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丧尽天良,夫郎疯癫入场》 第1章 一场空 文前预警: 1、虐文虐文虐文,前虐受,后虐攻,非重生爽文,前期受无敌憋屈,会有打脸复仇。 2、攻前期心有白月光,受前期窝囊废小可怜(很窝囊);后期受黑化发癫,攻追妻火葬场~ 3、哥儿夫郎文,会有掉包子情节,正文(非亲生)番外都有崽。 4、不适合攻控受控洁党,雷点密集,真的很多,一时间说不完。 5、主角受非正派,后期黑化成反派。 6、正文双结局,和好he版本和双嘎be版本。 7、双不洁双不洁双不洁!!! 8、受前世花楼头牌,重生后被迫走老路(黑化版),破布娃娃情节!!!接受不了的别看。 9、阅读前简介和排雷请先看十遍,任何一点接受不了,都别勉强看,你好我也好。 10、看见不好的评论会删。 11、补充一些设定:本文双男主,别走错了。分哥儿、姑娘(女)和男,哥儿姑娘能嫁人生子,哥儿设定雌雄同体(仅仅本文)。 —— 夜色黑沉,林子里一道黑影狂奔不止,受惊的鸟雀拍打着翅膀,在林子忽高忽低地飞。 李朔月沿着山路跑,张开口鼻费劲地喘息,嗓子里血腥味极重,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去青山城搬救兵,这样才能救陈展。 朔北边境北大营,大将军陈展的副将陈芳暗地里与北陵人勾结,趁守卫空缺,火烧粮饷,刺杀陈展,营中乱作一团,到处是硝烟与死尸。 李朔月跟着李夏阳,李夏阳有陈展的亲兵护卫,这才勉强留下一条命。 陈展箭伤未好,路上追兵不断,伤势不断加剧,他们这一行人狼狈至极。 “青山城县令崔瀚麾下有五千守备军,”陈展直视那双惶恐的眼睛,虚弱道:“我给你一封亲笔信,你若能求来青山城守备军,我娶你做妾。” 妾、妾室?李朔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心悦陈展,也从未掩藏过心思,几次三番勾引示好,可陈展心里只有李夏阳,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李朔月迫切应下,做陈展的身边人,他求之不得。 两步之外的李夏阳神情恍惚,沉默地看着丈夫与亲哥。 半个时辰不到,李朔月便带上信跟随护卫出发,这一路危机四伏,北陵人要灭口,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所有护卫都死了,李朔月孤身一人,白日东躲西藏,夜晚疾行,离青山城只剩下十几里。 今夜天不好,月亮藏在云后,只有一点光亮。林子里虫鸣鸟叫交织,李朔月察觉到几分危险,脚下一刻不停,脊背直冒冷汗。 “咻、咻、咻。”几只利箭穿林而过,直挺挺扎进人的血肉里,血腥味顷刻间散开,粗布衣裳绽开朵朵血花。 追兵来了,他的好运用完了。 李朔月猛地朝前扑,跌倒在柿子树下,后背很痛,应该扎了许多只铁箭,李朔月咬紧牙关支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锋利的箭头竟然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远处传来几声晦涩的北陵语。 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头泛腥甜,李朔月弓起身体匍匐状往前爬,指尖抠挖着泥土碎石,血液蜿蜒了一地。 爬了好一阵,戏谑的哨音却不断逼近,背后渗出阵阵冷汗,浑身都在发疼,李朔月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还活着。” 来人说了一句蹩脚的大周话,随后用脚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怎么是他……营……伎?” 只有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面具遮脸,手提弓箭,李朔月嘴角咕涌出两团血,心中绝望,他要死了,可陈展还在等他搬救兵。 “……” 另一人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两只短箭自袖中射出,瘦弱的哥儿双眼瞪大,嗓子里闷出短促的急音,渐渐没了呼吸。 * 手腿瘦弱干巴巴,胸膛处没有箭头和伤口,李朔月反复看自己黢黑的手指,眼神困惑,怎么手指也不流血了? 他死了吗,死人才不会感到痛苦。 李朔月脑袋发懵,感到些许茫然与无措,片刻后又涌上几分难言的委屈,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马上就要嫁给心上人,却死的如此凄惨,陈展得知他的死讯,会伤心吗? 泪眼朦胧间,李朔月又想起自己凄凄惨惨无所依靠的一生。 他娘死后半年他爹就娶了后娘王桂香,生下了一个小哥儿,取名李夏阳。 亲娘早早死了,亲爹也就成了后爹。 李朔月没爹没娘,成日砍柴喂猪挑水,和汉子干一样的重活,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日日要挨后娘的打,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个头还没有十六岁的李夏阳高。 后娘心不善,总说他手脚不干净、吃白食、好吃懒做,渐渐的,名声也被后娘败坏了。 村里人见着他都绕道走,更别说上门提亲的媒婆了。 李夏阳早早嫁了人,而他一直被留到二十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二十还未出嫁的哥儿姐儿,秋收要多缴一倍的人头税,几百文钱,后娘舍不得出,便寻人将他卖进了清水县的燕春楼。 燕春楼是清水县最大的花楼。 花楼里上了年岁的老鸨、老嬷作践人的手段厉害,不听话的姑娘哥儿就喂药脱衣裳吊起来打,专打腰腹、大腿这等隐秘处。 这打也有技巧,既能叫人吃尽苦头,又能不留一点痕迹。花楼里谁不靠一身皮肉,若是有了疤痕叫客人不喜,那还挣什么钱。 李朔月胆小,又亲眼见着一个被丈夫卖进来的夫郎不服管教被龟公活活打死,血撒了一地,用了七八缸水都没能冲干净。李朔月吓得做了许多天的噩梦,他怕疼又畏死,不敢不听话,即便如此,也没少挨鞭子棍棒。 楼里的姑娘哥儿最难过的便是贞洁这一关,可他的身子早早就给了村里的白五,贞洁对他而言,远没有填饱肚子实在。 花楼里接客,刚开始自然是万分艰难,可后来习惯了,便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二十一岁那年他成了楼里的花魁,因为姿色颇好,被过路的富商买去做妾,老鸨子本是不愿,后来又松了口,欢欢喜喜扬起帕子送他出门。 富贵人家的妾不好做,他在家里也要接客,不过更隐秘些。 他像个物件被人送来送去,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最后随着一批玉器,进了摄政王府,成了摄政王周临渊的掌心雀。 王府里美人如云,比之宫廷更甚,且各个都有一技之长,跳舞唱曲,抚琴下棋,李朔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利索,出挑的榻上功夫也没那么出挑了。 摄政王许是嫌他木讷不知情趣,渐渐也就不再来了。 日子突然闲下来,李朔月恐慌至极,感到无所适从,害怕被人赶出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成了一株随风飘摇的菟丝子,依靠粗壮的大树才能成活。 府内下人踩高捧低,他失了宠,连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不过周临渊身边的太监是个色心重的,跟着他,除了在榻上吃些苦头,其他时候日子倒也不错。 好日子没过两年,大周天灾人祸不断,民易子而食,四处皆若炼狱。 摄政王把持朝政专横独断,暴戾恣睢,全然不顾百姓苦难,一时间民怨沸腾,讨伐声不断。 镇守朔北边境的燕王顺应民意举兵清君侧,不久皇城内淳德帝周临漳病逝,摄政王周临渊登基称帝,正式与燕王开战。 后来燕王登基,周临渊兵败被俘。新皇犒赏三军,李朔月是周临渊家眷,被贬去朔北随军,成了营帐里的伎。 老天爷就是如此作贱他。 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弟弟李夏阳,不过彼时李夏阳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夫人,而他是营帐里任人欺辱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想到从前种种,李朔月心中愤懑,若没有王桂香和李有财,他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天下好事都让李夏阳碰上了,有双疼他的爹娘,有个高大威猛,英气逼人的好郎君。 好不甘心,都是李家的哥儿,为何李夏阳就这样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而他颠沛流离,以色侍人。 好不公平。 从来没见过陈展这样的男人,不贪财好色,不见利忘义,统帅百军抵御外敌时,战神一般战无不胜;与李夏阳相处时,却又低眉颔首,神情温柔,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李夏阳一人。 被救下后,李朔月成了李夏阳的贴身侍从,见到陈展的次数也愈发的多,他的目光总停留在陈展身上,渐渐的,便再也移不开。 他十分羡慕李夏阳能有这样的好郎君,又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若是他能嫁给陈展,那该有多好啊。 可陈展不在乎他,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成为他枕边人的机会,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可他只想过好日子,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第2章 恶毒后娘 “月哥儿,你做什么呢?菜都洗好摆在案上了。” “吱呀”一声响,老旧木门自外打开,光线争先恐后涌进柴房,灰扑扑的屋子瞬间亮堂。 来人一身暗黄色短褂长裤,眉心红痕鲜艳,两腮白嫩圆润,搭在门上的手脖子上戴着一双锃亮的牡丹银镯,足有半指宽。 来人正是李夏阳。 李朔月脸色难看,深觉自己倒了血霉,死后还不得安生,黄泉路上还要见到他。 “月哥儿,发什么呆呢?” 圆润的面庞稚气未脱,一双水杏眼单纯懵懂,脑袋上无一丝白发,这人竟还是未出阁的哥儿打扮! 李朔月心下骇然,暗自环顾四周,堆得半人高的木柴堆,打满补丁的褐色薄被,床头掉漆缺角的烂木箱子,周遭物件陈设叫人熟悉又陌生。 这不是将人扒皮抽骨下油锅的阎罗殿,是他住了二十年的李家柴屋! 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了数年前,就连李夏阳都突然变得年轻。 “快别发呆了。”李夏阳叫不动人,只好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外走,“娘和爹快回来了,你动作快点,别惹娘生气。” 李朔月还在愣神,一下子就被李夏阳拽出了柴房。 柴屋对面是灶房,灶房旁边的菜地绿油油十分茂盛,不远处两张大竹篾铺满春菜,后院传来鸡鸭啄食和猪的哼叫声,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就是李家的院子。 怪事叫人摸不着头脑,李朔月脑子乱糟糟。 将人推进灶房后,李夏阳抱起院子里的草筐子往后院去,走到狗窝前又想起李朔月呆傻的样子,随又退回去叮嘱:“我去喂鸡鸭,你动作麻利点,最多再有一刻钟,爹娘就回来了。” “吃不到热饭热菜,娘会生气的。” “知道了。”李朔月木然应下,转身进屋炒菜。 数年前还有一个恶毒后娘要他伺候呢。 李朔月神游天外,手下活却一点不落,添水烧锅,炒菜烧汤热馒头,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一刻钟,这些活他从五岁就开始干,一直干到二十岁。 葫芦瓢在水缸里摇摆,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阵细小的涟漪。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不下来,李朔月挪到水缸前,透过昏暗水影观察自己的脸。 李夏阳年轻了,那他是不是也年轻了? 斑驳水影里的哥儿面颊凹陷,一脸穷苦相。脸蛋不过巴掌大,眉眼怯弱,连正眼看人都不敢。 李朔月忍不住抚摸自己干瘦的脸颊,王桂香未将他卖进花楼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一转眼,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狠狠拧了把大腿肉,他疼得一哆嗦,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见他可怜的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这才开恩让他重活一回。 屋外狗吠人声嘈杂,是他爹李有财和后娘王桂香回来了。 “汪汪汪。”李夏阳正在屋里缝手帕,一听见狗叫,便起身出门迎他爹娘。 “爹,娘,回来了。” “阳哥儿,帕子卖出去了没?”王桂香放下锄头,直起腰捶了捶,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这老腰就有些受不住。 “全卖出了,挣了足足二百文呢。秀坊跑堂的小二叫我下回还去他家卖呢。”李夏阳扬起下下巴,神情满是得意。 “好好好,我们阳哥儿出息了,竟挣了这么多钱。” 寻常汉子扛一天大包不过挣上四五十文,她家哥儿可不得了,王桂香乐得合不拢嘴。 “东边的杂货铺子今日没开门,张阿嬷又急着走,便没买到盐。” “不碍事,明天叫这爹去西市看看。再割二斤肉,回来给你汆肉丸子吃。” “成,我明早去,赶晌午回来。” 李有财应了一声,脸上挂起淡淡地笑,独自蹲在柿子树下清理锄头上的泥。 “娘,钱给你。” “你自己留着,往后绣帕子还得买彩线娟布,手里有钱才好周转。” …… 院子里热热闹闹,李朔月躲在灶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李夏阳不用干粗活,小时候去学堂念书,长大了跟着村里地绣娘绣花,现如今绣花挣的钱连汉子都比不上了。 李朔月低头看自己的手,明明他才十八,指腹却如同田间耕种的老汉一般,粗糙、干瘪、变了形,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摸起来比门外老柿子树的皮还糙。 他这一双手,别说绣花,怕是连针都捏不住。 这就是有娘和没娘的区别,李朔月强咽下喉中酸涩,抹了把眼泪,不敢再往下想。 “饭怎么还不见好,做个饭都不利索,存心气我是不是。” 五脏庙早早就开始闹腾,等了半天却还不见饭菜端出来,王桂香高声呵斥,这吃白食的真是个懒骨头,不过自家小哥儿还在,话不好说的太重。 “好、好了。”李朔月急忙应声,随后将饭菜端到堂屋摆正,站在王桂香身后惴惴不安,不敢坐也不敢走。 “还不快滚,站在这当瘟神?”王桂香一把将人推开,双手叉腰骂起来:“干点活磨磨蹭蹭,非得叫人骂几句才知道干活,显得我泼辣蛮不讲理。” 王桂香手筋极大,李朔月踉跄后退,没停住,一屁股跌倒在地,神情惶恐不敢接话。 “好了娘,快吃吧,你和他较什么劲啊。”李夏阳急忙拉着老娘吃饭,急忙朝李朔月使眼色。 “别在这杵着碍眼,赶紧去煮猪食,没听见老母猪哼哼讨食吃?” 猪食得单独煮,这会儿闻见饭味却不见吃食,自然得闹腾起来。 “我、我现在、就、就去。”李朔月急忙往外跑,一路上腿都是软的,胸口砰砰直跳,惶恐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时隔多年,一见到王桂香,他还是止不住害怕。 这个女人欺压殴打他二十年,最后还将他卖进花楼挣了二十两银子,李朔月比谁都恨他。 将麦麸芋头倒进锅里煮,李朔月闷闷不乐,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 喂完老母猪,堂屋已没了人,方桌上只余下空空荡荡的碗碟和半个吃剩下的糙面馒头,碗碟干净的连个菜汁都没剩。 没有任何挑剔的余地,李朔月揉着发疼的肚子,先将碗碟收进灶房,而后才坐在烧火的小木凳上,就着整瓢凉水吃糙馒头。 糙馒头是由黑面和白面混起来蒸的,李家放的黑面白面各一半,不如白面馒头暄软,农家人,哪有天天吃的起白面馒头的。 晚食只有半块馒头,李朔月吃的很仔细。 王桂香进灶房提热水,看见窝在灶房李朔月,火腾一下冒上脑门,今天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齁咸齁咸,盐这金贵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蹋? 一斤盐八十文,她的阳哥儿得绣四张帕子,可不容易呢。 王桂香两步走到人跟前,粗暴拽起包头发的破布巾在他脑袋顶上狠扇了两下,口中骂骂咧咧: “连个菜也不会做,贱胚子,放那么多盐,齁死人了。” “盐多金贵,卖了你这贱胚子都买不了一斤。” “果然不是自己的种,心不和自己在一处,腌臜东西,怎么没和你早死的娘死在一处,偏来祸害别人。” “大的没脸没皮,是只骚狐狸,小的还是个懒骨头,成日吃我的血汗钱。” 极重的几巴掌仿佛能削掉头皮,李朔月脑中嗡鸣,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 若是寻常人,挨打挨骂不说还手也要跑,可李朔月傻的像根木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跑,快跑,逃跑的念头在心底咆哮,可一想到曾经的躲闪换来的变本加厉的殴打,李朔月腿如灌了铅,重的动也动不了。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娘,好了吗?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这就来,这就来。” 手都打疼了,王桂香又低声骂了几句,将手心里的断发扔进脚底踩了踩,心情才舒畅了些,拎着打好的热水出了门。 李有财站在灶房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王桂香提着水出来时,他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话来。 人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当真不假,他是李有财的亲生孩子,可他挨打时李有财从未替他说过好话。 李朔月只当爹跟娘一起死了。 外头彻底没了声,李朔月这会才敢抬起衣袖擦眼泪,他眼眶红的厉害,神情分外麻木,整个人仿佛死了一遭。 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比他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过了半刻钟,肚子叫了起来,李朔月垂眸,才想起来手里还有半块吃了两口的糙馒头。 * 受是双?(星),正文怀但是不生,番外会有崽崽,双结局。 第3章 未来夫婿 天还未亮,鸡圈里几颗脑袋挤在一处打瞌睡,时不时咕咕两声,没有苏醒的迹象。 前半夜一直做噩梦,梦里后娘抡着比人还粗的棍子砸他,砸掉了他的手和脚,无论他如何求饶,都无济于事,他蜷缩起来抱紧小腿,恨不得立马去死。 惊醒后,脑袋上的疼提醒他,昨日又挨了打。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睡下,前世的事又在脑子里重演,那些痛苦和压抑的事,他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清早睁开眼时,被褥汗涔涔,浑身都出了冷汗。 热风从破旧窗子里钻进来,李朔月坐在床沿,渐渐清醒了。 一个未嫁人的农家哥儿,身无分文,又无路引,想逃离李家这个魔窟,何其之难? 他前世浑浑噩噩,只学了房中术,事到如今,竟然想不出半个法子能逃离苦海。李朔月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打到了伤处,他低声喃喃:“若是、再聪明些、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法子跑。” 李朔月坐卧难安,在柴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定在原地,脑海里涌出一个绝妙的法子:嫁给陈展就好了,他是日后统帅三军的大将军,跟了他,自然衣食无忧,要雨得雨。 * 估摸到了卯时,李朔月起身烧水做饭。若是晚了,肯定又要挨打。 早食只有糙馒头和切成片的酸菜疙瘩,农人穷苦,早食也简单,只求个半饱。 家里的馒头都有数,他只能吃剩下的,小时候多看一眼肉都要挨打,若是随意偷吃,王桂香能将他活活打死。 李朔月饿得肚子疼,望着馒头直咽口水,最后忍不住,快速捏了片极薄的咸菜疙瘩塞进嘴,没敢直接吃,趴在门口悄悄听了会屋外的动静,没听见声音才敢嚼,嘴里好歹有了咸味。 圈里的的鸡鸭刚醒,李朔月将麦麸青草倒入食槽,醒了的鸡鸭慢吞吞伸脖子啄食,吃着吃着就又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等他喂完鸡鸭,黑狗伸了个懒腰从狗窝爬出来,看也没看李朔月一眼,往堂屋走,堂屋的门正好打开。 李家的房都是青砖大瓦,灶房和柴屋挨着三间正房而建,比里正家的院子还阔气。王桂香李有财住东屋,李夏阳住西屋,中间是堂屋,平日来客总要有个招待人的地方。 “饭做了没?” “好了,在,在灶、房里。”李朔月忐忑回话,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散,见后娘面色不好,他又急急补充,“鸡鸭,也都喂了。” 听到这,王桂香上下打量着脑袋快埋进地里的哥儿,面色稍缓,心道这懒东西还算有点用。 天热,衣裳时不时就得换,昨夜换的衣裳都在盆里,还没来得及洗。 “去,把木盆里的衣服洗了。”王桂香指着远处的大木盆,语气凶恶,“若敢偷懒,小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李朔月想起昨晚的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刻也不敢在后娘面前多待,拿了洗衣裳的藻珠子就出门了。 看不见碍眼的倒霉鬼,王桂香心情这才舒畅起来,进灶房数馒头的个数,灶房里多是些糙面糙馒头,盐酱菜一类的,金贵的糖白面大米鸡蛋这些,她都放在自己屋里。 她整日要忙地里的活,灶上的活看顾不了,只得交给李朔月。可谁知道这白养的东西会不会偷吃或偷东西出去卖? 万事都得留个心眼。 糙面馒头数都能对上,王桂香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做蛋羹,她的阳哥儿正抽条长个儿呢,得吃些好东西补补。 她还指望阳哥儿将来出人头地,找个能扛得起事的好汉子。 可别像她一样,嫁了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得替人养儿子。 * 燕子村村口有条宽大的河,中间水深,两岸水浅,只到人小腿处,平日妇人夫郎都在岸边洗衣裳。 天热,大家便都三三两两赶早来洗,去得早能找着好位置,洗完了回去做早食也来得及。 李朔月抱着大木盆往河边走,这会天蒙蒙亮,鸡鸭都还不清醒,洗衣裳的人更是极少,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走过去只能听见几声懒散的狗叫和喝骂声。 村口有座石头桥,李朔月远远看见一个汉子,走的近了,才看清对面的人是陈展。 李朔月一下子激动起来,端盆的手止不住发抖,迫切想丢掉这些东西和陈展说几句话。 高大的汉子眉眼俊俏,面无表情时十分骇人,别瞧他现在只是个猎户,可已经有了几分大将军的威严和冷峻。 胸膛宽阔、身躯健壮,一看就是年轻有劲的壮劳力,跟着他,一定能吃饱肚子。 李朔月慢吞吞走,两步才挪动半个脚,陈展已经走到他面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话都到了嘴边,余光又落到自己破烂的草鞋和打满补丁的旧衣上,勇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只盼望陈展别注意到他才好。心情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喜悦激动,沉默地像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等人走远了,李朔月停下脚张望,揪住木盆不知所措,又看了好一会,等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认命般往河岸走。 他和陈展现在是陌生人,见面不说话很正常。李朔月压下心底的失落,安慰自己,陈展一个人住在后山,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亲近,也只有里正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村子里的人都怕陈展,说猎户成日杀生阴德有亏,其实是嫉妒陈展隔三岔五打兔子打野鸡吃荤腥呢。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传言说陈展亲手杀过人,提着两个血乎乎的脑袋,比黑白无常还骇人呢。再有就是他养了条灰色大狼,个头大毛又密,一到晚上两眼发绿,吓死个人。 村里人都不爱往陈展住的地方去,怕被狼咬。 若非如此,陈展家的大门早被媒婆踩坏了。 * 走进村子后,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才渐渐消失,陈展蹙起眉毛,脸色不大好看。 那李家的哥儿今日是怎么了,一直看他做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和李家有过交集。 燕子村村民最爱议论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方才那小哥儿——李朔月。 陈展倒还好些,他是个汉子,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在他面前碎嘴挑事。 可李朔月就惨多了,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狐媚子勾引人,什么词难听就说什么,走到路上都有妇人夫郎朝他翻白眼吐口水。 不过陈展并未因此就觉得这小哥儿可怜,这谣言虽荒诞,却也有几分依据。 陈展住在村东头,屋子后面就是山,他带着狼,住的远些省的追云伤了人。村里人都不爱往后山来,偶尔来些胆大的偷情野鸳鸯。 这山也不是他家的,来便来,他脚步轻,遇见了只管走开,只有他看别人的份。 野鸳鸯定然也不知有人看见,不然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磋磨。 这野鸳鸯自然指的是李朔月和他的相好白五。 回回都是他俩,陈展印象深刻。他没见过哪家的哥儿这么大胆,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和情郎厮混,黏黏糊糊滚到一处,有回连裤子都脱了。 他没有窥探别人的癖好,每回看清人脸就走,绝不含糊。 一个还没定亲的哥儿如此轻浮放荡,不怪别人看轻他,说他狐狸精转世勾引人。 说来也怪,白五可是村里富户白家的小儿子,模样周正俊俏,还念过两年书,虽说品性不端、人嫌狗厌,可再怎么样,也有许多姑娘哥儿想嫁给他,怎么偏偏看上了矮小干瘦的李朔月? 这些事他没告诉别人,也就闲来无事琢磨琢磨,打发时间罢了。 今日这哥儿举止怪异,难道是发现他们偷情之事被他看见了? 想来找他算账? 陈展摇摇头,他未曾将他们二人之事抖落出去一个字,这哥儿怪谁都怪不到他头上。 不再去想这等事,回家要把砍刀再磨一磨,木箭也得再做几支,下回上山都得带上。 第4章 狐狸精 河边洗衣裳的人多了,妇人夫郎一多,岸边便热闹起来,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相较之下,洗衣裳都没那么重要了。 王二夫郎孙小凤领着自家小闺女出门洗衣裳,路上听了一耳朵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周云远远看见孙小凤,招手喊他过来洗:“凤哥儿,来这洗,我快洗完了。” “这就来了。” “我们找其他地儿洗。”和他一道的几个夫郎打完招呼后,各自找地方洗衣裳。 “你怎么把秀秀也带来了?早上风凉,吹多了不好。” 孙小凤找了块石头坐下,笑着同周云讲话:“天热,带她出来玩玩水,也不打紧。” “婶子。”秀秀乖乖巧巧和人打招呼。 “唉。”周云笑盈盈应下,发现小姑娘头上带了朵粉色绢花,夸道:“这绢花颜色漂亮,秀秀这小姑娘戴着正好呢,俏皮又机灵。” 小姑娘笑得更开心,蹦蹦跳跳跑到一旁摘花去了。 “慢点,别跑远,也是个不省心的,昨个她爹去镇上给买了几朵绢花,乐得什么是的,今天吵着闹着要带出来。” “这绢花多好看啊。回头给我家哥儿也买上几朵。” “家里还有,你一会挑几个给瑞哥儿带回去,哪里还用专门跑一趟。” “成,他爹前几日捞了几条小鱼,我一会拿去和你换。” “好。” 孙小凤笑眯眯,回头正要找自家丫头,叮嘱她别跑远时,忽然看见热热闹闹的人群中有一处格外突兀,只有一个小哥儿洗衣裳,旁的人都不愿和他在一处。 一看就只是谁,孙小凤装作找自己丫头往过走,路过李朔月时重重“呸”了一口,随后叉腰骂起来:“呦,老远闻着就是一股子骚味,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李家卖皮肉的小狐狸精么?” “怎么,狐狸精还自己洗衣裳呢?怎么不勾搭个汉子替你洗?” 李朔月闷头洗衣裳,只当没听到。 