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君》 第1页 [古装迷情] 《将君1》+《将君2》作者:行烟烟【完结】 文案: 名扬后世的「名将之血」叶家的始祖,在成名之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斥候。乱世的局面,却是名将的试炼场,千金难求的闪亮舞台。看叶家五代,如何开拓不世功业,征服倾世红颜,克服不可更改的早夭命运。名将之血,将中帝君——《将君》,一部惊才绝艷的战争爱情史。 【一】 元光五年十二月十七夜。 裂时二刻。 天穹黑如泼墨,烟河两岸血光沖天。 战线跨河横亘十余里,二军厮杀之声响震四野。 水流湍悍,河上浮桥尸骸塞道,成百上千的均军筏子自南岸渡河,将血色烟河压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隔着脉脉夜雾望不清其首尾,只闻其间马嘶兵喝之声混同河水激浪一齐叠涌而来,肆然震动着北岸的淳军大营。 最暗的夜,最冷的水。 淳军重过百斤的啸天弩机沿岸一字排开,连番发射的硕重弩镞向着对岸力图渡河急攻的均军铺天盖地地落下,一波波河浪急震怒涌,迎来的却是均军益发不计伤亡的如虎攻势。 战局从第一只均军铁蹄踏上北岸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全面倾倒。 淳国二面临海,素以其水军为傲,然而一旦失了河上防线,纵有千舟万楫也难敌怒马长槊的均军步骑大军。 裂时六刻。 随海螺号破天一声呜呜长鸣,正于烟河北岸力战抗敌的淳军兵马急速集阵,纷纷沿河放排退走。均军虽靠渡河强攻跷胜一时,然其将兵多不谙水,待到返身上船、逆流而追已是煞费周折,又因忌惮淳军水上防势,耽慢之间已让淳军人马顺河退走大半。 冬夜寒风刺骨,卷着岸边粗砺的沙粒呼啸而过,将四周沉凝着的浓厚血腥味猛地剖散开来,如尖刀利刃一般割过北岸一名沿河策马疾行的淳军斥候身周。 风挟杀声入耳,马蹄落地,血浆迸溅。 远处淳军主帅的镶金白底黑纛大旗早已歪倒在岸,被血水染得不辨字色。嘶喊声中,最末一军压阵在后的淳兵人马且战且溃,黑压如蚁一般朝岸边聚排之处蜂拥而去,急乱之间自相踩踏,马倒人翻,哭号恸地。 他眼皮微微一跳,勒缰止马,回首逆风定睛去望,晃身却见数名银甲亲兵浴血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来不及收缰便翻身滚马而下,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一大步上前攥住他的马辔便急喝道—— 「可是冯将军麾下的斥候?速去追禀冯将军,三殿下身中流矢、已为梁隐部下生擒,眼下生死未卜!可着冯将军速速分兵来援……」 话音被一支啸鸣而至的短镞截断,不过一瞬剎的工夫,人便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旁边几名亲兵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却已纵身跃下马背,抽刀挎腰,弃马朝与溃兵后撤相反的方向疾速跑去。 「你疯了!」一名亲兵率先反应过来,拍马便去追他,却被迎头一阵箭雨逼得滚身落马,踉跄之间差点摔倒在地,但又被他转身一把拉起。 风嘶箭啸声中他脸色平静,松开手,重新握住腰间刀柄,开口道:「冯将军已于河上令人锁筏连船近百艘,待这一军人马放排退走,便沉锁两岸,断河道以阻均军进击之路。」他停了停,又继续道:「莫说当此节骨眼上冯将军不可能分兵来援,纵是能来,待救得三殿下亦已迟了。河道既断,如何能退避均军追击?」 「放你娘的狗屁!」亲兵闻言大怒,扬鞭指着他的鼻子便欲大骂,然而话未出口,就见他已无声转身、正欲继续往前方岸边箭阵密集处冲去,不由飞快扯住他的胳膊,怒声问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不要命地往回跑,莫不是想去送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本是奉冯将军之令至阵后赍报以闻三殿下,殿下既是未死,那我自当找到殿下,以成冯将军之令。」说罢,他抽过胳膊,再也不看亲兵一眼,自溃兵人马间隙中横穿疾奔而去。 亲兵怔了一怔,随即低头啐骂一声,沖身后几人做了个手势,便跟在他的身后大步狂追上前,在他身旁喘喝道:「你若有法子能救三殿下,我便集未亡亲兵百人随你一道赴死!」 疾进间,他眼风一扫亲兵的脸,却道:「我不是去救三殿下。」 亲兵乍然间又作怒,足下险些绊倒,未待发作又听他低声慢道:「我是去杀梁隐。」 ——果真是疯子! 「你……!」亲兵口中吐出一字,生生咽下了在喉间滚过的后半句,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随他跑得更快。 去河百丈间俱是尸骸,待避过三波箭雨,他已冲到了均军集兵渡河最汹之处,身后渐次地跟上来越来越多受召而来的银甲亲兵。 远天透出一点白,却又转瞬被乌沉沉的流云吞灭。 他停下,喘了两大口气,然后重重地俯身卧进岸边沙草丛中。 填时一刻。 远处的战声小了许多,然而烟河南岸却有层进不穷的均军人马沿河而下,河浪被乌压压的一片船筏激得愈高愈猛,击打河岸的声音犹如惊天怒雷。 十张木排,一百个人,无声无息地伏在岸边浅滩中,尽沐在混杂了硝烟血尘味的烟河水中。 「方才未顾得上问,你叫什么?」紧随他一路狂奔至此的亲兵口中咬着干草茎,声音含糊地沖他耳侧道。 第2页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河对岸,眼底冷光淬黑,半晌不发一言。 「我叫许闳。」亲兵久等不耐,拿胳膊肘轻撞了下他的肩,又道:「倘是一会儿要并肩赴死,好歹留个姓名。」 他这才回头,默然片刻,方道:「若是要死,还留名作甚?倘能活着,再与你知晓我的姓名。」 【二】 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劲健有力,浪波一层层翻滚上来,将整个船板打得湿透。 左腿胫骨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痛,一次比一次更汹涌。 孟守文闭了闭眼,咬牙发力,再一次试图挣脱均军用来将他捆附在舷边的麻绳。 却又是再一次徒劳无功。 左手五指间满是自己粘稠的血液,膝上的箭伤与背后深浅不一的刀口无时无刻不在警刺他的神经,气力虽因失血过多而绵软,可越来越尖锐的疼痛却令他变得愈发的清醒。 远天隐约有曦光现出,船荡了几荡,再望时,又回复了不见星点的墨黑。 看天色,应已过了填时。河上战声越来越小,想来冯徽早已携兵马沿河退走、沉船落锁,只不知跟着自己的那数百名亲兵是何着落。 他侧移了一下身子,想要看清船后均军的动向,可一动便又拉扯到伤口,不由咬牙轻嘶一声,慢慢地靠回船舷。 耳边传来舱内均军将兵们若有若无的说笑声,想来他们定是满意于今夜的战果——能够生擒淳王第三子、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孟守文,便是纵放淳军败兵沿河退走而不追,对梁隐之部而言只怕亦是赏赠无数的一役。 想着,他的嘴角不由扯开一点。事行至此,他竟还能如此自嘲,却不想想今夜败役一朝报抵毕止,国中那帮老臣们定又会如前次一般掀起一波力持议和称臣的风潮来。 两个月前自毕止挂帅南下的那一幕犹历历在目,父王那清矍的目光在此刻忆起是火一样的烫,初抵河北大营前的触目惊心令他无一夜得以安枕,便是心中曾存有的豪情在眼下也是显得那般可笑。 他闭上眼,微微攥住拳,心头滚过一阵阵不甘。 身为淳王三子,挂帅出征,未立一功却为敌所擒,生死不论,这兵败辱国四字便如骨刺,叫他怎能甘心! 倘再给他一次机会,倘再叫他选择一次,倘使今夜得以重演,他一定不会败得如此难看—— 远处忽起一簇火色亮光,遽然将这血腥夜色横撕开了一条裂口。 火焰随波涌动,随风疾行,不多时便膨燃如球,直冲船头而来。 夜空虚渺,整座船在这一瞬都变得寂静无声。 时间似是凝止,流风静滞,就见那簇火球越燃越烈越行越快越来越近,火焰如同张扬舒展的巨翅一般在浪波上腾踔飞涌,眩目狰狞直扑而来,然后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船板瞬间震了两震,立在船头高高扬展的「梁」字帅旗已被火色吞噬,嘶啦啦地燃烧起来。 船上的均军将兵们这才陡然反应过来—— 「直娘贼的淳军伏兵!」 有人率先怒骂一声,船舱内外的均兵们纷纷操起刀戈,边骂边向船头跑聚,然而未待他们站稳脚跟,整张船板又是重重一震,船尾亦遭火筏冲撞,料草屯积之处顿成一片火海,火势沿风急速蔓延,弹指之间便侵向船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船上的均兵们慌了阵脚,任谁都没料到在淳兵已撤军放排退走的情况下,竟会在此处遇着敌人的埋伏;而若非是经精心筹谋,淳兵又怎会如此精准地袭中均军主帅梁隐的帅船。 火烟迷濛,河上四周的均军筏子亦已看见了此处情景,皆纷纷驰近意欲增援,然而不远处又有一簇簇火光骤然亮起,数只燃烧的木筏横冲直撞突闯而来,硬生生地隔断了船筏之间的水道。 船头一群被火苗燎到的均兵们惊惧地高声大喊,慌乱之中纷纷跳船入水以图自救,另有从船尾张惶逃来的一批将兵,推搡之间不知又有多少落入船下,一时间整座船上哭号声塞耳,血火之景犹如暗狱。 一片大乱中,一个貌若将领的人站在当中怒声厉喝,试图整肃军纪、安稳乱兵,然而挟风而至的一枚冷箭却端端正正地没入了他的颈后。 均兵们看着他倒下,瞠目静默了半瞬,又譁然躁乱起来,惊惶四窜,惟恐被在暗处的敌兵冷箭射中。 孟守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乱势中自船尾浓烟中攀舷而上的年轻士兵。 火烟之中,那人的身影半隐半显,动作矫捷刚健,在船板上站稳的下一瞬便反手开弓,俨如行云般流畅,肆浮的血腥味愈发衬出这一箭的沉静冷厉。 这一场变故同样令孟守文感到讶异万分。 眼见梁隐帅船大溃,身上的伤痛仿佛已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血液沸腾燃烧的热辣快感,人已兴奋得仿佛就要窒息—— 这是淳军的伏兵! 淳军竟有伏兵在此! 那人抽刀快步走近左舷,翻掌砍断了几条舷木,又跃过一截倒下的燃木,正欲转身往船头去时,一偏头却看见了被捆附在船舷上的孟守文。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走近,弯腰伸手,重重地将孟守文的衣甲领口扯开,隔着烟雾定睛看了一眼甲内镶刻的徽记,竟是迟疑地开了口:「三殿下?」 黑灰血尘遮蔽了他的面容,纵是离得这么近,孟守文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件皮甲是属冯徽麾下的远探斥候军所着,看品阶当是个校尉。 第3页 孟守文素知冯徽所部的远探斥候军乃是淳军河北大营精锐中的精锐,能于此部被除校尉,必是兵勇非凡、肩扛军功之人,此刻虽疑却喜,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可那人却没立时救他的意思,只紧声又问:「三殿下可知梁隐此刻却在船上何处?」 孟守文一怔,随即撇眼望向船头一片乱兵之中,哑着嗓子开口道:「便是方才被你一箭射倒的那人。」 那人挑眉,转头侧耳细听,待确认那众乱兵口中叫的果真是「将军已亡」后,才松松一垂眼,蹲下来割孟守文身上的麻绳。 孟守文打量着他,见他听见梁隐已死却仍是一脸平静,不由大奇,问道:「你叫什么?」 「叶增。」他答得不含糊,下手飞快,几下便将孟守文松了绑,又用手掌按了按孟守文的左腿胫骨,问:「殿下可还能站起来?」 孟守文咬牙用力,半晌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此时整座船上火势凶烈,均军将兵们惧火不善水,既闻主帅梁隐已死,又听船周有淳兵震天喊杀之声,俱以为淳兵伏者甚众,船上的士兵们纷纷跳船逃命,远处的均军的筏子亦不敢再进,皆划橹调头旋走。 叶增抬头望一眼战势,然后单膝贴地,飞快道:「冒犯了。」沉肩抵住孟守文的胸膛,一用力,便将他背着站了起来,「此船不可久留,属下先带殿下逃命。」 「逃命?」孟守文又一怔,扭头看了看这火烟下的均军溃态,「难道不是冯徽分设伏兵在此?梁隐既死,我军侥胜,为何却要逃命?!」 叶增利落地将麻绳绕过孟守文背后,反绑在自己身上,紧紧缠了两圈,并不答话,只是翻过尾舷、急速攀爬而下,跃上水中浮着的一块宽大木板,侧伏在上一动不动,任其随波顺流而下。 待到去船数十丈,他才缓缓开了口:「并非是冯将军分设伏兵在此。攻船火筏不过十张,待到火灭烟散、均军回过神来,到时想要再逃便已晚了。」 孟守文皱眉,「你……冯徽共遣多少人回援?」 叶增沉默片刻,方道:「冯将军不知三殿下中矢被擒,因而未遣半人回援。属下携将军手报至阵后寻殿下,恰遇殿下亲兵所报,遂集退兵百人,行此一事。」 不过百人而已…… 孟守文背后一阵发冷,回头去看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着的梁隐帅船,低声斥道:「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是疯了不成!」但见叶增静默不语,才又微微嘆道:「冯徽着你来报何事?」 叶增低头,边解麻绳边道:「入夜后才探得的间报,道梁隐此番渡河急攻前,裴祯曾于军前大下新令——倘使帅将战死,则其所部之校兵皆需全部问斩——此令是为『拔部斩』。冯将军得报时已接殿下退兵之令,遂着属下至阵后寻殿下,期以殿下压阵之兵戮力急攻梁隐主船,倘使梁隐战死,则不惧其兵不乱,我军亦不需连夜放排退走,」他微微一顿,回眼望望孟守文,「却不料殿下已为梁隐部下生擒。事出仓促,不及往报冯将军,若有获罪之处,还望殿下明察。」 孟守文听得心中大震,脸上却声色不动,只问他道:「冯徽鲁莽之处且先不论,你不过听一间报便敢如此行事,竟也不怕那是假的?」 叶增眉头轻轻一动,道:「此报乃是属下与两位袍泽一併渡河探回的,自然不会有假。」 孟守文脸色亦变,默了片刻,才又问:「其余二人眼下何在?」 叶增道:「一死一伤,伤者已归冯将军麾下,殿下若有不信之处,可自往而询之。」 麻绳一松,孟守文慢慢地仰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许久才开口:「你多大了?」 「过年便是二十。」叶增低声答。 孟守文斜眉,脸色有些不可置信,「几岁入的行伍?」 叶增将刀在靴底擦了擦,声音依旧低低的:「十四。」 孟守文盯了他半晌,目光隐约透出丝贊意:「如此年轻,竟能入得冯徽的远探斥候军,将来必得拜将。」他屈起伤腿,皱了皱眉,「照此说来,你今夜之行,所图并非救我,而是欲杀梁隐?」 叶增收好刀,默不吭声。有血水自额角缓缓流下,他抬手一擦,脸上终是露出些怠色。 孟守文瞧着他的模样,嘴角一动,嚯笑道:「纵然果真不是为了救我,可也不该弃功名于不顾之地——便是骗我几言,我又何尝知晓?」 漂行渐缓,远处火势也渐渐小了,叶增打量着河上,不答却道:「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天亮之前应能浮流而还。」 孟守文嘴角笑意收起,心知他所言之意。淳军主帅阵前受伤,亲兵力战却不能保,这项罪名落在谁头上都是个死罪;好在如今他得以生还,而梁隐竟死,这伏袭之功亦不当属一人所拥。 他沉默了一阵儿,却是转言道:「须知今夜此行可谓赴死,你竟是不怕死?」 叶增想了想,「只要是人,都怕死。」 孟守文微微点头,道:「那又为何在今夜如此拼命?」 「因为……」叶增撩了把河水扑在脸上,任水冲去面庞上的脏尘血污,半晌才继续道:「不想再败。」 自天仁十八年贲宣帝下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至今,已近五年。 元光元年,裴祯受禅登基即位,继而改天下有号曰均,都天启;以妻弟黄华为休王,仍都八松;又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 第4页 元光二年,裴祯以怀启王身死告白于天下,诏令东陆四州贲朝诸侯王遣使入贡称臣。澜州晋、彭、休三国因惧其威,遂遣使入京朝贡、拜表称臣于殿上,受封均朝王侯。中州淳国及宛州平、唐、楚三国则以裴祯位得不正,拒不出使纳贡,仍以贲臣自居,谓裴氏为伪庭。 元光五年二月,裴祯御驾亲征,帅军四万北上伐淳;七月,淳国河南十三座重镇接连失守,均军先锋使梁隐攻无不克,率师直趋烟河南岸;九月,淳军河南行营大都统廖觉阵前战死,淳军大败,退守河北;十月,梁隐陈师于烟河南岸,日夜伐木造筏,大有渡河直趋毕止之意。 时淳王孟永光病笃,国中闻大军屡败、交战时逾八月竟无一胜,老臣多有议降称贡者;淳王未以为然,以三子孟守文为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令其挂帅南下,以王胄之身定军心、鼓士气,是以彰显淳国必胜之决心。 ——不想再败。 孟守文耳中滚过这四字,喉头不由发紧。 当日自己主动请缨,而父王力压朝中议和之潮于不顾,允他挂帅南下,所为不过这四字! 此刻听见这话自叶增口中说出,心中不由不为之震动。 而有如叶增这般想法的士兵,在淳军河北大营中又岂是少数。 多年来守战这片河土,脚下踩的每一寸都是家国,每一场战役中倒下的都是袍泽血肉,谁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倘能选择,试问谁想再败,谁又愿再退! 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 不想再败。 【三】 天亮之时,已有数十名亲兵浮流而还,沿迹寻到孟守文与叶增,在北岸浅滩处聚集起来。先前淳军退走时所用的木排尚余下不少,孟守文便遣几人放排而下,先行追报冯徽所部。 以许闳为首的几个亲兵小校一见孟守文便跪地不起,声声哽咽,请赐以罪,待看清孟守文身上的伤后,又个个惊惶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清创包扎。 叶增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看着这有些好笑的一幕,低头抿直嘴角,用力把左脚上的牛皮长靴拔了下来。 他素知孟守文深得士兵们的敬戴,便是淳军河北大营中的宿将老兵们,亦在私下里对其称赞有加。 孟守文于十月末抵赴河北大营,名虽为帅,行事却毫无半点王室贵胄的作派,莫论是平日起居或是集将议事,皆与人为善,御下赏刑分明,更无滥苛之举,两个月来上将下兵无人不服。 更何况在淳国河南大营惨败、八个月来十三座重城接连失守、毕止举朝共议称臣求和的惊澜之下,孟守文竟还敢接下这河北行营大都统的帅衔、快马南下赶赴军前、以王胄之身与敌军隔江而峙,单就此一点便不得不令人为之敬服。 然而淳军吃败多时,一朝再战均兵人马,难免仍会心生骇惧之情。今夜一战虽为孟守文所力持,但如冯徽等统兵老将却腹虑重重,以为必不能胜,因是早已做好了兵败放排退走的准备;而孟守文则因为彰一己之志,坚持率部压阵殿后,以致其后身中流矢冷箭、竟被敌军生擒。 但,若是冯徽等老将从一开始就未抱有必败的念头,也许今夜便不会真就败得连主帅都被敌军生擒了去…… 叶增脑中方一闪过这念头,思虑便被横过身前的一道人影给截断了。 他微微抬头,见孟守文已在亲兵的搀扶下走至他面前,当下便又低眼,道了声:「三殿下。」然后飞快地将手中长靴在地上磕了几下,又倒过来往脚上穿,意欲起身见礼。 孟守文却止住他的动作,目光向地上一探,就见他靴中倒出来的都是些凝固了的血块,再往他左腿上一瞟,当下脸色就变了。 约有十指宽的一道伤口,斜划过他的左腿胫骨,皮肉翻飞,深可见骨,血痂凝了又裂不知几回,一片血沫模糊。 孟守文面色僵硬地站了半晌,忽而扬扬嘴角,淡声问:「何时受的伤?」 叶增似是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起身站妥,却未答一字。 孟守文又扬扬嘴角,神色难辨:「便是拖着这伤,一路将我救回来的?」见叶增仍不吭气,他便转身挥手,令其余亲兵们一併靠过来,然后似笑非笑道:「瞧瞧他这腿伤,再瞧瞧我这腿伤,倒显得我像个娘们儿似的!」 他不待叶增开口,忽又敛了笑,沖身边亲兵们道:「此人将我从梁隐帅船上背下来,却说『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他盯紧叶增,声音亦提高了些:「你说你叫什么?」 叶增微微皱眉,「叶增。」 孟守文身周一众亲兵们闻言早已面露尴尬之色。许闳更是二话不说便出列跑至叶增身前,弯腰半蹲,用之前替孟守文清创包扎的药布替他处理腿伤,脸上微有臊色,道:「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叶校尉莫要见怪。」 叶增倒也有些僵住,只拿眼去望孟守文,眉头仍是微皱,口中慢慢道:「三殿下。」 他自是知道这些个跟随孟守文自毕止南下的亲兵们皆是簪缨贵胄之辈,十有八九都是祖上立过军功的将门之后,难免会有骄躁之处,因而也从未见怪过,只是不知孟守文眼下这番作态又是意欲为何。 孟守文掠过他的目光,探目望向那一片在晨雾中翻滚上下的河浪,却道:「起雾了。便在此处等着冯徽回报罢。」 第5页 直到临近正午,派去追禀冯徽所部的亲兵才有人回报,道冯徽已令麾下收筏上岸、扎营休整,亦已分兵追报其余几将之部;因梁隐已死,而河上又起大雾,料想均军纵是反应过来此诈伏一事,却也没有胆子敢在河上顶着如此大雾再度进击;乃着请孟守文及亲兵顺流而下,回营再议对敌之事。 待一行人入营之时,天已近黑。 冯徽领着数名将领披甲静候,但等孟守文回来便欲请罪;孟守文因有伤在身,并未于此事多言,只召众将入帐问了各部将兵伤亡之数,便遣众人各回帐中歇息,待天亮之后再做细议。 翌日天明,叶增方一出帐便被人拦住,说是孟守文令他过帐议事。 他未曾多想,便禀命前去中军帐下;岂料人一近帐外,便有守帐士兵垂首对他行礼道:「叶将军。」 叶增一扬眉,脸色有些怔迟,未答时又听士兵道:「三殿下手札今晨已下营中,擢将军为殿下亲兵都统、左迁鹰沖将军。」 他默了一瞬,未与士兵多言,便径直入了帐中。 帐内光线略为昏暗,浮尘微渺,在细束阳光中轻轻飘舞。 孟守文未披甲冑,身上只着了条深青色的厚棉袍,束在脑后的黑发上穿着一根墨玉簪,手中轻捏着紫毫,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后便抬头望过来,侧脸俊容被从帐外射进来的阳光斜割成了两半阴影。 「三殿下。」叶增行礼,看着眼前这个与昨日殊为一人的孟守文,心道这个从毕止南下军前的王室贵胄倒该是眼下这副模样。 孟守文丢下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微微笑道:「洗去那一身脏尘血污,你这模样倒是齐整了些。」 叶增思虑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开口问:「方才听帐外守兵所言殿下亲兵都统之事……」 还未说完,孟守文便打断道:「从冯徽那儿将你迁来,倒像是剜了他一块心头肉。」他瞟一眼叶增的神色,反问:「怎的,莫不是委屈了你?」 叶增站定,「敢问末将何功,可得如此封擢?」 孟守文慢慢道:「救我。杀梁隐。退敌军。」 叶增低头:「末将初心并非是救殿下,能杀梁隐亦属侥幸,退敌之功更不当属末将一人所拥。殿下此番封赏,实是过擢。」 「过擢?」孟守文挑眉,拾笔敲了敲案沿,「你可知我幼时在王宫中习兵书时被授的第一事是什么?」见叶增摇头,他才继续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叶增皱眉。 孟守文又问:「以你所见,我大营兵马为何不敌均军?真是因兵孱马弱、不习阵术、不善刀戈?」 叶增微微攥住垂在身侧的右手,摇头道:「两军交战八月竟无一胜,任是何等锐扬的士气都会受挫。自河南大营兵败、河南十三重镇陆续失守之后,我河北大营便畏敌如虎,虽是不愿再败,却也不信能胜。然倘是连自己都不信能胜,又何来御敌之士气?」 「说得好。」孟守文点头,「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说我此番实是过擢了你?」他眉目凝肃,嘴角却含笑:「便要让这河北大营上下皆知你叶增此番所立斩敌之功,」顿了顿,又道:「更要让我淳国内外皆知河北大营此役破敌之胜!」 叶增一梗,眉头又紧了些,却是无话可驳。 ——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他僵了一阵儿,重又开口道:「纵是殿下意欲封擢末将,亦须沿循河北大营旧例。鹰沖将军一衔并非边将可据,还望殿下三思。」 孟守文手中的笔尖一抖,眼角一斜,缓缓道:「我孟守文的亲兵都统,何须沿循边将旧例?」 叶增抬眼,「三殿下此言何意?」 孟守文不答却问:「可曾去过毕止?」 这问话语速和缓,语气闲适,竟似闲聊,令叶增一时不解其意,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未曾。」 孟守文看着他,又问:「可曾想过去毕止?」 叶增再度摇头,答:「未曾。」 孟守文笑笑,停了片刻未言,转了几圈手中的笔,才慢悠悠地道:「毕止有淳国最华贵的屋宇、最美味的菜餚、最上等的烈酒、最美貌的女人,你不想去看看?」 叶增对上他的目光,「末将志不在此。」 「你志在何处?」孟守文面上仍然带笑,眼底却了无笑意,「杀敌,致胜?」 叶增缓缓点头。 「杀敌,致胜。杀敌,致胜。」孟守文重复着,「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叶增站得笔直,一声不吭。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若听不懂,是因你太年轻。但将来总有一日,你是会懂的。」 说罢,他横腕一压笔,冷声道:「鹰沖将军。不必再议。」 【四】 元光六年正月初六,河北大营红旗捷报飞马送抵毕止。 孟守文以十二月十七之夜退敌一功尽归叶增所有,详表其设伏袭敌、奋力救主、手斩梁隐三事于御札之上,奏以叶增为亲兵都统、依国朝故例左迁鹰沖将军。 毕止闻报举朝震动。 淳王孟永光特诏加赏河北大营上下将兵,又遣使持报以谕国中诸镇屯军,令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 第6页 至元光六年二月末,诸镇军马凡论及河北大营之事者,无不提及叶增之名;淳国朝中议和之声亦因河北大营此一胜役而消减甚多。 快马蹄声在入夜后的大营中听起来格外惊耳。 过辕门,叶增勒缓拢辔,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木枚从马嘴中取出来,拍拍马鬃,任营兵将马儿牵了去,自己披着一身湿甲大步往中军走去。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烤肉香气,远远地便有守帐士兵将帐帘撑起,恭声道:「叶将军。」 叶增在外将靴底狠狠在地上蹭了蹭,又拨去甲冑上的几处湿泥,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帐内暖意蒸人,地上火盆里炭舌张牙舞爪。 「回来了?」 孟守文闻声早已起身走出内帐,盯着一身水气的叶增,眉头轻轻一舒,神色瞬时懈怠了几分。 见叶增点头,他便踱去案前,「如何?」 叶增跟了过去,禀道:「带着张茂几人一併过河,摸了两个敌哨。均军守备之严森,竟甚往日。河上日益减寒,恐其近日内欲有所动。」 孟守文静默片刻,方道:「冯徽等人日前所言,竟是皆无可信之处?」 「非也。」叶增动动眉头,「均军自梁隐一败后,士气大有所落。冯将军等人大放空船、于烟河上下广布疑兵,确能威慑均军,使其不敢轻进。然梁隐既死,裴祯岂能甘心?以其贪暴之度,必欲寻隙而为爱将报此一仇。再者,均军自天启北上时日已久,粮草继之不及,全仰所占河南十三镇为之补耗,若是再不北进大掠。只怕裴祯麾下大军亦撑不过多时。」 「裴祯,」孟守文脸色暗下去,口中轻念:「虽踞天启自命为帝,实不过一介乱臣贼子;其麾下将兵虽是征伐勇猛,然终不过残戾之徒耳。我淳国又岂会果为他所败!」 他转身,问叶增道:「与其坐等其进,不若我军先下手为强,依你之见,倘若我军此番渡河强攻,胜算能有几成?」 叶增抬眼,「殿下若欲先于裴祯动兵,末将以为不必正面强攻。伤彼之兵,士气为先,殿下倘能出奇兵断其粮道一二,则其士气定会大伤,到时再整大军渡河倾压之,必能使其不战而溃。」 孟守文思虑了一阵儿,伸手拨平案上摊着的牛皮舆图,「择其粮道而断,当择何处?」 叶增顺势一指,道:「眼下均军所重之处,无外其所占淳国之河南十三镇;至于自天启出铭泺山、过岐水、北通军前一线粮道,倒无重军所护。裴祯性刚愎,不惮有人能够避其耳目而袭其后援。我军之前素惧均军之威,未敢存此之念;如今一胜之后士威大振,或可一试。」 孟守文听着,手将舆图按得更紧了些,「若出奇兵袭此粮道,可有十足把握?」 叶增顿了一下,「若从冯、吴、杨三将军中择一领兵出战,以其宿战之能,当有七成胜算。」 「若是由你领兵出战,又如何?」 孟守文未抬眼,仍盯着那张舆图,不紧不慢地问。 叶增似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问,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转又锁眉道:「殿下苟肯信末将,末将必为殿下做万全之策。」 孟守文回头看看他,像是捕察到了他那一丝犹疑,「所忧何事?」 叶增默了默,方缓缓道:「末将军中资历尚浅,因梁隐一役而得飞迁已是未循旧例,倘若此番由殿下亲命领兵出战,恐为众将所不服;又,末将得迁时已从冯将军所部同迁百名远探斥候军僚属至殿下帐下,此番如若再调诸将精锐由末将领兵出战,恐于殿下声名不利。」 「原是为此。」孟守文听后轻笑着哼了一声,心道你叶增倒是个忠义之徒,冠冕堂皇数言之下,无外乎是怕自己跟了多年的老将军介怀,因道:「当初选你来我帐下,自然要将你的旧属亲信一併调来,此事冯徽亦是首肯了的。如今若着你领兵出战,我倒无意再碰冯徽所部人马。不仅不碰冯徽的人马,其余将领的一兵一马我亦未打过主意。」 叶增闻言眉头缓舒,静等他下文。 孟守文道:「备给你的兵马,我是早已盘算好了的。」他见叶增面色愈发怔疑,才抖出底细:「父王年初诏令诸镇屯军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近些日子来陆续接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不日便将抵赴河北大营,我意从中拨三干人马与你统领。」 「三千?」叶增闻言竟是一惊。 孟守文睨他一眼,「怎的,嫌少?」 叶增忙摇头,「不是。」 从前人在冯徽帐下时,因其所部远探斥候军属性特殊,所集又皆是各部精锐,纵是他身为校尉,所领亦只不过百余名士兵而已。今次闻得孟守文欲拔三千人马与他统领,是以一时掩不住惊讶之情。 孟守文打量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在想些什么,口中却故意道:「依国朝故事,一个只领三千人马的鹰沖将军确是寒酸了些。待此役得胜,我定向父王奏表,替你再多讨些兵马。」 叶增面染尴尬,只得低声道:「既如此,末将先谢过三殿下。」 孟守文将舆图捲起来,抄过一旁用油纸覆着的木盘,揭开来,沖他道:「知你一天未进水食,特命营中伙兵给你留的。」 叶增看过去,见是半只烤羊腿,虽已半冷,却仍是极其诱人。 这近在咫尺的香味引得他腹中陡然窜起了火,他顾不得擦手便一把接过来,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大口,用力吞下去后才抬眼看孟守文,问:「营里都吃过了?」 第7页 孟守文踱回去几步,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尽是揶揄之意,「吃慢点。因你之功,此次粮草器甲补得颇多。」 叶增又咬了一大口肉,望了望孟守文,眼底终于透出点笑意,道:「三殿下人在军前,却也不曾尝过短粮的日子。」 这话确是实话。 往日大营里缺粮少甲的事儿经年有之,将兵们早已习以为常,因知国库不丰,所以也从未多有怨言。然此番逢淳王三子孟守文南下军前,国中三司纵是再不捨得,却也无人敢短他一口粮,因是营中数月来粮草倒也渐渐补足了。 今次因孟守文所奏叶增殊功,又兼此役乃是二军交战以来淳国首次得胜,淳王为鼓前线士气,乃逾例加赏河北大营将兵,由是特诏加补了一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粮草军资,日夜运往烟河北岸,敕由孟守文度用。 孟守文盯住他,亦笑道:「我竟不知,原来你也是会笑的人。」 未几,外面忽起叩帐之声,「禀三殿下,京中快马来报!」 孟守文敛去笑,喝道:「进来!」 帐帘一揭,许闳持报入内,沖二人行过礼,因见叶增亦在,脸色不禁有些迟疑,待见孟守文微微点头,便上前禀道:「方才接京中来报,道大殿下病已痊癒,因闻三殿下军前得胜,特书手信以贺殿下之功。」 说罢,他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京信。 孟守文接过,只握在手中,却是连看也不看,口中轻道:「王兄大病痊癒,真是可喜,可喜。」 他口中虽是说着可喜二字,可面上却无一丝一毫可喜之神情,脸色反倒暗下去了几分。 许闳又道:「大殿下意欲亲身南下,犒问军前将兵,特地遣使来问三殿下之意。」 孟守文脸色愈发暗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倒是劳他费心思量。」他背过身,又道:「却是在做梦。」 叶增在旁见状,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他虽知许闳口中的「大殿下」应是淳王长子、孟守文一母同胞的兄长孟守正,却不知为何在提到这位兄长时,孟守文竟会是这样的神色。 但饶是他身在边军、不解京中王室内事,眼下却也能多少看得出此二人间的关系并非像传闻中的那般亲密和睦。 许久,孟守文才转回身,脸色已回复正常,「今夜已晚,出兵之事明日集将再议,你们且都先退下休息罢。」 出帐时夜风正浓,漫天星辰似也簌簌在抖,闪亮非凡。 叶增整了整衣甲便欲回帐,却被许闳在后叫住:「叶将军。」他在营道上站定,回头问:「何事?」 许闳走近,吞吐了半天,才道:「将军今日是带张茂等人过河探敌营去了?」 叶增点点头。 许闳站着,又憋了半天,方问:「敢问将军为何不带我等前去?是因张茂等人乃是将军旧部僚属,将军颇亲信之?」 叶增挑挑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闳见他不答,便又嘴快道:「或是将军以为我等乃自毕止南下军前,因常伴殿下左右,定是骄奢之辈,所以心中颇轻我等,以为必不能当重任?」 叶增看着他这摸样,只得摇头道:「不是。」 口中虽是否认,可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许闳的话确是说中了几分自己心事。他虽被孟守文擢为亲兵都统,却以为那不过是孟守文刻意为他在军中树立威名,并不以为自己当真能统带这一群自幼在毕止长大的贵胄子弟。而相较孟守文的这些亲兵们,他也的的确确是更加信任那些与他数年来浴血同袍的旧部僚属们。 可他没想到许闳竟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也许自己过去的确是欠虑了,而这些亲兵们也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不可一用。 许闳见他否认,当下脸色和缓了些,道:「将军既为殿下亲兵都统,往后若有出兵之事,我等愿随将军同往,还望将军莫要吝教。」 叶增见他说得认真,便点头应了,同他并道往回帐路上走去。 许闳走着,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当初京中闻河南大营惨败,王上曾询诸子之意,本欲令大殿下南下军前,后因大殿下突染急疫,而三殿下又主动请缨,这才临阵易帅的。」 叶增愣了一下,绝没料到孟守文挂帅南下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再一对比方才帐中孟守文接报后的那一副冷色,心中顿时有些恍悟。想来应是孟守正畏战称病不肯南下,而在听闻河北大营大捷之后又欲分这一杯羹,也难怪连许闳话中亦透着不屑之意。 他知许闳此言是有意替他解惑,便略略微笑着沖其点了点头。 夜风森寒入骨,将身上半湿的甲冑吹出了层薄冰。 战场血火虽无情,可与毕止那些勾心斗角的暗潮相比,这一片冰冷潮湿、血气难消的边军大营倒显得可亲可偎得多了。 【五】 自元光六年三月十二日始,淳国诸镇屯军所出马步援兵陆续抵赴河北大营,至三月末四月初,河北大营共增马步军计一万二千余。 孟守文随即敕以西川、剑阁二营共三千精锐归叶增麾下统领,余兵均分诸将帐下,又令全军于烟河北岸深沟壁垒,力防均军再度渡河强攻。 四月初的晚风已是暖意熏人。 有流霞自天空飘过,月转云上,天色不多时便渐渐黑透。 第8页 月光如银丝般透过树梢洒下,镀在正于林中噤声疾行的一行人马铠甲之上,将这一片冷硬铁色映出了些许柔意。 战马口中衔枚,嘴被草绳紧紧缠住,身上披裹了油布,不少仍在向下滴水,油布之下驼着些许柴草,正由士兵们牵着快速穿林而过。 方一出林,这一支干余人的队伍便打出均军的旗帜,揭掉马身上的油布,急速列阵,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行了约莫两个对时,才从阵前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人策马出列,反身驰至阵后,寻到压阵之人,低声道:「叶将军,前方过山便是了。」 叶增立身马上,顶着夜色望向远处,点头道:「传令下去,便按前所计议,分兵倍道而进,遥见均军辎重粮营则止。倘是途遇均兵来询,便答乃自文安奉令运送柴草入仓。」 士兵领命而退。 不多时,人马便裂为两阵,分别自山道两旁绕行前进。清凛夜色下,隐约可见被山嵴遮挡在后的那一片灰沉沉的均军粮草屯营,其间插矗着赤红色的均军大旗,纵是隔山亦能看得清晰无二。 此处荫山粮营距均军的南岸大营仅有六十里,乃是裴祯特设用来囤积自天启北出铭泺山、过岐水、再经文安一路运至军前的辎重粮草所在。裴祯亲帅四万大军北上伐淳至今已逾一年,军需所匮亦非一日两日,自梁隐一连攻占淳国河南十三重镇后,裴祯便将麾下大军的粮草补给一线转向烟河以南,连派重兵加以防守,至于荫山前后的护营之兵倒是一减再减,以为无所可惮。 因而此地便成了叶增领兵出袭其粮道重营的头一处。 待行过山道,已近岁时。 人马听令止步,默不出声地立在山前夜影中,但等叶增下令。 叶增于阵中环视,看见麾下这千余兵马如此整肃,一路上一直紧绷着的身板才稍稍放松了些。 当初孟守文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划拨他麾下之时,他本是存了疑虑,担心这些别镇之师难以统带,却没想过年初淳王遣使分赴诸镇屯军传谕河北大捷时,他叶增手刃梁隐之威名早已遍闻各营兵马,此番奉命南下的各营马步精锐对他的敬服之度绝非河北大营将兵可比,而西川、剑阁二营人马在他麾下更是令行禁止,毫无骄躁之态。 于此一点上,他倒是不得不佩服孟守文的前瞻手段。 思虑间,张茂自后策马轻轻靠过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将军,均营今夜倒是静得有些奇怪。」 叶增点头,眉头轻锁,「且去探探究竟。」 张茂领命无声而退,飞快地在阵中点了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在山影夜色的掩映之下出阵而去。 不远处的均营无灯无声,竟似一座死营。 许闳在他身侧,亦忍不住出声道:「莫不是均军已知将军今夜此行,特布空营使诈?」 叶增斜望他一眼,「不可能。」 约莫过了三刻,出去一探究竟的三人才返回阵中。 「的确古怪。」张茂方一上马便急着禀道:「整座大营竟无一丝人声,囤积柴草粮食的地方都已被人纵火烧过,像是此处均军业已弃营而走。」 叶增的脸色慢慢变了,抿紧嘴唇未言,目光却转而望向荫山北面。 自二月末至今,两个月来均军迟迟都未再整军渡河,营中自孟守文以下诸将皆以为是河上疑兵之效,而裴祯则因梁隐之死不敢轻进。 可眼下看来,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均军于荫山弃营焚粮,可谓是自绝南面粮道,但却又留下完好无损的空营壳子,目的无外乎是要扰乱淳军视听。 到底是为了何事,会使裴祯出此之策…… 忽起一阵凌乱蹄声,自山间踏道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前阵中的校兵们皆纷纷持弓扣弦,前俯在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山道出口。 「不得轻动!」叶增低喝了一声。 士兵们闻令,乃缓缓收起短弓,可攥着马缰的手却已松开,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不过弹指几瞬的功夫,就有二匹均骑突闯入众人视线,驰速飞快,眨眼间便奔至山前不远处。 似是看见了这边阵中的均军旗帜,二人急急地勒止住坐骑,调头兜了回来,隔若夜色打量了片刻,方有一人高声喊问道:「尔等何人?」 全阵兵马都绷紧了身体,噤声不语。 叶增沖许闳与张茂二人比了个手势,二人会意,分头拍马出列。 许闳行至阵前,亦是高声答道:「我等乃是奉了天启霍将军之令,自文安运送柴草而来!」 那边二人闻声未语,反倒交耳嘀咕了许久,才又有人开口喊道:「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撤空,尔等路上未曾接令么!」 许闳顿了一下,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中小声骂了句「直娘贼的均军狗兵」,便转头去望叶增。 此时张茂已驱马而回,贴近叶增身侧道:「粗查过了,山前应当只有这两骑,将军莫须与他们多废话。」 叶增低眼半瞬,随即利落道:「射马腿。」 话音方落,张茂便已张弓搭箭,下一刻羽箭破空而出,风声过耳,随即传来了对面马倒人翻的声音。 战马嘶鸣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有怒喝声响起:「我二人乃陛下身侧亲兵,尔等究竟何人,是欲造反不成!」 第9页 「废话真多。」许闳轻啐一口,不等叶增再下令,便领了数人拍马奔过去,毫不费力便将两人抓了回来,扔进阵中。 到了此时,两名均兵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一阵竖着均军军旗、明枪利甲的人马哪里是来运送柴草的辎重兵,分明是由淳军兵马伪装的,当下又惊又怒,连声破口大骂起来。 两旁有士兵横枪压于二人胸口上,令二人无法动弹,又有人将短刀出鞘,置于二人颈间,岂料二人仍是不屈不服地大声咒骂。 「住口!」许闳早已不耐烦,翻身下马,一跨步便踩在其中一人肩头上,「我且问你,荫山粮营何故被撤空?」 那人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尔等何人麾下?敢于我均营背后撒野,是不想活了!」 许闳不怒反笑:「何人麾下?淳军三殿下亲兵都统、鹰沖将军叶增之名,想必尔等定是听过。」 两个均兵闻言,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神色从惊怒转为骇惧,显然是听过叶增之名,当下便住口不再咒骂,却也不肯回答许阑所问一字。 叶增默不作声地立在马上,借着微淡月光打量着这二人的神色。 自梁隐战亡至今已有四个月,两军之中对于他叶增的传闻更是随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夸大不实。当初孟守文为彰河北大胜,特意将他射杀梁隐一举奏为手刃梁隐,不久又被人传为是他生擒梁隐、于均军面前按而斩之,而百人火筏攻船之功也变为他叶增一人独勇,传闻更是说他孤身登船、于火海乱箭之中将孟守文教出生天。 此种种荒谬的传闻曾令他感到错愕不已,却为孟守文所喜闻乐道,说是如此一来倒可令均军闻其名则不敢逆战。 他本是不以为意,可在今夜此刻看见这两名均兵的神情后,才觉出孟守文的话确有一丝道理。 因见无论许闳如何恐吓威胁都撬不出那二人口中一字,叶增这才下马走近二人身前,令人撤去刀枪,注视着二人道:「我是叶增。」 两名均兵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身子明显僵硬了。 叶增脸色平静,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年前两军初交战,我与一名同袍奉命过河刺探敌情。那天晚上风极大,回去时一匹战马眼睛被碎石刮伤,发起癫来,招来了均军守兵。我侥幸携报脱身,同袍却被连人带马生擒。」 无人知道他说这些是何意,却也无人敢打断他的话,被俘的两名均兵更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下面将要说的话上。 叶增俯身,离那二人近了些,继续道:「当时我虽脱身,却不愿孤身旋走,因藏匿于不远处的石碓中,意欲藉机救我同袍。均军守兵既得我同袍人马,便逼其说出淳军屯兵机要,我同袍自然不肯轻易屈服,结果想必你们应当很清楚。」 他看着两个均兵嘴唇开始发抖,又道:「均军的手段,你们定是比我更了解。先是断手脚,然后割耳鼻,最后剖心肺。等人死后,又将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直待见骨才收手。那一夜我从头看到尾,看得很清楚。回营之后我一宿未睡,满脑子都是那人那马。」 许闳站在旁边,昕得脸色大变,抬限去望张茂,却见张茂嘴角抿得僵直,想来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中丧身于均军之手的士兵应该不在少数。 叶增摸了摸腰间的刀柄,最后道:「自那一夜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倘是将来能俘一二均兵,定要好好问上一问,这些手段施展起来是否果真那般爽快?」 两个均兵早已被吓得涕泪横流,一人颤声道:「叶将军欲知何事,我二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将军饶我二人性命!」 叶增脸色有些暗,却仍是平静道:「你二人方才所言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撒空,此为何故?」 那均兵张了张嘴,可神色却极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道:「天启皇室内变,陛下已携精兵撤离烟河前线,日夜兼程赶回帝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虽已猜到均军定有大变,否则也不会无端撤空荫山粮营,可谁能想到竟会是裴祯亲自率军回师! 饶是叶增再镇定,也抑不住眼底惊色:「天启皇室内变是为何意?」 另一人愤声答道:「大皇子裴沂奉诏监国,却于日前贿通侍中刘仁翰,在天启自立为帝!」 众人闻言愈惊,是未想到当此两军大战未定之际,均庭皇室竟会出此内乱。 许闳惊讶过后,脸上又露喜色:「将军,此正我军难得之良机!」 叶增飞快一思索,又问那均兵:「裴祯回师共率精兵多少?何时拔营南下的?」 均兵答:「走了已有十四日。因事出仓促,陛下仅抽走一万人马,全师轻装南下回京。」 叶增直身,眉头轻陷,「既如此,你二人身为裴祯亲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裴祯遣你二人回烟河又是何意?」 二人一听此问,竟是面面相觑,无人肯答。 张茂二话不说便拔刀出鞘,几下便将二人衣甲割开,上下搜了一遍,摸出几张裴祯手令,转而呈给叶增:「将军且看!」 叶增接过,借着月色粗粗扫了一番,见是裴祯命均军烟河大营余兵近三万人马尽数撤入南岸所占之淳国重镇,坚壁清野,谨防淳军出兵重夺故镇的亲笔手令。 ——这竟像是裴祯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再度出军进击淳国。 第10页 但此令未于他率军回京前下达,却在回师途中命亲兵持令回营传谕,倒显得格外古怪。 若依裴祯一贯作为,当初既只抽调一万兵马随之回京,定是打算在平定天启裴沂之乱后再度北上继续伐淳;以其征伐多年运筹之度,绝无可能在短短十数日内做如此反覆。 叶增一瞟二人的神情,忽道:「你二人未说实话。」 二人闻言,脸色又变得惨澹了些。 张茂持刀的右手突然虚划过一人耳侧,带断其一缕鬓发,雪亮锋刃映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便听那人顿时鬼哭狼喙道:「莫下手,我说!」 张茂慢慢地收刀入鞘。 「烟河冬日潮冷,陛下旧疾又犯,自二月末便寝疾在营,迟迟未动兵马。」均兵的声音阵阵发抖,不知是在怕张茂的刀锋,还是在怕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此番既闻天启剧变,陛下更是气血攻心,不顾病体执意亲自率军回京,不料回师途中病亟,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我等回营传谕的!」 叶增脸色暗沉,在月夜下看起来愈发冷硬,「还是未全说实话。」 均军数月来未有所动,若是因裴祯寝疾在榻,倒也能说得通:可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亲兵传谕所留兵马尽数撤回城中,却绝非裴桢会做的事。 张茂皱眉,颇有不耐烦之意,沖叶增道:「将军休与此二人多言,直接交由属下处置便是!」 刀刃触鞘方铮叮一声轻响,另一人便已吓得大声道:「将军听我之言便是!裴祯寝疾是真,途中病亟亦是真……只是其率军回师路行不过七日,便已身薨于军中!至于焚弃荫山粮营、令南岸兵马撤回城中、于烟河一带坚壁清野等令,乃是出自裴沂之手!」 话音落后许久,都没人再出声。 所有人都为「身薨于军中」五字所震惊到了。 谁都无法这般轻易相信,那个当年纵统麾下大军横扫澜州晋彭二国、势慑天启文武百官、令贲宣帝因惧其威而亲笔下诏让位的休王裴祯,竟就这般死了。 夜风轻凉,吹动叶增手中捏着的数封手令。 他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将手令折好,回头递给许闳道:「且将这二人捆了,连夜送至大营中军帐下,并将今夜之事细禀三殿下,仔细莫出差错。」 许闳领命,却是迟疑道:「将军令属下回营,自欲何往?」 叶增转身命张茂先行整肃兵马,口中道:「不过只十四日而已。裴祯既死,兼之天启又起大乱,而烟河战事未定,均军上下人心定有所浮,大军必行不快。我未携辎重,倘以轻骑速进,未必不能将其追上。」 许闳听后惊怔,急忙上前拦道:「将军今夜自将千人出营,南下均军却有一万兵马。此事若叫三殿下得知,必会责将军轻进。」 叶增整甲上马,手中长枪银尖一挑,出令前行,待见兵马已动,才低头望向许闳道:「那便替我向三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干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六】 「他欲领着千余人马南进豁命,你便也一言不劝、由若他去豁?」 孟守文的声音不冷不热,缓缓自帅案后响起。 灯苗如豆,隐约照出他如峦墨眉,一张脸绷得僵硬,目光笔直凝在案上摊着的那数张纸上。 许闳在前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已进言相劝,无奈叶将军心意已决,非属下所能左右。」 孟守文忽而抬眼,怒道:「轻进!」他起身,在帐中飞快地踱了几步。「他果真以为自己威名在外,均军闻他叶增之名便不敢与他交战?!只领了区区一千人马出营,却也敢如此自作主张!是嫌命太短了不成,怎就如此不怕死!」 许闳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由他发怒,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道:「叶将军固非寻常用兵之辈,殿下应比旁人更清楚才是……」 孟守文站定,怒气扰然未泯,闻言欲斥,可脑中却陡然忆起那一夜烟河之上血火沖天,那个满身脏尘血污的年轻校尉一脸镇定地将他背下敌船,然后告诉他,随其而来的只有不过百余亲兵而已。 许闳偷偷望他一眼,又道:「另,叶将军着属下替他向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千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孟守文微微一怔。 原只当叶增仅知兵事,却不料自己竟被他看得如许通透, 半晌,孟守文又微微皱眉,眼底怒火已泯大半,只问道 「他出营之时,鹰下人马带了几日的口粮?」 许闳道:「叶将军行事一向善筹,此番出营所备口粮应有十日之多。」 孟守文听后冷冷一哼,「十日的口粮,够去不够回。倘是他追不上均军,自己倒先会饿死在古戈壁了!」 许闳闻声知意,立马道:「殿下断不会坐视叶将军南下而不顾,将军鹰下尚有二千兵马留营未出……」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才归叶增统带没几日,倒学会替他进言了!」 许闳忙低头:「属下不敢。」 孟守文冷着脸不开口,转眼又去看案上的那几张纸,注目许久才道:「你备足粮草箭甲,带着这二千兵马去追他。」说罢,他想了想,又嘱咐道:「既带了辎重,你定然追他不上,如此便也不必急,横竖他也没打算用这二千兵马。权当是谨妨他身后会有敌兵打伏,若他果真追不上均军,倒也不会真就饿死在外。」 第11页 许闳忍住笑意,诺道:「属下领命!」 孟守文怒气既消,乃转言询道:「那两个均兵的话可会有假?裴祯果真死于军中了?」 许闳点头道:「均兵断不会编造此等不利于己之事。况均军数月来未曾出战,今又焚弃粮营,想必此事不会有假。」 孟守文沉默良久,方缓缓道:「想裴祯当初贿通刘仁翰、逼宣帝退位而自立为帝,以为一改天下之号便可帝业永固,岂料如今却被刘仁翰所叛,帝号亦为亲生长子所废,身死军中,徒为天下笑柄。真是可嘆,可嘆。」 他转身,似是在问许闳,又似是自言自语:「若是他早知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年会否就乐得做他的休王,而不再存问鼎天下之志?」 风颳入耳,火辣辣的热。 头顶烈日如浆,照烤得甲冑欲裂,腰间刀柄滚烫,羽箭利镞似也在轻冒血烟。 张茂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弯腰翻过几具均兵的尸体,搜捡出少许干净的口粮,这才转身走回不远处的山丘下,沖立于其上的叶增喊道:「将军,无甚为患!」 叶增点点头,在马上又扫视了一圈这一小片硝烟方艾的战场。 此地位于古戈壁的东北角。乃是自烟河南下天启最快捷道的必经之处。果如叶增之前所料,因裴祯已死,南下的均军一万人马行进滞缓,兼闻烟河大营人马皆已撤回城内,军中人心已浮。走了二十余日还未过岐水。 而叶增领兵轻装南下,倍道而进昼夜兼行,快马纵驰八日后,便横抄到了均军前面,然后择丘立地安营,稳候均军到来。 又两日,均军先锋八百人马才缓缓驰至,然而还未待其喘过一口气,便被早已设伏于外的淳军一网打尽。 末了叶增命人留了几个活口,详细问清了均军后继人马的情形,然后便令麾下人马搜刮战场余粮、原地休息待命。 至傍晚时,叶增乃集麾下诸校尉于帐下,在地上拿树枝草草画出附近地貌及均军人马所来之向,然后一笔一划地仔细勾点出他意欲将千余人马分设于何处埋伏。 众人看得同样仔细,可看至最后便成了面面相觑,相视而不言。 ——以千人之力而给万人之军设伏,此事可谓古未有之。 连一向颇知他意的张茂此番都变得迟疑起来,在侧踌躇道:「将军此番会否过于……草率了些?」 叶增未抬眼,手腕轻旋,将最后一点画下去,然后问道:「诸君可信我叶增?」 众人怔了怔,继而纷纷点头应许。 叶增便抬头道:「今日囤战均军先锋人马,未过午而胜负已分,可知其兵士气之衰。其后继之军虽有万余人马,然无强帅压阵,兼又军心不定,便如散沙一盘,沖之即溃。我精锐人马歇候在此,俟其军至,据二三要害之地伏发沖之,彼必以为我伏军甚众,焉敢留而逆战?」 周遭沉寂了一阵儿,方有一人翠先道:「叶将军所言在理。今日之均军,可谓空有一万人马之数,而未集千余兵士之气。倘若我等以奇兵伏袭之,未必不能令其战却。」 但见众人神色渐渐转变,叶增才继续道:「诸君大多出身西川、剑阁二营精锐之部,此番奉谕南下增援我河北大营,必都存了杀敌致胜之念。好儿郎当以战功搏英名,我叶增不过一役侥杀均帅梁隐,便得殿下飞擢若此,诸君岂有不欲封侯拜将者?」 此一番话可谓说中人人心事,这些出自别镇精锐之师的骁悍校兵们虽对叶增敬服有加,可却断无一人不渴求能像叶增那般一役而为天下知。 叶增打量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又道:「裴祯既死,其麾下将兵便无严令可催,此正我军进击之千载良机。诸君今日若有存私而不愿进战者,则我淳国千里之疆、尔曹妻子家室皆可忧矣;诸君今日若能以千人之力败其万人之军,则四州之内不敢再有轻我淳军者。」 他直起身子,伸臂指向地上所画之图,最后重重喝问一句: 「诸君果欲封侯拜将否?」 【七】 元光六年四月十六,叶增领兵一千据古戈壁东北之要道,分兵设伏于均军南下必经之路,俟其夜至,乃焚草木为烟、广竖叶字军旗、大布疑兵于均军行进之左右,又身先率众袭其中军所在。均军夜不能辩,以为淳军伏者甚众,因见叶增帅旗广据四野,乃大骇而溃,不战而旋走,前后众相蹈藉死者无数。 叶增挥师继进,途遇许闳所率二千人马来援,遂与之合兵,围均军溃部于百里之外,一役斩首八千级,尽掠其粮而还。 元光六年五月初二,毕止接河北大营捷报,朝中始知裴祯身死军中、叶增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之事。淳王特诏封擢是役有功将兵,凡为叶增所奏之人皆阶升三级、附赏金碟。 五月二十三,孟守文以叶增为前锋使,以冯徽、吴畏、杨子纲三将分领大营兵马,整军渡河攻均军南岸屯营,大败之。均军大营残兵退守百里,遣使求援于河南十三重镇守军,遇守军不发,乃遣使求援于天启。 六月初七,裴沂诏令均军败兵归京。 六月二十八,孟守文欲出大军重夺河南重镇之霍丘,会均军守城严森、坚壁清野以待,为叶、冯等将所劝,乃驻军烟河南岸,重掌河防。 七月十九,孟守文表求归京。淳王长子孟守正谏曰战事方定、边防未可疏也,淳王乃驳孟守文所请,仍以其为河北行营大都统。 第12页 十月十九,孟守文再拜表,以边事已靖,固请归京。朝中文武以其出边逾年、建功颇多而附其所奏,淳王乃允之,又以叶增殊功,诏其随孟守文入京诣阙。 十一月初八,孟守文自将亲兵三百抵京。淳王令朝中三品以下文武出城相迎,亲召叶增入宫,赐赏御殿之上,设宴三日后。 【八】 元光六年十一月十一,淳王宫夜宴。 他坐在三殿下身边喝酒,光亮的甲冑亦遮不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尘血气。 那边有人叫一声叶将军。 他回首去应的时候,却看见一双皓腕从眼前曳袖而过。 少女的侧影很柔软,头发是那样长。 他忍不住乡望了一眼。 只是当时他还不知,这一眼才是他一生功名的真正开始。 【九】 丝竹声清丽飘逸,绕樑入耳。 「叶将军。」 直到被人再次叫了一声,叶增才转过头,见是手捏酒盅的许闳,便颉首道:「何事?」口中虽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开来,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一抹正红色的背影。 「三殿下受命代王上去向诸臣赐酒,因怕将军出营入京、在这王宫大宴之中不甚习惯,特差属下来陪将军说话解个闷儿……将军?」许闳说着话,亦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边廊之上,女眷席间,少女挪步走至席尾,轻轻地坐了下来。 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叶增凝视许久,只觉那红色已经印往心底里面去,除此红色,这盛宴之间便再无其它任何颜色。 「那是秦太傅的女孙。」许闳在他身旁坐下,扯开个笑,「朝臣女眷之中,便只有她一人能穿红衣入宴。」 叶增仍旧挪不开眼,口中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这酒不似军前之酒,清甜入口,却是寡淡无味,全然无法烧褪他心底里的那一道浓重朱迹。 许闳打量着他的神色,目光逐渐转为诧异,「将军?」见叶增依然无甚反应,他便又望一眼少女,脸上乍然露出些许明了之情,不由压低声音咳了两下,重重道了声:「将军!」 叶增陡然回过神来,攥着酒盅的右手有些发僵,眼神似乎有些怔疑,半晌后才对上许闳的目光,又微微一皱眉。 许闳脸色已是有些尴尬,飞快地喝了几口酒,道:「太傅女孙闰名秦一,乃是大殿下的心上人。」 叶增看着他,听得明白他这话中之意,可眼底竟是一片坦然,问道:「大殿下可是她的心上人?」 许闳被问得一愣,喏道:「这、这……属下却是不知。」 叶增沉默片刻,忽而道:「幸而她并非是三殿下的心上人。」 许闳又是一愣,半晌后无奈一笑,「将军还真是……非寻常人等可比。」他搁下酒盅,道:「将军莫不是认真的?」 叶增缓缓地饮酒,却不再言语。 许闳自当初梁隐一役后便跟随他左右,至今已近一年时光,对他的性子自是了解甚多,眼下觑见他这模样,便随他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秦姑娘父母过亡得早,自幼便受太傅格外宠爱,王上亦颇疼惜之,常诏许其入宫随诸位殿下一起读书。 「据传秦姑娘天姿极其聪颖,凡书页过目一遍则不忘,太傅甚而还为她筵请了通晓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在府,教她知习此道。若论朝臣女眷之中谁最识文懂礼,必是秦姑娘无疑。 「秦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都说大殿下早已做好打算,等再过几年,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便会向王上请旨赐婚。」 「……其实秦姑娘貌虽娴静温婉,却算不得什么绝色。毕止城中比她貌美的姑娘大有人在,便是在今夜入宴的女眷之中,她亦不过是中上之姿罢了,将军许是久在边军,所以不识女子颜色……」 叶增将手中酒盅重重地搁在案上,目光一扫,便断了许闳后面意欲继续说的话。 「你多虑了。」他慢慢道,只是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抬眼望向斜对面。 可谁知只这一眼,便恰触上她侧头轻望而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却又将好停留在了他身上—— 他微怔,却未闪躲,迎着那目光注视回去。 一瞬剎间他似乎听见自己腰侧挂着的空鞘虚鸣了一声。 那端殿幔重重垂迤,一片娉婷裊娜之中,独此一出红色灼他眼底……直烙入心。 「太傅已是久未陪我说过话了。若非今夜设宴劳军,怕是太傅仍怠于入宫来。」 墨色帘珠细细密密,孟永光半卧于御榻之上,脸上不存血色,声音略显疲倦,语气微弱,探向筵席间的目光一派淡远苍素。 案沿鎏金耀目,他伸手去摸其上酒盏,却被人轻轻挪开。 「王上病体未愈,今夜本就不该设宴。」老者素袖微拂,收回手,一双眼炯然有神。 孟永光瞟向他,目光不由暗下去几分,脸色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当年先王临终前,曾委太傅教我治国……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太傅却仍是骨清神明,气色不减当年一分。」 老者端坐着,微微笑道:「王上不见老臣如今鬚发皆白,如何未减当年一分?王上治国数年,劳心过甚以致痼疾缠身,今逢卧榻多月,未免徒生悲心,实是大可不必。再者,王上膝下诸子今已皆成大器,王上无需担忧身后主事,淳国王庭定当无恙。」 第13页 孟永光动动嘴角,似是露出点笑意,可眼里却仍是淡漠无光,「我这几个儿子,太傅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老者低眸,沉静半晌,方复微微笑道:「恐怕王上心里早有定议,又何须来问老臣?」 孟永光疲乏地闭了闭眼,鼻间低哼一声,弱声道:「南面战事方靖,他不想着如何去收复那河南十三重镇,却怕我会在这时候死了,几番拜表求请归京……若非是举朝文武皆附他所请,我定然不允他就这般回京。」 老者自是知道他这一番话所指为谁,目光亦探向帘外厅中的筵席间,觥筹交错间依稀能辨出正向诸臣赐酒的孟守文的身影,由是注目打量了许久,脸上笑容未变丝毫:「老臣却以为,三殿下颇有孟氏祖上遗风。」 孟永光睁眼,顺着他的目光一併望过去,半晌又重重低哼一声,道:「太傅未免过于抬举他了。百年前诸侯混战经年,武成帝以淳王之身入主帝都天启,下『与民休息』之诏令、创『三十税一制』之国赋,其在位时大贲朝之昌盛,孟氏分家谁可望其项背?只可惜其嫡子嫡孙们不成气候,自武成中兴不过百年时间,我大贲朝便败在了宣帝手中,徒让那裴氏贼子篡了帝权。」 「裴氏不仁,如何能致天下太平?」老者慢慢道,「如今裴祯既死,裴沂莫论谋略决策、心智手段皆远不如其父。乱世之下英雄何出,眼下还未可过早论断。」 孟永光目光微移,转而盯住席中的那一袭黑甲,「说到英雄……太傅以为叶增这个鹰沖将军又如何?」 老者亦转动目光,未答,只笑道:「在此之前,我淳国已有二朝五十余年都未曾除拜过鹰沖将军了。三殿下拜将,确是好魄力。」 「浅浮心思,一戳见底。」孟永光冷哼着,「出身越是微寒的人,在被施以极大恩惠之时,便越是会感怀在心。他这是欲将叶增据为一己亲将,却未曾真将自己放在淳主之位上思量过。」 老者仍是笑,「三殿下尚还年轻,心气略浮亦不为怪,待多磨砺几年,必会稳重得多。王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当初年少的日子?况且若论此番战功,叶增倒也配得起这鹰沖将军一衔。三殿下此举并无过处。」 「战勛彪炳,人不争言,倒是难得。」孟永光微微点头,目光停留于那一袭黑甲之上良久,却又微微皱眉,「只是太硬。一把骨头,处处皆是分明稜角。」 老者放眼打量着,未再开口。 孟永光从榻侧抽出一本札子,推过去,「日前三衙呈上来的。」 老者按过,揭开札子,从头慢慢看到尾,眉头终是一动,神色也变了 :「自十四岁从军至今已近七年,竟是只有功而未留过……此等运气,实属罕见。」 「确属罕见。」孟永光声音沉淡。「十四岁入永沛大营,驻屯锁河山西;十六岁遇冯徽赏识,被逾例选入其远探斥候军下;十八岁逢冯徽左迁,随调入河北大营,同年逾例被除校尉;二十岁,以边将之身逾例受拜鹰沖将军;二十一岁,因功奉诏入京诣阙——七年之间,所受封擢无一不是逾例。太傅历仕三朝,何曾见我淳国出过此等运气好的将材?」 老者望着手中的札子,低声道:「且举凡立功之处,多为逾矩之行……也难得他七年间所遇之人俱是不守陈规之辈,否则若以军法论处,当早该遭贬受罚才对。」他抬眼对上孟永光的目光,微笑着点头:「岂止处处皆是稜角?分明无一处不是刀锋。」 孟永光亦点头:「太年轻。」转而又道:「亦难用。」 「难用与否。」老者推回札子,倾身回道:「怕亦不需王上来思量……这年轻之人,便留给年轻人去用罢。」 孟永光闻言微微展眉,「太傅到底是豁达。」他的目光在席间巡扫了一圈,「方才好像是瞧见了一儿的身影。多时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 提到女孙,老者的脸色便愈发和善起来,「劳王上记挂着。」 孟永光淡笑道:「亦无法不记挂。前几日守正还在我跟前提起了她……一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罢?」 老者默然片刻,半笑半喟道:「只可惜三殿下好绝色,一儿倒入不了他的眼。」 孟永光却道:「我这几个儿子,嫁给哪个都是好的。」他缓缓将身子躺平,微闭了闭眼,「况按太傅之言,这年轻人的事情,便留给年轻人自己去处置罢。」 【十】 宴散之后,已过亘时。 王宫西北角处的御厩内光线昏暗,守卫持烛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增亲自来给坐骑上夜草,又眼睁睁地看着叶增解缰牵着战马走出厩外,却不敢多说什么,亦不敢跟上前去,只得默默在后将门掩了,任他自往而不问。 王城静肃,冬夜冷风一吹,这天幕似也斜压下来,将这本就沉闷的宫阙勒锢得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马儿一出厩便躁动不安起来,一路行一路尥蹄甩尾,兴奋之状难以言表,一副蠢蠹欲动着想要冲出王城的样子。 这马儿跟随他已有五年,平日里习惯了泼蹄纵驰于广袤疆场之上,一朝受拘于这朱墙高城之中,又怎能忍得住不发躁。 马犹如此,更何况是他。 自十月二十七随孟守文北出大营至今,他无一刻不在想念军前那一群浴血同袍的兄弟们,更无一刻不想回到那冷硬潮湿的大营兵帐中。 第14页 叶增猛拽着马缰,几番喝斥才令它安稳了些,然后将它带去王宫中冬日里暂废不用的马场箭道上跑了数圈,待见它不再似先前那般焦躁难抑后,才松松挽起缰绳,将它牵住沿来路向回走去。 未行数步,却见前面有数名使女簇拥着一人缓步行来。 此处殿阙稀少,更非入宴女眷们的出宫之路,他皱着眉还未细想,却知自己已是趋避不及,便握住缰绳侧身站稳。 然而眼一抬,就瞟见数人之间,一抹红色正在当中。 他便再也没能收回目光。 夜风缓滞,吹动他心头那一道朱迹,冰冰凉的沁心。 她显然也瞧见了他,待到走近,更是偏过头来朝他望了一望,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的心头便忽然滚热起来,仿佛烈酒入腹,辣意腾升。 就这般独自一人牵马立了许久,他才恍然转神,低头,用力攥了攥手中马缰,欲牵马继续向前走。 「叶将军。」 可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叫他的声音,宛如弱水淌过心间。 他蓦然回头,见她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未走,不禁怔然不知作何反应,再向后一望,就见其余数名使女皆已行远,独留她一人在此。 她见他僵着不语,便沖他微微行了个礼,又叫道:「叶将军。」话音落时,嘴角又扬起朵轻笑。 叶增定定地看着她,只觉这朵笑也如那红色一般,已经凶往自己心底最深处去,虽不知该如何还她这礼,却终还是开口道了声:「秦姑娘。」 秦一两只手交握在阔袖中,腕线皓白,在这夜色中愈显柔皙,脸上有一丝惊讶:「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叶增点了点头,心道我不仅知道你是秦太傅最疼爱的女孙,还知道你是淳王长子孟守正的心上人,更知道你自幼聪颖无双、博闻强记,连北陆蛮羽外族的书文礼仪都通晓甚多…… 虽不解她为何会与自己主动搭话,可他却没想要开口相问,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将她这一张安然娴静的面孔与那抹红色和那朵轻笑一同印进心底里去。 她竟也不趋不闪,任他这般可算是无礼地盯着她看,半晌才抿抿唇,动动眉睫。 马儿在侧忽而猛地甩了一下长尾,紧跟着重重地嘶喘了一声。 叶增右手一紧,转头就见它不耐烦地扭动颈鬃,当即出声低斥了它两句,伸手去拍了拍它的背,试图安抚它。 「方才见着这马儿时,」秦一靠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起它来,「就觉得它和我平常所见的那些马儿差别甚大,将军可愿同我说说它的出身?」 叶增望着她道:「元光元年,永沛大营所辖山区曾起寇乱,这匹马儿是我那时从山寇手中缴得的。道地的北陆良骏,本是休国向蛮族鄂伦部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遭了劫,落到了山寇手中。待这一群山寇流荡至锁河山西时,恰遇我淳军出兵,一役而被尽数剿灭。」 秦一听得认真,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原来叶将军出身于永沛大……我尝听人说起,若论淳国边军之苦,最苦不过永沛大营。但凡是永沛大营出身的将校,多为意志坚勇、能吃旁人吃不得之苦之人。」 叶增沉默片刻,道:「秦姑娘倒是颇知世事。只是永沛军中虽苦,却亦比不上永沛一带山民之苦。」 锁河山脉南北走向,横亘于东陆的东北部,亦为中、澜二州的分界之山。山东的晋北走廊素来是澜州最富饶的粮区,休国之富足多赖于此;而山西则是狭隘崎岖的山林地带,气候恶劣、地质贫瘠、交通不便,居于此地的淳国山民多是世代为猎,日子极其贫苦,尤以永沛一带为最。然永沛虽地势险恶不便耕种,却是淳国控扼锁河山区、西望澜州晋、休、彭三国之边防要塞,因是连年均屯驻有大量兵马。而需经年累月地为永沛大营输运粮草器甲,亦成为了淳国三司多年来的首难之事。 他出身猎户之家,自幼贫苦,常有阖家都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只是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弓法。十四岁那年饥荒,举家逃荒时父母先后于途中染疫而亡,他只带了半袋水,一个人背着短弓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来到永沛大营驻地,又在外坐了两天一夜,才被破格收编入伍,做了前锋营中的一名骑射手。 那时他铁了心地想入行伍,其实只是为了可以不被饿死。 可待他入了永沛大营之后才发现,原来在军中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柴草器甲从未有补足过的时候,大批战马在山区地带更是供养甚难,他虽是名为骑射手,可却从未有过一匹专属于自己的战马。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兵剿寇。 那一次他一共射杀了五个人,缴得了三匹上等北陆军马,自己只有胸前挨了两刀。战后他被直接叫去冯徽帐下,因功得入其远探斥候军。冯徽叫他从缴得的三匹北陆军马中择一匹为坐骑,他便选了这匹当时还未被人骟过、脾气暴躁得无人可制的马儿。 其后这马儿跟随他从永沛大营调至河北大营,又随他从河北大营来到这国都毕止。不论是从崎岖山林到那广阔平原,还是从冷血疆场到这暖殿华阙,它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日。 于是一人一马,便一直到今时今刻。 秦一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能看出他的走神,遂微笑着转言道:「这马儿可有名字?」 第15页 叶增回神,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粗人罢了,哪里会给马起名字。」 「粗人?」秦一笑着低眼,「将军是未见今夜宫宴之上,多少女眷都在称赞将军英武过人、年少英雄。」 叶增一怔,一时倒不知能说什么。 秦一又道:「将军不知当初河北大营捷报二番入京之后,举城皆欲一睹鹰沖将军叶增之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手刃梁隐、又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将军若说自己是粗人,则我淳国还未有过此等粗人。」 叶增哑然许久。才道:「宫宴之上,我却未曾留意那许多女子。」 秦一笑笑,「宫宴之上多少美色,将军竟都未曾留意,莫不是真如流言所说那般,与三殿下私存暖昧?」 叶增脸色一变,显然是未听过此等传闻,僵立许久,突然开口道:「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秦一闻言,渐渐止住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叶增却不曾注意到她目光有变,又道:「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京中的礼数。」 秦一却问:「谁言我已许给了六殿下?」 叶增一挑眉,看着她,却不再言语。 她转眼,口中轻道:「当初初闻将军大破梁隐之部、手刃梁隐之事时,毕止亦有人传将军生有神力、身高八尺、三头六臂……这些传言岂非亦是真的?」 叶增的思绪犹陷在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中,未答却反问:「秦姑娘不以大殿下为心上人?」 这话可算是咄咄逼人,但他自己竟是未察。 秦一眼帘一垂,嘴角含笑:「素知边军男儿性粗不拘小节,却没想过将军做人会是如此直白。这般直白的性子,怕是会觉得住在这王宫侯馆之中甚是憋闷罢。」 他盯着她的笑,「确是无一刻不想回到军前。」 「将军想回军前,」她又看向他,「却不知三殿下是否打算再让将军回到军前……须知入京诣阙,可不是随便哪个边将都能享得的殊荣,而将军身为三殿下的亲兵都统,又如何能不追随殿下左右?」 叶增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脑中竟突然忆起了那一日在大营中军大帐中,孟守文似笑非笑地问他道——可曾想过去毕止? ……未曾。 可如今他人正在毕止,见识过了淳国最华贵的屋宇、尝过了淳国最美味的菜餚、饮过了淳国最上等的美酒……还遇到了这个他从来未曾期冀能遇到的女子。 秦一瞧见他那一对紧锁的粗眉,问他道:「留在毕止总要比在河北大营中舒服得多,将军果真想耍回到军前?」 叶增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 「为何?」她又问. 他道:「那些好听的话我亦不会说。终不过是觉得,河南十三重镇仍在均军手中,菸河南岸河防尚未巩固,若真叫我在此时留在毕止,我心中总归是放不下南面边事的。」 秦一嘴角扬起,轻嘆道:「果真是直白的性子。将军若是真想回到军前,我倒有几言,不知将军是否愿听?」 叶增低眼,「秦姑娘若有以教我,我自当愿闻其详。」 她便道:「将军于三殿下有救命之恩,三殿下自然视将军为心腹大将,欲留将军于毕止以助其成事,可王上却不一定愿见将军成为殿下一个人的亲将。将军若欲解去三殿下亲兵都统一职,非王上开口不可,然将军年轻,军前行事亦常逾矩,王上定会于此多有顾虑。将军若想解职之后南回军前,只怕须得仔细想想待明日觐见时该如何在王上面前答话才是。」 叶增听后沉思了许久,才缓缓抬眼道:「多谢秦姑娘。」 秦一笑笑,抬手拨弄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回首去望远处,道:「我府上的使女已在王宫西门处等我许久了。「 叶增立刻执辔转身,「我送秦姑娘过去。」 她却摇摇头,「不必劳烦将军。」继而又笑笑,「我平日常受召入宫来陪王后说话、所以多是出入王宫西门,而非寻常女眷们所走的南门,明日逢王后每月斋戒祈福,我亦需早起入宫来.今夜与将军便就此别过罢。」 叶增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些,低声问:「我明日可还能再见到秦姑娘?」 秦一凝眸瞧了他一阵儿,才退后一步,未答他这话,只笑着转身,独自行往王宫西门去了。 待她走得远不见影,他才回身,慢慢松开手中已被攥得有些发烫的马缰。 然后突然想起,自己竟是真的忘了问她一问,今夜到底为何会在此主动与他搭话。 【十一】 熏笼冒着青烟,一室叠香,殿内无人说话时便显得冷冷清清。 孟守文端正立于当中,脸上无甚表情,默默地等了许久,才又开口,沖御榻上卧着的人道:「父王心中到底何意,不如明说。」 「你心中到底何意,倒不如明说。」孟永光低咳数声,又挥手斥退欲上前进水的内监。 孟守文眉一紧,「儿臣奏举叶增留京入三衙,乃是为国荐材,并无私心。」 「好一个并无私心。」孟永光冷冷道,「若无私心,为何非要叶增入三衙?便是留京,亦有许多其它军职可选。」 第16页 孟守文的腰杆挺得笔直,「叶增乃我淳国数十年不遇之良将,历从永沛、河北两大边军,从军七年来屡立奇功,此等将材,理当入三衙以掌国之兵务。」 孟永光冷笑,「既是此等难得将材,为何不让他去出边打仗,反要将他拘在朝堂之上?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孟守文微微咬牙,脸色发红。 孟永光低哼道:「叶增自河北一役后便名声大噪,举国谁人不知鹰沖将军勇武善战、却敌有方、身拥救国殊功?只是没有多少人知晓,他这名声所竖之功劳,当有一半归你孟守文。你仗着他的功勋荐他入三衙,是要这满朝文武皆知他是你的亲将,而你在朝臣们心中的地位更非其他兄弟们可比——但我还没有那么快死,你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开始动这些心思。」 「父王!」孟守文忍不住开口,「儿臣断无做如是想。」 「你最好是没有。」孟永光探身喝了点水,平复了些气息,「须知此等将材,是属我淳国所有,而非你孟守文一人所有。」 孟守文沉默片刻,忽而问:「父王有没有觉得对儿臣太严苛了些,」不待孟永光回答,又道:「父王对王兄便从来都不会如此。儿臣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王兄?」 「荒谬!」孟永光狠狠斥道,「若无它事,便退下罢。」 旁边立时有内监挪步而来,躬下身,打着圆场道:「三殿下,王上一会儿还要召见旁人,殿下还是先随老奴退下罢。」 孟守文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一字未发,只飞快地冲上行了个礼,便随人从侧门退了出去。 少顷,内监回来,近榻禀道:「老奴服侍王上多年,还从未见三殿下如此神情不快过。」 孟永光闭眼,「自己费尽心思打造出来的名将,却被人几句话间就给夺了去,此事若换了你,你又岂会只是神情不快。」 内监道:「老奴以为三殿下并非只是为了此事,多半是因王上的态度。可王上心思如云,也难怪三殿下看不真切。」 「何必再提此事。」孟永光眉头皱了一下,问:「叶增可是来了?」 内监点头,「早已在正门外的阶前候着了,现下传他进来?」 孟永光挣扎着坐起身来,推开内监欲扶他的手,坐着微微喘了几口气,道:「传进来罢。」 叶增入内时,正见孟永光端坐在上,身上的华服遮掩不住病体的消瘦,一双眼微凹,可目光却是矍铄明亮。 他站定后行礼,「王上安康。」 孟永光沖身侧主人道:「给叶将军赐座。」 内监搬来软凳,叶增却不敢真就入座,仍旧直通迈地立在原地,目视前方。 「这戳在地上的样子,倒真像株铁剑。」孟永光打量着他,「昨夜在宫宴上隔得太远,末看清你的模样,且走近些,让我瞧个仔细。」 叶增便依言上前数步,然后站定。 孟永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那么小的时候便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永沛大营,如今却能长成这般体魄,倒亦难得。」 说罢,他命人给叶增上茶,又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这个鹰沖将军当起来感觉如何?」 叶增低眼,「实是三殿下过擢,而臣忝居其位罢了。」 「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妄自菲薄。」孟永光道,「他蒙你所救,本也该当如此。」 叶增却摇头,「臣那晚并非是沖救三殿下而去,此事亦已禀明过三殿下。」 孟永光探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你并不当自己是他的亲将?」 叶增道:「臣只当自己是河北大营的守将罢了。三殿下若仍是河北行营大都统,则所出帅令,臣定当遵从,绝无二话。」 孟永光忽而笑起来,「你倒是会捡我爱听的说。我且问你,若是让你留在毕止,却不当他的亲兵都统,你可愿意?」 叶增迟疑了一下,低眼道:「臣愿出边。」 孟永光倒不迟疑,道:「那便让你重回永沛大营,领兵据守锁河山防,你可愿意?」 叶增顿了顿,「臣愿意。」 「不嫌苦?」 叶增摇头。「不嫌苦。」 孟永光盯着他,「可你的神色却似在告诉我,你以为根本没有必要派你去增兵锁河山防。」 叶增应得坦然:「锁河山区眼下并无外患,永沛大营守备足矣,确无加驻屯兵的必要。」 孟永光问他:「你以为休国不会趁今日之乱举兵来犯?」 「不会。」 「为何?」 叶增抬眼,「澜州三国自天仁十一年至天仁十五年一共战逾四年,休兵先后屠灭晋、彭二国凡十六城,战事虽以晋、彭二国割地求和告终,然历经四年之战,三国损兵数目皆是极大,尤以休国为最。臣入永沛大营时已是天仁十七年,而锁河山东休兵的屯驻数量仍是远不如永沛大营。到元光元年裴祯废宣帝而受禅登基,锁河山区趁变大起寇乱,休国眼见山寇劫了自己的军马,却连剿寇的兵力都拿不出来。至于元光四年裴祯御驾亲征北上伐淳,若是澜州尚还有任何精兵良将,他岂有不征入自己鹰下之理?因而臣以为锁河山区井无加驻屯兵的必要,真正可患之处,仍是坚驻于河南十三重镇而不撤的三万均军。」 孟永光用手指慢慢摩挲着身侧的兽首,「你说了这一大番话,无外乎是想回南面军前。」 第17页 「臣是想回南面军前。」叶增眼不眨地道。 「想要收复河南十三重镇?」 「想。」 「可有法子?」 「不过一个字,耗。」 「耗?」孟永光的神色变了变,「怎么个耗法?」 叶增停了片刻未语,似乎是在思索如何说,然后才道:「均军三万大军分屯于河南十三重镇,眼下虽能坚壁清野以待我军,可又能坚持多久?城中粮早晚都会耗尽,光靠河南一带为三万大军补给定然支撑不了多时,若靠均庭由帝都一带将粮草转运北上则会因路途长远而折损过大。 长此以往,留给裴沂的路无外乎是两条:要么集兵出城,再次与我军沿河作战,胜则渡河北上,败则再度退守城中,要么逐渐将兵力向南转移,城中仅留守城所需之军,以此减轻北面军前粮草负担。 均军之前曾遭我军两次大败,士气早已是今非昔比,若是待城中匮粮后再集兵出战,几无可胜之理,若是主力撤军南下,则留待守城之兵必定军心不稳,到时我军再出兵攻城,定会容易得多。 如今菸河南岸河防已由我军重掌,纵使均军眼下即刻集兵出城进战,亦难连破我军南北两道防线,想来彼亦不敢轻举妄动,我军所需做的无外乎就是耗——耗尽均军的粮草、耗尽裴沂的耐心,然后便可坐看其败。」 孟永光听他说完,同样思索了片刻,再看他时,目光中带了点深意:「倘是此话自旁人口中说出,我或可信其七八分。但你一个处处欲以奇兵制胜之人,竟愿陪着敌军一起耗?」 叶增脸色未动,只道:「臣以前统兵出战,考虑最多的无外乎是如何能让自己的袍泽们少死些人,所出之策多是依势而为,从未刻意逞过奇兵。如今倘欲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攻城所虑自然不比野战,臣又如何会不愿耗?」 孟永光被他这话反问得一怔,良久后微微笑道:「你却与我想像中的大有不同。」 叶增绷得紧直的身子微微一松,再次重复道:「臣愿再回南面军前。」 孟永光缓缓点了点头,「去年河南大营惨败,至今未有重筹之策。南岸河防既已收回,你则不必再回河北大营,迳往南岸去便是——挂河南行营大都统衔,募兵建营,重建河南六军。」 他想着,又道:「先前西川、剑阁南下增援的兵马便不必退还了,除在菸河上下重募新兵外,国中诸镇大营精锐再各拨一千与你河南大营。往后军文札子直送京中三衙、呈与我奏决,每逢年底入京朝觐一次。」 这却是意外之喜。 叶增且怔且惊,可眼底却有抑不住的笑意浮起,忙低头谢恩:「臣定不负王上所望。」 孟永光摆了摆手,示意他可退殿,临了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便是今日才知,他这过去七年间能够被屡屡逾例擢拔,并非运气所致,而是确有其因。 【十二】 叶增出殿后并未回去侯馆,亦未去寻孟守文,而是径直向宫城西面走去。 虽知自己这般并无可能得以碰见秦一,但在一路走近王宫西城门都未果后,他仍是皱起了眉,随后定了定神,转身往御厩行去。 而当她的身影突然在马场内遥遥出现时,他竟是惊了一下,几要以为是自己眼花所致。 同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年少翁主,皆是孟永光的姬妾所出,最大的也还不到十岁,此时正都纷纷簇拥着她,吵吵嚷嚷地顽闹,而她正骑着一匹小矮驹,手中高高擎着一只长尾纸鸢,笑得如花儿一般。 他待看清,居然有些发呆。 眼下正逢寒冬,她却在这王宫中的马场上,骑着马……放纸鸢。 纸鸢随风入空,两条浅碧色的长尾悠悠荡荡,渐升渐高。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直呼,仰着脖子看那纸鸢在空中优美盘旋,宛如真的鸟儿一般,时或俯首沖低,却被秦一素手一牵,就又抬头沿风而上。 叶增站在远处望着她,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有多久,忽而有个小翁主率先发现了他,口中嚷嚷了几句,便引得马场上的孩子们都朝他张望而来。 秦一亦在马上回头,待看清他,嘴唇便抿了起来,手中不知怎的竟是一松线,那纸鸢便咻地被冬日凛风吹上天际,继而渐渐望不见踪影。 孩子们纷纷急了起来,大声喊道:「纸鸢,纸鸢!秦姊姊,纸鸢被风颳走了!」 她一下回神,低头沖孩子们道:「你们可知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他便是能让数万均军在夜里都吓得不敢睡觉的鹰沖将军,叶将军。」 孩子们立时噤声,显然听过叶增之名,望向他的目光俱是敬畏,有胆大些的便直仰着头盯望若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叶增听见只是哑然,看了看这些孩子们的神情,只得抬脚走近她们,沖秦一道:「秦姑娘莫要捉弄我了。」 秦一眼中满满都是笑意,神色却故作严肃状,「我岂敢捉弄叶将军。」 说话间,已有一个小女孩跑上前来,小手轻轻地扯了扯叶增的衣甲下摆,费力抬头望向他,嗲声问道:「叶将军,叶将军……宫婢们都说叶将军口中能喷出烈火烧死敌兵,叶将军现下可不可以喷一个给我们看看?」 这等无忌童言,倒令叶增着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转头求救似地去看秦一。 第18页 秦一依旧抿唇轻笑,像是乐见他此间难为之情,过了半晌低言一句:「何曾想到战功赫赫的叶大将军亦有手足无措之时?」然后在马上俯下身子,望着孩子们大声道:「翁主们不知,叶将军这身衣甲常聚杀气,若是靠得近了,夜里是会做可怖重梦的。」 先前凑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听了立马松开手,头也不回便跑开,其余的孩子们亦是纷纷退后好些步,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方才因多望了一眼将军,我的纸鸢却被风颳走了。」 叶增目光不离她的脸,口中道:「我赔你。」 秦一低眼,玩弄掌中马缰,「那纸鸢可是王上御赐的。」 叶增看清她嘴角凝笑,便知她又是想看他手足无措之状,当下竟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牢牢看着她,却久而无言。 秦一瞅了瞅他,忽道:「听人说,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叶增这才得以开口:「我记下了。」 秦一便道:「如此说来,将军终是得尝所愿,可以南回军前了?」 叶增点了点头。 她笑,「看将军的神色,莫不是被授了帅衔?三殿下归京,河北行营都统之务已由吴畏将军暂领,想必将军是要去河南?」 叶增神色略动,「秦姑娘何以如此料事如神,今日再遇秦姑娘,亦是想要再道一声谢。若无秦姑娘昨日醒我之言,只怕我南回军前亦不会如此顺遂。」 「谢倒不必了。」秦一在马上挪动了下身子,」将军经国英雄,还盼将军重震我河南军马雄凤。」 叶增道:「今日匆陋,待来日再度归京诣阙之时,我定当好好复谢秦姑娘。」 秦一望望远天,又再望望他,笑意变得有些微玄,「却不知我下一次与将军会面,竟又会是何时。」 她低眉,「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十三】 「赤绝。」 「赤绝。」 「赤绝,来这边吃草!」 「赤绝,赤绝你别往那边跑啊……」 张茂倚若干草堆擦拭长枪,抬起头,默默地望一眼远处为追叶增坐骑而跑得满头大汗的许闳,嘴角翘一翘,又低下头继续擦枪。 未几,许闳鎩羽而归,一屁股挨着张茂坐下来,三两下解开衣甲,喘着气道:「由它去跑,待它累了自会回来!」 张茂神色不动地继续擦枪。 许闳拿胳膊肘捅他,「将军的这匹马儿可服你管教?」 张茂摇摇头。 许闳挑眉:「你跟了将军这么些年,连他的坐骑都管教不了?」 张茂将长枪一把竖起,用力扎进草堆中,「将军卧伤在帐,是让你替他给赤绝上草,并非是让你管教它。」 许闳也抽过地上一桿长枪,帮他一道擦拭,犹不甘心道:「这马儿不到两岁时便被将军收归帐下,跟了将军五年有余都不曾有过名儿,你说将军为何突然兴起要叫它做『赤绝』?」 张茂瞟他一眼,「我又从何知晓?这马儿可是跟着你们去了趟毕止,回来便有了名儿!」 许闳若有所思,像是悟到了什么,又抬眼遥望正在不远处撒蹄兜圈子的赤绝。 张茂继续道:「倒是你,不留在毕止跟着三殿下享福,又回来河南大营吃苦做什么?」 许闳笑嘻嘻地伸手去搭他的肩头,「自然是捨不得你们这群军前的弟兄们。」 张茂一把拍开他的手,盯住他,「营中不少人都说,你是三殿下派来将军身边的耳探。 许闳的笑意顿时僵在嘴角。 张茂仔细打量他的表情,口中又道:「但我却想,你多少是同我们一道受过伤流过血的,杀入均军阵中的狠劲亦与我们无甚差别。 许闳嘴角的笑意复又渐渐化开,可这笑中却透着些许无奈,「我是打从心底里敬服将军的,亦视你们为缓急可共、生死可托的袍泽们,只是有些事情,我确是身不由己。」 张茂盯着他的眼看了许久,捞过长枪起身,「罢了。」他步行向西,「三日前派去探察卮阳的斥候人马应快回营了。」 许闳随他而行,皱了皱眉:「希望此番折损并无上次那般大。」 「上次石催领兵,到底是年轻,未防均军的暗道儿,以致折兵过甚。」张茂狠狠啐道:「这次换了经验老道的夏滨,想必应能探出均军近日来在卮阳一带究竟在搞什么勾当。」 许闳点头,「均军蛰伏过冬,眼见天气渐暖,便又不安稳了。逢将军近来卧伤在帐,这卮阳一带千万莫出什么大变故才是。」 军帐中草药味甚浓,牛皮与图摊了一地。 叶增坐在马扎上,由军医揭开他的衣襟给他换药,手中把玩着一轴硬实的纸鸢线。 军医下手飞快,脸色却不善:「将军这回箭伤深重,切记不可在伤好之前再度带兵出战。」 叶增有些心不在焉。微微点头,便算应了军医之言。 军医在他肋下涂了层厚厚的草药,一边缠药布上去,一边用余光瞟他手中线轴,眉微挑:「将军何时喜欢起纸鸢来了?」 叶增抬眼,未答却道:「从前见人放纸鸢,只道这东西小小,做起来应容易得很。可如今才知,这东西做起来还甚是麻烦。」 第19页 军医只当他是因负伤禁足才在帐中寻点乐子,便道:「将军若是喜欢这东西,命人寻个巧匠来做便是,何故非要自己动手。」 叶增嘴角动了动,摇摇头,搁下了手中线轴,没再说什么。 军医离帐之时,正与入帐而来的许闳、张茂错身而过。 叶增闻声侧目,见张茂脸色阴沉,心下已有几分瞭然,问道:「夏滨的人马回来了?」 张茂点点头。 「均军动静所向何处?」叶增又问。 张茂道:「卮阳一带,竟又有增兵的迹象,兵力不下数千人。据察,此千余兵马并非是谢崇骨麾下亲军,乃是另自天启北调而上的。」 叶增低眉,目光扫向脚下与图,「谢崇骨甫任均军北帅,动作便如此之大,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也未免太过狂妄了些。三万守军镇城不出,卮阳增兵竟自天启北调而上——裴沂这回是狠了心地将家底全部压在了谢崇骨身上。」 半晌。他又道:「裴沂是个聪明人,不肯长耗,却愿一搏。不过若以谢崇骨在均军中的威名,倒也值得裴沂如此拼力一搏。」 论战功,谢崇骨本与梁隐齐名,俱是当年裴祯麾扫澜州晋、彭二国时的得力骁将,奈何其后因在废帝改朝一事上得罪了刘仁翰,而致日渐失宠于裴桢,自元光元年起便被搁置于阳关一带镇守,连裴祯亲征北上伐淳时都未令其随行。 然如今梁隐战死、裴桢身死于军中,而均军于河南已是两次吃败于淳军,裴沂在夺位称帝后为求稳定北军军心,才再度起用了本已有七年不曾挂帅出兵的谢崇骨,令其北上菸河,坐镇北面军前,借其过往威名重振均军士气。 谢崇骨于元光七年三月北赴菸河,设帅司于隶云,坐望河南十三重镇守军,竖新令、严奖惩,确使之前接连两次遭败的均军士气恢复了许多。 自四月起,谢崇骨便陆续增兵河南卮阳一带。卮阳地靠南岸东北,为河南十三镇中最小之城,其北面河岸亦为菸河沿线最高之处。均军于此处大量增兵,却令淳军疑惑满腹——若为守城,则不需如此乡的兵备;而若为渡河,则此处并非兵家上上之选。 十日前石催奉叶增之命,领斥候营中五十人马出营向东,本欲一探卮阳一带均军守备,却于途中遭均军伏击,一役折损二十二人,当即不敢再进、收兵而归。河南大曹斥候营中的士兵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此番折损令营中将校无不心痛,夏滨乃主动请缨,于三日前再度东进卮阳,察探均军动向。 所幸此次未逢意外。 「卮阳。」叶增弯身点了点与图上的那一点,眉皱起来,似在自言自语:「谢崇骨在此处屯积如此多的兵马,是欲如何?」 张茂看了一眼许闳,想了想,才开口:「夏滨此番还察出一事。」 「说。」叶增头不抬地道。 「新增的均军人马中,似是挟带有不少河洛匠师。」 叶增陡然抬眼,「河洛人?」他眉皱愈紧,「可是察探清楚了?莫要误看了。」 张茂低声道:「应是无误。此等事情,夏滨若不察探清楚,怕也不敢乱说。」 「河洛人……」叶增又重复道,语气略有些不可置信,「河洛族群远离中州四境,裴沂他从哪里找来这么乡随军的河洛匠师?谢祟骨要这些河洛人在卮阳一带又是要做什么,」 他起身,在帐中踱了数步,「你点些人马,不要多,入夜之后随我一道出营去看看。」 张茂微有迟疑,「将军身负箭伤,军医曾瞩伤好之前不可出兵。将军若想探个仔细,让属下领兵前去便是。」 叶增脸色有些沉,许久才点了一下头,「由你去,我也可放心,只是记得莫要打草惊蛇。」 张茂应了下来,转头瞥到帐角堆着的几叠竹条和一些扎了一半的纸鸢骨架,下意识道:「将军今日仍在扎这玩意儿?」 叶增看过来,脸色微微变了点。 张茂不解,反望向他,却又道:「将军扎这许多纸鸢是要做什么?若是出兵所用,不由让属下去找些巧匠来做。将军在养伤这段日子里,也可省些心力。」 许闳在侧忽而轻轻咳了一声,上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将军卧伤在帐定是闷得慌,找些事来做,也算是恰情,要你多管闲事?」 张茂仍是茫然不解,叶增却已岔开话题,问许闳道:「募兵主事,近日来进展如何?」 「还算顺遂。」许闳答:「沿河至今已尊有六千余人,皆是年轻力壮之辈,其中凡是能骑马张弓者,皆已选送至骑射营中受习。」 叶增道:「六千还远不够。此事你须得多操些心,饷银若有短缺,及时报与我知晓。」 许闳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忽而笑道:「这几日倒有一事,很是有些意思。」 「何事?」 「一个来应招的年轻男子因未符合要求而被募官拒之营外,却是苦留四昼夜都不走,旁人问他为何不走,他竟答叶将军当年在永沛大营外坐了两天一夜后便被破格收编入伍了,方才我出营去看时,见他仍在辕门外坐着,模样倒是坚定,只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叶增扬眉,「可是因家里穷?」 许闳摇头,「看他的样子,并非穷人家的孩子。」 叶增想了想,「如此执拗,定有其因。叫进帐来让我看看。」 第20页 许闳领人进帐时,张茂正将地上摊着的舆囤一张张捲起,抬头看见来者,硬生生地将其盯了半晌,未了像看怪物似地道:「将军,这还真是个富主儿。」 男子容貌俊逸,模样不过十七、八岁,消瘦的身板上襄着条布料上等的锦袍,一见叶增便弯腰行大礼,口中恭声道:「久仰叶将军大名。」 许闳听得忍俊不禁,索性不闻不问地站到一旁去。 叶增打量着这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年轻男子,神色倒是淡定,问道:「叫什么?」 男子仍旧弯腰低头,「齐凛。」 叶增坐下,「哪里人,」 「泉明。」 「几岁了?」 「刚满十七。」 「家中是做什么的?」 「曾祖、祖、父三代皆是从商,铁矿买卖。」 「家中富么?」 「富。极富。」 叶增顿了下,转头问许闳道:「泉明齐家,你在京中可曾听说过?」 许闳略一思索,竟点头:「确是有这么一家。」 叶增转回头来继续问:「既是泉明人,那便该去西川大曹应招。」 齐凛低头道:「因仰慕叶将军威名,恳望追随将军左右,故来河南大营一试。」 「军中甚苦,你不知晓?」 「将军尝言道——好儿郎当以战功搏英名。」 叶增看向他的目光转为好奇,「你可知在我左右之人皆是随我征战有年、勇武过入之辈?」 「知道。」 「你可会骑马?」 「不会。」 「可会张弓,」 「不会。」 「可会持抢?」 「不会。」 「可会使刀?」 「不会。」 叶增盯着他。」那你会些什么?」 齐凛终于抬起头,「会写一手好字。会画与图。熟通前朝之史。略通医术与天象。叶将军身边…… 总还是需要些幕僚罢?」 叶增依旧盯着他,「我身边之人,皆是能随我上下沙场、出入生死之辈。便是幕僚,也须得会骑马张弓持枪使刀,否则若逢敌人犯营,我岂非还需安排专人护着他防他不死?」 齐凛不肯放弃,应道:「将军此刻眼中只有河南沙场,殊不知将来朝堂亦是沙场。将军若是到时再蓄幕僚,怕亦晚矣。」 「好个轻狂之人。」叶增口中低叱,目光却变了,「但说出一件你会的事情让我满意,我便留你在营。」 齐凛却有些语塞,站着半晌都说不出话。 「喂,」许闳突然岔话,沖他道:「你可会扎纸鸢?」 齐凛怔了怔,转瞬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眼中一亮,忙不迭道:「会!我会扎纸鸢!不管多繁复的纸鸢,我都扎得出来。」 叶增默了默,却又问:「你可知河南之地,何处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齐凛不加思索道:「霍丘。」 叶增闻言,转身沖许闳道:「带他去领弓剑佩刀。」 齐凛犹在发愣,许闳已走上前来捅他道:「将军这是留你了,还愣着作甚!」 他便慌忙低头,「谢叶将军!」 叶增望他一眼,「且记着你今日之言,将来待我淳军收复霍丘之时,便由你去割一把竹条,再用那竹条扎一只上等纸鸢!」 【十四】 清晨明曦徽绽,二马八蹄一路踏过粗砺砂石,直上山巅。 虽是一整夜驰骤无眠,赤绝却依然精神抖擞,在叶增下马后便独自跑去山涧溪流处饮水。 许闳亦解缰放马,跟在叶增身后慢慢地走至崖边平地,盘腿坐了下来。 朝阳初升,山露渐渐散去,极远处的城郭高墙依稀可见,自高处望去城外方圆数里之外荒草杂生,几无生气。 这已是他陪叶增亲自出营察探的第四座河南重镇。 七日前张茂劝阻叶增负伤出兵,自己则替他带兵东进,再度前往卮阳一带勘察均军守备,尤以确认此番增兵中的河洛匠师为重。 然张茂前脚离营,叶增后脚便命许闳备粮,随他一道骑马出营,向着与卮阳相反的方向一路西驰,挑拣了离南岸最近的四座重镇遥探一番。 如此昼夜不分的高强度疾驰,饶是再孔武有力的人都会吃不消,许闳虽不以自己疲累为患,却担心叶增的伤会因此而愈发难愈,可路上几番劝谏都无,。遂无奈作罢,由他一意西行。 一路上叶增的话都极少,所选立足歇马之处乡为可俯瞰四野之山丘,七日来陆续将四座重镇四野之外的荒原打晕了个一清二楚,却从未告诉过许闳此番出营西探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闳从腰间解下水袋,拔去塞子,递过去道:」将军。」 叶增未接,目光遥望着山下远处的土地,半晌后突然问他:「这几日来,你可发现了这几座重镇数里之外的地表有何异样?」 许闳愣一愣,摇头。 叶增也没看他,只是抬起手臂,朝远处虚指了一下,「菸河南岸长年生有一种野草,名叫『磨地秧』,城镇数十里外无人耕种的土地上常能看见此种野草大片大片地生长。磨地秧与寻常野草不同,其根深埋地下近十丈,虽在地上匍匐生长,却极耐干旱,便是在日头下曝晒数天,只要遇水仍能活过来,其论是人踩,马踏、牲畜啃咬,从来都毁不了它,然而眼下……」他皱了皱眉头,收回手,慢慢握成了拳,「这些城外的磨地秧竟然枯死了大半。」 第21页 许闳生在毕止,对菸河一带的地貌自然知之甚少,此番听叶增说来才略略明白过来一些,又有些惭愧起来,「将军果不愧是斥候精锐出身,洞察之力更非常人可及。」 叶增的声音转冷:「谢崇骨这些日子以来做了什么,才能叫这些磨地秧死的死毁的毁?此人野心之大,我先前竟是错估了他。」 许闳亦是聪明人,此时一下子反应过来,挑眉道:「如此说来,他几番增兵卮阳一带,都不过是幌子?」 叶增点头,却无语,注视着远方的目光久而不移。 许闳又道:「既如此,将军为何还放张茂带兵向东? ……」他顿了下,脑中转了个弯,笑道:「原来将军亦是疑兵之计。」 「他既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欲让我军以为均军必从卮阳动手,」叶增道,「我又岂能让他失望。」 他话中虽有轻浅嚯意,可脸色却极沉。「我素以谢崇骨为铁血骁悍之辈.料其反攻定是倾兵压河,可没想到他竟是动了这地下的心思。按此来看,那些自天启北上的增兵中挟带有随军河洛匠师倒是合情合理。」 许闳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将军的意思是…… 谢崇骨是欲将这十三重镇地下都掘通?」 「怕不仅是如此简单。」叶增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层阴雾,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道:「裴沂能为他找来这一批河洛人相助,想必亦是下了大功夫的——却不知是要用什么去交换。」 他口中嘬了个响哨,赤绝闻声撒蹄跑来,一抖鬃便溅出一圈水花。他揉了两把它的长鬃,一跃而上,沖许闳道:「回营。」 许闳早已随他起身,寻到坐骑,翻身上马之时脸色动了下,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之前在营中得知均军中有河洛匠师时,想来将军便已起疑了?至于那个齐凛——将军肯将他留在大营,想必不只是因为他会扎纸鸢罢。」 叶增策马下山,「你以为他不远千里地前来应招河南六营募兵,真就只是因为仰慕我的名声?商人重利,倘是于他们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又岂肯轻易会做。」 他低眼,看赤绝两只前蹄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山道,漠声道:「泉明齐家,铁矿生意。这挖矿之事,似亦是河洛人最精通罢。」 「如此则也太过巧合了些。」许闳脸色有些惊。 叶增回头瞥他,口中吐出几字:「又岂是巧合这么简单。」 许闳看出他不愿于此时多言此事,便跟在他身后慢慢转道下山,岔开话题道:「赤绝这马名儿,将军倒是起得极好。」 提到这二字,叶增的脸色竟然变软了些,摇头道:「这马名并非是我起的.」 「哦。」许闳于此事上是何等心思,这一问不过是确定一下自己先前的猜测,当即便不再争话,只挠头笑笑:「营中多说我是三殿下派来将军身边的耳目,将军却也不对我有丝毫设肪之心,竟还带我出营来探均军底细。」 叶增淡然反问:「为何,对你设防?我在河南所行之事,皆是为了淳国。既无对三殿下不利之处,便不怕你报与他知晓。」 许闳有些哑然。 叶增注目看他,又道:「更何况在这王庭之中,除了王上与三殿下,我也再无向其他人效忠的打算。」 二人回营时,已是翌日暮晚。 叶增当初离营前曾嘱人教齐凛习些简单的骑术和护身之术,此番回营待要看他学得如何,却被告知齐凛入夜后便一直与一群将校们聚在帐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许闳已在初归营时便被他打发去歇息,叶增想了想,自往齐凛所在的兵帐行去,一揭开帐帷,就看见满满一地坐的都是军中营指挥使以上一级的将校们,而齐凛则立于当中,正口若悬河地高谈阔论着。 叶增打量着这些听得聚精会神的男人们,不动声色地挪身进来,站在帐帷边上细听齐凛正在说的话—— 「方才说了贲宁帝是如何二渡天拓海峡伐蛮却以败告终的,现下便来说说宣帝是如何将我大贲朝数百年的国柞毁在那裴氏贼人手中的:延禧三十七年宁帝驾崩却未留遗诏,天启百官遂拥宁帝长子宣帝即位,是算准了宣帝生性懦弱,不敢对旧老遗臣指手划脚。谁知宣帝由此反与内宫伶宦亲近起来,浸于淫乐而不视朝事。时宰相杨元恨透了以赵彦为首的一群宦官,遂矫诏命亲军入宫诛杀赵彦等人,岂料亲军左将曹建临阵反叛,与赵彦一起挟宣帝夜奔出宫,迳往澜州彭国国都夏阳投靠彭王去了。彭王与赵彦暗下通谋,将宣帝囚于王宫之内,对外则称宣帝乃是来澜州秋狩,宰相杨元与天启老臣相商,令间使持绢诏分赴澜州晋、休二国,令晋、休二王出兵共伐彭国、以救天子,若有先下夏阳者则晋封九锡亲王。