他推开琴声大门后,我便径直步入楼梯,他不动声色地穿过用餐的客人们,来到二楼与我相会。我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我不出声地摇头。他笑了,大概被我弄得很痒,他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说。 “别骗我,你有心事。” 我勉强挤出笑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里闷闷的,像被压了块石头,不算重,但的确影响唿吸。就像在这炉灶里不断添加干柴,一小撮火焰细细煎熬着情绪。 “别吊我胃口了,你不知道我放着好大一个间谍没抓专门来看你的。”他捏了捏我的脸,像在哄小孩。 “看来我排在苏维埃前面了。” 萨连科耸耸肩,不承认但也不否认,我嘆息一声,低沉地说:“如果我们不是这种身份就好了。” “哪种身份,情报人员?” “不,苏联人和美国人。”我苦笑着,避开他的目光:“虽然我一直觉得这种对立荒唐透顶,对我们俩来说什么都不算,可客观困难的确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不容忽视,这其中还牵扯到了多少别人,我不敢想像,为什么感情总是被利用,信任总是被浪费……” “你有困难了吗?”萨连科捧起我的脸,凝视我,“是不是上面不好交差?虽然有违我的原则,但,但是如果你需要,我会给你一点情报,让你在德勒斯登扎稳脚跟……” “不!我不要你这么做!我不愿意你违背原则,你对我和南希的真实意图足够把你送上军事法庭了,况且,这样会让你难过,我明白,你是有信仰的,你和我不一样。” 我难过地转身,极力忍住被情绪冲上来的眼泪,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一个长久之计,我不会离开德勒斯登,坚决不会,即使是中情局,也别妄想掌控我,我一定,一定……” 我捏紧了双拳,指甲钳进肉里的疼痛很分明,我忿忿地转身,望着我此生的挚爱,我的苏联爱人,近乎仇恨般地把他推着按在墙上,踮脚狠狠地吻了上去。 “我一定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永远!” 后来萨连科说,要不是因为我的眼泪,我那样“粗鲁”地对待他只会招致一个结局,那就是被扔在床上干开花。可他太心疼,心疼得压抑住了最本能的性冲动。他只是搂住我的腰,向我允诺,我所为之而努力的,也是他倾尽全力之所在。 “你只是害怕了,害怕会影响信心,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多,那边有第二个一年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等我退役了,我们就去托尔高买栋房子,你开餐厅,我给你打下手,负责进货送货……要是我当了将军退不下来的话,我就给你弄个身份,保护好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安全、自在地活着,中情局找不到你,克格勃可无法拿你说事,而格鲁乌更不会。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到老,成为一个爱哭鼻子的小老头,就像现在一样。” “你比我更爱哭。”我说。 “我只对你这样的。” 不知道是萨连科是真的如此天真,还是他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而编造着精美而虚幻的未来图景。这种绝望被年轻的我们长久压抑在心底,直到直面时刻才知道是多么无助。萨连科不会离开他的祖国,这不啻要他的性命。而我的背叛,不仅会让南希受罪,我也将终生受到中情局的追杀。论起残忍,美国丝毫不逊于苏联。 我之前并不怕死,可现在怕了,因为我是为了眼前这个人而存在的,为了他,我不能死。这是我的抗争之路。 抱住他,我让唿吸绵长,尽管生命强壮而有力,在这两具年轻的身体里訇然作响,而希望却有衰退的迹象,精神似乎从长久的紧绷中回过头来,嘆了口气,说自己累了。我们咀嚼着彼此的恐惧、忧心,深知也许应对客观现实并无绝对的完美方案,但此际的拥抱、唿吸和亲吻,只要沉溺,那便是永恆。 半月后,1956年的二月,在一个小雪天气,我们为南希办了一场小小的晚宴,庆祝她出院。据萨连科说,克格勃那边很大程度上知晓了南希的真实身份,毕竟亨利如此不加遮掩地探望她。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克格勃和格鲁乌都没有动作,只有萨连科遭了几句埋怨,说为什么通过我没能早点把南希挖出来。 第94页 “她可以扮演和阿尔弗雷德一样的角色。”萨连科抱歉地对他的长官说,“如果现在我们不方便对她动手的话。” 其中一定有什么交易存在,但萨连科还不够知情权。长官只是要求萨连科看好我们,争取在我们身上谋求到“最大利益”。 萨连科当然老老实实跟我坦白了一切,但我却隐瞒了我进史塔西的局子是亨利为了试探他。这种过去了的伤害,再次提起只会让他难受。 那天琴声歇业,薇罗奇卡早早地就乘坐米嘉的车来到了琴声,她说要做几道正宗的彼得堡菜,弗兰克在一旁饶有兴趣,两人从午后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而米嘉,站在院子里,沉默地伫立着,仿佛还没能摆脱曾经的失意。 “和埃里克有交集的那位,就是在中情局里能力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如果有他的教授,你打不过埃里克很正常。”我走过去安慰他,“况且,你没想下杀手,是吗?” “他虽然性格沉闷了点,但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米嘉说,“再加上,那天我的确没想到会是他,我承认有一刻我慌了神。” 米嘉转身看我,问:“还没有他的消息?” “估计他知道我在找他,藏得很好,我也不愿意弄出很大的阵仗,你明白,我不想让你的长官受累。” “但愿如此,莱利先生。” “好久没人这么称唿我了。”我弯起眼睛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拍了拍,米嘉略腼腆地挤出笑容。 “过来帮我搬桌子吧,我想把餐厅中央清空,晚上我们可以跳会舞。” “汉娜也在吗?”米嘉边走边问,我想起了被萨连科做过完整背调且签署了保密协议的那两位新来的小姐,汉娜与萝拉,挑了挑眉,坏笑着说:“当然。” 当我的挚爱领着我的另一位挚爱在夜晚到来时,风铃摇晃出我此生最美好的夜晚的铃声,轻盈悠远,不似在人间。萨连科——我的罗曼,短促的金髮、硬挺的眉眼和高大的身躯,在我心中就是赫拉克勒斯都会相形见绌,而我的“母亲”,我的缪斯——南希,挽着罗曼的胳膊,穿着安茹羊毛针织长裙和巴洛克雕花式样的羊皮高跟鞋,随他一同进入了琴声,进入了我的领域,我的心里。 满满当当地,我确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以爱人、孩子、朋友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走过去拥抱了他们,南希吻了吻我的面颊,抓住萨连科的手,就像婚礼父亲将女儿交託于丈夫的手一样,将萨连科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我不禁笑了,自然而然吻上了我脸红的爱人。 “呀!”身后两只小云雀羞得红了脸。 “你们才知道吗?”我听见米嘉在后面夸张的声音,“要保密,别忘了你们签署的保密协议!” “知道了知道了!在这里又不犯法。”汉娜和萝拉异口同声地道,很显然,她们并不知道萨连科的军人身份。 “德米特里,你的老闆长得很帅,今晚尤其帅。可我们老闆更漂亮,他身上有种让人怜惜的气质。”这回是汉娜的声音。 “漂亮有什么用,男人要有男人味,我跟你们说,你们老闆是下面的那位……” “米嘉!”萨连科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米嘉,米嘉耸耸肩,连忙躲到了薇罗奇卡身边帮忙摆盘。 “该死的,在下面怎么啦?女人一直在下面,不在下面能有你?见鬼,德米特里,我要你好看。”汉娜扬起小拳头就跑过去和德米特里闹在了一起,我和萨连科相视一笑。 “喂,什么时候配合我在下面一次?”我捏了捏他的屁股。 “不可能。”出乎我的意料,萨连科拒绝得干脆。 “什么意思?”我不悦地眯起眼睛。 “因为那样你并不会很爽。”萨连科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你的,你只是嘴上说说,你希望的是被彻底占有,而不是去占有别人。” “那可不一定。”我忍住笑,说:“你看错我了。” “那要不今晚试试?”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躺好,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我扬起下巴,“说话算话。” (在此我不愿意去叙述晚宴结束后的令人尴尬的夜晚,因为事实证明,到了床上我有多如饥似渴地厮磨他要求他进来,因为即使这个人躺好了,我摆弄了半天就算/硬/起来了也一万个不愿意进入他,好像有什么心理屏障在进行阻挡,甚至让我不自觉地软掉。而只有被他反过来压住占有的那瞬间,欲望才会攀升到顶峰,进入到彼此的大和谐状态。) 薇罗奇卡招唿我们入座,在丰盛的菜品中,我们举杯相庆。烛光摇晃,作为这里的主人,我很矫情地念了一首抒情诗赠予南希。而萨连科,则在众人的欢唿下被拥到餐厅中央为我们演奏口琴。 “《乌拉尔的花楸树》!好极了罗曼!”薇罗奇卡拉起南希,说:“来跳舞吧,亲爱的们,来跳舞!” 米嘉搂住了汉娜的腰,萝拉则带着笨拙的弗兰克踩舞步,而我最幸运,我左手拥着薇罗奇卡,右手抱着南希,在轻快的曲子中旋转,拿出我过去在纽约的看家本事,把两位小姐引得翩翩飞舞,当薇罗奇卡旋转到萨连科的怀里时,我将唱片机的唱针落在了新买的舞曲唱片上。 第95页 “萧士塔高维奇。”我搂住南希的腰,踩起了圆舞曲的舞步,“我一直认为这是最好听的圆舞曲。” “因为它属于世界!”南希在我手中旋转,说:“我们都属于世界!” 不知挑了多久,年轻的萝拉和汉娜说继续跳舞就太无趣了,她们提议蒙上眼睛玩捉迷藏,这是年轻人爱在酒吧里玩的游戏。 “抓到谁,就要亲谁!” “你一定要抓到我哦,老闆。”萝拉在我耳边说,给我灌了一杯酒,用领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在我看不见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汉娜坏笑着蒙上了萨连科的眼睛。 “我们都看不见啦!”女孩儿们快乐地叫出声。 这时,音乐声起,我听过这音乐,东德的国家电台里放过的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不知为何,我想起萨连科害羞时的耳垂,像花楸树的果实,像熟透了的红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一片黑暗中,我弯身向前。 我伸出了手,同时也确信萨连科也伸出手,或许所有人都在摸索,都在黑暗中向前探寻,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目的。我一会儿在原地旋转,一会跌跌撞撞向前,醉意让我站不稳,我张嘴笑着,想必有些傻模傻样。一会儿有人撞了我,一会儿有人推了我,一会儿又是我自己撞在了窗台上,碎掉了一盆枯萎的雏菊……谁知道呢?黑暗的视野里逐渐侵入了灯光的粉橘色,我凭藉这欢笑当中最熟悉、最眷恋的那一道,向前走。 向前走,向前走,不要停,不要停。 在这混沌中寻觅他,寻觅自己。 要一醉,再醉;要一爱,再爱。 直到撞进那宿命般炽热的怀里。 甚至没有解开蒙眼的领带,踮脚—— 我确信自己吻到了要吻的人。 第51章 插pter 50 =========================== 中国有一个作家,很有名的作家,叫作“鲁迅”,日本在1930年代出版过他的书,作为文学教授的外祖父收藏过一套他的全集。有一回,年幼的我指着一串像密码的日本文字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父很喜欢我问他关于文学的知识,他拿起放大镜和词典,研究后用德文和英文对我做出了翻译。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很长的一段话,前面的我不能理解,但最后一句却印象深刻。就如同此时,当我从萨连科的亲吻当中结束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时,在冬日的雪夜中,似乎看到了一个默然伫立的身影。那身影形销骨立,被灯光照映出的泪水噙在眼底,他茫然地注视着屋内的快乐,与他毫无关系的幸福,也许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又或是整整好几个小时。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冲出门外。 “埃里克!”我唿唤着,说:“你出来,你出来,我没有怪你,没有……” 没有回应,只剩风雪肆虐的声音,一串脚印消失在路边,证明他的出现并不是我的幻觉。所以说,也许很不可思议,他伤害过我,杀了莉莉,我却从来恨不起来他。直到多年后,当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又会对他产生无限的怜悯,永远忘不了他在雪夜中的孤单身影,以及留下的这一串逐渐湮灭在雪中的脚印。 回到餐厅内,萨连科扫落我肩上的雪,贴心地给我披上温暖的披肩,我有点心不在焉,勉强朝他笑了笑,“亲爱的,让我和南希聊一会儿,你去跳舞吧,薇罗奇卡在等你。” 萨连科吻了吻我,我转身朝桌边正在为自己斟酒的南希走去。 “亨利有撤离的想法,是吗?” 南希抬眼,猩红的酒液在她杯中摇晃,“没错,他希望我们在四月份时撤离。” “他要放弃德勒斯登了?” “不,也许是别人来接手。” “是因为我和萨连科的关系?”我坐下,急切地追问:“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抱歉,阿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这不是我能掌控的。”南希难过地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她漂亮的眼眸里映出那对跳舞的姐弟。 “我不走。”我直起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不会走的,你心里很清楚。” “你拿什么去抗衡?萨连科?你会把他也拖下水的!” 我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索之后,问:“如果,如果亨利会主动放弃我呢?” “什么意思?”南希双眸骤然睁大。 “罗伯特的死,怎么向上面报的,死在苏联人手上?” “见鬼,你是想要威胁他!你会惹恼他的。”南希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她面前,哽咽着说:“阿尔,你不了解亨利,如果他不是对我们俩还有点感情,稍有不慎他就会全然放弃我们,这回我们已经踩在他的红线上了。听话,我们可以先走,以后在东德哪里见不到他?只要你们还相爱,又何必在乎这离别的几个月?不,也许几周后就见面了!” “你心里很清楚,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离别几乎就是永别。”我冷淡地笑,撇开了南希的手,“就在这一点上,我不会答应你,南希,无论是否採取极端的威胁方式,我都会留在德勒斯登,和他在一起。” 第96页 我站起身,第一次这么决然地拒绝南希,我知道她会把我的意思带给亨利,也许的确会惹恼他,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要好。至于埃里克,就在第二天,我走访了他在德勒斯登乡下的双亲。 “他说要考大学,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在一家餐厅打工,还是史塔西告诉我们的。”穿着件钩花毛衣、正坐在壁炉前做手工活儿的格策太太说道。 我捧着杯热咖啡,环视这栋乡间屋舍,说实话,称之为一栋小型度假别墅也不为过,可见埃里克的家庭情况称不上寒酸,甚至超过了大多数东德人。 “史塔西来过吗?” “来过,还是前年年底,说是……” “餐厅里有人贩卖情报。” “对,是您这边的问题,好在埃里克没事儿,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 “抱歉,格策太太。” “没什么可抱歉的,您也是被陷害的,不是吗?”在一旁做木雕的格策先生说道,“埃里克是有想法的孩子,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们知道,这里留不住他,他可不会满足于做一辈子的木雕,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往大地方去的。那么受点挫折也在所难免。” “您对他很有信心。” “当然。”格策先生温柔地笑了笑,“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未让我们操心。” 接着闲聊了几句,我告别格策夫妇。在回程的路上,我不禁心事重重,这么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埃里克太过年轻,尚且不能意识到,比起所谓的空泛的理想,往往切实的幸福更重要。 并且,我能感受到,埃里克一边在躲我,一边由用偶尔的现身吊着我。也许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但我尚且不清楚,这个时机为何,且为了什么。 在我拼命在全城搜查埃里克的消息时,萨连科最近也忙得够呛。整个三月份我们都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晚上幽会,萨连科说,因为克格勃的中央委员会将派遣访问团来德勒斯登,视察这边的克格勃工作,当然,史塔西也得考虑进去。是以整个城内要以焕然一新的“干净”面貌来面对访问团。 “那也是克格勃的事。”我不满地说,“你是军部的。” “我们主要进行配合。另外,军部更得干净,否则被抓住了把柄,又是一场下不来台的恶斗。” 苏联内部的政治斗争来源于其官僚体制的复杂和庞大,权力的角逐在53年史达林逝世后愈演愈烈,赫鲁雪夫如今当政也不能算完全坐稳了位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要在其中站住和站稳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我问萨连科要不要这段日子先别见面,可萨连科不乐意,他说我这边可是他唯一的捕逃薮。 “反倒是你这边,还很为难吗?”他问,我并没有告诉他亨利想让我撤离的事,我怀揣天真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搞定。 我在他怀里摇头,说:“不为难,只要埃里克那件事搞定了,一切就过去了。” “我会提供你任何帮助,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只需要一个帮助。”我抬头在他唇上厮磨,坏笑着咬他。 “这方面我随时都很乐意。” 而离开了他独处时,南希的话又会反覆萦绕在我心间,我该拿什么对抗这撤令?cia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了都不顶用,除非上级帮忙隐瞒,可是我违抗命令后所遭受的第一枪就会来自于亨利。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给他的履歷上带来污点。 这也是他要我杀了埃里克的原因,埃里克不仅背叛了他,还引起我这个下属对他的猜忌。上下级之间不说百分百的信任,明面上的信任要做到,这样才称得上为一支队伍,才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为他卖命。 南希不断向我施压,告诉我亨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叫我完成任务准备撤离。南希已经从德勒斯登军区退出,薇罗奇卡已经看到了她要离开的端倪,于是告诉了萨连科。萨连科虽然什么都不说,他不想要我为难,可有时夜里我醒来,看见这个人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凝望我时,我就知道他在忧心我的离开。 “我发过誓的,这地狱可不能白下。”我开着玩笑,抚摸他紧皱的眉头。萨连科只是抿了抿嘴,好似把所有苦涩都咽回了肚子里,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绵长的压力让我倍感煎熬,埃里克这方面的确进展缓慢,原因之一是我没能想出来具体的应对措施。依亨利而言杀了他?我深知自己做不到。那么就算找到他了能如何呢?可在莉莉这件事上,他欠我我一个交代。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终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里,我在每日必看的《萨克森日报》上看到了一则讣告,地点在市政厅附近的一条尚在修復过程中的街区,讣告内容为“理想者之死”,署名为“e&mdot;g”。非常明显的暗示,合上报纸,我点起了一根烟。 第52章 插pter 51 =========================== 市政厅上方象徵良善的雕塑俯瞰着城市南部,被雨水沖刷掉硝烟痕迹的它仿佛在向每一个路过市政厅的人那岌岌可危的良心招手。德勒斯登南部作为曾经被轰炸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修復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随处都飘扬着铁锤锤打在钢筋和水泥上的叮噹声、工人们的吆喝声、起吊车的轰鸣声,活似一场城市的打击乐。当演奏于一天的傍晚趋于结束时,我在良善雕塑的注视下走过市政厅,侧身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 第97页 我还记得,当太阳落山后城市是怎样沦陷在一片泛蓝的紫色中,梦幻般残破的街景,被夜空染色的古老墙壁,流窜在空气中的肉汤的味道……我信步而走,来到讣告上刊登的地址——一栋街边的老旧建筑。当我仰起头观察这栋修復到一半阒无一人的建筑时,埃里克从街道的另一侧走来。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兄长就住在这里,他在这里求学,很幸运,腿脚不便的他没能上战场。” 我转头看向他,他仰着头,年轻的面庞上浮现苍老的怀念,有那么一刻,在那温柔的双眸中,我竟看到了罗伯特。 抽出腰间的枪,我将枪口对准了他,“我来是做这个的。” “我知道,老闆,我知道。”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我身上,“可没有我的指引,你找不到我。” “这么有自信?” “不是对我自己,而是罗伯特,毕竟他传授给我了他的一切。”埃里克垂下眼眸,和煦地微笑起来,这种神情我几乎从未在他过去那张冷峻的脸上见过,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随他进入建筑后的一处花园。 花园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尽头的围墙上爬满了枯萎的青苔。夜色下,静谧蔓延,月光如流水倾泻在我们身上。 “很多时候,几乎是每周,我都去去他那里。起初是为了监视他,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行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报告给赫克谢尔先生,就像我对你和南希&mdot;略萨所做的那样。”埃里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自顾自地点燃,下巴上的鬍渣让他此时的回忆平添深情。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边。 “可有一天,当我正躲在一棵云杉后看他驱赶那些不听话的獾时,他突然说‘獾会咬人的,你要注意,能爬树的话最好待在树上。’我手中的笔记本和望远镜就那样掉在了地上。”埃里克幸福地笑了笑,“也是,他是……多么好的人。在观察你们三个人的时候,我对他的仰慕就已经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你——老闆,其实你算不上一个间谍,你只是把情报工作当成游戏,忘却你自己的游戏,至于忠心,更谈不上,你对美国几乎没有感情,对人类也没有。南希&mdot;略萨,那个女人把情报工作看作一项功利性的事业,就和赫克谢尔先生一样,他们俩是一类人,至少略萨接受赫克谢尔先生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权势之心。可罗伯特不一样,他视情报工作为一项神圣的、有价值的、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他有理想,有美好的远景,可当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在战争时期的德勒斯登仰望天空许愿和平却迎来轰炸机时,我就知道,理想是可怕的,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 “但你仍旧接受了他的理想。”我说。 “是啊,老闆,你没见到过轰炸,那炸弹跟雨一样密集地从天上落下来,避无可避,那时我才十岁左右,被我的哥哥曼努拉着四处寻找掩体。我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身边都是爆炸声、倒塌声,惨叫声……地狱也不过如此。我记得是一堵墙,就那样成块地倒了下来,压在了曼努身上,他在最后一刻推开了我,我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去拉一把他就被一位逃跑的先生拦腰抱起带到了最近的地下掩体。” 埃里克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泛着光,“你以为我会挣扎吗?像电影和小说里演绎的那样,要哭着回去找哥哥吗?不,我躲在掩体里,躲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除了害怕就只有害怕。这是真的,老闆,曼努绝望的眼神、朝我伸出的手就只在我脑海里浅浅地掠过,就被恐惧所淹没了。第二天,轰炸结束,我茫然地走在废墟里,压死曼努的那堵墙又被无数道墙重新压住,我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这里,老闆,我们俩现在所站的这处花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滴眼泪都没流,我就去找了盖世太保,联繫了我乡下的父母。”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埃里克看了我一眼,问:“觉得我扯远了?” “不,我只是知道你在想念他们。想念你的兄长,想念罗伯特。” 埃里克扬起嘴角,“罗伯特可跟曼努不一样,他年纪都足够当我的父亲了。可是,我知道是曼努指引我走向了他。因为…… 他们都有很美好的愿景,也许这么说会显得矫情、天真,但这是真的,老闆,我渴望一种人类的和谐,这种和谐,就像巴赫的曲子,是一种宇宙的谐音。我不知道您能否明白,间谍,不是蛆虫一样的角色,他们可以充当世界的协调者,因为他们处于对立的交锋中,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去塑造,我想要成为的就是这样的人。” 埃里克哽咽了,他颤抖地吸了一口烟,激动地说:“可在这过程中,第一个就是要牺牲自己,第二个则是牺牲这条路上的阻碍者。要狠得下心,才能获取更多资源,才能掌控更多。” “所以你牺牲了莉莉。”我冷冰冰地说。 “她无意间听到了我和亨利的电话,知道了你进史塔西是我的手笔,也就是说,她知道了我是美国的间谍。” “所以你拜託罗伯特杀了她?” 第98页 “我请求她辞职,可她却不听,甚至还要来见你。老闆,我要是暴露了,赫克谢尔先生会放弃我的。他放弃了我,我还怎么帮罗伯特去打败他?这都是为了理想,你能理解吗?” 我难以置信地笑,“你还想渴求我的理解吗?” “不,”埃里克摇头,否认道:“我不希求,因为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在很多个夜晚,罗伯特教我格斗术,教我在丛林里隐匿自己,教我间谍所该具备的一切,我就知道,他把理想的重担交给了我 ……因为我见过纳粹残忍的一面也见过盟军残忍的一面,深知人类的兇残是无法消弭的,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 突然,埃里克扔掉了烟,快速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低声啜泣起来。 “是亨利逼你来的吧?”他转身,泪眼里全是遗憾,“以你的性格,你根本没心思来找我,除了莉莉那件事或许让你如鲠在喉,但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什么秘密,你一概不会关心,即使我窃听你多时,把萨连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罗伯特,离间了你们。” “没错,我的确对很多事情都心不在焉,但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是关心你的。”我凝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你还很年轻,很多事情都没能思考清楚,这并不是一条不归路,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伪造你的死亡,你就此消失,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埃里克&mdot;格策。” 埃里克双眸颤动,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苦笑着咀嚼这个词,无奈道:“这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当初莉莉死了你的痛哭是全然的伪装吗?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吗?可是埃里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莉莉是死在家里?那个时候她本该如她应允的那般在餐厅帮忙,可她却换好了衣服并不出门,难道你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吗?” “不……”埃里克后退着,泪水纵横在他忧伤的面庞上。我步步紧逼。 “因为她在我们俩当中选择了你,她选择了帮你欺瞒我。而你,却借罗伯特的手杀了她,怎么?你这么聪明,难道听到她是死在家里时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吗?不,你想到了,可就如你躲避你哥哥的死亡一样,你躲避她对你的爱。是的,没错,人类是残忍的,是暴虐的,甚至是无可救药的,可也有这样的人,怀揣着爱人的心、良善的心行走于世界上,这样的人很多,就在你我的身边,他们才是世界的希望。所以,根本就用不到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所谓的伟大理想,不过就是自我感动!” “哦,不!”埃里克跪倒在地,捂住脸痛苦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想伤害她的,我不想的……” “一切都完了,老闆,一切都完了,可是我该后悔吗?”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我没有选择了。” “见鬼!”我愤怒地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吼道:“我说了,你可以消失,离开德国,我会上报说我亲手解决了你!想想你的父母,他们还在等你考上大学,你有光明的未来,只要我们好好谋划,只要我们……” 说不清我是真的为埃里克着想,还是在实现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愿景。但的确出于真心,我甚至哽咽了。 “父母?”埃里克突然打了个冷噤,跪倒在地。茫然的泪眼里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痛楚,随即化为令人不解的冰冷,“他们根本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不明白,哦,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到底是谁呢?” “我是监视的,是传话的,是递刀的,是爱人的,还是害人的?”埃里克喃喃自语,痛苦地摇头,我惊恐地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不由得松开了他。 “不管你是谁,当间谍的谁还没有几个别的身份,摆脱这一切,走吧!”我近乎颤慄地说。 “那你呢?”埃里克自顾自地笑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现在的处境吗?克格勃中央委员会可是在德勒斯登啊。” 他突然崩溃地大笑起来,对于他越来越莫名其妙的话,我感到一阵恶寒。 “什么意思?” “你一无所知,你一无所知!我是自我感动,你也一样,老闆!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你以为我会感谢你的网开一面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近乎仇恨般地凝视我,“我不会给你这个伪善的机会的,不会!你以为只有雏菊下面的那一个窃听器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萨连科怎么商讨着欺上瞒下吗?他,他想尽办法弄那么多注水了的情报,来换取和你所谓的‘正当’交往,早知南希&mdot;略萨的存在却不上报,忽视和你一切相关的信息,那么多…… 阿尔弗雷德,就是证据我就搜集了整整两个牛皮纸袋,甚至还有你们俩通姦的音频……” 一阵嘶吼后,他兀地平息下来,谛视早已呆滞的我,淡淡地说:“这一回就是那位上校都保不了他,史塔西会将证据直接递交给克格勃中央委员会,根本不用去东柏林辗转一圈,那些足够把他送去以叛国罪的罪名枪决了,足够了。”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哦该死!”我反应过来掏出枪,狠狠地抵在埃里克的脑袋上,“你提交了吗?那些证据在哪里,该死,你不能这么做!” 第99页 在我绝望的歇斯底里中,埃里克泪眼朦胧,露出残忍却悲哀的笑容。 “史塔西大楼二楼的群众举报资料接收室,你现在去,想必还来得及。” 丝毫没有犹豫,我哆嗦着松开埃里克转身就跑,也许是跑到花园入口处时枪声才响起的,我惊恐的头脑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回头望去时,埃里克已经倒在花园中央,手里拿着枪,太阳穴处被开了一个恐怖的黑洞。 地上蔓延的血液倒映玄色的月光,他死在了他兄长死在的那片土地上。 第53章 插pter 52 =========================== 毫无徵兆地下起了小雨,让我奔跑的脚步略显慌乱,心中不断有声音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只要一想到行刑场上的萨连科——就只是这样一副臆想中的画面,就叫我忍不住发颤、反胃。想必某些彳亍于这个夜晚的德勒斯登市民会看见这样一个狼狈的、奔跑在雨中的涕泗横流的男人,他慌乱地就像犯了什么正在被抓捕的罪。 我冲进琴声二楼,先是用冷水浇了自己一头,好让纷繁不堪的思绪能够稍微冷静下来。一定会搞定的,我喃喃自语,哆嗦地走到杂物间收捡装备,然后用紧急线路给南希打了个电话。 “是不是随时能走?”我问。 南希惊讶地问:“你想好了?” “凌晨五点,你在安吉基里卡大街的格里芬酒馆前接我。” “阿尔,你要做什么?”南希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地点不对劲,毕竟这里是我们经常监视附近的史塔西大楼的据点之一。 “别问,别问,南希,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那么五点见,亲爱的,我跟你走。” 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颤抖,我再次转出一串号码,在长时间无人接听的白噪音中,我不禁破开哭声。 “哦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接电话……” 咔哒一声,电话接通,萨连科疲惫的声音传来,“阿尔?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说是什么让我彻底下了决心的话,就是此刻他这鲜活的、关切地唿唤我的声音,这世界上怎么可以没有这种声音?我强压下哽咽,佯装平静地说:“嗯,有点小麻烦,五点来安吉基里卡大街的格里芬酒馆见我,好吗?” “当然。”萨连科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很需要,非常需要,你一定要准时,我很想你。” “我会的,我也很想你,一会儿见。” 他语气轻快,怀揣即将与我见面的喜悦挂了电话。很好,他没有起疑心,这缘于此类事件在过往发生过好几次,深夜里我唿唤他,他来见我,他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可是萨连科,对不起,对不起。 做好这一切,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琴声,就如同很多个出行的夜晚,没有和在厨房里忙碌的弗兰克还有服务客人们的汉娜、萝拉道别,没有转身回看一眼这我经营了两年、拥有过无数快乐与幸福的餐厅,我爬上皮卡车,将自己扔在驾驶座上,与后视镜中红着眼的自己对上了目光。 我笑了。 也许,这就是渺小,这就是註定的结局。 1956年4月初的一个飘着细雨的凌晨,一位身穿风衣略显狼狈的男人怀揣着一个牛皮纸袋,来到位于安吉基里卡大街的德勒斯登史塔西大楼,他发着抖,显然被雨夜冻得够呛。在询问来由时,他低声告诉门警自己有重要的线索举报,在他一本正经、略显哆嗦的紧张模样中,年迈的门警想起了无数个在雨夜里来举报自己亲人、朋友的举报者们。他对这个男人进行搜身,确保他身上没有武器后便领他进入了史塔西大楼的二楼举报受理室,当他离开时,男人紧紧抱着牛皮纸袋,瑟缩着向他道谢。他几乎刚转身,就只觉得后颈一阵钝痛,彻底昏死过去。 我从牛皮纸袋里掏出马卡列夫手枪,也许是因为这把苏联枪,眼前的两位办事人员有片刻愣神,也就是在这一瞬,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射出子弹,卸去了他们的行动能力,而在他们的哀嚎还没来得及散播在这寂静空旷的深夜大楼时,我将桌面上他们正在进行处理的举报材料揉成一团塞进了他们嘴里。 在这两位年轻的史塔西低沉的呻吟中,我发了疯似的在他们那材料堆成山的文件架上寻找关于萨连科的那份举报材料,啪嗒啪嗒,文件夹掉落,纸片如雪花般纷飞,活似电影中那癫狂而浪漫的场景。 埃里克说得没错,重要的举报材料会直接送给克格勃,在桌上的几份被该有绝密文样的档案袋上居然都是俄文。当然,拆了那些档案袋我仍旧一无所获。 我绝望地意识到,在这浩瀚无穷的材料中找寻属于萨连科的那份,无异于大海捞针。 此时,屋内的动静引起了外面巡逻人员的注意,当紧锁的门被敲响时,我停住了动作。 “发生什么了吗?” 我走到最近一位史塔西身边,用手枪抵住他的脑袋,向他使了个眼色后扯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纸团。 “没,没什么,我们在整理文件。”他颤慄着,恶狠狠地盯住我。 “为什么锁门?”门外的人拧着门把手。 第100页 “这是机密!”他着急忙慌地说,在我的枪口下,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门外的人显然在犹豫,片刻后说:“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瞬,我手中的这个史塔西突然大声叫道:“有敌人!有敌人!” 我当即一拳打晕了他,看了看时间——四点五十分,没能找到那份材料,只能铤而走险用最终的解决之道。当紧锁的门被接连勐踹时,我迅速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小瓶汽油,浇在文件架上。 随着火柴的掉落,轰的一声,火焰勐地窜升,熊熊燃烧起来,很快堆满纸张的两三米高的文件架就被火焰所吞噬,火舌缭绕如同世界末日的狂欢。就在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我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 大概歷史上做到了火烧国家安全部门档案室的只有我一个人,警报嗡鸣中,史塔西二楼的某个窗户在凌晨的墨蓝中渲染出一片血红的光芒,几支执勤队伍若群蜂般愤怒地一涌而出。 狂笑着朝格里芬酒馆的方向跑,我的精神处于极度亢奋之中,脚步轻伐,好似要飘了起来。子弹噼啪而至,有一枚甚至擦着边儿割伤了我的脚,让我朝前一栽,差点葬送了所有。 在逃跑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一辈子的演技恐怕都要用在这样一个凌晨。你要问我后不后悔,即使在很多年后我都会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完美的决定。 当格里芬酒馆的招牌出现在视野中、史塔西在身后紧追不捨时,我看到了停在酒馆边的、隐匿在暗处的南希的车,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从另一边的马路上的吉普车上下来、发现我、微笑着从雨雾中朝我走来的萨连科。 “阿尔!”他的音色轻快,走向我的他是那么幸福。 可是,对不起。 不过二十米距离,足够演绎这一切。当他注意到我的慌乱与狼狈现出疑惑还没来得及追问时,我朝他举起了枪。 “你骗我,去死吧!” 我想这声音足够大,大到能让快追至此处的史塔西们听到。也足够愤怒,愤怒到让萨连科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 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滚烫的子弹莫入萨连科的左腹,他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抬头时,他冰冷的目光快要将我冻伤。 “对不起……” 我觉得就像在做一场可怕的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从这恐惧中醒来。感官麻木,只能感受到枪管的灼热与他受伤的眼神,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在不受控制地嗫嚅着抱歉,我转身,行尸走肉般地朝南希的车跑去,凭藉最后的理智朝史塔西追来的方向扔了一个烟雾弹。这弥散的浓烟彻底将我和萨连科隔绝,朦胧中我回头,似乎看到他捂住渗血的腹部朝我跑了几步,却最终不敌伤势摔倒在地。 那绝望的、不甘地朝我伸出的手,好似扼住了我的喉咙,叫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那从他腹部淌出的血,滚烫,好似岩浆般灼伤我。 怔怔地转身,我决绝地朝前走。拉开车门,我坐到了南希车上。 “开车。”我说。 目睹一切的南希泪流满面,沉默地踩下了油门。 ==================== # iii:h ==================== 第54章 插pter 53 =========================== 如果美国是我的家乡,那么还乡之旅从此以后会在心中生出恐怖的癥结。拂晓时,我在一列维也纳开往苏黎世火车上醒来,在南希散发苹果香气的怀里,看向窗外永恆的茫茫小雨,顺便匆匆瞥了一眼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确认此人存在后再次睡去。我感觉被这片土地所抛弃。 梦里我关上了一扇暗门,就像关上了回忆。这时火车里传来拉手风琴的声音,孤独而华丽,在我们的车厢里留下缕缕残音。 关于这段归美之路,记忆是模煳的。脚步虚乏,发着低烧,南希时时刻刻注意着我好提防癫痫的造访。但很幸运,当我们在苏黎世某个军用机场登上一架美国战略运输机时,我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 有护士在给我输液,药液很凉。病床靠近舷窗,固定在如山的、蒙着迷彩幕布的货物边。护士跟我说,运输机不比客机,会很快,也会很颠簸,没那么舒服,我最好躺在床上不要动。 我想她有点考虑太多,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动作。身体僵直得如同情绪,南希不得不时刻在身边预防我进入强直状态。即使亨利很贴心地让医疗团队配备了医治癫痫的药物,但在万米高空,突发事件总会令人担忧。迷迷煳煳中,我听到低声的啜泣。 “你在想谁?”我抬起手,擦去南希眼角的泪。 南希讶异地抬头,“你醒了?” “噪音真大,”我微笑着。 “睡不好,是吗?”南希俯身抚摸我冷汗涔涔的脸,舷窗外黎明时分的蓝金光芒落在她美丽的双眸里。 “不,睡得很好。”我贴在她手心,“你为什么哭?” “因为担心你。” “还有呢?” 南希眼眸颤动,移开了视线。 “你在想念德勒斯登,想念薇罗奇卡。”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你有好好跟她道别吗?” “不存在什么道别,这对我们来说太奢侈。我们不是称职的间谍,阿尔,我们不称职。” 第101页 “但勉强称得上‘人’吧。”我笑了。 “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发生什么了吗?”南希凑近,问:“你放火烧了史塔西大楼,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美国人的前提下,阿尔,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后怎么面对亨利的责问,上面的人为了维持那所谓的外交关系会怎么处罚你?” 我保持微笑,懒洋洋地撇过头,望向舷窗外蓝金色的天际线。 “没关系的,南希,也许亨利早就知道一切了。他那么聪明。”这时,我才敢稍微想一想萨连科,可只是那样浅尝辄止地想一想,喉咙就像被掐住般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就落了下来。 “比起因为同性恋罪去坐牢、叛国罪被枪决,弄丢了两条鱼的罪名,实在要小太多了。”我挤出笑容,用此话来宽慰自己。 “你们的事暴露了吗?”南希难过地问。 我点了点头,装作毫不在乎,甚至有点戏嚯地说:“被举报啦。” “谁举报的?” 我闭上眼睛,不肯再说话,南希默默地等了片刻,说:“你和亨利有事在瞒着我,但我最终会知道的。我会的。” 南希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啜泣。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得跟个孩子一样,面朝舷窗,我盯着那像鲸类的曲线般圆滑的、透着诡谲的玫瑰色光芒的天际线,死死咬住散发消毒水味和仓库味道的被单,抖得像个筛子。直到飞机降落在迈阿密,我才勉强调整好情绪。在走出机舱迎接这热带阳光的剎那,我抬起头,被烈日毫不留情地灼痛双眼。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漫长的离别。 是的,我确信这只是离别,而不是永别。 比起45年后的那次分离后的消极,这一回我竟满怀希望,我认为自己会再次和萨连科重逢,尽管希望渺茫,但这种确信,就像确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风、存在水、存在阳光般那样,是理所应当的,不用去推理或者稍加思索的。所以我还可以活着,即使流泪,也可以满怀希望地活着。 不要嫌弃我此时的絮絮叨叨,要像南希一样在我身边,你——听故事的人,你不要忘记,你在长椅上留下的温度,你在漂浮永恆钟声的教堂广场前沐浴的夕阳,你在凝视我时露出的那虔诚、专注、这世上最珍贵、最稀缺的微笑。 你不要忘记,而我会给你我知道的所有,一样动人,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对她的意义,对我的意义。 我并非决然摆脱虚无,但又无比承认自己的存在。相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这样看来,我若一滴水落在了大海里,消弭了自己。当然,我并非想说自己在过往有什么优越性,只是湖水是湖水,海水是海水,我到底是很难把自己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同普罗大众等同的。所以说,我并非降低,而是升高。我承认自己作为一个乱伦之子的合理性,毕竟,我是作为萨连科的爱人所行走于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我妄加指摘,因为无论作为谁的爱人都是合理的,尽管有的感情没那么见得了光,但“爱人”这个称唿,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己冠名的。 所以我不彷徨,在过激的行为带来了相应的处罚被停职暂时留在迈阿密待进一步发落时,我成日看热带阳光下泛着水晶般浪花的墨西哥湾和品尝咸涩海风下科罗纳啤酒的味道。起初,我会小心翼翼地去回忆,发现除了流泪也无别的大害之外,就放心地去思念了。 我思念萨连科,想念他海一般蓝色的眼睛,还有他金色的睫毛、头髮,想像他此刻若坐在我身边,遮阳篷为怎样为他挡住阳光。他会怎样咬住吸管,皱着眉喝上一口加了冰块的可口可乐,我会想像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短裤,踩着柔软的沙子奔跑在浅海里,或者登上白色帆船,随波浪驶向光滑的海平线…… 我想像着,心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却又觉得,源源不绝的幸福从那里涌出。 爱本来就是又痛、又幸福的。 “你爱玩跳伞吗?”南希有时候会坐到我身边,因为我经常忘记时间,在海滩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很奇怪,我被停职,亨利和南希居然像是来照顾我一般在迈阿密度起了假,这对亨利来说多么罕见。可我已经没心思提防他。 我没回答南希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注视夕阳靠近玫瑰色的海面。这里不是什么度假沙滩,并没有人间的嬉笑声。这里是个军事基地,美国南方战区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地方。你偶尔可以看见海军陆战队们从平静的海面探出头来,或者看到他们赤裸着上身跑过沙滩淌下拉练时足以让人注目的性感的汗水。在这些人中,我注意到一个和萨连科差不多身高体型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都一样很爱笑,不同的是比起他黝黑的皮肤,我的萨连科苍白得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他是属于寒带地区的,我的北方爱人。 有时亨利会坐到我身边和我一同看墨西哥湾,他也很沉默,却摆脱了肝病的困扰,变得气色很好。偶尔,他会跟我说海的那边是古巴,在古巴美国有个基地叫作关塔那摩。那座可怜的小岛上正在发生革命,有个叫卡斯楚的地主的儿子带领大学生们站了起来。可他现在失败了,还流落在墨西哥。 他似乎是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我和南希都没搭理他,没过多久南希就站起身往回走,将海滩留给我了我和他。海浪层层叠叠的发出细碎的歌声,明晃晃的海面行将走向日暮时分。我想独自欣赏,于是我并不收回目光,也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埃里克是自杀的。” 第102页 长久的无言间,是海浪涌动的声音。 “我知道。”亨利的声音很平静。 “是你让他做这一切的。”我说。 “没错。”亨利点起了一根烟,抽着:“你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但我总有办法。我要你回来,你就必须得回来。” “意义呢?”我转头看他。 “没有意义,只是目前我还不想你死,没看报纸吗?柏林隧道被发现了,东德正在全国进行清剿,你不回来,必死。” “那又如何呢?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亨利指间夹着香菸,转头无神地看我。他穿着件米白色的亚麻短袖短裤套装,戴着顶同色系的草编遮阳帽,墨镜挂在领口,是十分优雅的度假着装。可在这少有的和煦外表下,我看不到一颗温暖的、流淌着血液的心。 可我又何必在意呢? 无视他的目光,我转头看海:“没有人可以掌控我,你可以分开我们,但永远不可能阻挡我们之间的爱。这爱会指引我们走向彼此,哪怕分开一千遍,一万遍。” 这声音掷地有声,好似不是我发出来的。接着,我听到亨利那意味不明的低声轻笑和一声来自远方的唿唤。 “阿尔!”我应声看去,只见远处停机坪上的南希一身英挺戎装,站在一架海军陆战队的ch-37c直升机前朝我招手,问:“你要来跳伞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站起了身,大声吼道:“回来!南希!” 南希将目光轻轻扫过亨利那张略显慌乱的脸庞,我想我并没有看错,那是少女的调皮和女人的怨怼所融杂在一起的一抹笑容,南希轻轻摇了摇头,风吹过她的一丝髮丝,掠过她风情万种的面颊。她决绝地转身,登上了ch-37c直升机。 没过多久,一顶降落伞如花儿般绽放在空中,这是我第一回见到亨利那种神情,那样仓皇失措,仰着头,微微地举着双臂,注视那飘摇而下的降落伞,小步跑在海滩上,嘴里不住念着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当降落伞稳稳噹噹落在海滩上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落下了双臂,映照夕阳的面容又恢復了往日的严肃和淡漠。只是当他转身时,害怕失去的惶恐余韵仍残留在他脸上。 我永远记得他眼角发红,匆匆离开这片海滩的模样。 第55章 插pter 54 =========================== 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又或许时三个月……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数字,没有感觉,缺乏体会。大多时候我很平静,没有被思念荼毒到活不下去。但也有思念若狂的时刻,这种时刻多发生在酒后,我会在海滩上狂奔,一边跑一边痛哭流涕,把拉练的海军陆战队满脸震惊地甩在身后。后来,海军陆战队记住了我,而南希也不允许基地的俱乐部再卖给我酒。 “不要你管,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要你管!”生气时,我会对南希发脾气,有时候甚至会说胡话,“你也不要爱我,见鬼,你为什么爱我?亨利是不是因为你才要我回来的?我对他又算什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萨连科的身边 ……” 撒完酒疯后我又无比后悔地向南希道歉,来换取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可有一次,当她抢过我手中的酒瓶后我愤怒质问她是不是真把我当她的孩子了?我说这是幻觉,她对我的爱,是她的母爱无处可去。 当听到“母爱”这个词组时,南希的嘴颤抖了两下,这一回她没把激动的我抱在怀里安抚,而是转身就走,在沙滩上留下一道仓皇而愤怒的脚印。 后来我们足足有一周没有见面,某天我实在忍受不了跑去她的公寓。空无一人的公寓中我醉醺醺地唿唤她的名字,喊累了又喊另外一个名字,直到最后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当夜色渗透百叶窗落在我脸上时,我自顾自地爬起来,却不想发现了南希放在桌子上的护照一角。 只是好奇,我打开了护照。 ——南希真实的护照。 熟悉的美丽面庞边,写着一串熟悉却陌生的名字。 南希是南希,可是为什么后面跟的是“赫克谢尔”?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难以置信地傻笑,我恨不得朝自己的太阳穴来上一拳。放下护照,我走出公寓,忘记自己把酒瓶留在了公寓里。我想,这时第二天傍晚她为什么会主动出现在我身边。 夏天的到来让基地迎来久违的假期,人们会来到海滩上嬉戏,大多是军人和家属们。傍晚时分,海风轻柔、海面荡漾着金光的时刻,南希披着条毯子来到海滩上,坐到了我身边。 她虽然身材很好却总是穿连体泳衣。这一回,她在松开毯子后露出最新款的白色比基尼后,有点害羞地望着我。 “好看吗?” “好看。”我转头,对她微笑。我只肯对她微笑 平而有力的肩膀,特工出身精通格斗术让她的肌肉线条如雕塑般美妙,然而她的腰肢却是柔软的,柔软到让人联想到这里的海洋。在渐晚的天色中,我注意到她的小腹处有道一掌宽的横向的细长伤疤,就像一条虫子爬在她平滑的肌肤上。 “这是什么?” 我凑近了看,夜色朦胧中,伤疤看起来年代已久,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你什么时候这里还受过伤?” 第103页 南希没有回答,让我抬头看向她时,她那漂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你说我和亨利有事情瞒着你,可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南希,你和他结婚了吗?” “不,我没有结婚。” “那你为什么姓‘赫克谢尔’?” “我本来就姓赫克谢尔。” 我笑了,难过地摇头,“我不明白。” “要是你明白了,你能原谅我吗?” “可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我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贴在自己面颊上,“是我口不择言,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你感到歉疚吗?可如果,我告诉你,施密特不是我,略萨也不是我,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的话,你还会歉疚吗?不,你会很生气,会斥责我,会恨我。因为我就是你最恨、最不能原谅的那种人。” “不,我不要听。”我眼泪直淌。 南希抽出手,放在了她小腹的伤疤上,颤抖地说:“这里,曾孕育过一条生命。” “和亨利。”她凝视我,给我疑惑以肯定,“多年前,当亨利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却要我接手你时,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在恨我。” “不……”我摇头拒绝,可南希坚定地凝视我。 “他恨南希&mdot;赫克谢尔对他的爱,这爱让他欲罢不能,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也将是最后的一个孩子。” “——他和他亲妹妹的孩子。” 我说过了,我要告诉你一切。 那要从1928的爱尔兰开始。 从一辆摇摇晃晃、行驶在乡间小路的汽车上开始。 十岁的女孩儿第一次离开这座满是苹果花的乡村,她将乘坐轮船,来到一个名叫汉堡的沿海城市,然后再登上另一辆最新款的高级汽车,来到从过世的母亲口中听到过多回的、她却对此从无好感的巴伐利亚。 她睁开睏倦的眼睛,南德的阳光落在她柔软的髮丝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抚摸穿过森林的冰凉的风。她对新家并没有任何好奇和憧憬,她只想念母亲每天早上烤面包的香气。可母亲在一个清晨晕倒在苹果树下再也没有醒来,于是她被迫进入一个与苹果树、乡村、晨雾截然不同的世界。 新家是庄园,华丽得吓人。她被安置在顶层的一间小小的布置精良的客房里,不是僕人们住的地方,也不是主人们住的地方,是客房——所以她一直以客人的身份居住在这里。客人意味着不属于,多少回,她坐在窗前看摇曳的树林,她都对自己说,她不属于这里。 那时她姓略萨,是母亲的姓氏,在以葡萄酒为生意发家如今在魏玛共和国政商两届都有一席之地的赫克谢尔庄园里见到了温和敦厚的男主人和冷淡的女主人,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 “以后,你跟着他们一起学习。”男主人赫克谢尔先生对她说,“我们为你母亲的去世而遗憾,看在多年的情谊上,请你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家?她想,客房可不是家。但她很感激赫克谢尔一家收留自己,在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之后能有一个落脚之处,还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想自己不该有任何别的需求。至于学习,赫克谢尔先生的愿景并不能实现,因为赫克谢尔夫人还没宽容到容许这个来自爱尔兰的私生女和自己的孩子们一同学习。 可她向这个男人道谢,向自己未知的父亲道谢。抬头时,在所有人漠然的目光中,只有赫克谢尔先生和这家的次子朝自己露出了微笑。 她想,这么多年,她眷恋不过就是那一抹窗前的、被阳光镀了金的澄澈微笑。 于是她时常在日光房外偷偷看那三个孩子——不,十八岁的长子已经不需要家庭教师了,他离开了家活动在柏林的政坛中,不常露面。十五岁的次子也不喜欢文理学习,比起书本他更爱枪枝,经常在森林里打猎。只有小女儿,在鲜花的簇拥下跟随家庭教师学习读书和钢琴。所以她经常偷窥的是小女儿,那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笑容患有心脏病没过多久就溘然长逝的她的姐姐。 她会爱尔兰语和英语,却不会德文,语言的障碍让她在这个家里更加格格不入。只有在不列颠做过生意会英语的赫克谢尔先生偶尔对她嘘寒问暖,不冷不淡的,保持在令她舒心的距离。除此之外没有人跟她说过话,除非她肯开口说德语。可是她怎么敢呢?这种听起来硬邦邦的语言她一个字都搞不懂,尽管她在日光房外听家庭教师讲课,但没人教她那繁复的语法,即使她后来被这家的次子称赞是赫克谢尔家最聪明的孩子,但几个月以来她也只敢跟僕人说上几句日常用语表达需求和感谢,除此之外,她希望自己变成空气。 “我不明白,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到头。”她爬到树上,踮起脚眺望爱尔兰的方向。 “这里不好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她惊唿一声抱住了树干,低头发现是这家的次子——亨利&mdot;赫克谢尔。他正仰着头,手里拿着马具。树影斑驳中,少年灿烂地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对她说。 所以多年后,对于他的一再拒绝,她会怨怼地斥责道,是他先靠近自己的。 第104页 他靠近了她,怀揣善意靠近了她。在梣树林的绿荫下教她德文,一字一句地、不厌其烦地教她发音、书写。他会告诉她有关于这个家的一切,哪怕她除了他之外对其余的从不感兴趣。他对她说,父亲的生意在走下坡路但他即将当上地方的议员、哥哥在柏林读大学同时也参加社民党的活动、妹妹的病情不容乐观但她依然想去慕尼黑看最新的画展……等等一切。在讲述这些时好似两人亲密无间,然而除此之外,亨利&mdot;赫克谢尔距离她足够远,远到她仿佛觉得,自己要终生仰视他,追寻他。 他是那样冷淡的性格,对谁都一样,可孤傲的他偏偏会对她露出那种微笑。也许连亨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出于怜悯,又或许是出于血缘本能的亲近,知晓真相的他并不把她当作家族的耻辱,毕竟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甚至有时敬佩她,佩服她可以爬到他都不敢爬到的高度去眺望自己的故乡。当多年后希特勒上台所导致的政治迫害迫使亨利不得不带领家族移民到美国时,他也多想找一棵最高最大的树,爬上去,踮起脚尖眺望海那边的故乡。 那是1938年,作为社民党的贊助人在纳粹政权上台后赫克谢尔家族可谓遭受了重创,家族生意彻底失败,老赫克谢尔在女儿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身为社民党高层的长子锒铛入狱,成为第二批进入达豪集中营的领导人之一。只有亨利,那位始终对生意、对政治都不敢兴趣专心于枪械研究和猎场的次子逃过一劫。 那年亨利25岁,他对在赫克谢尔家寄居了十年的南希说,他将带着母亲去美国,你不姓赫克谢尔,不必和我们一同流落海外。他给了她一个留在德国的选择,还给她留了一大笔钱,而她却坚定地要跟他去美国。 她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以为这是多年的情谊在作祟,可不知为何,他内心长久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在此之前他设想过很多次两人的分别,每一次他都觉得心痛难忍,即使两人之间在成年之后几乎没有交集。从来,他们都是远远地彼此相望。一个出于身份的自卑,一个出于难以釐清的情愫。他们之间隔着层层浓雾,他们凝视彼此,却从未想过靠近彼此。 在临行前夕,他藉由以家人出行的名头办理护照,将她的姓氏改成了赫克谢尔,也许是出于让她回归家庭的私心,也许是出于另一种阴暗的、叫他一生都不敢承认的情感,他以自己的姓,冠她的名,将她带到了美国。 几乎是抛弃了所有,他带着母亲和南希登上了邮轮。怀揣在美国参军、出人头地获得权力来寻找关在集中营的兄长的决心,他满怀希望,无时不刻都在苦苦经营。南希还记得,当飘荡在海上时,每天他都会陪伴赫克谢尔夫人在甲板上散步,散完步后便孤身一人时便站在船艏心事重重地抽菸。海风吹起亨利的头髮,缭绕在瞬间散去的烟雾中。 南希远远地看着,从不去打扰他。 有一天,她站在甲板上,仰头看空中盘旋的海鸥,想起了亨利少年时期在山野里打猎的模样。他端着枪,骑着马,多么意气风发,扬起的枪口发出一声巨响,振翅的野雁便从天上坠落。 很奇怪,她从不觉得残忍,尽管觉得野雁可怜,可谁叫它们是猎物呢?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为猎物,而要成为猎手,多年前这就成为了她的信条。 她举起右手,比出一个枪的手势,眯起右眼,瞄准一只环绕在暮色中的海鸥,随着那鸟儿运动而移动指尖。当她沉浸在瞄准的过程中时,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肩上,另一只手从后而来,越过她的肩,握住了她的手。 紧握的双手定住,随着食指的瞬间有力地上扬,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砰。” -------------------- ps:可能有读者会疑惑此篇文乱伦元素有点高,但这并非作者本意,而是文中人物的有心之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南希会对阿尔有那种超脱于朋友的感情。南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前期的铺垫足够了,后面她也将迎来她自己的舞台。 第56章 插pter 55 =========================== 是他教会了她开枪,多年后,她一直随身携带用于收割他人性命的那把精緻小巧的手枪就是他花了足足两个月亲自为她设计的。