不过几句不疼不痒的脏话,从前听着他还难受,现在早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敢和这些夫郎妇人骂架,他寡不敌众,也没人撑腰,骂不过就算了,说不定还要挨打挨口水。 见他不说话,孙小凤骂的愈发激烈,好些人都跟着骂,也有些看好戏,只低声窃窃私语。 “想来是衣裳骚臭,没人愿意替他洗嘞!”不远处有人搭腔,“呸呸呸”骂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贱,勾引良家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听见有人搭腔,孙小凤骂的更起劲 “丧尽天良的小娼货勾引有夫之妇,就该浸猪笼淹死。” “说的正是呢。” “听说他昨天还勾引村口的王癞子呢?” “就是那个把夫郎打死的王癞子?” “可不是呢。” …… “行了行了,别说了,都是没影的事。”周云扯住孙小凤,越说越荒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你就是心软,这种人都容得下。” “搁我非好好打他一顿,不死也要剥层皮。” 孙小凤作势扬起拳头要打,急忙被周云拉走,心里仍旧气愤,嘴里骂个不停。 云姐儿和他最要好,谁敢勾引云姐儿的汉子,他自然要为云姐儿出头。 “说了是误会,怎么连你也不信?”周云洗完衣裳,将位置腾了出来,“春生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话虽如此,可也得防备狐媚子耍些什么手段呢。一回没成,小心他来第二回。” “他娘当时就不是个好的,生出来的哥儿能好到哪里去?” “行了行了,你快洗,我走了。”周云摆摆手不欲多说,“瑞哥儿醒了,见不着我该哭了。” 周云抱着木盆,望向李朔月的方向,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小哥儿从前和她还算亲近,见了她总喊声婶子。有一回她家汉子上山,恰巧碰到月哥儿倒在地上,知晓她与这小哥儿有几分交情,便背了回来。 小哥儿十五岁,瘦瘦小小,一点不像要嫁人的哥儿。 可这事被那些多嘴的看到,传出来就变了味,害得她家被笑话了许久,这事到现在也没个消停。 她解释了许多次,可谁又听了? 后来这小哥儿见到她都躲着走,真是一场孽缘。 * 风言风语听的人心烦,李朔月拧完最后一件衣裳,突然想到,他不在乎这些脏话恶语,万一陈展听了信了,那该怎么办? 他没做过那些事,他的解释陈展会听吗? 他十五岁上山砍柴,饿昏在山上,周云婶子的汉子春生阿叔背他回去,周云婶子还给他喂了一碗米粥。 这样的恩情,他能记一辈子。 可不知怎么,这事传出来就成了他勾引周家阿叔,被周云婶子打出门了。 谣言愈传愈荒诞,李朔月逢人就解释,可就是没人信。 今天有人说他勾引村头牙都掉光的张老汉,明天又有人说他衣衫不整和几个鳏夫厮混,谁家丢个针头线脑都要说是他偷的。 他笨嘴拙舌,又解释不清,常常被人骂哭掉眼泪。 那些夫郎妇人见他哭,又说他卖弄风骚,不守夫道,说这样的小哥儿要浸猪笼淹死。 汉子们更是可恶,常常讲些下流浑话,又故意讲荤话问他偷了几个人,谁家汉子的活儿最厉害。 他要跑,那些汉子还吹口哨,作势要追他,吓得他连草鞋都跑掉了好几只。 李朔月成日担惊受怕,不敢和村里人讲话,即便如此,名声还是越来越烂。 没有小哥儿小姑娘愿意同他说话,便是连半大的小子,都敢扔石头欺负他。 他讨厌燕子村,讨厌这些坏心眼的村里人。 * 天色不早,李夏阳坐在院子里描花样,手边摆着一小包黄糖,他娘让带去给林绣娘,分量不多,是个心意。 林绣娘学过南边的双面绣,女红技艺精湛,绣出来的东西县上几个绣坊都争抢着要,十分挣钱。 村里许多哥儿姐儿都跟着她学,绣了帕子送到镇上卖,也是一门进账。 这些哥儿姐儿都行过拜师礼,每月二百文束修,这可是门能挣钱吃饭的手艺,有的是人愿意学呢。 何况这些哥儿姐儿边学边绣,时不时能挣上几个铜板,一点不亏。 其中就属李夏阳学的最久,最有天赋。别的人学几个月便也就够了,李夏阳学了足足五年,现在一条普通绣花帕子就能卖二十文,叫许多人眼红。 半年前有人出五十两请林绣娘绣一幅仙人贺寿图,他每日帮着绣,也不轻松。 见李朔月蔫哒哒进屋,李夏阳叫住他,和往常一样叮嘱:“月哥儿,我今日出门,饭给你留在灶上了。” 本以为李朔月会和往日一样沉默不理他,谁知他突然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夏阳摸摸脑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惊诧,往日李朔月都不搭理他,今天竟然同他说话了!而且说话没有那么结巴了。 “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呢。”他的生辰在八月十五,是个吉祥的日子。 李夏阳走过去和李朔月一块搭衣裳,开口问:“娘昨天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在屋子里听见声音了,”李夏阳抿住唇,颇有几分无奈,“娘只是着急,你、你别记恨她,回头我去镇上给你买糖人吃。” 他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谁知李朔月压根不理他。 又不回话,李夏阳鼓起脸颊,知道这人又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满意李朔月这个样子,但随后又感到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提着东西出门去。 耳边嗡嗡的,比鸡鸭饿了讨吃食还吵闹,可李朔月没功夫管这些,这会心怦怦直跳,他喜得简直想跳起来! 淳德十年,这一年他十八,李夏阳十六。前一世七月二十,李夏阳和陈展在河边有了肌肤之亲,成了真夫妻。 在此之前两人并不认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若他和陈展有了肌肤之亲,那陈展一定会担起责任,娶他进门。 李朔月心情开阔,喜不自胜,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便连脑袋顶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第5章 坏男人白五 灶房里柜子都上了锁,案上剩下半个糙馒头。王桂香防他和防贼一样,一旦出门,必定要把金贵的东西锁起来。 就着半瓢冷水,李朔月狼吞虎咽将糙馒头吃了个干净。 老的打骂奴役他,小的假模假样说些好话骗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黑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悄悄骂了几句,先前李夏阳“十分好心”给他拿过白面馒头和糖,那时候他也蠢笨,竟以为李夏阳和他娘不一样,真心为了他好。 可每次他吃了这些东西,第二天必定要遭王桂花的毒打,骂他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偷东西,说自己养了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王桂香打骂时声势浩大,隔壁几家都能看热闹。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王桂香恨不得叫全村人都知道,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对母子一唱一和,仿佛他真做了那些事一样。 看戏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好似他能撬开门锁偷他们的钱财米面。 他再傻都知道这是李夏阳给他设的圈套,一次两次没长记性,十次八次总能记住。 他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离他远远的,能避开就避开。 远处的哥儿步履匆匆,李朔月不明白,李夏阳这样满肚子坏水儿的哥儿,怎么能遇到陈展这样的好郎君? 他才该被卖进花楼,学习怎么伺候男人! 李朔月心里悲愤,只觉得瞎了眼的老天爷十分不公,在心底骂够了李夏阳,他又开始发愁,陈展会喜欢现在的他吗? 瘦小低矮,红痕浅淡,腰细屁股小,一看便不好生养。 他只是现在不好看,日后身体养好了,可有倾城之姿,不然也不会被送进摄政王府,可这些陈展又不知道。 李朔月掐住自己的腰,愁眉苦脸,蹲在屋里,焦躁地啃起了手指。 * 经过两天的观察,李朔月发现,好像只有自己重活一遭,无论是王桂香还是李有财,都还是老样子,李夏阳整天绣他的帕子,和陈展并无交集。 李朔月松了口气,李夏阳没有重活一遭是最好的,否则他要是带着之前的记忆先他一步嫁给陈展,那他可怎么办? 想着未来能做陈展的夫郎,李朔月兴奋地在床上打滚,他也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晚饭照例是半个糙馒头,李朔月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吃,门口王桂香养的大黑狗吃完了自己盆里的馒头,肚子还饿着,凶神恶煞跑到李朔月面前,两眼冒光,喉咙里一并发出可怕的呼噜声。 李朔月吓了一跳,突然之间那大黑狗朝他扑来,咬走了他手心里的馒头。 狗仗人势,李朔月气得掉眼泪,王桂香养的狗都要欺负他,他只有半块馒头吃,可这大黑狗有整个糙馒头泡菜汁吃,怎么还来抢他的! “恶狗!”李朔月怒骂,又不敢上去抢,只好看着黑狗三两口把馒头吃进肚里。 黑狗吃完馒头,朝李朔月呲牙,而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甩着尾巴回了自己的窝。 恶狠狠朝黑狗的方向打了两个拳头,李朔月蔫哒哒回了自己的柴屋,今日是十四,再熬几天就好了,李朔月揉着肚子,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还要干活,不能起来迟了。 “喵呜~喵呜~” 窗外突然响起两声猫叫,李朔月翻了个身,想着这猫怎么不去捉老鼠,跑到这里叫春? 还叫的那样难听。 闭眼睡了一会,猫叫声渐渐小了。 李朔月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猫叫,这是学猫叫的白五。 往常白五在夜里唤他,就是学猫叫蛐蛐叫,许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他都快要把这事给忘了。 去年冬天,他在山上找吃的,恰巧遇到白五翻山头回家,那时候白五给了他一个鸡蛋吃,从那时起,白五时不时给他带些吃食,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 从前的李朔月傻极了,白五碰他的腰或是隐秘的地方,他傻愣愣从没拒绝过。 没有娘亲教导,又在村里子遭人厌弃,夫妻之事他不懂,也没人教他。 有一日白五给他带了整只烧鸡,香喷喷的烧鸡又鲜又美,李朔月吃的肚子都撑了,也就是那天,他在野地里把自己给了白五。 那一年,他十九岁 白家是村里的大户,兄弟姊妹七八个,家里光良田就有三十亩,一家人心齐,日子也过得红火。 李朔月哪敢肖想嫁入这样的人家,可白五总咬住他的耳朵说,他爹娘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他听着听着,竟然都当了真。 白五满嘴花言巧语,说会求提亲娶他做夫郎,可他们私通半年有余,直至他被卖入花楼,都没有媒婆上门给他说过亲。 李朔月拎着小包袱随龟公往县上走时,恰巧在村口遇上了身带红花、胯骑白马的白五,他身后跟了顶八人抬的红轿子,李朔月才知道白五今日新娶夫郎。 他愣愣看了一会儿,被龟公拽着往村口走。 李朔月将头闷进被子里,眼睛不受控落下颗颗滚烫的泪珠,他日日都想着白五来娶自己,他还记得那日的烧鸡那样好吃,是这十九年来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白五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见的男人多了,李朔月才知道白五这样的混蛋比比皆是,信了他的话,才真叫万劫不复。白五和急色的男人一样,只把自己当玩物。 李朔月曾捧过一颗青涩懵懂的真心给他,是他自己扔进了茅坑里。 这一世,他不会再和白五这混蛋好。 李朔月擦掉不争气的眼泪,肚子疼得在木板床上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世他只想嫁给陈展,有了心仪之人,心底便生出些想要为他守贞的想法,他想要自己清清白白。 他现在未曾与白五做过那些事。 可白五每次见他,都会带吃食,鸡蛋糖饼或是其他什么,李朔月饿得两眼发黑,焦躁地啃咬自己的手指,他这几天顿顿都是半个糙馒头配凉水,连肉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 李朔月翻来覆去,内心焦灼。肚子又传来阵阵钝痛,李朔月紧咬牙关,在心底发誓,就这一次,这次之后他就和白五断了。 迟早得和白五说清楚,省的给自己留祸患。 清冷明亮的弦月在院子里撒下一片银白的光辉,李朔月轻手轻脚踩着柴堆翻过泥墙,没有惊动屋内的狗和家畜。 没见过人,李朔月既有懊恼,又有庆幸,现在好了,他都不用纠结了。 一阵凉风吹过,李朔月冷得缩了下脖子,转身准备回屋。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月哥儿,你可算出来了。” 柿子树下的身影朦胧而不真切,李朔月定在原地,心情复杂,汉子慢步走来,身形在月光下逐渐变得清晰,模样清俊,双眼有神,是斯斯文文的书生面相。 可面相最会欺骗人。 白修文成日与村里的狐朋狗友混作一处,不仅留宿花街柳巷,还常常出入赌坊,若非白家有些家底,早叫他败光了。 “你、你怎么过来了?”李朔月轻声问,他多希望前世白修文带他逃离李家。 即便后来身在花楼,卖笑卖娇,他也盼着白修文来救他,他总以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过来瞧瞧你。”白修文拉着李朔月往柿子树后躲,柿子树年龄大,树干粗壮,对面又是一大片菜地,躲在这里来往的人都看不见。 李朔月抽回手,不再言语。 “听说前几天又挨打了?打哪了,我瞧瞧。” 第6章 狎弄 白修文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用手揉。 “别、别这样。”李朔月将白五的胳膊往外拉,哪有这样上来就轻薄人的,逛惯了花楼的熟手才这样轻浮。 只怪他从前蠢笨,竟连这些都没看出来。 白修文比他小半岁,可打小就养的好,身量不低,李朔月只到他的肩头。 白家日子好,白修文是最小的儿子,家里从小惯着,是个“响当当”的混世魔王。 “怎么了,心肝,生气了?”白修文笑嘻嘻,捧起李朔月的手亲,“这两天去县上念书,回不来。这不夫子一病,我便搭牛车回来看你了。” 李朔月抽不出手,只能默默忍下白修文的玩弄,沉默良久,他轻声开口:“我听人说,你阿娘、最近在、给你寻亲事。” “我们、我们还是、断了吧,以后也别再、来往了。” “嚯,我当是什么呢。这都是那些碎嘴子胡说八道。”白修文不甘心,他白五可不做无用功。 “我爹娘都听我的话,我说娶你就娶你。” 李朔月抿唇不语,白修文又诳他,他从前怎么傻乎乎就信了。 “不说这个,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县上的油炸糖饼,还有鸡蛋。” “这会尝尝?” 白修文自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油纸,里面包了两个手心大小的糖饼,另外还有两颗剥了皮的白胖鸡蛋。 李朔月实在不想这么没有骨气,可那吃食一拿出来,糖饼的香甜就直往鼻子里钻,他躲不掉。 白修文见李朔月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心底嗤笑,没见过世面,一两个糖饼子都稀罕成这样。 想到往日种种,李朔月觉得自己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巴结白修文,于是他强逼自己移走视线,忽视咕咕直叫的肚子。 瞧这副样子,真是可怜,不过白修文可没什么同情心,他故意将糖饼递到李朔月嘴边,看他馋的直舔唇瓣,李朔月内心天人交战,他很想一口咬住糖饼,可又害怕因此落了下乘,于是只敢用眼睛看。 肚子又痛了起来,李朔月再也无法忍受,身体微微前倾,张口欲咬。 就在此时,白修文手臂突然高举起手,逗弄李朔月。 李朔月忍不住踮起脚尖够白修文手里的东西,可他个头本来就矮,伸出手也没高多少,反倒身体歪斜,一下子扑进白修文的怀里。 “想吃吗?”白修文逗狗似的摸李朔月的脸颊,神情得意。 李朔月不断吞咽口水,眼睫微闪,低声恳求他:“你给我,好不好?” “那还断不断了?月哥儿,我对你这么好,你忍心和我分开?” “断了后谁还会给你带吃食呢。” “不、不断了。”李朔月胡乱摇头,反正他马上就要嫁给陈展了,到时候不断也得断,白修文可打不过陈展那样威武的汉子。 陈展凶名在外,一个人打过熊瞎子,谁敢觊觎他的夫郎? “这就对了。”白修文拿起糖饼一点点喂他,“你跟着我,将来吃香喝辣,你那个后娘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两年先委屈你,等我功成名就,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进门。” “好。” 李朔月饿极了,狼吞虎咽咬白修文手里的糖饼吃。 酥酥的外壳一咬就破,饼子里还有甜甜的红糖。他吃得着急,一下子还呛住了。 “你看你,着什么急。”白修文给小哥儿拍后背,不禁唏嘘起来。 李朔月小小年纪就敢出卖身体换吃食,比花楼里的哥儿姑娘还廉价,他不是个好的,他那个后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刻薄成这样,连一口吃食都不给。 “好吃吗?” “好吃。”李朔月吃完两个糖饼,舔舔唇角,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 白修文又从油纸里拿出鸡蛋,鸡蛋可是好东西,不过他早就吃腻味了,拿出一个用来哄人也没什么。 他拿着鸡蛋,小哥儿只能小口小口从他手心里咬。 李朔月嘴唇干涩粗糙,不如花楼的姑娘哥儿柔软,脸小腮帮子也小。 肚子里有了东西,渐渐地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李朔月目光灼灼望向白修文,等了好一会,见他再没有拿出其他东西,才失落地垂下头。 刚才饿极了,向白五讨要吃食便有几分不管不顾,这会静下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有多不知羞。 热意顺着脖子往脸上冒,瞬间便爬满了面庞,李朔月脸涨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回再给你带。” 想到方才李朔月小口吃鸡蛋的场面,白修脸上笑容加深,“月哥儿,现在行了吧?” 脸上的热意瞬间消退,李朔月身体一僵,瞬间清醒,他的清白身子要留给陈展,不能给这个负心汉。 “不、不成。”李朔月后退两步,恨不得立马逃走。 白修文一把将人圈住,压到树干上,不容他逃脱,“你乖些,我动作轻。” 他与这小哥儿如此这般都有半年了,还未到最后一步,美色当前,一点都忍不住。李朔月骨相极美,可少有人知道。 “可是,我……”李朔月死命揪住裤子,不敢松懈。 他只是想从白五这里讨些吃食,没打算把自己给出去,若是如了他的愿,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翻脸不认人?”白修文语气加重,狠狠捏住小哥儿的手,吃了他的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李朔月被唬住,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怕白五硬来。 “不、不能做那事……”李朔月脸色发白,在白五怀里直哆嗦。 “为什么?”白修文低声哄他,“我们迟早要做夫妻,行事是迟早的事。” “我日日想你,月哥儿,你就当体谅体谅我。” 李朔月慌了神,只一个劲摇头,手抵住白修文的胸膛,不肯让他再进一步。 汉子的劲自然比哥儿的大,白修文捂住小哥儿的嘴,手硬是从后腰摸了进去,李朔月立马如受了惊的鸡仔一样扑腾起来,十分抗拒汉子的亲近。 白修文眯起眼,耐心渐渐耗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脱个裤子如此扭捏,一点不见从前的乖顺。 手心一阵湿润,随后传来一阵刺痛,李朔月竟然敢咬他,白修文恼羞成怒,这小哥儿如此不识好歹,那他还扮什么正人君子? “啪!” 风静了下来,李朔月挨了打,瞬间不敢闹腾。 常年挨打,身体已经养出了习惯,挨了打只敢受着,不敢跑不敢哭。 长裤掉落,白修文胡乱摸,李朔月吓得直掉眼泪,悔的肠子都清了,早知道便不该为了两口吃食招惹白五。 瘦弱的腿露在外面,风一吹便忍不住发抖。 白修文满意李朔月温顺的模样:“月哥儿,你这般,将来可怎么办?” 李朔月不敢应,害怕男人得寸进尺。 白修文蹙眉,神色不太好看,李朔月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白修文觉得够了,才挑起李朔月的脸,道:“今日便先放过你。” 李朔月急忙提起裤子,咬住嘴唇流眼泪。 身上还有花柳巷姑娘给的护手油,平日擦一擦,日后对两人都好。 “我给你买了膏脂。你晚上自己用些,十七那日我可要过来查看。” “这一小盒可不便宜,足足50文。” “行了,别哭了。” 他也没做什么,这也太爱哭了些。 白修文随意道:“我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过弄两下,又没真枪真刀,你做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罢了罢了,日子还长着。” “你赶紧回屋去,风大了。” 夜深了,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白修文犯了困,扔下几句便走了。 李朔月擦干眼泪翻进院子,怀里揣着男人给的木盒,直到摸到被子,他才松了口气,方才又惊又怕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 急色的汉子都一个德性,得不到手就骂骂咧咧,李朔月再也不敢抱有那些幻想,即使饿死,他也再不吃白五一口食。 李朔月打开木盒,桂花香扑面而来。这分明是擦手的手油,哪里是什么膏脂。 木盒看着大,可膏脂只剩下薄薄一层,还花什么花了五十文,那个小贩敢这样做生意?怕是白五从楼里顺来的。 前一世白五要他的身子可没用这东西。 李朔月用手指剜一点给自己用,弄完后绷直的脊背浮出了一层汗,他趴在被窝里,脸红心跳,可心底却十分忧愁,躲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万一白五来堵他,那可怎么办? 第7章 觊觎他家的母鸡 次日一早,李朔月做好饭,提上背篓砍刀往后山走,后娘交代他要砍两担柴。 如今是夏季,柴火没那么紧俏,但扛去县上卖,也能挣铜板。 李朔月专门走陈展家的路上后山,若是运气好,兴许能碰上。 陈展和他爹娘十几年前从北边逃难过来,在燕子村落了户,村里人排外,他们便在后山村东头盖房住了下来。 陈展他爹是个猎户,常用打下来的猎物和村里人换米换菜,一来二去,和村里人关系拉近了不少,遇上了也能闲聊几句。 这陈家也是可怜的,陈展十二岁那年他爹娘上山时被几头野猪拱了,人找到时都没了气。 李朔月觉得陈展和自己一样惨,都早早没了爹娘。 可陈展比他厉害,能自己打猎养活自己,还能抓住狼崽子看门,燕子村可从来没有这么勇猛的汉子。 都说陈展闷沉孤僻,心狠手辣,十九了还未有媒婆上门提亲,怕是要孤寡一生。 可别看陈展现在只有三间破泥房,他将来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村子里的人有眼无珠,哪里知道陈展的好。 也就是李夏阳走了狗屎运,才找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他给李夏阳作奴仆,陈展那时候让人给他治伤,让人给他做新衣,像人一样对待他。 即使陈展对他的好不及他对李夏阳的万分之一,可这足以让他倾心。 到了后山,李朔月将背篓放在半山腰上,拿出砍刀砍树枝,他往下看便能看到陈展家的整个样貌,三间土屋,院子里拾掇得整齐干净,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破败,院子围了竹篱笆,一只小鸡慢悠悠的啄食。 看了好几遍,都没瞧见人影,李朔月边砍柴边想,陈展怎么这样心大,屋里没人,就敢把鸡放出来溜达,被人偷了怎么办? 即便这条路没几个人走,也不能这样大胆。 那可是肉呢。砍了一背篓小柴,李朔月坐在树荫下歇息,等歇够了还得砍一根大的拖回家。小柴自家用,大的要拿到县上卖。 院子里的鸡这会不找食了,扑腾着翅膀飞到石桌上打盹。 悠闲地让人羡慕。 李朔月看了会山下的院子,这就是他以后的家,到时候他要给门口种几株柿子树,秋天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 院子旁边的草也要拔掉,全部都种成菜,能种的地方都种上,多屯些菜,冬天才不会饿肚子。 拍掉身上的土块,李朔月拿起砍刀,继续砍。 林间鸟雀多,动静也多,李朔月专心砍树,并未在意远处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近了,陈展带着一条半人高的灰狼下了山。 高大的汉子魁梧健壮,眉眼冷峻,肩上挂着弓箭砍刀,手上提着两只滴血的肥兔,有股天然的野性和匪气。 李朔月暗自惊叹,这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啊。 目光落到汉子身侧的灰狼上,李朔月顿时软了腿,这灰狼尖嘴竖耳,长腿短尾,脑袋比陈展的还要大,这会正呲牙盯他,喉咙里滚出一长串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李朔月手指攥紧砍刀,生怕这畜生扑上来咬他。 心怦怦乱跳,李朔月不得已向陈展求助,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李朔月惊得胆颤。 陈展直勾勾看他,黑沉沉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比他身边的灰狼还有压迫感,李朔月不解,陈展为什么这样看他? 羞涩褪去,他怕得两股颤颤。 可下一瞬,陈展又自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从他面前经过。灰狼甩甩尾巴,也走了。 李朔月拍打胸脯,给自己顺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神情似羞似恼:“怎么……土匪似的。” 一进屋,灰狼就扑过去吓打瞌睡的母鸡,故意张开大嘴要咬鸡头,吓得老母鸡咕咕咕乱飞,连带着他也吃了一嘴鸡毛。 “追云,去!”陈展扔了条兔子给灰狼,省的它不安分。 得了肉的大狼不断围住他摇尾巴,谄媚的模样十分像人。 陈展俯身揉了会狼脑袋,这两只兔子都是追云抓的,自然该给些奖励。 他捡到追云时,还是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狼崽子,现在都变成了唬人的“恶狼”了。 也是怪了,这条路好几年都没人走,这李家哥儿过来干什么? 都快要哭出来了,还不跑,胆子比鸡小,怎么敢走这条路。 难道真为了砍柴? 被追云吓到的鸡这会自己进了笼子,耷拉着脑袋,陈展一顿,听人说这李家大哥儿常常偷东西,不会是觊觎他家的小母鸡吧? 这小鸡才养了几个月,还没下过蛋呢。 可除此之外,陈展还真想不到李朔月上来的原因了。 看着笼子里的小母鸡,陈展拿起刚搁下的砍刀,一脸凶煞地往鸡笼走。 李朔月砍了根粗壮的树枝,山上不好劈,得拉回家才成。 他背上背篓,放好砍刀,拉着粗木枝往山下走,路过陈展家时,见院门打开,汉子正坐在门口磨刀,灰狼则趴在他脚边吃兔子。 这会天色尚早,远不到吃饭的时间,陈展怎么这会就做起了饭? 灰狼吃完了一只兔子,李朔月亲眼看着陈展又把另一只扔给它,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求着白五才得了一点吃食,可陈展的灰狼能吃两只肥兔子。 他早记不清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间,可这只灰狼一天却能吃两只兔子。 李朔月更加坚定,他一定要嫁给陈展。 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李朔月满头大汗,终于砍好了柴,眼看着到了晌午,该做饭了。 他爹和后娘一早去地里拔草。地里的豆子刚发芽,野草疯了似地往外冒,隔几天就得看顾,如今天气热,又多日不下雨,地里的菜瓜蔫嗒嗒,也得隔三岔五挑水浇。 再过十来天,水田里的水稻也该割了,这可是关乎口粮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李家有十亩水田,八亩旱田,都是中等田,肥力一般,若是丰年,收成好一家人也能吃饱肚子,若是收成不好,那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今年雨水不多,稻穗也不饱满,只盼着收割时麦穗再鼓些,别叫人白折腾。 洗菜炒菜,热糙馒头,这活简单,李朔月十分熟练,再不会因为盐放多了而被打。 他灶上功夫不错,只是那会刚活过来,对这些事还陌生。 晌午吃完饭,后娘又喊他去割草,简直一刻也不能停歇。 李朔月畏惧后娘,又不想生事,只好顶着大热天出门割草。 那一家三口进屋休息,李朔月临走前站在门口张望,看着面前的青砖大瓦房,悲愤又难过,要是他娘还在,这会哪有王桂香什么事。 凭什么他娘花银钱盖房,却白白让王桂香占去享福? 