时晋王王绍威怠战、不愿出兵;休王裴祯却集国中精兵三万、日夜急行,十二日便至辟先山下,大败守关彭兵,又趁彭国境内兵马未能反应过来时率军直趋夏阳,围城打援前后共逾三个月,而彭军竟未能破其之围,直待夏阳城中无水无食、满城尽是饿死之人时,彭王才下令将赵彦、曹建二人斩首,命人持二人首级出城,向休王裴祯求和。裴祯遂恭迎宣帝于夏阳城北郊,又亲自率军送宣帝回至天启皇宫。宰相杨元果然守信,于天仁九年衔领百官上奏,以休王护主功高而启请晋封休王裴祯,宣帝遂诏封裴祯为九锡亲王。却哪知这一次的诏封,便是我大贲朝百年国柞毁塌的开始——」 第22页 齐凛的声音本如流水行云一般无所间断,可却在他转身抬眼的时候一下戛然而止。他歪着头去望立在角落的叶增,半晌才讪讪一笑,轻声道:「叶将军。」 可这一声轻轻的「叶将军」,于这帐中将校们耳中便如平地一声惊雷。众人纷纷倏然起身回首,待看见果真是叶增本人,又纷纷振甲站得笔直,等着挨罚。 叶增统军向来军纪严明,河南大营上将下兵们因敬畏他的军功威名,更以能在他麾下为荣,平日里少有不恪己守规的,而似今夜这等在营中聚众共议朝事之举已算是逾纪了。 谁知叶增只是眙首道了句:「都去歇着罢。」 众人吃惊之下不敢多问,先后退出帐去。 待帐中只余他与齐凛二人,叶增才又踱进去几步,道:「你果真是对前朝诸史知之甚详。」他端详着案上归纳摆放齐整的军文札子、京中邸报及各式与图,又道:「只是好端端的正经史事,却被你说得像街头那些为了赚钱的评书一般。」 齐凛依旧讪讪地笑,「将军出营数日才归,想必是探到均军此番的底细了。」 叶增瞟向他,「你上回说,家中是做铁矿买卖的。」 齐凛忙不迭地点头。 叶增便慢慢地问:「既是极富,想必这铁矿生意做得是别有主张,可与河洛人打过交道?」 齐凛闻声知意,便也不遮掩,坦然答道:「河洛人精于开凿矿藏,若想做好铁矿生意,便不能不同河洛人打交道。」 叶增道:「齐家能让河洛人帮忙开矿,想必亦有不同寻常的手段。」 齐凛笑笑,「倒谈不上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手段,河洛人中亦有贪财的。何况菸河平原盛产铁矿九州皆知,对于那些热衷于寻探稀有矿藏的河洛苏行们来说亦是极诱人的。」 叶增见他言辞坦荡。心便定了些。又问:「此番齐家派你到我河南大营中来,是早于军前便听到了均军亦用河洛匠师的风声?」 「是。」齐凛毫不犹豫地点头,「帮齐家开矿的乃是群居在宛州北部的雁返湖河洛中的一支部族,恰巧此番裴沂所找的正是其另一支部族,因而齐家会比将军军前早闻风声。」 「如此说来,均军此番的举动是影响到了齐家的利益,你才会来的。」叶增眼底黑了些,突然问:「谢崇骨莫不是欲从河南十三重镇地下一直掘通到菸河北岸?如此便能避开我淳国河南、河北两大营中的守军。不损一兵一马而令六军北渡菸河——这也未免太疯狂了些!」 齐凛微牵嘴角,「将军猜的确是没错。只是将军低估了河洛人,他们在地下建城已有千年历史,当中不乏有能用秘术开凿地道、搬运地岩的苏行,而谢崇骨的这一计,可说是毫不疯狂,只要给他足够的时,.他总是可以做得到的。」 叶增背嵴有些发凉,一言不发地盯着齐凛。 齐凛又道:「据齐家所闻,裴沂曾允诺这些随军的河洛匠师们,一旦河底掘通、均军得以藉此攻占菸河平原,则菸河平原所有矿藏皆归此河洛部族所有,均庭不会染指一分。」 「做他娘的青天白日大梦!」叶增狠狠道,「只要我领军踞守河南一日,他谢崇骨便一日遂不了此愿!」 齐凛点头,「便是我齐家亦不愿让此事发生。」他忽而退后半步,深深弯腰,向叶增长揖道:「齐家因赖菸河平原之丰藏铁矿才得以安家立业,然此番逄均军进逼,可谓与将军同仇敌忾。将军之河南胜,则我齐家尽得保家护业主幸;将军之河南败,则我齐家必遭毁家亡业主灾。当此存亡之际,齐家愿为河南六军略尽绵薄主力——家父已请帮齐家开凿矿藏的数十名河洛苏行渡河南下,探察并勘绘谢崇骨于河南地下所掘之道。」 叶增听得明白,亦知齐家是盼他能出兵一举斩断均军的地下兵遭,可却仍是谨慎道:「倘是齐家所勘绘的国有误,将置我河南六军同袍血肉之躯于均军刀锋之上,又该如何?」 齐凛微笑着,「家父遣我而来,便没再打算让我回去,而是早就做好了要我留在将军营中做质子的打算。如此,也好让将军放心用兵。」 叶增沉思片刻,却又问:「今夜这些话,为何在当日初入营时不与我直言,反要拖到眼下?」 齐凛低下头,「家父曾瞩我在先——倘是叶将军是个聪明人,自会发现均军底细,到时再说亦为时不晚,倘是叶将军不能自行发现均军底细,我齐家却也不敢将身家尽数交到将军手中。」 叶增神色微缓,「倒也有理。」 齐凛见大事已决,脸上便又恢复了些先前的神采,从案上抽过一物,呈给叶增道:「将军不在营中的这几日,我替将军整理了自打将军挂帅河南大营以来所有的军文、邸报、舆图。这是不日前才接到的京中邸报,将军应还未看过。」 叶增接过。 因他平素对毕止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关心,所以在每每接到邸报后也只是匆匆一扫,并不细看,然此番这邸报上却被齐凛用笔勾出了数则重要之闻,他便也只得逐条细细阅过。 可就在将要看完时,他的目光却被那最后一条紧紧吸定住,许久都挪不开来—— 「五月初九,诏许王长子孟守正之请,赐婚于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约以翌年正旦完婚。」 齐凛觉出他目光有异,凑过来瞧了眼,亦微微皱起了眉:「秦太傅与王上的关系国中皆知,此番王上以太傅女孙为大殿下婚配,怕是心中已做好了身后的打算,将军虽向与三殿下交厚,却也须思量一下今后该如何取捨了。」 第23页 叶增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这行蝇头小字撞得他眼底生疼,浑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动,身体僵硬得不能动。脑中似翻江倒海般地一遍遍滚过这句话—— 「五月初九,诏许王长子孟守正之请,赐婚于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约以翌年正旦完婚。」 【十五】 梦中铺天盖地都是那一袭红裙。 赤色灼目焚心,他狠狠咬牙却叫不出声,仿若知道那是不可触亦不可求的,可全身的躁热却让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好似人在战场之上,披甲持枪挽弓立马,暴日当头,抬首去望便是敌阵万马千军、乌泱泱似了无尽头,回身去看却是空无一人、唯他一马独撑这一场战局。 敌阵之中帅旗醒目,其后旌旆长龙望不见尽头,每一张旗面都在随风扬展,连烈日的光辉都被掩于其间。 蓦地有尖锐的嘶啸声响起,继而无数镞利箭朝他齐射而来。 他避无所避,只是下意识地猛抽一鞭,竟迎着那如网一般的锋利箭镞直冲而上—— 叶增的眼皮动了几下,遽然醒过来。 身下一片汗湿,两边太阳穴都在蒙蒙地疼。 天还未亮,帐中漆黑,他翻了个身,睁眼朝角落望去。虽是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里尚有一堆在他出营之前还未做完的纸鸢骨架。 他闭了闭眼。 心头那一道朱迹便腾然而起,化作雪白皓腕、黑直长发、温润眼神、谆谆细语。 她的侧影很柔软。 头发是那样长。 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那一眼可以让他深记如此之久。 久久久久……都忘不祛。 大营之中尚无人起身,叶增便也未点火烛,独自一人慢慢地踱到马厩之中,寻到赤绝,抓了一把草料餵它吃。 赤绝。 他看着它吃草,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赤绝。 然后又念了一遍。 赤绝。 又一遍。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有空来得及去细想,她为什么要给它起这名字? 此刻耳边仿佛又响起她那温柔的声音: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昨夜想起……她为何会在夜里想起他的战马? ——谁言我已许给了大殿下, 当日她未曾许给孟守正,可如今她被赐婚孟守正的诏谕却已随邸报传遍淳国四境……是她当日信口随言,还是她亦有无奈之处? ——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 他何曾有暇顾过那些女子是否为他折心,只是如今他却想知道她的芳心究竟归于何处! 叶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住马缰。 只消一想,便觉那梦中躁热之感又缠上了他。 万军阵前无所惧,万箭穿身无所悔,炎炎沙场之上竟唯有那一个战字,得以撑起他满腔热血与雄心—— 而她之于他,便如梦里敌阵中的那一面帅旗,其后虽旌旆逶迤蔽天湮日,却亦只可夺,不可退。 【十六】 棕色战马穿风疾行,将夜色直直地噼开一条血雾。 蹄下碎石乱溅,战马鼻息一声比一声粗重,躯骨随着短鞭急狠的抽落声而抽搐痉挛,却是疯了似地向远处明火如昼般的大营狂奔而去。 「报——!」 马上士兵在离营百步之外用尽全力嚎出,声嘶力竭。 战马在驰至营门的一剎那屈膝而跪,重重地扑倒在地,猛剎的力道将马背上的士兵横甩而出。 背甲擦起一地飞沙,士兵的肩肘狠狠敲在地上,下一瞬便被人扯着领口提了起来,焦躁急切的声音如梭箭般灌耳而入—— 「战况如何?」 士兵身上的铁甲缝隙中都塞满了干涸的血沫,嘴唇龟裂,面目脏得几不能辨,半歪着的身子微微颤抖,大喘道:「延庆求援!」 元光七年十月十九,延庆。 这是两军继去年古戈壁之役后再度短兵相接、血溅沙场的第十八天。 暮色苍茫,隐约可见远处高矗的城墙外壁伤痕斑驳,城头女墙内外的均军旌旗横七竖八地歪倒一片,业已无人守护,像是在昭告这些天来的数场鏖战已耗去守城士兵们的全部体力。 而城外五里处的淳军驻营中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座座简陋的兵帐中,攻城生还的士兵们聚在一起和衣而卧,头挨头脚挨脚,不顾彼此衣甲上浓腥的血尘味道,全都睡得又深又沉。 他们已是数夜来都未曾这样好好地睡过一觉。 连日来不曾休停的攻城血战、不分昼夜的箭雨石林、震天撼地的冲杀吶喊……战场上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如被抽去了嵴髓一般,疲累得了无生气。 营道上有轻浅的马蹄声响起。 伤兵帐外的守兵一个警醒,睁眼起身,一把搠枪在前,将要沉声喝问时却枉夜色中辨出来人面目,一个「张」字方沖至嗓间,就被后面的人挥手止住。 士兵便闭上嘴,慢慢地侧开身让道。 张茂下马,身后跟着夏滨。二人走近兵帐,张茂伸手轻轻揭开帐帷,望了望里面正在歇息的伤兵,默立许久才放下了手。 第24页 他眉目有些沉,转身欲走,可士兵却在后低声叫他「张将军!」 见他回头,士兵的神色便变得有些急切,压低的声音透着些许不安:「营中药草匮乏,伤兵多有无药可医者,我大营援军到底何时才来?」 张茂看了看士兵,提枪道:「入夜前接来报,叶将军已遣兵马五千、携粮草器甲来援,不日便可驰至。」 士兵的眼中浮起欣喜,可又有些犹疑:「叶将军果真会发援军?」 「会发。」张茂斩钉截铁般吐出这二字,待看见士兵脸色变得笃然,才抬手招过夏滨,一併牵马离去。 行了数十步后,夏滨回首望一眼那士兵,口中轻声道:「张将军为何要骗那士兵?」 张茂绷着脸不语,提枪之手攥得紧了些。 夏滨又问:「派去请援的人马已走了三日,却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看眼下这境况,叶将军莫不是真欲弃我部于此处自生自灭?」 张茂依旧不言语,可脸色却已不像方才那般镇定,而是隐隐露出些担忧。 夏滇所谓之「自生自灭」,他当然知道所指为何。 他于九月二十九日奉叶增之令出营向南,领先锋兵马三千五百人急行趋延庆城,在十月二日抵赴城外的当天便对守城均军发起了正面进攻。 起初淳军士气高涨,延庆城中均军因无防备,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措手不及,借着城防守备之臻善才抵挡住了淳军的首波攻势,然后便在第一时间内派出人马向谢崇骨的隶云帅司飞报求援。 十月四日至九日之间,淳军又接连三次向城头发起猛攻,均军城防逐渐不支,延庆城东门险些便被淳军攻夺,全靠城内守军拼死抵抗才得以守住。 十月十日清晨,均军首支卮阳援兵驰至、直扑淳军城外驻营,张茂率众与之于城外十里处厮杀,战至傍晚均军援兵乃退、驻屯于城外三十里处。 自十月十一日起,均军陆续有大量援兵自卮阳、霍丘、谷邑等镇驰至,共计约一万人马,却无一支对淳军主动发起进攻,只在三十里外驻兵围城,将淳军攻城兵马牢牢地圈死在当中。 但淳军的后继之师却迟迟没有到来。 张茂出兵所领叶增帅令乃是「力攻延庆城,无令不得退」,可眼下纵是戮力急攻、延庆城破,他麾下的三干人马也断守不住这座外有一万均军虎视合围的孤城。 然军令如山,未得叶增之令,他确也不能如此贸然退兵——更何况那城外的均军援兵又怎容得淳军如此轻易就可退兵! 十月十八日,张茂再度下令攻城,却发现本已至强弩之末的城中守军似乎枉短短几日内便又变得兵备充足,墙头披坚执锐的士兵一波波倒下却又一波波涌上来,淳军因苦于多日连战之疲累,乃无功收兵而返。 「张将军……」夏滨久等不到他开口,又微微喟道:「若是再等不来援军,我们便真会被困死在此地了。」 粮草将罄,械甲不足,医药匮乏,进退两难。 这一支淳军先锋人马被当作攻城主力,在延庆城下战了整整十八天却等不来一兵一马的援军,人心动摇亦在所难免。 张茂抬眼,终于开口道:「天亮后传令下去,再度整军攻城。」 「将军?!」夏滨诧异得瞪大了双眼。 张茂摇摇头,「叶将军断不会置我军袍泽生死于不顾之地,所行之令必有其道理。援军,迟早会来。」 夏滨微微咬牙,神色一如方才那守帐士兵般犹疑:「叶将军…… 果真会发援军?」 张茂却不再回答,只缓缓地牵过缰辔,继续向前走去。 「不得驰援。」 齐凛负手立在帐外,面对被数十个将校簇拥在前的请援士兵,神色淡定,吐出的四个字铿锵有力。 「你他娘的说什么?!」一名校尉率先冲上前,怒气腾腾地质问道掉。 齐凛向后退了小半步,神色却未变,「叶将军旧伤未愈,歇卧在帐、不便面见诸位将校,特命在下传令——诸营不得发一兵一马驰援延庆。」 「你的话算个屁、」校尉大怒,「我们要见叶将军,叶将军何在?」 「对,我们要见叶将军!」 「请叶将军出来与弟兄们说话!」 众人皆忿忿不平地怒喊,甚而有人拔剑上前,意欲硬闯入帐。 齐凛直身挡在帐帷处,尽力高声道:「中军帐前,焉得无纪!尔等竟是要于军中譁变不成?!」 众人的动作顿住,可眼中的怒火却愈燃愈盛。 被人推到最前面的那名士兵突然一屈左膝,对若帐帷重重地跪下,咬牙落泪道:「叶将军!张将军与三千弟兄们被均贼围在延庆城下,断水断粮,命不保夕!属下拼死回营请援,望叶将军念与张将军数年袍泽之谊,速发援军!」 帐中静悄悄了无人声。 齐凛有些动容,却仍是正色道:「叶将军军令已下,在此多言亦无用。」说着,便弯下腰想要将这名士兵扶起来。 谁知士兵却突然抬头,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攥紧拳头沖齐凛脸上挥过去,大骂道:「老子揍死你个贼厮!」 齐凛毫无防备,被他一举揍翻在地,当即痛得呲牙咧嘴,眼着一群人横冲直撞地闯入叶增帐中,却捂着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未几,众人又胡乱沖了出来,脸色俱都变得惊疑不定。 第25页 其中一人上前抓着齐凛衣襟将他拽起来,大声问道:「中军帐中为何无人?!叶将军究竟去了何处?!」 齐凛简直浑身无一处不在疼,勉强从嘴里吐出一颗沾血碎牙,人亦发怒,全无先前处惊不变之神色,愤声吼道:「尔等再多一言,统统视与均贼同谋,但等叶将军回来便军法处置!」 月色下兵影幢幢。 烟河水声汹涌,离岸十里犹似波涛在耳。 夜里水气潮重,人和马的呼吸声都变得有些急促,头顶天幕上乌云过月,周遭顿时变得一片暗沉。 叶增牵马而立,身后站着五百名全身披挂的淳军骑兵。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响声,未及被人捕察便随风而逝,只有叶增在听见后,眉目跟着轻微一动。 又等了三刻有余,方有一人一马自远处夜色中缓缓踱来。 那人径直行到叶增身前,下马,做了个揖,「叶将军。」他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布袍,并非军中之人。 叶增还了他一个揖,低声问:「成了?」 男子点点头,眉间有些怠色:「成了。」 叶增复又抬头,迎风望向远处的烟河南岸。云色压天,水雾氤氲,河景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他不由皱眉,又问道:「真的成了?」 男子并无不豫叶增那明显持疑的态度,只是又点点头,道:「真的成了。」 叶增这才微微展颜,沖他道:「既如此,我叶增便先替河南大营所有将士们谢过齐家。」 与叶增说话的男子正是齐凛家中专与洛族匠师们打交道的总管齐卓。 此番齐卓奉齐家家主之命带洛族匠师渡河南下。助叶增勘察出均军所掘的地道网干一共覆盖了除隶云之外的其余十二重镇,所有地道皆汇通于延庆城下,而能通向烟河岸底的便只有延庆城北的那条主道。因叶增发现时早,这条地道尚还未被谢崇骨掘通至烟河南岸。齐卓遂向叶增进言,道可利用此道引烟河之水倒灌,尽毁均军城下数条地道于一役。 可叶增要的却不仅仅是均军地道被尽数沖毁。 地道损毁,均军仍可修复重建;没了地道,均军仍能渡河进击。他要的是经此一役后,谢崇骨便再也没有能力提兵北进——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 二十日前,叶增派张茂领兵出营、急攻延庆,是算准了延庆为十二重镇地道汇通之处,谢崇骨定不容淳军破此一城,必会纠集重兵前去解延庆之围。 果如他所料,均军屯于卮阳的重兵会同霍丘、谷邑二镇精兵的一大半皆被调往延庆驰援,短短九日内便在城周驻屯了一万人马。 除此之外,谢崇骨更是通过地道将比邻数镇中的守军陆续调往延庆城内,这才使得不论张茂如何攻城都不见城中均军守兵大减。 然而谢崇骨亦是个谨慎之人。虽是纠集了如此多的兵马,却未对淳军攻城之部进行合剿,是怕淳军援兵一朝驰至,这延庆一城便成了二军交战的主战场——这却是他万万不会情愿看到的。 因而这内守外围之策,乃是意欲逼张茂所部知难而退、尽早撤兵。 岂料张茂奉了帅令便绝不回头,宁可被均军里外困死在延庆城下,亦不肯撤退半步,硬是将均军的主力人马在延庆城外拖了十余日。 而此番谢崇骨如此大手笔地调兵,虽出乎叶增的意料之外,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均军北军屯兵共计三万,除去隶云谢崇骨亲军五千、延庆城外援军一万、城内守军加其后援兵约七干,眼下留于诸镇守备的余兵不过八干人马。这八千人马分屯于十一镇,每镇守军不过七百余人,一朝城下地道坍毁,均军绝无兵力能够同时进行抢修。 再者,平日里均军重兵分屯诸镇,若想同时攻破可谓甚难,今次一万七千人马齐聚于延庆内外,又被张茂所部拖滞不动,此难得良机,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叶将军何必言谢?」齐卓轻轻地摇头,「均军若得败亡,此亦我齐家之幸。」 齐家的洛族匠师们十数日来昼夜不眠,自烟河南岸另掘暗道一条,直通延庆城北道。因延庆连日来战事紧迫,均军竟也无暇发现这一条近在咫尺的敌军暗道。 直待今夜叶增出令,齐卓乃请洛族匠师中辈分最高的苏行用秘术将暗道与烟河南岸底部掘通,大引烟河之水倒灌入内。 齐卓侧身,抬臂指向南面,又对叶增道:「河水经暗道涌入延庆城北地道,再经城下网道而分流沖入其余各镇地道,最多只要三日,这十二重镇下的地道便会被河水注满。凡被河水浸没之处不出一夜,其上地面必会塌陷。至于地道所经各镇城门高墙之处,将军则可静待其破。」 叶增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口中道:「但愿如此。只可惜谢崇骨精明,从头到尾都未在其帅司所在的隶云城下开挖地道。」 他回头,叫过身后一名士兵,吩咐道:「快马回营传我之令:除分守南岸四个沿河渡口的八千兵马,其余诸营人马可尽数驰援延庆。」 见士兵领命而去,他才眺目望向正南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憋了这么久,此番出营,终是能够痛快一回了罢。」 齐卓闻言,面有怔疑:「将军河南大营总计才有人马一万六干余,除去分守渡口的八干人马、张将军所领之三干五百人,此番就算倾营而出,也只有四千五百人。延庆城内外均军近两万人,将军何来胜算?」 第26页 叶增嘴角动了动,似乎是笑,随即提枪上马,未答却道:「我需往隶云走一趟,先生可先回我河南大营等候捷报。」 「隶云?」齐卓又怔了怔,「叶将军只领五百人马,却要去隶云做什么?」 叶增凌空展鞭,身后人马闻声纷纷列阵上前,他落臂,在赤绝耳边空甩一鞭,口中飞快道:「招降!」 烟河北岸。 天微明,许闳策马飞驰,直奔河北大营驻地。 近辕门时,已有守兵认出了他,远远便叫:「许校尉!」 许闳吁马勒缰,满身是汗地翻下马背,依例从怀中掏出军牌递与那守兵,笑道:「不曾想逾年未见,你还能记得我。」 守兵嘿嘿笑着,「许校尉当初乃是三殿下身边的亲腹,又是跟着叶将军立过大功的,谁能不记得?」他本是例行公事地将军牌接过来查验一番,可却在看见上面的字时愣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许校尉如今已被升为将军了,我却还在胡乱叫.」 「不碍事。」许闳依旧笑着。他被除拜为骧卫将军不过是数月前的事情,去年古戈壁之役叶增呈报上去的封赏直到年中京中才有正式敕文发下,同他一道被拜将的还有张茂等人。一想到张茂,他的笑容便渐渐消褪,对士兵道:「因奉叶将军之令,特来河北大营求见吴将军,烦请替我通报。」 守兵忙收了军牌入营去,不多时便出来,将军牌还与许闳,道:「吴将军人在中军,许将军随属下来罢。」 待许闳入得中军大帐,却发现在这帐中等着他的人除了吴畏,竟还有冯徽和杨子纲两位老将。 他沖三人挨个见过礼,心知他们多半已是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何事,索性直截了当道:「末将奉鹰沖将军叶增之令,特来向河北大营借兵。」 三位老将相视一眼,却无人说话。 许闳站得笔直,等来等去等不到回应,只得又上前半步,沖吴畏道:「吴将军,河北、河南不过一河之隔,将军肯借我精兵八千否?」 吴畏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借往延庆?」 许闳点头。 两军于延庆交战的战报河北大营早有所闻,三位老将对河南战况之了解,绝不须他再多费口舌。 吴畏便道:「他遣你前来,是欲求援。」 许闳却摇头,「叶将军是欲借兵,并非求援。」 吴畏瞟一眼冯徽,见后者嘴角已抿起一丝笑,却仍旧问:「依延庆眼下这战况,借兵和求援又有何差别。」 许闳坚持道:「若是我军于延庆吃败、不得已而请河北大营渡河驰援、解我被围延庆之困——此为求援;今次我军未败、不过是借河北大营八千兵马渡河以观胜势、绝不将河北兵马拖入战场之中——此为借兵。」 杨子纲在一旁忍不住道:「叶增他以为此役河南必胜?」 许闳果断道:「河南必胜。吴将军今日借末将八千精兵,不出十日,末将必将这八千精兵毫发无损地送还回来。而我淳军大败均军之功劳,亦有河北大营的一份。」 吴畏思索了一阵儿,「河南大营重建不过八个月,兵马总计不过一万六千余,此役若有半点闪失,便又是覆营之亡。我今次借你精兵,它日若有变故,朝中责我河北大营轻率,又该如何?」 许闳低头,「当初三殿下抽兵回京,荐吴将军代领河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是望吴将军能守我淳国河土、彰我淳军雄风。今次三殿下如若得知吴将军畏战、视河南同袍性命于不顾,却也不知会作何想法。吴将军担忧毕止朝中责河北大营轻率,却不怕三殿下责吴将军过于持重?」 吴畏没料到他竟会答这么一番话,当下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许闳道,「末将奉叶将军帅令前来借兵,须得借到兵才能走。末将袍泽挚交被困延庆城下已有十余日,竟不知其生死几何,倘是连兵都借不到,末将又有何颜面回到河南军前?」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 杨子纲、冯徽二人自然知道许闳自幼长于孟守文身侧、于孟守文而言可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他自军前所奏之言孟守文纵非全然相信、却也不会全然不信。更何况淳王孟永光近年来固疾缠身,王储之位又迟迟未定,这些远在边军的将领们又怎敢轻易得罪已是身拥军功、为毕止朝中文武老臣所喜爱的孟守文。 见吴畏僵着脸不语,冯徽便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下座椅,哂道:「什么请援、什么借兵?弄这些无用的名头做什么!横竖是河南兵马正在南岸与均贼们拼命,我们难道还会隔岸坐观其战不成?」他转头沖吴畏道:「便给这小子八千精兵又如何?」 杨子纲亦在旁微微点头,「叶增曾在冯将军麾下多年,冯将军当知其成败与否。」 许闳见二人皆打圆场解围,便亦顺阶而下,直直地单膝跪地,沖吴畏垂首道:「末将谢过吴将军!十日后,必将兵马原数送还!」 【十七】 元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隶云。 天晴风轻,城头高墙上的「谢」字帅旗随风微微拂动。 女墙之后的均军士兵们个个甲冑鲜明,肩挎长弓、手攥长枪,身子僵直着盯着城下自远处缓缓移近的那一小阵淳军人马。 令他们僵硬的不是别的,正是这阵前直竖着的一面「叶」字帅旗。 第27页 没有一个人相信淳军真的只来了区区几百人马。 而这几百人马,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入城头射程之内都不停下。 自河南重镇地道陆续塌毁、均军延庆大败之后,每一个风吹草动都令这些守城士兵们如临大敌,亦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叶增在马上抬头。 阳光热辣辣地迎头洒下来,他不由将眼眯起,右手从背后箭服中抽出一根惯用的三棱铜镞羽箭,习惯性地将箭杆自指间穿过,然后搭箭上弓,引弦,对准城头那一面赤底黑字的帅旗,猛地松指射出。 羽箭尖啸着划过旗杆上的麻绳,帅旗应声而落。 他听见城头有士兵高声大喊「淳军攻城了」,却是纹丝不动地立在马上,再度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将箭镞穿过一张叠得方正、写满墨字的绸布,然后抬臂张弓,用尽全力将箭射入女墙上的石砖中。 「淳军真的攻城了!」 城头一片大乱之中,竟无一个均兵向城下射箭御敌,而是纷纷沖向城墙里侧的石梯、意欲逃命。 叶增岿然不动,遥望着远处城头那数百名如同乱蚁般的均军守兵。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发现了没入石砖的羽箭镞尖上的那一封黄绸。 未几,又有高声吶喊自城头传下来—— 「淳军招降了!」 「降者不杀!」 「城中若有能献谢崇骨首级者,赏格一万金铢!」 当张茂三千人马被困延庆城下之时,谁能想到短短不到十曰的功夫,河南战局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月十九日晚,淳军河南大营除渡口守军以外人马倾营而出、快马驰援延庆。二十日晚,淳军援军先锋一千五百人先行抵赴,夜战均军屯兵于城外三十里处;淳军复仇心切,疾战一夜而不休,均军南面屯兵惧其威,乃退走城东。二十一日晨,淳军后继兵马三千人驰至,与援军先锋、张茂所部合师,攻延庆城南门。二十一日晚,延庆城下地道透水坍塌,八座城门毁者过半,淳军趁乱急攻之,守城均军骇不能挡。二十二日晨,延庆城破,淳军入城据守之;城外均军闻变,乃聚兵攻城,分择城门败毁处猛攻,遇淳军守城顽强,二军死者过半、伤者不可胜计。 河南诸镇均军闻延庆之变,军心无不动摇。 自二十二日起,卮阳、霍丘等十一座重镇地道接连透水坍塌,城墙、城门损毁者无数;守城均军兵寡,多有弃走者。 二十三日,许闳领淳军河北大营八干兵马渡河南下、师假叶增之名,凡所途经之镇,均军守兵无不望风而降。 二十六日,淳军八干兵马围延庆城,驻屯城外三十里处。攻城均军余部不过四千人,既闻诸镇守军皆已降淳,又见退路已为淳军所绝,兼之延庆久攻不下,乃弃械受降。 自延庆均军倒戈后,河南十三重镇中便只剩隶云这一座孤城还在谢崇骨的掌控之下。 然而今日此刻,这最后一座孤城也在叶增的两支羽箭下脆然崩塌。 元光五年二月至七月,由裴祯统兵北上、势出如锋的均军只用了五个月便令淳国河南十三重镇接连失守。 时人谁都不会料到,元光七年十月二日至二十八日,重建的淳军河南大营竟只用了短短的二十七天,便将这十三座河南重镇——收复。 而这十三座被均军占领了整整两年又三个月的重镇,终于又被重新划归入了淳国的版舆之内。 【十八】 傍晚时分远天流霞,大营之中埋锅造饭的香味飘传数里。 齐凛拎着一把扎成捆的竹条大步走近中军帐外,在外高声禀过后,便揭帷入内,兴沖沖地叫:「叶将军!」 叶增正在拭剑,听见声响后望过来,一眼便看见了齐凛手中的那捆竹条。 「什么东西?」他坐直身子,盯着那一片刺眼深绿。 齐凛神采飞扬道:「霍丘的竹条!将军不知我求了张将军多少回,他才肯勉为其难地给我带回来这么一小捆。」 叶增抿直嘴角,不言语。 有淡淡的竹香漫入鼻间,清凉潮润。 ……原来这便是霍丘的竹条么,他心道。 齐凛集于献宝,忙不迭地将竹条拆开摊在地上,指手划脚道:「上回见将军扎纸鸢,方法似不甚对。须知这竹条须得削得均匀细薄才好用……」 叶增看他速度飞快地削好一条、又将削第二条时突然道:「够了。」 齐凛抬头,打量着叶增的神色,慢慢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 自从河南大捷、毕止传诏叶增提前入京诣阙后,他便屡屡发现叶增的异常之处。 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招降均军一万二干余,此事可谓轰动朝野,然而便是此等天大的功勋,搁在叶增眼里似也变得有些寡淡无味,为麾下将士们请赏的札子一封封送至毕止,于自己的封赠赏赐却是尽数谢绝。 而越是临近启程入京的日子,叶增在营中的话便变得越少。 起初他以为是因战事方靖,河南十三重镇的军务繁多如山,叶增因过于忙碌才变得沉默;可在发现了几次叶增藉口处理军务却是回帐睡觉后,他才觉出事情有些蹊跷。 齐凛试探地问道:「将军可是不愿回毕止?」 叶增一副没什么话好答的模样,静坐了半晌,忽然盯着他问:「你自诩读书读得多,可知赤绝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第28页 齐凛一愣,脑中飞快转了转,「原来赤绝这马名,竟不是将军自己起的?」 叶增闭了闭眼,似是自言自语:「它并非赤色毛发,何故要叫它赤绝?」 齐凛虽不知这马名为何人所起,可却隐约觉出这人在叶增心中地位非凡,遂想了想道:「依我看来,赤绝这马名或有两层含义:一为形容将军坐骑脾性如火,可谓世间罕有:二为形容人之真心,是属独一无二。」 夜来帐中光线昏暗,十几只没做好的纸鸢凌乱地摆了一地。 叶增盘腿坐在当中,拿短刀一点点地将竹条削薄削细,然后将竹条小心翼翼地贴在绘有彩画的纱纸上。 这霍丘的竹条,果真是扎纸鸢的上品。 他捏着刀,想起当日她开口要这霍丘竹条扎成的纸鸢时的模样,紧抿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咧了一下。 可她又怎知他一定收复得了这河南十三重镇? 他低下头,慢慢地将贴在纱纸上的竹条屈直,心底似乎也有什么一直弯屈着的东西被一把抻直了。 赤绝。 竟是独一无二之真心的意思么? 元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叶增奉诏抵京。 淳王孟永光特命长子孟守正代为出城十里,亲迎叶增于毕止南郊。 这是淳国有史以来头一次赐予边将如此高的殊荣。 而与叶增一年前初败均军、随孟守文入京诣阙那次相比,此番毕止才可谓是真的「举城皆欲一睹鹰沖将军叶增之容」。 孟守正设犒军宴于城南,却为叶增谢拒不受。而叶增披甲入城,不待翌日入宫先行谓见淳王,便在头一天晚上径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此事一经传出,闻者无不愕然。 虽然都知叶增当初乃是经由孟守文一手擢拔才能有今日之军功声名,可谁又能想到他竟可如此不顾忌地张告朝野自己所亲所附之人为谁。 且又是如此不给孟守正留一分一毫的情面。 桌上的两杯清茶慢慢地都凉透了。 孟守文翻阅着案上的一厚摞札子,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拿眼去瞥坐在对面下首处的叶增,哂道:「白日里在城外闹出那么一大番动静,夜里却来这儿装哑巴?」 叶增对上他的目光,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倘是有话,直言便是。」孟守文皱眉道,只觉叶增这一副有话不说的样子倒是罕见。 今日叶增入城谢拒孟守正宴邀却又夜访孟守文府邸,毕止城中已是群议纷纷,皆言鹰沖将军叶增性情峻急无羁、身为边军大将却光明正大地亲附淳王三子。 孟守文虽与叶增已有整一年未见,可却深知叶增不谙毕止朝野中的这些名堂,若问其心中藏着什么念头,怕是唯有杀敌致胜四字而已。 因而叶增一入城便来造访,除却是因有事须来向他面禀之外,他却也想不出旁的理由。 如是又等了半晌,叶增才一动眉头,终于开口道:「明日谒见王上,末将想要求赏。」 孟守文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倘是我没记错,当初毕止接河南大营捷报时,父王下谕与你的封赏不在少数,可却被你尽数回奏谢绝了,如今诣阙却是要求什么赏?」 叶增又沉默下来。 孟守文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今次是有心事,虽被他弄得略为烦躁,却也不能急逼他开口,只得道:「你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便是冲着此等功勋,也该好好封赏你一番。河南此次大捷可谓四州震动,父王虽是未曾明言,可对你的激赏之情却是不言而喻的。料你明日谒见时不论求何赏赐,父王必都会首肯,又何须为此担忧?」 叶增伸手捏住茶盅,似有迟疑:「末将想要一个人。」 「女人?」孟守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叶增点了一下头。 孟守文挑眉,片刻后嘴角带起一抹淡笑,「原是为了个女人。你若看上了哪家千金,直与我说便是,又何须去向父王求赏。」 叶增一字一句道:「末将想要秦太傅的女孙,秦一。」 孟守文听清,嘴角的那抹淡笑瞬时冷住,脸色亦跟着变了,「秦太傅的女孙已被父王赐婚绐王兄,你不知道?」 叶增道:「末将知道。」 「知道你还要?」孟守文几乎有些发怒。 叶增不再开口,神色亦无所起伏,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等反应。 孟守文镇了镇心神,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缓:「毕止城中美眷如云,闻你鹰沖将军叶增之名便倾心以付的女子盈满于道,你大可从这满城女子之中尽择所爱——只要不是秦太傅的女孙。」 叶增不发一词地坐着。 孟守文瞧着他这一副如同石头似的冷静模样,便愈发觉得烦躁起来,「你今次是铁了心了?」 叶增继续沉默着,然后突然起身,对着孟守文蓦地单膝跪下,垂首道:「末将今夜此来,实为谢罪。」 孟守文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后冷冷道:「我只当你今夜是有何要事才前来面禀,却不想你原是来向我先行请罪的。若怕此事会连累到我,倒也大可不必——横竖我与王兄之间早已是罅隙丛生,而父王更无打算传位于我。」 叶增终于抬眼,声音有些低:「三殿下。」 虽是早已解去孟守文亲兵都统一职,可他却知这毕止城中依旧当他是孟守文心腹亲将的大有人在;便是他自己,也仍旧念着孟守文当初对他的擢拔之恩。 第29页 一年未见孟守文,并不代表他在烟河南岸便丝毫不闻毕止朝野之事。 年初淳王下诏,以长子孟守正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而将甫立军功而返的三子孟守文搁置不用,仅封其了个殿前都虞侯的虚衔,便再也未让其碰过军务一分。 人人都知道这对孟守文而言意味着什么。 其后淳王将秦一赐婚孟守正一事,更是让国中上下几番揣测淳王是欲传位于长子,然而因无王谕正式付下,便也无人敢公然谈论。 他此番坐拥收复河南之功,入京诣阙却欲挟功邀赏,若说他叶增行事与孟守文毫无关系,怕也无人肯信。 ——可这心中愧疚之意,又岂是谢罪二字便能消解得了的。 孟守文却站着许久无言。 叶增的这一声似是将他横拉硬拽回了一年多前那战火纷飞的烟河北岸.血与利箭之中那一声「三殿下」直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地救了出来。 孟守文低眼,语气亦弱了下来,「起来罢。」见叶增仍跪着不动,他又道:「当日我蒙你所救,你却从未以此邀赏过。难得你今日也会有心心念念想要的人,欲求则去求,又何须来向我谢罪。」 说罢,他又微微皱眉,「想你叶增在沙场之上纵兵击敌时是何等冷静果断,如今却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如此不管不顾……真可谓是英雄气短。」 秦府。 烛光轻晃,杯中茶花似被覆了一层金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秦一慢慢地睁开眼,眉宇间透着极度疲惫,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女子,轻道一声:「老师。「 被唤作「老师」的女子看不大出年纪,穿着一条窄身素色长裙,披着的浅褐色长发有些捲曲,双眸在烛光下略微泛蓝,一看便知是个羽人。 她的东陆名字叫做云蔻,正是传闻中秦菩决为秦一筵请的通晓北陆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 此刻她正微微歪着头,望着秦一道:「想要听的东西,可是全听到了?」 秦一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云蔻眨了眨眼,「可是那位叶将军对着三殿下说出了什么正中你芳心之言?竟使你不顾疲累地连续使用了如此久的秘术。」 秦一拨弄着指尖,良久才道:「老师方才不是也用了秘术去偷听?以老师的术力,想必听得比我要详尽多了,又何苦来揶揄我。」 云蔻轻咳了下,眼底盈有笑意,口中淡淡道:「这英雄气短——你们东陆人的文字确是有意思极了。」她眉尾一挑,笑意渐收,「如今他心意已明,你是当真做好打算了?「 秦一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云蔻一手卷着自己肩头长发把玩,一手去拿桌上放着的一封摺子,「明日这一封奏疏呈至王上案前,你可有想过会给秦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若叫太傅知晓你背着他私做主张,怕不知会如何动怒。」 秦一的目光瞟向那摺子,却是轻描淡写道:「秦家世代出仕淳国,祖父受先王遗命辅佐王上,数十年来劳苦功高。王上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会真拿秦家如何,最多不过是……罚罚我罢了。」 云蔻丢下摺子,「你为了那位叶将军做这般牺牲,可他却是丝毫不知,你岂不亏了?」 秦一抿抿唇,声音低下去:「老师难不成没听见他今夜所做之打算?若是他明日当真去向王上讨这封赏,后果又将如何?」 淳王孟永光向来不吝赏赐有功之将、以激国人奋勇。叶增此番所立之功国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他若真的上殿邀功求娶秦一,孟永光未必不会收回前诏、而真的将她重新赐婚与他。 可倘是如此,叶增这骄倨之名便也会遍传天下。 他是坐镇河南、统帅一方的边军大将,不念为国护疆抗敌,却以一己之功而求私慾,是欲将当初授他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的淳王置于何地?而孟永光又岂会仍如从前那般器重他? 更何况,这简直是要赤裸裸地与孟守正撕破脸。 她虽只与叶增当面说过两次话,却已是深知他那刚硬却又直白的脾性——想要什么便会直接去要,一如他当初一心一念地想要南回军前:不想要什么便会直接拒绝,一如他今日当着国中文武重臣之面而断拒孟守正的犒军宴邀。 淳王近两年来大病一直未愈,可又迟迟不定王储之位,朝中上下虽多有猜测,可谁也无法真正确定淳王的心思。 倘是将来一朝突变,而孟守正竟承淳国之大统,叶增却又将如何自处? 「瞧你这模样,」云蔻哧地笑出声,「想他想得魂儿都飞出去了。我且问你,倘是那位叶将军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会嫁给大殿下了?」 秦一回神,却是沉了眉,半晌才道:「我不知。」 云蔻又问:「大殿下这几年来待你可称得上是极好,却比不上那个只与你说过两次话的叶将军?那叶将军究竟好在何处,竟能让你如此为之倾心?」 秦一看她,眼底浅光掠过,「难道老师此生就未曾为一个男子无故倾心过么?」 云蔻怔了下,被她反问得一时语塞。片刻后她轻瘦的身体从木椅上一弹而起,脸色僵硬发白,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屋去。 秦一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淡出自己的视线,才抽过方才被她随手丢在一边的那本摺子,低眼翻开它。 第30页 是……为何会为他如此倾心么? 犹记得一年前他随孟守文归京的那一日,她与祖父正坐在南城边那座最高的风桦楼中,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城墙之下五百名控鹤军将士护拥着奉谕前来的三品下文武朝臣百姓们闻风蜂拥而至,乌泱泱地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城门大开,孟守文一骑当先驰入城中,身后三百亲兵个个鲜衣怒马,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最后缓缓地踱进毕止城南门。 夹道人潮汹涌、杂声鼎沸,她看见他在马背上低着头、手中擦拭着一枚羽箭铜镞,仿佛周遭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百姓之中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鹰沖将军」,继而十百相传的」鹰沖将军」之声响彻整个毕止南城。 然后他终于在人潮之中抬起了头。 整座风桦楼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纷纷涌至楼台雕栏处,向下张望。她本是坐着,可坐着坐着便再也没能忍住,跟随其他人一道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想要去看清他的脸,可那一人一马却被转瞬淹没于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 …… 再次见到他,是在三日后的王宫大宴之上。 她到得晚,恰逢宫宴已开,一路走入女眷席间,听见的皆是谈论鹰沖将军的窃窃细语声。她坐定,然后四下里张望,不需旁人指点,便在对面一众明铠亮胄中认出了他。 他的铠甲虽亦明亮,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才从战场上归来的血尘气息,便是仅仅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也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打量他许久,只觉他竟不同于她自幼所见惯的那些世家子弟,亦不同于朝中上下的那些文武官员,甚至与戍守京畿的控鹤军将士们也毫无相似之处。 那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刚硬与冷毅,是须几经战火锤鍊、目睹死生无数后才得以成塑的品格。 她的心突然动了动,竟下意识地悄悄凝神,用云蔻所授的飞风流音术去探听他在与身旁的年轻校尉说些什么。 只是好奇罢。她对自己如是说。 可谁知听到的内容却满满都是—— 她。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怔疑,忍不住再度侧过头望向他,然而却一下子撞上了他亦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如凛凛锋刃,却又火热难当,赤裸而不加收敛,雪亮得似要将那厅中灯烛光芒尽数遮灭。 一瞬剎间她的双颊陡然生起一场烈火。 又嘶啦啦地一路烧进心底。 至今犹未灭。 …… 是夜她出宫出得晚,不曾想会在王宫马场之外又遇见他。 骏马之侧,他探向她的目光依旧如宴中一般火热。她不知怎的,竟为他这目光而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更是开口叫了他,叶将军。 他亦开口,秦姑娘。 她装出有些惊讶的样子,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他自然是点头,却没解释,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便如此生从未见过女人似的。她自幼未曾被男人如此不加掩饰地凝视过,耳根虽同心底一併发烫,却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制止他这无礼的行径。 他的话不多。 可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敲进了她的心房。 从他那匹脾性决烈的战马,到他盼回军前的归心似箭,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男人的刚毅和血性。 但却没想到,他的直白会令她的心如此悸动。 ——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我知秦姑娘早己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京中的礼数。 若说倾心之始,便该是在那个时候罢? …… 翌日他去谒见淳王,她在王宫马场上领着小翁主们放纸鸢,可心中却又没能忍住,再次悄悄地用秘术去偷听他与淳王之间的对话。 被除河南行营大都统主帅衔,领命重建河南大军。 她心下不禁为他欣喜。 能得收复河南十三重镇的机会,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自明白。 可当她与他在马场上再次不期而遇之时,她远远望见他那一袭身披硬甲的身影后,心中竟隐隐有些不舍。 此去经年,她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而他扬鞭纵马击敌于莽莽疆场之时,心中可还能再记得她? ——听人说,烟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她假作不经意地道,心中却在想,便是他将来果真收复了那河南十三重镇,在军行霍丘之时,多少也能忆起些她罢。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定定地瞧了她许久,然后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了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她凝望着他那一丁点笑,心猛地狂跳起来。 可这马名儿之中究竟藏了何等深意,他定是不会想到的罢。 …… 今次他军前大胜,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收降均军一万二千人马,千里捷报快马飞传毕止,王谕分传各路诸镇,举国为之震动。 既闻淳王特诏令他提前入京诣阙,她虽盼他能够尽早振旅归京,可心中却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坦定。 她被赐婚孟守正一事,他人在军前必亦有所闻。 第31页 但他如今心中之意又是否仍如从前一样? 他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惊世之功,往后在军中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那剑一般的英挺身影亦早已为毕止城中的世家干金们所倾慕——这般年少英雄,又有谁能不青眼相待。 以他今日之功名,便是求娶淳王之女,又有谁能说不可。 待听见白日里他策马入城之时明拒孟守正之宴邀、却又在夜里径访孟守文之府第后,她便知道他那直白的秉性不仅经年未变丝毫、更是过甚于从前。 但饶是她心中思虑万全,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对着孟守文说出那样一番话。 而他心心念念间想要的人,竟然一直真的都是她。 纵是她已被赐婚与旁人,纵是要忤逆王上之意—— 他亦依旧执意要她不可。 秦一轻动手指,合上摺子,闭了闭眼。 倘是他执意要她,那她又如何肯不遂他之愿? 【十九】 元光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阳时三刻,毕止王宫。 宽阔的青砖石道直通淳王政殿,叶增不趋不缓地走在上面,步履惊飞一地鸟雀。 殿外高阶上,老内监遥遥望见他的身影,立马疾步走下来相迎,却是拦他道:「还请叶将军止步。」 叶增认出他是常侍孟永光身侧之人,便停了下来,「我奉诏入宫谒见王上,烦请替我传报。」 老内监垂下眼,「王上此刻震怒之中,不论谁人求觐,皆不得通传。小臣奉命来迎将军,还请将军明日再来。」 叶增皱眉,「敢问何事能激得王上病中震怒?」 老内监沉默着,似乎是在犹豫能不能对他明言,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答道:「王上六个月前曾下诏,.赐婚秦太傅女孙于大殿下,约以明年正旦之初完婚,今晨却接秦太傅女孙亲笔奏疏,表求王上收回赐婚前诏;王上驳其所求,秦太傅女孙乃复上书,言愿抗诏不遵.」 叶增听清,心中大震。 他本已做好了今日上殿便向淳王求娶秦一的打算,却断没想到秦一恰会在今晨抗诏拒婚! 而王诏所出已有六个月,她又为何要拖至今日才要抗诏? 叶增僵了一阵儿,忽而疾问:「王上可有降罪于秦家与她?」 老内监先是点了点头,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王上念与太傅旧情,已是减罪数等,仅是罢黜了太傅职缺,未曾剥其官俸,亦未降大罪于秦家。至于太傅女孙……」老内监低低地嘆了口气,「王上诏命已下,国中朝野文武、诸镇将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与之结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论处;终王上在位之年,皆不许其足出秦府一步。」 叶增默声听完,慢慢地攥住了拳。 若以抗诏不遵罪论处,这等罪责确不算重。 但他无法想明白,她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又为何耍陷自己于如此不利之地? 面对如此王诏,他那意欲邀功求娶秦一的打算也再没有可以施展的机会。 且非但无法求娶秦一,怕是此番入京连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亦都不会再有了。 浅青色的纸鸢迎风而上,摇摆不平。 秦一扯着线轴,一路轻跃小跑,仰脸望着天空,半晌后抿唇一笑,渐跑渐慢,然后手指一松线,将纸鸢直放沖天。 云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瞅她道:「你这模样,倒丝毫不像是被禁足在府的人。」她抬臂指着天上纸鸢,似笑非笑道:「太傅还等着你能自省、上表向王上告罪,倘是在府前瞧见这飘上天的纸鸢,又岂能饶你?」 昨日宫中传出秦一上表抗诏之事,秦菩决得知后自然是被气得不轻,虽是立即代她上表谢罪,却还是没有抚消孟永光的怒火,等来的仍旧是降罪于秦家的王诏。 王诏令秦一终孟永光在位之年皆不得足出秦府一步,而秦菩决更是因怒于府中更令,禁她于后府自省,何时省有悔意,何时才能踏出后府一步。 秦一唇边的笑意有些淡却,两只手抚平长裙上的摺痕,没吭声,走去云蔻身边坐下,又抬头望望天边那渐飞渐远的纸鸢,复微笑道:「老师觉得我是会自省之人?如今我被禁足在府,只好由它代我去看看外面了。」 云蔻蹙眉,欲言又止,终只是抬手替她轻理了一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没再说什么。 二人这般并肩坐了许久,秦一忽又轻轻道:「有时候觉得,便是我亲生母亲还活着,也未必会像老师这般宠惯我。」 云蔻淡蓝色的眸子闪出一丝水光,却是笑道:「若你生母还在世,必不会纵你胡闹至嫁不出去的地步。」 「老师明知我并非胡闹……」秦一说着话,耳边却似乎听见有陡风颳过、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不远处,一只长尾纸鸢正落在了身后的地上。 一根长杆羽箭自纸鸢骨架处横穿而过,尖锐的镞尖没入冬日荒芜的草地里,雪白的箭尾犹在簌簌轻颤。 这根羽箭映目而入,竟是如此的眼熟。 正与一年前他披甲跨马踱入毕止城门时、在马上所擦拭的那一根,无比相像。 她飞快起身,跑过去捡起那只纸鸢,将横穿其上的那根羽箭用力拔了下来,搁在掌心中,轻轻抚过箭杆前端那枚尖锐的铜制箭镞。 第32页 这一根雪羽长箭,本该射穿敌军喉甲、埋身于战场血火之中,可此时此刻却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根长箭的主人,双手曾沾腥血无数,可却为她做得出这纸鸢来! 秦一怔怔地捧着这纸鸢看了半晌、蓦地直起身来,拾裙踩上石凳,踮起脚尖,极力向秦府墙外眺目望去。 虽知定是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依旧像是能看见他的身影一般,固执且坚定地凝视着那一根羽箭飞来的方向。 耳边似乎响起轻轻一声长弓松弦的声音。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因自己过于想要见到他而产生的错觉。 可下一瞬便又有一根羽箭凌空而入秦府后院之中,镞尖埋地,箭杆之上同样穿着一只深绿色竹篾骨架的纸鸢。 秦府后墙三百步开外,赤绝正垂首抖弄长鬃,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粗喘。它背上的鞍鞯两侧各挂有五只纸鸢,大小各不一,看上去做工极其粗糙,唯有那骨架所用的竹篾是上等竹木所造。 弓弦微微颤动,叶增转身,伸手从赤绝的背上摘下第三只纸鸢。 他抽箭,穿过纸鸢背后的竹篾,搭箭上弦,然后抬臂张弓,对着不远处的秦府朱墙上空引出一个完满的弧度,松指放箭,看羽箭挟风之厉势携纸鸢一併飞入秦府后院之中。 自寰时起,他已在此处等了二个对时有余。 是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竟不知该如何动手,亦不知道该何时动手。 直到他看见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拖着两条长长的纱纸细尾、自秦府后院中轻悠悠地随风飘出后,他才断了犹豫,用箭射出了第一只由自己亲手做成、又从河南大营千里带来毕止的纸鸢。 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抹越飘越远的浅青色,半晌后转身,再度伸手去摘赤绝背上所挂的第四只纸鸢。 朱罗官巷入口处,许闳牵马立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守着巷口,目光四下里不停地张望着,生怕会有人路过此处,发现叶增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 直待叶增用箭将那十一只纸鸢一个接一个地射入秦府后,他才渐渐松了口气,放开早已攥得满是汗水的拳头。 早在今晨叶增要他带其来秦府之外时,他的惊诧之度便不足以用言语来形容。 虽知叶增对秦一自去年一遇后便惦念不忘,但他绝没料到叶增会为了秦一做出这种事情来。 身为堂堂的鹰沖将军、淳国河南行营大都统,却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亲手去做十一只纸鸢,更将这些纸鸢自千里之外的大营兵帐中小心翼翼地带到京城毕止,而且还亲自来到秦府之外、用长箭一个个地将这些纸鸢射入秦府之中! 他深信自己绝非唯一一个不敢相信叶增会做出此等事情的人。 倘叫河南大营中的上将下兵们知晓此事,试问又有谁能相信他们那个平日里对敌冷静刚硬、手里只握长枪弓箭、心中只有杀敌制胜的主帅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 真可谓是…… 英雄亦有气短时啊。 他兀自乱想着,全没发觉叶增已至眼前。 「走。」 叶增行过他身侧时道,声音一如往日般平静。 许闳乍然间回神,抬头看见赤绝已是一跃冲出巷口,忙翻身上马,跟着他向北城王宫处行去。 马蹄不轻不重地敲击着砖道,叶增一路无言。 许闳却憋不住话,虽极力克制着却仍没忍得住,破口而出道:「将军一会儿入宫谒见王上……可万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什么话是不该说的?」叶增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许闳顿了顿,答道:「王上昨日下诏,国中朝野文武、诸镇将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与秦姑娘结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论处。将军该不会是忘记了罢?」 他因知叶增的为人秉性,所以这话说得是格外加重语气。 「你多虑了。」叶增缓缓地道,可手中却猛地用力抽了一鞭坐骑,策马向前飞奔而去。 【二十】 叶增没有想过,仅仅是一年时间未见,孟永光的病体便会消瘦到几乎令他认不出的地步。 大殿上六座暖炉木火齐燃,却压不住御榻这一方的冷意。 孟永光侧卧在上,双眼半睁半闽,目光空洞深冷,滑出袖口的右手骨瘦如柴,却紧紧地攥着一本书简,似是看累了在歇息。 听见殿中声响,他突然高声问:「可是叶增来了?」 「回王上的话,是叶将军。」老内监忙禀道,然后一路将叶增引至孟永光御榻前数步,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叶增耳侧道:「王上如今已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耳朵也不如从前好使,将军对答时可尽量大些声。」 叶增看见这一副场面,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恻恸,端正地行了个大礼,高声道:「王上安康。」 「走近些。」孟永光听见他的声音后便闭上了眼,声音亦跟着低下去。 叶增便依言又上前几步。 许是因久病缠身,孟永光的耐性早已被消磨殆尽,开口便也没了从前那些繁复的虚言,直截了当道:「你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收降均军一万二千人马,却没把谢崇骨的首级给我带回毕止来。」 叶增垂首,「臣领兵至隶云城下时,谢崇骨实已携心腹兵马秘密弃城而走,而其隶云守军竟不知之。待到隶云城破,谢崇骨已走数日,实是再难将其追上。料其败军之将,纵是回至天启亦难逃裴沂降罪,王上不必以其为患。」 第33页 「但愿果真如此。」孟永光的手有些抖,似乎已没力气再握住那书简,「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你曾对我说过要陪着河南十三重镇的均军守兵一起耗?」 「臣记得。」 「我却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收复我淳国河南失地。只是你这以奇兵制敌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如今你不过是一军之帅,战场击敌或可依性而为;倘是将来权掌三军,还须得多些顾忌才是,否则……」孟永光忽而停了停,紧锁双眉,表情极其痛楚,额头上的汗一层层漫出来,过了许久才粗粗地喘了一大口气,似是缓过劲来,却没再说下去。 叶增略有疑惑,不解其话中深意,但见孟永光病重若此,便只道:「王上若是御体不适,还当好好歇息,臣改日再来便是。」 「无碍!」孟永光重重道,眼睛也蓦地睁开来,虽是看不见,却执拗地盯着前方,「以你所见,均军可还会再度进犯我淳国边境?」 叶增摇头:「依臣之见,均庭短时间内再无犯我边地的国力与军备了。况其大军主力先后落败、兵马死伤受降之数已有近三万,裴沂难免须得防备宛州诸国不会趁此乱势兴兵北上、讨伐伪庭,必会将手中残余重兵压在阳关一带镇守。」 孟永光微微地点头,又将眼缓缓闭起,歇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就在叶增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低声问:「听说你昨日未赴孟守正之宴邀,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叶增迟疑了一下,「是。」 孟永光点头,开口更是直接:「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孟守正。倘若将来是他坐在这淳王的位子上,你会如何?」 叶增却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有些僵。但竟是下意识地道:「大殿下身无战功,恐难服诸军之心。」 孟永光问:「此话是你心中所想,还是诸军心中所想?」 叶增低下声:「臣不过一营之帅,万不敢领边地诸军之言,此话仅是臣一人心中所想。」 孟永光却道:「可你叶增如今却是这边地诸营将帅之中,地位最重主人。有你叶增领兵压境,四州之内便无敢犯我淳国边境者。你叶增今日殿上一言,它日传至宫外,试问边军之中岂有不附者?」 叶增默然不语。 回想孟守正之人,亦是仪表堂堂、才华满腹的王室贵胄,可他内心深处却极排斥这个骨子里面缺乏血性的男人;纵是除却秦一的原因,他亦永远无法如同信任孟守文一般信任孟守正。 他想着,便道:「臣是个只知带兵打仗的粗人,于治国主事颇不善通。可若是王上叫臣选,臣宁愿选与边军将士们一同饮过腥血铺岸烟河水的三殿下。」 这话说得简直是直白且不留退路。 叶增本已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谁知孟永光却勉力笑了一笑,眉字之间松懈了些,脸上竟好似露出了一丝放心的神态。 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被放开,他的声音疲累得有些发颤:「我乏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向我面禀的?」 叶增稍稍顿住,旋即又道:「臣……」 「啪」地一声,孟永光右手一直握着的那捲书简蓦地滑出他的掌中,落在地上。 「王上!」 「王上昏过去了!」 「快宣御医进殿!」 殿上内监与宫人们一阵骚乱,大声呼喊的声音近乎急泣。 叶增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他本来是想说,臣……欲求一人为妻。 经过一夜的深思,纵是抵逆那王诏之令,他也依然想要一试。 可谁知上苍似是有意,连说出这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一次。 殿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四个御医捧着药盒疾步上殿,个个面色凝重。 「王上!」 「王上!」 宫人们仍在低声啜泣。 未几,一名御医走近他身侧,轻声道:「王上诏见将军,说话过多以致病体不支。虽是昏了过去,所幸并无大碍。将军若无它事,或可先行退殿。」 叶增僵着点了点头,转身缓步出殿。 天色阴沉,脸上忽有潮湿的一点,他伸出手,看见臂甲上凝有透亮的冰晶,这才发现天上竟然下起了轻雪。 今冬毕止的雪,却比往年都来得要早。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一眼那高殿朱门,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浮起一层阴雾,一如这头顶天色。 继而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面见孟永光了。 【二十一】 出宫直行干余步,方转过一个街口,便见一众锦衣束甲的侍卫们静立在青砖石阶两侧,路中间站着一名褐衣中年男子,恰好挡住叶增的去路。 叶增驰进中看清,猛地一拽缰绳。 赤绝昂首长嘶,蹄下止步。 战马不耐烦地在原地兜了个圈儿,沖那一行腰间佩剑的甲士们暴躁地刨了几下前蹄,又狠狠地甩了一把长鬃。 「叶将军。」 褐衣男子上前,说话间躬下了身子,语气恭敬万分。 微雪打着旋儿自天空中缓缓落下,他的眉发上皆有浓霜之色,显见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叶增微微皱眉,绝没料到会有人在此处拦他去路。 而这些甲士们的披挂更是分外眼熟一由上等精钢锻打而成的兽腾细叶甲,轻便灵活却又箭矢不透,正是卫戍淳国京畿的控鹤军士兵们才能享有的上等军备。 第34页 不必多言,他便已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处。 孟永光病入膏肓,眼下能够调动控鹤军在毕止内城中来去自如的,除了身为控鹤军指挥使的孟守正,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褐衣男子等不到他开口相应,便又道:「小人乃是奉了大殿下之令,特来迎请叶将军过府一叙的。」 叶增抿唇不言,右手卷着马缰,双脚一夹马腹,不紧不慢地催赤绝向前行了几步。 却不料这一众甲士们动作飞快地自石阶两侧向路中间聚拢,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他这一人一马围在当中,令他进退不得。 褐衣男子依旧低着头,「将军归京之日曾拒大殿下之犒军宴邀,殿下明白将军是因顾忌当日在场之文武朝臣,故不曾怪罪将军这无礼之举。今日殿下特遣小人在此等候,绝不会再有旁人得知将军私见大殿下一事,还请将军挪步,过府一叙。」 叶增放眼四下里打量,就见周围甲士们腰间的佩剑皆已出鞘,剑锋横映轻雪,一片生冷。 赤绝重重地喷出一口浓热的鼻息,后蹄踩退半步,浑身蓄势紧绷。 叶增立身马上,脸色不辨喜怒,眼底凝黑。 片刻后他突然一松马缰,微微垂眼,语气轻淡道:「难得大殿下盛情,那便有劳先生替我带路了。」 屋外的雪逐渐转大,天色也暗了些,像沾染了灰尘的绸布,透着雾蒙蒙的光。 火钳入盆,丢进去几块木炭,青色的火苗「嘭」地一下爆开来。小团火焰张牙舞爪了片刻,又蓦然缩回火盆中。铜色映着火光,五彩斑斓。 「这天真冷。」华服男子搁下火钳,转过身来,「叶将军自河南归京,可还适应毕止这天气?」 叶增坐着,半晌才开口:「大殿下大费周章地派兵将我挟持至,.有话还请直说便是。」 孟守正轻扯嘴角,「叶将军何出此言?我因盼结交将军,才设宴于毕止南城,却为将军所拒。因不得已,才派人于将军今日谒见父王之时在宫外候着将军。料将军见我一片诚心,必不忍再度推拒。」 他斟了杯茶,亲自端至叶增面前,「将军今次既肯来我府上,想必是个明白人。」他作态谦恭,语气却清冷:「父王如今病况如何,将军在宫中定是看得很清楚,不须我再多言。」 叶增却不曾伸手接这杯茶,只是静坐着,待他继续往下说。 孟守正不以为怪,微微一笑,转而搁下手中这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撩袍落座,慢慢道:「自大贲朝立天下之号至今已逾九百年,淳国向以王室多子孙枝叶而为东陆诸国所侧目;然而到了如今这一朝,孟氏所出多为女儿,父王膝下亦不过只有五子而已。二弟生来体弱,已于八岁那年早殁;四弟、五弟皆为贱妾所出,不提二人年岁如今尚不及十六,单是这出身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三弟与我虽是一母同胞,然自幼性格刚强倨傲,与我竟不甚亲近,如今外人虽多有揣度我手足二人罅隙丛生者,却不知这国中上下最懂他的人,从来都是我。」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眼眸半合,像是在回忆:「三弟少有英雄之志,常愿能继孟氏祖上遗风,而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我们兄弟几人当中,从小便是他的剑练得最好,亦是他的兵书读得最好,只可惜数十年来淳国四境承平、了无战事,竟无可以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直到两年前的那次河南大败。」 说到这里,他突然淡淡一笑,睁眼望向叶增,「但三弟他绝没想到,当日若无你叶增奋身相救,只怕他这淳国三殿下之王胄英名便该毁于那一役了。兵书读得再好又如何?终不过是些纸上之物罢了,到头来却也比不过你一个出身永沛山区猎户之家的边军斥候。」 这些虽然都是实话,可由他这般轻浅道来,却是分外刺耳。 叶增抬眼直视孟守正,终于开口:「三殿下当初便是战死沙场,总也好过畏战而抱病。」 此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可孟守正闻言只是略微一顿,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叶将军果如传闻中所说一般,性情峻毅无羁,出言更是直白。」他敛去一点笑意,又道:「边军苦战护国,本是分所应当之事。可三弟身为淳王之子,岂不知自己身在毕止会比身在边军更有作为?须知这治国之道,并非是仅靠那热血与雄心便可尽善的。」 说着,他的目光直扫过来,犹如长剑冷锋,「王者御兵如棋,战如对弈落子,总不至于须得搭上自己的性命罢?我当初虽是抱病,却并非是畏战。」 叶增眉目微微一凛。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年前在河北大营中被拜将的那一日,孟守文对他说的话—— 「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当时他听不懂,是因为他太年轻。 但今日再想起这话时,他竟是完完全全地懂了。 他触上孟守正那冰冰冷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底竟陡然窜出一点火,脸色虽平静如初,可语气却已透出不善:「边军力战护国,虽是分所应当之事,可淳国四境凡十一营共计九万兵马,却条条都是命。」 「大殿下久居毕止、衣锦卧安,不曾见过疆场之上的血肉残躯,亦不曾亲手杀过一敌一马,自然不知边军之苦。」叶增抬起左手按住腰间刀鞘,其上冷硬的金属纹路中有拭不去的血色残痕,「边军男儿大多出身穷苦,常有十三、四岁便来营中效力而只求谋一口饭吃的人。他们大多不怎么识字,亦不懂什么治国治世的大道理,可就是这九万名被大殿下视为棋子的边军男儿,日夜枕戈、时刻守卫着淳国的疆土山河,才叫像大殿下这样的王室贵胄们得以安枕无忧一而大殿下竟视这九万名将士之命为手中棋子?」 第35页 孟守正低眼,饮了一口茶,再抬眼时目光中已无先前冷意,嘴角略略一动,竟笑道:「将军言过了。像我之人如何去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像将军之人如何去想——若我淳国十一座边军大营帅将都如叶将军一般,则我王室众人才可真正安枕无忧矣。」 叶增的手缓缓松开刀鞘,面孔仍旧微僵,「大殿下今日请我来此,必不只是为了怀叙旧事、虚论兵事罢。」 孟守正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却仍继续方才的话:「叶将军既是如此在乎边军将士们的性命,不如便由将军总掌淳国十一边军大营之兵务,如何?」 叶增蓦地抬眼,皱眉道:「大殿下何意?」 「怎的?」孟守正微微笑开来,「叶将军莫非觉得还不够?」他用手指摩挲了两下杯口,「将军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如一併说出来。」 叶增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微有茫然。 孟守正眯起眼觑了他一阵儿,见他竟是当真不解,不由挑了挑眉,眼底略透出些不可置信之色,口中却语气平淡道:「将军当初受三弟军前擢拔,鹰沖将军之名晌震淳国上下,至今犹见将军不忘其恩。我与将军相识虽晚,可对将军的激赏之心却绝不亚于三弟。三弟能给将军的封擢赏赠,我一样全都能给;不仅如此,我还会比三弟给得更多——只要将军开口,我必能尽数满足将军。」 叶增这才隐约明白过来。 当下却又一愣。 他未曾想到孟守正今次竟是想要拉拢自己,更不曾想过自己会有为孟守正所拉拢的价值。 他只当以孟守正如今在京之势,孟守文除了他这个远在数千里之外镇守疆线的边军旧部外,便再无任何可以与其相争的筹码;却不知他麾下虽然只领一万八千名河南边军将士,可手中这彪炳战勛却足以傲视四境边军——正如孟永光病榻前所言,如今淳国边军之中地位最重之人,无疑便是他叶增。 可他非但不自察,更不知他此次入京诣阙的每一言每一行之后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看;若是他叶增今次也转而亲附孟守正,怕是边军诸将亦会闻风而动。 半晌,叶增才一抿嘴唇,摇了摇头,慢慢道:「大殿下之言,还请恕我听不大懂。」 孟守正听清,脸色瞬时一淡。 他搁下茶杯,负手转身,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低声道:「我知叶将军脾性耿直,然当此大事之际,还是再多考虑一下为好。」 叶增却沉默,神似不愿再多一言。 孟守正站了会儿,突然悠悠地道:「或是叶将军不爱军权,却爱佳人?」 背着身,叶增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停顿片刻,又开口,语气中带染了些许喟意:「叶将军对秦太傅女孙有意,此事若是早点叫我知晓,我必能成全将军,又如何会落得如今这等局面?」 叶增僵了僵,未料到他会知晓此事,但亦不否认,只是盯着他,不发一辞。 孟守正依旧没回身,「将军此刻定是在心中揣测,我是如何知道的?」他低低地笑,「毕止城虽阔大,可却没有我探触不到的地方。将军今晨入宫前曾在秦府后墙之外滞留了两个对时有余,将军莫非当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么?」 他说完此话,亦是无言。 诺大的屋子中一片沉默,屋外风雪轻嚣,夜色如海,横亘在二人之间。 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倘是我有法子能让将军得娶秦太傅女孙,将军是否就会改变心意了?」 叶增却猛地站起身来,刀鞘触甲之声分外惊耳。 孟守正下意识回头,就见他面色沉毅,左手紧紧地握着腰间刀柄。 力气之大,竟似将那一抹铁色攥出了淡淡血气。 叶增开口,声色沉稳,一字一句道:「军中男儿何人不盼能够肩扛军功、手攥军权,只不过这军中重权,由旁人施予倒没甚么意思,非得是自己拼力杀敌、率军得胜,一步一步挣出来的才有劲。」他眉眼犀利,慢慢地抽刀出鞘,「男儿在世何人不盼能够坐拥佳人,只不过这心上之人,由旁人让来亦没甚么意思,非得靠自己一心一念打动她,非得要她亦一心一念爱着我,这样才算好。」 他手腕轻翻,转瞬却又重重落下,掌中长刀利刃便已没入木案三寸。 「大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军权与佳人,我叶增自会去挣、去要、去夺——靠的是战功和真心,而非旁人施让。」他收手,「大殿下说这治国之事并非是仅靠热血与雄心便可尽善的,我却以为这治国之事偏须得三殿下这般身怀热血与雄心的人才可尽善。我叶增今日意如此刀,大殿下不必再多劝言。」 话毕,他留刀在案,眼不抬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外。 门板一开一合,寒风卷雪呼啸而入。 孟守正嵴背冷了一冷,默立半晌,才俯身拾起火钳,又往盆中加了几块木炭。 火烟裊娜,他的面孔在后若隐若现,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大殿下。」褐衣男子从屋中角落的屏风后缓步走出,「叶增此人粗鄙,且又如此不识好歹,殿下何须对他客气?」 孟守正黑着脸,盯着案上那柄长刀,轻道:「这军权与佳人,他以为仅凭着战功与真心……便可挣得么?」 他转头,沖男子道:「先生在我府上多年,见过的文臣武将亦不在少数,以为应如何对付这叶增?」 第36页 褐衣男子抬手,横掌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低声道:「趁其如今尚未身踞要位,宜早除之。」 「杀了他?」孟守正沉吟,眼中泛寒,「若在京畿地界上由控鹤军潜装动手,万一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若待他出京南下,便只能调控鹤军于途中设伏,可这调兵之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人?而他一旦南回军前,以其河南大营之壁垒严森,想要杀了他又是谈何容易。」 褐衣男子凑近道:「若想取其之命,并不是非得调兵围杀不可。」他停一停,抬眼打量孟守正的脸色,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吐出二字:「天罗。」 孟守正眉间一暗,旋即淡淡问:「先生可是已经打听了价钱?」 「十万金铢。」 孟守正闻言,嘴角顿时勾出丝冷笑,「不曾想他叶增的命竟是如此金贵。然而便是集我所有身家,却也拿不出这十万金铢来。更何况……」他微微摇头,「对于那些成天隐藏在暗处、永远不肯将身份面目暴露于世人眼前的杀手们,我确是打心眼里的不信任。」 褐衣男子立刻缄口。 孟守正冰着脸,「至于叶增,我倒从没想过要将他杀了——我淳国难得一见如此将才,杀了倒甚可惜,亦是白白便宜了那些对我淳国边疆时刻虎视眈眈的伪廷贼子们。须知对付叶增这种人,有一种法子远比要他的命而更能令他痛苦。」 褐衣男子转动眼珠.「大殿下的意思是?」 「构陷。」 孟守正口中轻道二字,然后抬眼盯住他,「便以里通敌军之罪。」 男子恍悟,随即却皱眉,「叶增身拥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之赫赫功勋,若说他里通敌军,恐不能令朝中信服。」 孟守正轻笑,眼神微蔑,「构陷之罪,何患无辞?」说着,他伸指去蘸杯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水,然后在案上慢慢写了几个字,口中低低道:「那谢崇骨的首级,不是未见叶增带回来么?」 「小人明白了。」男子垂首。 孟守正又道:「叶增以为他凭着战功就能一路顺遂、拜将领禄直上云天,殊不知自己却是在做梦。今日他不肯向我低头,来日却有他后悔的一刻。」他扬眉,「他自诩统军刚正、一心向国,然而一朝身负通敌之罪名,你猜他又将如何?」 说着,孟守正忽而低声笑一笑,「到那时他若肯向我低头,我倒也愿意放他一马。只不过这进退攻守之势,却亦会大不相同了。」 夜来惊梦。 秦一汗湿两鬓,睁眼定了定心神,才幽幽地喘出一口长气。 院内亮着灯,有少许嘈杂人声。 她起身,拢起长发披上衣物,探手捧过床头一只轻彩琉璃杯,垂首饮了几口水。 少顷即有使女前来叩门。 秦一一边系裙带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使女轻声答:「大殿下来看您了。」 秦一动作顿了下,缓缓将衣裙穿妥,然后起身走出外间。一推门,寒风扫面,雪花沾湿眼睫,就见一人长身淡影立在院中,脚下莲灯光线昏嗳,将满地雪色映得格外剔透。 她握紧衣襟,反手合上门,冒雪走了出去。 几个使女见状,皆识趣地无声退下。 「大殿下。」秦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动作矜持地行礼。 孟守正侧身,大氅肩头的雪簌簌而落。他借着昏蒙的光线低眼看她,半晌笑笑,道了声:「一儿。」 秦一轻动眉头,「夜已深,殿下顶风冒雪而来,是为何事?」 「昨日闻你被诏令禁足,今夜得空,便来看你一看。」孟守正端详着她,「可看你的模样,竟似对我毫无一丝愧疚之意。」 她抿了抿唇,「自然愧疚。可如今事已成此,愧疚又有何用?大殿下仪表堂堂,兼又气度不凡,在王室诸位殿下中当属翘楚,将来必能找到一位称心美眷。」 「可我,只想要你。」 他慢慢地道,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你是当真对我无意?可若是当真无意,却又为何等到父王下诏六个月后才上表抗诏?便在昨日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你是愿意同我一生相守的。」 她却眼底一凉,「大殿下是想要秦家的拥戴,还是想要我?」 孟守正一字一句:「既想要秦家的拥戴,亦想要你。」 秦一直视他,两束目光在风雪中交汇,而他意态笃定,话语铿锵。她便又垂眼,忽而淡淡冷笑:「可若是用我能换取更大的好处,想必大殿下也是情愿的罢。」 冷风捲起孟守正的外氅毳绒边缘,遮住了他逐渐变沉的小半边脸。他眉间深暗,嘴角却带起一抹笑,「你果然是全都听见了。」 仿若只是一瞬间,他眼中浓深的情意便已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这寒风夜雪一般的凛冽冷意,「我原只是想试你一试,却不想你竟当真对叶增如此倾心——若非心念着他,又怎听得到我在府上同他说的话?」 秦一脸色却异常平静:「大殿下以为我是神仙么?殿下在府中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从何得知?」 孟守正一下子寒笑出声,「在我面前还要装么?」他转头去看她的闺房,里面灯烛尽灭一片漆黑,「若非是因使用秘术而过于疲惫,你又怎会这么早便歇息了。」 孟守正的语气满是嘲意:「旁人或许只知那个叫做云蔻的羽族女人精通蛮、羽二族书文礼仪,入秦府亦只是为了教你这些;可却不知云蔻本不是她真名,而她的飞风流音术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闻名于北陆宁州了。」 第37页 秦一脸色一震,蓦然抬眼。 他笑了笑,「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孟守正想知道的事情,便是费劲心力也会打探得到。」他见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又道:「我虽不懂秘术之道,可却能想到这六年来在她的教导之下,你的『耳力』定是精进了不少,在这毕止内城之中凝神探听旁人所言,对你来说怕不是什么难事。」 她低眼,声音亦冷:「既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孟守正眼中忽又有寒意渗出,「你竟会对叶增如此倾心。可他一个不识礼数、仅知带兵打仗的粗鄙蛮武之人,究竟有什么好?!」 秦一摇头,「叶将军为人磊落坦荡,一心向国、戮力御敌,而殿下却为一己私念而欲置叶将军于不忠不臣之地,又岂是君子所为?须知这构陷之举,是顶顶下作的人才会做的事。」 「下作?」孟守正冷冷一笑,「若是不想让我如此下作,倒也容易。」他突然伸手,拂去她发梢上的落雪,声音低下去:「上表向父王谢罪,只要你仍愿嫁与我,我便不去为难叶增。」 秦一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要我嫁与大殿下这般心思阴损之人么?怕就怕纵是我嫁与了大殿下,大殿下却仍会对叶增暗下毒手——面对这大位之争,大殿下又怎会愿给三殿下留下丁点余地?」 孟守正的手滞停在她脸侧,「你当真不会后悔?」 秦一撇眼,不答,回身往屋内走去,口中道:「王上虽是病重,可却并未昏聩。大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 落雪深深,裙下足迹轻浅,他看着她一路走至门边,忽然攥拳,复又道:「你当真不会后悔?」 她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亦没回答。 半晌后重重合上门板,将他与半夜风雪尽数关在外面。 【二十二】 宫阙沉沉,掩映于落日余晖之下,如巍巍高山,层嶂蔽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跪在殿阶前。 内监立在旁边,半弯了腰,语重心长地劝:「三殿下,叶将军通敌之事朝中还没个定论,王上不许殿下晋谒亦是因还未想好该要如何处置叶将军。殿下此刻以跪相逼,未免过于意气用事了,难不成是想逼王上早早下诏定其通敌之罪?」 孟守文纹丝不动,身上的锦袍自领口一圈直到后背嵴樑处皆已凝霜,四肢虽已冻得僵麻,却仍是傲然抬头,隔着数丈,沖殿门内高声道:「叶增里通敌军一事分明便是构陷,父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元光五年河南大败,我淳国连失疆土十三大镇,时东陆诸国皆以为我淳国必为裴氏伪庭所灭,而朝中老臣皆主称臣议和,若非时出叶增此等骁将、连役撼慑进击无阻的均军。只怕我淳国早已不存于世,而父王亦为裴祯幽于天启城中了!如今河南大胜,叶增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我淳国河南大军勇武善战之名遍传东陆,莫论是裴氏伪庭还是邻州诸国,谁又敢轻易出兵再度犯我南疆?父王若于此时听信奸人之言,而论叶增之通敌之罪,是昏聩矣!河南若闻朝廷定其之罪,莫说数万名将士不依,便是边疆百姓们亦不会答应!叶增不过是没将谢崇骨的首级带回来,如何能说是他里通敌军、故意放其南归天启?!此荒谬之言,父王不问构陷叶增其人之居心,却在犹豫该要如何处置叶增,莫不是想要自毁我淳国南疆边防!」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可殿内却毫无声息,就像根本没人听得见他的高声愤慨之言。 孟守文却依旧不肯放弃,「我知父王听得见,父王数十年来勤政治国,莫要到头来因奸人之言而毁了自己一世明誉!」 内监在侧听得是胆战心惊,虽知这位三殿下自幼倨傲、一旦发起狠来什么都不顾,可却仍是为他这口无遮拦之言吓得额头冒汗。他虽是口口声声,奸人之言,可这朝堂之上但凡是聪明点的又有谁不知道,那个进言叶增里通敌军的三衙侍卫亲军都虞候正是孟守正的心腹,若无孟守正之授意,又岂敢行此之事?内监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口中委婉道:「三殿下出言还须谨慎些,万莫因叶将军之故而亦将自己牵扯入罪。」 孟守文眼风疾扫,目光阴得骇人。 内监不由后退半步,立刻噤声。 孟守文注视前方,突然重重地叩下去,额首抵地,高声道:「边将苦战戍疆,换来的却是朝中的不信与诬陷一父王是欲寒我淳国九万边军将士之心么!」 殿中药气瀰漫。 老内监跪在榻边,用半湿的巾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孟永光的脸,耳中充斥着殿外孟守文那辞气激烈的高声谏言,不由默默垂眼,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孟永光额上皱痕深陷,低声慢道:「不曾想临到死前,竟还有如此麻烦的事。」 老内监扶着他翻了个身,依旧无言。 「你可还记得守正和守文小时候的事儿?」孟永光问道,闭了闭眼。 老内监点头,「自然记得。老奴服侍王上已有三十年,可以说是看着诸位殿下出生长大的。」 孟永光微微颔首,「守文八岁那年蓄养了一条黑斑栗毛犬,喜爱得紧,常常夜里也要搂着一道睡觉。那狗性烈,遇见生人总要跳起来狂吠数下,却不想偶然一次惊到了守正,当即便被守正遣人打折了一条前腿。守文得知后二话不说,提着习武用的木剑就去寻守正,硬是将比他年长两岁的王兄狠狠揍了一顿,方解了气。」 第38页 老内监听着,附和道:「那次王上将三殿下在宫中的偏殿耳房中关了半个月,勒令其自省,可三殿下却倔强,以为自己没错,偏不服软,后来还是王后来求情,王上才饶过了他。」 孟永光又道:「可他被我放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狗已被人下毒毒死了,尸首臭不可闻,正留在他屋中等着他回来去看。当时讯问相关宫人,无一能说出此为何人所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后他亲手将那狗埋了,三天不进一口水食,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蓄养过任何动物。」 他默然一阵儿,喟道:「当年不过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你能想得到?」 老内监替他盖上锦被,「老奴虽愚钝,可却知道王上这些年来处处都在替三殿下着想。三殿下去年得胜归京,王上却将他搁置不用,乃是存了保全他的念头;而以大殿下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乃是欲令他卸去心防,不会以三殿下为威胁……只可惜三殿下不解王上这般苦心。」 「守正自幼刚愎阴狠,非可继我淳国大业者。」孟永光的声音有些虚弱,可语气却坚定,「守文性虽刚正,却过于血气方刚,压他一压亦是为了他好,待到浮躁尽去,这雄心用在治国之事上方不会出大错。」 老内监低低道:「却不知叶将军此番是如何得罪了大殿下。」 孟永光却勉力一笑,「想想叶增那性子,便也不难猜到。」他偏过头,似乎是想要去望殿外,「他只当我是轻信守正而欲定叶增之罪,却不知我只有不去保全叶增,才能真正保全叶增——守正此番并无置叶增于死地的打算,无外乎是想要讨个叶增的服软相附,可若是我定叶增无罪,守正便没了令叶增低头的机会……倘若如此,叶增才会是必死无疑。」 老内监迟疑:「然而三殿下在外所言亦有道理,倘是对叶将军处置不慎,恐寒边军将士之心。」 孟永光微一点头,阖眸道:「所以我才说,此事麻烦。」 老内监默默地将巾布浸入水中,重新拧干,替孟永光擦拭脸上的虚汗。孟永光仰卧榻上,许久不动亦无言,似乎是因太疲惫,已经睡着了,待老内监收拾妥当,正欲起身退去时,却听他忽而开了口—— 传诏,令叶增自军前上表自辩。朝中见其辩表后,始可论其之罪。」 老内监闻言,有些不解:「王上此意……」 「拖。」孟永光道,「既不定其罪,亦不释其罪。自毕止传诏至河南军前,再自河南军前奉表至毕止,这一来二去的,应能拖上不短的时日罢?」 「可……」老内监仍然不解。「这拖到最后,仍须有个论断,王上到时候却又将如何?」 孟永光沉默着,许久才慢慢地睁开这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面四散的目光空冷难聚,他满面病态疲乏,声音低弱:「到那时候,我应是已经死了罢。这死后的事情,还需我再去操心么?」 【二十三】 天边一声炸雷,狂风呼啸着,卷挟起沙石一路肆虐。 兵帐内四处漏风,帅案上的火烛豆苗摇摇曳曳,忽地一下便被风颳灭。 瞬间一片暗沉。 满满一帐铁甲佩刀的将校们,脸色皆如这天色一般暗,直立不动,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叶增坐在上首处,借着帐帷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众人,「这么多人一道来请命,却又无人敢开口——我河南大营的将领们都是娘们儿不成?!」 有人微微咬牙,却仍旧没人率先发话。 「张茂。」叶增久等未果,只得开口点人。 张茂迟疑了一下,才出列上前,低头直言道:「末将们……是为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一事而来。」 叶增低眼,又抬眼,「已有王诏传至军前,令我上表自辩。朝中眼下并未定我之罪,你们又何故如此。」 张茂犹在斟酌,身旁夏滨却已猛然出列,破口而出道:「上表自辩之事,向来都是待罪之人所为,将军本就无罪,为何还要上表白辩?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此亦辱我河南一万八千名将士。将军能忍,末将们却不能忍!」 叶增挨个看过去,「你们都是如他这般想的?」 一帐将校们陆续点头,神色皆因听了夏滨的这几句话而显得愤然难耐。 叶增慢慢道:「你们今日前来请命,所欲何为?」 众人相视一番,终还是由张茂代众答道:「河南大营非将军为帅不能拥此收复失地之功,一万八千将士军心所向唯将军耳。今王上病重、为奸人所惑,竟欲降罪于将军,而毕止朝中唯有三殿下肯为将军之清白出言上谏。末将们乃以为——」他顿了半晌,才又硬着头皮道:「将军不若提兵北上,兵谏王城,另立明主。」 叶增听清,脸色蓦然一变。 「好个兵谏王城,另立明主。」他双眼漆黑,面孔僵硬,「念你随我出战多年,不以军中谋反之罪论处:但因这口舌之误,一会儿出帐须得自领八十记军棍。」 张茂吶吶无言,一攥拳,涨红了脸。 叶增转头,巡视一圈众人面色,问道:「还有谁要和他说一样的话?」 帐中一片寂静。 众人方才犹在愤慨不平,此刻却已不敢再多说一字。他们心中虽对叶增处置此事的结果不满,可却无人不知叶增治军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而连张茂这等屡立军功、为叶增所倚重的将领都难逃责罚,又有谁还敢再碰这钉子? 第39页 叶增又将目光探向帐中角落。 站在那里的是许闳,他从入帐以来便未出一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这一群将校们愤怒、上言、沉默,而此刻触上叶增探去的目光,竟罕见地低眼避开来,不肯相对。 叶增便问他:「你可有什么与他们不同的话想说?」 许闳垂着头,右手死死攥着刀柄,哑了许久,才小声道:「并无。」 叶增扬眉,「当真?」 许闳憋了半天,突然单膝跪下,「方才那些话是张茂听末将私下里说的,将军要罚,还是罚末将罢!」 叶增心下顿时瞭然。 这些将校们平日在营、不闻外事,若非旁人相告,又怎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孟守文为了他的清白而在淳王政殿阶下跪了大半天的事情?而张茂等人虽然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于朝中政事却是知之甚少,若无人在旁煽动,是绝对想不出,兵谏王城、另立明主」这等主意的。 许闳却与他们不同。他自小长于毕止,跟在孟守文身侧,天天耳濡目染的皆是朝中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此次定亦从孟守文的密札中知晓了许多本不该为军中将校们所知的事情。 他跪在那里,片刻后又咬牙道:「便是要罚,末将也要说——此番将军为大殿下所构陷,若是最后当真落罪,末将必定第一个领兵北上毕止替将军报仇!」 「胡扯!」叶增听见他连孟守正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了,一下子便怒了,「你给我滚出去!」 许闳僵了僵,才飞快地行了个军礼,二话不说地退出帐外。 叶增盯住众人,语气极重:「我曾两次诣阙面谒王上,知其并非昏聩之主。此次王上予我上表白辩的机会,便是信我叶增未有通敌之念,亦绝不会降罪于我。你们若因此事而行反举,才是落口实于旁人,而朝中必将降罪于我河南大营。」 众人默然。 叶增知他们心中必不信他此言,可却亦无法多言,半晌后一摆手,声音也低了:「都出去罢。以后若再叫我在营中听到此等言论,必以军中谋反之罪上报朝中,绝无宽宥。」 待到人都走光了,齐凛才从内帐中缓缓走出来。 「叶将军。」他道,双手呈上一封奏疏递给叶增,「将军的辩罪札子,我已替将军拟好了。」 叶增接过来,揭开,目光从前扫到后,又将奏疏翻过来,再次从前扫到后,然后台起来,望向齐凛,「你这封辩罪札子写得倒很是有意思。」他随手将奏疏丢去案上,长长的摺子哗啦一下摊开来,页页雪白,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字。 齐凛微微笑起来,「适才那些将校们说得没错——将军本就没罪,为何还要上表白辩?须知那些善于构陷之小人最精于从字里行间中找出所谓的『罪证』,将军此时言多必失。而这一封空白奏疏发至毕止,恰是将军最好的自辩:既无罪,便无可辩。」 叶增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齐凛打量他的神色,知他定是还在想方才那些将校们所言,不由笑道:「叶将军是在担心此事会影响大营军心?我却以为此事恰是天助将军。」 叶增皱眉,盯着他。 他便继续道:「将军请细想想,王上若是果真欲传位于大殿下,又为何会不直接降罪于将军?大殿下今次如此构陷将军,将军一旦脱罪,日后岂会不助三殿下与其争位?王上之所以愿意给将军自辩的机会,必是心底未想过置将军于死地,而应是欲传位于三殿下,以待其大行之后将军可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叶增却问:「这和你方才所言又有什么关系?」 齐凛依旧是笑,「将军莫急。将军且想,王上一旦大行,三殿下必会诏将军领兵归京,而将军领兵归京,无外乎便是要和大殿下麾下之控鹤军争那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三处城防兵权——以今日营中将校们前来请命之决心,到时候又岂会争不过控鹤军?是以我说此事恰是天助将军——叫大营将兵们知晓将军是为何人所构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们越是对大殿下感到愤然,到时候将军与三殿下的胜算便会越大。将军又何苦为此事担忧?」 叶增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河南战事方靖,将士们手中沾染的鲜血还未干透,却又要调转枪头去杀自己的国人么?」 齐凛收起笑意,「举大事者,须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将军莫不是真愿看到如大殿下这般的人继我淳国大业,而攥九万边军将士们的性命于他掌中?」 帐外风声陡然刮大,帐布被吹得哗哗直响。 叶增嵴背一凛,突然想起那一日与孟守正的对话。 当下眉一沉,脸色亦黑了。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去帐尾,抬头去看悬挂其上的那一副硕大的淳国舆图,目光从烟河南岸向北笔直地划过,最后凝在毕止,低声道:「但愿事情真会如你所说这般。」 【二十四】 脚步杂乱而慌张,一路从远及近,冲进殿中。 殿内殿外皆是一派纷乱。 宫人们立在角落中,忍不住地瑟瑟发抖,看着围着御榻忙碌着的四名御医,有胆小些的已经开始默默地掉眼泪。 孟永光的王后已于八年前逝世,此后宫中便无掌女眷之务者,此刻内监们眼见殿外跪着一路的内宫姬妾们正纷纷伏在地上哀声抽泣,却也无人敢上前去制止她们。 第40页 年老的内监自外而入,步履蹒踞地走近御榻。 有御医挪让开来,略微恭敬地道:「王上半昏半醒之中,仍等着您来,说是有事嘱咐。」 老内监在御榻旁边跪下来,声音有些颤抖:「王上。」 孟永光的眼皮动了动,垂在榻边的手指吃力地摇了几下,「叫他们都走。」 御医们闻言无声退下,又令等候在四周的宫人们退至殿外。 「我这是快要死了罢。」孟永光扯动着嘴角,似乎是在笑。「不然她们为什么都在哭?」 老内监默声不语,眼眶已湿。 孟永光喘了一口气,「交代你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了么?」 老内监点着头,声音微不可闻:「十一封密札上都已盖了王上的印玺,待王上大行之后,老奴便会将它们星夜发往十一座边军大营。」 孟永光神色一懈,轻一点头,以示满意。 老内监踯躅着,低低问:「王上禁令除河南大营以外的十个边军大营皆不得调遣兵马,却令叶增率兵北上归京——如此大费周章地拱立三殿下继位,何不直接留遗诏为便?」 「你以为遗诏对守正有用?他会因我的遗诏而眼睁睁地看着王位变归王弟所有?」孟永光费劲地摇了一下头。 老内监默然。 「更何况,」孟永光又微微开口,「叶增这个人,我还真是有点喜欢。便在临死之前,再助他一臂之力罢——他身为年轻边将,手中虽是战功在握,可一朝踏上毕止朝殿,又哪里压得住那些家世根基都不容小觑的武臣们?唯有这领兵拥立新王继位之功,才能镇得住殿上那些前朝旧臣、在毕止朝堂之上真正站稳脚跟。如此,守文也可以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重用他。」 老内监闻言不禁潸然,「王上为了三殿下竭尽心力,可惜三殿下却不能知。」 孟永光眉心忽而一蹙,似是剧痛来袭,额上满是冷汗。他紧紧闭限半晌,才嘴唇颤抖道:「你走罢,我死的时候,不想让亲近的人看见。」 穿廊下阶,老内监抱着双袖,慢慢走着。 忽听身后极远处的寝殿中传来撕心裂肺一声「王上!」,继而哭声如浪而起,翻滚入天,震恸整座王城。 他有些怔忪,膝盖弯突然软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跪倒在地。 头顶天幕暗不见星,如巨大的黑雾笼罩在整个王城上空,一层层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自不远处向他逼近,间或夹杂着兵器与甲片相碰的声音。 老内监抬头,顶着浓浓夜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辨认出那是一列从头到脚披挂完整的控鹤军士兵,当即不禁一愣。 可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自己便已被这些士兵们围住,其中一人手持麻绳大步上前,将他三两下反手绑住,罔顾他的挣扎,只略一欠身,道:「大殿下下令,今夜王城中的所有人皆不得擅自出行,需以绳缚了,送至东南角的偏殿听候发落。」 老内监愕然,继而忍住胸中悲意,怒斥道:「王上大行……你们难道没有听见远处哭声?如何敢行此悖逆主事!」 士兵低眼,「正是因知王上已薨,我等才特来行此一事一大殿下为防今夜王城之中有人藉机生变,已令一千控鹤军分守王城内外,若无大殿下之令,王上已薨一事无人能够传出王城之外。」 老内监一时呆若木鸡。 他如人偶一般,似是毫无知觉地被士兵们推着向王城东南角走去。许久后他才怔怔回神,身子突然一震,重重地摔倒在地,继而痛哭流涕,以首戗地道:「王上!老奴……老奴对不住王上的嘱託啊!」 秦府偏院厢房。 灯微暗,云蔻猛地睁开眼睛,长发鬓边汗湿,嘴唇有些发干。 她静坐片刻,起身而出,飞快地走去秦一屋外,推门而入。 秦一脸色苍白地伏在案头,听见声响后抬头,眼神怔怔地看向云蔻,「老师……老师亦都听见了罢?王上真的……便这么没了?」她眼中晶莹,神色恸然,咬着嘴唇半响,才止住悲意,蹙眉道:「大殿下遣兵封锁王城内外,令王上遗命无从得出……心思未免过于阴狠。」 云蔻走去她身边,伸手抚过她的头顶,「你这些日子以来夜夜如此,身子如何受得了?」 秦一仰头,脸色有些焦急,「王上临终前曾嘱心腹内侍发调兵密札往河南大营,老师难道没有听见?然大殿下令控鹤军将王城中人扣押不放,王上之命又如何能够传至军前?」她摇头,「依国朝故例,王上此番未留遗诏,朝中上下当有十日时间商议当由何人继承大统,而十日时间一到,便是新王继位之日……大殿下做的是什么打算,老师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云蔻微微地点头。 秦一望了她半晌,忽而垂眸,轻轻道:「老师既是来主动找我,必是听到了什么我所不知的事情。」她又抬眼,注视着云蔻左臂上套着的那只云纹石镯,喃喃道:「老师的飞风流音术出神入化,为我所望尘莫及。我便是竭尽全力,亦只能听到一处的声响;而老师一旦全力凝神,能够同时听到方圆百里之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老师方才,是听到了什么更为不好的事情么?」 云蔻低眼,再度伸手,摸了摸秦一苍白的脸颊,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耳边似乎瞬间响起那些层层涌入的痛哭、哀嚎、怒骂之声—— 第41页 那些被捆缚压入王城东南角偏殿中的宫人内侍们,已被控鹤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用绳索勒死;老内监临死前,口中断断续续念的仍旧是负了王恩、未曾将王上嘱託他的事情办妥…… 除去王城,毕止内城、外城两处共八座城门亦为孟守正麾下亲兵换防,暗号相对、立即撤岗、重新布防,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下而变得神鬼不知; 成队的控鹤军趁夜疾行,分头前往朝中文武在内城中的各处府邸,将朝臣们自睡梦中叩醒,然后毫无缘由地将人羁押入宫;那些朝臣们张口怒斥的话语往往吐不出几字,便被士兵们用布条塞进嘴里,再也发不出一声。 她方才甚至还听见—— 已有一队控鹤军士兵奉命疾步前往秦府,要将太傅秦菩决与女孙秦一一併押入宫中。 而此时此刻,那些明枪利甲的士兵们当已离秦府不远了。 「老师。」秦一怱而轻轻叫她,「老师可是听见了什么对秦家不利的事情?」 云蔻双眉锁起,点了点头,「大殿下欲将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尽数押入宫中软禁起来,派往秦府的控鹤军士兵已在路上,毕止内外城防眼下极为森严,你与太傅怕是来不及出城一避了。」 秦一怔了一下,「我淳国大业……难道真的要如此落入大殿下之手?」片刻后,她突然去握云蔻的手,急切道:「我能求老师一事么?可否请老师出城,快马驰赴河南大营,宣王上遗遍于军前,令叶将军调兵北上?」 云蔻眉眼间微微一动,却无言。 秦一脸上尽是企盼之色,「我知老师一定是有法子出城的,对么?老师当年在北陆宁州的战场上,亦曾有过日行千里、成功避开蛮族人前哨而射杀其主帅的壮举,不是么?」 她见云蔻依然无言,不由落下泪来,「倘是大殿下果真继位,岂会不向叶将军痛下杀手?又岂能不因我之故而报复秦家?老师当初落难,幸为祖父所救,今次便算是我求老师了——」 云蔻抬手去抹她的眼泪,打断道:「傻丫头。」 秦一渐渐止住抽噎,「老师是答应了么?」 云蔻微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叶将军,不是么?」 秦一垂下头,默不作声。 云蔻又道:「此去军前传谵,若无王上密札,恐难令叶将军信服。」她停了停,沉吟道:「须得从你这里借一物去,方能成事。」 月明星稀,夜空湛澈。 中军帐外有人叩禀:「叶将军,营门处守兵报有异况。」 叶增闻声出帐,「有何异况?」 士兵低头,「说是……有个女人擅闯入营,求见将军。」 叶增一挑眉,神色诧异,稍顿即道:「带路。」 辕门内百步,一个女子站在月影下,黑色外氅遮住了她的身形,看不清容貌。 十多个大营守兵手持长枪、围成一圈,将她牢牢地困在当中。 叶增随人走近,瞧见这景象,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半晌后皱了皱眉,叫过一个守兵来,「不过是个女人,你们竟也拦她不住?还能叫她闯入大营辕门之内?」 「将军有所不知,」士兵有些嗫喏,「她、她是飞进来的。」 叶增神色一僵。 士兵便继续道:「适才属下们都有些看傻了,竟都忘了可以向她放箭,一不留神便叫她闯入营中了。本想逐她出去,可她一来便指名道姓说要见将军,属下们不敢擅作主张,只得遣人去向将军报禀。」 