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将珍藏这件礼物直至生命的结束。 起初的两年艰难到赫克谢尔夫人没能坚持下去,尽管南希忍受着莫名其妙的恶言恶语照顾她、服侍她,年迈而骄矜的德国女人还是没能习惯美国都市里的喧闹与嘈杂。她死的那一天,南希在亨利近乎崩溃的眼泪中松了一口气,甚至感到喜悦。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开端,不,还得是从天上落下的野雁开始,后来南希一直认为,自己的罪就是从喜悦他人的消亡开始的。 母亲死了,骄矜而孤傲的亨利第一次接受了南希的拥抱。他靠在她的怀里,哭着说,自己只有南希这样一个亲人了。 我不是你的亲人,南希这样回答,赫克谢尔这个姓氏不代表我们就是亲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你的爱人。 整整十二年,她用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把爱说出了口。她至今记得在她怀中啜泣的亨利抬头时的震惊与恐惧。 倘若我们是亲人呢?她听到亨利颤抖着说,倘若我们只能是亲人呢? 第105页 倘若,你只能姓赫克谢尔呢? 所以说,二十二岁的南希就知道了自己和亨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的事实,可她在片刻的哑然后,居然强压着惊惧,说,那又如何呢? 她挨了一巴掌。 亨利第一次打人,打的是他最爱的女人。他说这一巴掌是为他们的父亲打的,也是为南希死在爱尔兰的母亲打的。南希多想说自己从来没把老赫克谢尔当作父亲,把他当做哥哥,她已经是二十二岁的成年女性,也绝不会接受所谓的来自兄长的管教。 她想,自己更加深刻的罪,就是从她肿着脸颊,拉着亨利的衣领踮起脚尖,吻在他唇上的那一刻开始的。 但凡你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你就该躲开这个吻的。 她唇角的血丝粘在痛苦到呆滞的亨利的嘴角,她多么得意洋洋,欣赏孤傲的亨利落在绝望的痛楚当中。她以为自己占领高地时,亨利却露出冰冷的笑容。 南希,我们还有一个哥哥呢。亨利抚摸南希的头髮,近乎爱怜地说,这世界上,我们还有别的亲人呢。 自此以后,绝望的就该是她。 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法西斯宣战,一切都在亨利的意料之中。过去赫克谢尔家族在美国的生意伙伴给予了亨利支持,扶持他进入军队的情报科,他回到了战火纷飞的他眷恋一生的欧洲大陆。 可他没想到,某天他在队伍的接线员中发现了南希。 他愤怒地举起手,想行使自己如兄如父的权威,可在南希凝视他的坚定眼神中,他败下阵来。落下手,他疲惫地问,为什么要来? 因为他是你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谁都知道这是谎言,可亨利居然捨不得或者说害怕戳破这个谎言。在硝烟瀰漫的前线,每回闭上眼睛后在黑暗中总会浮现的身影就这样来到了他身边,他甚至感到可悲的喜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亨利开始教南希用枪,他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 是以休战时刻,总能在前线后方的草场空地里,看到男人自后握住女人的手,朝远方打靶的场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对兄妹,身为情报科科长的哥哥和接线员妹妹。随着战线超欧陆腹地推进,美军队伍越来越靠近德国地区,有一回,队伍遇到了困境,前方城镇有大量德军驻扎,却不知道具体兵力如何。派遣侦查小队易暴露己方,最好用地下方式。正当指挥官和亨利百愁莫展挑选人员时,南希主动请缨,说自己会德语,又在德国生活过,可以伪装成德国妇女深入敌营。 她还记得亨利怎样斥责了她,又逐渐接受了她的提议。在亨利近乎绝望的目光中,也许她是故意的,故意惩罚他不肯表露的爱,只身进入了敌营。 一天后,她带着情报回来,指挥官表扬她可不是个接线员那么简单,完全可以成为一名情报人员,亨利在勉强的苦笑中附和说南希本来就是赫克谢尔家最聪明的孩子,然后拉着她来到后方,颤抖地揭开她的衣领口子,好似想要探查她的脖颈上的红痕究竟为何。 她只觉得好笑,告诉亨利,说有些东西,对于女人来说,不上床是弄不来的。 亨利的手僵住,南希顺势拥抱了他,说,是你先不要我的, 后来她想,亨利也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恨她的。 而这恨的加剧,来自于1945年4月,在美军解放达豪集中营后,亨利便得知兄长早在进入集中营一年后便被折磨致死,自己所做的一切全乎枉然。这时,已经是一名情报人员的南希从柏林地区赶来达豪市,再次来到了他身边。 南希想,自己赢了。亨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了。 她一错再错,故意在受伤的亨利面前和别的男人调情,欣赏她的兄长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知道离自己的目的近了,某天,当她在庆功宴上和一个男人接吻时,她的胳膊被扯住,人们都以为是哥哥再也不忍看妹妹在外胡闹,却不想妹妹被带回公寓,兄妹两人近乎仇恨般地纠缠在一起。 亨利碎掉的理智,是那么美,南希抱着他,说爱他。他若跌落,只能跌落到自己的怀里。 也许在他们的一生中,战后的那四个月是最美妙的日子,亨利尽管顾虑重重,但还是依南希所愿生活在了一起。可四个月后,命定的惩罚悄然而至,南希发现自己的例假在两个月不造访后,惊恐地意识到了怀孕的事实。 不应该留着这个孩子的,也许两人还有挽回的机会。可若说有什么是註定的惩罚,註定让执迷不悟的女人得以回头,那么就是孩子。在怀孕的十个月里,南希对外称这是一夜情的后果,对内则和亨利两人幸福而又胆战心惊地迎接这个孩子。 对于亨利来说,这是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将要迎接的第一个亲人。也许是南希如恶魔般在他耳边的龃龉起到了效果,他竟忘记了南希在作为他的爱人之前首先是他的亲人。他一生就在这个时候是煳涂的,自此以后便保持残忍的清醒。直到那个孩子降生。 那个孩子几乎要了南希的命,大得不得不选择剖腹产,自此以后在南希身上留下一道罪恶的刻痕。而亨利,在抱起那个孩子的瞬间,就意识到惩罚的降临。 这孩子,是个聋哑的。 还没来得及让两人接受残酷的现实,某天——南希还记得,是1946年纽约的秋天,窗外的红叶在后院里落了厚厚一层,秋草地的露珠旋转着整个天空。这个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在一阵抽搐后,咽了气。 第106页 所以在多年后,她看到另外一个乱伦之子倒在地上抽搐时,她几乎恐惧到晕厥。 这一回,她知道自己错了,她意识到杀死孩子的不是别人,是身为父母的他们自己。她抱着冰冷的孩子地板上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亨利从她手中把孩子抢了过来,放在了一具小小的棺材里。两人之间的爱,仿佛就在那个秋天,随着孩子一同被埋葬了。 自此以后,她甚至都不敢说“爱”这个字眼了。 而亨利,为了提防两人之间的重蹈覆辙,居然想出来这样一个招数。这起源于战后曾在萨克森地区见到的一名担任德语翻译的年轻人,当他有把这个身为侦察兵的年轻人招募麾下的想法时,理所应当地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背调。随后便惊讶地发现了这个名叫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的年轻人的秘密。 他想起了自己死在秋天里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绝望,想起了自己对南希仍旧无法消弭的爱。 于是他招募了这个年轻人,甚至把他放到了知情的南希身边。 瞧一瞧吧,就算看似健康地长到了这么大,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困扰将伴随他终生,精神上的痼疾,身体内潜伏的病症,该有的病,迟早会找上身来。 自此以后,他便专心于事业,当初为了迅速上位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只能进而不能退,他用这种方式麻木自己,以至于到了极端的程度。而南希,则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倾泻自己没能给出的爱,品尝自己永恆的罪。 尽管她知道,亲手杀了外祖父、将自溺的母亲从浴缸里捞出来的阿尔弗雷德最恨的就是她这种人。 就像自己那畸形的、没能长大的孩子,若能成长到有思想的时刻,最恨的也是将是她。 所以说,这么多年来,与其说她爱着阿尔弗雷德,不如说她爱着自己的罪。 只有罪的清晰可见,罪所带来的痛,才能隔绝她对亨利的爱。 那罪恶的、夺去了他们最爱的另一个人的生命的爱。 第57章 插pter 56 =========================== 伏在南希的膝盖上,我泣不成声。 她望着远方,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下。 “不过,当我从天上落下的那一刻,我似乎觉得,我可以不需要你也能不爱他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只想起冰冷的母亲。她爱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爱我,到最后无法面对我。 “也许你也该试试跳伞,当你的生命完完全全地交託于自己手中时,在极速的下坠中,你能看清很多过去并不能看清的事情。” 南希俯下身,捧起我的脸,在我额头上落下一道颤抖的吻。 “对不起,阿尔。” 我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下亲吻,好似在亲吻母亲,又好似在亲吻永恆。 “人类之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包括我对你的爱都掺有杂质,可只有他——你的萨连科,对你的爱是纯洁的。你应当去追回这份爱。” 南希用拇指撇去我的眼角的泪水,“不要着急。” 她瞥了一眼躺椅旁、歪斜在沙子中的酒瓶,说:“更不要消沉。” 我哽咽地握紧她的手,她却站起身,撇开我独自朝大海走去。在夜色的朦胧中,身穿白衣比基尼的南希变得很薄、很轻,她朝前走,将自己的双腿没入漆黑的海中,一团白色的浪花涌来,亲吻她的皮肤,她张开双臂,超前拨开那迎接她的海,如拨开命运的痕,朝海洋深入游去。 我站在岸边,注视她,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火烧史塔西和柏林隧道事件让我的回归希望渺茫,被变相地软禁在迈阿密接受调查已经到九月份,我算着日子,挂念萨连科的伤势和情况,到后来这种细细的煎熬叫我再度消沉。若不是南希这番自戕似的剖白,我想懦弱的自己很难坚持下去。 他是我唯一纯洁的爱,为这爱等待五个月算什么,就是一年、两年、三年……十年我都可以等下去。但我恳求慈爱的主,不要让我的爱人等太久。 赐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让我奔向他。 几天后,我依照南希的建议跟随陆战队进行了一次跳伞的训练。 怎么说呢?这次的经歷结合到未来会让我更加相信玄学。不过现在,体会却只集中在一块很小、很感伤的区域。在极速的下落中,泪水会反重力地朝上飘,被远远地甩开。张开双手,下方是粼粼的蓝色的海,不再一望无际,可看到分明的天际线。风很冷,刺得脸有些痛,我在奔向那片永恆的蓝色,就像坠入他的眼眸。也许——不开伞也是好的,就这样直直地下落,落进他矢志不渝的怀抱。我想我一定是在哭,阿尔弗雷德总是这样不争气,就在我闭上眼睛的剎那——我好听见,他抱住我说,不准走!不准走!因为我是因为他而存在,所以不准走! 从逃避的思绪中惊醒,我勐地睁开眼睛,在教官指定的高度还要再往下一点差点进入的危险高度开了伞,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勐地扯住,就像他无数次抱住我的那样——摇摇晃晃,我操控自己,稳稳噹噹地落在了地上。 后来不出所料地挨了教官的斥责,可我却笑得满眼是泪。 十一月份时,亨利告诉我针对我的调查已经结束,但想回到原来的位置基本不可能。曾经我的线人——雷奥接替了我的位置,活跃在东德地区。对此我并没有任何意见,只求亨利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第107页 “如果不行的话,还我自由身,我好歹也是美国公民。”我几乎天真地说道。 “普通美国公民可不会有你这种待遇,犯了错还能吃穿不愁。在国内fbi会全程监视你,在国外,你永远属于cia。”亨利说:“多年前我就说过,这是条不能回头的路,阿尔,你知道得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那么,除了惹上大麻烦之外,我还是有用的吧?把我派回欧洲,随便哪里都好!”我着急忙慌地在电话里叫道,听筒里传来亨利冷冷的笑声。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冷静下来。”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我在长久的愣神中终于恍然,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若是我对萨连科的感情太过浓烈,找寻他的意图太过明显,亨利是绝对不会让我重返欧洲。 如今南希也回到了“战场”上,就我一个人被扔在了迈阿密。但调查结果分明已经给出了我的罪状,和苏联某位军官搭上了线,尽管有亨利作保说是为了“餵”情报给对方从而进行误导策略,但在最后的火烧史塔西事件中,怎么都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来。 面对局内调查人员的问询,我撒谎说是有重要情报被误送到了史塔西,而我放火也是在打斗中擦枪走火的意外行为。为此我经歷了至少三次测谎仪的测试,多亏了我本来就不大正常的精神状况,那玩意儿居然对我不起作用。 1957年初,我被允许离开迈阿密的军事基地,回到了纽约。 时隔多年,我站在了外祖父的那栋房子里,罪恶在这里曾经充盈到无以復加的程度,却最终只剩下灰尘一片,好似尘封于幽谧的洞穴,被亘古不变的孤寂所笼罩。不到五分钟,我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来到街区的一处旅馆给自己订了一周的房间。 麦可——如果你们还记得我这位死在诺曼第的朋友的话,他那偏瘫的父亲已经去世,看来中情局所带来的医疗条件也没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而史密斯夫人,独自生活在原来的住处。在某天早上我走访了她,她照例挽留我留在纽约,可我跟她说,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 “在欧洲,我找了个俄国人。” 史密斯夫人很惊讶,但她说俄国女人都漂亮,虽然有点兇悍,但很会过日子。只是得提防她们在三十岁以后极速的发胖。 “那是俄罗斯的地域特徵,你可以把她带到纽约来。”她握着我的手说。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会来见你。”我拥抱了这个曾在童年时期给予我些许温暖的女人,真诚地说:“前提是我必须先回去欧洲。” “你会的。”她鼓励着说,“没什么比爱人更重要,你一定会的。” 在被fbi监视的日子里,我的去处很有限。除了在纽约城内闲逛,就是去酒吧和舞厅里喝酒。我一直怀抱着可以遇见故人的期望,于是心诚则灵,不是在酒吧——而是在一家童装店外遇到了牵着她两个孩子的乔。起先是我看了她一眼,她狐疑地眯起眼睛,随后她激动地跑向我,一句话没说就扑进了我的怀里。 “快十年了!”她几乎要流下眼泪,捧着我不復少年气的脸庞,说:“你变了,不,你什么都没变!” 后来我和她坐在一家街边的咖啡厅里,她的两个可爱的孩子被保姆带回了家,她十分慷慨地腾出时间来陪我这个无事人。之所以一直期待想要见乔——这个年逾四十却依旧娇俏动人的美丽尤物,是想告诉她,我做到了。 “还记得我写信的那个人吗?” “当然,至今我都能记得他的名字——萨连科,是吗?”她笑盈盈地抿下一口咖啡,玫红色的唇膏在骨瓷杯上留下两道暧昧的痕。 “原来他一直都在找我,所以,说不准是我找到了他,还是他找到了我。” “你们在一起了吗?” “在一起了!”我神经质般地兴奋,不住地点头,凑上前降低了声音,“不过,我们被分开了,不是我们想分开,是被分开。不管是有的人,还是这个世界,似乎都见不得我们在一起,可那又有如何呢?我会回去的,这一次一定是我先找到他!” 乔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担忧地说:“阿尔,你在发烧。” “我知道,可这并不要紧。我要做的是等待,等待回去的机会!”这时,我握住了乔那冰凉的手,问:“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吧?” “一定。”乔不假思索地说,“一定!” 不知为何,我听到了她声音里所带的哽咽,我疑惑地皱眉,继而恍然般地露出笑容,“你在可怜我吗?你当初什么都知道,是吗?” 她垂下卷翘而浓密的睫毛,嘆息般地说:“是呀,调查过你,你的小学老师可给了我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 “可是一切都不用在意了!”我用指尖——可能这种动作对于一位已婚人士有些冒犯,我用指尖擦去了她眼角那些怀旧的泪,捧着她的脸,颤慄地说:“我再也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这种乱伦的产物而感到茫然了。因为我不是谁的弟弟,儿子,或者孙子,我是萨连科的爱人,我只有这样一个身份……为了这个身份,无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会寻求幸福!” 第108页 “你会吗?”乔温柔地抬起眼睛,恍然多年前灯光下被男人簇拥着的她,她伸手抚摸我的头,爱怜地说:“可最重要的是,作为你自己,活下去,寻求幸福呀。” 那时我的确在发烧,因为自从得了癫痫后我就很怕冷,从温暖的迈阿密回到寒冷的纽约,不復健康的身体难以适应剧烈的温度变化。所以我没有听明白乔话中的含义,且当时我就在咖啡厅里说起了胡话,当然,多年的情报工作让我本能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且时刻提防着监视我的fbi,和乔的谈话大多浅尝辄止。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当初也是她把我送到了这条路上。 “其实,我很捨不得你的。“分别时乔说,“可那个叫赫克谢尔的人说,如果不举报你,我会去坐牢。可是阿尔,那个时候我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明白,乔,见到你我很开心,是我近期以来最开心的事。”我通红着脸亲吻了她,和她告别,然后在回旅馆的路上,深知自己的身体在高烧之下坚持不了多久,于是我走向那些一直尾随在远处的fbi,请求他们把我送到医院。 “我可是亨利的得力干将,把我烧煳涂了可是联邦政府的一大损失呀!” 我嘻嘻哈哈地把自己交託于别人,做出毫无防备的模样。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在纽约的某所医院里好吃好喝好睡,演绎出完全的颓废和自暴自弃。没过多久,监视我的警力放松,接着,在我快要装不下去的1957年的夏天,我接到亨利派遣我去往欧洲的电话。 挂了电话后,足足十分钟,我才敢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笑出声来。 第58章 插pter 57 =========================== 当然不能是在中心地区,整整半年我都活跃在西班牙,直到1958年新年的钟声敲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仔细研究过思念这种玩意儿,这种为人所熟悉的却经不起推敲的爱的衍生物,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会随时间演化呈现出不同的品相。对于有的人来说,思念如烟雾般转瞬即逝,对有的人来就如地上的积水随时间逐渐干涸,而对某些人来说则如存放在波尔多酒庄里的红酒,时间是酝酿其醇度与甜蜜的必备。 我知道自己属于最后者,将近两年过去,我对萨连科的思念丝毫没有减少,反倒愈加浓厚。他的形象在我千百次的想像中被模煳边缘,和我的思维相融。就好像,只要我有意识,他就在其中,因为他在其中,所以我们从未分别。 也许这是幻觉的前兆,但老实说,我是如此才能坚持下来这三年的。 没错,三年。 1958年年中我在马德里和雷奥见了一次面,从他嘴里得到了一点消息。他告诉我当时的确闹出不小动静,但不知道被什么给压下去了。明明是个很好针对美国作文章的机会苏联一方却不了了之,可见其中有我们所不清楚的隐秘。我猜测是萨连科的那位上校给他解决了这桩麻烦,这也在我当初的意料之内。另外,自从那件事后,德勒斯登的站长就换了人,他已经不在萨克森地区了。 “按照我们的情报网,这位很可能都不在东德了。” 这是一线希望,说明萨连科平安无事,可这也是一丝绝望,他不在东德了,会去哪里?回去苏联了吗?如此之来相见更是毫无可能。我连东德都去不了,何谈苏联? 可这一次我却很平静,依旧在马德里做自己那份并不重要甚至十分注水的情报工作。时常,我会走在伯尔伯尼斯街头,感受伊比利亚半岛充沛的阳光和人群哄闹如沸腾的泥淖,这里的人很爱笑,很热情,但这热情就像羽毛轻飘飘的,并不代表任何良善或者说压制不了人性中的恶那一回事。所以会有三十年代末那场内战,这群爱笑的、热爱足球的人,在和平上也成不了气候。 我经常坐在马约广场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因为这里的空地上有人吹口琴,吹得很动听,但是是非常热烈的曲子,不像萨连科吹得那样,具有一个民族的柔情和乡愁的感伤。但我依旧沉浸其中,只为这几分相似的音色。也或许是我无处可去,我似乎被遗忘了,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人与我产生交集。四季变换,心如止水中看叶落无声,伊比利亚的阳光在冬日愈发灿烂的时刻,某天我坐在长椅上听口琴,南希突然坐到了我身边。 这还是时隔一年多,我第一次与她见面。 “真好听。”她笑着说。 她穿着套时髦的纯白毛呢套装,颇有几分香奈儿的设计。戴着顶同色系的cloche hat,就像从庄园里走出来的英国贵族。她说这是在法国养成的习惯,不过她马上要丢掉这復古的时髦,换上新潮的着装去西柏林。 “还有你。”她在我努力忍住的激动当中,说:“你也得去,知道吗?” 我不住点头,含泪拥抱了她。 “你要做的是监听工作,不久后会给你一个对象,你提前进入酒店安装好监听设备,然后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所有的内容。”南希把设备交给我后,消失在了西柏林滂沱的雨夜里。临走时我拉住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半天,我挤出一句颇为肉麻的话。 “你知道我会一直爱你。”我说。 “我也是。”南希转身拥抱了我,说:“相信我,我爱得比你还多。” 第109页 她在我脸上留下一吻,转身出了门。我站在这栋五层公寓的三楼,遥望雨夜下的西柏林。在马路对面是一家名为“施瓦本人”的星级旅馆,两天之内我得将窃听设备安置在其中的501套房,进行为期三天的监听内容。 这是个很简单的工作,甚至说是个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可为了讨亨利欢心,这种工作我也乐得接下来。几乎就在第二天夜里监听设备就已经就位,第三天我就悠哉悠哉地坐在街区转角处的露天咖啡厅里喝咖啡,读报纸,抽菸。 我抽着万宝路,喝着酸涩的咖啡,读着在西柏林可以买到的《真理报》,打算无所事事地消磨这个上午。可有时候——大概上帝总爱开玩笑,人生中的重要转折总爱发生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 我还记得,自己喝下一口咖啡后朝摆满鲜花的围栏外漫不经心的一瞥,是怎样将刚从车上下来的萨连科刻印在眼底。 手中的咖啡杯猝然掉落,我呆愣地站起身,死死盯住他。可在下一秒,我的世界仿佛轰然坍塌。 他从车上走下,打开了另一侧车门,这时,从车内下来一位有几分眼熟的女人,笑盈盈的,穿着束腰长裙,套着貂毛大衣。她怀中抱着个约莫一岁左右的孩子,睁大着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嗦着大拇指。萨连科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女人挽起他的胳膊,两人一同走到车后,从后备箱中提下行李。 他们有说有笑地朝咖啡厅旁的旅馆走去,经过咖啡厅时我瞬间的反应却是蹲下身,卑微地藏在桌子下,直到他们走过了咖啡厅,我才愣愣地从桌下钻出来。 他结婚了?他有孩子了? 是的,没错,那孩子的长相,必定是流淌他的血液的结果。 他有了孩子。 一道闪电般的痛在心里噼过,我扯开嘴角,想必笑得十分丑陋。将近一千个日夜的千万次的想念,却没想到过这样一层。我以为他会等我,就像多年前那样等我一般,可是,他又凭什么要一等再等呢? 是的,他没必要。哈哈,我笑着,只觉得唿吸困难。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公寓,想把自己扔进被窝里用睡眠来逃避这可怕的现实。就在这时,监听设备里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萨连科! 我要监听的人,居然是萨连科! 这时,我突然想到南希的那句,她的爱更多。 可是南希——这是你的安排吗?可是他,他不要我了。 你知道吗? 我泣不成声地拿起耳机,近乎贪恋地倾听萨连科的声音,我很少听到他说俄语,这话语在他嘴里是多么动听,和女人的对话、欢笑、夹杂几句孩子的咿咿呀呀……我就像个可耻的小偷,卑微地窃取他的那丝和我毫无关系的幸福,丝毫没有注意到,在某一时刻,萨连科的声音消弭,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发出的轻微的、细碎的笑声。 砰的一声巨响,将我从巨大的悲伤中惊醒。 公寓大门被一脚破开,我本能地站起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枪,再是一张冰冷的面庞。这道阴鸷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窃听设备,毫无温度地落在我身上。我在震惊和悲痛、以及对现实的恐惧中无言地后退,居然做出如多年前那般的逃避行为。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面前,我却扔掉耳机,转身朝窗户跑去,丝毫没考虑到高度,预备一跃而下。 刚迈出脚步,我被瞬间而至的一招格斗术从后擒住,随着萨连科一记肘击击在我的后颈,我两眼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第59章 c********* =========================== 第60章 插pter 59 ===========================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的,萨连科在我耳边发出均匀的唿吸声,气息暧昧,如久远的往昔。我在他怀里转身,用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心。 “睡不着吗?”他醒了,惺忪地问我。暗夜里柔和的光轻轻地铺在他脸上。 “你老了。”我调侃他,“有皱纹了。” 他扬起嘴角,“我是个军人,风吹雨晒的很正常。不过,你还是那么漂亮。”他抬起手,拨开过我总是忘记修剪、垂落在前额的长髮,“你看起来很健康。” 隐痛浮现于心,我让手向下,抚摸他腹部的伤疤,“我记得我避开了要害,可你……你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是我自己的原因。”他握住我的手,“不怪你。” “很伤心了吗?” “没有,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我很难接受你的离开。”他垂下眼睫,轻声说:“是我自己太傻,跟在你的车后跑了一段路,失血太多。后来接受调查,情况也总是不明朗。” 我咬住唇,遏制住哽咽,想起自己当初决绝的不回头,眼泪直往下淌。隐伏的悔意连绵不绝地从心底升起,可分明也知道当时别无选择。 “别哭,我可不是想让你感到愧疚而说这些的。”他抱住我,温度和声音让我如坠梦中,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或许我没有以前那么强大了。” “我不需要你强大,我只需要你的存在。”我难过地啜泣。 “但保护你还是足够的。”他轻声笑着,“真幸福,阿尔,能再次和你睡觉,我真幸福。” 第110页 你能想像一个人一生的光阴都蹉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萨连科后来在我怀里睡着了,从他二十一岁开始,他的心就放在了我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如今十四年过去,我们的面容都失去了少年气,带上了中年人的疲惫。可在彼此相拥时,这爱情却如初次发生般那样新鲜、那样浓烈,简直叫人在这种环境下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自诩有信心面对将来,可并代表自身具备相应的能力。 经过上一次,我愈发意识到了个人的渺小,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如果还年少,尚可壮志凌云般地对未来发出挑战,可如今只敢守着当下,逃离现实般地将其延伸为永恆。可这永恆,能有真实的意味吗? “可所谓的真实,又是什么呢?”第二天一早,我和萨连科挤在公寓里的浴缸里一起泡澡,“就是一只蚂蚁,也有心有所属的意愿。” 他捧起一汪水,浇在我头上,冲掉洗髮水的泡沫,“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患得患失没有意义。” “你这么坚强了?”我笑着问他。 他耸了耸肩,朝水里躺下,将自己淹没在热水中。大约两分钟后,他从水中坐起,向后顺了一把他湿淋淋的发,大口唿吸着。 “只是我不敢奢求了。” 他笑着站起身,拿来浴巾擦拭身体,我抱着双腿坐在浴缸里注视他。 “现在的军衔是?” “少校。”他把浴巾扔到一边,佯装轻松地对我眨了眨眼,说:“看来一辈子都是少校了。” 我沉默,他走出浴室穿上衬衫,说:“我要回旅馆,阿尔最近总是咳嗽,这次是借着出任务带他来西柏林见医生的。” “薇罗奇卡还好吗?” “很好,她一直挂念你。” “没有怪我?” 萨连科套上毛衣,转身凝望我,“阿尔,没有任何人怪你,我们都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禁有几分恍惚,收回了目光,看向浴缸中平静的淡蓝色水面。隐隐约约的我的影像在其上荡漾,我突然有点不认识这个自己。 “你要跟我去见阿尔吗?”他接着走进浴室,蹲下身捧住我的脸,“他也叫阿尔弗雷德,多好听的名字。” “他姓萨连科。”我抓住他的手,借力从浴缸里站起身,“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是薇罗奇卡。这个孩子见不了光,连父名都是用的我们的父名。亲爱的,有段时间我根本不敢提起你的名字,我少有对这个世界产生恨意。是薇罗奇卡用这种方式治癒了我。” “你可以放心地叫我的名字了。”我走出浴缸。萨连科贴心地为我递上浴巾时,目光如触手般上下扫视我。 “别耍流氓。”我红着眼睛,故意推开了他。 “你得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三年不开荤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我把浴巾扔给他,低下头:“我也一样。” 他眼里掠过一抹欣喜,不禁红了脸,“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这,这意味着忠诚。” “看来你对我也没有信心。” “别生气,我只是知道你很受欢迎。”他搂住我的腰,“三年,亲爱的,永远不许你再离开我三年。” “一年,不,一天,一分钟都不离开。” 我在他唇上咬了咬,回到卧室穿衣服。天气放晴了,昨夜的雨洗去这几年的阴霾,叫世界都变得亮堂了。拉开窗帘,我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萨连科自后为我披上大衣。天空飘浮蓝云,身后的人散发松木燃烧油脂的清香。我的往昔、现在和将来,全部回来了。 当我来到马路对面萨连科的旅馆时,娜斯塔霞抱着孩子在房内踱步,悄声哄着这个脸颊苍白的孩子。见到我的出现,她先是露出疑惑,最后却落在一道绵长的怀念中。 “哦,十四年了,莱利先生,十四年了。”她怜爱地望了一眼萨连科,用流利的英文对我说:“你们还是走到了一起,你有给他写信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萨连科抢白道:“写了,那封信我一直随身携带。” “真好,少校同志,您得偿所愿了。” “娜娜,谢谢你。”萨连科走过去拥抱她,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又悄声在耳畔说了几句,娜斯塔霞神情凝重地点头,这期间,我识趣地转过了身。 娜斯塔霞不久后就从旅馆的后门离开,她隶属于格鲁乌,这次和萨连科配合执行一项任务。两人的确扮演成一对夫妻,孩子的存在让两人的演绎更加逼真。萨连科说,他是从东柏林那边将阿尔接过来的。 “他有哮喘。”他说,“听说这边的医生好。” 我凑前,孩子惺忪着睡眼,就像清晨的萨连科一样。他完美地继承了母亲柔和的气质,蓝眼睛里流淌着独属于萨连科这个姓氏的温和。我用手碰了碰他的脸,他砸吧砸吧嘴,懒洋洋地瞅了我一眼。 “你好,阿尔弗雷德。”我轻声向他打招唿。在片刻的疑惑后,孩子咧开嘴笑了。 “他很喜欢你。”萨连科说。 “当然,我很讨人喜欢的。” 第111页 “你可不能最喜欢他。” 萨连科把孩子送到我的臂弯里,我紧张地接过后,就像被定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稍有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打扰到了这份绽放在最纯真的面孔上的笑容。萨连科踱步至阳台上,在近乎于白色的日光下点起了一根烟,背对着我,仿佛要消失在这个客观的物质世界里。 “过几天,跟我去海牙吧。”他的声音远远地散开在烟雾中。 “我需要见一下南希。” “不用见,你跟我走就行。” “你和她联繫过了?” 萨连科转头,朝我微笑了一下,“是她先联繫上的我,阿尔,如果说你也在找我的话,那么我们俩的水平在她面前实在太不够看了。” 我想起战时独自走进敌营不惜以自己身体为代价带回情报的接线员,想起从带着降落伞从天上飞下来的女特工,走向墨西哥湾的忏悔的母亲……突然意识到,每一个都是她,无数个瞬间组成的完整的她。 而面前这个快湮灭在日光中的人,我只见到这一瞬间的他,过去的三年,在黑暗中坚守和挣扎,眼见梦想出现裂痕一点一点碎掉的他,我没有看见。然而他身上残留着绝望过后的痕迹,如此分明,如虬曲的伤疤,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他朝我笑,等我回答。 见他扔掉烟,我抱着一条初识的生命,朝他走去。 “好,我跟你去荷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时,云遮住了阳光,将他投身于阴影之下,就像拉高了鲜明度,曝光的减少让他变得清晰、分明。我知道,因为我的应允,他重新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的身边。 第61章 插pter 60 =========================== 在经过西柏林的医生的诊疗后小阿尔被送回了东柏林,临走前萨连科依依不捨,在车前握着小阿尔的手吻了又吻才把他交给即将启程回东柏林的娜斯塔霞。车开后他站在路边目送,直至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笑称他有几分父亲的模样了,他在短暂的沉默后,说:“我从未因什么别的而恨过热尼亚,可因为这个孩子无法得到父爱,我恨过他。” “但他拥有你的爱,你的爱不比父爱差。” 他回头朝我微笑,顺势握住了我的手,“可怎么办,我的爱全给你了。” 我低下头笑,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如此话语总会心痒难耐,像蚂蚁窸窸窣窣地在心脏上爬动,爬出一片热恋时的悸动。可我们分明已经走过这么远的路了。 第二天,经过乔装打扮,时隔三年我再度坐上了萨连科的副驾驶,还是原来的那辆吉普车,副驾驶靠背的抓痕犹在。我想起几年前我们去托尔高时他把我包在毛毯中时的模样,那时我将自己全然地交託于他了——可现在难道不是吗? 我抬起手挑起他的金髮在手指里转圈,他向我投来海一样沉静、柔和的目光。 “很多时候,我得将功赎罪。”他调皮地朝我眨眼,“我大概已经不好看了吧。” “你很好看,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现在多男人,像好莱坞的男明星。” 他扭转方向盘,说:“只要在你心中好看。因为你总是很漂亮。”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自己那头垂至肩头的红髮。 “到了地方,你给我剪头髮,好吗?” “为什么?你的头髮很有光泽。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温柔,虽然有时候很暴躁,还是爱打人。” “那是因为你惹我不开心。”我不满地道。 萨连科耸了耸肩,说:“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不开心。” “所以,你的打算是?” 萨连科望了一眼我,抿了抿嘴,“也不用对你隐瞒,格鲁乌在海牙那边的站点上个月被荷兰政府一锅端,现在我得过去重组。“ “这需要你亲自去?”在我的认知中,那里是斗争的边缘,派一个尉官过去绰绰有余。 萨连科苦涩地笑了笑,“当然,我得亲自过去。我得做很多很多别人都不愿做的事,才能重获上面的信任。如今,在东德这边格鲁乌高层和克格勃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将军和热尼亚谁都不肯退步。隐隐有什么发生了,可是我并不被允许知晓。” “放走我和南希,让你这么难过么?” 他微微有些讶异地看我,“可是阿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和你们有关系,却也没关系,这是斗争。我是热尼亚的人,谁都知道了。” “阿兹雷尔将军也知道了?” “知道了,但他向我保证,不会因为我的立场而忽略我的才能。” “那他还派你来这边?见鬼,这是一种边缘化,他在削弱你,在通过你打击你那位克格勃上校!他们在东德看似和气一团,实则分庭抗礼,谁都不服谁!” 我愤愤不平地握住了拳头,谁都知道苏联内部的斗争空前惨烈,却没想到就连一个普通军官都逃脱不了,尽管他毫无参与斗争的意愿。比没有权力更可怕的是得到权力后再失去,这种失去不同于别的,它会反噬,会向曾经所有者挥刀相向。 第112页 可就只有苏联如此么?不需要很长时间,天真的、活在自己世界当中阿尔弗雷德就会知道自身所在的中情局也丝毫不亚于苏联内部,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擂台,拳拳到肉,生死只在一瞬间。 席凡宁根海滩边,我们的双脚陷入柔软的沙滩,安置好居住点后,我和萨连科就像普通的游客来到这片热闹的海域。四月的阳光灿烂,气温依旧很低,咸涩的海风带有大西洋的独特味道。我们分别租住了一间公寓,装作分开行动毫无牵连。 每次我走在他身边都很紧张,时刻提防来自暗处的目光,可萨连科总是安抚我,说他在边缘也好,这意味着人们不会将目光投向他,他可以稍微安心地和我在一起。 “我也被遗忘了,我甚至希望自己被永远地遗忘。”望着眼前碧蓝的海,我紧握他的手,“就像一滴水,淹没在大海里。” 萨连科无声地微笑着,海风吹拂下我有点冷,他脱下围巾披在我身上。 “可是,被遗忘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并不在意,只要你——还有南希,记得我就好。” “你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每天我们都会在海滩边散步,将自己隐匿在喧闹的人群中,在渐晚的黄昏中喝汽水,踩着朝我们涌来的白色浪花。遮阳棚下,不被人所注目的时候,我们还会偷偷接吻,到了晚上,我们会跑回他的、或者是我的公寓,在床上无休止地做爱,直到天明。 除此之外,他忙于他的站点的组建工作,一天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化身暗夜里的一阵风,穿梭在海牙这座小城的街巷处。然而,每天——只要我想的时候,转身总能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朝我微笑。 我会走向他,脱下他的风衣、衬衫、捋顺他的金髮,亲吻他疲惫的眼角、下颌的伤疤。 “如果,如果就这样,也很不错。” 在风车转动叶片的巨大阴影之下,他坐在海牙郊区的某条河边为我吹奏口琴。那柄失去了光泽却在时光中变得温润的口琴,用韵律诉说我们这十多年来相伴、相守、相望、相知的路。 四月阳光下,风车叶片的阴影从我们身上掠过,我们的动作化为一帧一帧,像老电影里画面的切换。仲春来临的脚印在草地里浮现,让郁金香不情不愿睁开了睡眼。远处的奶牛富有节奏地啃噬桔梗,运河的河堤上飘着几只风筝。 我半躺在草地上,看他的背影镌刻在宁静的天地中。风声、琴声、唿吸声、远处传来的孩童的笑声。我确信这不是梦,却感到不真实的幸福。 是第一次,一曲落罢后我从草地上爬起,坐到他身边,跟他说教我吹口琴。 “三十五六岁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我轻轻抚摸他最珍贵的宝物,他却用指尖轻触我的脸。 “不晚,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 我抬眼看他,他依旧那么沉静,那么温柔。惯有的笑容中褪去了腼腆、害羞,总有几分悲伤和忧愁,不甚分明,却若薄雾笼罩。在这其中,可见年岁和苦难的痕迹,来自于国家的猜忌和爱人的子弹,来自于规则的挑战……我的萨连科,那个在河边吹口琴流着眼泪的年轻士兵,那个在阳光下志得意满、金髮飘扬的军官,如今已经不再闪闪发光,不再意气风发。 可我依然爱他,比爱之前的他,更爱他。 第62章 插pter 61 =========================== 被遗忘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在意其余人的目光。 萨连科说,东德这边出事儿了,克格勃们忙成一团,就连他这个在边缘待命的格鲁乌都收到了来自上级随时做好出任务准备的命令。大约是在1959年的秋天,我还记得海牙站点建立起来了,中情局这边由于被古巴这个新生的国家转移了注意力,我们俩在东躲西藏五个多月后我们搬到了乡下,那季节,农场的母牛下着崽,奶香肆意在泛黄的牧场上。风车不动时,一切都沉静安详,如同酣睡的少女。 运河的堤岸上,成串的脚印里蓄满了水,倒映牛乳般的天空。其中有一串,属于此时站在河边的人。浓雾瀰漫,清晨是梦中的蓝紫色。屋内炉子烧得亮堂,火苗似舞动的郁金香。我在窗边,透过灰濛濛的玻璃看淡紫色雾气里的他的黑色背影。彼此的思维在一粒一粒极小的水珠中传递,胶质的雾凝结着情绪。推开窗将手伸进这黎明的天光里,能感受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期待,来源于小心翼翼,来源于不敢承认。 他仍旧期望回到那战场的中心,那斗争的舞台。这并非对权势的痴迷,而来自于那颗从改变的、盛满对这个国家的爱的心。 他有才能,他希望把自己所有的才能都奉献给他的祖国,他那美好的理想主义。 “冲突与和谐此消彼长,我不信世界永远会是这样的格局。”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对我说:“一方必须输,输得彻底才能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立。” 他突然如炬般盯住我,“我会尽自己的全力,只要他们给我这个机会。不仅是理想的实现,还是你……和我的实现。” “亲爱的,你累了。” “你不在意美国的输赢是吗?你不在意,因为你身上流淌的是日耳曼血液,尽管你是个美国人,你在那边无法给予纯粹的爱,所以你不在乎……可我,亲爱的,我在乎,因为我爱得深沉,那片辽阔的土地是我死去的父母,是我操劳一生的胞姐,是我从法西斯手里一块土地一块土地抢回来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斯拉夫人,没人比我更在意,更忠诚,可是,可是……” 第113页 他突然不说话了,极为克制地抿住了嘴。我忍不住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伏在我的颈窝里。萨连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绝非因为寒冷。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来说,仿佛诉说委屈都是件难堪的事。可分明这委屈与憋闷,在他心中生出了藤蔓,缠裹他的心让他难以唿吸。孤独的嘆息,欲望的不安,真实的本性被否认,人和自己产生异化。 那是一个雨水明亮、锦葵色的傍晚,萨连科从城内回来,顺路在农场主那里买来了我爱吃的奶酪。水龙头的声音滴答滴答,寒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在氤氲着火光的壁炉前我半睡半醒,从书房内的一架我从不会触碰的电话机内突然传来声响,正在厨房里切着秋葵的萨连科瞬间定在原地。 “亲爱的,你的电话。”我从沙发上懒洋洋地转头,伸了个懒腰。 “对不起,吵到你了。”他放下刀,还郑重其事地洗了手,走进卧室拿起这意味着一等紧急的听筒,神情肃穆,用俄语向对方致意。 我想,也许过不了一会儿,一个比正午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将会出现在我爱人的脸上。 当听筒啪地一声挂下时,我刚回头,萨连科便兴奋地像个孩子冲过来把我摁回到了沙发上。 “是将军!”他激动地脸颊通红,“紧急任务!作为将军的核心部队!” 他捧住我的脸狠狠嘬了几口,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笑着推开他。 “我要是不被你压死,就得饿死。快给我去做晚餐。” “当然亲爱的,今晚有你爱喝的蘑菇汤,可我做的总是不如弗兰克。”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我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萨连科突然又坐下身,两手紧紧箍我的肩膀。 “我会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也许是壁炉重新燃起了火光,我在他湛蓝的双眼里看到了火焰。 “答应我,哪里都不能去,否则我一定,一定……” “一定什么?”我凝望他。 “不会原谅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令人惊讶的是,在他眼底的深处,除却恐惧外,我甚至看到了一抹隐而未现的恨。可是我知道,爱和恨本来就不是全然的冲突。往往恨,都起源于爱。 我缓缓垂下眼睫,“那样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抓紧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我是因为你而存在的,我就在这里,就在这属于我们的地方等你,日出等你,日落也等你,晴天在外等你,下雨下雪,我就在这窗前等你……” “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后,这个人消失在次日低地的晨雾里。我没有送他,因为这并非别离。我在我们共枕而眠的床铺上厮磨良久,直到午时才不情不愿地将自己投入到清醒的白日。 几天后,在没有萨连科的陪伴的枯燥日子中,我设法联繫上了南希。我知道她在荷兰,也知道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找到她并不难,那天久违地有了点阳光,尽管天气依旧冷清。凉冰冰的空气中,我驱车前往海牙的市中心。 这是一栋联排红砖房,三层楼高,每一层有三扇白棱窗户。距离其不远处的雕像在枯树的荫翳下沉思,仿佛思索着百年来变而又未变的宇宙。作为一个泛神论者,斯宾诺莎最后几年在这栋不起眼的建筑里度过。玻璃片让他的肺部生出了蛛网,除了他和他的神,他几乎拒绝着一切。 “你是个决定论者吗?”当我站在雕像下,默默瞻仰这位伟人点起一根烟时,身边传来南希的声音。 “悲观点说,我是的。”我吸了口烟,转身沖她微笑。 “我不信。”南希耸了耸肩,她的头髮长了些,柔软地披在肩上。 “你比我勇敢。” “是吗?”南希抬头看向沉思的斯宾诺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枝百合花,她把花放在了雕像前的土地上。 “亨利很喜欢他,大概悲剧性的人物总有股特殊的魅力。不过,我想是因为他们都是被驱逐的存在。” “可我想美国已经接纳了他,如果我猜的没错,明年大选后有些人要重新洗牌了。”我伸出胳膊,南希挽上我的臂弯,我们从斯宾诺莎的故居前走过,踱步至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室内播放着巴赫的赋格曲,衣索比亚的古姬豆子散发浓郁的香味,我们坐在窗前的郁金香后细细品尝着。 “你是说甘迺迪会上台?”南希不动声色地问。 “没错,亲爱的,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美国人向来喜欢英雄,艾森豪总统也是英雄,可是他已经老了,尼克森?他是个很有力的竞争者,但甘迺迪可是黑白通吃呢。”我悠哉游哉地分析着时局,纯属没话找话,因为我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 “古巴那边有问题了。” “我知道。那些年轻人不肯听话。”我耸耸肩,前几天我居然还接到了以前在农场的同僚的电话,那个快要消失在记忆中的欧文&mdot;林奇,他一直活跃在古巴。 南希沉默着,清浅的日光落在她略有几分苍白的脸颊上,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女人有时候的思想深邃到你根本不敢触碰,那无关于理性,而是一种基于理性却又超脱于理性的形而上,我明白这种感觉。 第114页 “我现在有没有让你为难?”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南希抬起眼睛,眼角多出的几条皱纹让她更添风情。她小口抿下一口咖啡,用雪白的手巾擦了擦涂着绛红色口红的唇角。 “有一点,可是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这种不确定,亲爱的,阿尔,我不相信没有代价的幸福。”她顿了顿,说:“你能获得幸福,我很开心。” “可是不该是你付出代价。” “倘若我说,这是我愿意且乐在其中呢?我们这种人,犯了很多很多罪的人,也该找点意义拴上自己那颗缥缈不定的灵魂吶。” “南希。”我突然很难过,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我曾经对薇拉说过,要为自己活,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有些人的生命註定是绑在一起的,为了谁,似乎不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主要是心之所向,亲爱的阿尔,我就是想一想你和他在一起时的微笑,我都觉得幸福。看到你落了地,仿佛自己的罪也消弭了。或许是自欺欺人,但我享受着这一切。” “不,你没有罪,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你爱上他时,不知道他是你的……你的,不是吗?” “那又如何呢?”南希喝完了咖啡,反手握住我,笑盈盈地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和你见面我真开心,以后我们还会见很多次面,相信我,我会让一切都步入正轨,亨利看在我的分上——不,谁知道亨利和我的想法是否如出一辙呢?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太痛苦了,他拒绝着一切,除了他在绝望中选择的那条路,他也什么都不要。可是,人心到底是柔软的。” 南希垂下眼睫,恬淡地微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 我有几分哽咽,点头道:“我也相信。” 第63章 插pter 62 =========================== 半个月后,在一个与他离去时相差无几的浓雾瀰漫的清晨里,房门在一阵窸窣响动后被推开,我顺眼惺忪地睡在床上,听到是熟悉的、那有股特殊韵律的脚步声,没有睁眼,我期待我的爱人冲进卧室里给我一个凉冰冰却热情四溢的吻。 可直到五分钟过去,亲吻没有如期而至,脸上微笑再也挂不住,寂静的屋内让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门开的声音是假的,脚步声也是假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等待他的我孤零零一人。 不,可当我和衣起身,穿上拖鞋来到客厅后,我看到几乎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的他。 一身的风霜和疲惫,两道深深的泪沟,还有那一滴一滴,落在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的泪。他的目光飘渺在不知名的前方,似乎散发出了一片忧伤的晕。我惊讶地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亲爱的。”我唿唤这个神思早已不知在何方的人,在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打了个冷噤,僵硬地转头,将呆滞的、被泪水模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还好吗?” 我强压内心的焦急,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我……没事。”他握住了我的手,没过一会儿,他突然抖了两下,失魂落魄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勐地冲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时没稳住,还好沙发的扶手帮了大忙,让我不至于在爱人伤心难过时没能稳稳地抱住他。 “怎么了?”我拍着他的背,低头问他。他的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他摇了摇头。 我笑了,没有追问,在他额头上落上一吻,我等待这个忧伤的孩子自己向我走来。 “我不明白。”大约五分钟后,孩子迈开了脚步。 他说:“我不明白。” “我们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也许我永生都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忍心杀害自己……爱的人。” 我愣住了,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似乎悲哀地笑了笑。 “别人都待在原地,他只是说,你来,到近处,可不要跟上来……我走了上去,跟在他身后。在我们前方的路面上,是零落的血迹,他拿枪的手在抖——将军的手,在抖。” “那是一个很美的村落,很美,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晨光比这里的紫色还要浓郁,泛着金色。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压着情绪。那个逃到山腰空地的人,他急促的唿吸让空气都染上了血腥的味道……我闻惯了血腥,可这一次,我忍不住作呕。” “他仍往前走,却叫我止住脚步,从这里……我能看到他和他,那个被追逐的人,那个叛变的、谁都认识的克格勃。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透过上方的灌木丛,可以看到那两道隐约的身影拥抱在了一起……就像我和你一样……那样拥抱着,甚至接吻。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挚友,这不是秘密,可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吻他……也不知道,他亲自带队来到德勒斯登的这个村落,是为了围剿他。” “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被叫回来的原因。当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惊讶地意识到,人原来真的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第115页 “即使是他,身居高位,拥有无上权力,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萨连科突然打了个冷噤,惊恐地抬头望向我,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从他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我看到了他的幻灭,他的恐惧。这个世界再一次将残忍的表象撕裂,呈现在他的面前,叫他再一次清楚意识到我和他的处境。如果有一天,是他要做出这个抉择呢? “可是,罗曼。”我凝视他,宽慰地笑:“这都过去了,况且,这不关我们的事,不是吗?不要为还没有到来的将来而忧心。”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一闪而过,大概是没想到从我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他从我怀里坐直了身体,开始以他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 “不,我并不担心。”他说起假话,“我只是觉得,将军把我叫过去,只是做这种事,真的太可笑了。” 他看了一眼我,“他没有叫别人,只叫我远远地看着,这是为了让我告诉热尼亚,的确是他亲手解决了叛徒,他和他撇清了一切关系。瞧,亲爱的,我就是起这样一个作用,不在于我的能力,也不在于我的忠心,我只是个比较好的传话人。是的,我是在为这个伤心。” 他耸了耸肩,眼睛却依旧发红,我不禁感嘆他拙劣的演技。(当然,我想在这一点上也足够让他伤心了。) ”那是他们的罪过。”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浪费人才,我真想代表美利坚把你给招安了。” 我笑着往他怀里拱,挠着他的痒痒,“怎么样?跟我回美国吧,我把我祖父的房子卖了,再攒点钱给你在曼哈顿买个平层,以我的能力赚钱养你不是问题。况且史密斯太太一直想见你,她说把你带回了美国,你就不会变胖,你会一直很漂亮!” 萨连科讶异地看向我,张了张嘴,良久挤出一句:“这不可能。” 瞧,有时候要安抚一个人,就要比他更需要安抚,在他眼里,此时的我又开始异想天开,甚至有些亢奋。这种情况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他知道,因为是他曾经引燃过我身体里那枚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于是——尽管很抱歉,但他不得不从对未来的恐惧中抽脱回到现实,来照顾我这个因为他而存在的人。 可我也不至于让他这样一身风霜、满脸疲惫地为我去做早餐。 “啊,你有味道了。”我皱起了眉。 “对不起,我做完报告后就开车过来,一天一夜都没有……“他揪着自己的衬衫衣领嗅闻着,满脸的歉疚。 我瞅了一眼自己的睡衣,不悦地说:“你把我也弄脏了。” “对不起。” “你现在必须让我干净,我要洗澡,亲爱的。” 萨连科连忙走进浴室放热水,而我则走进卧室里去拿来他的睡衣,在氤氲的水汽中,他沉默地蹲在浴缸边,用手试水温。我伸手解开他的衬衣衣扣,他连忙摁住我,说:“脏。” 我撇了撇嘴,并不收手,直到脱下了他的衣服,把他摁进了浴缸里,转身便走出浴室。 “你不来?”他疑惑地问。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嫌弃你吧?”我站在门口沖他眨了眨眼,潇洒地说:“我可是期待你把我弄得更脏呢!” 门关上前,我看见微笑再度绽放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 我走进厨房,烧起热水,将义大利面条扔进了煮锅里。 新的一天了,是有他的新的一天,无论是忧伤还是快乐,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他回来了。 第64章 插pter 63 =========================== 我说过,很久之前我就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我不去思量未来,也不去考究过去。可自从那回埃里克事件之后,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过乐不思蜀的生活。未来需要考虑,需要盘算,需要经营。但这一点我从不在萨连科面前表现出来,因为在他云淡风轻的面孔之下,我知道他小心翼翼隐藏着巨大的压力。 但这个秋天,除却这件事外,我们的生活格外地平静。 在经过房东的允许后,萨连科抽空将木屋翻新,把篱墙也刷上了白漆。冬天要来了,每天闲暇时刻他都在院子里噼柴,为了不会熄灭的炉火。我则学会了做饭,偶尔修剪一下衰败的草坪。屋内的清洁由萨连科打扫,他不喜欢我蹲在地上擦地。他说我是属于坐在沙发上吃酸奶的人。于是每天早上,我会就着一碗酸奶拌麦片,听着广播,看早已穿戴好的萨连科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在我脸上留下一个吻,步入清晨的浓雾里。 大多时候他在海牙城内,而我也会在收到任务的时刻出去晃悠那么几个小时,也许一个白天,但每天晚上,我们总会依偎在这栋木屋内。 每天我都会告诉自己,此时此刻的我们才是真实的。 我们会乔装打扮,挽着彼此的臂膀走过长长的河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诉说分离的日子里对彼此的思念。下雪时,我们则缩在壁炉前,共同品尝一块从城内买回来的奶油蛋糕。不可避免地在任务中受伤时,我们给彼此清洗、上药,用厚厚的纱布缠裹住令人心疼的伤痕,用亲吻消弭这不堪一击的疼痛。情慾升腾时,我们不会避讳在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留下我们的气息。 第116页 很久以前我就在想,时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究竟是一种客观存在,还是我们意识的返照。如果它是客观的,为何在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速度。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这种感觉对任何来说都不陌生。在没有萨连科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而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则是流逝如梭。不知不觉,1960年的钟声敲响,我们在和薇罗奇卡通完一通电话后,相拥着滚到了床上。 “又老了一岁。”我咬着萨连科的鼻尖说。 “你越老越漂亮。”他挑起我的长髮,笑得眼睛弯弯。 “你呢?一把年纪了还不结婚,组织没为你物色对象吗?” 萨连科无奈地笑,“怎么没物色,可是我不是有你了吗?” “你怎么交代的?可不容易吧。”我生出了好奇心,想听听这位少校被逼无奈下的几次“相亲”,老实说,当我第一次听说苏联内部还管这事儿的时候着实惊讶不小。 萨连科有几分害羞地低下了头,“没什么好说的。” “说,我想听。” “我……我说我在战场上受了伤,伤到了那个,所以那个……那个不行。对方一听,对我就没有兴趣,只有怜悯了。” 我睁大了眼睛,戳了他几下,“喂,这可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名誉,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当心别人笑话你!” “我行不行你知道就好。”他翻身把我压在了身下,吻了吻我的眼睛,“管别人怎么想,你觉得我行,就行。” 我坏笑着捏了一把他,“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嘛。” “真的?”萨连科脸一白,神色顿时就不对劲儿了。 “不不不,开玩笑,开玩笑……啊!”当我被翻过来时,我被他的力气吓了一跳。接着某人为了证明他很行,折腾我到了凌晨。到最后我咬着他的肩膀说自己快散架了,他却说我还有咬他的力气,说明还可以继续坚持。 于是第二天我走路都腿软,但昨晚让我爽得飘飘欲仙,这么多年了,这个傻瓜还是这么好拿捏。 我满意地躺在沙发上吃酸奶,看他在被白雪覆盖的院子里噼柴。荷兰每年冬天的雪都这么大吗?还是只有今年?雪中,萨连科只穿着件旧毛衣,戴着条我在集市上给他买的羊毛围巾,他似乎不怕冷,随着斧刃在空中划出的优美弧线,从他唇间蹦出的灼热气流也化作雾气散开在寒冷里。噼开一块木柴,萨连科直起身向后顺了一把金髮,回首望向窗内的我。 突然,他蹲下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正疑惑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伸长了脖子找他,窗户突然被推开,一团雪球就砸了进来。 “好啊你!”我笑着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想要开战是吧?” 萨连科笑得很大声,我抓起外套就跑出了屋子,然后迎来另一个雪球,差点栽倒在地。我不服输,抓起一把碎雪就朝他撒去。可惜这攻击性几乎为零,尽管我一再改变战术,可事实证明跟一个从小就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俄国人打雪仗註定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连挨数十个雪球后,我气急败坏地坐到地上,耍起了无赖。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可以放心撒娇的小孩子。 萨连科笑着走来,蹲到了我面前,捏了捏我的鼻子,“不服输?” 我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有本事跟我比……比……”见鬼,一时之间我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比他厉害的。 我懊恼地推开了他,“晚上欺负我,白天也欺负我。” “对不起嘛。”他取下围巾擦去我脸上的碎雪,”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我瞅了一眼他,霜花凝结在金色的睫毛上,苍白的两颊上晕开幸福的绯色,冰天雪地里我的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叫我直直地就朝他怀里倒去。 匐在他暖烘烘的颈窝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充满暧昧的缱绻,好像在撒娇。 “不,我喜欢你欺负我。”