李朔月恨死了李有财,他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样没骨气的窝囊货色。 他以后才不会找这样的汉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牛马使唤,这样的人,死了还要被黑白无常抽骨扒皮! 第8章 手脂 这两日运气好,竟然猎到了一只小鹿,拉去镇上的野味馆子,足足卖了十两银子。 陈展心情舒畅,去杂货铺买了些油盐和糖,又去王屠户那里割了五斤后腿肉,要了十斤大棒骨,这骨头上带肉腥,适合给追云磨牙。 他猎到这只鹿,追云功不可没。 清水县不大,卖货的却不少,尤其是走到八宝街,放眼望去,全是卖吃食的摊子,煎炸烹煮样样不少,食物的香气顺着鼻子往肚里钻,馋的人直流涎水。 陈展厨艺不好,这会儿挣了钱,不会亏待自己。 家里就他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拐角处的饺子铺生意红火,这家饺子馅料足,味道好,向来不缺生意。陈展要了大碗韭菜鸡蛋饺子,又到隔壁摊买了两个烧饼,等了一炷香,小二才端来饺子。 “大碗韭菜鸡蛋饺子,送一碗自家熬制的母鸡汤,客人您吃好。” 饺子皮薄馅大,咬进嘴里美味无比,就连送的鸡汤也是清淡适宜,叫人开怀。 要不说人家生意好呢,味道正又肯下料,花二十五文也算值。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展咂吧下嘴巴,仍有些意犹未尽。 又喊小二用油纸给他包了两份饺子,这饺子味道好,买来再尝尝也不亏。 背好背篓走出八宝街,迎面便走来一个老相识。 “陈兄弟,今日到县上来了?” “采买些油盐。” “既然碰着了,走走走,去我那里喝酒!”赵大哥俩好地揽住陈展,提着酒葫芦往自己的住处走。 如今已是酉时,回村路上还得两个时辰,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走夜路。 “赵大哥,今日时辰不巧,改日我猎几只兔子请你喝酒。” “就今日,刚巧我割了四两猪头肉当下酒菜,今日走不了便明日走,歇一晚又何妨。” “赵大哥美意我心领了,只明日我还得上山,耽搁不得。” 赵大是连水镇庆春阁的小管事,平日负责看家护院、采买吃食,向陈展买过几次野鸡野兔,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 庆春阁也是青楼,原先叫庆春院,后来才改了名。 赵大又劝了几句,陈展没应,问道:“赵大哥可是想要些野味?” “那我就不瞒陈兄弟了。”赵大挠挠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陈兄弟可有鹿鞭虎鞭这等新鲜的补阳之物?我想买些来泡酒。” “陈兄弟,你可别误会。这东西既能煮汤也能泡酒,在楼里卖的极好。” “为何不去药铺买?” “嚯,药铺里那东西,寻常人可买不起。”赵大急忙说,“我听说今天宋家食铺得了只小鹿,这才动了心思。” 宋家食铺不大不小,一只小鹿还是能收下的。 陈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赵大哥,那鹿正是我卖去的。” “我一猜便是你。” “陈兄弟,你下次若是猎到了公鹿,直接牵到我这里来。给你的价保管比宋家食铺高两成。” “赵大哥这话就见外了。”陈展应下,“这鹿不好寻,若是寻到了,我便来找你。价钱按市价,都是兄弟,何苦赚你这个辛苦钱。” “好兄弟!”赵大拍拍陈展的肩膀,将自己的酒葫芦塞进陈展的背篓里,“这酒你路上喝,别嫌弃,下回再请你好好吃顿酒。” 说完,人一溜烟跑了。 这鹿比他想的还要抢手,陈展站在原地摇摇头,鹿是稀罕物,哪能天天遇见。 罢了,想这许多也无用,还是赶路要紧。 * 李朔月这几天,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了。 晨起喂完鸡鸭就得上山砍柴,砍到晌午,晌午吃完饭不能歇,得去河边挑水浇菜浇豆子,浇到日落,又得急忙割草喂猪,晚饭不用他做,自然也没他的份。 整日忙到脚不沾地,晚上却只能捂着饿到发疼的肚子入睡,这样的苦日子难挨,可一想到陈展马上会救他出火坑,日子便又有了希望。 用完最后一小块手脂,李朔月趴在被窝里喘气,额上浮出一层汗。毕竟不是专门用于房事的东西,效果微乎其微,果然廉价没好货。 看着木头盒子,他又有些生气。 今天白日,李夏阳竟然乱翻他的屋子,还偷用他的手脂还问他是不是偷钱买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坏哥儿,偷用他的东西还反过来污蔑他,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李夏阳要什么有什么,王桂香给他买了一罐面脂一罐手油,花了一百多文,明明自己都有,却还要偷偷来用他的,太不要脸了。 李朔月气鼓鼓翻了个身,他咬住被子小声骂李夏阳和王桂香,足足骂了一刻钟,他才消了气。 许久不见陈展,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李朔月想起了前世陈展与李夏阳成亲的时候,他们的亲事排场大极了,陈展足足给了二十两彩礼钱! 这可把许多人眼红坏了,早知道猎户这么有钱,就把自家孩子许配过去,还能挣二十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摸过二十两。 迎亲时他躲在灶房里烧水,王桂花嫌他丢人,不让他出来。 听人说陈展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身上挂着红彩迎亲,一向冷硬的汉子露出笑脸,让不少姑娘哥儿都看红了脸。 席面八荤八素,全村人都吃得肚子溜圆,连他那天都得了一碗肉菜和甜米吃。 燕子村没办过这么有排面的亲事,人人都知道陈展是个疼夫郎的。 — 李朔月暗暗和李夏阳比较起来,李夏阳模样顶多算清秀,只会绣花写字,不会料理家事、照顾畜生田地,心眼又坏,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也不见李夏阳给陈展生个一儿半女,可见是个不下蛋的鸡。 他就不一样了,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窈窕的身段,既能做一手好饭,还能将家中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名声虽坏却没干过几件坏事,这还都是王桂香与李夏阳害的。 最重要的是,他上辈子有过,能给陈展生孩子。 一条条数过去,李朔月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夏阳差,他只是运气不好,陈展娶了自己不会亏的。 他现在的样子比不得前世,可只要能吃上肉,养好身体,一定能变成大美人! 这一点李朔月十分确定,到时候给陈展生个几个白白胖胖的小汉子,也要生几个小姑娘小双儿,家里就要多添丁才能热闹,如此他和陈展的缘分便再也斩不断了。 等陈展成了将军,他成了将军夫郎,第一件事就要把李有财和王桂香抓起来,叫人打上一个月,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再把李夏阳卖给人家当妾室,让他也尝尝苦头,这都是他爹娘犯下的孽,理当由他这个亲哥儿来偿还。 肚子渐渐消停了,李朔月沉浸在美梦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院里的鸡鸭缩进圈里打瞌睡,大黑狗扯开身体睡得四爪朝天,鼾声一阵接一阵,不时传来阵阵呓语。 夜晚的燕子村也陷入沉睡,一片祥和。 而李家东屋,有人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候天热,李夏阳抱住竹夫人也还是睡不着,身上热,心里烦。 李夏阳烦躁不已,半夜爬起来喝了半肚子凉水,坐在床沿扯开小衣散气,外面黑漆漆的,不知怎么,李夏阳又想到了今日从李朔月房里找出来的小盒手脂。 清水县彩云铺子的东西,他还是认识的。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这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的手脂,冬天往手上抹些防止生冻疮。 他也有两盒。 不过李朔月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莫不是偷家里的钱买的? 可娘把钱看的那么严,别说是李朔月,就是他都没见过娘藏钱的地方,这月哥儿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钱? 第9章 顽劣的狼崽 山上的日子忙碌,但收获颇丰。陈展逮了两只公鹿,稍大的那只被追云咬断了腿,不过只是些轻微的外伤。 一人一狼将猎物往山下赶,不出意外,陈展又在树林里瞧见一抹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又是李家的大哥儿,李朔月,他还在砍柴,身边放了个半人高的背篓。 日日都来砍,李家就如此缺柴禾? 陈展无心窥探,可人就在不远处,他总不能一点都瞧不见。 这哥儿今日换了身黑色麻衣,打的补丁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脑袋用破布包住了头发,是那种他甚至不会用来擦脚的烂布头。 这副打扮,也只比清水县的叫花子好上一点。 他摸不透李朔月来这的意图,有时候甚至感到困惑。 李朔月背柴得从他家门口走,好几次追云趴在门口吃野兔、山鸡,这哥儿每回都是一脸惋惜,还常常跺脚皱眉,仿佛吃的是他家的肉。 追云是他的得力干将,自然要多吃肉养的健壮,何况这兔子山鸡都是它自己猎的。 陈展并不害怕这哥儿会从追云口中抢食,不知谁给他勇气成日孤身往后山跑。他不在乎这等小人物,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反倒是追云,玩心上来了,三次有两次都要逮住人欺负一通。 追云比一般狗大许多,成日吃肉养的膘肥体壮,犬齿尖粗,气势骇人。每回都要装作逮兔子一样,从家门口气势汹汹撵上去,张大嘴巴往小哥儿身上扑,吓得那哥儿眼泪汪汪,回回都往树上爬。 还好追云通人性,不会真咬。 刚进屋连口水都没工夫喝,陈展一个没留神,追云又跑上去欺负人了。 “嗷呜嗷呜~” 灰狼立起来能有一人高,这会抓树皮磨爪子,灰色尾巴卷起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要爬上树来咬他。 李朔月双眼含泪,吓得六神无主,使劲往树上窜,可柿子树低矮,再爬也爬不了多少。 这狼吃生肉! “去,去,去。” 李朔月颤颤巍巍折下树枝树叶往狼头上扔,企图驱赶它。 小时候被王桂香养的狗咬屁股、抢馒头,他看见这些畜生就害怕,更别说这只吃生肉的狼了。 轻飘飘的树枝仿佛羽毛一般,叫追云玩性大发,它愈发卖力叫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咆哮吓唬人,身体压低往上爬,张开嘴作势要咬小哥儿的脚。 “啊!” 眼看着要被狼咬住脚底板,李朔月吓得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他闭紧眼睛,不敢看,上身死死抱住树干,两条腿疯狂蹬踹,像只快要干死的鱼,连带着鞋都蹬掉了。 “追云!”陈展慢腾腾上山,灰狼一见他就呜咽着往他双腿里钻,那么大的狼崽,力气大得能把人拱倒。 一见陈展,李朔月悄然松了口气,陈展又来救他了。 陈展抓住后脖颈将狼脑袋提出来,没好气的打了它两下,斥道:“做什么呢。” “呜呜呜。”追云气得呜呜叫唤,它刚才被踢到脑袋,这会还疼呢。 “叫你淘气。”陈展又轻抽了两下狼屁股,骂它:“回去看家。” 追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跑了,一步三回头,幽怨地好像陈展怎么它了 “行了,赶紧下来吧。”陈展捡起地上的草鞋,随后目光上移,小哥儿动作缓慢往下爬,蜗牛似的,边下边四处张望,似乎被追云吓狠了。 “你的鞋。” 将草鞋递过去,陈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小哥儿的脚,瘦瘦小小比他的手还小,脚踝脚背黢黑,脚趾干瘪,瘦的仿佛只有骨头。 他身上带了股霉味和干柴味,很像自家许久不晒太阳的粮食房。 李朔月没那么邋遢,但也没那么干净。 草鞋破旧不堪,小哥儿穿上后,显得脚更小,这似乎是汉子的鞋。 李朔月自然也察觉到汉子的视线,惨白的脸突然涨红,羞耻地小步挪动,想要藏住自己破烂的草鞋和脚丫。 乡下人家,哥儿姐儿常要下地插秧洗衣捉鱼,没有县上镇上人那么重规矩,并没有被谁看了脚就要嫁给谁的习俗。 羞耻过后便是难堪,李朔月手足无措,常年干活,他的手脚都比汉子的更黢黑粗糙,一点不像平常哥儿的脚。 陈展会嫌弃他吗?李朔月不知道。 陈展收回视线,开门见山:“李家的哥儿,你怎么日日往我家后山跑?” 这话实属冒昧,这山头又不是他家的,别人怎么就来不得? 李朔月管不了那么多,他垂下头抹掉被灰狼吓出的眼泪,怯声回复:“……阿娘叫我砍柴,后山的柴、没人砍,林子也长得密,我……” 小结巴,陈展想。 李朔月气结,细声细气反驳:“我不是结巴……你别听他们胡说。” 不好,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陈展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又问:“既然是砍树,就好好砍树,往我家院子胡看什么?” “莫不是想要偷东西?” “若是手脚不干净,小心我拉你去见官老爷。” “没有,没有。”李朔月吓得猛然抬头,瘦巴的脸蛋仰视男人坚毅的面庞,慌张解释,“我不偷、不偷东西。” “不是贼,你别送我去见官!” “你家,你家有狼,”男人面色不变,李朔月怕他不信,语气又急又快,“我害怕、它咬我,所以才、才会往你家里看,没有、没有偷东西。” 一着急就又开始结巴,李朔月急得团团转,这话半真半假,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解释清楚,他不能担上偷窃这罪名,谁家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哥儿? 陈展低头,他头一回看清这个人的脸。 小哥儿眉心的哥儿红痕颜色浅淡,约有一指节长,细而长的眼睛水润,因为刚刚哭过,眼尾眼睑都带着可怜的薄红。 脸白但发青,皮肤不怎么细腻,唇干而涩,纵然如此,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农人肤色大多偏暗,少有如此白净的,何况这小哥儿日日劳作,看着也还是比村里人白上许多。 陈展忽然想到在村里听来的传闻,说是李朔月的娘沈玉是外来户,也是逃难逃过来的。 逃难过来的身上难免脏乱,村里人都离得远,后来洗漱一番,人是干净了,可脸色黢黑,比锅底还黑。 村上的李有财过了孝期,欠了外债,刚被退了亲,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看着人就不行了,里正便做主,问过两人意见,给两人做了媒,搭伙过日子。 这姐儿无父母亲族,模样不好,也无嫁妆,李有财爹娘相继过世,还欠了七十八两债,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可两人新婚第三天,沈玉一大早起床泼脏水,被路过赶早集的村人瞧见,可不得了。 沈玉成亲后模样大变,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简直是玉帝的女儿下凡,哪里有半分先前黑黢黢的样子? 这一消息震惊了全村的老少汉子,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是泥腿子,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个两个喊着要休妻娶沈玉,也不管是刚过门的新妇还是陪了一辈子的夫郎。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争吵不休,不少汉子都怪里正,怎么没把这个天仙许配给自己? 里正见了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还得不了好,也成日吹胡子瞪眼,见人就骂。 沈玉后悔不已,她只是一时疏忽,忘了涂抹遮掩的药草,谁成想事情能变成这样? 日日都有汉子在屋外晃悠,她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沈玉心下一狠,直接拿刀在脸上划拉了两道口子,从此天仙变丑女,屋外的苍蝇这才少了。 可不少人记恨上了沈玉。 不到半年,李家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请人打了井,又买了五亩上等水田,这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 李有财也没想到自己的媳妇这样厉害,那段时间走在村道上恨不得拿鼻孔看人。 村里人嫉妒的肠子都要烂了,成日嚼舌根,李有财见了便骂回去,一改往日的窝囊样。 后来沈玉生孩子害了病,没几年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叫人磋磨。 村里人都害怕大狐狸精死了,又来了个小的,尤其是李朔月勾搭汉子的事一出,更是戳中了村里人的心病,见着他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陈展不由得唏嘘,这李朔月长到这么大还真是命硬。 端详着那张瘦弱而漂亮的脸,陈展心口突然狂跳了两下,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确确实实是个狐狸精。 第10章 美人胚子 面对威风凛凛的心上人,李朔月不自觉便用上了前世学的媚术,他仰头望男人伟岸的身姿,姿态柔弱,故作可怜。 枉费他白活一遭,只习了一身房中术。 双眼含情,眸中带雨,神情刻意讨好献媚,陈展心中泛起波澜,而后上身微倾,不动声色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朔月的确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只可惜都瘦脱了相。此刻若非陈展曾撞破过他的好事,这会怕真以为这小哥儿是个清白柔弱的可怜哥儿。 一想到这小哥儿曾衣衫不整与人厮混,微动的心口霎时归于平静,陈展平淡回应:“你说是便是。” “不过这条路蛇蟒虫蚊多,常有野兽下山找食,你一个小哥儿,还是少来为好。” 李朔月神色一怔,双眼浮现出明显的失落与茫然。 我只是想多见你几眼,这也有错吗? “追云虽从不咬人,可你几次三番招惹它,若是哪天被咬了,可别来找我。” “我、我晓得了。” “日头也不早了,早些回家吧。”陈展转身向山下走去。 “好。”李朔月一看天色,确实不早了,该回去做晌午饭。 他麻利把砍刀塞进背篓,又拉住半根砍断的粗树枝,郁闷地跟在陈展身后走。 领路的汉子身形高大,同他说话得扬起脑袋,肩背瞧着宽阔,看样子能背着他满山跑。 虽被汉子训斥一通,可好歹同陈展说上话了,李朔月自己开解自己。 等他们成了亲,日日都有说不完的私房话。 身后的脚步沉重,走的很艰难,陈展临走时看了眼李朔月的背篓,满满当当,几乎和青壮年汉子背的一样重,更别说手还拽了根大柴,也不知怎么拖得动。 燕子村的哥儿姐儿不如镇上人家的金贵,大一点便要跟着家中人下地劳作,常常背背篓上山寻野菜、蘑菇,砍柴背柴那都是汉子的活,只有那极其困苦的人家,哥儿姑娘才被当作壮劳力使唤呢。 李有财不到四十,还是个有劲的汉子,却日日让自己小哥儿做这等粗活,陈展打心底瞧不起。 一家子都靠死去媳妇留下的钱财过活,却还磋磨她唯一的哥儿,虽然李朔月也不是个好的。 走了约几百步,便到了陈展家门口。 李朔月还想说些分别的话,可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陈展已经大步进了屋,屋里响起来灰狼嘤嘤嘤的叫喊。 像小孩似的,挨了欺负要找爹娘告状。李朔月很是迷糊,他那一脚,当真踢得如此之重吗? - 入夜之后,白修文早早便拾掇出东西,候在李家门外的柿子树下。 今日是十七,正是他和李朔月约定之日。 后日他要与他小舅一同启程,去外面行商开眼界。 他小舅跟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做些茶叶生意,这些年来小有积蓄,只可惜家里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哥儿,无人继承家业。 挣钱的生意不能白白撂下不管,左思右想,白修文的小舅便想到了自家尚未婚配的侄儿,若是个行商的好苗子,那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日后将营生交付于他,届时再将自家哥儿嫁给他,正好一箭双雕,亲上加亲。 白修文脑子灵光,自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虽成年逗猫欺狗,可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想立一番事业。 再说他这个刚满十五的小表弟,模样清冷端庄,身段高挑修长,打小家里就给请了夫子,和两个姐姐一同念书,与村里的哥儿可谓天差地别。 他已不是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哪个更好。 李朔月没脾气好拿捏,轻易便能哄到手。 想到这,白修文又一阵嘀咕,这小哥儿从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给个鸡蛋就能碰,怎么如今脑袋突然清明起来,和他玩心眼,竟是连碰也碰不得了? 八成是自己对他太好,叫他耍起了小性子,真以为自己能嫁进他家。 若不是那张脸尚且能看,还是个初哥儿,他何苦大费周章? 李朔月若是生在清水县的庆春阁,这会早成了头牌,成日吃香喝辣。 白修文逛遍了清水县的花楼妓馆,见过美人无数,若论起来,李朔月的相貌能排进前十,单论骨相,能排进前二,只可惜太瘦,展露不出那骨相十分之一的美。 简直是暴敛天物! 村里老人常说李朔月的娘沈玉貌美勾人,可她生下的小哥儿也不差。李朔月不和村里人打交道,总是低着脑袋,因此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 若非如此,怎么能十八了还是个初哥儿? 越想心尖越痒,白修文把玩着掌心行房的膏脂,心道: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他也得给李朔月开了荤。 他这一走得三个月,谁知道这期间李朔月会不会去勾引别人呢。 …… “喵,喵。” 夜深人静时,李家屋外又响起了猫叫。 “招祸的小畜生,成日扰人安宁。”被惊扰到的夫郎嘟嘟囔囔,刚做了捡银子的梦,便被惊醒,心里十足郁闷。 身侧的汉子鼾声震天响,打雷都惊不醒。 终归是困意占了上风,那夫郎嘟囔了一阵便又睡着了。 李家柴屋,李朔月躺在木板床上,心情忐忑,无一丝睡意。 今日是十七,白修文又来找他了。 成日吃不饱饭,李朔月饿了渴了便喝冷水,喝饱了就没那么难挨了。 嫁给陈展,他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能做人上人,可跟了白五,什么也得不到。 村头王二家的傻汉子都知道怎么选。 今天说什么,他也不能出去,过几日白五就要同他亲戚出门行商,没个三五月回不来,到时候他都嫁给陈展了。 若白五狗急跳墙敢将他们二人之事说出去,他就让陈展狠狠揍他一顿出气,说就说,反正他名声够差,也不在乎多这一条。 陈展知晓他的心意就够了。 成了亲的哥儿和未成亲的哥儿,初次行房时自然有所差别。 猫叫声一阵接一阵,后院的黑狗正甩耳朵赶苍蝇,厌烦地冲大门吠了两声。 李家的油灯亮起,王桂香披上衣裳匆匆出门查看,大半夜狗叫,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院养了鸡鸭和一只老母猪,王桂香掌灯挨个点数,见数都对着,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挨千刀的小畜生,早晚扒了皮吃肉。” “呸!” 王桂香往柴屋啐了口,神情厌恶,野猫不是好东西,这屋里的也不是。 “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看,是个死人不成?” “狼心狗肺的东西。” …… ——嘎吱嘎吱。 门被踹了两脚,吓得被子里的李朔月一哆嗦,害怕地吞了口口水。 他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黑灯瞎火,王桂香只骂几句还好,可千万不要进来打他。 辱骂声渐渐小了,屋外再没动静,李朔月松了口气,估摸着王桂香已经进屋。 屋外的猫叫狗叫也歇了,白修文喊了半宿,应该走了吧? 还剩下两天,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1章 阴差阳错 前世,李夏阳阴差阳错嫁给陈展,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就是陌生人。 李朔月记得七月二十那天晚上,他因为没砍够两担柴而被后娘狠狠打了一顿,伤了腿,本该由他洗的衣裳就变成了李夏阳去洗。 足足两大盆衣裳,他爹还跟着去了。 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李夏阳跟陈展两个人赤条条滚作一处,行了周公礼。 还好是在晚上,没几个人看见。 李夏阳被王桂香带回来一直哭,家里因这事闹腾了好几天,李朔月受到牵连,平白无故又挨了几回打。 明明是后娘不作人,报应到了她儿子头上,却偏偏什么都要怪他。 李朔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两个月后,李夏阳和陈展订了亲。 成亲头一晚,他和后娘一起给李夏阳洗身子,当天夜里,李夏阳跑进他被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他前两天跑过来给我赔罪,送了我条手指宽的牡丹银镯,你看,就在我手上呢,这是单独给我的,不算进聘礼里。” “嫁给他我好害怕,他那么高,要是那天发火打我我跑都没处跑。” “你说我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跑,怎么样?” 李朔月万分沉默,不作声。 “可他说那天是他不小心吃了别人送他的酒,这才跑去河里下火的。” 说到此处,李夏阳又恨恨磨牙,似乎很后悔,“早知河里有人,我就不下水了,这都叫什么事!” “爹也是,我让他给我放风,他倒好,直接睡在土坎子上。” “要不是……” …… 两人的相遇堪称噩梦,可婚后日子和和美美。 李夏阳顿顿吃肉,时不时给家里提上一两只兔子山鸡,整个人更是肉眼可见的圆润。 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细棉布,李朔月还见他穿过几回绸缎。 后来朝廷征兵打仗,陈展也在征兵名册上,陈展走了没两天,李夏阳也不见了,听人说似乎是去找陈展。 不过李朔月没工夫管李夏阳的闲事,因为李夏阳走了不到十天,他就被王桂香卖进了清水县的花楼。 再见面,陈展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李夏阳是将军夫郎,而他则是被人狎玩的营妓。 李朔月心中悲愤,那日本来该是他去洗衣裳,是李夏阳抢走了他的如意郎君。 这次他一定要把陈展抢回来,李朔月裹紧薄被,目光坚定。 …… 次日晌午,李朔月被后娘从地里赶回家做饭,做完饭还得继续去河里担水浇地。 李夏阳也在屋里,不过李朔月不爱搭理他。 李夏阳从前念书的时候就叫人讨厌,整日捧本破书在他面前晃,神情得意地说可以教他认字;后来跟林绣娘学绣花,又成日在他面前摆弄,说如何捏针行针,叫人格外厌恶。 好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受宠似的。 这些东西难道他不想学吗? 能天天坐在屋子里不受风吹日晒,谁还想像个老黄牛一样干苦力? 虚伪又叫人讨厌。 和他那个恶毒的娘一样。 “月哥儿,昨夜的猫叫你听见了吗?” 李夏阳从兜里掏出两颗拇指大的硬饴糖,一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颗递到李朔月嘴边。 揉面的手一顿,淡淡的甜味窜进鼻腔,肚子立马“咕咕咕”响起来。 犹豫半晌,李朔月很没骨气的将饴糖咬进嘴巴里,他讨厌李夏阳,可是不讨厌糖。 门外寂静无声,不见后娘的踪影。 这回李夏阳没使诈。 “昨夜的猫叫声可大了,吵得我睡都睡不着。” 哼,睡不着才好,谁叫你成日没心没肺,一点活不干。 听见李夏阳不好他心情就好,李朔月感觉自己揉面的劲儿都大了。 “月哥儿,你最近老往后山跑,是去见谁?”李夏阳竖起耳朵,试探性问话。 李朔月这几日似乎心情很好,一改往日阴沉不爱说话的模样,好几次回家脸都是红的,一看就是思春了。 李朔月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估计是自己近期举动太明显,才叫李夏阳发现了端倪。 “我去砍柴。” “只是砍柴?不是去见汉子?” “哼,不是砍柴还能是做什么?” “月哥儿,你真不结巴了?”李夏阳先是惊叹,而后又开始怀疑,“谁教你说的?你从前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我自己学的。” 现在说话流畅,是李朔月自己晚上在被窝里偷偷练的,他本来就不是天生的哑巴,都是叫王桂香吓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学,说话还结结巴巴?”李夏阳不信这话。 李朔月别过脸,不愿再与李夏阳说话。 “行了行了,我不提这茬。”李夏阳摆摆手,坐在烧火凳上添柴,突然开口打趣:“你最近洗脸洗脚都很勤快,连头发都捯饬地很规整,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哐!” 