女子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伶俐地回身转望,目光在叶增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抬手,悠悠揭开罩在头上的外氅,一头捲曲的浅褐色长发飘逸而出,「叶将军。」 ……羽人么? 叶增一时有些惊讶,却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叶某却不记得自己有羽族旧识。」 她不顾持枪士兵的阻拦,竟向这边走近了几步,「我自毕止而来,携王上密谕欲宣于将军,将军便想要我在此处说话么?」 中军大帐中光线微暗,叶增扯下内帷,走去帅案旁,在上面多点了一只火烛。 周遭顿时明亮了些,女子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瞧,半晌后她微微一笑,「叶将军果然英武。」她在帐中走动两步,四下打量一番,忽而幽幽嘆了句:「虽是已有多年都不曾到访过兵营了……可却也不会觉得陌生呢。」 叶增盯住她,「钦使既有王上密谕,还请尽速宣之。」 她转头,站定,「王上薨了。」 叶增蓦然一惊。 她又道:「王上未留遗诏,临终前命人传谕河南军前,令叶将军提点大营可动兵马、急速率师回京。」 叶增面上惊色渐渐平复,沉声问:「钦使可有带来王上所出之调兵札子?」 她摇头:「没有。」 叶增冷冷道:「既无王上手札,我岂能因你一言便调兵北上毕止?」 她偏着头望他,「王上曾留密札于内侍近臣,然王城中人皆被大殿下所羁杀,王上遗命乃无从得出。眼下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之兵防皆为大殿下麾下控鹤军所掌,国中文武重臣亦为大殿下所软禁。我从毕止日夜兼程驰赴军前,已是花了两日时间,将军若不即刻挥师北上,则大殿下八日之后便为淳国新主。」 叶增仍不肯信,「王城中人既已被尽数羁杀,你又是如何知道王上曾留遗命的?」 第42页 她居然低低地笑,「将军信我便是,又何必问这么多?」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一物,递至叶增面前,「将军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它?」 一枚铜制箭镞被她的手指轻轻夹住,金属被擦拭得干净透亮,在这帐中烛光下依稀泛光。 叶增看清,双眉一下皱紧,「你到底是谁?」 她慢悠悠地答:「我是一儿的老师。将军当日在秦府后墙之外将那十一只纸鸢一只接一只地射入秦府后院之时,我就在她的身边,将军对一儿的深情,我是半分都未漏看。」她的目光忽又转作凌厉,「眼下一儿与秦太傅正如其他国中重臣及家眷一样,都被软禁在王城之中。大殿下一旦继位,将军纵是有万般真心,怕也无法再得佳人。」 叶增不语,犹在迟疑她所言究竟几分为真。 她却重重地道:「王上如此倚重将军,临终前竟视将军为唯一可受其遗命之边将;三殿下对将军有知遇之恩,更曾为了将军之清白而不惜长跪进谏;一儿对将军倾心以付,当日上表抗婚亦是为了将军—— 「将军今日究竟领兵回师与否,可自斟酌之。」 【二十五】 元光八年三月初九,毕止王城西北角。 殿外守兵看见孟守正远远行来,皆自低首退至一旁。 孟守正入内前低声问门边士兵:「她今日可有吃东西?」见士兵摇头,他便一沉眉,推门大步而入。 秦一坐在里间,微微闭眼,似是在养神,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是第八天了,」孟守正缓步走近她,「你还是不愿同我说一句话?」 她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他便冷笑,「事到如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须得为秦家考虑考虑——待我继承淳王之位,朝中旧臣还有谁敢与我作对?秦太傅的性命,不过便在我一言之间,我不信你能毫不在乎。」 她仍旧不吭声。 「只剩两天了,」他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以为眼下还能出现什么转机么?」 她眉头轻蹙,似乎是紧张了一下。 孟守正直起身子,神色森冷,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儿,反身走出门外,对两侧守兵吩咐道:「看好她,她若不吃东西,便想办法逼她吃。最后两日,千万莫出什么乱子。」 屋内又转为沉寂。 日头西斜,火一样的晚霞遮蔽了半座王城上空,过了不知有多久,才有风起,彩云渐渐沉入天际。 她搁在膝头上的手突然紧撂了一下,陡然睁开眼睛。 心口狂跳,四肢的血液逐渐回涌,胸腔暖热。 应是没有听错。 是他——他回来了! 「三殿下!」亲兵急沖而入,顺势单膝跪地。 孟守文缓缓回身,「何事如此匆急?可是围在府外的控鹤军士兵们有何异动?」 自从府邸被孟守正麾下的控鸥军围困至今,他已有整整八天都未曾迈出府外一步,虽然不知毕止城中这些日子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却多少能猜得到父王已薨,否则孟守正又何来如此大的胆子,连他的府邸四周都敢派兵围守。 然而虽是派了五百名控鹤军士兵在外逼困,孟守正却对他府内的百名亲兵多少有些忌惮,迟迟未令人马操戈沖入他府中,想来是欲待大局抵定之后再对宗室兄弟们一併动手。 「战声,」亲兵脸色有些兴奋,「南城那边起战声了!殿下仔细听听,定能听见——」 孟守文侧耳,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有遥远轻微的战声从南城方向飘传而来。 亲兵又道:「方才围在府外的那些控鹤军士兵们已被尽数抽走,想来是因南城战事吃紧,被临时调去补兵缺的!」 孟守文却不敢太早高兴,只问道:「可知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是何人麾下?」 亲兵道:「方才府外守兵一撤,便有同袍飞身上马、往南城打探消息去了!殿下还请稍候,不久便有回报。」 等待中的时间流逝得格外慢。 孟守文心中焦躁,脸上却不留急切之色,右手用力按在案上的书简上,微微低头,似是在看。 一刻有如一日般漫长。 屋外骤响马蹄之声,下一瞬便另有一名亲兵沖了进来,「三殿下!」 孟守文抬眼,松开按在书简上的手。 亲兵喜形于色,高声道:「青底白字,叶字帅旗!」 孟守文竟一怔,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 「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正是河南大营人马!」亲兵又道。 孟守文这才变了脸色,眼中且惊且喜,却又不敢轻易相信,口中连连问:「当真?可是真看清楚了?真是叶增本人领兵回师?」 亲兵果断点头,「叶将军帅旗已矗南城墙头,断无人会看错!」 「战况如何?」孟守文紧跟着问,可在问完之后便又觉得此问堪属多余—— 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河南人马,对战日日锦甲花枪、从未出过京畿十城的控鹤军守兵,战况如何,还须再问? 毕止南城外。 自打第一面河南军旗被插上城头之后,攻城的战势便变得愈发激烈了。 这一支以夏演为前锋使的一千八百人先锋兵马,自河南大董轻装北上,六日连驰之后抵赴毕止城下,未曾休息一刻,便如滚滚铁流一般扑向了离他们最近的南城城门。 第43页 因叶增被诬陷一事而积攒了月余的怒火与愤意,在战场上尽数爆发的这一刻,气势格外骇人。 面对这一军几乎从未上过真正战场的城头守兵,河南兵马的这一场攻城之战便如挥刀斩木一般简单而粗暴。 甚至不用考虑任何排兵布阵和攻城技巧,只需用最猛烈直接的肉搏与厮杀,便足以令守城的控鹤军士兵们吓破心胆。 更何况河南人马此次乃是奉了王上遗命、前来「兵谏王城、拥立明主」的,士气自然是高涨得如焰沖天。 不过是从午后战到傍晚,南面城头的控鹤军守兵们便逐渐不敌城下攻势,眼见着河南军旗一面接一面地插上城头,却是无力去夺,节节败退之时忽又见一面迎风怒展的叶字帅旗被人扛着攀上了城墙最高处、狠狠插矗在上。 始知叶增已是领军亲临城下。 当下大骇,而后大溃。 城头被攻下。 未过一刻,城门便被人自内用力向两侧拖拽开来。 然而还未待河南后继兵马沖入城内,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千余名控鹤军将士从城中齐涌出来,一时间长枪利剑你来我往、厮杀滚打混在一处。 本已是胜势的战局忽起变故,战势竟然渐成胶着之态。 城门在两军不停的交战之间几次易手,夏滇气得搠枪骂娘,却又深知麾下千余兵马经过连日疾驰和半日苦战,此刻已是过于疲惫,速战无能。 忽闻战马长嘶,劲风卷着一袭党甲自远处横穿而入杀阵之中,直直冲到距离城门百步处乃止。 两军厮战之中叶增将手中长枪狠狠地朝空中掷出,冷硬锋利的金属光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枪尖刺穿控鹤军中为首将领的胸口,分毫不差。 人倒下去,枪尖埋入两厢城门当中的地下,枪桿一阵儿狂抖不休。 整个战场剎然间凝滞,两军将士们的目光纷纷聚向这一处。 厮杀声止,城门内外静如无人之地。 他拍马上前,浑身上下都透着奉谕领军千里驰回的焦躁,开口却极冷静:「欲夺此门者,须得先从我叶增身上踏过去。」 【二十六】 远方如墨的夜空中透出一缕缕红烟,如雾一般尽数遮蔽了南城墙头的近千个雉堞,渐渐漫入天幕中,不辨边际。 毕止王城外的风,格外冷。 两道黑影沿着城墙根飞快地移动,不过是弹指几瞬的功夫,便已闪进了墙角阴影中。 夜色深沉,整座城门楼上毫无声息。 过了不知有多久,缩卧在墙角的一道黑影缓慢地向外移动了一下,停顿半瞬,又立即缩了回去。 「少说也有三十个。」石催略为沙哑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右手拇指向上顶了顶,「硬拼必定不成。」 许闳半蹲着,背抵墙砖,身体前屈的曲线如豹子般凌厉。他双眼紧紧盯住城门楼上方,低声问道:「累不累?」 石催微有迟疑,然后摇了一下头。 许闳一扯嘴角,「连驰六夜、血战一日,不累的是神仙。」他眉眼一肃,「办完今夜这一差,叶将军定会让弟兄们睡个安稳觉。」 他说着,伸手从地上抓起把沙土,朝脸上随便一抹,然后将手中余沙用力向上空抛出去。 细细的沙雾弥荡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城门楼上顿时亮起火把,一阵急烈的箭雨迎头而下,白羽箭尾将夜色划出条条昼亮。 「何人在下!」城门楼上有人放声喝吼道。 许闳迎声窜了出去,直身立在火把高照的光影里。 城门楼上的守兵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一番,就见许闳从头到脚一身控鹤军披挂,甲冑染血,脸上虽是烟尘覆面、不辨五官,可左胸前那块可彰示将校品阶的拳头大小的兽腾却在火把光线下映出暗淡的光。 守兵下意识地一愣,再向下喊话时语气也透着丝顾忌,「你是何人?!夜深……」 还未等他说完,许闳便已抬头,张口便沖王城上方高声叫骂,一连串道地的毕止官话万分流畅地从他口中吐出—— 「操你祖宗的,敢沖老子放箭?!爷爷们在外城南门血战一日,你们这帮孙子龟缩在此,不敢出城奋身杀敌,却敢来质问老子何人?!老子这一身的血你是眼瞎了没见着?!眼下外城南门叫叶增麾下的那帮杂种玩意儿们一把火烧了,弟兄们虽然退守内城南门,可河南兵马势如虎狼,老子纵有三头六臂也守它不住!弟兄们嚷嚷着要叫大殿下先把承诺的加饷给兑了,否则便撤!」 守兵被他这一番吼骂震得一惊,当下便以为他是控鹤军中奉令固守南城的哪个将校,再看他一脸凶相满身血色,不由后退半步,却仍是厉色道:「大殿下军令在上,将军这是想要造反?」 「呸!」许闳怒瞪着双眼,继续大骂:「造反的是勒兵在外的叶增!老子正经八百的上军之将,倒擦擦你的狗眼看清楚!」他神色嚣张,「老子手下的弟兄们要是撤了,外城其余三面城墙上的弟兄们还能固守不成?!速入宫去告禀大殿下,要么出内宫珍宝以慰在外死守的弟兄们,要么便等着老乎们从内城墙头上撤兵!」 守兵犹疑片刻.突然回身抬臂向下一划。 城门楼上瞬间响起一片长弓开弦的声音,一排利镞从垛口之间向下对准许闳。 守兵冷冷道:「还请将军速回南城!」 第44页 许闳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威胁老子?老子今日在南城墙头已是九死一生,还会怕你?你若在这儿乱箭射死老子,老子的弟兄们拿不到钱,照样会从南城撤兵!」 守兵僵站着不动,身后一排利镞也僵着未发。 许闳抬手揩了揩下巴上的脏血,「你若不敢入宫去向大殿下禀告,便让老子进去,老子自个儿去说——到时候大殿下是赐钱还是赐死,都同你无关!」 夜色似也被他的声音震得晃了晃。 光影外,石催紧攥的拳头中满是汗水。 守兵终于低头,叫人从城墙外丢下两根粗长麻绳来,意不开门,而叫许闳二人攀墙而上。 夜里起雾,长长的宫砖石道如无尽头。 石催紧跟在许闳左后方,快步向前。 送他二人入宫的士兵不曾点灯,右手一刻不离腰间剑柄。 行不多时,士兵似乎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自城南而来,可见叶增麾下当真凶猛如虎?连毕止外城南门都敢烧——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许闳哼哼着,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你是没见那些河南兵马,因急着北上,一路轻装,连攻城器械都没带多少,见城外壕深数丈,也不顾没有壕桥铺路,便连人带甲地扑进水中游近城下;城头有弟兄想,槌城而下、战其于城外平地.却不料被他们疯子一样地抢了软梯,顶着箭雨便蚁附墙砖而上,好似不曾怕死一般!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刚勇迅猛、悍不畏死的人马!」 石催听着,默默地低眼,心道……你还真是一抓住机会便不忘给弟兄们脸上贴金。 士兵听得倒是脸露惧色,「若如此,将军能够率众固守南城、血战一日,是亦英雄!待一会儿见了大殿下,殿下必有嘉赏。」 许闳心中冷笑,想起那个早已在傍晚时分便命绝于叶增长枪之下的控鹤军南城守将,不由抬手摸了摸身上这件将甲,表情略有嫌恶道:「老子倒是羡慕你们这帮能守王城的孙子们!」 士兵不敢多言,走在前面转了个弯,却听许闳在后叫:「这路还要他娘的走多久?」 他回头欲答,却不料迎面而来一记重拳,痛呼未出便被人一掌扼住喉头,紧接着左胸传来一阵刺热,是利刃掠过肌骨的滋味。 无声而倒。 石催一声不吭地拔出短柄匕首,将血在靴底擦了擦。 许闳飞快地将尸体拖去一边墙根下,口中低声问:「还有多少时间?」 石催抬头望一眼越来越黑的天色,估摸道:「三刻左右。」 许闳抬身,吁了口气,大致一辨方位,便熟门熟路地闪入侧前方的窄小宫巷,「跟我来!」 他自幼随侍孟守文,对这王城中的殿阙可说是再了解不过。 石催跟着他轻步向王城西北角跑去,道:「叶将军派你来办此差,可真是选对人了。」 殿门被人从外轻缓地推开,又迅速关上。 秦一闻声抬头。 待看清这两个衣甲上沾满了血的控鹤军将校,她身子一僵,眉眼也冷了,「眼下连败军之将都可随意出入此殿了么?大殿下未免辱我过甚。」 许闳轻手轻脚地走近她,恭敬地行礼,低头道:「秦姑娘,我二人乃属叶将军麾下,身上这一袭甲冑不过是幌子。」 石催站在后面,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坐在木椅上的女子,只见她脸色素白,容色虽是疲倦万分,可眼底的敌意却极凛冽。 秦一不肯信,手紧紧攥着裙侧,盯着他们。 许闳二话不说,从胸前摸出一枚铜制箭镞,递上去,不敢轻犯,只道:「叶将军计于谷时发兵进击王城,因虑介时大殿下会以秦姑娘为质以耍挟将军、使将军令不得发,特遣我二人先行潜入,以解姑娘被囚之困。」 秦一先是一怔,待看清那箭镞,目光便渐渐地暖了,「二位将军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许闳道:「因不知秦姑娘委身何处,只得将王城西北角的内眷寝殿一间间查探过来。所幸才找了三间,便寻到姑娘了。」 秦一微微低眼。 她因知叶增人在城外领兵作战,所以对南城的战况格外留神。虽早已知晓叶增火烧外城南门、逼退南城守军、陈兵于外城墙下诸事,却没注意听到他麾下已有将领夜入王城。 她略一思付,却问:「殿外守兵数众,你们全杀了?」 许闳不置可否。 石催却是老实地点了一下头,「虽有十二个人,可却都没什么本事——六个睡得像死猪,四个在凑着玩骨牌,余下两个又在打诨聊天——着实拎上不台面。」 她轻轻地嘆,「叶将军麾下果然锐将如云。」然后又抬眼,目光微灼:「只是二位将军如此身手,眼下夜潜入宫,必不只是为了救我脱困罢。」 许闳依旧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半晌咧了咧嘴:「秦姑娘果然聪慧。」 秦一便不再多问,只起身道:「将军欲让我去何处?」 许闳挠挠头,「只怕要委屈一下秦姑娘了……马场东面的御厩,还望秦姑娘暂忍一忍。」 【二十七】 「他当真把城门给烧了?」 孟守文坐在府邸内院中的石桌旁,抬头望着天边远处渐渐消逝的缕缕红烟,问道。 亲兵立在一侧,点头道:「叶将军攻占外城南墙之后却未立刻进击内城,只是勒兵把守南门。入夜后守城控鹋军又曾数次集兵抢攻城门,叶将军麾下兵寡,乃下令火烧外城南门,而后陈兵于外。城门既毁,控鹤军无所可夺,乃退守内城。」 第45页 「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孟守文轻轻地笑,「毕止外城四门,皆为五百年前孟氏祖上与其余诸侯互盟相王之时所造,如今却被他轻松一把火便给烧了。」 他收回目光,「不过这确像是他会做的事,想必亦让那帮守城的控鹤军吓破了胆。叶增麾下眼下集兵多少?」 亲兵答道:「至半个对时前,共计三千二百人集于城外。」 孟守文闻言不语。 果然是兵寡,想来是因见不得自己麾下的精兵们被守城的控鹤军一次次冲杀,否则也不会放火去烧城门。 「只领区区三干余人马回师,也敢来强攻毕止坚城。」他又有些皱眉,「既已攻下南城,却不趁势进击,竟不怕守城之军倾巢而出,剿他麾下人马于城外?他这是在等什么?」 亲兵想了想,「只怕守城控鹤军亦有顾虑,叶将军虽只陈三千兵马于城下,可谁又能知他是否真就只领了这些人马回师?倘是城中守军出城遇伏,被河南兵马沖入内城之中,这丢城损兵的罪责只怕无人敢担。」 孟守文神色有些轻蔑,「王兄算计人心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于治军一事上却是一塌糊涂,手下养的俱是一群没有胆色的废物。」 亲兵犹豫了一下,道:「三殿下,王城中事眼下不甚明了,府外控鹤军既已撤去,不若便派属下等人前去王城之外,以备不测。」 「不急。」孟守文摇头。 他起身慢踱,「叶增既已陈兵在毕止城外,我便绝无担心王城中事的必要。」 亘时六刻。 空气中瀰漫着木头灼烧后的刺鼻味道。 叶增弯腰。将赤绝的四只铁蹄均襄上厚厚的棉布扎紧,再起身时。就见张茂已回至身侧。 「如何?」他将箭菔挎上身。问道:「可是降了?」 张茂点了一下头。「末将一说待三殿下即位后便会对他们逐级赏赠、封妻荫子,那个固守内城南门的裨将便降了。眼下内城南门已开,但等将军串兵入城。」 叶增轻轻捋过赤绝的长鬃,「他麾下众兵外城战败而退守内城、几次冲锋又皆失利,兼之主将既死,士气大溃,其余城头的守兵又不见来援,只怕他等这个招降的台阶已是等了许久。」 张茂跟着他牵马慢行,问道:「将军不问三殿下之意便允这些控鹤军将士们如此厚赏,倘是事后三殿下不同意,将军岂不失信于人?」 叶增低眼,手触剑鞘,「你见过会邀赏的死人么?」 张茂愣住,「将军之意……」 叶增复又抬眼,向城墒之上望去,「先王梓宫未葬,他们便随大殿下行此逆举,已是罪无可赦。」 张茂便闭嘴不言。 叶增道:「传我之令:全军马蹄裹布,进城后不得惊掠民宅,人噤声马衔枚,不得举灯火,至王城下时,未得我令,不得有所异动。」 张茂点头应下来,返身传令于各营指挥使。 此时夜色正深,城外的兵马暗甲无光,闻令之后纷纷无声起身集结,糙黑的影子一列列站定,数百丈之间,只可闻得呼吸之声。 红色令旗蓦地竖起。 叶增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长剑,笔直向上举起,又重重落下! 令旗立时随之而落。 三千二百人马如暗潮一般缓慢而有序地涌入内城之中,战马蹄踏宽阔的街道,竟不出一点声音。 将近王城时,青色令旗于前方被人高高擎起,人马渐止。 叶增勒马,沖左右道:「置鼓。」 立刻有人将战鼓解下,置于人马阵前。 他又道:「上弩机。」 居于阵前的三百名士兵依令而行,将弩箭置于弩臂的矢道中,横弓上扬,顺着驽机上的望山向远处王城门楼瞄准。 「发!」 令旗骠落。 三百枚方镞铁矢呼啸而出。 「擂鼓!」 战鼓之声如雷吼入天,将门楼之上的哀嚎怒骂之声尽数湮灭。 王城墙头火把剎然间燃起一条长龙,无数雪箭如密雨一般迎风而落,却无一支能够射中这一阵置身于其射程之外的兵马。 令旗再度被人擎起。 三百弩机同时上箭的声音冰冷刺耳。 「发!」 劲风猝袭,三百枚铁矢再度凌空没入城头。 城墙上的火把长龙抖了一抖,有火焰跳跃着砸下来,激起地上一片烟尘。 叶增身后的三百名弩骑有条不紊地依令上箭、发射,如是十番。 从城头射下的羽箭越来越少。 夹杂在战鼓声中的咒骂哭号之声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弭。 红色令旗在军中左右摇晃,人马终于开始前移。 战鼓擂声一路不绝,逼近城下。 「混帐东西!直待人都杀到门前了才发现么?!」 孟守正将手中的瓷杯狠狠沖前砸去,怒喝道。 校尉任凭溅起的碎瓷划伤脸颊,依旧是以首叩地,禀道:「大殿下息怒。已有查报,是南城的薛义降了,才叫叶增人马一路而入王城之下都无人发现。」 孟守正连连冷笑,「好!好!我平日是白养了这群没心没肺的东西了!外城三万控鹤守军,竟连它区区三千河南人马都杀挡不住,城头各部不肯互援,亦不敢集兵出城,这也都罢了,谁叫你们从没上过战场,见了河南军旗便吓破了胆!可我万没料到,竟还真有人降了叶增那个粗鄙武夫!」 第46页 校尉顶着他的怒火,直言道:「眼下王城城头为叶增麾下弩骑利箭所压制,战鼓擂声惊天,我守兵多惧其威,不敢上城御敌,只怕须得大殿下亲身登城督战,方可一振士气。」 孟守正倔硬着脸,突然起身,「你点两个人,随我一道去将秦太傅的女孙从殿中绑出来,架上城头,好让叶增看个清楚。」 校尉微微迟疑,却仍是应令,起身随他出殿。 向西北方向疾行而去近千步,却见囚禁秦一的偏殿外竟无一人守卫。 孟守正在外站定,怒气腾然:「看守此殿之兵何在!」 校尉皱着眉,快步上前,推门而入,方迈进去一只脚,便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二具控鹤军士兵的尸体,被凌乱地堆放在殿门之内。 而秦一已无影踪。 他后背寒毛乍立,侧让开身子,声音有些发抖:「大殿下,这……」 孟守正亦已看清,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指骨因久攥而发白,半晌后终于咬牙开口:「给我搜王城。务必将她找出来,给我捆送城头。」 谷时三刻。 城下的战鼓声依然未绝。 叶增驭马于阵前来回缓踱,目光一刻不离城头。 身后驽骑手中横弓已冷了半晌,另有数百名士兵早已下马,准备好了在外城缴得的摺梯等物,但等他一声令下,便奋身冲杀接城。 城头稀薄火烟之中,突然慢慢走出一人,浑身缟索白衣,只在腰间繫着一条金色锦带。 叶增放眼看清,眉间一冷,抬手止住鼓声。 「大殿下。」他开口道,声音不算高,却足以让城上那一人与身侧左右皆听清。 孟守正在垛口后站定,低眼打量一番城下这些河南人马蓄势勃发之态,当即勾了勾嘴角,冲下放声道:「将之所麾,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叶将军麾下将士忠勇若此,我手下人马外城失守,确是败得理所应当。」 叶增脸色微动,转而以手掘剑,亦是高声道:「河南兵马因奉先王遗谕,乃回师毕止,欲立明主即王位。大殿下如若此刻能悔,尚为时不晚。还请殿下尽撇王城兵防、释所羁朝中文武,我叶增亦将退兵、以表修和之诚。」 孟守文脸上笑意收起,冷声道:「敢问叶将军所奉王谕何在?莫不是矫诏出兵、犯上作乱!」 此言激得城下河南兵马顿起一片怒气。 三千人马皆拔剑,利刃擦鞘而过的声音将浓浓夜色割裂成片。 驽骑不待下令便纷纷上箭,引弓对准城头。 叶增立身马上,脸色亦沉,「回大殿下的话,我叶增所奉之王谕,便在——」他猛地将剑拨出,锋指天穹,暴喝道: 「我河南兵马枪箭之上!」 弩骑应声放箭,三百发弩矢齐齐射入城头一排垛口之下,力道狠绝,城头守兵脚下的墙砖似乎也被箭镞凿得跟着一震。 叶增收剑,盯住城上之人,「这箭上王谕,大殿下可是看清楚了?!」 孟守正白衣身影不由后退一步,脸色虽发青,口中却冷笑道:「怎的,叶将军竟是如此心急,迫不及待便要替我那王弟在史书上写下弒兄的一笔么?」 「大殿下当真不悔、亦不撤兵?」叶增未答,反问道,双眉低了一低。 孟守正竟道:「我身为先王长子,继嗣即位乃世间正统,岂有为将军一言所逼之理?悔而退兵的人,当是将军!」 话音未落,他便扬手,从城头上丢下来一物。 那物砰然落地,滚了数丈,停下时外面包裹的素布便已散了开来。 赫然是一颗老者人头。 他又道:「此乃先王重臣、三司使董大人的人头。将军若不退兵,城中守兵便会每隔一刻杀一个勛旧重臣。将军下一个看见的,便将是秦太傅的人头。」 叶增注视着地上人头的目光瞬间转寒。 孟守正负手,「将军若是执意不肯退兵,只怕这王城为将军所破之时,便亦是朝中重臣尽殁之时。到时候将军纵是为我那王弟夺了这王位,却亦将成为我淳国的罪将!」 叶增蓦然抬眼,策马转身,沿阵前轻蹄小跑起来,目光逡巡着麾下人马,高声冷道:「我叶增当初受先王之命,于河南重筹兵马建营,至今已近两年。我河南大军收复失地、固守南疆、戮力抗敌,两年来无一战退、无一战败、更无一战有辱先王之命!我河南大军亦从不知退为何字、败为何字、辱命又为何字!」 他猛地勒缰,赤绝尥蹄、长嘶不止。 「今夜是战,我河南兵马断无退兵之由,大殿下愿杀重臣则尽数去杀,但这王城守兵是撇也得撤,不撤——也得撤!」 孟守正却不信他当真连京中文武的命都毫不在乎,脸色剎然变了,怒道:「你……!」 叶增返身背阵,厉声高吼:「杀!」 黑色令旗磨旋、遽落。 「杀!」 「杀!」 「杀!」 三千二百人马同时放声大吼,层层回音震动王城内外。 王城之中,奉令去搜查秦一藏身何处的控鹤军校尉领着一小队士兵疾步前行,众人额头上皆是汗水满布。 远处忽而传来匆乱的脚步声,间杂着叫嚷呼喝的声音,嘈杂不已。 校尉止步,看着这一群人跑近,随手扯住一个衣甲不整的士兵,斥道:「发生何事了?竟如此失纪!」 第47页 士兵慌乱道:「方才有消息传来,道大殿下登城督战、却为叶增一箭射杀!城头守兵军心涣散,河南兵马破城之时近在须臾!」 校尉僵怔,随即厉声质问:「从何而来的消息?其真假安可辨之?」 士兵随手沖身后一指,「便是那两位将军前来告知属下们的!」说罢,便挣脱校尉拉扯,头也不回地跟随众人继续向前跑去。 他身后的数名士兵闻言见状,皆跟随这一群人的步伐沖向南面。 校尉来不及制止,回头望去,就见人群最后的两个男子身着控鹤军将甲、脸上脏血覆面,不由冲上前行揖道:「二位将军是从城头下来的?大殿下果真身死军前?」 其中一人瞥他一眼,挑挑眉,点头:「若非大殿下果真已死,老子编此谎话岂非不要命了!眼下城中各处守兵闻得消息皆已撤防,全都奔往南面去抢着开城门迎叶增了——须知外城那个薛义,因降了叶增,立时便为自己及麾下弟兄们换了富贵荣华!今次倘是能够打开城门迎河南军马入王城据守,所得封赏必逾薛义!」 校尉脸色一阵发白,似乎仍不敢信。 那人往地下轻啐一口,「大殿下已死,你若还想负隅顽抗,是想逼叶增放手屠军不成!」他拍拍校尉的肩膀,「我等如今大势已去,还是仔细考虑自己小命为妙!」 校尉闻言,神色有些颓然,将要回身时,却似又想起了什么,反手扣住那人的臂弯,皱眉问:「将军在城头看见大殿下登城督战时穿着什么?」 那人大咧咧道:「大殿下登城时身披一件鹤羽大氅,威风凛凛!」随即又嘆:「只可惜没过多久便被叶增一箭射死了,惜甚、惜甚……」 校尉听着,脸色立刻变了,扣住他臂弯的手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喝道:「何处来的反间!险些便将我也矇骗过去了!」 说着,他的手便摸去身侧拔剑。 然而面前银光一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的腹前便被插入了一把短柄匕首。 剧痛来袭,校尉额上涌出豆大的汗珠,咬牙看向那人身旁站着的另一名男子,表情似乎是不信他的速度如何能快到这般不可思议。 石催握住短柄,利落地向下一划,在人倒下之时,又谨慎地抹了一刀他的脖颈。 许闳在旁搓搓手掌,似乎是略有歉意:「一路放谣而来,已劳你替我杀了五个人……待今夜事毕,明日我请你去毕止城中最好的酒楼喝酒。」 石催收起匕首,撇了撇嘴角,「叶将军不放心你孤身一人探城,果然有其道理。」他又皱起眉,「你若逢人能够少说几句,便也不会几番露出破绽。」 许闳摸摸鼻子:「我又未亲眼所见,岂能知道大殿下穿了什么!」 石催四处转望,又顺风侧耳细听,「王城四下守兵皆已信谣而走,莫论是四散逃命还是临阵倒戈,好歹不会再有心思顾及那些被羁押的朝中文武了,却不知城外战势现下如何?」 许闳一边动手脱身上这袭控鹤军将甲,一边道:「想知道还不容易?但往城头去看看,不就全清楚了!」 暗时一刻。 城墙之上混战一片,火烟如雾。 控鹤军守兵力有不逮,因惧叶增麾下人马之凶悍攻势,四下逃窜者多不可数。 孟守正拄剑城头,亲自督战,连连斩杀畏敌后退的士兵,一身素服杀得血溅通红,喝吼不止:「一个都不准退!畏敌后撤者,必死!降敌投诚者,必死!」 士兵们受其威慑,后撤的步伐一时暂缓,只得返身硬着头皮与之再战。 血战之时,一人飞奔而上墙头,近身咬牙禀道:「大殿下,外城其余几部因闻南城已降、叶增眼下正于王城之下酣战,皆做壁上之观、不肯来援!」 「反了!当真是反了他们了!」孟守正气得浑身直抖,转身向城下去看,入目便见那一面青底白字的叶增帅旗,当下更是气血攻心,喉头一阵腥甜,双腿发软,险些摔倒。 亲侍连忙将他扶住,急道:「大殿下,眼下城头战势胜败可辨,殿下不如即刻后撤,携玺趁夜出宫,移檄它镇,以先王长子之身号令诸镇集兵前来勤王!「 「绝不可能!「 孟守正将他一把推开,狠狠挥剑道:「明日便是新王即位之典,一旦让他孟守文得以称王,诸镇谁还有胆子敢集兵回京勤王——那可是光明正大的谋逆篡位!」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只要再守一日,待我行过即位大典,谋逆乱臣便是这叶增,到时莫论何人皆可诛之!」 说着,他又冷笑:「叶增虽敢放火烧那外城南门,但却绝无胆子敢连这王城宫门也烧!此门乃是双层包铁重木而造,你以为他能强攻得破?只消守住城头,他河南人马便无任何可惧之处!」 夜如墨倾,城下忽起遍地火把。 骤然传来嗵然数声巨响,两扁重木门板同时倒地,激起一片巨大的烟尘。 城头众兵闻之,身形皆是一滞,继而面露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亲侍站在孟守正身侧,声音发抖,「怎么可能……」 烟尘悠悠散尽,露出墙下一众弃甲投诚的城内守兵身影。而那两厢双层包铁,由重木打造的王城宫门,便是被他们自城内主动打开卸下的! 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沖城头高声嚷嚷:「弟兄们!大殿下既已战死,我等自然投诚为上、保命为先!」 第48页 「胡扯什么!」孟守正额头青筋暴现,持剑右手抖得不能自持,沖身侧亲侍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亲侍只有瞠目的份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须臾间,已有河南兵马踏过倒下的城门冲杀而入,凶蛮的吼声震破天际——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城头正在浴血作战的控鹤军士兵们一待听清,立刻纷纷丢下手中兵器,继而争先抢后般地沖城下奔挤而去。 「大殿下!」亲侍猛地双腿跪地,声音中似也带了哭意:「还请殿下速速下城、趁夜出宫!」 孟守正僵立不言,脸色犹如死灰一般。 蓦地,他右手抬剑,刃转颈侧,竟欲自刎。 「大殿下!」亲侍惊呼,慌忙便从地上爬起,欲将他拦住。 凌空而过一枚响箭,尖啸声中平头镞矢分毫不差地打中他的手腕。 孟守正五指一张,长剑落地。 城侧马道上传来急促蹄声,下一瞬战马腾跃,褐色长鬃如翎张扬,稳稳落蹄于他身前。 叶增挽缰立马,手中寒刃打斜刺出,剑锋正抵孟守正的喉头—— 「大殿下纵是欲死,此刻亦由不得殿下自己做主了!」 【二十八】 元光八年三月初十晨,叶增破毕止王城,俘淳国先王长子孟守正,勒兵宫城之外,遣将报孟守文。 天色蒙蒙发亮。 许闳急鞭策马,自王城一路驰抵孟守文府上。 随守卫亲兵入内,廊径俱是熟悉不过,经年未变。 院中青草露尖,孟守文坐在石桌旁,脸上略有倦容,显然亦是一夜未眠,可眼中却明亮如斯,似乎正是在等着他来。 「三殿下。」 许闳单膝跪地,这一礼行得极是端忠。 孟守文看着他这一身脏血,不由能想见那其余三千河南兵马当是何尊奋猛,才能够在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内连破毕止三层城防、在新主即位前的最后一日夺取王城兵权。 「叶增遣你来的?」他问。 许闳利落点头。 孟守文示意他起身,又问:「我那王兄,眼下是死是活?」 许闳答:「大殿下已为叶将军生擒,眼下正被囚于宫中。王城守军倒戈者数众,将军尽数收缴其兵械,仍聚其众于王城之内,但等三殿下发落。」 「还用说么?」孟守文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尽数坑杀。」 许闳垂首,「叶将军释王城中为大殿下所羁之文武重臣,然勛旧老臣们不肯出城,皆宫愿等三殿下入宫、以商明日新王册典诸事。」 孟守文缓缓抬眼。 许闳又道:「叶将军勒兵于王宫之外,封宫门以供三殿下之驾。末将奉命前来,还请三殿下即刻入宫!」 孟守文起身,微微斜眉:「叶增领军进驻王城,却不亲自前来拜府相请,他这战功在握的将军架子,如今竟是越发大了。」 「这……」许闳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尴尬,「禀三殿下,叶将军身负其它要事,一时脱不开身,因怕耽搁久了又生变故,才遣末将急速前来相请殿下……」 「哦?」孟守文的眉毛又挑高了些,「你倒说说,他那『要事』为何?」 许闳吞吐着,「叶将军的要事、要事是……」他的额头漫出层薄汗,因见实在相瞒不过,才一横心,招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大殿下将朝中重臣羁押入宫时,也一併将秦太傅的女孙囚去了……」 孟守文闻言,眼底立即瞭然. 半晌,他才略略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由他去办此『要事』罢。」 策马行过马场旁时,叶增不禁勒缰放慢了马速。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两年前王宫大宴之夜,他牵着战马在此与她相遇的那一幕。 夜风吹过,她及腰的黑直长发轻轻飘动,一对红色阔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她抿着唇笑,轻声问他,这马儿可有名字? 赤绝似乎通晓他心,蹄下渐缓,在马厩之外缓缓停下。 叶增回神,翻身下马。 四周静谧,他推门而入。 几匹马儿在里面安静地咬嚼槽内草料,放眼望去竟无一人身影。 叶增轻微皱眉,继而朝里面走去,终于在尽头几堆大草垛的后面发现了她。 光线昏淡,她蜷在草垛中间,埋头沉睡。 他看清,心不由一落,又轻轻走近她数步。 因数日来无人顾及打扫此厩,厩中此刻满是草香、粪臭、铁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是他这个常年混迹于军营、与战马日夜为伴的人,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可她却像是累坏了一般,全然不觉异臭难闻,更不怕自己性命有虞,俨然一副放心至极的模样,竟在此处睡得又香又沉。 不自察地,叶增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他弯腰蹲下,替她将长发中纠缠的干草短茎挑拣出来,然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返身走了出去。 她在他的臂弯中动了动,似乎将醒,可转而便又沉睡过去。 赤绝见他出来,立马踏蹄靠近,好奇地扭转马头,长鬃一扫她的裙摆。 叶增将她托起,横置于赤绝背上,牵过缰绳,慢慢地沿来路走回去。 第49页 难得赤绝今日格外乖顾,行进间步子极稳,连他都感到有些诧异,而她似乎是困意袭顶,一路上都是将醒不醒,偶有几次睡得差点滑下马背,亏他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叫她摔下地来。 一路慢行数千步,直待走出内宫阙丛,才见张茂驭马来迎的身影。 「叶将军。」张茂瞟见睡在赤绝背上的女子,便知趣地将声音压到最低,「秦府的人接太傅之信,已遣人来接秦姑娘了。」 叶增额首,又侧头看了一眼她沉睡中的侧脸,眉头不由一软。 张茂纵是好奇万分,却也不敢直盯着他二人看,只低头又道:「方才来报,三殿下驾从已近王城之外,将军是否即刻移步宫门?」 叶增点点头,将缰绳交给张茂,低声嘱咐:「将她亲自送至秦府来人的手中。」 张茂应令,小心翼翼地牵过缰绳。 待叶增返身、向宫门行去后,秦一便在马背上轻轻地睁开了眼, 她的脸色有些潮红,双跟湛澈,目光一路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又轻轻地闭上了眼。 牵马前行的年轻将领脚步轻缓,马背上下轻慢起伏,带动她的心潮亦上下波动。 早在他弯腰蹲下、伸手替她摘去发间稻草的时候,她便已醒了。 当他将她抱起,她真切地闻到他那一身腥血臭味,不知怎的,眼中竟瞬间涌出汹涌潮意。 被囚禁在王宫内殿中整整九日,时时心忧祖父安危,夜里无一刻敢深眠,终是盼到他率军回师毕止。 而她从未想到,那个于阵前厉声暴喝、冷血杀敌连眼都不眨一瞬的他,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隔着厚重冷甲,他却不曾知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宫门大开。 叶增按剑而立,身后三千人马阵列森然,乌决泱的甲冑血色相连。 远远地,百骑亲兵簇拥着一身缟素的孟守文,不急不缓地驰近。 天边浓云裂开一条细缝,初升朝阳进出一束金芒,将孟守文的白衣白马映得明晰刺眼。 叶增以剑抵地,蓦地单膝下跪。 犹如无声之令一般,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不约而同地撮甲拄剑,单膝下跪,声震王城大地。 「三殿下!」 他垂首,高声道。 「三殿下!「 三千将士皆垂首,齐声高喝。 朝阳如畏此势,金芒一闪,便又缩入浓云之中。 孟守文慢慢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弯腰欲将叶增扶起,「河南将士们血战不易,何必列行此礼!」他环顾一周,高声又道:「待明日大典礼毕,逐级封赏!」 叶增叩首:「谢三殿下!」 三千将士亦叩首:「谢三殿下!」 孟守文待叶增起身,更是亲执其手以示众人,与他一同行入宫门。 遍地杀戳之色,整个王城之中都徊荡着浓腥血气。 孟永光生前的政殿内外俱是阴冷之色,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息。 孟守文迈步上阶,入内,将灯烛点燃,搁在御案之上,伸手缓缓拂过镶刻有兽首的案角。 叶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觉这安静之中恸意涌流。 许久,孟守文回身,脸色平静如常,眼底亦无悲意,唯声音凉得透底:「我恨不能杀了他。」 叶增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却只遭:「殿下节哀。」 「你亦以为我不该杀了他?」孟守文问。 叶增一声不吭。 孟守文不以为意地冷哼,「我知你与那帮老臣们皆是一样的心思,以为这弒兄之名,我是背不起的?」 叶增摇头,「如今大局抵定,三殿下若是执意动手,又有谁能说不可?只不过末将曾听大殿下说起,三殿下自幼胸有大志、尝愿能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而三殿下既是心中想要这天下,便不能做如同那裴氏贼子一般的弒兄叛父之人,更不该留任何可供裴氏伪庭藉机挞伐兵讨的把柄。」 孟守文静默,随后遭:「说得好。」 「经此一战,控鹤军不可再倚,毕止京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又问。 叶增道:「末将以为当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一两千人马赴京,重建京畿戍军,另选精将统练。」 孟守文瞟他,「交由你如何?」 叶增稍有皱眉,不语。 孟守文看出他的心思,「怎的,捨不得河南那一万八干人马?」 叶增依然不语,但神色已是默认。 孟守文道:「谁也未说要将河南大军从你手中夺走。你留京典兵,河南大营由你另派亲将暂领大都统之衔,除京畿戍军之外,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这五大边营的兵务亦归你所掌,边事札子直呈于你裁决。」 叶增脸色终起波澜,略惊:「末将以为若如此,则恩典过甚。」 将淳国大半个疆域的边军尽数交由他掌中,这是何等的恩信!竟让他一时不敢轻受。 「论战功论声名,淳国将臣之中再无一人能比你更胜此位。此非予你之恩典,但为我淳国强兵而已。」孟守文一字一句,「不必多虑,但受无妨。」 叶增垂首,「如此,则末将谢殿下所信。」 孟守文忽而低笑一声,「至于予你之恩典,我已另有打算。」他盯着叶增,「你替我夺了这王位,我便回送你一个洞房,如何?」 第50页 叶增一下抬起头来。 孟守文瞧见他脸上神情,不由又笑:「本是打算赐你一座将府,由你自个儿去提亲并行六礼,可如此算算最少也要数月,我只怕你是等不及了。明日新王册典之后,便赐你与秦太傅女孙婚配,即日完婚。洞房便设在秦府,你叶将军不会以为委屈罢?」 叶增怔迟半晌,「眼下尚在先王丧期……」 孟守文一挑眉毛,脸色竟是严肃:「因而我说送你一个洞房,而非送你一场婚宴。明晚洞房,三个月后再设婚宴,叶大将军以为如何?」 叶增看出他是有意促狭,不禁一时无奈,低声遭:「末将以为……」 「便如此定了!」 孟守文语气武断,撇眼又道:「你不谢恩?」 叶增无法,只得退身半步,垂首行礼道:「末将……谢三殿下赐婚!」 【二十九】 元光八年三月十一,孟守文登基即淳王位,行册典,受百官称贺于殿。 上先王谥号曰惠,发梓宫下葬。 幽先王长子孟守正于毕止城北,禁朝中文武往视之。 以控鹤军谋逆,削其番号,尽诛其王城守军、内外城校尉以上武官,余者发配流徙淳国北疆。 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二千马步兵赴京,重建京畿戍军,赐号天翎;以鹰沖将军叶增为天翎军指挥使,兼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营制置使之衔。 诏赐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婚配于鹰沖将军叶增,即日完婚。 虽说还在先王丧期之内,孟守文允赐叶增于此时完婚可算是有忤祖制,可朝中却无一人反对他这一任性诏命,更无一人愿意因此而得罪刚立拥立新王即位之赫赫血功的叶增。 若非赐婚的王诏一日之内便已遍传毕止,只怕任是谁都看不出一如往日般肃静的秦府今夜会有喜事。 整整一日,秦府内部是安静如常,不见有下人为婚事而准备,亦不见有任何喜红之色,倒确是合了秦菩决所主张的先王丧期之内一切当从简素的规矩。 而新王即位,国政兵务皆有新变,叶增更是于王城之中忙至深夜,直待秦府的下人前去请迎,才随人驭马出宫。 夜风轻柔,扑在脸上丝毫不寒,似是初春已至。 秦府的下人过正门却不入,而是径直将他带往后府门外。 朱门微闭,内里有依稀的光亮透出。 叶增驻马门外,却未立时下马,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两厢门。 里面的这个女子,他曾是那般思念与渴望,不顾一切也想要求娶到手,可如今真的到了此时,他心中竟会陡然生出一丝踯躅,那领军破城不畏生死的勇气都瞬间消弭,只余一个疑虑在胸口处荡来荡去—— 他竟是从始至终都未当面问过她,她是否愿意嫁与他? 「姑爷?」在一旁站着的秦府下人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叶增蓦地回过神来。 这两个字听上去是那般陌生却又是如此亲切,顿时便将他心中的踯躅之情扫去大半。 他下马,将赤绝交给秦府下人牵走,独自上前,将门推开。 不算长的府道两侧错落有致地栽有树木,此时逢春正绽翠色嫩芽。 地上摆有小巧的莲灯,迷濛光线中,映目而来便是一只低挂枝头的长尾纸鸢,纱纸上的彩画在莲灯光芒的反映下显得更加柔美,纱纸背后的竹震上仍然穿着一根羽箭未拔。 叶增看清,一时呼吸竟紧,心中之前的那个疑虑在一剎那间烟消云散。 他迈步前行,只见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只纸鸢挂在枝头,长长的鸢尾随风轻飘,一路将他引入内院之中。 零零总总,一共十一只。 这十一只挂上树梢的纸鸢,如昭他心,如诉她情,叫他心底再也不存一丝踯躅。 内院屋门未关,秦一坐在床头,听那脚步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重,终于走入这间屋子。 叶增反手将门关上,于门内站定,未曾上前,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她穿了与他头一回相见时的那一袭红衣红裙,轻轻地坐在床沿,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他心头的那一道朱迹瞬时如同遇了火,嘭地烈燃,渐渐烧红他一双眼。 他想要开口,可却觉嗓间干哑,更不知该如何叫她。 然而她却轻然开口—— 「夫君。」 他心头一震,终于慢慢走去她身边,将她一把拉起,拥入怀中。 此刻的他尚不知道,他所拥入怀中的这个女子将为他诞下五子二女,将为他成为威震东陆的赫赫名将而无怨无悔地付出一生,更将成为为他叶氏后世历代子孙所景仰敬尊的族妣。 此刻的他更不知道,正是他的一生戎马,终使得贲朝国祚得以多延长了两百年,而自此往后他一生中的所有煊赫功勋,皆与他怀中的这个女子脱不开关系。 【第一部完】 《将君2》作者:行烟烟 文案: 名扬后世的「名将之血」叶家的始祖,在成名之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斥候。乱世的局面,却是名将的试炼场,千金难求的闪亮舞台。看叶家五代,如何开拓不世功业,征服倾世红颜,克服不可更改的早夭命运。名将之血,将中帝君——《将君》,一部惊才绝艷的战争爱情史。 第51页 【一】 叶府长子出生时,正值三月。 春寒料峭,毕止城中积雪未融,喜报送抵王城时天已擦黑。长街肃寂,政殿飞檐上挂了层薄冰,阶下宫人立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门开门合,齐凛在外除去鞋履,着袜入殿。敞阔的大殿中只点了数支宫烛,未置暖炉熏笼,殿砖冰凉,冷意从他的脚底一路侵上来,透心的寒。 烛光暗影空荡荡地交错着,依稀映出坐在御案后的瘦削人影。 齐凛在门口处微微停顿,逆光望了一眼那人,然后快步上前,抱袖垂首道:「王上。叶府适才遣人送来喜报,说是叶夫人生了个男孩。」 「哦?」孟守文闻声抬眼,暂时搁下手中之笔,神色变得饶有兴致,「可知名字?」 齐凛点头,「叶夫人取的,双名存嚣。」 孟守文轻微一笑:「叶增尚在永沛,倘是知晓自己得了个儿子,不知会何等高兴!」他想一想,又笑道:「料想他叶增的儿子,长大亦必是将种。」 齐凛跟着笑了,「方才叶府前来报喜的人也说,小公子生下来足重八斤六两、哭声洪亮如钟,将来定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孟守文起身,舒活了一下因久坐而僵乏的筋骨,瞥一眼满脸笑意的齐凛,淡淡问道:「你闻此喜报,可是恨不得自己仍能像从前一样身在叶府?」 齐凛神色微微一紧,片刻后又渐渐松缓,笑着摇头道:「叶夫人既是将微臣举荐至王上身边当差,微臣又岂敢心存贰念。」 孟守文依旧淡淡地问:「你可知她当初为何要向我举荐你?」 齐凛略略苦笑几声,「微臣不习军武,留在叶府何用。」 「在我面前便也不必装了。」孟守文却道,「你又岂是笨人?」 齐凛哑然,半晌挑了下眉。 「你我都心知肚明,」孟守文微哂,踱近他几步,「她之所以要将你举荐给我,是因叶府留不得谟臣——如今叶增战功威震淳国南疆、手握京畿戍军重权、遥领边军五个大营,倘是在府里再蓄幕僚,朝中谁能不疑他?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让你走——是不舍你的才智,亦是不舍你背后齐家的财业——这才将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齐凛无话可说,只得默认。 孟守文轻扯嘴角,又哂道:「他叶增娶了个聪明妻子,却又不避忌妻子的聪明,倒也难得。」他瞟向齐凛,问:「让张茂、许闳、石催、夏滨这些他的心腹亲将们重回边军,怕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罢?」 齐凛面色有些讪然,应得倒是坦然:「论叶将军的脾性,王上应比旁人都清楚。将军在疆场之上杀伐决断一人能当,但在这毕止朝中……倘无夫人替他谋虑周全,怕是难以稳妥立身。」 孟守文不再开口,自然明白齐凛所说的皆是事实。 当初他甫一即位便大肆重用这个毫无家世根基的年轻边军大将,已是让不少老臣们不满于心;然因碍于叶增身拥拱立新王即位的赫赫血功,朝中文武诸臣才没有对他此举大加反对。 元光八年春,叶增受命留京典兵,遥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大边营。他先是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令淳国诸路边营各出兵马、轮流番上入京卫戍,又从中陆续选留了二万精兵壮马,依王命重建京畿戍军天翎军,同时在边地另募壮丁,以补各营被天翎军所抽之兵源;然后他又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严慎统练这支由二万名来自不同边营的精兵组建而成的天翎军,一洗从前京畿戍军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污劣名声。 至此,距离淳国先王过世,孟守文雷霆登基、血洗毕止京防,已过去了整整两年。 而两年后的此时,这个年纪轻轻便手握京畿重兵、深受淳王倚重信任的鹰沖将军叶增,又重新令朝臣们生出了深疑忌惮之心。 然而近数月来,叶增先后拜表、启请王命,将麾下追随他多年的数名亲将远调至各边路大营,大有自减羽翼之意;其后又闻叶增的将军府中陆续遣散了两年多来蓄养的多名幕僚、清客,更显其欲明哲保身之意。 由是也暂时堵住了那些对叶增又起疑忌的朝臣之口。 「王上信将军,」齐凛在后低声道,「可未必国中人人都信将军。」 孟守文回身,打量他半晌,却似笑非笑道:「有我信他,便也够了。」 齐凛眯眼,良久亦笑,「王上说得在理。」 夜寒露重,孟守文坐回御案前,半垂着眼,忽而又道:「入夜前接北面来报——北陆鄂伦部派使节来了。」 齐凛微愕,双眉渐渐拧紧,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孟守文兀自又道:「南面方太平了没多久,这北面又不让人省心了——」他冷冷一哼,「鄂伦部在北陆和羽族打了十三年的仗、又和北陆南部的七个蛮族部落斗了整六年,如今只怕是连自己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干净,却又想来打东陆什么主意?」 齐凛思忖片刻,才开口:「王上倒也不必多虑——起码鄂伦部此番是向淳国遣使,而非出兵。」 「便是出兵又如何?」孟守文倏然抬眼,目光阴厉,似乎隐怒待发,可咬牙半晌,终是泄了那一股子气,缓缓嘆道:「只是可恨。」 说罢,他拂袖,阖目正坐。 烛火暗光下,孟守文的侧影如石雕一般冷硬。齐凛静立,打量起这个已在淳王之位上坐了两年的新主,半晌默默低眼,心底跟着嘆了一口气。 第52页 他十分清楚孟守文是在恨什么。 淳国如今纵算兵备充足,却也不敢于北面再起战端——天启城中的裴沂自两年前大败之后无一刻不思反扑复仇,东面澜州三国唯裴氏伪庭马首是瞻、两年来蓄兵养马所图不过是出兵西进伐淳,南面宛州三国数年来与洛族争端不休、战事频发,虽不向均廷纳贡称臣、却也无暇分兵北上匡复大贲社稷——淳国孤立于北,两面受敌又无外援,孟守文所恨的,便是自己竟不敢实说一句淳国当真不怕北陆蛮族兵犯疆土。 而这恨的根源,正来自于那窃了他大贲孟氏江山、如今仍安卧于天启皇宫暖榻上的裴氏贼人。 齐凛贵在心思剔透,既闻孟守文主动将此事说与自己听,便知他此刻也仅仅是想要有个人能听他说话,便不留痕迹地问:「想必王上已做好打算了?」 孟守文点头,「今日接北海大营之报,道鄂伦部使节并五百名扈从于三月初三抵赴沣峡军港,彭泽成已拨营中兵马二千、护送使节南下入京。京中札子已连夜发往永沛,我欲诏叶增回京迎使。」 齐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不过是蛮子派来的使节罢了,值得大费周章让叶将军星夜兼程赶回来?」 「你知鄂伦部此番派的使节是谁?」孟守文未答,却反问道。 齐凛愈发不解,摇了摇头,「微臣如何能猜得到。」 孟守文的脸孔有些僵硬,口中吐出几个字:「札儿赤兀锡·博日格德·鄂伦台。」 齐凛当即一惊。 饶是他对北陆诸事再孤陋寡闻,也曾听人谈论过孟守文所说的这个蛮族人名。 鄂伦部的蛮族人起名,通常是由氏族名称为前缀,部落名称为后缀,自己的名字则在当中。鄂伦部的男人称鄂伦台,女人称鄂伦真,而「札儿赤兀锡」正是眼下统治鄂伦部的主君氏族。 他虽知来使定非寻常人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番鄂伦部派来出使淳国的人,竟是那个随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征伐数年、一统北陆南部七个部族、驰骋草原未逢敌手的鄂伦部大王子博日格德! 【二】 夜色阑珊,风挟马蹄声自远处一路荡来,吹动叶府朱门兽首铜环,铮铛两声,于这静谧的夜中格外刺耳。 守门的下人一个激灵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慌张起闩开门,伸直脖子朝外望了望,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叫道:「将军!」 赤绝飞也似地跃驰而至,叶增勒缰吁马,翻身下来,二话不说将马缰递给下人,步履急切地跨过门槛。 夜晚府中冷清,他的步子稳且利落,不需点灯也能穿廊而过。他一路向内不加停顿,可在走近主院时却忽而一滞。 穿过梅林重重,那边屋中有昏黄的光线溢洒出来,在这四更夜里竟透着一缕暖意。 叶增怔神,随即嘴角划过一抹笑,复又迈开大步,飞快地走至屋前,然后伸手轻轻地将门推开。 屋内点了三盏灯,秦一坐在榻沿,闻声转头朝门口望来,眉目恬淡地看了他一阵儿,又微微垂下头。他看见她的身边放着他的御赐将甲、短弓、长剑和软布,看样子之前她正在替他擦拭这些东西。 金属冷硬,在屋里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闪着戾色光泽,可在她素手之中却显得凝重生威。 软布轻轻拂过甲片,她听见他走至榻边,手上动作停住,忍不住又扭头瞅他,一抬眼就对上他那火亮的目光,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起抱住。 她依着他的力道贴进他怀里,半晌道:「你竟真赶回来了。」说着,她又仰头望他,「不过,倘是你今夜赶不回来,还不知王上明晨能派谁统领天翎军出城迎使——你手上的那些精兵骁将,京中武臣有哪个愿意去碰?」 叶增将她紧紧拥了一阵儿,才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道:「当初一接札子便动身,从永沛到仪城只用了十二日,在仪城又接来报,说是北使再三日便至毕止,当下星夜兼程地往回赶,连觉都顾不得睡,何曾有过一刻耽搁!」 秦一挑眉,「已见过王上了?」 他点头,「一到城下便被传召——四个城门的守军皆奉了上谕,见我抵京便火速通禀王上,又传王上命我入宫——待明日迎使诸事议毕已过三更,这才得以抽身疾驰回府。」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又一紧,语气却轻缓,「……从永沛动身前还没接到府中家报,方才见王上时才得知你已生子一事,并非是我不顾你——」 她却打断他,轻轻道:「王上千里传谕、驿马驰换日夜不休,家报又岂能快得过王谕?」她略停,抬睫凝视他,「我既已嫁与你,又岂会不明事理。」 他却攥牢她的手,「你产后身子尚虚,今夜实不该这般熬着等我。」 屋外有曦色初现,远天一抹红线流出,厚云翻起金边,微淡的光芒从窗棂泄入,将叶增一双眼映得更加明亮。 这一双眼中含了太多东西,对她的热烈、急切、思念、爱意、关心……混同几日几夜未曾好好歇息过的疲倦、以及甫接王命国事在肩的沉虑,令她一时睹之心疼。 秦一抬手,慢慢触上他的粗眉,沿着他脸庞的轮廓缓缓抚摸。 数月前他离京时,她还只是小腹微隆,如今他策马归京,她已为他诞下了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而他离京这么久究竟是去做什么,却是从未和她说过。朝中只道他是奉命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可她却知那不过是幌子,纵是她不问他不说,她也知道王上的心思—— 第53页 那个她自幼与之同处、相识了近二十年的淳王孟守文,从来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倨傲与雄心。 回想天仁十八年,贲宣帝孟贻安因惧休王裴祯在京之势,恐祸及身、内不自安,遂下亲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裴祯受禅、登基称帝,改天下有号曰均,改元元光,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元光二年,裴祯密使人鸩杀宣帝,以怀启王病薨告白于天下,尽诛其子室殆尽。 自是大贲皇脉为裴氏所断,孟氏天下改易它姓。 她犹记得十年前天启遣使前来毕止、诏令淳国先王孟永光拜表称臣、受封均廷诸侯王的那一日,十八岁的孟守文在王庭之上当众拔剑、砍落均使一条臂膀,而后不顾当廷满朝文武的怔惶劝止,沖裴祯派来的使官冷喝道:「归语尔主:淳王乃贲室支脉,宁死节而不为贼臣;贼主若欲北进,淳国自当横磨枪剑以待之!」 元光五年裴祯御驾亲征、挥师五万北上伐淳,连拔淳国菸河以南十三重镇;淳国河南大败之后举朝皆主议和称臣,唯孟守文请命领军南下、以王胄之身坐镇河北军前;然孟守文虽有身先陷阵、戮力御敌之心,却一役而被均军阵前俘压,倘是当时未曾遇到叶增率众奇袭均军主将、挺身将他救出生天,只怕他王胄英名便将毁于是役。 如此窃国之仇、被俘之恨,孟守文怎会不思图报? 而叶增身为淳国大将,更曾戍边多年,从在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时便与均军交锋无数,其后奉谕募兵建营、镇守淳国南疆逾二年,中间几次大战损兵折将之数不可谓不大,又如何能忘得了均军这衅边掠地、血杀同袍之仇? 于军于私而言,他与孟守文在举兵南下伐均一事上,必都是一样的念头。 她深知叶增为人刚直、统军铁腕的脾性,故而深知孟守文对他掌攥淳军重权的信任之度。 然而孟守文虽是心有雄图,但南下伐均并非小事——裴祯虽死,然裴沂在天启倚通侍中刘仁翰、自篡父之位以来便独揽政军大权,几年来未起大战、休兵养马,均军眼下的实力竟比裴祯当年在位时更不容小觑,何况均廷在中州之外仍有澜州三国为之撑腰——淳国朝中那些根基深固的世家文武们,绝没有哪个人会同意他们年轻的王上在此时举一国之兵力去南下讨伐这个本该为天下人所共诛的裴氏伪庭。 孟守文固非傻子,当初先王病薨、先王长子孟守正趁势作乱欲图王位,虽有叶增领军回师平定京畿军乱,可若无这些重臣们的支持,他在即位之后又如何能真的坐稳这个王位?他又岂会在此时与不愿兴兵的世家文武们作对——起码不会在明面上作对。 而叶增此番掩人耳目、出京赴边一逾数月,定是与伐均一事有关。 只不过这些事,叶增未曾主动开口,她便也假作不知、从不张口去问。 二人在曦光中对视半晌,秦一才扬起嘴角,牵过他的手,轻轻问道:「想不想看儿子?」 叶增满是疲意的脸上乍然间焕出神采,重重一点头,任她拉着他走了出去。 西院暖阁中,乳娘早已闻声起身,见他二人进来,便无声作了个礼,随后掩门而出。 襁褓中,幼小的婴孩正睡得酣熟香甜,一双紧闭的眼弧度微弯,双眉浓黑。 叶增目光定然,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欲抱,可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怔了片刻又收回手,竟略讷然地搓了搓掌,眼中浮起薄薄水光,一闪即逝。 「叫存嚣?」良久后他低低道,声音湿哑。 秦一站在他身侧,将他变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知他此刻的心情,眼角竟也跟着红了,点头轻声道:「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说着,她将他的手掌握得紧了些,「便按早先与你相商的,嚣儿当属叶氏存字辈第一人。」 叶增凝立如柱,许久才挪开目光,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继而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秦一脸色骤然飞红,却咬紧唇没吱声,由他这般抱着一路走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亮,晨间清透薄雾被金阳渐渐驱散,屋内矮榻上的甲冑华彩愈发夺目。 她替他宽衣,然后亲手为他披挂这身御赐的漆金将甲,眼见他略微皱眉,心知他是瞧不上这些华而不实的甲具,不禁轻笑,「好歹是王上钦赐的,你且忍耐半日罢,毕竟是去出城迎使,又非上阵野战,便是灿亮一点又如何?」 她想了一想,笑容愈深,「不止是你,连赤绝亦有一副漆金的马具,待会儿莫忘了给它换上。」 他挑眉,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烦躁:「蛮子出使,示之以精兵壮马便足矣,穿成这副样子,必让蛮子们笑话。」 她忍着笑,绕到他身后用力束紧他腰间甲带,「打仗的事儿由你恣意决断,但这政事国务却非得听王上的不可——你焉知鄂伦部的大王子不是金装玉面?」 「博日格德?」叶增扯了扯嘴角,眼中凝神,「传闻他不败于北陆,今次或可一窥其实。」 秦一睨他,「想来此即王上急诏你回京迎使的原由。」 叶增待她替他披挂妥当,走去取过长剑挂上腰侧,「人言虎父无犬子,只消想想哈日查盖当年在北陆宁州战场上是何等所向披靡,便知他的儿子又岂会是草包之流。」 第54页 不知为何,她听见这话后却有些离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他看出她的异样,「怎么?」 她抬眼,却将目光探向窗外初阳深处,「只是忽然想到,老师当初不辞而别、一走两年,此番怕是快回来了。」 【三】 日头高移,火红的霞光如一抹潋滟的剑锋,缓缓划过毕止外城的城墙,然后又如水波般一路漫进城中,不多时便笼罩了整个毕止城的上空。 枣色天幕下,云蔻静静地站在城外高丘的山头崖边,身上的素色轻纱被晨风猛得撩起,鼓动如翼。 有马铃声自山下远处随风飘摇而至,一列约莫半里长的人马队伍缓缓行入她的视线之内。 一千名淳军在前开道,中间则是五百名北陆打扮的蛮族人马,后又有一千名携运货物辎重的淳军尾行,浩浩荡荡地一路行至距离毕止外城约五箭之地乃止。 有护行的淳军北海大营参军拍马上前叫城,禀明北陆鄂伦部使节已至城下,可请天翎军出城迎使诸言。然后他又拨转马头,回身入阵,静候城头动静。 云蔻将山脚下的情形尽收眼底,随后微微垂眼,目光探往那些蛮族人当中。 前后淳军阵列是一如既往的森严,然而蛮族人马却不耐烦多等,在城外不多时便有些躁动起来。 为首的那名蛮族男子纵马出列,有些肆无忌惮地在城外官道上来回驰跃,像是为了伸展因一路驭马远行而酸僵的身骨一般,扬起臂膀空甩数鞭,然后腾身而起、双脚踩住马镫站稳,将缠在颈间的粗长发辫一把甩到脑后,又沖那些蛮族扈从人马们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背影宽阔厚实,一把金色的头发在朝阳的斜映下格外耀眼,那一股锋芒毕露、骄悍无忌的气势更是为北陆草原上的猛兽所独有的。 云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口有些发僵。 下一剎城门轰然大开,他随声转头,稜角分明的侧脸逆着光,却如烈火一般瞬间灼伤了她的双眼。 她猛然低头,闭住了眼。 像…… 实在是太像了…… 她几乎就要错以为这个年轻的蛮族男子便是当年的那个人! 怔迟间,神思仿佛被抽离躯体,渐飘渐远,被晨风一路送回二十年前的北陆宁州。 · 勾戈山下,灭云关外。 蛮子们挎刀奔驰,座下战马与他们一样高大悍勇,铁蹄踏过倒下的树干,一路无阻地沖向五里外的关隘。 年少的她裹着长裙,坐在参天古木的荫盖之下,看着他们驰近却不躲。 阵中忽然闪出一骑,长发金黄,年轻的面孔透着刚毅,在踏过她身躯的时候猛然勒住坐骑。 她仰脸看向他,逆着光,仍可看清他深皱的眉头,以及他腰间血亮的刀刃。 他目光凌厉地上下打量她,口中吐出一串蛮语:离灭云关还有多远?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她貌似无辜地摇摇头,可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住袖中藏着的长杆羽箭。 似是思虑良久,他突然在马上弯下腰来,像野兽捕食一般将她抓上了马背,二话不说继续策马向前驰去。 肋骨被坚硬的金属马鞍撞得生疼,她不由咬紧牙,充满恨意地扭头望了一眼坐在她身后的蛮族男人。 他的眉仍是皱着,目光一路探向远方。 可在那个时候,那个所向披靡的蛮族金发男子却不知道,她之所以会等在那里,便是打算要杀他。 · 转忆间,已有成列的淳国天翎军士兵自洞开的城门内缓缓驭马步出。他们头顶盔缨鲜亮,座下战马雄壮,纵有甲冑压身,行进间腰杆也依旧是挺得笔直刚硬,而脸庞上更是带了慎肃骄然之色——这三千名奉了王谕出城迎使入宫的淳国京畿重兵甫一露面,便令城外焦躁不安的北陆蛮族人马立刻安静下来。 天翎军士兵步出城门之后,在北陆蛮族使节队伍对面分列两阵,随后四桿黑旌自城中被人缓缓高擎而出,那是代表了淳王御侧的亲兵执仗—— 一匹深棕色毛发的战马跟在后面,不趋不缓地走至天翎军阵前。 马儿鞍辔漆金,座上的年轻男子束发披甲,臂下长枪银尖点地,身形如松般矗立。 他眺目望向对面阵中为首的那名蛮族男子,开口时声音高昂清亮:「淳国鹰沖将军、天翎军指挥使叶增,特奉王谕,前来迎北使入城!」 蛮族阵前微微骚动,博日格德闻声挑眉,扭头看向身旁,用还算流畅的东陆话问那个护送他一路南下至此的淳国北海大营参军:「那个男人,便是叶增?」 参军点头,望向叶增的神色不无敬畏。 博日格德轻扬下巴,转头看向另一侧,用蛮语沖身边一个略为年长的帐随道:「这个战功赫赫的淳国大将,竟然真的如同传说中一般年轻啊,乌赫曼。」 乌赫曼咧开嘴,「大王子殿下这是在羡慕?殿下可别忘了自己在扫灭喀纳部的时候,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吶。」 博日格德冷冷收回目光,并不理会他的奉承,「我曾听人说过,在东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将领,要么便是出身王族世家,要么便是娶了王族世家的女人,而所谓的战功,也未必是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乌赫曼有些不以为然,「那这个叶增……」 第55页 「可是这个男人,」博日格德打断他,沉声道,「恐怕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他微微眯起双眼,迎着朝阳灿芒再次打量起不远处那个身披金甲的淳国将军,「看看他的坐骑吧,乌赫曼!」 乌赫曼按照他的指示望过去,片刻后脸色急变,竟吃惊地嚷嚷:「那是——鄂伦部最有名的纯种青火马!」 「能驾驭得了青火马的男人,」博日格德毫无徵兆地突扬马鞭,「会不是英雄吗?」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落鞭,跃马直出数丈,几乎是放肆至极得让战马落蹄于叶增坐骑身侧。 二人之间不过一臂之距,两匹战马首尾相交,高大壮硕的驱骨竟是极为相似,若非它们毛色不一,这两匹雄骏几乎相像得令人难以分辨。 叶增缓缓扬起眉毛,手中枪桿向前微倾。 他身后的天翎军人马如奉无声之令,整齐划一地策马向前数步,持弓引弦,围准这个放肆得不知礼数为何物的蛮族王子。 蛮族人马见状亦皆沸然,同样纷纷策马上前,列阵于博日格德身后,沖对面淳军人马不停地呼喝怒骂。 可博日格德却像是看不见身周这些明晃晃的利器,竟悠然扯着马缰原地兜转了大半圈,盯住叶增身下的赤绝不放,浅棕色的瞳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他的神色犹如在打探一件珍物,口中对赤绝忽而吐出一串蛮语。 赤绝似乎瞬间暴躁起来,猛尥前蹄,却又在叶增的缰控之下克制地昂首低嘶,渐渐平静。 「好马儿,离开北陆十年了,却还能听得懂我的话吶。」博日格德喃喃嘆道,而后终于抬头,却是用东陆话对叶增道:「倘是我没有记错,鄂伦部只在十年前向东陆的休国跨海卖过一次军马,敢问这马儿是如何到了将军手中?」 叶增目光平静,声音却冷然:「休兵无能,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被山寇抢了,淳军出兵平山西寇乱,剿了山寇百匹上等好马,这马儿就在当中。」 「听将军的口吻,似乎颇瞧不起休国的兵马啊。」博日格德的语气略有些挑衅,「可将军别忘了,十八年前的休国兵马曾经横扫整个东陆澜州,连你们在天启的前朝皇帝都将休国裴氏怕得要死。哦不,眼下的裴氏,已经是你们东陆华族的新皇室了。」 叶增却似浑不在意,口中慢慢道:「鄂伦部的主君若是能瞧得起眼下的休国和天启裴氏,想必也不会派大王子来出使淳国——不知鄂伦部有没有后悔过当年还曾卖过军马给休国?」 博日格德无声地笑了,眼不眨地盯着他,忽然抬手抽刀,用令人无暇反应的速度反柄重重砍向叶增! 众人促愕,连惊呼都来不及。 不过短短一瞬剎,赤绝立马长嘶,雪银般的细长光亮在朝阳余辉中静扫而过,叶增横握长枪逆迎而上,同样重重地格开这一刀,金属相撞时的声音紧涩刺耳,令人头皮发麻。 他的动作停顿片刻,然后缓缓收回长枪,一身漆金将甲锋芒泄曳。 四周一时静谧如无人之地。 叶增将手中长枪狠狠扎入地下的硬土中,环视了一圈城下两军人马剑拔弩张的态势,脸色一如之前般平静从容,再度开口道:「淳国鹰沖将军、天翎军指挥使叶增,特奉王谕,前来迎北使入城!」 博日格德无声的笑容变得愈加深邃,继而朗声大笑起来,一把插刀回鞘,回身沖扈从们打了个响哨,勒令人马随天翎军入城。 兵马缓缓前行,乌赫曼一身冷汗地贴上前来,对他耳语道:「大王子殿下此番出使淳国,主君交代的事情都还没有办妥,为何偏要在城外滋事?若是毁了主君的大计,那殿下回去可要怎么交差啊……」 「看你们文官这没出息的样子。」博日格德冷哼道,「父亲交代的两件事情,哪一件会是我办不妥的?」 乌赫曼苦笑道:「主君竭尽半生、耗时近二十年才平定了与宁州羽族的争端、统一了瀚州南面七个蛮族部落,鄂伦部若是想要继续北扩,必须防备隔海的澜州羽族不会趁机北进,而淳国海军强盛,与之联姻结盟必是上选——大王子殿下明知道叶增在淳军中的地位,却在还没见到淳王时便先在城外和叶增执戈相对,这难道是英明之举?再说那另一件事儿,殿下明知道要想找到主君要的那个人,就非得求助于叶增的妻子不可,为何还偏要在眼下得罪叶增……」 「乌赫曼。」博日格德斜眼瞥他,目光中满满都是讽刺,「我在你心中,莫非当真是个只知带兵打仗的傻子?」 乌赫曼立即噤声不语。 博日格德冷笑:「在决定是否真的要和淳国联姻结盟之前,我总得看看这个手握淳国京畿重兵、权领淳国大半边军的鹰沖将军叶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如果随便一个熊包都能得到淳王如此器重,那鄂伦部何必还要和淳国结盟?」 「那大王子殿下可是看清楚了?」乌赫曼的语气转作无奈。 博日格德微微点头,「临机制敌,身手一流,一看便知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多年的,绝不是东陆那些只知空谈阔论的世家子弟们所能比的……当着麾下将兵的面被我无端挑衅,却没有勃然作色,仍能淡然处事、未忘肩上王命,这样疏朗从容的大将气度,绝不多见。与淳国联姻结盟这件事儿,我此刻倒是相当期待淳王会是什么反应。」 第56页 「至于你所担心的那另一件事儿,」他突然回头,放眼遥望毕止城外的高丘山崖;虽是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的语气却极其笃然:「只怕不需求助于别人,我就已能察觉出她的气息了。乌赫曼,你别忘了,她可是在父亲的大帐中住过十年的人啊。」 乌赫曼的脸色因他这话,不知为何就变得有些尴尬。 博日格德沉默少许,才又开口:「还有,你以为我刚才就真的得罪叶增了?」 话毕,他便不再理会乌赫曼,手下急抽一鞭,催坐骑小跑,没过多时便赶上了在前方领阵策马缓行的叶增。 「将军且慢。」他的声音不急不躁,目光不逼不衅,简直与之前拔刀相向的那个无礼蛮族王子不像是同一个人。 叶增偏过头看他一眼,神色亦无所起伏,淡淡应道:「大王子。」 博日格德轻指他座下:「将军的坐骑可有名字?」 「赤绝。」叶增眼望前方,吐出这二字时嘴角有些扬起。 博日格德略为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赤绝。」又抬头问:「这名字在东陆话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叶增想了想,才道:「只怕说了,大王子也不能懂。」他的目光扫向博日格德的坐骑,半晌后眉轻扬,「鄂伦部的军马,确是世间少见的极品良骏。」 博日格德却摇头,微笑道:「将军的赤绝与我的坐骑一样,都是纯种青火马。鄂伦部的青火马向来最难被驯服,且还会比一般的战马更费口粮,因而少有蛮族武士愿意选青火马做自己的战马。十年前休国向鄂伦部跨海高价求购上等军马,却不知这青火马配给一般的士兵们便是浪费。」他抬鞭指了指座下马身,「我的这匹坐骑,当年前后摔断了我七根骨头,才心甘情愿地跟了我。」 叶增低眼看赤绝,像是在回忆,「我只断了三根。」 博日格德大笑出声,金发粗辫在肩头抖个不停,「照此说来,将军驯马的功夫竟比我强?」 叶增亦笑,可眼神中却含了一丝锋锐,「它日若有机会与大王子会猎于北陆,自当一较高下。」 博日格德闻言,笑意渐渐消止,「我倒是希望,此生都不要有机会与将军在北陆相见。」 「那大王子是想与我在东陆一较高下?」 「自然也不想。」 「如此,则大王子此番出使淳国正合我上心意。」 「哦?」博日格德眼中霎然亮了下。 叶增却不再多言,只道:「我上已在宫中摆宴,静候大王子驾幸。」 远处王城隐约可见,他握着马缰的手指稍稍一紧,赤绝蹄下便加速轻跑起来。 四桿黑旌执引一干天翎军人马拥簇在后,护卫着博日格德及其亲随一行向王城行进。 博日格德望见叶增在前对几名天翎军参军低语吩咐了一阵儿,似欲抽身离阵,便拍马紧跟上去,问道:「将军竟不与我一起入宫?」 「家有娇妻幼子,恕我不能多做奉陪。」叶增拨转马头,纵马离去前深望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我上年轻刚明、深解臣下之意,大王子此行必有所得,不必多虑。至于我在不在场,并不重要。」 【四】 宫人入报北陆鄂伦部使节一行已入王城时,先行策马驰归的天翎军参军正单膝跪在殿中,一字不漏地向孟守文回报叶增迎使诸事始末。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坐着,只在听到博日格德与叶增城外刀枪相峙时笑了几声,末了问道:「他走前有嘱咐什么?」 参军道:「叶将军让末将带话给王上:臣之奏议与前夜无异,倘能与北蛮定盟,此臣之幸,亦淳国之幸,王上可自斟酌之。」 「退下罢。」 待人被屏退,孟守文唤过立在殿角的齐凛,面无表情道:「国之大事,他叶增倒是说得果决,莫非以为我不知他心中图的是什么?」 齐凛脸上挂起笑,「叶将军所图无非为淳国强兵而已。」 孟守文思虑良久,抬眼问:「你以为如何?」 齐凛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王上想必心有定数,何必再问微臣。」 数月前叶增奉谕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叶增此去的真实目的乃是于永沛、西川、剑阁、河南、河北几个大营中擢选精兵、交由亲将分部严练;另又掩人耳目地在泉明齐家业下分设军器监,日夜锻甲造镞。 至于为何南面承平却仍要秘密练兵,已是无需多言。 淳国自菸河一线经古戈壁、岐水、铭泺山南下,至天启一路绵延数千里,倘是一朝举兵,莫论过长的补给线难以继足,便是数万大军亦难快速统协推进。 叶增想要的无非三样:一群能够耐苦快进、攻城陷地的精兵;足够坚韧却又不会增添辎重负担的轻甲利镞;以及能够长驰不休、血统纯正的上等军马。 这前两样孟守文能应允的自当满足他,既予他时间和机会由他亲赴边军选兵分练,又由齐凛牵线出力使齐家同意业下秘设军器监,可唯有这上等的战马良骏——便是倨傲成性的孟守文也不得不承认——是淳国出产不了的。 北陆雄骏,九州闻名。 单是叶增的这一匹当年从休国山寇手中剿来的北陆战马,便已令淳国王庭上下的世家武臣们羡煞多时。 然而北陆虽多产骏马,却也非出钱便能买得来的。 第57页 鄂伦部过去七年间吞併了瀚州南部七个蛮族部落,几乎掌控了整个瀚州南部的草场牲畜,兼又派兵控扼了瀚州通向东陆的数个港口,若想从北陆跨海购买军马,不论是向鄂伦部还是向更北一些的呼布希、沙驰、乌咶等大部落,都避不开要与鄂伦部打交道。 可鄂伦部在过去数十年间,除了十年前那一次因与宁州羽族战事胶着、欲请休国出兵袭扰澜州羽族而同意跨海卖了一批军马给休国之外,便再也没有向东陆的诸侯国卖过一匹马。 孟守文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久而轻抬眼皮,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情愿:「他叶增此番是想要我做一回叫花子,去为他向鄂伦部讨要战马。」 齐凛垂首笑道:「想来鄂伦部此番亦是有请于淳国,王上去讨这马也算不上难堪。更何况,王上若欲南图天启,亦不得不防身后北陆出事,倘能与鄂伦部定盟,则可放心起兵南下。」 「道理自然如此。」孟守文低哼一声,「可也得看看鄂伦部此番究竟是想要图淳国什么好处。」 齐凛颔首:「王上说的是。」 「任是撒手不管使节宫宴,只愿回家坐拥娇妻,他叶增也真是做得出来啊。」孟守文眯了眼,神情似笑非笑:「倘非看在他初得爱子的份上,我必不饶他此等轻君怠上的行径。」 · 叶府后院,青苔横生。 高高的朱墙一端忽而扫过一阵细风,一袭素纱逾墙而入。 秦一立在梅枝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细腰轻骨、万分熟悉的女子背影。 女子缓踱两步,悠然转过身,却在触上她目光的一剎那愣住,半晌才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笑道:「一儿。」 「老师。」秦一垂首行礼,又直身望她,语气淡然:「叶府正门大开,老师为何偏翻后墙?」 云蔻静了静,不答反问:「我自入城以来便未发出半点声音,你如何知晓我的行踪?竟能在此处等着我。」 「我已等了老师一个对时,老师何来迟也。」秦一盯着她,「北陆鄂伦部派人出使淳国,老师又岂能忍得住不回来看看?老师之所以不过叶府正门,是不想让将军知道老师回来了,以免被鄂伦部的人探得端倪;只是将军出城迎使尚未回府,老师大可放心。」 云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拢起袖口,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秦一走近她,低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北陆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可是与鄂伦部的主君哈日查盖长得很像?」 云蔻脸色微微一变。 秦一又问:「老师有没有想过,倘使当年不曾遇见那个人,现而今便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云蔻垂睫,掩去眼中奔涌流淌的情绪,平静地答:「当你生在乱世,有时便只有一种可能,而你也毫无选择的余地。」 「老师当初不辞而别,如今阔别两年又见,却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秦一的声音低下去,「老师这两年,定是回了澜州的擎梁半岛罢。」说到这里,她又皱起眉,「澜州的云氏家族当年是怎样对待老师的,老师为何还愿意再回去……」 「你有时真不该如此聪明。」云蔻微笑着喟嘆,「淳国毕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当年你祖父在我最苦难无依的时候施我以援手,此恩我今生都不会忘。如今你已嫁人,我若仍留在秦府,岂不奇怪?可倘若要我待在这叶府中,又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会连累你与叶将军。」 「老师……这两年在澜州还好么?」 「怎会不好。」云蔻的笑意淡了些,「他们既然能摒弃前嫌旧怨、在两年前主动来找我,便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秦一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其中读出一丝言不由衷的意味。 云蔻却将目光移向碧空淡云,缓缓道:「澜州的擎梁半岛,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我至亲的兄弟们吶。就算是恨,可这恨又能维繫几时呢?」 「那老师对鄂伦部主君的恨,」秦一忍不住问:「可有消解的一日?」 云蔻的脸色瞬时变得晦暗。 秦一却紧逼道:「老师心中其实从来就不曾忘却过他,何苦还要继续骗自己?」 云蔻猛地站起来,身周腾起薄风,一袭素纱蓦然高扬,怒意似湍流般不为所控,紧咬的牙间迸出三字:「他不配。」 秦一无声轻嘆,「莫非老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惦念么?」她又道:「从前我未婚配生育,不能明白老师的心情;可如今我亦生子,自然了解老师心中的苦楚和悲痛。」 「别说了。」云蔻转回头,脸上怒色仍存,可目光却已屈软。 秦一低眼,「此番鄂伦部大王子出使淳国,恐怕不仅是为了国事。老师亦是聪明人,无须我再多言。只是希望老师莫要再做悔事,重蹈当年覆辙。」 云蔻深深闭上眼,卷长的轻睫在微微颤动。 秦一以为她会落泪,半晌后却见她睁开双眼,目光水润淡然,好似苦痛已洗,俨然已回复了平静。 云蔻开口:「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不带我去看看叶家的小将军么?」 这称谓让秦一抿唇而笑,「不过是才满月大的孩子,老师这话非要折煞了他不可。」 「他是叶将军的种,又有你这样的娘,焉有不成材之理?」云蔻的话颇有些肆意,倒像是在打趣。 第58页 秦一脸红,笑着拾裙让路,引她向西院的暖阁走去。 入得门内,云蔻便放轻了脚步。秦一则屏退乳娘,亲手将襁褓抱过来给她瞧。 云蔻甚为期待地向襁褓中张望,就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露在外面,又听见秦一在她耳边道:「双名存嚣。」 「好名儿。」云蔻打量着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他的小脸,笑道:「已能看出长得有几分像你。却不知这孩子的脾性,是不是会跟了叶将军。」 孩子似乎被她二人的说话声扰到,开始极不安分地在娘亲的臂弯里扭动起来,力气之大,让秦一几乎抱他不住;未几,他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之高,惊得屋外鸟雀俱飞。 秦一久哄未果,累得额角渗出细汗,禁不住想要唤乳娘进来。 可云蔻却拦住她,注视了这孩子一阵儿,抬起手臂,将左腕上从不离身的那只云纹石镯褪了下来,然后轻轻放入襁褓中。 秦一看清,惊诧地抬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云蔻止住。 孩子一下就被这从来都没见过的物什吸引住了,目光粘在那石镯奇特的云状花纹上,渐渐忘却了哭泣,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嘴角流出一缕口水,恰滴在那石镯上,最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从澜州动身时没带什么好玩意儿,」云蔻看着孩子的目光柔软温善,「这个便当是给嚣儿的见面礼罢。」 「太贵重了……」秦一喃喃道。 她自然知道这镯子对于云蔻而言意味着什么——云蔻的飞风流音术能够修习得出神入化,绝少不了这只石镯的功劳。 「收下罢。这镯子自我祖母传给我至今,已有快三十年了。倘非当年因缘得识你,我也无人可送。有时想想,若是能够做个平凡人,也许活着就不必那么辛苦。」云蔻抬头,「可我的祖母却要比我幸运多了,她在最好的年华,遇上了她觉得最好的那个男人;而我的祖父,至死也不曾辜负过她一分。」 秦一默然。 云蔻又道:「我累了,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累了,便让它在你这里歇一歇罢。倘能帮到你一二分,亦是它的福分。」 秦一笑得有些涩然,「可老师却不知,我如今也只想做个平凡人罢了。」 「哦?」云蔻有些诧异,「莫非叶将军至今依然不知你通秘术一事?」 秦一缓缓点头,「他掌攥重兵,平日里所参所议者多为国之机密,在府上也不曾多与我谈及军中大事;倘是让他知道我能听旁人所不能听、知旁人所不能知,老师觉得以他忠君恪己、磊落直白的个性,该将如何对我才好?」 云蔻稍一回想当初,不由笑了笑:「既如此,那一直瞒着他也好。」 「但……」秦一有些犹豫,「曾有一事,我一直未和老师说过。」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斟酌许久才道:「先王长子不知因何缘故,知道老师的身份过往,亦知我通飞风流音术一事。」 云蔻皱眉,片刻后低嘆:「新王即位之初,竟没有杀了他。」 「虽说王上将他软禁在城北、即位两年来都不曾去探视过他一回,人皆言王上只是因顾及自己身后名声才未下狠手,可我却担心有朝一日……」 「担心又有何用?」云蔻打断她,「纵是有朝一日先王长子能得机会密告淳王,那也需淳王愿意相信他的话。 「你若是担心此事会连累叶将军,那则是大可不必。以淳王今之雄心,便是知晓此事,也不会罢撤叶增兵权——他若罢了叶增,淳国的这些世家武臣却有谁人愿为他所驱而南下?」 · 王城中宫宴将毕,残羹已撤,多半文武臣僚业已按谕退殿。 淳国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因得孟守文特谕乃得留殿,与鄂伦部使节人等分坐大殿两侧。 齐凛则因早先奉命记修起居注,虽然位低,却从不需避嫌于朝会廷议,故而也留了下来,如往常一般立在距离孟守文上座不远的殿幔旁。 待殿门被人重重推合,大殿中霎然变得森暗阴冷,唯高烛亮光摇摇曳曳,将居于上座的孟守文映得面目斑驳。 他冲下开口,声音不冷不热:「我知蛮族人向来不屑于繁礼空话,大王子此番出使淳国所图为何,不如就开门见山罢。」 博日格德爽朗地笑,饮了一口酒,倒也真就开门见山地从嘴里吐出几字:「联姻,定盟。」 孟守文目光微动,神色好似这话正在他意料之中,然而语气却略为讶异:「鄂伦部如今称霸瀚州南部草原,何必要与东陆诸侯国定盟?而淳国为东陆诸侯国,未得皇帝御旨,焉有擅自与北陆结盟之理。」 「王上要我开门见山,自己却在装傻充愣——」博日格德粗直的眉毛重重一扬,语气有些不屑:「你淳国又何时将天启的裴氏当做皇帝过?!」 孟守文不言,口中却轻轻地笑了一声,脸庞本就瘦削的稜角因这轻笑竟变得有些锋利。 博日格德看懂他的神色,语气便愈发直白起来:「我鄂伦部想要北扩、你淳国想要南下,结盟一事正可互为倚力、不用担怕背后有人趁机放火,这里面的道理王上心中定如明镜一般,何必再装。」 「说到底,大王子是想要我淳国的海军替鄂伦部守这天拓海峡……」孟守文倏然抬眼,「澜州的晋国亦是临海,鄂伦部怎不去找晋国定盟?」 第59页 「晋王——王绍威那个熊包软蛋吗?」博日格德的嘲笑张扬而放肆,「东陆天仁八年的宫变一事,可谓是九州皆知啊。贲宣帝被宦官挟持到澜州彭国,晋王受宰相杨元密诏却因怠战而不肯出兵救主,白让当时还是休王的裴祯捡了个大便宜!这还不算什么,天仁十一年,晋、彭两国因裴祯在天启势力滔天、恐休国在澜州坐大,王绍威便与彭王朱翔通谋,纠合二国之兵、趁裴祯人在天启而出师共伐休国,以为休国无主便会轻易饮败,谁知却被裴祯千里之外急遣回师的援军打了个翻身仗!澜州三国战逾四年,休兵先后屠灭晋、彭二国共十六城,晋王、彭王连败乞和,从那之后便对裴氏俯首称臣——如王绍威般的窝囊废物,这世间怕也少见,王上竟问我鄂伦部为何不去找晋国定盟?!」 孟守文一时笑得开怀,「我倒要感谢大王子不以我为熊包软蛋,颇看得起我淳国了。」 博日格德哼哼道:「淳国之硬在气骨,多年来能不向天启裴氏低头亦让人所钦佩。王上虽然自己不擅兵事,但好在懂得识人知用——淳国有叶增这样不世出的名将,我若是天启的裴沂,只怕夜里连觉都睡不稳当。」 孟守文并不以博日格德说他不擅兵事一话为怪,只是笑容轻敛,「鄂伦部倘若能出战马十万,我便与大王子歃血为盟。」 博日格德略略一愣,随即皱眉:「王上未免过于贪婪。我鄂伦部近些年正是用兵之际,战马自用且患不足,何来如此多的余数能够供给淳国?」 孟守文不说话,只是不急不缓地盯着他。 「五万。」博日格德沉思许久,略一松口。 孟守文摇头,语气坚不可撼:「十万,一匹都不能少。鄂伦部倘是有急,可缓备之,每年予淳国两万便是。而我淳国则保鄂伦部南海门户无忧——莫论是澜州擎梁半岛的羽族抑或是天启的裴氏,只消淳国海军一日在,便一日无人能纵军跨海、踏上北陆一兵一马。」 「大王子殿下……」乌赫曼坐在一边有些发急,紧扯博日格德的衣袖。 博日格德紧咬牙槽,半晌道:「好,十万便十万,王上欲以何为誓?」 孟守文笑意凛然:「便如大王子先前所说,联姻为誓。淳国先王尚有遗女十一个,都是我的亲妹妹,大王子可择一带走。」 博日格德挑眉道:「我已有妻妾,不愿多娶,淳国的翁主倒是可以许给我的幼弟——鄂伦部的世子札儿赤兀锡·毕勒格·鄂伦台,想来王上不会觉得自己的妹妹委屈罢?」 孟守文依旧是笑:「如能嫁与鄂伦部世子,此亦吾妹之福,又何来委屈一说。」 「不过,」博日格德话锋一转,「东陆的诸侯向来不以女子为贵,纵是嫁之联姻,亦多有背盟毁誓之时。」 「那大王子想要如何?」 「我也有一个妹妹,自小深受我父亲宠爱,只是出身低贱,又因幼时痼疾而多年不能开口说话,以致她年岁已长,却没有鄂伦部的贵族子弟愿意娶她。此事是我父亲一块心病,此番派我出使淳国,便是想让我为她在淳国找个好夫婿。」 孟守文轻轻眯眼,「倒也好说,淳国世家年轻子弟未婚配者甚多。只是东陆世家门风森严,敢问令妹出身究竟如何低贱?」 博日格德看了乌赫曼一眼,见他只顾一个劲地擦拭额头冷汗,便微笑道:「她的生母,是我父亲当年在宁州战场上抓的一个羽族女人,没什么身份家世,生出她没过几年便死了。」 孟守文脸色有些不明,静默了许久都没有吭声,俨然是觉得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纵然她是鄂伦部主君的亲生女儿——也实在是有些低贱了。 博日格德久等不到他答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语气顿时变得轻慢了些:「我曾听人说,今之东陆,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耳。淳国如今不缺强兵,但这壮马——王上是真心想要鄂伦部的十万战马吗?」 孟守文冷哼一声,「大王子此番看上了淳国哪个世家子弟,我必为鄂伦部的公主许这一婚。」 博日格德的目光中透着深意,「东陆的世家子弟我却看不上。此番出使淳国,我为妹妹看上的男人只有两个。」 「大王子但说无妨。」 「一个是淳国的鹰沖将军叶增,可惜他早已娶妻,且将自己的妻子视若瑰宝、宠爱有加,我只有遗憾的份儿了。」 孟守文轻皱眉头,「那另一个呢?」 乌赫曼看见这位年轻的淳王脸色愈发黑了,顿时感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也是越冒越多,就听见博日格德在旁边悠悠然地开了口—— 「你。」 【五】 万箭破空的厉声扑耳而入,战马铁蹄轮番踏过,身下土地轰然巨颤,冷雨如冰,阴雾缭绕,同袍的尸躯层层叠叠垒在岸边,有浓浓的血腥味漫入鼻端…… 忽闻淡淡墨香。 叶增遽醒,猛地睁眼,昏蒙光线下但见雕窗锦帷、玉几耳灯,稍一扭头,又见秦一长发松绾、正倚在他身边捧卷细阅。 曾经的鏖战杀戮如雷般直闯入梦,却又在一剎那消失得利落分明。 秦一余光瞥见动静,掩下手中卷册,正目望过来,「醒了?」 叶增点头,侧翻身子坐起,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脱了,屋中本来散乱的甲冑枪剑也被她收整放在立在墙边的兰锜上。 第60页 他抬起手想抹一把额头,却不防她已先他一步用绢帕按了上来。 「仍是睡不好?」秦一轻拭他脸上的冷汗,知他方才是惊梦。 叶增未答,撑在床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顿觉掌下褥底生硬,再抬眼,就见秦一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她收好帕子,微微笑道:「本以为将床板换个硬些的,你便能睡得踏实了。可谁知你这身骨却丝毫不买帐——每次从营中回来,都是如此。」 叶增沉默许久,伸手将她圈入怀中,苦笑道:「确是睡惯了冷硬的营床,这毛病只怕难改。」 隔着单薄衣衫,他匀健的体魄传来阵阵热度,将她的脸庞蒸得润然起色,连眉尖都透着一点红。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贴在耳边,更显难得的温存。 她则垂下眼睫,话中带了丝慵意:「自你迎使回府倒下便睡,至眼下不过五、六个对时。」 他拉起寝衣给她盖上,摸了摸下巴,「竟睡了这么久?」 「你奉谕从永沛疾驰回京,一路劳顿少眠,便是睡到明晚这个时候,也不算久。」 他低笑,「想我十二年前刚入永沛大营时,哨马放入山中一待便是数日,连着好几个晚上不睡觉,亦不觉得有多累。」 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半晌才轻问:「此番从边军回来,何时再去?」 他却未答,环在她腰间的手略紧了些。 她似是漫不经意地道:「王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王上问鄂伦部讨了十万战马——如此之大手笔,却不想想待放去各大边营,又该怎么供养。只怕到时又少不了要你亲自赴边统筹此事,可我却实是心疼你的身子。」 他眼中猝亮,仿佛只听到了那十万战马一说,「当真十万?博日格德竟如此爽快!」 「爽快?」秦一淡淡地笑,「你是不知博日格德趁机所邀的条件。」 「何等条件?」 「他要王上迎娶他的妹妹,鄂伦部的公主。据传这位公主乃是哈日查盖与一个下等的羽族女人所生,而她又因幼时痼疾而多年不能说话。」 叶增思索片刻,「此事倒无不可。王上内宫已有数位姬妾,多一个鄂伦部的公主,亦无伤大雅。」 秦一目光一掠,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你却不知,博日格德是要王上——娶她做王后。」 叶增怔了一怔,一时竟哑然失笑。 「蛮子倒也真敢开这口!倘是如此,那十万战马必是泡汤了。」他摇着头,不无惋惜道。 「那倒未必。」 「此事还能有转机?王上是何等心性,岂会甘愿娶一个蛮族女子做王后,更遑论这女子的出身又是这等低贱!莫说是十万战马,便是百万战马,只怕王上亦不会点这个头。」 秦一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王上心中自然不情愿。可你莫要忘了,此事国中的那些个世家重臣们心中定然更加不情愿——据说鄂伦部的人一出王城,数名留殿议事的老臣们便轮番跪谏,什么祖宗之法、诸侯之制皆抬出来了,非逼王上立马回绝了鄂伦部不可。王上尚在犹迟,他们竟又说,倘是王上此番答应了与鄂伦部联姻定盟一事,定会惹怒天启,引均军再度出兵伐淳。」 叶增脸色微暗:「如此不知好歹地去撩王上逆鳞,这一场跪谏必是适得其反了。」 自元光五年均军首次北上伐淳以来,孟守文最恨的便是朝堂军中这些畏惧均廷、主和称臣的世家重老之臣们;近两年来他虽因顾及自己新位未稳而没在明面上张表自己欲举兵南下之念,但在骨子里是绝不容淳国文武有任何欲向天启裴氏俯首称臣的心思的。 而这些老臣们今日的这番话,正是定定戳中了孟守文最忌讳的那一点。 果不其然,秦一点头道:「王上当场没说什么,只命人将数位老臣好生送回府中;然而入夜后便有王谕自宫城传出,淳国答允北陆鄂伦部之请,互为姻亲、结为盟国,又敕令有司拟就二国盟书,计于三日后在宫中行歃血定盟之典。」 叶增嘴角略扬,「如此,则那十万战马又有戏了。」 秦一瞅他,「两国定盟如此大事,在你眼中,无非就是十万战马得之与否?」 他脸色不置可否,「若非图他战马,何必与他定盟。」 她抬手遮眼,静笑了一阵儿,又悠悠嘆道:「你这脾性,亏得王上之信任倚重,否则在朝堂上该如何是好。」 「不是有你?」叶增低头,握住她搭在眼皮上的手,炙热的唇压上沾染着墨香的指尖,「连王上亦说我叶增娶了个聪明妻子,筹谋不输三五谟臣。」 她没有睁眼,手指却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他的吻,还是因他这话。 他以为她是睏乏,便收拢双臂,将她的身子契进自己怀中,一扬掌,将玉几上的耳灯扇灭。 却不闻暗色中,她伏在他胸膛上发出的一丝轻微嘆息。 · 夜风急骤,卷过一抹纱迹,轻巧地落在使驿门外十丈的砖道上。 「札儿赤兀锡·博日格德·鄂伦台。」 女子冷冽的声音随夜风一起沖入他耳中,博日格德耳骨轻震,眉头却舒展开来,淡定地转过身。 月光皎洁明皙,一对半透明的羽翼在夜色中迎风舒展,又如雾一般渐渐消散。 树影苍黑,女子清瘦的面庞隐在其后,可一身卓尔不凡的气质却令他身旁的乌赫曼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埋头低声道:「云、云……夫人。」 第61页 博日格德微笑着上前半步,右手抚胸,躬身见礼:「九年未见,夫人的身手丝毫不减当年。倘是您当年没有被父亲带回瀚州,恐怕现如今已是羽族鹤雪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礼毕,他直起身子,又进一步,颇意有所指道:「但,倘是您没有被父亲禁在瀚州整十年、被迫放弃武技修行,恐怕亦修习不成如今这齣神入化的飞风流音术啊。」 云蔻从树影中慢慢踱出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青白,眉宇间似是凝烟,略有浅怒盛盈眼中。 「九年了,」她开口,竟是用了蛮语,「你如今已长成了一个懂得如何杀人掠地的雄壮男子,想必你父亲在草原上的霸业也是后继有人了。」 这话中不无讽刺,可博日格德仍是微笑,半晌后屈了屈右腿,缓缓单膝跪地,语气转为恭敬:「父亲惦念了您整整九年。」 她凝身不语。 「九年前的那一切皆是误会,是您不肯给父亲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又道。 云蔻蓦然冷笑,「误会?二十年前他将我抓回瀚州是误会,十八年前我一时失手没能杀了他是误会,可九年前的那一切,绝不可能是误会。」 她的目光横扫而过,顿在乌赫曼低垂的头颅上方:「齐木格·乌赫曼·鄂伦台,你是主君最亲信的帐随,九年前的那一切你自然也有份,你说——我说的都对吗?」 乌赫曼冷汗涔涔,一声不吭。 博日格德却道:「您未免过于偏执。当年的结果,并非是父亲的本愿。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父亲一直都在等着您回去。」 「回去?让他休要再做梦了。」云蔻冷冷道,「我今夜来此,只为问你一句话——为何要拿宝音当做你们鄂伦部与淳国联姻定盟的筹码?!」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逼您现身。」 「我人现如今已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不必再用宝音做诱饵了。去告诉淳王,他不必迎娶鄂伦部的公主,鄂伦部也会给淳国那十万战马。」 博日格德慢慢站起身来,「淳王已传王谕,这件事又岂有回旋的余地?再说,您难道不希望看到宝音妹妹有朝一日成为东陆的皇后吗?」 「东陆的皇后……?」云蔻的神色就好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姑且不论淳王是否真的能够入主天启,单说东陆华族历朝历代的皇帝们,有哪一个是立了外族女子为后的?纵是宝音今日做了淳国的王后,也绝没有能做东陆皇后的一日。」 「更何况,」她的眉头紧紧拧起来,眼角又现怒意,「在淳王眼中,宝音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蛮族公主罢了,又岂会以真心待她?博日格德,你如果真将宝音当做妹妹,就不要用这种方式害了她一生!」 博日格德不紧不慢地回:「这件事情是父亲的决定,我无法做主。」他抬眼,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戳进她心口,「宝音妹妹明明出身尊贵——她的生母是澜州云氏羽人的上等贵族——可偏偏是因她的生母太过自私,才让她这么多年来被人轻贱。」 云蔻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他又道:「自从您当年负气离开北陆之后,宝音妹妹九年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鄂伦部的年轻贵族子弟们都以为她是哑了,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哑巴回 家。如今淳王为了那十万战马而愿意迎娶宝音妹妹,您又何必反对。」 有晶莹的泪滴自她眼角滑落,无声没入夜色中,却没有被人看见。 「况且,您又怎知淳王就不会以真心待宝音妹妹?」博日格德露出笑意,「您未免也太低估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云蔻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僵站着。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她身上素纱,她的眼神终还是有些不悦,可眼角怒意已消,背后肩胛处的凝翼点在暗中生出点点微亮的光芒。 博日格德一眼便看清,明白她这是要走,当下急沖沖地道:「无论如何,父亲请您回一趟北陆,再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是真心想要解释么?」她轻轻垂眼,背后张出巨大的半透明羽翼,清辉似月,翼尖一抖,身周的空气似被卷流,而她已腾空而起,「那就让哈日查盖自己来澜州的擎梁半岛找我……但他敢吗?」 夜风裹进她留下的讽笑声,一瞬剎后她的身影已翩然远飞。 「她是真的回了云氏家族啊,乌赫曼。」博日格德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影子,「澜州的云氏竟会愿意让一个他们所谓的『叛徒』重新回去……」 乌赫曼身子瘫软,无奈地苦笑:「可见之前宁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大王子殿下。」 博日格德神色凝肃,「这么说来,羽皇是真的快死了?」可转眼他又笑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定会高兴极了。」 【六】 元光十年秋十一月,淳王孟守文以北海大营天策将军彭泽成为迎亲使、率风帆战舰百艘赴北陆,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持节恭迎鄂伦部公主于南拓港。 札儿赤兀锡·宝音·鄂伦真。 这个携十万战马为嫁妆的鄂伦部公主,从她踏上东陆土地的第一日起,一路惊艷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她一分—— 直至毕止王城昭明殿的丹墀之上。 【七】 元光十年秋,十一月十六。 印时一刻,吉时。 第62页 毕止王城,东门大开。 仪卫沿城道分列两侧,长戟齐竖、甲冑相连,金属的冷色光泽一路纵深,将这两扇恢弘威严的金钉城门与远处那肃穆森然的昭明殿衔为一条笔直的线。 六匹青马驾着翟车,缓慢而矜雅地行入城门。马儿胸前的铃拂发出悦耳的响声,在这条由铁甲利器围成的通道上留下一串柔软的蹄迹。 金根朱牙的车轮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厢四周插饰的翟羽随之轻颤,四壁镂刻的云凤龟纹在暮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美;轻风吹动深青色的罗幰,紫丝络网浅浅张开,露出车内赤红色锦褥的半缕小角。 有士兵忍不住悄悄抬眼,就见那下面的一双青舄上缀了几朵金饰,迎着阳光刺痛人眼。 风中似乎缠绕着异域飘香,令人嗅之沉醉。 · 奉谕前来观礼的朝臣们在昭明殿下黑压压地排了一众。文武皆着大礼朝服,青衣纁裳,玄甲明胄,相互映衬之下更显此番淳王册后大典之隆重。 昭明殿朱门俱开,通明透亮。 正殿高座上的年轻男子身着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的黑色衮衣,王冕冠顶、犀簪导发,白珠九旒的后面隐约可见一张瘦而英俊的脸。 与殿下臣子们恭肃敛容的仪态相比,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好似这一场繁重仪典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而人在这一袭华服的衬托之下也是显得愈发的冷淡孤傲了。 担任册宝使的年长礼官双手捧着玉匣,由殿下按阶而上,一路躬身行至他座下,恭敬地道:「王上,吉时已到,翟车亦已至殿外。」 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在批阅那些摞在王案上的章本,语气亦是凉薄:「那还在等什么?」 礼官抬起苍老的脸,看着这位年轻的王者近乎蔑视礼制的举动,却又无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气,不得不默默捧匣退至一旁,朝殿下候着的数名礼官点了点头,示意册典开始。 礼官们得令,在向殿外众臣宣敕之时,心中都如铜镜一般明白—— 他们的王上虽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派淳国海军从北陆接回了这位蛮族公主,又命诸臣以东陆诸侯王册后应有的典制礼仪来对待这位蛮族公主,似乎令鄂伦部的人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迎娶她,可在他心中,却对这位出身低贱、即将成为他的正妻和淳国王后的北陆蛮族公主,是极为轻慢且不屑的。 · 殿外,六匹青马驾着的翟车缓缓停稳。 四位辇官抬起银饰朱梯,稳稳妥妥地置于车幰之下。 