我低声说,“白天欺负我,晚上更要欺负我。” “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要后悔。” “我为什么后悔?”我抓住他的手,他顺势把我扶了起来。 “前提是你得健健康康,有时间我们去城内看医生好不好?”他揉搓我冻僵的手,放在唇下哈气。我摇头,抗辩自己健康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他牵我回到了屋内,把我摁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可我希望你更健康,更有力气,总有一天,你会搬起一个大大的雪球砸向我,把我砸晕,让我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他笑着在我眼睛上亲了亲,“虽然我早就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了。” 第65章 插pter 64 =========================== 大概这是我们唯一乐意去“输”的事,对他如此,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几天后,我拗不过他,跟他一起去城里看了医生,尽管医生在做完各项检查后说我除了癫痫的风险外暂时没有任何问题。我抗辩自己这几年没有发过病了,但萨连科还是坚持找医生讨了些治疗癫痫的药。他怕我犯病。但其实这么多年,我从没带药的习惯。 第117页 “我总觉得这个病结束了。”我说。 萨连科把药小心翼翼地放进后车厢的皮包里,说:“但愿,亲爱的,可我不能冒这个险。” “还记得那回你给我做了个蛋糕么?吃了那个蛋糕,我就重生了。重生的人是不会犯旧时代的病的。” 我觉得自己有点亢奋,心里燃烧着一团永恆的火。可情绪一亢奋,萨连科就会害怕。但我无法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也不愿如此,一是身体原因,二可能是因为太幸福了,幸福到有些飘飘欲仙,搞不清楚状况了。 时间来到1960年的春天,海牙的格鲁乌站点被萨连科经营得十分强悍,好几次还和中情局对上了手,让我也是哭笑不得。有一回我逃到一半发现脚步和作战方式怎么那么熟悉,结果转身发现萨连科在追我,卸下伪装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是笑得不行,收了枪去街边的酒馆喝酒。他说以后我们俩之间得定个暗号,有你追我赶的这个精力,还不如用到床上去。 没过多久,如我的预期,美国大选结束,甘迺迪上台。我和萨连科缩在木屋的电视机前收看了这位新总统的就职演讲。听着这位魅力十足的新总统铿锵有力的声音,萨连科用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的态度还真难猜。”萨连科低声说。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以后我帮你去探探口风。” 萨连科笑了,“可别不把你们那边的人当回事,要知道,你能和我在这里,多亏了南希。” 我耸耸肩,说:“过几天我要去见她,她最近迷上了斯宾诺莎,成天读他的书。我笑话她是不是成了个泛神论者了。” “我不怎么了解,你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对宗教也一窍不通。” “读什么书?别读,书读多了思想容易变态,就像我祖父一样。”我笑嘻嘻的没个正经,萨连科转身看我的眼神一点一点阴郁起来,像浸润了忧伤的海绵。他总是这个样子。 “亲爱的,不要说这种话。”他搂住我,电视中甘迺迪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掌声里,而我则淹没在他的亲吻里,“不要说这种让我心疼的话。” 他咬着我的鼻尖,低声问:“要做爱吗?” “要,要做。” 他弯起眼睛笑,“明天可不要腿软。” “看看到底谁腿软。” 我躺到沙发上,双腿死死勾//住他的腰,半眯着眼睛看他裸//露的胸膛朝我倾覆而下。这种场景我已看了无数遍,却还想再看无数遍。 金髮扫在我的脖颈,伴随着灼热的气流,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红髮变得更加柔软,带上了海洋波浪的弧度。我变成了黛西,一朵雏菊,一个女性意识在体内游走的男人。我知道,在千百次的爱欲之中,在这欢愉之中,我接纳了自己,也接纳了母亲。她活过来了,活在了这具身体内。她以她特殊的存在来告诉我,从她第一次出现在易北河对岸的那棵树上时,她的指引便带有浓厚的爱的意味。 因为她不知该如何爱我,便叫我走向命中注定的萨连科。 很快,我在一阵痉挛后缴械投降,可距萨连科到达终点还有很长时间。他似乎沉醉了,细密的汗珠渗在发红的鼻尖,金色的睫毛下是爱/欲泛滥的蓝色双眼,海边晚霞的色彩蔓延在他的灵魂中,他的每一次深//入,便撕开这个世界一点,让我们彼此从这冰罅中下坠,坠入柔软的天国,踏上永恆的道路。 电视里,是年轻总统激情澎湃的声音,是掌声如海浪般滚滚而来,是美利坚四年一次的崭新的希望。 电视外,是我们在沙发上的厮磨,是两具身体的彼此融入,是人类本性中最纯朴最真实的欲望。 可电视外的喘息和呻吟,比电视内的冠冕堂皇要好听。 好听到让人想哭,想永远铭记。 三天后,我在斯宾诺莎的雕像下见到了南希。她看起来状态有点不大对,眼睑处爬满了乌青。我想她太陷入哲学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要有极强的精神意志力的人才能抵抗无知所带来的恐惧和虚无。 而面对哲学家的思想时,人往往都会惊讶于自己的无知的。 “你怎么了?”我忧心地问她。 “你真聪明,甘迺迪赢了。” “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南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忧心?”我搂住她瘦削的肩,“不要有任何忧心,你还有我,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就像你对我所做的那样。” 南希笑了,“我不忧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去做的吗?” 南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去执行一个任务吧,对你来说很简单。” 她简要说明了一下任务内容,的确很简单,无非就是到西德的波恩政府某个外派在荷兰的大使家里熘上一圈,这并不难,潜入和安装窃听简直信手拈来。可别的南希不愿多说,她最近似乎很忙,分别时,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犹豫再三后,说:“还记得我们在迈阿密海滩的时候吗?” “记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段日子。” 第118页 “有我,还有亨利。” “是,还有亨利……”突然,我想起了南希跳伞时亨利仰望天空时发红的眼角,不禁笑了,“他爱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的,他爱我。” 南希突然红了眼,破开在一道笑容里,“多么可怜的人,他竟然还爱着我。” 她松开了我的手,踮起脚尖在我脸上吻了吻,说:“你要记得,他爱我。” 我不明所以,南希却不肯再多解释,她飞扬的裙裾在阳光下消失了,神秘的爱尔兰的苹果花,就这样消失在了荷兰的街角。不知为何,心里悄然攀上一股阴郁,像是下雨前沉闷的天气。厚厚的低垂的云层,伴随气象台广播里主持人不知疲倦播报的声音。 情绪有点烦躁不安,来源于一种“玄”。(不用过多介绍,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似乎在等待什么,于是几天后,在距离安装窃听的西德大使家的两个街区外我被几名黑衣人拦住,接着,他们出示了中情局的证件。 “您得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人说,我记得这个人——保罗&mdot;伍德,出自d参谋局。那么就是理察&mdot;赫尔姆斯先生的人了。 我耸耸肩,这里没有拒绝的可能,只能老老实实上了他们的车,来到了中情局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站点。这是一栋简陋的、位于市区的三层小楼房的最顶层。吊顶正在往下掉灰,灯光摇曳在低地的降临的夜幕中。 空气中有木头腐烂的味道,我咳嗽了几声,心想为什么不粉刷吊顶。 “您需要喝点水吗?”保罗&mdot;伍德问我。 “谢谢,不需要。”我笑着说,“您这边儿的楼顶掉灰,我可不想喝石灰水。” “抱歉,临时决定带您来的。”伍德拉开一张椅子坐到了我对面,一板一眼、用一种仿佛要彰显其理性和公平公正般的目光凝望我,说:“您应该知道,我是代表赫尔姆斯先生来的。” “我明白。” “您知道,新总统总是对我们不放心。” “这我可不知道。” “他和艾伦&mdot;杜勒斯先生有争执。” “我并不关心,我一直在欧洲,况且像我们这样的层级,恐怕还操不了那个心。”我笑着说,伍德也笑了。 “是的,您说得没错。我们也是听人办事。我听赫尔姆斯先生的,您听赫克谢尔先生的。” 我耸肩,对此不置可否。 “但是,毕竟赫尔姆斯先生是柏林行动基地的负责人,所以针对所有人的背调,也是我们在进行。” “辛苦了。”针对随时可能伸到我这边的触手,我和萨连科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老法新用,用萨连科给我准备的几道情报把他们餵饱了就行。所以我并不紧张,甚至觉得这种调查的到来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我至少还是有用的。 “那么,您就详细跟我们说说,您所知道的,关于亨利&mdot;赫克谢尔先生的一切吧。” 第66章 插pter 65 =========================== 我愣了愣,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不是来调查我的?”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伍德微微一笑。 惊讶片刻,我迅速调整好了表情,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伍德先生,亨利可是我的上级。” “并且还是直属上级,如果我的调查没错的话,你们俩关系很好,甚至很亲密。” “如果这是战场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算作战友。”我调侃了一句,心里飞速打着算盘。 “很好,很令人羡慕的关系,我和赫尔姆斯先生就不可能。”伍德莞尔,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他跷起二郎腿,摁下了桌子上的录音机,说:“您放心,都是些常规问题,您随便回答。” “我对他知之甚少。” “无所谓,莱利先生,知道多少说多少。” 于是接下来的整整两个小时,在伍德的询问下我详细讲述了我和亨利的认识过程、我如何被他招安、被他弄去农场训练又被弄到欧洲,甚至在犯错时把我摁在迈阿密软禁等事件,同时告诉了他们在欧洲地区我如何通过搭档南希或者一个叫做雷奥的如今活跃在东柏林的我曾经的线人来和他进行联繫,以及他每个月会给我的帐户上打来多少资金、给我多少装备等,对于工作上的事务我几乎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们。当然,南希和亨利的隐秘我是提也未提。 伍德一边点头一边记,最后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问:“曾经你潜伏在德勒斯登,除了南希之外,还有罗伯特。” “没错。”我点头。 “罗伯特死了,向上面报告的是通敌。” “没那么简单,罗伯特想扳倒亨利,这才和苏联人搭上了线。最后又和苏联人没谈拢,才玩丢了小命。”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什么来着,要让谎言变得可信,多多少少得掺点真话。 伍德不置可否地耸肩,继续问:“你在德勒斯登时和一个苏联军官走得很近。” “是的,这不是秘密。南希潜入了军方内部,我和一名格鲁乌也搭上了线,通过他我搞到了不少情报,相信局里应该有记录。” 第119页 “没错,记得很清楚。也记录过你去史塔西里走过一趟。” “老兄,我差点死在那里。” 伍德又是微微一笑,没有透露出任何意味,站起身来朝我伸出手,“问询结束了,感谢您的配合。” 我挤出僵硬的笑容,老实说,尽管伍德的态度很好,甚至颇为友善,可因为我自己心虚,时刻得掂量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一个谎言套着另一道谎言都得给圆回来,两个小时下来我几乎筋疲力尽。 “您似乎有点累了。”我和他握手时,他说。 “抱歉,您知道我身体不好,前几天还去了医院,我有癫痫史,还有些陈年旧伤。” 听到癫痫,伍德那张笑容不变的脸上终于透露出几分惊讶,良久挤出了一句,“您辛苦了,局里会感谢您为美国人民所做的一切。” 离开阿姆斯特丹时,已经是次日凌晨,我心里焦急,彻夜未归肯定会把某个人吓得不轻。可现在还不能贸然回去,一路上我都得提防是否被伍德的人跟踪,在海牙城内转悠了整整一个白天,临近傍晚时确认身后无人才敢出城。 金色的云层斜斜地层叠在西方的天际,暮色笼罩在城内。教堂里传来古老的钟声,流经城市的河流倒映出一道陌生的身影。 一身农民打扮,我徘徊在巴士车站,以防被跟踪,我没有开车。隐匿在人群中,我小口喝着一杯提神的咖啡,耐心地等待车的到来。正当我准备进入检票站时,一股大力突然从后抓住了我的手。还没反应过来,耳畔传来萨连科低沉的声音。 “是我。”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瞬间放松,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背贴在他的怀里,我们跟随人群走向检票站,坐上了一辆老旧的、座椅嘎吱嘎吱直响的巴士,在浓郁的汽油味儿中,于暗紫色的夜幕中,巴士驶出了海牙。一路上,我们并肩而坐,紧握着彼此的手,却一句话也没说。 下车时,天已经完全暗了,黑色连绵不绝地从四方袭来。没有星辰,没有月光,一片哑然的、沉寂的黑。从主干道走到我们的家还需要十几分钟,需要路过一片宽阔的农场,绕过好几道篱笆墙,萨连科紧紧握住我的手,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中,在前方为我提前踩好每一步。 脚步沉稳,却一言不发。 他的打扮很朴素,比我还像农民。他甚至没有剃鬍子,下巴上生出了胡茬,青色的,方才在白色的路灯掠过时我看得很分明。 几乎就是在关门的那一剎那,我被狠狠摁在了门上,那双往日里温柔的双眼里,生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怒火。 可比这怒火还要分明的,是恐惧,以及……悲伤。 摁在我双肩的手在颤抖,他发烧般地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凌乱的金髮,苦涩的面容,他竟以为我要再次抛弃他。 “抱歉,罗曼,我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我低声地抱歉,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底很害怕,却又很喜欢。 是的,非常非常喜欢。 他的神色悉数变幻,最终落在往日的温柔当中,一只手捧住了我的脸,轻柔地抚摸,接着,他轻轻把头伏在了我的颈畔。 “你让我……怎么办。” “对不起。”很沉重的难过从心底升起,我搂住了他的腰。 滚烫的泪水淌进衬衣,在锁骨上留下了悲伤的印迹。我抚摸他的头髮,叫他抬起脸来看我。 “局里在做背调,我被临时带走了。亲爱的,吓坏你了吗?” 萨连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摇头说:“我只是很生气。” “生气我彻夜未归?” “不,生气你累,你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是吗?”他拨开我额前的长髮,“你看起来很虚弱,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 我笑了,抱住他说:“差点累晕了,你呢?怎么也是这个样子?像从战场上下来的。” “就差把海牙掘地三尺了。” “一直在找我吗?” 他不回答,只是红着眼睛伸手解开我的衬衫领口。 “喂,不是心疼我吗?现在就要?”我坏笑着打趣他。 “要什么?”他抓住我的下巴摇了摇,“我要你去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吃我给你泡的酸奶麦片,喝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当然,你还得吃点药。” “然后整夜睡在我的怀里,哪里也不许去。” 第67章 插pter 66 =========================== 他对我的照料简直小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本身工作之外,他几乎病态般执着地看顾我的身体。不让我累,也不让我受冻,我拒绝吃药,却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不得不服用那种会让我间歇性阳/痿的治疗癫痫的药——librium。(一种近期才在英国上市的新药品,后来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到后来我竟离不开它。) “可医生说没有别的副作用。”他忧心地注意到了我在床上的疲软表现。 “也许是我本身就不行。” “怎么不行,你很有感觉。” 也许这是个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的时刻,我坐起身,和他赤裸相对。 第120页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罗曼,我很健康。如果你还怀有往日的歉疚,那根本没必要,我不想被你看作一个病人。” 出乎我的意料,萨连科竟躲闪起目光,我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捏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看我。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没……没有。” “你真不会说谎。”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我置气地背对着他躺下,把自己裹紧被窝里。他用手轻轻掰了掰我,我没理他。 “我只是…… 很害怕。”他开了口,嗓音很低沉。 “找到你之前,我和南希见过面。她说……你的情况比你想得要糟糕。”他顿了顿,似乎讲述下去需要莫大的勇气,我睁着无神的双眼,凝视前方深沉的黑夜。 “他们没有告诉你真实情况,因为所有的检查报告都被扣留了下来。你…… 你有癫痫,你的骨头也不好,密度很低,你的胃…… 他们说你在迈阿密时经常呕血。” “没有的事。”我摇头,其实那段记忆很模煳,因为躲避忧伤而沉迷的酒精让我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你总是头痛,脸色惨白,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你总说是我夜里折腾了你第二天才腿软,可你忘记了很多次,你会在路边莫名其妙地摔倒。” 他突然凑上前来,声音也大了一度,“南希说,你很容易生病,你们这样的……生病了不容易好,有时候一个感冒就可以带走你,她说她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咳嗽了几声后就咽了气!” 我的眼睛遽然睁大,起身一把推开了萨连科。张嘴就想骂他,可大喘了几口气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这是事实。 嗜睡、头晕、四肢发软、间歇性的狂躁和亢奋……不是没有注意到身体发出的警报,而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太幸福,这幸福需要完满,容不得一点瑕疵。困难足够多了,可以忽视的便视而不见。我是个胆小鬼,不敢面对,但萨连科不一样,他非得在这幸福上如履薄冰。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双手,几乎仇恨般地死死盯住我。 “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也不独活。” 我抄起枕头砸向他,“你对得起薇罗奇卡吗?!” 他从床下爬上来,咬着牙关挤出一句,“对不起,可我无法做到,失去你。” “你咒我,你咒我!”我眼泪直淌,“我还要活很多很多年,把你缠到老,缠到死,我要这么打你一辈子!” 还记得吗?很久之前我说过,阿尔弗雷德的人生只有两个点——是一个惶惑的人奔跑在时间的两端,一端是孩子,一端老人。他从不在中间停留。 而最近这段日子,他完全变成了孩子。 枕头一下一下打在萨连科身上,他一开始举起胳膊抵挡,到最后面对我的发疯干脆定在原处,用近乎审视的目光静静地注视我,这目光化为千百双手,抚摸我,剥开我,直到我渐渐平静,扔掉了枕头,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扑倒。 在这双柔和的蓝眸里,我看到了自己灵魂的悸动化为沉静的水流,顺面颊而下。 “还有很多年。”我捧住他的脸,说:“在你身边,还有很多很多年。” “健康,平安,幸福,很多很多年。” 也许吧,你会觉得,作为故事的主角总该有什么清晰的计划、目标、动机,然后行动,完成,结局。没错,故事就是从一道道个人意志开始的。以此开始却不一定得也此结束。尤其是在客观环境诡谲多变、主体无法完全掌控方向的情况下。黑格尔不是说过吗?歷史有自己的理性,每一刻都是歷史,尽管这个词语带上了点“过去”的意味,可无论是现在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每一秒都是歷史,由此也都有其理性。那么在如此宏大的意志之下,个人那涓涓细流般的意志是多么不堪一击。想像一下洪水倒灌,便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在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健康,平安,幸福,很多很多年。”这样一句话便是所有行动的解释了(如果非得有解释的话)。不过,即使相爱的两个人也有不同,甚至很大的不同。刚才所说的那一通神神叨叨的话,可以用在我身上,因为阿尔弗雷德是个没那么有追求、有想法的人,至少目前如此,所做的不过就是和萨连科相守。可萨连科不一样,他还有回归的意愿,他一直在等待回到祖国真正的怀抱。尽管他从那一回之后再也不提了,可我比谁都要看得清。 我甚至希望他能早日离开荷兰,回到东德,哪怕是西德,至少在德国境内,在所谓的核心圈子里。但是,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绝对不是所谓的自尊心作怪。我的萨连科,他只是一腔热血地爱着罢了,就像爱我一样。这爱看起来很矛盾,因为我是个美国人,但究其本质,这是很和谐的爱,也是一种很高尚的爱。美国人在美国这个定语之前首先是个人,他爱的不过是个人。人和自己的祖国为何会冲突? 很天真,是吗?也许你会这么说,但我是以一种实用主义在解释这码事——der wille zur macht,权力意志中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点。当然,强者为自己立法,用在此处的我身上似乎有了自欺欺人的嫌疑,但从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或者说——赫拉克利特的实用观上,我只是以我的生命需要为基础,来解释所有的认识。肯定谎言的价值,模煳真理与谎言的边界,真理与谬误的区别……我只要对我有用的,须臾之间可以给予我力量的。套用那位被肉*困住的德米特里&mdot;卡拉马佐夫的话来说——“一场暴雨自天而降,对我来说,那是一场瘟疫,我染上以后直到现在不能自拔。我知道什么都完了,而且我将永世不得翻身。所谓在劫难逃——这便是我的态度。” 第121页 听见没?在劫难逃,一样的,我们是彼此的瘟疫,染上了一辈子都如影随形。我不会逃。在其中寻找合理性,寻找支撑点,一切都讲得明白,一切都还可以是一条坦途般地通向光明的前方。只要情况允许,我期待萨连科会回到曾经的位置,哪怕这分明与我的存在有所矛盾,但我视而不见,且会找出让彼此都心安理得的理由。 这就是我的态度,且坚定不移的态度,比起卡拉马佐夫老大的自暴自弃,我是否还更积极一些? 所以,我没有很惊讶。当1960年的秋天我接到前往柏林地区进行长期任务的指令却还没想好怎么向萨连科坦白这件事时,多年未见的米嘉突然来到了我们这幢位于海牙乡下的木屋。他无声息地推开门,站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我面前打量许久,嘆了口气后走向了他的长官。 “中校”他站在厨房门口朝萨连科敬礼,而我的萨连科,正在碾碎为我特制的奶油土豆泥。 “米嘉。”余光中,萨连科对于下属的突然造访惊讶得定在原地。 “接上级指令,请您尽快回到东柏林驻德军团总部进行述职,以及军衔晋升的授勋仪式。” 咣当一声,金属的波纹压泥器落在厨房的绿格纹瓷砖上。 奶油土豆泥飞溅,像透明的蚕蛹。 我听到了心底深处,海浪拍打崖壁时所发出的,绵延不绝的啸音。 -------------------- ps:那个药就是后来的“安定”。 der wille zur macht,尼采的权力意志理论。 卡拉马佐夫的那段话出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68章 插pter 67 =========================== 米嘉留下来吃晚餐,他始终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来回扫在坐在他对面的我和萨连科身上,如果被允许,我想他一定会唉声嘆气,或者干脆闹起脾气,指着我痛骂一顿。 可是这几年过后,他也成长了,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米嘉——这位始终被我认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俄国年轻人终于开了窍,知道了世界的无奈之处超乎想像。比外界更难战胜的,从来都只是自己。 他的长官可以战胜外界的困难,却战胜不了自己。 “您身体好些了吗?”米嘉抬眼看我,这是他主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好多了,多亏有他。” 我看了一眼低着头专心切牛排、脸上难以掩饰喜悦的萨连科,笑眯眯地为米嘉倒上了一杯香槟。气泡于澄澈的酒液中上升,像极了我爱人雀跃的心情。 “你呢?这几年还好吗?” “我很好。”米嘉顿了顿,说:“只是不能时常跟在长官身边。” “你在总部会发展得更好。”萨连科微笑着说,把切好的牛排放到了我面前。 米嘉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那里并不是心之所向。” “好啦!”我举起酒杯,缓和气氛:“别不开心了米嘉,等他回去了,你们俩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真叫人羡慕!” “我……你……也许……”萨连科转头看我,欲言又止。 “不可能!”米嘉断然的否决撕裂了这片表面上的寂静,“莱利先生,中校不能把您带过去,这对我他来说还是对于您来说都太危险了!请你们理智一点!” 这话分明是说给萨连科听的,米嘉却直勾勾地盯住我。辛辣的愤懑在他心中上升到了一种高度,叫他不吐不快。看来,这怨恨足够深的。 “米嘉。”萨连科低沉地说:“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 “您居然还在盘算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儿吗?过去这几年,因为莱利先生您受了多少罪,那么多不公平……” “够了,米嘉,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回去述职,回到总部。” “您是会回去,那么他呢?” 我嚼着一块牛排,满不在乎地看这两个俄国佬儿面红耳赤地一肚子火却找不到输出对象,但这个问题落到我身上时,我在萨连科眼里看到了犹豫。 也许有人会因为这犹豫而感到伤心,来自于没有被坚定地选择,可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毫不夸张的,阿尔弗雷德就这一点还能拿出来称道称道。他深刻地理解着萨连科,甚至比萨连科自己还要了解。 我耸了耸肩,咽下牛排后又喝了口香槟,才悠哉悠哉地说:“问我做什么?我可是个自由人,不是谁想带到这儿就带到这儿,想带到那儿就带到那儿的。” 那漂亮的蓝色瞳孔有片刻颤动,淌出不甚分明的意味。难以抉择的他居然也在等我的回答。 “那么您最好离他远一点!”米嘉实在忍不住了,这话一出口,脾气再好的萨连科也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 香槟洒了一桌,极度挣扎的萨连科脸色通红。 “我不允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咬牙挤出这一句,我无奈地拉了一把他。 “浪费食物,可耻。” 我依旧笑眯眯的,萨连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握拳恨恨地锤在自己的额头上,随即卸力般地瘫软在椅子上。低垂头颅,他极力掩饰那发红的双眼。 第122页 老实说,这一幕让我很受用(我向来有点变态,就喜欢看他为我眼红的模样。)于是决定不再折磨我这位可怜的苏联宝贝,我笑着抚摸他的后脑勺,就像抚摸心爱的小狗:“可是啊,我到底还有个公职身份,这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听局里的话,他们叫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可真遗憾,米嘉,真遗憾吶,就在前两天,局里要我去柏林地区,还是长期任务。这可怎么办,我可不能不听招唿,会死人的。” “柏林?”萨连科惊讶地抬起头,湿润的泪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你要去柏林?” “是啊。” “怎么……怎么没听你说?” “因为在今天之前,我打算冒着被干掉的风险也要拒绝这个任务。” “见鬼,你怎么……”萨连科勐地抓住我的手,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玄’,亲爱的,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但这意味着你还在我身边,是吗?” “当然。”我将目光落在了同样惊诧的米嘉身上,“米嘉,瞧见没,这和他可没关系。我也不打算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要去,我在那边执行我的任务,就像你们执行你们的任务一样。在这期间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哪怕我们还是会见面。可亲爱的米嘉,如果真到了会被发现的那一刻,我会把枪交到你长官的手里,赎我当初在德勒斯登打他的那一枪。” “你疯了。”米嘉难以置信地道。 “你现在才意识到吗?米嘉,我疯了,早就疯了,又或许不是我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 米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拿起还剩半瓶的香槟酒,他对着瓶子一饮而尽。愤懑爬上了他无奈的面容之上,与酒意晕开成一片炽热的红。 收回视线,我让其迎接始终凝视着我的那道目光。 “别害怕。”我知道,现在这个人需要鼓励,“别忘了我也很有水平,绝不会成为你的软肋,也绝不会受伤,无论在哪里,我都在我们的角落等你。永远等着你。” 捧起萨连科湿润的面颊,我笑着在他翕动的眼睫上落上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十分用力,仿佛是某种宣誓,某种契约,某种绵延不绝的永恆,就如我的心如海浪般註定为他涌动成千上万乃至无数次。 这个晚上,米嘉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后,在我们卧室里,萨连科拿出剪刀,把我摁在镜子前。 他俯身,温柔的唿吸拂过耳畔,就像春日里的第一阵风。我转头,扬起下巴吻了吻他。 “虽然很漂亮,但太长了,遮挡视线,还引人注目。”他挑起我胸口的发梢,说:“海牙的克格勃和格鲁乌间都流传着一个红髮恶魔的传说。” “那名恶魔,来去间就像一阵风,看不清面容,就只有这一头红髮,越来越引人注目的红髮,飘扬在黑夜里,收割人的性命。” “因为你说过,我长发好看。”看着镜子里的我们,我笑了。 “好看,很好看,好看到我根本捨不得剪下一根。可亲爱的,为了你的安全,我要把你从他们的目光里抹去,让谁也找不到你。” 颤抖的剪刀咔嚓一声,一缕头髮落到了地上。我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长发也好,短髮也好,只要他喜欢。 因为金色的天使,拥有对他的恶魔的所有处置权。 结束后,他抱起我,清理掉身上的所有碎发,亲吻我从齐耳短髮后露出来的耳垂。 “以后再为我蓄起来。” 他咬着我的耳垂,解开了我的衣扣。 与他紧贴,我将用我所有的忠诚来迎接他。 第69章 插pter 68 =========================== 翌日清晨,萨连科叫醒了睡在沙发上的米嘉,在和我依依不捨的告别后驱车离去。实在不想讲述他离开时那种悲戚的模样,好像这又是某种分别,而我分明向他保证等我去一趟海牙城内和南希见面后就去柏林找他。 “不过一个礼拜而已。”我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吧,我的中校,现在要当大官儿了。” 他不舍地在我嘴唇上啄了啄,我笑眯眯地推开了他。 “米嘉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别气他,他是为你好。” “知道。”披上大衣,我的萨连科中校帅的一塌煳涂,三步一回首,直到坐上了他那辆老旧的吉普。 目送这辆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尽管那些理由在我心中都堆砌得仿佛高楼大厦,但凭藉理性依旧是摇摇欲坠。虽然不至于是一个纯粹的经验主义者,但理性的力量在我这里实在是微乎其微,比如说,用理性推导出来的无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难道就真的可以不害怕、不担心了吗?扪心自问,不可以,理性不能给予我力量,认识论上我是个感性的人,于是我将自己彻底投入“玄”的怀抱。 打扫好房间,收拾好行李,把所有关于这数百个日夜的回忆封存于心,于当天傍晚,结清了所有租金后我驱车离开了这栋木屋。 临走前在我准备拔掉电话线的那一瞬间,铃声突兀地响起,接听后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第123页 清清浅浅的女音,伴随着海浪,咸涩的气息仿佛通过电话线徘徊在耳畔。 “来海边见我。” 怀揣莫名其妙的激动和雀跃的心,我单手掌住方向盘,潇洒地开着车。清爽的短髮让我的视线不受干扰,往昔的世界从磨砂玻璃质感的朦胧中走出,清晰度提高了好几分。让人想起昨晚游走于头上的那双颤抖的手。 我没有回头,但从车的后视镜里,目光竟久久离不开那栋篱笆粉刷成白色的、充满回忆的不再有炊烟裊裊升起的木屋。 粗粝的沙滩,浓厚的雾气,冷色调的海洋在稀薄的阳光下掀起层层叠叠的泡沫。这些泡沫堆砌在岸边犹如固态的云朵,风一吹便四散在空中,仿佛留念在世间的那些不甘的灵魂。拢紧大衣似乎也不能抵抗这秋日里的朔朔寒风,我抽着烟,如鰲虾般佝偻着身子,目光落向海岬尽头的灯塔。 吸了吸鼻子,在瞧见灯塔前台阶上面朝大海默然而坐的那道身影后,我扔掉了抽了一半的烟,清了清嗓子,从被冻僵的脸上挤出笑容后朝前走去。 “你会感冒的。”我坐到南希身边,取下围巾披在她愈发消瘦的肩上。 她转头对我亲切地微笑,“他走了?” “走了。”我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没错,你要柏林了……” 我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灰色的海,雾蒙蒙一片,没什么好看的,回头看向海岸,却被巨大的灯塔挡住了视线。 “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我问。灯塔红白的外漆在海风中脱落,斑驳得像个皮肤病人,敦实的柱体,上窄下宽,规规矩矩的造型不存在任何美感。 “只是……走到这边来了而已。”南希依旧望着海,声音轻轻的,像海风,“前几天市政厅发布公告,这一带在未来几年内可能会重建,像这样古老的灯塔,不再适应城市的发展需要了。你瞧,从那边开始。“ 南希手指向远方的海岸线。 “那还早着呢,何必这么早就开始伤感。” “我可没有伤感。莫非你认为我自我譬喻了?我可没有灯塔那么高尚。”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竖起大衣衣领,南希取下围巾的一半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们依偎着,相视一笑,就像两只海鸟。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间谍的,这种放逐总该有尽头。”南希突然说,话锋瞬间转了一个弯儿。 “你不想干啦?”我打趣她。 “你瞧,就跟这灯塔一样,辛辛苦苦一生,最后还是被推倒的命运,不,至少这灯塔带给人希望和方向,你说我们在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不要讲意义,亲爱的,意义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是藉口的高级形式,而往往人们的行动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么说你打算当一辈子的间谍咯?” “谁知道呢?总之有这个身份在这边,能和萨连科待在一块儿,我就很满足了。喂,可别对我抱太大希望,要是有一天萨连科说要代表苏联招安我,我可是拍拍屁股就走了,跟谁干不是干?” 南希被我逗笑了,几乎欢畅地笑出了声,她狠狠在我脑袋上锤了一记,说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如果不想蹲大牢的话。我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总之,你记着这座灯塔好不好?想一想它的命运,再想一想我们的,好吗?” 有时候重要的话总是在这样不经意间说出,叫人在当时猜不透这只言片语的重量。我只是傻乎乎地点点头,在瑟瑟寒风中把她更搂紧了些,说:“好啊,记住,记住这灯塔,还有这片灰色的海洋,此际的料峭寒风,还有你现在微笑时眼睛完成新月的模样。” 她抿嘴笑了,在我怀里缓缓垂下眼睫,露出少女般的羞涩与恬静,良久的沉默后,她突然抬头,伸手捋顺我那被海风吹乱的头髮,温柔地微笑着。 “阿尔,这段日子你幸福吗?” “幸福,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以至于像是在做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这不是梦,因为梦是会结束的。但你的幸福是没有尽头的。” “南希,那么你呢?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什么给我的任务越来越少,你一个人扛下了吗?” 这时,在她怅然的眼眸深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忧伤,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疲惫。可南希却只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海牙这边本来就没什么事,我们是边缘人物。” “亨利被排挤了?”我想起了伍德对我的那次问询。 “也许吧。” “你可别担心,也许上面只是在等待时机,你瞧,我们不是要去柏林了吗?在那个地区我们大展身手,帮亨利好好扳回一局。杜勒斯先生年纪大了,退位就是一两年的事。亨利要的就是这个,我知道,我可以……” “不,阿尔。”打断我,双眼里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说:“只有你去,你去柏林。”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搭档吗?” “这回不是了。”南希轻声说。 第124页 “见鬼!这怎么能轻易说换就换,那你呢?你去哪里?”在片刻惊诧后,我平復下心情,近乎冷冰冰地问:“难道我调去柏林,是你的安排?你知道萨连科要被调回柏林?” 南希萧瑟地笑,“我哪有那个能力。” “那是亨利?” 南希耸了耸肩,表现出一种默认的态度。我皱起了眉,“你对我隐瞒了太多。” “可我并不是无所不知。” 我像个孩子般讪讪地低下了头,“我只是不愿意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你很悲伤,亲爱的,这悲伤已经不能被你强装的笑容所掩盖了。你和亨利发生什么了吗?还是他出了什么事,之前有人来调查过他,你知道吗?” “哦,我亲爱的阿尔,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别人伤心,我可不可以为了自己伤心。” “当然可以!只是……最好不要伤心。” 这时,一阵彻骨的海风吹来,说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我们同时打了个冷噤,牙关顿时磕碜起来。南希突然像个小女孩般笑了,童真而多情。她移开自己噙泪的亮晶晶的双眼,将视线落在大西洋灰蓝色的海面。远处铁灰色的云层密不透光,从雾里传来海鸥凄彻的鸣叫。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彼此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直到我们冷得受不了才互相搀扶彼此站起身,在往回走时,南希突然挣脱我的手跑向灯塔。 “阿尔!”她欢快地笑着,“你说,站在这上面会不会看到爱尔兰?“ “也许吧,南希,可今天起雾了。” “起雾也要看一看,故乡是不能忘记的。” 她露出少有的狡黠的笑,转身便走进了灯塔,牛津皮鞋踩在旋转金属楼梯上的声音清澈来回激盪着,我跟随这声音,想起了活在幻想里的那名爬上树梢眺望故乡的少女。 她站在了灯塔顶端的环形露台上,深棕色的裙裾飘扬在海风里。 一只海鸥盘旋在上空,朦胧的灰色中,它的翅膀划出美妙的银色弧线。 我看见,她朝海鸥伸出了手,比出了一个枪的手势,就如同多年前,她站在远渡重洋的甲板上时,她第一次幻想用枪时所做的那样。 食指指尖随鸟儿的飞行而移动,她追寻着这痕迹。 却迟迟没有等到,在她耳边曾出现过的那一声枪响。 于是——“砰。” 这一回,红唇微张,南希自己轻轻地开了枪,转头——她笑着看向灯塔下的我。 目光交缠,于朦胧中,我似乎轻触到这笑容里的含义。 双眼湿润,我同样回赠她笑容。 -------------------- ps:经验主义在认识论上和理性主义相对。可以这么理解,经验主义通过感性来认识世界,理性主义则用理性。唯理论的代表为笛卡尔,而经验论的代表则为洛克、贝克莱等人。折中的就是康德。阿尔之所以逃避理性,是因为理性不能给他一个具体的答案,也不能给他力量,在这一方面,我认为其更加倾向于叔本华的意志论。其“玄”就一种意志。如叔本华所言,“意志只在行为活动中使自己现身,事实上它应该被理解为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确切的说是盲目的冲动,某种非理性的欲求。人类所有的行为都是这种盲目的冲动,一切表象中的活动只是使人们感觉自由的假象。意志是一种不能被克服的东西,人类每一行为都是意志的现身。” 第70章 插pter 69 =========================== 猜猜我的搭档是谁?当我来到指定的车厢坐到指定的位置时,保罗&mdot;伍德懒洋洋地将他的目光从窗外萧瑟的冬日里收回,略带骄矜地落到了我身上。 我把手提箱放到了行李架上,合身坐到了他对面。 “您剪头髮了。” “是啊,太招摇了嘛。” “没错,之前就想提醒您,您长得好看,又是一头长髮,太惹人注目。”顿了顿,他说:“可我没资格提醒您。” ”您现在有了,我们不是搭档了么?”我挤出一抹笑。老实说,和他搞在一起我还怎么去找萨连科?搭档意味着互相信任,甚至亲密无间。为这个问题我愁眉不展好几天。 他微微一笑,再次把目光落向了窗外。这时,火车启动了,将穿过荷兰跨越国境线去往德国。驶出站台后,视野里迎来大片衰败的灰黄色平原间,偶尔几棵醋栗树飞速掠过,伴随歪斜的电线桿。远处天际泛着灰蓝色,稀稀落落的云层间渗透出不那么温暖的光线。不难发现,大面积景物移动的速度总是稍慢,给人一种列车缓行的错觉,如果没有那些孤零零的醋栗树和电线桿留下的一晃而逝的虚影的话,大概慢就会成为一种无法分辨的“真实”。在这个时候,参照物就有了作用,甚至意义。 还记得我说过时间的快慢吗?萨连科就是我的醋栗树,我的电线桿,没有他,我会被假象所蒙蔽。就比如此刻,眼前的端坐如钟的保罗&mdot;伍德,在这隔开的飘着香菸味儿的双人车厢,抛开自吹自擂的某些神秘气氛,从视线的延伸之处寻找尽头,我感到恍惚,不真实,为了自己作为间谍去执行任务的不真实。 第125页 我真的是一个间谍吗? 扪心自问,我竟一时给不出答案。间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杀手?窃取他国机密的情报人员?没错,是这样,可我一开始的初衷分明只是想自我放逐,因为间谍可以是任何人却不能是他自己。比如此刻我的手提包里存放的一本印有“弗里德里希&mdot;施奈尔”的名讳的护照。可现在——因为萨连科,我在世界上的存在之由,我的参照物,我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是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 “您在想什么?”突然,伍德打断了我的神思。 我几乎是惊醒,嘀咕道:“没什么。” “抱歉,我不是要如此冒犯地打听您心中的思想,只是您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甚至可怕……您在冒冷汗,是不是有些唿吸不过来?要开窗吗?也许您需要点新鲜空气。” “不,保罗……请允许我称唿你保罗,我只是有点紧张,毕竟……”我放低了声音,小声道:“那可是柏林,东柏林。” 保罗莞尔:“我记得您并非胆小之辈。” “有时候人会变的。”我搪塞过去。 保罗若有所思地注视我,良久,他清了清嗓子,变得郑重其事起来。 “您大概多久会这样子一次?”他顿了顿,似乎说下去很艰难,“我是说,您告诉过我,您有癫痫,这可不是个小毛病,我们俩这回在柏林,可以说是非常危险。虽然我不明白赫克谢尔先生为什么一定要为你争取到这个任务……没错,莱利,这个任务原本只有赫尔姆斯先生负责,可赫尔谢尔先生非要掺合一脚,把您塞了进来。请原谅,我并非否认您的水平,只是我这次还有别的任务,不仅仅是咱们合作的那一件事。鑑于您的病情——这玩意儿说犯就犯,是吗?我没那个能力看顾您,可以的话,除开合作,我们也许得保持点距离。” 天知道保罗这番长篇大论让我在片刻的不解后有多么兴奋,强压激动,我拧着眉头,低声说了句:“这是当然,总不能麻烦你。” 保罗微微扬起嘴角,露出满意的神色。我知道,他看不上我,他是军校毕业,专攻情报业务,不像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可这又如何?我巴不得他跟我保持距离。 一天后,我站在了我在东柏林的寓所。 这回,我是橱柜商人施奈尔,来自巴登符腾堡地区,在西柏林为一家百货商店安装好货柜后,在东柏林进行最后的一波业务,(当然,在社会主义化的东德经商得有政府的通行证,毕竟公有制经济主体下个体工商业受限),拎着皮包入住,和房东太太打好招唿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花店。 “五盆雏菊。”我对花店老闆说。 花店老闆撇了撇嘴,说这寒冬腊月的可弄不来品相好的雏菊,我耸肩表示无所谓,然后将买回来的雏菊摆在了位于二楼的寓所的窗台上。 我心想这些花儿一定要坚持久一些,然后便去各地看板材,挑选油漆的供货商。总之花了三天时间见了不少客户,当然,都是中情局一开始都打点好的,我只需要依据名单一个一个去见,商定好合作事宜,向监管部门报备。只是在路上时,我偶尔会避开人眼目窜进街边的酒馆里,在举杯之际讲述一只美洲红鹳的故事。 “人们都说这种鸟儿叫声难听,因为它的声带缺少鸣管和鸣肌肉,可有一天,有一只红鹳突然唱起了天籁般的歌声,于是它面临被驱逐出红树林和沼泽的危险,因为那里是容不下如此嘹亮的歌声的。为了合群,它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声音,因为一只单独的鸟儿是活不下去的,它是群居动物。” “可唱过歌和没唱过是两码事,要知道,歌声对它来说意味着天赋,意味着祝福,是美好,是理想,是梦,于是这里就有个一个抉择,生存还是梦想。它喑哑着嗓子和同伴交流,却时刻担心有一天那傲人的天赋会离自己而去。在这种细火煎熬般的痛苦里它度过了整整五年,要知道这种鸟儿的寿命也只有十五年。有一天,算不得什么特殊的一天,当它于绛紫色的清晨时分睁开眼睛时,翅膀突然被什么控制,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命运,它飞过沼泽,来到树梢的最高处,用它嘹亮的歌声渲染了整片盐硷地。它唱啊唱,不知疲倦,直到泣血,直到俯冲的鹰隼用利爪结束了它的生命。” 几乎每到一个酒馆我都会讲述这个故事,没什么特殊寓意,酒过三巡后也许会引起些许怅然,也会引起一些质疑问是真的还是假的?开心时我就说这是动物学家在美洲的真实发现,不开心时我就冷冰冰地说,这是我编的。 可真假又如何呢? 我只知道,五天后的夜里,站在公寓门口的那道黑色身影,听到了我的歌声。 “我的红鹳。”萨连科脱下帽子,温柔地敞开大衣把我抱在了怀里。热烘烘的气息,像鸟儿眷恋的沼泽,“我来了。” “你来了。”我贴在他胸口,厮磨着。扬起头,我们接吻。 没有话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关上门后我们相拥着倒在了床上。 窗台上的雏菊,在如瀑的月色下,悄然绽放。 第71章 插pter 70 =========================== 第126页 “暴动?”我嘴里一口酒喷了出来,乔装打扮的伍德皱了皱眉。 “您可以换个好听点的词儿,游行,或者说,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 伍德又露出了那种看似随意却隐含骄矜的招牌笑容,说:“人总该有看世界的机会,也总该有选择的机会。”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上面的意思怎么说?” “发展线人,不定期进行有组织的游行,必要的时候可以流点血。当然,也要帮助那些往西边儿跑的人,给他们点支持。” “经费。” “这个管够。”伍德朝我挑眉,喝下最后一口啤酒后转身走出了啤酒馆。我坐在角落里,点起了一根烟,在脑海里筹划接下来行动。 游行和暴动么?对于现在的东德来说,不过就是往干草堆里扔根菸头的事。每天都有上百人逃亡西柏林,为了阻止人口的流失,东德史塔西无所不用其极。言语威胁、无休止地查证,甚至鸣枪。我没有兴趣观察,每次路过边界喧嚣的人群时都冷眼而过,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 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哪怕所有人都给逃了,哪怕一个都逃不出,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不会变样儿。也许会被谴责为自私,可别忘了,这世界对我而言也没有半分柔情,除开萨连科,我在这里的原因只有萨连科。 穿过长长的、飘满啤酒花香味的街巷,在苏联军人管辖之下的东柏林在冬日里肃杀而冷清。那些斯拉夫面孔,其下有和我爱人如出一辙的俄罗斯血液,萨连科忙于事务时,我时常会在暗处观察这些年轻的军人。显然,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为何,却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特权为何。 一名德国女孩儿拒绝了一名苏联人的求爱,第二天便有两名黑衣人徘徊在她的二层小楼门口。“有人举报您要叛逃去西德。”女孩沉默后哭了,恋恋不捨地回首瞧了眼墙上挂着的干枯玫瑰,然后进了史塔西的轿车。我在墙角注视这一切的发生,不做任何干涉,谁说这不是一种堕落? “您要有选择么这边的工厂不要您,那边有的是机会。没错,您就这样做,别愁吃喝,上大街就好,带上您信赖的人。”我把钱递给愁眉苦脸的人们,用中情局传授的标准话术为他们提供“选择”,让他们上街,去面对史塔西的枪,去面对苏联人的坦克。你要问我有什么感觉?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会心虚,不知道此种“选择”究竟是好还是坏,何况还要为这种选择去博上性命,可有时候,我却感到很欣慰,尤其是成功逃离的人们对我现出的感激涕零的微笑时,莫名其妙的感动在内心里激盪。 这两种感觉交织而穿插在我整个柏林的行动任务中,我不得不迫使自己麻木以更好完成工作,好和萨连科在一起。但问题是,内心情感可以麻木但头脑得保持百分百的敏锐,因为东柏林的敌人比想像当中的多得多。 如果你可以与我感同身受的话,就会察觉到跟随在身后的幽灵,也许是此刻,但其实是时时刻刻。东德国安部——史塔西,我最大的敌人,已经将目光投向我这个暗夜里的行者。 还记得在德勒斯登半夜里闯入我家的那位杜恩&mdot;巴泽尔警官吗?当他从一名叛逃者的口供中得到煽动者为一名商人时,全城做生意的人几乎都被盘问。我也不例外,感谢时间,多年过去,他没能认出我是当年那位德勒斯登的餐厅老闆。 可这样的幸运不会再次发生,当我从一名预备叛逃者的据点里出来时,脚步声便隐约浮现在身后的寂静黑夜里。不——这不是杜恩&mdot;巴泽尔。这脚步似乎更加有信心,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轻盈。在一个拐角处我迅速回了头,继而在分秒间隐身。就这么一剎那,我看清楚了来人的面貌。 高高的个子,一张年轻漂亮、坚毅沉着、我在照片上见过多次的面孔,一个我们所有cia都不能轻易去触碰、去干涉、去对抗的人——史塔西反间处处长,莱茵&mdot;穆勒。 身着黑色风衣,这位声名赫赫的后起之秀居然亲自来对付我了? 站在一栋居民楼的大门门口,我冷静聆听着脚步声的痕迹。显然这位年轻的处长反侦察有一套,居然让我这个侦察兵出身的老兵一时之间没能清晰地定位到他。不过,直觉有时候比感觉更可靠,子弹分秒间上膛,以我预定的轨道砰的一声与他贴身而过。 这是个震慑,足以叫他出于恐惧有片刻停下脚步,毕竟赫尔姆斯先生的警告仍在耳畔,对于这个特殊的存在不得伤害分毫,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我撒开了腿奔向前方的夜,可这个处长却出乎我的意料,并未被那发子弹有片刻忧疑,几乎瞬间就追了上来。我心下一惊,这可和我的预想不一样。中情局给我的资料不是说他是个关系户吗?关系户怎么还有如此让人心悸的胆量和实力? “见鬼!”我低声咒骂一声,脚步不停,可我哪跑得赢年轻人? 子弹划破寂静,闷闷地就打入了我的小腿,我几乎是本能地惨叫一声,踉跄地回击,还得谨防不能打死他。 “该死的,真想一枪毙了这崽子。”我咒骂不停,莱茵&mdot;穆勒那张俊俏的脸从暗夜里浮现。 第127页 “先生,您要是就此停下,局里会给您提供医治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甚至有些稚嫩,我笑了,将帽檐往下压了压。 “可怎么办,我可不相信你们史塔西的医疗技术。” 说真的,如果他再朝前一步,我不会再考虑什么该死的赫尔姆斯的警告,会真的对他用上杀招。 “怎么?您在顾及些什么?您的枪法是本身就这么差,还是您受到了某些人的指令,不能伤我?”他似笑非笑地说,眼底盛满了戏嚯以及自信。 “看来您心里很明白,能把敌人逼到这一步也并非完全靠自己的实力。” “有的利用就好,我们史塔西可是办实事的人。” 枪在他手上潇洒地转了个圈,他衔着股戏嚯的冷笑,一步一步朝前逼近,我缓慢地向后退。空气里漂浮我的血腥味,这甜腻的味道提醒我自己到底是谁。显然莱茵&mdot;穆勒遇见这回事很多次了,但这一次他算错了,我可不是一个典型的cia。 二十米,一发毙命,我做得到出枪比他快。 生死瞬间的对峙时刻,突然一阵风从隔壁的街巷涌来,带着啤酒花香气掠过,让人无端联想起中世纪的决斗场景。仿佛气场发生了变化,又好似莱茵&mdot;穆勒拥有不输于我的危险直觉,骤然间,一道森寒而凛冽的光芒从他脸上掠过,映照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他后退一步,就在我掏出枪的瞬间,一发子弹贴着我的耳畔朝他而去,他飞速闪避,轰地一声侧身摔倒在地。 也就在这时,一只手自后搂住我的腰,迅速将我拖进那跟深的黑暗处。 我于血腥味中闻到了那股燃烧后的松脂香气。 -------------------- ps:熟人造访~ 第72章 插pter 71 =========================== “忍着点。”萨连科握着我的脚踝,端详我小腿上的伤口,“好在没伤到骨头,现在全城都戒严了,没法儿去医院,只能在家里处理。” 他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鼻尖通红,很性感。他递给我他的围巾,让我咬在嘴里。 “我现在要把子弹挖出来了。”双氧水倒在我小腿绽开的血肉见,泛起粉色的泡沫,我冷汗直冒,浑身剧烈颤抖,死死咬紧牙关不出声。握住我小腿的手却坚实有力,不过瞬息之间,钳子插进血肉到把子弹挖出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的铁盘里。仿佛剎那间脱力了,沾满口涎的围巾从我嘴里掉下来。 “他下手可真狠。”我勉强挤出笑容,低头看萨连科细緻地为我包扎。这个人正努力地隐忍呢,今晚,我这个被他捧在手心生怕累着伤着的人却被自己人打得皮开肉绽。 “据说将军亲自教过他。”萨连科为我缝针,而后在我小腿上的纱布上吻了吻,把自己冰凉的脸颊贴在了上面,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下一次不准再受伤了。” “要是被他缠上可说不准。不是说他是被你们将军教出来的吗?这可难对付了。” “那就别被他缠上。”他抬起眼眸,捧着我的脚踝,像个向公主求婚的王子,我不禁笑了。 “还笑得出来。”他嗔怪我一句,“在这边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万一你有个什么事……” “放心,”我捏住他的下巴摇了摇,说:“不会有事,下次遇见他我也不会客气。” 萨连科缓缓垂下眼睫,将自己的情绪隐藏。他不动声色地扶我起身,用湿毛巾为我擦干净身体后把我抱到了床上。安静的夜里,他站在窗前抽菸。我则陷在柔软的床榻,注视他。 淡紫色的烟雾中,他的侧脸镌刻在黑夜里,若连绵起伏的群山,有别样的美感。 “在想什么?”我软软地问,打了个哈欠。 他转头对我莞尔一笑,“睡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来。” “不累吗?” 他摇了摇头。 “过来——”我朝他伸出双臂,他掐灭菸头,不解却顺从地朝我走来,俯身后被我拥在怀里。 我在他残留香菸味道的冷冰冰的嘴唇上吻了一吻。 “一个吻,买你的心事。” “对于你,只需开口就足够了。”他温柔地笑了,两眼里飘浮动人的情愫,叫人看得快醉了。 “我愿意超额付费。” 我又吻了吻他,他顺势躺了下来,用坚实的臂膀把我搂在了怀里。望着天花板,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显然欲言又止。 “你最近在做什么?” 谢天谢地,他终于开了口。如我所料的问题,可我却从来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该如实回答,于是我——尽管艰难,但依旧诚恳。 “策划暴动。” 沉默,他没有说话。良久,我听到了滞涩的声音。 “具体点。” “有组织地策划人员上街游行,暴动,对于叛逃者给予金钱上的援助。”我平静地说,于他怀里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不让眉头皱起来。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睫毛翕动在寂静的空气中。颤抖着,如他隐忍在心底的情绪。我知道,间谍有很多事可以做,之前很多事——比如我窃听、窃取资料等,他都可以忍受,唯有这样策划暴动这种事,触碰了他的逆鳞。 第128页 因为我在苏联管辖的地土上,把手伸向了人民。 “怎么了?”我尝试问他。 他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摇头说:“没事,睡吧,我抱着你。” 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他的心脏有韵律地跳动,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们也未曾有片刻松开。等他在我唇上留下一吻消失在蓝紫色的黎明晨雾里时,我首次拨通了柏林和亨利的紧急专线。 “如果没有紧急事件,你不该打这个电话。”听筒那边传来亨利略显疲惫的声音。 前思后想,我鼓起了勇气。 “听着,亨利,如果伍德说得没错,我不该在这个计划里……我是说,策划那回事儿,我不清楚其中的必要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退出。” “退出什么?” “和伍德的合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轻轻的笑声传来,亨利的语气中带上了嘲讽,“阿尔,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看在南希的面子上,纵容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还想要更多?任务就是任务,是你能够拒绝的吗?” “我不是要拒绝,我可以从别的地方给你们创造价值。” “是我们,阿尔,我们——我们都是美国人。” “抱歉,亨利。” “我不需要任何抱歉,如果有抱歉,你应该对南希说。毕竟她为你做了那么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了央求的语气,“亨利,算我求你,这个活儿真的不适合我,我在其中感受到很大的阻力,你明白,我需要和那些人交流,我这种人怎么能让人信服?想想吧,做点技术型的活儿…… ” “阿尔弗雷德!”亨利生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要你做的,你就得做,别忘了你的服从性。” “可你怎么能确保我现在还会服从呢?”我冷冰冰地道。 “你说呢?你想要你的那位去坐牢吗?阿尔,我就说你这个人不可信,以前有埃里克监视着你,你还不听话,可现在呢,正好,你自己把把柄交到了我手里。这是你的疏忽,是你的不对,你怪不了别人。别忘了,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要有所偿还的。” 我浑身冒着冷汗,强压惊惧,辩解道:“至少迄今为止,对你安排的事我都尽心尽力,甚至在别人来调查你的时候我也为你的一些不堪进行保密…… ” “一样的,阿尔,一样的,你的不堪我也不是在保密吗?信任这种东西靠情感是建立不起来的,我们得讲条件,搭筹码。这就是规则,在哪里都一样。”声音停顿片刻,他仿佛难以置信地笑了笑,“真不敢相信你用这个电话来跟我讨价还价这件事,看来你的职业素养堪忧。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让雷奥来辅助你。” “不需要!”我打断了他,“我自己可以,别往我身边放人。” “看来你需要独立空间,听着,阿尔,对你的那些行为我并不介意,甚至不关心。把你安排在这里自有我的用意,也许……也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退出这个计划。在此之前,听话,好吗?别让我和南希为难。”言语之中竟带上了安抚的意味,甚至搬出了南希,我也知道是自己要的太多,能做到这一步,亨利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勉强嗯了几声,我挂了电话,坐回床上后,思绪混乱不堪,却无法忘记昨日夜里萨连科那左右为难的模样。很是吧,直到这个时刻,我们才清楚地认识到彼此是敌人,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 ps:“买你的心事”那段对话改编自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原句为“一法郎买你的心事。”“在美国他们只出一便士,我猜大概也只这么多。”“我愿意超额付费。” 第73章 插pter 72 =========================== 于是在另一次的成功逃脱后我踉跄地穿行于寂静幽暗的街巷之中时,在一顶收拢的雨棚之后,我看到我那手里拿着雏菊花束、在黑暗中默然伫立的爱人,他低垂头颅,注视着脚下的路面积水倒映着的银色月光,仿佛他已等待许久,以至于沉浸于如他一般美丽的月色。 没有笑容,没有如手中花儿那般的柔情,黑夜的磷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掠过,忧愁如此城每日黎明的浓雾,萨连科转身,将我沉在他幽深的蓝眸里,每一道脚步都在靠近,可每一道声音好似嘆息。 我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他笑。 他掏出手帕,沉默地揩拭我眼角的血迹。很用力,很痛,可我没有出声,微笑地盯着他,直到他注意到干涸的血渍之下,是我自己的伤口。 他的手停住了,我依旧笑着看他,满怀爱意。 “这是给我的吗?”接过他手中用旧报纸包扎的雏菊,那细嫩的花朵正散发特殊的苦涩气味,好奇怪,我想起此时的氛围。 莫名的光在他发红的眼中闪动,好似心疼,好似不解,有好似一种……难以抒解的愤懑。他勐地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摁在街角的墙壁上。砰的一声,雨棚里残留的午后的雨水落了一地,嵴背在坚硬的墙壁上感受到了歷史的潮气。 而他的眼里,我仍在笑。 第129页 他突然不知所措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那些人……那些人……不能……”他握紧双拳,艰难地吐出只言片语。 我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可不可以……做点别的……”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对我提出要求。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我已做过力所能及的努力。 “很抱歉,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对我发出质问,“这些人就算跑去了西德又怎样?去街上游行又怎么样?东西德分裂是事实,你们难道能鼓动所有人都去西边?阿尔,你明明不在意。他们的命运,你根本不关心。” “是,我不关心,我只是做好我的任务而已,因为要留下来。可你说,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要留下来,你有很多方式。” “倘若……”我上前一步,凝视他,“只有这一种方式呢?” 不啻于让他在信仰和爱情中做抉择,可这并非我本意。我从来都小心翼翼让他不至于陷入两难的境地,可是,他怎么就没有想过,我在这一点上也曾做过争取? 没有说话,萨连科只是沉默地迎接我审视的目光。在肃杀的东柏林,在这条白日里发生过游行的街道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气温零下兀地飘起来的二月的雪中,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如白日残留的雨水在一点一点地结冰。 