李朔月突然大力将面砸到案板上揉,瞪向李夏阳,语气幽怨:“我有心上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娘总不会、让我嫁的比你好。” 谈起他娘,李夏阳索性闭上嘴,李朔月和他娘积怨已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半晌过后,他幽幽开口: “月哥儿,找汉子要找周正老实、憨厚温良的,可别只看皮囊,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些个名声不好的,瞧着便不是正经汉子,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我们村里哥儿,眼界不能太高。”李夏阳顿了顿,又道:“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样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好好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李夏阳语气有些不自然,“等我先成了亲,就能帮你说亲,何愁找不着好亲事。” 李夏阳这一番话着实可恶,明里暗里都叫他别痴心妄想,别妄想过好日子,生怕自己找个好夫君,从此出人头地压他一头。 不仅如此,李夏阳还想让他一直呆在李家任劳任怨当老黄牛!还替自己说亲,肯定不怀好意!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李夏阳都是满肚子坏水。 李朔月神情警惕,立马出声反驳:“我的亲事,不用你们操心。” 果然,李朔月有心上人,结合这两天的猜测,李夏阳心一沉,他不明白李朔月为什么会看上那种人。 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家里不管谁管?”李夏阳放软声音,劝道:“天底下汉子这般多,你常在家里,也没见过几个,才会一时叫人蒙蔽。” “我又不会骗你,届时我在镇上替你找个好汉子,保准叫你脱离苦海、吃穿不愁。” 李夏阳又骂他见识短浅,李朔月愤怒不已,扭头瞪李夏阳,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也是这套“叫你吃穿不愁”的说辞。 “你怎么又瞪我?”李夏阳皱起眉毛,他好声好气地劝,李朔月生什么气? 第12章 误会 “我要做饭,你别捣乱。” 一想到李夏阳存的是这种心思,李朔月便浑身发抖,一刻也不想同这人待在一处。 他是没有李夏阳聪明,可也没傻到还相信他的鬼话。 耳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苍蝇似的犯人,李朔月剃刀哐哐哐切菜,力气大的恨不得把案板都剁碎了。 李夏阳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说的口干舌燥,李朔月依旧不搭理他,闷头切菜。 李朔月从前就是这样,成日像根空心木头,谁的话也搭理,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气儿,还是因为那泼皮无赖,李夏阳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片刻后又噌噌噌冒出火气,这白五到底有什么好? 怎么就能把李朔月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五是个色中饿鬼,不顶事的破皮混帐,偏偏李朔月还这样痴心。 昨夜猫叫狗叫,他也听见了,他娘进屋后他刚好摸黑出门撒尿,走到后院时突然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吓得他还以为自家遭了贼。 李夏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那动静就没了。 黑狗老老实实卧在后院,看见他还嘤嘤叫唤了两声,李夏阳也没当回事。 直到今天去林绣娘家,在路上碰到了白五。 “阳哥儿,这东西给你。前两日正好碰上月哥儿,他托我替他买的。”白五从兜里掏出盒擦手的膏脂,李夏阳定睛一瞧,竟然和李朔月前两日用过的东西一模一样。 李夏阳狐疑地打量着白五,没接。 “他怎么会叫你替他买?” 李朔月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怎么可能托人给他买东西?而且白五怎么突然间同李朔月关系这样亲近? 刹那间脑海中浮现诸多疑问,李夏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长,他只信任我吧?一盒膏脂而已,也不值几个钱,他想要我自然买来送给他。”白五脸上露出个浪荡的笑,“我送了他好几回,他可喜欢这些东西。你行行好,替我送给他。” “他从没说过想要这些东西。”李夏阳后退两步,心中莫名不安。 “他与我亲近,阳哥儿,说不准将来你还得喊我声哥夫嘞!”白五这句话说的轻佻,仿佛这会子他已经与李朔月订了亲。 这话当真不要脸,仿佛他与李朔月连李夏阳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昨夜在屋外叫唤的人是你?” 他就说怎么隔三岔五就有野猫叫春,原来是白五这个泼皮捣的鬼! “你回去问问月哥儿。”白五笑嘻嘻,又把膏脂收了回去,“罢了,我自己送给他。” “好歹是份儿心意。” 白五临行前,将李夏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摸了又摸摸下巴,道:“比月哥儿丰腴不少,看来日子过得好。” 李夏阳脸色铁青,狠狠瞪向白五,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朝白五砸去,气得能冒出火来。 “你这小哥儿,真不识好歹……”白五捂着胸膛骂骂咧咧跑了。 李夏阳一想到白五猥琐恶心的眼神就想吐,他估摸着是李朔月没见过好东西,八成是被白五送的几盒膏脂迷了眼,真以为人家能看上他,还几次三番半夜出去同他幽会。 这傻哥儿,怎么这一点东西就叫人骗了?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朔月往火坑里跳。 不就是几盒膏脂,他也能给,段不让李朔月再同白五厮混。 他屋里还有盒桃花味手脂,是他偷偷攒钱买的,他娘也不知道,花了足足一百七十文,因为舍不得,至今还未用过。 这可比白五的那盒好。 思索好措辞,李夏阳走出屋子,叫住提着饭篮子往外走的李朔月。 他得好好说说李朔月。 “月哥儿,你等会。” “这手脂给你。” “你又想做什么?”李朔月没敢接,李夏阳心里深沉,不知要如何作践他。 “这手膏我也能给你买,你赶紧和他断了,日后别再来往。”李夏阳怕说的重伤了人,又怕说得轻没作用,斟酌道:“你虽是农家哥儿,可也不能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娘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可你放宽心,我将来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娘有自己的苦衷。” “别人两句花言巧语,你怎么就信了?可不能作践自己。” “跟着他,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县上有个要好的哥儿,他家二哥想娶个勤快些的哥儿做夫郎,他二哥身体虽不好,可模样清俊、为人正直诚恳,堪为良配。” “过两日我带你去见见,若是愿意,我再让爹请媒人。” 他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给自己兄长找郎君,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况且县上人家规矩多,大多瞧不上乡下哥儿。 他说这话就是想稳住李朔月,他私底下寻他那个关系好的哥儿悄悄找一找,总能找着个好的。 这会儿李夏阳在李朔月心里,和恶鬼也没什么两样,他得了失心疯才会信这种鬼话。 而且李夏阳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有时李朔月觉得他仿佛知晓自己的心思,有时候他又觉得李夏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神神叨叨的。 他懒得解释,谁知道李夏阳会不会看上陈展呢。 现如今不能同他对着来,也不能说重话,万一惹急了李夏阳,伙同他娘现在就把他卖了可怎么办? 他还没成功嫁给陈展呢。 随便应付两下就成了 “知道了。”李朔月糊弄道,又作出一副着急送饭的样子,“你把东西放到我屋子里,我先去给爹娘送饭,晚了娘骂呢。” “你收了我的东西,可得答应我,不许再跟他有来往!” “嗯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你记住啊。” 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急匆匆地走,仿佛身后有狼撵一样。 李夏阳正疑惑着,没注意到李朔月。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事情过于顺利了,方才李朔月还是一副不撞南头不死心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就轻飘飘应下了? 难道真就是因为这一盒手脂么? 第13章 他想嫁给你! 今天没见着白五,李朔月心情轻快了些,白五最好永远别找他。 过两日白五同他舅舅出远门,只要熬过这两天,白五就再也没有纠缠他的机会了。走了最好就别回来,不过这话李朔月只敢在心里嘀咕。 李夏阳下午又去找绣娘了,也没再来烦他。 今日是十八,后日是十九,再有两天他就能脱离李家,李朔月越想越激动,只想现在就去后山同陈展见面说说话。 可后娘实在太心黑,晚饭都不让他吃就逼他出去洗衣裳,满满两大盆,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朔月满面愁容,可抱怨归抱怨,户籍在李家一日,便还要干一天的活。 趁天色还亮堂,早些洗完早些回屋。 一家子的脏衣裳都堆在一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后娘要用这些碎布打袼褙,给家里人做新鞋。 这其中自然是没有李朔月的份儿。 他只有两双单布鞋,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只敢留到冬天穿,其他时候都是穿草鞋,有时候他自己编草鞋,有时候穿他爹剩下的烂草鞋。 自打他记事起,就没穿过新衣新鞋,平时都捡着李夏阳不要的衣裳穿,连身上穿的小衣亵裤,都是人家剩下的。 他身量小,弟弟的亵裤穿起来也松松垮垮。 从前被打的连恨都不敢恨,更别说讨要好东西。 李朔月洗完衣裳,挽起裤腿洗手洗脸。 他也爱干净,可只有两身单衣两身冬衣,这些年来洗洗换换,颜色发黄发旧,衣裳看起来便灰扑扑的,又打满补丁,显得穿它的人总是脏兮兮的。 手里没钱,什么东西都买不起。 有时候运气好能捡到铜板,他便拿铜板同周云婶子换馒头吃,可后来又闹出哪样的事,他也没脸去周家了。 现在柴屋里有四枚捡来的铜板,等下回货郎来村里时,他看能不能买一小块布料,给自己做条亵裤穿。 李朔月突然又想到了亲事,结亲时不要陈展给很高的聘礼,一两就足够了。 燕子村一般的聘礼都是四两,姑娘哥儿聘礼都一个样,哥儿都是双身,也能生孩子。 家里富裕的,聘礼给的就多,能有五六两,若是穷苦的,便是一二两,若穷的连聘礼都给不起,也得给几百斤粮食,摆上一两桌酒席。 他的聘礼肯定会被王桂香握进手里,且不会有嫁妆,自然是给的越少越好。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二十两聘礼,他想着还是留给他们过日子用的好。 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混婆娘。 一想到自己前世被王桂香二十两卖进花楼,李朔月便又恼怒起来,这周扒皮,黑心的无常,就该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成亲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家断亲! 天边冒出了几颗星,李朔月眨眨眼,已经一更天了,这会没多少人出来转悠,大多都睡着了。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感受水流在指尖涌过的柔软触感。 四下无人,他想要借机在河里洗一洗。 这几日无雨,岸边水浅也不湍急,要洗便得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不怕水,可怕那些泼皮无赖在暗地里偷窥。 犹豫片刻,李朔月歇了全脱的心思,他只将裤腿挽到腿跟,袖子挽到大臂,这样简单擦洗,也能凉快不少。 嫁给陈展,他砍柴卖柴攒下来的钱就都是自己的,早晚能买一个大浴桶洗澡。 到时候就不用出来洗,省的叫人担惊受怕。 一到晚上,蛐蛐知了牛这些小虫便活跃起来,争先恐后鸣叫,吵得人耳朵疼。 李朔月听了会,心思活络起来,这会抓知了牛吃最好,用油炸过后美味非常,烤着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东西好吃,但是得举着火把趁夜抓。 一想到自己忙活一整晚,连口水都喝不着,还平白便宜了王桂香,李朔月便又放弃了。 擦干腿脚,李朔月起身,是时候回屋了。 可下一瞬,他的好心情便戛然而止。 “月哥儿,怎么不脱了衣裳洗?” 白修文扑上去,手臂将小哥儿牢牢锁在怀里,故意调侃他。 李朔月吓得一哆嗦,木盆“砰”一下落地,刚洗好的衣裳又沾了土,他瞳孔一缩,惊慌开口:“你、你放开我,衣裳、衣裳……” “月哥儿,我昨夜去找你?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白五将人抱住往后倾倒,找了块地坐下后,双腿锢住小哥儿的腰,不让他跑,手胡乱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腿,趁机轻薄。 白五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朔月脖颈旁,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自在,一边躲闪一边回话:“我、我白日砍柴,太疲累,晚上才睡得沉了些。” “……别、别摸……” “你放开我,我刚洗好的衣裳都脏了。” “瞧瞧,过的这是什么日子。”白修文啧啧两声,又往李朔月脸上亲,“月哥儿,你不如跟了我。” “我不久就要同我小舅出门经商,不如带你一块出去,省的给人家当老妈子。” “不行,不行。” “为何?你不愿?” 白修文眯起眼,问:“话说回来,月哥儿,我给你的手脂用了没?” “这儿如何了?” 说话间,便隔着裤子按过去。 “手脂?”李朔月挣扎的身体一愣,电光火石间,李朔月突然想到了李夏阳白日说的那番话,他心思一转,索性放弃挣扎,为难道: “李、李夏阳不让我继续跟你。” 把这事往李夏阳身上引,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你心不诚,故意骗我。”说到此处李朔月又有些愤愤然,“我看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嫉妒我,怕我嫁给你,过好日子,压他一头!” “我瞧着也是如此。”白修文手摸进李朔月衣裳里,胡揉一通,“既然如此,月哥儿,你就更应该跟我走才对。” “不成。”李朔月强忍住作乱的手,哆嗦道:“我户籍还在李家,走不成的。” “户籍而已,还能难得倒我?” “月哥儿,瞧不出你看着瘦弱,屁股竟还有些分量?” 白五的手隔着布料贴住李朔月,李朔月一惊,脑子飞快地转,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朝白五喊道:“李夏阳不让我跟你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也想嫁给你!” 第14章 威逼利诱 “哦?” 脑海中浮现出窈窕哥儿的身影,白修文眉头挑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我从前给他送礼,他怎么不收?” 原来白五对李夏阳也存了那份心思,李朔月暗自窃喜,结结巴巴开始编谎话:“后娘不让收。” “可他每次见了你,都高兴好几天……” “前几天他突然不许我与你再来往,还说,还说,我再偷偷见你,他就要把我卖进花楼去做娼妓……” “他还骂我。”李朔月眼眶微红,尾音染上了一丝哭腔,“他说是我贱胚子,痴心妄想,臭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好害怕,我、我不敢见你……”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李朔月头一回狂骗人,心里忐忑,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僵硬。他算盘打的好,如果白五缠上李夏阳,那就没工夫再来招惹他。 李夏阳若是被毁了贞节,马上就会变成十里八村的笑柄,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他就乐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我误会你了。” 太明显了,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心虚的表情,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疯狂跃动的胸口,无论哪一个,都将李朔月出卖的彻彻底底。 他在说谎。 白五眯起眼睛,审视怀里缩成一团的人,为了应付他竟然能扯出这样的谎话,听了能叫人笑掉大牙。 李夏阳模样虽好,可他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最烦与这种泼妇纠缠,平白惹一身骚。 不过他也想看看,这小哥儿还能扯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话。 “他在家里一手遮天,我怎么敢不听他的话。”李朔月面上忧心忡忡,实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白五会听信他的话吗? “好,月哥儿。”白修文掌心拢住李朔月的臀揉,“你明日带阳哥儿来这见我,我来同他说。” “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天仙来了也不顶用,劝他早日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他会听你的话吗?”李朔月抬起眼,偷偷打量起白修文,他仍旧是那副轻佻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信了几分。 “这还不好办?”白五捏起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朔月从开始的抗拒到眼冒星光,只用了几句话的功夫。 “这样真的可以吗?” 李朔月双眼发光,目带希冀,李夏阳一个未说亲的哥儿纠缠汉子,这要是传出去,那不得落下一个“不检点”的名声? “你等着瞧就是了。” 白五语气一转,突然道:“月哥儿,我答应要帮你出气?那你呢,打算如何报答我?不若明日就收拾了东西,同我一道出远门?” “我、我……” 李朔月一怔,身体绷紧,手心开始冒虚汗,他小心翼翼道:“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嗯?”白修文语气逐渐变得危险,反问:“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 汉子的手又开始不安分,甚至已经拢住了李朔月的腿跟,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要再说几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裳撕成碎片。 “不然我现在要了你好了,省的我在外面惦记。” “只可惜你这身体,怕是要多受几分疼了。” “别、别。”李朔月终于开始惊慌,四周都静悄悄的,若白五来真的,没人能救下他。 “我去,我去,我答应你。”李朔月含眼应下,“明早带他来见你,我晚上便拾掇好行李跟你走。” “白五,我要是跟了你,你、你可不能负我。” 李朔月说了一箩筐好话,还叫白五圈在怀里辱了一遭,等白五尽兴了,他才逃离了魔爪。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个可算是体会到了,这白五怎么如此难缠?早知道当初便不同他亲近了。 李朔月眼中满是懊悔,失落过后又转化为庆幸,还好自己聪慧,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 不然今晚恐怕真得交代在这。 迎面走来一个朦胧的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李朔月后退两步,警惕地望向来人,直到听到声音。 ——“月哥儿?” 声音叫人熟悉又讨厌,是李夏阳。 李朔月心里闪过一丝庆幸,他卸下防备,问:“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洗衣裳洗了一个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 “哦。”说实话,刚才在人前抹黑过李夏阳,现在走在他身旁,李朔月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不过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白五,有人陪行,他心里却很安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夏阳的喘息声这么重? “你跑过来的?” “嗯,太晚了,我一个人出来也有些怕,想早点找你回去。” 说的好像你很关心我一样,李朔月撇撇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很快他又警醒,李夏阳可是要把他卖进青楼,深夜过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跑了。 哪里是真正为了自己好。 两人一路走回了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愣是没再说一句话。 李朔月摸黑将衣裳都搭起来后又拍拍上面粘的沙砾,还好不是太脏,不然他又要重新洗了。 李夏阳站在廊下,发起呆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去睡?” 王桂香起夜如厕,见着自家哥儿便忍不住叮嘱几句,“晚上别点油灯绣帕子,伤了眼,你娘我可没多余的银子给你折腾。” 说罢又点了点哥儿的额头,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娘,我热的睡不着,刚出来吹会风?” “娘,你看,我都悟出痱子了!” “哎呦我的心肝,不是有竹夫人吗?怎么还热成这样?” 王桂香举起油灯看,见小哥儿脖子上生了几颗又红又大的痱子,顿时心疼不已,“今夜便忍忍,明日让你爹上镇上给你买了瓷枕回来。” “娘最好了。”李夏阳立马笑起来,拉着他娘的手往屋里走。 “谁叫娘只生了你一个,不疼你疼谁。”王桂香嗔怪道,“家里又不缺你挣的这些银子,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听娘的话,哥儿可得好好疼惜自己。” “晓得了晓得了。”李夏阳将人推进屋里,王桂香一拍大腿,“别推我,我出来如厕,都叫你给搅和了……” 李朔月已经进屋躺下了,听到屋外的声音,只默默拢紧了自己的被褥,他常年手脚冰凉,不怕夏日。 用薄被盖上肚子,李朔月想,什么竹夫人瓷枕,定然起不了什么用。 第15章 偷钱 白家在燕子村虽是个富户,名声却不好,一家子从老到小,没一个好的。 老的蛮不讲理,成日钻人家菜地偷菜偷瓜,小的又都被教坏,小小年纪就没个正形,专挑小姑娘小哥儿欺负,村里谁叫孩子没被他家的欺负过? 偏偏白老夫郎能生,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一家子壮劳力,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夫郎媳妇又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有理都能说成没理,最后还要被他家讹了去。 一大家子在村里横行霸道,连里正都治不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夏阳想起那事便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白家老大先前有过一个夫郎,他还见过呢,瘦瘦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但模样不错,面庞清秀,听说是白老大花了二两银子从山沟里买来的。 这夫郎进门五年,才生下一个小姑娘,白老夫郎一心只想抱孙子,对这娘俩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家老汉又偏信些风水邪术,若是长房长子头胎是姑娘哥儿,便会影响家运,还会让后边的几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小汉子,这事白老汉哪里能忍? 这可怜的姑娘一出生,便被亲爹溺死在水盆里,俗称洗女。 白老大夫郎千百般不愿,可这家里哪有他说话做主的份。 两个老东西早看大儿子夫郎不顺眼,还没出月子,便张罗着要给老大夫郎拍喜,一家子汉子拎着棍棒藤条,硬生生将还没出月子的人活活打死! 这人是被卖来的,家又离得远,白家人连席子也没卷就将人扔进了臭水沟里,还是和老大夫郎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偷摸挖了坑给埋了。 那小夫郎现在坟头草比他还要高,从来也没见着白家人去给上过香。 白老大夫郎死后没过几个月,白老大又娶了隔壁村的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怕是连那小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洗女、拍喜这恶俗前朝律法明令禁止,可如今新帝昏庸,纪纲不肃,法度不行,这恶俗不知何时又悄然兴起,不知害的多少姑娘哥儿白白失了性命。 燕子村民风淳朴,并无多少人像白家那般,无辜杀人性命。 即使不喜姑娘哥儿,也给一口饭吃,毕竟养大了嫁出去能拿一笔聘礼,再不济,也能给家中儿子换亲,好歹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活生生淹死? 他在学堂随夫子念过几本圣贤书,自然瞧不上如此草菅人命的人家。 怎么可能眼睁睁叫李朔月跳进这等虎狼窝? 方才两人抱在一起说些私密话,他隐约听见了李朔月说明日要收拾行李跟白五私奔,李夏阳气得牙痒痒,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袋,看看他脑袋里是不是都塞了些烂石头破布头。 要不然李朔月怎么疯魔成这样了? 后院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李朔月便醒了。 家里的这只大公鸡打鸣总比其他家的公鸡早上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睡不着。 “这东西能用吗?” 李朔月小心拆开李夏阳给他的木盒,盒盖一掀开,香甜芬芳的桃香便涌了出来,又香又甜。他又拧开另一盒,这是昨夜白五塞给他的,刚巧这盒也是桃香,不过没有另一盒好闻。 相较之下,李朔月更喜欢李夏阳给他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夹其他东西。 见惯后院争宠的腌臜事,李朔月不得不多一个心眼,这东西看似寻常,谁知道用了会不会烂脸起疹子? 不是他故意把人想的这么坏,实在是从小到大李夏阳害他的次数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小时候还不懂事,那时候李夏阳心思就深,总时不时从屋里偷些糖、糕点之类的东西给他吃,他那会觉得李夏阳肯定是天上下来的善良小仙童。 可每回东西吃完李夏阳给的东西,晚上必定要挨一顿后娘的毒打。 后娘关上门后,会用被子蒙住他的头,然后便用扫帚抽他的屁股、脊背和腿,也不许他哭出声,不然下手更厉害。 李朔月起先不长教训,后来被打的多了,轻易就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 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他的诡计。 这东西留不得,待会便扔了,李朔月合上盖子,转身用白五给的膏脂,虽然比不上李夏阳的东西好,可用着安心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子里的公鸡便一个接一个打鸣,媳妇夫郎们纷纷推开门,烧水做早食。 李朔月早早便起床做好了各种琐事,背上背篓去后山砍柴。 他怀里藏了一整个糙馒头,里面还撒了盐巴,不等后娘开门,他就偷偷溜了。 