轻罗幰衣被宫人用细木支起,车内的女子被人轻轻托扶着手臂,沿着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车。 抱袖垂首站在阶下的诸臣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睫。 一双做工极尽精巧的金饰青舄率先进入他们低垂的眼帘,随后是垂荡在衣外的两组朱绶白玉佩,再往上则是翟纹赤质、以青罗织就的祎衣以及同色蔽膝;倘若有人的眼皮再抬高些,便能看见那微微隆起的丰盈胸脯之上露出的半截黑白纹章的领缘。 一切皆是按东陆诸侯国册后舆服之制而定,分毫无差。 阳光遍洒殿阶,她就在淳国众臣收敛而压抑的窥探目光下一路款款而上,被青色革带约束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几乎不能令人相信她是来自于那个人皆粗壮有力的北陆蛮族。 衣摆在阶上轻曳而行,殿下诸臣也随之转身,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正视她的背影。 她的深棕色长发被精緻地盘梳起来,玉冠上纹有凤章,脑后的一十二株金花熠熠生辉,衬得她露出领缘的那片肌肤愈发白皙。 一束束目光如同钉在了她背后一般,挪不开来。 她似乎是不太习惯于这一身东陆华族的衣饰鞋履,足下异常小心翼翼,就这般慢慢地一步一阶,待走到殿前,才轻轻一顿,然后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走来的路。 殿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目光,可却皆被她的容貌所惊艷,一时间低浅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俱是无声的惊赞。 虽然早自她踏上东陆的那一刻起,北面迎亲人马中便有关于她容貌的贊言传来,可似乎是直到今日此时,毕止的这些文武臣僚们才肯真真正正地相信,这个有着一半羽人血统的蛮族鄂伦部公主竟是真的如此美貌。 · 殿内,年长的礼官奉匣宣敕淳王册后诏命,将册宝授予新后,随即带领一众礼官降阶叩拜,再领殿下诸臣叩拜。 在她身后阶下,百十位淳国文武匍匐在地,不论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情愿,都以这最高的国礼向她表明自己从此以往的忠心与敬重。 臣子们的呼拜之声震动丹墀,然而居于上位的年轻男子却似听不见一般,仍然在专注地批阅案上章本,待殿中册后初礼完毕,他才悠慢地搁下手中硃笔,缓缓一抬眼。 就见宏阔的大殿之上,身着东陆繁饰华服的蛮族公主捧着淳国王后册宝静静地站在中央。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使她站立的姿势似乎透出一种孤独的倔强。然而这倔强之中,又略微显出一丝手足无措,好似她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将如何是好。 隔着数丈之远,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此刻的不安尽数落在他的眼中,然而他却无意为这个完全不知东陆王族礼数的蛮族少女解围,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嚯弄之意,望向她的目光中凉意恣肆。 第63页 礼官久等不到他的敕令,竟也不敢妄动丝毫,依旧领着众臣于阶下静候,而由她孤立于大殿之上。 阳光如金沫般四散飘碎,她全身沐在其中,皮肤如同甜腻的蜜糖,连卷翘的睫毛都变得金茸茸的。 忽然间,她微微偏过头,仰脸望向不远处的王座之上。 并且是毫无悬念地,触上了他的目光。 男子英俊的脸庞不曾受到殿外阳光的照耀,故而显得有些冷暗,甚至带了一丝寒气。他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脸色微变,可随即又轻轻皱起了眉。 不过短短几瞬之间,她看见他的脸色经历了平静、惊艷、犹疑、不怿几种变化,而在他最终收回的目光中,竟含了隐隐的怒意。 她却久久不曾收回目光。似是不知自己此刻的行径乃属极端无礼,她仍然微仰下巴,满是好奇地打量这个用万两黄金千具钢铠作为一国聘礼、派强兵战舰将她从北陆接至这座布映了千缕霞光的金壁王宫、将要娶她做正妻的年轻东陆诸侯王。 又仿若是不曾见过如他这般丰姿俊秀的华族男子,她打探他的目光中透着蛮族人那独有的露骨放肆,可一双明眸中流露出的却是一派空灵单纯的赞美。 他被她注视得面孔逐渐僵硬,浑身皆不自在起来。 良久,他感到自己本是冷硬的心肠被这一束灿阳下的目光所渐渐软化,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一声轻微的脆裂。 坐在阴影中的身子终于动了下,沖阶下的礼官引臂一指,示意免去后面的诸多繁礼,将她直接送入内宫。 年长的礼官得令,缓缓吁出一口气,有冷汗自额角滚落。 正将上前时,却闻身后自极远处飘传而来一阵急碎的马蹄声—— 众臣不约而同转身回首,只见目之所及处,一骑天翎军披挂的士兵风驰电掣般奔入因行册后之礼而大开的王城东门,下马后交呈城门守卫一物,而后那奉守城门的仪卫统领竟不顾这仍未结束的淳王册后大典,立时排开两列甲冑相连的守卫手中长戟,疾步上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沖至昭明殿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滑地,口中高声急道—— 「北境战报!」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样惊到了始终立于大殿之上的她。 她终于不再无所顾忌地打量王座上的那一个男子,而是有些懵懂地回身,转而将目光放向阶下那些同样尚未反应过来的众臣之间。 士兵垂首,双手却高举战报,跪姿端肃。 她看见众人犹自怔僵,唯有一位站在阶下右首前列的武臣迈步而出,穿过层层人群,走至士兵身前,径直收过那一封被高呈过顶的战报。 士兵任由他抽走手中之物,恭行军礼道:「叶将军。」 被称作叶将军的年轻武臣当着众人的面阅过战报,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上阶,眉宇清冷地迈过殿槛,踏上丹墀。 他似乎是看不见立在殿中的她,一路自她的目光中走过而目不斜视,眼尾犀利,嘴角抿得紧直。 她不禁注目,看着这位剑履上殿的年轻将军走至王座前、呈上手中战报,又听见他以并不刻意趋避的、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晋国战书。」 寥寥四字,却足以惊动殿上殿下。 王座上的年轻王者皱眉,却未如众人料想中那般动怒。 片刻后他拂袖站起来,缓缓走下王座。 殿下的臣子们看见他伸手做了一个令众人平身告退的动作,然后便见礼官奉他的旨意上前,将那个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女子引向殿侧通向内宫的廊道,继而从外面将昭明殿的朱门一扇接一扇地合上。 在殿中逐渐消退的光影里,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脸庞上掠过一扇扇的黑影,然而随着最后一扇朱门的轰然关合,便再也看不见里面一丝景象。 【八】 隔绝了外面的阳光,整座大殿中霎然便变得暗黜黜的。 叶增亲手将宫灯点燃,置于案上一角。 那一封加盖了国玺密泥的晋国战书被孟守文紧紧攥于掌中。他在殿中幽暗的光影中慢慢踱着,终于在不被众人窥见的这一刻爆发了怒气:「晋王王韶威——这个被博日格德嘲笑为熊包软蛋的男人——而今竟也敢发兵犯我淳国海疆?!」 他将手中战书重重摔下地,冷冷道:「『奉天启皇诏、西发海军讨逆』,我还当是谁给他的胆子,原来仍是南面的裴贼。」说着,他又用力一挥身上的黑衮大袖,狠声道:「今日便下札子至北海大营,令彭泽成即刻统军东出击敌,一刻都不得耽误!」 叶增沉默着不言,任由孟守文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这一封战书上的字句他方才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裴沂此番于天启下诏、令晋国自霍北军港西出海军以伐淳国,所擎的名号便是淳国悖逆均廷、未请皇诏便私与蛮族鄂伦部缔盟联姻之事。 他深知孟守文一直不快于当初因需借力备兵而为博日格德趁机所邀迫之事,今日册后大典更见其处处轻慢鄂伦部公主,而晋国这一封因淳国与北陆缔盟而举兵伐淳的战书偏在此时送至,孟守文这满腔怒火确是可以想见、亦是理所应当。 半晌后,叶增弯腰拾起地上的战书,掸落上面扑落的轻尘,开口道:「臣以为博日格德所言无误,以王绍威之胆略,固守晋国疆土且懦而无能,况西伐淳国乎?晋国自天仁十四年为休国大败后,便不敢再得罪裴氏一分半毫,此次西出海军伐淳,只怕亦是为天启所逼下的无奈之举。依臣之浅见,王上此时不当令北海大营东出击敌。」 第64页 孟守文的目光扫过来,眼中略疑,「你是何意?」 「臣用兵多年,还从未见过在战书中写明自己将要自何处发兵的主帅。」叶增用手指轻点那战书上所说天启令晋国自霍北西出海军的字块,「想必王绍威此番是不欲与淳国战,因而特在战书中注此漏洞,好叫淳军有所防备,亦为自己留有余地。」 孟守文仍是疑道:「岂知此非王绍威之计、欲诱淳军上当?」 叶增却摇头,「倘晋国此番果欲伐淳,又何必多此一举下此战书,直接趁淳军无备而奇袭我北面军港岂不更为便宜?臣料王绍威定是心疼手中兵马,不愿因天启之故而折损晋国精兵——须知晋国虽是连年畏服于天启,却未必是真心臣服于裴贼——但又不得不西发海军做做样子,以免天启论其畏战之罪而诏澜州其余诸侯共伐晋国。王上莫要忘了,当初宣帝被彭王囚于夏阳,王绍威受天启宰相密诏三番竟不发一兵,一个因畏战而连自家天子都视而不救的人,如今又哪里来的胆子敢为了裴贼而出兵犯扰素以舟师海军为傲的淳国?且以淳国如今兵威,晋军焉有不惧之理?」 孟守文深深思虑,不由眯眼,「简言之,便是晋国虽不欲战、却不敢不战,虽出兵伐淳、却亦不敢得罪淳国,竟冀望能不损一兵一马全身而退?」他不禁冷哼,「这个王绍威,竟当真是熊包软蛋一般的男人。」 叶增点头,又道:「若依臣之见,王上应下密札于彭将军处,令北海大营佯出海军,但不可见敌即攻,当见机行事;若晋军见我出军便不战而走,则我亦不必穷追其军,如此也可省我兵马粮秣。王上今之雄心全在南下,则北疆战事不举为妙。倘王绍威今次果真不欲与淳国战,此亦我军幸事。」 又是沉吟许久,孟守文忽而抬眼瞟他,「便由你挂帅出征,至军前面授此间机宜与彭泽成。」 叶增微愣,随即果断拒绝:「臣不习海战,倘使此番挂帅,若军前决策一旦有失,将置北疆诸营将兵于何地?」 孟守文全然不理他的拒意,「我自有思量,你只需奉谕便是。」 谁知叶增拒意坚决,深皱眉头道:「王上此谕不可妄下。」 孟守文走近他,盯着他:「依你先前之言,此番淳国海军与晋军多半不会真的交战,你是否精通海战,又有甚要紧?」 「王上所图究竟为何?」叶增眉头皱得愈深。 孟守文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在淳国南疆战功赫赫的鹰沖将军,倘是能在北疆亦得功名,这朝中上下的世家文武还有谁敢再不满你的出身?将来待你权领三军、提兵南下之时,又有谁敢说我淳国之中还有比你更通四境各军、比你更功勋卓着的将领?而你之名将盛誉,亦将再次遍传东陆,令天启均廷不战自惧。此番王绍威既予我如此大好机会,我又岂能不用之?」 叶增闻言思索片刻,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唰地一黑,神情竟是有些不豫,沉声道:「夺北疆诸营将兵之功,此臣所不愿也。」 这是孟守文头一回遭他当面抗令,不禁亦黑了脸,不快道:「你所愿为何?」 「此北疆战事,自当择北疆诸营良将为帅;此战若叙其功,自当归于北疆帅将。」 孟守文闻言瞪他,「你身为将臣,所图为何?」 叶增微愣,旋即利落道:「安国。」 「此番令你挂帅北上,是为安国否?」 叶增沉默,良久答:「是。」 「那还有甚可多说的?」孟守文收回目光,神色已表明自己不愿于此事多言一字。 叶增便不再进言,可亦未受命,依旧用沉默表示自己对他此番决定的不认可。 然而他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很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继而殿门被人猛烈地叩响,不待孟守文应声,那最中间的两扇朱门便被骤然撞开,殿外的内侍根本来不及阻拦,几位淳国德高望重的世家老臣便已持笏硬闯进来。 「王上!」 「王上!」 「王上!」 他们甫一入殿便跪倒在丹墀之上,声泪俱下地叩首,口中连连念着这二字。 孟守文惊讶地转身,待看清了来者为何人后,又微微凝起了眉头。 这三位代表了淳国外朝最高权力的世家耆老——掌国政的大司徒陶询、掌谏议的大司空徐怀常、掌武事的大司马邓甘——虽平日里多有不和,然而今次竟是极为罕见地齐齐聚首前来觐见。 他心下自然不解这些老臣此时闯入殿来是为何要事,但已下意识地前迈两步、弯下腰去搀扶最前面那一人,口中道:「徐卿何故如此?起来说话便是。」 这位金印紫绶、位列上卿的淳国大司空此时正额首抵地、涕泪纵流,然而却意态坚决地拒绝了孟守文扶他起身,仍旧跪着开口,声腔沙哑而苍老:「臣等曾佐助先王治国二十余载,今不忍见淳国基业毁于王上手中,乃拼死前来犯颜进谏!」 这短短数语有如碎石落地,震得空无一人的大殿内旋起铮铮回音,入耳如针,刺烈非常。 闻言,孟守文脸上方才惊讶的神色逐渐消褪,转而浮上了一层冷淡的朔青色。他静立半晌,将面前跪着的三人一一打量了个遍,眼底已掠过些许瞭然之色,嘴角却扬起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淡声问道:「我有何德政阙失之处,敢劳三公亲来问教?」 第65页 大司空徐怀常这才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炯炯目光笔直扫向孟守文身侧挺立笔直的叶增。他此刻面色沉着而略微骄然,再开口时声腔已转为高昂,语气中更是带了谏臣那特有的狠辣和不留余地:「王上岂不知——武将可乱国!」 「此话何解?」 「叶增出身猎户之家,不闻兵书、不通国典,当初不过一边军大将,而王上竟授其统率京畿戍军之重权,又以其独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使其上可凌天威、下可御万卒,国朝故事中何曾有过这等先例!而叶增既得王上倚重,竟自怙宠僭妄,屡屡进劝王上修武备、缮兵甲,全然不顾仍对淳国虎视眈眈的天启裴氏及澜州三国,又为了十万北陆战马而唆使王上与蛮族鄂伦部联姻缔盟,终是招来今之大祸——晋国奉天启之诏出兵进犯淳国北海疆域,此等骇人消息,王上以为摒退众臣,臣等便不会知晓了?而边疆战报,王上不诏众臣廷议,却独留叶增一人于殿上商议,此又是何理!」 言毕,徐怀常再度肃容叩首,高声道:「臣等以为王上今之行思,全为叶增所惑,乃视家国大业为儿戏。臣等奏愿王上倚信于国中忠臣,勿效庸主所为,切防武将生乱!」 跪在左侧的大司徒陶询亦叩首而道:「当初北蛮遣使来议缔盟一事,臣等当廷谏诤不可,然竟不为王上所採信;其后王上一意孤行,与鄂伦部大王子于宫中歃血为盟、又派人持节迎回了那个连话都不能说的蛮族下等女人,却不知今日会再陷淳国于战乱之中!倘使王上当初听信臣等之言,又岂会再次惹怒天启、徒招北疆祸事?」 随着他们的进言一声高过一声,孟守文的脸色亦是一层接一层地黑了下去。末了他倒未作色发怒,亦未即时言语,只是撇过眼看了看身旁的叶增。 叶增此时意态镇定,脸上一如平日般没甚么表情,令人完全分辨不出他此刻是何情绪,唯有那一双眼黑得明光彻亮,使睹者心生寒意。 片刻后,他缓缓抬脚,向前迈出一大步。 这一步竟惊动了跪在丹墀上的三位重臣。他们不由自主地抬眼,顺着面前男人膝下的玄甲细叶一路向上望去,探过那一片片菱纹金银甲饰、腰间漆黑的扣带、外形简朴却质感非凡的佩剑、鳞状编缀的锻錏,最后直通那一双黑亮的眼。 那眼中的肃冷之意令他们微微凛然,一时竟欲后退避之。 然而叶增却未再上前,只是原地转身,面向孟守文单膝落地,一言不发地解下腰间佩剑、卸去头顶铁胄,随后声色平稳、一字一句道:「臣身负王上重恩,忝掌军中重权,虽日夜不敢骄恣,然终有疏漏之行。臣今愿受三公劾谬,不再自辩,任听王上发落。」 这一番话似是请罪,然而他的目光神色中皆是坚悍,所行亦为武将面谒王上之礼、而非臣下待罪伏叩之状,俨然并未真以自己为负罪之人,反而更像是不欲孟守文在此刻当廷为难、徒受不纳谏言之名的忠恳之举。 果然此举更加激怒了三位老臣,引得他们登时怒目相对,而先前一直未曾张口的大司马邓甘此刻终于直身扬首,手持象笏铿然道:「今国逢此战祸,全因与北蛮联姻缔盟,王上当即刻遣使将鄂伦部公主送归北陆、修书以表淳国欲与鄂伦部裂盟之意,如此方可令晋国再无出兵之由,而还淳国北疆以太平!至于叶增,其为人骄悍无羁、其性情峻毅刚急,又屡屡僭位上言惑主,为一己私慾而致王上于不德之地、致淳国于战乱之中,如此不臣之辈,王上岂可一再重用之!臣奏请王上罢叶增天翎军指挥使、五大边营制置使之衔,遣其南回边军,永不得诏回京中叙用!望王上明鑑!」 其余二臣亦纷纷随之道:「望王上明鑑!」而后再度齐齐叩首,伏在殿上悲恸大号。 殿外天色渐黑,昏暗的殿中唯一一盏点亮的宫灯此时已近油枯,那微弱的火苗随着这些老臣们不辨真心假意的痛泣声而轻轻跳跃,点点光斑一片一片地晃进孟守文的眼中,令他猝然扬眉,终于动了动久未挪移的身体。 轻步踱近方才愤声上言的三位老臣,孟守文站定于邓甘面前,足尖离他伏叩的头颅不过一寸之距,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透着莫测的深意。 邓甘渐止泣声、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的年轻王者似乎是自顾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嘴角残笑已尽冷却,抬手指向一旁单膝跪着的叶增,缓慢却坚定地开了口—— 「尔等今日所谏伐的这个男人,虽出身于猎户之家、蹑足于行伍之中,然其十二载所建军功无数,朝中世家哪个武臣能够比得上?他自十四岁起便效命于淳国边军中最苦的永沛大营,守边荡寇、固疆平乱,六年间因军功累迁至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校尉,边军宿将中有谁不贊他果勇善战、谋武两全?元光五年我奉先王之谕挂帅南征,于菸河北岸与均军隔江对垒,两军夜战、淳军不敌而退,我于殿后途中为均军大将梁隐阵前俘压,时淳军兵马散乱、随我共往的千余亲兵竟无一人能护我周全,正是尔等今日所指骂的这个男人,孤骑离阵、号聚散兵百人与之共于河岸边设伏,以火筏奇袭梁隐帅船,又在火烟之中以身登船、射杀梁隐、将我救回淳军阵中,此一勇迹震慑二军,淳军乃因此而士气大振;其后裴祯身死于军中,均军主力退归天启,他领麾下轻骑一路疾下、于均军南归途中设伏斩敌万余首级,经此数役,两军之中有谁不惧他沙场威名?元光六年先王诏他诣阙,甚为赏赞其为人,令其回河南重筹兵马建营,他乃以鹰沖将军领河南行营大都统衔,重回菸河南岸、募兵建营,其统御将兵之铁腕、教练士卒之严明,边军诸营帅将中有谁可以望其项背?元光七年他领军击敌,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淳国河南兵马骁勇不败之名震动东陆,四州之内有谁再敢犯我淳国南疆?元光八年先王薨逝,先王长子趁势勒兵作乱,命控鹤军羁众臣、封城门,欲图大位;倘非是他及时率军回师毕止,一日之内连破外城、内城、王城三处乱军,释宫中所羁众臣、正先王所留遗命,尔等有谁敢说自己不会命丧先王长子之手?其后两年他奉我诏谕留京典兵,所建天翎军堪为诸军翘楚,京畿兵防在他治下更是一洗从前种种积弊,而南面五大边营两年来更无祸乱,国中诸将兵又有谁不心服于他?似他这般的国之良将,其忠可以炳日月,其功可以震四疆,岂知今日竟要无端端地遭受尔等这般诋毁中伤——」 第66页 说到此处孟守文略停了停。他虽面色青黑,却依旧没有发怒,随后竟缓缓弯下腰,凑近邓甘高仰着的头颅,冷声继续道:「尔等今日既来当廷指斥我,那我也便无再瞒尔等的必要:我身为孟氏骨血,必不能纵天启裴贼长踞帝位;我欲举倾国之兵力南下伐均,以刀枪利箭重夺我孟氏江山、匡复我大贲社稷,以慰孟氏先祖在天之灵;而淳国举兵南下之日,便在此番击退晋国来犯之后。」 看见老臣们在听见这话后愕然惊怒的神色,他轻轻扬动嘴角,可声音却越发生冷,「叶增此前欲图北陆十万战马而进劝我与鄂伦部缔盟,绝非是因一己私慾,而是因知我欲举兵南下,故而借力为淳国备兵罢了。淳国与鄂伦部联姻缔盟一事既成,便绝无反悔裂盟之理。此事乃我亲自御定,与叶增又有何关系?尔等与其今日谏罢叶增军权,不若直接将我拉下淳王之位——却不知尔等可有这个能耐?若无,则我一日在淳王之位,便一日无人能使淳国对天启俯首称臣。至于尔等屡次逆颜犯上之举,我仅有一言相告——」 终有怒意于此刻自他眼底层涌而出,而他霍然直身,振袖指地,厉声告斥三人: 「凡敢阻我南伐之路者,必死!」 【九】 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从屋中传出,使人闻之心软。 屋门半掩,自外依稀可见里面烛光融融,暖意徜徉。孩子幼小而柔软的身体伏趴在榻上,一双黑眼大睁,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拼命向上乱扬,极力想要去抓那一枚被娘亲捏在手中逗弄他的石镯。 而他的娘亲此时笑容温和,注视他的目光中满是爱意,轻轻举起的右臂阔袖半滑,露出里面的纁色细罗以及一截雪白皓腕。 这幅画面过于美好和温暖,以致叶增伫足门口许久都不忍心进扰。最后仍是秦一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回首顾他,这才使得他一时回神,然后迈槛入内。 将手中外氅披上她的身子,叶增伸手去握她滑出衣袖的那截细腕,「深秋夜冷,当心着凉。」 他身上依旧是全副披挂,连佩剑都未解,显然是一回府便迳往这边来了。而他的到来似乎带来一股肃寒之气,连方才犹在榻上玩闹甚欢的孩子都不再出声,睁大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小小的身子向后拱退了几寸,竟是浑然戒备的模样。 秦一不禁轻笑,转首看他。 他此时虽脸色平和,然而紧抿的嘴角却仍是泄露出他心中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今日本是淳王册后的吉日,然而乱事却一件件接踵而至——晋国出兵进犯淳国北境的战报于册后大典之上被人送至,其后朝中三公当众闯殿、叩谏淳王罢撤他手中军权,而淳王大怒之下竟当廷张表己欲举兵南下伐均之意、斥退三公之后更是即刻手诏,以他为此番征北行营大都统,令他挂帅北上、统淳国北面四大海军边营、东出海军抵御晋军。 她在府上虽未出门,可经人几番传报,也已闻得这一件件乱事。 睹他此刻神思,她已能揣度出他的心情,便只字未提国事,仅和缓一笑,回头看榻上,对正圆瞪双眼的孩子道:「瞧,爹爹一回府便来看你了。」 方九个月大的孩子虽半懂不懂她说的话,然而却仿若是雄性天成一般地瞬也不瞬地盯着这个闯入屋中的男人,半晌后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腰间佩剑。 叶增本是抿直的嘴角渐渐上扬,伸手去抱这榻上的小人儿。 可谁知孩子却挣扎乱踢地不叫他碰,又扭头如小兽一般一口咬上他右手的食指,口中呜呜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含着他的手指怎么都不肯吐,不多久便有粘滑的婴儿口涎顺着他的指腹滑下。 秦一先是惊讶,待看见叶增略手足无措的模样后又笑出声,轻声提醒道:「嚣儿近来方在长牙中。」 他于是微微镇定,却又听见她道:「你叶将军平日里军务繁忙,一月中能有二、三日回府时嚣儿还未入睡便已难得,他见你眼生、不叫你碰亦是常理。」 他又转而尴尬,遂低头看咬着自己手指死也不肯放的孩子,神情渐紧,似乎在琢磨该怎样下手。 这一大一小竟如对峙一般,互盯着对方不肯挪眼。 片刻后,叶增放弃思考,直接用蛮力抽出右手手指,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扯住孩子背后的衣衫,将他狠狠地提至自己面前,「好小子,牙还没长全,便敢咬你爹了?」 孩子悬在空中的身体不停地扑腾,一张小脸挣得涨红,然而没过多久便如泄了气的牛皮袋一般软了下来,仅那一双眼犹睁得圆鼓鼓的。 秦一下意识站起,便见叶增反手一托,将孩子向上轻抛出去。 她一声惊呼卡在嗓间未出,又见他展臂将落下来的孩子稳稳抱住,一把扛上肩,探手揉了一把孩子的脑袋,「小子,此番记住你爹了罢?」 孩子经他这般一抛一接却未哭闹,先前圆瞪的双眼此刻一点一点眯合,小身子趴在他肩头,须臾后竟咯咯地笑出声来,两只小手四处乱舞,俨然是喜欢上了这游戏。 秦一方才紧提的心此时落定,瞅着这一大一小,略无奈地扬起唇角。 叶增亦展笑容,将孩子慢慢地放回至榻上,但见他的小眼神黏在自己腰间不动,便又伸手解下佩剑,搁在了孩子身前。 孩子如获至宝一般扑上去,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抠摸冷硬的铁鞘,小嘴微张,眼中又是兴奋又是好奇。 第67页 秦一起先担心孩子会因年幼无知而不小心为剑所伤,待见孩子仅是摩玩剑鞘、毫不知晓其中深藏利刃,这才略略放心,转眼去望叶增。 他此刻神态松弛、意态和缓,眼底注有笑意,身上俨然已洗去之前刚回府时的肃冷之气,而深深缓解了他心中僵紧情绪的,无疑便是方才与儿子的这一番玩闹。 似乎知晓她在看他,他立刻回首转顾,伸掌牵过她的手腕,笑道:「嚣儿聪巧之度,像你。」 「才这点大,便喜欢这些兵武利器,」她故意蹙眉瞅他,假意担心:「却是像谁?」 他只是笑,看向孩子的目光中添了一点期冀。 因见他此时心情转好,秦一这才稍稍敛容,将话题引向国事,简单问道:「几时出征?」 「明日正午。」他答,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脸上笑容微泯。 边疆战事紧急,王诏既下,他便断无耽搁军情之理。纵是他心中不豫孟守文此番仅为了令他再竖战功威名而坚持令他挂帅北征的决定,却也需按章行事,在告退出宫之后便亲自前去点校了天翎军五千兵马,令其携备粮甲,作为他此番出征的麾下亲兵随他同赴北疆。 当年河南战场上他麾下众多校兵都已因功拜将、如今于各大边军中各领兵马,天翎军中的这些精兵们又何尝不羡冀于此,故而今日北疆战报一经传布,受他点校入北征亲兵阵中的校兵们几乎是个个雀跃、热血难当,无一不渴望能够经此役而一战拜将。 麾下士气高涨自是好事,但他却无法如这些士兵们一般雀跃。 良久,他终是未多言,仅将她的手腕又攥得紧了些。 她感到疼痛,却未做声,悄然伸出左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缓缓摩挲了一阵儿,觉出他绷紧的身子渐渐松缓,这才将他的大掌拉下来,勾住他的手指。 他低头看进她眼中,那如同初见一般的温和宁静的目光顿时令他忽卸心防。他清晰地忆起当年在王宫中与她初见的那一夜,她立在马场边、拢着红色阔袖向他轻柔进言的模样,那字字句句曾经那般知解他心、又终助他得偿所愿。 「北疆四营将兵戍边又何尝容易。」叶增冷不丁地开口,竟对她道出心中不怿的原由,「北海大营的彭泽成将军效力于北疆凡三十年,论资历声望、海战经验,此番都应由他挂帅御敌。而今我堂皇受命、挂帅于北疆宿将之前,这才是真正的僭位夺功。且我本不擅海战,此番虽未必会与晋军兵戎相见,然倘有万一,我一人安危事小,贻误数万将兵事大。为将之道,本不该如此。王上今日之诏,我心实难然之。」 秦一静思,然后轻嘆,「你只顾你的为将之道,却不曾体会到王上的心思与难处。」 叶增闻言皱眉,却示意她说下去。 「王上对你的心思,『所亲所信』四字足以括之。至于王上的难处,」她盯住他,声音轻低:「倒是不难理解:北疆诸将多为先王旧臣,与朝中世家老臣过从亦密,当此将要举兵南伐之际,王上定不欲国中除你之外还有身拥人望、能够统兵南下的另一将选,此外王上亦需顾虑待京南诸地大举发兵、京畿南面兵防无可重倚之后,这身后北面会否不慎有乱——朝中老臣们的态度你今日在殿上当是看得分明,倘若北海宿将此番护国保疆尽得人望,待你将来挥师南下之后,你焉知他们不会挟北疆诸将之威做出什么对王上不利的事情来?王上深解历朝之中的腌臜阴旧之事,又岂会予北疆将领此番筑立大功的机会?」 叶增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闷塞的胸际一时霍开,摇头喟道:「我却没想过这许多。然王上既是如此顾忌北疆诸将,将来我若一朝领军南下,王上岂非亦会疑我身拥重兵于外、会有不臣之心?」 秦一未摇头亦未点头,只是道:「我方才已说,王上对你的心思,无外乎便是『所亲所信』四字。除非王上将来不肯再信你——」她略停顿一下,「但这又哪里可能?」她的唇边滚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神色却淡了下去,「你虽将统兵南下,但妻、子俱在毕止,王上岂非不知你是至情至性之人,有妻、子在此,你在外便绝无一丝不臣的可能。」 她这话瞬时勾起他的歉疚之意,叶增定望着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被她伸手覆口,未能说出一字。 「我并无怨你之意。」秦一脸色逐渐回暖,复又沖他展颜一笑,「我十六岁与你相遇,深知在你心中何事最重,其后二年虽未能得见你一面,然而我却仍是等到了你来娶我——既然那时都等过来了,这往后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叶增颇为触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可表心中之情,只径直将她拥入怀中。 硬甲之下他的心跳得沉而有力,覆在她背后的手掌暖而厚实,一如当初。 半晌后,她才听见他附在她耳侧开口,其声肃冷,其情深热:「我叶增能娶你为妻,是何幸矣!终我此生,所立战功,五分属我,更有五分当属你。」 她抿唇,眼角亦笑得微微扬起,「我又岂是图你战功?只望后世史官若为你立传,我能与你合传入史,世转星移,不必分离。」 【十】 秋日连天放晴,然而毕止王城今夜却显得异常阴冷。 白日里前朝发生的诸件乱事所带来的影响亦波及到了内宫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独自闭殿,至入夜时分仍未出来,俨然未曾考虑过那个才被册为淳国王后、被礼官们送往内宫中等着与他依制完礼的蛮族公主。 第68页 礼官们久等之后自然焦急,几番前去政殿请驾都被王上的随身内侍斥回,一筹莫展之际恰见方从史馆出来的齐凛,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将其拦住、请他代为入谒劝视王上。 齐凛试图推拒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寻了个藉口叩殿求见,随后竟当真被通传允入。 而他入内不久便又退出来,并未说自己是如何劝服王上的,只道王上愿意驾幸王后寝殿,只是不允礼官相随、亦不愿在今夜再行繁礼。 礼官们看见齐凛一副不甚晴朗的脸色,便知王上怒意依旧未消,遂也识相地不再进言,纷纷退走。 · 殿外乌云掩月,深夜轻风旋树而起。 孟守文未乘辇驾,出昭明殿后便缓慢地信步朝王城内宫西面走去。内侍手持红纱珠络宫灯在前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却被这带了红晕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一路走,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几滴雨珠落下。 他仰脸视天,却被鳞次栉比的宫阙高墙遮挡住了视线,无光的天幕如盖般倾扣而下,将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视线。 身后的内侍持伞靠近,却被他冷冷挥退。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头残存的怒焰竟一时被这秋夜碎雨浇熄,连烦躁的心绪亦为这暗色无边的压抑天幕所渐渐平复。 很奇怪的感觉,但他内心深处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正是这遮挡了他视线的宫墙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种种事情是不可随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协与交换的。 譬如他当初大肆重用叶增,便不得不经受今日老臣们的廷诤。 譬如他一意孤行与鄂伦部缔盟,便不得不面对北疆遽起的战乱。 又譬如,他欲为淳国借力备兵、图得北陆十万战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当初要他迎娶鄂伦部公主做王后的条件—— 纵然这种种妥协,皆是他所不愿,然却不得不接受的。 思及那位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齐凛方才叩殿劝视他时所说的话: 「今日王上当廷轻慢王后、连册礼都未行完便令礼官将其送入内宫、入夜后又拒不驾幸王后寝殿,此间种种已为王城内外所尽知。王后出嫁前,鄂伦部主君对她宠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轻待,臣恐那十万战马再得不易。 「王上虽因晋国出兵、三公叩谏诸事而在震怒之中,却不可因此而迁怒于王后。否则,倘若鄂伦部与淳国果真不睦,王上雄图受阻姑且不论,但淳国北疆受晋国出兵进犯、叶将军受三公当廷诋斥,莫不是亦为白白牺牲? 「臣知王上不愿似王后这般出身低贱、口不能言的蛮族女子成为我淳国国母,然臣以为王后之美世所罕见,淳国亦无所失。」 便是齐凛的这短短几段话,令他一时无所可驳,竟被其这般说服。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齐凛的这些话句句都切中要害。 当初与鄂伦部定盟为誓之时,他本以为博日格德所说父亲十分宠爱这个妹妹的话是诌来骗他的,但当淳国海军将她接回东陆之后,他才真的开始相信——便如齐凛所言一般——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对于这个女儿是真正的宠如掌珠。因为随其一道运来淳国的除了百余名蛮族使女、大批北陆珍宝及贵族女子的衣饰用度之外,竟还有一千名健壮雄武的蛮族精锐武士做她的扈从,足可见哈日查盖平日里对她是何等的宠爱与纵惯。 虽然不解为何一个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女儿会为哈日查盖这般宠爱,但他仍是面无惊色地令人将她的嫁妆送入宫中内库供她使用,将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内宫掖庭供她差遣,又将随她而来的那一千名蛮族武士编入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中、专做她的王后亲兵使用。而他的这一系列举措,已是令奉哈日查盖之命、随送亲队伍一道运送这些嫁妆而来的鄂伦部主君帐随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至于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见的那一切,则是他所未预料到的。 一如齐凛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见。 虽是行走在淅沥落雨的深夜里,可他脑中却骤然间闪过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阳光。 阳光中那个华服少女倔强却不安地站着,侧脸美得简直不真实。 而她逆着阳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来更是耀眼夺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滞,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眼时,却发觉栖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时,不觉而至。 · 栖梧殿外的宫人们谨慎地守候在门口,但在见到自远处踏雨而来的孟守文时,又一个个地转作惊慌,好似做错事儿了一般惶恐,不待随侍孟守文的内侍上前张问,便纷纷跪倒一地。 孟守文走近,皱着眉看众人,「为何不在殿中祗应?」 为首的宫人小声道:「王后不让奴婢等人近身,奴婢们只得在殿外候着,未能服侍好王后,还请王上恕罪。」 孟守文未如她们想像中一般发怒,只是淡声问:「她在里面做什么?」 「王后在沐……沐浴。」 听清后,他微一凝眉,随即排开众人,迈步上阶,推门而入。 内殿之中纱帷轻飘,水香缭绕,孟守文一步步走近,只觉自己身上亦沾染上了这陌生的香气。 第69页 拨开重重纱帷,依稀可见女子婀娜身影,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 微凉的殿砖之上散落了一地的珠翠、金钿、玉冠、细钏……显然这些东陆华族最为精美的饰物并未得到她的青睐,抑或是她本就不知这些东西的精贵之处。 他站定,隔着这一室异香水气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她未曾听见有人侵近,依旧沉浸在一个人的独处中,仿佛很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伸手拈起一朵在浴桶中时浮时沉的花瓣,将它搁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动作异常柔软优美,半垂面庞的姿势将她脖颈的线条显衬得更加纤长美好。 他一丝不苟地查视她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发出疑问,究竟是何等美丽的羽族女人,才能与一个雄壮粗武的蛮族男人诞下这般体格细弱、样貌柔美的女儿。 玩了半晌,她又将那朵花瓣重新轻轻放入水中,然后两只手微微一撑浴桶木缘,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 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从身上滚落,她扯过一旁搁着的薄纱中单,却根本不知该要如何穿这衣物,便只是随意往身上一裹。 湿意在一剎那染透素纱,勾勒出她曼妙有致的躯体。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亦在这一剎那浊重起来,先前对她的种种轻慢与蔑视,在这一刻好似都已不再重要,而身体深处有热流猛地涌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冲破了他一直固守坚拒的堤防。 她迈出浴桶的动作很轻盈,也未着履,便光着脚在内殿之中走来走去。她一会儿摸摸那些镂刻有奇特兽纹的宫灯底座,一会儿又敲敲由整玉制成的矮几,神情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睁大的眼中露出无声的赞美,模样竟有些天真可爱。 最终,她看见了被搁置在红烛高案上的那一匣王后册宝,脸上的笑意不由凝了凝,然而好奇心唆使她走上前去,伸手将它取下、打开。在看见里面那一排上刻金字、用朱丝串联而成的薄滑玉条时,她睁大的眼睛一时瞪得更大,口中倒吸了一口气,俨然未曾料到这物件会是如此之美。 就在她想要伸手触摸那些金字之时,却突然瞥见斜对自己的纱帷前正站着那个白日里在大殿之上冷冷坐在王座高处的年轻男子。她当下陡然一惊,手中捧着的玉匣也险些摔下去。 迎着她这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孟守文缓步走近她,低眼打量她犹带了湿气的脸庞,眸色愈深。 「这是东陆诸侯王册后时依礼所奉给王后的册宝,」他将玉匣从她手中抽出,重新搁在一旁的高案上,慢声解释道:「由礼官授予新后,是你尊贵身份的象徵,理应被妥善保管,而非如此刻这般随意亵玩。」 她似懂非懂地瞅着他,双手下意识地环上胸前,有些慌张地将身上仅有的一件薄纱裹紧,极力遮掩着那几乎遮掩不住的春光。 「好奇这些你在北陆未曾见过的东西?」他又道,脸上略现傲意,「你沐浴时所用的名贵花瓣、融有沉香屑的宫烛、刻有你看不懂的兽纹的铜制灯座、由整张白玉制成的矮几……以及这一匣册宝,这所有的一切皆凝结了东陆华族积淀千年、传承至今的智慧、礼教与心血,你因不懂而好奇,亦是常理。」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深深的戒备,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真的听不懂我的话么?」孟守文又问,逐字地念她的名字:「札儿赤兀锡·宝音·鄂伦真。」 她依旧无所反应,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蹙起。 确认了她果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神态竟疏朗许多,向旁边错开半步,不再紧逼她,只是看向那一匣被他重新搁至高案上的玉匣,似是自顾道:「骏马骤轻尘,奋身为佳人——当年的叶增是何等意气风发、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夺自己想要的女人,有时想来真是叫人羡慕。」他又回首看她,「可我如今为了借力备兵,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像你这般的蛮族女人……竟当真成为我淳国的王后了。然而令我没有料到的是,此刻看见你这一副什么都不懂、不知、不明的模样,我竟也不如之前想像中的那般讨厌你。」 烛火下他眉目漆黑,忽然伸出手指去按住她微张的嘴唇,轻轻摩挲着,「我想,可能是因你太美。」 她虽听不懂,可却分明从他的动作和目光中辨出了他的意图,当下一惊,想要躲闪,可却被他一把掐住下巴,痛得动不得。 他紧紧揽过她的腰,将她压上身后高案,低头精准地啄上她的唇,另一只手松开她的下巴,转而将她身上薄不蔽体的纱衣飞快而用力地撕扯开来。 她急剧地喘,继而拼命挣扎起来,如同幼兽破网一般在他怀中捶打乱踢,却是全然阻止不了他在这一刻的决心。急乱之中她的手肘撞到了案上玉匣,她仿若在瞬间发现了救命稻草,不带丝毫迟疑地反手抓过那匣子,在他垂头向下去咬她锁骨的时候,重重地朝他头顶砸了下去。 耳边传来他一声闷哼,接着又传来玉匣一路滑落摔地的声音。 猝袭之下他懵了数瞬,随即脑中逐复清明,按着她身子的手劲开始发狠,抬头逼近她的脸,似乎不信她竟敢如此犯上。 她不躲闪他如此之近的逼视,扬起下颌,美丽的眼中是瞬间盈满的怒意,神色中流露出的是遮掩不了的骄傲与不惧,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而她身上此时的这一股狠劲儿,亦证明了她身体内当真流淌着那位所向披靡的蛮族鄂伦部主君的血液。 第70页 身旁脚下,匣盖已被摔做两半,玉尘轻飞、朱丝断裂,薄滑的玉条散落一地,金字之上流光暗涌。 这一匣象徵着淳国王后尊贵身份的册宝,竟终落得这般下场。 他待看清,心头忽然滚起一股狂烈的怒潮,来不及平抑情绪便已扬掌挥上她的脸,将她重重地掴倒在地。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便欺身而下狠狠压住她,怒火一路烧透他的四肢百骸,身体深处似乎有一头猛兽冲破牢笼呼啸而出,膝盖蛮狠地抵开她的双腿,一意只想教训身下这个骄傲不羁、胆敢冲撞他君威的蛮族女人。 她痛极,想要挣扎,可却被他此刻阴鸷的脸色慑住,一时骄傲无惧的神色竟也渐渐褪去,只余满面恐慌。 丹墀冰冷,她的口中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喊声瞬间响彻栖梧殿内外。 在殿外留候的数名宫人闻声皆是一凛,面面相觑之后又心照不宣地垂下了头。 从里面传出的女子喊叫声如同银针一般戳动他们的耳膜与神经,一下连着一下,却终究没有一人敢去上前叩殿、阻止他们的王上。 · 坚硬的殿砖在这一刻如同冰块一般令她全身发抖,在短暂的惊慌过后,她又重新恢复了最初那愤怒骄傲的姿态,似乎是欲拼尽性命一般开始竭力挣扎反抗他的侵犯,洁玉般的身体在短短几瞬之间就已被殿砖擦破了好几处,然而她却似是不知痛一般,推打抗拒的动作竟变得更加猛烈。 他自然未料到会遭到她如此强烈的反抗,而连一个女子都无法轻易收服的事实又登时激起了他一日以来积攒的所有怒意,体内的烈火越燃越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痛,动作竟一时有所僵停。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僵停,她便抓住了机会,几乎是不辨不择地从地上随手顺起一根镶满珠翠的细簪,飞快地扬臂刺向他的眼睛。 这一霎持簪引臂的姿势决绝却优美,他的眼角惊然掠过这一道明光,自幼习武的身体早已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然而在侧首避开簪尖刺中右眼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划破了左脸。 珠簪落地,她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在轻颤不休。 缓缓地,有一滴血珠自他脸上滚落,砸在她微启犹抖的嘴唇上。 赤色惊目,而这一张被鲜血浸染的红唇在此刻看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刺的明晰痛感竟令他从先前激怒的漩涡中猛地抽身而出。他虽被她如此进犯,却亦受震于她欲维护自己公主尊严骄傲的坚持,终是未再碰她分毫,许久后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左脸,捻了捻指尖沾染的血迹。 淡淡的血腥味沿着她的唇际瀰漫开来,她眼底的怒意亦因这血色而渐渐消弭,唯有盯着他的目光是始终如一的戒备。 二人之间的对峙沉静如冰,殿外雨落可闻。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终于直起身子,目光凝在她沾染了他鲜血的唇瓣上,「如此悍性,果不愧为哈日查盖的女儿。」 说话间,他已将脸色回复为初见时的冷淡,继而缓慢而不苟地整理身上衣冕,动作是东陆王族男子特有的高贵优雅,可英俊面庞上的那一道伤痕血迹却是格外刺眼。 最后他站起来,低头注视她许久,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衣,屈腰覆在她此时已不着寸缕的身体上,眉眼之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然而终是未发一字,徐徐转身离开。 她拥着他的衣物伏在地上,浑身紧绷的神经于一剎那松懈,双肩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目光却忍不住追向他那即将出殿的背影。 男子怒气尽敛后的身影依旧如她初见时一般俊逸孤傲,而她闻到他衣襟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不由伸手触摸这衣上以层层锦线绣成的陌生图案。 ·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时,守在外面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约而同抬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惊住。 孟守文从中大步而出,衣冕不见凌乱,然而脸侧却多了一道新伤,神色清冷如常,却又罕无怒意。 众人皆是久侍宫闱的,此时怎会不解他这伤口原由,由是个个皆不敢张口多问,只是纷纷躬身行礼。 路过自己的随身内侍身旁时,孟守文足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口吩咐道:「将栖梧殿内外的宫人换了,往后皆从王后的陪嫁使女中选人祗应。」 内侍微疑,斟酌着开口:「北蛮女子粗俗、不知东陆王族礼仪,恐不能将王后服侍安妥……」 这话却被孟守文冷眼截断,内侍遂闭嘴,点了点头。 前行数步,孟守文又道:「叶增的妻子不是通晓蛮、羽二语?挑她有空的时候诏入宫来,陪王后说说话。」 内侍绝不敢再多言,当即垂首喏应下来。 待他抬脚离去,几个宫人才暗下松了一口气,慌忙奔入大殿。 就见一地狼藉之中,那个貌美惊人、不久前才受众臣叩拜、被风光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此刻已是气力皆尽,而没被完全遮盖住的玉体上细痕粼粼,惊目程度毫不亚于孟守文脸上的那一道刺伤,皆是令人不忍细睹。 而覆于她柔软身体上的,竟是那件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代表了东陆诸侯王高贵身份、本应无人敢如此僭着的衮衣。 【十一】 元光十年十一月,晋国奉天启密诏,西出海军伐淳,遣使奉战书以闻淳王孟守文。 第71页 十一月十六日,孟守文诏以鹰沖将军叶增为征北行营大都统,令持节北上、统淳国北疆四营东出御敌。 十一月十七日,叶增发毕止,观者壅塞南城半壁,大军过处水泄不通。 · 闻得叶增将于今日领军出城北上御敌的王诏后,毕止几乎多一半的百姓自清晨时分便守候在大军将出南城的必经要衢之上,皆欲一睹鹰沖将军叶增及其麾下五千亲兵于城南誓师出征之景。 然直到临近正午时分,远街方有一骑如电闪般驰过,持军牌叩报南城墙头守兵,令尽开城门以便大军出城。众人乃知叶增麾下将至,立时蜂拥而至城衢两边,满目期盼、翘首以待。 而自第一列鲜甲明胄的天翎军人马步入众人视线开始,人群中便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待到身披将甲、驭马缓行的叶增出现在通往毕止外城南门的大道上时,人群中的欢呼声终于达至鼎沸,一声声的「叶将军威武」如同翻滚而来的海浪一般淹没了欲行誓师之礼的天翎军兵马。 这景象,竟比元光六年叶增在河南一战扬名、首次因战功奉诏诣阙时在毕止城中引起的轰动还要大上数倍。 因百姓阻道,大军前行困难,前阵中的士兵们几番下马劝退人群都未果,最后仍是叶增排开麾下众人、亲身下马,走至道路最壅塞的一段,环顾四周百姓、对围者放声道: 「叶某今日领军北上,身无尺寸之功,不宜受此拥贊。若使北疆却敌在握,待我天翎军回京之日,叶某再领诸位错爱,不知可否?」 话毕,他对众人平和一笑,然后再度翻身上马。 重新起令麾下人马前行之时,围观的百姓们果然主动退自道路两边,不再接踵争睹,然而神色依旧热烈未变,更是纷纷向叶增投以尊敬感佩的目光。 · 南城边最高的风桦楼上虽不似下面那般人头攒动,然而亦有不少勛贵人家同样守在楼头南面目不转睛地打量此番叶增出征的盛况。 楼头雕栏内侧一面围有珠帘,自外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年轻女子怀抱婴孩端坐,身后立了两个婢女,替她遮蔽外人探视的目光。 这一角倒不如旁人那般好奇兴奋,自天翎军露面开始便无所动静,直到叶增下马、沖围观堵道的百姓们说那一席话时,年轻女子才轻轻伸手,将珠帘褰开一些,让怀中的孩子得以看见楼外的景象。 「啲……嘚……」孩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两只小手乱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努力半天才终于说对:「爹……爹!」 秦一微怔,随即欣然微笑,抱着他站起来,走至栏杆边上,轻轻颔首,「是爹爹。」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出去,城下乌泱泱的甲冑之间长枪利剑迎日生辉,他遂在她怀中兴奋地大力扭动起来,口中又发出咯咯的笑声。 秦一轻拍他的后背,将他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继而笑了笑,对他道:「你可知,这些百姓们为何如此喜爱你爹爹?」 孩子自然无法作答,她遂又微微垂颈,敛去一点笑意,对孩子道:「因为他一心御敌,多年来戍边固疆、保家护国,令我淳国子民不致被人欺侮。百姓们看见他领军出征,便如同看见了我淳国四疆承平之景。」 孩子似懂非懂地含着手指,然而目光依旧为远处那些锋利的兵器所吸引,她便又道:「我知你与你爹爹一样,皆爱这些兵家利器。但我亦希望你将来能如你爹爹一样,明白这所有的兵器武事,当是为了安邦护国而存在。」 说着,她抬起眼睫,亦将目光放向那些已循序出城列阵的天翎军中。 不由自主地忆起,四年前的她亦是在这风桦楼上,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孟守文身后踱进毕止外城南门。彼时他在马上低头精心擦拭手中箭镞,全然不知远处的楼上有一个女子隔着重重人群,已将他在战马上的英姿印入心中。 如今他依旧是一身黑甲、提枪跨马,在战马上的英姿更甚当年,不过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心自顾擦拭箭镞的边军将领,而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皆为万人所瞩目的国之重将。 似乎对她的遥遥目光有所感知,他竟在城门前回头,昂首举目,望向风桦楼的雕栏处,身子在马上定立了许久,才回首转身,然后双脚猛地一磕马肚,头也不回地纵马直驰出城。 · 她抬手轻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又立了许久,直待那些兵马人影皆已远不可见了,这才抱着孩子回身欲坐。 可一转头,就见珠帘之外站着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男子,已不知在此处等了她有多久。 秦一看清来人是齐凛,不由抿唇,将怀中的孩子交由婢女暂抱,亲手褰帘,请他入内,口中道:「不想竟如此之巧。」 齐凛恭容向她施礼:「叶夫人。」然后抬首看她,笑道:「适才在楼下看见叶府的人,询问之下得知是夫人在楼上,这才冒昧前来相见。」他转顾被婢女抱在怀中的孩子,笑意温润,「大公子生来已有九个月了,我却一直未得机会见他一面。」 「你如今在王上身前当差,」秦一淡淡地笑,话中却含深意:「自然不便常来叶府走动。」 齐凛伸手摸了摸孩子的细嫩的小指头,听见她的话,欲言却止,良久后又忍不住嘆息:「我却时常怀念,从前随叶将军在军中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甚为简单,军中的袍泽也甚好相与,像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将军的心腹旧将们,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只是如今我人在京中,而他们则分散于南面各军之中,想要再像从前一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只怕是再也不能。」 第72页 「却也不然。」秦一依旧是淡淡地笑,「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齐凛眼底微微一亮,「既是夫人之言,那我又岂有不信之理。」 「你今日来此,亦是为了观将军领军出征誓师的么?」她未接他的话,转而问道。 齐凛摇头,「并非。」 她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又打量了一下他足下的鞋履,似乎心中瞭然,便和缓一笑,没再细问。 然而齐凛却主动靠上前,朗然道:「不瞒夫人,我今日来此,亦是奉了王上的诏令出城。只不过,」他回顾身边婢女,便侧过身子,将声音放低:「我与将军所向相反,我是——往南。南过黯岚山脉,直入楚唐平原……」 然而他并未能说完,秦一就已泯去笑意,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倘若你奉的是王上的密诏,便别再多说一字。」她轻轻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而我,亦不想再多听一字。」 话虽如此,但她又怎会不明白齐凛短短数言中透露出的意思? 孟守文虽已张告朝中他欲举兵南伐之意,但亦不会甘心将淳国举国兵力压在这一局胜负犹然不明的棋盘之上。他必然会趁叶增北上抗击晋军、众臣目光皆在北疆的这段日子中,派遣使者前去南面宛州,邀平、唐、楚这三个仍以贲臣自居的诸侯国共举义兵、同伐天启裴氏。哪怕宛州三国仅是出兵做做样子,也足以牵制住均廷置于阳关一带的大半兵力,从而减轻淳国在北面所将要面临过长战线的压力——须知除了南面均廷诸镇,淳国尚需防备和抵御那随时可以越过锁河山脉、出兵进击淳国东线的澜州三国。 而齐凛,正是尽知孟守文心意、出使宛州三国的最佳人选。 这边齐凛瞥见她的神色,不禁垂首:「夫人慎虑,是我多言了。」 「无碍。」秦一复又温和地笑笑,低头怡弄怀里的孩子,仿佛已然忘却他方才都与她说了什么。 齐凛不禁轻喟。 身前的这个女子,从他两年前初入叶府所见时起,在他心中便一直是这般庄静温和、聪睿有加、进退知度的模样。倘非他从前曾在许闳与张茂口中听过她与叶增的那一段相遇、相识、相知的故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做过不顾家门荣宠、为了心仪的男子而上疏抗逆王诏这等事情。 但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和敬服这个女子,亦认为只有似她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似叶增这般铁骨铮铮、战功赫赫的男子拼尽一心所愿去爱与守护。 看见她欲出帘下楼,齐凛亦跟了上去,「将军此番统兵北上,夫人会否担心将军安危?毕竟北疆海战,非将军一向所擅……」 秦一闻言顿足,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早已了无兵马身影的毕止南城,终是轻浅一笑,摇首道:「北疆战事无甚悬念,然而在这王城之中——」她倏然抬眼,「恐怕待大军北出之后,难见太平。」 【十二】 「我想,王后应当信任我。」 · 女子清和的声音在殿中轻扬,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石镯落案的脆音。 窄长的白玉案几光可鑑人,莹润的光影朦胧罩在那一只镂有奇特云纹的古朴石镯上。 那短短的一句话由她这般轻悠悠道来,竟透着不容人抗拒的沉蕴力量,同这一枚被她轻巧搁置在玉案上的石镯一起,令端坐一侧、从她入殿始便冷颜相对的华服蛮族少女幡然变了脸色。 宝音凝眉紧紧盯住石镯,胸脯轻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须臾,她垂眼,脸色回复清冷,俨然已抑住了心中方才骤起的潮涌。然后她又缓缓抬眼,带着犹疑并戒备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因通蛮、羽二语而被孟守文诏请入宫、特来陪她说话的华族女子。 女子的容色算不得极美,衣饰亦非华丽张扬,可她眉目宁和、举止庄婉,便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沿榻轻坐,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独属于东陆名门世家的清隽秀雅之风。 「我的夫君姓叶,是统御淳国京畿兵防、权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的鹰沖将军,故而王后听见这内外的宫人都称呼我为叶夫人。」女子吐字清晰而缓慢,以蛮语译就的词句显然是几经斟酌过的,「我姓秦名一,因自幼父母双亡,所以出阁前一直与祖父相依。秦家世代出仕淳国,我的祖父乃淳国太傅,曾历仕于文王、惠王,因年迈过高,便于王上即位后主动告老归府、不再问政。王上体恤先王辅臣,仍以太傅荣禄授之,祖父几番请辞未果,至今仍居淳国太傅之虚位。」 起先宝音神色无变地坐着,像是在无声地表示她对秦一眼下之言并不感兴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却随着秦一的话语而微微闪烁,显然并未完好地隐藏起自己心中实欲对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待到秦一稍稍停顿,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似乎是略略有感于面前华族女子话语中流露出的真诚与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备之色一时间亦有所消减。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个浅显的弧度,「在我十一岁那年,祖父为我延请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师。她出身于澜州云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鹤雪团,在当年宁州的蛮羽战场上屡立奇功,却在被派去刺杀蛮族首领的途中因一时疏忽而失手被俘,随即被人带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后才得以离开北陆。」 第73页 闻言,宝音的脸色霎然变得僵白。 她顾不得再掩藏心绪,竟直通通地抬起头来盯牢秦一,美丽的双眼中仿佛有小簇火苗在跳跃。 秦一却视若无睹她此刻的失态,只是继续道:「她高贵而美丽,心性刚硬而为人正直,待我如同一己所出,不仅教我习得蛮、羽二语,更是将她所负之绝世之术悉心传授于我。多年来她与我虽是师徒相称,但我却在心中一直将她当作母亲一般相待——我自幼失母,倘非有她多年间对我无微照拂,只怕我亦非如今这模样。」 「论年纪,王后应是小我两岁。」她停顿少许,又温和地微笑,「倘是王后不介意,可与我以姐妹相称。」 光线自朱门隙缝中投射入内,白玉案几上的石镯被镀上了一层流金光辉,其上的云纹似会涌动,光华流转间迷惑人眼。 「这枚石镯是我受老师所馈,」秦一揽袖伸手,将它向宝音轻推过去,「但我却想,此物由王后收着会更为安妥。」 宝音复又将目光挪至石镯上,眼中瞬间水雾氤氲。 仿若是不愿让人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她毫不顾痛地将自己的嘴唇紧咬至渗血,亦要倔强着忍住泪水。 少顷,她的情绪渐转平静,然而神色却显得愈发倔强,又似是赌气一般撇开目光,不再看那石镯一眼。 「王后此番远嫁至我淳国,想必不仅仅是为了遵从父命、作为两国缔盟、互为姻亲的筹码而已。王后甘愿离开自幼生长的北陆,而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不知其性情所好的华族男子,心中必有不为常人所知的希求——」 殿中极为安静,秦一从容起身,漫步向前,抬手推开暖殿窗棂。 天空中正在飘雪,王城之中一片银装素裹。轻而薄细的雪花无声地滑入殿中,她拢袖一捧,回首转顾宝音,和颜问道:「想来北陆亦是飘雪时节。却不知那里的雪,可与此处的有何不同?」 冷风侵体,宝音的肩头轻微一震,久忍的泪水溢淌而出。 片刻后,她瑟缩起身体,双手掩面,一时间哭得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为父母所知解的孩童一般。 秦一静默地立在窗前,任她伤心难抑地抽泣不止,却未道一句劝慰之言。 半晌后,她将朱窗掩合,将冷风寒雪重新敝于殿外。 再转身时,就见宝音已渐渐止住哭泣,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飘忽地逡巡于石镯与秦一之间,她因久泣而红肿不堪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企盼之色,竟出人意料地轻启唇瓣、用发音略为生涩的东陆话问道: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 秦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如意料中一般,并未以她竟能开口说话为奇,然而却未答她的疑问,只是迳自摇了摇头。 如同猝然熄灭的烛火一般,宝音的双眼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王后如今人在我淳国王城之中,纵是知晓老师的行迹,却又将如何去找寻她?」秦一回走两步,「王后身在国母高位,以为这王城是欲进则进、欲出则出的么?」 宝音身上是一件北陆蛮族贵族女子所着的回纹镶绣翠蓝袍裙,此时那袖缘边上整洁的雪色狐绒已被她双手交相攥得皱作一团。隐隐的,她目中的不甘之色渐渐消弱,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的渴求。 「我想,见我的母亲。」她依然是倔强却又企盼,用东陆话一字一字地说出她心之所念的愿望。 秦一心有所触,静怔一剎,旋即慢声道:「王后明白老师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北陆瀚州,故而才甘愿奉父命千里远嫁淳国——只为能够有机会找寻人在东陆的母亲。但王后更应知晓,自己如今已不可能再享得从前做鄂伦部公主时的那些自由与无束,而想要亲自找寻母亲、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愿望,又是何等的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我犹记得王后的兄长、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在出使淳国时曾在殿上信誓有言,说王后的生母早已于九年前过逝。」秦一的目光似能堪破人心,直侵她眸底,「我以为,鄂伦部主君是不希望王后母亲的身份过往为人所知,而王后更不能够让淳国上下得知自己的母亲如今竟仍存于世罢?」 宝音眼中的水仿若结了冰,目光冷凝,身子僵硬如石。 良久,她艰难地低下头,已觉无望之时却忽闻秦一又开了口:「纵是如此艰难,王后也依然是非要找寻老师不可么?」 见她蓦然抬首、又急切地点头,秦一的脸色不由泯去了些许严肃,目光亦变得柔和了许多,「王后虽无法自己找寻母亲、亦不能违抗父意让人知晓母亲仍存于世,但在我淳国之中,却未必无人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 宝音轻怔,又怀疑地小小皱眉,半天问出一个字:「谁?」 秦一则答得不紧不迫—— 「王后的夫君,淳国的王上。」 她语气淡然却笃定,「以王上之尊位,派出足够的人手按行迹找寻一个人又有何难?且只要王上有意袒护,旁人又何来窥知王后母亲仍存于世的机会与胆量?因而放眼淳国之中,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的,唯有王上一人而已——只要他愿意。」 宝音一字字听进去,眸间像拢了一层霜雾般,七分迟疑三分茫然。 脑海深处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似乎仅停留于那一夜他转身徐徐离开时的挺拔背影,而在那之前她所受到的所有轻慢及侵犯,仿佛都如烈火过境一般,燃烧成烬之后的记忆只剩模糊。 第74页 自册后之日过后,他便再也未曾跨足栖梧殿周近宫苑,显然那一夜的记忆于他而言亦是不快的。于是这十多日来,他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便愈发淡了。 半晌,她犹豫地开口:「他……又怎么会,愿意帮我?」 「王后以为王上是讨厌自己的?」秦一不答,却反问道。 宝音沉默着,目光飘过来,眼神肯定。 秦一点头:「王上起先的确看不起王后的出身,亦因被鄂伦部大王子以十万战马邀迫一事而厌恶王后。且自那一夜之后,王城内外也的确认为王上与王后不和。」 那一夜所指为何,宝音自然知晓。 她无从想像第二日天明时分孟守文脸侧的触目伤痕会让淳国朝臣们何等震惊,但她却可以清楚地想见,由她刺中他的这道伤痕对于那个满身傲骨的男人而言会是何等的耻辱。 「但自那一夜之后,」秦一语锋却转,「王上对王后的心思亦有所转变。」 宝音蹙眉,以示不解。 秦一无声地笑,进而向她解释:「我五岁时第一次随祖父到王城内苑中玩耍、识得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王上,至今已逾十五年。论王上的脾性,我虽不敢说极为了解,却也多少知之一二。王上自幼倨傲,待人一向冷淡,便是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亦不会多加表露亲近之心。然王上虽是性冷,却常于细处用心。此番栖梧殿内的祗应宫人皆被换做王后的陪嫁使女,必是出于王上的敕令。又因以为王后听不懂东陆话,王上竟特地诏请我入宫——为的仅是找个可靠的人来陪王后说说话。仅由此二事,便足以看出王上有意于王后的心思了。」 宝音听了,神色一时有些讶异。 秦一久久地探究她目中微浅的变化,末了确定地问她:「王后此刻绝谈不上喜欢王上,对么?」 宝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可王上毕竟是王后名正言顺的夫君,更是我淳国之主。」秦一的目光自她柔洁白皙的面庞移下去,落在她颈间犹未消褪的细小青痕处,意有所指地问:「倘若王上再次入夜后驾幸栖梧殿,王后意欲如何自处?」 宝音听懂了,颊侧轻微地泛红,又略为羞窘地垂下目光。过了一阵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毅然抬首,从脑后抽下一根精金发饰,以指尖捏住它的一端,向秦一展示道:「我,有这个。」 这一根发饰前细后粗,约有一掌半长,以纯金制作的簪体光润无暇,尾端更是缀有一颗光芒奇异的宝石,可见其不菲之值,而这发饰的做工并非东陆王公贵族所常见,想来当是她的陪嫁之物。 秦一看见她的手指一路挪至宝石处,然后轻巧一拧,连结宝石的一端簪体便随之断开,那一根发饰的里面竟是一截锋利至极的精钢细刃。 这绝美的发饰是如此刚烈,简直像极了此刻静静无言、引臂轻持它的宝音。 秦一怔神半晌,才吐出话语:「王后这是——想要以自戕而威胁王上、令其不敢轻犯王后玉体?」 宝音立刻摇首,倒有些奇怪地看她道:「我可以,刺他。」 说罢,她将宝石旋拧回去,发饰转瞬回复最初的模样,连接之处无痕无缝,可谓巧夺天工,竟不像出自蛮族人之手。 这本该狠厉的言辞在她口中却如天经地义一般正常,不禁令秦一哑然失笑,「王后的性子,倒果真像鄂伦部主君。」 宝音抿唇,将发饰重新簪回脑后,「所以,我不怕他来。」 秦一忍俊不禁,只觉她意态天真单纯,竟是难能的可贵,当下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意更甚,却又不得不提醒她:「王后自然可以再次用利器刺退王上,但王后不想得到王上的帮助了么?」 宝音愣了愣,似乎这才又想起这一层。 「倘是得不到王上的信任与厚爱,王后又如何想靠他帮助自己实现心愿?」秦一善意地劝她,「王后虽是为了找寻母亲才远嫁至淳国,但王后亦不该对自己的幸福弃而不顾。」 宝音目光一跳,直视她。 秦一又道:「在我们东陆,有一个词叫做『劝人以德』。倘若王上并非良人之选,我亦不会如此费力劝王后。」说着,她稍作停顿,见宝音面上并无牴触的情绪,才继续道:「王上容貌英俊、器宇不凡,身世自不必多说——淳国孟氏乃大贲皇室支裔,向来位尊于其余诸侯王;王上自即位以来便勤于国政军务,从未眈于女色,内宫之中虽纳有数位姬妾,但迄今未有一人生育;先王王后已殁,王后亦不必依东陆王族礼数而每日定省,这王城内宫之中当属王后最为尊贵。 「作为一个男人,王上虽不能够为了王后一人而虚置内宫,但内心真意却可尽付于王后一人;作为一国之主,王上心中雄图非庸主能比,一朝君临东陆,必是指日可待。 「我想,若是老师人在此处,亦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觅得良婿、拥有一段美好姻缘罢?」 这最后一句戳动宝音心底脆处,她浑身轻轻一颤,神色已不像方才那么坚定无畏。 秦一靠近她,缓缓牵过她的手,「自然,这世上绝没有完满无瑕的姻缘,因这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缺的男人。王后何不尝试着去了解一下王上,或许会有意外所得。」 宝音想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卷长的眼睫,问:「姐姐的夫君,也是个不完美的男人么?」 第75页 秦一眼中霎然涌现温柔,沉静片刻,才颔首道:「是的。他为人过于刚硬直白,心中永远以国事为重,亦不太懂得甚么情致。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他,竟令我格外动心。其实,选择一个男人,便是选择了一种人生。我很庆幸当年我选择的是他,更认为我今生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宝音一双明眸水亮,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动,半晌喃喃道:「好像——赌注。」 秦一闻言笑了,「正如赌注一般。然而这下注一事,亦是女人一生之中所拥有的最大权利。我说了这么多,却不知王后愿不愿将这注码押至王上身上,赌上这一回?」 【十三】 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嘆:「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 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带过一抹笑。 须臾,他将目光转向马场边上,看见了静静站立在一边的秦一,不由挑眉问:「我记得叶增的妻子从前尚未出阁时,亦常来王城之中带着翁主们一道在马场上骑骋自娱,今日为何不见她择一匹马儿来骑?」 内侍笑了笑,答道:「清晨叶府的人陪同叶夫人来时,曾提到叶夫人近日来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叶府的婢女们都不敢轻离她左右。想来叶夫人是怕骑马伤到腹中胎儿,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边看王后骑玩罢了。」 孟守文面色不掩惊讶,良久亦笑而嘆道:「叶增的长子方不过十个月大,岂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笃若此,确也当真令人艷羡。」 内侍点头,似亦有感而发:「听叶府的人说,叶夫人因虑及叶将军领兵出征北疆,故不许府中将她又有孕的消息传信军前,为的便是让叶将军能够心无旁骛地用兵御敌。如此伉俪情深,国朝之中怕亦少见。」 「是少见。」孟守文低声应道,目光又转至那一袭蓝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间沉色深深。 他欲驻足久立,然而内侍却在后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边的朝臣们俱已就位,就等着王上了。」 依东陆大贲诸侯国礼制,每月朔、望各诸侯王将例行大朝会,国都中诸级文武皆须上殿谒君,便连平日里并无资格升殿议政的臣子们也可在朔望朝会上参议国事。 孟守文闻言即转身,大步不滞地返身行去。 将近昭明殿时,他放慢脚步,任内侍在后以拂尘将他肩头雪痕抹去,这才抬脚自殿后禁门处上阶。 内侍紧紧跟随,放低声音:「今日朝会,三公亦来了。」 孟守文冷意嚯道:「当初一起告病不觐,而今又一起病癒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间何时变得如此心有灵犀。」 半个月前三公闯殿进谏未遂却被他当廷斥退,随即纷纷上疏告病、不视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愤慨难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个月来竟连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径都没有,俨然是不将三人此举搁在眼中,亦连一个台阶都不肯给三人下。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会这日病癒,他三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守文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话音落时右脚已迈入殿中,最后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第76页 · 宽敞的大殿之中立满了静肃等候的臣子们。 在一片无声仰视的目光中,孟守文如仪入座,低首打量,就见列班于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询、徐怀常及邓甘三人。 三人见他上殿,竟罕见地未依仪制衔领众臣行礼叩拜,而是齐齐地持笏视上,不发一言。 三公不拜,他们身后的数百位臣子们亦不敢轻动,皆直直地立在原处。 孟守文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询身上,开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礼守制,竟也有忘记臣仪的时候——」他的声音瞬间转冷:「于朝会之上面谒君上,为何敢不叩拜?」 陶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着脸,持笏放声道:「我等今日列班于月朔大朝会上,乃是为了议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须大行叩礼?」 他声音极高,字字响震大殿上下。 这「议立新君」四字俨如凌空暗箭,众臣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惊神,片刻后又慌乱相视,大殿之上顿起骚议之声。 孟守文身形未动,「议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触耳:「倘非是我听错了,便是尔等在说梦话罢。」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怀常在后亦高声道:「我等自可当廷议立新君!」他面色愤恚:「王上刚愎自用,听任武将乱国而不纳忠臣谏言,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边疆百姓惶惑不安,岂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罢叶增军权,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将王上拉下王位了。」 「叶增领兵北上御敌,寒天冻海不顾一己荣宠,为的只是护国保疆,尔等却仍在谋罢他手中军权,」孟守文脸色煞黑,「我竟不知这世上会有尔等这般不顾家国尊严、百姓安宁的朽臣!我断不会罢撤叶增军权,但看尔等今日有何能耐——将我拉下王位?!」 陶询铿然转身,环顾身后众臣,言辞笃然:「先王在世之时未留遗诏,其后虽有叶增领兵回师毕止、宣称奉有先王遗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真的听说过那道遗命?!而今想来,恐其并非先王遗命,实乃叶增矫诏!新主得位不正、治国无德,我等今日必欲废之而后立!果为人臣者,须与我辈尽力为国除贼!」 满殿众臣闻之瞠目,谁都未曾想到在先王过世、新主即位已过两年半的此时,那道「先王遗命」会被三公用来废立新主。而叶增此时出征在外,自是无人可以当廷对证,想来这亦是三公会选在今日大朝会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但陶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满殿竟无一人吭声,像是受慑于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对之言。 徐怀常目视孟守文,「我等今日绝无私心,一切所行皆是为了淳国百世基业。为全王上颜面,还请王上能够主动手书禅位诏书,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后安荣富贵,绝无虚言。」 「禅位?」孟守文怒极反笑,「我倒想问问,尔等欲立之新君,是为何人?」 徐怀常亦不遮掩:「立君自当立长。我等欲立先王长子即位,以正国风。」 此言一出,孟守文当即变脸,「倘是我决意不写,又将如何?」 「恐怕王上不能如愿。」一直默声正立的邓甘此刻悠悠开口:「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今晨已被调离王城,眼下在外护卫宫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这禅位诏书,王上是非写不可了。」 许是已过震诧,孟守文脸色未有再变,只是问:「叶增出征在外,谁人能调动天翎军出城?」 邓甘坦然答道:「能调动天翎军的,除了叶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义诏令天翎军出城的。」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侧的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高声斥道:「三公身为人臣,不但污衊王上,更自矫诏调军,实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满面怒色涌动,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沖殿上众臣大喊:「诸位臣工便只眼睁睁地看着王上将被冤废、却不为所动么?!」 「荒谬!」不待殿中诸臣有人说话,徐怀常便厉声骂道:「你一个小小阉宦,安得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殿外!」 内侍还欲愤然争言,却被孟守文止住,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先退下去。」 「王上!」内侍泪涌出来。 孟守文冷喝:「出去!」 内侍瞥见他眼中明光,当即一愣,随后默默垂首,拾袖抹了一把脸,遵他之意退了下去。 殿中陡静。 「好一出逼宫的戏码。」孟守文慢慢平静了脸色,竟缓缓一扬唇,神似在笑,「我倒欲瞧瞧,尔等今次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到头来却要如何收场才好?」 · 马场边细风扫过,扬起地上轻雪,细小的冰粒在阳光映射下焕发着五彩的光芒。青骊渐止蹄步,猛地一抖鬃毛,簌簌雪粒纷纷落地。 宝音轻盈地跳下马背,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情,飞快地跑近一直在场边笑望着她的秦一,亲昵地抓起秦一的双手,急切地开口:「姐姐!这马儿,我喜欢极了!」 不待秦一回应,她转目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又卷过一抹遗憾之色:「如果是在瀚州,父亲会在冬日里,带我出去驰猎——那更有趣!」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匆乱的脚步声。二人回首去看,就见一个内侍在雪地中一步一踉跄地朝她们跑来。 第77页 他神色焦急而慌乱,面上涕泪已被冷风冻住,唯有眼中水光凝亮。一近二人身前,他便「嗵」地一声猛然跪倒,随后竟嚎啕大哭起来:「王后,叶夫人!王上、王上他……竟被三公在月朔大朝会上逼着退位让政!」 秦一闻言不见惊乱,反倒上前,以手轻压内侍肩侧,平和道:「莫要慌张,细细说来。」 内侍像是被她的镇定所安抚,不由停住嚎泣,虽仍哽咽不止,却半是愤怒半是委屈地将昭明殿上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末了他伏地叩首,状甚担忧:「眼下外朝生乱,三公府中私兵已围前城,小臣忧恐祸及内宫之中、以致连累王后。料想王上必不忍见王后无辜受累,故而一路赶来此处,想趁三公尚无暇顾及内宫中事时送王后出宫以避祸。」 他自然不知宝音其实听得懂东陆话,故而一说完,便抬首直望秦一,目光恳切:「事态紧迫,望叶夫人速劝王后,随小臣出宫!」 秦一却毫不急迫,仅微微笑道:「你如此忠心护主,实属难得,王上若是得知,必亦欣慰。只不过,王上并非无能之主,我以为王后并不必急着出宫避祸。眼下外朝之事,谁胜谁负亦未可知。」 待见内侍神色怔疑不信,她便又一笑,问道:「我且问你,朝会之前王上神思如何、话又如何?」 内侍皱眉回忆,「王上入殿前曾说:『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言罢,他面色恍然,急急道:「如此说来,王上他……」 秦一点头,「自元光八年控鹤军生乱被削番尽诛之后,王上便对京畿兵防调命一事格外上心,其间密制更非外人所能尽知。你以为三公仅凭一封矫诏,便可令平日里宿卫宫禁的天翎军尽数撤离王城?倘非是王上纵意为之,他们焉得如此简便。」 内侍怔了怔,随即垂首,嘆服道:「王上尝言叶将军娶了位聪明妻子,今见果然。然依叶夫人之见,眼下又当如何是好?」 秦一笑意渐泯,语气亦随之转凉,「按礼制,我身为武臣内眷,本不该涉论朝事。然而今次我的夫君出征于外、与麾下将士们浴血护国,他的身后却有人屡次谋罢他手中军权、又以矫诏之罪污衊他一腔赤胆忠心,此绝非我所能容让之事。故而我今日想要贸然僭位一次,想来你亦不会反对罢?」 内侍摇首,满面敬服之色:「但听叶夫人吩咐。」 秦一便将他扶起,近身嘱咐道:「劳烦你先去栖梧殿外寻到随我前来的叶府婢女,即刻送她出宫,令其赶赴秦府,告诉太傅眼下三公议立新君一事,然后便说是奉我之命,请秦太傅速速入朝,无论如何不可耽搁一刻。此事办完后你再回来,我尚有它事相嘱託。」 见内侍谨然领命而去,她才转首回顾一脸惊诧的宝音,轻声道:「在我们东陆女子心中,一向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王后眼下虽对王上并无男女之情,但王后身为王上的正妻,绝不能坐视王上身陷此境而袖手旁观。否则,倘若王上今日不慎有失,损及的将不止是王上的一生英名,更将是王后的一己荣光。王后身为鄂伦部主君的女儿,亦不会视自身尊严于不顾罢?」 宝音想了想,果断点头,却忍不住问:「可是,姐姐刚才不是说,他不会没有准备么?」 「话虽如此,但世间诸事瞬息万变,为保万无一失,须做万全之策。」秦一的柔软目光使她放心,「更何况,倘若能够藉此一事而使王上有欠于王后、亦令王上更加信任和倾心于王后,王后又何必不为呢?」 宝音静思,益发觉得她言之有理,只是好奇道:「我能做什么?」 「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虽已撤离王城,但随王后自北陆而来、被王上编入宫禁卫从、做为王后亲兵卫队的那一千名鄂伦部蛮族武士,眼下应当尚在掖庭门外守候。他们是王后亲兵,未得王后调兵之令,绝无可能随同天翎军撤走。王后与王上不和一事早已遍闻朝野,而外朝眼下大乱,三公必想不到王后会从内宫之中起事、襄助王上。」 宝音神色渐渐明朗,已然听懂了她话中之意。 秦一握住她的手,最后又道:「须知,王后自嫁给王上的那一日起,命运便与他从此相连、再不可分。该如何去做,王后自有分寸,不必我再多言。」 宝音迟疑一瞬,随即用力点了一下头。 说话间,便见那名内侍已奉命而返。虽是寒天雪地,但他的额头上却冒有热汗,「已按夫人的嘱咐,将叶府的婢女送出宫了。」 「甚好。」秦一垂睫,将宝音的手臂转而托与内侍,道:「王后欲自掖庭门外调自己的亲兵入宫,你辅王后前去调兵,随后将王后送去王上的身边。今日外朝乱事如平,你亦是大功之人。」 【十四】 昭明殿中寒气凝重,静如无人。 年轻的王者与年迈的臣子们长久地对峙着,一方是冷然拒书,一方则是步步紧逼。 面对座上年轻男子那貌似毫不忧急的轻蔑神色,陶询终于再也忍不住,前迈数步、足尖抵至王座玉阶下,高声问道:「王上已无退路,何必还要再做无谓的坚持?」 孟守文淡淡一瞥他,「怎么,尔等处心积虑多日,一朝前来用兵逼宫,便就只有这点耐性么?」 众臣闻言,皆抬首看向他。只见此时此刻,他的脸上竟全然看不出任何一丝与自己眼下处境相符的神色,例如紧张、担心、惶惑、愤怒、或是焦躁。 第78页 三位老臣亦相互对视,似乎再次确认了一番他确无翻转逆势的可能,而后陶询才再度冷声道:「王上既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手书禅位诏书,那便怨不得我等不肯保存王上颜面、出制废立诏书了。」 孟守文低低地笑,张口欲言,然而座后禁门处却响起内侍的声音—— 「王上。」内侍入趋他座侧,施礼如仪:「王后求见。」 · 殿上众人似不敢相信这名被老臣厉声斥退的宦者竟还有胆量再回来,更不敢相信他口中所道之言——当此月朔大朝会之际,那个口不能言、不知东陆王朝礼制、传与王上大不相和的蛮族女人,竟来当廷求见! 孟守文亦有所怔神,未及思考,便下意识转身回首,就看见宝音由内侍佯扶、自殿后禁门处缓缓步入昭明殿中,旋即走至他身边,停了下来。 她的到来,令这寒而无光的大殿之中陡然绽出一缕浓烈华彩。 众臣惊诧万分地抬眼注视立在王座一旁的她,与各自脑海中那张绝美容颜相吻合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令他们二度惊艷出神,半晌无言。 宝音先是侧首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孟守文,虽未对他行礼,但美丽的眼中却划过一抹罕见的淡淡笑意,令他瞬间动容。他虽不知她缘何到来,可此时触上她这等眼神,亦无意出言将她斥退,便容她侍立身侧,但看她有何举动。 然后她的目光飘移开来,十分仔细地打量他座下诸臣,辨认了许久之后,似乎终于确认,随即轻抬手臂,以指尖隔空分别点向陶询、徐怀常、邓甘的头颅,神色认真地开口道:「你们三个,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她的话语不算流畅,可这十二个字却字字清晰,当下又震动了一殿臣子。 孟守文的震诧之度绝不亚于旁人。他虽仍旧稳坐王座之上,但看向她的目光中早已是惊潮翻涌、疑虑汹汹。 宝音见众人无所反应、身立如石,不由蹙了蹙眉,仍盯着三公,有些奇怪地问:「我说的话,你们不懂?」 这一句方令众人惊醒,三位老臣亦回过神来,当下大怒。徐怀常身子微微颤抖,显见是气极,连礼仪都不再顾及,猛地以手中象笏平指向她,大声斥骂道:「一个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的低贱北蛮女子,竟也敢堂皇出入我淳国政殿、对我等出言不逊么?!」 这句话在一剎那间点燃了宝音眸中怒火。 她站在高处,脸色比方才更加沉静,然而盈满怒意的双眼却如兽类一般令人胆寒,仿佛她下一刻便会纵身扑跃、捕杀胆敢凌犯她尊严的自大之徒。 不再与三位老臣说话,她转而昂首,骨血中的骄傲在张口的这一刻尽泄而出:「格尔该赤那!」 · 没人能听懂这句蛮语是何含义,然却皆被她狠厉高亮的声音所慑住。尚未反应过来时,昭明殿四下的朱门便已被人用力撞开,明亮的刀刃映着殿外茫茫雪色,霎然刺得众臣几乎睁不开眼。 身着皮甲、高大魁梧的蛮族武士从诸门之间鱼贯而入,不多时便沿着大殿四壁站了数圈,将一殿文武层层围禁起来。 他们个个手持蛮族弯刀,面色冷然雄峻,但在入殿之后便站稳了不再动作,仿佛是在等着高处蛮族少女的指令。 宝音眼中怒焰仍炽,再度抬起手臂,点指三人,沖为首的蛮族武士又吐出一串蛮语。 武士遵命,带了两个人上前,二话不说便将三位老臣押跪在地,又以脱鞘的弯刀置于三人颈间。 不过短短半刻,这一场变故使得殿上情势陡逆。百余名臣子们惊惧之下惶恐万分,不待有人下令,便纷纷跪倒一地。 「王上!」 「王上恕臣等不言之罪!」 他们伏身叩首,一声声的告罪之辞此起彼伏。 孟守文并未接受众人请罪、亦未令众人平身,只是站了起来,与宝音比肩而立,低首打量她因怒意而泛红的脸,然后缓慢地问她:「你让亲兵押了这三个人,是意欲如何处置他们?」 她在发怒之时的决心与勇气,他自然是足足领教过。 左脸上那一道时过多日都不肯尽褪的疤痕便是拜她怒中所赐,而他此刻竟是不合时宜地好奇着,想知道她今日到底是为何前来。 宝音因他的话而轻轻一怔,脸上怒意悄然减退些许,仿佛突然间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何才来的,当即抬眼微触他目光,又看向眼下已跪倒在她面前的三公,罔顾他们的低喘咒骂声,冷冷地开口:「你们——不臣服于我的夫君,又污衊我的母亲,并且辱骂我——不是好人。」 这几个短句听上去格外简单,然而却足以表达出她心中的愤怒,亦让她身旁闻者轻轻扬眉。 最后,她扬起下颌,又以更简单的四个字宣布了她单方的决定:「你们,该死。」 三位老臣在弯刀之下挣扎的动作一时僵硬,咒骂之声亦渐消弭。 满殿的臣子们跪叩发抖,担怕她那美丽却透着狠辣的目光下一刻便会扫向自己。 像是已然明晓了她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孟守文目光火热地看着她,更为她竟能开口说话、通晓东陆语言而薄露笑意,片刻之后才转目看向三位老臣。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尔等闯殿叩谏罢撤叶增军权的那一日,我便说过——凡敢阻我南下伐均之路者,必死。不知尔等其后是过于健忘,还是以为我那是在说笑? 第79页 「今日尔等矫诏调军、发私兵围王城以逼宫,俱是不可轻赦之大罪。王后欲让尔等以死伏罪,并不为过。」 他的声音平和不起波澜,但所道之言却令人股粟。 就在众人皆以为三人今日必将被赐死无疑之时,昭明殿正门处却传入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 「王上。」 · 雪色在他身后散发出灼目的光芒,老者缓步入殿,气宇庄严、神色清矍,自跪叩的众臣之间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王座。 「太傅……」 有人发出低喃的声音,状甚惊讶。 这位历仕淳国三朝、身份尊贵的老者因年事过高,虽居太傅荣位却已不问朝政数年,众皆不解他怎会恰在今日此刻前来大朝会之上。 然而太傅一位于国朝之中地位无双,凡遇朝会、出入政殿、面谒君上等诸事,礼位更在三公之前,故而这满殿众臣虽然惊讶,却也无人敢对他的到来发出疑问。 待看清来者,孟守文更是自王座之上降阶相迎,亲自上前搀扶老者,语甚恭敬:「竟不知太傅今日会来。」 老者站定,目光炯然有神,依次扫过大殿四周持刃围立的蛮族武士、高座一侧傲然独立的蛮族少女、伏叩在地的一殿臣子,最后落在了被押跪在前的三公头顶。 他沉沉地嘆气,对三公低声斥道:「尔等真是朽矣,岂不知今日所为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行径!」 然后他又转头,对孟守文道:「此三人冒王上之名矫诏调兵、煽动诸臣围城逼宫,固为不可赦之死罪。但老臣却以为,」他话锋轻转,「死对于他们来说,未必是最好的惩戒。他们口口声声说王上治国无德、宠信不臣武将以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王上何不留他们三人之命,让他们可以亲眼目睹,淳国在王上治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是百世基业毁于一旦,还是重振孟氏祖上雄风?」 孟守文闻言,久久地沉默,末了道:「太傅到底是仁善,不愧为先王辅臣。先王不杀文臣的胸怀,我今日亦能效而仿之。」 说着,他回首视上,「想必王后亦有此胸襟。」 宝音犹豫了一下,略有不甘地怒瞪了三公一眼,然后示意押制三人的蛮族武士将人松开。 武士们甫一撤刀,三人便挣扎着站了起来。方才的那一切,于三人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此刻三人心中的怨恨、不甘、羞愤等种种情绪混杂交错在一起,令他们皆是满面通红,喘息不止。 众人本以为三人此刻必当俯首谢罪,谁知徐怀常犹不放弃地步上前来,语甚急切:「太傅!我等今日虽行逆举,但王上当初得位不正,是亦矫诏无德,难道我辈不当议立新君?!」 「放肆!」老者冷冷地怒斥,「王上即位,乃遵先王所留之遗命,何来得位不正一说!」 徐怀常愤然道:「然而先王遗命无人见过,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能证明先王薨逝前当真是欲传位给王上?」 老者意态坚定,语气毅然:「我能。」他悠悠转身,面朝众臣,缓缓道:「我犹记得元光六年初,王上自河北大营得胜归军,先王特地置宴于宫中,席间曾与我论及身后诸子谁人可承继淳国大统,彼时先王便有意传位于王上,只是当时国局不明,而先王亦有意磨练王上心浮之气,故而才不曾与重臣议立国储。我于文王一朝出仕,又奉文王之命辅佐先王治国,一生数十年尽献于孟氏上下。论先王的心思,国朝之中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清楚。料想诸位臣工,不至于连我的话都不信了罢?」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顿时便使得先前因三公之言亦对孟守文继位心存疑虑的朝臣们全然信服,不少人当廷点头,口中称是。 老者目光微凛,又道:「王上继位乃上承天命、下遵遗训,往后国朝之中若还有敢言王上得位不正者,人人皆得闻而诛之。」 随后他转顾三公,「尔等身在三公尊位,非但无佐助雄主改图之心,竟自目无君上、屡行逆举,实是玷污了三公的名位。国朝允让三公开府置僚属、蓄私兵,是以三公位崇、当率百官,岂知尔等竟以府中私兵行此逼宫一事,白白负了先王重用尔等之心!」 说着,他又对孟守文躬行臣礼:「王上既肯保留他们性命,已是大善仁圣之举。至于其余惩戒,但凭王上裁决。」 孟守文将他扶起,感触非常:「太傅立身之正,实非常人可比。」他冷眼望一望三人,似亦怠然,口中仅道:「罢撤三人职权荣禄,遣归府中静省。」 老者颔首,转身打量这殿上层层利刃,又道:「老臣方才入王城之时,已见宿卫宫禁的天翎军悉数归位,围城之私兵亦已被缴械驱走,料想王城之中不会再起变故,不若便让王后的亲兵撤出殿外罢。」 此言方出,便令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更令三位老臣震惊无言。 倒是立在高处王座旁的宝音眼底顿时瞭然,这才明白秦一所言果真非虚,天翎军之前被人以矫诏调离竟是孟守文藉机为三公所设的圈套,只怕他心中所图正是今日三公能够在朝会之上大行逆举、好叫他得以因故彻底罢撤三人之权。 倘若秦太傅未到,孟守文眼下必已借三公人头大立杀威,令这一朝上下再也无人敢反对他欲举兵南下一事。 但倘若秦太傅未到,恐怕满殿朝臣亦不能如此时此刻一般,真心臣服于他王座之下罢。 第80页 宝音心中不由再次敬佩秦一,目中亦消去怒色,口中下令,命层层围禁众臣的蛮族武士退出殿外。 孟守文脸上略现倦容,引臂指了指众人,「今日之朝会,可以散了。」 诸臣依次告罪退殿时,老者放眼正望那王座高处,用一种看向故人的眼神凝视蛮族少女多时,才转而对一直侍立在殿角的内侍吩咐道:「我尚有几句话欲与王上说,你先扶王后退殿歇息罢。」 · 待到殿中再无旁人,老者才露出一丝微笑,「倘使王后未曾前来解王上之困,想必王上亦能靠一己之力扭转困局。不知王上是否会怪罪王后擅做主张? 孟守文扬眉,俊脸溢笑,「太傅岂不知,这偶然为美人所救的滋味,却是别有一番情致。」 「看王上的样子,是真的属意于王后了?」老者渐渐收拢笑意,认真相问。 孟守文未开口,可眉眼之间尽是笃然之色。 老者又问:「纵使王上并不尽数了解她身上的故事?纵使须得付出许多,才能换得她倾心一刻?」 孟守文悠然合眼,又睁开,「太傅女孙与叶增之伉俪深情羡煞国人,我亦颇嚮往之。」 老者看着眼前这个自幼未曾受到过真正挫折、生性傲然不可劝的年轻王者,良久后无奈一笑,摇首道:「既如此,老臣唯有愿王上心想事成——事成之后,莫忘初心。」 【十五】 当内侍奉孟守文之命前去追留秦一时,她方上叶府的马车,正将从王城西门启行回府。 隔着厚重车帘,她听内侍述说完来意,并不令人褰帘,仅隔帘慢道:「我有孕在身,不便久留于外。王上倘是执意要谢,不若便谢王后罢。今日雪景方好,料想晚来后苑之中亦将云散夜明。王上多日来未曾去探望过王后,今夜或可拨冗一行。」 内侍在外恭然承应,目送她马车缓缓驶走,直到远不可见了,才返身回去复命。 · 这一日入夜后,孟守文果然再次驾幸栖梧殿。 与前次不同,今夜他并未径直登门入殿,而是命人持狐绒雪氅入内轻禀他的到来,并邀宝音出殿、与他共至后苑品赏都中新晋的佳酿。 在看见宝音在内侍的陪同下、披着他带来的那件深青色绒氅应邀步出殿外时,孟守文不禁微笑。 朔日无月,然而繁星闪亮、夜色明朗,下过雪的空气中亦满溢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苑中置了桌凳,烧了火盆。花桌上的酒注子温热,孟守文持杯引酿,搁一杯在她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宝音披着绒氅,仅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面庞在这夜色中显得愈发素白无暇,下巴的弧度亦被氅领衬托得有些发尖,却是一种别样动人的美。 孟守文看她半晌,又想到白日里她在昭明殿上那骄傲狠辣的行径,不由笑笑,「我从未想过,有女人可以如你这般美。」 宝音抬睫瞅他。 他问:「那一夜,为何要装作全然听不懂我的话?」 她微微蹙眉,却答得坦然:「那时,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那眼下又如何?」他又问。 宝音盯住他,半晌后垂睫,「眼下,你不讨厌我了。」 孟守文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可是你仍然讨厌我?」他眉宇清明,并不以她的反应为怪,却清晰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心念:「我想要你。」 她乍然抬眼。 一双瞪大的美眸中再次流露出戒备之色,然而又像是考虑到此处并非是在殿中,她才略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是会错了他话中之意。 孟守文亦不多解释,反而悠然起身,踱了两步,似有所想,道:「可惜叶增与齐凛眼下都不在毕止。倘是他二人知我所想,一个必会说『王上欲要则去要,此事却有什么可迟疑的?』,另一个则会说『王上不若拿些珍宝去哄王后开心,女人皆如此,待哄得她开心了,此事便也就成了。』」 说着,他自己一时笑得开怀,又回首顾她,英俊的侧脸在暗淡的光线下竟显出难得一见的真诚:「可我却想问你,我需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得?」 宝音没有立刻开口,依然大睁着双眼瞅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所言究竟几分为实几分为虚。 「你不须怀疑我此刻的诚意。」 孟守文敛去笑意,想了想,重新解释道:「你应当知晓叶夫人与她的夫君是何等的情深意笃。」见她轻轻点头,他又道:「当年他二人未定情时,叶增尚在河南军前抗击敌寇,待他得胜归京,竟携了十一只自己亲手做的纸鸢、于秦府之外以箭射入后院、赠予自己的心上人——只因那纸鸢是他唯一知晓的她喜爱的物事。彼时我曾笑他英雄气短,却未曾想过像他那样一个长年累月身在军营、眼中只有杀敌制胜的铁骨男儿,心中当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子,才会不觉为难、亲手做出那些细腻之物来。似叶增之辈,杀敌一万容易、做一只纸鸢却难,可正是这小小的纸鸢,于她而言才是最珍贵、亦最能为之所打动的罢。」 说到此处他停住,复又沖她微微一笑,「似我之辈,倾淳国之珍宝讨你欢心容易,但这容易之事又岂能真正打动得了你。今夜我只是想问问,这世上可有什么事,是于我而言甚难,但于你而言是最企盼的?」 宝音心中陡然一颤,睁大的双眼悄然闭垂。须臾,她长睫抖动,不再怀疑他此刻的真心,一字一字地说出自己日日夜夜所渴望的那个心念: 第81页 「我想,见我的母亲。」 【十六】 初冬的岸边,海风獠烈。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轻轻碎碎的雪花从益渐起云的天空中悠悠扬扬地洒落下来,将整个海岸线都镀上了一层柔细的洁白色。极远处,有风帆战舰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若隐若现,逐渐驶近。 四艘战舰依次入港,下锚靠岸。 为首的楼船高大坚固,如同山嶂一般遮挡住头顶上空愈来愈浓厚的雪雾,硕大的阴影覆盖了小半个码头。苍蓝色的船帆在风雪之中被缓缓降下,海浪涌荡,船身摇晃不休,有粗低的喝吼指挥声音自船头响起。 楼船高长的舷梯轰然落下,激起一片灿白浪花。 身披将甲的彭泽成自舷梯上缓缓步下,脸色一如这傍晚的天气一般不明。他撇开身后跟随的众多士兵,孤身径直向叶增行辕走去。 经亲兵通禀后,他步入帐中,有些不耐烦地抹去脸上融化了的雪水,抬目向内看去。 · 帅案之后,那名因奉王谕、自毕止挂帅北上此地的年轻将军已然抬起头,并且搁下了手中之物,亦正目望向帐帷处。 彭泽成黑着脸,不须探目亦能猜得到,那张被他搁在案上的必是淳国南面数个边军大镇的兵防舆图——不单他知晓,试问这北海大营之中又有哪个将兵没听说过这位战勛素着的年轻帅将成日里皆在处理自南面边营转发至此的军务札子,似乎根本就不曾将心思放在北疆此战之上过? 叶增自驻军沣峡军港以来,不但禁令淳国北海舟师不得东出进击已于十日前触抵淳国海域的晋国海军,更是以须节省不必要的军需粮秣为由,令彭泽成耗费十数日、从其它三座北疆大营远调而来的船舰将兵悉数返回各自从属的大营,简直是毫不留情地便将他费了大劲才集结起来的军力一夕拆尽。 任是从哪一条看,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来问责于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岁的军中晚辈——纵然他眼下明明应当听命于这个持有王节、象徵君威的钦命帅将。 而叶增更像是早已明晓他今日是为何前来,自他入内以来便未主动开口,仅端坐于帅案之后,待他禀言。 · 冷氛之中,彭泽成终于沉着声音开了口:「叶将军。」 叶增微微点头,「彭将军。看模样将军是方巡海归来,想必海上一切安妥?」 彭泽成闻言,脸色愈发黑了,「叶将军岂不知晋军贼船已在我沣峡三十里之外的海域虎视徘徊了整整十日?何来一切安妥之言!」 叶增不为所动地坐着,并不承应他这诘问。 彭泽成又道:「末将今日此来,仅是为讨叶将军一句实话——将军此番挂帅北上,是为御敌否?倘是真为御敌,将军又为何迟迟不令我军迎击敌寇?!」 叶增目光清锐地注视着他:「叶某抵赴沣峡的第一日,便已给彭将军出示过王上手诏——晋军倘不犯我,我必不犯晋军——彭将军莫不是忘记了?」 彭泽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末将久闻叶将军从前于军中亦非守矩之辈,更曾屡出奇兵以制敌,可竟不知叶将军枉得贊名、实乃畏首之徒。今次将军眼见晋军来犯却不令我军主动出击,岂非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敌寇!」 