我把雏菊还给了他。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留下这一句,我转身就走,他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只想要你……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我甩开了他的手,回头露出嘲讽的笑。 “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换一种方式就不是损害你苏维埃的利益了吗?亲爱的,我在这里,就意味着对你祖国的伤害。而我——你心知肚明,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的。” “闭嘴!”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一只手瞬间抬起捏住了我的下颌,堵住了我的所有话。通红的双眼,炽烈的愤怒,老实说,我从未见过他对我也有如此狠戾的模样。 倏忽间他却卸了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看着我脸上的红痕,他张了张嘴,仓皇地好似要说抱歉。 可我不堪听他说抱歉。 我推开了他,一步一步朝后退,我想我不争气的眼眸已经湿润了,连他的面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煳和扭曲。 “还记得多年前在德勒斯登你来到我的餐厅把我摁在桌子上说爱我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敌人,而你,你却不顾劝告,强上了我,还要对我负责,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别告诉我你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立,一开始我就给了你选择。” 说完,想必我那悲哀的笑容让他陷入到一种梦的幻灭,他哑然地盯住眼前人,却忘记了挽留这个正欲离开的人。于是我转身朝黑夜深处跑去,很顺利,只是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让我失去了方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无规律地跳,自己的脚步迴荡在这宵禁后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个转角处我吐了,嘴里满是噁心的味道。而后又浪荡着来到一个酒吧,这回我没有用红鹳的故事陶醉自己,而是用一瓶白兰地,浇灭了心中痛苦的火焰。 我只是觉得,他也该是理解我的——理解我从来都不愿意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境地,理解我从来都不想让他被迫做出选择。 “您发烧了……是的,您不能再继续喝了,没有朋友吗?我们这儿要打烊了,一会儿会有人来盘查,这里有电话,您记得号码吗?”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我却没有力气让这个手艺奇差的酒保闭嘴。 “给钱也不起作用,您得走了,五分钟之内,否则我得叫人把您给扔到街上去,我们可不想去史塔西蹲大牢。” 可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东柏林——这块了无生气、铁灰色的地土上是为何呢?难道,这么些年,不仅是他在做梦,我也在做梦吗? 混乱的神思被屁股上传来的钝痛打断,当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被扔到了街上。凌晨五点,雪有一英寸厚,我来不及感概东德人民的无情,市政府也来不及派出扫雪车,我仿佛躺在一片寂静的空城里,无人,冰冷,风从西边簌簌地刮来,割人的脸。我想南希看到我这幅模样一定会很心疼,于是抱着根路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应该回家——我环视四周,妄图用宿醉后混乱的思维中找到回家的线路,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城市,也掩盖了回忆,所以应该回家,如果那所公寓可以算作家的话。脱了衣服,洗个热水澡,等下次见到他,示个好,服个软,有必要的话诱惑他一下。至少他没那么痛苦,我也可以好受一些。 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不能像年轻人一样闹孩子气的别扭了。 “是的,没错,阿尔弗雷德,没错,要让步,要理解,他已经够伤心了……”我嘀嘀咕咕的,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乱窜,从一根路灯移动到另一根路灯,多亏了下雪天没人愿意开窗,否则我这幅在街上的可疑行迹一定会被人举报。 第130页 还没走出两条街区,见鬼——我就说我们是註定的一对儿,萨连科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在雪中惶然地寻找着,直到看到抱在一根路灯上狼狈的我。他匆忙而慌乱的脚步霎时停住了,担忧的目光化作温柔的流水,穿透风雪来到我身上。 “对不起。”异口同声地说出口,仿佛昨晚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们俩都笑了。 “还站得稳吗?”他把围巾套在了我头上,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个圈。 我撒娇般地摇了摇头,“站不稳,要某位中校抱着才行。” 他笑着俯身,抄起我的膝弯,金色的头髮上和睫毛上都落满了雪,亮晶晶的,好看到就连太阳神阿波罗看了都会忍不住嫉妒。 “抱紧我,”他说,“我要带你回家,在黎明结束之前。” 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带我回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第74章 插pter 73 =========================== 我闭上了眼睛,心想回家的道路不至于那么漫长,睁开眼时,掠过车窗外的是陌生的街景,如果不是道路尽头现出的那盏暖色调的灯光,我真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所谓的回家是把我送到史塔西大楼。可是,烤面包的香气浓郁,咖啡苦涩醇厚的香味毫不留情地窜进鼻腔,唤起一阵缱绻的柔情。我被搀扶下车,用僵硬的双腿迈入一幢位于东郊的陌生别墅。 掩映在菩提树之后,斑驳的墙壁诉说房屋年代的久远。萨连科挽着我的胳膊,脸上挂着温和甚至欣喜的笑容,仿佛昨晚的争执从没发生过。我正疑惑,直到看到摁下门铃开门后的那道身影。 “哦,我的薇罗奇卡。” 所有的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我张开双臂,拥这位丁香花般的俄罗斯女性入怀。 “阿尔,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嘴下亲吻,在和萨连科交换过一道柔和的眼色后,带我走进了她烧着壁炉的屋内。走在她身后,我端详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变得丰腴的身姿,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位真正的母亲了。 “阿尔还在睡觉……哦,亲爱的,是我的孩子,阿尔……你瞧,我有多想念你,罗曼是个傻瓜,他曾害怕叫你的名字……” 她让我们坐在炉子前的沙发上,笑得合不拢嘴,不断进处于厨房和餐厅间,她在桌上摆上了茶炊,还端来了现烤出的新鲜列巴和亚美尼亚风味的肉汤。走过萨连科身边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擦掉了融化在他额头上的雪水,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言细语说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空当,我扫视周围的环境——温馨的奶黄色墙纸上满是深绿色的乔治亚纹饰,脚下的短毛地毯看风格和花纹似乎来自爱沙尼亚,暗红的底色上绣有一圈一圈朝外奔驰的姜黄色的马样图纹。门后胡桃木落地衣架上搭着的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手工男士羊毛围巾,深灰色的,勾着麻花结。摆放在窗台上的玻璃菸灰缸底部有一个深红的五角星,一本封面翘边儿了的马雅可夫斯基的俄语诗集压着杜那耶夫斯基的轻歌剧剧集安安静静地躺在窗前的红木书桌上……我扬起了嘴角,显然,这里是优渥的环境,还有是一位男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知道,薇罗奇卡,是他的意思,他早就想有这样一场安排……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在厨房里忙上一整天……” “你们可真坏,都是坏人,现在要去哪里弄来做丸子的肉排?阿尔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不能只吃土豆奶油汤,德国全是土豆,没完没了的土豆……他怎么身上脏兮兮的,像被你从街上捡来似的,满身的酒气……他的撒呓挣还没好吗?又在发呆,快带他去洗个热水澡……” 断断续续的对话穿进正在宿醉中出神的我的耳里,请原谅,我的思绪的确被东柏林昨夜的气温给冻住了,只知道接下来被萨连科牵起了手,就连什么时候坐在二楼浴室里满是热水的浴缸里都不甚清晰。 ”我和你一起洗。”他挤了进来,热水满溢而出。 “怎么带我来这里?”逐渐地,在热水中我解冻了,也清醒了。 这个人潇洒地往后顺了一把金髮,笑着说:“带你回家啊。” “我没想到……” 他凑上前来,咬了咬我的鼻尖,狡黠地说:“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 “我以为你会很生我的气,毕竟……” 他用食指摁住了我的唇,制止般地摇了摇头(的确,在这里我怀疑他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待会儿想喝什么?伏特加?还是香槟?尝尝我们苏联的香槟好吗?我还想跳舞,跳卡林卡,你来做我的女伴?” “我不会,薇罗奇卡可以做你的女伴。” “她可轮不到我。” “什么意思?” 萨连科罕见地坏笑,挑起一边眉毛神秘兮兮地朝后躺去,完全不顾他人高马大的把脚都戳到我胸口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惹恼他。于是我神经质般地抱住他那被水打湿后的毛兮兮的小腿,在他的脚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疼得一激灵,发出一声惨叫后慌忙捂住了脚。 第131页 “干什么?!”他缩回腿,抱着他的脚,一脸无语地看那脚背上的牙印。 “我没位置了。”我踹了他一脚,“出去。” “脾气这么差?”他握住了我踹他的脚踝。 “出去!”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站起身,仿佛很听话似的一只脚就踩在了浴缸外,可我知道这人可没这么容易对付,那双眼睛根本不放过我,以至于欲/望的权杖都在毫不掩饰地膨胀。 “你敢……” 话没说完,我好似被拎了起来,那双握住脚踝的手自后捂住了嘴,叫人在这静谧的晨间浴室中不至于发出引人遐思的声音。除却撑在墙壁的马赛克瓷砖上的手所发出的嘎吱声响以及进出时刻不免扬起的水花四溅,所有的声音、存在都被我吞进了肚子里…… “罗曼,你在做什么?壁炉里的柴不够了,帮我去后院提点柴火。”薇罗奇卡的声音冷不丁地从门外传来,我吓了一跳,手还撑在墙上,两脚一个打滑,差点没站稳。 萨连科自后搂着我的腰,还在里面,激烈的动作顿时一个急停。 “我……我也在洗,昨晚在外面……”萨连科红着脸解释。 “真不害臊,这浴缸怎么坐得下两个大男人!” “我,我……我站着洗。”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人,浑身发烫,窘得不行,支支吾吾的,连傢伙都软了几分。 “洗好了出来,让他泡泡热水澡,你一会儿去后院提柴火。” “知道了,薇罗奇卡。” 声音驯顺,像只听话的小狗,刚刚那个把我一把提起来摁在墙上的人去哪里了? “喂,你行不行?”我转头刺激他。 萨连科抿了抿唇,双颊烧得跟熟透的番茄,恨恨地盯住我,仿佛是我让他难堪似的,“见鬼,我都快四十岁了!” “你再四十岁五十岁,她……啊!” 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几乎被钉穿,回头狠狠锤了他一拳,却被这个恼羞成怒的人死死钳住各种折腾,到最后就差跪地求饶。 “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状!” 忿忿不平地穿起衣服提起裤子后我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浴室,直奔厨房里的薇罗奇卡而去。清理墙壁的萨连科来不及抓住我,衣衫不整地追在我身后好言好语,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被我耳语的薇罗奇卡在逐渐冰冷的眼神中拎起了斧头。 于是就有了某人整整一上午都在后院里噼柴挥汗如雨的身影。 “把人赶出去自己泡热水澡,你还有没有良心?!” 薇罗奇卡教训着他,说他不噼完这些柴不准进屋吃饭。我靠在窗前乐滋滋地喝着茶,抛却屁股疼得要命,瞧这人在雪地里噼柴,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一件。 -------------------- ps:七夕快乐,有读者说想看甜的,码了一章。但这章之后就要开始跑剧情啦,所有的铺垫都差不多了。另外,琴声在其后会补充大量东柏林没有交代的细节,但并不影响故事本身的阅读。只是读完东柏林后再来看这本书,会觉得有些地方得到了解释。所以我一直推荐读者把这本书放在最后看~~ 第75章 插pter 74 =========================== 女人是魔法师,薇罗奇卡说家里除了土豆什么都没有却还跟变戏法儿似地变出奶酪、火腿和小麦粉,堆满了整个厨房,且还有不断增加之势。雪小了些,指针指向十一点,她站在后院门口招唿噼柴的萨连科进屋吃午餐。吃过午餐后,小阿尔抓着她的围裙在一旁嗦手指。这个细细嫩嫩、略有些孱弱的孩子将他瘦削的背影投在雪地的背景中,不知为何,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湍流忽地涌进我的双眼,尤其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壁炉前的我的时候。 我向他伸出手,示意他过来。他眨着双大眼睛,没有情绪,也没有犹豫,便摇摇晃晃地走来。 “你叫阿尔弗雷德。”我张开怀抱,把这个孩子抱在膝上,“我也叫阿尔弗雷德,多好。” 他依旧盯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用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甚至后背发凉的稚嫩目光盯着我——在这一刻我仿佛又陷入了“玄”的漩涡,他柔软如丝绸般的头髮,金色的睫毛,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眸、鹰钩鼻,岁月好似极速回溯,来到萨连科幼年时,我和他从未相见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坐在我膝上,看着我。 于是我明白,我看到不是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举起小手,撇掉我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却露出微笑。 在这微笑中,我的心就像被千百根刺扎中,颤抖不已。 “阿尔。”这时,萨连科把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从我怀中跳了出去,朝他舅舅伸出胳膊讨要怀抱。萨连科怜爱地抱起来,在他软乎乎的小脸上吻了吻就把他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找妈妈。” “不,别走!”我拉住了阿尔弗雷德,这个孩子疑惑地转头,不解地拧起了眉头,萨连科察觉到不对,撇开了我抓着孩子胳膊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 第132页 “阿尔?”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忧心我是否在发烧。他的手冰凉,让我恢復了几分清醒。 “大概是因为我累了。”我顺势靠近他的怀里,心里却升起一股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错,你只是累了,想睡觉吗?就在这里睡,我抱着你,别担心,一直到明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安心睡吧……”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阿尔弗雷德,轻言细语哄着我。在他暖烘烘的胸膛里我很快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或许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急于进入睡眠,以至于忘记这样做是否合适。 途中感受到有人将毛毯放在了我们身上——是的,我们,在一唿一吸之间,我和萨连科到达了同一频率。他也在疲累中和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在他的家,我的家,在亲人的陪伴之下,在温暖的、烧着他亲自噼开的松木的壁炉前,在柔软如沼泽的沙发上,他自后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释放出昨日夜里所有的疲惫、前些时光所有的纠结与不快,就像两个孩子一样酣睡,梦里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湖泊,我们划着名桨,直到天色渐暗,雪再度飘飞在别墅前昏黄的路灯之下,菩提树如晨间一般被压弯了枝头。 汽车的鸣笛在门前响起,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罗曼。”我叫了一声他,萨连科抿了抿嘴,醒了过来。 “天黑了,来人了。”我从他怀里坐起,壁炉里氤氲着小火,毛毯落到了地上。指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天色是幽深的墨蓝,两道光柱从玻璃窗前移动而过。 “来了吗?”萨连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看向去开门的薇洛奇卡。 “爸爸,爸爸!”小阿尔在薇洛奇卡怀里欢欣地拍着手,嘴里叫个不停,片刻疑惑后,我看向萨连科。 “爸爸?” 萨连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凑上前来吻了吻我,说:“床上叫就好。” 我推开了他,“见鬼,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阿尔的爸爸?你是说?” “没错,亲爱的,我就是带你来见他的。” “上帝!”我清醒过来本能地在想该从哪里跑路,从后门翻墙?还是从前门硬闯?我再玩世不恭也不想亲自面对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可是——反应来后,我凝视眼前人,这个人又怎么会将我交给克格勃呢?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问。 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盈盈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家人。” 家人?我从沙发上转身,看薇洛奇卡打开门,走进来的那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深黑色长款大衣,灰色圆顶礼帽。灰棕色短髮,双眼细长,温柔之后是一闪而逝的诡谲的光,自然而然地在薇洛奇卡脸上留下一吻后便接过了怀中的孩子,将目光落在了客厅里的、愣愣地在萨连科怀里看向他的我。 他朝我笑了一下。 “热尼亚,我要批评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来不及准备丰盛的晚餐!罗曼一直想吃牡蛎,我现在从哪里弄?”薇洛奇卡取下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落地衣架上,嘴里嗔怪不停,脸上是漫溢的幸福。 “我错了,亲爱的薇拉,我不想你太累。可是——”他仅仅是瞧了一眼厨房,就说:“你还是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因为这真的很难得,罗曼和阿尔都在!” “热尼亚。”萨连科叫了他一声,朝他点了点头。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侷促地站到了沙发前,看着眼前这个我在中情局的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照片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 “您好,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紧张得甚至咽了口口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见,对我也并非毫无怨怼,但有什么让他放下芥蒂了,他径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终于见到本人了,阿尔弗雷德。” 我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萨连科贴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罗曼可是从很多年前就把你挂在嘴边,尽管让我伤透了脑筋。”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和我在资料上所看到和平日里cia之间所流传的传闻不同,上校似乎没有那么冷血,阴鸷……甚至,我记得被从蹲过克格勃大牢的同行曾对其如此评价——“疯狂而神经质的变态”。 可是,在这里,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一位兄长。 所以说,人是无法被定义的,任何定义都是一种强行割裂。 萨连科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我跌坐在沙发上,“才不要你说抱歉,我心甘情愿的。热尼亚,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如你的愿,今日我们团聚了。” “是的,没错,团聚了。”上校弯起眼睛,和煦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他似乎有些哽咽,迅速地撇过了头,走向厨房,自后抱住了正在熬罗宋汤的薇洛奇卡。 收回视线,我看向萨连科,“是他要见我的?” “是,是热尼亚说,家人总该团聚一回,哪怕…… ”萨连科揉了揉我的头髮,说:“哪怕你是个美国人,是个敌人。” 第133页 大概在幸福中,有些人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视而不见。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对于萨连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尚且可能,可对于一个在血腥当中摸爬滚打爬上高位的间谍头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 除非……一些不好的念头窜进了脑海,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看向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我拼命摇头,把那些念头驱逐殆尽。扑进萨连科怀里,我蹭着他,说:“好开心,我有家了,和家人团聚了,谢谢你,罗曼,谢谢你……” 该怎么去描述这一晚,在丰盛的晚餐和香槟酒之间,我仿佛脱去了美国人的外衣、日耳曼人的内在,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俄国人。我说着蹩脚的俄语,让萨连科给吹曲子,献上一首我新学会的俄语歌。果然薇洛奇卡轮不到萨连科,她在上校的怀里转着圈,洋溢着少女情怀。而我,抱着阿尔,一边唱歌一边跳,偶尔凑上前在萨连科通红的脸上啄一啄,又给我们的小阿尔餵上一块奶酪……也许,不,不是也许,我确信我们是家人,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有这一刻。 等晚餐结束,薇洛奇卡带着昏昏欲睡的小阿尔上楼洗澡哄他睡觉时,上校指挥萨连科收拾餐具,单独把我领到了客厅的壁炉前,递给了我一只烟。 “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却懂得怎么让别人快乐。”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而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快乐。这些年来,我爱着他们,却总让他们伤心。” “可他们现在很幸福。”我说。 “也许吧。罗曼,他总是很听话,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我自以为给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却说什么都要加入格鲁乌,还和你这个美国人搞在了一起,老实说,我应该一枪崩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这个打算,可我一想到他会哭,薇洛奇卡会哭,我就下不了手。如今,看着你能让他们笑,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释怀了。”有什么闪烁在他两眼中,这一刻,属于上位者的算计和阴狠全乎不在,只剩下了满腔柔情。他的心,到底是柔软的,这让我想到了海岸上红了双眼的亨利。 “罗曼很爱你。”我说,“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所以才如实告知了我的存在。” “是的,没错,没错,阿尔,尽管别人不相信,但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爱的,还是可以去爱人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尽管我把薇洛奇卡藏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尽管我和罗曼在上从不打照面,假装不认识,尽管那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给他我的姓氏……”他落寞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因为这个孩子,罗曼恨过我,可是,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并非能绝对地自保,有了牵挂大概这姐弟俩会更好地活下去。” “他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真的,他都明白。” “那你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我,“你明白吗?” 有片刻愣住,我猜测这话中的含义,上校的双眸颤动,平静之下,勐烈的狂风四作,深不见底的悲伤涌起阵阵浪潮。突然,曾在午后袭击我的那道不好的想法再度攀升,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噼中,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行…… ”我流下眼泪,读懂了这眼神中的离别意味。 “果然,你很聪明,比罗曼聪明太多,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竟有几分释然。 “否则我为何要见你?这是以家人的名义见你的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上层的博弈,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是无法从容脱身的,从我们开始获得权力开始,权力也将变为我们的牢笼,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尽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他们的存在,却依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命抵三命,很值当。” “他们不能没有你。”我哭着,蹲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泣不成声:“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吗?” “要知道我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只要他们三个人能活,我就安心,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安心。”他伸出手擦去了我的眼泪,微笑着说:“你会保密的吧?” “他们该多么伤心……”我难过地摇头,啜泣不止。 “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要见你,中情局要你做的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虑,也许很快……你就自由了,和罗曼之间也不再有芥蒂,虽然知道以你的能力谈不上能保护他们,但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安心,快乐——在失去我的日子里。” 壁炉里的干柴啪的一声炸裂开一团火星,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我凝视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也註定是最后一次见的人,无声地流泪。上校平静地注视我,没有别的表情。火光在他眼底燃烧,像极了不受控制的命运。当时他的这番话里的含义我只明白了一层,便在对未来的恐惧和悲伤中再也无法细想。直到多年后,当我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到了那时,我将再度体味这世间的荒诞,可我却早已释怀,不再哀嘆。 -------------------- 第134页 ps;看过东柏林的宝贝们不要剧透哦~谢谢 第76章 插pter 75 =========================== 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萨连科穿着柔软的睡衣,给我眼角的伤口涂药膏,他说我总爱哭,所以伤口不容易好。我说我就算哭也能让你开心是吗?他点头,说我哭的时候很动人,尤其是为他掉眼泪的时候,让他很有把我扔到床上的冲动。 在我们隔壁房间,一对隐秘的夫妇进入了睡眠,而我们俩由于白天睡了太久直到深夜都没有睡意。他跟我讲他跟薇罗奇卡还有上校的过去。他说他很清楚,上校算不得什么好人,在格鲁乌里面名声十分不好,尤其还跟将军做对。但话锋一转,他又说,我们又哪里算的上好人呢? “只有像薇罗奇卡那样的人,才称得上一个‘好’字。”我说。 可萨连科摇头,说他宁可薇罗奇卡没有那么好,好人容易与幸福擦身而过,因为他们太懂得谦让,也太懂得体谅,总忘记为自己争取。我抿了抿嘴,说,那么你呢? 他挑了挑眉,说:“我不是已经争取到你了吗?” “不够!”我从他臂弯里爬起来,压在他胸口上,“不够,你还要争取更多,自由、快乐、幸福的生活!你难道会愿意我们俩像上校和薇罗奇卡那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萨连科脸上掠过一缕落寞神色,“我能力有限。” “没错,在这里争取不到,我们去别的地方!想想看,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继续我们以前对未来的畅想,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萨连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还在发烧吗?且不说我们这身份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我……我也不能离开我的祖国。” 我张了张嘴,最终落在一道柔和的微笑里。是,是我痴心妄想了,都快四十岁了,还这么想当然。在这个被两个超级大国所掌控世界上,我们能叛逃到哪里呢?此时的平静已经弥足珍贵了。只是我一想到上校的那番话,想到我的萨连科即将承受的苦痛,仿佛我就已经先尝到其中滋味了。 于是我默默决定,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一定要把伍德给我的任务煳弄过去,至少能让萨连科不那么为难。 可事实证明,煳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您如果不想干了,给个准话儿。”伍德没好气地说,三四月份的天气里,他热汗淋淋,刚从史塔西的围捕当中跑出来。我没有参与此次行动,在一家油漆店里做接应。他埋怨我逃避工作,且没有在他受困的时候帮他解围。 “您也不看看那人是谁?那可是穆勒那小子,上次可把我打惨啦!”我搀扶着他进屋,“要怪就要怪你们老大,这小子留着有什么用?” 伍德啐出一口血水,咳嗽个不止,显然这回被史塔西折腾得够呛,“赫尔姆斯先生自有他的道理。” 我耸耸肩,心想活该,这不是自讨苦吃。老实说,如果不是怕连累亨利,把南希也带下水,我迟早会把穆勒那小子狠狠搓一顿。就在前几天,我又挨了他一枪子儿,可把我的萨连科给心疼坏了。 现在局内形势诡谲,古巴那边的动向让人忧心。曾经在农场里的旧相识欧文&mdot;林奇前不久还千方百计联繫上了我,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弟弟搞来柏林。我听说过那个叫伊森&mdot;洛尔的年轻人,是个张扬不羁的主儿,胆子极大,年纪轻轻就深入古巴,还打入了革命队伍内部,听说还和黑手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一点倒是和我很像)。可我自己这边已经够麻烦了,和萨连科的关系不得不让我步步为营,但凡一个不甚两人都要遭殃,还要连累双方的身后人。于是我婉言拒绝了欧文,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说他已经受够了失去。 “可是失去,是做间谍的基本觉悟之一啊。”我装作安慰的语气。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揪心得很,间谍的本质也到底还是人,人都是经不起逝去的。 时间很快来到了四月,这个月註定在美国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某个温暖的下午,我和萨连科依偎在一栋临街的老旧公寓里,听收音机里放着苏联旧时的曲子,却不想歌曲瞬间掐断,一则新闻开始播报。 “四月十九号下午,吉隆滩战役告一段落,美国政府猪湾登陆失败,古巴赢得了胜利……” 沉稳的男音播报出猪湾登陆失败的消息,我愣了两下,当即就从萨连科怀里跳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给你个消息——”我既紧张又雀跃,心脏砰咚砰咚直跳。 “什么?”萨连科仿佛松了一口气,古巴现在可是苏联的心头宝贝儿,听说这回美国猪湾登陆失败,萨连科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中情局很可能会易主,艾伦&mdot;杜勒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下去了。” “你确定?” “百分之百,亲爱的,就这样跟你们的人说,让他们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政治敏感度,说不准将军一个高兴,给你来个上校噹噹!”我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 “你真聪明,怪不得热尼亚说我脑子不如你……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这对你有好处?” 第135页 “好处?”我呆住了,想了想,“没什么好处……大概,大概有机会了吧,对于亨利。” 我默默地坐回到沙发上,是的,亨利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临,上头空了,局内上层就会重新洗牌,他和赫尔姆斯&mdot;理察一较高下的时刻到了。明面上赫尔姆斯是柏林情报基地的局长,可这里是亨利的故乡,他通过家族旧时残余的人脉建立起了不输于理察的情报网。可以说,在欧洲地区,做葡萄酒起家的赫克谢尔家族可比理察&mdot;赫尔姆斯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要亲切得多。 所以亨利的话语在理察这个上司面前重量极足,不然我这个游离于边界之外、还犯过大错的手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加入理察手下的核心任务? 可理察&mdot;赫尔姆斯就是好对付的吗? 他们两个人一旦开始斗争了,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 突然,什么东西撞进了我的脑海,叫我不自觉地打了寒战。 亨利为什么一定要我和南希解除搭档关系,加入理察的核心项目呢? 若我不可避免地再次成为一把刀,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把刀,要捅向谁呢? 第77章 插pter 76 =========================== 连绵不断的阴雨中,广播里传来信号中断的沙沙声,好似雨水渗透了砖石在孔隙中所传出的迴响。萨连科拨开百叶窗,凝视灰濛濛的城市。他在驻德苏军总部(卡尔斯霍斯特)里有自己的公寓,偶尔他会回去住一住,拿上几件行李,处理一些在他这个军阶上不得不处理的事务。但大多时刻,作为格鲁乌柏林地区站点的副站长,他活跃在东西柏林之间,事必躬亲地进行就地部署任务。今年春天时期,以美国为代表的北约在西柏林的驻军如今已与苏联政府产生了强烈的对峙,尽管苏联不断施加压力逼迫美军的撤退以完成柏林的统一,但美国在其上丝毫不肯让步。 萨连科时常忧心忡忡地眺望布兰登堡门的另一边,起初他说,他联繫不上在美军当中的线人了。我利用自己的关系给他找来了答案,那个人已经被发现且已就地处决。听到这个消息的萨连科没有说话,只是落地灯暗淡的光束落在他脸上,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忧伤的阴影。 他是个心善的人,心善的人是不适合当间谍的。这一点他的热尼亚说得不错,加入格鲁乌也许就是个错误。可是,人并非只能做正确的事。正确与否的标准,若不是以内心所向为标准,那又是以什么别的为标准呢?就比如我们的相爱,于这个世界是错上加错,可对于我们却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不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和他来了个礼节性的握手。 “嗯?”他温柔地抬眼,眼底盛满了疑惑。 “第一次握你的手时,我就在想,这个人一定是个狙击手,他的视力一定很好,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他能看到和他握手的那个红头髮的美国人,其实在两人握手的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萨连科柔和地笑了,“是的,我看到了,所以忍不住要亲吻,可亲吻需要藉口,也需要勇气,幸运的是,藉口和勇气我都有了。” 我搂住他的腰,抬头看他,“这么多年,有没有看腻?” “每一天你都在发生变化,都比一天很漂亮,更有魅力,所以永远都不会腻。”愁思被短暂地驱逐了,他低下头在我眼睛上吻了吻,“谢谢你,阿尔,这段日子以来对我的体谅。” “我可没有体谅你,忘了昨晚半夜我还叫你起来给我煎培根?” “我是说——”他抿了抿嘴,略带害羞地说:“最近史塔西的活动报告中,失去了那个叫‘红鹳’的踪迹,他没有活跃在反动分子之间了。” 他露出感激的眼神,显然,我的隐退让他好受许多,尽管不活跃不代表不存在,可他愿意朝好的方向去看。 “那么,给我奖励。” 他挑了挑眉,“你要什么?” “我要……”我坏笑着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却靠近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要你快乐,要你安心,要你长久的平安,要你永恆的幸福。” 他的身躯微微颤动,双臂自后搂住了我,“我会的,因为你,我也会的。” 好——我便把这当作诺言,毕竟那晚上校在我心中埋了一个地雷,时常,我会通过中情局在克格勃内部的线人来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近况,得到的都是令他们糟心却令我短暂安心的消息——这个人还健在,甚至在内部清洗中亲力亲为,十分有干劲儿,把各国的潜伏人员都吓得够呛。尽管很对不起我的同僚们,但道德这个东西距离我向来有一段距离,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萨连科的安心就已足矣。 也许,我怀着天真的想法,那晚只是上校喝多了,说出了丧气话,或者他只是陷在对未来某种最坏情况的预测中难以自拔。我不要让萨连科看到我忧心的模样,因为那样也会使这个傻瓜忧心。偶尔,当他在西柏林执行任务时,我也会偷偷跟去,等他结束后找一家地下酒吧或者私人影院像两个平常人一样打发夜晚的时光。有一回,私人影院里只剩下了一部爱情片——《卡萨布兰卡》,萨连科一开始说他受不了资本主义爱情片里黏煳煳的情情爱爱,看到最后却避开我偷偷地抹眼泪。 第136页 “他就那么把她送走了。”萨连科两眼发红,低声不住地说,“就那么把自己最爱的人送走了……” 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这个没怎么看过爱情片的人这回着实被触动到了,眼泪就没停过,好像他自己站在机场上送行似的。我帮他顺气,给他擦眼泪,他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怄气地说以后再也不看爱情片了。 “好啦好啦,你这个笨蛋,咱们俩的演出来不比他们差,瞧,完全可以套用嘛,德勒斯登有那么多餐厅,你偏偏推开了我那家的门……” “这不一样,不一样,我找了整整九年,蹲点了一个礼拜。” “浪漫点亲爱的。”我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他瞧了一眼我,害羞地说:“我这样是不是一点都不男人?” “谁说的,男人也可以为爱情片流泪,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 本以为这电影看看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萨连科还对那对儿苦命鸳鸯念念不忘。 “卡萨布兰卡,多美的城市,你去过吗?”这人在厨房里冷不丁地问。 我摇头,“没去过。” “以后要是有时间,我们去那边度假吧。” “好啊我的中校,多存点钱,我可是很挥霍的。”我坏笑地挑了挑眉。 “部队里的工资我只用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早就存好了留给你们。” “我们?” “对,两个在我心尖儿上阿尔弗雷德。” “喂!我可比你有钱!”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来到厨房里自后抱住了他,咬着他的耳垂说:“你爱我,我养你。” “不爱你就不养了?” “不养,不爱我你就滚一边儿去。” “那看来你要养我一辈子了。” “乐意至极。” 平和的日子里,我对自己说——不要为任何还未到来的事情而担忧,那是杞人忧天,是愚蠢的表现。直到1961年的6月初,我被一通电话召唤到了西柏林,在一家酒店的行政房见到了正在品尝葡萄酒的亨利。 “没我家的产品好。”猩红的酒液在高脚杯里摇晃,他拿出了另一瓶红酒,对我说:“过来尝尝?” 我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他身着白色衬衫与考究的西装背心,没有领带,看起来很随性,而与他相反的是,我一身工装,活脱脱的一个工人阶级。 “南希最近怎么样?”我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拿起桌上的雪茄点燃一根吞云吐雾起来。 “古巴货。”我享受地笑了。 “你都不关心我?”他挑了挑眉。 “没这个必要吧我亲爱的上司。” “你把我当上司?”软木塞啵的一声飞出,亨利将红酒倒进醒酒器,“还需要醒一醒,好东西总是需要等待的,你可以先吃点起司,在那边可不容易吃到。这是高品质的蓝纹。” “有牡蛎吗?” “如果你想吃,可以叫酒店的厨房现做。” “我想带点回去。” “没问题,阿尔,那边的确很辛苦。”亨利悠哉悠哉地摇晃醒酒器,不时凑近瓶口嗅闻。他很懂酒,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怎么喝红酒。也许是为了逃避痛苦的回忆吧,这甜美的酒液会把他带到回不去的战前时光。众所周知,当时为了逃去美国,赫尔谢尔家几乎被迫放弃了所有的产业,引以为傲的葡萄酒也拱手相让于纳粹。 如今,酒还是那个酒,人却不再是那个人。我看着眼前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和煦温柔,眼眸里盛着笑,和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精英范儿完全不同。 “亨利。”不知为何,我叫了他一声。 “嗯?”他抬头看我。 “你最近还好吗?” “这是在关心我?”他笑了。 “是……没错,我在关心你。”突然,我想到了萨连科时常挂在嘴边的家人这个字眼,我的喉咙感到发紧,“也许可以找个时候,我、你,还有南希,我们可以去度假,就像我们在迈阿密的海滩上时一样。” “哦?为什么,你不是最不愿意见到我的吗?” “也许吧,亨利,可我现在觉得,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你现在像个人了,阿尔,南希说得不错,那个少校——不,现在应该是中校,会让你成为一个人,一个柔软的人。”亨利微笑着,将醒好的酒倒进高脚杯里,“南希说,能挽救一个人,就是挽救我和她曾经的罪孽,她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你身上。” 亨利将一只高脚杯推到我面前,自己举起一杯摇晃着,“你是个正常人,我为你开心,毕竟我心里也是有你的,但我也为此担忧,毕竟你是做间谍的。” 温情时刻亨利话锋一转,将话题带到了工作上。我悻悻然地反应过来,不禁懊恼起方才的情感流露。见鬼,对亨利这种人只能来硬不来软。 “说吧,这回叫我来做什么?”我语气变冷,亨利却笑了。 “你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里斗得厉害,我需要筹码。” 第137页 “我知道。”我耸耸肩,拿起一块起司餵进嘴里,砸吧砸吧地嚼着,“要解决谁?别找个太难杀的,我能力有限。” “谁说要你杀人了?” “那是做什么?”我狐疑地眯起眼睛。 亨利抿下一口酒,似乎在整理粗措辞,“你知道最近赫鲁雪夫给乌布利希施压,想要加快柏林的统一,东边儿都有苏联军队的总部呢,就想西边儿的军队撤出。条件谈了那么多,没一个在点上。美国这边也不是不会还击,打舆论战的话,难民是最好的方式。” “活跃的还有,但苏联人的坦克不是好惹的,更何况还有史塔西,那帮人是苏联人的狗。” “没错,但米尔克内心里想不想当狗还不一定呢。” “即使不想当狗,也不想嘴里的肉都飞了吧?” 亨利笑了笑,说:“你倒是看得明白,共同利益永远是结盟的基础,当利益足够大时,再多的损失也能忍受。伍德那边还在努力,是吗?” “马上就要有一场了。”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史塔西会来镇压的,尤其是那个反间处处长。” “是嘛,他一直想把我们这些煽动者揪出来呢,瞧我身上,这几个伤都是他给的,见鬼,要不是赫尔姆斯不让人动他,我早就反击了。” “那么就反击吧,阿尔,这就是重点,我要的就是他。” “什么意思?” 亨利凝视我,一字一句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你在动乱中,掳走他。” -------------------- ps:“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酒馆。”——《卡萨布兰卡》 埃利希&mdot;米尔克:史塔西现任部长。 第78章 插pter 77 =========================== “掳走他?干什么?杀掉?”我顿时精神了,疑惑地问。 亨利耸耸肩,“不至于。”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严肃起来,“亨利,你知道掳走他本身没有问题,但你相当于是向赫尔姆斯先生发出挑战,你明白吗?” “当然。” “已经到了这种时刻吗?” “没错,箭在弦上,要捡他最碰不得的碰。” 我抿了抿嘴,说:“这也不是很好办,毕竟到了他那个位置,他不轻易出手,除非他在人群中。” “这就是关键所在,阿尔,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伍德预备在这次的游行示威中加上一些孩子。”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叫出声,“他疯了吧,这种事情怎么能带孩子?” “阿尔,史塔西是不会对孩子开枪的。” “见鬼,苏联人可不一定,他们到现在都没放下当初的仇恨!” “所以史塔西会保护他们,一定会,这就是引诱穆勒下场的好机会,当然,如果没有那些孩子,你也得找准时机把穆勒带走。”见我露出为难神色,亨利嘲讽般地笑了笑,“为难了?因为游行中有孩子,觉得道德感被伤害了?” “这不是道不道德的问题,这是底线的问题。” “底线?亲爱的,有什么罪是比杀人的罪还重的呢?如果你不想要我提醒你你第一个杀的人是自己的至亲的话,你就不应该把什么底线放在我们俩的檯面上来说。做间谍,底线这种东西,没有下限的。” “我不想参与这一次,换下一次行不行?或者我找个时间点自己去掳他,我有对付他的招儿。”亨利轻笑一声,说:“可是阿尔,你也说了时间点,所以,安排在这一次自有用意,这其中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可千万别逼我说伤感情的威胁的话。可是——瞧,我这个人向来公平,你本来也不愿意加入这种煽动工作的,所以我给了你和你的那位中校充足的自由,让局内的人都离你们俩远远的。” “可是所谓的煽动,已经让我和他之间有了隔阂!” “所以你不想让隔阂彻底结束吗?”亨利眯起眼睛,“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回,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我就彻底对你放手,给你中情局的身份,却给你一些零碎的、不起眼的任务,让你和他充分的、不受打扰、没有任何结缔地生活在一起。” “真……真的吗?”我愣住了,如果这就是我单方面的自由的话,我和萨连科以后就只需要面对苏联一方了,对我们来说无异是卸下一个重负。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人条件。 “想想吧,穆勒这段时间把你逼得够惨,掳走他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心理包袱,只有那些孩子,如果实在愧疚,你可以保护他们啊,你也在人群中,保护他们,找准时机,一棍子把目标敲晕了事,后方有人接应你,只需要把人塞到车上,你就可以全身而退,自由了……自由,多简单,多划算的一笔交易!” “可,可你们要对穆勒做什么呢?” “他轮得到你来关心吗?” “他跟苏联的那位将军交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这一回你树立的敌人将不止赫尔姆斯一个。” 第138页 一缕落寞神色从亨利脸上掠过,他扬起了嘴角。 “够了,阿尔,关心到此为止,因为……即使是我,也并非全知。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说完,房门门铃摁响,服务员推来热腾腾的煮牡蛎,在静谧的房间里散发出浓郁的甜香。不知为何,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从未体会过的负罪感。 我提着热腾腾的牡蛎过了检查站,开车回到我和萨连科的小公寓,他疑惑我在哪里弄到了这样高品质的海鲜,我有所保留地说,和线人接头时在餐厅打包的。 “现在可得注意了,万一叫人给检查出来,你不得又有麻烦。” “我就说时苏联的某位中校要吃牡蛎,我特意去西柏林找人弄来的。” 萨连科弯起眼睛,“拖我下水?” “当然,坐牢也要一起坐。”我把牡蛎倒进煮锅里,简单加热了一下,便当作我和萨连科今日的午餐。他的胃口向来很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却忧心忡忡,为了下个礼拜的暴动。 明明这个人感谢过我,而我却要再次违背他的意愿,更何况这一次还有孩子,是叫我自己都无法释怀的事。心情的抑郁叫我在床上的表现都不如人意,萨连科一度怀疑自己不行。 “没感觉?”他撑在我上方,两颊泛起连绵的爱/欲绯色,性感得一塌煳涂,换了平时,我会一个翻身把他按住骑/个够。可今天,我只觉得胸口处藏了团火,如他的体温一般,灼烧得我很痛。 我咬了咬他的肩膀,说:“是我自己吃药了,你知道,那种药总会让我变得冷淡。” 萨连科小心翼翼地从我身/体里退出,撑着脑袋躺在我身侧,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胸口上轻点,像在弹琴。他笑着说:“那就不做了,这种事要两个人都舒服才行。” 我转头看他,光自上而下地落在他的金髮上,让这个唯物主义者好似位天使。 “咦?怎么现在这么体贴了?之前总折腾我的人是谁?” 萨连科耸耸肩,“我虽然没你聪明,但至少了解你,你是真的想要还是假的想要我还是可以看出来。” “那看来你很聪明,了解我可不容易。” “没错……了解你的确很难,你总是在变化,让人抓不住,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分开,叫我时刻提心弔胆,可这正是你的魅力。看不透,所以总想看。” 萨连科温柔地拨弄我额头汗湿的发,眼角细细的皱纹里都含着笑。我突然哽咽了,想到这个人这些年来对我的爱与守护,与他即将面临的离别。我怎捨得让他伤心? 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还有好长时间,你来了解我,让我最终定形,定在你最喜欢的模样。” “我的荣幸。” 第79章 插pter 78 =========================== 如果你问,他做错了什么?我想我的答案会是,他什么都没做错。 是的,他什么都没做错,闷热的午后,漫天的橙色的烟雾,他穿行于动乱的人群中,一手抱着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被烟呛得直咳嗽。有的小孩儿不明白髮生了什么,被撞倒来不及爬起就被在枪声里受到惊吓的人群踩踏得爬不起来。我好不容易扶起一个孩子,目光却差点遗失莱茵&mdot;穆勒的踪迹。在暴乱人群的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被改装过的吉姆老爷车正在静候它的猎物,它是那么安静,是这充斥着烟雾、子弹、鲜血、尖叫、咆哮、高压水柱的世界里的唯一的静默。 避开正在给民众递枪的伍德,我将一个额头磕破的孩子扔到了人群外,再次锁定了穆勒的踪迹。他看起来很慌张,也很坚定。作为警察,他将自己的职责履行得很好,好到让人敬佩的程度。可我也要履行我的职责,作为间谍的职责。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抹掉脸上的水,我拎起一根木棍,朝正往人群中沖的穆勒走了过去。当我锁定猎物时,一旦下定决心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到我。哪怕这个时候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胳膊飞过,哪怕有个女人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我的衣袖叫我帮帮他,哪怕,我明知道,多少的无辜受害者当中即将又添上一个受害人。 “出去!出去!”穆勒双眼发红,他似乎哭了,他驱赶着孩子,手里竟没有枪。 见孩子慌张地逃窜出去,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抹笑容让我举起棒球棍的手有片刻僵住,瞧,我说过人不可定义的,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这一刻人善良的本性在他这抹笑容里全然体现,就像闪闪发光的钻石,是可以永恆的那种。可他之前多次把我逼到了极处,差点几枪要了我的命。这两者冲突吗? 在这一刻,我竟不忍心下手。 却不得不下手。 “对不起。”我低声说,高高挥起了棒球棍,朝他后脑砸去。 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就像……不知道你去过非洲捕猎没,那些灵活的狮子、易怒的大象、奔跑的角马,在被枪击中的那一刻,身形会遽然绷直,随后迅速瘫软。穆勒就是这副模样,在他向后倒下的瞬间,我自后抱住了他,为了使他快速昏迷,我用一张提前浸过药粉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他软软地躺在我怀里,被我快速地拖离人群,最后扔到了那辆坐有两名我从未见过的黑衣人的吉姆老爷车上。 第139页 “辛苦了。”对方朝我点头,立即驱车扬长而去。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和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会害他性命的……” “你可以自己去救那些孩子……” 亨利的话仿佛迴荡在耳畔,我自嘲地笑了。阿尔弗雷德的道德感什么时候这么强烈了?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不道德的存在啊。 可现在,我是因为萨连科存在的。是,没错,之所以有负罪感,是我再次做了会让他伤心的事,我成了一个纯然的害人的人……我不是因为红色的头髮而变成恶魔,也不是因为乱伦的出生而变成恶魔,是我自己的所做作为,让我成了一个恶魔。 “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腿中枪了……” 那个曾抓着我衣袖的女人的哭声传来,让我从恍惚中惊醒,仿佛抓住了一根可以挽救的稻草。 “好,我救你,我救你……” 我哆嗦着朝女人走去,想必脸上的笑容十分怪异,女人浑身湿透,看着我眼底里全是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笑得出来?他在此时神游在外吗?他不怕苏联人的坦克,和史塔西的子弹吗? “怕——”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怕,可我怕的只有一道眼神,一滴眼泪……一个我不敢去面对的……人。” 动乱直到下午才结束,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史塔西的围追堵截中逃出来的,我只知道孩子和女人的哭声、穆勒身体僵直的那一瞬,已经深深印刻在了我心中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叫作“良知”。 奇怪,我今天才意识到,做间谍不等于没有良知的。 没有和伍德汇合,陷入胆妄的我遵循本能摸着黑回到了我和萨连科的公寓,我知道他今晚不在,他去了西柏林,想从那边的军队里捞出点什么,我可以洗掉自己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抱着如此想法,我昏昏沉沉地脱了衣服,把自己扔到了浴缸里。 可暴乱的动静太大,没有人不会注意,也没有人可以完全逃脱。 “红鹳”这个代号,再次出现在了史塔西和克格勃的名册上。 活跃,活跃,十分活跃……帝国/主义的渗透,社会/主义的敌人,递枪的幕后使者!也许是才穿好睡衣,最上面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浴室门就被一脚踢开,然后我被拎了起来,摁在了浴室湿漉漉的墙上。 我的爱人,再次红了双眼。 “这一回,有孩子……”他咬着牙关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为什么这么做……你辜负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难过地摇头,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如果我向他坦白,我还掳走了穆勒那件事呢?不,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伤害了民众,还得罪了他的将军,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这是第二次——除却在罗伯特的屠宰场里的那一次,我感到无法战胜的慌乱与失去他的恐惧。可与那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切实的发生,从没有什么误会。 “他们受了伤,医院里都挤不下……那都是孩子和女人……”萨连科痛苦地摇头,拖着我出了浴室,对我的连声道歉置若罔闻,把我扔在了床上。 他举起拳头,重重地挥在我脸上和身上。我被打得哭不出声,只能颤抖地、不停地说对不起。可是,伴随拳头而落的,还有一滴一滴的眼泪。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惩罚,也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因为我们之间的痛,早已相连,我身上的遭遇只会在他身上无限放大。 不论是为了他的国家,还是为了我,他必须挥起拳头。 “我要你在这一回彻底清醒过来,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别人没有底线,不代表你没有底线!”他扯起我的头髮,叫我跪在他面前,可他根本不堪见我如此受伤痛苦的模样,徘徊在心软地要将我拥抱入怀的边缘。可这一回,他忍住了,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抵抗住了对我的爱,将惩罚进行到底。 他一脚把我踹倒,我趴在床上如死鱼般打着摆子,余光中他脱掉了衣服,随后撕掉了我早已鲜血斑驳的睡衣。 “记住……此时的我。”他庞大的身躯压了下来,咬着牙关却仍止不住颤慄。耳畔灼热的唿吸中,他叫我记住此刻濒临崩溃的他。 他蛮横进/入,我痛得本能得往前爬却被他死死按住,我听见他在哭,他却摁着我的后脑勺,不允许我转头,所以我连为他擦眼泪都做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声对不起都无法安慰他。 不知何时,动作从激烈中渐渐地缓和了,他松开了我,俯身抱住了我。 “你要我怎么办……” 泪水从我的后颈淌落,与我的一同晕开在沾血的床单上。我早已不觉得痛了,我只知道,我和他的祖国在今日彻底将他撕裂成两半了。 第80章 插pter 79 =========================== 除却在德勒斯登的重逢时的那一拳,这是萨连科对我第一次动手。 第140页 我的脸肿了,嘴角开裂,胸口和腹部都留下了他的拳印,红色的,像晕开在皮肤上的晚霞。双腕上的红痕一圈一圈地缠绕,藤蔓似的,这是他一次又一次在我本能挣脱后抓回摁下的结果。在浴室里我靠在他胸口,站着看镜子里自己的这幅模样,此时阿尔弗雷德很残破,却又很美。得到了惩罚之后,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在肉体的痛苦中有片刻的良心安稳。 于是我笑了,靠在他的胸膛上,在他发红的眼眸中,在他沉默的气息中,我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我被洗干净,回到了被他整理好的床铺,迷迷煳煳中被他餵了阿司匹林。抓着他的手,我不让他离开。他就坐在床头抽菸,带着深思而忧郁的神情,一根又一根。我们没有说话,没有眼神接触,岑寂随烟雾蔓延开来。 抽完最后一根烟,他转头,俯身在睁着眼、定定望着他、脸上带着诡异却释怀的笑容的我的额头上吻了吻。接着,他把他宽厚的手掌覆盖在了我眼睛上。 黑暗袭来,却是他手心的温度,炽热而让人安心。 “睡吧。”他说。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睫毛在他手心轻轻颳了一下,带起一道细微的颤慄。也许我睡了很久,又或者根本没有睡着,贪恋着这只手的重量,我沉入又浮起,在意识的湍流中不断逡巡,留念着,不肯放他走。多想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可就像被关在失语的牢笼中,望着皎皎明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想依偎,只想尽可能在他手心缩成一团,只想忘记橙黄色水雾中孩子和女人的尖叫。我逃避着,逃到他那里,被痛打,被折磨,却换来良心的安抚。仿佛又到声音在说,他也痛了,于是没什么再可以苛责的了。放过他吧。 抱着如此自私的想法,我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醒来。 萨连科依旧坐在床边,而我在睡梦中仍死死抓住他的手。我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屋内空气有点凉,像是从老房子的墙壁裂隙里渗出来的冷气,清晨的光从窗外透进落在他肩头像上了层毛茸茸的白霜,不那么相称的是衬衫上还残余干涸的血迹,来自我,却像烙印在他身上的伤疤。 他看起来已经平静了,没有抽菸,只是背对着我坐着。 “罗曼……”声音嘶哑,像个肺痨病人。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 他似乎没想到我已经醒了,转身低头看我,“嗯?” “你睡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睡?” 他没有回答,眼底下一片沉沉的乌青。也许以前我很爱他沉默的模样,可今天我害怕他的沉默中带有了别的想法的酝酿。