若不是害怕挨打,他才不会这般任劳任怨。 不是不想反抗,可后娘的力气比寻常汉子还大,还常去镇上扛大包,李朔月心里刚有点苗头就被后娘按的死死的,后来更是连这想法都不敢有了。 等一会太阳升起来,他就往回走,那会后娘早去了地里看稻子,他再将李夏阳引过去见白五,若是白五看上李夏阳,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朔月突然想到,这俩人要是一见面,那他的谎话不就戳穿了? 看来不能如此鲁莽,他得好好思忖一下。 这会树下凉快,李朔月经过陈展家看了几眼,今日灰狼不在,应该是跟着陈展上山去了。 坐在老地方,李朔月捧出怀里的糙馒头小口吃,这馒头是他昨天刚蒸出来的,没放太久,还不算太硬板,吃起来也软和,不喇嗓子。 肚子里有食,手脚才能有力气。李朔月又坐了一刻钟,才挥起砍刀慢腾腾砍树。 这些日子他来的勤快,周围低矮的树枝都砍的差不多了,再砍只能砍些还没长成的小树。 太阳自东方高高升起,周围铺满一圈红霞,颜色十分绚烂,比布庄里的布还要耀眼好看。 树林里落下片片铜钱大小的阴翳,李朔月背着半篓柴在林间行走,待会就能甩掉白五这个大麻烦,他打心底高兴呢。 李夏阳模样不赖,身段丰腴,白五这个见色眼开的不可能不动心,到时候谁又会在乎他那几句轻飘飘的谎话呢? 待会他把李夏阳往人多的地方带,再让他俩撞见,人多口杂,传出去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李朔月脚步轻快,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儿。 家里的大黑狗趴在柿子树下打瞌睡,懒洋洋甩尾巴赶苍蝇,李朔月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这狗是王桂香养的,之前还故意吓唬他逗王桂香笑,又坏又谄媚。 明明每日都是他去喂食,却还要反过来咬他,真是奸佞不分的畜生。 呸! 卸下背篓,李朔月往堂屋走,门还开着,说明家里有人,这个时候,在家的自然只有王桂香的宝贝李夏阳了。 “阳哥儿,你在家吗?” 堂屋后的铁锹犁刀放的好好的,李朔月脚步一顿,莫名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未合拢的门后突然窜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李朔月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就已经被人拧着耳朵往院中拽。 “好啊,你这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回来!” “偷了我阳哥儿的钱,也不知道都买些什么腌臜东西,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耳朵都要被扯掉了,李朔月眼泪唰一下冒出来,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又要挨顿。 “小浪蹄子!你给我跪下!” 女人愤怒的质问自头顶传来,李朔月浑身一哆嗦,不假思索地跪下。 方才的好心情散的一干二净,这会只剩下满身的恐惧。 “说,你偷了多少钱,都藏到哪去了?” 偷钱,李朔月心中茫然,他何时偷拿过家里一分钱? 第16章 屈打成招 王桂香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不消半刻,李家屋外就满满当当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其中李家邻居媳妇刘冬花与王二夫郎孙小凤蹦跶得最显眼,两人你挤我我挤你,半寸不肯相让。 “我说刘婶子,你都快把我的胳膊挤断了。”孙小凤脸拉得老长,回回看戏刘冬花都要把旁的人都挤走,这么大的地儿,有什么好挤的。 若不是想看这小狐狸精的笑话,他才懒得挤过来呢。 “王二家的,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刘冬花眼皮一翻,回道:“你这小哥儿,不回家做饭伺候男人,跑这儿瞎闹什么。这是你一个小哥儿该来的地吗?” “瞅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膈的你婶子我胳膊疼。” “小哥儿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呢。” “婶子,这话真奇怪,小哥儿怎么就不能来了?”王小凤翻了个白眼,“若按你这说法,岂不是家家户户的小哥儿连门都不能出了?” “怎么不管管你家儿夫郎和哥儿,这不正在门后躲着看热闹呢。” “你这小哥儿,怎么如此牙尖嘴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气谁…… “娘,我、我没偷钱。” 李朔月无暇顾及这些看热闹的,一心只想解释清楚,他连家里钱在哪都不清楚! 王桂香一离开家,转身就锁上门柜,难不成他会撬锁开门柜? 未被发卖前,他拿过最多的钱是二十文,还是王桂香让他去村口割肉给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桂花眉头紧皱,火气极大,“敢偷我哥儿的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毛贼。” 语音刚落,王桂香就抄起搅猪食的棍子往李朔月身上招呼,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恨不得将这吃白食的东西直接打死。 也不知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未出阁时受李有财连累叫人家笑话,出嫁后又叫人拿她和前头死了的那个做比较,现如今养的累赘还反过来害她,她怎能不生气? — 白眼狼一天到晚都不安分,不仅偷她哥儿的吃食衣物,连阳哥儿卖帕子挣的血汗钱都,真是反了天了。 再不打,这小毛贼还不骑到阳哥儿脖子上去? 可怜她阳哥儿心善,看不清这祸害的真面目,还拿他当亲哥哥。 躲闪不及时,上身便挨了许多打,伤处火辣辣地疼。李朔月用手去捂伤处,反让那棍棒连手都砸肿砸烂了。 本就厉害的棍棒捏在王桂香手里,威力便发挥了十成十,被反复抽打的地方连衣裳都烂了。泪花霎时间溢满眼眶,李朔月不断哀声讨饶。 “阿娘,阿娘,我、我没偷阳哥儿的钱,真、真的没拿……” “我没进过阳哥儿的屋子……” “阿娘,别、别打了,好疼,好疼……” 瘦弱的哥儿跪在地上拉妇人的裤腿求饶,可妇人充耳不闻,棍棒仍旧像雨一样往身上落,说两句话的功夫又被打了十几下。 李朔月在地上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小声讨饶: ——“阿娘……” 讨饶声淹没在一声声“啪啪”的响声里。 “还说你没偷,贱人,竟然花阳哥儿的钱买这些糟烂玩意!” 王桂香怒目圆睁,愤怒地将一个小木盒砸向李朔月的脑袋,一想到几百文钱被畜生拿去糟蹋,她心中就是一阵郁卒,立马又踹了趴在地上的人一脚,目光仿若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李朔月,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这一脚踢到了肚子,李朔月闷声一哼,顿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王桂香又捡起木盒朝门口众人哭喊道:“大伙都看看,县上几百文一盒的膏脂,他也配用?” “可怜我阳哥儿绣帕子眼睛都要瞎了,攒的钱竟全叫这小贱人偷了去!” “老天爷,我好心好意将他养大,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他就是这样报答我……” 门外的刘冬花扬声应和:“阳哥儿他娘,这可得好好教训呢!今日偷你家钱,明日就偷我家米,咱们燕子村可容不下这般偷鸡摸狗的小哥儿。” 说罢她又后怕地拍拍胸脯,几百文钱,回头可得把家门锁好,省得叫人偷。 “偷了这么多钱!真是了不得嘞,这都能吃半年的猪肉哩!” “可不是,成日不是勾引人就是偷鸡摸狗,真是个天大的祸害。” “这阳哥儿卖帕子,竟然能挣这么些钱?” …… 刘冬花家里被毛贼偷过,最讨厌这等小偷小摸之人,十分有经验地指点道:“你往他身上摸摸,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剩下的银钱。” 王桂香听了这话,立马不嚎了,起身翻找李朔月的衣裳,边找边怒声呵斥: “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倒好,成天干这些不要脸的勾当。” “不是出去勾搭汉子就是变着法偷我的东西,黑心肝的丧门星!今天我就替你那个早死的娘好好管管你,省得日后出去祸害人。” 王桂香胡乱在李朔月身上翻找,摸到胸膛时手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真有东西! 这是半盒用过的手脂,最少也值五十文,一想到了李朔月偷了她家二百多文,王桂香便两眼发黑,火气噌噌噌往脑门上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贱货,你这个贱胚子,竟然偷了这么多的钱……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呸!你娘是个勾人汉子的骚女人,你也跟你娘一样骚。她死的时候怎么没把你带走?还留下来恶心我!早知当日我就该把你溺死在茅厕里。” 王桂香心里有气,直接跨坐在李朔月腰上,扬手揪住他的领子,巴掌直往脸上招呼。 ——“啪啪啪” 又是几声抽打皮肉的声响,李朔月本就头昏脑涨,接连而来的几巴掌打得他口鼻直冒血,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仿佛生了尖刺的棍棒,好像连他的脸皮都要撕扯打掉。 王桂香像座不可撼动的高山压住他,李朔月连喘口气都艰难。 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嗡嗡直响,李朔月肿胀的眼睛又渗出泪花,他疼得连蜷缩都做不到。 “小贱蹄子,偷了多少钱?” “剩下的钱你藏在哪了?还不老实交代!” 李朔月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幼时也有这样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腿又掐又打,他哭一声便抽一下嘴巴。 房门紧紧闭合,他跑几步又被抓回来接着打,好多次都险些被掐死。 那女人如恶鬼一般,披头散发,目放凶光。 李朔月起先总在屋子里口齿不清地喊“爹”“娘”,那时候他连“疼”都不会喊,只会念这两个字。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有爹娘的,可爹娘都不来救他。 耳边妇人的质问如魔音一般在耳边回荡,比黑白无常索命的声音还可怕:“说,你错了没?” “小畜生,不许跑!” “阿娘,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跑了……” 李朔月恍然间又回到了漆黑的柴屋,脖颈被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拼命捶打那双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半分。 第17章 月哥儿要被打死了 尖锐的惨叫、女人的咒骂、旁人的奚落,种种声响仿佛幻化成了一根尖锐的针,死死扎进李夏阳的脑袋里,他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躲在被子里,六神无主。 这刻他才深深地意识到他娘对月哥儿的憎恶有多深,不过偷了几百文钱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殴打他,若是知道月哥儿同白五有纠缠,只怕会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进门。 门外的惨叫渐渐听不见了,李夏阳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娘正对着他,正跨坐在月哥儿身上扇巴掌,而月哥儿披头散发,一言不发。 瞳孔猛地紧缩,李夏阳心神一颤,立马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往屋外跑,他错了,他不该以这样的拙劣的借口来留下月哥儿。 他怨恨自己想出这样的阴损招,那么多的办法,怎么他就偏偏选了这种?他明知道他娘讨厌月哥儿的。 他好后悔,他真该死,不该对他娘撒谎说月哥儿拿了自己的钱。 月哥儿快被他娘打死了! 李夏阳“唰”一下推开门,看见满脸淌血的李朔月,他吓得心几乎停止跳动。李夏阳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王桂香,死死环住他娘的腰,颤声阻拦:“娘、娘你别打了……” “月哥儿都没气了……” “你要被打死了!” 李夏阳强硬地将他娘往后扯了两步,围在院外的人这才看清那哥儿满头满脸的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又小声嘀咕起来。 “嚯,这李家的也不是好人,都快活活打死了……” “他家这么有钱,就偷了几百文,至于吗?” “……” 王桂香身体一僵,拧起眉毛不满道:“你这哥儿,胡说什么。你娘我心里有鬼,不过几个巴掌,流了两滴脏血,还能将人打死不成?” “贼就该往死里打,不然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事呢。” 王桂花恶气还没出完,本来还要接着打,可又怕伤到她的宝贝疙瘩,只好渐渐卸了手上的劲。 “不成,不成……打死了是要坐大牢的。” 李夏阳惊慌开口,使出吃奶的劲抱住他娘往后退,急得脸红脖子粗。 “收拾一个贼哪用坐牢,臭小子胡说什么呢。”王桂花拍自家哥儿的手,宽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心善,赶紧把娘放开。你一个哥儿,比当娘的力气都大,像什么样子。” “娘,娘,你先别打了……把他关进柴房,关上几天……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李夏阳脸色青白,面露不忍,他甚至不敢探李朔月的鼻息。 “阳哥儿,娘早就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听……” “往日你给他吃食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非得好好给他个教训。” 王桂香骂骂咧咧,正想念叨念叨自家哥儿,叫他好长个心眼,谁知一转头,发现自家哥儿泪流满面,面上惊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心里“咯噔”一声,今日打人没收力道,怕是吓坏了阳哥儿,王桂香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行了行了,不打了不打了。” 擦干自家哥儿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地上昏死的白眼狼,王桂香翻了个白眼,当务之急是安抚自家哥儿,教他知道人心险恶,明日再收拾这白眼狼也不迟。 将李朔月拖进柴房,见门外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王桂香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也不怕做晚了挨汉子的打。” “这就打完了?” “这狐媚子到底偷了多少钱?案子还没审出来,怎么就结案了?” “就是就是,李家的,这阳哥儿绣帕子,挣得比汉子还多?” 王桂香不耐烦同这群人打交道,平日有事不见帮忙,看热闹时一个比一个蹦跶地显眼。 一把合上门板,王桂香转头低声咒骂: “呸,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也敢打我哥儿生意的主意。” “缺了牙的老货,净干些不要脸的勾当!” “和我阳哥儿比,差得远嘞!” 屋内风波停歇,人群化作鸟兽散去。李有财从门前的粗柿子树后冒出头,几个路过的汉子嘲笑他:“李有财,你那哥儿都快叫你婆娘打死嘞!卖都卖不出去咯。” 一个刚丧妻的汉子勾住李有财的脖子,贼眉鼠眼同他打商量:“我看你那哥儿也快不成了,不如发发善心,抬出来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改天再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们也喊上你。” 身后几个泼皮也嘿嘿直笑,眼睛在李有财身上来回打转,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李有财仍旧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不搭理几个汉子,没讨到好处的汉子啐了两口,骂骂咧咧走了。 李有财坐在门口树荫下,背弓得更弯,脑袋似乎要垂到地上,和尘土挨在一起。 刘冬花出来泼脏水,见李有财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模样,心下鄙夷,直骂窝囊鬼。 今日一大早,陈展便牵着一大两小三只鹿往镇上走,带的都是活物,一个人难以牵制,他便干脆连灰狼也带上,好让那些不长眼的掂量掂量。 一到清水县,陈展就将鹿拉去赵大那里,赵大只要了大公鹿,给了二十五两银子。 “陈兄弟,这可是好东西,我用最烈的醉里香泡的,泡了不少日子。”赵大得了公鹿,高兴不已,便兴高采烈地朝陈展展示他新泡的酒:“你闻闻这味,地不地道?” 陈展取下酒坛塞子,醇香浓厚的酒味扑鼻而来,不常喝酒的他也能闻出这是好酒,赞叹道:“好东西,闻起来真烈。” “那是自然,我把你当自家兄弟。”赵大得意洋洋,“这酒后劲大,我泡了鹿鞭虎鞭,枸杞,肉苁蓉……反正有用的都泡上了。” “在楼里紧俏得很呢。一两酒卖一两银子,那些贵人眼睛都不眨,半斤半斤买。” “只可惜我也只剩下半坛子,今日便匀你一葫芦。”赵大将身旁的酒葫芦塞进陈展怀里,“你拿着,回去配野味吃。 “赵大哥,这可不成。”陈展不急不忙将酒葫芦塞回去,“心意小弟领了。可你也是小本生意,买鹿给的已是高价,我哪还能拿你这一壶酒?” “嚯,你是我兄弟,难不成连一壶酒都喝不成了?” 赵大浓眉大眼,面相威武,这会吹胡子瞪眼乍一看还挺唬人。 陈展只得笑着收下,人家一番心意,况且日后还要接着做生意,有些人情往来是好的。 第18章 与他有何干系? “行,那我就收下了,改日打只肥兔子请大哥吃酒。” “那敢情好,我可等着你。” 将酒葫芦放进背篓,陈展告别赵大,独自将两只小羊牵往集市去,不多时,便有管事婆子前来相看。 “卖鹿的,你这两只小鹿如何卖?” “一只八两,若要两只,给十五两便可牵走。” “这价贵了。”管事婆子仔细查看两只鹿,皮毛无损伤,月龄也不大,心下还算满意,不过买东西,总得说说价,“这鹿看着不过一二十斤,哪里值这么多钱?” “我看着不大鲜活,我出十两,你将两只都卖给我。早早卖了也好回家不是?” 陈展价开给得高,这样才有讨价的余地。 “婶子,这都是野生的梅花鹿,两只加起来有四十斤肉。鹿胆小机敏,最是难捉,十两银子少了些。” “俗话说夏补阳冬补阴,这鹿做成炙鹿肉最好不过,小鹿肉质细腻,比大鹿更鲜美。” “您再添些,往后若有好东西,我先往您府上送。” 两人你来我往讲得口干舌燥,最终价定了十二两,双方心里都算满意。陈展帮忙将鹿牵到了管事婆子的主家,得了块沉甸甸的银靛和二两碎银。 这两只鹿月份小,能卖到十二两已是不错。 卖完三只鹿前后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得银三十七两,要不要不都说猎户挣钱呢。 这次算是捡了大运,下回就没这般好运了。山上的鹿被他吓到,往后再捉可就难了。 去年霉运缠身,追野山羊摔下了悬崖,陈展凭借一身本事保住了命,可还断了条腿,养了半年才养好。这事若搁在普通猎户身上,八成是要丧命的。 前年一整年也才得了二十两,都是一只只野兔野鸡卖出去攒下来的。 粗略算下来,他现在已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若放在普通人家,足够一家四口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对他来说,这点银子还远远不够。 这次捉鹿也不容易,被树刮坏了两身衣裳,他又不善缝衣,干脆洗净后送给小木哥儿做鞋穿。 小木哥儿大名叫孙木芽,今年刚满五岁,正随自家阿嬷学女红,破布只当给他练手。 燕子村村东头偏远,就在山脚下,可也不是只住了他一户人家。 往前走不到一里路,便能看到相邻而建的两户人家,都是极其穷苦的,没地住才跑来村东头建房屋。 一户是孙木芽和他五十多岁的老嬷,另一户是对带着孩子的夫夫,汉子是瘸子,夫郎是哑巴,都穷苦,不过没坏心思。 追云常往那边跑,小木哥儿和哑巴夫郎叶水儿都不害怕它,也愿意和它一块玩。 狼崽子精明,还偷摸逮兔子逮山鸡给两家送去,既是它自己捉的,陈展也不阻拦,如此这般,三家的关系倒更亲近了些。 清水县东西两头都有成衣店,里面有成套的短打、裁剪好的鞋,对于陈展这般的汉子来说,极其方便,就是价格贵了些。 如今一匹寻常的粗布七钱银子,长四丈宽二尺二,自己做能做三五身短打,可若由绣娘缝好摆在店里,价格可就贵上许多。 两身褐色短打六钱银子,五双布鞋二钱银子,陈展付账时眼睛都不眨,毕竟他没有绣花的功夫,还是买来得快。 临走前想起孙老嬷的叮嘱,便又扯了一丈宝蓝色的粗布,方便老人家给小哥儿做衣裳。 路过点心铺时,陈展停下脚步,他常在山上跑,平常都是将米面背到冯家,让哑巴夫郎叶水儿帮他蒸馒头,这会口袋里有了银子,便想换换口味。 “客官,您买些什么?” “店内都有些什么糕点?” 小二扬起笑脸,招呼道:“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铺子糕点种类可是最齐全的,既有老少皆宜的各类桃酥,又有甜口的桂花糕这类糕点,咸口的也不少,其中咸水糕卖得最好……” 糕点不好放,陈展要了包桃酥和咸水糕,每包都是十六块,能吃好一阵。 逛完一圈,背篓里又添了坛二斤的白酒,两把刚打出来的砍刀,两捆麻绳,十个拳头大小的宣软肉包。置办完东西,陈展便起身往县外走。 追云比寻常狗大许多,性子顽皮,他怕伤到人,便让它自己在县外的树林里玩。 这狼崽子机灵,知道躲着人玩。 走出二里地后,陈展夹起手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远处一抹灰影便摇着尾巴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眼跟前。 追云见到陈展就撒娇,躺在地上翻起肚皮嘤嘤叫唤。 “瞧你这副德行。”这是闻到肉味了,撒泼呢,不给便赖在地上不起来。 “嗷呜嗷呜。”追云又去抓陈展的裤腿,谄媚的眼睛都眯成了缝。 “行了行了。”陈展凌空丢出一个肉包,追云一跃而起,稳稳将包子咬在口中,而后嚼了两下,咽进了肚子里。陈展接连喂了五个,追云才心满意足,不再阻拦他赶路。 一人一狼慢悠悠往燕子村赶,半点不见急切。 燕子村口几个老夫郎老太太坐在大槐树下说闲话,见了陈展,声音便刻意放小,在后山做猎户的小子是个活阎王,招惹不得。 不然怎么到了二十还未娶亲? 他们聚在一起,可没少说嚼舌根,这活阎王的名声,便是他们传出去的,这会见了正主,自然心虚。 陈展耳朵好,老远便听见几个人念叨: “听说今日李有财家的又被打了?” “可不是,脸都打出血了。”一个看过热闹的老夫郎立马接下话茬:“我去看了,那脸叫人打的,比糙馒头都厚,不过活该,听说偷了几百文钱呢。” “竟偷了这么多?难怪遭打,手脚不干净,谁还敢聘他做夫郎?” “造孽啊……” 又被打了? 那样可怜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经得住王桂香几下打。 王桂香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能同青壮汉子一块扛大包,比男人都顶事呢。 陈展想起成日在半山腰砍柴的小哥儿,胆子小又不聪明,竟然能从王桂香屋里偷钱,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嘤嘤嘤~”追云站在前方叫唤,一下子就将陈展的魂儿叫了回来,他晃晃脑袋,清官难断家务事,偷不偷的还不是一张嘴的事。 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干系,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了。 第19章 仇敌 短短半日,李夏阳煎熬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午时过后,他爹娘去了地里,过两日就能割稻,可偏偏这两日地里害了虫,离不了人。 李夏阳做贼似的关上大门,偷摸在灶房里冲红糖水,蒸鸡蛋羹。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为月哥儿说上一两句话,让他娘消消气,给人喂口饭吃。 可他爹是个软蛋,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又怕自己火上浇油,越说他娘越气,敢等人都走了再给月哥儿做吃食。 此事因他而起,李夏阳恨不得挨打的人是自己。尤其看到李朔月满脸血躺在地上,眼泪瞬间落下,止都止不住。 “月哥儿,我、我对不起你。” 李夏阳将人扶到床上,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待看清人脸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月哥儿脸蛋本来只有巴掌大,这会让他娘打得鼻青脸肿,脸上那么多红印子,也不知道有多疼。李夏阳抽噎两声,又轻轻给月哥儿脸上抹了层消肿的膏药,他现在就是把肠子悔烂都无济于事,月哥儿肯定不会原谅他。 李夏阳也没有办法,他不能将李朔月同白五的事情抖出来,否则那就是推他入火坑。 月哥儿又不肯听他的话,前脚答应他再不理会白五,后脚就要收拾行李同白五私奔,他实在是气急攻心,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他知道月哥儿会挨打,可没想到他娘打人那么厉害,简直是想把人活活打死! 他娘对前面那个有怨气,便常常打骂月哥儿,可月哥儿又犯了什么错?叫他娘心软,简直比登天还难。稚子无辜,长辈的事何苦牵连到孩子身上? 他爹简直是懦夫中的懦夫,成日什么也不管,月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也不见他过来看一眼,李夏阳从未如此心寒过,难怪他娘总说别嫁个像他爹这样不成器的汉子。 李夏阳心里堵得慌,抽抽噎噎哭,他娘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他没办法为了月哥儿叫他娘寒心,月哥儿因此不亲近他,也情有可原。 可他不甘心啊,明明小时候,月哥儿出门打草会背上他,给他编花环,摘刺泡,亲昵地喊他弟弟,还常常亲他抱他,两个人睡在小屋里,仿佛是最最亲密的人。 其实李夏阳一直都知道,刚生下来时他娘并不喜欢他,只是后来再生不出来,才将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 都说人长大后就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岁之前,他没爹没娘,都是月哥儿带着他的。 不过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记得。 “月哥儿,忍过这回,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李夏阳抹掉眼泪,给哥哥喂红糖水,李朔月比他大两岁,可这会比猫崽还可怜。还好人有些意识,能喝下红糖水咽下鸡蛋羹。 李夏阳又拿出红花油,一点点给李朔月身上擦。他的动作轻柔无比,可一皮肤,李朔月便瑟瑟发抖,疼得在梦里都流眼泪。 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李夏阳咬住嘴唇哭,眼睛也跟着哭肿了。 他只盼着李朔月身上的伤赶紧好。 涂完药,李夏阳赶紧合上李朔月的衣裳,不忍再看他身上的伤痕,一想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便压抑得喘不过气。 明月高悬于夜空,夜色渐沉,整个下河村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李朔月猛然惊醒,瞳孔紧缩,周身遍布冷汗。 “月哥儿,你醒了?” 李夏阳大喜过望,急忙坐过去探他的额头,把人害成这个样子,李夏阳一闭眼脑海里就是月哥儿的惨状,他压根不敢睡。 等他爹娘睡下后,他半夜摸了柴房的钥匙溜了进来,还端了碗红糖水。 耳边女人的打骂声似乎小了,李朔月眼神渐渐清明,辨别出声音的主人后,蜷缩的身体瞬间警惕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贱哥儿伙同他娘,诬陷他偷钱! 看他挨打还不够,这会还要过来看笑话吗? “贱人……贱人……” 李夏阳喉头一哽,自觉理亏,小声道:“月哥儿,你别说话,爹娘都睡下了。” “我给你冲了红糖水。” 李夏阳将调羹小心放到李朔月嘴边,“你喝口润润嗓子,我明日再给你带馒头。” “……滚……” 李朔月偏过头,他就是饿死也不吃李夏阳一口东西。 “月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李夏阳也急了,“等你好了再埋怨我也不迟,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李朔月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虚伪恶毒的哥儿,愤怒怨恨交织成巨网,将他困在里面不得翻身。 李朔月双眼发红,突然生出力气,他翻身狠狠咬住李夏阳的胳膊,直接咬出血来。 ——“啪嗒”,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夏阳吃疼,拼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他疼得直掐李朔月的胳膊,两人成了泪人。 终究是受了伤的李朔月力气去得快,他一松口,张嘴便叫李夏阳滚。 “滚开……贱哥儿,少在这里……” “你疯了!”李夏阳擦干净眼泪,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自己的左胳膊被咬出一圈极深的牙印,若不是这人没了力气,他毫不怀疑他会咬掉这块肉。 “……贱人……活该……” 李夏阳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又气又痛,捂着胳膊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绷着脸蛋捡起瓷碗走了。 耳根子清静后,李朔月才卸下防备,这一松懈,浑身就没有不通的。他受不住,哀哀小声哭起来,眼泪泉眼往外冒,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晌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王桂香就打发亲哥儿去他外祖家,明日她娘过生辰,索性叫阳哥儿提前过去住两日,省得在屋里烦心。 李夏阳自然不愿意,可架不住他娘的哭闹,只好坐牛车去外祖家。明日他再早些回来照顾月哥儿。 王桂香心里惦记银钱,趁亲哥儿不在,又逼问了几回,李朔月躺在床上不得安生,被掐大腿掐脸逼问藏钱的地点。 后娘认定了他偷钱,说什么都没用,将柴屋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抢走了李朔月捡来的四个铜板。 白日没吃上饭,又挨了顿掐,李朔月眼睛都要哭瞎了,恨自己生在了李家。 恨老天无眼,叫自己像猪狗一般活着。 第20章 好端端寻死做什么? 王桂香只寻到四文钱,可怜她阳哥儿吃苦受累绣帕子,钱竟然全叫这杂种偷了去。 她昨日本想叫这白眼狼出来干活,又担忧阳哥儿乱发善心,只好作罢。 昨夜阳哥儿送糖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真打死了。她心里自有一番计较,等这丧门星年满二十,便卖给花楼,也能换几两银子。 说亲嫁人想都别想,老老实实给家里干活她还能赏口饭吃,若不老实,可休怪她无情。 名声烂成这样的哥儿,隔壁村的鳏夫都瞧不上他,不进花楼,将来也是卖给山沟里汉子多的穷苦人家做共夫郎,可山沟里的穷酸货的能给几个钱? 地里的稻子已经能割,王桂香打算先割上一天,明日再回娘家,两个村里离得不远,走起来快得很。 割稻辛苦,是个费体力的活,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想到小白眼狼躺了一天,什么活都不用干,王桂香心里便极不平衡。 恼怒之下拿锁开了柴房的门,拧着李朔月的耳朵,硬生生将人拽起来。 “睡睡睡,就知道睡,恶鬼托生的蚂蟥,专门来吸我的血。” “去,把盆子里的衣服洗了,现在就去。” 李朔月浑身发抖,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被王桂花拎着,催着,端着盆子出了门。 一段路他走得磕磕绊绊,手脚沉得好像戴上了镣铐,前路黑乎乎,只能凭印象摸索。吹过来的夏风是热的,可他只觉得冷,冷得人如坠冰窟。 站在河沿陡坡上,李朔月望着平静的河面,脑中浑浑噩噩,他貌似睡了两日,今日、今日是二十吗? 仿佛打了鸡血,李朔月头脑瞬间清明,他扔下手中木盆,跌跌撞撞往河边跑,衣裳散落一地,木盆滚得比他还快。 ——“扑通”木盆滚进河里,摇摇晃晃漂浮在水面,跑远了。 陈展,陈展在哪呢?他怎么没见到? 他只知道陈展和李夏阳七月二十在河岸边有了肌肤之亲,可在哪里,什么时辰,他全然不知。 这会日上中天,陈展是不是早就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陈展肯定还没来,一定是这样。 李朔月焦躁地沿着河岸来回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里除了黑茫茫的水面,就是半人高的野草,半个人影都没有。 在哪里,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哗啦啦”,李朔月摔到了河水里,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他心中充满绝望,黑漆漆的水面犹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将他的勇气吞噬殆尽。 或许陈展早就走了。 可怕的猜想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双唇因恐惧而泛白,李朔月怔怔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前世一样的未来。 卖身花楼,一辈子颠沛流离;委身奸佞,是犒赏三军的贱奴…… 他在心上人眼中如蝼蚁,拼尽全力讨好也换不到他一眼青睐;无人怜他爱他,便是重来一世,也逃脱不了此般命运。 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好了。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人打骂…… 李朔月失了神智,双眼呆滞无神,犹如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往湍急的河中心走…… 水没过了脚掌、小腿、膝盖…… 野草丛里的陈展看不下去,猎豹一样飞速窜出草丛将寻死的哥儿往回拉,一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往前走,可就真回不来了。” 这哥儿怎么回事,好端端寻什么死,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虽说是被后娘打了,可这至于吗? 他还以为这小哥儿早就习惯了。 陈展眼力非凡,夜里也能将小哥儿的脸上的伤看个清清楚楚,嚯,他心神一震,红彤彤的掌印叠加在脸上,脸皮红涨,确实如老夫郎所言,肿得比糙馒头还厚。 “怎么被打成这样?” 陈展语气轻下来,小哥儿愣了片刻,随后如无家可归的幼鸟一般扑进他怀里。 “李朔月,你怎么了?” 漆黑的世界被撕开一角,有光泄进来。李朔月听见汉子沉稳的嗓音,忍不住委屈痛哭,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这样死去。 “陈……陈展……” “陈展……我要死了……你来见我,我好开心……” 李朔月嘴唇不断蠕动,没发出声音,陈展俯身来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不得已,他只好抱着人坐在野草丛里,等着他神智回笼。 陈展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李朔月抱住,手脚仿佛错乱长出的枝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李朔月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死死搂住陈展的腰,躲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他抽噎着,压抑着声音,哭自己遭受的委屈与不公。豆大的泪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进陈展炙热的胸膛,仿佛也顺着皮肉滚进他心里。 那哭声可怜压抑到至极,哗哗的眼泪仿佛没有尽头,陈展叹了口气,拍小孩似的拍打李朔月的后背,到底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叫人心疼的样子? 约莫过了两刻钟,李朔月哭累了,心情平复下来,汉子的胸膛结实宽阔,单薄的夏衣挡不住身体的热度,将两人的衣裳都烘得暖洋洋。 李朔月摸摸男人的胳膊,是活人的胳膊。 “陈展,我还,呜呜,我还活着吗?” “我刚把你救回来了。”陈展温声安抚。 李朔月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顿感羞耻,他这副样子,陈展会嫌弃他吗? 片刻间他又满心欢喜,陈展还在这里,他们还能做一世夫妻。 “陈展……” 李朔月轻轻倚靠在陈展的肩颈上,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陈展今日开了那坛赵大送的药酒,上好的醉里香入口劲道浓烈,爽口清香,刚开始劲小,一不留神,一葫芦酒被他喝了个精光。 不过酒后劲太大,他只得跑来这河里泡冷水,散火气。 这小哥儿猫崽仔似的紧贴他,还往他怀里钻。 事情有些不太妙。 “既然脑子清醒了,便赶紧下去。” 李朔月温顺点头,往后退时,后腰碰到了汉子的身体,他一下子僵住了。 “下来。” 陈展紧咬牙关,嗓音喑哑。 李朔月这才发现自己挂在陈展身上。 男人鼻息沉重,声音沙哑,又结合身体这般反应,李朔月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展这怕是喝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办法才跑来泡凉水澡。 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 原来这便是他与李夏阳行夫妻之事的缘由吗? 第21章 如你所愿 李朔月惊讶过后,陡然抬起头,目光坚决:“陈展,我、我帮你!” 胸膛砰砰砰直跳,李朔月上前挽住汉子的胳膊,脸颊贴上去,“只要成事之后,你娶我就成。” “好不好?” “不用。” 将小哥儿扒下来,陈展转身遮掩身体,沉声道:“你这小哥儿,说什么胡话。” “既然清醒了,便赶紧回家去。” “可是……你……” “……” 陈展面露尴尬,轻咳一声,后退两步。 “……不用,我去水里泡一会儿就成。今天之事你只当没看见。” “别再说这种话。” “我不回去。”李朔月摇头,李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不是他的家。 “你这哥儿……”陈展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又不爽利,他只得放弃规劝这小哥儿,自己又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 仿佛他不同意,就要跟他到地老天荒似的。 陈展重新盘腿坐在水里,闭上眼睛犹如老僧入定,本来不必这般遮掩,可谁叫这小哥儿艺高人胆大。 “离我远些。” 李朔月不死心,坐在陈展身旁,身体歪斜靠住他,小声开口:“你……你这样不好。” “身体受不住的。” “……我真的可以帮你。” “你看看我吧,陈展。” “我能洗衣做饭,料理家事,还能伺候地里的庄稼,别的哥儿能做的我都能做。” “我不偷钱,也不勾引其他人。村里那些事,我、我没做过。” “是那些人胡说。” 陈展挑起眉毛,偷没偷钱他不知道,可他亲眼见过他与白五厮混。 见陈展还不理会,李朔月着急起来,便一个劲往他怀里挤,大胆开口:“陈展,你就、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顾不得羞耻,只想和陈展做真夫夫。 “陈展……陈展……你娶我吧。” “求求你了。”李朔月恳求道。 身上的火刚下去又叫这小哥儿招起来,陈展全凭一口气吊着。 可李朔月没半分顾忌,还往他怀里钻,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陈展在水中还奈何不了他。 理智摇摇欲坠,飞速坍塌,陈展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李朔月,你再不走,可别怪我收拾你。” 这话好危险,李朔月眼睫一颤,一狠心,干脆霸王硬上弓。 陈展心下骇然,这胆大包天的哥儿竟然真的敢! 整个燕子村都没有像他这般的。 “李朔月……” 他正欲推开这哥儿的手,突然,后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打两下,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炸开,陈展痛苦闭上眼,额间青筋迸起,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搞得方寸大乱。 “陈展,从此你我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爹爹、爹爹……” “展郎,这便是虎符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护国大将军陈鹤鸣……” 混乱不堪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仿若暴力打开脑袋又暴力合上,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脑海里一会儿是阳哥儿决绝的脸庞,一会儿又是艳丽逼人的李朔月,混乱痛苦到令人崩溃。 陈展艰难地度过了漫长的混乱,可实际上不过几息功夫,再度睁开眼,眼神已冷硬如刀。 “你做什么?” 墨色瞳孔泛着幽冷光泽,陈展紧盯前方之人,神色戒备。 “怎、怎么了?”李朔月肩膀一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刹那间,陈展便认出了李朔月——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恶毒哥儿。 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这哥儿竟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我能帮你。” “陈展,你要我好不好?” 李朔月手心微紧,他并不知晓这片刻间心上人已经发生了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仍旧做着痴缠的美梦。 感受着体内古怪的热意,陈展冷眼看李朔月微红的脸,心中嗤笑,无论过多少年,李朔月的手段永远这么下作。 以色事人的玩意,也敢拿药算计他? “好啊。” 陈展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眼底冷冽,既然李朔月想要,给他便是,自己何苦做那不懂事的榆木疙瘩? ——“哗啦啦”,俩人自河中起身,水花溅落进河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展一把将李朔月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野草丛里走。 风自俩人身侧拂过,李朔月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陈展的肩颈太硬,压得他肚子疼,喉咙中也升起阵阵呕意。 过了今夜,他就会成为陈展名正言顺的夫郎,李夏阳也不能越过他去。 喜悦大过于惊慌,李朔月忍不住幻想将来的神仙日子,突然,变故陡生。 ——“砰”。 陈展将他摔进了草丛里。 李朔月被摔懵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眩晕过后,身体的痛楚就异样明显起来,屁股和脑袋好像被摔碎了,他躺在地上,怔怔望向陈展。 陈展居高临下俯视他,李朔月呆愣愣,讷讷开口:“陈展……?” “不是说要伺候我吗?” 陈展似笑非笑他李朔月,讥诮开口:“后悔了?” 或许是被陈展冷漠的眼神吓到,又或许是他粗鲁的动作,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些害怕。 可害怕和犹疑过后,李朔月又缓慢而郑重地摇头,“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陈展冷声道:“那便如你所愿。” 李朔月一愣,眨了眼睛。 一切都很突然。 李朔月微睁着眼,手指无意识攥紧手心里野草的根部,肿胀的脸蛋异常痛苦,前些天王桂香才打过他。 陈展眼里毫无温情可言,随心而动,仿佛他对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没有情感的物件。 不值得安抚,不值得疼惜。 李朔月眼睛和嘴唇一并湿润,疼痛令他神色扭曲,只好可怜兮兮看向陈展。 讨饶的神情落在陈展眼里也像算计。 李朔月可怜吗?并不。 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是李朔月的拿手好戏。 第22章 丧家之犬 他似乎很痛苦,可这又怎么样呢,在营帐里待过的人怎么可能就这点能耐? 李朔月双手弱弱拍打陈展,显然已经痛苦到无法呼吸,像条脱水的鱼,似乎小一瞬就会死掉。 好难受,好痛苦…… 后脑又开始发疼,陈展攥紧拳头,脸色愈发冰冷。 他离开后,李朔月便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肝脾肺都要一块吐出来。 窒息的痛楚让美好的念想都化成了泡影,李朔月想到陈展冷漠傲然的脸,后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不能走,走了就功亏一篑。 “自己解还是我替你解?” “我自己、自己来……” 明明是他向陈展求来的,可是怎么这样难挨? 陈展和他想得不一样。李朔月颤抖着手解绳结,可他太害怕了,手指甚至无法打直。 陈展皱眉,不耐烦道:“拖拖拉拉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李朔月动作一顿,微微发起抖来。 “愿意……愿意……” 磕磕绊绊的动作彻底惹恼陈展,他抬手随意撕扯,单薄的衣料在他手里不堪一击。 亲昵毫无温情,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让人痛不欲生,李朔月指甲陷进泥里,大口大口急促喘息。 怎么会这样呢? 好痛,浑身都疼。 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花,李朔月泪眼蒙眬,还没从回过神儿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以为陈展会抱抱他的,就像刚才安慰他那样。 陈展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他看李朔月瞳孔涣散,鬓角渗出冷汗,脖颈像垂死的兔子一样弯折。 心底忽然生出股大仇得报的畅意,身体里的血似乎也跟沸了起来。 就像饥肠辘辘的狼逮到血流不止的肥兔,嗜血的暴虐欲望只想让它将兔子撕碎。 李朔月背叛他离开他的时候,只怕是没想到他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吧。 他这种无力反抗任人蹂躏的可怜模样真叫人心动。 看来新主子没养好这只白眼狼,李朔月比从前还要瘦小落魄。 陈展恶意揣测,肯定是跟了新主子还不安分,仗着一副美艳皮囊四处沟引,叫人发现,这才给打得人不人鬼不鬼,半死不活地又过来寻他。 真当他无所顾忌,什么都能下口吗? 太瘦了,身上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看不见一点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逃过来几日没吃过饱饭的灾民。 “丧家之犬,真活该啊,李朔月。怎么,跟着你的新主子混不下去,投奔我来了?” “叫人用烂的破鞋,扔在地上都没人捡,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样稀罕你不成?” 陈展掐住李朔月的下颌,看着他因痛苦而失神的肿胀脸蛋,心里涌出无限的畅快,说起恶言恶语也毫不在意,这是李朔月应得的。 李朔月听不见陈展说什么。 再睁开眼时,发现天上只坠着几颗残星。 陈展掀开李朔月湿透的发,仔细端详那张他恨透了的脸。 李朔月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目光停在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新主子跟前不得宠,不知道是不是要跟野狗抢食吃。 脸瘦成了这副磕碜样,干瘪惨白,叫人一丝兴致也无,哪里有半分当年沟引他的风采? 身体瘦弱青涩,一点不像当年李朔月当初的模样。手和脚仿佛一折便会断,比野草还要脆弱。 陈展脑子里有诸多疑问,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 “咕咕咕,咕咕咕!” 燕子村第一声鸡鸣时,陈展便睁开了眼,行军打仗多年,少有安稳酣睡的时候,兵贵神速,不可怠慢。 何况他睡得并不深,只是合眼歇了片刻而已。 理智渐渐回了笼,紧贴着他的躯体温热,晨风一吹,陈展醒了个彻底。 常年兴兵战乱的朔北边境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野草,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才是常态,怎么如此平安幽静,仿若世外桃源? 脑中又开始发疼,仿佛钻进了万千只虫蚁一般叫人痛不欲生,熬了一刻钟,疼痛才渐渐退去,纷杂的混乱,令人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上一瞬他还在战场,被北陵人一刀刺破了胸膛,怎么下一刻就又碰见了李朔月,还同他厮混起来。 昨夜混乱异常,脑海里多出了一段过往,他记得当年自己阴差阳错与李夏阳在河岸边行了周公礼,可现在这人怎么变成了李朔月? 战乱留下来的疤痕全都消失了,竟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陈展望着自己健全的身躯,恍如隔世。 心中疑窦丛生,他闭眼思索,结合两段记忆来看,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重回到了自己少时,不知是何缘故,他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夫郎相遇的那一日。 这次他面前的人变成了李朔月。 那个臭名昭着的恶哥儿。 陈展不信牛鬼蛇神怪力乱神之事,然而眼前这复生之事却让人如坠云雾,摸不清缘由,从未听过有人死了还能活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怀中的人仿佛极度畏寒,拼命地往他怀里钻。两个原来的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仿佛是天底下最亲近的眷侣。 李朔月不安分,陈展并非柳下惠,仗着四下无人,青天白日便无所顾忌起来。 这会天亮了,陈展能完全看清李朔月的全貌。 青白的脸还没他巴掌大,胳膊胸膛全是被人用木棍抽打出来的青紫痕迹,细瘦的大腿连他手臂都比不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如果是昨天之前的陈展,看到李朔月这副可怜的样子,说不定会生出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去养着。 可现在的他,活过一遭,认清了李朔月那张虚情假意的脸,碰着他再凄惨的模样,都生不出半分怜悯。 第23章 野鸳鸯 救下李朔月后,军中便怪事频出,机密信函莫名失踪、后方送来的粮食被劫、接连几次作战失败,简直刻意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是李朔月搞的鬼。 陈展不是那般无脑之人,可营中有细作已然属实。 于是他便上演了一出守备空虚火烧粮草的好戏,本意是抓住那些“细作”。 他带阳哥儿走,偏偏李朔月也紧跟着,甩又甩不掉。 陈展故意给了李朔月封亲笔信,让他去青山城搬救兵,其实信上一个字也无。 无论李朔月是不是细作,此行都有来无回。 那日阳哥儿救下他时,他就想一刀了解了这个人。 艳名远播的花魁、反贼周临渊的妾室、人尽可夫的营伎、疑似与敌军牵扯的细作,无论哪个身份,他都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待在阳哥儿身边,太危险了。 阳哥儿遮掩身份在军中当治伤郎中,身份敏感,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阳哥儿好心救下他,可这哥儿不知感激,反倒心生怨怼,几次三番想勾引他,这等白眼狼,还是早日送去见阎罗的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李朔月衣衫褴褛,脚掌冒血,骑一匹矮马,身后跟了五千骑兵,正是青山城的守备军。 于是他信守诺言,将人纳进府内做小,可仍旧心生警惕,不许他与阳哥儿多亲近。 即便如此,也没能防住这哥儿。 起初,陈展自他榻上醒来时分外震怒,下三滥的玩意,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可渐渐地,他就变了,被李朔月呼来喝去,成了他罗裳下的狗。 事到如今,回看起来,陈展只觉得那段时间简直魔怔,他出格到不可思议。 宠妾灭妻,任由李朔月在府里耀武扬威。 他简直被猪油蒙了心,任由李朔月残害他与阳哥儿唯一的骨血——荣哥儿,直到阳哥儿心死和离、远走他乡,他也未曾醒悟。 后来,李朔月又偷走他的虎符勾结前朝余孽,在皇城内兴兵谋反,刺杀新帝,又暗地勾结敌国,借他的名头贩卖盐铁,桩桩件件数下来,新帝登基后两年,大半祸事竟都有他的影子! 陈展不明白,这小哥儿到底想要什么。 他坠马摔伤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阳哥儿便整宿不睡照看他,同他讲从前的欢快事;他喜爱珠宝古玩、绫罗绸缎,他便豪掷千金,整箱整箱替他买来寻来…… 李朔月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这哥儿没有心。 皇城内兵荒马乱,李朔月早已逃之夭夭。 惹出如此大祸,陈展本该被砍头,可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只贬去朔北,永世不得回京。 陈展众叛亲离,这是他咎由自取,引狼入室,识人不清,可是阳哥儿有什么错?先后失去了孩子、丈夫,只剩一身病骨,日日跪在佛前为孩儿祈福。 贬去朔北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恨,可即便要死,他也要拖着李朔月一起下地狱。此生不杀李朔月誓不罢休! 二十几年过去,李朔月依旧踪迹全无,好似人间蒸发。因此昨夜他才如此激动,疯魔一般强要了李朔月。 他真是瞎了眼,居然将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爱着。他还没去找李朔月报仇,这人就自己送上了门,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助他解心头之恨。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陈展面目狰狞,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陈展双手更像铁钳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拧断李朔月的脖颈。 粗糙的手掌扼住咽喉,李朔月脸色涨红,艰难发出“嗬嗬”的喘息。 他睁不开眼,更说不出话,只在心底可怜兮兮喊陈展的名字。 陈展……陈展……救救我…… ……好痛……好痛…… 逐渐孱弱的脉搏仿佛在暗示这朵破败的花即将陨落,陈展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触电般悚然松开手。 不,不能就这样轻易弄死他,他要留着李朔月,好好折磨他。 恨意蒙蔽身心,陈展肆无忌惮。 * 王二夫郎孙小凤清晨一早就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洗完衣裳还得做早食,家里的活多着呢。 路上遇到庄家媳妇周宝珠,俩人便一道走。 “谁家的衣裳,怎么散了一地?难道不要了?”周宝珠望着不远处的衣裳讶然道。 孙小凤用脚踢开一看:“都是些脏巴巴的破布衣裳,不值几个钱。” “也是,不知道谁扔的。” 俩人在岸边找了个好位置,边说闲话边揉衣裳,周宝珠好奇地问道:“前两日李家那个被打了,你知道不?” “嚯,别提了。”孙小凤叹了口气,“看是看了,王桂香那婆娘下手重得很,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害得我回去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打得这般厉害?”周宝珠顿了一下,庆幸道:“还好我回娘家,没去看。” “李家的也可怜,打小就没了娘,可不得给人家糟蹋吗?” 听了这话,孙小凤罕见地没有反驳。 “什么声音?”孙小凤嘴里嘀咕,拎起棒槌起身往野草丛里看。 “哪里有声,我怎么没听见?”