叶增虽被他如此质问却不曾作色,只是冷冷地问: 「那么依彭将军看来,晋军徘徊于我沣峡军港三十里外逾十日都未再进一寸,此举究竟是欲来犯、还是不敢来犯? 「倘欲来犯,晋军竟迟迟不主动出兵进击我淳国军港,岂非是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我军? 「晋军乃远来之师,不趁士气锐足之时率舰急攻,却徘徊于我军三十里外的海域,放任士气渐疲、粮秣耗减,这又是何理?」 这问话字字沉着冷静,配上他年轻却稜角坚毅的面孔,竟透着一股久经沙场、身历百战的宿将威严。 彭泽成遭他此三问,一时间有些结舌,片刻后却又勉强道:「或是晋军诱敌之计,欲要声东击西。」 「倘是诱敌之计,」叶增盯住他,「那彭将军意欲主动出战,又岂非正中其计?」 彭泽成愣了一下,黑黜黜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叶增又道:「彭将军坐戍北疆凡三十年,叶某心实感佩。然而倘是将军欺叶某年轻、不识军武之事,那将军则是大错。王上今次既命叶某挂帅北疆,叶某必不敢妄负王上信託。倘若将军不遵帅令、私自出兵——」 他的声音在一瞬间沉了下去,「那便莫怪叶某拿军法处置将军,用将军宿将之名来成全叶某一己帅威。」 彭泽成微微咬牙,本已尴尬的脸色此刻亦掺杂了丝羞愧之意。 叶增瞥他一眼,似并无意追究他方才的种种无礼,神色依旧冷静,「彭将军待出得帐外,可传我帅令下去,让将士们今夜早些休息,只等睡足了觉,明晨起来整军迎敌。」 此一言登时令彭泽成骤感惊讶,不由攥住双拳问:「叶将军此刻又同意出兵,是为何理?」 叶增本不意多做解释,但瞧见彭泽成不甘罢休的目光,便缓缓起身,步至他身后,伸手揭开帐帷一角,「彭将军岂不见,今夜海上终于飘雪了。」 彭泽成皱眉,显然不解。 叶增垂手,「我睹今夜雪势大好,料想明晨海上必有浓雾。晋军远航来袭,又无近港补给,全军迁延十日未有所动,想必舰上粮秣已不多矣。今夜天降此大雪,晋军必将于明晨雾中来犯。」 第82页 「叶将军的意思是,」彭泽成眉头未松,「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 叶增摇头,眉目笃然,「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再借雾势快速逃出我军追击范围。」 说着,他转过身来,「晋军此番本不敢来犯,却慑于均廷之威不敢不来,所求不过是让均廷知晓他们已奉皇诏进击淳国,至于这是败是胜,却非均廷所能左右。晋军真正所图的,便是能够不损一兵一马而还。然而他们虽做如是想,却不敢保证淳军真的不会追击晋军——这大雪浓雾则恰能帮上他们这个大忙。想来晋军此番如此费尽心思,我淳军亦当成全他们才是。毕竟王上不怿于北疆再起战端,而这不伤袍泽性命便可退敌之事,彭将军必亦乐见其成罢?」 彭泽成怔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但凭叶将军调遣。」 叶增看着他,面上的冷毅之色减去几分,「彭将军乃北疆宿将,海战用兵自非我所能比。此番退敌之功,我叶增不意忝居,只待明日之后表奏王上,我必为北海大营将兵请此一功。」 彭泽成默了默,竟恭行军礼道:「叶将军实乃大将气度。与叶将军相比,末将今日倒显得粗莽了。」 「彭将军又何出此言?」叶增爽朗一笑,「将军与我皆为国将,御敌之心不分高下。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淳国一旦举兵南下,北疆诸事还须全仗将军用心。有将军之流镇戍北疆,我辈方能放心为王上谋战这天下。」 彭泽成闻言,终是嘆道:「叶将军年少英雄,当真世所罕见。淳国能得将军,非止王上之幸,是亦我等之幸啊。」 · 是日傍晚,北海大营上将下兵皆遵叶增之令,早早埋锅造饭,然后枕甲歇息。 果如叶增所料,翌日不到天明时分,便有海上逻卒回营急报,道晋军已于暗时整兵集结,正全速向沣峡军港进发而来。 彭泽成遂按叶增之令,命麾下舟师各舰队指挥使集结战船士兵,即刻出海御敌。其中三队舰船运载精兵赴海上待敌,两队留于军港沿岸布防,另有四队分别自军港东西二面出发,作为左右双翼奇兵待用。 将令层层下达之后,彭泽成又亲自乘快船出海,往来于各船队之间,查看部属、激励士气,待到全军就位,他才驾船赶上已随队出海十数里的楼船帅舰,登船与叶增会合。 · 此时天色并未全亮,遥远的海天之际正在缓缓升映曙光。大雪虽已停止,然而整片海域仍被浓厚的雪雾所笼罩,可视度极低。 叶增冒雪立于楼船第三层的女墙战格中,眺目远望。 「叶将军。」彭泽成步上甲板,站在他身侧,「若按逻卒回报所说的晋军船舰速度,自眼下当不出一刻,便可见其军之影。」 叶增点头,冷静地道:「今日海战诸事,我愿皆委于将军定夺。我虽在帅舰之上,但将军不必感到掣肘。将令所下,无须先请我意。」 彭泽成抱拳领命,状甚感慨。 · 随天色渐渐转亮,海上浓雾亦变得稀薄了些,空气之中犹如凝有冰粒,令人感到刻骨寒冷。 未过多时,雪雾深处依稀显现出连结成队的船舰之影,远远望去有数百艘之多,睹其风帆棹旗,皆是晋国海军所常用。 晋军俨然同样看见了对面方圆数里之内布防严密的淳军舟师战船,又似乎是为这近千艘横切海流的坚固船舰、士气激昂的淳国海军所威慑,一时间竟整军减速、慢慢地停了下来。 寒风遽起,海浪涌荡,二军对峙之间浓雾又起。 蓦地,晋军突然遣动数艘斗舰,令它们重新加速,冲破浓雾,径直逼向淳军船阵中来。 「这晋贼——」彭泽成浓眉一拧,冷笑道:「莫不是看不起我淳国海军,接战之初便只派这小小几艘船来闯阵么!」 说罢,他猛地转身,高声叫人传命下去,令列阵于楼船前方的十二艘艨艟出阵冲突敌舰。 疾速之下,这十二艘船背蒙覆生牛皮、两厢开掣棹孔、前后置有弩窗矛穴的狭长艨艟已如利箭一般射向对面行来的敌军斗舰。 叶增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望向远处战势。 虽然艨艟速急、又以其船体防御性能上佳而致使敌军矢石常不得近,但自远处来袭的那数艘晋军斗舰竟连一矢一石都不射投向淳军战船,却是有些异常。 转瞬间,淳军的十二艘艨艟已于海面上裂为四个小阵,分别围撞向那四艘斗舰。浓雾之中看不甚清战况如何,只听见前方传来数声巨响,那四艘斗舰竟就被如此撞翻落海。 叶增回目看向彭泽成,就见他深深皱眉,似亦感到蹊跷。 须臾,阵前一艘艨艟逆浪航回,有士兵泅水登上楼船,背上扛着一面已被海水打湿了的素旗,敏捷地攀爬上第三层甲板,高声报导:「禀将军,晋军方才出阵来犯的数艘斗舰之上并无一兵一卒,皆是空船!此面大旗被晋军缚于打头阵的那艘斗舰弦上,属下见其上有字,特意拆下带回、前来呈禀二位将军。」 彭泽成怔了一怔,伸手接过那面湿漉漉的宽旗,随即冷声吩咐道:「但回阵前待命。」 「是!」士兵领命而退。 他将皱作一团的旗帜展平,持与叶增相看,就见那上面的墨色早已被海水晕没开来。二人辨认了一阵儿,才隐约看出上面写了什么—— 第83页 「晋国山多峻拔陡险,甲士亦非平平之辈。久闻叶帅不败之名,特来引军整众瞻望。然海上风急浪大,此处固非会猎之善地。」 叶增阅毕,当即冷了脸,又马上抬头,举目望去。 便见在这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之间,远处随海浪起伏不休的晋军船阵已然层层调头转向,渐渐隐没于这浓雾之中。 彭泽成一把将那旗帜揉攥于掌中,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道:「料不到晋军竟窝囊到了这地步,竟当真连一兵一卒都不敢派出阵来与我军相战——见我军战船调头就跑也罢,竟还寡廉鲜耻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扭头,问叶增道:「若按叶将军先前所言,晋军眼下既退,王上又不怿与之为战,我军是否亦退兵回港?」 谁知叶增竟摇头,沉着脸答:「今日恐非能如此简单。」 彭泽成跟随他的目光,亦眺目打量那已于浓雾之中辨不出阵势的晋军,有些不解,「将军此言何意?」 叶增却不再回答。 几乎是转眼的功夫,远处雾中忽又有船影出现,先是一艘,然后后面又跟了五艘,再往后则是十三艘,如此渐次叠加而起,层层船阵黑压压地破雾而来,放眼看去竟望不见头。 那船形远看并非晋国海军所用,船阵的排列又有些奇特,二人皆凝目观望,不置一词。 待其又驶得近了些,才可看清为首的那艘整船狭窄轻利、船身后部建有望楼、船首长而尖削并置撞角——俨然正是战舰无疑! 彭泽成看清,脸色霍然一变,「竟是羽人的战船!」 叶增闻之皱眉,前迈一步,臂抵船栏,低低重复道:「竟是羽人的战船?」他轻轻眯眼,「晋军竟与羽人相勾结?」 那船乘风而来,大有倾浪领阵横击淳军之势。 彭泽成虽有叶增授命全权迎击晋军,但却不敢于此刻对羽人轻举妄动,只是急问:「叶将军,我军是否出击?」 叶增缓缓摇头,神态竟极镇定。 弹指之间,为首的羽人战舰已然驶进距离淳军船阵一里之内,接着又毫无徵兆地,船中由四根长桅拉起的高大巨帆竟被飞快地连续降落三面,船速于是骤减。 海上雪雾之中,有一个身影自那艘船速趋缓的战舰之上腾然跃起,凌空凝翼,展翅飞来。 这齣丝毫不可预料的意外令淳军上下一时震惊,士兵们皆怔然抬首,眼不眨地凝视着渐飞渐近的那一人。 淳国海军出海作战,除主帅所在的帅舰之外,通常亦会置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分布于帅舰之周,用以迷惑敌军。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羽人竟是毫不迟疑地笔直飞向叶增所在的楼船,就像是早已尽知淳军阵中的一切排布,令众人诧异之下又不由感到有些惶惑。 彭泽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振翼穿风,就要直扑船上此处,这才陡然惊醒,当下急匆匆地去摸身后的短弓,意欲张弓射之。 然而却被叶增一把挡住。 顾不得开口去问,彭泽成便见那人已然凌近船头,一头未束的长发飘荡在海风中,沾染了雪雾的面庞如冰般素净。 竟是一个女人。 · 她收翼下落的姿势雅态轻盈,足尖先是轻点淳军楼船桅杆,又跳至女墙之上,最后转身一迈,分毫不差地落在叶增身前站稳。 在等待双翼消散之时,她幽然宁静地打量了一番楼船上下,而后罔顾周遭众人,直视叶增,微微一笑道:「自当年河南大营一晤,叶将军别来无恙?」 【十七】 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字字融入雪雾之中。 随此话音轻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刀剑离鞘的刺声,数十柄凝有寒霜的利刃切开雾障,齐指向她。 云蔻气定神闲地看了一遭这些忠心耿耿的淳帅亲兵,并不为这些兵器所慑,反倒逼上前一步,隔着层层刃网,再度一笑道:「叶将军麾下之忠勇,亦是一如当年。」 叶增不发一词,却将目光投向她身后远处。但见海上薄雾深处,那连舰无边、暗影绰绰的羽人船阵已不再前进,仅游弋于两军射程之外,俨然并无进攻淳军的意图。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令亲兵收戈,正色望向云蔻,「夫人当年千里传谕河南军前之事,我亦记忆犹新。」他侧身,扬臂指向身后,「还请夫人上战楼。」 云蔻轻轻颔首,神色并无一丝犹豫及怀疑,缓缓自两侧手持利刃的淳军士兵之间步出,走向帅舰战楼之上。 叶增亦转身,并不与麾下众人多做解释,仅对身旁的彭泽成道:「此人是我旧识,亦曾于王上有恩,彭将军不必疑惧。」他话中微顿,抬目又看向远处,「然而今日海上雾大,淳军东西两翼船队多滞无用,彭将军可收兵了。」 彭泽成先是一愣,随即一扫脸上先前的种种惊诧迟疑之色,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 战楼之上寒冷刻骨,云蔻的束衫长发被冷风扬起,瘦削柔软的身体仿佛会被风一吹即走,然而从容不迫的背影却令人不敢小视。 她步履轻捷,行了数步停下。回首看见叶增亦上得楼来,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较之当年益发成熟稳毅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言语之中薄露贊意:「近三年未见,叶将军更是英武出众。不曾想我与将军再次见面,依旧是在军中。」 第84页 叶增于战格之后站稳,语气毫不拖泥带水:「此处无人。夫人今日此来所图为何,还请直言便是。」 「叶将军的脾性竟是丝毫未变……」云蔻淡淡抿唇,亦不虚与委蛇:「因闻淳军此番是由将军挂帅领阵,我才特地前来一见——欲请将军勒兵退避,借我海道,使我战船能够北上袭击鄂伦部南部海港。」 「断无可能。」 叶增的声音如这周遭空气一般冰冷,语气决然不留余地。 他的反应正在云蔻预料之中。她轻轻地笑了下,神态并不退缩,「当年若无我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恐怕如今被囚于毕止城北的当是淳王,而叶将军又岂能像今日一般身居要位、掌攥重权?你们东陆人常说做人须当『知恩图报』,可将军此刻竟要拒绝我的请求?」 叶增沉默片刻,依旧摇头,「夫人当初之恩,纵使要报,亦不当在今日。淳国如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我淳国海军断无可能允让旁人侵袭鄂伦部南部海港。倘若我今日让羽族战船安然横跨天拓海峡,那必将置王上于不信不义之地,而我叶增亦将是不臣不忠之人。夫人今日所请,恕我断无可能答应。」 「倘是我军今日执意要横跨这天拓海峡,又如何?」 「那便需得闯过我淳国海军的船阵——两军交战,胜者进,败者退。」 云蔻转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淳国海军虽傲视东陆诸国,但羽族长舟亦非朽木,叶将军以为我军不敢与淳军在海上交战?」 叶增面色沉毅,「我自不敢小视羽族战船。然而二军一旦交战,夫人亦不敢言羽族必胜。」他转目对上她冰一般的眼神,「今日淳、羽二军若是交战,晋军必将趁机得利——夫人是以为我会顾忌这一点,才敢来我帅舰之上向我借这海道。但夫人却不知,我叶增从军十二载,从未做过不战即退之事。今日淳国海军扬帆在此,夫人慾战,我必奉陪。」 云蔻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却无言。 叶增转身望向海峡以北,又道:「羽族战船意欲横跨天拓海峡偷袭鄂伦部港口,倘是先与淳军在此交战,能否得胜姑且先不论,但这战事一起,夫人以为扼守瀚州南部港口的蛮族人会毫无警觉?这偷袭一事,必将变作个笑话了。今日若为夫人计,率船退军乃是上策。」 云蔻无声凝立许久,眺目遥望雾海连天的北方,终是冷冷一笑,「羽族今日必欲跨海攻打鄂伦部,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将军为国不肯不战而退,我亦为国不能不战而退——看来今日淳、羽二军非得分出个胜负高下不可了。」她顿了一下,「但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断不会做便宜鄂伦部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办法,可使二军不必交战便得胜负之分,却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夫人请说。」 「请将军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叶增闻言皱眉。 她轻瘦的身形似无缚鸡之力,然而所出之言却透着一股张狂的意味,竟不容人怀疑她此刻的决心。 思虑片刻,叶增才开口:「夫人若执意如此,我自无不应之理。然而我有三个疑问,夫人须得先为我解惑,我才能应夫人之请。」 「将军可问。」 「其一:晋军出兵犯我淳国海疆,竟在船阵之中挟裹羽族战船、以便羽族能够避人耳目北上攻打鄂伦部——此事是晋军奉天启裴氏之命,还是与羽族私相勾结所为?」 云蔻低笑,「虽说『私相勾结』难听了些,但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的盟约确为秘结。东陆诸国只道晋王王绍威窝囊,多年来畏服天启、偏安一隅,却不知他虽生性懦弱,可却并非昏庸之主;若为晋国国祚计,晋王亦有自己的打算。如今淳国军威大盛,与天启裴氏必有一战,淳王若是一朝入主天启,难保不会与向裴氏称臣纳贡的澜州三国清算旧怨,而当年因畏战不肯出兵救宣帝的晋国,必是首当其冲。晋国于两年前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结盟,便是为了倚仗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的军力,以防备将来不知何时会至的兵祸。然而因怕与羽族结盟一事得罪天启,晋王便从未敢将与云氏的盟约公布于天下过。今次晋王奉天启之诏发海军讨伐淳国,恰可为我云氏出兵攻打鄂伦部提供绝佳屏障——云氏不要晋军一兵一卒,只要战舰随晋军船阵出海,晋王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而我本以为淳国海军由叶将军挂帅亦当是天赐我云氏良机,谁知今次我竟是错了。」 「原来如此。」叶增沉眉,「按此看来,今日晋军方与淳军接战便轻易退走之举,倒是合情合理。且今日雾大,晋军挟裹羽族战船一事别无旁证,天启纵是得知羽族亦于今日出兵天拓海峡,亦不会将此事与晋国联繫起来。」 「将军可继续问了。」 叶增点头,接着说出他的第二个疑问:「据我所知,鄂伦部与羽族多年争端已决,而宁州战火能熄不易,云氏今次为何要主动撕破二族和平、再度开启战端?」 「我倒要反问将军:淳国南疆既已承平,淳王为何还欲举兵南下攻伐裴氏?」云蔻不待他答,便又冷笑道:「不过是因四字:国雠私恨。我羽族今亦如此。当初鄂伦部连年来犯,焚我森木、毁我家园,云氏阿格斯城邦世居勾戈山脉东麓山林,在数以百计的大小战争中皆是二军冲突的主战场所在。羽族与蛮族之战跨逾十数年,虽由各城邦共同出军联手抗击蛮族兵马,但云氏在宁州战场上的损失却是各城邦中最为惨重的。如今鄂伦部兵发瀚北,无暇顾及草原南部诸事,此正是我云氏跨海复仇、侵夺其地的大好机会。至于我与鄂伦部之间的私恨……」她的话语微顿,目光亦变得复杂了些,「我想以将军的脾性,必然没有什么兴趣多听。」 第85页 叶增沉默少许,抬目正视她,「便请夫人回答我最后一个疑问:此番淳军出海,在我帅舰之周还有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夫人是如何知晓我人在此船之上的?」 「将军若怕淳军之中有细作,则大可不必。」 「还望夫人据实以告。」 云蔻看向船下翻涌不息的海浪,有一丝犹豫之色自她面上骤然闪过。沉吟须臾,她终究还是坦然回视,平静地道:「不瞒将军,是我自己听见的。」 「将军或许知道秘术,但不知是否听说过飞风流音术——通习此术修为深厚者,甚至可以听见百里之内一人一物的动静。」她慢慢地道:「我今日能够得知将军在此船上,便是托赖这飞风流音术了。」 叶增未见有多惊讶,皱眉深思之后,竟道:「夫人此言倒是解开了我心中多年来的疑惑。当年夫人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手无先王调兵札子,又称先王曾留密诏与近侍,然王城中人皆被先王长子所杀,故而先王遗命无从得出。其时军情紧迫,我并未追究夫人是如何得知先王欲调河南兵马入京一事的,只是选择相信夫人所言,即刻提兵北上、拱立王上即位——今日想来,夫人当初必定亦是靠这飞风流音术得知王城中事的。」 云蔻点了点头,暗下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又貌似不经意地问:「将军知晓我是一儿的老师,却没有什么想再多问的了么?」 叶增触上她内蕴深意的目光,面色却波澜不起,「并无。」 云蔻不由微笑而轻嘆:「如此看来,一儿能够嫁与将军,亦是她的幸事。」话毕,她扬眉,「将军既已问完,便请将军践诺。」 此时风正大,叶增抬手抹去眉头一点凝霜,转而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夫人于我淳国有恩,亦曾教养内子多年,此番阵前比武欲以何为试,我叶增皆遵夫人之意。」 「叶将军果然大将之风。」云蔻亦毫不谦推:「既然如此,我愿与将军一试射术。」 叶增闻言不加迟疑,转身冲下方甲板上的亲兵喝道:「呈弓来!」 立时有数名士兵自下步上战楼,将所携弓箭置于二人面前。其中一人上前,将叶增平日里所惯用的佩弓呈上来,又将盛满箭的牛皮箭箙交至他手上。 叶增持弓挎箙,指了指由亲兵搬上来的数把弓,「夫人若不嫌弃,可从中择一而试。」 云蔻上前,毫无犹豫地挑了一把中规中矩的角弓,随即用手轻轻抚摸了弓渊一阵儿,状甚感慨:「将军或许不信,我已有二十年都未曾张过弓了。」说着,她缓缓引弦试弓,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娴熟,「倘是一会儿出丑,还望将军莫要笑话。」 「岂敢。」叶增定睛看着她的动作,问道:「夫人意欲如何比试?」 云蔻回头看向他的弓。那弓弓长六尺有余,角筋等处做工极为精良,一看便知是膂力绝人的上军之将所用。她遂笑了下,「叶将军勇武过人,能引十钧强弓;又自幼出身猎户之家,想必射术精湛。我不弹此调已久,若与将军比试射程远近、命中精度,定是置自己于下风。幸而我有良箭,可与将军比试射速。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悉听尊便。」 「那么,便以前方战船拍杆立柱顶端为靶,齐发而先中者胜。」 · 海风挟裹着雪雾从后急荡而来,像要将她掀翻入海一般猛烈。而她依旧站得笔直,不慌不乱地拢过长发,抚平衣袂,然后从腰间取下一只细筒,打开,又从中抽出一支长杆羽箭。 这支箭貌似普通,然而一旦细看,便可发现其用来制造箭杆、箭镞、箭尾所用的木、铜、羽皆与寻常箭矢不同。尤其是那箭尾的三棱雪羽,纤长绒密却又硬削非凡,绝非淳军惯见的羽箭所能相比。 云蔻抽箭的动作很轻,然而搭箭上弦的姿势却利落干脆,开弓一剎的神情更是决然,令周围的淳军士兵们莫名悚然。她微微扬起下颌,待看见叶增亦已搭箭张弓,便偏过头眯起眼,望向不远处的战船拍杆顶端,嘴角轻轻一翘,「叶将军,走一箭罢。」 话音方落,二人便同时松弦放箭。两支长箭迎着海上烈风之势呼啸而出,尖锐的箭镞穿透重重雾障,飞向前方在雾霭之中若隐若现的战船拍杆。 转瞬间,战楼上便有亲兵因太过惊讶而发出了低呼声——若循常理,叶增所用的长弓挽力远远大于云蔻所选的角弓,论箭速应当毫无疑问是他胜出才对,岂料他的这一箭竟会慢于云蔻所射出的三棱羽箭,从一开始便落后约一镞之距,而那支三棱羽箭更是借风速疾,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箭尾便已凌跃过另一支箭的镞端。 顷刻之间两支长箭已一前一后地飞近战船拍杆。云蔻似是自负必胜之心,微微笑着转头去看叶增,却见他脸色淡定,目光仍旧不移地盯着那两支箭。 下一剎前方羽箭镞端已触上拍杆立柱顶端,可它并未能如愿地射入那湿冷的重木之中,而战楼上的士兵们更是再度低呼,躁动比方才更甚——只见后面那支长箭的镞端精准地没入前方羽箭的箭尾,而后将它自尾到头地纵贯噼裂,最后狠狠地凿入立柱顶端。 被噼裂的箭杆碎木被海风遽然吹散,飘落入海,而那一根根纤长细硬的轻羽在风中久久地旋舞,不肯轻易掉落。 云蔻脸孔微僵,半晌才开口:「二箭齐发,我的箭虽先至却未入靶,将军的箭虽入靶却算不得先中——这一箭,我与将军算是平手。」她一边伸手欲再抽一箭,一边冷然道:「请将军与我再试一箭,以定胜负。」 第86页 「不必了。」叶增却摇头,然后将身上弓箭卸下,令亲兵收走,俨然无意再与她继续比试。 他随即转身,向后问道:「上战楼前,我曾令彭将军去东西两翼收兵,眼下彭将军人在何处?」 即刻有人出列禀报:「方才逻卒回报,彭将军已按将军之令,自东西两翼调兵向前十里,只待将军令下,便可与中军合围羽族船阵。」 闻言,叶增微微点头,士兵便垂首退后。 而云蔻神色已然大变。 「叶将军何意?」她几欲发怒。 叶增道:「我无它意,唯请夫人率船退兵罢了。」 「将军莫不是忘了方才答应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未忘。」 「既如此,为何我未败,将军却要我退兵?」 「夫人亦未胜。」 「我与将军平手,为何退兵之人不该是将军?」 「因眼下将被合围的是羽族船阵,而非淳国海军。」 云蔻冷冷笑道:「叶将军既是早已暗下命人调兵去围羽族船阵,何必又要答应与我阵前比武?仅是为了转移视线、拖延时间么?」 叶增摇头,「是为了让夫人不辱国命。」他神色坦荡,语气淡然:「夫人曾言此番为国不能不战而退,我便成全夫人,答应与夫人阵前比武。如今夫人已战,更不曾输与我,倘是主动率船退军,亦无人能说夫人有辱国命——只要夫人愿意找一个云氏今次不可去攻打鄂伦部南部港口的理由。」 「理由?」云蔻的脸色因周身的寒冷与心中怒意而显得极度苍白,她一手猛地抽出长箭扬起,锋利的镞尖抵上他的喉头,「理由便是将军趁我轻信将军之时调兵设围,又以此为要挟,使我不得不退军——」 「将军!」 亲兵们为她此举所惊骇,却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手腕一动,那利镞便会没入他喉间。 面对愤意难控、咄咄逼人的云蔻,叶增竟面不改色地对亲兵道:「拿舆图来。」 众人不知他意欲如何,然而却亦不敢违抗他的意愿,只得拿来舆图呈上前与他。 金属利器抵在喉间的触感冰凉尖锐,叶增却不曾退避一寸,右手捻住牛皮捲筒边角一抖,一幅清晰详细的潍海海域、军港、航道舆图便迎风展开在云蔻眼前。 他抬起左手,轻点与此处隔着一个天拓海峡的瀚州南部诸港,「这些鄂伦部的军港,夫人今次想要攻打的是哪一个?」不待她开口,他的手指又向西笔直地划入分隔了宁、澜二州的霍苓海峡,「蛮族人的港口易攻却难守,羽族今次纵算得手,却打算如何扼守攻下的港口?靠在潍海那头擎梁半岛的云氏么?」他又指向勾戈山脉东侧,「还是靠远在宁州内陆的云氏?纵使云氏长期派兵驻守港口,只怕夫人亦不会相信羽族能够抵挡得住蛮族人的反攻罢。」 像是本就没有打算让她回答,叶增又迳自开口:「无论夫人今次是要去攻打鄂伦部的哪个港口,都不可能守得住。羽族虽不好战,但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分不清。那么便唯有一种可能——夫人此番欲领兵北进,本就不在乎能不能守得住鄂伦部的港口。羽族天性并不喜战,逢遇战事往往都是被迫而为,偶有主动对外出兵之举,也多是另存目的,而夫人之前所谓云氏今次出兵仅是为了报仇云云,只怕并非全是实话。」 烈风将舆图吹得簌簌直响,亦将她脸上的怒意渐渐吹散。 须臾,云蔻收回抵在他喉头的长箭,恢复平静的面容更是异常镇定。她轻轻自嘲:「将军乃淳王帷幄之臣,我却欲于兵事之上欺瞒将军,确是欠虑了。」她又扬首,转望远处仍然游弋不进的羽族船阵,语气不无遗憾:「将军用兵筹策几无一失,看来我今日便果真只能率船退军了。」 「夫人倘不介意,」叶增却道,「或许能够向我直言。」 云蔻微顿,答亦坦然:「今次云氏出兵,为报旧仇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则是——羽皇快死了。」 为回避身后众人,她且言且上前,倚立女墙之侧,声音低下去:「将军应当知晓,羽皇一位向来只在羽族最大的三个家族——羽、翼、云之中流转。过去近二十年来,宁州云氏因蛮羽战争之故而势力大减,在羽族之中的声望早已大不如前。如今羽皇将死,云氏亦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无奈羽、翼二大家族势盛,云氏难有匹敌之力。而今日之云氏若想重新树立名望、获取民心,必得做出一些快意众心的事情来。攻打鄂伦部瀚南港口,并非是为了夺取蛮族人的土地——诚如将军所言,便是攻下了,羽族亦不可能守得住——而是为了表明我云氏对抗外敌的决心。因鄂伦部近来北面用兵,南部兵防较之从前削弱不少,而海战更非其所擅长,因此云氏才会决定自擎梁半岛出兵攻打其南面港口——只消能让蛮族人吃吃苦头,而让羽族民众知晓云氏出兵得胜的消息,便也够了。」 她又轻微喟嘆:「只可惜此番我奉云氏阿格斯城邦之主之命领兵出海,却在将军阵前受阻,无法如愿横跨天拓海峡,想来亦是天意如此。」 叶增一丝不苟地听完她所有的话,琢磨片刻,方道:「谢夫人肯向我直言。夫人若肯信我叶增,不如听我一策。」他再度展开舆图,指向晋国霍北西北方的海域,「今日羽族长舟虽为淳军船阵所阻、不能自此横跨天拓海峡,但夫人不若顺势率船东归,转道洄鲸湾,然后提军西进,兵叩鄂伦部瀚东港口——彼处与宁州西岸重港遥遥相望,虽不如瀚南诸港兵防薄弱,但蛮族人绝不会想到羽族会捨弃自宁州近港突袭的便利,而由云氏自澜州率船远航来袭。夫人若能善用奇袭之计,必能攻其不备,一役得胜亦非难事。」 第87页 云蔻面色不掩惊讶,半晌后又低眼笑道:「如将军所说,淳国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将军却为我出谋划策——此举是忠是义?」 叶增道:「王上仅答应鄂伦部由淳国海军助其控扼天拓海峡、保其南海门户无忧,至于瀚州东部海域,并不在淳国海防之内。夫人于淳国及王上皆有厚恩,倘若我此番令夫人鎩羽而归,致使夫人无功而受责,此亦非忠信仁义之举。」 云蔻将他紧紧盯住看了一阵儿,似有所感,可口中终却仅吐出一个「好」字。而她亦无意在楼船之上多加滞停,下一刻便凝翼展翅,沿来时之路向远处羽族长舟飞去。 · 「将军,」这时方有亲兵敢主动靠上前来,近身请他之意,「彭将军亲领右翼于东北方十里处,尚在等待将军帅令。」 叶增回首,「传令彭将军,让他放羽族战船向东退走。」 亲兵有些犹豫,却仍旧领命,欲退之时又被他叫住。 就听叶增在后吩咐道:「再请彭将军另派数艘轻舰,尾随羽族船阵,观其所向后回报。切记莫要让羽族发现。」 · 元光十年十二月初一,淳国大司徒陶询、大司空徐怀常、大司马邓甘谋作乱,为淳王当廷所制。诏夺三公爵禄、私兵、府僚,勒归各第闭省。自是朝中无敢谏阻淳王伐均之议者。 十二月十日晨,晋军兵犯沣峡军港,叶增遣师出海御敌。淳军连舰十余里,旌旆蔽天,士兵皆鼓譟争勇,晋军畏其威,见淳军帅旗乃旋走,未有敢留战者。 淳军未归即逢羽族来犯,叶增会羽军来使于帅舰之上,约以阵前较射,后以一箭退其兵,淳军皆勇之。 是役晋军未损一兵一卒而还,晋王以兵败不敌报天启,而裴沂竟不罪之。 元光十一年正月初八,叶增引兵还毕止,入见,淳王劳之甚厚,并赐金帛、将甲、玉剑、宝鞍诸物。 叶增辞曰:「臣受命出征,未斩一敌首,何功之有!且臣将兵在外,凡镇戍京畿、供给所需、使军粮不乏,皆在京诸臣之力也,臣安敢独膺此赐!」淳王遂遍赐京中重臣,与叶增如一。 淳王犹欲特赏之,叶增再辞曰:「运筹建画,出于王上;御敌战斗,在于将士;而功独归臣,臣何以堪之?请并赏北海大营将兵。」淳王乃从之。 正月十二日,又以叶增功高,议令其加领北面诸军,叶增固拒不受。十三日,除叶增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王诏既下,叶增不得已而受之。 【十八】 时入六月,叶府花苑池间莲荷正盛,翠柳枝下轻风习凉,池水波光粼粼,偶有锦鲤甩尾,溅起点滴水花。 宽长的藤椅上铺了丝枕丝褥,秦一倚在上面小寐,面色恬然安宁,高隆的腹部随着她的呼吸而上下轻微地起伏。 近处有几个婢女持扇侍立,皆不敢出声打扰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她。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能持续下去,伴随着不远处传来的孩童嘻笑声,秦一悠悠转醒,蹙眉睁眼。 一个幼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她的视线之内,径直向她所在蹒跚而来,可却没走几步便狠狠地摔了一跤。 婢女们倒抽一口气,纷纷上前,意欲将孩子扶抱过来,谁知却为秦一出言制止:「他自己会走。谁都不许碰他。」 果不其然,那个幼小的身影在地上滚了半圈后又哼哧哼哧地自己爬了起来,步子虽仍蹒跚踉跄,可却没过多时便挪到了她的藤椅旁。 「娘,娘!」他扒在藤椅边上叫道,意欲引起她的注意。几番未果之后,他黑亮的眼仁儿一转,便开始手脚并用地抓着椅腿儿向上爬,重重努力之后,终于得偿所愿,一头栽进那柔软的团花丝褥之中。 他圆嘟嘟的小脸从褥中探出来,双眼笑得弯弯,而两只小手更是放肆地摸上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嘴一开一合地乱叫:「妹妹!妹妹!」 秦一任孩子胡闹,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的男人身影,不禁无奈轻笑,「我还当是乳娘今日抱病,才叫他能自己闯入花苑之中。原来是你带进来的。」 叶增走近,挨着她身边坐下,将犹在乱摸娘亲腹部的儿子一把提过来,按住他不叫他再滚动,道:「你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便张口乱叫。」 孩子吮着手指,眨巴了一下眼睛,又试图去摸娘亲的腹部,发现不成之后便不再嘟囔,转而聚精会神地开始挣脱叶增的钳控,拼了力地想要从他掌中脱身出去。未几闹了一身大汗,却是寸功未成,他登时便将小身板绷得硬邦邦的,动也不动地赖在椅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秦一只觉好笑,道:「嚣儿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成天嚷嚷着要妹妹。倘是此番给他生了个弟弟,只怕会被他欺负死。」 叶增毫不避讳周遭婢女,探手轻轻抚摸她的腹部,良久未言。 她怀存嚣之时他人在边军,竟不知女子有孕会是这般艰辛,而她今次又是令他如此担心——连郎中来诊脉时都说,叶夫人此胎孕象略奇,才不过七个月,腹部便如寻常女子将要临盆时一般大。 秦一见他一直沉默,心知他在想些什么,便握住他搁在她腹上的手,轻声道:「你放心。生嚣儿之时你不在身边,我不是一样无碍?何况王上举兵之日尚且未定,你未必不能陪在我身边。依我看来,王上必然要等到齐凛回京之后,才会决定究竟何时出兵。」 第88页 自年初叶增从北疆拥功归京、被除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后,举朝皆知淳王此举意味着什么;而鄂伦部答应供给淳国的北陆战马自缔盟之日以来已陆续运来了近两万匹,这两万匹战马已被叶增尽数送往南面五大边营,并派专吏统管驯养诸事,将来一旦发兵,这些战马每一匹都将以最剽悍的姿态出现在战场之上。 如今孟守文所唯一要等的,无非便是齐凛出使宛州三国的结果。 提到齐凛,叶增不禁摇了摇头,「王上近来越发沉毅寡言,想来一半是因举兵南伐诸事,另一半则是因王后。倘若齐凛人在毕止,或许还能劝慰王上一二,他看男女之事向来明彻,胸中亦不乏奇谋善策。」 「我看却不然。王上与王后之间的事情,绝非旁人所能帮得了的。至于齐凛,」秦一忍不住微笑,「他自诩阅女无数,可将来亦难保不会栽在哪个女子手中。世间诸事本就难测,更何况是这情之一字?」 · 岂料秦一当日的这一句玩笑话,竟会一语成谶。 八月初,齐凛自宛州出使归京。而这个往日里神清俊朗、睿智善辩的年轻男子,今次竟是狼狈至极地回到毕止的。 而他在入城的当天,竟顾不得先入宫去谒见王上,便急匆匆又毫不避嫌地前来叶府、求见秦一,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叶夫人帮忙。 是时秦一本在歇息,但下人回报得急,她亦不好推诿不见,只得勉为其难地披衣而出,想看看究竟是何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叫一向处惊不变的齐凛都如此为难。 人至前厅,便见齐凛站在正当间,容貌身量一如往昔,唯神色透着一丝狼狈不安,竟与从前不像是同一个人。 然后秦一看见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年龄估摸不过十六、七,模样姣好,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齐凛一见秦一,活像是苦难之人终于看见了救星一般,上前匆匆施礼道:「叶夫人。我今日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个天大的麻烦,还望夫人千万帮忙。」 秦一止住他的大礼,挪步进去,心中亦有些好奇起来,「请说。」 「这个女人,」齐凛连头都不愿回,仅用手指指身后,微微咬牙道:「还请夫人留在叶府。」 「她是何人?与你又有何干系?」秦一睹他此刻神色,不由更加好奇。 「我不知她是何人,亦与她毫无干系。」 「那她为何会被你带回毕止?」 齐凛的神色愈见无奈,苦笑道:「夫人不知,她是我从唐国启程的那天早晨遇见的。当时她一个人缩在街角动也不动,我以为她是行乞之人,便施捨了她一点吃食,谁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一直跟着我不放了。我曾以为她是图钱,便拿出十个金铢给她,想叫她不要再跟着我,岂料她竟问我那是什么——夫人可见过如此奇怪的人?自唐都南淮到毕止的这一路上,她都从未离开我身侧十步之外,不论我是斥骂她、恐吓她、无视她抑或是欺侮她,她都不肯离去。我没有法子,只好管她吃喝住宿,将她一路带回毕止。」 说到这里他轻揉额角,面色有些痛苦,「夫人可以想见我这一个月来都是如何度过的。眼下既回了毕止,我需入宫面谒王上复命,断不能再让这个傻女人纠缠我不放——还请夫人帮忙,让她暂且留在叶府,但等我想出处置她的办法,再来接她。」 说罢,他躬身长揖,久未抬头,闷声道:「还请夫人帮忙。」 秦一没有即刻答应,只是转目打量起这个年轻女子。 她从始至终都静悄悄地站在原处,并未对齐凛这明显嫌恶她的态度有所不怿,反而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身上一瞬。 「你可有名字?」秦一忽而问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令她小小一惊,继而她略懵懂地转眼看过来,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模样倒有些傻乎乎的。 「霍塘。」 她开了口,声音竟极清明,彷如清泉般悦耳动听。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名字是老师给取的。」 「你的老师现在何处?为何你不去找他?」 「我随老师下山入城,可是却迷了路,再也找不到老师了。」她抬手指向齐凛,「然后我便看见他了……城里那么多人,只有他肯给我吃的。」 「你说的山,是什么山?」 她摇头,「不知是叫什么山,老师未曾告诉过我。」 「你除了老师,可还有什么亲人?」 她又摇摇头,神色有些茫然,「亲人是什么?」 秦一一时哑然,转头看向齐凛。 齐凛神色依旧无奈,嘆道:「不瞒夫人,我一开始以为她是装傻,后来才发现她是真傻。」 而这个叫霍塘的少女似乎连傻是何意都不明白,此时听见他这话,亦没有什么反应。 秦一眼中却立时瞭然,微微笑道:「你自幼便与老师在一直住在山上,在下山之前从未见过旁人。老师教你什么,你才会什么。是否如此?」 霍塘有些赧然,又忙点了点头。 「那么,你都会些什么?」 少女的目光干净透澈,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转而视向秦一因有孕而变得丰腴的体态。 须臾,她步上前来,突然伸手,不顾礼教地触上秦一浑圆高隆的腹部,在腹脐周遭轻触几下,又径直拉开秦一的袖口,将手指搭上她光裸的右腕。 第89页 齐凛在一旁看得愕然,忙以袖掩目,口中更是连连道:「夫人莫要怪她,她是个傻子,什么礼数都不懂……」 霍塘却出声打断他,「你这一胎是双生女儿。」这话却是对秦一说的。 秦一未作声,觉出右腕被她触碰的地方微微灼热,再触上她净如晴空般的眼眸,心中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问:「你会的,是医术?」 霍塘轻轻颔首。 秦一收手拢袖,却道:「纵是毕止最有名的医者,也不可能诊得出女子有孕是男是女——你倒要让我如何信你?」 「我不会说谎。」霍塘的目光依旧澄澈,抿抿唇,出言更是大胆:「不信,我可以帮你接生,到时便知你生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胡说八道!」 齐凛闻之怒不可言,俊逸的面庞微微扭曲。犹豫了一下,他又咬牙决意,面向秦一请罪:「此女言语不堪,冲撞夫人之处还望夫人莫要介怀。今日是我冒犯了,我这就将她带走。」 霍塘闻之,竟有些欣然地靠近他两步,欲随他离去。 然而秦一却回首招来厅外数名婢女,吩咐道:「将这位霍姑娘带去偏院好生安置了,未得我令,谁都不许陪她出府一步。」 婢女们知意,便上前来将霍塘搀住往外走。 起初霍塘不肯,拼命挣扎着,眼神粘在齐凛身上不放,神态焦急得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齐凛则像石人一般伫立不动。 末了秦一上前,轻声抚慰她道:「叶府的吃食,要比他在路上给你的那些美味多了。这里不仅有吃食,还有你平生未曾见过的华美衣物,以及只有淳国才会出产的珍贵药材。」待见霍塘抗拒的神色不那么坚定,她便瞥一眼齐凛,又道:「至于他,你也不必担忧再也见不到。只要他得空,便会常来这里看望你的。」 齐凛霍然抬眼,满面不情愿。 秦一却不理会他,只是微笑又问:「如何?」 霍塘神态渐渐松软,终于抿唇点了点头,乖乖地由婢女带了下去。 「谢夫人帮忙。」齐凛再度俯身作大礼,长长舒气,这时方有一滴汗珠自他额头滚落。 秦一淡淡望他,「你也以为这个女人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不是么?」她微触腹部,又道:「或许我这一胎果真便是双生女儿,不是么?」 齐凛抬起头,神色微微有些僵,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自南淮至毕止的一路上,你不见得真的没有机会抛弃她,可你却没有这样做。而毕止城中亦未必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可你却一定要将她送至叶府来。若非是你揣度她将来或许真的可为利用,你又何必会惹这麻烦?」秦一挪步坐下,许是因孕中疲惫,她言语之间亦露出少见的责备之意来:「你出身大富之家,商人重利自然无可厚非,但她是人而非物件,你的算计之心未免过甚。」 齐凛久久地沉默。 「罢了。」秦一见他不言,便又轻嘆:「你甫回毕止,不入宫去复命,却久滞叶府之中,倘叫王上得知,亦非好事。」 【十九】 「王上近几个月来几乎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去栖梧殿待上一阵儿,等同王后一道用过晚膳之后才会回政殿继续处理国政军务。」 内侍声音平和,言词滴水不漏却又引人遐思。他一边将齐凛向王城深处引去,一边向其解释为何孟守文此时人不在政殿之中。 二人的步履惊飞地上散栖的鸟雀,宽敞的城道皆被晚霞流光所笼盖,一应斑斓。齐凛抬首望向渐渐西落的日头,虽不急迫,但难免好奇,「你是说,王上入夜之后却不留宿栖梧殿中?」 内侍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齐凛心中更是讶然,「是因王后仍然对王上有所抗拒?」 「倒也不然。」内侍因知他深得孟守文器重,对他亦无所相瞒,「自去年冬日三公当廷作乱一事之后,王上与王后之间的关系便日渐和缓起来。至眼下,王后对王上早已没有当初的排斥之意了。依小臣看来,倒是王上不意轻易破坏与王后之间这难得的和睦。」 齐凛无言走了一段路,又问:「既然如此,那么王上每日去栖梧殿又都做些什么?」 「有时是教王后写字作画;有时会陪王后去骑马;有时政务繁忙,便带了朝臣奏本去栖梧殿批覆,时不时与王后说上几句话;有时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去栖梧殿睡上一觉。总之,王上必得每日都去见王后一面,才能心安。」 齐凛闻之哑然。 半晌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我却未曾想过,似王上之人,竟会对一个女人有如此耐心的时候。」 · 因近傍晚,殿中便不如日间那般燥热。 宝音立在镜前,手拿一片司饰局送来的珠翠面花,略为好奇地仔细研究着这物件。 不防身后踱近一人,探臂从她指尖抹走了那片面花。 宝音回首,正眼便见孟守文一身阔袖宽袍站在她身后,高高的身影遮蔽了殿外的霞光。 「你来了。」她毫不惊讶,反而沖他微微一笑。 孟守文无声地打量她的脸庞,然后又拈起一片面花,将这一对做工极尽精美的珠翠面花贴在了她两颊笑涡处。 「好看么?」他按住她的肩头稍稍用力,令她转回身子,面向妆镜。 宝音瞪大了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脸上贴了这东西后显得分外古怪,禁不住笑出声来,反问他道:「好看么?」 第90页 孟守文亦笑,点了点头,「好看。」 「你捉弄我。欺负我不懂你们华族的东西。」宝音不信他的话,抬手便要将脸上的面花揭去。 他不拦她,亦不多解释,仅笑着看她有些懊恼地将这一对并非寻常女子可用的面花揉碎了扔在一旁。 如今的她虽已逐渐愿意在平日里穿戴华族衣物,但对于这些东陆王族世家女眷惯用的妆饰却仍蒙昧不解,亦不见她乐于如同旁人一样用这些物什来装扮她本就美丽无双的容貌。 相较而言,她对于华族文字书画的兴趣却要大得多。 与她初入淳国王宫之时相比,眼下她口中说出的华族语言已是流畅许多,而在孟守文的悉心教导之下,她已能提笔蘸墨、工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字句。 他曾问过她为何独对这些感兴趣,她想了一想回答说,她愿意尝试着去多了解他一些,也许这样做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话无法不叫他欣喜,亦证明了她已不如早先那般抗拒戒备他。 虽知她对他的感情还远称不上喜欢,但这初浅的信任已表明了她的态度,而他更是明白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出这些改变的原由—— 因她相信,他能让她见到母亲。 · 「这些东西送来是做何用的?」宝音指了指那已被她揉碎了的珠翠面花和搁在一旁的青玉珠排耳环,神色探究。 孟守文回答道:「是供你在郊祀谒庙之时着祭服所用。」 宝音略茫然,「郊祀谒庙?」 「祀天、祭祖。」孟守文转身负手,望向殿外远天霞彩,「乃是东陆国逢大事时所行的王家吉礼。」 「何等大事?」 「譬如改朝,譬如登基,譬如举兵。用以求得天地加证,先祖庇护。」 宝音微微蹙眉,仿若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发兵了。」她轻轻抚摸那耳环,喃喃道:「我父亲每逢出兵前也会做些类似的事情,虽不比你们的仪典讲究,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杀牲祭天,然后——便去杀人。」 接着她抬眼,「我不会去的。」 孟守文回头看她,目光悠然转冷,「你是我的正妻,更是我淳国的王后。你不得不去。」 宝音与他的目光对视,却无意改口。 这是二人大半年来头一回冷颜相峙,而所为之事又是如此不可相退相让,一时间栖梧殿内幽静无声,连殿中映落的晚霞亦褪了颜色。 恰在此时有内侍前来,在外叩禀,「王上。齐凛回来了,眼下正在政殿恭候御驾。」 · 此时天色半黑,殿内升满明烛,孟守文足踏烛光入内,而已等候多时的齐凛亦在一殿烛影中俯身叩拜,恭行大礼,「王上。」 虽足有九个月未见,孟守文待他却如朝夕相对之近臣一般,仅简简单单地问:「如何?」 「臣幸未辱命。」 齐凛双手呈上一个方正的漆木书匣,「此中有宛州平、唐、楚三国国书。三国国君皆愿从王上出兵兴讨天启伪庭,驱逐裴氏贼子,匡复大贲社稷。」 孟守文面无喜色,又问:「有何条件?」 齐凛道:「三国愿淳国先出兵,一旦兵过岐水,三国必会集军北上、兵叩阳关,以援淳军北面声势。」 「倒是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孟守文冷声道,「倘是淳军不敌均军,连岐水都过不了,宛州三国亦不必赔上自家精卒与惹怒裴氏的风险。」他缓踱两步,低哼一声,「但也未免太小瞧我淳军,小瞧叶增了。」 齐凛先是点头,继而又微微摇头,「臣睹宛州之势,三国之间亦存罅隙,恐怕三国国君如此计议,亦是因有一己苦衷。但不论如何,天下已知王上有南图之志,淳国当速发兵,以免为裴贼占得先机。」 孟守文颔首,看他一眼,「此番你有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齐凛顿思,又缓缓俯身叩首,答:「淳国出兵南伐,臣愿随大军并行。还望王上赐诏。」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追随叶增。」孟守文盯住他,「军中向以战功立英名,你一介谟臣,不怕委屈?」 齐凛摇头,「侍奉王上固然能够更为轻松地披功受赏,但国家逢战,我辈须尽一己之力。待天下承平、王上功业告成之后,臣自当愿意重新侍于王上身侧。」 「只是可惜,」孟守文笑着轻喟,「我本想待你此番归来之后,再替我去澜州跑一趟的。」 「澜州?」齐凛皱眉,有些不解,「王上此意为国为私?」 孟守文不答,却问:「你可知年初羽族云氏自澜州擎梁半岛出兵,偷袭鄂伦部瀚州东部海港之事?」 「臣在宛州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 「羽族云氏出兵远航、迂回奔袭,一役攻破鄂伦部四大港口。远在瀚州中部的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接到战报后,竟亲自领兵,策马急赴瀚东诸港,会云氏守军于海疆之上,而后竟不战而退兵,拱手将四座海港让给了羽族。想以哈日查盖之骁悍不屈,此事可算甚为离奇。但更为离奇的则是,据传云氏的领军之人是一个女人。」 齐凛的眉头皱得更深,不知孟守文何故对蛮羽二族的战事如此上心,然而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登时愕然,「莫不是……」 孟守文兀自继续道:「云氏经此一役,在羽族之中的名望大振。四月中,羽皇因病薨逝,宁州羽族阿格斯城邦之主云弘肇顺理成章地被诸城邦拱选为新一任的羽皇——」 第91页 他这才正目看向齐凛,「你向来聪睿,我亦无意多言。欲让你去一趟澜州,本是为国,亦是为私。但你既然请命随大军南下,此事我会另择人选。」 齐凛压住心中惊潮,却觉有些话不可不说:「王上既以南面用兵为重,此事不若暂缓图之。待南面大业垂成之时,再诏臣赴澜州亦来得及。再者,王上已近而立,虽有雄主之命,却无一子息,此事不可不忧。臣听闻王上至今未曾在栖梧殿内留宿过,以为王上不若恩泽其余姬妾,早生子嗣以定国臣之心。」 他说罢便俯首待责,谁料却久久都未听到孟守文的声音,不由逆颜抬眼看去,就见孟守文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烛影里,脸色似乎从未变过。 「你是真忠臣。」孟守文终于开口,话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无,「其实身在国君之位,此事我本就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他偏过头,又淡淡地笑了,英俊的脸庞被烛火映得明亮非凡,「但我偏就想在此事上任性一回,你果真以为不可?」 · 元光十一年八月三十日,叶增上表,请出师伐均。 淳国文武云起附其议,以淳王乃贲室支裔,可继社稷大统,当为天下诛裴氏伪庭。 淳王亦以均廷为不可共生之仇雠,遂从众意,郊祀天地、告谒宗庙,出檄文,论裴氏以臣弒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三大罪,诏以鹰沖将军、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叶增为帅,督诸军南下伐均。 齐凛奏请随军南下,朝中文武或有疑其不臣者诘曰:「举兵南伐、戮灭裴贼,当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 齐凛曰:「无毛锥,则军粮从何而出?」 淳王笑曰:「善。」遂允齐凛与大军并行。 另敕淳国诸镇,凡兵甲钱谷,但见齐凛文书立皆禀应,若有不从者,皆以里通敌寇之罪论斩。 或曰:「王军南下,裴氏必诏澜州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王军之路。当出兵先伐澜州三国,以绝天启援路。」 叶增奏曰:「今澜州称兵为王患者,皆以倚奉均廷为名,王不如早灭均以绝人望。若使先伐澜州,则恐为均军断后、成首尾相围之势;不若集兵直取天启。王苟肯信臣,臣必为王定天下!」 淳王曰:「我为将军所救,乃有今日之王业,岂有不信将军邪!」又曰:「古有云:『将在军,君不御者胜。』将军将兵在外,遇急可从权处置,不必往奏毕止,徒误军情。」 叶增乃奉诏谢曰:「疆场之事,臣愿竭尽愚驽,庶不负王恩。」 淳王亦敛容谢之。 朝中文武睹其君臣相得若此,亦颇慨嘆,皆曰:「王、将相知不忌,淳国当坐天下矣。」 【二十】 九月初一,秦一诞下一对双生女儿。 · 是夜正是大军出发前夕,叶增闻报即刻驱马归府,人在产室院外守候了足足两个对时,才听见两声柔弱的婴儿啼哭声自内传出。 当稳婆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来给他瞧时,他几乎不敢触碰襁褓,生怕自己的力道会伤了这两个幼小柔软的小东西。 「夫人虽是早产,但好在千金无碍。」稳婆笑着道。 叶增这才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两个女儿,眉眼间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小心。然后他不顾产室忌讳,硬闯入内,走至秦一身边,俯身拾袖擦了擦她脸庞上的汗水。 秦一睁眼,看见他不觉惊讶,转眼又看到他臂弯中的一对女儿,不禁微笑:「名字我已起好了。额角有硃砂痣的这个叫存嘉,另一个则叫存颀。」她此刻疲惫不堪,声音微弱,又道:「既是在你出征北海时得知有孕的,小名儿不若便叫小舟与小帆罢。」 「你天明出征,眼下当尽早赴营。此处亦非你应待的地方,快些出去罢,免得叫人来赶。」她说着,便悠然合上了眼,未过一瞬便睡着了。 叶增伫立片刻,心知她并未真的入眠,为的只是不误他的军务。然而她的呼吸绵长,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离别的难过。他便垂下眼,半晌后弯腰,将襁褓中的一对女儿缓缓地搁平在她身边。 步出院外没几步,便见存嚣扯着乳娘的裙角在外耍赖、不肯回屋睡觉,口中嚷嚷着要妹妹,待见他人影,登时便冲过来,「爹爹!」 叶增将他一把捞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见他兀自用小手好奇地拨弄自己肩头的甲片,声音顿时变得有些喑哑:「记住爹爹的模样。待下一回见面,恐怕你已能拿得动剑了,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认得出爹爹。」 · 齐凛则是因奉孟守文王谕,前来叶府代为贺喜,顺便一会叶增,与其共赴城南大营。 在他于府院中等候的时候,霍塘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的到来,立时便从内院之中小跑前来,全然不顾女眷入夜之后不应擅见外客的礼数。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脸庞潮红,眼眸清亮,笑嘻嘻地道:「你是来看望我的?」 齐凛避之不及,又不好出言驳她,只得默不作声。 霍塘依旧笑着道:「你瞧,叶夫人此胎果真是一对双生女儿——我早就说过,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又拉了拉他的袖口,不无遗憾道:「可惜他们不肯让我替她接生,说是未婚女子哪里能做得这种事情——可是又为何做不得呢?」 齐凛瞥一眼自己被她抓在手中的阔袖,心道只怕你连男女有别这个词都从未听说过罢。 第92页 霍塘瞅着他的眉眼,有些困惑于为何他一直不肯与她说话,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他的衣袖,匆匆忙地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塞进他手中,有些赧然道:「这些时日来,叶夫人教了我不少以前我从不知晓的事情。你是不是因我曾经白吃白喝地跟着你一个多月才不愿理会我的?」 齐凛低头,就见掌中被她塞入的都是些女子所用的朱钗钿簪、耳铛臂钏之物,不由扬眉,终于开口:「此为何意?」 霍塘小心地观察他的颜色,解释道:「这些是叶夫人赠予我的,可是我却不知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但听人说,这些物件值不少钱,想必可以抵得上我白吃白喝的那些了——你愿意理我了么?」 齐凛捧着这堆他无所能用的女子饰物,脸孔一时变得更加僵硬。 霍塘只当是不够,不禁有些焦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又丧气道:「你且先拿着这些,待你下次来看我时,我再继续还你——可好?」 「下次?」齐凛略不耐烦地抬头,欲将手中的东西尽数还给她,却触上她如月辉一般干净柔和的眼波,当即微怔,不由忆起秦一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她是人,而非物件。 他遂平静了心绪,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收入自己的袖袋中,「这些够了,下次不必再还我了。更何况我将从大军出征,下次再见到你亦不知会是何时。」 说罢,他转身欲走,可衣衫却被她在后面扯住,耳边传来她欣喜兴奋的声音:「出征?带我一道去可好?」 齐凛有些头疼,却仍逼迫自己耐着性子拒绝她:「不可。」 「为何?」 「大军之中不留女眷。何况你一个女子,随军出征能有何用?」 「我啊,」霍塘的眼睛眯起来,神色天真,「我可以为在战场上受伤的人诊脉治伤——我知你又不信我,可是我真的从不说谎。」 齐凛的耐心终于在此刻被消磨殆尽。他微微用力,拽开她的手,抬脚离去前冷然丢下一句话:「既然你有诸多能耐,何不先去诊视一番早产体虚的叶夫人?也算是你对她肯收留你而致的谢意了。」 · 睡眼朦胧中,床前忽而闪过一个身影。 秦一有些乏力,以为是哪个婢女进来送水食,便懒怠睁眼。可不多时,却听见耳中传入少女的轻絮声:「……好像仍未睡着呢。」 她脑中骤然清明,不解霍塘是如何能熘进来的,欲睁眼,可右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感到手臂内侧传来一阵熟悉的微灼感,继而又有莫名的困意在一瞬间向她扑袭而来,令她来不及说出一字便沉然睡去。 少女久未松开她的手腕,喃喃道:「你的丈夫要领兵出征,想来你心中定是非常捨不得他。不若早些睡过去,待一觉醒来,心中便不会觉得那般难受了。」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停了停。她皱了皱鼻尖,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可是,为何我看见那个人要随大军出征,心中也会觉得非常捨不得呢?」 另一侧,襁褓中的女婴忽而啼哭起来。 少女纤眉一挑,撇开那奇怪的心绪,探手将襁褓抱了过来,有些顽皮地按了按两个女婴的幼嫩脸颊,小声道:「你们的娘亲在睡觉,莫哭,莫闹。」 婴孩经她轻触,竟真就不再啼哭,双双安然睡去。 她复又将襁褓搁下,然而收手之时却不小心碰到枕下的一块硬物。好奇心唆使她将那物件拿出来,对着屋内昏光一瞧,见是一枚镂有云纹的石镯。 少女仔细辨别那上面的纹路,不禁轻蹙眉尖,低头,重新将手指搭上秦一的手腕。 良久,她收手,神色不掩讶异,小声自顾道:「原来是太阴——密罗一链的秘术……莫怪会致早产。」 那一枚石镯被她握在在掌中翻转一圈,其上云纹随之流转,似有万千变化于其中,而她微微笑着道:「想来这便是老师所说的『念画印具』中的『法器』了罢。」 【二十一】 元光十一年九月初二,叶增奉诏南伐。 出京之日,设禡祭于毕止南郊,张幄帟,置军牙,竖六蠹,用大牢祭天。礼毕,军中将士山呼攻伐必克,士气如虹,锐不可挫。 令以河南大营张茂为前锋使,西川大营许闳为西南招讨使,夏滨副之,剑阁大营石催为东南招讨使,刘行周副之,共将兵六万,张茂出隶云,许闳出庞关,石催出新阳,各领兵向南,以击均庭岐北诸镇。 又令永沛大营唐进思将兵二万出子平谷,横军锁河山前,以备澜州之援。 叶增自将五千天翎军,督河北、河南诸营水师过菸河,浮定河而下,与石催等部水陆夹道并进。 · 裴沂闻淳军南下,急诏澜州晋、休、彭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叶增大军之路。 密使三过锁河山,皆为唐进思陈兵所获。 裴沂遂遣使自雷眼山脉入澜州,往报三国。三国虽奉诏集兵,然军情既误,叶增大军已过锁河山径,三国竟未能之阻。 唐进思奉令出兵进击三国合军,大败之。三国退屯关内,驻军以观中州战势。 · 叶增遣张茂所部前锋倍道兼行,二十日过岐水,均廷诸镇闻其名则望风而降者凡十二座。 张茂御众严整,将校小不从命,即以军法加之,士卒所过,犯民田及系马于树者,皆斩之。军中惕息,莫敢犯令,故所向必克。 第93页 叶增自毕止督军过岐水、入均廷重镇应灵,兵不血刃,皆张茂之力也。 · 宛州平、唐、楚三国闻淳军过岐水,乃集兵三万北上,为阳关均军所阻。 三国以阳关险峻难攻,又恐力战失兵、为它国所噬,乃共议屯军关外。 均军阳关兵力虽盛,然为三国屯军所制,竟不敢抽兵北援。 · 元光十二年正月十六日,许闳过古戈壁,兵叩均庭重镇临封。 临封城高堑深,三面环河,古为兵家所重。临封守将王钦悍勇有谋,闻淳军将至,令麾下坚壁清野,婴城固守,拒不出战。 许闳乃设长围于城外,遣使报叶增,讫增兵合围。 叶增领军亲赴,于城外招降之,晓以王道、许以重用,皆未果,乃退军十里,合长围而守之。 逾三月,叶增度城中水粮皆匮,即遣士卒射箭入城头,告曰:「将军之忠义,我今愿全之。」遂命攻城。 【二十二】 许闳亲领麾下八百精骑,登上临封城西南五里处的高丘。 坡南背风,无风沙障眼,目之所及处,皆尽清明。 许闳立马山巅,举目环视山下临封城外四野。 淳军的数千顶营帐如同被人精心布局过的棋子一般,规则齐整地散布于临封外城北、东、西三面,独留了城南一个缺口未合。营帐内外分别筑有两道长垣,将大半座临封坚城隔着护城河堑严密地围了起来。 这种兵帐在内、里外双城、形似蚰蜓的淳军夹砦,对内可以防止敌城守军向外冲突,对外则可以抗拒敌方前来救围的援军,乃是叶增当年挂帅河南军前时所创,故为其旧将部曲如许闳、张茂、石催等人所熟悉。这种形制的兵砦当初虽未能在收复淳国河南失地数役中用到,但在此番淳军南伐围守坚城之时被诸路大军屡次使用,因其战场收效非凡,更为淳军士兵们尊称作「将军砦」。 此次围守临封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许闳兵临城下之初,便已令麾下人马按夹砦之制设围于城外;待到叶增领兵亲赴此地后,因见招降王钦未果,便勒令所部与许闳人马于城外合围,彻底封死了临封城内向外奔援的一切通路。 而眼下临封城南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长围缺口,则是叶增今晨命令围守城南的淳军撤兵毁砦所致,竟是故意主动让出了一条出路与临封城内的均军。 他的这一道帅令,虽无人敢不从,可却让不少淳军将兵们心生疑惑。 与这些只是敬闻叶增之名、从未随其征伐疆场的西川大营将兵们相比,许闳却能略微猜出他的用意一二。 北望城野,可以清楚地看见城北的淳军已在为攻城蓄势,冒着城头密集的箭矢而往来填埋护城深河,更有一队队的士兵们自东西两面的夹砦中推出这段时日来就地建造的各种攻城器械,集中运往临封外城北边。 许闳挽住马缰,又转首看向城南远方。 遥探云际,隐约可见蓝天之下有细末般的轻尘卷扬。若是眼力好的人,或许还能依稀辨出轻尘之下笼罩的是一群正在急速移动的莽莽黑影—— 那是均军正在驰向临封的数以万计的援军。 更是许闳亲领八百精骑登上这个山丘的原因所在。 · 这一日是元光十二年四月十六日,淳军已在此围城整三月。 被围整整三个月,临封城内的均军宁可冒着水食皆尽的风险,也未曾主动向外冲突过一次。 淳军于城外驻围整三月却未有所举,军心难免躁动,直到今日清晨,叶增才令麾下士卒射箭入城头,下达了正式攻夺临封城的军令。 而在整整三个月后的此时,均廷发往临封的援军终于姗姗而至。 临封城内的王钦所部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定地婴城自守,并非恃城坚固,而是倚仗援军必至。 淳军之所以拖到今日才发起攻城之势,是因叶增一直在等待均军援兵的到来。 而均廷纵是在北面战场多有失利,也依然咬牙自南面诸镇调集了数万兵马驰援临封,无外乎是因为—— 此城必救。 · 中州的帝都盆地为黯岚、锁河、雷眼、铭泺四座雄山自东、西、南、北所环绕,天启城正位于盆地西南部。自天启往北至铭泺山脉,共有二十三座重镇分布于帝都盆地之中,因天然地势之利而起到了摒挡外袭、拱卫帝都的作用,一直被大贲朝历代皇室称作「帝都二十三卫」。 裴祯在废帝登基、号立均廷之初,更是自澜州三国徵调了数万精兵,用以屯戍这二十三座重镇,亦曾对臣下放言称:「我今踞天启帝位,南有阳关雄险锁钥,北有二十三卫坚城精兵,天下人慾夺我位者,纵拥十万甲士,亦当用十年之功耳!」 临封城则位于自古戈壁东南边缘至铭泺山西北一带的平坦高地之中,西望黯岚山、东邻铭泺山、南镇当阳谷,正是从北向南进入帝都盆地、兵薄帝都二十三卫的唯一军事重镇。 在淳军南伐的三路大军之中,张茂所率之中路军及石催所率之东路军皆自攻城略地、所获颇丰,唯有许闳统领的西路军因奉叶增密令,自出庞关以来一路皆无所攻取,反而绕过有均军驻守的诸镇,径掠西疆,横穿古戈壁沙漠,如同一把薄刃轻刀一般笔直地插入临封城下。 第94页 为的便是实现叶增在南伐之初所定的「集兵直取天启」这一进取之策。 先以唐进思的二万兵马横挡澜州三国援军,再以张茂及石催共四万兵马在菸河以南、铭泺山以北的战场上牵制住均军的北部主力,如此一来,许闳所部便可放心地进兵帝都盆地,而不用担心背后会有敌军援兵追袭。 攻下临封,便等于为大军打开帝都二十三卫的北面门户,而淳军一旦南出当阳谷,天启均廷可以倚恃的地利便又少了一个。 这便是为何叶增会领军亲赴临封城下。 亦是均廷必会北救临封的原因。 然而叶增此役想要的,却远远不止是攻下临封如此简单。 否则不会在明知援军必至的情况下,仍令淳军在围守临封整整三个月之后,才下令大举攻城。 · 天色渐暗,远方的轻尘亦渐飘重,均军援兵的前锋旗帜已能遥见。 许闳又定睛远望一阵儿,随即翻身下马,指挥随他登高此处的校兵们将携带的数百面青底白字「叶」姓帅旗在山坡之上插满。 然后他又亲手握住一桿象徵大军主帅所在的黑色纛旗,将其用力竖稳在自己驻马之地。 晚风猎猎,漫山遍野的淳军帅旗迎风生威。 许闳解下战马鞍下的牛皮酒囊,拔去木塞,仰脖烈饮一口。火辣辣的琼液一路烧进腹底,他吐出一口浊气,望着南面越驰越近的均军人马,微微一咧嘴。 若以常理论,均军援兵前锋一路疾行,为解临封被围之困,所奉之令必然是兵临即战,务必冲破淳军封锁,突入城中,与守军会合,以便在后续大军开到之时能够自城中里应而出,内外合围淳军人马,如此方是取胜之道。 然而今日围守临封城南的淳军及兵砦皆已撤毁,此时展现在均军援兵前锋人马眼前的,竟是一条能够笔直通向城内的坦道。 任是谁见了,都会立时怀疑这是淳军用以设伏打援的圈套。 果然,许是已遭探马回报,均军援兵前锋兵阵被勒令逐渐减速,最后在距离许闳所在城南高丘不到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似乎是踯躅了片刻,为保稳妥起见,均军人马竟整阵后撤,直退到城南十里之外,才就地扎出一片双月营,接着又沿营周立起长枪大旗,为后面将至的援军主力标识前锋所在。 · 未过多时,天便尽黑。 临封城北的淳军攻势亦已收停,各部鸣金收兵,回砦歇息。 许闳此刻目色笃然,在山头远眺着那一片仍在匆匆搭建中的均军营砦,不由自主地摇头嚯笑了一下—— 却不知过了明日,这群自以为看穿了城外淳军伏计的均贼尚还能活几人? 【二十三】 初春的深夜,山风凛然割面。 许闳麾下的八百精兵皆已在山上支帐入眠,他则露天卧在山头草地,眼未闭,盯着头顶天幕上的繁星,兀自思量着。 忽而身旁踱来一人,靴尖触入他的视线之内。 许闳目光一闪便看清,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冲来人笑笑,「叶将军。」说着便要恭行军礼。 叶增止住他,简单道:「坐。」 二人便就席地并肩而坐。 自高处向下看去,整座临封城在夜色中的幢幢巨影令人心生压抑之感。天上繁星微烁,映衬着南方远处闪现的点点星火,于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许闳抬手指了指南面,「依这情形看,均军援军的主力在天明之前便能集结完毕了。」 那些在远方平原上间或涌现出的星点之火,正是扎堆似的向此处开来的均军主力人马所持的火把。 夜晚深静,隔着数里之距,仍旧能听见随风远至的战马嘶鸣声。 在夜里行军却不禁火光、不噤马声,俨然是均军并不在乎被淳军人马探得其所向及所在。 因仗兵马数众,故能如此自大。 叶增顺他所指远望,竟微露笑意,「若均军果真能在天明之前集结完毕,此正我求之不得之事。」 许闳摸出酒囊却未饮,闻言若有所思,良久后亦笑着喟嘆:「将军用兵之心性,竟是七年来从未变过。」 说着,他稍稍侧首,去望叶增面容。 清冷夜色中,叶增眉眼平静,蒙有沙尘的脸庞毅色分明,连带嘴角那残存的一点笑意也透出丝强硬与坚决的意味。 仿佛除了他这一身象徵着淳国军武至高权位的将甲之外,一切皆与七年前 二人初见的那一夜无甚差别。 那一夜,淳军万余人马皆在败退之中,河床之上尸血满覆,唯有那个冷硬刚毅的年轻校尉如同疯了一般地弃马逆阵奔行,欲以一人之力去伏袭均军主将梁隐的帅船——为的只是不想再败。 而今想来,自己当初应是被他那貌似激狂的想法举动和那波澜不惊的自信冷静所慑,继而心甘情愿地随他共赴战场——这种出于本能一般的信任,在其后七年间的每一场战役中又屡屡重现。 不论面对的敌军有多少、不论战场情势多么不利于己军、不论他的用兵之策有多胆大疯狂,自己都从未怀疑过他一分一毫,更相信只要是他挂帅军前,淳军便无不胜的可能。 非止是自己,试问但凡追随他出入过战场的人,又有谁不是全无悔意地信任他!七年来叶增将令所下,麾下无所不从,多数时候甚至连问一言他令出何意的人都没有。 第95页 这种信任在旁人看来是何等的盲目又是何等的荒谬,但许闳却清楚,虽然叶增次次用兵击敌皆似险锋,但却没有一次是未经深谋考量过的。 · 此次南下围攻临封城亦是如此。 二人麾下不过两万五千余兵马,所将面对的却是固若金汤的临封坚城、城内的一万守军以及正在从南面驰援此地的四万均军。 然而淳军集结于城外的军队中骑兵足足占了六成——这些士兵多是叶增两年前南巡诸军时亲自擢选出来交由亲将密练的精锐,所配战马亦是自鄂伦部跨海运来的北陆良骏——这些轻骑虽能耐苦疾进、自庞关南下横穿沙漠、直达临封城下,却无法如步卒一般被用于强攻坚城之上;又因需长途奔袭而不能装备人马重甲,故而在城外面临数万敌军的野战之中,亦无法如重骑一般发挥冲锋催阵的骇人威力。 均军此番内仗坚城、外倚重援,对来犯淳军亦存有势必尽剿之心,想必正是因见淳军之中轻骑甚多、在眼下的战势之中不足为虑。 · 「末将知道将军此番所图为何。」许闳冷不丁道。 「唔。」 叶增神色不变地应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其实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用兵强攻临封。」许闳说道,抬眼去望黑夜中的临封城墙,「淳军围守临封逾三月,并非是要等城中水食竭尽后再攻,而是要『困其必救』——将军此役的真正目标,乃是裴沂自南面帝都二十三卫所抽调北援的四万大军。淳军自北向南战线横跨数千里,齐凛在北面为了筹饷督粮已是殚精竭虑,铭泺山以北的战场因仗有河北、河南二营水师顺铭泺河及定河运粮军前才得以维稳,然而将来大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失去了河运的便宜,这后方粮草一事便是大难。战事拖得越久、战线拖得越长,于淳军而言便越为不利。将军此番亲赴临封城下,其实是欲用自己做饵,引均军自帝都二十三卫调集精兵北援临封,若能藉此役而一举剿灭均军北援兵力,则均廷在天启以北的兵势便将受到大挫,帝都二十三卫徒有坚城却无重兵固守,淳军南进必是易如反掌之事。总而言之,将军所图的,便是一个『快』字。」 叶增一直安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后亦不予置评,只是转目看向依然星火不断的南方平原,道:「我今尚未南出当阳谷,便能与帝都二十三卫的均军精兵战于平原野地,真是幸甚。」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山崖之边,负手又道:「其实以均廷十多年来在帝都盆地的经营,若是能够倚仗重兵固守帝都二十三卫,抽兵驭民筑关于铭泺、黯岚二山,纵使淳军攻破临封南下,又有何患?可惜裴沂运筹之度远不及其父,裴祯倘是未死,是绝不会允让二十三卫中的精兵出城北援的。」 然后他回头,问道:「明日山头之事,可准备好了?」 许闳起身点头,扬臂指了一圈这山上四下满布的「叶」字帅旗,答道:「但凡是长了眼睛的均贼,遥见这阵势,必都会以为我军主帅扎营在此山之上。随我共登此山的八百精骑虽不算多,但个个皆是出入过战场的锐卒,将军可放心。」 「好。」 叶增便不再多问,转而将目光放向临封东北处。 此刻那里一片漆黑,淳军的夹砦如同一只俯卧的兽虫一般,静眠无声。 然而许闳却知道,在那一片貌似安静的黑暗之中,由夏滨统领的八千名淳军士兵正在整装集结、为战马裹蹄衔枚,于夜色的掩映下自兵砦中潜行而出。他们将会一路绕过临封外城,向南进发,径直开至距均军主力东侧五到十里的地方才止住步伐、就地歇息。 而南面那些不断在平原上涌现出的均军火把光芒,正是淳军兵马趁夜行军最好的指路明灯。 按照叶增拟定的计划,夏滨这支八千人马的军队将以明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为信号,从正东的方向对均军援兵主力发起进攻。 「看夜色,明日应会是个好天气。」 叶增昂首望天,忽而道了一句。微顿一下,他又道:「早先斥候回报,此番均军援兵的主帅竟是谢崇骨。」 许闳轻哧一声,「败军之将,何足挂齿。」 「如此看来,均廷果真是无良将可用了。」叶增打了个响哨,召唤赤绝奔来,「但我与他毕竟算是熟人相遇,此番若是空手去见,怕亦不甚妥当。」 许闳咧开嘴角,恭然点头,「将军说的极是。」 叶增随即翻身上马,「明日必是一场恶战,入夜后也不见得能睡,你该早些歇息。」 许闳应了,又目送他策马下山。 赤绝矫健骏挺的身姿渐渐隐没在山道夜影之中,然而所向却非东北方的淳军夹砦,而是山下东南面的荒野处。 虽看不见,但他却能估摸出,山脚下必定有正在等着叶增下山的淳帅亲兵,或许是千余人马,又或许会更多,而他们此刻正将要去做的,必然是为谢崇骨准备这「远来之礼」了。 【二十四】 元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清晨。 天色犹然暗昧不明,远方云层之间仅仅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而这第一缕晨曦尚未穿透云海,便已催醒了那些警觉地睡在马背上的淳军骑兵们。 从后半夜一路潜行至此,到眼下天明时分,他们只不过睡了一个半对时。 第96页 在短暂的惺忪之后,他们渐渐清醒,又个个精神抖擞起来,目中面上皆隐隐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士兵们先是就地饲饱自己的战马,然后再纷纷解下水囊、自怀中摸出糜饼,就着口感略涩的水而飞快地吞咽着。 夏滨自后一路催马绕阵缓行,环视麾下众人,放声问道: 「马和人都吃饱了吗?」 他的问话被扛着令旗的校尉们一层层地传到骑阵的后面,顿时引来士兵们山呼一般的回答: 「饱了!」 「好!」夏滨驭马轻驰,挥手在空中抽了一鞭,指向身体右侧的远方,声音提得更高:「正西方向,四万均贼的营口侧面,便是我部此行的目标——临行前叶将军对我说了,此番只要砍得一个均贼人头,便可得十个铜锱的奖赏,若能砍得十个均贼人头,便可阶升一级,我部凡欲立功得赏者,今次便是大好机会!」 他的话音方落,阵中便有士兵立刻高声嚷嚷道:「禀将军,十个铜缁在俺家乡下只能换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均贼的脑袋未免太便宜了些!」 这话立刻引起一片闹笑。 夏滨同样大笑出声,喝道:「没错!均贼的脑袋就是这般便宜!若问为什么?不怪叶将军小气,实是那均贼脑袋太好砍、而此番引颈待戮的均贼又太多!嫌便宜的人,可想一想北面张茂及石催二位将军所部大半年来攻城略地、剿杀均贼无数,叶将军可赏过他们一个铜锱没?你们平日里总怨自大军南伐以来,供我西路军杀敌陷阵的机会太少,故不得立功求赏,今日此战,我部需得让北面的袍泽弟兄们瞧个清楚明白,我西路军中个个都是奋勇能战的好儿郎,若论斩敌陷阵,绝不输他们一分半毫!」 话毕,他命阵前的旗令官竖起青色令旗,再度高声道:「此去杀贼,割耳记功!」 数百面丈宽的令旗在徐徐升起的朝阳中被人有力地挥动起来,八千匹蓄势待发的战马被身披轻甲的骑手在同一时刻催动,万蹄齐踏,原野震动,层层尘土随风卷扬,漫天蔽日。 西向十里处,不眠不休数个日夜才终于驰赴此地的均军援兵主力仍在沉沉的睡眠之中,丝毫不觉自己的项上人头已被正在逼近途中的淳军士兵们所虎觑,梦中更不会想到淳军会以区区八千轻骑便来沖犯自己有四万人所驻扎的大营。 均军援兵立地所扎的双月营呈南北走向,因头一日傍晚时间匆忙,营周所筑工事多为简易木栅,唯有大营北面挖了里外双壕、布了重重路障,为的是防备数里之外临封城南的那貌似可疑的淳军长围缺口—— 但他们却未曾料到,淳军会捨得自攻城兵力之中抽出近三分之一的人马,连夜绕城迂回向东南下,在清晨时分向着工事薄弱的大营东面发起进攻。 十里,正是轻骑为冲锋蓄势的最佳距离。战马的速度、骑手的状态,皆会在沖驰十里之后的这一刻达到最佳。于此时此刻击敌,方是未曾装备人马重甲的淳军轻骑最好的选择。 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在策马疾驰的淳军身后肆意张扬着它的万丈光芒。 铁甲穿风而过,战马浓重的鼻息喷喘不休,八千淳军轻骑所扬起的尘埃已随风卷至均军东面的营砦工事外。 头阵中五百支弩箭自马上向远处齐发,伴随着刺透风尘的尖啸声,一支不落地抛射入均军大营。 有均军士兵自睡梦中被惊醒。 他只来得及扭头自帐帷的缝隙处向外望一眼,下一瞬便被第二轮穿透营帐的锐利镞尖割破了喉咙。 鲜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 再下一瞬,整座大帐被跃马沖入营砦的淳军骑兵们砍翻。 均营紧邻东面的数十座营帐中那些没醒的、将醒的、醒了的均军士兵们,皆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立刻死在了淳军轻骑犹如从天而降的长枪、横刀、利箭之下。 两军在临封城外兵戈相交的恶战,自这一刻正式开始。 夏滨于乱势之中策马长驱,身后跟着五十名校尉级以上武官。他们披锋执锐、肩扛令旗,自均营东侧被淳军骑兵头阵打开的缺口处直冲入内。五十匹训练有素的北陆战马在骑手急烈的鞭抽之下如同发疯一般尦蹄猛冲,铁蹄飞踏过一切阻拦它们前行的障碍,首尾相衔的马阵仿若一桿浑身皆刺的锋利长枪一般,几瞬间便自东向西穿透了大半座均军大营。 飞驰之中,夏滨松缰引弓,抬臂长射。一枚响箭应力而出,刺耳的锐鸣声横擦天际,他同时勒马直身,向左右放声大吼:「散!」 五十骑齐齐应声,顺着战马沖驰的力道而猛然控缰转向,每五骑为一组,以夏滨为中心,扛着令旗向十个不同的方向杀散开去。 营东的缺口越来越大,从外纷涌而入的淳军轻骑以营中疾驰飞舞的五十面十色令旗为指示,迅疾而有序地追随各部指挥使奔散向十个不同的方向。 · 遥远的城外高丘上,许闳与麾下众人立马山巅,一声不吭地共同远眺南面战场。 从这个高度望去,均军四万人马大营如同硕大的一张沙盘,淳军的八千轻骑则似怒涌湍流,在触入沙盘之后流速骤减,又逐渐散作十支分流,井然却飞快地沿着十个方向渗入沙盘纵深之处。 轻薄黄尘之下,血色沿着淳军行迹一路蔓延,远望竟像一朵诡丽的十瓣红花在徐徐绽放。 第97页 「这是——」许闳身后有士兵睹之急切出声,又为不冲撞军纪而立刻噤声,但握紧拳头的模样却不掩兴奋。 岂料许闳兀自点头,缓缓开口:「正是叶将军所创的『十切阵』。」他微不可闻地舒出一口长气,又道:「两年之中夏滨纠集麾下精兵操练了百余回,终在今日派上用场了。」 未过多时,整座均营便被淳军人马堪称精准地噼切成了十块。 这十个散阵因被淳军所阻隔,故而无法相互应援、亦无法整阵集结抵御冲锋,均军本来人数众多的巨大优势在面对淳军的这一刻荡然无存。 因淳军来犯过于突然和凶猛,多一半的均军士兵们在被震醒之后尚来不及整甲上马与之拼杀便被淳军横斩马下,营中无数战马亦因受惊而发疯四窜,一时间均军人马自相踩踏,死数亦众。 而少数能够跨马接敌的均军士兵却在冲杀淳军的同时心生恐慌之情——放眼营中,几乎每隔十数条营道便可看见纵马践踏蹄下敌兵的淳军轻骑——谁又能告诉他们,此番淳军前来犯营的究竟有多少人马,方能如此无畏及嚣张?! 只怕连之前斥候所报临封城下仅有两万五千余淳军的消息,亦是不可靠的! · 随着红日东升,南面战事愈酣,初时措手不及、惊乱无方的均军渐渐回过神来,开始逐步地抵抗淳军的汹汹砍杀。虽被淳军切成了散阵,无法将主力大军尽数集结起来,但均军仍是凭藉人数上的优势,且战且守,将每一个散阵聚成一个小圆阵,又凭藉其过往扎实的步战操练,慢慢地竟抵挡住了淳军的攻势。 面对已然清醒并且开始反攻的均军,淳军在一开始那压倒性的胜势开始减退,在敌死我伤越来越多的情况之下,战斗力亦有所大减。 夏滨在战场之上四处冲突,翘首远探,神色急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远处有两骑向他奔来,高声喊道:「禀将军,四下均贼阵中皆不见其主帅纛旗,只怕是被故意掩藏起来了,实探不出那谢崇骨此刻立身何处!」 夏滨顿马,脸孔僵硬,思虑半瞬,随即扬鞭下令:「在营北之处放个豁口出来,留神盯着均军的动向。」 两骑便奉令绝尘而去。 · 自山头远望,均营北面的淳军人马仿若是抵挡不住均军的反击,且杀且退地向两边后撤,而均军立刻便抓住了这一线良机,自西边遣动数千士兵齐力杀出淳军马阵,径直奔向北面的豁口。 这一股均军来势猛烈,犹如沙海沸腾,直扑营外。 失去了战马的士兵们依然奋勇,一出营便列阵疾行,所向更是分外明确——大营西北、临封城西南的那个插满淳军主帅纛旗的高丘。 「叶将军果然估测得不错,」许闳回首转顾众人,「谢崇骨宿将之名并非虚得,在乱战之中犹能辨清局势,抽出兵力突围向北,用以『击我必救』。」他又轻扬嘴角,「但他却不知,这必救之地,却是叶将军特意为均贼所设的幌子。」 停顿片刻,许闳又去望这数千人马所来的方向,「而谢崇骨更不知,夏滨此时此刻在南面战场上所图的,正亦是『击其必救』——今日我军以少对多,战的便是一个『乱』字,只消能令眼下分阵集结的均贼再度乱起来,我军之胜势便不远了。」 说话之间,数千均军已行近山脚下,却并未急着向上进攻,只是围守住山南,四下扬旗、鼓譟喝吼,仿佛随时都将发起攻势。 「真是蠢极了。」许闳冷冷地骂道,「均贼以为围我主帅立营之地,我南面兵马便会回师救援——」他昂然转身,环视一圈麾下,「夏滨所部今以八千轻骑对均贼四万兵马,战得漂亮;我部现以八百精锐对均贼数千步卒,亦不能失了风采!」 「断不辱命!」 众人齐声大喝。 「甚好。」许闳手中长枪倏然指向山下敌军,「两条腿的再强,焉能强过四条腿的?何必等着均贼上山来犯!」 · 「在西面。」夏滨笃定道,说着扬臂狠狠一挥,令身后数百名随他血战的校兵们与他同往,厉声道:「谢崇骨的首级,断不止十个铜缁!」 因见营北淳军退散,均军即刻便有兵力自西面杀出,除了是谢崇骨坐镇的中军可以立时奉令出击之外,还有哪个部属能够在整座大营被淳军阻切为十块的情况下如此飞快地知悉帅令?! 而这一处淳军动向分明,马上便引得附近均军警觉,竟顾不得再保持用以抵御淳军进攻的圆阵阵形,纷纷集兵转向,意图追阻由夏滨带领、正在向西奔行的淳军人马。 ——所向救主。 当下整个战势又是大变。 乱军之中夏滨领兵如火穿风般地驰沖向西,便见西面果然余留兵马不多,而阵脚紊然不乱,不似其余均军阵形,当下更加确定是谢崇骨所在。 将要接敌之时,他身后有校兵急切道:「将军莫急,先辨清谢崇骨在何处再动手!」 夏滨回首望一眼越来越多从四面聚力杀向此处的均军,当下骂骂咧咧地喝道:「此刻还管他娘的那么多作甚,先给老子齐射了再说!」 话音未落,他便率先引弓急射。 身后数百名淳军当即亦搭箭上弦,不敢落后。 百支利箭齐聚射向一处,西面阵中马倒人翻,后面不远处的均军见状更是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破开淳军封锁、齐涌而来。 第98页 「撤开!」 夏滨大吼一声,待见麾下轻骑纷纷向四下退避,这才又张弓向西补了一箭,然后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头亦不回地冲出这乱阵。 这一箭射中了阵边一名均骑的战马前腿。 战马嘶鸣着跪倒在地,掀翻了背上的骑手,骑手落地后滚了数圈,将正从后方奔涌而来、跑在最前方的一名均军士兵就地绊倒。 犹如向本已波浪涌荡的湖面上又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西面战场以此为中心,人和战马一层接一层地被前面摔倒的人和战马绊倒在地,血肉和泥,不过一瞬之事。 离开乱阵之中的淳军人马火速收缩兵力,由夏滨下令,将最初分散纵入大营深处的十队人马重新聚合,不再去管西面自乱的均军,而是摆开一字长阵,自南向东横甩阵尾,将东部战场上残留的均军兵马向北倾压而去。 均军重压之下仓惶北进,径直奔向临封城南,似乎唯有率众入城、与守军会合,方是此时此刻摆脱淳军追击、合力助守临封的上等良策。 而临封城南那个昨日为均军所顾忌和怀疑的淳军长围缺口,在眼下看来却如救命坦途一般,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奋身直往。 至临封外城南门十箭之地时,夏滨出令压住阵脚,淳军人马渐渐止步,无声地望着前方奔命似的沖向城南的均军。 近五箭之地时,均军人马之中终于传来了第一声战马悽厉的哀鸣。 随即传来的即是士兵的哀嚎声。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声声如浪层叠而起,数千名均军于近在咫尺的临封南城外股粟发抖,不敢再进一步。 杂草荒长的城外野地上,几乎每隔几步便是一个碗口大的陷马坑。若非兵马临近,根本看不清这深掩于荒草之下的玄机。 这些坑不算太深,却将好没过马蹄骨节,但凡在奔驰之中不小心踏入坑中的战马,无一不是腿骨立折,再也无法站起来。 而它们背上的士兵,更将被狠狠摔出数丈之外,身骨断处,亦不可数。 这便是叶增最后为谢崇骨所准备的「远来之礼。」 亦成功地击溃了这数千名均军最后的斗志。 · 日头逐渐西移,大半天已过。 早于那些在城南外受阻的均军回师、与大营西面战场溃败的残部合军向南远遁之前,夏滨便已经率麾下人马奔向临封城外西南五里处。 那里尚有借冒淳帅之名、与数千均军胶着厮杀的八百许闳人马。 夏滨简略清点了一下自己所部的人数,生还加轻伤的约有五千余兵马。至于均军,刨去向南遁走的一万余人、远处山下犹在激战之中的三千多人、重伤以及举降的不算之外,此役死于淳军之手的少说也有两万余人。 「今日我部的最后一战,」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下,「便是与许将军麾下合力,将那些均贼尽数剿了。」 至此,几乎所有的战势走向,皆与叶增早先所计划的一模一样。 「将军,我部何不分兵趁胜追击南遁的那些均贼——须知谢崇骨必还在里面!此时若不趁势掩杀,说不定明日他们又将捲土重来!」有校尉在侧急切进言道。 夏滨摇头,抹了一把额角淌下来的血汗,「南遁之贼,是跑不了多远的。」他的脸色此时方露出一丝懈意,「不多久,他们便会遇上叶将军的亲兵马阵,至于是死是活,就全凭他们主帅的造化了。」 · 留于临封城北夹砦中的一万余淳军步卒亦将攻城之势打造得惊天动地,而本是竭力抵抗了半日的均军守兵已有半晌都未曾在城头箭垛之后露面。 「城外援军已遁,城内投诚者不杀有赏!」 「负隅顽抗者,城破即杀!」 …… 因怕城头如此安静有诈,城下的淳军士兵们不敢径直接城,而是一边轮番叫降,一边往来搬运,架起一座与城墙齐高的望车,然后选派数名身手矫捷的士兵攀爬上去,欲一探城头究竟。 城中西北处,忽然冒起一阵青烟。 那烟随风飘至城头,夹带着一股令人熟悉的香味,引起了攻城淳军的注意,攻势亦随之暂缓。 随着城中烟雾越来越浓,一时怔神的淳军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烧、烧粮……」 这未说完的半句登时惊醒了一众士兵—— 「城中粮草被烧了!」 「直娘的均贼是想要烧粮弃城远遁!」 …… 士兵们纷纷大声叫嚷,情绪激动者甚至呼唤同袍共架云梯,意欲攀爬入城、抢救被烧粮草。 在城下淳军大乱的同时,临封城南的三层城门被从内而外接连打开,一直固守于城中三个多月的王钦守军终于在此刻奔突而出,披甲驭马,踏着城南荒野上未冷的援军同袍尸身,向西遁去。 · 临封城外南、北二处的动静同样引得了才率部收拾完山下战场的许闳、夏滨二人的注意。 「是烧粮。」许闳凝目远望。 夏滨已然发怒,「均贼是连半粒粮草都不愿留与我军,王钦所部既不肯举降归顺,我等还对他客气什么!」 许闳点头,「均军欺我城外步卒无脚力,才敢如此大开城门、纵马南逃。你即刻领轻骑南下追阻王钦所部,接敌便杀,不必再行招降一事。我率城外一万步卒入城救火,均贼的存粮,只能抢出多少算多少罢。」他回头看了看血战近一日、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的麾下人马,神色有些迟疑,却仍是决意道:「便再辛苦众位弟兄们了。」 第99页 「均贼烧粮一事,是否往报叶将军?」夏滨问道。 许闳脸色变了变,「必须报。」说着便转身选了几个精卒,令他们立刻策马南下二十里,找到叶增所部,务必将此消息带到阵前。 【二十五】 临封城南二十里处。 均军援军残部自驻营之地卷甲南窜近十里,求生之志使得这一万余本已溃不成形的人马又集结起来。他们抛却了一日前的猖狂自大,在确认了后方并无淳军追袭之后,才谨慎列阵进发,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天色渐晚,战马早已疲累不堪,却仍需经受骑手的猛烈鞭打。一路上跑死的战马已不在少数,可均军依旧毫不心软地催动坐骑加速,欲在天全黑之前寻到一个适合扎营备守的地方。 风止尘落。 头阵中的人马突然在行进间来了个急停,引动后续人马小小受惊,又纷纷勒缰止步。咒骂声自后向前层涌而起,皆在谴责前方兵马违令擅停,险些便令大军重蹈人马自相踩踏的覆辙。 然而不论听到何等不堪入耳的骂词,头阵中的人马都死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 后列中的士兵有不少皆烦躁不安,在马上翘足去望前方何故。 须臾,众人陆续看清了前方景象,口中的喝骂声一时如遭令止,尽数消弭。 继而极静。 · 微暗的天幕下,正对均军不远处的平原上,正列有黑压压的一片淳军骑兵。因天色晦暗,一时辨不清其人马有多少,唯一可见的,便是横插淳军阵前的数十面象徵主帅所在的大纛。 皆书「叶」字。 六千淳军人马甲冑鲜亮,以逸待劳地在此地等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人疲马惫的均军南逃残部。 他们披挂的装束与均军在临封城外所遇的淳军不同,每具战甲皆是鳞叶轻薄却细密不透,每人肩侧皆刻有一枚隼翎的图案,正是随叶增自毕止督军南下的天翎军精锐,更是护卫主帅出入战场、号震中军的真正淳帅亲兵。 饶是均军人马再不明所以,此刻看见这副景象,亦都明白了那座位于临封城西南五里、漫山遍野插满淳军帅旗的高丘,只是叶增的疑兵之策。 而天翎军所到之处,才是叶增亲临之地。 · 淳军人马静如石塑,阵影幽幽,四下皆透着一股杀伐戾气。 均军万余士兵皆绷直了身子。 他们不知对面的淳军会在何时爆发倾山蹈海般的攻势,纵马来踏,奔取他们的性命。 强烈的紧张混同极度的惧意,令不少人眼中皆漫出了血丝。 忽然间一名淳骑抽马出阵,倏忽如风般地驰向均军。 虽只一骑,但却点燃了均军久等来犯的惊恐之情,一瞬间所有人马纷纷引缰后踏,整阵乱作一团。 淳军来人奔至均军阵前五十步才停下,倒是极有耐心地等到均军人马稳住自己的阵脚之后,才沖敌阵放声道: 「奉淳国鹰沖将军、马步军大都统叶增将军之令,特来知会:『今日两军之战,胜负已分。叶某欲取谢崇骨将军之首级,以祭我军阵亡将士之魂魄。或被俘杀,或被阵斩,全由谢将军一己裁选。均军残部奔命不易,倘使谢将军愿意出阵自献首级,叶某愿全此地均军将士性命。』」 话毕,他便不再多停留一刻,立即拍马转身奔回淳军阵中。 这席话说得嚣张傲然,但均军上下却无人能质疑淳军眼下的战斗力,更无人敢怀疑叶增此刻的决心。 短暂的寂静后,均军前阵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们层层转身回首,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阵中后方的一点。 · 叶增驻马军前,看见对面均军大阵自中间缓缓裂开,一人驭马一步步地踱出向前,便转头吩咐道:「置案,备刀。」 「将军怎知那谢崇骨果真会自愿出阵?」从均军阵前回来的那名参军忍不住相问。 叶增面无表情道:「均军既已得知只要谢崇骨愿意自献首级,其余将兵皆可活命,那么纵算谢崇骨不肯出阵,也会有人割下他的首级献至淳军阵前。谢崇骨戎马一生,又岂会甘心身死自己麾下之手?」 「将军果真愿意放这些均贼一条活路?」 叶增却闭紧嘴唇,不再回答。 短短数言间,对面来人已至淳军阵前十丈外,身上甲冑金漆亦可看清。 叶增口中短喝半声,催赤绝出阵上前,亲自去迎那人。 · 风起,战马自微暗的天色中缓缓走近,马上大将的面容身量益渐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戎马生涯的岁月风霜如烙印一般深刻其上,他的神色肃毅沉宏,目中无悲亦无喜,令人一眼便可相信来者并非旁人冒替。 「谢将军。」叶增勒住马缰,与他正面相对。 谢崇骨又驭马前行数步,令坐骑与赤绝侧首相交,这才停住,目光一抬,盯住面前这个披着将甲的年轻军人,「叶将军亲来相迎,是欲亲手割下我的首级?」 叶增却将目光移下去,落在他垂在坐骑一侧的右腿上。 那条右腿的膝盖以下部位空空荡荡。很难想像,这个前半生叱咤澜州战场、深受裴祯当年器重的均廷名将,竟会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军人。 谢崇骨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竟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失半条腿,正是五年前拜叶将军所赐。」 第100页 「哦?」叶增问道,「五年前谢将军坐镇河南军前,均军大败之后将军率部自隶云南出,直回天启。当年一战,我并未有幸能如今日这般与将军阵前相对。将军失了半条腿,敢问与我何干?」 谢崇骨道:「我当年兵败叶将军之手,回天启后即被下诏施刑,这半条腿虽非为将军所砍,但确是因将军之故。」 「竟不知均主残暴若此。」 「黄毛小儿,性虽残暴,却毫无其父雄霸之风。」谢崇骨话虽不敬,可神情无怨,语气依然平静,「均廷掌政者若此,朝无死士效命,正在常理之中。此逢淳军南伐,便只有我这等先主旧将可堪一用,然而四万北援将士再败叶将军之手,并非天意,实是我不欲胜。」 「将军取败,纵使不为我军俘斩,回朝之后又岂能活命?」 谢崇骨抬眼望天,语意见凉:「当初先主听信侍中刘仁翰之谄谏,废宣帝、立均廷,排贬我辈军中良将,我心已哀;至于其后黄毛小儿于天启串通刘仁翰,篡夺先主之位,致先主于北伐军中病发急薨,我心便死。五年前我奉诏北赴河南军前,并非效忠于黄毛小儿,乃是欲尽先主之志,然而均廷气数天定,非人力可以转圜。此番率军北援临封,我本就无生还之志。」 说着,他转望叶增身后阵列齐整的淳军人马,「淳王帝气天授,又有叶将军这等不世出的良将为之驱策,南入天启之日,当可翘足以待。叶将军今已备好刀案,不若便动手罢。」 叶增却道:「谢将军既已对均廷无望,何不归顺淳国?以将军之才,我上必将委以重任。淳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倘有将军这等熟知帝都二十三卫兵况的大将为前军之导,我军定当能如利剑长驱、所向披靡。」 「我谢崇骨一生戎马,所忠唯有先主一人而已。举降归顺之事,叶将军恕我断不会做。」谢崇骨将右手移至腰间佩剑处,继续说道:「何况因我之故,此番临封城外均军将士丧命者多逾二万。致麾下惨烈若此,为将者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之所以随军南遁,不过是欲保全残部将兵性命,今闻叶将军愿以我首换我身后万人之命,我又何必惜之!」 话音未落,他便拔剑自刎,动作之快,竟令叶增无从制止。 热血滴溅战马鞍鞯,谢崇骨的身体自马背一侧下滑,重重地跌落地上。 叶增无声低喟,勒马退后数步,然后抬手召唤阵前军士上前,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传首毕止。尸身便让均军残部带回天启,料均廷短期内无将再敢率军北上。」 持刀的士兵蹲下,翻过谢崇骨的尸首,似乎有些不忍下手,又抬眼去望叶增,「叶将军,此亦大忠之人……」 叶增则冷声道:「忠一主而不忠其子孙后辈,是小忠而非大忠。自欲取败,而葬陪数万麾下将兵之命,此亦非为将之道。似谢崇骨之徒,你们犹当引以为耻,不可效之。」 士兵闻之敬畏,二话不说便斩下手中军刀。 · 当许闳所派的精卒策马直奔叶增阵前时,均军残部已为叶增向南放走,淳军以谢崇骨首级案祭此役亡魂,然后装首入盒,由叶增选派五名天翎军亲兵携之北上,将其传回毕止,以报淳军临封大捷。 「报——」 自临封北下的士兵翻身下马,神色急切地高声禀道:「因见援军大败,临封城中王钦所部弃城远遁,临走前放火烧了城西大军粮仓!」 叶增闻报,脸色倏然黑下去一层。 淳军在临封城外围了整整三个月,粮草亦将继之不及,本是欲在攻下临封之后由城中取得补给,谁知却被均军抢先断绝了此路。 「许将军率众入城救火,却没能抢出多少粮草。眼下城防已为我军所换,许将军顿军城外,勒令所部不得惊扰城中百姓。夏将军领兵追袭向西遁去的王钦所部,至今尚未回报。」 叶增点头,示意知晓。 「雄兵难过粮草关,看来今后数日尚不能整顿休息,仍需南进觅粮才行。」他对身旁的参军道,「派五百骑南下,尾随方才放走的均军残部,看他们今夜会遁入哪座城中——那里必有足够供应数万军队的存粮。其余人马随我北回临封,莫论今后如何,今夜先睡它个囫囵觉!」 【二十六】 同一夜的毕止王城,一如往常一般肃穆。 内侍上前叩殿,推门走入,半跪在靠在软榻上合眼浅寐的孟守文身前,开口道:「王上要的三个人,已由天翎军从城北先王长子府中接入王城中了。小臣亲自将他们安置在了东面空着的三间偏殿,离王上所在不远亦不近,待明日王上下朝之后,可亲自前去探视。」 孟守文慢慢睁开眼睛,「我那王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被我接到王城之中,不曾反抗?」 「先王长子自然震怒,当着天翎军众人的面直斥王上废坏纲常人伦,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小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长子说,王上纳妾六年有余、册后时近两年,至今未得一子嗣,乃是上天欲绝王上子脉,纵是将兄弟们的子嗣过继到自己名下,必亦无法让他们视王上为父君。」 孟守文闭了闭眼睛,「大罪之人,尚还能口出狂言,可见他这四年中竟不曾悔过一毫。我潢潢孟氏血脉,焉能被这等罪人来教养?」 第101页 「小臣亦以为是。」内侍忙道,「先王长子所出子嗣最年长者不过五岁,王上此时将他们接到王城之中正是上策,不出一二年,他们必将会待王上如父君,是否为王上所亲生,实不重要。」 「他还有何反应?」 内侍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其封口处印有一道火漆,「这是先王长子请人带给王上的。他说听闻王上举兵南伐,叶增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克复天启之日必不久矣。因此,他特地作了一首贺文呈上,说请王上务必过目。」 孟守文漫不经心地接过,就着榻首宫灯弱光揭开封口,展开信笺。 渐渐的,他的神色变得僵硬起来,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坐直。 内侍不禁感到诧异,却不敢开口相问。 良久,孟守文挪开目光,将信笺揉攥于掌中,脸色亦回复常态,对内侍吩咐道:「叶增的长子自出生以来我便未曾见过,明日可用王后之名传谕叶府,邀叶夫人携子至宫苑之中赏玩春花。」 「是。」内侍又补问了一句:「可要提早知会一声王后那边?」 「不必。」 孟守文想也不想地答,随即一挥大袖,斥他退下。 内侍噤声而退,至殿门处时又抬首望了一眼殿中之人。 就见他倚榻沉思,眉目幽深,晦暗的面色在将明将灭的烛光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令人骨寒。 · 晨间的叶府,暖阳铺院。 秦一装容齐整,缓步踱近西侧偏院,推开房门,款款走了进去。 「娘!」 存嚣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她,而后不顾外间乳娘的轻拦,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在她裙下站住,仰脸去看她。 两岁多的孩子,脸上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扯住她的裙摆便不肯松手。 因她难得会来主动探望自己,存嚣咧着小嘴笑了一阵儿,又眨巴着眼睛将她的裙摆用尽全力地攥紧,生怕她转身便会离去。 秦一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然后吩咐婢女上前替他更衣。 「用世家子弟面谒王上之大服。」 她说道。 婢女有些犹豫,因孩子尚小,穿戴如此之重的服冠恐会不适,但又不敢违背秦一之意,只得捧来件件衣物,替存嚣一样样换上。 待到孩子穿戴齐整,秦一令乳娘及婢女数人皆退出门外,然后自袖中拿出一把象牙长梳,扶着孩子的头轻轻转动,「娘为你梳髻。」 存嚣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听话坐着不动,由她在后掇弄,唯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镜中母亲的斜影不放。 她的动作非常轻柔,神态亦是平日里所难见的慈爱,待到发髻梳好,又拿过一枚小巧的雕纹玉冠,用同色玉簪插戴在他的发顶。 「娘?」存嚣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脑袋,神色不掩好奇。 秦一转身拿起他的小氅,抖开展平,横披在他弱小的身躯上,然后弯腰牵住他的手,「娘带你去见王上。」 · 王城宫苑之中,枯树逢春,正绽新花。 两名宫人在前领路,秦一带着存嚣一路步入宫苑深处。在看见远处坐在石凳上的孟守文时,她神色无变,步履未顿,似乎毫不惊讶为何出现在此处的人并非宝音。 「王上。」秦一走近,恭行朝臣内眷之礼。 孟守文免她大礼,目光移向在她身边脸色懵懂不安的孩子,「叶存嚣?」 秦一点头,牵着存嚣上前几步,「孩子尚小,不知礼数,望王上莫要怪罪。」 存嚣直通通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却隐隐含威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地叫:「娘。」 孟守文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虽是尚小,但已能想见他长大后会是何等出众模样——想必叶增与你,皆是疼爱极了这个长子罢?」 秦一默声无言,静望着他,眼中已有一丝明了。 孟守文转目看她,径直开口:「我欲诏叶存嚣入宫,作为三个王子的伴读,吃穿用度皆与王子同例,你以为如何?」 「能得王族眷幸,此是存嚣之福。」秦一答道。 孟守文又道:「你与叶增伉俪情深,天下人所共知。此番他为我淳国帅军南伐,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我心亦有所不忍。」 秦一低首,「为国征战,效忠于王上,此正他分所应当之事。我身为武臣之妻,亦当体谅国事,绝不会心存怨恚。」 「好个效忠于王上。」孟守文微微一笑,笑中却饱含深意,「叶增军前屡筑大功,我愿赏他——特诏着你南赴军前,凡大军攻止之城镇,你皆可入居其中,随夫南征,不必还京。」 秦一骤然抬眼。 须臾,她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道:「谢王上特诏赏赐。」说着,她松开了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稍稍退后半步,双袖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存嚣尚幼,教诲诸事,还须多劳王上费心。」 孟守文看着她这一副貌似平静的外表,笑意忽消,脸色亦凉,「拆散你母子二人、逼你离开毕止,此是为何,你不想问?」 秦一摇头,「王上的决议,自有王上的道理。叶增一心忠君为国,我亦当效他所行:不疑王上,不悖王意,诏之所下,我必从之。」 说罢,她又行一礼,然后便向后退去。 第102页 「娘!」 存嚣见她扔下自己要走,急得大叫,转身就去追她,自后拽住她的裙纱不叫她走。 秦一狠狠心,将衣裙自他手中用力抽出,抬脚前行。 「娘——!」 存嚣被她掀倒在地,不禁「哇」地大哭出来,小身板跪在地上,又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她一声。 孩子的哭泣一声大过一声,似无消止之意,终于迫使她停住了脚步。 秦一回身,沖孟守文道:「请王上再准我与存嚣说几句话,说完我便离去。」 孟守文无声点头。 她便走回存嚣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净衣上沾染的尘迹,道:「娘有三句话要对你说,不管能不能听懂,你都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存嚣抽泣着,脸上眼中皆是惧意,不知她是否又将离去。 「其一:你的爹爹半生戎马,流血流汗不流泪,你是他的血脉,莫论什么时候,莫论有多难过,都不可掉一滴眼泪于人前。 「其二:你的爹爹身受王上重恩,你是叶家长子,须得懂得『忠君』二字,将来莫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得悖逆王诏一分。」 存嚣紧紧咬着嘴唇,因她的话而强忍住了泪水,却仍是带着哭腔地叫她:「娘。」 秦一拾袖将他哭花了的脸庞擦干净,慢慢、慢慢地将他拥入怀中,最后道:「最后:莫论将来旁人对你说什么,你都须知道,娘今日所行,绝非弃你不顾,而是为了保全你爹爹的无奈之举。」 【二十七】 「王上。」 内侍轻低的声音自后传来,扰动了正在垂钓中的孟守文。 池畔边微风拂柳,青色玉阶上素袍平展,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闲逸悠然,眉角却轻轻皱起,似乎不怿水中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走。 前方手持鎏金钓竿的身形纹丝未动,内侍亦看不见他面上神色,便自顾伏下身行礼,继续以轻低的声音禀道: 「叶府的大公子今日仍不肯进食。 「服侍他的宫人怕无以向王上交差,便擅做主张用强,欲撬开他的嘴逼餵水食,岂料却反被他咬伤了手,指筋险些就断了。 「司膳局的人犯了事儿,掌事者不敢有所欺瞒,便遣人将此事通禀了王后。 「据传王后听说之后十分不悦,当即便起身出殿,前去探视叶府大公子。」 说到此处内侍停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谨慎小心,悄悄抬头打量了一下前方男子背影,见其依然不为所动,便垂首又道: 「方才掖庭门处宫吏来报,道王后抽调蛮族亲兵百人,携了贵重货物,似有遣其出宫之意。」 