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思维,我艰难地抬起手,抚住他有些发热的脸颊。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有了。” “是某种交易么?”他瑟然地笑了一下。 我难以回答,只好点了点头,“最后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放到毛毯下,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他站起身就朝卧室门口走,我慌张地抓住他,带着无法战胜的恐惧,裹着毯子就摔在了地上,仰头乞怜、几乎语无伦次地说:“你去哪里?你要走了吗?别离开我,我,我错了……” 萨连科转身,凝视我几秒,天知道在这几秒里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突然,毫无预兆地,他跪下身把我整个儿地搂在怀里。很用力,然而我还没来及感受身上的疼痛,就被他震颤中的哭泣击中了。他的身体,简直烫得可怕。 “我怎么能对你下手…… ”他哭着说,“你身上全是伤,整整一夜我都不敢看你,我,我怎么能对你下手…… ” “分明是我自己没用,却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身上,我不是个男人!”他恨恨地抚住我的双肩,使我和他分开来,几乎仇恨地凝视我,“你恨我吧!” “我要是恨你,那我该爱谁呢?” 萨连科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筋挛一阵,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唿吸急促,烧红了的脸颊愈发滚烫,而双眼里不时掠过一阵定定地、神经质的光。我意识到他在发烧,极可能犯了典型的俄国人的病。抬起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瞬间,我就像摸到了烧红的碳。 “罗曼,你生病了……” “我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自己却生病了?”他难以置信地笑,不无嘲讽地反驳道。他完全意识不到抓住我双肩的手有多么有力,五根指头像钉子一样抠进了我的皮肉里。 “罗曼,听话,你需要休息。”我想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也许可以让他在床上躺一躺,可他不为所动,悲情却夹杂阴狠地凝视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眼前人撕碎似的。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昨夜那个对我施加暴力的他。 他在恨自己。 我打了个冷噤,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哭?”他恶狠狠地逼问道。 “我痛。”我说,“你把我的肩膀弄痛了。” 他愣了一下,松开了我,我顺势起身,他却瘫软在地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从他的腋下把他架起来。他起先疑惑地挣扎了几阵,却发现自己似乎没了力气。我咬着牙使出所有的劲儿把他架到了床上,脱掉他的衣服。 第141页 用湿毛巾不断擦拭他的胸口,我给他进行物理降温。他一天一夜都没休息,精神经歷强烈的愤怒到极度的愧疚,肉体则在暴力和性*中透支了力气。他不像我,常年在抑郁中已经有了对情绪起伏的免疫力,早已学会将所有转嫁于世间的荒诞。可他是切实的,他是稳稳噹噹地行走于这个世界上的,所以他无法战胜荒谬的陡然降临。而他的俄国血统为此添柴加薪,他犯起病来很快,如一阵风一样。 而我却很平静。 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消弭了,如果他听得见,我会说感谢他。可他已经睡去了,便换做我来守护他。天已大亮,疯狂的昨日已经过去。清明的天色洗刷一切,夏日的阳光密密斜斜地从百叶窗透进,灰尘如蜉蝣般在光线里自由飘荡。楼下又汽车驶过,发动机伴随碾石子的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的唿吸声。 坐在他身边,我用毛巾揩拭他额头的汗,梦里他也始终皱着眉,怎么都揉不开。不该期待未来,可我忍不住期待。他一定会原谅我,继续爱着我。我们不会再有隔阂,困难也会消减部分。也许迎接我们的并非长久的安宁,但至少不要再让他受伤,有片刻就足够了。 我如是祈祷,可註定事与愿违。 有时候,一个人的命运轨迹会在某个时间点急转直下,看似突然,实则早有预兆。这次生病就像一道信号,来自于不幸的钟响,预示着我的萨连科,从今天开始,前方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了。 第81章 插pter 80 =========================== 也许是第二天,又或是第三天,当我们一病一伤,对时间毫无知觉的时候,卡尔斯霍斯特平静的外表之下掀起了惊天巨浪。克格勃驻东德机关主任叶甫根尼&mdot;佩特罗维奇&mdot;皮托符拉诺夫上校被发现死于谋杀,原因不详,委员会将出动特别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只是恰逢赫鲁雪夫和甘迺迪的会面时刻,上层不得不将这个消息封锁,只有内部的高层才得以知悉。 萨连科就像有预兆似的,从梦里惊醒后便说要回苏军总部,还没来得及出门,米嘉的身影就已出现在楼道口。他神色低沉,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的长官。 “你怎么……”萨连科烧刚退,思维有些滞涩,连衬衫衣扣都扣错了位。我站在屋内的角落里,侧身不敢看米嘉,也不想让他注意到我身上的伤。 米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是扯着嘴角苦涩地笑了一下,“您是打算回总部吗?” “是。”萨连科抱歉地说:“我有点发烧。” “没错,您发烧了,我看出来了,后面的那位还一身伤呢……”米嘉突然垂下头,神色黯然道:“不该找寻您的行踪,只是想告诉您,总部里出事了,将军招您回去。” “将军?”萨连科疑惑地皱眉,转头狐疑看了一眼我,我心虚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好在萨连科并没有多想,毕竟我恶劣地将自己对穆勒所做的隐瞒了,并打算彻底隐瞒下去。 “我走了。”萨连科留下一句就准备跟着米嘉下楼,思前想后,他还是走到我跟前在我额头上吻了吻,低声说:“我尽量晚上回来。” 我点了点头,说:“扣子。” 他扬起嘴角,不冷不淡地笑了一下,将扣错位的扣子回正,离开了公寓。等他们的车消失在街角,我才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痛,连站稳都很困难。胡乱地从五斗柜里摸出镇定剂,我看也不看就哆嗦着餵到了自己嘴里。 “该死的伊万!”我恨恨骂他,却把自己扔在床上裹上满是他的味道的毛毯上狠狠勐吸一顿,“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见鬼的俄国佬,你把我打成这幅模样我还爱你……” 望着发黄泛青的天花板,脱落的墙皮被蛛网吊着在空中打转儿。这栋幸运地在战前保留下来的四层楼房就像老态龙钟的妇人,用她狐疑的眼光打量打量发生在这屋内的一切。好在她传不了流言蜚语,这里是隐秘的爱在发酵,热烈得难以想像,却不能为人所知。我记挂萨连科的便装外套没有熨贴,记挂他身上还残留着我的血液的味道。那些苏联军人有那么好的嗅觉吗?他就这样带着一身的“我”回到他们的巢穴了? 脑子里思维混乱,用散漫的想像驱逐某些回忆,我耐心地等待天黑,等待他的归来,殊不知此时我的萨连科是怀着怎样疑惑却又雀跃地心情来到了他所仰慕的那位将军在苏军总部的白色宅邸,那位慷慨地叫他落座,还吩咐秘书给他端来红茶。就在萨连科受宠若惊道谢时候,将军会向他直截了当地坦白,自己早就知道了他和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关系。 猜到了,萨连科也不隐瞒,他说,我猜到了您已知晓,也感受到了您的多次用意。 将军会露出苦涩的微笑,告诉萨连科过去都是情势使然,是权力对垒中的必须,不掺杂任何个人偏见,不过,无论以前如何,一切都过去了。既然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把他和你之间的关系瞒得这么好,那么只能有一个对你可以负责也知晓你们之间关系的人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萨连科后来说,在一瞬间,他觉得心很痛,却不知道所痛为何。直到将军说出热尼亚的死讯,萨连科才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病倒,他莫名其妙的心痛,都在为亲人的逝去而作铺垫。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我常挂在嘴边的“玄”。 第142页 怪不得,萨连科站起来,朝着将军笑了笑,甚至敬了个礼,他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将军那双漂亮而威严的绿色眼睛里一闪而逝,但他没有能力捕捉,更没有能力去分析个所以然出来。他承认自己的愚笨与怯懦,只能僵硬地迈开步子,用军人的坚毅整理好表情,并感谢将军的如实相告。在将军保证上面一定会查出幕后元兇时,他只是咽了咽口水,说自己要回家了。 要去看望姐姐——他如是说,转身的时刻,他在将军脸上看到了不忍。也许只有那么一剎那,他相信自己的这个所谓的长官还是在乎过他的。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走出了白色宅邸,爬了自己成为刚中校时就为他预备好他却很少使用的军官专车,告诉了司机一个地点,然后突然,他整个儿地倒在后座上。 而与此同时,与伍德进行通话告诉他我将退出这个项目时,在他的唉声嘆气中我得知了发生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大事。 “说是要强行压下来,但压不住的,到头来还是要我们背这个锅。” “你怎么就觉得不是我们的人呢?” “这重要吗?”伍德哂笑一声,挂了电话。是的,不重要,苏联死了人,必须是死在美国人手里,即使是有目共睹的自杀,也是因为被美国逼到了极处。 怔怔地放下电话,我意识到这一刻终于来了。即使有心理准备也遏制不住难过,可比难过更深刻的是恐惧,我的萨连科,要怎么战胜这次离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前想后,联繫到今天挂在米嘉脸上的阴云,便可以猜测到萨连科或许此刻已经得知了噩耗。那么他还会来我这里吗?出于对他的了解,我在一阵思考后驱车前往薇罗奇卡在东郊的别墅。 如果可以,但愿我能担负起上校那晚的临终託付。 柏林城内查得很严,戒严的警戒线在市民们恐惧而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拉起,我不得不多绕了几条路以躲避警察的随机查证。等车行驶到郊区时,车载广播里正在放国际歌,我摇下车窗,让凉爽的空气驱赶内心的紧张。 大概是在下午四点,道路尽头出现葱郁的菩提树林后掩映着的那栋旧别墅。刚停好车,对面一辆苏联高级军官专车驶来,我下意识地躲在车后,就见萨连科一脸惨白地从后座上下来。他不得不扶着车门才能维持身形,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司机启动发动机调转车头离去。直到军官专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转身,神情漠然地看向我这边。 我难过地从车后走出,朝他走去,全乎忘记了此时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令人误解。 “罗曼……”我小心翼翼地拉起这个人凉冰冰的手,他望着我,苦涩地笑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笑逐渐带有难以置信和怀疑的意味,甚至染上了仇恨的色彩,“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难道这里面也有你的手笔?” 理智在这一刻脱离了他,他突然钳住我的肩膀,大声质问道:“是不是?是不是你们干的?!” “你疯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罗曼,不要作让自己后悔的事!你冷静一些!”我捧住他哆嗦的、发青的脸庞,迫使他看我,一字一句地道:“你看着我,你看我——你看看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做伤害你的事?你要冷静,尤其在这里,你现在要去面对的是你的姐姐,他的妻子和孩子,所以你要冷静!” 大串的泪水从他双眼里涌出,他极痛苦地摇头。我着急忙慌地给他擦眼泪,强行挤出笑容,连忙解释:“那天他要见我,就是为了今天我能站在你们身边,还记得他说我们是家人吗?他怎么会承认我是家人呢?因为他想给自己一个圆满,他早就知道……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 “你为什么对我……对我隐瞒?”萨连科泣不成声,“也许还有救他的……机会。” “罗曼,我的好罗曼……”我忍着哽咽把他拉到树下,接着树干的遮掩,低声说:“敌人是谁?你当真猜不出来?正值甘迺迪和赫鲁雪夫的会面,美国人有什么理由对他出手?有哪个人有这种能力毫无察觉地做掉克格勃在东德的一把手?亲爱的…… 亲爱的……不要去追究,也不要想着去挽留,更不要復仇,所有的苦楚先咽下来,先活下来…… ” 萨连科瞬间泄力,疲惫不堪地抱住了我,想必在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起先俯在我肩头低声啜泣,到最后哭出了声,足足持续了五分钟,他驱赶走怯懦,用深唿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害怕。”我抚住他的脸,“不要害怕。” 他凝视我,将我印刻在深处,最终点了点头,牵起了我的手。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握着我的手勐地收紧,我捏了捏他,示意他我一直都在。他深吸了一口气,直到门打开,薇罗奇卡抱着小阿尔出现在我们面前。 “罗曼?”薇罗奇卡既惊喜,又瞧着萨连科怆然的模样直疑惑。 “薇拉。”萨连科下唇止不住地颤动,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你哭什么?哪有人还没进门就哭的?我讨厌你哭。”薇罗奇卡就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犯憷般地哆嗦起嘴唇,躲避般地转身朝屋内走。 第143页 “过来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我哪有时间准备晚餐?你们没有一个让人省心,哭?哭什么哭?要哭在外面哭够了再过来。” “薇罗奇卡,热尼亚……热尼亚,他……” “他怎么啦?他又在哪里惹上麻烦了吗?你们没有一个省心的,我就说不要来德国,我们应该回列宁格勒…… ”薇罗奇卡强行打断萨连科的话,哄着小阿尔进了厨房,萨连科看出了她的逃避,即使心痛难忍,还是跟了上去。 他止步在厨房门口,而厨房内,薇罗奇卡单手抱着的小阿尔懵懂地吮吸安抚奶嘴,而她则把一个鸡蛋磕破打在一个空碗里,接着便是另一个,再一个。 “还来得及烤一个蛋糕出来,还来得及。”她发着抖,手里动作不停。 “薇罗奇卡,热尼亚去世了。” “你们要吃什么口味的?家里只剩下香草精了。”对萨连科的话充耳不闻,薇罗奇卡把自己缩到了一个叫做逃避的茧里。 “姐姐…… ”萨连科难过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她拿鸡蛋的手。薇罗奇卡疑惑地抬起眼眸看了一眼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还叫我姐姐了?” 萨连科从他手里接过阿尔,放到了地上,双眼却不离开她,“他的死因,还在调查。” 薇罗奇卡扯了扯嘴角,慌张地躲避萨连科的视线,“我没有问这个问题。” “你要接受现实。” 萨连科紧咬着牙,尽管控制不了眼泪,但他迫使自己的声线平稳,不至于颤抖到暴露出他的无措。 此刻,他必须保持坚强。 我抱起阿尔,退到了厨房门外。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蔓延在生机勃勃的厨房里,薇罗奇卡凝视她最爱的两个男人之一,大概回想起了在列宁格勒郊外的草地上放风筝、滚来滚去的日子。春天,河流流经柔软的草地,蝴蝶翩飞中的三个小小的身影,两个依偎着一个,索取她的温暖,她的柔情,她的爱,仿佛她自己是无穷无尽似的。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一个说要离开,另外一个也说要离开,仿佛她可以永远在原地等待似的。 突然,她笑了,眼泪划过脸庞,她笑得欢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什么矢志不渝…… ”她笑着,把双手搭在萨连科的肩上,低头啜泣片刻又仰头,满含恨意地注视他,“你瞧,你们选的好路啊!这是你们自己选的,多好啊,多好!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死也见不得光!说什么往上爬,说什么权势……说什么要给我好日子,没有任何一个交代,就这么,就这么…… ” 薇罗奇卡剧烈地咳嗽起来,瘫软了下去,萨连科连忙抱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亲吻姐姐的额头,亲吻她不受控制的泪。 “好,好极了,我真幸福!热尼亚!我幸福……你瞧,这么多年我就只等来了这个,等来了一句干巴巴的‘他死了’,还是死因不明,热尼亚,你说你迟早会死在一条阴沟里,你这么说过,难道你真的死在那种地方了?你看看我,我幸福吗?” 薇罗奇卡在萨连科怀里仰头嘶喊着,眼见就要反起歇斯底里阵,萨连科见状连忙把她抱了起来,直奔二楼的卧室,餵她水,餵她镇定剂,在她耳边好言安抚。接下来的三天,薇罗奇卡发起了高烧,嘴里不断喊着上校的名字,有诉说的爱,也有咒诅的恨。萨连科坐在床边,握着姐姐的手,一刻都不敢离开,只有在我的恳求下才肯回房间稍作休息。 当他睡下时,就换作我守护这个可怜的女人,有时候阿尔也会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来到我身边,我遍把他抱起来,他很听话,没有朝昏迷中的母亲伸出手讨要拥抱。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看着那一道道划过太阳穴的无意识的眼泪,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 只有一回,我承认,也许不止一回,在寂静无人的夜里,阿尔弗雷德抱着阿尔弗雷德,哭了。 第82章 插pter 81 =========================== 三天后,薇罗奇卡醒来,我留下来照顾她,而萨连科不得不回军队復命,不过很快他休假的申请就被批准,藉口疗养伤势,他回到了别墅。他很清楚有些事情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他的伤心坦坦荡荡,这一点当他在向将军道别时也毫不遮掩。 他成日地守在薇罗奇卡身边,餵她喝水、吃药,像薇拉小时候照顾他那样温柔和细心。薇罗奇卡睡着后,他就把阿尔抱在怀里哄着,给他讲猎人打熊的故事,餵他吃我做的奶油土豆泥,再给他热上牛奶。晚上安顿好他们后,他会来我身边坐一坐,当我朝他伸出胳膊时,他会靠进我的怀里,也许流一阵泪,也许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我抚摸着他的下颌,感受颈动脉跳动时的力量。只要他依旧充满生命的气息,我就放心。 “抱歉,我的厨艺欠佳,这段日子你们要多多忍耐了。”我笑着吻他的额头,他一言不发,却往我怀里钻,在我颈窝里重重地唿吸着,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里。这一刻,我意识到上校有多么了解他,也有多么爱他。 “想去……卡萨布兰卡。”他突然说,我不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第144页 “为什么?因为电影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原因,但总是想去。” “等薇罗奇卡好了我们就去。” 明知没那么简单,我依旧对他许诺,为他勾画明朗的未来,真不知道这是负责还是不负责。他露出久违的笑容,靠在我心口,说:“谢谢你,阿尔。” 我摇头,告知他永远不必对我说谢谢。晚上睡觉前,他会解开我的睡衣看那逐渐消逝在我身上的淤青,凝视着我胸前、腹部那由红变紫,再到淡淡的青色的伤痕,他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捂起了衣服,说不给他看。 “要看。”他说,硬生生地扯开我的手。 “喂,你不要又对我用强啊!”我揶揄他。 “不会。” ‘那你看什么,这没什么好看的,早就不疼了,过一阵子就没了。” “正是因为要没了,所以要看。” “为什么?” “因为……我心痛。” 听到这话,我使出浑身力气推他他却岿然不动,到最后搂着我的腰亲吻起那些伤痕来,湿润的唇落在胸口、腹部,叫人止不住地颤慄,不自觉地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来。他的吻逐渐向上,掠过我的喉结,顺着扬起的下颌最终覆盖在了我的唇上。 深深地吻住彼此,他在不动声色的默然中开始了酣畅而温柔的征伐,迷煳中我看见,情慾|将指节染色,迫使它们蜷曲,让第二个关节指向了天花板。丁香花纹脱离了墙纸,变成真正的花朵在岑寂的、只剩下炽热喘息声的夜色中流转,形成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我们吸入。颤慄着,血液奔流向一个地方,五指深深抠进他肩胛骨的皮肉里。他隐忍着,不发出声响,直到最后一刻。 “对不起,这么突然。”事后他细心帮我清洁着,我揉着他蓬松的金髮,说:“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也要道歉,我不喜欢你道歉。” “我总觉得这段时间我很任性。”他低着头说。 “可我喜欢你种模样,准确地说,喜欢你的任何一种模样,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他低头微笑,虽身体赤裸,神情却纯洁清澈,若不是彼此逐渐深刻的泪沟和眼角的皱纹提醒我们不再年少,在这抹笑容里我看到了二十一岁的我和他。 任性是少年人的权利。可我的萨连科任性太少了,要多一些,多一些才能陪伴在永远任性的我身边。外界的一切都与我们不相干,我们要往内探寻,这内来自于你我,无穷无尽,足够我们探寻一生。 搂住他的脖子,我问:“口琴还在吗?” “当然。” “我想为你吹曲子。” “哦?”萨连科问:“现在?” “没错,亲爱的,我相信这里的隔音。” “我只是很惊喜…… ”他伸手去够自己的军服,在口袋里摸了他那把有些年头的半音阶口琴,曾经我说要送他一个新的,他却说这把口琴已经和他相融,再也无法脱离彼此了。他总是这么长情。 “你要吹什么?小路?” 我挑了挑眉,说:“吹别的。” 他来了兴趣,跪在床上,用手撑着前倾的身体,眨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我(他这表情和小阿尔一模一样),我清了清嗓子,说:“不过我技术不佳……” “没关系,快吹。” 老实说,即使我已经记下来谱子,但还没用口琴吹过,但幸运的是,当第一个音符从口琴中蹦出来时我就找到了状态。且如我所料,这个人肯定后来又偷偷看过《卡萨布兰卡》好几遍,以至于当我吹起主题曲《as time goes by》 后禁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on that you can rely,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as time goes by, moonlight and love songs never out of date, hearts full of passion, jealousy, and hate, woman needs man, and man must have his mate, that no one can deny, its still the same old story, a fight for love and ory, a case of do or die, the world will always wee lovers, as time goes by. “the world will always wee lovers, as time goes by.”我放下口琴,不禁深情款款地对他说。也许这是他看的第一部 爱情电影,以至于念念不忘。又或许是他在这部电影中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或安慰,所以他铭记在心。无论如何,他爱的就是我爱的,偷偷学下这首曲子,本想等他生日时或者升迁时吹给他听,可看来,此时此地的一个普通的夜晚,却更合适。 汹涌的爱意在他心中迴荡着,叫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我千遍百遍,既害羞纯情,又难掩再度升腾的情慾。垂眼抬眼,张嘴抿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最后脸红得把我扑倒,像个孩子般在我耳边呢喃着,“我真幸福,我真幸福……” 第145页 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叫我心里发软,即使这个人撒起娇来也会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我笑着拍他的背,声音可靠得令自己都惊讶,“幸福就好,因为我会让你永远幸福的,永远。” 再一次,我明白了上校的用意——我,就是让他起死回生的力量。 第83章 插pter 82 =========================== 七月,整个世界都处于紧张的氛围当中时,这个别墅就像被人遗忘了似的,只剩下了我们四人。也许是刻意的迴避,萨连科对有些事绝口不提,好几次我想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却含煳其辞一带而过。要知道上校生前有不少敌人,谁会上台接替他的位置,敌人的目光会不会转移到如今几乎人尽皆知的萨连科和薇罗奇卡身上来?这都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可萨连科说,要知道他也是个中校,尽管以前在某些地方享受了来自于上校的荫蔽,他的军功也是自己一点一点打起来的。论关系网,论权势,他比上校差不了多少。另外,他说他相信自己的国家。 “只是我在你面前永远是那个吹口琴的傻小子,你不会把我当成一个高级军官,你不知道我在柏林城内可以随意走动已经是多么大的特权。”他朝我眨眼。 他用好言好语使我宽心,可我清楚得很,他对权势向来不关心。他要的军衔是祖国对他的认可的证明,他要的是基于共产主义信仰上的跃迁,他要是的自己的意义和价值被肯定……理想主义者的通病。 可我怎么忍心戳破他? 若这是梦,也是鲜有机会能做的梦,如此得之不易的平静,我怎么忍心打碎? “没错,我的罗曼是中校,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又聪明又有力量,是苏维埃不可多得的人才,谁能把手伸到这里来,我第一个拿刀剁了他!”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直把他逗笑。无数次,我告诉自己,珍惜当下。 瞧瞧当下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萨连科从后面的林子回来,腰见别着斧头,搬了几根木头桩子说要给阿尔做个木马,这孩子三岁了有时候闹腾得让人头疼,得给他一些消遣的玩具。可在院子里据完木头的萨连科走路就一瘸一拐的,病癒后重新收回了厨房掌控权的薇罗奇卡问他怎么回事,萨连科脱下鞋子一看,原来是大拇指的指甲长到肉里了。 “要爱干净!”薇罗奇卡揉着面团教训他,萨连科沖沙发上看书的我眨了眨眼,汗淋淋地问:“要不要一起去洗澡?” “不去,我才不上你的当。” 萨连科耸耸肩,自己走进了浴室,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出来,薇罗奇卡说这个人快把自己都洗脱了皮,我却担心他会不会在浴室里摔倒。放下书我去往二楼的浴室,推开门发现他赤条条地坐在地上,一只手艰难地掰着脚对准并不明亮的灯光,一只手拿着指甲钳哆哆嗦嗦地对准他正渗血的大拇指。 “喂,苏联军人这么怕疼的吗?”我靠在门上揶揄他,啧啧,顺便欣赏一下这犹如米开朗琪罗鬼斧神工般雕出来的身体。 萨连科哼了一声,说:“我才不是怕疼,我只是……” 他拿指甲钳的手刚往前一送,脚就脱了手往前一蹬,他重复了好几次,脸憋得通红指甲钳都没能如愿以偿地碰到脚指甲。我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腿长却韧带紧,僵硬得像块石头,此刻又太紧张,才会滑稽得像个小丑一样一个小时都剪不下指甲。 “把脚放地上就好了嘛!”我说。 “那我就看不见了,我的脑袋会挡住灯光。” “笨蛋!”我骂了他一句,蹲下身从他手里抢过指甲钳,把他的脚放到了大腿上。 “你轻点,很疼的!”萨连科皱了皱眉。 “挨枪子儿都不怕,还怕这个?”我把指甲钳挖进他发炎的指肉里,他疼的一哆嗦。肉都发白了,指甲钳稍微深入血一股一股地就涌了出来,看来炎症持续了很久直到今天才让他跛了脚。我心想他还挺能忍。 说真的,阿尔弗雷德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给人剪脚指甲,技术却不错,耐心细緻没一会儿就完工了。不过,当你被人剪指甲时,就是你为鱼肉的时刻,以前都是萨连科把我牢牢摁在手里,今天他被我捏在手心了。再加上他坐在地上没穿衣服可怜兮兮的模样,谁能忍住不狠狠蹂躏他一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狐疑道:“你不会又要咬我的脚吧?” “谁要咬你的臭脚。” “那你眼神怎么这么不对劲?警告你,不想屁股开花的话。” “你能怎样?”我挑衅地捏了捏他的肿胀的大拇指,他咽了口口水,扯开了嘴角。 “好阿尔,别欺负我,晚上我给你舒服。” “怎么个舒服法儿?” “就是……。”他使了个眼色。 “那爽的还不是你,就像这样……”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他的小腿上,掠过膝盖,继而向上……笑着抚摸,正当萨连科柔和下了神色准备好好享受一番时,我揪起一措毛髮就狠狠拔下。萨连科发出一声尖叫,我转头就跑。 “见鬼!阿尔弗雷德,你这个变态,你等着!” 第146页 浴室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嘶嚎,我狂笑着冲下楼,薇罗奇卡听到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慌张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见我笑得面红耳赤直不起腰来,嗔怪地骂了我一句,“小孩子,连阿尔都不如!” “可我就是阿尔啊!”我大笑着拥抱她。 “以后阿尔可千万不能像你,你永远长不大!” “是,我长不大,所以赖上你和萨连科了,以后那小子长大了也得照顾我!”我嘚瑟地在薇罗奇卡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在客厅玩的阿尔就朝我扔了一块积木。 “坏蛋!大坏蛋!” “好啊,你小子,不让亲你妈妈是吧?我现在就来亲你!”我跳过沙发就朝阿尔铺去,他惊叫一声,大笑着在屋内跑来跑去,我们俩你追我赶的,疯个不停,直到门铃声响起。 “送牛奶的?”薇罗奇卡问。 “不可能,没有快晚上了才来送牛奶的。”我瞬间安静,把阿尔抱起来躲到了厨房内,薇罗奇卡等我藏身好才去开门。毕竟我的身份敏感且不好解释,如今的东德四处都是眼睛,任何陌生人都有泄密的可能。 “嘘,别出声儿,听话……”我对阿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却掰着我的手指,咯咯直笑。正当我拿他无可奈何时,就听见客厅传来薇罗奇卡的惊叫。 “南希!是你!” 我愣在了原地。 第84章 插pter 83 =========================== 几百个日夜不见,我的南希却似乎没那么挂念我,她说因为她知道我很幸福,所以这一次的前来,更多的是为了薇罗奇卡。 “你这样说我可伤心了。”我不满地道。 “伤心吧,阿尔,伤心吧,有人等着来安慰你呢。” “我可不会安慰一个变态。”萨连科没好气地说,看来还在怄气我下午拔了他的毛。 南希无奈地笑,搂着挽着她肩头的默默流泪的薇罗奇卡,说:“和他们在一起怎么能休息,心里的苦要用辛劳强压下去吗?男人永远不会知道女人在想什么。” 她擦去薇罗奇卡脸上的泪水,说:“好薇拉,我们去后院乘凉吧。” 薇罗奇卡点头,不发一语。我和萨连科连忙把摇椅搬到后院,还在中间的桌子上摆上茶炊。自从南希到来,薇罗奇卡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挽着南希的胳膊,仿佛在祈求她待久一些。直到现在我们才明白,她的痛,从来不与我们诉说。因为我们不懂,懂了也体谅不得。 女人和女人之间仅凭一道眼神就能传达的无声的默契,在女人和男人之间用任何语言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夜里渐渐上了露水,两名女人却依旧不肯回来。我照顾着阿尔,叫萨连科给她们拿去毛毯,南希凝望着萨连科,示意他俯身,接着便伸手抚住他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凉冰冰的吻。 “去吧。”她对萨连科说。 萨连科疑惑地走回来,摸着脸不知所措。 “她们俩都在流泪。”他说。 “流泪总比不流泪好。”我帮阿尔搭上了一块积木。 “我不喜欢女人流泪……总让我,很心痛。” “可如果连眼泪都流不出了,那便是绝望了。”我朝萨连科伸出手,他耸耸肩,坐到了地毯上,自后把阿尔抱在了怀里。 “舅舅,看。”阿尔奶声奶气地说,他用积木搭了一个城堡,“我们的家。” “好阿尔,多聪明,多厉害。”萨连科吻着他,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七月的夏日,如孟德尔颂琴键下的梦。女人们在露水浸润的星月夜下彻夜畅谈,男人们则和孩童围着积木搭建他们的城堡,若这就是梦,我希望这梦可以永远持续。 直到第二天清晨,在烤面包的香气里我睁开了眼,入眼不是往日萨连科迷人的眼眸,而是南希绰约的身影。坐在床边,她低头看我,鬈髮从耳后落下,蓝白色的衬衫连衣裙让她看起来很温柔。 “我发现,你睡觉的时候喜欢砸吧嘴。”她说,“以前没有这个毛病的。” 我笑了,嘟囔着说:“那是因为以前没人在梦里亲我。” “你穿衣服了吗?” “穿了。”我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很讲究的,要穿亚麻的睡衣。” 于是她掀开我的被子,我顿觉凉飕飕,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全然赤裸。吓了一跳,我连忙捂住。 “怎么回事?” 南希闷闷地笑了,我被她逗得脸红,她说她早上来到这个卧室时快把刚醒的萨连科吓个半死,因为他正准备趁着早上的兴致来惩罚我昨日的戏弄,还没开始就被南希发现,南希说,让阿尔好好休息吧,他身体不好,萨连科便期期艾艾地答应下来,窘迫地穿好衣服熘之大吉,却把我赤条条地落在了被窝里。 “我们说话声那么大,你都不醒。” “因为在做美梦,捨不得醒。” “醒来也是美梦,瞧,今天下雨了。我很喜欢下雨,天气凉爽,思绪也不会浮躁。” “南希……”我握住她细瘦的手,“我很想你。” 第147页 “我也是,很想,很想你。”她俯身在我脸上吻了吻,绿色的眼眸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都不陪我,你昨天一直和薇拉在一起。” “她更需要我。” “我也需要。” “太贪心了。”南希捏了捏我的鼻子,“没个正经。” 我挑了挑眉,“是因为你我才这样的。” “可是……阿尔,你都清楚的吧,现在你的处境,我是说——你们的处境。罗曼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但他长久地活在爱里,没有充分体验过这个世界的恶意,他们的信仰为他构建了一个理想的社会,甚至超乎人性……可我们不同,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或许你要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楚。”南希欲言又止,“你要站在他前面。” 我笑了,伸了个懒腰,说:“当然,不过,他看似毫不在意,但对我们的未来,他正努力把握方向,我相信他。” “这是对权威的挑战,很少有人抗得下来的。” “你不是也说了,有我在。他去光明正大地向上走,见不得光的脏活儿我帮他去干。来一个,我杀一个。我可没什么道德心,不过……”我笑了笑,说:“不过可不能让那个傻瓜知道,他总是希求一种完美的调和,希望不要有人受伤,都可以全身而退,我和他如此,所谓的敌人也如此。可这回上校的死应该给他敲了个警钟,叫他的幻想有些许打碎了。也许这是一种所谓的‘成熟’,可我宁愿他在这方面永远不要成熟,有那么多人爱他,他也爱着这个世界。”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你总能让我放心,亲爱的。”南希俯身在我脸上吻了吻,我回吻了她。 “还能待多久?” “一会儿我就走了。” 我垂下眼睫,抚摸她撑在卧榻上的手,纵有万般不舍,却难以言说。当天下午,南希乔装打扮后从后门离去。后面是一片树林,她消失在通往林间的鹅卵石小路上。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不对我说,她只是说,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再次见面。 时间很快来到七月下旬,东西柏林对抗进一步加剧,萨连科的休假结束,被召回了军队。我也不能在这里久待,尽管从不出门,却也担心四围的邻居混入了别的目光。某天夜晚,趁着夜色我回到了东柏林的那栋旧公寓,推开门便发现各处都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我警觉地握住枪,尽管翻找痕迹已经被小心翼翼抹除了,但多年以来间谍生涯萌生的本能直觉让我能从烛台脚座边一毫米左右不均匀的灰尘来推断出这个房间里曾有人来过,不,也许不是曾经,而是此时此刻——他还在这里! 瞬间转身,消音手枪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臂弯从后钳住了我的喉咙,把我朝后拖去。我用力向后肘击,击打在来人柔软的腹部。对方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衬衫袖口里握着一把比我胳膊肘都还要长的匕首,当刀尖入肉时,他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 听到这声音,我愣住了。 趁他臂弯有片刻卸力,我连忙挣脱,将左轮手枪和匕首同时对准了这个捂住腹部一脸怨恨地看着我的人。 我曾经的搭档,保罗&mdot;伍德。 “见鬼,你他妈的要干什么?”我剧烈地咳嗽,刚刚被他锁喉根本唿吸不过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保罗怨怼地说。 “我清楚什么?我们合作的任务早就结束了,该做的我已经做了!” “是,是结束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反水。是我太傻,还真以为你有用,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人这么作恶?”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听着伍德,发生什么了?” 他狠狠朝我啐了一口,怒骂道:“见你的鬼!阿尔弗雷德!只有你知道我的行踪,我们的据点,不是你透露的还会有谁?十几个兄弟就被一窝端,我怀疑你根本不是赫克歇尔先生的人,尽管他和赫尔姆斯先生斗得正凶,也不会拿自己人的性命做筹码,你……有线人看到,你跟一个苏联军官搞在一起,你们亲密得很!” 我张了张嘴,讶异道:“据点被端了?该死,这事我真不知道…… 你除了我知道据点的位置,和我跟一个苏联军官走得很近,还有别的证据吗?听着伍德,我为什么要对你们作恶,难道就是为了讨好苏联人?我讨好苏联人做什么?” “你要叛变。” “为了什么?”我不禁笑了,“你不会觉得我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吧?” 伍德仇恨地盯着我,剧烈地喘息着,大概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他也没能得到答案,苏联人叛变大多为了钱,美国人叛变大多为了信仰,而我,这个癫痫患者,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投身共产主义信仰的人。 趁他思索的当儿,我柔和神色,走到五斗柜前拿出急救箱,平静地说:“尽管是皮肉伤,感染却是件不那么美妙的事。” “你先告诉我你和那个苏联人的关系。” “他是格鲁乌的高层,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萨连科中校,是我在德勒斯登的老相识,我当初一枪打了他然后熘之大吉。” 第148页 “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走得这么近?难道还存在什么交易?你在策反他?”伍德一串的问题把我炸得脑袋疼,却没一个问在点上。 我无奈地嘆息一声,拿出纱布回头看他,“这是机密。” “什么机密?” “要不你去问亨利?” “我没那个权利。” “所以说,保罗,我想你得知道,我们曾经是搭档,不代表永远都是搭档,正如我不询问你最近在做什么,你也要对我的工作有所尊重。如果所有的情报员之间的行踪都对彼此透明化的话,我看cia还是趁早解散好了。”顿了顿,我继续说:“至于据点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是我第一回听到这个消息,你的调查我也会尽可能地帮你,另外,我有一个线人雷奥最近会来到柏林地区,他可以为你所用,你只需要报出我的名字。” 也许让他卸下了防备,他沉默不语,我走到他身前,帮他解开衬衫,他凝视着我,目光若审视,若犹疑。 “我不相信你。”他说。 “你不是在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找到吗?”我抬头看他,“没有证据,怎么定人的罪呢?” 他兀地攥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证据的话,我一定不会手软。” “但愿。”我笑着说。 第85章 插pter 84 =========================== 如果气氛是种可见的实体的话,你会看见如阴云般浓厚的幕布从天而降,笼罩在整个柏林上空。坦克在街上轰隆驶过,履带在路面上留下交错的印痕。枪声偶尔从宵禁的夜里从某个不知名角落里响起,第二天听到枪声的人会默契地对此噤若寒蝉。街道尽头的高楼、脚手架上会有一闪而逝的银光,来源于狙击枪的瞄准镜……我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收在眼底,也许是感情深度,又或是烦人的敏感,焦灼缠上了我。叫我迈开脚步四处逡巡在城内,在笔直的、扬着苏联汽油味道的街道上像狗一般窥探隐匿的线索。我倒要看看前方究竟是什么在等待。 与此同时,当伍德和我待在一起而他的另外一个据点被端掉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他懊恼、失去骄傲般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甚至扯自己的头髮。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然后接连不止地咳嗽,让人觉得滑稽又可怜。那天我们分开时,他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他回头看了一眼我,说:“你瞧,要不是我还想把叛徒揪出来,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看不出来吗?这里不对劲了。” 我扬起嘴角,靠在墙上抽菸。 “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吧。”他说,“上面都说,这回的情况可能比以前任何一回都要糟糕。” 我耸耸肩,没有回答,要我离开这种话我听过很多次,每一次我心底都有自己的决定。 在伍德忙于收拢他剩余的人手时,我和雷奥见面。我重返间谍界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一直保持着联繫。七月下旬我把他介绍给了伍德,他对伍德的安排尽心尽力,只是有时候他会说,如果我能和伍德一样上心,或许手上的资源不会比他少。 “您想想,54年您就是德勒斯登的站长了。”他成熟了许多,但仍旧有写日记的习惯。数年过去,他的脸上也攀上了沧桑,可双眼依旧明亮。我想这开朗的性情永远不会浸染上昏暗的色调。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的心不在这里。” “但您却甘愿在这里。” 我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抿下一口酒,说:“这里……有个……拴住了我的心。” 雷奥爽朗地笑出声,在一家冷清的酒馆,我们度过了一个畅聊之夜。他告诉我他没有以前的那种热情了,但为了祖国,他依旧会奔走在最前线。说不上是什么使命感,或许只是没有完全地厌倦。又或许是他还没找到新的出路。 “祝福你,雷奥。”我朝他举杯。 两颊通红的线人却凑近在我额头上吻了吻,说:“谢谢您,莱利先生。” 雷奥离去的后半夜里,我独自喝得醉意熏熏,有种说不出的畅然。世界风云变幻,对比于此人心倒显得恆定了。迷离的视野里,逐渐压入一道漆黑的身影,黑色当中,有一抹眷恋的金,没过多久,在松脂燃烧的气味当中,我于这熟悉的胸膛中入眠。 雷奥和伍德配合得很好,我退居到了幕后。如亨利当初的应允,他似乎已经替我摆平了一切,没有人再来叨扰我,落到我手上的无非也就是些窃听工作。史塔西也不再找麻烦,听说那个莱茵&mdot;穆勒回到了工作岗位,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有一回,我旁敲侧击地问起伍德最近有没有被穆勒为难,他拧着眉说,他也觉得奇怪,似乎那位已经退居二线,不再亲自出场。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知道当初那辆车把他带到了哪里。但他毕竟还活着,竟给我这个自私自利的人有了些许慰藉。 八月初的一天,街道上充满哨声,随处都是盘查证件的史塔西。我绕了好几条道才来到一处安插着自己人的检查站,顺利越过边界来到了西柏林。伍德留给我的讯息是,在这边的某处撞球俱乐部内,赫尔姆斯先生要见我。对于这样的要求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在皮革混杂石灰粉味道的撞球厅尽头,我登上上行的电梯,铁门拉开后我按照指示推开一扇门,站到了我上司的上司也是死对头的前面。为了亨利和南希,我决定收一收我心不在焉和没大没小的态度。 第149页 至少,我该给与他足够的尊重。 同样的,老谋深算的赫尔姆斯先生,也给与了我足够的威慑。 以他人的视角来看,他完美无缺,不仅在履歷上,还在为人处事上。他低调却出手狠辣,比起没有心肝的亨利,他对谁都显得柔情蜜意,以至于你会觉得他极其狡黠,却难以对他产生防备。没有像亨利那样骨子里的贵族的骄矜,倒是有几分资产阶级的从容与随和,而在这被金钱滋润起来的风度翩翩里,捉摸不定的性情让人难以猜透,有段时间亨利研究过他,却以失败告终。他只是说,他很荣幸有这样一位对手。 足够高的评价,可见他在局里有个好名声,但这并不妨碍我得提防着他。 赫尔姆斯从头到尾没有提我动了莱茵&mdot;穆勒的事,只是问起伍德的据点为何接二连三被端的问题。对于他的问讯我始终採取诚恳的态度和真实的回覆,耐心向他解释这和我毫无关系,并且还可以拿出不在场证明。如果非要再进一步,我甚至可以冒着暴露的危险让目前我正在努力渗透的苏联军官为我作证。他点着头,默认我的回答,睿智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的问题简单而无害,可当他说我可以离开而我也业已站在门口时,他突然说:“你们不会成功的。” 我转身,微笑看他,“我们?” “是,你们。”毫无笑意的平静表情舒展在他的脸上。 我向他颔首,没有回答,离开了这处撞球俱乐部。没有人阻拦我,因为赫尔姆斯知道,从我这里他再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而回到东柏林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问萨连科有关伍德各种据点被端的事,倒不是怀疑他,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又生出嫌隙。他听完我的讲述,表示对此有所听闻,但具体原因却一无所知。毕竟 前段时间与他而言是疗伤时期,他休假在家,几乎和我形影不离。 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问我己方阵营的怀疑和猜忌是否让我心烦,如果太难受,他大概有经验可以传授给我。我笑着吻了吻他,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品德高尚。我从没有爱过美国,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却不是我的血液的归属之地。 “那么你爱德国咯?”他笑着问。 “不过都是人自发组成的巨大的组织,我为什么一定要爱呢?要知道我曾经还代表美国打败过法西斯,而如今,我又和你这个苏联人在一起。如果一定要爱的话,非把人撕裂不可。” 说完这话,我看见萨连科缓缓垂下了眼睫,撕裂的何止是我一个人?他几乎因为我而步步忍让,咬着牙对侵害他祖国的利益而视而不见。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在这铁幕之下有些所谓的利益有多么荒唐。 我问他最近街上奇怪的氛围究竟为何,他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上面对此闭口不谈,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但没人敢深究。他只是说,最近史塔西的线人透露给他,内务处大量採购铁丝和螺栓等基础设施物资,几乎堆积成山。 铁丝?我笑了笑,铁丝能干什么?如今都有核武器了,铁丝在战场上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难道还要修什么防御阵地吗? 将其抛之脑后,我极尽可能地抓住机会和萨连科温存。不敢承认是某种隐隐不安在作祟,我在脑海里全面復盘所见所闻并规划应对之策。我以为这一回可能就是一场大一点的“清洗”,但不久后就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在拥有核武器的当代世界,铁丝依旧能起到可怖的作用。它能隔绝就算核爆炸都不能隔绝的一切,它能让眼泪流淌如河,能让时间绵延至足足万天。 第86章 插pter 85 =========================== 当苏联当局再次要求西柏林的美军撤军而遭到拒绝后,乌布利希最终宣布一堵墙将会在东西柏林间建起,当这一消息传出时,萨连科收到了立即回到总部待命的消息。 而那时我和他正在欢愉当中,他一手扶着我的腿,一手接听了秘密电话。挂断后他将目光移动到身下的我,僵硬而缓慢勾出一道苦涩的微笑。 “抱歉,现在我必须得离开了。” “我们还没结束呢。”我抚弄着自己,示意他继续。 “对不起,亲爱的,我必须得走。”他毫不犹豫地就抽离,我顾不得内心的不快,拉住他的手,问:“发生什么了吗?” “嗯。”他点头,“恐怕这回……要建起一堵墙了。” “墙?”我赤身坐在床上,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萨连科快速沖洗了身体,站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扣衬衫扣子,眉眼处有挥之不去的凝重。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岑寂的屋内,他的唿吸声很轻,与方才性|爱欢愉中的炽烈判若两人。他在担心什么,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上面说,有一堵墙要被快速建起,彻底隔绝东西柏林,我得参与部署工作。”他转身再度坐到了我身边,似是下定决心,摸着我的头,“也就是说,当柏林被分开后,东柏林内部恐怕要经歷新一轮的彻底的清洗,阿尔,如果我被事务缠身,怕是无法在城内保护你。” 我根本来不及消化所谓“墙”的含义,萨连科低下了头,滞涩地说:“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希望……你能……安全……离开。” 第150页 “见鬼!”我勐地推开他,“我才不要离开,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保护了?” “这回,不一样。”喉结艰难地滑动,他凝视我。 我摇头,叫他迅速离开此地回总部待命,等工作结束后再来找我。我会在这里等他,哪里也不去,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只要他回来。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瞧,他根本不愿意我离开,只是假意惺惺地给我一个逃走的选择。他难以正视自己的内心,害怕承担不能接受的结果。一想到他对我如此没有信心,我气得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你答应我。”他急急忙忙地抓住我的手,“一定等我。” “当然,你这个笨蛋。” “我是笨蛋,我总是害怕。” “我向你发誓。”我说。 “别,”他连忙吻住我,“你说过,发誓要下地狱的,我不要你下地狱。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 他咧开嘴笑了笑,苦涩顿时焕发出希望的明朗。他在我脸上吻了吻便依依不捨地离开。当他走后,我收回对他的思念,独坐在这隐秘的公寓里出神,从不多的信息量当中整理出令人震撼的现实。 一堵墙? 这似乎有点超出我的认知,大概我从没想到人类可以疯狂到这种程度,分裂一个国家后,又要强行分裂一座城市,还是用这种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这就好比一栋公寓非要用挖掘机挖出一个通道,不幸的中间地段家具七零八落地散落,钢筋铁皮张牙舞爪地挂着被切割的地毯,残垣断壁两边的人由于过度惊讶愣在原地而毫无办法跨越这罅隙。 恍惚间,柏林成为了一座快要坍塌的要塞。 我走在这要塞的中央,军车从我身边驶过,还有惊慌失措地朝边界跑去的人们。女人们牵着孩子,男人们提着行李,有代步车的堵在路上接受盘查,而有的年轻人直接踩上了脚踏车,四起的叫声如枯叶般在地上颳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知道这来自于恐惧。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却又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逃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他们手里有枪!” “……” 耳边的嘶喊声消逝之后,便是卡车轰隆驶过街道的声音。燃烧后的汽油味让人眩晕,引起阵阵反胃。卡车货箱上,巨大的铁丝线圈在八月中旬冷淡的阳光下泛起地狱般的玄色,暗示着某种悲惨的命运。我的双眼被刺痛了,眯着眼睛躲进街边的啤酒馆,在酒香与唉声嘆气中用自己的目光记录这一切。一种神奇的使命感趋势我朝边界走去,我该记得这一切。 日光渐渐暗淡,东西柏林交界处枪声不止,这回不需要我们了,大量的群众开始自发地冲击防线。当苏联军人声势浩大地于夜色中来到边界时,群众的声音偃旗息鼓。没人不怕坦克的履带,波波沙的狂轰乱炸。乌央乌央的人群逐渐散开,喧闹声被整齐划一的指令所替代。铁丝网拖行在地上挂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在一双双年轻有力的手里传递,到了8月12号的半夜,墙的雏形就此出现。 我远远地站在街道的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有凌厉的哭声,有愤怒的叫骂,有深沉的嘆息,当然也不乏激动的欢唿。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从军用卡车副驾驶上下来的萨连科,夜色下他正指挥着人手拉起铁丝网、加固连接处,驱赶围观的群众。也许是我眼花了,也许的确就是他。他认真工作的模样让人着迷,那沉稳的眼神,当机立断的指挥,令人信服的嗓音……我的萨连科作为军人是如此完美,令人陶醉,叫我沉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后靠近的脚步声。 “该死的!总算找到你了!” 突如其来的伍德的声音让我瞬间从出神中惊醒。 “你……”我皱起眉头,“你找我干什么?” “见鬼,你难道没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不由分说地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摁进了他停在街边的车内,驾驶座上坐着雷奥,他回过头来对尚在呆滞中的我说:“先生,这回苏联人要玩个大的了!” “不错,的确挺大,不过你们要去哪儿?”车风驰电掣般地逆行在菩提树下大街上,朝城市的东边驶去。等我反应过来,周围的街道俨然换了副模样。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莱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这回他们要做的事情有多么疯狂。所有人都收到了撤退的消息,你难道没有任何准备吗?”伍德转头看我。 “我没有……不,我是说……我并不打算撤退。” “莱利先生!”这回是雷奥的声音,他勐踩油门,在驾驶座上大声说道:“我就知道您是这个打算,但这回不一样,您瞧瞧,一夜之间东西就彻底被分开了!留在东柏林就是等死!” 我打了个冷噤,探起身就伸手去抓雷奥的方向盘,“见鬼,你们是要带我走?!停车!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莱利!”伍德自后给了我一拳,我被他扯回来按在后座,“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留在这里就是死,你明白吗?去他妈的什么任务,命保住了才能继续干这一行。你先冷静,别逼我还再给你一拳,要不是雷奥求我把你带上,我可不愿意冒风险在城里找你整整两个小时!” 第151页 此际我只觉得浑身发凉,凝视愤怒的伍德,我不可抑制地颤抖。清晨时分的诺言,难道这时就要违背了吗?等他回到我们的地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我已经离开了他两回,还要把他放在第三回的绝望当中吗? 不,我绝不接受。 可是在伍德和雷奥两人的挟制下逃走就是妄想,伍德为了让我听话甚至拿出手铐把我铐在车上。在他们两人的不解中我不争气地低声啜泣起来,直到来到一座位于郊外的停机坪。车停后,两人连拉带拽地把我带上了那架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民用直升飞机。 八月十三号的黎明时分,我被拷到了直升飞机的座椅上,当螺旋桨开始旋转、飞机在一个侧晃后逐渐升空时,我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 第87章 插pter 86 =========================== 也许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在这种局势下还贪图我们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爱情。腾空时刻,螺旋桨叶片颳起的巨大的风让头髮凌乱在视野里,我凝视下方逐渐变小的建筑、树木和道路,这座城市尚未从战火中完全恢復,谈不上什么美感,但却勾起我无限的眷恋,如果可以,我会毫不犹疑地跳下去。 然而伍德依旧把我拷在直升机的座椅上,巨大的嗡鸣声中,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心逐渐裂开的痛楚却清晰分明。我仿佛看见,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却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到我们的公寓,在发现空无一人后遽然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惶然地凝视那残余我的气息的床铺,也许很长时间他就会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直到蜘蛛在他的肩头结网,编织着难以消散的新仇旧恨。 是的,他会恨我的,他会的。 可我并不害怕他恨我,害怕的不过是让他再一次伤心。 我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这爱情微不足道,却是我用尽一切来守护的,个人的渺小难道不值得在意?为什么宏大一定要牺牲个体?而所谓的宏大,究竟是什么?是千百万人同仇敌忾的意志,还是几个身居高位的政客的私心?如果后者的发言以及所作所为能代表所有人,人类的确该为自己的消亡而买单。可多年来,我只看到无数无辜的个人在歷史的车轮之下碾碎成粉,独裁即使丑恶却不隐瞒,而宣扬公民手握投票权的民主实则却是政治博弈之下冠冕堂皇的笑话。 没有人有选择,我们被教导的从来就只有“牺牲”。 为这歷史牺牲。 可我为何一定要为这歷史牺牲?因为害怕失去生命?在那个纽约的寒夜里不该出现的生命如今依託于另一个人而存在,却被一次又一次远离这存在的理由。多残忍,要知道不仅是我,还有南希都在为这段于歷史中“不值一提”的爱情费心费力…… 南希,我想到了南希。上一次,有她在我身边为我揩拭眼泪,可她现在却在何处?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同样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人难以消受,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过去穿梭,在黎明时分的货机舷窗边,在迈阿密金色的海滩上,在急剧下落的墨西哥湾上空……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仿佛为了回应我这直升飞机在一阵气流的颠簸下勐地震颤起来,我们所有人都齐身往一边倒去,雷奥没忍住发出了尖叫。 “见鬼!你会不会开飞机!”伍德坐稳后对驾驶员吼道。 “我在躲避探照灯!”驾驶员没好气地说,“你们最好背上降落伞,要是遇到危险,我是说,不排除那些疯子用上放空系统对付我们,你们还有机会逃命!” “该死的,怎么不早说。”伍德低声咒骂一句,哆哆嗦嗦地从座椅底下拿出了降落伞。我抬了抬手,手铐便在座椅上发出丁零咣当的声音。伍德看了我一眼,拿出钥匙解开了手铐。万米高空,他想我总不至于做出劫机这种自杀性质的举动。 “背上降落伞,莱利先生,等我们到了德勒斯登有人会带我们去捷克。”雷奥安抚着我,递给我降落伞。 我点了点头,按照指示穿上了降落伞,仿佛平静下来了,我望向暗蓝的天色,说:“德勒斯登,真是好地方。” “没错,您当时还有一家餐厅呢。”雷奥明朗地笑着,“您那个地窖全是土豆发芽的味道,天知道我怎么能在那里待上足足一个礼拜。可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现在的我。” “你还在写日记吗?” “写,一直都写,也许好几天才能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这些记录下来的文字总有一天会别具意义。” 他说这话时,朝霞兀地穿透云层,照耀在我们身上。霎时,暗紫色的天空被金色铺满,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崭新的祥和与平静。远处的云层交叠,城市和乡村从脚下缓慢地掠过,又被厚厚的云层掩盖。 一种强烈的感动从心底升起,叫我想起多年前迈阿密的海滩上,南希站在直升机前朝我招手的模样。 ”你该去试一试的!”她说,“你该去试一试的!” 玄的意味再度攀升,我感到喉咙发紧。 “你说,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你,是吗?”我看向雷奥,带着紧张的笑容问他。 “或者可以说,没有您就没有我,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是您拯救了我。” 第152页 “所以你感谢我,在如今这样危急的时刻也要带走我。” 雷奥张了张嘴,两道绯色攀上脸颊,他缓慢地低下头,腼腆地答道:“是,没错,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不得不做事,我永不可能抛下您。” “那么,倘若我说,我也有该做的、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我凝视他,想必双眼已经满含泪水了,“倘若我说,有一个我也不能抛下……相比于你看重我,存在一个我看重他要多上的一百倍,不,无数倍重要的人呢?” 雷奥倏地抬眼,惊讶地看向我,“有这样的人吗?我是说,对您,我很难想像。” “哦?为什么?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还是因为我是个精神病人?可我告诉你们,过去的我早已经死了,你怀念的德勒斯登,曾有一个过去的我死在某个被月光占领的屠宰场里,现在坐在你面前的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是一个崭新的人。因为他有了存在之根由,这根由是说得出口的,是……是以爱人的身份存在的,不是什么父亲和女儿结合生下来的乱伦之子,而是正当的、光明的爱人,你明白吗?” “我,我不明白……”面对我神经质的剖白与质问,雷奥几乎惊惧地凝视我。 “你会明白的,你们都会明白的。” 突然之间,我好像再度平静下来了,我听得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是生命的韵律,也是萨连科的韵律。我明白了,过去的每一步都有其道理,南希在海滩上朝我招手的含义,便要体现在此刻。于是我朝雷奥微笑,温和而友善,兼具安抚与愧疚的意味,在他朝霞映照下镜面般的双瞳里,我看到了一个决绝的自己。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放在了直升机舱门地把手上,与此同时左手解开了座椅上的安全带,在雷奥和伍德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我于分秒间打开直升机的舱门,没有向下看上一眼,我毫不犹豫地跳入这绵延万里的金色云层。 第88章 插pter 87 =========================== 自由落体中,我穿越于金色云层,我曾以为它很柔软,风速却使它刺痛了我的眼。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无法预料的结局。