庄家媳妇周宝珠仰起脑袋,神情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知道哪对野鸳鸯,真是贼胆包天! 捉奸捉双,孙小凤兴奋地朝周宝珠挥手,周宝珠过来一听,眼睛霎时瞪大,捂住嘴不敢出声。 “我就说吧。”孙小凤小声叮嘱周宝珠,“我去喊里正,你躲在一边看着,记住这俩人的模样,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嗯嗯。”周宝珠急忙点头,“行,我晓得了。” 光天化日这般行事,坏的可是他们燕子村的名声。若传到其他村里去,那他们燕子村成什么腌臜地了? 将来哪个村敢把姑娘哥儿嫁过来,他们村的姑娘哥儿可怎么嫁进好人家? 孙小凤连走带跑,他倒要看看,谁家养出这么两个不正经的东西。 * “王二家的,你说人在哪呢?” “就在野草堆里,你们瞧瞧。”孙小凤往远处指,“我让宝珠守着,你们声音都小些,别惊动这对野鸳鸯。” “哪个村的淫贼,看我不打瘸他的腿!” “嚯,那个缺汉子的寡妇寡夫郎,怎么也不来找我,好歹我家里有张炕,再怎么也不让他在外面吹风。”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王麻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 第24章 捉奸捉双 “人还在不在?” “走走走,去看看。” 这会燕子村人都起了,一听捉奸,一个赛一个着急,饭顾不得做尿顾不得撒,生怕错过大戏。 “我当时一听就不对劲,那声音大的嘞!” 孙小凤拉着周云讲私房话,声音却响亮,“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跑来祸害我们村。村口洗衣裳的姑娘哥儿那么多,若是看见了,可是要张针眼的。这不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名声吗?” 哥儿姑娘的名声何其重要,若是败坏了,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人念叨嫌弃。 “嘿,这黑心肠的,待会逮住了就捆到官府去,叫青天大老爷好好审审。”一旁的妇人也附和出声,这等行径,她可是看不惯。 她家哥儿和姑娘隔三岔五就过来洗衣裳,这等腌臜事,可不能污了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这事在房里和自己汉子做,那是天经地义,在外面和别家汉子,那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村民们到了跟前,声音不自觉都小了,他们倒想冲上去探个究竟,可里正拄拐停在最前头前,不走了。 他们再猴急,还能越过里正不成? 这一片野草丰沛,几天不见就又蹿得老高,家家户户都忙着割水稻,草就没怎么割。 里正胡子花白,满是褶皱的脸不怒自威,他拄着拐杖清嗓子,扬声喊:“里面那两个,赶紧穿了衣裳出来。” “若是没个缘由,在这败坏我燕子村名声,小心我捉了你们去见官。” 村民们也很激动,大声嚷嚷着: “滚出来!” “捆着你们去见官。” “谁家的娃娃,如此不知廉耻?” …… 外边吵吵嚷嚷,便是聋子都该察觉出异常。陈展如梦初醒,懊悔自己竟然忘了分寸,手忙脚乱退出来穿衣裳。 不过两三件衣裳,穿得极快。这半人高的野草连成了片,他猫下腰动作小心些便能跑个无影无踪。 可他穿好了,李朔月还半死不活躺在野草丛里,瞧这饱受摧残的可怜样,怕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陈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扭头就走,留下李朔月叫众人围观,说不定这哥儿立马会被绑了石头沉河。 这死法还是不好,昏昏沉沉便死了,哪里能抵消阳哥儿一分苦楚? 这样赤条条给村里汉子看,他自己也没脸。 陈展沉下脸,用自己的外衣将人裹上,李朔月原本的衣裳都被他撕成了破布片。 里正已经等得不耐烦,威胁道:“再不出来,可休怪我不给你脸面,去两个人……” “不必了……” 野草丛里走出来个抱人的高大汉子,众人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怎么是陈展这个“煞星”? 里正一看来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立马伸出拐杖过去打:“展小子?怎么是你?” “我不过同他图个快活,怎么村里人都来了?都想听墙角不成?” 陈展神情散漫,语气轻佻,他不在乎脸面名声,碰见就碰见,又不影响他过日子。 “浑小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里正怒骂道:“你一没定亲二没娶妻,和谁快活?你怀里抱的是谁家的?” 看热闹的村民一见着陈展就都噤了声,鹌鹑似的不说话。 陈展宽肩窄腰,一身腱子肉,眼睛凶得跟狼一样,能上山杀老虎杀野猪,吓人得很。 孙小凤这会吓得两股颤颤,闭嘴不敢开腔。天杀的,要是知道这人是陈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来揭发这事! 只盼陈展别记恨上他,周宝珠也往人群里躲,看见孙小凤,心里便是一阵后悔,在心里暗骂孙小凤多管闲事,害得她也遭了灾。 这活阎王如此骇人,谁敢惹他? 村里也有些胆大的,譬如刘冬花,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陈展怀里的人看,边看边骂: “真不知羞,衣裳都不好好穿。”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贱哥儿贱姐儿。” “可不是呢,往后可不能同他家结亲。”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接过婆母的话茬,显然也是认同的。 不少汉子眼睛都盯着陈展怀里的人看,在场的妇人夫郎满面鄙夷,什么货色,也值得惦记? 陈展的怀里人太扎眼也太露骨,衣裳只裹着上半身和大腿。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长的,小腿比雪还要白,偏偏一双膝盖磨得通红。 小腿纤弱莹白,可往下就没那么好看了,脚踝粗糙发黄,脚趾颜色发黑,这样的脚底板,一看就知道个常年干活的。 不少汉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莹白小腿,春耕插秧时大家都将裤腿挽起来,好干活,却没有一个比他还白的。 这双腿叫人涌起强烈的冲动,几个混混看得双眼发光,直咽口水。 猥琐而强烈的视线令陈展非常不适,他抬眼环视,仿佛被觊觎猎物的恶狼。 什么东西,也敢看他的人? 陈展目光冷冷扫过去,本就没什么出息的泼皮无赖吓得一趔趄,讪笑着移开眼。 本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汉子,他们还想等人玩完自己爽爽,现在只好死了这条心。几个人聚在一处,叹起了气。 “你不肯说,那我就让人去看。” 里正心里泛起嘀咕,他和展小子的爹有几分交情,按理来说应该照拂一二,可无媒通奸乃是大罪,轻易不能姑息。 这展小子之前只是孤僻凶恶了些,不亲近村里人,现在怎么这样没皮没脸,简直像村里的泼皮混账。 村民们窸窸窣窣讨论,都好奇着呢。 “我怎么瞧着像李二狗家的来福?” “你还敢说他家,不怕李二狗上门来撕你的嘴?那泼皮可是护短得很。” “他怀里抱的,我看像李有财家的老大,他家那老大不是瘦得很,胳膊腿比我家十四岁的哥儿还细。” “看着是有几分像。不过我瞧着更像是赵家的那个姑娘,那个不也瘦,到年龄了也还没结亲。” “别胡说,小心人家找上门。” “嚯,真不要脸。估计这会正害怕呢,不敢冒出头?” “方才快活……” …… 第25章 狐媚子 王桂香今早上没找着李朔月,生了一肚子火,这哥儿,反了天了,都敢不听她的话。 听人说河边要捉奸,也顾不得什么李朔月,只想看好戏。 门前两个眼皮跳来跳去,不知是福还是祸。 谁知到了河边,却看到她家的衣裳散了一地,连木盆也没见着,再看一眼湍急的水流,她心里“咯噔”一声,这害人精别是掉进河里被淹死了吧?她还等着把他卖给人牙子,好给她家阳哥儿挣嫁妆呢。 她这头正恼火,那边捉奸的脏水突然泼到了她头上,岂有此理,刘冬花这话不明摆着脏她们家吗? 王桂香拨开人群,叉腰站在刘冬花面前,张口就骂,“你个碎嘴婆娘满嘴喷屎,小浪蹄子脸都没露,怎么敢往我家泼脏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她最烦这些人把李朔月同她家放在一块,李朔月心术不正那是跟他娘学的,和她家没有干点关系。 阳哥儿年纪还小,要是和这些事扯上关系,以后可怎么议亲? 都是李朔月这害人精惹的祸,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饿死,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王桂香怒火更甚,一把将刘冬花推倒,骑上去就是打。 刘冬花也不吃素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挠脸拽头发,抓着土就往对方脸上撒、嘴里扬,场面十分混乱。 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急忙上前拉架,不知被谁推了一倒,绊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李来旺急急扶起扶郎,焦急开口:“有没有事?肚子疼吗?” 他夫郎刚有孕,这是他俩头胎,要是出了事,他第一个和人急。 许石头摇摇头,刚才都忘了肚里的崽子,好在他平日身体好,没出事。 “咱俩往后走。” “好。” 李来旺叹了口气,他娘和王桂香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拉架都拉烦了。 打就打吧,也出出气,省得一天到晚在家折腾。 王桂香和刘冬花早就不对付,这会打起来场面更是凶猛,一众汉子因着避嫌不能接近,夫郎女眷也害怕惹上一身腥。 里正夫郎带着两个儿媳将人拉开,气喘吁吁开口:“你们两个,要打回去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我呸!黑心肝的婆娘。” “不要脸的老货……” 两人被人拉开,仍旧不甘心继续对骂。 王桂香呸呸几声,下回路过刘冬花家的菜地,定要踩上几脚出出气。 耳边吵吵嚷嚷,李朔月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妇人的叫骂声锐利如刀,刺得他耳根生痛,这声音又让他记起王桂香的打,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砰、砰、砰。 男人的胸膛如避风的港湾,李朔月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了上去,稳健而富有规律的心跳声,给了他些许安慰。 吵闹声似乎停了。 “展小子,你少贫,好好给大伙说说,为何要弄出这档子事?” “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可得动用祖宗家法惩治你。” “你怀里那个醒着没,若是醒了就赶紧下来,好好回话。” 怀里的,是在说他吗? 寒意霎时浸透全身,李朔月四肢发凉,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无媒而合,是要被拉至祠堂打板子的,更有甚者,会被绑上石头浸猪笼。 有几个眼尖的发现了异样,指着陈展怀里的人说:“醒着呢,这人醒着呢。” “咱们说话他都能听见。” “都这会了还赖在汉子不下来,真真是个狐媚子。” “光着嘞!”一混子怼身侧的汉子,“难不成给你看光屁股不成?” …… 里正道:“既然清醒,我问你,你是谁家的?” 手心冷汗直冒,心提到嗓子眼,李朔月哪敢说话,生怕里正带人直接淹死他。 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陈展没带他走吗?难道他们一直幕天席地,弄到了鸡鸣时分? 上一世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陈展和李夏阳虽有了肌肤之亲,但只有他们两家知道。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朔月慌乱地咬紧唇瓣,眼泪又流了出来。 察觉到胸口细微的动静,陈展嘴角一扯,故意朗声道:“我与月哥儿心意相通,男未婚哥儿未嫁,弄一回又不碍着大伙什么事,着什么急?” “赶紧散了吧,我还等着回去给他洗呢。” 陈展这一番话实在不要脸,无媒苟合叫他说出来,好似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在大周国,没有三媒六聘、相看迎亲,那都不是正经人家娶亲,即便穷苦的农家,也得请媒婆。李朔月上头还有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怎么敢自己做主? 这一番话几乎坐实了李朔月勾引汉子不守夫道的事。 “果真是他家的。”刘冬花冷哼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早说是他家老大,你们还不信,我看人多准?” “他家老大长的就是一副狐媚害人的穷酸样,也不知和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手段。”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立马跟着应和: “这小狐狸精,上次不还勾引周云的汉子?” “这都第几回了,也太不安生了。该好好打一顿,叫他偷汉子。” “应该滚铁钉才对。”一个夫郎出主意,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夫郎急忙说:“哎呀,看我做甚?” “那话本里都是这样惩处恶人的!” “老大这样不知廉耻,老二估计也差不多,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刘冬花得意地挑眉,可叫她了一口恶气,这王桂香平时狗眼看人低,老将脏水往她家门口泼,她早看不顺眼了。 “养出这样的哥儿,我要是当娘的,早一头撞死,找列祖列宗谢罪去了。” 瞧瞧瞧瞧,脸都青了,刘冬花捂着嘴笑,今天回去她可得多吃几碗饭高兴高兴。 王桂香面如死灰,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月哥儿”三个字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燕子村只有一个月哥儿,便是李朔月。 这挨千刀的祸害,简直要害死她。 王桂香不信邪,她奋力扒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前,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死死揪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把人往外拽。 那人吃了疼,不得不转过脸来,这一看,可不就是李朔月! 王桂香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祸害。 后娘力气大,拽得他头皮快要掉了。陈展的胳膊也有所松动,似乎要放他下来。 李朔月想到自己会被扒开衣裳、扔下河里浸猪笼的场景,整个人惊恐交加,眼皮一沉,竟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第26章 两买他 陈展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李朔月品行不端被人骂无所谓,可阳哥儿不能被他牵连。 俩人都是李家的哥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李朔月名声本就糟糕,再得了未婚通奸的名声,阳哥儿可不得受人闲言吗? 上一世他对不住阳哥儿,这一世总不能一开头就坏了哥儿的名誉。 “长生叔,桂香婶子,刚才是小子不对,说话孟浪了些,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先听我说。”陈展神情严肃,说:“我与李朔月确实两情相悦,不过恪守礼法,一直未有出格之事。” “昨日是我贪杯,多喝了些兄弟送的药酒,药酒太猛烈,我疏解艰难,月哥儿看我难受,才不顾名誉舍身帮我,并非我俩轻浮孟浪,实在是事出有因。” “你说的可是实话?”里正王长生端详着汉子的脸,看他神情诚恳,语气不似作假,心里才信了几分。 “确实不假。”陈展继续说:“方才我还未醒酒,说了些胡话,还请长生叔见谅。” “此事事关我两家的名声,还请诸位叔婶阿嬷慎言。” 这理由可比通奸好听,王桂香急急点头:“展小子这话不错。我和他爹有意把月哥儿许给他,这事我们是知道的。” ……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好了?” “可别骗人的吧?” “谁说不是呢……” …… “你早说不就成了?非要在这犯浑。”里正抬起拐杖准备抽陈展,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哥儿,又作罢。 “这事情既然弄明白了,就都散了吧,都是误会。”里正捋起自己的胡须,叮嘱村里人:“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大伙也都听明白了。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传。” “就是就是,以后谁敢胡说,害我哥儿,看我不打上门去!” 里正都发话了,王桂香腰板也跟着硬起来,双手叉腰,模样泼辣。 刘冬花哼了声,懒得理会。 事情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找个能看得过去的借口遮眼,里正有心护着陈展,她还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散了吧。”里正走到陈展跟前,面色凝重,“展小子,你一会到我家来一趟,我话有问你。” “好,长生叔,我马上就去。”陈展应下后又叫住王桂香,“婶子,我一会儿和您解释。” 人都散了,事情解决了,王桂香这会也不慌张了,她叉腰大骂:“你跟他偷情,害得我家面上无光,这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婶子,你尽管放心。” 这是阳哥儿的亲娘,陈展自然客客气气。 这会抱着李朔月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先把人搁回屋子里再说。 将人扔在炕上,陈展扭头就走,没多看一眼。他走到屋子拐角处,移开米翁,翁底下的砖能移开,砖头底下藏着他存钱的盒子。 里面有许多碎银,陈展用戥子称出二十两,用小布裹着,揣进了袖子里。 前世他给了阳哥儿二十两聘礼,这回这二十两买一个李朔月,绰绰有余。 他买李朔月来做奴仆,以后还能娶阳哥儿,他前世对不起阳哥儿,今生定然要将成倍补回来。 只是不知阳哥儿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到门口,陈展又转身,回屋再称了五两银,多备些总是好的。 方才王桂香似乎要洗衣裳,陈展估摸着人还没走,揣上银子便直奔河岸。 花了银钱,签了卖身契,李朔月便从良籍变成了奴籍,往后要打要骂都看他心情。 玩够了再卖出去,他也省事。 陈展动作快,回来时王桂香才洗了两件衣裳。 “婶子,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我出二十两银子,你把李朔月卖给我,成吗?” “多少两?” “二十两。” 李朔月没了青白,卖去窑子都不值几个钱,没想到陈展出手如此大方,那可是二十两! 这钱都能在牙行里买一个壮劳力了,这陈展竟然愿意买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哥儿? 王桂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二十两,家里四五年的收成! 她喜不自胜,没立刻应下,陈展出手大方,想来不缺银子,那这价格,说不定还能再谈谈。 “四十两,不能再少。”。 “我本来要给他在县上找个好人家,可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这好亲事没了不说,我还得赔上这张老脸给人家请罪。” “我家月哥儿模样不错,家里地理的活都做得好,能顶一个汉子。四十两买回去,一点不吃亏。” 四十两,他去牙行能买十个李朔月这样的。陈展挑起眉头,他知王桂香贪财,可张口就是四十两,当他是个傻子吗? “四十两,太多了。”陈展摇头,“他我也睡过了,哪里值这个价?婶子不将他卖给我,还能卖到哪里去?” 王桂花扔下手中的棒槌,神情不悦:“瞧你这话说得,有的是大老爷想要娶他做妾室,只是他叫我一声娘,他总想给他找个好去处不是?” 陈展笑而不语,“婶子,我诚心买他。那我再添五两,二十五两。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买了。” 这银子他有私心,王桂香疼阳哥儿,给了她就当给了阳哥儿,否则哪怕李朔月只卖一两银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价格王桂香很满意,有心想再往上抬抬,可陈展始终不松口,她想了想,一个哥儿卖二十五两已是高价,再往上喊,怕是要恼了陈展。 “成,二十五卖给你。”这衣裳也不用洗了,王桂花棒槌一扔,“走,你现在就跟我到里正家去,今天就把这卖身契签了。” “行。”陈展也是如此想,好在他出门前又转身回去多带了五两碎银,否则这会儿还要跑一趟。 王长生正歇在家里抽旱烟,他这把老骨头,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就靠这两口烟添些劲。 这展小子今日真是混账,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份上,他早就让人拉到祠堂里打板子去了。 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没轻没重的,叫人看笑话。 第27章 奴籍 王长生将烟头放在石头上磕灰渣,看向几人:“你们这是找我写婚书?” 他念过书,字写得端正,常给村里的人写信、写婚书。 “里正,不写婚书,写卖身契,展小子要把我家月哥儿买去嘞。” “买?”里正蹙眉,小老头弯起腰,不解地问道,“好端端买什么,怎么不成亲好好过日子?” “说来话长,我祖籍远在他乡,过两年打算回去寻亲。”陈展随口胡诌:“到时候月哥儿只怕难以回来尽孝,我想着不如叫他断了这念想,也省得到时候伤心。” 这听着还像回事,里正转身又问王桂香,“你和他爹都愿意?” “愿意,愿意着呢。”王桂香脸笑成了朵绽放的菊花:“月哥儿跟他过好日子,我们也了却一桩心事呢。” “即使日后不能再跟前尽孝,也没什么的。” “那月哥儿也同意了?这手印一按,月哥儿就成了奴籍,再想变回良民,那可不容易。” “他多孝顺,自然是没二话。展小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王桂香笑着应下,只盼着赶紧把人卖了,把银子拿到手。 “那成,我给你俩写。展小子,你这会去喊上你长根叔和陆三叔,叫他们过来做担保人。再叫上月哥儿他爹,把月哥儿也叫上。” “怕是不行。”陈展面露难色:“月哥儿身体不爽利,这会在屋里睡。” “那就不叫他了。” 陈展自是应下。 一刻钟后,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处,里正执笔,另外两人担保,这卖身契便写完了。 几人按上手印,里正将写好的三份卖身契递给陈展,“你回去让月哥儿按上手印,给我留一份,他爹留一份,你留一份,这事就成了。” “下午再到衙门去办理买卖的契书,他爹也跟着去。” 听到里正的声音,李有财才恍然回神,他木然点头后又快速垂下脑袋,仿佛卖的不是他的亲哥儿。 “今日之事麻烦各位叔伯,改日我再上门道谢。”陈展收好卖身契,在众人的见证下将二五十两碎银交给王桂香,“婶子,你称称,若是数目对,便钱货两讫。” “好好好。”王桂香拿出借的戥子称,整整二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乐盈盈抱着银子回屋,李有财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银子可得藏好了。 众人散后,里正夫郎才从屋里出来,喊里正回屋吃饭。 “说得倒是好听,卖哥儿的钱,她拿得那样开心,也不怕将来横死。” 里正砸吧砸吧两口烟,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卖了也好,好歹日后福祸再不相干。依我看,展小子是个好的,那哥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什么好?”老夫郎瞪了里正两眼,“真为他好,能将他变成奴籍?” “若是个好的,怎么能在河边就将人淫了去?一两里路的功夫,忍忍不就成了?这下倒好,做出这样的事,还叫那么些人看着,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哥儿有多下贱似的。” 里正夫郎长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打小便没了娘,若是玉姐儿还在,哪能让自己的孩儿被糟践成这副模样。” 沈玉在时,可将她唯一的小哥儿疼得紧,还未出生就给备了几十套小衣裳,虎头鞋虎头帽都有,金锁子银镯子打了十几个,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只是后来这些东西都到了王桂香手里。 李家的满月酒他还去吃过,也瞧过那小哥儿,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亮,连脑门上的哥儿红痕都红艳漂亮,比那年画娃娃还招人稀罕。 一点也不认生,看见人就笑,后来被逗恼了,便撅起小嘴在他娘怀里哭,一哄就又好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笑。 回忆起往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 “不说他们了,你这把老骨头,还不赶紧来吃饭……” * “爹,你怎么能把月哥儿卖给陈展?”李夏阳神色焦急,他晌午吃完饭才从外祖家回来,一回来村里人瞧他的眼神就不对劲,还是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哥儿告诉他晨起河岸边的荒唐事,不然他到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他爹娘就已经将月哥儿发卖了! 这怎么能成? “后山那猎户真不是个东西,毁了月哥儿的清白,还要将他变成奴籍!你和娘怎么能答应这样的荒唐事?” 李夏阳越想越急,“咱们家日子又不差,用不着卖哥儿过日子!” “你娘……收了人家的银子。”李有财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既已被人淫了,陈展肯出钱买他已经不错了。” “李家没了他,也能少些闲言碎语。”李有财讪笑道:“少了他,阳哥儿,日后你也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爹!”李夏阳愕然,整个人呆住了,随后不可置信道:“娘讨厌他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他可是你的亲哥儿!你怎么能眼睁睁把他往火坑里推?” 李有财干黄的脸动了动,昏黄的眼珠望向远处的泥墙,神色似有痛苦,又似有释然,“他跟了那汉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他讨厌自己的大哥儿吗? 不、应该是恨,若非这个丧门星,身体康健的女人怎么能生下他一年后就死了? 他卖地借钱为沈玉治病,可沈玉还是走了。 从前有多期盼这个孩子,后来就有多恨。 看他被王桂香打得哀哀叫唤,他便会生起一阵扭曲的快感,沈玉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打,有人能打。 可李朔月用那双和沈玉一样的眼睛看他时,他又无比痛苦,他想起沈玉病死时的眼,和李朔月一模一样。 于是他装作眼瞎耳聋,故意无视柴屋里小孩口齿不清的求救。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李朔月挨打时再不喊“爹娘”。 他很少讲话,越来越像他,像一头沉默寡言只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 两个人如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见着了也只会低头躲开。 如今带给他痛苦和绝望的哥儿要被卖走,李有财心中只觉得释然,或许也有一分愧疚,可那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何况,家中大事都是王桂香做主,他只需要接受就成。 从前家里也是沈玉说什么他做什么,不会出什么错的。 “陈展说他与月哥儿两情相悦,此事,也算是成全他二人。”李有财拍李夏阳的肩膀安慰道。 “怎么是陈展,怎么就变成了陈展?”李夏阳放开李有财的袖子,瞪大眼睛,喃喃道:“原来是我搞错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李叔,该走了。”站在李家门外的汉子高声大呼,李有财抬脚便往出后,走了两步后他又回来,摸了摸李夏阳的脑袋,“阳哥儿,你在家好好的,爹回来给你买蜜饯吃。” 