池波微动。 孟守文猛然起竿,一尾金鲤跃出水面,腾空甩打。 然后他终于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内侍,「该如何去做,应不须我再交待了罢。」 「是。」 内侍谨然答道,领命起身而去。 · 朱色的厚重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嘎吱」一声。 阳光随之泄入殿阁之中,映出缩在内殿墙角的男孩身影。他的眼在暗中透着微弱的光亮,笔直瞪向正在朝他走来的陌生外族女子。 这一处在毕止王城的东北角,殿名「建章」,原是淳国先王第二子的寝居之所,在其早殁后先王因恸空置此殿,多年来未曾派做它用。此番孟守文将这一间已殁王兄的殿阁拨给奉诏入宫为王子伴读的叶府长子使用,虽令宫中不少老人们大感惊讶,却亦显示出了孟守文对叶氏的浩荡王恩。 殿阁之中虽有熏笼暖香,却无法驱褪久无人住的湿寒之气。 宝音只身走近,在孩子身前弯腰蹲下。 孩子抬头,对上她仔细注视自己的目光,幼小的身体下意识向身后的墙壁又用力地靠了靠,浑身戒备。 他内外皆刺的模样令宝音轻轻沉眉。无言片刻,她慢慢地伸手触上他的嘴唇,抹去那里的一点干涸血渍。 那是早先他咬伤逼餵他水食的宫人时留下的。 一日一夜水食未进,不想他还能有如此气力来反抗。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宝音忽而问道。 孩子无声地望着她,看不出是否听懂了她说的话。 「你想见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又问。 孩子咬了咬嘴,仍不出声。 宝音竟伸出双臂,将他因飢饿与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轻轻喟嘆:「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也想见我的母亲啊。」 接着,她又微微一笑,贴着他的耳朵问:「那么,我送你去见你的母亲,好不好?」 孩子在她怀里突然昂头,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 宝音遂将他抱起来,步出殿外。 被她在入殿时逐出的宫人此时皆守候在阶下,在瞧见她怀中的孩子后皆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欲拦。 「是王上要我带他回栖梧殿进膳。」宝音冷着脸,厉斥前方数人,「你们胆敢拦我?」 宫人们一时被慑,皆垂首向两边退避。 她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迅速走下高高长长的宫殿百阶。攀着她脖颈的孩子越过她的肩侧,看见那些宫人们无言焦急的目光就这般被她甩在身后。 · 掖庭门外已有一百名蛮族武士在等候。 第103页 宝音将孩子从怀中放下,扭头沖前面吐出几句蛮语,立刻便有几个高大壮实的武士抬来四五只外裹兽皮的精緻箱子。 其中一只被人打开,可见箱子四下凿有气孔,里面亦被铺了厚软的褥子。 宝音弯下身,握住存嚣的手,认真道:「你的母亲于一日前带着你的妹妹离开毕止,眼下应该还未出京畿地界。我今日让他们将你送出王宫,快马径向南追,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黑之前便可赶上你的母亲。」说着,她指一指那箱子,「一会儿你们会自王城东门出宫,你在箱子中千万不可发出一点声音,记住了么?」 存嚣抬头看看四周这些陌生的蛮族武士,身子又绷紧了,死死抓住宝音的手不肯松开。 「不要害怕。」她想了想,又道:「我会一直送你到王城东门,待见你们顺利出宫,我再回来。」 话毕,她命人将存嚣抱入箱中放妥,再小心地关合箱盖、落下箱锁。 · 一百名蛮族武士簇拥着宝音一路疾行。通向王城东门的宫道罕无旁人,耳边唯一响起的便是这一行又沉又快的脚步声。 东门在望,宝音轻舒一口气,对身旁的武士又嘱咐了几句,待再抬头,便见前方宫道正有一人站在当间,挡住了他们前行的去路。 「王后。」 那人遥见他们走近,遂屈身对她施行大礼,神情恭敬。 宝音步伐放缓,认出那正是贴身随侍孟守文的内侍,继而蹙眉。 礼毕,内侍直身,依然恭敬地道:「王宫外城四门因奉王上之命,皆已闭锁。王后眼下如欲出宫,须得先请王上之意。」 宝音上前数步,正对内侍低垂的头颅,「我不出宫。」然后她看向身后,「是他们替我出宫办点事。」 「敢问王后派亲兵出宫是为何事?」 她便指了指那些箱子,「送东西。」 「敢问王后亲兵出宫所送是为何物?」 宝音的目中流露出不耐烦,「我的东西,为何要告诉你?」 「王后如不回答,他们今日便出不了这宫门。」 宝音瞥他一眼,神色傲然地越过他,「我今日定要他们出宫替我办事,倒看你能如何阻拦他们?」 谁知内侍退后数步,再次挡在她身前: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音落,本是空空荡荡的宫道前后渐次涌出数百名披甲持枪的天翎军士兵,将宝音及蛮族武士们堵在了中间。 「放肆!」 宝音瞬间动怒。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内侍垂着头,再次重复道:「倘是王后执意违抗王命,那便怪不得小臣了。」 宝音静立须臾,继而冷笑,「我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用刀枪逼过我——那些对我不敬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也从没有机会对我露出过它们的獠牙利爪。却不知你们华族人的长枪,可比得过我们蛮族人的弯刀?!」 应她之令,一百名蛮族武士于中间分裂为两队,在同一时刻抽出腰间佩刀,白刃对向前后汹汹持枪的天翎军士兵。 内侍脸色僵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等反应,「王后此欲何为?」 宝音逼上前一步,「在我们蛮族人眼里,有时候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的。若是两人选择持刀相向,通常便是赢的那个人说了算。」 说话间,为首的蛮族武士已跃出数步,手中弯刀横扬,掠过最前方一名天翎军士兵的肩甲,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刀锋便已将他手中长枪砍作了两截。 此举顿时激起了天翎军的火气,数百人不约而同提枪而上,眼见两边血战即要爆发,然而下一瞬沖在最前面的几十名天翎军士兵却像被人迎面痛击了一般,硬生生地止住动作,压下手中兵器。 「王上。」 短暂的沉寂后,士兵们纷纷按甲行礼,不敢持械上前。 这短短二字击中宝音。她微怔,有些不信地转过身,看见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那个男人,竟果真是孟守文无疑。 他素袍尚沾水香,束发不曾入冠,一身闲逸与此处的片片刀光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以为,」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缓步排开众人走近她,用一种众人都听得见的声调问道:「只要仗着我对你的喜欢,便可以为所欲为?」 宝音不做声地望着他,眼神却倔强不屈。 「真是讽刺。」孟守文的目光依次扫过身周的蛮族武士与天翎军士兵,「我与你的父亲订立盟约,两国互不加兵、互为倚力,可你却在我的王宫之中,令你的亲兵与我的士兵执戈相向——对自己父亲不孝、对自己夫君不忠,这便是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最宠爱的女儿?」 「是我一时冲动,」宝音按捺住情绪,「但请让他们出宫。」 孟守文移动目光,看向那几只搁在地上的精美兽皮箱子,依旧面无表情:「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宝音咬了咬嘴唇,「让他们出宫。」 他幡然变脸,「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 宝音眼中忽有水光涌现,「你根本不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开自己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或许更想尝尝,」孟守文打断她,展袖将她揽入怀中,隔去周遭众人的目光,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明知母亲在世,却再也无法见到她的滋味?」 第104页 这怀抱宽厚温暖,但宝音却浑身一僵,嵴骨寸寸凉下去。 「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他贴着她的耳,再次重复。 她直视他,目中虽有不甘,但却没有反抗,而是顺从他的力道转身,沖前后蛮族武士低声吩咐了几句,待见他们留下箱子向后撤走,才又侧首道:「按你们华族人的礼教,我不该在众人前对你不敬;叶夫人也曾教导过我,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命运便与你从此相连、再不可分。」她美丽的脸上铺满了浓浓的失望和哀愤,「但是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守文回首无声示令。 内侍明意,令天翎军士兵散去,仅留数人将箱子依序抬走,所向正是建章殿。 建章殿外已有数名医官等候。 内侍命人将箱子抬进去,自己则拱袖对为首的年长医官道:「宫人服侍不周,叶公子已一日一夜未进水食,王上颇为不怿。若其今日仍旧不肯进食,朱公可以用针药逼之。」 医官闻言脸色微变,「孩子尚小,倘是用针药……」 「若出差错,休怪王上降罪。」 · 栖梧殿的门被重重关阖。 「我来告诉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一路回来皆是沉默,在斥退所有宫人后,孟守文才再度冷冷开口,「『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这是去年叶增自北疆拥功归京之后所受的敕封。你出身北陆蛮族,自然不会明白在东陆,能够开府辟僚对于一个华族武臣而言是何等的尊荣,更不会明白这代表着一个王者对其是何等的信任。」 宝音蹙眉,试图去理解他话中深意,「可是,你如果真的信任叶将军,为何还要下诏将叶夫人逐出毕止,又将他的长子诏入宫来当质子?」 「我并非不信叶增,而是不信他的妻子。」 孟守文的回答令她一时愕然。 「飞风流音术——」他又开口,脸色有些难看,「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不待她回答,他便替她道:「自然,你的母亲正是她的老师,你又岂会不曾听说过。」 宝音一滞。 「看你的神情,可知这消息果然是真的了。」孟守文逼近她,「自去年九月叶增督军南伐以来,叶府上下诸事皆由秦一处置,叶府所辟僚属亦是由她一手擢选的。而通习飞风流音术似秦一者,只要人在毕止,便可知晓王城之中的人物动静。叶增在外身拥重兵,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眼下虽忠心不二,然将来一朝克复天启,谁又能料届时之事?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王者,能做到不顾祖宗家业而尽信臣下之』忠心』?将她逐出毕止、诏她长子入宫,实是我不得已的选择。」 宝音一字字听他所言,神色由惊至怒,立刻争辩:「叶夫人绝不会不忠!」 「我曾经亦以为是。但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过往,虽明晓我对你的情意,却从不曾对我坦言一切,试问她对国君之忠在何处?!而你,」他忽而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既然早已知道她与你母亲的关系、知道她通习飞风流音术,却亦从不曾对我提起一字,试问你对夫君之忠又在何处?!」 宝音吃痛,不由愤然挣扎起来。 「以秦一之聪睿,不会不知我这么做的原由。而她之所以不曾抗拒王诏,是因她知道这对她、对叶家而言皆是最好的选择。」孟守文掐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你可以对我不尽言,但不要再做梦将叶增的长子送出宫外。」 宝音怒意更甚,索性垂睫不去看他,「你是在害怕。」 「何意?」 「叶夫人太聪明,你害怕自己比不过她。」 闻之,孟守文冷冷地笑了。 然而他并无意去纠正她自以为是的理解,「淳国出兵之前拒不随我祀天祭祖、背着我欲将叶家长子私送出宫,你对我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你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我的女人。」 面对他这般严厉的诉责,宝音倏然抬眼,心内蓬然涌起巨大的委屈,却终是咬唇未语。 「竟连一字亦不解释么?」 他话中平静之意如同水雾渐渐消没,渐重的语气透露出他不愿再掩饰的怒意与失望。 可她依然倔强,迳自撇开眼不开口。 咫尺间孟守文目视着宝音,如涛怒意于他胸腔内沸涌,可他一时只觉自己于她身上倾付的心思连同此时这怒意都一併变得可笑而悲哀,不由撒开了手还她以自由,缓缓闭合了双目。 「我将命人修书奉至北陆鄂伦部主君帐前,表明你不愿委身于我的心愿,然后放你回北陆。」 他之话意深冷寒硬,只一霎便冻绝了二人之间这些日子来难得攒存在心的些许温情。孟守文待说完,便再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去的步伐僵硬却坚定。 这句话对宝音而言不啻一声惊雷。有细碎的疼痛感噬咬心际,然而她却无法分辨这疼这痛缘何而来,只觉那遭误解的委屈与被薄待的难过与她的一颗心糅合在一处,胸口酸涩难当。 最后她微微张嘴,欲喊他,却始终未喊出声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目中纷纷滚落,宝音环臂俯身,在这空冷的宫殿之内,如孩童一般地放声大哭。 【二十八】 秦一携女抵达义安城时,已是七月初时。 同行的还有霍塘。 第105页 而齐凛在见到由士兵护送入城的秦一等人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夫人南下,为何把她也带来了?」 秦一无视他话中强烈的不满之意,着乳娘将两个女儿带去内院安置,只是简单道:「带她来,自有我的道理。」 齐凛侧目,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女手挽包袱,正好奇地打量这陌生院落的里里外外,眼波流转,灵动如昔。 他的额角微微疼痛,脸色亦沉。 岂料秦一在旁又补了一句:「可见你尚未忘记她。」 齐凛急忙回头,欲要解释,却见秦一冲他微微一笑,似是洞悉他想说什么,便只得随她向院落沈静处走去,待到再无闲杂人等,才皱眉问:「敢请夫人明示,王上此次究竟为何下诏令夫人南下军前?」 秦一站定,却未立时答话。 「是因将军一路长进、战功累着,致王上不安,才要将大公子诏入宫中为质?」他几不避讳地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秦一摇头,淡淡道:「王上并非不信他,而是不信我。」 齐凛张了张口,却哑然无声。 她又道:「否则,将我一併留在毕止岂非更能令他不敢心生反意?又何必让我离开毕止,『随夫南征,不必还京』?」 「我知你想要问王上为何会不信我,」她对上他满是疑惑的目光,「可是眼下我尚不能告诉你。」 齐凛忍住诧异,「夫人聪明巧智,非我能及。此事我不问便是。」然而他又摇头,神色惋惜,「可是夫人离京,叶府诸事岂不荒芜。」 秦一却道:「将军府若是能够变作一个空壳子,则更合王上心意。而王上身在国主之位,所作所为全无不妥之处。」 「将军可知道夫人南下至义安之事?」齐凛又问。 秦一竟默然。 良久,她方轻轻摇头,「此刻当尚不知。」 齐凛睹她神情在提到叶增之后便全无方才之淡然,不由揣度道:「夫人是担心……将军会怪夫人?」 秦一目视北方,仅道:「须知,存嚣尚不足三岁。」 · 义安城位于岐水以南百里,毗邻定河,四野交通旷达,又坐拥河运之便宜,乃是淳军此番南伐后方督运粮草的重镇之一。 随淳军前线日渐南进,齐凛的总督粮草司亦随之南移,自入夏以来便驻于义安城内,恰为秦一一行提供了南下途中歇脚休养之处。 自义安南下,不出一月即可抵赴淳军最南线的重镇临封,可秦一却毫无急切赶赴临封的意图,将原本仅在义安歇息十日便启程的计划无缘由地向后推延,竟像是将齐凛的粮草司当做了此行的目的地,欲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她不走,自然无人敢请她走。而齐凛不言,更无人敢问她为何在义安延滞。 · 时入酷暑,义安气候湿濡,霏霏淫雨绵绵不断,非毕止所常见。自北南下的叶府众人多不适应这天气,防潮除霉诸事做起来亦是生疏,平日里不乏听见诸多埋怨。 只有霍塘是个例外。 「我从小在宛州长大,那里可比中州要热得多。」 她总是如此说道。 而她更是对所有陌生的事情都好奇,粮草司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的身影,连像开仓晒粮、清点刍草这等旁人觉得甚为枯燥的事情,她在旁也能看得不亦乐乎。众人都知这个有些奇怪的少女身受秦一庇护,故而很少对她的行径评头论足,凡是不涉及军务机密的事情,便容她旁观而不加限制。 除了齐凛。 自霍塘来到义安的第一日起,齐凛便对粮草司的牙兵下了限令,凡他所在方圆半里之内,都不许这个女人侵近。 俨然是将她视作瘟疫之源一般,避之不及。 霍塘却似乎毫不自知,每日都会去齐凛的司衙、居所之外熘达一圈,问问守卫他是否在内,不气不馁地想要找个机会见见他、与他说说话。 傻乎乎的。 众人心中对她的评价又多了一个。 而粮草司上下的官吏及牙兵们在暗地里亦纷纷议论,竟不知出身重贾之家、曾在河南追随鹰沖将军叶增出入过战场、年纪轻轻便深得王上器重的齐凛,居然会怕一个女人。 尤其是这个女人,看上去是那般清丽可人、单纯无辜。 · 八月的一日傍晚,齐凛因事前去拜访秦一,却被告知秦一携女出门未归。他等候片刻未果,在准备离去之时,忽闻秦一所住的主屋内传出声响。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步入屋内,褰起纹花丝质垂帘,抬眼就见半蹲在墙角、正偷偷摸摸翻找着些什么的霍塘。 霍塘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回头,两人四目相撞,她惊得蹦了起来。 齐凛本是在看清她的那一剎便打算抬脚走人,但她一副活像做贼被抓的表情却令他留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霍塘结结巴巴:「没、没做什么。」 「说。」他的声音不退不让。 她依然结结巴巴:「这两日天气晴好,又有轻风,我想、想出去放纸鸢。」 齐凛眉轻斜,「你在偷叶夫人的纸鸢?」 「是借,是借!」她急着辩解,「叶夫人有十一只纸鸢,少一只不会被发现的。」 「既是借,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借?」 她抠抠衣角,神色委屈:「叶夫人自己都捨不得拿出去放,我又怎好意思张口去借来放?因见叶夫人那么珍视这些纸鸢,想来必定是奇好的物件儿,所以便想悄悄拿出来放一回,然后便还回去的。」 第106页 「所以你便偷?」 「都说了是借……」她略为不满地小声嘀咕,又瞅瞅他,「这些纸鸢是何来历,为何如此受叶夫人珍视?」 「定情之物,故而珍贵。」齐凛答得简单,无意多解释。 霍塘眨巴眨巴眼睛,又轻咳一声,竟少有地没有再继续纠缠他,而是轻拢袖口,慢慢向外移去,「我、我走了。」 「站住。」 在她即将迈出门外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响起他不冷不热的声音。 齐凛慢步上前,亦是罕见地主动靠近她,「你想要偷的,仅是纸鸢而已?」 霍塘霎然转身,脸上泛起疑红,说话更加结巴:「你、你……」她脸色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一般,可这不流畅的话语却像是坐实了他的质疑。 齐凛径直抬起胳膊,将掌心向上展开,然后看向她立刻变得慌乱的神情。 染有墨迹的掌中躺着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 宽不过一指,长不过半个手掌,一看便知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传送密信所用的物件。 「这是粮草司的牙兵在那个经常替你出城向山民买药材的男孩儿身上搜出来的。」齐凛当着她的面将信筒掰开,从中捻出一张小而薄的纸,递到她眼前,让她看清那上面仅有的四个字:「『我在义安。』」 霍塘满面熟红,耳根发烫,脸色七分惊慌又加三分愤怒,「你、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写的?」 齐凛假意惊讶,「哦。除了你之外,竟还有人的字能如此难看?」 霍塘脸憋得更红,干脆抿紧唇拒不开口。 「你说自己从来不会说谎,可你方才无一句不是谎话。」齐凛脸色变冷,「你说自己不记得从何处来,自下山以后便与老师走散,从此不知该向何处去——那么,这四个字,你打算要送往何处去?」 他见她打定主意不肯开口,便又道:「让我来猜猜——想来这是要送去宛州,唐都南淮的罢?而当初我在南淮街头偶遇你、被你一路纠缠回毕止诸事,想必亦在你的计划之中罢? 「你来叶夫人房中,想要偷的究竟是什么?」 她被他的锲而不捨逼得有些急,目中有水光微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可若是你的秘密会为害到叶夫人、我的粮草司、乃至整个淳军,我便不得不想办法知道。」 「我绝无恶意,请你相信我。」她咬咬嘴唇。 他负手,「你若执意不说,我便不放你走。待等叶夫人回来,我会告诉她这一切,然后由她亲自来问你。」 她听了这话反倒一下子镇定下来,无声地瞅了他片刻,最后小声道:「叶夫人不会愿意的。」 齐凛微微皱眉,「你是何意?」 霍塘的目光有些闪烁,声音更小:「因为叶夫人也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她尚未说完,而他尚欲再问,可二人的对话却被狂奔突至的一名粮草司牙兵所打断,士兵的声音穿透院阁重帘沖入齐凛耳中—— 「军前急报!」 齐凛立刻甩帘而出,径直走至院外,「速报。」 「张茂将军所部在永绥大败,淳军自曲靖至庆远一路的粮道为均军所断。」 虽知来人所报定是紧急军情——否则也不会直奔此处找他,但齐凛在听清后仍是大为震惊,「当真?!」 士兵点头,「岂敢有假。」 齐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口中连问道:「永绥大败是何时之事?此报可已传至临封叶将军处?南面军前可有动静?」 无暇再理会仍在身后不远处的霍塘,他拔脚就随士兵向外走去,足底犹如被人放了一把烈火。 院外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纵是她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待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收束目光,轻垂下头。 却见方才那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被他遗落在脚下。 她飞快走过去,捡起它,将里面的信纸拿出来捻碎,再望一眼远处,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二十九】 先是短暂的沉默。 几个瞬剎之后许闳「噌」地站起来,佩剑与铁甲擦撞的声音将整帐的窒静划作碎片。 「操!」 不可置信的震惊以及不可遏制的愤怒皆凝聚在这一字之中,咬牙切齿的语气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唯有叶增面上不辨怒色,目视他道:「坐下。」 许闳不但不从,反而按剑上前,焦急道:「将军分我一万兵马,我可即日率师北回,进屯湘陵,与张茂两军合力,定能屠灭此番诈降的均贼反军!」 叶增不允他,再次道:「坐下。」 「将军!」许闳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淳军永绥大败,张茂身负重伤——」 叶增却打断他,严厉斥道,「知道你与他私交甚笃,但此次败事非小,因他轻敌自傲才招致这等结果,亦陷我军后方粮道于不利之地,眼下岂容你再鲁莽!」 许闳遂闭嘴,可仍紧紧攥拳,僵立不动。 前来帐中议事诸人因见许闳主动请缨遭拒,又听得懂叶增话中之意,故而再度沉默。 一旁夏滨见叶增冷脸久久不言,便主动迁转话题:「是未料到,永绥的均军在举境逆势的情况下,竟还会有诈降的胆子。据说那个想出诈降一计的均军虞候名不见经传,年仅十八岁,亦怪不得张将军不曾多加防备。只不过经此一败,叶将军欲在我军身后另闢一条粮道的计划,只怕短时内无法完成。」 第107页 听了这话,叶增脸色一时更加铁青。 · 淳军自四月临封大捷以来,除了几次小范围内派遣精骑向南劫掠均军粮草之外,整军皆屯驻于临封城内,近四个月来未曾南下一寸。 而叶增之所以迟迟不令兵出当阳谷、进军帝都盆地,所虑不过是粮草一事——淳军北面战场虽有水师河运可保军粮无虞,但将来大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便再无河运便利可享,若要在攻城硬仗中不失士气,必得确保后方粮草陆运的快捷可靠。 四个月前,张茂奉令挥师西进,目标便是打通起自苏常,过晋熙、昌黎、曲靖、庆远、永绥、普顺、岚平七座重镇,最后直抵临封的这一条粮道。 五月初,张茂兵分三路,先遣麾下大将取晋熙、昌黎,而后亲自领军进击地处偏北的苏常。 五月二十八日,苏常破。 六月十一日至十九日,淳军先后下晋熙、昌黎。 张茂遂与麾下合军,转道攻曲靖、庆远,至七月二十日,二城皆克。 淳军三月下五城,张茂不加休整便移麾南进,永绥全境闻风震恐。 八月九日,淳军兵临永绥,列阵攻城。十三日,永绥均军守将李驰城头战死,军心大动,各部参将以上数十名武官趁夜出城向南奔走。 八月十四日,永绥遣使出城讫降,张茂遂与均使约以次日天明开城受降。均军虞候瞿广亲奉酒肉出城犒军,张茂信而纳之。 十四日夜,瞿广趁夜率军出城袭营,淳军驻营酒醉无备,大败。张茂重伤,麾下死者逾三千,余者相率北走。 八月二十日,淳军退屯庆远。 瞿广领兵北袭庆远淳营,淳军主将负伤,士气不振,再败于均军。 均军遂复踞庆远,淳军退走曲靖。 · 「至此,淳军由曲靖至庆远的粮道已断,而复踞于庆远城中的均军士气大涨,或有继续北进的意图。」齐凛说完最后一句,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书案的另一头坐着秦一。 昏黄的光线将她身上那件绛色纱地彩绣鸟纹的披风映得暗淡斑斓——她从外归来尚来不及更衣,便听闻了淳军永绥大败这一惊动了整个义安粮草司的消息。 而她对于齐凛入夜后的造访亦未感到奇怪,目色平和地听完了他讲述的前后经过,然后道:「你明明知道,军国之事我向来无心过问。」 「夫人从前在毕止是为了避嫌,」齐凛抬头,「可如今既出毕止,又何必过于谨言慎行——莫论如何,王上都是不信夫人的。」 秦一脸色轻轻一变,忽又无奈一笑。 「那么你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永绥大败,将军必会从南面移兵北上,以援张茂败旅——自苏常至临封的粮道若是不能打通,则淳军仅以精骑入帝都盆地的计划便不能成行。」 「何以见得不会是从东面石催大军中调遣援兵?」 「来不及。」齐凛摇摇头,「将令自临封快马送至石催的东路军中少说也要十日,远不如将军自临封直接抽兵来得快。更何况石催东面战况正酣,又岂能在此时抽调他麾下人马?」 秦一看他一眼,「你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 「以我对将军的了解,将军若自临封提兵去解曲靖之困,必不会长驱直行,而会向东迂回,自均军侧后方奇袭庆远。倘是如此,则大军必会路过义安。」齐凛与她对视,「夫人在义安城中已滞留多月,我亦遵夫人之意,从未将夫人的行迹报往将军处。但——夫人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留在义安么?」 秦一无言良久,终却道:「纵使果真从临封抽兵,亦未必是他亲自领军。」 「张茂此役重伤,倘是让许闳等人领军,则其难免会为了替张茂报仇而做出鲁莽之举来。当此节骨眼上,以将军的性子,必定不容一丝风险。」 「我明白了。」秦一轻声道。 齐凛则微微躬身,道:「大公子被王上召入宫中一事,绝非夫人之过错。夫人不必揽咎自责,避而不见将军。想以将军对夫人多年之情意,又岂会不解夫人之难处?」 灯烛燃尽将灭,而她不应亦不拒,仅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 长剑上的血痕被仔细地擦拭干净,稳稳入鞘。 帅案上的数张牛皮舆图被卷好,装入明晨启程将要携带的行装中。 帐帷一角被人揭起,传入许闳的声音:「将军。」 叶增回首,眉角微挑,无声询问。 「咳。」许闳入内,恭行军中上礼,「将军恕末将今日议事之时莽撞之举。」 「无碍。」 叶增垂头,将案上的匕首收入靴筒中。 却听不见许闳离去的声音。 他便再次回首,见许闳戳在地上并无去意,便问:「你想随我北上?」不给许闳任何回答的机会,他又摇首,「夏滨可随我北上,但是你必须留下统筹驻守临封诸事。」 许闳应声,却仍不走。 叶增有些疑惑,「你还有何事?」 许闳张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是关于夫人。」 叶增沉默,神情却表明不愿与他多谈一字。 「将军于四月末时接到王上私谕——夫人已携两位千金从毕止南下军前——但至今不知夫人行止及所在,将军难道不担忧?」许闳依旧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第108页 叶增仍是沉默。 许闳又道:「将军明日率军北回,倘若兵过义安,不如问问齐凛——」 「出去。」 叶增终于开口,却是打断他的话。 「将军心中是在怪夫人?」许闳犹不肯罢休。 双手撑在案缘,叶增抬目正视他,眼底平如静水,「我并无责怪她的理由,而她却有不愿见我的原由。倘若她欲见我,便是千军万马之阵我亦愿只身独闯;但若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拂她之意?」 【三十】 秋碧洗空。 义安城头旌旗轻扬,城外细柳垂青,远处有淳军的兵马长阵打城外野地无人处缓缓行过。 自临封北调的一万淳军人马于前一日傍晚时分开入义安地界,因叶增军令森严,整军并不入城休整,只是扎营于城外十里处,由城中取得些许必要的补给后,仅歇了一夜,便在清晨时分拔营出发。 大军在渐次有序地行过义安城外时,谁都未曾留意到,在那城头高墙垛堞的后面,有一个女人无声而立,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城下这支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队伍,目光一次次随着人马的行进而轻轻掠动,好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 早在晨曦微露时,秦一就沿阶登上了义安外城墙头。 她看着远处烧营的浓烟被晨风吹上青天,看着远处一个个细小的黑点逐渐变大,看着兵马成列大军北出,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她听见远天飞鸟振翅的翱翔,听见战马充沛饱满的嘶鸣,听见如海潮般纷涌而至的士兵嘈嘈低语。一万人的声音中她极力分辨最想听的那一个,可那声音却总是在她还来不及捕捉时便匆匆而逝。 一如他习惯的沉默。 大军行近城外时,她睁开了眼。 长长的淳军队列整齐而有序地自她眼皮下方走过,她不曾眨一瞬眼,逐人逐骑地看过去,时间有如凝滞,而人马掠过她眼底又有如飞速。 在终于望见赤绝雄健身姿的那一剎,她轻轻地颤抖了。 马上之人挺拔刚俊,腰间的剑柄上依旧是她当初亲手为之缠缚的层层丝帛,而他持枪驭马,战威无声自露,统慑一军。 似只弹指一剎,他便打城下驰马而过,不曾抬头,不曾抬眼。 她便看着他自眼前驰过,不曾挪动,不曾开口。 · 先是走在最前方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抬头远望。 长长的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声,而后又沿着阵形飞速向后传去。 待到夏滨亦忍不住闻声抬头时,已无人能够再压制前阵中士兵们骤起而不可轻泯的好奇心了。 远天澈碧,有群鸟扑翅飞过义安外墙城楼。 一只断了线的长尾纸鸢自城头轻悠悠飘出,薄如蝶翼的纱纸在晨曦的照映下显出半透明的五彩光芒。 而它之后跟着一只又一只或大或小的长尾纸鸢,皆是被人剪断了线从城头上放出来的。 一只、两只、三只…… 十一只。 夏滨在心中默数着,然后惊醒一般地勒缰回马,奔向后阵,口中高声叫道:「将、将军!」 待驰至微皱眉头的叶增身侧时,他已急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上!」 叶增抬头。 滞立一剎,他猛地收缰,双脚一夹马腹,随赤绝一声长嘶,调头转向。 · 城墙另一侧,素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趴在垛口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城外远处的小小变动,红唇扬出一朵笑。 「那些纸鸢,是你又去叶夫人那里偷的?」 身后冷不丁的这一声,令她惊得险些从垛口掉下去。捂着胸口转过身,霍塘忿然道:「你做什么吓人!」 齐凛看向掉在她脚边的线轴,竟罕见地对她露出一丝微笑,「你今次放飞了叶夫人所有的纸鸢,不知她可会怪你。」 「可我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霍塘挑动纤眉,「更何况是你告诉我,那些纸鸢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的,不是么?」 「是。」 齐凛走上前,同她一道望向远处,「我亦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 · 忽起的烈风颳乱了秦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嘶鸣声过耳,赤绝疾沖而入她的眼帘。 她一怔。 再瞰,就见他策马昂首四下远望,一侧首,便亦看见了她。 · 薄红纱襦,碧天翠树。 叶增吁止赤绝,隔着十丈的距离,看她看得目不转睛。 一如初见。 【三十一】 水中有毒。 天色将暗而营无定址,被派去先探井泉水草的淳军斥候队回来后即至叶增处回命,「禀将军,二十里外觅得一处山溪,一路随峰向西蜿蜒无尽,直通曲靖北部一带茂林,然而溪头却被下了毒。」 说着,其中一个士兵将用水囊採集回来的冷溪倒入皮盔中,从胸口摸出一包药粉,抖了一些倒进去,「将军请看。」 叶增看见其手中立刻变作污青色的小半捧溪水,立刻皱起了眉。 「附近连伏泉亦无?」他问道。 士兵摇头,「方圆数十里内全都查勘过了,除了那一道山滩水溪之外,此地至曲靖的一路上乏水少草,恐大军不能举步。」话毕,他将那一小包药粉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揣入衣甲之内,等着叶增下令。 第109页 · 这药粉乃是叶增驻军义安城外那一晚时,齐凛亲自出城奉至他手中的。 据齐凛所言,这粉末虽名为药粉,可其功用却不在治病,而是为了勘测水中是否有毒——若是天然野生之毒,则水浸药粉会变为赤、绯、紫、赭、栗等色,而若是人为炼制之毒,则水会变为黛、青、蓝、灰、乌等色。 此功用看似单一,却极为精巧而实用。但除了行军在外、兵过诸路的将领之外,他确也想不出这东西还会为哪个寻常人所青睐。显而易见的,这药粉必是为了满足军旅所需而制的。 除却这药粉,齐凛送来的还有一些专医刀、箭、枪等外伤的金创药,以及防患瘴疠之疾、湿热之疫的药物。与平日里所常见的药草不同,这些药皆已经过熟煎精配、在加入了一种特殊制剂后被磨成粉末状封存在一个个的小瓶中,如需取用,只需开盖倒出约一指甲盖大小的量、用水沖服即可。而这些药物的功效,亦比平日里军中所惯用的药汤、药酒要强得多。 当叶增问起这种种药物为谁人所创时,齐凛稍稍沉默,遂又简单回答,道这主意出自叶夫人,而种种药草的精配研磨则是由叶夫人亲信的一个颇通医术的宛州少女完成的。 叶增便未多深问,仅命人将这些药瓶收入轻装辎重中,依常例取用分配下去。 · 而次日兵过义安城下,他勒马昂首遥遥望向十丈城墙上的她,驻停仅仅片刻,便又抽鞭转行,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大军既出,他单骑离阵返回城头已是违逾自己亲定的军纪,可算任性。回阵后他按令自惩,众人虽道将军何必,可谁又能不畏不敬。 虽未止军下马、入城相见,然而那短暂的无声相视,却顷刻道出了他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 言语纵有千万,终也只化作滚过他喉头的四个哑音——等我回来。 而她却似能听见一般,竟于城头处迎风轻轻颔首。 他这一霎狂起的任性,对比她一贯内敛的情意,再度昭明二人间的相知与信任,令当日睹者不禁微微慨嘆。 · 乌金西沉,四野肃寂。 静思之后叶增开口下令:「全军转道,向南。」 将令之下无有不从者,淳军各部迅速而有序地调转行进方向,趁着天未全黑而沿来路返回,在上一个水泉处注满皮囊,聊做休整,待入夜之后又继续向南进发。 · 正如齐凛早前所料,叶增率淳军一万人马自临封北回,并未直接锋指庆远,而是移兵东进,溯铭泺河而上,过义安后又转向西北,继而进屯湘陵。 这一番迂回进兵,一是为避均军在普顺、岚平二镇的驻军,二是为掩均军在庆远、永绥一带的耳目,三则是为保大军行进之中无水源之忧。 淳军在西出湘陵之后即被叶增分作两路:一路由夏滨统领,转道向西南下,目标即为张茂所部曾遭大败、而今却无过多均军驻屯的永绥;另一路则由叶增亲领,卷甲衔枚、诡道兼行,直奔淳军败部退守的曲靖。 叶增的策略亦很清楚:以夏滨所部出永绥均军之后,趁其胜骄无备而攻夺永绥,自己则会同张茂残部驻防曲靖,一旦夏滨得胜,则两军分别出曲靖、永绥,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夹攻由均军瞿广所镇据的庆远,待灭瞿广,淳军即可合军席捲而南,荡平普顺、岚平二镇,打通苏常至临封的粮道。 然后便可率大军南出当阳谷、进兵帝都盆地。 · 计划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 夏滨进兵谨慎,全军夜行晓宿,一路西行都未被永绥的均军闻晓。 叶增麾下兵马则是一直进军到离曲靖还有三百里时才被均军的探马发现——而庆远的均军竟会将探马北放到这么远的地方,足让淳军感到万分惊讶——在斩杀了首先遭遇的的几个均军探马后,淳军又西进了数十里才遇到了第二股均军,因速战之中未能将其尽数歼灭,被几骑侥幸逃脱,淳军援兵将至的消息这才有机会被送回庆远。 而自那之后,淳军一路上竟出人意料地再没遇见均军一兵一马,将士们不禁怀疑,那逃脱的几骑均兵或许在败走之后根本就未回庆远。 可今日斥候营带回的那一捧被人下了毒的山溪却立刻粉碎了众人的怀疑——庆远的均军不仅知晓淳军援兵将至,更是远隔数百里便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 · 统领淳军西军斥候营的小将名唤钟彦,很是年轻,出生海西一带,家中甚贫,从戎时只有十六岁,正遇上许闳被叶增迁调至西川大营选训精锐,一试之后深得许闳青睐,当即被划入西川大营正待新建的斥候营。几年之后他随许闳所领的西军南出庞关伐均之时已是斥候营的校尉,更因聪敏勇健、智略过人而为许闳派做大军前驱。西军南下长途不易可谓众所周知,掠西疆、避均镇、穿沙漠,一路上他的斥候营为大军探路掘水、扫清浅障,死伤无数却亦筑功无数,至临封城下时,他已成为许闳麾下最年轻的将领。 被拜将的那一日钟彦痛哭流涕,回身北叩、长跪不起,众人皆知他是在哭他死去的同袍兄弟——西军中死得最多的当属斥候营,军中甚至传有「斥候十去九不回,功名未得骨已灰」之言。 最后还是许闳将他从地上一脚踹起,骂他哭得又没出息又难看。 第110页 钟彦讪讪抹了一把脸,倒就止住了眼泪。 末了许闳不耐烦地睨他:「若是不愿在斥候营送死,我另拨一营给你统领便是!」 钟彦瞠了瞠目,「将军何出此言?」继而豪言壮语道:「九州偌大,何处黄土不埋人!」 又一时传为西军笑谈。 然而笑归笑,他钟彦的功绩与机智果勇却无人能够否认。 此次叶增从临封抽调一万兵马,许闳特意将钟彦及其斥候营精锐划去叶增麾下,又反覆叮嘱他,此行勿以求功为念,当尽心以求毫无差谬。 · 九月荒野上的晨风已是很凉。 钟彦一夜未眠亦无疲态,此刻正精神抖擞地抓着树枝在面前沙土地上划拉着,对叶增道:「均贼断我北面至曲靖的水源,是欲阴害我军。我军虽未受其害,可南下向西绕行后再北上曲靖已然是耗时多倍,而瞿广又使人在我军必经之道上多处毁路烧桥,为了拖滞我军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我军若要图快,必得另闢蹊径才行——」他拿树枝在西边画出一道山径,又道:「这座山始于我营西面八十里处,山峰不高,山体却向北绵延百里不绝,因形似伏地长蛇,被当地人称为『睡蛇山』。这睡蛇山虽长,却有一道东西向的斜谷独陉,可容百人横阵穿山而过,我军若走此路至曲靖,当可省下不少时间。」 面对早年同样出身斥候精锐的叶增,钟彦对他敬畏之外不免又觉有几分亲近,禀报军情时便没有过多顾忌,想到什么便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末了更是觉得自己所言甚有道理,以为此议多半能得叶增首肯,神色不由变得轻松笃然。 叶增仔细地看他草草画在地上的图,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勘探得详尽有理,很是不错。」 钟彦止不住欲微笑—— 然而叶增转头却对亲兵吩咐:「传令大军集结,烧营向西南下,全速进逼庆远。」 呃? 钟彦的笑意僵在嘴角,「庆远?将军的意思是,我军不再去增援曲靖张将军所部了?」 「均贼毒我水源、毁路烧桥,并非仅是为了阴害我军、拖滞时间,」叶增手指地上画的那一道山径,「倘若我是瞿广,行此诸事的目的无外乎是——逼淳军无捷道可走之下只得从这条独陉中穿山而过,而后设伏于山谷两侧,当可一役痛击淳军。」 说着,他用脚将地上的沙画缓缓抹去,「故而我不会上这当。他若以为我必去曲靖不可,那便要失望了。」 钟彦讷然一瞬,幡然醒悟,「将军所言极是。然瞿广虽远在数百里之外,却能料到将军进兵路线,亦能派人在我军进兵途中处处先于我军下手,此人果真不可小觑。」 叶增亦认可:「而今想来,当初瞿广能以诈降一计令张茂饮败,绝非侥幸。」他停了停,再度开口时语气颇为慨然:「……自元光五年梁隐败殁至今,九年来均军节节退败,而今能出瞿广之辈,实为不易。然大军成败非一将一卒可以转圜,却不知似瞿广之辈,均军之中能有几人?」 · 在北上曲靖受阻、叶增果断下令转道之后,淳军立刻勒马南下,全军日夜兼程地向庆远逼近。 行迹既是早已为庆远均军所知,那便更无遮掩的必要,诸营一路擎旗竞鞭,短短数日内便锐气张扬地驰近庆远。 但瞿广的动作却更快,还未等淳军开入庆远地界,他就已率麾下仅有的四千兵马狠狠扑向了有张茂残部驻守的曲靖——竟将身后撤空了驻军后的庆远城毫不留惜地丢给了淳军。 这种不顾后路的疯狂做法,简直令钟彦派出的淳军斥候瞠目结舌。 怔愕之外,众人心中竟对眼下这态势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然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却是无人说得清。 「那个瞿广,行事倒有些像叶将军的作风。」钟彦在整军加速驰向庆远途中冷不丁的一句话,登时令众人醍醐灌顶。 这才明白先前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这般疯狂的举动,从前怕是只有叶增才做得出罢。 此话传至叶增耳中,众人皆以为他当不怿。 谁料叶增仅道:「是我之幸。」 淳国在中州大地上以偏北一隅抗击坐拥四方的均廷,从败到胜,从胜到大胜,九年来将烽火战线从曾经一度失防的菸河南岸一路推进至帝都盆地北缘,淳军的染血兵锋生生撼动均廷帝臣、威慑东陆诸国。但叶增的不败战史虽令人望风生畏,却亦令淳军渐渐变得骄躁、轻敌且自疲。 如今终于出现一个谋勇不可小觑、可堪与之一战的敌将,于叶增及淳军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 瞿广扔给淳军的庆远城几乎已被焚掠一空。 在巡视过内外颓毁的城垣墙垒后,叶增放弃了率军入城的念头,直接令大军北移十里,壁于离城最近的一座矮山前。 他则驻马于城郭近处,举目打量城野,长久地沉默着。 · 庆远作为两军交通要塞之地固然不可不守。大军北移扎营,钟彦则带麾下士兵留了下来,欲抢先进城修缮城防废垒。 正将步上前去请帅令时,钟彦却被叶增的亲兵一把拦住。 他不解:「将军眼下一个人立在城外发怔,身边亦无旁人,我欲去问将军此城修是不修,你拦我作甚?」 「你以为将军那是在发怔?」亲兵摇了摇头,又望一眼远处驻马不动的叶增,「将军眼下那是——动怒了。」 第111页 动怒这二字搁在叶增身上,倒令钟彦感到莫名不妥。他素来知晓叶增为人沉勇有大略,平日里自然见过他御军严厉、出战狠勇的模样,但却罕见他怒气勃发的时候。 当然更加不知,叶增动怒之时会是这般……无声无息。 「是因为瞿广?」钟彦亦沉默片刻,然后问道。 亲兵点头,「自然。我军北上驰援曲靖受阻,将军命大军向西南下意欲直拔庆远,一路疾催兵马到此,可看见的却是一座已被均贼焚毁遗弃的废城——从前只有将军把均贼耍得团团转的时候,何时轮到将军被人牵着鼻子走过?若换了是你,你怒是不怒?」 「瞿广固然狡诈可恨。」钟彦磨了磨牙,「但庆远城防既毁,我军少不得须留兵缮守——」 闻得身后人声,叶增久滞之后终于回身,驭马缓步踱近二人,「传令:庆远一带不得留一兵一卒,所有人马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一亮,即拔营北出,循均贼马迹奔援曲靖。」 钟彦迟疑不受令:「庆远不守,若为均贼回军反夺,该要如何是好?」 叶增道:「瞿广焚掠庆远、撤空驻军,其意正在逼我军分兵留戍,以弱我军北上兵力。我若留兵守庆远,则正中其下怀。不守不妥,守亦不妥,不若反其计而行,方是上策。」 钟彦默声嘆服。亲兵奉命而退,驱马传令各营。 叶增又近身对钟彦嘱咐:「虽不留守庆远,但不防将计就计,令瞿广以为我已分兵——你领斥候营所有兵马,再挑一千锐卒,即刻趁夜间道北上,多走林间曲径;我则率其余兵马在天明之后行军于平原野地,必能迷惑均贼探马。我料瞿广北扑曲靖意在速决,张茂残部恐不能支,你亦当尽速去解曲靖之急。」 · 果不其然,在淳军援兵抵达庆远的当夜,二百里外的曲靖便遭到了突袭而至的瞿广兵马挟风击雷般的猛攻。 幸而庆远城堑坚固、守备完善,淳军张茂所部在经历了之前的两次大败后更是满腔愤气无处可撒,面对猝然来犯的均军毫无怯惧之意,守城之战无不奋勇当先,令均军的首轮进攻未讨到一点便宜。 次日天未明,被瞿广麾下部众强制从庆远城中迁出、押送北上的近七千名百姓亦来到了曲靖城外。 起先淳军以为这些百姓是瞿广徵调来用以替均军修筑营垒工事、打造攻城器械的丁夫。但均军紧接着便命攻城士兵手执锋锐,自后驱赶这七千名手无寸铁的百姓涌至城下—— 竟是欲以这些百姓为其攻城肉盾! 有百姓们在前挡着,均军飞快地步入攻城射程之内,并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城头发射弩箭石炮,又造起数辆撞车强攻城门,毫不在意其中会有多少箭镞利刃落在这些百姓们身上。 城头的淳军守兵则莫论如何都无法对这些同百姓混在一起的均军使出平日里守城用的火箭、油木、勾矛等物,好些血气方刚的士兵咬牙咬至牙根出血,却亦只得俯身在女墙后、躲避城下如雨般的投射物,而不敢出手伤及无辜。 几轮过后,此一处城墙守势已遥遥欲催。 重伤未愈的张茂闻报后勉力披甲上城,却遇亲兵参军在旁急切阻拦:「瞿广计多狡诈,之前以诈降攻我不备、致我部士卒伤亡大半,而今见曲靖城坚难攻,便以百姓为饵、欲诱我军出城野战,将军切莫中瞿广之计!」 张茂一掌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亲兵,指着城下问:「尔曹父母妻儿若在其中,又当如何?当初我部于永绥、庆远接连战败,二座重城已陷于贼手,今见城中百姓复陷于贼手,我辈岂有贪图自全而不顾百姓死活之理?!更使叶将军在此,亦绝不会无动于衷。」 然后他转首,顶着箭风沖城下冷喝:「瞿广何在?」 均军攻势略略收敛,一人黑甲白驹步上前来,仰头望城,「虞候身骨不爽,今未出战。」 张茂便道:「戕害百姓天所不容,你们何苦为之!均军若欲速战,不若移退百姓、勒兵少却,使我军得出列阵,一决胜负,可否?」 「可。」 · 天明。 万缕阳光掠过战火徜徉的曲靖城外,南照百余里,洒透秋草枯黄的广袤大地。 举目不见蔽障的原野上,淳军正以并不算急迫的速度向着正北方向行军。 出湘陵时,自临封抽调的一万人马被夏滨带走五千,过了昨夜,钟彦又带走了近两千,此时此刻叶增麾下所剩的只有三千余人——其中尚还包括了未能在庆远留下的伤病之卒。 军行不快,是因叶增下令不得策马疾驰。不得策马疾驰,是为了保持阵形不乱。而这前宽后窄、间距紧凑、横列至多不过百人的倒锥形长阵,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为了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急行军,倒像是时刻为了防止敌军伏击。 ——但又有哪个疯子会选择在无险可据的荒野上设伏袭击敌方? 行了约莫五十里后,负责护旗的亲兵终于没忍住,问出了众多士兵心中皆想问的这句话。 叶增听后并未直接回答,却道:「这世上的疯子,本就不曾少过。」 · 很快的,众人便知叶增的过度防备并非未雨绸缪。 盛秋的阳光猎猎如刺,打在甲冑上,烧得人滚烫。忽然之间,脚下的土地开始轻轻颤动,却并非来自淳军自己人的脚步。 第112页 风有异样。 一纵黑影毫无徵兆地跃起在远方地平线上。 如利箭,或利剑,挟万钧之势向着淳军长阵猛刺而来。 这非但是伏袭,更是光明正大的沖阵。 打头的黑色令旗于瞬间被挥落,淳军立刻止住了前进步伐。 不必接到主帅下令才做出反应,这些淳军精锐人马那已与本能相融合的战场经验就令他们下意识做出御敌之举—— 最前方的十列士兵弩箭上槽,随队指挥使一声令下,十层箭雨逆风而出,聚落在来犯黑影之间。 那一彪均军人马顷刻间倒下一片,可却不见丝毫滞慢,反而以更惊人的速度分成几股,从不同方向沖淳军奔袭而来。 这种前不怕死的冲锋,淳军已是久未在均军人马身上看见过。 短短数瞬,来犯均军便已沖至淳军近处,或高昂或粗哑的战喝声在原野上响起,人同战马一併厮杀入阵,以不记伤亡的代价硬是将淳军的长阵拦腰切成了几段。 被沖乱了阵形的淳军亦未慌乱,而是就地取势,将沖入阵中的均军死死缠住,一枪一刀地与之战个你死我活。 两军人马皆极勇猛,这般鏖战近三刻,竟无胜负之分。 淳军仗人数稍胜一些,于厮杀之中渐转阵形,分如绳股,将均军一点一点地绞拧歼灭。 此种形势未持续过一刻,便遭到均军如利刃破绳一般的强烈反攻,毫无章法的横冲猛杀,四下挥戈舞刃,甚而连自家同袍亦不闪避,以几近疯狂的气势将围杀他们的淳军噼砍开来。 淳军略略后避,而均军趁隙急进,一时竟占了上风。 再接一刻,这彪均军中最锐利的一股便已薄杀直入淳军阵云心膂腹地。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正是淳军主帅大旗所在之处。 · 激战之中叶增回头,一眼便见护卫主帅大旗的四名亲兵已先后被一突如迅风般的均骑杀倒。 那人身着同普通士兵一样的甲冑,然而策马狂沖之间却极尽睥睨之态,臂下长枪刺出的每一下都精准万分。 与旁人不同的是,此人右手持枪,左手则挥卷着一条以某种金属丝制成的套索,套索前段附有可活动的锋利钢制刺勾,欲与他相战的人往往还来不及近他身侧,便已先被他的套索勾下马来,甲肉相离,身遭马踏。 叶增看清,微微皱眉。 这种套索于东陆战场上固不多见,往日里只知北陆蛮族善用此物套马勒人,却不闻华族武将士兵会选用此物作为自己的兵刃。 须臾之间那人已转头,定望此处一瞬,即以马刺猛拍马臀,不顾周遭拦挡的淳军亲兵,直奔叶增而来。 叶增想也未想便将长枪扔置赤绝蹄下,反手抽出背后长刀。刀柄上的纹路划过右手虎口,刀身如舐血之姿,被他紧紧握住。 均骑飞一般地沖驰着,手中暗光一闪,套索弹飞,刺勾笔直袭向他身前。 叶增却有如预料一般策马向前俯冲,堪堪避过这一击。 座下赤绝怒嘶,两只前蹄高高尥起,狠狠飞踏向前,一跃而至那人身侧。 叶增挥刀横斩,手起刀落的一剎均骑灵巧后仰,人躲过一刀,手中套索却被生生砍断。 那人尚来不及刺出长枪,叶增的第二刀便再度沖他噼头落下。 他嘶吼一声,竟于马上腾身跃起,在长刀砍下的瞬间以左掌自下面一把卡住刀柄,死命咬牙用力,竟硬是靠单手将这一刀格了开来。 叶增深深皱眉,手上力道丝毫未放,而对方更是不曾松懈一分,二人隔刀而峙,长刀竟不能挪移半寸。 风声过耳,那人右臂下的长枪突然打斜刺出,因他一手卡着刀柄,故这一刺未能使出全力,抽枪的角度亦有所掣肘,而叶增稍稍侧身便轻松避开这一刺,又在对方来不及收枪时反以左手握住枪头,令其不能再进分毫。 二人各以手中兵刃格制对方,一分不得进,一分不得退。 那人见状,忽而轻轻一笑,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将先前一直半遮面容的护颔抖了开来。 一张英锐逼人的面容出现在叶增眼前。 汗水泞湿的鬓发如利刃,炯炯双眼如星火,似翘非翘的嘴角噙着一丝傲视众人的骄慢。 倒真是,极年轻。 「叶将军。」他开口道,「久仰了。」 隔着刀枪利刃,叶增注目于他,「足下何人?」 「我姓瞿,」他亦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增,「单名一个广字。想必叶将军听说过我的姓名?」 叶增不见惊讶,微微颔首,「本以为会与足下在曲靖城外相见。」 「将军麾下张茂素来勇大于谋,曲靖淳军守兵不足为虑,我且交待部众顶着百姓攻城便是,料想张茂不忍见百姓惨遭驱戮,必会弃城出战,曲靖一城我军可谓唾手可取。倒是将军所部援兵叫我不甚放心,必得亲率人马南下看看。将军自临封提兵北上,一路至此可算顺遂?」 面对这话中有话的明知故问,叶增倒也未恼,仅道:「均军连败九年,不想今日能出足下之辈。」 「虽是连年大败,但却总会有人——不想再败。」瞿广微微昂首,目光骄然不怯。 叶增心底微震。 不想再败——这四个字是如此耳熟,仿若一霎令他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第113页 「年仅十八,便有如此勇略,想来均军之中应无第二人。」 瞿广笑了笑,卡着刀柄的右手突然加重力道:「不知叶将军十八岁时,比我又如何?」 叶增不动声色地将刀柄向下压回去,「叶某十八岁时,只知从军戍边,不知问天下豪强比我如何。」 瞿广脸色略变。 数发流矢忽而挟风袭来,当先一枚镞尖重重打在刀刃上,刺耳的金属声撞破了二人间这短暂的相峙。 叶增任乱箭擦过头盔而岿然不动,但见瞿广下意识侧身躲箭、左手不由松开了一直紧卡的刀柄—— 半瞬而已,他已持刀重重地砍下去。 瞿广痛喝出声,左肩血涌如泉,叶增的长刀利刃陷在他的肩甲细鳞中,久久不出。 而下一发箭镞正射中不躲不避的叶增。 臂甲被穿透,继而传来火烧般的刺痛感,叶增左臂一搐,便叫瞿广抓住机会弯转枪头,猛然斜刺而来。 剧痛中的瞿广尤其疯狂,握着枪桿的手骨已经泛白,却还是不顾见骨肩伤,而将手中长枪死命地捅向叶增肋下。 枪尖划破铁甲,割开里衣,挑出血肉。 叶增双眼爆出血丝,极痛之下右手仍不肯放开刀柄,受伤的左臂抬了又抬,才终于勉力握住被刺入他左肋下的枪头。 却令瞿广不曾料到的是,叶增双脚夹住马腹令赤绝后退,竟握住枪头又向自己肋部深深刺下去,因借瞿广之力,而将整杆长枪自他手中抽夺了过来! 白刃离肩,瞿广这才痛倒在坐骑背上,血和冷汗染透他半个身子。 不远处混战的二军士兵这时才发现此处变故,当下纷纷大惊,又各自大乱,纷纷欲救主将。 「将军!」淳军亲兵在四野杀开数条血路,持戈逼近。 尽失兵器的瞿广抬起眼皮,冷冷望一眼周遭,咬牙从胸口摸出一枚银哨,衔在嘴边用力一吹。 坐骑驮着他突破淳军包围疾沖而出,而均军人马闻声更是勒马止战,护拥着他飞快地撤离这一片战场。 「莫追。」叶增在马上喝止身旁暴怒欲追的淳军士兵,额角大颗大颗的痛汗不停地滚落。 他将夺来的长枪重重戳入地上,一侧身子,翻下马背,痛得发抖的身子全靠枪桿支撑才得以站稳。 「将军……」一旁的亲兵们慌乱不堪地替他的伤口止血,简直手足无措。 是从未见过叶增如此重伤的模样,故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止未见过,便是想亦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能得机会将叶增伤至这地步,而叶增——竟也是会受伤的人。 叶增沉喘片刻,渐渐回神,「派人飞马去曲靖,探一探那边的战况。」 想到曲靖,他又痛得搐了搐眉头,「倘是钟彦仍未率援赶到,他便不必再回来见我了。」 【三十二】 飞鸟过长空,掠翅穿云。 内侍奉谕前往弘文阁内收取淳国将要发往北陆鄂伦部的国书,然后转道送往王都使驿。按照孟守文的吩咐,这一封国书需由不日前奉令跨海运送第二批军马而来、即将于今日启程返回淳北海港的鄂伦部使节亲自带回瀚州,呈至主君帐下。 这差事本来极容易办妥,却不料会于半途横生变故。 王城西北一隅,内侍于行进途中不巧撞见带了四五个扈从、才从马场归来的宝音,当下便被她拦在道中,不得再进半步。 「王后。」 内侍心内虽略微焦急,却仍恪礼,垂首低眉向她问安。 「你手里拿的,是写给我父亲的国书?」宝音在马上探下身,神色认真地询问他。 内侍不得不如实地点头,「回王后的话,正是。」 「拿来给我。」宝音又开口,语气好像这要求是多么天经地义一般。 内侍颇感为难,「这……」 三个月前王上与王后当众冲突一事王城内人尽皆知,二人之间的关系一时跌至谷底,比起大婚之初更不如。在今日之前,王上已足有三个月不曾去探望过王后一次,亦未再如从前一般费心关照栖梧殿上下。几乎所有在王城中当差的内侍、宫婢及侍卫军们都看得出王上已然丧失了对这个美丽的异族王后的浓烈兴趣,亦不再怀有任何讨她欢心的意图。 所以面对由一个已然失宠、不知何时将被废立、在东陆毫无势力根基的王后所提出的如此不合理的要求,内侍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绝,继续去完成他应办的差事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偶有几个深夜,他曾亲眼看见王上在处理完如山政务后神思俱疲地迈出政殿,却停于高峻的阶石上,举目遥望向位于王城东北处的栖梧殿,驻足沉默良久才离去——的话。 「拿来。」宝音再次重复道,表情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内侍仍然犹豫不决,一时只觉进退维谷。王命固不可违,但面前这个目无东陆王族礼制的异族女子难道就真的已经失宠,是他目下可以得罪得起的么? 然而宝音却没有继续留给他可以自行决定的机会。 她果断转首回顾身后,用蛮语吩咐了几句,随侍扈从中立刻出前一人,一言不发地便动手将内侍手中装盛有国书的玉匣抢夺了过去。 「啊……」内侍惊呼,礼数亦被尽数丢至脑后,他急切数步上前,仰首乞道:「还望王后莫要为难小臣,此乃落封有王印的淳国国书,非得王上之令,无人可得僭启……」 第114页 「咔嗒」一声,这个被内侍称为无人可得僭启的玉匣已被宝音用力掰开,亦毫不留情地卡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 内侍瞧见那已遭破坏的精贵玉匣,只觉额角钝痛,只得闭嘴垂首,心下为不知将获何等责罚的自己而默默嘆息。 宝音却不理会那许多,迳自将着墨于青白丝绢上的这一封国书自内取出,然后将玉匣丢给扈从,自己捧着丝绢神思不苟地研究起来。 内侍偷偷抬眼瞅她一眼,心中又不禁怀疑这位方学华族书画没有多久的异族王后究竟能识得其上几字,又究竟能看懂几分?毕竟东陆华族词仪繁复,这代表着一国诸侯王对外族通往的国书,当是更加文辞刻究、言词赘深。 果然,宝音注目研究了许久,眉头一直轻蹙未展,迎着头顶阳光,用手指将丝绢上的墨迹一个个字点按过去,遇着她完全认得的便出声念出来——纵然如此,她看了半天也只念出了少少几个字—— 「尊……初奉……然……以至怙逆……不尊……废……返……」 然后她停顿片刻,又慢慢地将这些她认得的字再次念了一遍。 再抬首时,宝音的眼中已盈有怒意,她一手将这封国书紧攥成团握于掌中,另一只手猛地扯转马缰,全然不顾身侧仍未反应过来的内侍与扈从,兀自催马扬长而去。 · 政殿之外响起宫侍慌乱的阻谏声,惊扰了正在殿内阖目养神的孟守文。 他睁眼,皱眉,神色不怿。 然还未等他叫人来问清楚发生了何事,来者已自外破开宫侍们的拦阻,蛮横地踏闯入殿。 孟守文拊掌坐正,微微眯起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无法无天地直冲至他王座之下、怒气沖沖的女人。 「你——」 率先开口的人是宝音,她满面愤然地将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国书一把扔到孟守文眼皮子底下,昂首问他道:「真的决定要将我送回北陆?!」 不待他做切实回应,宝音又上前一步,眼中水光闪动,怒而言道:「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如此心狠?难道你就没有做错过事情?」 最后她将一只玉匣重重搁在他身前的王案上,抬手指道:「那么这个呢?如今你已有了我父亲给你的四万匹战马,便出尔反尔,连这个也不算话了吗?」 这只玉匣的匣盖中间有一条极明显的裂痕,显然是曾经断过又重新被巧匠粘合起来的。 孟守文微怔。 他看清这一匣在他二人大婚之夜曾被宝音用作抵抗他侵犯、被毫不留情地摔碎在地、却不知何时被她悉心修复成如今这模样的淳国王后册宝,心头忽然滚过一抹难言滋味。 迎着她如此莫名其妙的上殿责问,孟守文缓缓站起身,走下王座,一步步地踱至她的身旁。 他并未急着开口解释什么,只是低头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宝音负气扭过头不看他,侧首纤美的弧线透出无需言喻的骄傲,然而她的双肩却似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而孟守文即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她于这盛怒之下欲达的心意。 下一刻,他未经思考便伸出手,果断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紧紧圈入自己怀中,终于对她所有的怒意指控做出了回应:「你——并不愿意离开我。」 这略微低沉的声音透着被难以刻意压抑的欣喜之意,令宝音本在挣扎的动作一时有所停顿。 僵硬了片刻后,独属于他身上却又久违了的衣香没入她鼻间,而她忍不住轻嗅。脑中如烟如雾般腾起从前二人相处之间的琐碎而温润的记忆片段,使她逐渐放弃了反抗。 继而她感受到他渐起渐快的心跳,连带自己心头残存的怒意竟也被这一下接一下有力又火热的心跳氲蒸而散,慢慢殆尽。 少顷,回复平静后的宝音脸庞轻浅泛红,只觉一股陌生的情绪霍然冲破她的心间,使她顿时紧张起来。然而她仅仅犹豫了一瞬剎,便想也不想地抬起双臂,将孟守文同样紧紧回抱。 · 内侍在气喘吁吁地赶回政殿的路上便已自知今日酿了大错,待到了殿外,正待蹑足入内请罪时,却见守在殿外的数名宫侍们纷纷沖他使眼色与摆手,叫他别在此刻去叩殿。 于是内侍微微惊讶,随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默声上前,与众人一道透过未曾被尽数闭阖的殿门缝隙中眯眼看进去—— 殿中宽适的矮榻上,宝音正坐在孟守文腿上,微蜷的身子被他拥在怀里,微散的发髻抵着他左侧肩膀,而她的目光探向他持于右手中的那绢国书,脸色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很认真地在听他口中解释的话: 「这一封写给你父亲的国书,乃是为了告知他澜州的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私立盟约之事,之前云氏能够跨海远袭鄂伦部瀚东四港一事,晋国亦有不小的』功劳』。目下晋、休、彭三国集兵锁河山内,坐望中州战势,虽暂时被叶增以唐进思二万兵马阻挡于山关之内,却亦拖滞了这些本该南下汇往叶增麾下的军马粮秣,此终不当为长久之计。 「似晋王这等狐鼠之辈、朝夕反覆之小人,倘将面临自家国门被蛮族铁蹄踏穿的风险,必将质疑继续将精兵留于锁河山前的必要性,而一旦晋军有所动摇,以天启裴沂之多疑残刻,澜州晋国这块封地怕是要令择』明主』了。休王黄华正是裴祯的妻弟,在裴祯当年废宣帝自立后便被裴氏作为一颗钉子安插于澜州,裴沂倘若要动晋王,休国必当是替其伐罪之首选。可晋王王绍威又岂能容忍自己多年之经营一朝尽毁,必将拼力破局。 第115页 「总而言之,我望借鄂伦部之军力,令晋王被天启均庭废号驱返,而澜州得以因此大乱,自相内斗而无力东出锁河山,由此可解我淳军东线之压力。」 孟守文一直说到此处方停了一下,垂首顾她,忍不住微笑:「而你却以为这是我要废了你的淳后之位,再将你送回北陆的国书——实在是大可不必。」 宝音更加赧然,然而想了想,又忍不住为自己今日上殿问责的举动辩解道:「当日你曾说,要给我的父亲写信,然后让我回北陆……况且,我又不认得那么多你们的字。」 「当日为你的行径所气,兼又以为你对我的心意毫不顾忌地凌踏,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孟守文回应道,意态诚恳,以示歉意。 然而他未说出口的真相则是:那一日对她真切动怒过后,他确实有命人出制她的废后诏令,亦写就了一封欲将她送归鄂伦部的国书,可是不过半日,他便想到正在南面戮力奋战的数万大军、想到叶增临行前曾切切叮嘱他的后续北陆军马援送事宜——于是他便立刻冷静了下来,亲自烧毁了那已经制成的诏令与国书。而也正是当他那般冷静下来过后,才又真切地感受到,倘是在之前的盛怒之下将她废立、送走,他竟不能确言将来他定不会后悔,而待彼时再悔,这一切又将是全然无法挽回了。 此时,不知这些事后曲折的宝音闻他此言,亦敞开心扉,轻声道:「那一日,我背着你不与你商量便想要将叶家大公子送出王城,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是你对我的那些指责,也会令我十分委屈和生气。」 「哦?」 「你说,我对你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我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你的女人。」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静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宝音于是低垂眼帘,鼓了鼓勇气,继续道:「当初,你虽是为了十万战马而将我娶至淳国、册封我做了你的王后,但在那之后你对我难道不是毫不掺假的一片真心吗?而我当初,虽是为了能够再次见到母亲而尝试着与你多加相处,可我又不是草木之人,难道我对你就不会有任何真心吗?」 孟守文闻此,竟愣了楞。 怀中的蛮族女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直率认真,说出的每一个字更是从未有过的咬字清晰,令他无法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 少顷,他缓缓地笑了。 然后他抬手拨开她颊侧的碎发,侧首轻轻地亲吻了她的嘴唇。 而她仅仅是颤抖了一下,便阖上双眼,不曾反抗不曾挣扎,静静地感受如潮水般向她沖盖下来的他的气息,任霞色飞满双颊却不自顾。 · 此时,王城外一骑飞驰而至,骑手滚鞍落马,急促地向王城守卫奉上一封粘有六根赤羽的军报。 而这一封军报被人急速送至政殿门外时,却遭到了内侍的谆谆阻拦: 「王上此时正忙,有事晚些再报罢。」 守卫仓皇摇头,举高这一封军报,让内侍得以看清上面粘的六根赤色羽毛—— 内侍骤然大惊,再顾不得眼下之于孟守文与宝音是多么难得的一刻,当下上前重重叩殿,高声向内禀道: 「王上,军前六羽赤报!」 · 政殿中,孟守文脸色青黑,身边跪坐着一脸担心忧虑的宝音。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封被置于王案上的军报,深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即闭上了双眼。 …… 九月六日,叶增北上出湘陵,发夏滨分兵攻永绥,自将五千骑驰援曲靖,会均军毒断水源,乃转道攻庆远,未至,城已为均军所焚弃,遂悉兵西进,夜发钟彦纵精骑二千奔援曲靖。 十八日,均军攻曲靖势急,发百姓老弱羸嵴者为肉盾,张茂守城不忍见,遂集非伤死之士束甲出城,列阵迎战之。时淳军士未集气,数击皆未得利,张茂负伤出战,力不能支,身中数箭,战死阵前。淳军由是大溃,欲乡北亡走昌黎,均军乘势北逐之。 钟彦率部一夜奔袭二百余里,至曲靖城外,会淳军兵败北走,闻张茂既死,乃收淳军溃散兵马于麾下,重振军纲,号曰可死战者阵前得封,乃挥师南乡迎敌,大破之,遂分兵守曲靖,自率余众逐击均军溃部。 叶增未至曲靖,会均军来犯,战均将瞿广于二军阵前。瞿广身披数刃,罢兵而走,叶增亦为其所重伤,麾下皆惊,不敢北进,遂收兵复屯庆远。 …… 虽知战无常胜之道,且此番淳军并未真正吃败,但这一仗淳军虽是胜了,却可谓是胜得前所未有之惨烈。 叶增重伤,张茂战死—— 孟守文一时竟无法想像,淳军南面军前眼下的士气当低落到了何等地步。 而他身在淳王之位,此时此刻面对南面战况,除了相信叶增、等待更进一步的战报之外,竟亦全无它法。 【三十三】 叶增身负重伤、整军复屯庆远的消息,钟彦是在率部南下与历经三天两夜之鏖战方攻下永绥的夏滨所部合军之后才得知的。 先是,钟彦奉令夜驰奔援张茂所部,既败均军,遂分兵留戍曲靖,自欲将余众逐击均军此役溃兵。因兵贵神速,他恐耽搁之下均军溃兵必将远遁难寻,又因料度叶增所部不出意外一日内必至曲靖城下,乃嘱咐留守校卒待迎见叶增后向其报禀己部去向,自己便半刻不停地集整麾下兵马向东南方向进发,沿途分兵纵击此役均军溃部,将其余力一路逼至离永绥不到五十里的地界;适闻夏滨已下永绥城,钟彦遂与其二部合军,于永绥境内围而尽剿均军残部,斩首四千级。 第116页 留守于曲靖的淳军并未能如钟彦计料中的那般迎来叶增亲率之兵马,反而等到的是奉令前来探查钟彦所部是否及时奔援张茂、救解曲靖之围,兼又携有叶增途中为瞿广突袭、身中淬毒枪伤这一消息的叶增亲兵。 既闻钟彦已率部南击,奉了帅令的叶增亲兵即刻转道,溯迹而行,一路追至永绥城下,才将叶增手令递至钟彦军前。 与钟彦合军之时得闻张茂曲靖城下战死,与其同袍十三年的夏滨已是恸怒交加,恨不能将已斩亡的均兵个个挫骨扬灰;待到一日后见到叶增亲兵,再闻叶增为均将所重创时,夏滨更是当场暴起,几欲提兵西进,索瞿广残部而报主帅被伤之仇辱。 倘非有叶增手令在前压挡着,怕是无人能够阻止夏滨与钟彦二部上将下兵在这一刻的仇怒之火。 这一封被亲兵几经波折递至军前的帅令,本是因叶增负伤、无法按约兵赴曲靖后所出,意令钟彦在速解曲靖之急后立即拔军南下,按早先所定之计划,待夏滨下永绥后便与之合军席捲而南,荡平普顺、岚平二镇,以此打通自苏常至临封的粮道。 将之所麾,莫不从移—— 这是被淳国追随叶增转战多年的每一位将领刻入骨血、恪守奉行的军中铁律纲纪。莫论何部、莫论何事、莫论何时、莫论何地,绝无抗令不从的可能。 顶着叶增的这一封手令,夏滨钟彦二部硬生生地压下了欲西进复仇的慾念,当即整军移麾南进,将这满腔怒火与杀念尽数泄洒入强攻普顺、岚平二镇的战场之中。 二十二日。 自二人于永绥军前奉令,至全面攻克为均军驻守的普顺、岚平二镇,传报庆远以闻叶增,仅用了二十二日。 至是,淳军西军主力屯滞于临封城内已足七个月,而这一条由苏常至临封、浸染着淳军将血的粮道终被打通。此间淳军虽是付出了事先未曾预料到的巨大代价与牺牲,却仍是半寸未让地完成了叶增自一开始便拟定的战备计划。 · 元光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叶增军次临封。传令淳军南伐之东、西、前锋各部,命集精锐赴临封,计俟诸将至,即挥师南出当阳谷,兵薄帝都盆地,进逼天启。 时叶增负伤未愈,麾下或有进劝勒兵少候、待疾痊癒者,皆按军法杖责。 又告诸将曰:「我起自行伍,十四载身披百创、未却一战,今之创又何异哉!且我奉王命帅师南伐,数万兵马,千里转战,粮秣筹运又何易耶?一日所耗,计需十倍之民力血汗,为将者又何忍乎!毋复言。」 诸将遂不敢复劝。 惟许闳患叶增伤久未愈、恐有大碍,乃阴授书于义安齐凛处,问计于焉,由是义安始知叶增伤事。齐凛闻之震恐,欲亲行往,然粮草司不可一日无主,竟不得行,遂遣医女霍氏急趋临封,视伤于军前。 霍氏者,名塘,宛州唐国女也。初落难,会齐凛使宛州,为之所救,并返淳国,寄居叶府。霍氏以医术见长,常有惊人之言举,卒证之,皆然。齐凛奇之,虽意其来历不正,然终以叶增伤事付之,足见其能。 初,叶增长子存嚣入宫伴读,夫人秦氏奉王诏出毕止,南下军前;途留义安数月不行,人皆以其与叶增有隙。 至叶增伤事遍闻义安,秦氏遽起出阁,素衣低髻,策马赴临封,立次帐于中军旁,旦暮侍疾于左右。众人睹之,方知叶秦之伉俪情深,实无罅隙耳。 · 秦一抵达临封的那一日,天色阴霾,冷雾蔽目。 淳军大营壁垒坚明,军门都尉阖门不让,直待钟彦闻报后冒雾亲迎,壁门始开,秦一一行方得入内。 阴冷湿雾中,人马身形都似拢了层霜,难辨真颜,钟彦不由得将秦一多看了两眼。 这个与传闻中一样貌不惊艷、却容质清和的女人似乎有所察觉,转首顾他,恰对上他堪算放肆的目光。 钟彦小惊,自知冒犯,连忙低首。 而秦一却对他轻轻颔首,以致谢意:「将军辛苦。」 钟彦一时尴尬,方知平日里许闳等人所言不假,心下顿起敬意,当即下马、解盔、振甲、按剑,再揖道:「介冑之士鲁莽,请以军礼见夫人。」 秦一从容受礼,亦敛袖施礼以还,随后未再多言,举目望向营中深处。 钟彦明白她这是欲知叶增此刻何在,于侧道:「张茂将军战殁,王上特诏追封肃远侯。叶将军命人自曲靖收张将军衣冠骸骨送归军前,又以侯礼作冢临封城北三十里处,以葬张将军。今日乃是张将军殁之七七,叶将军晨时北出城营,自往凭弔张将军,至今未回。因不知将军何时归营,未免劳顿夫人,还请夫人至中军等候。」 秦一闻之,稍阖眼帘,似凝神垂思片刻后,复睁眼抬头,回他道:「不必劳烦。」然后按辔回身,转而望向营外。 此时雾色深浓,三丈之外即不见人物。钟彦揣度她盼夫心切,不忍拂逆她心意,但又担心她在此处久等未果,便斟酌着欲开口再劝。可秦一意色笃然,竟先于他开口道:「将军不必忧心。若二刻之内人犹未至,我便去中军等候。」 钟彦便闭嘴不言,陪立在侧,然对于她如此确定的口吻,心内却不肯相信。 岂料方过一刻有余,不远处便传来战马铁蹄触地之音,随即一人一马破雾行近。 第117页 营门在其身后缓缓开启又缓缓闭阖,骏马、鞍鞯、将甲……至来者的身量容貌,皆渐次变得清晰起来。 钟彦定睛看清,来不及去想秦一是如何料定的,便已急趋上前,行礼禀道:「将军!夫人一行已至营中……」 叶增闻言,目光越过他向后方扫来。 雾色中,秦一的面容看起来格外清冷平静。她与他四目相视,随后驱马徐行,至赤绝身前半丈方止。然后她将他自头到脚飞快扫视一番,脸上清冷之意稍解,却不言不语地望定他。 叶增朝一旁挥了挥手,示意钟彦将前后士兵与秦一随行诸人都撤走。 待不闻旁人余声,他才趋近她身旁,目光游弋于她不辨喜怒的面庞上,开口道:「抱歉。」 这一声沉然有力,划开雾气沖入她耳内,逼得她不禁动了容色。 当初义安城外二人远远一晤,他留下「等我回来」四字,便头亦不回地领军西进。而她迟迟未等到他兵回义安,却等来了他阵前重伤、军次临封、久而不愈的消息。且若非许闳暗下写信给齐凛求问良计,只怕她人至今犹将被蒙在鼓中。眼下的这一句抱歉,是歉疚于他负了二人之约,亦是愧心于他瞒她自己负伤之事。 虽尚未亲眼看见他的伤势,可他此刻少倾不正的骑马姿势、较之先前更加瘦削的两颊、微现青紫之色的嘴唇,皆昭示着他此番伤势的确不可小视。且曲靖一役张茂战死,对他而言无异于损失一臂,而十数年的袍泽之谊早已溶入血髓,她全然能够想见他近日来是何等的心情。 淳军南伐至今一年又二月,澜州三国聚兵锁河山前,久不退散,时时虎窥中州战局;南望阳关,虽有宛州三国合军拖滞均庭守关兵力,但谁又能保三国不会心生异念;淳军锋抵当阳谷之北,尚有帝都二十三卫陈于天启之前,而他不顾伤势、一意进战,正是不肯将淳王之信任与数万将兵之性命置于任何一丝风险之境中。 秦一微不可闻地嘆息,眼底终于浮起担忧不忍之色。 静视他良久后,她说道:「张将军战死封侯,足可见王上欲以武事振国之心念。将卒们闻此,更当以报国为荣光,死战又有何惧。」她稍作停顿,语意蕴有难得一闻的恳求之情,「可若是仅有战死方能封侯,那么我却希望,你此生都不必得此荣宠。」 雾气凝湿她的眼睫,亦令叶增眉目暗下去一层。 他未语,仅上前靠近她些,伸手触抹她犹如挂了轻泪的眼角湿雾,再牵过她的手握紧,作为对她此言的回应。 · 入夜后,秦一带着霍塘前去中军察视叶增伤情。 饶是帐中光线昧暗,叶增在尽除衣甲后的肋下枪伤仍极触目惊心,当下便令霍塘大呼小叫起来。 「这般重的伤,又拖了这般长的时间,」她极尽所能地想要表达出她有多么的惊讶,「竟然至今未死,真乃奇事异迹!」 仿若瞧不见叶增朔青的脸色,她又伸指向那伤口色泽最深处猛地一戳,待闻叶增吃痛闷哼,又见内里渗出的新血乃是浅赭色,她便又叫道:「军中庸医真不堪用,倒是该早些叫我来呀!」 叶增朝秦一看了一眼,硬生生地压下想要命亲兵将这个少女拖出帐外的念头,然而置于膝头上的双掌却忍不住握成了拳。 「能治便治,勿要多言。」秦一素晓她的性子,不由在侧敦促道。 霍塘经她轻斥,竟很听话地闭上了嘴。她将沾有叶增伤血的二指凑近眼前,细察色泽,又搁置鼻端轻嗅了嗅,清亮的眼中透出满满自信,复又道:「确是淬了毒的金创。其实这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毒——否则也真是活不到眼下了——只是初创之时伤口未经及时妥当处置,耽搁之后难免会腐骨蚀肉,这创伤便更加难以癒合,拖久了当能致人高热不止、危害性命。」 她又看了看叶增伤处皮肉,笃定道:「料想将军当初北上曲靖时随军未带军医,以致被淬了毒的长枪刺伤却不自知,以为是一般的金创便草草包扎了事,过后虽经军医查验是毒伤,然军中医力有限,以为仅将那些毒腐烂肉割去,再敷些寻常解毒之药草,便能了事?」 叶增闻她诸言竟与事实无一出入,心中略奇,脸色亦稍霁,点头道:「可有速治之法?」 霍塘笑了笑,那笑中颇有些自得之意,「军中庸医对此固然束手无策,但这又岂能难得住我?」 话毕,她自随身医箱中取出一些小瓶罐及一把薄刃细刀,将那刀先自火烛上燎过,凑近叶增身前,即要下手时又忽然想到什么,略有懊恼道:「哎呀,此番忘记带麻酒来了,将军只能忍一忍了。」 不待叶增有所回应,她已飞速挥腕,在他伤口上下左右处各割开两个半指宽的细小创口,下手之厉绝,令秦一在侧睹之心惊。 然后她又将瓶罐中的诸色粉末倒出来,于他伤口之上厚厚地抹敷数层,动作之快,几让人眼花缭乱。 做完这些后,霍塘的神情又恢复为先前那个清纯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收拾了所有东西,对秦一眯着眼笑道:「夫人可替叶将军穿衣了。」 待见秦一步上前去执起叶增左臂、昏暗的烛火亦为二人所遮挡,她便微微垂眼,不声不响地拎起医箱,退出中军帐外。 夜里冷雾清散,有半牙弯月斜挂天角,垂洒下些许微光。 第118页 霍塘顿足,复又举起手来,目视着指尖未擦净的、早已干涸的叶增伤血,小声自语道:「将是名将,血是好血……」紧接着她又轻轻一嘆,「然欲锻名将之血,却还需添些东西才行……」 · 翌日天还未亮时,霍塘便早早起床,去营房伙兵处借了锅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瞪瞪地熬起了药汤。 待到药汤做成,她将其倒入早已备好的陶盅内,然后轻声哼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淳国民调,略显高兴地走回昨日营兵帮她搭建成的小帐去。 然一揭帐帘,便见秦一立在帐中,显然已等了她不短的时间。 霍塘不禁微微一楞,下意识地抱紧装有药汤的陶盅,睁大了眼睛道:「夫人也起得这么早?这药是给将军今日服用的……我正准备要送过去给夫人呢。」 秦一面色如常地走近她,接过她手里的陶盅,揭开盖子,垂首闻了闻内里药味,然后自身旁案上随手拿了一只碗,将那药汤倒出一些来,想也未想地便往自己嘴边送去。 霍塘陡惊,赶忙上去一把将碗抢下来,任药汤泼洒一身也顾不得,「这、这是做了给将军喝的,夫人不能、不能……」 她一紧张,说话便会不自知地结巴,此事之前一经齐凛发现,便早早地告诉过秦一知晓。 「倘是疗治创伤的药汤,我有何试喝不得的?」秦一问道。 「可、可是……」霍塘憋红了脸,不知该答什么。 秦一瞥她一眼,逼问道:「你下毒了?」 「没有!」霍塘急切地否认。 「没下毒,你拦我作何?」 「我、我……」霍塘黑亮的眼仁儿乱转,欲要自证清白,却不知该如何去做,简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秦一这时方收敛了容色,搁下药盅,清清冷冷地视她道:「自从你寄居叶府以来,我从未对你的来历刨根究底过。可是如今你欲对我的夫君动手脚,我便非得从你口中讨得一句实话不可。」 霍塘咬唇,神色有些委屈。 秦一又道:「『霍』姓从『雨』,你——可是衍雨医门的人?」 此言一出,霍塘大为震惊。 而大惊之下,她竟无言以对,亦不懂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态,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秦一,一副活生生被说中的样子。 良久,她方喃喃道:「夫人……夫人竟听说过医门之事?」 秦一见她承认了,心内亦无声嘆息,一时稍解戒备之心,向她道:「齐凛疑你来历多时,很久之前便请泉明齐家使重金至宛州求索,看能不能寻得你究竟是为何要缠上他回淳国的。然饶是如此重金之下,却也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寻得了这一丝做不得准的踪迹。衍雨之名从不见于笔墨,谁也不能肯定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世家存在。由是齐凛与我,便一直未曾开口问你。」 霍塘讷讷,半晌不言。 秦一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若你果真是衍雨医门的人,那么你此番欲施行之事,虽需掩人耳目,却终不会是什么恶事。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这便是你们历代恪守的门训,不是么?」 衍雨医门,这是一个只在历代传说中存在的世家。其历代从医,颇通秘术,避居深山幽谷,从不亲附于任何一个王朝或国家,任何公卿王侯都请不动其出山效力。然而衍雨医门每一代都会派出医门中的佼佼者前往东陆各国行医扶民,在用医术救济百姓的过程中进一步网罗珍惜药材、修习医术,实现其数百年来标榜的「上究医理无穷之术,下济苍生万民之世」之门训。 此时霍塘听闻秦一念出这一句话,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抽了抽鼻子,道:「还好夫人明白我并不是坏人。」 秦一听她如此委屈,一时微笑,走去将她轻轻揽住坐下。 「那么,你可否如实告诉我,衍雨医门派你前来叶氏,究竟所图为何?」 霍塘抬眼瞅她,犹豫了一阵儿,终于下定决心,吐出自己于心间藏了许久的秘密: 「以暴禁暴,以战止战。」 【三十四】 鄂伦部兵发南望峡的第二十八日,毕止王庭收到了晋国遣人出使淳国的消息。 当时淳军横兵锁河山前已有一年又四个月,自元光十一年十月澜州三国合军为唐进思所部大败、退屯关内后,这乃是淳军头一回见到锁河山东诸国再度试图踏入中州淳国的地界。 晋使前脚刚出晋北走廊,后脚便遭淳军斥候追阻,被一路擒回锁河山西的淳军大营。待问清了出使缘由,唐进思命人收夺其符节,快马往奏毕止,启请王命,随后再派驿骑南下临封,将此事一併禀报与叶增知晓。 王城政殿中,孟守文随意把玩着晋使符节,盯着案上唐进思所报之事沉思了一刻有余,眼内方淡淡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继而开口向左右吩咐道: 「通使。」 · 晋使被人一路敦促着,以最快的步伐自王城东门走至昭明殿百二十级台阶下。他只来得及举目望一眼高处斜耸蔽日的殿檐,便再度被人在后方催促,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攀阶而上,终于抵达淳王政殿门口。 有淳国礼官在此处等候,然后面无表情地引他入内觐见。 晋使拭汗喘气,正了正衣衫,昂首迈入殿中。然而方踏了一只脚进去,两列雪亮锋利的戟刃便沖他迎面逼来,持戟甲士声音洪亮震地:「迎晋使上殿!」 第119页 晋使未曾预料之下顿时吓得一哆嗦,本已为疾行登阶而劳累万分的双腿更是一软,不当心便当庭跪了下来。 五丈之外,孟守文高坐于王座之上,笑得很是有些恶劣:「晋使远道而来,何须行此大礼?」 宝音随坐他身侧,看着座下堪称狼狈不堪的晋使,亦觉得很是好笑,不禁转头去看孟守文,用毫不避讳的音量问道:「我父亲发兵去攻打的,就是这个可怜人的君上吗?」 晋使在下方听清,险些要当场背过气去。他极力抚定胸腔内翻滚涌动的气血,颇以大局为重地站起身来,重新整理衣冠,再作长揖礼拜道:「拜见淳王,王后。我王此番遣我出使淳国,乃是想要两国重建邦交,为世好之友国。」 孟守文闻言,笑得更加放肆:「晋王倒会说笑。」神似听到的真是难得一闻的好笑事情一般。 晋使的面色略显尴尬,「我王乃是真心实意,还望淳王熟思之。」 将笑意淡淡一收,孟守文正目视下,语气微讽:「晋王正值壮年,岂会如耆老一般前事今忘?西发海军来攻淳国北疆,随阵携裹羽族船阵,欲助其北上攻打淳国邦交之鄂伦部,奉天启裴贼诏命与澜州休、彭二国合军西出锁河山,战淳军于山关之下,自淳国南伐以来更是将大军屯于关内,毫无退兵之意……这些事情皆是这一二年间晋王所为,而今却欲与淳国重新修好,这若不是说笑,又是什么?」 「淳王若能摒弃旧怨,与我王重新修好,我王即会令锁河山东之晋军即刻退兵。」晋使回身扬臂,指向东面:「我王更为淳王准备了二万金铢,外加十万石粮草,眼下皆屯备于晋北之东,只待二国盟书落印,便可日夜输往淳军南伐大军前线。」 晋北走廊之富饶多粮,与销金河上游之盛产黄金,正是晋国代代立世之本。虽然澜州地貌复杂气候寒冷,华族又曾与羽族争扰多年,但任是东陆王朝谁主天下,都不会轻视晋国这一块封地的重要性,便是缘此。 饶是孟守文再生性倨傲,在听到晋使张口便言二万金铢十万粮草,亦不禁为之侧目,半晌无言。 晋使亦不催促,静静地等待他回话。 「退兵、奉金、资粮——」孟守文终于重新开口,「可见晋王是被鄂伦部逼到绝路上了。晋国欲与淳国修好,是有何所图?」 面对这一句明知故问,晋使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痛快,回答道:「鄂伦部此番南下跨海进击晋国北疆,乃是依靠淳国海军战船助其运兵方能成行。还望淳国能够停止对鄂伦部的兵船资助,如鄂伦部无后继之兵可以倚仗,料想眼下的这些先锋部卒亦支撑不了多久,不需多少时日便该退兵了。」 「晋王既肯拿出这般多的物资与诚意,何不直接去贡给鄂伦部,请其退兵?绕这么一大圈来求淳国,又是何苦。」孟守文反问道。 晋使一听到这个,情绪立刻就有些激动起来:「那些蛮子倘若能够讲些道理,我王何至于……」正说着,他忽而注意到坐在上方的宝音脸色有变,顿时卡壳。 「呃……」大冷天的,晋使脑门上却滚出一层薄汗,有些懊恼自己一时情急之下竟忽略了淳王后的出身。他重新斟酌起用词,说道:「早在鄂伦部兵船触抵晋国海域之初,我王便派使节前往鄂伦部船阵中会见鄂伦部主君,更以黄金、珍宝、粮秣奉上,希望其能够见东陆财物而退兵。岂料此番鄂伦部出兵,所图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孟守文未计较他方才的用语不恭,仅道:「愿闻其详。」 晋使似乎难以启齿,踌躇少倾,方无声嘆了口气,随后一五一十地将满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 · 据说晋国自霍北派遣军中都尉持节出海,鄂伦部大开船阵,直迎都尉上帅舰。 百名蛮族武士披甲露膊,掌按弯刀,待见晋军都尉,简单验过符节,便将他按倒在地,跪在甲板正中。 一名四十来岁的蛮族男人自持马刀,踱步上前,扭过都尉的双手,眼不眨地削断他的两根小指,然后将断指丢入冰冷的海水中,负手看着因惊惧暴痛而挣扎呼喝的都尉,冷冷一笑,道: 「这两年来,晋国海军帮了擎粱半岛的云氏羽族不少的忙,想必二族关系非比寻常。」 都尉痛得浑身发抖,看着面前这个令整个瀚州南部朔方原闻风丧胆的鄂伦部主君,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王此番为君上准备了东陆珍宝、兵粮马秣,还望君上能够不计前嫌,尽早退兵。」 哈日查盖哈哈笑道:「晋王真是与传闻中一样的熊包软蛋。未战就来求和,连我都为晋军感到耻辱。」 周遭百名蛮族武士亦跟着哈哈大笑。 都尉咬牙不语。 哈日查盖又说道:「东陆珍宝,兵粮马秣,晋王以为蛮族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叫花子吗?」 都尉问说:「敢情君上明示,此番出兵晋国究竟想要什么?」 哈日查盖回答得坦荡:「我要女人。」 都尉松了一口气,感觉这要求听起来非常简单,便答应道:「好说。君上要多少个,要多大年纪的,什么时候要,尽管开口,我王必定能够满足。」 哈日查盖双目炯炯地盯住都尉,「两年前云氏羽人从擎粱半岛出兵攻占瀚东四港的领军之人——我就要她。」 都尉方松了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骇然道:「君上若是要报前仇,当发兵擎粱半岛,为何要来找晋国的麻烦?而君上要的这个人,我王又如何能够献与君上?!」 第120页 哈日查盖说:「我不愿再与羽族开启战端。而你晋国与羽族阿格斯城邦结立盟约,自然应该知道我要的这个人身在何处。」 都尉惊愕,愤然道:「君上不愿与羽族开战,难道我王便可做这恶人吗?」 利刃噼开海风,堪堪停在他的眼角。 突袭而来的刀光令他噤声,自原先断指处流出的鲜血与甲板上残余的冰凉海水混为一体,已将他的手掌淹湿。而他不自禁地握起双拳撑在甲板上,双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哈日查盖居高临下地看着都尉,沾血的马刀仍旧稳稳攥于掌中。 然后他说道:「二十日。不然,提兵来见。」 · 晋使如实道来这段始末,起先平铺直叙,到最后忍不住咬牙切齿,末了又长嘆一口气,像是要讨回公道一般地问孟守文:「淳王既闻其详,以为鄂伦部主君此行此举该当如何评说?」 孟守文则微微一笑:「不枉英雄之名。」 晋使眼前一黑,一时只觉世间再无公理可循。 片刻后,他颓然放弃讨寻公道,只是问:「如先前所言,二万金铢加十万石粮草,可否换来淳、晋二国建交?」 孟守文干脆地回答道:「当初我为了十万战马而与鄂伦部联姻结盟,已遭世人多议为逐利而忘节。如今若再为了区区钱粮而与晋国交好,试问东陆诸民将如何看待我淳国?晋国纵然积储甚多,然晋王终归是看轻了我淳国,以为南伐之淳军已缺钱短谷至此地步了么?数万兵马虽日耗甚多,然淳军有良将为帅,纵有短难,终不至匮乏不支。」 「良将……」晋使喃喃地自言自语,状甚钦羡,「淳国能出叶增之辈,确属国之幸事。」然后他摇了摇头,「淳王虽不图晋国钱粮,然既肯通使,想必亦是有所求取,幸望告知。晋国需如何做,才肯换来淳国不再资助鄂伦部兵船?」 孟守文看了身侧宝音一眼,她自始至终皆在全神贯注地听二人来往对话,对于提到晋国与擎梁半岛的部分格外关注,而脸上亦始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渴望之情。 于是孟守文缓缓开口:「我所想要的,与鄂伦部所要的,皆是一样的事。」 晋使无论如何都未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忪,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这真是……」他长吁短嘆着,负袖跺脚,回身东望,连说数句:「做不得主,做不得主啊……」 最终晋使紧皱着眉头,再次长揖向孟守文,礼道:「容我归国,询我王之意。」 · 在晋使退殿后,宝音一声不吭地瞧着孟守文吩咐早已安排好的天翎军亲兵一路潜行跟着晋使东出王城、直赴晋都,又瞧着他命人将晋国出使淳国的消息立刻大肆散播出去。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吗?」将用膳时,她开口问他,「从当初送国书告诉我的父亲晋国与羽族私立盟约的时候,你就预料到今天了,对吗?」 孟守文执箸的右手顿了顿,看向宝音,笑而未语,似是默认。 宝音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孟守文放下银箸,轻轻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打量着她脸上一半企望又一半担心的神色,回答她道: 「履现对你的承诺,满足你心内的渴望——哪怕是你的父亲都做不到的事,我亦会为你一一而做到。」 【三十五】 晋国派人出使淳国的消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在中州的广袤大地上传散开来。 义安粮草司中,齐凛本是颇为头疼地在计划淳军南出当阳谷后的粮运事宜,然而在听闻此事后竟将深皱的眉头一松,紧绷的神情也舒缓开来。他轻轻搁下手中的笔,又略略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颈,对身旁小吏道:「这缺粮短甲之忧,当不需我辈再操心了。」 小吏问道:「王上已拒绝晋国奉金资粮,公子又何以有此定论?」 齐凛似笑非笑地回答:「王上所图,非止钱粮。」 · 二十日后,北面果然又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据传晋使回到晋都秋叶后的次日,晋王便再度派他出使擎梁山东的宁远城——那里居住着羽族新皇云弘肇本族在澜州的云氏分支,更是晋国之前与羽族阿格斯城邦结盟的桥樑所在。 晋使在看起来宁静纯美又幽深恢华的宁远城中与羽族说了些什么,并没有什么人知晓。只是隔日晋使离开后不多久,就有人在他暂住过的树屋中发现了被派去与他会晤的云氏贵族子弟的尸体。 死去的羽人是现任宁远城主云奚的第三子。他的脖子被人残忍地勒断,尸体的惨状令人不忍近视。而在屋内的某个角落,又有人发现了晋使匆忙之间忘记带走的晋王谕令,其上内容是命晋使无论如何也要让云氏说出某个羽族女人的行踪所在。于是树屋内的这副惨象,当即被认定为是晋使为急于达成王命,紧逼之下二人起了争执,而晋使恼羞成怒之下竟起了杀意,动手将对方狠心杀死。至于羽人临死前究竟有没有说出晋王想要知道的事情,却是无人能晓。 得知此事的云奚极为惊恸震怒,未曾仔细思考这其中是否有不循常理之处,便立刻命令整族对晋国展开复仇。 而羽族发泄怒火的方式亦如他们的天性一般骄傲、冷峻、优雅。 三日后,晋王王绍威被刺死于自己的寝殿之中。 第121页 他的喉头被一根纤硬的六棱羽箭的利镞贯穿,不曾见血便于睡梦中断气而亡。 秋叶城寒冷的清晨时分,发现他尸首的宫人颤抖着跪倒在地,望着他与前一夜几乎没有差别的穿戴与容颜,一时惊惧得忘记了宫规,伏地失声大哭。 无人知晓刺客是如何避过王城内外森严的宫卫,如风般自天而降,如影般来去无声,一击得手,精准利落。 晋国一夕尽缟素,年十六岁的储君王景予登基即王位。 而晋国新君册立的次日,都中便收到了羽族阿格斯城邦递来的与晋国解除盟约的国书,国书中更是附了一支与刺死王绍威的那枚羽箭一模一样的纤硬六棱长箭。 先前对于刺客身份的种种猜疑顿时烟消云散。 羽族,鹤雪。 面对这般公然的寻仇与挑衅,晋国王庭上怒潮剧涌,文武纷纷上言非出兵擎梁半岛不能雪此国辱。 纷杂朝议中,晋国年少的新君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的成熟稳重。 他对大臣们说:「晋、羽如今剑拔弩张的态势,乃是遭受到了精心的算计与挑拨,然彼算计挑拨者,却是晋国目下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倘若晋国此番出兵攻打羽族,则澜州十年内将无宁日。我有丧父之殇,云氏又何无丧子之痛?若有怨仇,该当就此打住,望诸公莫再进言出兵诸事。」 众臣闻言敬服,喏喏听命。 他又说道:「晋国被天下耻笑胆小懦弱已逾二十年。先王欲全国祚而处处慎微,然而谨小之下却死于非命,此亦天鉴。我今登基即位,必先重振国风,凡事义则行,不义则止,公卿万民皆当磊落立世。此举或会陷国于九州纷争之中,却不必再叫天下笑我晋国。」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有年轻的臣子于庭上激动得当众落泪,多年来身为晋臣的憋屈苦闷感随之尽散。 紧接着,晋国新君颁布了即位后的头三道王诏: 其一,命人奉书递至澜州羽族云氏,以表晋国修和之心。 其二,自军中遣人再度赴鄂伦部船阵之中,告知鄂伦部晋、羽业已解除盟约一事,并说明晋国如今已无法满足鄂伦部所索求之事。 其三,即刻撤回屯驻于锁河山东的晋军,并且派遣使节前往中州淳国,向淳王拜表称属国,表明将不再倚奉天启裴氏伪庭,此后仍将以贲臣自居;再奉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于淳军,作为晋国为南伐均贼、匡复大贲社稷所资之力。 前两道诏谕无人称异,唯有这第三道令不少臣子迟疑踌躇。 有大臣上言说:「晋国若附淳国,天启必会命澜州休、彭二国攻伐晋国;且淳王之前已拒绝收受晋国所资之钱粮,而其所邀之事晋国亦无法满足,恐其不会答应。」 晋国新君回应道:「淳王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便是当初贲宣帝被挟持困于夏阳时,先王因怠战而拒不出兵救主,以致裴祯一朝坐大,最终废帝立均一事。淳王身为大贲天子同姓诸侯王,虽多年来对晋国隐忍不发,但对先王的这口气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咽得下,又岂会收受之前倚奉均庭的晋国钱粮?淳王生性倨傲,必得晋国俯首称臣,方能解其心头之恨。至于休、彭二国,我则以为不足为虑。以淳军如今之兵威,休、彭如何真敢来攻打已向淳国称附的晋国?纵使二国果真不惧,我料淳王亦不会对任何一个贲臣封国坐视不管。」 众臣闻之有理,又见他意态坚决,便无人再持异议。 三道王诏发下后,晋臣们便日夜跷足等待来自东、北、西三面的消息。 晋国国书送至宁远城时,云氏已从之前的惊怒中清醒过来,亦意识到之前的晋使杀人一事未必那么简单,加之晋国先王已死,新君颇为明理,生性崇尚和平的羽人们便默默地收下了晋国修和的国书,虽未提出再与晋国恢复盟约一事,但终于将前仇埋于往事尘风之中,不再提起。 迁延徘徊于霍北港外多日的蛮族鄂伦部兵马既闻晋、羽之乱,自知此番已无法逼由晋国索问到羽族云氏内情,兼又感受到晋国新君并非一个与先王一般的怯战懦弱之辈,便亦不再过多拖延,果断地调头撤军。 淳国毕止王城中,淳王孟守文阅毕晋国新君所修之国书与唐进思所报晋国退兵之札子,静坐须臾,长喟而后道:「宣帝之仇辱,今已半报矣。」 随后他命人将晋国国书收付入匣,再由礼官封存入弘文阁中,以示允准晋国此番称附之请,亦坦荡地收受了晋国奉上的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的伐均之资。 · 义安粮草司在收到来自于都中要求即刻安排转漕晋国所资钱粮的诏书后,文吏们都很是有些惊诧,不禁佩服起齐凛之前料事之准。 晋、羽、鄂伦部于此番乱事中皆未得利而有损,惟有淳国坐看澜州动荡,揽收种种利果。 而齐凛在详细地了解过北面这不到一个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后,并未露出任何轻松的笑意,反而道:「十年之内,晋国必成腹心之患。」 言虽如是,他仍知目下最重要的乃是迫在眉睫的南伐钱粮一事,至于十年后世事如何,皆比不上今朝谁能入主天启来得重要。 筹计转漕诸事琐碎而耗力,于是连精明如齐凛者都一时忘计去计较,那个令鄂伦部主君亲策兵力前来问讨、由此勾起整出乱事的羽族女人,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第122页 · 满月临檐,清辉孤照,列宿稀悬。 此时已近半夜时分,孟守文处理完国中政务本已是极度疲累,欲往栖梧殿去时却被告知王后尚未回殿。 「又去赏月了么?」他淡淡问道。 内侍瞧着他的神情,斟酌着点了点头。须知近两个月来王后频频在夜晚出殿去赏月,且一次比一次回殿要晚。这般反常的行径,令服侍她的众宫婢们皆感到匪夷,然而王上却似乎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孟守文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外氅,转道朝与栖梧殿相反的方向行去。 王城后苑中,宝音抬头望月已有许久,连孟守文自后踱步靠近也未感觉到。直到一件沾有他气味的外氅披上肩头,她才猝然回神,侧首去望他,然后有些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意,说:「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去。」 「不急。」孟守文挨着她坐下,将她因夜里寒气而变得冰凉的一双手握进掌中,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搓热。 宝音无声无息地低下头。 半晌后,她说道:「我的母亲,或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对吗?」 自从首次出使淳国的晋使离开毕止后,她对于能见到母亲一事的渴望之情日渐达到顶峰,然后在夜复一夜毫无进展的等待之中,她那巨大的渴望被一夕接一夕地敲碎拆散,如同凋零的鲜花一般枯萎洒落一地。 她说这话时,眼神干净清澈,语气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却能够令听者感受到那一股浓烈的绝望之意。 孟守文看着这样子的宝音,忽觉心头如被薄刃横削而过。他将她搂入怀中,如似安慰一般地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口中却亦无言。 宝音伏在他肩头,又喃喃道:「从前在北陆瀚州时,母亲最喜欢在满月之夜望着天空。她总是说,这是每个月中月力最强的时候,若在这一夜凝翼展翅,将可以比平日里飞得更高、更远、更久。」 「只可惜,」她又说,「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母亲飞翔的模样。」 她罕有如此刻这般愿意向他主动吐露心声的时候,于是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听着,不忍出声中断她口中的回忆。 仿佛是像这般说出来后好受了许多,宝音于是轻轻阖上眼帘,一点一点地轻诉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内深处的点滴过往。 她告诉了他那个她从长兄、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那里听来的故事: 母亲是如何在宁州蛮羽二族的战场上被父亲抓回瀚州,父亲又是如何被这个高贵、美丽而骄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爱上她之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帐中,强迫她与他同食同寝,两年中虽先后被她重伤七次,却仍旧不肯放手或将她处死。 母亲最后一次试图刺死父亲时已经怀有身孕,父亲盯着半陷入他左胸的镞尖,冷冷笑着对母亲说:你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不配有父亲吗? 母亲犹豫半瞬,恰在那时感受到腹中头一回胎动,一时怔然,随即心头一软,于是颓然放弃。 她便这般被母亲含着对父亲的恨、对她的爱生了下来。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她能记事起,她便享尽父亲对她的宠爱,更不曾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那份霸道却又包容的爱。 而除了与她相处的时候之外,她很少能够看见母亲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为一个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鹤雪士,母亲内心的煎熬没有人能够明白或理解。明知蛮羽二族的战火仍在宁州森木中徜徉,却放弃刺杀敌首的命令,而自己常年受困于敌人处所却不再反抗或逃离,只因自己捨不得伤害女儿——恐怕便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该当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天真地向母亲发问,到底有没有爱过父亲。 母亲当时的神情很是复杂,目中流露出犹豫与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对自己的本心,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而母亲离开北陆瀚州的那一日中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她都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刚满八岁没多久,仍然和母亲同帐而住。清晨时分,她被外面纠合兵马的巨大嘈杂声吵醒。 睁眼后,她看见鄂伦部世子、她的第三个哥哥毕勒格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她说:只是出了一点事,别怕。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问:我的母亲呢? 哥哥迟疑了一下,说:夫人昨天晚上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今天早晨趁帐卫没有防备,负气出走了。父亲眼下正令大哥调集兵马,前去将她追回来,你不要担心。 她于是信以为真。 后来连过七日,都不闻母亲音讯。她很是着急,连饭也不要吃,跑去父亲的大帐中哭闹着要母亲。 父亲脸色阴沉着,心情看起来极其不好,冷着声音呵斥不许她再哭要母亲,并且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咬着嘴唇抽泣着问:为什么,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会忍心抛下她,再也不回来? 父亲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缺口,暴声喝道:不许再问! 这是父亲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她发火。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与委屈,对母亲不告而别的伤心顿时便转化成了对父亲的怨恨,并且认定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才会让母亲如此决绝地离开,连她都无法成为母亲留下来的理由。 第123页 自此她便不再与父亲说话。 