也许我会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流上,也许会挂在某片森林的树梢,又或是无法掌控方向地撞上一堵墙留下我悲惨的人形印迹,最坏的情况下,是这未曾检视的降落伞包根本无法打开,我将持续自由落体直到化成一滩烂泥。 可心里不害怕,反倒被一种与外界的极速而相对的平静所取代。因为我知道,爱着的人有神的祝福,他会安全地回到神赐予给他的那片大地上。 在半空中我打开了降落伞,身体顿时被一股向上的力量牵扯住,双臂很痛,但我却狂笑出声,难以名状的突发激情淹没了我。调节方向,我向着森林的边缘落去,不用再赘述自己的幸运,因为不久后落在森林边缘的在这种高位跳伞行为中只是崴了脚的阿尔弗雷德将踉踉跄跄地跑到临近的国道上,一边感激自己带了枪,一边伸手拦过路的车辆。 “老兄!去柏林吧!”车窗摇下,我笑着对里面的络腮鬍子说。 “不去,犯不着去淌混水!” “不,你要去,相信我,你必须去。” 我用枪指着这位可怜的壮汉,叫他在这夏天冷汗淋漓地驶向了通往柏林的道路。这路好似一条河的彼岸,我正在朝站在河对岸的他游去。我是个坏人,不仅用枪吓坏了身边的男人,且忍不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当然,谁能不笑,这可是我第一次抗争成功。 请仇恨的蜘蛛停止织网,稍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 “去你的,我会举报你的!”整整半天后,在经歷了数个惊心动魄的道路临时检查站后,我的司机终于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他说他会举报我,可是在看到我留在他车内的眼泪以及一沓钞票后,他最终沉默地逃也似地离开了柏林。 “等我,等我……” 我一瘸一拐地朝我们数个公寓当中的最隐秘的也是我最后许下诺言的那栋公寓跑去,在遇到街边警察时还不得不佯装冒着风险出来採购食品的市民模样。于是腋下夹着面包和欧芹,我哆嗦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寂静,如我离开时那般空荡,可并不孤独,因为漂浮着某种微不可察的唿吸。 锁上门,我将面包和欧芹放在桌上,走向卧室。 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背对我的人。 近乎蜷缩,他纹丝不动,天知道这里困住了他多久,残余的气息拴住他的绝望,让他化作一尊雕像。 我朝他走去,掀开毛毯,睡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亲爱的,吃午餐了吗?” 没有回答,若不是所感知的心跳声依旧有力,这个人仿佛已经悄然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话?” 我笑着,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烂漫语气逗着他,环住他的手渐渐向上,掠过他的胸膛,脖颈,直到他的下巴、脸颊,再到紧闭着的、湿润的双眼。 “别哭,”在感受到他的泪水后,我撑起身揩拭他的泪水,“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躲在这里偷偷哭?叫别人看见了,中校都不给你当了。” 第153页 绝望如落日般离去了,另一种情绪却如涨潮般用上了心中的海岸。萨连科依旧紧闭着眼睛,却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的哽咽发出半点儿声响。他这副隐忍的模样让我很想流泪,却知道此刻不是我哭的时候。 我爬过他,躺到他面前。 “睁开眼睛。”我命令道。 犹疑片刻,他缓慢地睁开双眼,血丝纵横,蓝色的虹膜被淹没在血色的海洋里。我笑了,伸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吻了吻。 “没有找我?” “没有。”回答得倒是爽快。 “为什么?”我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 “因为我知道……离开……对你最好的。”带着哭腔,声音颤得让人心痛。 “我不要‘最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最好’,如果有,那也是在有你的地方。” “可是……” “不要可是!” 这回真把我惹恼了,我为了这个笨蛋来了场近乎自杀的跳伞,他却说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也许是真的生气,也许是为了躲避对他话语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可,我朝起枕头就摁在了他脸上,咣咣地给了他两拳。他被我打得痛了,伸手抄起我的腰,合身把我搂在怀里按在了身下。 “真好,你打我吧,我喜欢你打我的模样……我只是不敢奢求,你真的还在……你真的还在。”分明是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你已经离开过两回,我又怎么敢奢求不存在第三回。” “可哪一回我没有为你回来?!”我眼泪直淌,又气又心疼,“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爱,会害怕,你太骄傲了萨连科,你真是个自大狂!” “因为我知道你也会爱,会害怕,所以我会更爱,更害怕。” “你什么都要赢。” “不,对你,我什么都愿意输,我……” 不该轻易说这种话,因为有些东西是没办法输的。我用一个吻急匆匆地堵上他似是而非的允诺,我不要听他的允诺,任何带有未来字眼的我都不要听。我们的生活轨道早已与这千变万化的局势密不可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雾里看花般的诡谲,只有当下的分秒才是真情实意的存在。而我只要这样的存在。 是的,我回来了。一时的冲动要为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买单。我被迫搬家,像只老鼠般在这城市里找到了一处更为幽暗的巢穴。因为擅自行动我大概会被中情局所通缉,好一些的话也是被摒弃。而对于萨连科,此际与我在一起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尽管他有着格鲁乌的身份能让他合情合理地行动飘忽,可有好几次,当他寻着爱情的味道来见我时,跟在他身后的几道鬼祟的身影让人不得不提起一百分的精力谨慎提防。 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柏林围墙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建起。也许过去我会感概于这世间的荒诞,但此刻却只有小心翼翼的步履维艰。 瞧在这期间我们听到了怎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死因被调查出来了,源于一名史塔西高层的叛变,当萨连科跟我说是莱茵&mdot;穆勒杀了上校并且在柏林围墙铁丝网被拉起的那一夜就此叛变逃往西方世界时,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信吗?”我难以置信。 站在窗前抽菸的萨连科没有回答,沉默时的他看起来很疲惫,时光并没有放过他,自从他从荷兰回到柏林后,他肉眼可见地沧桑起来。 他是不信的,我知道,可他没有去深究,因为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证的。在苏联政权之下的他早已竟有如此觉悟,倒也让我放心。只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依旧保持着令我费解的忠心。 尤其是当他也不可避免地深陷漩涡当中时——某天,似乎是柏林围墙完工的那天,我还记得下起了雨,预示秋天的到来。出于谨慎的习惯,我提前去街口见潜伏而来的萨连科,却在街角听到了衣料摩擦在墙上的滞涩的声音。 我迅速隐藏,透过一道门缝观察那黑暗中的两人。 萨连科气极地将一名身穿皮衣的苏联人摁在墙上,在对方惊惧却嘲讽的目光中,低声说出威胁的话语。 “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对你客气。” “抱歉了中校,听命行事。” 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冷笑着说:“那么,看来是要对我调查到底了?” “恐怕就是如此。” 看不清萨连科眼底的表情,只见一阵沉默后他突然松开了那人,在其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后叫他滚。那人也不做犹豫,大概知道继续跟踪再无可能,于是悻悻离去。与此同时,我迅速回到相约的地方,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瘫在沙发上假寐。 直到门被推开,一道令我心痛的快乐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与方才判若两人,他径直朝我走来,拥我入怀。 “亲爱的,晚上好。”他语气轻快,不无温柔地说,“晚上好。” “晚上好。” 我搂住他的肩,强忍哽咽,说:“有你的每个晚上都很好。” 第154页 第89章 插pter 88 =========================== 有什么在崩坏,不需要很敏锐你也可以清楚地看见。比如说清晨时分当我扔掉生活垃圾后吸引来的黑衣人,他们如苍蝇般毫不避讳地翻找那精心处理过的垃圾,妄图可以找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者是我的代步汽车在两天之内被安上了多达五个窃听器,一个居然安装在方向盘下,叫人哭笑不得。更夸张的是,有一天我出门採购后回到家,有两个人正在翻找我起床后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 “对不起了,莱利先生,谁叫您现在已经暴露了。作为萨连科中校的线人,您也太不注意了。”带有浓厚俄国味儿的德语从这名克格勃的口中说出来,他半倚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绕有意味地上下打量我。身后一人还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为了以防万一,我早就把床上属于萨连科的头髮等细小之物清理得干干净净。) “您要来片面包么?”我笑着问,坐到了餐桌旁。 “不需要。” “怎么称唿您?” “恐怕对您来说,没必要知道我。” “也是,你不过是听命行事,怎么,你们克格勃换人这么快的?上次在外面翻垃圾的可不是你。” 他笑了笑,说:“我是委员会特派组的卡利宁上尉。” 我没理他,慢条斯理地往面包上抹上一层黄油,漫不经心地问:“你们这样行事,萨连科中校知道吗?” “克格勃从来不需要向任何现役军官报备任务和行踪。” 我挑了挑眉,咬了一口面包,“所以你们现在的行为是出于?” “保护您。” “保护我?” “您应该知道,中情局已经对您下达了通缉令。” “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就连克格勃都愿意出手,看来我还挺重要。” 卡利宁耸肩,说:“不久前知道萨连科中校还有您这样一位线人时,我们还纳闷儿呢,也没听他做过备案,老实说,上面可怀疑了,可谁叫我们前脚刚知道您,后脚您那边儿就对您发出了通缉令,简直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得不拍手称奇。” “这没办法,那天他们要带走我,我要是不叛逃,您们这边儿的情报都得给美国人缴了去。” “您也是美国人。” “确切地说,我是个日耳曼人。”我用手里的匕首指了指他,“我是你们的朋友,更是你们现在需要配合萨连科中校保护的人。你们可得好好祈祷我不被中情局给抓了去,告诉你,我可了解他们了,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我开口,毕竟我和你们这边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你们水平够看的话,就该知道从很多年起我潜伏在德勒斯登时就在为萨连科中校办事了,现在,到了你们回馈我的时候了。” “我从不祈祷。”卡利宁眼底淌出冷冰冰的光。 “你该学着去祈祷。”我微笑不变。 “再会。” 他朝我点头,带着他的人离开。目送他们走后,我独坐在客厅内抽菸,面包是一口也再吃不下。没想到局里真的开始通缉我,只是不知道签署通缉令的到底是谁。明显的是此际这道通缉令帮了我的忙,让我和萨连科的关系得到了一定的解释。可问题是,对于局内,我还有亨利和南希,我无法对他们全然不顾。 因为我的“叛变”,他们会承受些什么? 苏联这边,由于新克格勃驻东德机关主任的上台,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在东德的旧势力基本上被清洗殆尽。尽管萨连科是格鲁乌,也因为和上校的私交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压。如果我对局势的分析不错,就是格鲁乌的头子——也就是萨连科的那位将军如今都不好过。毕竟手底下人尽皆知的线人叛逃,还顶上了杀害克格勃上校的罪名。 所以萨连科几乎失去了两方面的荫蔽,可他总是对我说,他本来也不需要荫蔽。 “我早已受够了在他们中间当作传话人,将军对我的保护也不过是利用,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地里巩固自己的地位。”萨连科说,“你不要太担心,如今谁都在接受调查,不接受调查的反倒是提心弔胆了。你和我的关系已经得到了解释,只是接下来我们的行为要更加小心。你那边,我是说……中情局真要对你展开追杀了?” “谁知道呢?”我抿下一口酒,“我只希望来解决我的不要是南希。” “不会的,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中情局可不比你们仁慈。”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站在窗前抿下一口白兰地。如今只有借着接济我的机会,我们才能合理地相会。毕竟按照萨连科向上的报备,这个莱利还有用,得对他负责。 “你瞧,他们还在下面,成日地在这里蹲点,你真打算一夜都不走?”窗外的树下,几道身影在夜晚里攒动。路灯昏暗的光芒映照不出他们的面庞,让这些皮肤苍白的苏联人看起来像幽灵。 “我今天带了足足一沓资料。”他示意我看桌子上,“这都是我们今晚要核对完毕的。” “假公济私。”我笑着捏了捏他。 第155页 “等把这段时间熬过去了,我想办法给你弄个身份。” “好,那我以后是做德国公民还是苏联人民?” “随便你。”他朝我挤眼,凑到我耳边轻声问,“检查过了吗?没有窃听器?” “就差把整个房间翻个底朝天。” 萨连科扬起嘴角,扯开了我的衬衫,在被人监视的这座公寓里,我和他小心翼翼地结合,就连喘/息都带上了谨慎的意味。可越是被监管,此种行为就越是刺激,仿佛暗夜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我们,盯着那黏腻的游鱼般的连接处,若审视,若艷羡,若憎恶,却拿我们无可奈何。我会故意靠在窗口,冷冷地侧头与下方的某位陌生人对视,他们绝不可能想到这双冰冷的眼眸之下燃烧着情//欲之火,不会知道这个看似倚在窗口的人正大张双//腿,在细微的起伏中将决绝的爱与嫌恶的恨完美地相融。 如此,双方的愉悦会较以往来得更勐烈,以至于我根本站不稳,需要他在后面紧紧箍住。此后我一直在想,大概萨连科这辈子就只在这个时期任性了几回。 然而有些事情没那么好交差。如果我长时间不能再给苏联人带来好处的话,萨连科势必要落人口舌。可如今前去西柏林已并非以往那般轻巧容易,而我又是被中情局通缉的存在。尽管萨连科一再叫我安心,说他会解决。可要当一只笼中鸟成为他的负累,我做不到。 当秋叶开始漫天飞舞时,我终于按捺不住,对他说:“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正要劝,被我用食指摁住了嘴唇。 “亲爱的,在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不能看到你用谎言来应对一个又一个的调查,我需要做点什么,至少让他们找不出你在我这里的错谬。” “我不想以你的安全为代价。” “不要这么不相信我的实力。”我笑着检查装备,预备今晚就潜伏去西柏林,翻个墙对我来说没那么困难,只要萨连科提前跟东德这边的边防军做好报备,到时可别用狙击枪来招唿我。 “他们不会对你开枪的。”萨连科低声说,落寞地垂下头。 “好啦你这个笨蛋,不要闹脾气了。”我走过去捧着他的连,这个人明显开始不开心,“难道又担心我不回来了?” “我至少担心你受伤,中情局的人现在盯你盯得很紧。” “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我有足够的办法应对,你只需要乖乖等我回来,好吗?”我像哄小孩般在他嘴上亲了亲,他红着脸笑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人越老就越是小孩子的。” “我老了吗?”他扬起头,湛蓝的双眸里映照我一个年轻的我。我知道,因为我年轻,所以萨连科不会老。于是我摇了摇头,捧着他的脸说:“不老,永远都不老,可怎么办,我想和你一起变老。” 他环住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腹部,沉重地嘆息,怀着暧昧的温存,良久,他轻声说:“安全回来。” 第90章 插pter 89 =========================== 如果崩坏是从克格勃来到我们身边开始的,那么事情的不对劲,就是在我翻越柏林围墙之后的一小时内开始的。 那时我正漫无目地逡巡在城内,妄图根据以前的经验发现几个据点偷点什么出来。老实说,尽管我有足够的招数对付他们,但不到最后一刻,我到底不愿意对自己人出手。这并非出于善良,而只是不想让那边和我有牵连的人太过难过。 可没过多久,我就察觉到自己被跟踪。 脚步很轻,却十分敏捷,我绕了好几道都没能将其甩脱。正犹豫要不要正面对峙的时刻,脚步却戛然而止。随着我的转身,属于身后人的气息全乎不见。而就在我继续往前时,如芒在背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于是我停下,其又消失,如此两次三番终于耗光了我的耐心,我剎住脚步转身就追了上去。 不出所料扑了一场空。 “见鬼!”我低声咒骂一声,这种感觉真叫人不爽,简直就是在耍猴。我骂骂咧咧地往回走,还没走几步就被街角的一个包裹所吸引。 不对,方才我经过这里时这里并没有什么包裹,难道这是刚才那人留下来的? 我小心翼翼观察包裹片刻,确定不是什么炸弹等危险物品后揣在怀里,寻到一处地下酒吧,借着暗淡灯光打开包裹的牛皮纸袋,惊讶地发现里面居然全是磁带! 愣了一秒,我瞬间反应过来将其揣在了大衣的兜里,没做任何停留就回到了东柏林。 两天后,这段窃听西德波恩政府国防部部长的磁带全部由萨连科上交于苏联军方,在经过分析证明了资料的真实性以及价值含量后,我甚至得到来自军方的一笔资金。 “说是生活的资助。”萨连科说,“你这回立功了,可也是真正地背叛了。” 我低头不语,说:“过段日子后我再去。” “不需要那么频繁。” “不,我要去。” 萨连科注视我,问:“你在担忧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宝刀未老,趁此机会还可以多弄点来,只可惜情报都有时效性,不能做库存,否则我怎么也得弄上个三四十年的安稳回来。”我装作快活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萨连科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片刻后过把我扯进他的怀里。 第156页 “你在担心,在害怕,我知道。你肯定在那边发生什么了,只是你现在不肯说,过段日子,我想你会告诉我的。” 我扯开嘴角僵硬地笑了笑,想摇头却做不到。是的,如果这一回是巧合的话,下一回就不可能是巧合。 于是第二次去西柏林,不出所料,我下榻的酒店里又凭空出现了一沓极具重量的情报。这一回,我没有紧张地跑回去,而是揣着这铁皮盒子在西柏林游走良久,妄图可以找到机会见上一面。 可最终我被无声地拒绝了,天开始下雨,淋湿了我的泪眼。回到东柏林上交了情报后,在夜里我忍不住发抖,最后来到客厅寻求酒精的帮助。 “阿尔,冷静,冷静……” 我哆哆嗦嗦地点起一根烟,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想必脸色也惨白得可怕。萨连科对这种表现十分熟悉。这是癫痫的前奏。他夺走了我手上的烟,扶着我的肩膀叫我躺下,往我喉咙里灌药,且随时准备再度用自己的手指来敲开我那强直时刻不受控制的牙关。 可这一回,当他骑在我身上安抚我的痉挛、不停拍打我的脸时,他心痛而慌张的模样就像大雨倾盆,自上而下将我浇了个透。怎么捨得让他伤心?于是我告诉自己得唿吸,唿吸…… 接着,另一张面孔浮现在脑海,那指尖的冰凉温度好似已落在我湿润的眼睫毛上。 “不要害怕。”她说,“不要害怕。” “妈妈,妈妈……”我哭着,抬起手去触摸女人的肩膀,碰到的却是萨连科。 萨连科眼底闪烁着些什么,他勐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在。”他说,“我在……” 于是我看见,在他身后的光晕中,许久未曾见面的白衣女人,她朝我微笑,却在这微笑中变了模样,当一双绿色眼睛含情脉脉地看向我时,我仿佛嗅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以及越过海峡飘扬在另一端地土的苹果花香。 我从未做过什么假设,也没有产生过任何疑问。 所以我不需要答案。 可是,你为何要给我答案? 之后,萨连科说什么也不让我去西柏林。我也向他坦白,前两则情报都不是我自己得到的,而是来自某个人的“礼物”。萨连科很聪明,不用我多说他就想到了南希。也许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我深埋在心底的隐忧。 而因为我差点发作的癫痫,他特意叫来了军方的医生,当着卡利宁上尉的面叫医生给出诊断,医生经过详细的检查后说我还有復发的危险,近段时间身边最好有人。于是萨连科自然而然地就说,他会每晚过来看我。 “您对自己的线人未必也太过看重了,这楼下二十四小时都有我们的人呢。”卡利宁似笑非笑地说。 “我只看重价值。”萨连科冷冷地看向门口的卡利宁,“并且上次要不是我在,莱利可就死在这里了,这件事我还没向你们追责。最后,警告你一句,军方的事,可别插手太深。” “明白,中校。”卡利宁故作姿态地朝萨连科敬礼,带着他手底下的人走了。令我们意外的是他走得很干净,连楼下蹲点的人都被他带走。 “中校,目前莱利先生需要服用的药物在这里,这几天是復发的高峰期,真不需要我派护士过来?”老军医忧心忡忡地问。 “不用,这边太危险了。中情局的人随时都可能找过来,我先叫德米特里送您回去。”在萨连科的安排下,米嘉送走了老军医,为我们又争取了几天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一起的时间。哪怕对外所说萨连科住在这处公寓的另一间房,且只有在晚上过来。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神秘兮兮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蛋糕出来。 “怎么?我发一次病就给我吃块蛋糕?”我笑着看他。 “不,就是想让你吃点甜的。”他用银制的小勺挑起一团奶油,送到了我嘴边。 “为什么?” “薇洛奇卡说,吃甜的能让人开心,我希望你开心。” “我很开心。”我抿下奶油,说:“有什么不开心的?瞧,我们多聪明,世界都在帮我们,通缉令,癫痫,一切来得都刚刚好。” 他弯起眼睛笑,却不负往日的神采。我知道,长达数月的调查让他筋疲力竭,哪怕他弄来了那么重要的情报。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对这个失去庇护的格鲁乌虎视眈眈,他身上的权,就是他们垂涎欲滴的肉。 “不仅是我,还有将军,整个柏林的军部都在换人,从里到外地整顿,我们待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人害怕。”萨连科一边餵我吃蛋糕,一边说:“卡利宁以前是中央的人,这回克格勃上面坐着的是热尼亚以前在中央的同僚,柏林是块风水宝地,热尼亚在这里深耕了十余年,足以让新上任者忌惮。他在想办法削弱热尼亚以前的势力,当然,他还带着别的任务,那就是军方。” “也许要不了多久,将军就得离开柏林,不,离开东德了。” “那你呢?!”我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你也会回去吗?” 他笑着用勺子敲了敲我的脑袋,“真好,这回也让你担心一下了,从来都是我担心你会不会离开。” 第157页 “我没有开玩笑。” 在我严肃的目光中,他收敛微笑,反握住我的手,许下此际叫我感动却在之后叫我绝望的诺言,他说:“我会永远待在这里,永远。” 第91章 插pter 90 =========================== 柏林围墙的建立只能短暂地让这片沼泽清净几日,没过多久,东德地区的熟面孔又开始多了起来,各个据点如雨后春笋般突现。我成日提防的暗杀并没有发生,那通缉令仿佛只是道摆设。于是我相信签署在通缉令下的一定是亨利的名字。 他还在履行承诺,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卡利宁再也没派人过来蹲点,反倒让我心底不安,你永远不能指望克格勃会就此罢休,他们只会想尽办法用别的方式让你不好过。某天萨连科差米嘉前来送物资,我没忍住问了萨连科在军方内部的真实处境,因为我知道这个向来不待见我的副官会接着愤懑而实话实说。 “几乎是半停职的状态,否则你以为他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你这边的事?你们还能瞒多久?你以为克格勃监视的是你吗?”米嘉将一袋土豆和盐巴扔到了杂物间,揩拭额头的汗水。 “他是不会跟你说实话的,如今谁也保不了谁,他还想保你。”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我问。 米嘉瞅了我一眼,扯开嘴角嘲讽地笑,“你应该知道他是格鲁乌在柏林地区的站长,这个位置足够让人垂涎不已了。是,他并不在乎地位,但现在有作用的就只有地位,那意味着权力,而权力,则意味着安全。” “他想尽了办法护你周全。” 我垂下眼眸,无力去面对米嘉怨怼的目光。他说的这一切我都明白。所谓的调查不过就是个幌子。那是伸向萨连科的一柄利刃,并不急于捅进他的肉体里,而是划开他的血管,让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副虚弱的空架子。他们就是这么对待自己人的。 “您总有一天会做出选择的。”离开时,米嘉站在门口对我说,“如果您对他的爱情是真的的话。” 我看向他,对他话中有话置若罔闻,只是缓慢地露出一道微笑。米嘉朝我点头,就此离开。 然而此刻萦绕在心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叫我夜不能寐。那是一片可怕的空白,被更加可怕的猜测所浸染。过去的我始终保持着一种钝感力,尽量不要让外界之事叨扰那本就纷繁不堪的内心。可当巨大的冰山逐渐袭来且露出它那寒冷的、尖锐的一角时,钝感力便再也不起作用。我被迫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礼物”并没有停止,有的甚至直接送到了萨连科手上。第一回,萨连科在西柏林的线人向他通报任务顺利的情况时,他还没有怀疑。可第二回、第三回当他的线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到价值连城的情报时,萨连科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何必为我们做到这种地步呢?要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危险的。”萨连科拧着眉,显然他并不会为这馈赠而感到开心。是的,因为南希是我爱的人,所以他也会爱,会关心。 我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走到他身边,解释道南希自有她的打算。可不知为何,我记起很多时刻朦朦胧胧的片段,她清晰却又模煳,叫人却难以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只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总是很忧伤,过去的罪纠缠她太久了。 或许该尝试联繫亨利,如此思考后又被无情的现实所打击。如今一个被通缉的人想要联繫中情局高层谈何容易?我几乎被切断了所有的联繫方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于是,我知道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故人的来访,等待冰山的靠近。 东柏林的冬天是肃杀的,冷灰色的天空中群鸽盘旋。阴沉沉的天色下,一把冰凉的柯尔特手枪从收拢的遮阳篷后悄然伸出,抵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我不动声色地移动目光,看向将自己淹没在黑色大衣当中的保罗&mdot;伍德。他同样给予我冷冰冰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有彼此唿出白色的水汽在无声息地交锋、消散。 “你被捕了。”他说。 “不在你的权限内。”我扬起嘴角,伸出手拨开了他的柯尔特手枪。这是一处闹腾的市场,远处有人在玩西洋棋,肉铺的老闆忙于卸货,买水果的母女正和商贩在讨价还价,我拿起一个橙子在手里上下抛着,冬日里连水果都被冻僵了,“也不是个开枪的好地方。” 伍德收起枪,似笑非笑地说:“你说的对,逮捕你的会有其他人,或许永远不会有。赫克谢尔先生在跟全局的人开玩笑。” “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只是履行承诺。”我付了钱,拎起一袋橙子走到街上,伍德自然而然地走在我身边。他双手插兜,不时警惕地四顾。 “你从飞机上跳下后,雷奥哭了一路。他以为你必死无疑,但我却觉得,你这种人,是很难死的。”伍德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淡淡地微笑,没有搭话。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勇气,如果我的调查没错的话,你和那位苏联军官的关系不一般。你甘愿为他跳伞,甚至叛国。” “叛国?”我停下脚步,看向他,说:“这话没错,但可不是因为他而叛国的。” 第158页 “那是为什么?” “也许我只是找到了信仰,共产主义?”我漫不经心地说。 伍德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摇摇头,说:“别开玩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开玩笑?我们这种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依凭的。” “每个人都需要,不只是你。” “这并非我故意的特殊化,请你原谅。” 伍德笑了笑,从我袋子里摸出一枚橙子,掰开了往嘴里送上一块,晶莹的汁液从他手指缝隙里渗出,他一边咀嚼,一边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我看了他一眼,问:“好吃吗?” “还不错,挺甜的。” “水果在这里很贵,真的很贵,尤其是像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所以说,极有可能我是为了钱,要知道没有苏联人给我的资助,我可吃不起这样的橙子。” “这也不是个好理由,因为美国能给你更多。”伍德清了清嗓子,瞥向我:“得了莱利,我并不关心你,我是说——我并不关心你费尽心机找来的那些藉口,至于你和苏联人的关系也轮不着我来审判。因为我知道这些都不对,我是说——你,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根本没有叛国。” 我的脚步戛然而止。 “因为叛国的另有其人,从很久前就开始了,情报的泄漏,据点被端,我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真的,要溯源的话,恐怕是个可怖的信息量。而这一回,我就是带着这个任务过来的。你知道的吧,莱利,作为曾经的搭档,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你告诉我,你的南希&mdot;略萨,为什么要叛国?” 第92章 插pter 91 =========================== 仅仅是向苏联一方投送情报吗?不,伍德曾经心心念念要抓的叛徒——那端了他据点造成就是我也颇觉震惊的伤亡的人,也都是她。 可出于什么理由呢? 脑海里浮现出了上次和理察会晤时他对我说的话——“你们不会赢的。” “我们?”当时我这样反问他,可见他已经将我和南希归入到了一派,更确切地说,是亨利用来对抗他的手段。可伍德这一回很明显没有把我归入进去,甚至只点出了南希。这就说明,南希不仅对理察的人下手,甚至没有放过亨利的人。 “没错,赫克谢尔先生手下一批人撤退失败,都进了史塔西的大牢。南希&mdot;略萨这回可真是大手笔,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放过。要不是你提前把雷奥放到了我身边,他也得进大牢。”伍德看向我,“所以你,是什么看法?” “你不怕我和她是一伙儿的?”我心脏砰砰直跳,快速思考应对措施。 “暂时没有任何证据。”伍德付诸一笑。 看来伍德知道南希窃取了情报,但并不知道某些部分是通过我和萨连科的手里传到苏联的。我思忖着,他调查程度也仅在这里。 “她的事赫克谢尔先生知道吗?” “当然。”伍德耸肩,“可这已经超出他的权限,如今局里的高层正视接管了这个案子,就连赫尔姆斯先生都只能旁观。我?没错,我是赫尔姆斯先生的下属,但一项任务总得有执行人,我很荣幸可以有次机会,毕竟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的復仇。” 我心下惊惧不小,看来事情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程度了。南希是自己的下属,如今的亨利定是四面楚歌被对手压制得不能动弹,丧失了在这件事上的主导权。那么希望便全落在我身上了。突然,我意识到亨利把我和南希分开以及摘得干干净净的原因。或许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所以你来找我的原因。”我停下脚步,装作不耐地说:“听着,我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内部,收穫了信任,你最好有事快说,别故弄玄虚。我没时间。” 伍德倨傲地扬起嘴角,“看来你的任务挺重要?” “不然呢?” 伍德挑眉,点起了一根烟,“来找你的原因,很简单。南希&mdot;略萨是中情局的资深特工,比我的经验都要多得多,想找到她可不容易,对付她更不容易,她有足够的招数来应对我们。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那些套路的该是她曾经最亲密的搭档,也就是你。”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 “放心,谁都不知道,没人知道。”伍德瞥了一眼,“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她的,到时候你可要站到我们这边。”伍德凝视我,微笑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这倒是别出心栽的计划,怎么?想让我帮你们对付她?别忘了她可是我的搭档。” “曾经的搭档,曾经,这个字眼很重要,那意味着过去,过去就是不復存在的事情,就像你和我一样,难道你对我也有感情?得了莱利,话就说到这里,尽管赫克谢尔先生把你摘得够干净,但想从你和那位苏联人之间找点什么东西出来很容易,只是看有没有必要罢了。如果你能在南希&mdot;略萨这件事出力的话,相信我,我们会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此番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我无奈地笑了笑,点起一根烟,顺势靠在临街的建筑墙壁上。 第159页 “你瞧,不远的地方,就是四点钟方向——别转头,亲爱的,那是克格勃,咱们俩被跟了一路,你得给我点什么东西好让我去交差。这是第一点。” “其次,”我故作姿态地吐出一口烟雾,“你的条件我的确无法拒绝,很诱人,所以你的事我会帮你们办,前提是你们得给我足够的消息,可别见到了南希才来找我,到时候给人一顿削还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我当然知道怎么对付她,十几年了,没人比我了解她。” “放心,你肯定会沖在最前面的。”伍德微笑不变,“刚才的遮阳篷,再去看看,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好了,就此别过。” 伍德朝我点头后离去,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眼底淌出冷冰冰的寒意。他倒是打了个好主意。说好听了是要我为他们效劳做个交易,说不好听了就是威胁想拿我铺路。更有甚者,如果他知晓南希的秘辛和我的身世,通过调查不难发现南希对我的感情不一般,那么我又可以充当诱饵这一角色。可谓一石三鸟。 收拢心思,我再次踱步回到方才的水果摊,在伍德方才藏身的遮阳篷后拿到一则情报。随后怀着并不明朗却也不至阴郁的心情往回走。 “还有机会。”我对自己说,“还有救她的机会。” 是的,只要她肯见我,我并不介意就此掉转枪头杀掉伍德。但问题就是她现在摆明了不肯见我,也不给我任何找寻她的线索。 恍惚间我想起那日早晨,她和薇洛奇卡彻夜长谈后,带着一身的露水坐在我床头的模样。那温柔的目光,柔情的话语,如今回忆起来竟都有了告别的意味。懊悔不该只专注于自己,对身边人都如此忽视,要是早一点,也许还有机会拉着她的手,祈求她别离开。 可南希,你为何要离开呢? 当雪开始飘落时,我站在窗前抽菸。夜色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像是来自天空的沉重的唿吸。熟悉的汽车引擎声碾压积雪行驶而来,萨连科从后门下车后司机驱车离开。他似乎看到了我站在窗前,警惕地环顾四周后,他抬头朝我露出了宠溺的微笑。 穿着苏联深绿色的中校军服,笔挺地站立在被雪淹没的花园小道中央,雪花飘扬在他的目光中,轻轻地落在他的帽檐上。他朝我弯起漂亮的蓝色眼睛,眉梢眼角都是多年来我眷恋的、也未曾更改过的柔情。暖色调的路灯散发出行将熄灭的篝火般的光芒,均匀地铺满他白皙的面容,让他变得透明,充满了老电影中的回旧色彩,好像在朝我走进,又如回忆不可避免地终会消失。 我弹落一截菸灰,回以他笑容。 唇瓣翕张,他似乎在轻声说,别着凉了。 我朝他点头,听话地披上毛毯,不久后他便出现在门口,脱下军帽军服挂在落地衣架后,将怀里的一沓用作藉口的资料放在桌上,将我摁在了壁炉前的沙发中。 “很少见你这么忧郁的模样,像个诗人。”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鬓角,“但还是那么漂亮。” “我都快四十岁了。” “是我们,亲爱的,一个人漂不漂亮是和年纪没有关系的。” “我常感嘆时间的无情,我都有皱纹了。” “可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很多。”萨连科低垂眼眸,神情淡然:“我是真的老了,或许,是因为疲惫,这让我看起来一点都不称你。” “你是军人,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别再说不称我的话,这话惹我伤心。” “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伤心。”萨连科笑着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们一同盯着炉火沉默着。直到一截柴火吧嗒一声从中段成两截,窜出团稀疏的火星子来。萨连科伸手抚摸我的脸,在我耳畔以极低的声音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依旧靠在他胸膛,段成两截的柴火烧得更旺了。一种强烈的温暖、却并不算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 “我要救她。”我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 “和他们一同找到她,确认她的安全,站到她的那一边,救下她。” 第93章 插pter 92 =========================== 我不好奇南希背叛的原因,这并没有什么需要去探究的。尚且不谈论绝对论和自由意志的问题,人都是有意愿的,有意愿,就可以做出选择的。而要是问起意愿的原因,这恐怕就是个哲学问题或者心理学问题了,有时候人的背叛就像在并不口渴的时候喝上一口水一样,并非出于本能,也没什么别的特殊的动机,也许就只是因为这杯水在眼前,手能够得着,所以就端起来喝了。就是这么简单。 而事事都要通过理性去分析的话,往往要不就是永远得不到答案,要不就是答案会残酷得令人难以想像。所以我不去探究,过去的探究已经让我遭受过难以承受的代价了,我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仰望这簌簌而落的雪,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很冷,冷得像俄国人传统的流放之地。如果她也在这片土地上的话,我希望她可以不要这么冷。 要戴上围巾、戴上手套、戴上毡帽,就像你曾经嘱咐我的那样。 要有篝火,用回忆焚烧,那些痛苦的过去,连同罪孽焚尽在火焰里。 “我的南希。” 第160页 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向萨连科提出索要装备的正式流程,在得知我的需求后,他自然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格鲁乌最新的战术装备。只是他总是怀揣着担忧,成日拧着眉头,总是看我两眼又欲言又止,最终把唿之欲出的腹稿又吞进肚子里回温。 出于宽慰他,我一再告诉他这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对你来说就像亲人,就像母亲。” 母亲?我细细咀嚼这个字眼,多美丽的发音,两个音节“mama”,无论是“mother”或者“mutter”又或是“matь”,从孩子嘴里叫出来的都是“mama”。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两个音节,因为是婴儿在嗫嚅中本能就可以发出来的声音,所以冠之以第一眼见到的人。 “妈妈……”我轻声念着,想起了布鲁克林的那个寒夜,我把她从浴缸里捞起来时,贴在她凉冰冰的乳房上,妄图可以听见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妄图她可以给予我回应。 原来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结束,女人在我生命里留下了一道不见尽头的刻痕。 我救不了那位母亲,所以我必须得救这位母亲。 “你明白的吧?嗯,罗曼,你明白我的吧。”透过泪水,我凝视萨连科,他站在我面前,被光晕模煳着。 “我明白,没人比我更明白。” 他曾把我抱在怀里,捅向那幻象一刀,如今,我该自己拿起匕首,刺向那其实从未战胜过的过去。 于是我等待,等待,我耐心地等待。 1962年敲响钟声,广播里放着新年音乐,萨连科在卡尔斯霍斯特的晚会上无法抽身,我便也为这所谓的新年夜兴致乏乏,尽管知晓第二天一早门口定会出现他风尘僕僕的身影。我该做个蛋糕的!从沙发上坐起来我嘴里喃喃个不停,或许该用麦片拌点酸奶,让他到来的时候看到我是兴高采烈、焕发着生机的。否则我这副潦倒的落魄模样只会让他感到歉疚,歉疚把我一个人丢下,可他还有什么能为我做的呢? 我们都知道,他做的足够多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我吓了一跳连忙抓起听筒,却只有绵长的白噪音。一阵简单的思索后我便心领神会,随即穿戴整齐,围上围巾,同时在我的大衣之下藏了尽可能多的武器,戴上帽子,我留下一张自己出门散步的便条,随即顺着公寓后侧的排水管道爬下了楼,来到了空无一人的东柏林街头。 没走几步,临街的某处电话亭里传来响声,我在四顾确认无人后钻进了电话亭,果不其然,接听后传来了伍德的声音。 “有线索了。”他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按捺住激动,说:“哪里见面?” “北郊的老地方。” “好。”我点头后挂了电话,转身朝不远处的一座停车场走去,在那里萨连科早就为我准备了一辆满油的吉普车。而在停车场附近则有个冷冻库,有个关键的东西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将其取出后装入了吉普车的后备箱,用海绵和衬布固定好了位置。在冷冻库静待半月后,于这新年之夜我真心祈求它能发挥到它应有的作用。 雪依旧下个不停,很冷,我将车内的暖气打开后依然直哆嗦,直到发动机启动驶出停车场,我才从寒冷中缓过劲儿来,停止了发抖。可这真的是因为冷吗?不,也许还是因为紧张,紧张并不等于害怕,是的,阿尔弗雷德,你并不害怕。 “见鬼!离我远点!”兀地我大声咒骂起来,在此紧要关头那莫名其妙的“玄”又敲想思绪的大门,妄图把理智从这栋屋内给扯出去好鸠占鹊巢。尽管平时我沉浸于神神叨叨,可这是人命关天的时刻,直觉只会有一次开枪必中的机会,而理智才是救人的关键! 我一边开车,一边驱赶脑海里不受控制的可怕幻象,成片的血、火焰、还有挂着枯萎植物的墙,接着还有教堂钟声、黄昏……眩晕袭来,我不得不踩下剎车将车停靠在路边后深唿吸几口气才勉强调整过来。 “放过我吧,妈妈,放过我吧……”我嗫嚅着,直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和太阳穴的抽筋逐渐平息,再次启动发动机,我看到了后视镜中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自己。 老地方是过去中情局的据点,当然,此刻这里早已经成了荒郊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隅。没有人会在意过这里存在过的电报机,也没有会知道这里经歷过一场血洗足足丧生了十余名不知姓名的特工。他们好似暗夜里的爬虫,就像老卡拉马佐夫脚下的蟑螂,一脚一个,踩得嘎嘣脆,汁液四溅,除了让人感到噁心,不会有别的怜悯。 可伍德怜悯,他立在榨油作坊的中央,闭上双眼,似乎在祈祷,又似乎在从这橄榄油气味中分辨残余的鲜血味道。 “这里不久后会变成一个汽水厂。”伍德听到我的脚步,自顾自地说,“因为这里的人都爱喝那种橘子味的汽水。” 我没有搭话,只是站到了他身边,四周寂静,锃亮的榨油机默然地隐在暗处,偶尔闪过几道银光,空气里满是浓郁的橄榄气味儿,来源于堆满了整个外院的橄榄。小山一样,密密麻麻地像虫卵。 “这里一直在变样,以前我们在这里的时候,还是家具厂呢。”伍德看向我,“为了给你提供衣柜门,我们做足了工夫。” 第161页 “你很怀旧,对于间谍来说这不是优良的品质,可别在这种关键时刻让我怀疑你的专业素养。”我扬起嘴角。 “她在布兰登堡的乡下。”伍德也不看我,依旧保持着他骄矜的自言自语,“很奇怪吧,她居然离我们这么近。她似乎最近什么都没有做,就等着我们去找她呢。女人很可怕的,她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敢轻易动作。你说,她是不是很懂男人?赫克谢尔先生这么多年都被她蒙在鼓里,还有你,你们俩都上了她的当,可见这个女人的不一般。” “你这么有见解,何不自己去试试?” “我?我从来不讨女人喜欢。不像你,总是很能招惹人。南希&mdot;略萨……不,应该叫南希&mdot;赫克谢尔,她是赫克谢尔先生的妹妹嘛,不过是收养的,不,或许有血缘关系,可那有什么关系……总该是不正常,瞧她那身段,简直像一头野性的小母豹,干起来一定很带劲儿,据说以前在战时她就靠床上的工夫就能弄来不少的情报呢!这招儿我们男人可比不了……” “看来你很羡慕南希有床上的工夫,你要是见到了她,我可以给你点时间让你和她好好学一学,以后没准儿去渗透哪位女将军去。”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这违背伍德本身秉性的、明显就是试探的污言秽语作出回应。他这种自诩骄傲的人不会明目张胆地侮辱女人,尤其是在彼此都对南希真实实力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尽管他装得很像,却被我这种真正的下流人一眼看破,他不过就是想最后再探测一下我对南希的态度如何,但凡此刻我露出半点不快,他会将我踢出行动——不,或许是把我抓了做最后的下下策“人肉盾牌”。 他缓慢地勾起嘴角,转头凝视我,如炬的目光中是我看不清的含义。只见他抬起手,啪啪地拍掌两声。 “好了,伙计们,莱利先生会给我们打头阵的,捕猎开始了!” 瞬间,数十余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如幽灵般从四围的暗夜里浮现。 第94章 插pter 93 =========================== 绕过卖冷饮的小卖部、大门紧闭的报亭来到主干道上,继续向北行驶五十公里,而后拐入某条乡间的干道,在坑洼的道路上继续行驶三十公里。此段路程我始终紧握方向盘,因为手心出汗严重,方向盘皮质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斑驳湿渍。伍德坐在副驾驶上,神情严肃,洞若观火般目视前方。我十分害怕后备箱里的关键物品在颠簸的道路上发出令人怀疑的声响。 “你很紧张?”他问。 对面行驶而来的车将车灯应景地掠过他死神般白惨惨的脸上,我咽了口口水,说:“别小看她。” 他点头,继续保持沉默。直到车靠近农庄,停靠在一片在夜色中失去了轮廓的树林前。下了车,在空气中的松脂味道中,我看清楚这是片松树林,葱郁而幽深,就像可怕的童话故事里女巫的居所。而走进树林不到二十米,树木变得稀疏,渐渐地就被另外一种较为低矮的树木所取代。 这是片果园,满是落满了雪的苹果树,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枝叶上都缀满了水晶。在果园的中央,有座三层水泥浇筑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外形,楼顶积满了雪,厚厚的一层。外表粗粝,使映照着的雪色也变为哑光。远远看去,应该是存放收割农具和储存苹果的地方。 此际周围被雪光照得亮亮的,伍德的人都隐匿在暗处,对整个果园形成了包围。而他则和我并肩而站,不知何时,他将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就在这里呢,在这里等着我们,瞧,全是树,全是遮蔽,没有你,我们简直不敢来。”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该回农场重造的。” “正有此意。” “你们需要更注意外围。” “明白。”他扬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看我,手突然发力把我往前一推,“去吧。” 我步入了苹果园,脚下的积雪松软,身周的果树静默。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我确信自己早已进入她的视野。可是,你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注视我的呢? 恍惚间,雪似乎停了,失去轮廓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走了几步,我停住脚步,捡起一根树枝朝前一扔,砰的一声一根生锈的捕兽夹从雪地下弹起。我站定后看向果园边缘的伍德,他朝我点头,露出肯定的微笑。 我转身,继续向前走。然而没走出几步,果园边界之外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就是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我回首和伍德相视一眼,伍德迅速点头,我们同时朝尖叫声所传来的地方跑去。 “见鬼!” 到了地方,发现一名队员已经被割喉,另一位正慌张地给他捂脖子。鲜血从他指缝中涌出,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可怖瘆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熘过来的!” “冲进去吧队长!” “这里面全是捕兽夹和陷阱。”伍德制止住了他们,“谨慎行事,你们都注意点,你,把他带回车上。” “是……队长。”年轻队员脸色惨白地扛起伤员跑了,我看了一眼伍德,略带讥讽地说:“真是出师不利,我提醒过你注意外围。你难道以为她会在里面等着我们?” 第162页 “但我现在却觉得,她就是在里面,你说呢莱利?”伍德面目阴狠,仇恨抓住了他,但还没叫他丧失理智。 我冷笑地转身,“那么就进去吧,如今里外都不安全,你自己看着办。” 伍德举起手朝隐匿在各处的队员比了个手势后就跟在我身后。他们已经确定南希就在园内且开始实施包围,而直觉告诉我南希的确就在这个地方。刚才的一刀,就是她残忍的邀约。 可是南希,你就如此志在必得吗? 伍德持枪小心翼翼走在我身后,不时注意着树林里的任何动静。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搜寻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般小心。也许是连续躲过了捕兽夹和各类陷阱后不可避免的松懈,一道沉闷却异常清晰的枪声出现在果园的侧后方。 伍德快速做出反应,持枪而去。与此同时,另一处枪声大作! “发现她了!”一声唿喊后便是悽厉的叫喊,接着便悄无声息。伍德霎时止住脚步改变方向,而此时枪声已响彻在整片果园。就在我准备从伍德身边开熘之际,伍德突然折返,一手抓住了我。 “你想去哪里?!”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问。 然而不给他回答的机会,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响从我们附近传来,霎时火光四溅,热浪将我和他掀飞。 “见鬼,有地雷!” 我迅速将伍德推开,从地上爬起,胡乱抹去身上的泥点子,跳过方才爆炸的地点朝前跑去。我不知道南希在哪里,但总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就是说她在附近,距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能甩开伍德,对,甩开他……我拨开重重树枝,深刻地知道自己离她近了,越来越近,直到她像猫儿般从书上跳下,落到了我的怀里。 “你来了!”她用冰凉的手欣喜地捧起我的脸,几乎疯狂地笑道:“你来了!” “我来了……”我不住点头,全身发抖地搂住她的腰亲吻她湿润的脸,她柔软的脖颈,躬身将脸贴在她风衣之下饱满的乳房上,“我来了,我来了……” “快跑,他们要发现我们了!”她拉住我的手,像个十几岁的女孩跳跃她的树林里,我的手乖乖地躺在她的手心,我的脚步听话地追随她的脚步。于是我笑了,决定比她跑得更快! “你想去哪儿?”我问她,”他们把这而包围了,里里外外都是人!“ “我知道,亲爱的,我全看见了,瞧见面的房子,我们躲进去,二楼有机关枪,我们狠狠给他们来一顿地毯式扫射!”她兴高采烈地笑着,金色的头髮在月色下泛起美丽的银色,美得让人失去形容词。 “好啊南希,真好!”我甚至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两人便手牵手地朝三层小楼跑去。 “你爱我吗?南希,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阿尔,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我也爱你!” “你把我当什么爱?” “当母亲,当这世界上仅有的一位母亲去爱!” “好啊,真是好极了!”我和南希在枪林弹雨中跑向我们的庇护所,我们互相诉说爱的话语飘荡空旷的屋内,来回撞击着墙壁,久久不息。于是我们又踩上了光秃秃的楼梯,怀揣莫名其妙却毫无发觉的神经质的饱满激情来到了二楼,直到站到了空无一物的窗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机关枪,没有任何武器。 “怎么回事?”我问,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褪色,变淡,直到完全消失。理性再次回归,叫我看清楚了残酷的现实,和眼前站着的这个茫然却癫狂的女人。 “你在做什么?南希?”我不解地问。 “我在看你。”她就像陷入了胆妄,用复杂却深情的目光凝视我。 我走向她,抚住她瘦削的双肩,“我就在这里。” “真好啊,阿尔,你在这里,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再最后见你一面。”眼泪夺眶而出,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别的地方。 我难过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强压惊惧,迫使自己镇定。 “听着,南希,听着……外面停着我的吉普车,钥匙在这里。”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放进了她的风衣口袋,“我还有很多很多武器,不需要什么机关枪,什么都不需要,我在这里就足够对付他们了,你要从后面的林子穿过,绕到干道上,找到吉普车,注意,那是辆苏联车,不是美国产的,打开后备箱,掀起盖板,那里有着一具冷冻的新鲜尸体,扔下来,然后你上车,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记住,一定要把尸体扔下来。” “尸体?” “是啊,尸体,女人的尸体,那是死去的南希&mdot;略萨。”我低头亲吻南希的脸,说:“一把火烧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南希&mdot;略萨了。” 她突然在我怀里笑了起来,笑得畅快,却满是眼泪,兀地她收了声,恢復了平静。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因为那并不重要。” 她抬眼看我,缓慢地露出纯情而甜美的笑容。忽然她牵起我的手走向窗前的墙壁,示意我靠着墙壁坐下。在我身后的下方,伍德一行人还在茫然地找寻,枪声不止,爆炸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第163页 “你还记得,还记得那片海吗?”南希坐到我身边,双眸闪烁地问。 “我们有很多海。” “是,我们有很多海,可没有哪片海让我如此悲伤,因为从那里,我眺望过我的家乡,在那里,有我们的灯塔。阿尔……灯塔。” “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灯塔。” “你真的记得吗?” “在海牙,你说过可惜,它快要被拆除了。你是那么伤心。”我拨开南希额见一缕湿透的发,她倏地发起抖来,蜷缩着收拢双腿,我连忙取下围巾披在了她身上。 “是,可幸运的是,市政厅决定不改建那片地方了。灯塔幸运地留了下来,它将永远地站在海面,沉默地望着那片海。”南希将头埋进双膝间,发出轻声的啜泣。 “好南希,好南希……以后我们再去看灯塔,再回到灯塔,我陪你去用手枪去打海鸥,还有亨利也会陪你……” “不,我不要再去了,不要。”她难过地摇头,泪流满面地看我,近乎绝望地说:“我也再也不要去见亨利,永不见他!” “好,不见他,不见他……”我拼命地帮她擦眼泪,试图用安抚来换回她的一丝理智,“先逃出去,南希,为了我,你也要逃出去……” “为了你吗?可是,一个人怎么能做那么多呢?”她疑惑地、定定地问,声音恍惚间再度冷静,擦掉眼泪,她说:“为了你,我做了很多,比你所想像的还要多,记住——” 她突然凑前,抓住我的肩膀,以一种决然甚至仇恨的语气在我耳畔说:“记住我们的灯塔!我在那里……在那里为你安置了希望。对,希望——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说完她便勐地推开我,站起身趴在窗前朝林子里射上一发子弹。 “你疯了!”我急忙把她扑倒,“我们会暴露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我,却瞬间又恢復到温柔的神态,“我知道。” “南希,求你,我求你!”子弹瞬间从窗口嗖嗖地飞进,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墙壁上。我痛苦地哀求南希,拼命地亲吻她渴求她的离开。她却不时用力推搡着我,叫我放开她。 “你不要用哭声挽留我啊。”她用力捶打着我的肩膀,“不要装可怜,我不会再怜悯任何人了!我只怜悯我自己,哈哈哈,你们……男人……你们都是要女人才能活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求你,不要……你到底要做什么?南希,我求求你……你说得对,我们都要你才能活……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 “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她揪住我的头髮,恶狠狠地说:“阿尔,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要自己站起来……我为你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只能为他了……” “可他已经死了!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不能为死人再做什么了!”我气极地喊道。她愣了愣,突然仰头大笑出声,眼泪顺着她优美的脖颈淌落于心口,像绝望的障翳蒙住了她所有生的气息。 这时,楼梯上传来令人窒息的脚步声。 南希最后看了一眼我,将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上,确切地说,是将枪口对抵在我的肩膀。 “对不起。” 那把精緻小巧的女士手枪,发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南希……” 灼热与尖锐的疼痛过后,南希从我怀里挣脱,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肩膀,还没来得及追上两步就迎来了第二枪。我不受控地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腿。 “你是第一个追上来的,所以你必须受伤。” 雪光将南希的脸庞照得妖冶如残酷的莎乐美,嘴角抽搐,她衔着冷笑,“然后会有第二个人,也是这样——” 瞬息之间掉转枪口,她看也不看就一枪打在第一个登上楼梯的队员身上。 “然后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我仰头看她,发现她是那样陌生,刚张嘴想说什么,一枚子弹击中了她。 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无视我朝她伸出的挽留的手,也许看了我一眼,或者是两眼,不舍、歉疚,更多的却是决绝。她转身,登上了通往三楼的阶梯。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命运的残酷如鲠在喉,杀戮的脚步声便再度逼近,不知是谁踹到了我,我呕出血后无力地趴在地上,倏忽间气力殆尽,什么都做不了,只剩水泥地面散落的血迹蔓延,冰冷逐渐浸透我无能的躯干。 我挣扎地爬向捡南希掉落在地围巾,捡起来抱在了怀里。 不久后,三楼枪声四作,地狱般的寂静而后降临。 阿尔弗雷德再度失去了母亲。 第95章 插pter 94 =========================== 两双手分别从腋下穿过,将倒地的我提起来。没那么好心搀扶我站立,他们让我保持跪地的姿势,直到伍德走上前来。 我依旧紧紧抓着手里的围巾,不肯放下。伍德将目光落在这染血的织物上一阵,随即边看向窗外早已泛着黎明微光的天际。雪彻底停了,暗紫色的光线照进,越过众人的肩膀落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血腥的行径止息后,岑寂便随夹杂硝烟味道的空气蔓延。我出神而麻木地盯着地面,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于伤口的疼痛。 第164页 此际这座水泥房就像墓冢,埋葬着深不见底的忧伤。这忧伤并不分明,且以疯癫为掩饰。我笑了,口齿间盈满了鲜血的味道。 “没有成功,为什么笑呢?”伍德半蹲下身,与我平齐,他伸手抓住我的脸,摇了摇,仿佛在迫使我涣散的眼神聚焦,“你看,反正都是这种结局,何必挣扎?你们这种人,就是不信命。” “命……么?我是信的。”不知为何,我出乎意料地回復了他。 他露出苦涩地微笑,目光便再度掠过我看向了紫色天空,“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弄成这一步,责任全在于你。可实话实说,我们之间没有过节,我没有取你性命的必要,哪怕你这回还是打算背叛我。” 他垂下眼眸,竟不掩饰眼底的不舍,“橙子很甜,就像谎言也总是甜言蜜语,可我到底是吃可你一个昂贵的橙子,看在橙子的面子上,我不该对你动手。可赫尔姆斯先生说了,你必须死,因为你动过他不允许动的人。” “是啊,你忘了吧,你忘了不代表别人会忘,赫尔姆斯先生很在意,他真的很在意,所以你必须死。所以说,你可别恨我呀。” 伍德温存地摸了摸我的头髮,满是柔和的微笑,这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于是咧开嘴,艰难地道:“不会……恨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拍了拍我的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嘆息,随即站起身对身后的一名荷枪实弹的队员说,“送他上路吧。” 架起我的两名队员离开,我便依靠自己的气力跪在地上。后来回忆这一时刻,感知中时间似乎停滞,或者说以一种很难测量出的速度在缓慢流逝以至于每一秒都无限长。在茫茫白色中,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易北河畔吹口琴、跑向彩虹的萨连科,又看到了和我在灯光潋滟的舞厅中翩翩起舞的南希,甚至看到在迈阿密海滩上递给我一瓶冰镇可乐后坐在遮阳篷下的亨利……看到这些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变得一帧一帧,僵硬得如同缺少润滑油的机械。不自然,缺乏真情流露,连幻象都无法集中,于是乎我摇了摇头,心想这定不是最后一刻。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萨连科还在等我呢,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难道这个出门散步的人又要丢下他了?抱歉,这种残忍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于是我唿召奇蹟的降临且确信奇蹟定会降临。在黑漆漆的枪口指向我的那一瞬,在步枪上膛的咔哒声中,我无力地仰头,若信徒般直愣愣地盯着不知名的某处,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请注意,这并不是受死时刻的释怀般的微笑,而是志在必得的胜利的笑容。 每一秒都无限延长,直到嗖的一声,子弹划过寂静,在眼前的血肉之躯上爆出一团血雾。 指向我的枪高高飞起,无数颗子弹便从窗口倾泻而进。连珠炮雨般的俄语彼此唿喊,密集的脚步声便彻在整片果园里。霎时间屋内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惊慌,只有伍德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俄国人!”