渐渐的,不止是父亲,她对周遭所有人都不愿再开口说话。 一过便是九年。 九年中,她知道父亲一直有在暗中派人去宁州内外搜寻母亲的踪迹,然而却从未得到一丝线索。 九年后,终于有消息自东陆传来,说是母亲很可能身在淳国。 父亲知道后,立刻将大哥叫来,安排出使淳国的事宜。 大哥领命,然后看了看帐中的她,走过来问她说:你想要见母亲吗? 她努力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大哥于是对父亲说:宝音妹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淳王在东陆算得上是英主,父亲可以考虑一下。 父亲考虑了半天,然后同意了大哥的建议。 而她在踏上前往东陆的船只时,心中又急切又忐忑,以为真的能够就这样见到母亲。然而世事弄人,她并不知晓母亲在那时已经回了澜州,更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真的倾心于这个本是作为她来找寻母亲踏板的淳王。 …… 夜里深寒,孟守文感觉到襟前微湿,听到宝音轻轻啜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我。」 说完这些,她良久无言,啜泣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最终消弭。 孟守文低眼去看,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又流了太多的泪,此时的宝音已倚在他怀中不自知地睡着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后方内侍的无声劝止,就这般一路将她抱着送回栖梧殿中。 在亲手替她脱去外衣、盖上丝被后,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完全睡熟之后,才放下帐幔,无声地离开。 · 待出殿外,孟守文斥退了一直跟随的内侍,负手立于阶下,举目望月。 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冠忽而晃动了一下,有人自树后轻步移出。 孟守文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撇目看着那人身姿轻盈地向他走近,一张虽过中年、却仍然素净美丽的面容于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 「淳王……」她像是自言自语,目中透着审度之意。 虽不知来者善恶,孟守文却极镇定,躬身朝她长揖,执晚辈之礼,口中道:「想必是云夫人。」 以他这般身份行此重礼,若叫旁人看见势必会惊掉下巴,然而来者却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大礼,于他身前站定。 云蔻面无喜怒,周身自有一股清傲的气势,开口时带了几分责难的意味:「淳王挟同鄂伦部逼迫晋国追寻我的行踪所在,又使人杀我云氏族人,挑拨晋、羽之间的关系而坐收实利,此举是义,非义?」 「不杀夫人族人,如何能引夫人前来淳国向我问罪。」孟守文坦坦荡荡地应对她的责问。 云蔻一时冷笑,「淳王大费周章心机算尽,仅是为了引我前来,倒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孟守文道:「若此番夫人仍旧不来,我自有其它手段可逼夫人前来。只是那些手段,无一不会令云氏死人。」 云蔻瞬间动怒:「省去你的那些手段。我人今已在此,说出你要什么,不需再牵连无辜之人。」 「我要的很简单——」孟守文盯住她,意极认真:「请夫人不要再让我的王后伤心。」 云过月盘,夜色青茫。 她神色微震,眼中水光骤现,脸上怒意渐被敛去,轻声喟道:「莫非淳王以为这两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你是如何教宝音如何习字作画的,是如何命人做她喜爱吃的食物的,是如何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心花怒放的……你二人是如何争吵的,又是如何尽弃前嫌的,你对她倾付一心的好,而她对你的用情回应……」云蔻娓娓道来,无视孟守文逐渐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都曾于这王城内外一一探听过。」 她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栖梧殿,又说:「我也曾于夜深人静时落入王城此处,在天明时分远远地看一眼宝音出殿骑马的模样——她还是如我记忆中的那般可爱美丽,一点未变。」 孟守文听着这些,大为震动,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抚定心绪,如常开口:「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曾令她知晓?」 云蔻静默须臾,又是一嘆:「若是与她相见,必然会被问及当年我出走瀚州的原因。而那个原因,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知晓的。」 【三十六】 元光十二年十一月六日,鄂伦部兵伐晋北。 晋王遣使之毕止,奉金资粮以求和,为淳王所断拒。又遣使之擎粱山东,会羽族云氏于宁远城;间起争执,云氏言未尽,晋使辄已杀之。 十二月十八日,晋王薨。太子王景予立,谥故先王曰悼。十九日,收羽族书,乃知云氏意晋背盟在先,使人刺悼王之事。 晋臣多议出兵伐羽、为报先王之仇,晋王按不发。 鄂伦部北闻晋、羽之乱,竟收兵。 晋王诏退锁河山东之兵,更遣使节之毕止,拜表称贲臣于淳王前,奉金资粮以伐均。淳王受其礼,收其钱粮,敕移义安转漕叶增军前。 是时,淳军南伐一年又四月,岐水以南、当阳谷以北尽为淳地。叶增麾下所杀均军合七万余,而淳军士卒物故者亦二三万。自毕止以南、锁河山以东,国中发丁夫转者踵军后又十八万人,兵甲转漕之费以万计,而犹不能足军用。 第124页 初,苏常至临封既通,义安粮草司经用竭,叶增谓左右曰:「士民苦战,恨我辈不能速取天启,屠灭均庭,以绝天下烽火。」 裨将曰:「有道而无粮,此非将军过也。」 至晋粮转漕军前,诸将多喜色,皆曰:「此天助淳军。」 叶增曰:「非天之助,实乃王上谋伐之利果也。今世人多以伐均之功属我,然王上居毕止,为输军用,简食少寝,筹画弘远,又居何功耳!」 语卒,回身面北,三叩谢王恩。 诸将噤畏,亦北叩而谢之。 叶增令发书锁河山西,嘱唐进思曰:「晋军既退,休、彭之势不足畏,山东土崩可望矣。休、彭若吊军伐晋,当速发兵晋北,勿使失粮地。」又为画淳军东入澜州数策,晓谕其部。 元光十三年正月初七,天启裴沂闻晋王西面而臣事淳国,急怒,发使诏休、彭二国伐晋。 休国连年内虚,兵马皆次锁河山东,乃回奏天启曰:「国中无卒,天子辄令发兵,则山东无守。」 裴沂闻奏不悦,固使休王奉诏伐晋。 休国乃发锁河山东之兵马,彭国亦尽发国中余卒,合军伐晋。 唐进思闻山东之变,遂遵叶增前令,将兵入澜州。淳军陷丹阳,破郁林,挫休、彭兵锋,斩二军凡六将;长驱入休地,至八松城南二百里,临晋北之缘,遣使者告休王曰:「休、彭大将首级已传毕止。今休王伐晋,能战,淳军兵马待此;不能,则收兵西面事淳国。」 使者语卒,休王慑于淳军兵威,心忿恚而不敢怒,虽不臣事淳王,终收伐晋之兵。 彭王闻之亦退军。 淳军乃屯兵晋北走廊以东,日夜护晋粮南输。 晋王闻淳军纵马澜州、扼守山东,乃发书毕止谢淳王,再谓大臣曰:「叶增率师千里之外,仍能料澜州兵事,数画军策,任其计以定山东,此真名将。淳王得臣如是,我何羡也!」 元光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淳军南伐各部会聚临封,合军关外。 许闳乃上言曰:「兵马齐,诸将合,请将军令。」 叶增遂令兵出当阳谷。 是时,张茂虽殁,许闳、夏滨、石催、刘行周、钟彦皆淳军宿将,骁锐悍勇,将兵伐地,无往不利,东陆四州无有不晓者。既闻诸将合军,众纷议曰:「以其一将,均军尚不能当,况今五将合于叶氏麾下乎?」 或曰:「叶下五刃,聚而为锋,天下莫敢与之相争」,亦此谓也。 · 早在晋粮南输之初,齐凛就已上书毕止,奏请将粮草司随军迁至临封,以能更加有效地统筹淳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粮运事宜。至大军南出当阳谷前数日,临封粮草司终于迁设妥当,齐凛亦携众文吏抵达临封。 他将诸杂务简略地安排了一下,便孤身直赴淳军大营。 是时,叶增与诸将练兵未归,秦一独自居于中军次帐之中,正一丝不苟地调配用以为叶增敷伤的药泥。 待见齐凛,她停下手中动作,对他微笑道:「自出义安至此仅用了十六日,想必一路劳苦。」 「夫人。」齐凛长揖行礼,容貌虽有倦色,神态却极认真严肃,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夫人之前所询之事,业已自宛州查实。」 秦一闻之敛去笑意,接过书信,轻展细读。 「衍雨之事,与霍塘向夫人所言,只怕皆是真的。」齐凛等她读毕,又说道。 秦一将信笺折起收好,「多谢齐家相助。」 齐凛道:「能为将军分劳,此亦齐家之幸。只是既知此事为真,夫人有何打算?」 秦一稍蹙眉头,「太过骇俗。」 齐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至此,这一封详尽查明了衍雨医门此番所冀望之事的宛州来信,加上两个半月前霍塘向秦一全盘托出的此行目的,终于完整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面貌。 · 东陆自贲宁帝二渡天拓海峡、讨伐蛮族以来,近百年间天下易主,四方苦战,百姓父子兄弟暴尸骸骨于野不可胜数。衍雨医者仁心,向来厌见战事,对军武之人更是心存偏见,颇多嫌恶。只是到了这一代,医门中却出了一个异数,正是十年前方继承衍雨世家的家主霍长霁。 「自墟、荒二神创世起,九州何时少烽火?」 他这样向世家诸人问道。 「避而不近兵武之事,终不过是自欺欺人。兵者可以诛暴乱而禁不义,以战止战,方为宗道。衍雨欲济苍生万民,何妨蹚一蹚这血火浑水?」 众人面面相觑,竟不能驳。 而霍长霁口中今世用兵「诛暴乱而禁不义」之人,便是战功赫赫、名震东陆的淳国名将叶增。 「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这十六字由叶增夫人秦氏谱写的叶氏字辈,传至霍长霁耳中时,令他不禁慨嘆连连。 「好一个『兵武安国』,好一个『兵武安国』——」他将这话重复了两遍,又说:「这等将材,若战死了,倒极可惜。」 于是霍长霁将医门这一代中最熟晓医术与秘术的杰出子弟霍塘叫至近前,嘱她道:「墟、荒二神之古印,今可析之。务使叶氏之将血,长流于此世间。」 霍塘奉命,随即踏上了去往唐都南淮的路。 而霍长霁要霍塘去完成的事,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惊世。 第125页 他欲借衍雨之力,助叶增成为东陆无人能敌的战将,以暴禁暴,以战止战。 释施医术与秘术,使人能够全然忘却本我,脱离墟神赋予九州诸族体内的精神烙印,而放任荒神留于诸族体内的力量种子完全占据躯体,在最需要的那个瞬间,唤醒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从而踏上力量巅峰。 将这般无上而野蛮原始的暴力,付与最善兵能制、襟怀世人的将领,以逆神之力而造就这惊世的—— 「名将之血」。 · 暮色远合,霍塘非常准时地携药去视叶增之伤。去往中军的途中,一个年轻男子远远地朝她所向行来。 她看清前方来人,一时欣喜得两眼发亮,立刻连蹦带跳地跑向他,兴高采烈道:「你来临封看我啦!」 齐凛无意纠正她自作多情的理解,只是面无表情地视她道:「你当初装疯卖傻多日,想必很是辛苦。」 霍塘顿时就有些委屈:「我并不是故意的。」 面对这个身负绝术、意图直接、心思单纯的少女,齐凛的心情一时很是有些复杂。他并未再说一字,只是努力将那复杂的心情自脑海中清除,回身欲走,可稍不留神便被她自后伸手拽住了衣衫一角。 他回头,正对上她满是期冀的目光,不由挑眉,以示询问。 霍塘静静地瞅着他,脸庞透出少许红晕,半晌未出声,十分罕见。 齐凛久等之下有些不耐烦,正要将衣角自她手中抽出时,就听她小声开了口:「我很想你。」 他微微怔忪。 她将他衣角攥得更紧些,又问说:「你一点儿都没有想我么?」 齐凛下意识地想要张口说没有,然而她整个人释放出来的气息分外干净透澈,在这混杂了金属与血尘气味的军营中令他感到是种别样美好的存在。转念之间,他又想到过去数月为查她的底细与衍雨医门诸事,她竟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挂悬着。 于是乎,那冷冷的没有二字便被他吞入腹中,不曾吐落。 他这副无言的模样,竟像是默认他亦是想念她的,令霍塘心内立时生出巨大的喜悦之情。 她开心地笑了,不多想地便做出了于齐凛而言可谓无礼放肆至极的举动—— 扑入他怀中,罔顾他难得一见的惊愕万分、手足无措的表情,不撒手地将他紧紧抱住。 · 「真是成何体统。」 中军幕帷内,叶增遥见齐、霍二人,脸色微暗地摇了摇头。 秦一跟随他的目光探视远处,遂微微笑道:「齐凛当自有分寸。」她一面收起方才给他看过的宛州来信,一面问他:「衍雨之事,你以为如何?」 「如你之见,太过骇俗。」叶增目光颇复杂地又看了看远处的霍塘。若非他先前所受之重伤是经霍塘之手医治的,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举止乖张、性格奇特的少女,竟是世传医神之门这一代中最为杰出可靠之辈。 他转目视秦一,又说:「兵者凶器也,又何以令之至凶?且我践历行伍十五载,手上过命亦十余万,统军出战,诛暴禁乱,只信人力,不信神数。」 秦一轻喟,点头道:「如此,拒之便是。」 念及淳军五日后将拔营南出当阳谷,她又道:「帝都二十三卫虽无重兵固守,然城堑坚深,无人可以小视。你欲速取天启,想必已有良策,然重伤方愈,当自保重,勿令我挂怀。」 叶增注视着她状似平静、内却隐忧的神情,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放心。」 一诺之下,她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并不能看见他此刻严肃凝重的面容,一时竟亦真的放下心来。 【三十七】 淳军南出当阳谷的前一日,霍塘自过午至黄昏一直守在中军帐外,以极其锲而不捨的精神展示出她想要随军南下的决心和信念。 末了,叶增熟思后决定道:「如此医术,留在临封亦是浪费。便放她在辎重营随军出关。」 霍塘闻令后分外满意,随即火速收拾了行装——内里装的绝大部分是她这两年间在中州各地搜罗的罕见药材——之后便怀着依惜不舍之情跑去找齐凛告别。 · 是时,齐凛正在许闳帐中,因遵叶增之嘱,与其再核一遍此次淳军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辎补路线。 待诸事议毕,齐凛从怀中摸出一包物件,不言不语地搁在案上,打开,再一样样地摊开来,码摆齐整。 许闳望了一眼,看清时人顿时有所怔愣。 再下一刻,他眼眶狠狠一红,攥拳抵住案角。 二人无言半晌,还是齐凛先行打破了沉默:「从前在河南军前,你与张茂私交甚笃,我想了想,他的这些旧物还是由你收着最为合适。」 被齐凛平摊在案上的,正是张茂早年在河北、河南大营从军时,一路自普通士卒被一步步迁拜为淳军大将的一封封军牒。 齐凛在元光九年之前一直为叶府谟臣,叶增麾下的每一位校尉阶以上武官的履书均由其收理。其后他虽被举荐至淳王身边当差,但却未有一刻疏忘从前军中诸事,在元光十一年奉诏南下典粮甲诸事时,又专门去要了这差使来,更是将这一封封旧文牒随行携带,未落一封。 在此番合军之前,他所尽盼的不外乎是能够与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军中袍泽们像从前在河南时那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 第126页 犹记得元光十年秋,在他奉诏出使宛州的那一日,秦一于毕止城南风桦楼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 然此别三年,再当相聚时,物是人已非。 …… 无声许久,许闳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已物故,还留这些?」他一贯地哂笑了笑,遂又复陷于沉默。 类许闳、石催、夏滨这些河南的叶增旧属们,自元光八年跟随叶增北上拱立新王即位,到元光十年间被陆续遣回国南各大边营统练精兵,再至眼下南伐聚兵于王域之外,谁人不是军功等身、杀名震世,而克复帝都、匡复大贲的不世功业更仿若是唾手可取—— 然之于这些铁血男儿,心中何尝不视袍泽之命为己命,而胸中又何尝未存大恸与长憾。 齐凛抬手,将那些军牒依原样收起来,轻轻搁在许闳手边,「叶将军重伤方愈,不顾劝阻一意进战,只为全王上之所託——诸将此番合军南入帝都盆地,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而我,亦不忍再见任何旧友为治侯冢。」 「瞿广……」许闳咬了咬牙,眼神犀利,「张茂战殁之仇,我等必将为之讨报。」 齐凛闻言问道:「此人自曲靖一役后,竟自掩声灭迹,全然不知所踪?」 许闳点头,「夏滨那个躁脾性,你是清楚的。当初既打通了粮道,待移兵临封、等待诸将前来会师时,他便倾西军斥候之力——也不先问叶将军是否同意,事后自然又领了棍责——将曲靖以南、临封以北的地界皆索求了一遍,竟不知其残部所踪。均军败兵之将,若是南归天启,一向会遭裴贼重责,而数月来南面竟是一点风声未传来,料想其必然率军未回,只是不知这些时日来藏匿于何处。」 「如是,则恐为我军后患。」齐凛微微皱眉。 「此时多想亦无用。对于瞿广,」许闳一时冷笑,「叶将军前几日与我等议事时曾道:『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此亦我等之心声。」 齐凛还欲再言,却有人来报霍塘前来找他。 许闳听了觉得奇怪,问说:「那个医女?怎么寻你竟一路寻到此处来了?」 齐凛略有尴尬,想要解释,然而想到许闳与他已是三年未见,过去这一二年间的事情又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便未回这问话,只仓促地向许闳暂别,起身,走出帐去。 外面,霍塘有些局促不安地等待着。 她用脚在地上不时地前后磨蹭,直待地面被蹭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时,方听到身后传来清冷的男人声音:「何事?」 霍塘回头,一见他,眼里霎时就有了光彩,「我以为你在躲着我——那天之后,你就总是不见人影。」 齐凛不声不吭地望着她。 霍塘又说:「叶将军已准允我明晨随辎重营一同南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齐凛立刻皱起了眉头。 霍塘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药粉,双手捧着递给他:「你从前在义安时就一直操心疲累,我听人说此番到了临封你更是忙得夜不沾枕,于是很担心你的安康。这是我自制的进补之药,今后我不在你周遭的日子里,你要记得每日清晨都进一匙,可好?不然我会不放心。」 齐凛默然片刻,方抬手接过那药。 心情较之「那天」则更为复杂了——即将随军南出当阳谷的人是她,所将面临兵险的人是她,然而却是她在忧心他的安康。 感觉到自己心间遽起的难解之意,齐凛对她一向自持冷漠的外表一时有所松动,嘴唇张了张,「你……」 话未出口,耳边忽然沖入许闳的笑声:「原来如此。」 齐凛回头去看,就见不知他何时也跟着出来了,站在帐帷边上不知看了有多久。 而他与她二人之间此刻情形,想叫许闳见了,亦真是解释不得了。 「咳……」齐凛清了清喉咙,只觉周身一阵臊意,转头复视她道:「天色不早,我还有事需去中军禀报,你早些回去罢。」 而方才本想要说的那一句『你自己也当保重』,竟至最后都未能说得出口。 霍塘瞅瞅许闳,再小心地瞅瞅齐凛这非喜非怒的奇怪脸色,生怕他又将她讨厌了,于是不敢添乱,只喏喏应了,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地离去,满是不舍之情。 待她走远了,齐凛方嘆了一口气,回身对许闳道:「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许闳似笑非笑地问:「我想什么了?」 齐凛懒怠多解释,拿眼去望她远行的背影,微微蹙眉,对许闳道:「此番她随军南下,要烦你替我照拂,不要令她受伤。」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并未察觉出有什么问题。 可许闳仍旧似笑非笑地问:「叶将军指名要的医女,照拂便照拂,什么叫做『替你』?」 这一针见血的一击,令一向能言善道的齐凛顿时哑口无言。 这才惊心醒悟,自己之前种种复杂的心情究竟意味了什么。 岂料许闳在侧又深补一刀:「并非我所想的那般——我确是想得浅了,并不晓得她已是你齐凛的人了。」 齐凛抬手扶额,再不多言一字,足下生风地离他而去。 · 第127页 元光十三年一月二十五日,淳军以二万八千轻骑南径当阳谷,兵薄帝都盆地。 天启闻淳军南侵王域,乃以侍中刘仁翰领大司马、大将军职,督统帝都二十三卫防务。 因深知叶增军策无双,麾下诸将多鸷勇,且淳军仅以轻骑入帝都盆地,料其整军行动飘忽,野战不易致胜,于是刘仁翰乃令二十三卫诸镇以守为战,待敌来攻,冀图利用坚城深池以消耗之;如淳军深入窜扰,则以各镇为据点自淳军之后出兵袭扰之;又令诸卫镇坚壁清野,不给淳军任何「因粮于敌」的袭掠机会,以加大其后方辎补的困难,欲待其人马困顿之时集诸镇之兵会击之。 淳军铁蹄踏入帝都盆地的第三日,夏滨所部的前锋人马便立了首功一件:一名来自于帝都二十三卫最北边的沁源所出的均军高阶斥候校尉被抓了活口,更是供出了上述刘仁翰的统军御敌之策。 这一事传至淳军中军帐下,叶增在听后面色平静地道:「刘仁翰多虑了。」 诸将皆笑了笑,心知其意,更未多言。 再二日,二十三卫最北边的五个城镇——沁源、潢川、奉节、秭归、新绛——几乎是同时收到了淳军先锋人马投射入城的招降书。 早前曲靖一役淳军伤殁惨重,夏滨、钟彦二部在其后荡平普顺、岚平二镇时杀怒滔天,连斩败降均军四千首级,由是均军无敢再降者。 因知张茂战死、叶增重伤之仇辱于淳军仍未消灭,此番二十三卫守兵虽慑于淳军兵威,却也没有任何一个愿意闻风即降的。 五镇不降,更是严遵刘仁翰之令,坚城固守、拒不出战、待敌来攻。 淳军则像是毫不意外一般,并未进军攻城,亦未多停滞一刻,所有人马即刻弃城转向,倍道径向南去。 二万八千轻骑,一日一夜南下三百里,将所有后军辎重远远甩在身后,拱手丢至未被攻占的五镇虎视之下。 均军诸镇闻此猝愕。 未几,便有人反应过来:叶增以淳军利在速战,均军则持久守之计,淳军此行必是怀有「避攻城镇、疾趋天启」之战略。 然淳骑孤军远入,若无粮秣继补,又当何以自恃? 还未等均军想明白时,淳军的辎重人马已经规整有序地拔营南入五镇的地界。 五镇守将皆持「当断其粮」之议,遂谋分进合击,欲在奉节境内将其阻拦,以图围攻截灭。 却不想五镇所出之兵马将合军于奉节以北的平原野地之时,明明业已疾趋南下数百里的淳军竟在中途抽调八千骁骑回军,由石催领兵,仅仅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循绕而出奉节合师均军之背,纵马蓄势冲杀,与之转战二日,戮灭五镇出战之兵卒六千级,余者溃散相率南走。 五镇遂下。 未曾回师的二万淳骑继续南进,在兵临千堰、风灵、长治三镇时,北面五镇兵败降淳的捷报恰好传来。 千堰、风灵、长治三镇的守将在收到淳军如前番一模一样的招降书之时,皆自发愣,竟不知当以何为策。 不降?那便被绕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淳骑直趋帝都。 出战?面对乘胜长趋的淳军舔血兵锋,谁敢言胜? 不战?则是放任淳军辎重后军南进,更助其攻帝都之势。 劫粮?帝都盆地数千里平原,淳军骁骑来往突袭毫无阻障,日夜回军与战,难道还望重蹈五镇守兵被诱歼之覆辙? 至是,才知先前诸将揣度的淳军「利在速战」之策是多么的自以为是与肤浅。 不敢闻风即降? 那便被打到不敢不闻风即降。 …… 淳军仅以轻骑入帝都盆地,叶增所计长袭迂回、诱敌以歼、威慑众降之战策,被均军敌将称为「鹰击之术」,无人有力能破。 至元光十三年三月初,帝都二十三卫已下十二镇。 捷报一封接一封地传抵淳都毕止,举朝闻之弹冠相庆。 淳王孟守文在闻得淳军先锋人马仅距帝都天启八百余里时,露出了自南伐以来收阅军报时的头一次轻松笑意:「若无意外,裴贼指日当破矣。」 …… 然而,这无以计料的意外总是突猛而至。 三月八日,屯守于阳关以南、用以牵制均廷守关四万兵力的宛州平、唐、楚三国合军发生了激烈的内讧。 阳关均廷守军闻变,即刻倾兵北出,以援北面败势;天启以北尚未被淳军攻占的其余十一卫镇亦奉令召兵马出城,拟与阳关北上之四万援军前后合围纵悬深入的淳军人马;同时于阳关一带着力封锁一切三国兵变的消息,不使淳军闻知。 是时,淳军方下零陵,因连月作战未获休整,日感困顿,叶增遂令诸将休兵三日,以慰将卒劳苦。 无人知晓,在淳军暂做休整的这三日间,均军四万重兵已出阳关,正人马不休地日夜兼行,意欲将连胜无备的淳军围而尽剿;而这四万兵马的领军之人,正是之前为淳军上下索求无果、毁声灭迹数月不闻、令淳军一战死伤二将的——瞿广。 【三十八】 一, 二, 三, 四, ……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 借着头顶月色清辉,霍塘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块被她多日来一直揣在身上的竹片,上面满是横横竖竖的刻痕。而她此刻正一丝不苟地用手指摩挲着那些刻痕,口中数着数儿。 第128页 「一百二十。」 在终于数完的这一刻,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神情亦变得松懈了许多,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很是了不得的事情。 「……至今夜已满一百二十日了,是该见效了罢?」 她口中喃喃自言自语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将那竹片原样揣回胸口,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灰,一派轻松地转过身—— 「呀!」 夜色中一个人影矗立于她身后五步,霍塘被吓得叫出了声,一双圆眸瞪得大大的。 来人似乎也被她吓到,呆了几个瞬剎后方近前两步,「霍姑娘你别怕,是刘军医不见你人影多时,怕你出了什么意外,才叫我来找你的……」 霍塘看清对方是个辎重营小兵,这才手抚胸口,眨了眨眼睛,咽了咽口水,「我白日里落了东西在外面,方才发觉,所以出来找一找,这就回去。」 士兵连忙点头,又侧身让她先行,言举之间满是敬意—— 这个少女奉叶增之令,在随辎重营南出当阳谷的这一个半月里,已用她世罕所匹的医术治好了许多连老军医都感到束手无策的、因负战伤而自前线退至后方的伤兵们,又用她不知从何处搜集积储的那许多珍奇药材制备了众人见也没见过的疗创药粉,以补充日不供求的随军辎重。 而她平日里除了跑来跑去忙着视伤制药之外,全无一丝女子娇气,未花多少时日便令辎重营的士兵们对她信赖有加,不论大事小事都愿意告诉她知晓。 月辉纯柔干净,一如霍塘问话时的声色:「叶将军的前军已驻扎于零陵,我们还需几日才能赶到那边?」 士兵诚实地回答她:「我部军行不快,估摸着还得三四日。」 「还要三四日啊……」霍塘小声咕哝着,语气俨然是嫌不够快。 「霍姑娘是在担心叶将军之前所负枪伤没有好全,所以想要尽快赶去再诊视一番么?」 霍塘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士兵走在她身后半步,并不能看见她眼下罕见的、略有些迟疑与不自信的脸色。 少倾,她才轻轻道:「是啊,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我没有预料到的变数……」 又走了一会儿,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没了,而霍塘亦听不见那士兵再开口同她说话,不由感到怪异,于是侧头回看。 只见三四步外,那名士兵倒在营地上。 他的喉颈被匕首割出三指深的口子,此刻正泊泊向外冒血。而他的神情极为痛苦,双眼大睁,额头青筋鼓胀,嘴巴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一股股的血沫自口内淌出,没多久便断了气。 霍塘骤惊之下向他奔去,张口便要大喊—— 几乎是同时,她脖颈后方传来一股强烈的闷痛感,继而她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一片混沌之中,闪电凌空,奔雷大作。 烈风滚过莽莽平原,携裹着万千战魂咆哮嘶喊之声,以万钧之势飒袭而来。 血雾凝成河海。 河床海底,隐约可见万里白骨。 腥臭的腐肉血气腾绕于空,铺天盖地吞灭世间所有神智。 极度的热与杀意自胸口喷涌而出,化作利刃,于尖锐长啸声中,斩裂这天与地。 碎骨之中,一簇簇的带血鲜肉如有意识般地自己堆凑起来,渐渐结成了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神色清和,眉目温柔,于这血雨腥风之中宛若神祗。 陡然间,轰轰惊雷踏过云际,一道闪电横噼而下。 神祗睚眦目裂,黑血四溅,脏恶的白骨架子化作一具熟悉的躯体—— …… 叶增猝然惊醒。 心脏跳动狂烈,呼吸几乎困难,左胸下方已癒合得差不多了的伤口此时灼然发烫,如火在焚。 他闭了闭眼,用手隔甲按住伤处,坐起身来。 大军在外,夜夜枕甲入眠,此刻压于手掌下的甲片传来热意,令他皱起了眉头。 转目扫视周遭,就见搁在身边多年的长剑此时歪在地上,剑身碎痕满布,剑柄也被拧成了一个可怖的形状。 叶增弯腰将它拾起,冰冷的铁器握于掌中,方稍稍缓解了心头火焚之意。 剑柄被人施以了极大的力道,原本平整坚硬的铁质此时变得凹凸扭曲,更有指印深坑陷于其中。 他看清,有少许的静默。然后将剑柄平转了半圈,以常年持剑的右手顺着那些指印再次握上去—— 严丝合缝。 …… 四周沉寂,叶增紧握剑柄的手指略有僵硬,身如石雕般静滞。 半晌后,他才松开剑柄,起身踱了数步,取过随身行装,飞快地在内翻找出数包药粉。 这些药粉皆是霍塘于四个月前首次替他视伤后配制的,用以敷涂外创,每日三次,不仅要敷在原来的伤口上,更要敷入她在他左胸上下左右割开的四个小创内。 叶增捏着这些药粉,脸色青寒,即刻将亲兵叫至近前,冷声下令道:「传令给许闳,命其带人前去接应辎重营二部,明晨之前需将医女霍塘带至中军。」 亲兵看清他少见的怒容,并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退。 · 许闳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距离零陵八十里的野地上,一大片烧营的痕迹刺眼地铺陈于这支战力傲人的淳军精骑面前。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他极力遏制住暴怒的心情,驱马来回兜着圈子,放目打量这惨不忍睹的场面,「都被人摸到眼皮子底下了还没发现!数百辆车马的辎重!一营的兵卒!半晚上就都不见了!我操!」 第129页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抽点了数骑,跟着他一道去查看敌军烧营之后留下的人马足迹,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真他娘的窝囊……」许闳烦躁地跃下马来,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焦黑沙土,握在掌中搓了搓,再任由它们顺指间缝隙滑落。 被焚烧过后的沙土已然冰冷,由此可断敌人应该早已离去。 四野阔达,竟不知当往何处去追。 许闳一时怒极,反倒冷冷笑了起来,「均贼倒是会挑。」 被敌军以迅雷之势成功地焚灭辎重,乃是淳军南入帝都盆地后的首次失利,诚然很是值得动怒,然而更加火上浇油的则是—— 在这被劫的一营人马中,有那个齐凛特意嘱咐了要他好生照拂、叶增命令要他明晨之前带至中军、名字叫做霍塘的少女。 偏偏她就这么不见死活了! 许闳简直想要仰天长啸。 三刻后,放出去远探的淳骑有人马回报,说是终于在距此十五里外的西南方向发现了还未完全干燥的马粪,而那个朝向并无淳军往来,应当是敌军的踪迹。 「追!」许闳果断下令,率先翻身上马。 仅留下三骑遣回零陵去向叶增复命,其余人马纷纷跟随许闳,竞鞭扬尘向西北驰去。 · 瞿广盯着前方,怒气勃发。 不多远处,那个坐在地上、手脚皆被绑了起来的少女团着身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你们竟然以为我是叶夫人?」 身前这个英武迫人的年轻武将额角青筋暴起的模样显然并未令她感到害怕,就听她喋喋不休道:「打不过就抓人的女眷——难不成是从那些滥俗的话本上学来的么?」 瞿广一个箭步上前,出手一把摁住她的喉头,成功地令她闭上了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左右吩咐道:「挖个坑,把她埋了。」又转头冷眼看向头一夜带领人马去袭营的麾下副将,讥讽道:「大费周章,得来的情报却是假的?平日里养的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副将单膝跪地,「之前得到的消息说是叶增夫人南下随军已至临封,又查得淳军辎重营中只有一个女人,属下们确也是想当然了。」 不一会儿,一个刚好能埋得下一人的土坑便已被挖好。 瞿广将霍塘提至坑边,刚微微松开钳制她的手—— 她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涕泪横飞,简直与一开始嘲笑他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不像同一个人。 一侧,副将仍然跪着,仰头说道:「可是将军,这个女人虽然不是叶增夫人,然而却能够随大军南出当阳谷,想必亦有来头,或许可为利用。」 瞿广的动作于是顿了一下,转而又将霍塘提熘回来,原样扔在地上。 「留给你,弄明白她是什么身份。」他并没有什么耐心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女身上,转身取过马刺,再确认道:「给淳军的饵都布置妥当了么?」 副将谨慎地点了点头。 瞿广稍一勾嘴角,似乎满意。 「亦该收网了。」 他昂首眺望一眼远方暗沉沉的天际,不再理会抓来的霍塘,抛下众人,兀自策马远走。 · 许闳麾下的三骑奔回零陵,向叶增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淳军一营辎重被均军掳劫焚掠之事。 而就在许闳人马出营的这半日,又有几起均军成功袭杀淳军驻部的消息自不同方向传来。这些均军的进击手段皆极利落干脆,被袭的淳军诸部无一人生还,而敌迹却是无所可寻。 叶增在听过众人来报始末后,一言不发地在舆图上勾画了许久,最后道:「均军换主帅了。」 是时,许闳率部未归,而石催、夏滨、刘行周、钟彦会集于中军议策,听得叶增这笃定的一句,不由互相望了望,脸色皆变得难看起来。 均庭早自谢崇骨临封一役战殁后便无良帅可用,此次帝都二十三卫抵御淳军诸事更是只能靠侍中刘仁翰挂帅督统—— 眼下淳军策马长进无人能挡,而均军却于此时换帅,除了曾大挫淳军的瞿广,还能是谁? 「且我军遭袭的这些地方,皆是距离城堑较远的旷野,敌军来战退走皆如烈风,人马攻速可谓奇快,不可能是二十三卫的城中守兵。」叶增继续说着,眉头皱了皱,「恐怕阳关一带有变。」 诸将皆是一怔。 这却是大军南入帝都盆地前未曾计料过的变数。 「倘是阳关有变,则我军目下的进军速度仍是慢了。」石催向以用兵稳健闻名,此刻连他亦觉得需要再快,众将更无异议。 「单单图快么?」叶增则扯过舆图,将方才勾画的区域指给众人看,「因知我军意在速进不欲野战,故而迫使我军避开已遭突袭之诸路,绕往南去——这瞿广做的好大一只口袋,就等着我军向内钻了。」 不等诸将再言,他便果断地定了后续进军方略:「即刻将许闳人马追回来,此时循贼南击,不是送死是什么?阳关守军既已北出,你们几人纠合麾下所有兵马,带五日口粮,直趋南近天启的信安、平舒二镇,该两镇兵单力弱,我军至可招而下;待得二镇,则耀兵于天启城郊,均贼定当人心自解,而帝都孤危,必有内变,我军可相机趁势而取。」 「如是,则将军自欲何往?」 第130页 叶增目光如淬火:「我点三千兵马,去拖瞿广一拖——」 夏滨立刻便出言打断:「将军需慎重!瞿广麾下所集人马不知多寡,将军仅领三千兵马诱敌,如何能保安妥!」 「似他那般年少骄恣,倘见不到我入计,又岂肯罢休?他若不肯罢休,则天启又何以能得速取。若集兵与之旷久相持,待均贼援军四围,又何以能保我二万余人马之安妥!勿再言,领命即是。」 【三十九】 三月头的帝都盆地,夜里仍旧深寒。 背临一座仅有十余丈高的矮石坡,两百杆长枪横竖叠捆,状如鳞网,内可容纳数百人休憩,便是这一股淳军因地而置的简陋防御工事了。 枪尖凉寒挂露,八名淳军士兵于雾黑夜色中分头立于枪营四角,极警醒地替身后几百名正在小憩的同袍们望哨。 一道人影踱近西南角,士兵警惕回头,继而松了一口气,「许将军。」 来人朝他与同伴怀里分别塞了一小块东西。士兵拿手一捏,这东西虽触感冷硬,可他却还是能立即分辨出这是对于眼下而言稀贵得不得了的口粮。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踌躇着不敢轻易接受:「这……」 「麋饼尚够。守夜颇累,拿着吃罢。」许闳不由分说地放在很是为难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听清许闳从容镇定的声音,却未曾察视到他深紧的眉头。 …… 须知三日前,在许闳率众向西南沿迹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辎重营的均军时,绝无想过会陷入眼下这被敌军四围、少粮缺水的境地。 起初,许闳料定淳军斥骑探得的马粪乃是均军遁走的踪迹,遂共一千人马向南追袭,令三骑回零陵向叶增回禀并求增兵南击—— 然而奉叶增之令回返、去将许闳所部追回来的一队人马并未能如愿完成这道帅令。在他们急速南下的途中,许闳与其麾下已与一小股均军正面相遇,随即短兵相接,长杀入阵。 缠斗小半日后,均军且战且退,淳军则趁胜势纵马逐击之。 行不过十里,淳军阵背忽现敌众,如洪流般滚涌而来。淳军千骑被逼驰向东南十数里,继而被其四面合围。 方知这一切乃是敌军早已布置好的诱网。 …… 许闳所部遭敌四围后,均军似乎并无将其就地剿杀的想法,先是整军暂止攻势,再分遣兵马一层层地复围上来,将淳军千骑密不透风地牢牢困锁住。 头二日,许闳率部试图突围,先后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冲杀,然而均军围阵坚悍、兵数众多,竟不得破。 几番突围无果,淳军损失近四百骑,许闳遂收兵为守策。 至眼下,他麾下剩余的六百人马被困于此地已有三日,虽知敌军数众,却不知四围之敌军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由谁统领的;虽知难以突围,却连探得敌军数量究竟几何亦无良策。 当初出营时携带的少许口粮早已用罄,如今被围不得突走,麾下兵马久飢之下更难作战,而面对这番来势汹汹又透着诡异的敌袭,更迫在眉睫的则是要尽快找个机会传信回淳军大营——而这却又恰是目下最难的。 「真他娘的窝囊……」 继三日前的那一句唾骂后,许闳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时分,数日来只围不攻的均军似乎是料度到淳军业已粮匮人乏,终于遣了两骑靠近枪营,投书招降。 许闳闻之冷笑,遣人放箭驱敌。 均骑却不屈不挠,在外连番叫营道:「请见许将军说话。」 许闳丝毫不为所动。 …… 均军一日数次叫营招降,皆是挫败而归。 至傍晚另出数骑,抬酒担肉而来。 打头一人意态无所畏惧地纵马跃入淳军射程,步近枪营二十步内,昂首放声道—— 「均帅副将,请见许将军说话。」 待闻此,淳军枪营内一时静默,竟无驱敌之意。 少顷,一名身披淳军将甲的男人独步而出,满布血丝的眼内锐光仍盛。 「许将军——」 「均军何人为帅?」不待来招降的人多言,许闳已将他的话打断,直接问道。 夕阳斜落,远望数里,均军围守之兵力乌泱泱不见首尾。 来者隔着枪栅,毫不顾疑地回答说:「我部此番乃是瞿帅领军。」 「瞿广?」 「正是。」 许闳无声而立。 来者见此,深以为有隙可乘,旋即劝降道:「瞿帅素闻许将军义勇之名,今不忍见将军受戮。以将军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将委以重任,兵财美人皆将奉上,望将军熟思之。」 许闳仍不作声。 「我军人马数众,于此地将淳军残部围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帅惜才。否则瞿帅一令之下,踏灭将军所部何须一刻功夫?」 这话说得嚣张而狂妄,终于引得许闳再度开口:「均军人马数众——是何等之数众?」 「四万兵马,分驻于此地东南一线,将军所部纵是插翅难飞。」 许闳不屈的神色一时有所松动,似乎是为此言所慑,开始动摇。 半晌后,他像是狠心下了决心一般,挥手一扬,道:「酒肉留下。一个时辰后,均军可开阵迎降。」 第131页 「将军既有归顺之意,何不现下率众来降?」 「弟兄们饿了数日,总得先吃饱了才有精神。」许闳冷笑,轻蔑道:「怎么,足下四万围守兵力,还怕许某冀图诈降之策?」 「不敢。」均军副将忙道,颇知见好就收,吩咐左右将携备的烈酒熟肉留于淳军枪营之外,然后收众离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阵自东向南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那道细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被渐渐扩大。一层层的围守人马依按调令有条不紊地向两侧撤后,终于让出了一条宽可供两人御马而行的通道。 此时入夜未深,天方尽墨。 均军副将如约前来受降,与身后随他出阵的二十人驻马于这条二人宽的通道前方。隔着四百步的距离,淳军残部枪营在夜色之中仅能依稀辨出个廓迹。 「将军,」有均军士兵自旁道:「淳军要以入夜后归降,真不会有诈?」 均将笑了笑,「其人马睏乏至此地步,岂会再有变数。纵为诈降之计,又怎能破得了我大军围阵?此番许闳既降,于叶增而言可谓再失一臂,淳军闻此士气更当大落,如何当得了我军突袭围剿?瞿帅之策可谓至上。」 …… 淳营中遥闪一点星火。 均将见了轻笑:「淳军还算守诺,既然举火来降……」 话音截断于他看清那一点星火霍然腾跃于半空中的瞬间。 火光在他双眼中急烈地跃动,飞速扩大,而他则像是失声了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唇,面色怔愣,惊惧交加。 星火凌风突行,迅猛而至,怒嘶着抖鬃扬奔,四蹄尦踩,迎面将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点燃了尾鬃的发狂战马。 北陆良骏,雄壮骨硬,在踏翻均军副将后又接连撞倒他身侧数人,然后垂首蓄势,一跃而入那条本是用来迎降的均阵通道之中。 战马嘶鸣着,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发疯般的猛冲,令燃烧着的鬃毛迎风四散,飞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阵人马当中。 火星飞溅,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军大骇,仓促之间纷乱四避,人马自相踩踏,惊嚎呼叫之声不绝于耳,围阵大乱。 「淳军诈、诈降……了!」 大乱之中的一名均军士卒左腿着火,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枪穿透。 枪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他未曾闭阖的眼眸怔僵着,注视着身前状恶骇人的淳军士兵,一阵麻痛自胸腔深处扩散开来,神志未几寂灭。 于此一刻,远方再度涌现点点星火。 而这一回被火烧尾的战马数量足有上百匹,迎着均军仓皇乱态,挟风怒沖,火焰烈燎,纵蹄践踹,血肉成泥。 发疯的战马在前沖阵,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紧随其势,持枪杀入已是火烟四起的阵道之中,不惜以身捲入这有去无回的敌众乱流之中。 …… 三刻前。 淳军枪营内,士兵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军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许闳之令,将那些烈酒尽数泼倒在各自坐骑的尾鬃上面。 这些淳兵们冲锋御敌不曾眨眼,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哽咽无声。 许闳沉默少许,牵过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引它立于众骑之首。 然后他环视众人,语意平和地说道:「许某此身许国,无所计酬。今身死事小,贻误万千袍泽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阵,归白敌情于叶帅麾下,务使大军避蹈我部覆辙。然而此计凶险,若有不愿从此行者,可退后一步,许某绝不以为罪。」 六百名淳军士兵身形如剑,无人移动分毫。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有士兵张口,重复了一遍许闳方才说的话,又放声道:「将军,此亦我等之心声!」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淳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誓声震地。 许闳目中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好!」 然后他吹着一直攥于掌中的火摺子,向坐骑的尾鬃靠上去—— 暗火隐微,在触上马鬃的一剎那明焰骤起,战马悚然惊动,狂暴地冲出淳军的枪营,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 在砍杀了第十七个均兵后,许闳已是身披数创,右臂一道血伤深可见骨。 他转首四顾,这一条被均军留以受降用的阵道已被淳军闯过了大半,而跟在他身后的麾下士兵仅剩不到百人。 均军人马众多,虽有此处一时之乱,但这乱势绝持不了多久。若待其阵脚渐稳,自其余几个方向调兵来援,则淳军覆没在弹指之间耳。 「将军!」 一名淳兵出枪挑落均骑下马,顺势折回枪桿,照着马臀轻抽一下,那马吃痛,昂首腾跃,恰落蹄于许闳身侧。 许闳伸手一把拽过缰辔,使尽全力将它控住。 再转首时,那名淳兵已被砍断脖颈。 后方有均军叠涌而来,势将淳军扑围杀灭。数十名淳兵抵挡不住这股攻势,转瞬便被杀倒在地。 许闳气血逆涌,拽着马缰的手就要松开—— 『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 第132页 当日齐凛的切切叮嘱滚过脑际,令他的动作一时微迟。 银刃惊目,敌兵拍马靠进,横刀噼下。 「将军!」 又有数名淳兵冒刃而上,以身替他隔开这一击。 「将军!大事为重!」 许闳咬牙,踏蹬一跃,翻身上马。 将离去前他回首逆望,却被血色火雾模糊了视线。 ……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耳侧那一声声犹在震响。 烟泪自眼角滑落。 许闳单骑浴血,破阵而出。 · 自三日前其余四将分领二万兵马疾趋信安、平舒,而叶增抽点三千兵马自零陵向东迂回至今,淳军所派出的远探斥候皆尽亡没,不知所踪。 似这等完全摸不着敌情的战局,于淳军而言还是头一遭。 而许闳所部数日不闻行迹,则更令整军上下感到莫名烦躁。 所以当前锋回报说许将军溯迹归军时,众人可谓且惊且喜;待当得知许闳被前锋人马接应回营时是何等惨状后,又纷纷愕然惊怒。 千余兵马,一人独还。 血染缁衣,触目惊心。 …… 叶增大步跨入简易的兵帐中。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的面色目光皆暗下去一层。 军医听见他来,二话不说地让开来,令他得以靠近看清重伤卧榻的许闳。 浅眠中的许闳眉头紧蹙,眼皮微跳,表情极是痛苦,嘴唇翕动,一直喃喃自言着些什么。 「刀伤七,箭伤三,兼又负伤长驰,恐难痊癒……」军医在旁压低了声音说明道。 叶增默然,俯身将手搭上许闳滚烫的额头。 这一触,惊动了许闳。他身子轻颤,眼皮随之张开,泛红的眼仁凝定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 「叶将军……」许闳挣扎着起身,方吐出三个字,便重重咳起来。军医见状欲上前进水,却被他横臂一把推开,又听他声音沙哑地急切道:「拿舆图来!」 叶增倒不劝他,仍旧沉默地取过舆图,在他面前展开来。 「瞿广领兵,四万人马——」 许闳费力抬起右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舆图上狠狠沿东向南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指给叶增看: 「将军须得避过这一带,万莫引兵餵敌!」 叶增点了点头,将舆图收捲起来,然后轻按他的肩侧,迫使他躺平休息。 仿佛肩上使命已了,许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复合上眼,昏睡过去。 离开前,叶增叮嘱军医道:「待许将军此番高热退去,便遣人将他送去临封,在粮草司中静养。」 军医唯应,目送他出帐。 …… 方一出帐,叶增的脸色便镀上了一层乌青色。 他将亲兵叫来,吩咐道:「传令:伤病之卒共辎重、军医留于此地;其余人马轻装,三刻后鸣角拔营。」 亲兵领命,再问道:「前锋何所向?」 叶增答:「东南。」 【四十】 许闳浴血携报而还,只为同袍能够避绕东南之四万敌军。 可重伤卧榻的许闳绝不会料到,在他高热昏迷的半日内,叶增已率麾下离营东出,疾骤骎骎,奔袭向南。 面对传言中将近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兵力,这支淳军精锐并无一丝一毫的怯战之意。 此战于他们而言—— 是牵敌之战,亦是雪耻之战。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两万三千余同袍正在石、夏、刘、钟四将的分领下急趋天启近北的信安、平舒二镇,将按叶增所计在兵招二镇后耀兵天启城外,趁均廷内虚时伺机一举克复帝都。 而他们所将要做的,便是尽所能地牵阻敌军援兵、使其无法截断淳军的南进之路,以为这两万三千余同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且淳军自曲靖一役始,面对瞿广统领的均军作战从未占过上风,而一年内主帅大将伤亡多达三人,对这支八年来战傲东陆的将卒们而言不啻于奇耻。淳军上下皆怀雪耻之心,今闻瞿广现身,皆冀如当初叶增所言——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以此彻洗前耻,为报同袍伤殁之仇。 因而纵是叶增欲率众以身餵敌、亲作诱饵,亦无人惧! · 为求全速,叶增抛下了大量的辎重兵械及常装人马护具,留下五百余人守辎重、护伤兵,自领战兵二千四百人,编五十人马为一队,共计四十八队,仅令每骑轻装胸甲、马刀、软弓,而携数量三倍于常的箭矢,即以凌云之势风驰南进。 当天近夜时,打先锋的四队淳骑便已踏入许闳于舆图上所划之东南均军驻营一带。 均军向北所放之外探游骑于离营十里处被杀了个毫无防备,而淳军先锋在毁灭尸迹后并未歇止半刻,立即分遣三队继续向西、南、东三个方向搜踏,以掩杀所有在野的均军探骑;同时另遣一队径向东南方潜绕敌营,以探均军兵力虚实。 此地三面平阔,一面临山。山头西向,峰势虽平矮,然山体北延数里不止,堪为一道天然屏障,可在很大程度上阻隔远敌来探。 均军大营则面南背北,如月初生,两翅向山。 山体东西朝向有孔道三,每道宽二十余步,可容六骑并辔通行。 近营西侧有一小丘,其上架有简易望楼,以观四野。楼内有卒八人,专于夜里轮番守望;此时六人卧歇,一人面西、一人面南,对在黑夜中自丘东攀崖而上的五十名淳军尖兵毫无所知。 第133页 而淳军在利落地解决瞭望楼内的均卒后,留下二十人固守战果,十人北返接引后军主力,余二十人则穿过山下孔道侵近均营,于夜色掩映下分头探营。 全程无声。 渺渺夜空之下,整座均军大营犹如睡兽一头,丝毫不察这已近在咫尺的危险风息。 · 待淳军主力被一路引至均军营背、于山丘下悉数集结完毕时,已是半夜时分。 夜色下,丘崖上,回返的淳军先锋将探得的情况向叶增一一汇禀: 「均贼大营长围计一千二百步、短围计六百六十步,估算其所驻兵马约为两万左右。若除去守辎重兵、伙兵、随军丁夫,此营可作战之兵力不会多过一万四千人马。均贼对外所称北出阳关之四万大军,按此看来若非虚张声势,便是另有它营,而我军尚未探得,亦未可知。」 叶增微一皱眉,远瞰少顷,开口道:「既如此——试了便知。」随即转身,吩咐左右按计行事。 亲兵领命,四去传令。 · 二刻后,山丘以东三百步处,猝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直上夜霄,撕裂苍穹。 宁静被打破。 均营之中顿生骚乱,兵戟之声匆然四起。营西望哨一侧霎现火把长龙,烟光腾腾,照亮迎风高展的数十面瞿字帅旗。其后百步处,一桿赤色羽纛旄旌飘飘,引众瞻视。 头顶皎洁月轮,赤绝踏蹄上前,止于丘崖。 叶增昂首,上弦搭箭,引臂开弓,望天长射。 锐啸刺耳,白羽如银线跃空,以狰狞之姿挟风直入敌营,于熠熠火光之中削断木桿繫绳。 赤色羽纛应声而落。 犹如无言之令,崖下淳军放箭如雨,肆泄入敌。 · 火色夜空剧烈地颤动着。 这些由泉明齐家业下军器监所锻造的淳矢,长二十一寸,四翼四棱,三刃铁镝,锥杆细翎,于淳军南伐的战场上曾杀伤无数。 而今夜发射入营的每一枚淳矢的尾部更是刻有小小的一个「天」字,以示此为淳都天翎军所专制的箭矢,令拾者轻易可辨是何人来犯。 未几,均营中果不出所料地爆发出了阵阵惊喝声。 淳军夜袭固是突然,但来犯淳军竟为随叶增自毕止一路南征的天翎军,这又格外激起了此地均军在被动迎敌之外的斗志。 这些经年固守于阳关的均军士兵,此番趁宛州三国合军内讧而弃关北出的目的只有一个:截断淳军南下天启之路,剿灭叶增所部淳军主力。 因而在面对淳军这般嚣然的进犯时,纵然不知淳军人马多寡、不知营外是否有伏,纵然深知夜里临袭之上策乃是拒战防备、不得辄动,这众均军仍然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展现出了主动应敌作战之姿——如今叶增率部亲临,已为他们免去远循其迹之烦扰,如若守而不动,岂非放失此一战机?纵使淳军此行果为诱敌之计,也当咬牙迎战而上。 均军战鼓之声自西起。 轰轰荡荡,一路向东,四方相应,传警彻营。 一千二百步之间,火把一束接一束地亮起,燎擦天际。 中军立起五方旗,白杆西挥,为四军指明来犯敌军之处。 各军踏鼓眄旗,装束兵马,于营前后出队布阵,持伏听令。 · 勒马临崖,叶增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望着远处均营,身后立着护卫他出入战场的五十名亲兵。 冒着汹汹来犯箭雨,均军出战的阵列仍然相当规整有序:先自右军引出,再即前军,即中军,即后军,即左军。八十队马军、二百队步军分自月营两翅向西面汇合,随中军旗鼓号令稳步前进。 「接敌不乱,出战有序——」叶增回首顾亲兵,「似这般规整的均军战阵,自入帝都盆地至今还是首次目睹。此刻眼见方信,此番均军领兵应是瞿广之辈无疑。」 亲兵遥点均军出战之人马队列,应道:「敌数约莫一万余,然我军于敌营外仅有四十七队轻骑,若真冲突敌阵,恐难久支。」 叶增远视之目光甚为锐利,点头道:「寻其主帅。」 话毕,他抬手自背后箭箙中抽出三支平镞响箭,再度仰身开弓,向丘下连射三箭。 清亮的哨音穿透崖下鼓角战声,三枚鸣镝接连坠入淳军骑阵前十步的沙土之中,精准非常。 第一鸣,淳骑收止羽箭攻势。 第二鸣,淳军整阵后缩,人马飞快而有序地裂分为三股长阵。 第三鸣,淳军擎旗西撤,自营背山下的三个孔道中依次纵马横穿而过。 这一众淳军,来战如雷,去阵如风,夜影剽悍,衔令如金。 正稳步集结出营的均军睹此,中军行令之旗微滞,随即蓦地击扬向西—— 八十队马军被急促地催动,在四名均将的带领下踏驰西来,沿淳军遁迹一样穿山而出,纵鞭追袭。余二百队步军则暂原地待命,阵形略横扩展,成守势以防淳军引出之后再度绕背袭营。 「毫不糊涂。」叶增的评价中隐约带了一丝罕见贊意。 亲兵则请命道:「均贼进止之令皆自中军出,料其主帅定在中军——属下请分兵袭之。」 叶增却摇头:「未必如此简单,」他凝目遥望,「再等片刻。」 他的目光朝向则在东北一角。那里自淳军放箭袭营至今无甚声息,仿若空帐一片。 第134页 而就当沸沸战声涌滚向西时,东北一角终起动静。 一簇人马暗影在夜空下腾然跃冲出营,影影绰绰地向北驰去。 叶增看清,抬臂挥指,出令道:「去追——探清其向何处送报。此地果非均军全部兵力,我料中军统夺之人亦非瞿广本人。」 亲兵遵令,果断转身纠集人马,下山北逐离营之均卒。 · 引敌西出的淳军轻骑在纵驰二十里后停下了步伐。 这支淳军轻装在身、良骏为骑,在无所遮蔽的沃野上驰速无匹,一路远奔已是将敌军甩开了不短的距离。 此时天野云层醲密,已无一丝月光。 身后二十里外均营的亮光与战声皆已被这不短的距离与夜色尽数吞没,茫茫广原上,唯有数里外均军追袭的蹄声隐约可闻。 淳军停下后重新整肃了一番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阵型,将马阵勒拢得首尾相交、紧密挨连,然后全员于坐骑上聊做休整,以逸待敌。 领兵裨将跃下马来,亲自伏身贴耳于地。 半刻后,他起身上马,面色沉稳地发声施令: 「备——」 淳骑引弓的动作整齐如一,夜色中难辨弓甲,唯二千余箭尾素羽如碎霜铺天。 敌迹蹄声清晰入耳,百步之距,四千军马踏地轰然。 「放!」 羽箭横出,破天啸行。 高密度的箭阵结如暗墙一堵,硬生生地撞翻了远追而来的均军前锋。 夜野之上,均骑阵形一时大乱,人仰马翻之音不绝于耳。 淳军拈箭再射的速度堪称惊人。他们未给均军任何躲避转向的机会,不过几瞬之间,淳箭已是四出四落,九千余锋利矢镞,如同带刺罘罳一般漫天而下,罩落于敌军头顶。 血腥味四起,哀嚎声遍野。 夜色昏朦,极目所视亦不过二三丈耳。 而淳军却利落地收弓抽刀,极富默契地裂阵为二,策马前沖,循声击敌。 左右分行的淳军马阵宛如细长暗蛇一般,紧紧贴着均军阵沿打斜擦过,驰迹诡绝。 在接敌的一刻,淳骑个个单足脱镫,翻身至马阵内侧,仅靠单臂及腰腹的力量将整个身体挂在战马鞍鞯上,然后倾身而下,扬刀挥斩! 均军战马腿骨断裂的声音响作片片,令闻者悚然。 骏马嘶鸣声亦哀亦恸,屈倒在地时将背上的骑手也一同掀翻;近千名被砍断了坐骑腿骨的均卒则活生生地被自己的战马沖震而死,躯骨崩裂,惨然异常。 ——「蛇噬」。 这个叶增专为淳骑轻装马军所创之杀阵,于今夜被麾下成功地用以速破敌袭。 面对这一阵被催撕得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力还击的敌方,淳军竟无趁势与之再战、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意图,而是毫不恋战地弃敌而走。 夜影下,一彪彪的淳骑回驰向东,急速奔往仍有二百队步军留守的均军大营。 · 西出追袭之马军久无声息传回,均军大营中的二百队步军在长守无果之下,已无法再如此前一般沉着冷静。 火光肆耀,中军本已静滞许久的令旗被再度挥动起来,左、右二军受令,开始缓慢地继续前进。 一山之隔,二千余淳军轻骑身裹血风,转战而回。 叶增立马陡崖之边,背影如剑锋,笔直刚硬。 他回首,望了一眼均军已不再稳固无隙的步军集阵,然后毫不迟疑地凌空猝震一鞭。 夜空青茫,赤绝于一剎间蓄势而起,腾蹄长跃! 犹如惊电骤起,战马剽悍健壮的身躯于空中划过一道寒线,四蹄重踏在崖下突起的岩石之上,在连跃三次之后,稳稳落定于淳骑阵前。 赤绝狠狠抖鬃,昂颈长嘶,引动身后一众战马齐齐嘶鸣,躁动欲战。 「杀——!」 叶增拔刀前指,放声吼道。 音落,他率先纵马穿山,驰向均营左翅。 淳骑紧随其后,以飙发电举之势高吼着冲杀入均军大营,其刀锋所过之处,敌军步阵皆如长河崩决,一泻千里。 挟风卷横云之速,淳军人马自西至东直穿整座均营,其势如破竹,其力如千钧,一径杀灭敌军引以为恃的兵众优势。 仅仅三刻间,均军二百队步卒已是溃不可支。 领麾下众骑踏翻均营正门东出后,叶增勒兵稍止,向北远视。此前派去追探离营北去之均卒的亲兵至今未返,令他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身后的敌军并未给他任何继续思考的时间。 二十里外被淳军破阵大损的均军骑兵终于集结回师,会同营中步军残部,重振旗鼓,再编军阵,怒滔汹汹地再度追袭上来。 叶增截断思忖,迅速地决定了下一步的进军方向,而后聚令人马,直接向正北长驰而去。 【四十一】 乌云层涌,叠压苍穹。 淳军疾行的步伐在途遇一条幼浅水道时放缓了些。 青色军旗被擎起高挥,士卒战马渐次有序地止步,就道短歇。 此距淳军袭营已过去了三个时辰。 二千余轻骑一路北驰,成功地将尾随追袭的敌军骑兵牵离出淳军主力南进路线、向北引去近百里,这一场夜战打得可谓漂亮。 这众鏖战未眠、长驰未休的精兵们,目中虽韧光不减,然面容终难掩丝缕睏倦。 第135页 前锋阵列中打头的一名淳卒揩了一把面上脏粘的汗水,在驻马饮水前,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 有稀碎的天光闯过稠密的乌黑云脉,转瞬即被迅风颳捲起的青雾吞没,埋隐于灰色天边。 天将明,夜将逝。 而风雨欲来,犹可倾世。 · 淳军人马共饮一源。水流凉寒而清澈,自一个个士卒掌中淌过,洗振一军神貌。 一抹隐约的猩红于水中浮现。 这红随水沖流,色泽稀淡,非细看不能发现。 那名前锋列卒捧起水,埋头入掌,喉结滚动数下,抬起头后咂了咂嘴,微微皱眉,神色略疑。 他复定睛去望,当看清水中挟涌的赤色越来越深时,顿觉方才口中品出的腥味重了些。 未待多思,一物又浮清流而来,映入他的眼内。 那物随水波悠悠打旋,不多久便从他眼底掠过,逐波而下,将这一汪水道荡出浓冽血色—— 赫然是一颗人头。 大惊大怔之后,他仓促上马,转首顾众同袍,大喝道:「敌贼近前——速报叶将军!」 · 叶增方将后军收束集结完毕,便接此一急报。未见丝毫疑乱地,他冷静言道:「呈前来。」 挂着水与血的头颅被人捧至淳帅马前。 叶增亲手接过,迅速检视一番刀口,然后以指遮抚其双目,扯下一块布简单包起,收入坐骑一侧的皮袋内。 被斩亡的正是前夜奉了帅令循敌北探瞿广所在的亲兵校尉。其人忠勇善战,自天翎军组建始便追随叶增左右,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护卫主帅出入战场,数次被刃负伤,建功凡几。 而今却被敌贼戮尸枭首,抛水浮流,用以衅战。 淳军凡睹此景者,无不触愤。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增振甲握刀,望向来报此事的裨将,依旧冷静地说道:「传令前锋十队人马,随我北进迎敌。」 裨将虽亦愤恚,却以为叶增此乃报仇心切,便不得不保有理智地进劝道:「瞿广既知我部何处,又以此等戮辱之手段寻衅引战,为的便是激怒将军。度其北设伏兵,如若我军轻率北进,恐会入计。」 叶增并不以他未即刻奉命为怪,反问道:「我部此番主动南下犯敌,所图为何?」 「以少诱多,牵制均军北援之兵力,使其无法截围我军南进主力。」裨将利落答道。 叶增点头,「瞿广多诈。倘我疑其设伏而逡回不前,又岂知他不会趁此间隙遣众兵绕进向南?若失迎此一战,则我军大计误矣。」 裨将闻此,抱拳垂首道:「既如此,将军只领前锋十队未免数寡。末将请令收束各队人马,同将军北进。」 「后有追兵,你当帅余众守此,待敌来近,则将其向西引去,勿使均贼两部相合。」稍作停顿后,叶增将眉头慢慢放平,看上去意态从容,似乎是要以此来纾解下属的担忧,「瞿广年少恣傲,他欲成天下之名,必有其所畴算,不至以众凌寡,徒减世人之评。」 裨将默然许久,知其不可再劝,遂以军礼再拜,哑声道:「末将定不辱命,然望将军自珍重。」 叶增未再答言,对他稍一颔首,已自催马踏前,然后逐渐提速,驰向淳军前阵。 在他的身后,乌烈的浓云侵没远天。 飒飒风起,凉雨陡然倾落。 · 战事来得远比预期中的还要迅猛。 十队淳骑随叶增北进不过数里,便闻破天一声战号起。 密集而有序的箭雨自三面而出,连下六阵,生生将淳军逼得后退了数百步。未待淳军做出任何御敌部署,数不清的均骑便自四下策马持枪而出,如同洪水漫野,声势浩怒。 这滚滚敌流似能吞没一切,来侵之际却毫不规循任何兵家阵法、战场之道,如同破笼而出的群兽一般,杂出无令,四奔噬人,毫无章法。 然而正是这般狂乱之势,直杀了淳军个猝不及防、人摇马动、几成溃态。 雨积成幕,道道血丝横织其间,战马蹄下处处泥泞。 战声之中,叶增飞速四顾,环视四野。 淳骑仓卒应战,而战亦无阵,欲退而守御,然敌众四围而来,后路已绝。 随他出入的数名前锋淳骑欲拼杀出一条血路护主帅撤出,然而未待行动,就听叶增沉声喝道:「待令!」 话音方落,他已一骑驰出,直冲敌围最密之处。 奔行间雨风如刃,叶增擎弓短射。 敌骑一人中箭,尚未落马时,赤绝已狂驰而至其身前;叶增弃弓,于马上脱蹬前探,徒手夺其兵器长枪,反肘便将那人刺翻马下。 他回身坐稳,两腿足下注力。赤绝扬蹄怒嘶,沖跃之间接连踏翻数名见状前来围援应战的均卒。 战马怒气腾腾,棕褐色的鬃毛逆雨如鞭;马上战将冷甲坚刃,勇武绝人,一时令近前的敌众陡生忌惮,稍显踌躇。 然而叶增却未给他们任何迟疑的时间。 赤绝受驱前跃半丈。长枪横出,刺穿为首一名均骑的胸甲;枪尖搅入他的胸膛,拉出一道深长血槽,内脏破流而出;尚温热的尸躯被打斜挑起,最后被重重地抖落于战马蹄下。 下一刻战马逆风转向,枪尖直掠后一名均骑的喉颈。热烫的鲜血自被利刃划断的喉管中喷出,僵瞪着一双眼睛的均卒落下马来,没几下就咽了气。 第136页 不过片刻的功夫,叶增已斩三名均骑。 这等精勇的马上武技,配以这等无畏的戮力搏战,足以使均军前围众人心生骇惧,不禁略略暂缓了攻势。 叶增亦勒马收枪。 他回身,目视远处麾下众骑,扬臂一挥枪桿。 淳军此方得了帅令,遂火速策马上前,依次集阵列于他身后。 四野下,均军虽未近攻,却自各个方向向内聚合,将淳军这十队骑兵密不漏风地围了起来,只于叶增身前的百步之内留出一片空阔战场。 淳军阵中不免暗暗相觑,多不解均军此举缘何。 唯有叶增神色凝定,任雨水淌过眉梢亦不眨一下眼,自向均阵深处一路远瞰,似乎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果然未过多时,一人一马破开均军围众,缓慢向前行来。 来者顶盔掼甲,座下战驹亦装配了马甲,手里拎着一桿铁槊,身上银甲已被雨水透湿,显然是观战已久。 他一路行,均卒一路避让。直待他行至叶增身前数十步,后方被他破开的围阵才复又慢慢收合。 叶增迎着他的行迹,亦催马上前,待两人相距十余步方止。 那人头戴一顶兽翅兜鍪,宽宽的眉庇将他的面容很好地遮掩了起来,然其露于外的一双眼内锐光逼人,骄而不怯。 「叶将军。」 这一声穿风挟雨而来,入耳凛冽。 此声英朗,此容傲然,再不容人错认。 叶增毫无诧色,仅从容地向他点了点头,仿若旧识再遇,聊做回应。 那人又驱马靠近数步,星目锐光更是清晰,「将军一路战至此地,甚是辛苦。」 他虽言道辛苦,然神色却无一丝一毫慰劳之意,背阵猛地一扬臂。 赤底白字的「瞿」字羽纛于风雨之中被高高擎起。 均阵中蓦地竖起数百面令旗,与之前那毫无章法的袭沖截然相反地,全军分阵听令,整齐划一地张弓上箭,纷纷对准被围在内的淳军众骑。 雨势较先前更大,水珠将铁刃击出铮铮冷音。 淳骑睹此,众皆警备,蓄势待战。 叶增一人一马列于阵前,意仍从容,此刻终于开了口:「为国而战,何谓辛苦。」 瞿广则放目打量这一众淳骑,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轻慢的浅笑,道:「将军知我兵众,却只领区区数百骑北来迎战,是看不起我均军战力?」 叶增答道:「足下年少英雄,善战多智,先后杀伤我军张、许两员悍将,叶某何敢小视?」 「将军何必惺惺作态,我又岂能不知将军何计?」 瞿广以鞭轻点战马,再度骑近了些,「将军以寡迎多,败亦不损淳军之威;而我以众凌寡,胜亦羞取天下贊名——」他冷声一笑,「将军以为我计较这天下贊名,竟过于两军之胜败?」 「足下若为国计利,则当倚仗兵众,聚力剿灭我部,又何须在此与叶某多言?此时围却不攻,不外是欲与叶某一战,若能得叶某阵前失利,方可正足下东陆名将之名。」 瞿广低了低眉眼,似是承认了自己的意图,遂又稍稍昂首,讥言道:「将军此番若败,则与麾下皆不可得生;若胜,我虽不得天下之名,然亦将令部众置将军与麾下于死地。这些将军当自清楚,然仍率部赴此求死,是为何故?」 叶增坦然应道:「叶某为将,所求不过不负王命、不负众心,一己生死何足道哉。此番南伐,为的是诛戮裴贼、克复帝都。倘能斩足下于阵前,则均军必乱,我军南进诸部再无后顾之忧,匡复贲室计日可期——故愿一搏。」 「如此,则必成全将军一搏之愿。」 话毕,瞿广勒马少却,随后举手为礼,示意将要上前讨战。 叶增亦举手回礼,然后一手松挽马缰,一手仍持先前自敌卒处夺来的长枪作为自己的兵器,从容自若的神色从始至终未曾稍变。 两军士卒虽未收束兵器,然皆凝神屏息,静待叶、瞿二人厮战的结果。 在这片被均军辟出的百余步宽长的战场上,除了两位主帅座下战马缓慢转踱的蹄声之外,就只余雨落之音。 突然地,瞿广催动坐骑,直跃上前,口中短促地低喝半声,手中铁槊径直刺向赤绝腹下。 他与战马皆全幅披挂,而这一刺因借着马力,故而格外力沉千钧。 赤绝久经战阵,灵巧地腾身闪过,仅被削去尾鬃数片。铁槊未中目标,直击触地,泥浆飞溅了他一身将甲。 坐骑与赤绝擦身易位,瞿广提槊回身,眼角擦过一抹银光,就见叶增同样迅捷地回敬了他一枪—— 枪尖精准地点到战马腹部,却在触上甲片的那一剎被震开。 叶增旋即收枪振臂,飞快地再次打斜刺向未挂有任何甲片的马腿,而瞿广沉沉一喝,提缰前跃,从容避过这一击。 二人几乎是同时勒马转身,面向对方,调整呼吸、照顾战马,预备即将再来的第二回交手。 身后百步处的士卒们皆是瞬亦不瞬地注视着这瞬息万变的战局,虽知方才他二人谁也未讨得对方便宜,可这战具优劣、人马精神却是展示得一清二楚: 叶增率众为求速进,人马俱是轻装,手中握着在战场上夺来的兵器,从头一夜袭营后北驰至此刻,几乎未曾有过长歇,与人马具甲、手持坚兵、以逸待劳的瞿广相比,实是从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第137页 在二军紧张而压抑的围视之下,二人二骑又战了数回,结果皆如头一回一般,并无一方失手。 雨越下越大,如同幕网一般笼罩于这战场之上。 在第六次与瞿广交手过后,叶增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而那疲色转瞬即被落雨洗去,无人目睹。 风啸声中,瞿广猝然大喝,再次主动来战。手中铁槊在刺出的一瞬,他目中锐光闪烁,脚下猛夹马腹,转跃至赤绝后侧,同时手腕施力一抖,舞槊横扫,直击叶增背甲。 这一击之腾挪可谓绝技,足令常人无暇反应防备。 叶增却早已在铁槊初刺时便立时操缰闪让,此刻槊杆袭来,而他正可堪堪避过这一击—— 地湿泥泞,赤绝矫健前突的身形突然一滞,蹄下打滑,马身大幅倾斜,敌槊长杆重重拍落于马腿之上! 赤绝痛嘶长鸣,后蹄不可控制地屈跪向地,前沖的力道来不及收控,直将背上的叶增横甩了出去。 天幕陡旋,铁胄撞地,甲片欲裂。 「将军!」 「将军!」 惊喝与呼喊声自淳军阵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有数队淳骑躁动出列,意欲救主,然皆被周遭观战的均军截住厮杀,一时间战场混乱成片。 大颗大颗冰冷的雨珠落下来,敲打在叶增的脸颊与嘴唇上,令他从初时的短暂晕眩中清醒过来。 喉中腥甜,肋下一阵剧痛。 他令自己保有冷静与理智地缓缓起身,捡起摔落于一旁、已被挫断了三分之一桿的长枪。 然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与血,抬起头。 不远处,瞿广慢步驱马踱来,那杆将叶增拍下战马的铁槊依旧被他提在手中。待近前时,他的嘴角复勾起一抹笑——那笑似是为他之即将取胜而喜悦,亦似是为叶增不慎落马而惋惜——迎着风雨,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盯住叶增,开口道: 「叶将军恐怕不知——这世间之事,多与愿违。」 说着,瞿广将手中长槊提举起来,毫不迟疑地发力,狠狠向叶增噼下! 叶增亦未迟疑地抬枪横挡,枪桿触上槊锋的一剎即被噼断,双手虎口皆被震裂。 而破枪而下的槊锋冷刃毫无停滞之意,银光骤落,将叶增的胸甲自左上至右下斜割开来。 鲜血几乎于一瞬间冒涌出来,染透缁衣。 瞿广镇定地收回兵器,再度举手为礼,似乎是欲给予叶增在受他最后一击前足够的敬意。 忽地,一片风雨混沌之中,闪电凌空,奔雷大作。 天穹之巅,郁非星辰闪耀着火红色的星火,并不能为人所见的星辰之力于这天地之间肆无忌惮地流动着。 心脏蓦地跳动狂烈,呼吸亦变得困难起来,叶增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胸,压于手掌下的甲片传来熟悉的热意,而他的胸口此时灼然发烫,如火在焚。 身前,敌将缓缓举起兵器,锋利的坚刃刺目逼来,直刺入他的腹中。 陡然间,轰轰惊雷踏过云际,一道闪电横噼而下。 一如梦中。 叶增于一剎那间失去了所有神智,只能感到极度的热与杀意自胸口喷涌而出。那热与杀意化作手中利刃,于尖锐长啸声中,他欲斩裂身前这人、这天、这地—— …… 雨水如血,肆淌无止。 瞿广在刺出铁槊的下一刻就发现了异样。 裹有葛布的槊杆在手中遽然间变得发烫,紧接着,兵器另一端传来一股强力,只一霎的功夫,便将他自坐骑背上硬生生地挑离,抖甩入地! 他欲翻身而起,然而一股更大的力量将他压制,令他无法动弹。 乌茫的天幕下,叶增的身影宛如神塑,手中拎着那杆明明业已刺入他腹中、足以令他丧命的的马槊。 瞿广看清,神色不掩骇惧,张嘴欲言,然尚来不及吐出半字,那杆铁槊便沖他迎面挥下—— 于失去意识之前,他仅看清了叶增一双隐泛红光的双目。 如血,如兽。 …… 此一处战局的变故惊动了厮杀中的二军。 均军望见主帅倒地、不辨生死,顿起一片骚动。万余人马在数十名副将的带领下,调转枪头,如同乱流一般地围涌而上,意欲倚仗人数众多而将淳军踏灭。 为首的近千名均卒策马向叶增冲来,无一不是咬牙震愤。 人马未近,箭矢先行,纷纷乱乱地砸在叶增脚下的泥浆之中。 又一道闪电噼过,映亮了叶增冷峻的面容。 他慢慢地将手中长槊挥起,自头顶划过一道弧迹,蓄力噼向面前的战场! 槊锋触地,力及三百步。 正在向此驰沖的均卒多数受震落马,骨裂而亡;余者亦为此慑,纷纷束步不前。 「神……神迹……」 有均卒哆嗦着嘴唇,惊惧之情不掩于面。 说罢,他丢下手中兵器,头亦不回地拨转马头,狂奔远遁。 负责监斩败逃士兵的诸校尉皆犹豫着,转目望见叶增拎槊行来的身影,顿时个个心惊肉跳,再不迟疑地同样转身奔逃。 其余人马睹此,亦慌乱调头撤离此处。一时间,整片战场上的均军如同潮水逆流,大溃不止。 …… 随叶增北进迎敌的十队淳骑且惊且喜,纷纷驰向主帅之处汇合。 第138页 「将军!」 一名淳卒近前,看清叶增一身血衣,便要跃马而下,上前问恙。 雨雾之中,叶增漠然抬眼,看了看来者,手腕一抖,横槊猛扫,将其重重撩倒在地。 后继的淳骑们僵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叶增的槊锋缓缓移动,对向众人—— 这才惊觉,眼前的叶增貌虽如常,神却不似他们熟知的那个主帅了。 「将军……」 有人喃喃道,不肯相信般地前踏一步。 长槊其动迅捷,锋刃刺向他胸口的速度无以避闪。利刃入肌的力道极为狠厉,霎时便将人一击重伤。 余者大骇,不得不退而御守,然亦不肯轻弃地大声呼唤,以冀能够唤醒叶增的神智: 「将军!」 「将军!」 …… 眼前血雾成海,白骨如山。 腥臭的腐肉血气腾饶于空,铺天盖地屠灭所有神智。 头疼欲裂,胸口火团愈烧愈烈。 雾茫茫的天地之间,唯有杀伐能够抚平心火。 耳边仿佛传来远自天穹的呼唤—— 声色剧烈,如针入脑,令他难减狂暴。 …… 战场北面,忽有一骑迅驰而来。 骑手一身素裙,长发蓬乱,神色忧急,不顾淳骑阻拦地突入此地,更是不怕死地从马上跳下,几步便奔近叶增身侧。 她身手敏捷地从他身后跃起,将一枚银针扎入他的颈后。 只一霎的功夫,叶增皱了皱眉,仿佛浑身脱力一般地松开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槊杆。 在看着他在自己身旁缓缓晕倒过去时,少女擦了擦脸庞上的汗,长嘆一口气,嘟囔道: 「又是如此重伤,待夫人知晓后,不知又会如何担心呢。」 【四十二】 元光十三年四月二日,淳军克天启。 先是,叶增挥师南出当阳谷,长袭鹰击,突骑猛进,连下帝都以北十八卫。均廷震骇,欲发阳关守军,然为平、唐、楚三国联军所制,不敢妄动。 联军久驻疲弊,三国诸将积不相能。平将邓况数与唐将萧汉违戾,私慾袭萧汉,多畏唐兵而止。 至淳军次零陵,联军计议北徇阳关,以壮淳军之势。唐军居北,按策先发;萧汉既引兵出,邓况因萧汉在外,遣麾下偏裨袭据唐营;萧汉闻知,大怒,轻骑还营,战平军于关外;三国合盟遂乱。 天启裴沂得报,大喜,起坐谓侍中刘仁翰曰:「此天不亡均。」乃阴敕瞿广诣阳关,拜为大将军,使持节发兵,北击淳军。 瞿广时年十九,多智、骁战,数挫淳军锋锐,诸军皆勇之;既行大将军事,益自骄悍,以麾下控弦四万骑,当必破淳军,兼取天下之名。 三月十七日,瞿广遣将夜劫淳军辎重,掳掠烧营;十八日晨,许闳闻医女霍氏亦为所掠,率千人往救之,逆战于野,不利;均军纵骑击之,淳军大败。 叶增闻许闳引兵东向,急命人追召之,曰:「阳关以南必有变。」又令麾下石、刘、夏、钟分将二万四千精骑,星夜南驰,攻信安、平舒,以此二镇兵单、又近天启,可慑均廷君臣;自将三千兵马,往诱敌众。 诸将以其计至险,力谏驳之,然叶增意坚不可动,诸将策穷,遂奉令。 十九日,淳军发零陵。 二十二日,许闳溃敌围,单骑追及还营。淳军上下始知瞿广领兵四万、北出阳关诸事。叶增勒军驰出,夜袭均军大营,连战,破之;未得瞿广之所在,乃乘胜出敌前,引兵而北。夜行百里,军马俱乏,仅得少歇;及旦,遇敌,叶增命部曲引兵西向,自将轻骑五百复北进。 裨将急说止曰:「瞿广多诈,将军奈何入囊中!」 叶增曰:「不入囊中,何以成大计?吾辈受国重任,未敢忘王恩!」 遂驰奔敌。 时均军遣兵万余亟战,淳军不敌;叶增敕诸卒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敌贼战,连斩数骑于马下,均军畏怯,因退而围之。瞿广见,乃排阵出,邀战于二军前。 叶增遂与决之。 初,不利,辄落马,淳军无得擅相救,众皆以其必死。会大风、惊雷,日月失明,星辰逆行,赤光耀耀,叶增竟挺兵而起,斫破之;碟血而进,挥枪横斩百余级。 均兵震骇,大溃,走者相腾践。淳军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乘锐崩之。时天降狂雨如瀑,平野洪溢,均卒皆冻馁股战,死者以万数,伏尸百余里。 二十四日,石、刘拔信安。 二十六日,夏、钟拔平舒,遂与石、刘连兵俱进,趋赴天启。 均廷闻败兵言叶增之神力,众皆恐;又失信安、平舒,人心摇荡。或说裴沂曰:「淳军如虎狼,旦暮且至,陛下何自苦也!不若携玺奔八松,臣澜州,休、彭二国必奉尊号。目下之辱何患无后报,宜当先保国祚!」语卒,群臣翕然响应。 裴沂不听,怒曰:「天赐祚于我,淳兵其如我何!」 三十日,淳军进至天启城下,耀兵于四野;围之数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彻闻城内外数十里,昼夜不休。 均臣皆忧惧,不知所出,竟无斗意;恐淳兵破城见杀、虏掠暴横,乃共谋开城门内淳兵,以功全性命。 四月一日,遣使趁夜出城驰迎,以降状语淳军。 二日,淳军自广平城门入。石、夏、刘、钟勒束麾下,严明军令,莫论贵庶,无得惊扰、剽掠。后分将兵击宫城之南、北阙下。会日暮,北阙守兵矢尽,多奔亡。淳军遂列陈北阙下,鼓譟大呼曰:「均贼裴沂,何不出降!」 第139页 声及掖庭,裴沂惊问左右:「是何声?」左右顿首,告之外臣诸反状。 裴沂愤而骂曰:「未听竖子之言,今至于此!」又问:「侍中何在?」 答曰:「刘侍中已奔亡。」 裴沂怒而呕血,知其败在漏刻,又长嘆数声,乃命内侍烧宫室、携玺宝及幼子出城、奔澜州,自投火中而亡。 内宫从官百余人闻裴沂死,争相出宫中所藏珍物,出迎淳军,列拜北呼叶将军。 石催、刘行周尽收均军溃兵,使灭宫火;夏滨、钟彦驰入宫,见裴沂焦尸,乃枭其首,收天子旗鼓,未见玺绶,因阖宫门而出。 诸将以叶增未至,不敢擅颛其权,遂勒兵还退天启城外,遣使报叶增。 时叶增伤创甚,不得亲临,乃命诸将善抚均廷文武,收所出珍宝于内宫,封天启诸城门,报捷以伺王驾。 四月八日,淳军传捷毕止。 淳王闻报大喜,慨谓诸臣曰:「叶增何其勇!淳军何其勇!」既闻叶增重伤、几于不免,王大惊曰:「险失我良将!」又以叶增与诸将功高,欲特封赏之,或曰:「大军南伐积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恐无赏可赐。」王不怿,然知其情实,遂罢之。 诸臣以均室初破,宜早定大统、以安东陆人心,奏请王南下天启,允之。 四月十一日,淳王发毕止。 · 王城政殿中,诸臣议罢王驾南下之仪仗、护随、沿途行止诸事后,按仪纷纷告退,分往筹备。 孟守文则叫住那名奉令北归毕止传捷的淳军校尉,赐座,使人再奉酒肉至其身前,颇有慰劳之意地示意他不必拘束,又微笑着问他道:「如何称呼?从军几年了?原是哪个大营的?」 校尉略显拘谨,起身奉军礼回答道:「臣姓冯名权,十七岁从军,今年二十五了。原效命于西川大营,南伐后便一直隶归于西军斥候营,听钟将军差遣。」 孟守文仍旧微笑着,点头称赞道:「原来是钟彦麾下的锐将。」 「王上谬赞。」 孟守文又说:「既是钟彦麾下的,必亦亲历了天启城破之时。」 「回王上的话,是。」 「那便给我讲讲破城之状。」 冯权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详述了淳军围城、均臣迎降、淳军入城攻宫阙诸事,最后讲到内宫百官出迎时道:「……当时天已黑,宫室大火,我等于北阙门外正待军令,忽见门内冲出乌泱泱百余人,就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淳军威武!我等奉宝愿降叶将军!』随后一众人跟着大呼说『愿降叶将军!』……石、刘、夏、钟四位将军得闻,便收了他们的降物,始入宫门。」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静待孟守文发问。 然而却久不闻孟守文再开口。 他因垂着头,并不能觑见孟守文嘴角淡去的一点笑意。 半晌后,冯权方听见王座上方传来宽和的一句:「将卒劳苦。」 他则抱拳道:「臣自军前领命,当奉王驾南下天启,而叶将军亦有言告王上:『均室虽败,天下犹未大定,望王驾早至天启;为图速进,王上可轻装南行,过菸河则有诸军护驾,实不必自将兵马发毕止。』」 孟守文闻此,注目道:「毕止有天翎精兵逾万,当自护我南下周全,不必劳烦南伐军马。」 冯权却坚持道:「此乃叶将军之令,还望王上复斟酌。」 孟守文再度沉默。 良久后,他开口,语中仍含笑意:「既是叶增之意,我焉有不听之理。」 …… 待冯权退殿后,孟守文叫过内侍,问道:「王后何在?」 内侍答说:「王后此刻正在建章殿中,替叶氏大公子整理南下行装。」 孟守文起身,一面行,一面道:「告诉她,不必了。」 …… 至夜,孟守文如常往宿栖梧殿。他方一踏过殿槛,宝音便闻声而出,迎他入内。 在替他宽去衮冕后,宝音又递上一盏甜羹与他——这是她最近方学会自己做了的——然后默不作声地至一旁自拆妆发。 孟守文一面啖羹,一面打量她的侧影。 她虽无言,然而心内的情绪却明明白白地全部挂在了脸上—— 他垂眼,搁下手中甜羹,走至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象牙发梳,对她说:「倘有想要责问的,只管来问。」 此言一出,宝音便不再努力维持安宁容色,径直盯紧铜镜里的孟守文,问说:「叶将军已克天启,你仍然不肯让他父子相聚?」 孟守文未即作答。 宝音又问:「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尽信叶将军?」 孟守文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梳拢,缓缓言道:「南伐之淳军而今怕是只奉帅令,而不识王命矣。」 宝音张口欲言,然于镜中望见他沉黯的神色,不禁忆起上一回二人争吵的不快经历,心内对他的理解与信任一时竟胜过了欲为他人辩驳的念头,于是轻轻嘆气,未再多言。 片刻后,孟守文又道:「你也留在毕止,不必随我南赴天启。」 宝音惊诧地扭头望他,「为何?今晨你不是还叫我收拾行装,同你后日一道启程?」 他轻轻扬动嘴角,似乎是在说笑:「倘是此番有险,我又如何捨得让你随我涉险?」 宝音却极认真,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回应道:「如果真要犯险,我必与你共荣辱。你们东陆的女子,向来便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这还是当初叶夫人教会我的。」 第140页 孟守文心内颇为触动,不禁收敛了容色,捉住宝音的手,将她拉往自己怀中,又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仔细交付与她。 宝音握住,疑惑地抬眼,询问其意。 「留在毕止。倘闻南面有变,则发此国书、符节与你的父亲;鄂伦部若能见书发兵,则淳军北海大营亦当见节纳迎。」 …… 元光十三年四月十一日,孟守文自毕止南下天启。 未设仪仗、未令大军护行,一路轻装简行,身旁只跟随着冯权及与他共来毕止的二十轻骑,仅用六日便到了菸河北岸。 晴空无云,河水怒浪拍岸,洪声滚滚。 孟守文拍马近河,立于岸边,远眺河上。 风骤起,似有杀伐声入耳,八年前的往事如云如烟一般荡过他的眼前—— 冰寒刺骨的菸河水中,火筏惊目,年轻的斥候校尉冷静沉毅地将他救出敌手,重塑他王胄英名。 雪地之上,他跪叩于殿前,厉声诘斥构陷之人其心可诛,力争叶增之清白忠正,任衣领凝霜、双腿冰麻而不自知。 王城之外,河南大营兵甲耀日,诸臣噤畏,三千士卒单膝跪地,拱立他登基为王。 …… 孟守文轻阖眼眸,收束回忆,拨转马头,回身视众骑,准备驱马渡河。 二十淳骑一直默声等在不远处,此刻方移动身形,一併朝他踱来。 待众骑相围,冯权方缓缓出列,近前道:「叶将军有令:王上可于菸河北岸聊歇数日,待将军修葺天启宫室毕,再派军迎王上南下。」 孟守文看着他,未言亦未动。 冯权再驱前一步,脸色是与前迥然不同的冰冷:「还望王上止步,暂留此地。」 二十骑亦同向内趋近,形如逼迫。 于此僵冷的气氛之中,孟守文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遽然发怒:「你们的叶将军,这是当真要反了么?」 【四十三】 在淳军兵帐外被齐凛一把拥入怀中的那一剎,霍塘滞住了呼吸。 远天白云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顷,她那四散漫飞的神智才逐渐归位。 轻抬眼睫,目光被天启坚深宏阔的外城墙所阻隔,霍塘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至无用的话:「……我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人给她言语上的回应,但她却分明感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 要到很久以后,霍塘才会从旁人处得知,当初她被均军虏劫的消息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一向冷静的齐凛竟会失措。 精于筹算的他做出了极为愚莽的举动:派马一日十探南面军报,一连二十日皆如是。 左右文吏好心劝慰他说:公子且自节哀。 他则不语不应,孤行己意。 其后淳军大捷,她单骑逃离敌营、出现于二军战场上的事迹再次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众皆惊愕。 而齐凛没有一刻犹豫地拍马驰出,奔行向南。 …… 而在此刻,被他紧抱在怀中、什么都不晓得的霍塘有些侷促地偏了偏头,然后看见了自远处缓缓驱马驰近的秦一。 她的确不能明白齐凛此时失而复得后的狂喜与心悸——纵使明白,亦丝毫顾不得去照顾他的心情——竟自急切地用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随即提裙向来者奔去。 「夫人——」霍塘跑近秦一身前,略有些气喘,「叶将军他……」 秦一併不予她说完话的余地,利落地打断她:「他没死,我知道。」然后目不斜视地自她面前行过,直往淳营中军大帐而去。 这般冷淡的语气与态度,令霍塘一霎红了眼眶。 她轻抽鼻翼,感到自己的委屈堪谓不合时宜的矫情,便努力将情绪压回心底,不吭不响地跟紧在秦一身后。 待至中军前,与守帐亲兵见过礼后,秦一的脚步方是一顿。 背对着霍塘,她静默了片刻。 伴着隐约的嘆息声,秦一开口说道:「我不知,是该谢你令他战能不死,还是该恨你令他……生亦非人。」 · 被撇在帐外的霍塘呆呆地立在原地。 须臾,她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触,似有安慰之意。她转头回顾,动作带有少许怔迟,然后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就大哭了起来。 齐凛再度将她揽入怀中——这一次则得到了她全身心的顺应——轻缓地拍着她的背嵴,他说道:「别怪叶夫人。」 霍塘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我知自己骗了夫人与将军,」她呜咽道,「但我不以为自己所行皆是错事。」 齐凛并不评说此语,仅是道:「夫人心内之苦痛,恐非你我所能知。」 霍塘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埋头继续哭了好一阵儿,才渐止泣意。她抬起眼皮瞅瞅他,问道:「你为何瘦了这么多?」 齐凛尴尬了一瞬。 清傲如他,自然不会说出这是因心忧她之安危所致。而他只是将目光放向它处,所答非问地说:「此番战罢,你留在淳军驻地尽医者本分即可,切莫再逞强随大军前出,平白令人为你担心。」 霍塘却听明白了他未曾明言之意,再一念他迢迢策马赴此地、在见到她安然无恙后的复杂神情,更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问他什么了。 于是她轻轻咳了声,主动为他释去尴尬,「叶将军之前负伤颇重,一路转战至此殊为不易;为防后患,此番医他我不敢图快,目下他尚在昏迷之中,还得数日才能醒。」 第141页 齐凛点头,对她的医术自然放心,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听闻瞿广亦被你救了,可是真的?」 霍塘答得坦然:「真的。」 他遂不解道:「为何?」 本以为会是医者仁心、不忍见死之类的原因,岂料她振振言道:「我之前在他手里颇吃了些苦头,只觉沙场战死这等结果未免太便宜他了。于他而言,战死尚能一保忠悍节义,但若为敌所生俘,怕是会比一死还要难忍。所以我将他救活了,但看叶将军醒来后如何发落他。」 齐凛哑然。 紧接着,她望了望紧阖的中军帐帷,又望向他:「你……不进去看看叶将军?」 齐凛摇头,无意叩帐去扰秦一,仅道:「大军方克天启,诸事必定繁杂。我先去会诸将,商议后计。」 · 如齐凛所料,此时的淳军虽一路长攻,破帝都、臣中州,然却亦是元气大伤。 南伐之初纵兵六万,至眼下仅剩一万八千余。 兵疲马乏自不必提,因国库已空,目下更是只能仰靠晋国所资之钱粮维持军需开销。 所伐灭之均廷诸镇仅留了为数不多的兵力镇守,倘若有变,绝非旦夕可以转圜。 天启文武虽降服,然淳军未获天子玺绶,破城三日后有谣四起,道裴沂近侍已携玺及其幼子出奔澜州,欲延均祚,当下帝都人心再度摇荡,那些先前降了的均臣,谁都难言会否将起反心。 阳关以南,宛州三国联军内战仍未泯平,尚无一国出使奉表尊淳王即帝位。 叶增虽令封城门以俟王驾,然为霍塘用药后便一直昏迷,淳军中一时竟无人能持大局。 诸将领兵伐地固然不在话下,可面对战后这般纷扰的局势却颇显无力,因而在得知齐凛人至营中后,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齐凛谟臣出身,追随叶增多年,出仕颇得王上信赏,亦曾成功出使过宛州三国,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更是手握后方粮脉而不曾出一丝差缪——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担心无人持众议了。 在与诸将见过礼、了解过当前的态势后,齐凛稍作思考,然后道:「叶将军虽为避嫌而令封城门、俟王驾,然现今为防生变乃是头等大事,诸位当遣兵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节而害大计。」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玺绶既未搜获,我等当立时觅匠重造,与旗、鼓诸物一併奉入宫室,再制登基诏命,一旦王上驾至,便即刻行典,昭告东陆,以定人心。」 说罢,他停顿片刻,稍稍皱眉道:「目下之淳军,恐已经不起任何一点变故,我等诸事都须得慎而再慎。」 随即他又视众人,问说:「派往毕止传捷的是何人?走了已有几日?」 钟彦答道:「是我麾下斥候营的左翎校尉,名唤赵熹。他领一百人马北上毕止,至今已有十一日。」 「这十一日间可有音信传回来?」齐凛再问。 钟彦笑了笑道:「赵熹为人忠勇,必定不会辱命,有没有音信传回又有甚要紧的。」 齐凛却摇头:「当即刻另派人马北上,一日一报。倘王上已南下,则迎驾于途中;若一路不逢王上亲兵执仗,则至毕止探其究竟。」 钟彦见他如此慎肃,亦收起了笑意,「不若再过五日,若仍未闻报,再遣兵马不迟。」 「十一日不曾闻报——倘若真有变数,已是足够迟了。」 · 毕止王城。 栖梧殿内,宝音吃惊地盯着一名跪在她前方、满身血痕的淳兵,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淳兵再顿首,急切道:「叶将军行反事,欲拥众兵于天启自立为帝。此番遣我等北迎王驾前曾下密令,命我等在南下途中拘押王上,邀迫王上亲书让贤禅位之制。」 宝音显是极为震惊,半晌竟无言。 那士兵又继续道:「王上目下已被拘禁。臣祖上三代从军,代代效忠王室,今不忍见王上为乱臣所害,故拼死搏出来报,还望王后主持讨逆诸事!」 最后这重重一句终于令宝音回神。 她蹙眉,问道:「如果你真的忠心为主,为何早在毕止的时候不曾说出这一切?」 「臣固然想要报禀,奈何人微,无此机会。」士兵怕她不信,一把将衣襟扯开来,那里面露出深长的一道刀伤,此刻仍未结痂,「臣为此差点丧命,王后却不信臣所言?!」 宝音看了看他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 带士兵前来觐见、此刻立于一旁的淳国廷尉见此状,将那士兵唤起身,再着人将他带下去疗伤,然后向上行礼道:「事不宜迟,还望王后早发国书、符节与鄂伦部主君,乞发兵助我淳国南下讨伐叶氏逆贼。」 宝音轻轻望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因孟守文南下,廷尉奉诏监国,此刻正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得大意的时候,故而并不以他急言兵事为怪。 片刻后,宝音对他道:「出兵是大事,我并没有涉政之权,此事还是等明晨廷议时让众文武共同商议后再决定罢。」 待廷尉退殿后,她叫过多年忠心随侍孟守文的内侍,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已不知该信谁了。」 内侍闻报虽亦焦急,却仍先宽慰她道:「王上自有天佑,王后不必忧心。」 「叶将军行反事——」她抬眼,轻轻问:「你信吗?」 第142页 内侍默不做声。 宝音兀自答道:「我不信叶将军会反。但我,也不敢不信他们的话,否则如果叶将军果真反了,我岂不是辜负了他走前的嘱託?」 内侍嘆了一口气,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何人,就听她又接着说:「派往北陆给我的父亲送国书与符节的人,需从我的陪嫁亲兵里面挑选。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出一点变故了。」 然后她看向他,「还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内侍垂首道:「王后且吩咐,小臣必定万死不辞。」 宝音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亲自将叶将军的长子送至天启,交至他的手中,告诉他,王上从不信他会叛变。」 「这……」内侍微有犹豫,「倘使叶将军行反事是真,王后此举则是大不智。」 宝音站起身来。 「相比于大智,我们蛮族人更讲大义。如果叶增没有反,那这忠心必定不可被辜负;但如果他真的反了,那我鄂伦部铁蹄必将长驱南下,叫他的妻、子亲眼看着,反臣的下场会是如何!」 · 临近傍晚时,齐凛与淳军诸将齐齐前来中军,请见秦一。 秦一披衣走至外帐,再请众人入内,见他们脸色皆不甚好看,不禁疑道:「出了何事?」 众人相望一番,还是齐凛出前道:「二度派去北迎王驾的人马回来了。一路未见王上亲兵执仗,亦未循得赵熹等人的下落,在过了菸河后,却听闻国都举境都在传言说——叶将军拥兵欲行反事、王上已被南伐人马所拘禁、至今生死不闻、王后已发书乞鄂伦部发兵南下讨逆。」 饶是秦一平素再娴和沉静,此时闻言也是大大震惊。 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内帐。 齐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里面隐约可见叶增卧榻的身影。他神色更加凝重,继续道:「军中将士们听说此事后,竟有疑王上以叶将军功高为怨、有诛将军之心、故意收押北上传捷人马、伪传我军谋反之事者。」 秦一闻之道:「何以如此狂言妄测!」 「有传此言者,皆已按军法处置。然而军心已动,此事必须早日大白,还我军以清白,不然后果难测。」齐凛道,「变故来得过于突然、过于蹊跷。我等商议了一番,不敢妄做决断,故而想来听听夫人是何看法。」 秦一道:「王上断不可能出此阴下之策。此事只怕另有隐情,而王上与南伐之淳军皆是他人之砧上鱼肉。」 「夫人的意思是?」 秦一抬眼,「三国联军。」 齐凛点了点头,「看来夫人同我等想的一样。联军驻扎阳关之南多时无恙,偏偏在我军南出当阳谷、将要攻克天启时发生内讧,得以令均军阳关守兵倾巢北出——」 「老子操他十八代祖宗!」夏滨在一旁啐骂道,「浴血杀敌、尸横遍野的是淳军,他三国倒想趁我军与均贼两败俱伤时抢了肥肉往自己嘴里送?!眼见此路不通,便又使阴计,想令我淳国大乱、自相残杀,他们方好坐享其成?」 秦一脸色颇不怿,「真是一乱方平,一乱又起,不知这天下何时能得安宁。」她顾望众人,「既已料定是三国作祟,想必将军们已有了反击之策。」 齐凛则道:「我等有请于夫人。」 「军中诸事我不得过问,又有何事我能帮上忙?」 「三国之患不足为虑,」齐凛皱了皱眉,「然而王上生死不闻、北陆鄂伦部亦将发兵南下——此二事,夫人可有缓急之策?」 秦一凝神思索,半晌后,垂眼无声嘆了口气。 然后她轻抬手臂,缓慢地自腕间褪下一枚石镯,将它递向众人道:「可派人持此物件,速速驰报澜州唐将军处,令晋国相助、出使擎梁半岛云氏城邦。」 【四十四】 叶增转醒时,正近天明时分。 因用药之故,他脑中并不清明,诸感亦颇粗钝,唯有额角涌起的烈痛异常分明。 晨光隐现,帐中灯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见一人身影,正于外帐间操持忙碌。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识虽仍模糊,右手却已习惯性地去摸寻佩剑。 不料抬指如举百钧,筋骨处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感,他紧咬后牙试了数次,颈后挂起一层薄汗,竟仍未能挪动手臂半寸。 外帐的人似乎闻得此处动静,回身看来,有一霎的迟怔。 然后她快步走近,扬手一把揭起幙帘。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扑入他的眼中。 叶增侧首凝视她,茫茫如雾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沥现出往昔点滴,意识如丝缕般一束束聚拢,终于醒过神:「……令你挂怀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沙哑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红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压退。她垂下眼睫,缓缓低腰握住他垂放于一侧、并不能自己挪动的手,轻声回应道:「你无碍,便好。」 · 霍塘闻讯后飞奔而来,入帐直趋叶增榻下。 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齐凛。 「将军若有要责骂的,还望先等伤养好了再说。」齐凛一面协助霍塘将医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一面对叶增道。 叶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时无言。 霍塘却为齐凛这明显的庇护而略感羞惭,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第143页 秦一对她道:「有劳了。」语气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松缓了不少。 这一丝改变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她抿抿嘴唇,收敛了情绪,从医具中取出数枚银针,以火燎过,又准又快地扎入叶增身上数穴,然后再将一把气味苦辛的药草点燃,以手持之,谨慎而缓慢地逐一熏过穴上银针。 与往日里的乖张多言不同,她这一回竟是罕见地沉默着,从头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细非常。 须臾,叶增只觉一股热流窜过嵴骨,涌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层薄薄药汗。 之前仿若披压重物的身躯于一瞬间恢复如常,他再度试着抬臂——毫无阻碍地握住了悬于榻侧的长剑。 「此前我身不能动,是你用药刻意所为?」叶增缓缓坐起身,问霍塘道。 霍塘点头承认。 「何必如此?」 霍塘微微思忖后,如实向众人做出了解释。 …… 当初虽为叶增拒绝,但她仍旧在为他疗治毒创的药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不辱所奉医门之命,穷尽己力,以锻「名将之血」。 然而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术辅以星辰之力,以引动墟、荒二神之古印,唤醒体内之「暗识」,以达至臻之肉体。 此虽名「名将之血」,却无关乎血统,无关乎天赋,靠的是以卓绝的医术与秘术对肉体施与锻鍊,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将意志引燃心底最深处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巅峰。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弃自我之精神。 而一旦将精神尽数压制、全然忘却自我,人必将陷入毫无意识的癫狂之中,于战场上将与杀戮机器别无二致。 这又将违背衍雨医门欲锻名将之血的初衷。 因此霍塘在一开始便留了一份药引未入,相对应的,她需叶增在唤醒「暗识」之时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牺牲肉体不达「至臻」为代价,换得十全清明神智于战场之上。 而想要达到这般效果,必须经过不断的尝试与自我搏战,而这能否真的成功,则全看叶增的毅力与意志可以到达何等的境地了。 但她却未能找到机会提前告诉叶增这一切。 在距离叶增前军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辎重营被瞿广部下烧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随均军一路转战。其后淳军夜袭均军大营,叶增亲策兵力北上诱敌,瞿广在探得淳军行迹后率全军前围衅战,而她则被抛与伤病之卒留于后方。 因均军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卫不备,将身上仅剩的一些用于制作麻药的曼罗草捻碎丢入饭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时,夺马便逃。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叶增用药后尚未经她以秘术贯引,于是格外担心风云不测。 然而意外终是发生了。 当日她跃马驰入二军战场,打眼望见的便是一枪横挡万余敌众、爆发神力后却已失去自我意识、全然不辨敌我的叶增。 于是她奋不顾身地近前,极力想要挽回这因她而铸成的后果。 在使针令叶增短暂昏迷后,她检视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伤口,立刻就明白过来——在生死之际,敌将的最后一击成为血引,诱醒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种子瞬时被引爆,有如烈火沖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汹汹。 因大战未毕,她不敢令叶增昏迷过久,只得以医力勉强牵托着他的神智,虽使他能够如常治军,却难保他在未尽休养调复之前不会再次失去意识、行狂暴之举。 此后数日,淳军连捷、进逼天启的消息陆续传来,而叶增则在重伤之中率部勉力南进。至天启被克,淳军各部列陈城外,叶增遂令封城门、俟王驾,而她见大局已定,方略略搁下悬了许久的心,索性一次将药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养外伤、调复神智。 为防再有反覆,她又刻意锁了他的各处骨穴,纵算此间有何不期之变,也不至于祸及他人。 直至今日,她见他转醒之后神思清明、意识无缺,这才放心地解开了施于他身上的无形桎梏。 …… 末了,霍塘说道:「衍雨医门行此一事,并非仅是为了创造不败战将,而是冀望叶将军『兵武安国』之念,可以同这『名将之血』一併长存,不灭于此世间。」 叶增听见「长存」二字时,微微皱了皱眉。 秦一却已经问出口:「何以长存?何以不灭?」 霍塘欲言又止。 秦一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仿若无形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开口回答。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摊开心中所想:「将军与夫人的长子眼下已满三岁,不如……」 「妄念。」叶增冷冷打断她。 霍塘立即噤声。 听闻旁人提起长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齐凛睹此,深知此事又触动了她的心结,便上前来,俯身替叶增进药,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军务:「将军昏迷多日,尚不知近来变故。」 叶增望一眼秦一,秦一会意,带着霍塘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出帐,他才问:「有何变故?」 齐凛便将近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向他陈来。 叶增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中的药一碰未碰。听到最后,他搁下药碗,问道:「三国近来可有向我军通使?」 第144页 齐凛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又皱眉道:「一旦鄂伦部发兵之事遍闻中州,属下恐三国必将趁机来衅。目下最紧要之事,乃是王驾不至,贲室无主,天下难定。」 叶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劳你跑一趟南面了。」 「还望将军以详令示下。」 叶增道:「示我军威,令三国不敢北踏阳关。若能兼获王上之所在,则大事可定。」 齐凛二话不说,垂首奉命。 叶增又问:「你方才说,为了将北蛮铁蹄拦阻于天拓海峡以北,军中已派人前往澜州,求援于晋国与羽族云氏?」 齐凛点了点头,「此乃夫人之策。」 叶增沉思,未即答话。 齐凛便又道:「夫人还给了我等一样信物,说是只要能将它送至云氏手中,则鄂伦部发兵必不为患。」 「云氏、鄂伦部……」叶增终于缓缓开口,却又止于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 齐凛离去后不久,秦一复持药入内。 叶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元光十年冬,我领兵出海、抵御晋军来犯的那一回,曾与云夫人在阵前一晤。」 此言颇突兀,她平静地抬眼回视他,待他下文。 叶增继续说道:「当时我疑淳军之中有细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飞风流音』之术。」 秦一动作轻滞。 「你被王上下诏驱离毕止,」他问说:「可是与此有关?」 她定定地立着,半晌方应道:「是。」 叶增便不再言语。 又过了半晌,秦一再度开口:「……一直瞒你此事,是我之过。」 叶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秦一蓦地湿了双睫。 「王上当日并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绪,「然而嚣儿何其无辜,倘是……」 他止住她的话:「此事错不在你,你亦无需揽咎自责。我身负国之厚恩,手握三军重权,区区一个疑反之名,又有何担不起的!嚣儿既是姓叶,那便有他该走的路、该吃的苦。」 略微停顿后,他又道:「齐凛方才向我所言,你必都听见了。」 秦一不再掩饰,点了点头。 「诸将以为眼下之局面仅是因三国作祟,此事你又如何看?」 她蹙眉,「虽说三国作祟必不假,然而倘若王上真的信你,王后又何至于发书鄂伦部、讫兵讨逆?定然是王上在出事前便已有了疑你之心,方才有了今日之乱局。」 「疑我之心……」叶增冷声重复了一遍后,再度沉默。 秦一抬头凝视他:「王上疑你,你却绝不能疑王上。将、君相得无忌,则天下可安;否则,这乱局将再无止境。」 叶增依旧深思无声。 秦一以他重伤方愈,也便不再多言,欲从他怀中转出,替他重新温药。 可他却终于此刻开口,竟是问道:「飞风流音术——真能听见百里之音?」 她稍怔,不解他意。 「同我一道,走阳关一趟。」叶增又道。 秦一倏然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幡然了悟。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 暮风撩原,干沙过眼。 九丈六尺高的城墙之上,淳军旌旗随风卷舒;夕阳沉沉入远天,余晖覆洒渺阔的群山大地。 秦一踏近墙头,眺目南望。 北邙山莽莽如兽,岭嵴如锋,绵延不断。 其山体西脉与黯岚群山交汇之处,正是阳关这一把「帝都锁钥」所镇之隘。由此处向南再去六十余里,便是宛州平、唐、楚三国合军所驻之地。 此刻离北三城门洞开、齐凛持节出关,将将过去了三个时辰。 暮色之下,秦一侧首,再度看了一眼与她比肩同立的叶增,然后微微闭阖了眼眸。 荡荡风起。 气旋于她身周扑绕一圈,贴紧了她的耳际,蓦地向远方疾扬而去。 【四十五】 暮日西沉,红轮似血。 淳军南出阳关八百兵马,擎叶氏帅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扬鞭驰近三国联军驻地。 尘土漫天,战旗逆光,骋迹如风,军容似铁。 唐营居北,营口逻卒打眼远见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军战马踏入距壁门二百步之内,军门都尉方仓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淳军人马徐徐止步。 齐凛遣人下马,持节叩营,报上来意。 唐军都尉狐疑之际却不敢有所怠慢,奉节入内呈报淳军来使一事,步履飞快。 在营外等待之时,齐凛悠然驱策坐骑往来踱步,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关外平原。 彼处,理应是平、唐二军不日前衅战之战场,然而现今春草漫漫、鸟飞兽腾,竟察不出一丝一毫大战过后的废破之气。 齐凛勒缰站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军出关来使一报的唐、平、楚三军主将已合聚于唐军营内,先前奉节入禀的唐军都尉再度出营来迎,态度恭谨有礼。 唐营壁门大开,八百淳骑不疾不徐地驱马踏入营内。 躯高骨壮、全副披挂的北陆纯血战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齐地自营门两侧持械站立的唐军目光中走过。 在铁蹄一下下敲击沙土营地的声音中,众皆侧目。 第145页 轻甲利镞、精兵悍马。 这便是淳国这八年来令东陆诸国畏敬的强兵资本,更是淳军在仅一年又半的时间内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均廷兵防、彻底掀覆一个王朝的国之利刃。 而今这支为天下人所注目的军队,终于踏上了宛州大地。 淳骑虽仅八百,然于众人目前,那一面挟裹于层层铁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帅旗已足能彰其军威—— 叶增。 这个名字,在淳军以五百败万余均军并生擒瞿广一役后,再度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传说。 一枪横扫万敌,犹如战神临世! 此时此刻高擎叶字帅旗的这八百淳骑,谁能小觑,谁敢小觑? …… 战马遒健的股肌在行进间若隐若现,毛发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泽。 奉命出迎的唐军都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面前走过的一匹匹北陆雄骏,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艷羡与不甘。 齐凛目光扫过,将这一幕无声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轻勾嘴角,策马继续前行。 待入得唐营中军,齐凛与三国诸将见礼,姿态极为谦和。 然后他取出随身玉匣,将里面盖有天子玺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平、唐、楚三国主将依次接过,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心内却俱是吃了一惊。 传闻中天子玺绶已被裴沂内侍卷携而亡,至今未被搜获,此时加盖于敕文上的竟是淳军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称帝,便以天子自居,视宛州诸王如臣下,这又是何等的嚣张与失礼! 但见齐凛微微一笑,笑意诚恳谦逊。 紧接着他便张口,语气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 此番淳军出关通使宛州联军,其意有三: 其一,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将择五日后入主帝都,计于同日行登基大典,诏示九州,复贲室之帝号。 其二,邀三国遣使入帝都观礼,称贲臣于天子座下。 其三,帝都既破、均贼已诛,三国无须再驻军于阳关之南;淳王欲纳阳关以南三百里归王域,联军当即日拔营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马于此境内。 语毕,诸将且震且惊,一时竟无言。 …… 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 五日后便将行称帝大典? 唐国北部三百里封邑,说归王域便归王域? …… 齐凛无视诸将惊疑交错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礼告辞。 八百淳骑如同来时一般从容地踏出唐营,扬鞭驰返。在向阳关北进二十里后,齐凛下令人马止步。此时日头已深跌入谷,苍苍墨色照覆于顶,无星无月,天幕下的人马犹如暗影。 他点了二十骑出列,向余众吩咐道:「按叶将军之令:守于此处,凡有三国联军经此地北上之探马,格杀勿论。」 统领这一众人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他身后的淳兵,是叶增从钟彦的西军斥候营中挑选出的精锐,善潜守、善奔袭、善截杀。他们将在这一北上中州的必经之处结成一道兵网,任何欲经此地向北进发的人或马,都将不能如愿。 齐凛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手下拨转马头,带领先前点出的二十骑,返身再度向南驰去。 …… 当收到淳军去而又返、绕道来访平军大营的令报之时,平军主将邓况深深皱起了眉。 少思之后,他沉声吩咐:「迎使。」 一簇簇火把于营周燃起,照亮齐凛与随扈他的区区二十淳骑。 迎着平卒们无声讶异的目光,齐凛于壁门处下马,一路步行,在平军都尉的引领下踏入中军。 「邓将军。」他向上行礼,礼数竟甚此前面见三国主将之礼。 邓况起身还礼,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来何事?」 齐凛长揖,开门见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锡,计于登基之日颁行册诏。」 邓况一听此言,脸色遽变。 …… 天仁九年,时休王裴祯率军大破彭都夏阳城、迎宣帝归位天启,宣帝因授其九锡、晋封九锡亲王。 天仁十八年,裴祯谋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内不自安,乃下诏禅位于裴祯,时隔一年后,竟为裴祯所鸩杀。 至此十三年间,天下无人敢提九锡尊位。 而今战乱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贲室竟欲再授九锡?! …… 邓况遂冷冷道:「九锡之位何其贵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锡!淳王欲以九锡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贼?」 齐凛微微笑了,「将军这是为尊上抱屈了?」 邓况横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齐凛继续说道:「元光十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说平、唐、楚三国共举义兵,以应淳军南伐之计,戮灭裴贼,匡复大贲。三王落印之国书,至今仍收存于毕止淳宫弘文阁内。我淳军千里转战,浴血杀贼,三国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内讧为幌子,尽放均贼阳关守军北出,欲在我与其两败俱伤之时谋取贲室天子之位。此计未成,三国又派兵假扮我淳军报捷人马,于王驾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国内乱,好再图天子之位。如此般阴利背盟、负义忘统,我以裴贼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邓况闻言大震,抬眼对上齐凛一张沈静无波的脸,喉头欲驳之言一剎无力。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按淳使此前在唐营的说法,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又何来被三国派兵拘禁一说?」 第146页 「是啊。」齐凛再度一笑,踱上前两步,「我若不这样说,三国又岂能忍住不派人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国若不派探马,我淳军又如何能知我王现在何处?」 邓况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回答,不禁咬牙。 而齐凛似已说完所有该说的,举臂长揖,就将告辞。 邓况却陡然拍案,大怒道:「此种种皆为三国所共谋,淳使却仅来平营示威、羞辱平王,是为何意?!」 齐凛于是顿住脚步。 「将军误会了。」他说道,「我今夜此来,并非为了示威,更非为了羞辱平王。」 「那是为何?」 「撕裂三国之盟。」 邓况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将军的大营中,应该少不了唐、楚二国的眼线罢?」齐凛从容地回身侧顾,「唐国刚被削夺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后单独造访平营,淳王欲授平王九锡——试问此二事若传至唐、楚大营,它二国如何还能再像此前一样信你平国、信你平军?」 邓况骇然:「你……!」 齐凛微笑:「三国联军虽有三万之众,然一旦合盟崩析,唐军万三千人,楚军九千人,平军八千人,哪一军有胆子敢犯淳军之威?更何况,宛州民不尚武,没有任何一国能在目下急征军马,只为北叩阳关、与淳军一较高下。」 虽知他所言皆为事实,然而字字入耳如针,刺得邓况捏紧拳头,冷笑数声后道:「且将你绑了,送去唐营发落。如此,你这计策落空不说,不定还白白赔上一条命。」 齐凛诧异:「将军能绑我去唐营,又焉能知我面对萧将军时会说些什么?将军难不成以为我会再将同一番话说给唐军听么?纵算将军割了我的舌头不叫我开口,难道将军以为唐军见了我那模样,便能信了你平军么?」 邓况怒目视他,高声叫亲兵入帐,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 「不去唐营,便在此刻宰了你,倒也能图个痛快。」 「将军敢斩淳使?竟是这等英雄!然而今夜倘不见我回关,明晨淳军便会另派人出使唐军,让唐、楚二军知晓你平军是因为贪求无度而为淳军所拒,才将我杀了灭口的……」 · 夜风猎猎,将秦一的发髻蓦地吹散开来。 及腰长发如瀑般落下,随风轻轻荡于身周。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于这一瞬间,风势乍然弱了,她那一直随风翼动的衣袖与裙摆轻然垂落,连城墙上方怒张的军旗亦缓缓缩卷了起来。 叶增看见她深静的眼底漫出一抹疲色,又转瞬即逝,随后她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意。 「齐凛被平军收押了。」秦一说道。 「有无大碍?」 「齐凛一张嘴可抵千军,性命无须担忧。只是邓况被他激怒,定不会轻易放了他。」 叶增闻言微笑,「待邓况这波急怒退去,定能识得得罪淳军的厉害,不怕他不放齐凛回关。」然后他敛去笑意,正色问说:「王上所在何处,可有探得眉目?」 秦一点头,「三国果然不信王上王驾已至天启城北,但又不敢于此事大意,因而今夜便会派出人马北上探询其实,确保王上仍于他们的掌控之中。为防此事为淳军设饵,探马共出二十四骑,计划在入中州后便将陆续分赴不同之方向,若真有淳军尾随,也可以此迷惑淳军。其中仅有两骑所向,是王上真正之所在。」 叶增凝神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听她说道——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他重重地看她一眼,抬臂替她拢了拢长发,「辛苦。」然后转身,大步走向一直在不远处等候的亲兵。 秦一知他自有妥当安排,余事无须她再操心,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鸦青的天幕上,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去,一轮圆月皎皎,当空正悬。 她望着这月满之色,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她轻轻回头,隔着茫茫夜色,向北方远远眺去—— 料想千里虽遥,亦当共此清辉。 · 北疆的海面上,夜风凝止,浪涛亦静。 此距驶离瀚州的南拓港口已有一百八十海里,淳国北海大营派出的十二队战船正载着鄂伦部的蛮族勇士们与他们的战马,全速破浪疾行,欲在次日天明时分横渡天拓海峡,靠岸淳北沣峡军港,待卸下人马聊作修整后,便再度启程,往赴瀚州接运援兵。 船队为首的楼船帅舰在夜色中犹如巨兽,行进间噼波斩浪,所向披靡。 哈日查盖负手站在三层甲板上,昂首望月。 「主君,夜已深了。」乌赫曼于他身后劝道。 哈日查盖身形未动分毫,背对着他开口:「满月之夜……乌赫曼,你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专心地看过月亮了?」 「十二年了。」乌赫曼低声作答。 哈日查盖不再开口。 海风轻掠二人,乌赫曼抬眼望向他的背影,追随他近三十年的自己似乎能于此时此刻感受到,这个男人在望着月亮时,心中在追念着些什么。 这个半生驰骋于瀚南草原、称雄一方的霸主,心中刻印着深深的遗憾——一个和满月有关的遗憾。 乌赫曼无声地嘆了口气,默默退下,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一个人。 第147页 在他迈下舷梯的那一霎,凌空陡然划过一声尖锐的箭啸声,铮然惊人。 乌赫曼大骇! 他返身踏上甲板,张口便要疾呼「保护主君」之时,却见哈日查盖手中紧紧握着一桿羽箭,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涌荡的海面。 满月清辉下,一对半透明的羽翼扬展于夜色之中。 乌赫曼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瞬的功夫,羽人飞翔带起的翼风便已扑至他们的脸上。 翼尖在海风中微微抖动,逆着月光,女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哈日查盖定定地看着来者。 须臾,他放声大笑。 笑声穿破海面,直上天穹,满月亦为之震颤。 【四十六】 云蔻收起手中短弓。 月轮张满于空,皎亮素辉沐于她两翼之间,映出她一脸的清冷。翼振,风动,将男人震耳的笑声卷扫入空,击荡入海。 一时净静。 而她在夜色月影之中收拢双翼,落于船桅横杆,低头望向甲板上的男人。 哈日查盖敛去笑意,伫望不动,与她相视的目光乍然变得炙热而浓烈。鲜血自他紧握成拳的掌中流出,将雪色箭羽染作赤色,顺着箭杆,滴砸至甲板上。 「二十四年了。」他开口,声音于夜海之上格外清晰,「你的箭仍然杀不了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臂,仿若不知痛一般,用被镞尖拉出一道深长血槽的手狠狠地握断了那杆箭,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抛入身前深海,继续说道:「如今蛮、羽战事休止,已经没有人再逼迫你杀我了。云氏因为你的功劳而踏上了羽皇的宝座,你的『叛徒』身份在宁、澜二州也早已没有人敢再提起。但你出手仍旧想要置我于死地——出走十三年,对我的气还是没有消吗?」 混杂了男人身上气味的血腥淡淡弥散,萦绕于空。 云蔻轻嗅,脸色稍变,随即冷冷地笑了。 「消气?」她回应道,眼中恨意如刃:「当年你为了鄂伦部的利益,不惜背叛我、背叛我与你的女儿——他人都以为是我的自私负气,令宝音幼年失母,但当年我如果没走,宝音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哈日查盖直承她的怒意与诘责,一言不发。 他掌上的伤口极深,一直在往外冒的血并没有要止住的迹象,逼得一直滞足于舷梯处的乌赫曼再顾不得回避,当下大步趋前,想要为他包扎。 哈日查盖喝止道:「退下。」 乌赫曼十分犹豫地停下脚步。 云蔻讥嘲道:「乌赫曼,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他依然是如此的忠心不改。可是忠诚、信诺、亲情、真心……这些被许多人用性命在守护的事物,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东西?」 女人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令乌赫曼不自禁地抬首。月辉素雅,将她的面庞映得美丽如昔,而他望着这个令哈日查盖魂萦梦绕十数年的女人,胸中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顾眼下情势地僭越道:「云夫人,我以齐木格整个氏族的存亡为誓,主君从未背叛过夫人,也从未背叛过宝音公主。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夫人没有给主君一个解释的机会。十三年后的今夜,还请夫人能够听一听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云蔻冷面依旧,但看见说完后躬身抚胸的乌赫曼——他的嵴背已经有些弯驼,却仍能够从这恭敬的姿势中感受到他的赤心——本已至唇边的拒斥之言一时竟没能说出口。 得不到云蔻的回应,他又请求道:「就算是为了宝音公主,也请夫人相信主君一次。」 「乌赫曼!」哈日查盖沉声喝道。 乌赫曼应声抬眼,却并不为这一声厉斥所止。他了解哈日查盖心内那不容人触压的王者尊严,以及那虽不为心爱女人所信、却仍旧要维持骄傲的固执与倔强。 有些话终哈日查盖一生,恐也难以说出口。 注视着云蔻,乌赫曼缓慢地说道:「当年羽族来使是我跟随主君一同去迎见的。那一日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 离破晓还要很久。 族人与牲畜仍在沉睡。大团的云雾攒聚在天边,草原深处有星罗棋布的片片湖泊。冬日湖面成冰,暗银状的冷光于夜色中无声闪动,仿若天神馈赠与这片大地的珍宝。 乌赫曼安静地在大帐外等待着。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抬头去数悬于天幕上的稀星,在数到第二十九颗时,帐帷被人掀开,哈日查盖从内大步走了出来。 「主君。」乌赫曼低声道,上前将厚实的大氅为他披上。 哈日查盖环顾四野。不远处,二百名扈从与他们的战马已整装待发,勇士们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出发罢。」他下了命令,然后率先跨上马背。 乌赫曼紧随其后,带领众人朝东北方向进发。行进间,他瞥见哈日查盖鬓角中冒出的几根粗硬不驯的白发,目光不由多停留了几瞬。 这一年,他的主君三十八岁。 自鄂伦部的勇士们踏破灭云关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当年那个于宁州战场上所向披靡、纵横无敌的哈日查盖,如今锋芒半敛,愈加毅武沉勇,开始懂得寻求除了杀伐略地之外的强族之策。 而这一年于鄂伦部来说,并不平顺。 第148页 先是南边本已臣服多年的喀纳部突然反叛,逆军来势汹汹,哈日查盖麾下大将嘎鲁奉命调集鄂伦部三分之一的军队南下讨伐叛部,前后耗时近四个月仍未平复这股叛乱;与此同时,常年牧居于朔方原西北部的呼布希部又来侵扰,暴掠鄂伦部数千族人牲畜,又连破鄂伦部北部驻军,夺占了数个大草场;哈日查盖震怒,另派帐下勇将率军前往击敌,而呼布希部人多悍勇,二军交战多时,难决胜负。 蛮族内部战役未休,鄂伦部在东边与羽族的战事又成胶着态势,连月不闻捷报。 处于三面交侵之中的鄂伦部将目光投向了东陆。两个月前,鄂伦部向澜州休国跨海卖了一批上等军马,寄望于休国能够出兵袭扰擎梁半岛的云氏羽族,令其求援于宁州云氏城邦,以使得羽族从与鄂伦部的战场上分兵,从而减轻东线战事的压力。 然而这批军马在过锁河山时遇到寇贼,随护军马的休军无能,连一匹都没能够保下来。休王因此修书至鄂伦部,道休国赔了马亦亏了钱,无法再为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提供兵援。 哈日查盖收到国书后看了一遍,然后那张薄绢便被他用来擦拭马靴上的刀套了。 「华族的新皇帝裴祯,就是出自这样的休国?」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乌赫曼记忆犹新。那并不仅是简单的讥讽与蔑视,更融杂了一丝怜悯与可惜。 他将脏了的绢书随手丢弃,又说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乌赫曼看着这一片丝绢缓缓落地,直到它被漫过草茎的雪泥浸透,才挪开目光。 一个月后,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数十年不见的雪灾。大批的人口与畜群一夜冻死,没有足够积储的许多小氏族也因过大的雪势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饿死。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天灾,对于已被困境缠身多时的鄂伦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丝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内走出逆境的希望。 就在此时,羽族派人递来了和谈之约。 时间定在五日后的清晨时分,地点是距离鄂伦部冬日驻地八十里外的一处不具名的湖泊边。 乌赫曼得悉后,立刻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怀疑:既然羽人已经渡过了铁线河、深入瀚南草原腹地,为什么不直接来鄂伦部主君帐前拜谒,反而要另约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谈? 哈日查盖沉思少许,并没有因乌赫曼的疑虑而拒绝和谈之约。他命人回复对方:五日后,他将带着亲随,准时赴约。 忠心与多年来唯命是从的信任令乌赫曼打消了顾虑。他按照哈日查盖的指示,将知悉这件事的人数缩减至最少,甚至连护卫哈日查盖前往赴约的这二百名勇士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黎明前的寒风格外凛冽。 一行人顶着微细的轻雪,于清澈深邃的夜空之下,几近于无声地离开了鄂伦部驻地,然后抽鞭策马,疾速驰行,在一个半时辰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此时天已大亮,无垠连天的湖面冰镜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众人勒止坐骑。长驰后的战马喷息不停,一团团白气连成一片浅雾。乌赫曼恭敬地向哈日查盖递上马奶酒为他驱寒,然后随同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湖边不远处的树丛旁—— 那里站着一名瘦高的男性羽人。 他的样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发色轻浅,昭示着他并不寻常的血统。而在他的身后,只有十余个护卫跟随着。 看清形势后的乌赫曼无法掉以轻心。没人能够断定在那片树丛中,是否隐藏着羽族的士兵。在宁州的战场上,鄂伦部有太多的勇士没能战死在敌人迎面挥来的刀枪之下,却死在了那些从各种刁钻角度射出的、令人防无可防的冷箭下。 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坦荡地率众离开了树丛,直向他们走来。 乌赫曼率先拍马出前,接迎来者。 在双方互相验过符节及文牒后,羽人的身份令乌赫曼吃了一惊。 来使名叫云奚,是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送去青都齐格林的质子,此次特奉羽皇的密令前来与鄂伦部和谈;而他的父亲,则是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宁远城的城主。 冬日和煦的阳光照打在羽人素净的脸庞上,那一副略显冰冷的神色一时令乌赫曼感到极其眼熟。 他压下心头异念,回阵向哈日查盖作禀。 哈日查盖眯着眼听着,神色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分变化。然后他翻身下马,示意扈从们留在原地不必跟随,独自一人走向羽人。 乌赫曼只犹豫了半瞬就立刻跟了上去,而这举动并没有遭到禁止。他始终保持在主君身后十步以内,这是一个能够应付紧急变数、却又不至于过分亲近的距离。而在这个距离之内,哈日查盖与云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乌赫曼的耳中。 「我有一个姐姐,她曾经是我们整个云氏的骄傲。」云奚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她天赋极高,六岁时头一次凝羽飞翔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精神力。随后她被送到青都接受鹤雪术的训练,十四岁那年即成为了当时鹤雪团中最年轻的鹤雪士。此后她屡立殊功,用忠诚与勋绩为阿格斯城邦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年少时的我,更曾视她为望尘莫及的榜样。」 他说这些时的目光与神情一样冰凉,令人全然感受不到他对这个姐姐一丝一毫的感情。 第149页 「羽、蛮战火连年,我族军队损失惨重,宁州森地接连失守,常年效力于皇室的鹤雪团责无旁贷地被投入到了捍卫羽族领土的战场之上。十年前,我的姐姐被授命前往宁、瀚二州的交界刺杀敌军首领,从此便不闻音信。有传言说,她背叛了皇室、族人与鹤雪团的同袍,投靠了蛮人。更有传言说,她爱上了那个本应死于她箭下的敌军首领,还和那个蛮族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的这个叛徒姐姐,她曾经给云氏带来了多少令人称羡的荣耀,后来就给云氏带来了多少抹不去的耻辱。」 说着,云奚侧首看向哈日查盖,有一抹隐忍的恨意自他淡蓝色的瞳膜下闪过。 这一霎之后,他微微挪开目光,望向极远处的湖天交际处,冷冷地说道:「鄂伦部如今陷于三面交战、天灾罩顶的困境中,肯与羽族和谈定是因为别无选择了。既然如此,就请听一听羽族军队停战的条件:鄂伦部必须将强占多年的灭云关以东的所有土地归还给羽族,并且将所有蛮族兵马撤至勾戈山脉以西,在任何没有得到羽皇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进入羽族的领地。」 乌赫曼望向哈日查盖的背影,就见后者负手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这其实是早在出发前就拟定好了的对策。无论羽人要多少土地——只要不是打鄂伦部领土的主意——都全部先答应下来,只要待鄂伦部缓过这一阵、将呼布希部与喀纳部收拾干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将已还给羽人的东西再夺回来么? 见哈日查盖答应了,云奚冷冷一笑,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羽皇希望主君能够交出那个令整个鹤雪团蒙羞的叛徒女人,以及她所生出的那个孩子。」 乌赫曼乍然抬头,却无法看见背对着他的哈日查盖是何表情。 片刻后,方听到哈日查盖沉声开口:「交出她们,羽族准备如何处置?」 「叛徒的下场,只会是被处死示众。」 「她们两个人——羽皇都要?」 「少任何一个,羽族都不可能签署停战之约。」 哈日查盖陷入了沉默中。 将他此刻的沉默当做心怀顾虑的云奚等待得有些失去耐心,他在原地踱转数步后丢出一句:「这里距离鄂伦部驻地足有八十里,纵算她身怀绝术,也不可能听得见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主君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接说出口。」 哈日查盖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乌赫曼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云奚转过头,神似这问话全然多余,然而他在看见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惊讶,「我奉羽皇之命前来和谈,之所以没有去主君大帐下拜谒、而是约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我们的会话……难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却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有告诉过主君么? 「飞风流音术——这是她自幼从祖母处习得的秘术,很久以前便已闻名于宁、澜二州的皇室与各城邦贵族之中;后来因她加入鹤雪团需全身心修习武技,这飞风流音术便被她搁置了。然而在瀚州的这十年来,被迫放弃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术,而习此术修为至深者,或能听见数十里之内的人物之音。为防万一,我才将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乌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盖受到的震动想必更甚于他。 望着锁起眉头的哈日查盖,云奚脸上浮起嘲嚯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这样一个从未将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还有什么捨不得的呢?」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盖忽而沉声笑了。他双目正视云奚,说:「回去告诉羽皇,鄂伦部将在十日后退兵出宁州。至于他要的人,鄂伦部会在羽族停战后送到灭云关下。」 云奚显然不太满意这交换的条件,正待要再开口,却不想哈日查盖突然抬手抽出胯侧马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将刀刃架置于他的脖颈上。冰寒的金属利刃轻微地摩擦了几下他的皮肤,然后停顿在他的喉头。 「如果羽族不愿意接受,那么鄂伦部也不会在意多杀一个使者。」 哈日查盖说完,看见满面惊恐的云奚以极其小的幅度轻点了一下头,再度沉声一笑,慢慢将刀收回。 他双指嘬在口中打了个响哨,坐骑闻声飞奔而来。他一跃而上马背,招呼过乌赫曼和等候在远处的二百扈从,留下部分人马盯梢,确保云奚与他的护卫们向东北离去,然后再没有多看羽人一眼地,率众踏上回去的路途。 逐渐远离湖区后,乌赫曼脸色凝重地跟驰至哈日查盖身侧。 「主君。」他低低地问:「您真的要将云夫人与宝音公主交给羽族吗?」 哈日查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这不禁令乌赫曼心惊,尤其是他此时的不言更像是在筹算如何能够通过这笔「交易」将鄂伦部的利益最大化。乌赫曼没有办法相信、也不能想像他的主君竟然真的会考虑交出她们——他对那个女人怀有着何等浓烈的爱意,对二人的女儿又是何等的珍视与宠爱,整个部族无人不晓! 乌赫曼忍不住追问:「是因为云夫人对您的隐瞒与欺骗吗?」 哈日查盖依旧没有回答。 这近乎于默认的态度令乌赫曼闭上了嘴。 因凌晨出发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处简单休憩了些时间,所以在走到鄂伦部帐群边缘时,天幕已显出微弱的青色。 第150页 月轮隐约浮于天际,有如玉盘。 「是满月啊……」哈日查盖勒止坐骑,仰望夜空,说出了整个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话,「乌赫曼,一个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来换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主君……」 「我连她那么多次试图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她隐瞒了我那么一点小事吗?」 乌赫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哈日查盖又说:「先将兵力从宁州撤出,投入北面与呼布希部的战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欢战争,一旦停战,便不会轻易再度开启战端。而只要将呼布希部剿灭,待鄂伦部喘过这口气来,它羽族便没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诺的资本,到时候交不交人,谁还能左右鄂伦部?」 「主君大计,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哈日查盖回答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他们血脉相连,她所会的一切,说不定那个人也会。没有早点对你解释,是为了确保这些不会被那个人听到。」 待遣散扈从人马,走到大帐外时,就见宝音的乳母正不顾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待看清来者,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扑倒在哈日查盖脚下,慌张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见了!」 哈日查盖脸一黑,并没有多问,绕过她步走入帐内。 乌赫曼停下,弯腰将她扶起来,皱眉问说:「怎么回事?」 「三个半时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为宝音公主新制的颈围,但是并没有看见她。一开始我以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会儿就应该回来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于是请人帮忙一起去找夫人。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过了,却还是没能够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夫人也没有回来。」 「问过守卫吗?夫人是不是去了别的草场?」 「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失职!」乌赫曼神情严肃地说,「怎么会没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 他的话语一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再理会乳母,乌赫曼几乎是大步冲进了主君大帐中—— 哈日查盖背对着帐帷,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雪亮的箭镞,以及一簇细软的胎发。 乌赫曼看清,心头大窒。 那枚箭镞曾经是他亲手从哈日查盖体内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还记得哈日查盖在剧痛中咬牙切齿地说的话:如果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会放她走。 而那簇细发,则是在宝音出生一年后的诞辰之日上,由哈日查盖亲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来的胎发。 浑身血液凉了大半的乌赫曼盯着这两样东西,仿佛能够看见留下这些、高飞远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静与决绝—— 此恨无期可湮,骨肉自此託付。 哈日查盖默立良久,转回身来:「她都听见了。」 乌赫曼点点头。 谁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够远。 哈日查盖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半时辰前。」 乌赫曼说完,几乎没有勇气直视哈日查盖。 这个时间正是哈日查盖与云奚达成约定后的不久。她离去得如此狠绝,连多等一刻看是否会有变数都不愿意,连多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决然得仿佛只要迟滞一霎就再也无法脱身!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哈日查盖的声音非常冰冷。 乌赫曼无法接话。 他知道这是事实。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会等不到听后来哈日查盖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相信哈日查盖——那个当年为了她不惜与整个部族作对的哈日查盖——真的会将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但同时,在心底的某处,乌赫曼竟然能够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择。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负了叛徒之名、远离亲族的十年。 头两年,她因被囚禁而无法离开;后八年,她因舐犊之私而不忍心离开。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这片草原;哈日查盖对她所倾注的感情,从不足以令她抛下二族之间的仇恨,信任这个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弃离的故土与族人,是她内心深处一道无法癒合的痛疤。 如今—— 她的亲生弟弟想要她死。 她的男人则为了利益而要亲手送她去死。 而她的女儿因为她的繫纍,不得不随她一同赴死。 这些内容传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愤怒的惊涛、绝望的骇浪。 心怀这样的愤怒与绝望,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走?! 在哈日查盖与羽族达成的和约中,她与女儿缺一不可。她的离去,会令哈日查盖无法践诺,会保全女儿的一命。 虽然将会失去母亲的陪伴,但她的女儿——她此生的挚爱、比自己性命还要疼惜的骨肉——起码能够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亲曾要送她去死。 乌赫曼持续地沉默着。 直到哈日查盖再度开口:「把博日格德从邻近的草场叫回来,天一亮就带兵马去追。」 第151页 乌赫曼皱眉。 在不知道云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多远算是头? 但他忍住没有开口,谨然点了点头,以示应命。 哈日查盖将那簇胎发从壁毯上取下,搁在掌中,凝视道:「不要让宝音知道这件事。」 「宝音公主会恨您的。」 「宁可让她恨我,也不准告诉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她。」 告退前,乌赫曼看见哈日查盖伸出右手,无声无息地触摸那枚箭镞。金属在他指间翻转不停,一下接连一下,将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七天之后,博日格德毫无所获地收兵回到驻地。 「父亲如果不愿意放弃,那么就算需要翻遍整个九州,儿子也会为了父亲的心愿去做的。」 这个像极了哈日查盖年轻时的十七岁少年朗声说道,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桀骜果敢。 一抹不能为人轻易察觉的赞赏之色在哈日查盖的脸上浮而即逝。 他并没有同意长子这一番忠诚的请命,而是颇冷静地命令博日格德纠合鄂伦部眼下所有能出动的人马,代表他南下增援讨伐喀纳部的嘎鲁大军。 「去成为一个比你的父亲还要勇敢的战士,为札尔赤兀锡氏族添上属于你的荣光!去屠灭喀纳部的叛军,让所有试图反抗鄂伦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哈日查盖解下自己的马鞭赠予博日格德,作为对后者首次出征的激励。 让一个此前从未真正披甲上过战场的少年统领大军——纵使他的体内流淌着鄂伦部主君的血液——在当时令不少鄂伦部贵族感到这是个荒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哈日查盖在那一刻的决策的英明。 在博日格德勒军驰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传来了大捷。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不信任,这个仅有十七岁的鄂伦部大王子用傲人战绩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寻常的军事天赋: 在得知喀纳部分兵北上阻击援军后,博日格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嘎鲁大军会合的机会,带领人马转道向西,顶风冒雪迂回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转进东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敌后,血洗喀纳部驻地,以极其冷血的手段将所有被留在后方的喀纳部族人与牲畜尽数屠戮,以彻底切断叛军的后方补给。人畜的鲜血将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喀纳部驻地上空数日不散,鄂伦部人马在博日格德的带领下以凶悍张狂的气势掉头回驰,笔直地杀向三百里外正与嘎鲁大军激战的喀纳部叛军主力。 从接战到大败叛军,只用了九天。 博日格德因此一战扬名。 而他在荡灭喀纳部时的狠辣与冷血,更是传至草原各部,令闻者无不胆寒。 这时距离羽族奉约停战,刚刚过去了十四天而已。 鄂伦部从宁州撤出来的人马在听闻喀纳部被荡灭后,停驻在了勾戈山脉西麓,不再后退半步。 又过了三天,正与鄂伦部北军交战的呼布希部在得知鄂、羽停战、博日格德亦在率军向北驰援的路上之后,主动鸣金收兵,抛下所掠的数千鄂伦部人畜,大军卷甲撤回了呼布希部驻地深处。 鄂伦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袭而出,浴血后的平静令族人们纷纷跪倒在雪地上,感谢天神对鄂伦部的深深眷佑。 紧接着,哈日查盖冷酷无情地撕毁了刚与羽族达成不久的和约。 他命令鄂伦部停驻在勾戈山脉西麓的军队立刻调头、再度夺占本已依照约定还给羽族的森地,然后在面对气急败坏前来诘问的羽军来使时,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鄂伦部又有什么资本再和羽族谈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来换罢。」 乌赫曼知道,这是哈日查盖在痛失所爱之后挟全族对羽族展开的报复。 此后九年,博日格德所带领的勇士们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敌手,陆续统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个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东陆的所有海港,使鄂伦部成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蛮族部落,北部的呼布希、沙驰等原先称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轻易南犯。而在东面的宁州战场上,哈日查盖强悍地驱令军队持续东侵,一路将战线推至灭云关东北数百里处,仍然没有休止的意图。 除了乌赫曼,没有人知道哈日查盖什么时候才愿意终止对羽族的征战。 某一次,他的主君阅过东线战报,毫无徵兆地突然问:「我把她的族人打成这个样子,都无法逼她回来吗?」 这是一个连乌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问题。 本以为终不会有答案,却不料转机出现得令人毫无准备。 当云蔻人在东陆淳国的消息传来时,众人感到吃惊却又觉得合理不过。哈日查盖闻报后皱了皱眉,问说:「消息可靠吗?」 乌赫曼禀答说:「可靠。」 消息是埋在宁州的眼线传回的。据说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国先王长子派去宁州的使者,造访了一些羽族的贵族,以重金异宝作为交换,一路打听一名通晓蛮、羽二语、姓云名蔻的女子的详细来历。而这名女子,当时正寄居在淳国太傅府上,教导太傅女孙外族语言文字。消息虽然隔了数年才被鄂伦部的人闻知,但在多方求证后确实了绝不会有假。 第152页 在确认了云蔻的实际去向后,哈日查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对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历经近二十年,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终于走向了终点。 与淳国联姻的事情比想像中的还要顺利。 在随同博日格德出使归来后,乌赫曼向哈日查盖一一汇报了他在淳国的所见所闻,在说到云蔻其实已在两年前就回了澜州宁氏城邦时,哈日查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她能够与他们摒弃前嫌,」他的声音低寒,「却无法原谅我吗?」 乌赫曼垂下头,「云夫人与他们,毕竟是至亲血脉。」 哈日查盖抽动了一下嘴角:「那宝音呢?」 仿佛已忍了太久,他的怒意突然无可抑制,口中厉喝道:「难道宝音不是她的至亲血脉么?!」 乌赫曼没有被这一声慑到,然而眼底竟湿了。 至此九年,宝音公主没有再开口叫过哈日查盖一声父亲。 直到鄂伦部送亲的船队缓缓驶离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宝音忽而在碧海轻风中回过头,远远望向率众前来相送的哈日查盖,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动了一下,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而乌赫曼清楚地看见,一向以坚悍示人、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过的的主君竟在一剎那间动了容色。 其后没过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晋国战书一事传至鄂伦部。 乌赫曼不禁将此事与不日前所收到的澜州信报联繫了起来——那个曾经作为云氏在青都的质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继承父位、成为了澜州宁远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为桥樑,东陆晋国与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签订了盟约。 「羽皇将死的传闻已被证实,云氏这番有这么大的动作,只怕是有所图谋。」乌赫曼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哈日查盖若有所思。 「云氏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去,」他像是在问乌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主君……」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是,主君。」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海面上起了风。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仅一剎,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四十七】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慄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嵴。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是吗?是吗……?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高大的骏马,粗壮的男人手臂,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却从来都不敢放任自己纵情倚靠的怀抱。 那些浓藏在心头的爱,每一分,都由鲜血拧绞而成。 婴儿的奶香,细软的指头,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第一声用蛮语叫出口的「母亲」,美丽清澈如星湖的双眼,骑着小母驹在草原上轻驰的快乐身姿…… 是她难忍别离的骨与肉! …… 海水浸压着心脏,肺叶颤抖着,嵴骨滚过一阵剧痛,眼前再度回复为一片黑暗。 飞出她身体躯壳的神志于空中浮荡着,冷冷打瞰这溺于海水中的女人。 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名战士……这半生匆匆而过,她能对得起哪一个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谁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与真心? 第153页 她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疲累过,又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解脱过。 意识弥留之际,忆起的竟是战火连天的灭云关外的那一棵苍天古木。 泪涌入海。 海水包卷着她,逐渐沉下去。 …… 夜色中,一道身影纵跃入海。 沉凉的海水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破开,她的腰肢被粗壮的臂膀紧紧揽住,整个人被艰难地托送上海面。 已经昏迷的她并不能听见楼船上的骇然惊呼声。 「主君!」 「主君!」 纷杂人声之中,乌赫曼果厉地大喝道:「船首下锚!」 绳子被士兵应声割断,两只各重八百斤的铁锚破浪沉入海水中。楼船随浪巍巍前移,将锚链与船身拉出一道锋锐的斜角,而后缓缓止泊于海面上。 「救人!」 …… 梦中,她的指间夹着一枚雪亮的箭镞。 是谁…… 是谁于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跃马踏入她的人生? 是谁以昂然不惧的淋漓鲜血向她刻证深爱? 是谁在耳畔低语? 是谁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谁的怀抱温暖如昔? 是谁,令她纵使在梦中,依然不能狠心忘却? …… 甦醒时,一豆烛苗在昏暗的船舱中幽幽晃着。 云蔻眼睫微动,钝痛自脑后传来,只觉四肢僵麻,意识不甚清明。 一只温热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 久违却熟悉的触感,挟裹往事洪涛向她袭来,令她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哈日查盖沉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 他衣甲尽褪,赤着的上半身草草披着一条皮毯,鬚发皆湿,鬓下隐约可见海水淌过的盐渍。 「咳……」云蔻喉头方动,便被哈日查盖一手箍托住脖颈,上半身向侧微倾。 她不可控制地猛咳数声,肺叶受到气息冲撞,残余的海水被压挤入口腔,全部吐在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的软布中。 哈日查盖抚摸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开口,声音与脸色同样沉暗:「跟我回瀚州。」 云蔻费力抬眼。 睫前如挂霜雾,雾后男人面容逐渐变得年轻冷毅,是她分明已在梦中死别过了的那一人。 …… 船身轻震,如处战马鞍嵴。 霜雾散去后是飞溅而来的血浆,染透她的衣襟。 锐利刀光自眼角一闪而过,羽军士兵的头颅随光滚落。男人立马持刀,对箍在身前的她说:跟我回瀚州,灭云关外我便少杀羽族千人。 浓烈的血腥味沖入她的鼻间。她恨惧交加,疯了似的主动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将袖中藏了多时的断杆羽箭使尽全力刺入他的胸膛。 在她被蜂拥而上的蛮族士兵从他身前拖走时,他于剧痛之中极力维持住一分镇静,咬牙对她说:跟我回瀚州,便不杀你。 不怕命丧她手,也要带她走。 …… 云蔻狠狠地闭上眼,幻雾即碎。 意识与神智逐步归位,如死后复生的她轻轻地笑了。伴着呛溺后的不平的气息,声音喑哑低弱,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三百米深的内海峡带,他不怕丧命地下海救她,仍然是要带她走。 乌赫曼的解释她没有理由不信。 这二十四年来,轻贱她的命的人,从来不是他。 云蔻再度睁眼,侧首看他,目色平凉,低语道:「哈日查盖,退兵罢。」 哈日查盖脸色一沉。 她继续说:「羽族百二十艘长舟,已进至天拓海峡以北百里,淳国海军的运兵船队,明晨是抵赴不了沣峡军港的——除非你想引战。」 「你今夜来,是为了云氏?」哈日查盖冷冷问道,「十三年前他们视你为弃子,如今他们当你做利器——你今夜连凝羽自保的力气都不足够,必定是因为连续多天过度操用秘术而消耗过巨,云氏上下多少人,除了你之外,就无人可用以拦我鄂伦部南踏东陆的兵船了么?这样的亲族,值得你一次再一次地为其卖命?」 云蔻平静地回应:「澜州的云氏固然不愿看见鄂伦部的兵马踏上东陆……但我今夜来此,拦你进兵,却是为了宝音。」 哈日查盖双眉拧绞,「鄂伦部之所以发兵东陆,正是因我收到宝音派亲随送来的淳王国书与符节,求我助其南下讨逆。」 「淳王心疑叶增,是因中了宛州三国挑拨之计。倘若鄂伦部铁蹄真的踏入淳国疆线,叶增麾下诸部还有谁肯信淳王不疑南伐大军并无反心?东陆天子之位未正,淳国将、君一旦生隙,诸国烽烟必定又起。淳王还能不能入主天启、臣服四州,谁能断定?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能知?东陆若乱、淳王若败,宝音又如何能过得平顺安和?」 云蔻缓缓道来,末了言:「我要你我二人的女儿,能够伴她所爱,不必为世事烦忧。」 哈日查盖深望她一眼,眼底灼意升腾。 那「你我二人」一语,尽合他多年之所冀所盼,又出乎他今夜之所计所料。 片刻后,他替她掖紧身上厚毯,将火盆挪近她身旁,示意她闭眼休息,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便如你所愿。」 …… 紧阖的舱门外,静立守候多时的乌赫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第154页 他无声退离,传令退兵,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苍穹连海,满月如盘。 人世如月,撼无常存之态,缺有再圆之时。 · 又二日,齐凛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淳军大营。 当初他因激怒平将邓况而被收押,不曾想两日后唐军率先毁盟撤军,已泯怒意的邓况忌惮淳军兵威,也便立刻放了他回阳关。待一回淳营,他便听闻了叶增已派亲兵北渡菸河救驾,并递去一封启请发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的手札。 齐凛得悉后,急切对叶增言道:「将军为国坦荡荡,安知王上不疑将军出兵之心?」 言毕,他未及休整便再度拍马出营,北上崧安。 ·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奉叶增之令循北救驾的五百名淳帅亲兵单膝跪地,整齐地按剑叩拜,以军礼见上。 领兵的淳校容色锐毅,毫不见数日不眠之睏乏疲态,不卑不亢地趋前奉上叶增亲授的手札与兵符,然后垂首静待。 孟守文展札阅毕,一时沉默。 淳校久等不得王命,不由微疑,无声抬眼向上望去。 孟守文瞥见他的眼神,凉静的目光终起一丝波澜。而后他微微笑了笑,声色平和地说道:「先派人去毕止,调天翎军五千人马,护送王后来我身边。」 · 四日后,毕止还未传回什么消息,于崧安镇护驾的叶增诸亲兵却等来了风尘僕僕驰赴此地的齐凛。 齐凛言举匆匆,下马后仅略略整理过仪容便要求见驾,待得允入后更是过槛便向上叩行大礼,一路稽首跪行,直至孟守文座下。 「王上安康。臣来请罪。」他叩首道。 孟守文目视着他被汗水蒸湿的后背,不言,亦未令他起身。 少顷,孟守文挥手斥退随侍之人。 待近无旁人后,他才缓缓起身,步近齐凛,道:「你当初奉我王诏,随军典南伐之粮草,两年来为国鞠躬尽瘁,克复天启之功亦有你一份,今日来请什么罪?」 「臣万死之罪。」 「何来万死?」 「矫发王诏、私制天子玺绶、假节出使三国联军、伪传王命,此四罪万死不抵,臣任凭王上发落。」 「你对叶增倒是忠心。此四罪,你是想代他全领了?」 齐凛猛地叩首,「臣本忠心为王上!此前未得王上下落,而天启、阳关一带局势混沌,叶将军为大计而舍小节,亦是为国、为王上计!目下大位未定,南军之中已有谣传王上有诛将军之心,倘若王上因此四事降罪于将军,淳军必乱,天下必乱,王上雄图之志亦将殆亦。臣愿领此四罪、愿承王上雷霆之怒,还望王上以天下为重、莫伤一己多年之志。」 这一番拳拳忠言铿锵震地。 孟守文沉默着,转踱数步,然后反身狠狠一脚踹上齐凛的肩头! 这一脚力道狠烈不留余地,齐凛闷哼着摔倒在地,可又马上咬牙爬起来跪好。 他曾近奉孟守文,自然了解其心性之倨傲。此番中了三国离间之计、又因此而需被迫接受臣下假他之名所行诸举,孟守文此刻于他面前尽泄心中怒意,倒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孟守文瞧了一眼忍痛无言的齐凛,冷静道:「起来禀话罢。」 齐凛依言起身。 紧接着,孟守文将四日前所收的叶增请兵札子丢给齐凛,「叶增想要出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图获前朝天子玺绶。」 「王上的意思是?」齐凛不敢度他此时心意。 孟守文面无表情道:「我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叶增耳。诛伐裴氏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叶增之右。他若踞天启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齐凛大惊:「王上,叶将军断无不臣之心,臣可以命担保!」 「他无不臣之心,但他麾下、身边众人心内盘算的是什么,谁又能知?叶氏之荣辱,如今却不止是他叶增一人的荣辱了。」 说着,孟守文冷冷瞥他,「连你如今都在怕我有疑他之心,难道还冀望我与他之间还如当年一般相知无忌么?纵使我如从前一般信他、不疑他,安知他亦如从前一般信我不疑他?」 齐凛竟无法辩驳。 「为全叶增、全我与他二人多年来君臣相得之谊,非夺他之军权不可。然倘若我下诏削他领兵之权,累战至今之淳军诸将士必心寒。」孟守文停了停,又道:「元光七年冬,我曾于先王政殿阶前长跪上谏——不可寒我淳国苦战将士之心。当年我意如是,如今更不会变。」 「王上是希望叶将军能够主动交释兵权?」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断无不臣之心。」 齐凛苦笑:「王上若释叶将军兵权,天下必将轻我淳军,又将以何慑四州虎视天子之位诸国……」 「我自有打算。」 孟守文打断他,目光移去北面,再无多言。 · 驿骑绝尘入营,士兵翻身下马,步履飞快地一路行至中军帐前,将手中信盒交给守帐亲兵。 亲兵奏禀入内,奉至叶增案上。 盒上插着三根素羽,叶增看清,立刻放下手中诸事,伸手将其拆开。 信文很短,他一眼扫过,随即陷入了沉思。 是时,秦一温了药送来帐内,看见叶增此时容色,不禁一怔。她转眸,看清案上信盒,不由轻轻蹙眉:「王上手札?」 第155页 叶增点头,然后毫不避讳地将其递给了秦一。 秦一无言接过,展信细阅。 不过短短十六字,却令她一瞬失了神—— 将军论发兵澜州,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四十八】 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这九字在秦一心中滚过三遍,她仿佛看见了执笔写下这两句话时面无表情的孟守文。 心神转定,她将信札收回盒内,复看向叶增。 叶增见她阅毕,直言道:「王上疑我。」 「不,」秦一熟思而后道:「王上信你。」 古来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对臣下能赐付的最大信任—— 不过便是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 纵使心中有疑,然能将这心疑之事坦然言出,又何尝不是莫大之信任。 …… 中军帐外马嘶阵阵,正是一日演兵时分。 若按所计,一旦收得王命,淳军当即刻遣兵入澜州,会同屯守于晋北走廊之东的唐进思所部共伐休国,戮灭裴氏余孽,永绝后患。 然而事出所料,前计亦不可行。 叶增沉默少顷,摇头道:「王上不意我再建军功,我能理解。然倘不尽除裴氏,天下必难久安。」 「倘是叶氏再拥殊功,于王上而言,天下又何以久安?」秦一反问道。 叶增再度沉默无言。待案上药碗热气全消,他方抬眼,问说:「如是,又该如何回奏?」 秦一答他:「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便好。」 …… 入夜良久。 叶增处理完军务种种,踱去内帐,就见秦一倚榻捧卷、静静发怔。 「怎还未睡?」他一面问说,一面将她揽至怀中,捂住她稍凉的双手。 秦一垂睫,「在想儿子。」 叶增没有立刻接话。 三日前,军中接到自临封递来的信报,道淳王近侍因奉王后之谕、自毕止护送叶氏长子来军前,因孩子尚小,路上不敢走得太急,大约还有十余日才能抵达天启。 照此推算时日,二人从毕止出发时,孟守文尚被三国伪使软禁中,当不知晓宝音此举。甚至在他发出那封诘问叶增出兵之心的手札时,亦不知这唯一能够用来钳制将臣反心的重筹已不复存。 半晌后,叶增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和缓道:「待诸事落定,便派人去义安,将存嘉与存颀一起接来,他们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处了。」 …… 待秦一沉睡后,叶增独自一人步出营帐。 晚来天晴,繁星烁动。眺目南望,依稀可见天启城内飞檐入云的宫殿阙丛。面北的城门紧紧闭阖着,自淳军克复帝都、叶增命封城门、俟王驾以来,军中无人敢近城门之侧。 此时他遥遥望着这座矗立数千年、历经华族数百位皇帝的雄治或颓政、令东陆无数英雄王侯竞相折腰的厚重坚城,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欲图天下乎? 叶增缓缓阖眼。 年幼时,天下于他而言是贫瘠难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与饿着肚子奔跑在山间捕猎野物的漫漫长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变得阔大起来,是寸寸河山、是袍泽血肉、是不想再败的气血与兵武安国的胸志。 再之后,天下多了他能够为之尽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钟情并深爱多年的女人、多了与他骨血相连的儿女。 天下很大,上连苍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内海,中间盛着生灵百姓与万民悲欢。 天下又很小,吃饱、穿暖、家人安康、无祸无灾,如是可矣。 而他所图的,从未变过。 · 叶增回表送至崧安,正逢晚膳时分。 齐凛闻报,立刻丢箸起身,接过信盒便疾步趋行,欲禀孟守文。待近庭前,他被淳王近侍有礼地拦下,然后被告知:王上有令,任是何人何事都不得进扰。 齐凛看了眼紧紧闭阖的室门,问说:「可是王后在内?」 近侍点头答道:「王后舟车劳顿,今日精神不甚好。晚膳只进了几口,然后便小憩了。王上一直在内陪着。」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王上。」 齐凛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静地微微颔首,转过身,捧着信盒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没人看得出其实他此时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烫铁,生猛地煎烤着他的耐心。 若在两日前,他必不会如这般心焦。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毕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镇。而被宝音带来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毕止南下、一路护她周全的天翎军,还有叶增长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启军前的消息。推算时日,在他留于崧安的这段日子里,叶增与秦一亦当已收悉此事。 齐凛清晰地记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将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触上宝音澈亮无悔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压入胸间,生生抑住了怒火。 宝音扑入他的怀中。 他反手环拥着她,沉沉嘆道:罢了。 …… 齐凛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信盒。 他虽深信叶增绝无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钳制与约束将臣野心的已不复存,而孟守文先前以书责譬、措辞诘厉,倘是叶增以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156页 倘是这回表上所言,令孟守文再添新怒,事态又将变成什么样! …… 暮霞昏红,身后门闩轻响,有人启门走出。 齐凛立刻转身。 「等了很久?」孟守文温颜问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齐凛迟疑了一霎,仍是冒着扰他好兴的风险将信盒呈了上去:「叶将军回表。」 孟守文敛去嘴角一点笑意,拿过后二话不说拆开来阅。通读两遍后,他抬眼,恰捕察到齐凛一直窥测他情绪的目光,遂抬手将信递出去。 齐凛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将耐心消磨殆尽的心火令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 然后他不掩急切地展开这封回表—— 臣论发兵澜州,岂不图天下乎? 齐凛呼吸微微一促。 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于臣,裴氏亡,则天下安;于王上,裴氏亡,则臣功高、天下难安。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 齐凛无声地读至最后一字,额角有冷汗贴鬂而下,心中却暗暗长舒一口气。 孟守文鼻间低哼一声,道:「叶增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来名将如云,又有哪个人敢将这话挂在嘴边?」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嚯之。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齐凛又轻嘆:「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哦?」 「王上虽不意叶将军再建殊功,却不会舍休国不伐、舍裴氏不戮。这一点,臣之前却没有想到。」 清风掠身,扫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绪。 「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他重复着叶增回表上的话,又加重语气道:「休国岂能不伐?裴氏岂能不戮?」 齐凛接道:「但王上却绝不会令叶将军再度挂帅,且叶将军已表明愿自释兵权、令王上心安。如是,敢问王上有何良策,能够既令淳军出兵澜州伐休、又不需顾忌兵力东出后的帝都空虚,同时可令其余诸国不会因叶将军不再掌兵而轻我淳军?」 孟守文沉眉稍思。 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此时才在考虑计策,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将心内的想法表述给齐凛听。 不多久,他开口答道:「待登基后,先复贲室之号,内淳国封地归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之兵力伐休。令叶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镇,唐进思仍守澜州晋北之东。待伐休事毕,再令叶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请释兵权。」 齐凛何等聪睿,当下理解了个通彻透闢,随即暗自嘆服。 他本以为孟守文只是不打算令叶增挂帅居功,谁曾想孟守文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令淳军主力东进澜州、进伐休国。 征五国之兵马粮秣讨伐休国,无论事成与否,都能通过这场战事大大消耗五国之可用兵力、削弱五国之实力,令其今后在短期内无法再生觊觎天子之位的野心。 如今淳军克复帝都未久,兵威正盛,若令叶增、唐进思分镇宛、澜与中州的交通要处,则平、唐、楚、晋、彭五国恐无一国敢逆天子之命而不出兵。而若伐休事成,此功亦不独属一国、一将所专有。 待彼时再释叶增兵权,已被消耗一空的诸国亦将不足为患。 且孟守文在登基之后能以此事为由将叶增调遣入宛州、远离天启政治中心,于贲室、于叶氏,都称得上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 「倘征五国之兵伐休,王上欲以何人为帅?」齐凛说出了他的疑虑,「必得是战勛出众之辈,否则难以服众。然而叶将军麾下诸锐将中,张将军已殁,许闳重伤未愈,钟彦资历尚浅,夏滨脾气暴烈,石催常持保守之策,恐难有能率五国之帅才。」 「世间帅材,莫非仅淳军才有?」 「倘以其中一国之将为帅,其余四国怕亦难服。」 「败军之将,亦可为帅。」 齐凛闻之,惊讶之色立现:「瞿广?!」语气更是罕见的略显冲撞。 孟守文瞟他一眼,「有何不可?」 「这……」齐凛直觉不妥,却又一时找不出理由劝谏。 待稍稍冷静过后,他那不妥的直觉竟诡异般地慢慢消逝,反而觉得孟守文此议竟莫名的合理。 论战勛、论用兵、论诡谋、论决断,放眼整个东陆,都不会再有比这个曾令淳军主帅两度重伤、麾下两员大将一死一伤、几乎成功锉断淳军南伐之路的均廷败将,更能够令众人信服其帅兵之能的人了。 而齐凛更是深知,倘无霍塘为叶增所锻之「名将之血」,二人最后一战之胜负,实难计料。 倘是瞿广果然能为贲室所驱用,伐休一事几乎已能见其功成。且这诛伐裴氏之莫大功勋,于他而言不过是用以折罪罢了,不会对贲室天子造成将臣功高之威胁。 第157页 如此想通后,齐凛不禁再度嘆服孟守文之英智。而伐休之事若无须再操心,便只余一事令他在此刻隐怀忧虑。 他想了想,终是直言:「如若此番事成,澜州再无兵争,臣恐十年之内,贲室必有新患。」 孟守文若有所思,「你是说——晋国?」 齐凛点头。 「晋国新王王景予,的确不是寻常之辈。」孟守文回忆着之前他一手筹划的晋、羽之变,此时亦颇感同齐凛的忧虑,「如此年轻,便有那般城府与治国之才,倘给他与晋国足够的时间,此人必成虎龙之姿。」 齐凛遂进言道:「王上何不早做打算?譬如联姻。贲室皇后之位,或可考虑晋王的胞姊。」 孟守文不应不拒,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片刻后,他问说:「册立晋女为后,与鄂伦部的邦交又将如何?」 齐凛皱了皱眉:「王上当初对鄂伦部只许了淳王后之位,并未许其东陆皇后之位——那时王上是否能够入主天启,都未可知。纵是眼下册立她人为后,鄂伦部亦无理由对王上发难。且邦交一事,根在利弊,无关乎情义。王上需权衡贲室大局,慎思取捨。」 孟守文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他道:「去拟国书罢。」 ·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孟守文蹑跟步入室中,尽力将关门的声音减至最轻。回身转望,却见宝音不知何时已醒,此刻正在案前默默习字。他一侧嘴角稍扬,走至她身后,颇为温柔地将笔自她手中抽走,「你需遵医嘱,尽量多休息,不要做这些劳动心神的事情。」 宝音一日前抵达,气色食慾皆不佳,整个人都恹恹的。孟守文担心她染了急疫,立刻找了随行医官来看。在其仔细的诊视过后,他被意外地告知王后这是有孕了。 孟守文大喜。 本就颇宠宝音的他,这两日对她更是呵捧甚于从前,又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尽现他心中喜悦之万一。 此时此刻,宝音被他拢在臂圈中,神色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孟守文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关切道:「可还是不舒服?眼下有想吃的东西么?」 宝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我想要回北陆。」 孟守文一楞。他知宝音素来性直、不擅遮掩真意,于是皱眉问:「为何?」 宝音答亦直接:「你要娶别的女人做你的正妻,我都听见了。刚才我睡醒没有看见你,想去找你,一走到门口就听见齐凛和你说的那些话了。」 孟守文一时哑然。 宝音又说:「鄂伦部的战马已经全部送来给你了,东陆的帝都也已经被叶将军为你攻下了,你不会再担心北陆进犯,所以我对你来说,也没有能够继续利用的价值了。」 这短短数言可谓诛心,孟守文的脸色立刻转青。 他镇了镇胸口翻涌的怒气,尽力平心静气地向她解释原委:「晋国新王心有大志,不可小觑。与之联姻,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并非是我移情而不顾恤你的感受。不论将来后位上坐的是谁,你才是我真心所爱的女人。且你所出之子,我必将册之为东陆储君。如此,你还要计较什么?」 宝音说:「我计较你的真心。」 「我对你是何等真心,还需计较?」 「真心就不会再变了么?」宝音看着他,「当初我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的考虑而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异族女人罢了,但是后来呢?你的真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么?」 被这般诘问,孟守文再压不住怒意,口中冷冷答道:「论世间王侯,谁无三妻四妾,谁能永保真心不变。」 本以为他这气话会将宝音一併激怒,谁知宝音看他两眼,平静地说:「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就是真心不变。」 孟守文冷笑数声,逼问道:「若果真如是,你的母亲为何当年要离开你的父亲、离开你,远走东陆?」 一层红意渐露宝音眼底,她勃然作色,嘴唇发抖,却吐不出一字。 而孟守文早已大悔方才说出的话。 他起先的怒意在她的眼眶蓄满泪水的那一剎便消逝无踪,心内只余懊恼与自责。 明明在毕止的那一个满月之夜,他在静静聆听了云蔻所说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宝音知晓的当年旧事之后,向她承诺必不会令宝音因此事而再伤心,为何今日在气头上竟忍不住又揭此疤? 她远嫁东陆,迟迟未见母亲,本就是他欠她的冀望。 而她心甘情愿地对他倾心相付,与他共荣辱,为他育子女,却从未提起过要他兑现这早初的承诺。 若论真心,她确是最有资格与他计较的那一人。 孟守文沉默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音,自知眼下说什么都难以弥补方才的失言,更因素晓她刚烈的脾性,此刻已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 谁知,宝音抑抑了情绪,说出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话:「我的母亲已经回了北陆。在你派人来毕止接我前,我收到了父亲从鄂伦部发来的书信。母亲当年离开我的原委,我现在都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你要迎娶别的女人,那么东陆已经没有让我再继续留下去的理由了。所以,我想要回北陆。」 她的声音微哑,却不含一丝怨怒。 第158页 …… 「王上?」 齐凛瞧见来者,略略惊讶,连忙从案前起身出迎。 孟守文掠过他身侧,径直走至案前,伸手拈起其上一封字墨未干的绢书。 齐凛步近,「给晋国的国书,臣尚未草完。不如明晨再呈给王上看。」 孟守文不言,手指渐渐收拢,将这封绢书在掌中揉作一团。然后他的力道越来越重,薄丝在他指下几欲裂开。 齐凛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这……」 「十年尚远,今朝尚早,纵有新患,仍可徐除之。」孟守文向他道,「劳你今夜重新草拟一封发往鄂伦部的国书,邀其遣使来观东陆天子登基。」 而他没有对齐凛说出口的话则是—— 贲室之大局,固当权衡;真心之取捨,何须慎思。 · 天启城。 被淳军封了近两个月的城门终于大开,均廷前朝诸旧臣听闻淳王王驾已临城外,无一不惴惴;待到又闻淳王有赦前朝旧将瞿广之罪的传言,众心方安,纷纷翘盼新帝登基后能有大赦、大免、大封之旨下。 不大的庭院中,霍塘正饶有耐心地逗弄一个小男孩。 「你爹马上就要带你们全家去宛州了,宛州可同中州大不一样呢。」她兴致勃勃地开启一个话题,「我从小就在宛州长大,那里有意思的事情数之不尽……」 小男孩盯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年幼的眉眼隐有一丝桀骜之色,神情半是戒备半是冷淡,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霍塘丝毫没有气馁,反而神秘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引诱道:「这是我自制的蜜糖水,非常好喝,你要不要尝一尝?」 小男孩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她的身后切入一道影子,紧接着,耳后响起男人的声音:「不要尝。」 说话的男人长臂一捞,将小男孩抱了起来,「存嚣,你娘在找你,你怎么待在这里不回屋?」 霍塘看清来人,笑嘻嘻地收起瓷瓶,问道:「叶将军出城迎驾未归,你怎么倒先入城了?」 齐凛皱眉看着她复又藏起来的药瓶,颇有些警告意味地道:「叶将军与夫人尚未同意你的主意,你需慎行。」 霍塘讷讷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往主屋处走。 「王上是要让叶将军出镇宛州的哪里?」她贴着齐凛的胳膊,边走边问道。因叶增伤未痊癒,且之前所用诸药尚需经由她以秘术长期贯引,所以她是一定会跟去宛州的。 齐凛想了想,觉得并没有避讳她的需要,遂回答道:「云中。」 霍塘眯了眯眼,笑了。 寒云川畔,建水滚滚,长雁送日,正望千载云中。 【四十九】 夏,五月二十八日,淳王孟守文登基即帝位。改天下之号复曰贲,改元太和,仍都天启。不复分封淳王,内淳地归王域。 初,淳军既克天启,毕止王廷震动。叶增遣使传捷迎驾,帝将发毕止,或谏曰:「今叶增功高,威权至重,王宜戒其反心。」 帝笑曰:「叶增于我,外有君臣之义,内有知己之道,其忠其勇,何谓反心!」 对曰:「人心可变。」 帝默然良久,谓之曰:「卿等不知叶增。」 时淳军精锐皆在叶增麾下,帝以伐均大权委叶增,自居毕止,凡两年未出一诏南问兵务,叶增麾下将兵多有只识帅令而不知王诏者。 天启既下,或有将领密劝叶增曰:「王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将军耳。荡灭均廷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今若踞城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叶增闻言,怒而斥之曰:「我本一山民,今能权掌大军,非王之封擢不可至也。王肯信我,乃付我以倾国之兵权,我安能负其所信!」 对曰:「将军坦荡荡,安知王不以将军功高为怨?王若有诛将军之心,将军却将何以自处?待彼时更反,是亦晚矣!」 叶增不为所动,仅曰:「尔曹不知王耳。」 二十六日,叶增闻帝将至,率诸将出城百里,亲迎帝于天启北郊,见驾跪拜呼万岁。麾下从者无言相视,乃随之拜帝,呼万岁。 帝止其礼,亲执其手入城,嘆曰:「将军终不负我也。」 自是左右文武始知二人之君臣相得。 诏赐伐均诸将,许闳、夏滨、石催、刘行周、唐进思、钟彦等皆在功臣之列,赏赠丰厚。 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闻帝登基,乃遣使入贡,仍称贲臣。帝深嘉美之,俱以殊礼相待。 裴沂内侍既携天子玺宝及其幼子奔八松,休王以妻故,奉其尊号,以帝事之,仍谓均臣。 帝问诸臣曰:「休国不臣,奈之何?」 叶增进言:「请出兵伐休,戮灭裴氏,以绝后患。不然,天下难安。」 帝曰:「独卿能平之耳,为国复领兵可也?」 叶增辞曰:「臣在兵中十五载,多苦旧疾,心力日渐不支。若为帅,恐累大军,愿陛下另择良将。前均大将军瞿广,年少多智,有大勇,臣力荐之。」 帝数劝无果,遂听其言,召瞿广廷对。 及陛见,瞿广不跪,曰:「我固无意事二主。」 帝嘉其风骨,未以为罪,问曰:「裴氏以臣弒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能为天下主乎?君视其为主,自视若何耶?」 第159页 瞿广竟无言可对。 帝复问曰:「君为帅为将,所求为何?未顾天下生民,何以取天下贊名?君奇才,不以战功传千古,反欲死节事贼主乎?」 瞿广心服,乃跪拜叩首,曰:「愿为陛下执锐前驱。」 帝遂以瞿广为帅,诏发平、唐、楚、晋、彭五国兵马,进讨休国。 宛州三国闻诏迟疑,以不宜空国出师千里之外,遣使诉不奉诏。 叶增闻之,自请出镇宛州云中城,帝许之。又谓三国来使曰:「苟不发兵,则望战于宛州之内。」 三国畏其言,不敢犯贲室兵威,卒奉诏。 六月二十二日,瞿广帅军伐休。凡所过处,休地悉平,三月下十六城,未尝挫败焉。 天启得报,众皆谓叶增有识人之明,而帝有用人之智。 九月二十七日,瞿广至八松城西,斩山筑堤,激水灌城,大军列陈城外四野,作旷日久围之势。休军城中粮磬,乃出兵求战。瞿广身先阵前,自旦及昏,领兵大破之;杀伤无数,城壑皆满。入城,得休王黄华及裴氏幼子,皆斩之,收其余党。 十月十九日,瞿广振旅还帝都。 帝以其勇效着明,拜为禁军都统,留镇天启。又诏曰:「师旅未解,天下积苦,用度不足。今裴氏既戮,当罢兵,四境勿有再言军事者。」 叶增闻诏,以多苦虚疾,自宛州上表请释兵权。帝初不允,而叶增固复请之,帝揽表喟息,终允其请。诏封云中为叶氏族邑,免十世赋。 或谏曰:「陛下于叶氏恩宠太甚。」 帝曰:「叶增半生戎马事贲室,为我披荆棘,定天下。其忠可炳日月,其功可震四州。何谓恩宠太甚邪!」 众遂不敢复言。 十二月八日,诏册札尔赤乌锡·宝音·鄂伦真为后,大赦天下。 三十一日,后诞一子,帝大喜,名之元初。 · 永沛的郁郁山林中,两个少年正在伐木。 他们身着永沛军步兵营的短打皮甲,露在阳光下的手臂闪着汗斑,显然已经像这样劳作了许久。 「叶大,你爹娘为什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 先开口的这人叫做杜钧,永沛本地人,参军已有一年半的时间,却连一个小功都没有立过,仍然只是个普通的士卒。此时他正停下来喝水拭汗,在小憩的时候偷眼打量这个伍长派给他的新搭档,目光中是掩不住的好奇。 听说这个叫叶大的在来永沛之前曾在西川军立过大功,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到晋升,反而被发配来了大贲禁军中条件最苦的永沛军。 被搭话的少年神色认真,嘴角抿得紧直,手中伐木的动作有力且规律,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疲累的迹象。就在杜钧以为他完全不想与自己说话时,叶大开口了。 「我在家排行老大。」他没什么表情地回答道。 「喔。那你有几个弟弟妹妹?」 「六个。」 「嚯!那你爹娘能养得起你们么?你今年多大了?」 叶大直接略过了他前一个问题,仅回答了后一个:「十七。」 杜钧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你从军几年了?」 「四年。」 「……」 杜钧沉默了。从军四年,也就是说他十三岁就从军了。那么小的年龄就来吃苦,果然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他爹娘养不起的缘故。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挣军晌供养弟弟妹妹们,也真是令人心酸。 「唉,」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发出感嘆:「都是姓叶,但这命就差太多了……」 叶大瞟他一眼,听不懂他在嘟囔什么。 「云中叶氏!你听说过罢?」 见叶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杜钧才继续说:「据说叶将军的长子和你差不多大,从小被叶将军亲自教导,熟读各类兵书、战法,生得又英俊,只是不愿出仕,除了叶氏族人,少有人见过他。听说皇帝陛下对近臣说过,倘若叶氏长子愿继父志入禁军,最低也当拜以校尉,以彰殊恩。不像咱们这样没背景的,得从一个小兵卒慢慢往上爬……你说你也姓叶,就不羡慕人家么?」 叶大仍是面无表情:「自然羡慕。」 杜钧瞧着他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戳到他的痛处了。想他在西川军明明立了大功,这若是家里稍微有些背景的人,必定能得个大大的擢升,而他却被调配到永沛军,想必是遭人妒忌,又因家里贫苦,只能受人欺侮。 这么想着,他更加觉得叶大可怜,遂安慰他道:「以后咱们就是同袍了,有能帮你的,我一定帮!」 叶大一斧头砍下去,将腰粗的树干凿出一个深大的豁口,「多谢。」 杜钧咧嘴沖他笑了笑,扬手丢给他水囊,「歇会儿罢,都干了一上午了。」 叶大接住,丢下斧子,走近他身旁坐下。然后拔开塞子,仰头就灌。 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上,映出其下眸子铁灰般的色泽,仿若剑挂寒霜,生冷迫人。 杜钧此刻挨得近,竟有些看呆了。 他早就注意到叶大头发的颜色也是这样的铁灰色,但因在阳光下每个人的发色都会有些变化,他也就没去多想。 此时看清叶大那一双与头发同色的铁灰眼眸,他忍不住问说:「你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怎么有些奇怪?」 第160页 叶大抹了抹因喝得太急而流到脖颈处的水,答道:「从小喝药喝太多。」 「……」 杜钧很是后悔,没想到自己又问出一个戳到别人痛处的问题。原来叶大不止是家里贫苦、被迫小小年纪就参军养家、立功却被排挤,而且身体还不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重病,能因喝药把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 「那、那你现在还喝么?」 「喝够了,才从军的。」 杜钧只觉这回答甚为怪异,可一看见叶大那冷静的侧脸,就不由得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解了渴,叶大一声不吭地重新拾起斧子,再度伐起了木。 两人身处半山坡,足下倒着上百棵被砍断的苍翠老树。此地沿山嵴线以东,每隔半里就有一组像他二人这样的永沛步兵,皆是奉了军令来伐木的。而之所以要出动军力如此大规模地伐木,是因永沛军奉了上谕,需要在锁河山北部的六个陉道修筑关隘。此六处陉道,向来是接通晋国西陲与中州王域的主要通路,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从未设过兵卡,每年皆有上万的晋国商贾、平民将其作为往来中州的交通要道。此番军令来得突然,步兵营众卒虽心中多有不解,但因永沛军主将郑业仁治军颇严,故而并没有哪个人敢向上级问个究竟。 郑业仁从军多年,履历、战功皆无可指摘。他早年曾参与过伐均之役,十四年前隶属前淳军大将夏滨麾下骑兵营,在克复天启后因所立诸功被拜为校尉,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新帝登基后,纳原淳国封地入王域,整合叶增麾下南伐兵马、原淳国天翎军以及九大边军为天子禁军,将之重新分为十二军,又诏遣原淳军诸将、校至各军领其兵务、戍守王域内各要镇。郑业仁就是在那时奉诏至永沛军,数年来因扎实的治军功绩而一步步地被升为一军主将。他治下虽严,为人却谦退不伐,又擅激励部伍,常于军中讲述国朝第一名将叶增的旧事,更以叶增出身前淳永沛大营普通士卒,而号召诸卒当以叶增为楷模,奋勇、尽忠,如此方不负男儿在世从军之志。 也正是因此,虽叶增已释兵权十四年,但永沛军中像杜钧这般的小卒也仍然能够细数其旧迹功勋、以自己同为永沛军中一员而感到自豪。 就在他休息的这一短阵儿,叶大已经又砍倒了六七棵高壮的树木。 杜钧睹之不禁暗自咋舌。他粗略地数了数,只这半日的辰光,俩人就伐了近百棵树——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皆是叶大的功劳——若以这样的速度,料想待今日收兵回营论计各组伐木之数时,他二人必能拔得头筹,说不定还能得个小赏。 思及此,杜钧浑身又充满了干劲,一跃而起,跟随叶大伐木的节奏挥起了自己的斧头。 然而不多时,他就累得弓背弯腰,大口喘气。虚握住斧柄,杜钧悄悄抬眼瞥向叶大,见其仿若不知疲累,肩臂肌肉紧绷而结实,每一次挥动斧头的动作都似乎内蕴着莫大的力量。 ……这、这真的是打小生病的人的模样么? 杜钧心中存疑,话本已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吞了回去。军中向来有慕强的风气,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虽不大、然而实力却超众拔出的同袍,他心底在服气之外,同时也有些隐约的敬畏。 目光下滑至叶大紧握斧头的双手,一抹血色令杜钧瞬间回过神。 「叶大,你的手背擦伤了!」他大声沖人叫道,担心对方因为太过专注于伐木而不曾发觉自己受伤。 叶大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喔。」他简单地回应一字以示知晓,抬手用嘴抿了抿那一道被树干擦伤的口子,然后背转过身,巧妙地避开了杜钧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继续伐木。 在杜钧视野无法追及的地方,那一道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血、结痂,任是叶大伐木的动作力道有多重,都无法将它再度撕裂。 · 傍晚收兵回营,埋锅造饭,各营除夜哨之外,余者皆按军例在天尽黑前入帐睡觉。 不多时,一弯细细的月牙浮现天际。月初之夜,永沛军营中静谧安和,一如过往多少个夜晚一般,没有丝毫异样。至夜中,哨亭换岗回帐的同袍不小心扰醒了熟睡中的叶大,后者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出帐小解。 夜色深远,群星烁烁。天幕南侧,有三点微小火光以飞快的速度闪耀了数下,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将其与星光分辨。 月辉之下,少年的神色清醒分明,眼内竟全无睡意。 他望一眼远天,束紧袍襟,于夜色中绕至兵帐后,随后半蹲弯腰,一路潜行,避过几处哨岗,来到营墙西南角。在距离墙体约三丈的地方,他足跟发力,如野豹捕食一般瞬间爆发,疾奔,跃起,攀墙而过,落地时竟不出一丝声响。 将兵营甩在身后,他继续向南奔跑,直至方才看见的闪动火光的地方才停下。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车幰高高揭起,车外立着一人。 少年于夜色中定睛分辨,在看清那人后,神情露出一丝诧异。 「齐叔叔?」他一面走近,一面问说:「怎么是你来?叶家的人呢?」 齐凛打量着少年愈显刚毅的面容与较之从前高大强壮了不少的身形,微微笑道:「我奉诏出使晋国,正需路过永沛。你霍姑姑这几年十分想你,便去信求你娘,让我此次代叶家的人来看你。」 第161页 这些皆是实话。 叶存嚣十三岁奉父命从军,被告诫不许沾叶氏之荣光,数年之间用的皆是化名;又因需避人起疑,故而也不被准允在军中与云中叶府通达书信。叶增意在历练长子,秦一虽无异议,但若无书信往来,不免心挂长子安康,便安排每半年由叶府派人前往军前探视后回报;因不便在军中见面,故约以信号,每隔半年逢月初之夜在营外相见。此次齐凛使晋国,耐不住霍塘求他,便去信与秦一相商,亲自绕道前来看看这个自打从军之后便叫霍塘牵肠挂肚的孩子。 听了齐凛之言,少年问说:「我爹娘可还安康?弟弟妹妹们可都还懂事?」 齐凛点头,「你家里都好,不必担心。叶氏诸子哪个不是英材?便连存向,如今也都能出猎射虎了。」 少年的眉头稍稍一软。 存向是家中幼弟,在他从军前还是一副小软糰子模样,每日皆扒着他的裤脚跟着他,牙都还没长全,就要学他习武,每天有空就挥舞小拳脚,只因他是存向眼中最厉害的大哥。 「四弟呢?他今年也将十三岁了,爹有让他从军的意思么?」少年又问。 齐凛答说:「叶将军尚无此意。」他略略沉吟,补充道:「存君、存以、存召、存向四人与你皆不同,若过早参军,只会弊大于利。」 少年应了一声,然后便沉默无言。 齐凛看着他这模样,不由略微揪心,自己岂会不知这孩子作为叶增长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同龄人所不会经历的事? 他在出生之后只跟在娘亲身边一年,就被送入毕止王宫,被迫与娘亲分离;三岁时,他被内侍千里辗转带到军前,之后又随父母妹妹举家迁往宛州;之后十年中,他作为叶氏存字辈中「名将之血」的继承人,由霍塘亲手药炼至臻体魄,在无数次试炼中锤锻意识神智,兼习兵书、阵法、弓剑、骑术……至十三岁时,体格已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随即被叶增送出宛州,前往贲室禁军之西川军,应徵成为一名普通步卒。 「不历士卒之艰苦,何以知兵武之根本?不知兵武之根本,何以成安国之大业?」 少年沉默良久后,喃喃地念出这几句话。然后他抬眼,倒像是要安慰齐凛一般,说道:「我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齐叔叔,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齐凛遂笑了,放下一颗心来。他想了想,又关切问道:「从西川军调来永沛军,可还习惯?」 少年说:「永沛虽苦,但我爹当年能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言辞之间隐有一丝锋芒傲气。 齐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激赏,随后取出两样东西,先将其中一样递给他,说:「这是你霍姑姑让我带给你的补药。」 听到「霍姑姑」三字,少年微露戒备之色,略略犹豫之后,才勉强伸手接过来。 齐凛忍住笑意,再将另外一样递给他:「你从小就喜爱兵器,这刀是宛州平国今岁进贡给陛下的,出自洛族工匠。前些日子陛下行宫宴,宴中分赏众臣,我便要了这把刀,想着正好可以带给你。」 少年嘴角稍扬,迫不及待地接过,抽刀出鞘。刀身不长,仅约一掌半,然器锐精利,一看便知是极品。 他握着刀柄细细赏玩,口中谢道:「齐叔叔,多谢了。」 齐凛正待回应,却见他另一手轻轻抚上刀刃,一掠而过! 血花入夜,倏忽消弭。少年的掌中已是一道深长伤口。 他却似不知痛一般,口中贊道:「好锋利的刃,果真是把好刀!」 一粒血珠从他掌心中沁出,顺着手指缓缓滑下,最终凝定在他指尖,将落而不落。几个瞬剎之后,他掌中伤口已不再出血,外翻的皮肉向内聚合,结成一道细疤。 齐凛看得心惊肉跳。 他虽知这孩子是霍塘此生至今为止最满意的「杰作」,拥有至强的体魄、惊人的爆发力与极其冷静的意识神智,却没料到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这是作何?岂能如此不怜惜自己?」齐凛皱着眉,想要找些东西给他包扎。 少年阻拦他的动作,扬起桀骜的粗眉:「似我之肉躯,与手中这刀,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兵器,又有何可怜惜的?而我爹将我锻造成这副模样,不正是冀望我将来纵然以身试刃、亦能战而不死么?既然都是以身试刃,怎的我自己便做不得了?」 善辩如齐凛者,当下亦说不出一辞。 当初叶氏迁至宛州云中,霍塘再度提议以叶存嚣作为「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又不出意外地再度为叶增所拒绝。然而一个月后,叶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衍雨医门的家主霍长霁。 据传霍长霁与叶增闭室长谈,最后说道:「自古多少将门,至今几姓尚存?盖因战场难测,多子亦多亡。叶氏倘若真想世代永昌,必得先确保『战能不死』。如是,何故要拒绝衍雨之助?」 待他离去后,叶、秦二人商议了一夜,最终同意了霍塘的提议。二人的长子叶存嚣,则被选定为叶氏这一辈中唯一的继承人与试炼品。 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这个孩子,他自己是不是愿意。 …… 此时此刻,齐凛心思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迳自沉默。 少年却少见地笑了一下,「齐叔叔,我方才说过,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身为叶氏长子,自然有属于我的苦要吃、属于我的路要走。」 第162页 齐凛又沉默了一阵儿,方抬头看看天色。 远天泛出一抹青白色,不知不觉已近晨间。 他复看向少年:「我需上路了,你也该回营了,不可叫人发现你夜半离营独出。」 少年点点头,「齐叔叔,你此去晋国是为了何事?」 齐凛并没有回答他这问话,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记住你爹曾说的,兵武是为安国。你若不怜自己,何以怜天下人?只盼有朝一日你上了战场,能真正懂得这些话。」 然后齐凛上了车,再没多言,驱驾马匹,向在二里之外等着他、护他出使晋国的天启禁军侍卫们会合。 少年安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然后他突然奋力疾奔,循径直向山上跑去。 朝阳破云而出。 他立在山顶,近处是永沛军营,远处是锁河山隘,再远处是几乎淡出视线的晋国封地。然而不论是何处,都曾埋过白骨,都曾浸透鲜血。 少年脚下,群山巍峨,流水激荡。 他的名字,将响彻这被晨风掠过的寸寸土地。天下烽火,唯他之姓。而立于云巅之上的他,将会永远记得这个清晨,这个在他踏上战场前的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 【全文完】 —— 《将君》的故事到此正式完结。 如果今后要写叶存嚣的故事,也不会是《将君》这个名字了。 非常感谢你们陪我写完这个故事。 非常感谢你们对这个故事的多年不弃。 下个故事再见。 烟烟 2018.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