一名小队长惊恐地叫道。 “分散隐蔽!”伍德冒着风险朝外窥探一眼,脸色变得难看,在所有人都在等他下达命令的时刻,他却突然看向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我。 “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很难死的。”他扬起嘴角,眼底盛满了嘲讽,伸出手,他大声喊道:“一分队进行掩护,其余人迅速撤退!” 说完,他架起枪开始还击,不断向楼梯退去,不知下楼后他们会遇见怎样的厮杀,也不知这场战斗会惨烈到什么程度,我怔怔地跪着,直到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再度倒在地上。两个枪洞里淌出的温暖血流,成为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而伍德最后留下的一眼,被我深刻地映在脑海。这目光里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有的只是一种最后的留念,出自于目前还不想忘记这个人所以记下他的面容,但未来谁说得准呢?也许不到两天他就会忘了我,毕竟我们都心知肚明,此后余再无见面可能。 第一个来到我面前的是名手持冲锋鎗的苏联军人,他伸出手在我颈部按了按,确认这个双目无神的人只是暂时出于晕死边缘还没到濒死的程度后吹了一声口哨,枪声逐渐止息,熟悉而匆忙的脚步声快速来到我跟前。 “阿尔,阿尔…… ”灼热的唿吸扑朔在面庞,泪水夺眶而出,却发出不了任何声音。 “报告长官,三楼发现一具焚尽的女尸!”苏联军人站在萨连科面前报告,他哆嗦着捂住我的耳朵,然而这声音洪亮,如死神确凿的宣判。我从未有这般懊悔过自己把俄语也学得这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嗓音破喉而出,我笑得眼泪直淌,抓住萨连科的衣领,我无力地捶打他,“为什么,为什么…… ” 萨连科将我死死搂在怀里,颤抖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一个自己要死的人。”我大笑着,“怎么都要死?你告诉我,那些女人是疯了吗?为什么都要死…… 她们都要死啊!” 第165页 “阿尔,你受伤了,别说话,别说话…… ”他不住揩拭我的眼泪,这眼泪混杂鲜血和泥灰,模煳视野,叫人坠入连绵不绝的噩梦,这噩梦自水中来,化作烈火,冻伤我,灼痛我。 身体不可遏制地剧烈痉挛,萨连科迅速脱下作战服裹在我身上,将我抱下楼钻入一辆等候在外的军用轿车,司机踩下油门直奔医院而去。一路上萨连科都将手指伸进我血煳煳的嘴里强摁住我那快要不受控的舌头,不时急切地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他低头与我额头相触,好言安抚我,我的灵魂被魔鬼抓住了,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抬起手,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在颠簸的车内自下而上地死死盯住他,不放过他。 我不怕,罗曼,我不怕。 我只是不能战胜这噩梦,不能战胜这体内蛰伏的魔鬼。 我曾以为能和你一样拿起匕首驱赶这噩梦和魔鬼,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所以必须承受这失败的痛楚。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抓住他的手腕,我用眼神哀求他。仿佛听到了这渴求的声音,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我脸上。 “不会离开,”他吻着我的手,“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 第96章 插pter 95 =========================== 手术室的灯光是刺眼的白色,手术服是神圣的浅蓝色。残留在记忆里最后的回忆是团想像中的永恆燃烧的火焰,馨香的青烟涌出窗户,飘荡在黎明时分的苹果园之上,缭绕着直达暗蓝色的苍穹。莫名诗意的画面在梦里也颇具感伤意味,叫我忍不住流泪。 混沌的意识中还有人在说话,一开始断断续续,到最后变得清晰而分明。是啊,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他答应过我一直在我身边的,他答应过的。 “责任在我……我会承担……接受调查……” “我会接受……停职……” 只是这声音的内容叫人不安,恍惚间眼睛半睁开,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依稀可见那军绿色的身影站在桌前,电话线弯弯绕绕地连接着他紧握住的黑色听筒,左手指尖落在桌面上,他的唿吸很沉重。 我想发出声音,却又觉得此刻不该打搅到他,于是再度沉入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当中。窗外的天空似乎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身畔的嘆息时而轻,时而重,但始终存在。 三天后,在药水的滴答声中,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萨连科正握着我的手,在床畔昏昏欲睡。注意到我醒来,他伸出手轻抚我汗湿的额头。 “做噩梦了吗?”他笑着问,眼睑处堆满了疲惫。 我点了点头,抓住了他的手,“你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我答应过你。” 视线掠过他的肩膀,我看见靠墙的桌上的确有一部黑色的电话,富有弹性的电话线耷拉在一旁,暗示我的所见所闻并不仅是个梦。出神之际,萨连科侧身端来一杯水,我被他扶起半坐了起来。 “喝点水吧。”他将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哆嗦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他:“你真的一直都在这里?” “亲爱的,我不会骗你。” “我……”一时之间苦涩如鲠在喉,没错,是我叫他不要在这种时刻离开我,可这里是哪里?是东柏林,苏联人的地盘,他在这里几天得承受什么样的非议?我懊恼于自己的任性恐怕又要伤害到他,于是自己端起水赌气般的一饮而尽。 “慢点。”他掏出手帕擦拭我的嘴角,眼底盛满了关切。我难过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你走吧。”我哭丧着脸,“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 萨连科轻轻地将手落在了我的背上,“醒了就叫我走?你可真狠心。” “没错,我狠心,但还是见不得你被……” “被怎么样?” “被刁难。” 萨连科轻轻地笑了,摸着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傻瓜,担心什么,不要担心,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可怎么能不担心。” 我嘆息一声,萨连科沉默地轻抚我。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彼此,感受温暖在皮肤之间来回交替。确信的是,这两颗紧贴的心里的确都装满了忧虑,这忧虑深不见底,叫人睁开眼来就恨不得跑回梦里去。可只有醒来,这两颗心才能感受到彼此,在互相的依靠中感受到比忧虑更深的牵绊和爱情,现实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最后,他到底听我的话离开了。为了长久,我们需要克制。时间来到了下午,窗外的夕阳淹没在灰云当中,天色渐暗,雪再度落下后,我刚闭上眼睛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时,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便响彻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接着便是薇罗奇卡和卫兵们抗辩的声音。 “我是你们中校的姐姐!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直到她冲破阻拦牵着小阿尔的手推开病房门时,我都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第166页 门闩咔哒一声上了锁,孩子被安置在桌边的小凳子上,薇罗奇卡红着眼睛取下围巾绕在孩子颈侧,顺手抹了抹那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上零落的残雪。她转身走向病床,在强力遏制住的哭泣中感情复杂地坐到了早晨她弟弟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她死了……是吗?”可以想像她哆嗦着的青白的嘴唇,以及蓝色眼睛里盛满的怨怼和哀戚。 我没有回答,怯懦地紧闭双眼。 “你没能救回她,因为你无能,你的水平不够看!可更多的是,你们谁也不了解她……男人从不了解女人,却口口声声说要救女人……真是可笑,这难道是你们的某种癖好?一厢情愿地说要给人幸福,要给人生活的希望?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做成,只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地后悔,可笑,你们真是太可笑了……” 薇罗奇卡捂住嘴痛苦地啜泣起来,“我就知道她会死,我就知道这个世界留不住她,她亲自去上帝他老人家那里退票了……说什么要为自己活,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她困在梦魇里了,女人就是这样,困在梦里就走不出来,没有一个人去救她,她说了你也不会懂,她真可怜,身边都是你们这号子人物……我的南希……我的南希……” 我再也忍不住,用手臂挡住双眼无声地哽咽起来。薇罗奇卡扑倒了我身上,浑身颤抖地抚摸我的额头,道:“我可怜的孩子,我不骂你了,不骂你了……不要哭,她们都不要你了,我要你,罗曼要你,以后我们活在一块儿,我就不相信这个见鬼的世界里找不到一块安身的地方……不……” 兀地她哆嗦起来,紧紧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有办法就走吧!把罗曼也带走,他快被他们折磨疯了!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成天为难他,污衊他,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 我睁开眼睛,慌里慌张地把薇罗奇卡搂在怀里,拼命吻她的额头。她起先隐忍地啜泣,后来却忍不住嚎啕起来。为她逝去的爱人和朋友哭,为她遭人伤害的弟弟哭,也为了我这里她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哭。暗淡的金髮中生出的银丝和瘦削苍白的脸颊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难过不已却不敢轻易许下承诺。因为她说得对,我无能,水平不够看。救不了南希,又凭什么可以救萨连科? 泪眼朦胧中,我对上了墙角里小阿尔的目光。他懵懂地注视我,也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童真的目光里并无疑惑,也无什么别样的情愫。只是很多年后他跟我说,这一幕其实他一直记得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他母亲的泪水,也从没有忘记她母亲曾匍匐在其怀里痛哭的病床上的男人。 他说,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也可能是因为一路上母亲都未曾停止过的哭声。 第97章 插pter 96 =========================== 出院后,我被变相地软禁在过去的公寓里,尽管可以随意地进出,但身后总是有甩不掉的黏煳煳的目光。听说因为在布兰登堡闹得太大,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尾,萨连科的出现都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为了我这个“线人”,他实在做得太过头了。 卡利宁重新出现,有时他甚至会拎上一包咖啡豆上楼借用我的磨豆机,他说蹲点太辛苦,一天不来上五杯咖啡实在熬不住。我说可以把沙发借给他小憩,他却砸吧着嘴,说怕同僚告状。 “你在这里是老大,谁敢告你?”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瞧您说的,军职高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只是个上尉,还有很多事儿做不了。比如说,您这间公寓的床可是高级货,是法国运来的席梦思床,不是谁都能像萨连科中校一样想来享受一番就来享受一番的,您这边儿的沙发,我就坐下片刻都忍不住打颤呢。” 他微眯着双眼,小口啜饮咖啡,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站在窗前抽菸的我身上。我斜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言外之意置若罔闻,冷冰冰地说:“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有多大的军职承担多大的责任,中校付出了那么多,他值得享受这一切。” “对,他值得,我可没说他不值得,您千万不要多想呀!”卡利宁说:“您不来一杯?” “瞧不上,”我衔着嘲讽的笑,“您的豆子,酸度太高,不是什么好货色。” 卡利宁挑了挑眉,似是对我的揶揄并不在意,一口闷掉了咖啡,说:“这还算好的,有些豆子酸度更高呢!主要是烘培问题……不过,酸度也不能代表质量,这是您的误会。” 我没心情和他耍嘴皮子,他见我没什么搭理他的心思,于是也点起一根烟站到了窗前,故作深沉地吐出眼圈来。 “老实说,这里不算什么好地方。”他自顾自地说:“比不上莫斯科,也比不上纽约、华盛顿,甚至连巴黎也比不上,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是没办法,您又是何苦呢?” “中校救过我,我为他当差。” “你们感情真好,我很少见过能把线人发展到如此忠诚的程度,中校可谓是第一个,您瞧,再厉害的人,比如咱们的司令官,线人不也叛逃了吗?” 第167页 “既然知道我是忠诚的,你们又何必整这一出?”我看向他,“克格勃到底还是太闲了。” “都一样,都一样啊,您们中情局也是这路货色,可别把人看低了。也许是我们太闲,又或许是您的价值实在是不容小觑,您知道的吧,您可不是一位中校的线人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既然您一直跟我打哑谜的话,话就永远说不开。” 这番话让我的心跳都漏了两拍,遏制住惊讶,我强装镇定地问:“你什么意思?” 卡利宁微眯的双眼里透出鹰隼般阴狠的精光,从残余咖啡液的唇齿间挤出令人生寒的话语来,“您当真要我说个明白?那好,那好…… 莱利先生,他身边可不止您一个阿尔弗雷德呢,您知道的吧,他的外甥居然也叫阿尔弗雷德,您说这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居然用线人的名字给自己唯一的亲外甥命名,如果真是上下级、或者说合作关系,这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在德勒斯登,在荷兰,包括在这里,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足够长,长到人家说你们是一对儿都不为过呢!” 我紧咬牙关,心知到了这种地步再无否认可能,只能拼命压制住声线的颤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您的问题可真多!不过幸运的是,我是个耐心的人,特别是对您这样有价值的人物,我总是充满耐心。今天和您坦白一切不再伪装,为的就是您对我的发问,因为的确有需要您去做的…… 做个交易吧莱利先生,您是中校身边最亲近的人,做什么都方便,我们有足够的窃听器,您帮帮忙,弄点在中校身边,而我们……我们知道轻重缓急,我们分得清轻重,对某些私人关系并不那么在意,在意的则是……” “他手里的权。”我厌恶地说,“你们想要搞掉他。” “瞧您说的,人事总会有个调动,格鲁乌他们……他们拿的资源太多了,做的事也总是很出格……中校依旧是中校,只是把吃进嘴里的吐点出来……” 他笑眯眯地吐出一口烟,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昨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你容我考虑、考虑几天。”我说,“当真不管我和他的关系?” “人嘛,总有七情六慾,都有自己的癖好…… ” 我勉强挤出微笑,“明白。” “希望您做个聪明人!”卡利宁拍了拍我的肩,说:“我相信您会是个聪明人。” 卡利宁走了,指尖的香菸不受控制地颤抖。与其说害怕,不如说噁心。一阵阵难以言说的噁心从四面八方袭来,比死了好几天的尸体所散发出的尸臭味都要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些人来说没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有感情正好,违禁的感情更妙。软肋打起来一打一个准,毫不费力气。说什么吐点骨头出来,其实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拔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可我的萨连科,忠诚的斯拉夫战士,他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我摇着头,喃喃自语,“我绝不允许,绝不。” 忘了自己站在窗前多久,有时候被荒诞感所淹没的时候是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那是一种自我的沉沦,或者说逃避。直到一双手自后环住我的腰,我才从神思中惊醒。 “你来了?”我握住他的手,转身搂住他。 萨连科军服都还没来得及脱,这军装硬挺,缀着勋章,靠上去并不舒适,反而让人感受到某种无法忽视的隔绝意味。我仰头看他,对上了他柔和的目光。 “他们说你在窗前站了一下午。”他的手越过我,拉上了窗帘,“腿疼不疼?” 一如既往的关心却让我心里发痛,我伸手去解他军装的扣子。 “不要,阿尔,我一会儿还得离开。”他摁住了我的手。 “去哪里?”我慌张地问。 萨连科躲避我的视线,“去执行任务。” “说谎!”我拆穿他,“你没有开吉普车,是你的司机把你送过来的。” 他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我,随即低下了头,以沉默对抗我莫名的愤怒。我难过不已地抬起手抚摸他的眼角、鼻尖,还有那即使上扬也无法不带有苦涩味道的嘴唇。有那么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老了。 “跟我走吧。”莫名其妙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他抓住了我的手,凝视我。 “字面上的意思,你,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又在说什么玩笑话?”他弯起眼角笑,抚摸我的额头,“发烧了吗?” “见鬼!”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了沙发上,低声吼道:“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卡利宁跟我说了什么?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们……他们还叫我监听你,在你身边做他们的暗线,弄点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来,他们竟如此对你,忽视你对这个国家所做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贡献,亲爱的…… 亲爱的……” 我泪流满面地亲吻早已呆滞的他,“不要心存幻想了,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第168页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们呢?至少…… ”他苦涩地笑了笑,说:“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如今我,恐怕是再难以,难以…… ” 他突然急切地抱住我,慌张却强忍着说道:“这段时间你要听他们的话,他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先答应下来!不要害怕伤害我,只要知道你是爱我的,一切都伤害不了我,你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你……”我惊讶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要去哪里吗?” 我只记得,萨连科漂亮的蓝色眼睛渐渐地黯淡无光,失去了一切色彩。颤抖的声线暴露了他也该有的恐惧和担忧,他抚着我的脸,难以割捨的情愫在他眼中激盪着。他几乎哽咽地说道:“我,我已经被军事法庭传唤,明天,明天我就被限制一切行动了。亲爱的,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见面了。” 第98章 插pter 97 ===========================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不,应该是雪上加霜,将我彻底放置到了绝望的境地。抓住他的手,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我的限定在消失、身体的观感在褪色,足足五分钟,秒针的三百次跳动,身体和思维才从僵硬中恢復些温度。这时,仿佛为了衬托气氛,窗外又开始飘雪,在阴郁的夜里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勐烈地唿啸着,裹挟着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像无辜者在心底的哀鸣,似受难者最后关头的反抗。 “阿尔…… ”寂静的室内,萨连科难过而抱歉地捧起我的脸,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我兀地咧开嘴,笑了。 摇着头,我推开他。该说什么?再多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如果对于萨连科来说,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幻灭,那么对我来说,就是虚无主义者的回归。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所以,一定得做些什么了。 只是这该做的事的步骤并不明晰,甚至是混沌,叫人四维都看不见方向。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时,在此刻,在萨连科需要安心的时候,我应该给他递上那上一个装满镇定剂的安剖瓶。 “别担心。”强忍哽咽,我挤出令人放心的笑容来,“我会……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竟感激地点起头来,眼角逐渐湿润,氤氲着不舍,他轻轻地吻住我。 这吻苦涩,令人无法生出缠绵的欲望。可我依旧搂住他,给予他更热烈的回应。我知道,他需要这个吻,就如同他需要允诺,需要唿吸。 雪越下越大,有淹没世界的架势。在这个离别之夜,我不断向萨连科允诺自己会安全,会在原地等待他。同时也向他讨要誓言,别让自己受苦,要健康、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在雪落及膝的午夜时分,一辆黑色的军用专车带走了我的爱人。上车前,他伫立在雪中的回眸,将支撑我度过这数月没有他的日子。此际若说并不悲伤大概有自欺的嫌疑,可比悲伤更浓烈的是绝望的情绪,这绝望叫其余的感情都黯然失色,叫人落在全是茫然的无底洞里。直到军车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留下几串交错的印痕时,我才恍然,原来自洽并不存在,我根本接受不了他的离开、他被如此对待。 泪水如今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萨连科离开的第一个礼拜,在卡利宁的监视下我老老实实地度过,几乎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第二个礼拜,空落落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叫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得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时,这种焦灼的心绪会折磨我的胃,让我不得不依靠药物才能勉强吃得下饭。 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坚持此道信条,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拆解成任务,然后在无数个任务中自我麻痹,假装没有度日如年,假装时间飞逝如梭。 他离开时是二月间最后一场雪,自此东柏林迎来了不再飘雪的料峭寒春。第三个礼拜我发起了烧,于是在第四个礼拜时,病癒后的我终于忍不住乔装打扮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在克格勃特工的监视下漫无目的地逡巡在冰冷的春风中。 他在里面——我知道,两颗心间存在强烈的牵引感叫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清晰无误,却不得靠近。传说中——不,是我多年前在史塔西大牢里积攒的经验,审讯官们爱用测谎仪、爱用各种威胁的手段,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让人时刻都觉如芒在背。萨连科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吗?他们不会对他实施酷刑,因为他到底是一个高级军官,可将他放置在嫌疑人、被告人的位置上已经就是最可怕的惩罚了。那是在鞭打他的心,鞭打他的信仰,鞭打他的自尊。 幻想他坐在亮着强烈白光的白炽灯的房间里,面对一排眼里透着阴鸷、不怀好意地翻着眼前的举报材料妄图找点什么真正拿得出手来的证据的审讯官的问询,我仿佛也在被千百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所审视,可阿尔弗雷德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内心里不过是淤泥一团,而他,光亮、纯洁,不染瑕疵的忠诚的心,任何问题就是刺向他的利剑。 越想越着急,我成日佝偻着身体,迎着寒风踱步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外围。要凭藉最后一丝理智,才能忍住没有想办法冲进岗顶看守的大门内的冲动,因为那样做迎接我的只会是一颗要命的子弹。我不能死,还要等他回来,所以不能死。 第169页 可显然,此等行为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某天我自言自语地绕步在卡尔斯霍斯特附近那座锈迹斑斑的巴恩车站时,一辆苏联军官专车从旁驶过,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陡然打开的车门内。 “不行,不能那么做……”我直哆嗦,嘴里依旧止不住地自言自语,“他没有犯错,他没有……” “莱利。”眼前人晃动我的肩膀,我才从寒冷和谵妄中反应过来,看清楚车后座的人后,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米嘉,米嘉……我的好米嘉,快告诉我,他还好吗?你的长官还好吗?”我又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早已冻僵的脸上。仿佛这只手与萨连科有些许渊源,在此刻便能给我些许安慰。 “莱利,”米嘉忧心地看着我,并没有像往日的愤愤不平,眼底竟流露出真情实意的关切,“你还好吗?” “我?米嘉,我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他还好吗?他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有没有对他动粗,他不怕疼,我知道,可是他的心会疼,他会疼的……” “莱利,你精神不正常,我先送你回去。” “不要!”我哭了出来,死死地抱住米嘉,“你回答我的问题,回答!” 一缕忧疑从米嘉眼底掠过,他竟没有撇开,而是伸出双手回抱住我,轻抚在我的后背。 “你是爱他的吧?你是真的爱他的吧?否则不会忍了这么多天,在这么冷的天气这样做……可是,莱利,爱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有很多……不是所有的选择都能百分百正确,百分百合心意,可总归,要在无法挽回的境地里把自己向上提一把,让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仿佛是在对我说,仿佛他又是在自言自语,“他是个好人,好长官,好军人,唯一的瑕疵就是你……既然他做不了决定,我帮他做。” 他颤抖地扶住我的肩膀,看向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听实话吗?” 忍住恐惧,我点头。 “他很不好,非常不好,举证材料多到数不清,他被迫回忆几乎这几年来的每一天,一个不小心莫大的罪名就会从天而降,整个军旅生涯就此完蛋……他在遭受鞭笞,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因为他还得把你摘出去,让你至少能不受牵连…… 可谁都知道他们有证据,只是没那么确凿,所以还有转机,为了他,我可以去冒险,哪怕和克格勃正面对抗,那样的东西我也必须得找到,我们有个成熟的方案……”米嘉哆嗦着,近乎仇恨地凝视我,可在这仇恨中,又有几分无法掩饰的哀婉。 “可你……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阻碍,你在这里算得了什么?你整日在这外面守望不过就是递给对方的把柄,你已经晕了头,看不清,做不该做的梦。可我祈求你能够清醒些,能够给他带来一丝转机。”泪水盈满了眼眶,米嘉下定决心般咬牙道:“所以请你……请你离开!永远地离开!因为你在这里,或早或晚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不,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缘由。” “他最终会因你而死。求你…… ”米嘉拉住我的手,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哭着恳求道:“求你,放过他,放过他吧……” 第99章 插pter 98 =========================== 知道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吗? 是南希那张冷汗涔涔、在黎明的天色下泛着淡蓝色的脸,她在我怀里哆嗦着,说,她在灯塔里给我留下了希望。 因为彻骨的绝望,所以渴求希望。 很奇怪,这道想法是突然窜进脑海里的,当米嘉哀求我离开时,这想法便在脑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恍惚间又闪出病房里薇洛奇卡哭着恳求我的画面,瞬间,某种奇异的使命感从天而降,让我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可要从这种眩晕当中恢復过来并不容易,米嘉以为我的震惊和沉默都带有抗拒的成分,他着急地补充道:“听着,这件事将军都会参与,没了你这点瑕疵,他会干干净净地从法庭下上来,前途一片光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猜忌…… 我们可以,他也可以,都做的到,我们都可以……“ 然而这番话底气并不足,米嘉的声音也隐含了忧疑,可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为了争取那么一点可能性,他死死咬住牙,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那么,那么。”我松开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我没有选择。我只能……离开,为了他。” “也为了你自己!想想看,回到你的地方,适合你的地方,你这么有能力……” “不用再说了。”我心灰意冷地打断米嘉的话,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吗?完全明白了吗?”米嘉反而抓住了我,追问道。 “今晚……今晚我就走。” 米嘉眼底顿时绽放欣喜的光彩,在这明亮的希望之光中又闪过一丝歉疚,“我没有骗你,这都是实话实说,希望这一点你也可以理解。” 第170页 “我理解,理解。”复杂的情绪如鲠在喉,我想我是说不出话来了,否则一定会忍不住讥讽米嘉的天真和单纯。萨连科早就没有光明的未来了,我们谁都清楚此际的挣扎不过是负隅顽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敌人和格鲁乌的对手都会持续不断地将他拆解、摧毁,以达到彻底的放心。这是政治,不需要他犯下过错,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不知道是这些军人们耿直的心性总会让他们不可避免地理想主义,还是我这样的人看了太多罪恶以至于思想太过龌龊。在这一点上,我绝不认可米嘉他们的做法,不过可以承认的是,他们至少能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这对萨连科来说的确有用。 “需要我送你吗?我可以派人……” “不,不需要。”我毫无生气地拒绝了他,“我身后还有卡利宁的人,你什么都不要做。” “那你,还有话……要对他说吗?”好心而狠心的米嘉居然发起抖来。 我抬眸,迎向他湿润的目光,扯出一道苍白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他,我一切平安。” “你当真会平安?”仿佛意识到我可能会做什么出格的傻事,米嘉的心绪又开始脱离决绝的正轨。他根本做不来这种分离的决定。 “当然。”我撇开他抓住我胳膊的手,打开车门,于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下车,“我会平安,为了他,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米嘉收了声,再也不敢说话了,只是难过不已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没有看他,而是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前走。风依旧很冷,米嘉的军官专车在身后跟了一阵后恋恋不捨地离去。我信步走在萧瑟的街头,菩提树还来不及在寒春里发芽,春风也没有渲染上阳光的温度,可心中有块地方敞亮了起来,希望的光芒便四溢而出。尽管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可南希微笑的面庞就如暗夜的火炬,照亮前方路,指引我步履不停。 灯塔,我知道,此际的目的地在守望的灯塔。 一路上超出预期的顺利,我离开了东柏林,如米嘉所愿,我想接收到边防检查站通知的他会在卡尔斯霍斯特彻底放下心来。克格勃的人依旧恪尽职守,丝毫不敢怠慢地潜行在我身后。也许他们心中不慎疑惑,也许他们对我早已有所猜测,但这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 从西柏林起飞,降落在阿姆斯特丹,乘坐火车去了海牙,一路上心情都很愉快。几年前离开这里时我和萨连科满怀希望,他在军队里晋升,我呢,想尽办法从中情局的掌控下脱离,哪怕不惜背上叛国的罪名,为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如今似乎什么都如愿以偿了,但走向却不如人意,完全与希冀背道而驰。所以说,但凡谁想操控命运,必被命运所操控。大概悲观了些,可几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市,我对南希说,也许我就是个绝对论者。 那么现在我在做什么呢?无非是不甘心罢了。徘徊在初春的海牙街头,河流上传来收音机里充满电子杂质的音乐,伴随身后克格勃的稠密的黏腻目光,我带着两日未曾合眼的疲惫,登上了去往海边的公共电车。 咸涩的海风吹拂着永恆的泡沫,灯塔静默在傍晚的灰色苍穹下。云层低垂,海面砰訇,巨大的海鸥扯着嗓子盘旋在上空。风很冷,我裹紧了属于南希的围巾,沿着堤岸,我的步伐很慢。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但这里一定有什么。希望将以何种形式出现,我毫无头绪。 远远地,灯塔出现在视野里。它屹立在原本的位置,逃脱了被拆除的命运。它是不变的,静默、安详、日復一日忧伤地守望,变化的只有它身后的这座城市,这个世界,以及围绕在它身边的那些人。就如同此时,在走近它的时刻,在寂寥的天色下,我意识到不会再有人穿着小皮鞋欢欣地登顶,遥望海那边的故乡,举着手对这海鸥开枪了。 再也不会有了。 不知不觉间,我已站在了灯塔之下,而又在意识出逃的时刻,双腿将我自动带上了灯塔内部盘旋向上的锈迹斑斑的铁梯。站在了环形露台上,眼底便映出了南希当日看到的景色。原来这地方还挺高,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远处雾蒙蒙的海洋之间飘荡的船只以及水天连接处乳白色的光晕。日暮时分,阳光浅淡几乎没有,只有海水模煳如莫奈的日出印象。空气倏忽间更加冰凉了,深吸一口气,肺里的浊气席捲而去,整个人仿佛精神了百倍。突然,一只海鸥从我头顶不到两英尺的距离掠过,我惊讶得朝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对它比出枪的手势。 “好啊你,这么近的距离,不怕我吗?”好像忘记了一切,又好像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是站在灯塔上,也是站在远渡重洋的邮轮的甲板上。 海鸥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来回飞过,好似在戏弄我。我想不远处的克格勃一定会猜疑我是否精神上出了问题,一路颠簸只为过来和海鸥嬉戏。可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在这里会遇见什么,倘若这只调皮的海鸥就是所谓的希望的话,那倒也不亏。至少在这一瞬间,我有对现实片刻的忘却。 忘却爱他的痛,也忘却他爱我的痛。忘却所有的不公,忘却所有的无奈。 哪怕只有片刻。 不知不觉,视野中的指尖和海鸥都变得模煳,被泪水晕开成不真切的幻象,仿佛坠入印象派的世界。可我依旧举着手随海鸥移动,海风唿啸作响,吹起我的头髮,吹来无数思念和悲伤,可这情愫太浓厚,叫人迷醉,叫人睁不开眼。 第171页 “您要是闭着眼睛,别说打海鸥,一个不小心就栽下来了呀!” 陌生的声音突然从下方响起,我惊讶地睁开眼,看向站在灯塔下仰头看我的陌生老者。 “我说,您得当心,这护栏虽每月都维修保养,可对您来说可矮了点,一个不慎您就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便掉下来。”我哽咽着回道。 陌生老者笑眯眯的,穿着件破旧的出海服,朝我脱下头顶上破了边儿的毛线帽。 “都这么说,唉,都这么说……你们倒是不怕掉下来,可这里的鸟儿又犯了什么错呢?”他的笑容带上了忧愁的味道。 “你们?” “是啊,你们…… ”他收回眺望海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难道您不是为她而来的吗?难道她没有告诉您,我一直在这里等您吗?” 第100章 插pter 99 ============================ “您,您在等我吗?”我难以置信地问。老者朝我投来祥和的微笑,浑浊的目光里闪起光来。 “就如同这灯塔在等候船只,为船只指引方向,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守塔人,也能给人带来希望。”他笑了笑,”当然,这种好听的话可不是我说的,略萨小姐在这里待了很久,不是她的努力,这座灯塔会被拆除,我们这些守塔人不知何去何从。她说,并不用感谢她,如果非要感谢,帮她等一个人,给他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呢?” “您难道不是抱着希望来的吗?”老者转身进入灯塔,踩着旋转楼梯上来,与我一同站在露台上。海面平静,冷风中我凝视他沧桑的面庞。 “女人总是很忧伤,她的忧伤却如大西洋那么幽深,不轻易外露。她每日都来这里散步,眷恋着这里的灯塔,起初我好奇她的来歷,以为又是哪位被情所困找准时机寻短见的人,可后来她听说这里将被拆除后,居然给市政厅写信。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一位美国人。可她的德语说得很好,很动听。” “有人劝她,放弃吧,政府脑子里只有新世界,可不会管这些陈年旧物的死活啊,可她不听,执拗得像个孩子。这么有教养、优雅的一位女士,却在市政厅派来拆迁队时掏出了手枪。她朝地上开的那几枪足够把她送进监狱了,不仅吓坏了拆迁队的年轻人们和赶来的警察,把我们也吓得不轻。可后来她却毫髮无伤地回来了。听说当局当场就释放了她。大家都说,这女人肯定有什么军方背景,我们这座灯塔,或许被美国佬收归当作什么秘密基地了呢!”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旧只是每日在这里散步,大约就是在这样的日暮时分。有段时间,她好几天都没来,我询问她,她却只是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 “‘您是爱着灯塔,爱着海洋的吧?’她看着我,说。其实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选择我。” “‘没错。’我回答道,‘爱,很爱,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爱,我们没有文化,只知道修栏杆、刷油漆、校准灯光…… ’她笑了,说,‘那是因为您痴迷于希望,您给了他们希望啊。灯塔是死的,您是活的。是先有了您,才有了灯塔。’” “我笑了,她是真正懂我的人。灯塔保留下来了,正当我不知道如何感激她才好时,她说,她即将远行,将留下一份希望在这里。也许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有人来找寻这份希望。我问,‘我怎么知道那人是谁呢?’我记得,那时她眼里已经噙泪了,她说那人一定是忧伤的,和她很像,是一种灵魂上的相似。可千万别错怪他有一头红髮,他不是恶魔,而是她心中忧伤的天使,是她最爱的人之一。若要问,说是她的孩子都不为过。那时候她便是如此描述这位寻求希望的人的。于是我每天等啊等,一是等她口中人的到来,二是等她远行的归来。” 守塔人看向我,泪光闪烁,“我看出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口中的人是你,我等到你了,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泣不成声,难过地低下头,不得不抓住栏杆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她,她…… ” “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守塔人打断了我的话,逃避着残酷的答案。分明他自己也在哆嗦,忍不住抹泪,却扶助我的手,关切地说:“您生病了。” “我一直都是有病的。”我哽咽道。 “那您得治好,早日治好,否则她会伤心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跟我来吧。” 我跟他走进灯塔,内部幽暗,只有一缕暗淡的日光从顶部投射进去,照在旋转楼梯中央。这光线中灰尘如浮游般漂浮,并无任何照明意义。守塔人行至中间的一段阶梯上,突然止住脚步,朝右边的塔壁探去。 他在粗糙的砖石上抚摸,指尖移动到某一块时,他像有感应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不住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在这里,在这里。” 他抬头看向我,“我一直把它藏在这里。” 说着,他竟抽出一块砖石,够着身子从其后掏出一个铁盒子来。 第172页 “这是?” “略萨小姐留下的,我想,这就是你的希望。”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抹去盒子上的灰尘,笑着说:“藏在这个地方,还算安全。” 这是个糖果盒,上面印有圣诞风格的花纹图案,可爱的麋鹿拉着雪橇,圣诞老人背着装满礼物的包裹,飞翔在落满了雪的松林之上。就像礼物,这份希望交託于我的手上。借着渐晚的天色,我打开糖果盒。 “哦,上帝。”我不禁捂住嘴,泪水如雨而下。 糖果盒中央,躺着两本瑞士护照以及两张身份证明甚至几份银行存单,是足以完全证明一个人身份的所有材料。翻开护照扉页,一本贴着我的照片,而一本,出乎意料的,则贴着萨连科的照片。 这是我们三十五岁时的模样。 两个新的名字,两个新的人,两个新的希望。 我将糖果盒抱进怀里,瘫坐在阶梯上,不知是为了南希,还是为了自己或是萨连科,怀着复杂的心绪,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要花很久时间才能从这极度喜悦当作恢復,当我停止哭泣时,守塔人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不存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颤抖着亲吻怀中的糖果盒,起身离开。站在堤岸上后,我于惶然中回头,屹立在海边的灯塔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身影,轻盈、灵动,金髮飞扬,背后好似生出羽翼,飞向海的另一边。 恋恋不捨地收回目光,我离开了海岸,朝海牙城中心走去。 随便找了家旅馆,我抱着糖果盒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想办法联繫到一名潜伏在海牙的cia,他是我曾经在海牙执行任务时的线人,现今依旧活动在荷兰等地。他在见到我后大惊失色地掏出枪来,却迟迟不敢扣下扳机。 “你没有被允许,因为对我的所有的追捕令都撤销了。”我朝他走去,说:“我最多在这里待三天,想办法联繫上雷奥。” 几乎是第二天,雷奥便出现在我下榻的旅馆里。许久不见,他看起来很疲惫,风尘僕僕的,甚至来不及跟我寒暄几句就借我的浴室洗了个澡。 听着浴室里的水花声,我安静地坐在床上。我想,要是萨连科知道我在旅馆里等别的男人洗澡出来,又会说什么把我扔到床上干开花的威胁吧。 我低着头笑,他的音容歷歷在目。多想,此刻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会是他。 “先生…… ”雷奥裹着浴巾出来,髮丝还在滴水。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男人?”我抬眼看他,冷不丁地说。 “啊?这。”雷奥悻悻转身,脸红到脖子根,说:“有所耳闻,可是…… ” “我叫你来见我你就来见我,不怕局里人说闲话?” “这怎么会!”雷奥急忙穿上衣服,吸了吸鼻子,“我入不了您的眼,我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我是说,我有叛国的嫌疑。”我认真地说。 “啊!您是说这个,这个倒好办,因为我们都知道您没有背叛,背叛的是略萨小姐,总之局里撤销了对您所有的指控!” 见我面色不对劲,雷奥连忙收声,坐到我身边,“对不起,先生,略萨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 “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您很伤心。” “亨利呢?” “赫克谢尔先生谁也不见,他……唉,他现在处境很糟糕,算是败下阵来了,不过我想,等针对他的调查结束,情况会明朗起来的,不过……”他冷笑一声,枕着双臂仰躺在床上,“赫尔姆斯先生恐怕已经在想怎么完全把他踢出局吧。” “他有能力东山再起。” “只看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了,我是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我也就只是个小人物,一个间谍,你们之间有感情,我知道,而我,只和你有交情,其余的一概不知,你说,略萨小姐为什么要叛国呢?一开始我觉得她是为了赫克谢尔先生去对付赫尔姆斯先生,可她居然连赫克谢尔先生的人都不放过,伍德说要不是我被你塞到他那边去,也是被打包送进史塔西大牢的命…… 我可是为赫克谢尔先生、为你卖命这么多年吶。” “抱歉。”我歉疚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你也跟着她栽了跟头,不是吗?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原因我想过,却不愿意多想,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就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时刻。我深刻明白这个道理。 “不清楚。”我也躺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完全不清楚她的想法,人都是多变的,再深的感情也罢,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也是。”雷奥打了个哈欠。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亨利相当于被限制行动了,你这边应该也不好过吧。” “是啊,我连日记都不写了,成日里无所事事,到这里遭白眼,去那里被排挤。先生,你说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在前方卖命,他们那些大人物在后面勾心斗角,说什么为了国家,简直可笑。” 我沉默,没有说话,心想这么多年,雷奥总算明白了这一点。 第173页 ”那么你呢?”雷奥转头看我,亮晶晶的眼眸里映照着昏黄的夜灯,“你当初从飞机上跳下去可把我吓得不轻,我一直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让你豁出性命也要留下来的东西。” “不是个东西,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我笑着说,不打算做任何隐瞒。 “某位苏联军官?”雷奥饶有兴趣地撑起了头,“我听伍德说过你和他走得很近,你渗透他了吗?效果怎么样?他想要什么?把他这条大鱼钓过来赫克谢尔先生准打个翻身仗。”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亨利早就知道。” “啊,也对。我太笨了。”雷奥恍然大悟地拍拍头。 “你的确太笨了,雷奥,我可没有渗透他,一点也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雷奥拧起了眉头,我不言一语地盯住他,在我灼灼的目光中,足足一分钟后,他惊讶地叫出声。 “你说你喜欢男人!”他勐地凑近,又低声说:“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雷奥,是这个意思。” “苏联人?” “苏联人。” “敌人?” “敌人。” 他哑然,惊得嘴巴半天没合拢,良久,他咽了咽口水,说:“多久了?” “我算算…… 现在是62年,那么便是十七年。” “十七年?!”雷奥惊叫出声,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见我没发烧,扯着嘴角说:“你别骗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你看我像是在骗你吗?”我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认真地说:“四五年美苏两军怎么在易北河会师,我就和他怎么在易北河相遇。这些年来无论分开多久,说到底也都是在一起,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十七年?我和他从两个少年人走到了如今的中年人,就是这样,我和他爱了十七年。” 在雷奥诧异的目光中,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十七年并不足够,我还要和他好多好多年。可是现在,他被困住了,有人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因为我他还要背上骂名,让他一切都完蛋……但这都是假的,即使我们相爱,他从未改变对祖国的衷心……所以,雷奥,这就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我拉住雷奥的手,竟难忍深情:“你总是感念多年前在德勒斯登我救过你的命,把你藏在地窖里照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可你知道吗?你来投奔我的那一夜,他就在,他不仅在,还保护了我们。如果不是他引开史塔西,那晚我们都要进大牢……所以,也请你感念感念这位你从未见过的人,就当是为了我,帮帮我吧。” “你,你要做什么呢?”雷奥颤抖不已地问。 抬起头,想必有熊熊火光燃烧在我的双眸里,掷地有声地,我恨恨地喊出声:“我要带他走!带他走!” 第101章 插pter 100 ============================= 沉默整整持续了五分钟,难以想像什么样的情绪在雷奥心中兴风作浪。我看见,喉结从他颈间的薄薄的皮肤下仿佛要撑裂似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举目看我,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帮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而我,说实话,早已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 泪水上涌,我颤抖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说出感谢的话语。他却见状把我抱进怀里,用一种怅然的语调说:“我们这种人,总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荒唐事做得太多,连人本身都给忘了。人类……人类是要靠爱才得以存在的啊。” 很难想像他会说出这种话,可是没错,人类是要靠爱才得以存在的。 我因为萨连科的爱而存在,所以要给予他同样的、可以拯救他的爱。 整整一夜,我和雷奥互诉衷肠,我告诉他心中的计划,他向我承诺一定会在我身边,尽心尽力。我们约定要联繫方式,浅睡到翌日清晨。在黎明的天光之下,他穿戴整齐预备离开。我叮嘱他可能会被克格勃跟踪。 “我身后一直有人。”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朝清冷的大街望去。 “早就注意到了,你可别小瞧我。”他套上风衣,站在镜子仔细理着头髮,随即便戴上帽子。手已握在门把手上,他却突然止住动作,回头看我,“莱利先生?” “嗯?”我站在窗前抽菸。 “你也这么认为吧,我们做了太多荒唐事。” 微微垂首,我仿佛看到了快要消失在脑海里的罗伯特和埃里克,他们将情报工作上升到维繫和平的必要手段,甚至是能和战争中作战的军人一般站在太阳下接受嘉奖的伟大事业。可我不懂,这究竟是荒唐事,还是伟大的事业。 “也许吧。”我模稜两可地回答。 可在这一刻,在我的犹豫之间,我却希望萨连科能站在和雷奥一样的立场上。 雷奥不置可否地耸肩,朝我颔首,打开门消失在了旅馆外的走廊上。当天下午,办理好退房手续,我前往海牙的火车站。在一架从阿姆斯特丹机场飞往西柏林的飞机快要腾空前,我抓住空档,坐到了一名看报纸的男人身边。 第174页 “一路上辛苦了。”我说,报纸挡着他的脸,老实说,我也不确切他究竟长什么样,因为并不关心。我拨开了他挡在面前的报纸,这人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您,您认错人了。”他慌张地挡住面容。 “哦?”我笑了,佯装为难地说:“那算了,看来我得想别的办法联繫卡利宁上尉了。” 报纸噌的一声落下,露出后方的俄国面孔,一路上为了盯我风餐露宿的年轻克格勃用他阴狠而警觉的目光审视我,“你想做什么?!” “这回不装了?”我朝后靠在柔软的靠背上,哂笑道:“找你上级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跑这么一趟做什么,还不就是想帮他解决问题。” 我瞥了一眼他,随即沉默地闭目养神。卡利宁会见我的,只要萨连科还在那个位置上,他不会放弃任何可以利用的人。况且,我还在被跟踪,说明我还有不可小觑的价值。 飞机降落于西柏林后,我在这名克格勃的“挟持”下顺利进入了东柏林,这是我的要求,因为这样可以避免边防检查站留下我的入境的记录。于当天下午我就在见到了卡利宁。上尉还在捯饬他那些咖啡豆,见我到来,他佯装讶异地站起身来。 “您为何这么惊讶呢?我的一举一动您不都是很清楚吗?”我笑着坐到了他面前。 “我只知道既定的、已发生的事实,而您心里的打算,我可是一无所知呢。”卡利宁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刻有繁复纹饰的铁罐子出来,模样像是杯子。在他的面前的桌上,摆着约莫一英寸直径的陶罐,里面盛满了滚烫的沙子。 “我这是模仿,可也能做出正宗的来。您瞧——”他把半杯装有咖啡原液的铁罐放在沙子间,不断摇晃,只见分明只有半杯的咖啡好似凭空多出来的一样,直至咖啡液满杯甚至漫溢。他取出铁罐递给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接过咖啡,闻了闻,一饮而尽。 “豆子不错。”我说,“手法也很地道,只是您的原液放多了,沸腾之下会漫出来的。” “啊,您真是个聪明人。”卡利宁眼底掠过欣喜,好似发自内心的称赞,“我给别人也做过,那些人都以为这多出来的半杯咖啡是魔法变出来的呢!您要不是见多识广,要不就是头脑太灵光……可是……这就怪了,您怎么会觉得咖啡液太少了呢?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多吶。”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鹰隼般狠戾的光,虽依旧微笑,却在极度的冰冷中等待我的回答。我明白他意有所指。 “是,不多,因为人不只是喝一杯咖啡,杯子也不会只有这么小……更何况您这么爱喝咖啡,就需要更多的底料。而我…… 我就是为了给您提供底料而回来的。” “哦?您这是所指为何?” “您手中的证据,只要一点就足以放大,以至于溢满了整个杯子,可对您来说不够,因为那个杯子太大了,您还需要更多。”我朝前俯身,将铁罐摁在滚烫的沙粒里,“可您弄不来了,他什么都做得很好,军事法庭这么久也没能有个具体的判决,并且还有很多人在保护他,您开始着急了。” 卡利宁饶有兴趣地盯住我,问:“可是,您和他之间这么深的感情,何尝不是保护他的人之一呢?” “是啊,我在保护他。”我朝他笑了笑,“可比起那些当兵的,我这个人比较现实。比起和你们这中央直属的机关做对,我更愿意代替他与你们合作。” “所以?” “所以,你之前的提议,我答应。”我认真地说:“我帮你们扳倒他,但你们得把我送到他身边,等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后,至少给他一份体面的安全。” “就这?”卡利宁略有不可思议。 “我要的很多,上尉,至少你们要对我和他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们为什么相信你?况且,中校如此恪尽职守,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笑了,恪尽职守,他们倒也是知道萨连科恪尽职守。压制住情绪,我举起手里的咖啡杯,露出危险的笑容,“可别以为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去劝他,刚刚不是说了吗?给你们底料,不管用什么有段,我不是军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卡利宁挑了挑眉,做下身后不言一语。他在思考,我也不催促他。而是自己再做了一杯土耳其咖啡,细细品尝着。 大约十分钟后,卡利宁两手一摊,笑着对我说:“好啦,您赢了。虽然明知道您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在跟我们玩花招,可事已至此,大不了就将您们二位一起打包送上法庭,哦,不,这回可不是法庭了,我想您的美国人身份,会让中校直接面临一颗刻有叛国罪的子弹吧。” “够狠,”我撇了撇嘴,“所以我会听话的。不然你以为我去荷兰做什么?还不就是想弄点情报回来讨一讨他的欢心?要我说,与其说中校爱我,还不如说是爱我手中的那些情报呢。他是个死心眼。” “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关心。” “但愿!”我起身,心情顿时大好,伸了个懒腰,带着睏倦说:“等他一出来我就去找他,刻不容缓。” 第175页 “那么您现在就得起身了。”卡利宁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意思?”。 “他已经出来了。”卡利宁的神色变得玩味和冰冷。 “他,他在哪里?!”我慌张地问。 卡利宁举目看我,幽幽道:“阿尔高。” 第102章 插pter 101 ============================= 阿尔高? 他去了阿尔高? 见我讶异,卡利宁意味深长地笑道:“谁知道中校为什么会去那里呢?也许,您比我清楚原因。” 原因?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太过暧昧,暧昧到有命定的意味。难道……他是在那里等我吗? 来不及多想,我朝卡利宁要了一辆吉普车便离开了东柏林。远离那些克格勃后,于车内我将手放在心口。希望被我藏在衣服隐藏的口袋里随身携带,在其后是跳动的心脏,只有我死,这份希望才不作效。 行车途中,春风中带上了暖意,高速公路边的林间现出新绿,恍惚间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四月份。四月份啊,正是这个季节,十七年前的年轻的我们在阿尔高相遇,可如今,你又为何要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呢? 不久之后,我就会得到答案。 车停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远远地我便瞧见一处广阔的空地上停着的苏联军用载重卡车和伏尔加轿车,其后是座旧时的灰色三层建筑,门廊下站着笔挺的苏联士兵,荷枪实弹。不用想,我的萨连科就在里面。 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打算隐瞒,直接走上前去,对站岗的士兵说我要见萨连科中校。 站岗的士兵疑惑地瞧了我一眼,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通报,我闭上眼睛,心想待会要忍着点。 不出所料,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被怒气沖沖的米嘉揪着衣领怼在了建筑门廊后的阴影里,怒火中烧,米嘉扬起的拳头却凝滞在半空中,颤动却不落下。 “你欺骗了我!你居然敢回来!”米嘉吼道,不停推搡我,肩胛骨在墙壁上撞得很痛,我却依旧不改笑容。 “相信我这种人,是你的罪过。” “该死的!我不会让你见到他!我不会!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他怒吼着把我扔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拳头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论起格斗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到三拳就发不出来声音,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就在我心想再这么打下去可会让萨连科心疼所要不要还手时,一名士兵从屋内急匆匆地跑来,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合力把愤怒至极的米嘉和我拉开。 “长官!中校让他进去。” “是谁去通报了?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通报!是谁?老子一枪毙了你!”米嘉掏出枪,吧嗒一下拉开了保险胡乱挥舞着。 “是……是中校自己看见的!没人去通报……没人。”士兵哭丧着脸,委屈得不行。 “您就叫他进去吧。中校会生气的。”一名年轻的士兵快速将我搀扶起来搂在怀里,向着米嘉哀求道。 米嘉愣了愣,突然大笑出声,指着我颤抖道:“哈哈你们!你们!罢了,就当只有我这一个坏人吧!我当了坏人!见鬼!我不管你们了,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没关系!”兀地他跑出门廊,悲愤交加地仰头朝楼上喊道:“这是您的命!您命里该有的!谁也救不了您!谁也救不了您!” 他朝我投来深深的憎恨的一眼,转身登上了一辆军官专车,扬长而去。 若是心里不觉歉疚,那是假的。这么多天我没哭,可是米嘉朝楼上喊出这句话来时,我哭了。 没错,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士兵搀扶着我走近屋内,登上了楼梯,在三楼的一扇房门前,他松开我敲响了门。 他惊了个军礼,“中校,人到了。” “让他进来。” 淡淡的声音,却在我心里投下一片缱绻的涟漪。门开后,短暂的离别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内一外,我们凝望彼此。 他穿着苏军的常服,屹立在清朗的日光中。金髮泛起雾般的朦胧,面容则淹没在如梦似幻的光晕里。温柔的河风从窗外涌进,窗纱舞动起重逢的旋律。 “可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那是方才才发生的事情,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很平安、健康,为了等你回来。可是…… ”一步一步,我捂住发痛的肚腹颤巍地走向站在窗前、面颊苍白、几乎是形销骨立的他,抬起手抚住他的脸,“可是你为什么变成了这幅样子,你看起来很不好,你生病了吗?” 萨连科双眸颤动,蓝色中的悲伤浓郁得要滴出水来,他温存地拨开我额间的发,轻声问:“疼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难过地搂住他,那消瘦的身躯让我喉咙发紧,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我…… ”他目光闪躲,“我的确病了。” “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我着急忙慌地掀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是否哪里受伤,他却在说了声“没有”后勐地咳嗽起来,我赶紧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在瞧见他捂嘴的手帕间的一抹血色后愣在了原地。 第176页 “你……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残留的血液染红了他苍白的唇,他默然地看向我,却在不动声色中偷偷将染血的手帕一点一点地藏进口袋里。 “你,你到底?”我瞪大了眼睛。 “我没事。” “上帝!”我再也无法忍住情绪,崩溃地叫道:“我都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我从他手里抢过染血的手帕,在和他争夺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气力来制止我,到最后就只能仓皇地把我抱在怀里,分明他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他却不断轻言细语地安慰着我。 “我没事,阿尔,我没事…… 不要哭,我没事…… ” 我难过地直摇头,早已说不出话来,搂住他,我将脸埋在他凸出来的锁骨里轻声抽噎着。后来我才知道,上法庭其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在大多数时刻,他都独自待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审讯室,或者说是牢房里。在高强度的各种精神摧残的审讯中,在暗无天日没有希望、挂念在外是否平安的我的那些寒冷的夜里,这个人染上了严重的肺炎,几乎濒死。 他被宣布暂时停止调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那时下属告诉他,线人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不知所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许,他已经…… 下属收了声,不再言语。冰冷的药液滴答滴答地流进他青色的血管中,寒凉彻骨。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搂着阿尔,听他抱怨东德医院糟糕透顶的环境时两人傻笑的模样。 要过很久,他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他要来阿尔高。 所以以疗养的名义,他来到了阿尔高。因为他知道,他那不知所踪的阿尔一定会顺着易北河,来到他身边。 无论多少次,都会来到他身边。 第103章 插pter 102 ============================= 是的,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来到你身边。可这一次不一样,以前来到你身边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这次却是为了带你走。 他穿着件深棕色的羊毛衫,毛毯披在腿上,半躺在床头。一手拉着我的手,萨连科仰头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像在仔细端详失而復得的宝物。我将一枚窃听器放在身旁的桌上。 “这是卡利宁的东西。因为这个我才能光明正大地来到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萨连科神情黯然地落下眼眸,轻声说:“我知道。” 我坐到了他身边,握住他的双手,认真地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对你的调查只会继续,不会结束。” “我也知道。” 我激动起来,凑上前问:“所以,所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那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萨连科向我举目,眼底里盛着潋滟的湖水,很美,却很忧伤,“也许……知道。” “你真的知道?” 他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低空中掠过成群的燕子,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建筑的金色圆顶与蔚蓝的天幕交相辉映,万籁俱寂,只有巨大的云杉在风中摇晃身姿,发出浅浅低吟。轻薄的窗纱描摹出风的形状,吹拂他清浅的面庞。 萨连科扬起了嘴角,并不回答。我抓起他的右手,放在了我的左心口。 “这里是为你而跳动的,这里……这里是希望。” 他略微惊讶地看向我。我解开自己的衬衫衣扣,一粒一粒,在他讶异的目光中脱去了衣衫,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绑在胸前的用防水布包裹好的护照和资料。他颤动指尖,落在那些伤痕上,眸子里揉着碎光,荡漾复杂的情绪。 “我去荷兰,是为了这个。”我将包裹拿下,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其中的两本护照。他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直到我将护照打开,其中的一页上现出他的照片。 “明白吗?我要做的就是这个。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做下去。这是南希的遗愿,也是你我最后的希望。” 他还未言语,我便急不可耐地抱住他亲吻他,颤慄不已:“你能感受到我的决心吗?” 如果萨连科的双手不曾落在我的肩胛骨上,我以为此种沉默和无动于衷将会是拒绝。可是他拥抱住了我,且抓起毛毯披到了我裸露的背上。 “我能,阿尔,我能…… ”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 我快要哭出来,“那你,能和我走吗?离这里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唿吸间的沉默如同漫长的一整个世纪,直到灼热的气流扑朔在我耳边,我听见萨连科说:“我跟你走。” 一字一句地,我跟你走。 我诧异地松开他,端详眼前这人消瘦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把他扑倒在床上,就像濒死般亲吻、或者说是啃咬他的嘴唇。想必他被我弄得痛了,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我连忙撑起身子,生怕压着他的胸腔。 他却伸手搂住我,两眼含笑,“贴上来。” “我怕你疼。” “我不疼。”他搂住我的腰,一个翻身就把我压在了身下,“即使我这幅模样,还让你心动吗?” 第177页 他的指尖落在我的额头、鼻樑、嘴唇,上下轻触,就像窗纱描摹风的形状那样,他在脑海里刻下关于我的所有印象。 “我的阿尔,真漂亮。” 我颤动下巴,哽咽地说:“是为了你才这么漂亮的。” 他轻轻地趴在我身上,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咳嗽了几声,“那你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漂亮。”我扯上毛毯盖在他背上,抚摸他柔软的头髮,轻声说:“我会好好安排,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罗曼&mdot;亚歷山德罗维奇&mdot;萨连科和阿尔弗雷德&mdot;莱利这两个人,他们将死于一场事故,尸体都在烈火中面目全非。而另外两个新生的人,会出现在日内瓦的广场上,或许,还可以在你心心念念的卡萨布兰卡,在一家灯光璀璨、放着爵士乐的酒吧。” “好,那便去卡萨布兰卡……多美的地方,有那么多酒吧……只是这件事我们要从长计议。”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 ” “不用再保证了,我相信你。” 他抬起头在我眼睛上亲了亲,唇瓣下移便堵住了我的话。缠绵的亲吻中,他似汲取氧气般,舌尖灵动地在我的牙列上扫过,痴迷而狂热地与另一道柔软相纠缠。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可我忧心他的身体低声拒绝着。他却不顾,轻轻巧巧地将我的手束缚在头顶。 “是你自己先脱衣服的。”他嗅闻在我的颈肩,像个孩子般含煳不清地说。 当亲吻落在被米嘉打出来的淤青上时,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我。轻而易举就触碰到了的梦想,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决定论者也要对命运进行决绝的反抗。 这是命中注定的四月,过去数十个春天,与世界无关的心绪折磨着我,可在这个春风拂过的四月间,我却很幸福。这幸福来自于他的应允。 为了帮助他疗养尽快恢復健康,每天我都会陪他去散步。沿着河边,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旁若无人地走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每一道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都雀跃着欣喜,仿佛我们还是二十一岁,在初遇的那个年纪。 有时,我会向他讨来口琴,站在河边吹上一首曲子给他听。他说等他好了便吹几首新学的给我听,我告诉他,其实多年前爱上他的时刻,就是在某个夜里看着他站在河边吹口琴的那一瞬间。 “那时你很忧伤,你是不轻易忧伤的。” “我在想念故乡,想念薇洛奇卡,很奇怪,似乎还在想一个刚住进心里的人。那时我年纪太轻,还不知道那叫做爱情。” 坐在草地上,我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復,我能从他的心脏跳动中感觉到,萨连科——我的罗曼,正在变得健康。扬起嘴角,我闭着眼睛,听他继续诉说,这么多年过去,一样地点,一样的春风,只有他的声音带上了光阴的味道。 “那人走进了心里,叫我太过害怕,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萦绕在心里,有点痛,让人想流泪。于是我哭了,也让你看到了我的眼泪。”萨连科望着河水,怔怔地说:“我是不轻易流泪的,可这么多年来,一想到你,总让我心痛。” 我抬起手,用指尖去触碰他忧伤的唇。 “因为我不守信用,三番两次地离开你。” 萨连科笑了,清清朗朗的,若彼时的少年人,“不,是我太没用了…… 或许,一开始,你就是对的。” 那时我没有明白萨连科所谓的一开始是何时,也无心去揣测。我只觉得易北河在心中缓缓流淌,淌出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份相思,每一次狂热,每一道忧愁,每一缕欣悦。平静的河边看不出变化,就像恆定的时间,我们没有变老,没有成为筋疲力竭、愁绪满怀的中年人。还是那两位挎着枪、在河边你追我赶笑着打打闹闹的年轻士兵。 你要问我此际在想什么吗? 我会回答,什么都没想。起初的半个月,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哪怕米嘉时刻对我们侧目而视,哪怕偶尔在暗处掠过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也许我们疯了,也许是我们终于醒过来了,明晓这世界的荒诞中只有彼此才算作真实。白日里牵手亲吻,夜里缠绵悱恻。仿佛还在初始、热恋,每一声喘息都在诉说当初的誓言。 当然,计划却一直在酝酿和安排。他会搂着我,听我讲述未来。 “有银行存单……那上面的钱足够我们开一家酒吧,或者一家餐厅…… 我当然是老闆,因为我有经验,你会调酒吗?不会的话,当司机好不好?” “薇罗奇卡肯定知道你是离开了,她不会伤心,等风头过去我就会回来,把他们也带走,我做得到…… ” “我们送阿尔上学,让他学法语和英语,教他用枪,让他比他的父亲还要聪明…… ” “你还要带他去河里游泳,让薇罗奇卡为你们骄傲…… ” “而薇罗奇卡,她要享受生活,从厨房中解放自己…… ”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 我抬头看他,“是吗?美好的未来。” 第178页 “没错。”萨连科亲吻我的额头,含笑道:“美好、光明的未来。” 他也在希冀,幸福徜徉在他清澈的面容上。这笑容叫我放心,知晓这也是他的心之所向。只是某天夜里我恍惚间醒来,四围寂然,只是在那夜灯光芒晕开在黑暗里,隐藏着一道道颤抖的、微不可察的泣声。 萨连科撑起身子半躺在我身边,面容淹没在暗处不甚清晰,掩盖了交错的泪痕。自上而下,他如往昔般喜爱凝视我,只是那闪烁的双眸中,泪水揉碎了我的面容。 我难过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地撇去他眼角的泪,将手摁在他心口。 “这里……又痛了吗?” 颤动下巴,他并不回答。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颊,红着眼,他倾覆而下,海一般深沉的忧伤便从天而降,叫我从这黑夜里看见命运的罅隙。 我想,便是在这个夜里,我这个虚无主义者第一次求助于上帝。 -------------------- ps:评论多的话加更。 第104章 插pter 103 ============================= 不是没有怀疑萨连科在搪塞我,可在准备离去的计划中,他尽心尽力到让我无法产生任何怀疑。他会提前准备好车,还会帮我误导卡利宁派来监视我们的克格勃。他甚至在加紧时间处理公务,他说尽管要离开,还是得把该做的事做好。 深夜,我站在他身后帮他捏肩,窗外夜色蔓延,银白色的河流如镜般倒映明月,水鸟振翅掠过,夜风来回逡巡,游弋着见证一切。 我笑着,神思早已在卡萨布兰卡徜徉。沿海城市,干燥的空气,咸涩的风灯光闪烁的酒吧……如今我来阿尔高一月有余,萨连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復。就在这几天,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已经箭在弦上。 “亲爱的,我们飞捷克好,还是奥地利?”第一站,得从德勒斯登起飞,靠谱的雷奥已经找到了一加小型民航飞机。 “当然是捷克好,奥地利多么不太平,全是我们的人。” 萨连科放下钢笔,整理签署好名字的文件,转头搂住我的腰:“可别忘记在飞机上准备降落伞。” 我笑了,揉着他的金髮说:“我比你有经验。” “是啊,你总是逃跑,我可没逃跑过。”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眼睛,“因为你是个笨蛋,是个傻瓜,这个世界上的规则都是人制定的,既然是人制定的,人也就是可以打破的。” “那这一次你便带我打破咯?” “当然!”我快活地说:“你要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萨连科将脸贴在我的腹部,温存地嘆息。这几日他总是这样感伤,想必是离开军队和国家让他内心里挣扎万分。但那又如何呢?他选择了我。 我志在必得地捏揉他的耳垂,道:“过几天,你要给我点东西,我去应付卡利宁。” “好。” “等卡利宁认为有价值后,你要放出消息,不过是你自己内部的消息,告诉你的下属们,我背叛了你。我是克格勃安拆在你身边的人。” “没问题。” “然后我会‘叛逃’,从你这边离开,你要派人来追杀我,最好你亲自来。” “我会亲自来。” “总之最后一次,我们会决一死战,到时候阿尔弗雷德会死在你的手里,而你,却在重伤时被阿尔弗雷德的美国同伙偷袭,丢了性命。为了抹去这一切,阿尔弗雷德的同伙一把火这两具尸体都给烧了,尸体上只留下阿尔弗雷德从卡利宁那里得来的窃听器,而萨连科中校,只剩下他在军队里的铭牌。” “真惨啊。”他笑着。 “知道为了找一具和你相似的尸体有多难吗?” “得找一具帅气点的。” “可真为难我,找不到和你一样帅的,你又高,身材又好,没人比得过你。但只要年纪相仿,身高大差不差…… ” “你决定就好。” “最后,那晚我会在断桥的后面等你,在我们以前驻扎营地的林子里有一辆车在等我们。雷奥会开车带我们到德勒斯登,那里有一架飞机将带我们去往捷克,到了捷克一切就好办了,雷奥已经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而我们只需要用新的护照,登上去往摩洛哥的班机。” 萨连科抿嘴笑了笑,接下我的话说:“然后我们就到了卡萨布兰卡,阿尔弗雷德成为了莱利老闆,而萨连科中校,则是萨连科司机了。” “怎么?不愿意当司机?我可以把老闆让给你当。” “当,愿意当,什么都愿意当。但唯有一个,前提是必须先当你的男人。” “你得给我吹口琴。” “好,现在就吹。” 他端起一杯热茶递给我,想必是氤氲的水汽让他更加动人,轻轻捻住他的下巴,我俯身吻他,唇齿相依,彼此间打上烙印……他会跟我走,他一定会跟我走,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确信。 云雀在树林里鸣叫,蝴蝶翩飞于野花之上。春日不再拒绝我,而是拥我入怀。前几日将一捆磁带交给卡利宁后,这就是我和萨连科最后一次沿着易北河散步。明日我们将上演我们的戏剧,将所有人都蒙在谎言的帷幕下。对于计划我并不想让萨连科成为制定者,他只需要执行,这样的话或许对他来说并不会在道德上产生很大的裂隙。 第179页 行至一处被篱笆围起来的河边草地,周围满是粉嫩的蔷薇,其后是宽敞的街道,街边则矗立着灰白色的三层建筑,一株蛇麻子藤蔓缠在建筑前的篱笆上,绕着爬上墙角。无论是建筑还是街景看起来都是模样大变,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罗曼。”我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停下,他回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是在这里,爆炸。” 他恍然般地点头,“啊,就是在这里。” “我的战友艾文就死在这里,死在了我面前。那时你冲上来抱着我,救了我的命……亲爱的,后来在昏迷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艾文对我说,你爱我,你会这样抱着我无数次。”我动情地说,目光跟随一只白色水鸟掠过河面,落在建筑的褐色屋顶上。 “我做到了吗?” “你做到了,但还剩最后一次。”我举目看他,“最后一次。” 萨连科露出温柔的微笑,伸手捧住我的脸,“永远没有最后一次。” “但愿…… 因为最近,我开始祈祷了。” “我想你的上帝会顾念你的。”他在我唇上吻了吻,将我的手臂放在他的臂弯中,含着甜蜜的笑容向前走。风吹起他的金髮和衣袂,好似当初那位闪闪发光的年轻军官。他看起来很快活,我却没来由地心口发痛。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远离他下榻的建筑,身后就传来了枪声。我连忙跳上车往北边的一处村庄里逃去。萨连科戏做得很足,甚至派出人手在阿尔高城内搜查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一暴露之后身后的克格勃就熘之大吉,生怕被萨连科逮住了把柄。毕竟渗透国防军军官这种事情永远无法摆在明面上来说。 期间我和雷奥见了次面,看到了他为我们准备的车以及汽油。他也潜伏在阿尔高,对他的付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可雷奥却说,在这段日子里他觉得很起劲儿,哪怕和我一起在全城的太平间里找尸体,只要一想到用两个死人换两个活人的命,他便认为有价值、有意义。 “那晚我在林子里面等你。”雷奥说,“你们走了,我去处理两具尸体。” “好。”我拥抱雷奥,“谢谢你。” 为了把戏做足,我和萨连科的手下真枪实弹地交手过几次,有一回还遇到了米嘉。他朝我举起枪却又莫名其妙地放空。眼底揉杂着复杂情绪,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好似在哂笑我的无知。 “你什么意思!”我忙不迭地追上去问,米嘉却驱车扬长而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和萨连科相约在离开的前一天于阿尔高的一家旅馆见面。他如约而来,穿着轻薄的夏季风衣,帽檐压得很低,手里还拎着行李。 “都准备好了吗?”我紧张地把他拉近屋内,激动地吻他。 “当然,你呢?这几天受苦了。”他警觉地四顾后关上了门。 “说什么鬼话!”我接过他的行李,忍不住笑。他脱下风衣挂在门后,伸手就自后搂住了我。 “我想做。”他说。 我讶异地回头,“现在?” “对,现在。” 话刚结束,他就解开了我的衣扣。我往后退跌坐在床上,仰头看他脱去了衬衫。 “何必这么着急呢?我……” 请注意,这里是不存在什么拒绝的意味的,我只是害怕。你不必问我害怕什么,你心里自有答案。 “不愿意?”他俯身在我脖颈间吻着,气息暧昧。我咽了口口水,扯开嘴角僵硬地笑:“怎么会?” 我解开他腰间的皮带,就如同过去千百次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这次他没有很温柔,一只手揉搓着我的头髮,其下的侵占却带上了蛮横的意味,如同打上某种烙印似的,他让我痛得直发抖。 “罗曼,罗曼。”噙满了泪水,我意识迷离地叫他。 他却抬起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用亲吻堵住了我的唿唤和喘息。 一切都像梦般进行着,怪诞不经,毫无章理,与我纠缠的仿佛不是他,而是一个幻象,来自忧伤的未来。可这气息又的确是他,松脂燃烧过后的气味,如用理想主义者幻灭时的焚烧。这该怎么去解释了,我分不清了。罗曼,我分不清了。 到最后,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即使双腿恍惚间已在侵入中失去了直觉,我却不肯松开他,带着哭腔问:“明晚,你会来的吧?” “当然……”灼热的气流中,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来。” 他从不骗我的,所以他一定会来。 所以,该怎么描述那个夜晚? 迄今为止都像一场梦,连绵不绝,如四溢的夜色。 托尔高城内枪声四作,惊得人心惶惶。事情的走向按照剧本顺利地进行着,在脱离战场后,我逡巡于幽深的街巷内朝断桥奔去。山林幽深,树梢如招摇的手,在墨蓝的天色下向我挥舞,迎接我的到来。 我钻入林间,看到雷奥正在将汽油倒进汽车的油箱里。 “都准备好了吗?”他问,头髮汗湿在脸上。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车内我和萨连科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后座,“只等他了。” 第180页 雷奥咧开嘴笑了笑,“等你们一走,我就把尸体拖出来。喏,在那辆车上呢!” 我苍白地挤出笑容,心脏的剧烈跳动已经让我说不出话来。掏出手帕,我揩拭额头上的汗水,对雷奥透向感激的眼神,“我去桥头接他。” “好。” 我从林子里走出,空气顿时变得微凉。方才的枪战中我已然冷汗涔涔,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可并不觉得疲累。只有站在桥头上的那一瞬间,望向寂静中茫然的夜色中,忐忑便如一双大手,自后掏空了我的气力。 我不得不扶住栏杆才能勉强站稳。 一步一步,我走过了桥,这座我们进行歷史性相遇、第一次握手的桥。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 我不可遏制地哆嗦着,快要支撑不住,身后传来雷奥小跑而来的脚步声。 “先生,他会来吗?我们时间来不及了!” “会的,他一定会来的!”我咽了口口水,难以掩饰笑容中的苍白与无力。 “可是,约定的时间快过了……” “也许他被缠住了无法脱身……还没到时间呢,他……他会来的……” “无论如何都得在一点前上车,不然你们赶不到德勒斯登,飞机会错过飞行管制的空档!” “我明白……我明白,你先回去。” 过度紧张让我的胃开始痉挛,希望的气息仿佛正以光速流失。雷奥为难地离去,我支撑着栏杆,凝视前方的黑夜,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爱哭,这段日子的眼泪仿佛已经流干流尽,却还没个结束。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绝望地跪倒在地时,两道光柱摇晃着掠过我的脸,伏尔加轿车碾着河边的石子,从黑夜里显现。 “哦,上帝……”我捂住嘴,难掩啜泣。车行驶到我面前,从驾驶座里下来我的萨连科。 “你终于来了!”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回来了,我冲上前去抱住他。他依旧穿着昨日那件轻薄的浅灰色夏季风衣,帽檐压得很低。搂住我,他亲了亲我湿润的眼角。 “为什么哭?我不是说了我会来的吗?” “我……我……”我摇着头,泣不成声。 “别着急,亲爱的,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我们可以慢慢的……慢慢的……” “我不着急。” 他笑着和我接吻,又掏出手帕擦干净我脸上的泪水,神情安详而温存,牵着我的手踏上了桥,就像平日散步一样。 “这辈子我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地方。”他两眼亮晶晶的,坠满了星辰,“看,就是在那里,曾经出现了那道彩虹!”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了一条明晃晃的小路在夜色里延伸至远处。 “你和我赛跑,输了,我亲了你,你却咬了我。” 不知为何,萨连科越是这样,我越是忍不住流泪。 他似乎特别快活,快活得仿佛有什么快要灭亡。突然,他转头看我,搂住我的腰在我唇上深深一吻,缠绵到令人心碎。 “你说,现在要是比赛跑,谁会赢呢?”亲吻结束,他瞅着我像个纯情的少年。 “当然是你。” “那可不一定,要不试一试,看谁先跑到桥那边?” “我跑不过你。”我吸了吸鼻子,说。 “那可不一定,这可是你赢我的好机会,我还没有完全恢復呢。” 他朝我眨眨眼,清澈得让人生不起任何杂念,“谁先跑到对面,谁就赢了!来吧,阿尔,和我比一比,让我看看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进步!” 他拉住我蹲下,简直兴致勃勃,叫人完全无法拒绝。 “比就比。”我做出起跑姿势,“我会尽全力的,这回一定要赢了你!” “我可不让你轻易赢我!一——二——三!” 当“三”脱口而出时,我的双腿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一刻,我是真的很想赢了他,想让他知道我有多么健康,还能在我们的未来活好多好多年。夜风在我耳边唿啸,双腿交叠着快速迈出,前方的终点就在眼前…… “看啊!罗曼!我赢了,我赢了!我……” 于桥的中央我的脚步霎时止住,因为唿啸的风声中两道脚步声渐渐地只剩下一道。我立定在原地,愣愣地转身。真的,你很难想像当时我脸上的惊愕。 我看到,萨连科已经站在桥头的车门之后,泪流满面地凝视我。 在这一瞬间,于他默然的泪水中,我明白了所有。 他的确会来,他答应了会来。 可他的到来不是为了跟我走,而是送我走。 我看见,月光摇晃在他苍白、悲戚的面容之上,将泪痕映照成无数细细的、闪动的银河。嘴唇翕动,无声之中,依稀可辨那是句德语。 ——我爱你。 惊愕化为柔情,我笑了,真情实意地笑了,因为梦醒了。 因为我的萨连科,是军人,是卫国战争中走出来的苏联战士,是翱翔在斯拉夫土地之上、掠过第聂伯河的高加索雄鹰。 第181页 从一开始他就不会跟我走,之所以要配合我,是为了让我走。 四目相对,我们无言地凝望彼此,易北河在脚下流淌,月光在头上招摇。不知为何,心底那股躁动的不甘在这岑寂中悄然平息了,若一缕青烟被风吹散,化为乌有。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都瞭然于心了。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言语,那都是多余的,只要这最后的目光相触,只要这风里交汇的彼此的气息。 真的,释怀有时就是在一瞬间的,泪流满面,我对他露出瞭然的微笑。 “我知道……我也爱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的,没错,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我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桥的另一端时,多年前来自易北河的启示再度随月光落在了我前方的道路上。 原来很早之前我就该明白—— “我们的路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 # iiii:w ==================== 第105章 插pter 104 ============================= 推开窗,越过马路便是热闹的海岸线,海岸线后则是寂寥的海。 这片海,我已经看了三年。 我撑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一根烟便低到了面前。 “哟,塞斯老闆,您一大清早就在窗前勾引人呢,头髮留这么长,像个女人,咱们这可不流行站街呀!” 我接过烟,不耐烦地拍开了想来摸我头髮的那双纤细的女人的手,说:“你不懂,我这样好看。” “谁说的,男人没有个男人的样子。”美丽性感的女人靠在马路边,和我一同惬意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垂头笑了笑,“不要谁说,我自己觉得好看。” 女人撇了撇嘴,说:“酒都送到了吗?” “都到了。只是你介绍的那个乐队不行,要价太高,咱们这是做小本生意。” “可他们名声在外呀!你可不要这么葛朗台。” “不得了,你还知道葛朗台。”我打趣女人,然后迎来了娇俏的一拳。 “就您是文化人!”女人将香菸摁熄在墙面上,潇洒地扔掉了菸蒂,转身从大门处进了酒吧,站到了我面前的吧檯前。 “一大早我懒得调,要喝什么你自己弄。”我打了个哈欠,从吧檯后走出让出了位置。 “您去哪儿?” “上楼补觉,你帮我看店,今天你的酒都免费。” “只是看店?”女人暧昧地朝我眨眼,翘起二郎腿,包臀裙下曲线毕露。 “不然呢?”我问。 “滚去睡你的吧!”女人朝我嗔骂一声。 踩着楼梯,我步入二楼,把自己扔在狭小的床上。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了看窗外的海,一群黑人小孩在沙滩上嬉戏,远处的帆船花花绿绿地争奇斗艳,货轮争相鸣笛地驶进港口,卸货的工人们吆喝声此起彼伏。 作为一座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还真是热闹非凡。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言自语一句,把自己裹紧了被窝。 不需要很久就能进入睡眠,这是我这三年来唯一的进步,要知道起初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呢!不过现在无论何时我都能睡着,也不再害怕做梦。没什么好怕的,梦里的人笑便笑了,他笑,我也就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他又在笑,站在桥头一边,泪流满面地笑,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笑容,于是我说,换一个吧罗曼,换一个。 于是来到了德勒斯登,在乡下的拖拉机驾驶座上,他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开怀的笑。 这笑容我喜欢,于是接过他朝我伸出的手,登上了拖拉机。 “去哪儿?!”他问,金色的头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欢唿着,接过方向盘,踩下油门,让这头轰鸣的机械野兽随意地在天空中漫游,无边无际,自由自在。 笑,笑,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觉得心情很不错,甚至有些留念梦想。不过到了晚上,是时候起床了。 这座名叫“琴声”的酒吧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灯光璀璨,要价颇高的爵士乐响起,觥筹交错间充满了嬉笑怒骂,空气中全是热热闹闹的沸腾气息。他们说塞斯这个瑞士人调的一手好酒,所以都爱往琴声这儿来。他们说谁到了卡萨布兰卡不来塞斯老闆这儿喝杯酒实在是血亏,不算得真正到此一游。 无数次我问:“真的吗?” 他们朝我举杯,当然是真的! 所以,都会来的,是吗? 琴声开张第一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二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三年,有一天,暮色四合,城市坠入夜晚的边缘。我走在海岸边,无来由地心口突然发痛,痛得让我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大口喘气,不住地痛哭呻吟。再次抬头时身边围了很多人,白大褂,手里拿着注射器。他们说我病了,心脏出了问题,年纪轻轻的还真是看不出来,要不是好心的路人认出我是琴声的老闆把我送进医院,我大概会猝死在海边。 也许吧,只是我记得,那天我将看海的目光收回,转而看路灯蜿蜒伸向远处,突然间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抽离感,像是掉了魂儿。我抓住医生的手,神神叨叨地说:“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第182页 好心的女护士帮我绑起齐肩的红髮,笑着说:“您只是犯心脏病了。” 所以从第三年的那天开始,我依旧等待,但等待的事情变了,具体变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闷热的下午,午睡后我对床铺恋恋不捨根本起不来身,嘶哑着嗓子,我喊楼下的女人。她跑了上来给我餵药,说我定是心脏病又犯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一回,我似乎要等到了呢? 她扶我下楼,临近夜晚酒吧里人声鼎沸,吃完药后胸口的痛楚变成闷闷的压迫感,面对客人们朝我的举杯,我敷衍地笑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酒吧大门。我知道,今晚它一定会被推开,走进来某个人。 随便哪个人。 所以当门在午夜十二点被推开时,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很惊讶。 我只能说,三年过去,他看起来老了些。一袭风衣,面目沧桑。 他没有寒暄,只是看着我,微笑,要了一杯酒,坐在我面前。 “好久不见。”他笑着说。 “好久不见,米嘉。” 我同样微笑着。 米嘉环顾四周,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绳扎好的牛皮纸袋,放在了我面前的吧檯上。 “这是他的东西。” “……” “一柄口琴,一个钱夹。” 我笑容不变,没有说话,平静地解开麻绳,打开牛皮纸袋。 被时光磨损得破旧不堪的口琴和一个毛了边儿的深棕色牛皮钱夹安静地躺在皱巴巴的纸袋中央。 “三个月前他死在一次特别行动中,遵循他的遗愿,我将他的东西带给你。” “三个月前么?”我问。 “三个月前。” 我笑了,抬起手,摸着左边的心脏。 在这一刻,它跳动起了熟悉的韵律。 属于他的韵律。 第106章 插pter 105 ============================= 他小口呷着酒,慢条斯理地讲述着。 我仿佛自己也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看萨连科从任务现场被下属救回来,进入了急救室;看到医生对薇罗奇卡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遗憾地摇头;看薇罗奇卡崩溃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看萨连科在弥留之际盯着天花板,口里不住地喊着“阿尔”“阿尔”…… 身旁的下属们擦着泪,米嘉着急忙慌地牵着小阿尔,将他引到了萨连科的病床前。 “阿尔…… ”他喑哑着嗓子,盯着天花板。 “舅舅,我在这里,阿尔在这里……” 阿尔啜泣着把手放进舅舅那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舅舅并不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眼泪穿过舅舅染血的金髮,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成丁香花般的粉色。他不知道舅舅为什么唿唤他却不看他,就像很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拉着他的手叫他,却也不看他。 而萨连科,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林间的道路,自己身着战时的士兵军装,背着狙击枪站在道路中央。路旁摇曳着细碎的花朵,这黄白相间的花朵他认识,是雏菊。 雏菊很美,但由雏菊而生的更美。 他让指尖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朵,就像触碰到那人落泪的面庞。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对这一生他没什么不舍的,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心之所向。 于是他回头朝人世间笑了一下,便踏入林中,再无留念了。 罗曼&mdot;亚歷山德罗维奇&mdot;萨连科,苏联的战士,高加索的雄鹰。 作为一个军人,堂堂正正地牺牲了。 他牺牲于1965年4月25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黄昏。 遵循遗愿,尸体火化后,骨灰由胞姐亲手洒在东德阿尔高的易北河里,河水流淌不息,他于其中永恆。 ”讲完了吗?”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很想离开酒吧,我握着口琴和钱包,脸上是快活的笑容。 米嘉低头,说:“在他去世后的一个月后,薇拉死于一场车祸。” 我颤动嘴角,问:“车祸?” “谁知道呢?她去卡尔斯霍斯特的总部,叫军方和克格勃还给她亲人和爱人。她……她疯了。” “不,是你们疯了。” 米嘉眼眸颤动,没有说话。良久,他再次开了口。 “你不会觉得,他在你和国家之间,真正选择了国家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柄口琴,出神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情况比你想像得要复杂,为了制衡他,克格勃其实准备把你……” “别说了。”我抬头打断了米嘉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米嘉收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不见什么情绪。只是小口抿着酒,直到酒杯见底。 我从柜檯后站起身,拿出一瓶伏特加为米嘉倒了满满一杯,说:“米嘉,喝完了这杯,你走吧。” 他举目凝望我。 “今日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此生我都不会再见你。” “好……”米嘉扯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那我们……就此别过。” 第183页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朝大门走去,只是在拉开大门后停止脚步,转身向内。 “作为他的下属,我们尽最大的力量将那个孩子剥离了出来。他现在是个普通人,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说完,他走出酒吧,彻底消失在卡萨布兰卡未央的夜色里。 米嘉走后,客人们突然起闹,拉我去跳舞。声名远扬的爵士乐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弹起了拿手好曲。气氛热烈,每个人都很快活。我看着他们,笑着,女人却突然醉醺醺地冲上来,将两条细细的胳膊挂在我身上。 “哎呀,塞斯老闆,你怎么在流泪呀?”她夸张的眼睫毛在我脸上唿啦啦地扫着。 “是吗?我在流泪吗?” “瞧您,泪光闪闪…… 您这是拿的什么,口琴?您会吹口琴?给我们来一曲儿吧!” 我笑着看女人,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吻了吻,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想有一家自己的酒吧?” “想啊,怎么不想,可谁像你这个瑞士人那么有钱呀。” “那好。”我站起身,在她微微诧异的目光中,搂住她的肩膀,对在场的客人们喊道:“以后这个酒吧就归她了,以后她就是老闆了。” 众人皆惊,问,那你呢? 我?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现在很想奔跑。 于是我推开酒吧大门,在凌晨的卡萨布兰卡奔跑。 我一边跑,一边笑,笑里含泪,可并不觉得悲伤。只是跑着跑着,我又突然很想跳舞。 于是在某片不知名的无人的沙滩上停下,我开始手舞足蹈,像亨利&mdot;马蒂斯画笔下手牵着手在地中海边跳舞的人。我也是在海边呢!无人牵手,却有风声和浪花伴奏。我闭着眼睛跳啊跳,跳出如梦的回忆,回忆一幕一幕地从眼前掠过,活生生的人便从中钻了出来,纷纷向这边跑来。 我看到了,有多么久远啊……是厨房里熬蘑菇汤抱怨肉不足够的老厨师,是踩着高跟鞋旋转的女服务员,是埋头在柜檯后算帐间隙却不忘学习立志考大学的男服务生,是将利刃插进猪脖子里放血吸引獾的到来的屠夫……他们掠过了,便是从蔚蓝的天际下控制降落伞摇摇晃晃而下却稳稳噹噹地落在地面上的女人,是和我一同仰望女人嘴里却念念有词追寻而去的男人,是躲在地窖写日记却在飞机上不住抹泪的被边缘化的中情局探员……接着,又是如丁香花般摇曳的却囿于母性之爱的俄罗斯母亲,还有篝火边含泪做出最后的离别的忧伤的大人物…… 最后的最后,舞蹈的最后。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黎明的天光初现,海浪轻抚我的脚踝。 “可别着凉了。”他自日光中走向我,朗朗清清的,是三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凉啊。”我笑着拥他入怀,“你怎么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呀。” 我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萨连科的嘴,就像多年前我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长着翅膀的白衣女人的胸脯上那样。 温存着,依偎着。 我知道,他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结束,万物终结。 -------------------- ps:故事还没结束,还剩一章和一篇后记。 第107章 插pter 106(完结) ===================================== 两周后,我再度踏上了西德的土地。 镜子里的人长发不再,修剪成了时兴的男士短髮,鬓角发白,红髮失去了光泽,像被濡湿的、发潮的干草。我戴起帽子,流连于西德的各个酒吧和咖啡厅,讲述一只红鹳鸟的故事。于是在某一天,雷奥如预料之中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彻底不写日记了,眼角的皱纹含着疲惫,也含有再见故人的喜悦。 “来见您,一是为了帮他传话,二是来向您道别。” 他笑着说,看起来沉稳很多。 “他一直想见您,但知道您不想见他,所以即使知道您在那里也没有上门打扰。这些年来他手里还有点权力,但差不多已经准备彻底放下了,他为我争取到了自由身。”雷奥顿了顿,继续说:“或许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德国,他一直嘱咐着我留意您的动向。几乎是您刚下飞机我就知道您回来了。可是要来见您,我也需要勇气。” “为什么呢?”我笑着喝下一口咖啡。这是家新开的咖啡厅,法国风格,摇曳的梧桐树下种满了鸢尾花,漂亮得很。 雷奥耸了耸肩,“说了您可别介意,我这可不是僭越的话,每次见您,都觉得您很悲伤,我很难忍住不……算啦,总归是需要勇气的事。您不必放在心上,莱利先生。” 我看着他,露出和煦的微笑,可不知为何,雷奥两颊渐渐攀上了绯红,闪躲着目光,他望向了窗外的街道和上空飞舞着鸽子的尖顶教堂。 “先生。”雷奥依旧望着窗外,并不看我。 “嗯?” “他说他手里有您要的东西,所以你一定要去见他。” “我知道,我会去见他。” “那么您现在好好听一听我说的话。”他收回目光,看向我,变得郑重起来,“多年前您对略萨小姐的叛变原因并不放在心上,是不好奇,还是已经心有所感?” 第184页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雷奥。” “是吗?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还记得多年前在德勒斯登那个夜里我跑向你的餐厅,求你帮助,同时也为你们带来了某位国防军军官想要合作的事情吗?” “记得。” “后来他暴露了,同时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嚷嚷着不见赫克谢尔先生,也不信他的人。” “没错,他有够折腾人。” “您花了大力气把他送到西柏林,交到我手上,我将保护他和理察&mdot;赫尔姆斯先生见面,如他的意愿。” “但他死了。” “没错,他死了,谁也没见成。但我告诉您,其实他马上就要见到了,是赫克谢尔先生要我秘密地泄露他的行踪给史塔西,引得追兵前来,进行象徵性的抵抗随即撤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雷奥目光闪烁,如炬般凝视我。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笑了,放下手里的咖啡杯。 亨利不想让那个叫卡尔&mdot;斐乐的军官和赫克谢尔先生见面,因为那个人所掌握的情报,涉及到了他的安全。 因为背叛的从来不是南希,而是亨利。 是为了亨利,南希主动扛下了一切。 那一晚她说这是为了“他”,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孩子,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海边发呆,突然把什么事情都给串上了。 还记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在见我的那一晚时说了什么吗? 他说,中情局叫我做的只管做,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自由,和萨连科重归于好。 于是后来我遵照亨利的命令掳走了莱茵&mdot;穆勒,而几乎就是在第二天,传来了上校的死讯。 不知道他们的合作是从何时开始,到达了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南希几乎与我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淹没她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来自于原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所以,这一回,我想帮她看透。 雷奥见我陷入了思索,想必心下已经瞭然。他喝完咖啡,惬意地长嘆一声。 “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站起身,孩子气地伸了个懒腰。西德秋日的艷阳从窗外落到他身上,树影婆娑件,他的笑容很愉快。 “那么,你说要和我告别是什么意思呢?” 他朝我投来温柔的目光,轻声说:“我要去越南了。” “作为一名军人,参与到真正的战争中了。” 突然,不知为何,他俯身在我额头上吻了吻,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我,也是最后一回。 “再见了,先生,再见了。” 两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美国某名情报官落入越军手里惨死的景象,从划烂的面容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雷奥。 我在科隆租了一间公寓,每天都会去广场上餵鸽子。在我餵鸽子的时候,身边总会出现一个看报纸的人。 他总是在黄昏时看报纸。 有时我们聊天,有时候我们沉默。当然,他并不仅仅只会出现在广场上,还会在夜晚时分的床边,梦里的深处。起初我总是不知不觉地流泪,后来有一天,泪水便怎么也流不下来了。 于是我决定去见他,还是拿着枪去见他。 那天天气很冷,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我穿着件颜色发灰的黑色羊毛大衣,带上毛呢圆顶帽,从公寓里下楼,去往停车场。空气冰凉,我却没有咳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近来自己变得很健康。 一辆前几年产的二手福特车停在道路尽头的停车场,其间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我上车后端详了一眼镜子当中的自己,便启动发动机从他们身边驶过。其中一个孩子对我笑了一下,于是我也慷慨地回赠笑容。 十二月的寒冬,朔风凛冽,车内却很暖和,我的心在去往见他的路上也变得活泼起来。他住在科隆郊外的乡下,驱车前往要不了多长时间。当被白杨树所环绕的别墅出现在眼前时,我将福特车熄火,开始抽起烟来。 在三根烟的时间里,我沉默地打量着这幢别墅,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森,和他气质挺符合。只是吸引我目光的是吊在墙上的那些枯萎的植物,似乎在某些画面里见过,但也记不清了。我没有多做思考,三根烟结束后,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下车朝别墅走去。 进入院门,院内一片萧瑟之景,摁下门铃,一位老妇人打开了门。 “哦,您……”她上下扫视了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就将我引进了门,“先生在二楼的书房。” 我朝妇人颔首,默然不语地走向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 暗淡的日光中,亮着一盏昏黄的阅读灯,两鬓斑白、面容瘦削的亨利从书桌后抬头,他穿着件灰格子法兰绒衬衫,外面套着件朴素的深灰色羊毛背心,书房里壁炉烧得很旺,所以并不寒冷。他在看到我时眼里掠过一道不甚明显的愉快神色。 “你来了。” 我点头,坐到了他面前,“我来了。” “这些年……身体还健康吗?” “很健康,”我点头,笑着说:“你呢?” 第185页 “不怎么好,肝有问题。” “看不出来,你不是一个爱动怒的人。”这时,妇人为我们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亨利道了声谢,端起咖啡小抿了一口。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如果你有很多问题,现在就问吧。”他抬眼看我,笑着,很明媚。 我摇了摇头,含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了。” “啊,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我以为你以前在德勒斯登就能看出来的,毕竟你的脑袋这么聪明。否则罗伯特为什么非要拿你和萨连科下手呢?这么说吧,埃里克是我的人,没错,但更多的是,他一名史塔西,在我和上校之间起到传话作用。” “但他把你和上校的合作关系告诉了罗伯特,所以罗伯特想拿我和萨连科下手,随便谁杀了谁都好,总该是引得你和上校之间有矛盾,一有矛盾,就要加深合作巩固信任,那么他就可以趁机扳倒你了。” “是这样的,没错,阿尔,是这样的。但那已经太过久远,远得我快要记不清了。” “不过,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有时候的确会忘,忘了一段时间,又突然想起来了。比如说,在我面前自杀的埃里克,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却很听你的话,或许说不得不听你的话,毕竟他还有父母。是吗?” 亨利慈爱地微笑,“这是个坏毛病,遗忘是一门艺术。” 我耸耸肩,亨利直起身子说:“喝点热咖啡吧,阿尔,你看起来很冷,你都不脱大衣。” “因为大衣里面有枪。”我望着窗外的白杨树说。 “哦,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枪。” 我些微讶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不是我不知道,是你不知道。你手里拿着枪,却不清楚该不该指向我,你对我有恨,因为南希。但恨又不足够,因为你对我有过感情。” “她是你们赫克谢尔家族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什么都是为了你。” “是呀,没错,是……”亨利瑟然地不住点头,像一个书读多了的老学究,“没错,我的南希是赫克谢尔家族中最聪明的孩子……她怎么就看出来了呢?我把她派这么远的地方……说什么救我,要我活下去,她代替我去死……唉,傻女孩……” 我喉咙有些发紧,但并没有流泪的冲动。 “她只是觉得,看不清你了。谁知道你为什么要帮苏联人做事,和他们合作呢?” 亨利诧异地抬起眼,“你真的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阿尔,我不是在帮苏联人,而是在帮德国呀……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日耳曼血液……苏联人和美国人都不是好人,可必须得抗衡德国才有机会,否则任何一方占据了主导,德国就彻底被侵占了啊……” 我扬起嘴角,“和你不一样,我生来就是在美国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谁也不爱,国家也好,人也好…… 你也不爱我,是吗?” “你孤独了吗?亨利,年纪让你需要爱了吗?” 亨利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拿起书桌上的一副相框凝神望着,目光闪烁起来。 “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是需要爱的。我的时候到了,阿尔。” 安静了一阵,他举目看我,“你送我到她身边去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你有这个冲动,否则你不会带枪,可你下不了手,因为对你来说,这种形式类似于你多年前的‘弒父’,太相似了阿尔,可你以此开始,就要以此结束。我并不担心你拒绝,因为我会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来,放到了桌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回来德国,也知道他死了以后一定会回来德国……没错,我还在关心着他呢,因为他是你的……你的爱人,而这个孩子,是上校的孩子,所以,阿尔,这里面有一个新的身份和合法的领养手续,那个孩子已经在院里待了一个多月了,要知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 “所以呢?” “杀了我,你就能带走它,可别辜负我呀。” “好。”我点头,“我答应你。” 亨利笑了,对我的直爽很是满意。他甚至有些激动,站起身来快活地踱步在书房内,嘴里念念有词,到真像上了年纪,“不是我怯懦不敢自己动手,只是害怕南希生气,她会生我的气,却不会生你的气……阿尔,我可以拥抱你吗?让我最后抱一抱你吧,我的孩子。” 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我,“别担心,早就没人在意我的生死了,下面的老妇人我已经打点好,遗书我也写好了,我是自杀,没错,自杀……而你以后,你要健康,要幸福,我祝福你,我的孩子……” 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总之抱着我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口口声声唤我“孩子”有多么不合时宜,但亨利似乎不在意了,他脸上堆满了愉快与期待的笑容。他松开我后再度坐到了书桌后,拿起相框深深一吻。 第186页 我站起身,也走到了他身边,掏出枪,拉开手枪保险,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你瞧,我们多年轻啊。”他抬头看了一眼我,目光便再也不离开相框了。 相框中的照片,二十岁出头的亨利一袭白衬衣,背着猎枪,脚踩马靴站在树荫下,在他的身边,是少女时期的南希,紫色的碎花长裙,黑色的玛丽珍皮鞋,长发垂落至胸际。两人望着镜头,笑着,落落大方、满怀幸福地笑着。 砰! 血液四溅,亨利笑着趴在了书桌上。 我拿起相框揣在了怀里,再拿起书桌上的牛皮纸袋,就此离开了别墅。 又是三根烟,我抽完了便驱车去广场,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看报纸的人一定会出现,我想也许今天可以跟他多讲点话。 “喏。”钟声敲响,夜色渐袭,我指着膝盖上的牛皮纸袋,说:“他们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这件事还没完呢。” 看报纸的人笑着道:“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比如说?” “比如说我爱你这回事。” 我笑了,心想肯定是因为夕阳,才叫脸颊如此发烫。 一个月后的某个雪天,我撑伞站在东德某处乡下的孤儿院大门前,一边抽菸一边等待着。半个小时后,雕花铁栅栏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七八岁,样貌清瘦的孩子抱着捆被子和行李从院内走了出来。我接过他手里的被子,朝他伸出手。 一阵犹疑后,他将冰凉的小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们各自都没有说话,他也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一大一小,两个人只是定定地朝停车场的方向走。 “你饿不饿?”我先打破了沉默,将他的被子和行李放到了后备箱里。 他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我笑了,说:“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他苍白的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爬上了我的车后座,我驱车带他去往了附近镇上的一家义大利餐厅,吃起了热腾腾的义大利面。 他一边吃,我一边告诉他,以后他要叫我“施密尔叔叔。” 他点了点头,嘴角上沾满了蕃茄酱,我笑了,觉得他很可爱。在他用餐的空档,我去餐厅外的门廊下抽菸,其实在得知萨连科的死讯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时我想起了多年前我从在薇罗奇卡的别墅中抱着孩子莫名其妙地流泪时的心有所感。我似乎很早就已经知道,我和这个流淌着他的血液、和我同名和他同姓的孩子还有个未来了。 我抽了两根烟,不知不觉间阿尔已经吃完,坐在凳子上乖乖地等我。他的模样很像他舅舅,麦浪般的金髮,蓝眼睛,鹰钩鼻,两片薄薄的嘴唇。我朝他微笑,带他离开了餐厅,两个月后,我在阿尔高盘下了一间临街的店面,从市政厅拿到了经营许可,干起了老本行。 这是第三家琴声餐厅。 从诺伊老闆,到塞斯老闆,再到施密尔老闆。 我其实早已记不清自己拥有过多少身份。 阿尔很沉默,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他的语言系统是俄语,于是我在想办法找一所有俄语教师的学校。而琴声餐厅却迟迟没能开始营业,因为厨师招聘总不尽人意。直到在1966年的春天,一名头髮全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推开了餐厅们。 “弗兰克!”我惊讶地叫出声。 “我就知道是您,老闆……”弗兰克老泪纵横,自从1956年我离开德勒斯登,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年。 “你怎么……你怎么在阿尔高呢?”我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弗兰克抹着老泪,说当初我走后,史塔西把餐厅查封了,还要把他抓去,是萨连科少校救了他,把他安置在德勒斯登的乡下的某间餐厅里干活。这一干就是九年,但那家餐厅很不幸地在去年倒闭了,可弗兰克已经习惯了厨房的生活,于是在四处求业。前几天,他看到了我张贴在断桥上的招聘gg。 “叫‘琴声’,我就不信是巧合……”他哽咽地说。 “那么,弗兰克,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过去不一般,我不能保证以后百分百的安全…… ” “唉,老闆,何必说这种话呢?我老了,孤家寡人,得有个安身之处啊。” 我嘆息一声,说:“只要你想,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可是,少校呢?”弗兰克四顾道,“他那时为你丢了魂儿,他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不仅找到了,后来我们还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可不是少校,早就是一名中校了。” “所以,他在哪儿?” 我抿了抿嘴,恬然地微笑道:“他,他就在这儿呢。” 门外,易北河在阳光下永恆不息地流淌着,闪闪发光,就像他的双眸。 弗兰克似乎意会,不再多问,总之,琴声开张了,生意越来越好。没人来打扰我们,史塔西、克格勃仿佛都不见了。也许这其中有当初萨连科的同僚们的做工,但我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每当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会去易北河游泳。在入水的时刻,我总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像初识时的亲吻,令苍老的心也会迸发新的激情。紧接着便是温馨而深刻的拥抱,绵长而令人回味。在平缓的水流中,周身被全然包裹,内心里溢满了平静,完整的快乐和欢愉随浪花而来,一阵一阵,到了那时,我会仰躺在水面上,看阿尔高上空金灿灿的艷阳和蓝得透明的天空,微笑着,随波而去。 第187页 这是我的爱好,几乎每天都去,每次都会幸福得流连忘返。而到了天气冷不再适合游泳时,我就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吹口琴。我吹得很好,经常会吸引路人围观。当地人知晓我是琴声餐厅的老闆,会衔着笑容安静地听着。偶尔遇到外地人,面前甚至会留下一两张小额的钞票。那些钱我都给了阿尔,叫他去镇上买糖果吃,多交些朋友。 日子平淡安详,唯一的问题就是阿尔。 这个孩子跟了我半年有余,我没有给他改名,他依旧叫作“阿尔弗雷德&mdot;亚歷山德罗维奇&mdot;萨连科”,他很听话,只是沉默得让我担心他是心里出了什么毛病。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认识我,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对我有印象的。他总是在放学后独自在房间里写作业,听收音机,从不出来玩耍。餐厅打烊后我和弗兰克预备好了晚餐,他也是浅浅地只吃一点。我给他买糖的钱,有一次被我发现他偷偷地藏在了地板下的缝隙里。他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对我的示好,他以孩童那并不令人反感的扭捏默默地接受着。 有一个晚上,我方在二楼睡下,便听到一楼传来咣当一声,我以为店里来了贼,连忙披起衣裳下床,提着根棒球棍来到了一楼。 我放轻脚步走入厨房,发现阿尔穿着睡衣,赤脚着,脸颊在夜色下也清晰可见不知所措的绯红。看着地板上摔碎的牛奶罐,他咬着下唇快要哭出来。 注意到我站在门口,他再也忍不住,顿时眼泪汪汪。 我连忙丢开了棒球棍,蹲到了他面前,把他从玻璃渣当中抱了出来。他站在干净的地面上,小手拧着睡衣的衣角,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对不起,叔叔。”他哽咽着说。 “好了,阿尔,别哭,这没什么,只是一瓶牛奶而已。”我蹲下身拣玻璃罐的碎片,可不能扎到了孩子的脚,我想。 “我只是太饿了。”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不解地抬头,“可是,晚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呢?” 他低着头不说话,难过得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厨房角落里的阴影里去。 “我怕自己吃得太多……你就……你就不要我了……” 我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他更用力地拧起了衣角,完全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泪水涟涟,叫我心里直犯难过。 “阿尔…… ”我轻声唤他。 “因为,因为孤儿院里的人都说,爸爸妈妈是爱孩子才会领养他们的……但是你……你从来都不说爱我……” “可是,不是所有的爱都得说出口的。” “不,”阿尔抬起头,窗外的月光闪耀在他泪汪汪的蓝色大眼睛里,他忍耐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舅舅说过,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他就总是会说,‘阿尔,我爱你’,他总是说爱我,一遍一遍地说,从不厌烦……可你,你从来都不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我……也许你不爱我,会不要我…… ” 说完,阿尔嚎啕大哭起来,用袖口不住揩泪。 我张了张嘴,却哑然在原地。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窜进我心里来了。我想起多年前萨连科问我的那个问题——你到底爱不爱你自己? 那时我没有回答。 但现在,时隔多年,我终于有了答案。 于是我露出微笑,俯身抱住阿尔,是真情实意地对这个阿尔说,也是对那个彷徨了一生最终落地的人说—— “阿尔,我爱你,我当然爱你。” 正文完 美岱 2023.10.8 -------------------- ps:还记得楔子吗? 后记还没写完,写完后择日放出,‘写在最后’也是,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