李夏阳颓然蹲坐在地上,脑海一片混乱。 他害了李朔月! 第28章 陈展,救我! 给官府办事的小吏塞了些吃酒钱,办理户籍便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从今往后,李朔月的生死,与李家再无半分干系。 陈展与李有财两人又各自在县城采买了些东西,一块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陈展掏了坐牛车的钱,看李有财面色戚戚,似乎有话要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叫他憋了一路都没能说出口。 “有财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有财沉默片刻,低声问,“还办席面不?” “有财叔,这办了席面岂不是叫人看我的笑话?何况银子都给了桂香婶,再办我还得出去借钱,不值当不值当。” 李朔月不值得他劳心费力,买回来养在房里玩,不用像娶夫郎那样大张旗鼓。 李有财神色一滞,干瘦的脸讪讪笑了下,“好,好,我知晓了。” “有财叔,那我就先走了。” 年轻汉子扬长而去,李有财站在原地,他早忘了李朔月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了月哥儿出生那一天,稳婆抱着白胖的孩子向他贺喜,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白净的奶娃娃。 月哥儿裹在襁褓里,眉心一道浅浅的哥儿红痕,白生生的小脸一见着他就笑,福娃娃似的,仿佛知道他就是爹爹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有财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真的存在吗? * 晌午将人扔在炕上,陈展就没再管。 即使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也没有半分的愧疚不自在,干的是仇人,又不是什么青白小哥儿,总不能指望他给仇人买药看病。 用磨刀石将砍刀磨锋利后,陈展又削了几根木头做箭矢,铁箭是军中的东西,寻常猎户难以拿到。他倒是藏着一背篓,可只打些寻常的兔子野鸡,木箭便够用了。 将麻绳、铁钩、砍刀等都塞进背篓里备好,陈展总算有空弄吃食填饱肚子。 灶房里还剩下前天自己炖的半碗鸡,陈展热锅烧水,往里面扔了两把糙米,等烧好了,又将半碗鸡汤倒进去,搅和搅和拌着吃。 无论是当将军还是当猎户,陈展都糙惯了,有的吃就行,从不挑三拣四,做饭的手艺多年也未曾精进。 他不像李朔月,一身毛病。 鸡汤不能有一丝腥气,鸡肉也只食鸡丝,鱼需要挑出刺给他盛进盘子里,还需得摆出漂亮的形状,这样挑挑拣拣,也不知被谁惯出来的。 陈展想到自己对李朔月无底线的纵容便脸色发黑,只想一棒子敲死那个色欲熏心的陈展。 鸡肉柴腥,粥又稠密,味道不大好。 吃完饭又连喝了两大碗水,总算将味道压了下去。 “嘤嘤嘤!”追云蹲在跟前,不断做小动作嘤嘤叫。 锅里还剩下一大碗,陈展索性将粥全倒给灰狼吃,又怕他不够,掰了一个糙馒头,追云不嫌弃味道难吃,一个劲埋头苦吃。 简单洗过后,陈展翻身上炕,身侧许久没有躺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没穿衣服的李朔月看得人心烦意乱,陈展左思右想,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床旧被子给他盖上,看着没那么膈应了。 李朔月今早被吓昏后就没再醒,不过鼻息尚在,还没死。 看到身侧之人,陈展突然想起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自己未曾有记忆之前的那几天,李朔月便想着法地同他套近乎,莫不是李朔月也重活一遭,所以才提前蹲守,趁人之危,想要做他的夫郎? 可自己重活一遭已经是惊世骇俗,上天眷顾,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李朔月头上? 陈展眼里闪过冷光,若真是如此,他买了李朔月是好事,至少确保了阳哥儿的安全。若李朔月真有了前世的记忆,报仇才更有滋有味。 昨夜做得生猛,可陈展也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也察觉到异常,李朔月是个初哥儿,被他破了身。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撞见许多回李朔月同白五厮混,俩人偷了那么多回,竟然还未到最后一步?白五那色鬼能忍得住,难不成是个天残,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成为李朔月第一个男人这件事叫陈展的心情略有些好转,前世的李朔月都叫达官显贵、营中将士玩熟了,虽风情万种,可总让人觉着缺少些什么。 日后等李朔月醒了,他再探探口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日天不亮,陈展带着嗷嗷叫的灰狼,拿好背篓弓箭,一人一狼趁天蒙蒙亮,打猎去了。 陷入昏迷的李朔月并不知道,他仍旧沉睡,意识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瘦弱的身影狂奔在漆黑的密林中,身后如有豺狼虎豹追逐。 子夜的树林寂静可怖,布谷鸟的叫声更像是索命的号角,月光下交叉的树枝落下的影子像无常,又像罗刹。 李朔月跑掉了鞋子,脚底磨出了血,可他不敢停。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 李朔月懵懂地被本能驱使着往前跑,似乎往前跑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夜色太黑,他在树林里逃窜,跌跌撞撞被树根绊倒。树根突然活过来似的伸长缠住他的脚、腿、腰,几息之间,他半身就已经被缠住,竟是分毫都移动不了。 ——呼哧呼哧! 野兽的鼻息在耳边响起,李朔月看到数双绿莹莹的眼睛,野狼围着他露出锋利的犬齿,其中一只狼“咔嚓咔嚓”不断咀嚼,脑袋扬起时,嘴里还叼着半截人腿。 冷白的月光这时候才洒下来,李朔月往自己的腿上看,缺了半截小腿的地方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瞳孔一缩,骇得心跳都停了。 他翻身往前爬,张嘴疯狂嘶喊、求救,眼睛汩汩流出了东西,李朔月抬手一抹,手心一片刺目的黑红。 “嘀嗒嘀嗒……” 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李朔月不敢抬头,肩膀不断抖动,牙齿颤颤打起了响。手上溅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脖子开了一道口子,那“嘀嗒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血已经流了满地。 李朔月崩溃不已,他疯了似的往前爬,拖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身躯,扣得满手是血。 月光下蜿蜒的血迹瘆人,散发着诡异的黑光。 李朔月往前爬,身侧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服的蒙面人,他们拿箭扎进他的背、手掌,他被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野狼吃掉了他的手指,灼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面上,他感受到野狼的舌头舔着他喉咙流的血。 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不要,不要…… 身体无知无觉,痛苦却如潮水将人整个淹没,强烈的求生欲与不甘心促使李朔月终于喊了声,当他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天边突然涌出耀眼的白芒,周遭的一切骤然消失…… “救我,陈展……” 李朔月仿佛溺死的人一般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他不想死,他还没过上好日子,不要,不要吃掉他…… 一切如雾霭般消散,李朔月猝然睁开眼,眼中恐惧未褪。嗓子似被烈火灼烧,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他颤抖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水……” “水……” 没有人回应他。 四肢仿佛断裂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屋子里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他是不是已经死掉?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李朔月,充满血丝的眼睛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李朔月啜泣起来,发出小兽临死前的悲鸣。 终于,他哭得没劲了,仿佛被抽走灵魂般,再次陷入昏睡。 第29章 给他沐浴 “还活着呢?”陈展嘴角挑起抹讽刺的笑,骂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啊!” 他在山上待了两天两夜,捉了四只鸡兔八只兔子,给了追云一只兔子做奖赏,再留下鸡兔各一只自己吃,剩下的明日拿去卖。 两日不见,李朔月又瘦了一圈,原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更是巴掌大,脸颊深深凹陷,面色发青,宛如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陈展没探到鼻息,他揭开被子俯身趴在李朔月胸口听,竟还能听见微弱的跳动。 恶人就是命硬,这样都没死透。 陈展冷眼睨着李朔月,手掐住他的脖子却没用力,重病之人,他不屑动手。 屋子酸臭,陈展皱眉将被褥彻底掀开,一下子心情差到极点。 这味道就是从李朔月身上发出来的。 那日两人稀里糊涂圆了房,他放肆的厉害。 他后面又去山上呆了几天,没再管过李朔月。 李朔月未曾沐浴,大夏日闷出一身汗,不臭不酸才怪。 人还活着,说明他命不该绝。陈展充满恶意地想,到底花了二十五两,只玩过一回,这要是死了,他可赔大了。 不洗干净,夜里睡在身边也恶心,陈展当真后悔,简直自己害自己。 勉强说服自己,陈展挑了两担水,找了幼时沐浴的木盆将人放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人一放进去立马就变得浑浊。 家里没有其他人,陈展只好硬着头皮上手,拿着野藻珠从头到尾搓了一遍,一张脸拉得老长。 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陈展浑身是汗。 干巴巴的身体,抱起来都硌得慌,陈展望着昏睡的李朔月陷入沉思,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折腾得起来? 追云吃完兔子就来捣蛋,硕大的狼脑袋就往桶里钻,闹得陈展一身水。 “去!自己去玩。”陈展冷脸呵斥灰狼,灰狼夹着尾巴呜咽几声,当着陈展的面又叼了只兔子,大摇大摆跑了。 陈展又气又笑,这狼崽子,没心没肺,等会儿回来再训它。 来来回回洗了五遍,水才彻底清了。陈展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汗,在山上打猎都没这么累。 炕上的被褥也都被弄脏了,只好重新换成旧被褥,虽然有潮味,但胜在干净。 一不留神,天都黑了,五脏庙耍起了脾气,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是时候进灶房做晚食,陈展烧水撒了两把米,熬成稀粥,今天实在是累,没工夫做些精细的,凑合着吃点就成。 稀饭李朔月也能喝,陈展将人从被子里薅出来,掐着下巴灌进去小半碗,没给多喂,喂多了还得解手,这不是给自己找活? 临睡前,陈展自己简单洗了一遭,在林子里跑了两日,又出汗又沾灰,浑身难受。 他没给追云留门,这狼崽子机灵着呢,偷了兔子去孝敬那两家子,晚上肯定吃得肚子溜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不知道李朔月什么时候醒,要是一直不醒,八成还得看郎中。 想到这,陈展又有些不快,看什么大夫,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他扯了扯嘴皮子,闭眼睡了。 * 再次睁眼,视野里依旧黑漆漆,李朔月他害怕极了,咬住嘴唇流眼泪,发出极小声的呜咽声。 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可能这次他真的死了,一眨眼就到了地府。 李朔月迷迷瞪瞪,神志不清醒,他是被陈展弄死的,死得这么不体面,说不定连座坟都没有。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辈子任人奴役,受苦受难。 他真恨他娘,为什么死的时候没把他带走,让他一个人活着,给李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要生他。 李朔月愈发难过,哭得一抽一抽的。 陈展一向浅眠,李朔月刚哭他就醒了,憋了一肚子火气,哭坟呢这是? “大半夜鬼哭什么?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 “呜……” 李朔月害怕被扔去喂狼,想到被狼吃掉腿和手就止不住发抖,紧咬嘴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地府的鬼差怎么如此凶恶,人死了,便是连哭都让哭吗? 身侧渐渐没了动静,陈展转过头看,原来李朔月又睡了,这黑心肝的哥儿,怎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半夜折腾人,自己睡得倒是香,害得他睡意全无。 陈展起了坏心思,掐住李朔月的脖子故意折腾他,听见小哥儿粗重微弱的喘息,又霎时撒了手,病恹恹的人没意思极了。 * “冯阿叔,怎么不见小嬷?”孙木芽怀里抱着两双布鞋,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灰狼跟在他身后摇尾巴,乐颠颠一蹦一跳。 “兰姐儿今天早晨发热,小嬷在家里照看。”冯冬青提着瓦罐,牵住木哥儿的手一瘸一拐往后山陈展家走,兰姐儿发热吹不得风,这送鸡汤只得他去送。 出门前他夫郎还一脸担忧,冯冬青叹了口气,他天生是个一腿长一腿短的跛子,走路都习惯了,况且瓦罐又封着,走一小段路,不至于全洒出来。 “好吧。” “木哥儿一会回去找妹妹玩,家里还有蜜饯甜嘴。”冯冬青摸摸小哥儿的脑袋,想着再过几年兰姐儿也会这般大,现在小娃娃短腿短胳膊,话也说不利索呢。 “你展小叔娶了个夫郎回来,我们今日去瞧瞧。” “好,看小嬷去。”木哥儿才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家里虽困苦,可邻居都是安分善良的人,没欺负他和他老阿嬷,他老嬷会织布,精神头也好,是以日子很有奔头。 小哥儿脑门上扎着两个小团子,跑一会走一会,时不时还要撅屁股看看地上的小虫小花,天真可爱。 “嗷嗷!”灰狼也像个小孩似的,跟在木哥儿身后玩闹。 一里半的路程不费多少脚力,两人一狼很快就到了陈家。 木哥儿站在门外喊:“小叔,小叔,木哥儿来找你玩啦!” “嗷呜嗷呜~”灰狼也蹲在门口,爪子不停地扒拉篱笆门。 第30章 他们如今身份尴尬 “来了。”陈展刚醒来,听见屋外的喊声,急忙便往外走。 冯冬青见了陈展的面,将手里的瓦罐递出去,笑着开口:“展兄弟,昨夜多谢你的兔子,水哥儿今早熬了鸡汤,我给你送些来。” “汤不多,你尝个味儿就成。”浓眉大眼的汉子憨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他虽瘸腿,却并不低矮,腰板挺得很直,流言蜚语压不弯他的脊梁,他身后还有夫郎和闺女要护。 “还有我呢。”木哥儿仰起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阿嬷给小叔做了鞋,还说,谢谢小叔昨夜送的兔子。” 木哥儿又想起了昨夜香喷喷的兔子,顿时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兔子肉真好吃,水小嬷做得可香啦,香香麻麻的。” 偷兔子嘴馋的灰狼绕着陈展嘤嘤叫,谄媚地甩尾巴讨饶。 陈展看着这一大两小不禁失笑,“不过一只兔子,怎么值得你们送这么多东西?” “不是贵重东西,你就收了吧展兄弟。”冯冬青也笑,几家人有来有往,这关系才能维持下去不是,他们虽苦,可也干不出吃白食这事。 “既如此,便谢过冯大哥和嫂夫郎。”陈展收下东西,又摸摸小哥儿的脑袋,俯下身来同他说话:“也谢谢木哥儿和孙阿嬷,回去替我向你阿嬷问好。” “好。”小哥儿脆生生应下。 “嘤嘤嘤。”灰狼一个劲嚎叫,着急的脑袋直往陈展小腿中间窜,陈展拽出狼头,轻抽了它两下,没再说什么。 “去,追云,再叼两只兔子来。” 陈展此话一出,冯冬青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展兄弟,今日就是给你送鸡汤,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往回拿。” 追云动作快,不一会就叼来了两只白兔,陈展一看,嚯,是最肥的那两只。 这狼崽子,还真会挑。 “拿着吧,冬青哥,家里都是兔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着给兰姐儿木哥儿补身体。” 灰狼叼给木哥儿的大兔子还没死绝,只是被狼吓得蔫嗒嗒,这会儿躺在地上装死。木哥儿稀罕皮毛雪白的兔子,蹲下来揉兔子的耳朵和肚皮,玩得很开心。 他又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大狼送了只肥兔子给他玩。 两个大人又说了好一会,方才作罢。 木哥儿抱起兔子,小脑袋在院子里张望,没见人,只好拽着小叔的裤腿问:“小叔,怎么不见小嬷呀?村里人都说你娶夫郎啦!” 小哥儿说话软乎乎,叫人也不自觉软下声音同他说话,陈展道:“小嬷身体不好,在屋里睡觉。” “过两日小嬷就醒了。” “好。” “等他身体好些,水哥儿过来同他说说话。”冯冬青提溜着兔子挠头,“他们两个哥儿,在一块也能解解闷。” 陈展有了夫郎他也开心,一来是陈展老大不小,也该娶个姑娘或者哥儿成个家,二来是水哥儿也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听人说那李家哥儿如何如何不好,可能叫陈展瞧上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若真脾气秉性不好,以后让水哥儿少与他来往便是。 “成,过两日我便带他过去认门。” 说完了,冯冬青便带着小木哥儿走了,木哥儿喜爱怀里的兔子,但活兔易丢,陈展让追云也跟去,这样即便跑了也能再捉回来。 “小叔,我们走啦!”木哥儿抱着兔同陈展摆手,脸颊蹭毛茸茸的兔脑袋,笑得很开怀。 “路上慢着点。” “晓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热汤吧。” 两人一狼渐渐消失在远处,陈展看了会便转身回屋。 冯冬青夫郎叶水儿灶上功夫很不错,鸡汤可口,鸡肉鲜嫩,入口不烫不凉,十分妥帖。陈展悠然坐在院中石凳上,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灰狼兴冲冲回家,见陈展一块肉都没给它留,气得嗷嗷刨地,一会刨地一会叫唤,又委屈又幽怨,半天都安分不下来。 陈展没管它。 吃过晌午饭后陈展回了屋,看着炕上昏睡的人,神色又立马垮下来。 属实不愿带这人看病吃药,可让他这么病着也不是办法,昨夜哭了几声,今天又不见动静。要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他早挖坑将人埋了。 院子里灰狼突然嗷嗷叫唤,声音狠厉,陈展眉头皱起,院外来了生人? 陈展摸不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抬脚走出篱笆门,一看见远处拎着小包袱的哥儿,陈展眼神陡然亮起来,急忙呵斥不省心的狼崽子,迎了上去。 “阳哥儿,你怎么来了?” 狼主人过来,李夏阳明显松了口气,这灰狼又大又凶,围着他叫唤,吓得他差点撒蹄子跑了。 这几日他天天来,回回屋里都没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汉子热切的态度叫李夏阳摸不着头脑,他俩又不认识,陈展怎么这样高兴? “……哥夫,我来看我哥,他在家吗?” 陈展笑容一滞,顿时心虚起来,笑着打马虎眼:“他这几天不舒服,也吹不得风,在屋里躺着。你来找他有什么事?” 原来在家,那怎么不理会他? 李夏阳心里酸涩,知道这想法强人所难,可他心里就是难受,甚至有些想流眼泪。 李朔月是天底下最傻的哥儿,叫人家占了青白身子,还成了奴籍,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子,看看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想嫁人想疯了吧。 李夏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也没跟人打招呼,现在还打什么招呼,他家都成了笑柄了。 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勾搭未婚汉子的哥,有一个卖儿子换钱的老娘,还有一个没出息窝囊废的爹。 这都叫什么事啊。 在陌生的汉子表面不好表露出这些情态,李夏阳很快调整好自己,将小包袱递给陈展,闷闷说道:“我给他带了两件衣裳,你替我拿给他吧。” 这是他从自己衣柜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去年裁剪的,只穿过一回。 他爹娘不给李朔月备嫁妆,自己的钱给外祖母买寿礼后只剩下几个铜板,只能拿一两件衣裳送过来。 “成,我替他收着。” “阳哥儿,进屋坐坐?”阳哥儿还和从前一般善良天真,他有心同阳哥儿多说几句话,可谁叫两人的身份这样尴尬? 第31章 药 “我就不进去了。他生的是什么病?” 李夏阳看向陈家这几间破败的土房子,满面愁容,三四间房,两间屋顶都破了,墙皮脱落大半,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院子里没有家禽,什么菜也没种,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人呢? “吹风受了凉,只是些普通的风寒,休养两天便好了。” “严重吗?请过草药郎中吗?” 李朔月看了陈展一眼,院子里没有药味,他害怕陈展同他娘一样连一贴药都舍不得给月哥儿买。 “买了,买了。”陈展别过眼去,神色不太自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阳哥儿没进屋,不知晓李朔月半死不活的真实状况。 “待会便熬,不用担心。” “好。”李夏阳闷闷点头,陈展如今算是他的哥夫,可无论如何他也喊不出来。犹豫半晌,他问道:“你与月哥儿,何时认识的?” 陈展一怔,回头恰巧对上李夏阳警惕而陌生的神情,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似的,沉闷且不容忽视。 阳哥儿不曾有前世记忆,望向他的眼神毫无情谊,甚至隐隐带着厌恶,仿佛他和村里的泼皮没什么两样。 好久,陈展才出声:“前些年。” “你与他当真两情相悦?” 陈展几乎忍耐不住,想大声喊出来:我心悦之人唯有你,压根不是什么李朔月! 可他不能,这太贪心了,睡了哥哥还要染指弟弟,难道他要为了一己私欲也要让阳哥儿遭受耻笑吗? 他与李朔月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两人都成了笑话,名声脏得不能再脏,阳哥儿亲近李朔月,而他又占有、买了李朔月,叫李朔月成了奴籍,阳哥儿会厌恶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他用那样眼神看他,厌恶、审视、警惕,仿佛有无数把铁锤同时捶打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酸酸涨涨,叫人痛苦难忍。 喉咙阵阵发酸,衣裳下的胳膊近乎蹦出青筋,陈展将目光移向门外的柿子树,声音发涩:“当真。” 他不想叫阳哥儿对自己的印象更糟糕。 他还想再娶阳哥儿,他们再做一世夫妻。 李夏阳眼神落到陈家紧闭的堂屋门,心里落寞,他只信李朔月的话,可李朔月不想见他。 “请你好好待他。”李夏阳语气不由得低沉下来,他不安地叮嘱:“我只有一个哥哥。” 陈展没应声,他与李朔月之间隔着几条人命,哪能这般轻易化解。 阳哥儿似乎也没指望他应承什么,不等他应声,便转身离开。 眼前的身影仿若又与那决绝的身影重叠,陈展望着离去的李夏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跟了几步。 明明他们缠绵恩爱多年,有了聪慧的哥儿,若没有李朔月,定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想到前世种种,陈展面上苦闷转化为阴翳,心瞬间沉到谷底,暴虐骤生,他现在就想掐死李朔月这个祸害。 不能、不能掐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李朔月更不能死在阳哥儿眼前,陈展狠狠闭眼,堪堪压下心中的暴虐。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人,还抓什么药,看什么病。 野草药遍地都是,随便挖些烂木根熬煮成汤药,照样有功效。 陈展冷下脸,徒手在周围挖了些草药,洗都没洗,转头就扔进泥炉里。他不想让李朔月好过,于是又抓了把从前他爹晾晒的黄连进去,添了几碗凉水,这“药”便熬了起来。 他没挖毒药,肯定吃不死人。 不知道阳哥儿还来不来,屋子里添些药味,他下回来的时候也能宽心。 院子里“药”刚熬上,闲来无事,陈展坐在床沿,翻阳哥儿给的小布包。 东西不多,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及两条白色亵裤。 不过全都是新的,未打补丁,这样的东西王桂香才舍不得给,一看就是阳哥儿发善心,拿自己的衣裳给李朔月。 这傻哥儿,全心全意对人,可人家哪里会记得他半分的好? 陈展拿起亵裤看,这两件小裤都用缉针法缝了花边,针脚紧密扎实,也好看,阳哥儿最爱这样做。 这两件亵裤不过巴掌大,陈展觉得自己连脚都塞不进去。 两人纠缠那日,李朔月打满补丁的小裤空荡荡挂在腰上,三两下就被他撕开,十分不结实。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的衣裳都是捡李夏阳剩下的穿,几件破衣裳,洗了穿穿了洗,破了就打补丁,小了就拆开重新缝,如此穿了十几年。 * 家里的米面都见了底,屋顶也是时候拾掇,否则连人都住不了。 陈展思忖片刻,背起竹筐去河边割茅草,明日再请木匠瓦工过来,看看哪里还需要休整。 这两日村里人都忙着收稻,大热天也没有歇息,等忙过这段时间,他再去问里正换米粮。 他家倒是有一亩旱田一亩水田,不过他嫌打理起来麻烦,都赁了给了冯家,只收一成庄稼。 不过就这点粮食,还不够他吃一个月的呢。 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割草时便忘记了时辰,药罐里的药熬过了头,只剩下一碗底。他用的大多是药根,熬出来的汁水又黄又黑,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副煎好的“药”。 只可惜太少,陈展望着小半碗药汁,心中有了主意。 李朔月还昏着,陈展把人扶到怀里,端着碗一口口喂。 酸臭苦腥的汁水灌进嗓子眼里,李朔月面色痛苦,眉毛皱在一起,边喝边吐。 陈展板起脸,掐住小哥儿的腮帮子,端起碗直接往嘴里灌,恶声恶气开口:“快喝,磨叽什么呢,这要熬了两个时辰。” 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哥儿连喝带吐,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喝完“药”后,李朔月本就惨白的脸又灰败了几分,胸膛的起伏也更薄弱了。 生草药树根混着黄连熬出来的东西,陈展自己闻都不敢闻,李朔月却喝得干干净净,折腾完人后他心情舒畅了几分,看李朔月都觉得他没那么碍眼了。 喂完“药”,陈展自己熬稠米粥喝,狼崽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今天分明没做什么,可陈展莫名感觉浑身疲惫,他只好早早上炕歇息。 本以为能好好睡上一觉,可半夜李朔月突然烧了起来,浑身烫得像火炉子,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第32章 看病 害怕人真烧成傻子,陈展只得起床给李朔月擦洗,折腾了两个时辰,这热终于退下去了。 一通折腾下来自然睡意全无,陈展直愣愣躺在炕上,顶着屋顶的破洞睁眼到天明。 修房子前需得请木匠瓦匠查看一番,哪些地方要补泥、哪些地方要重新做,都是有讲究的,也得提前准备好东西,修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陈展一早就去燕子村徐木匠家请人,碰巧徐木匠家刚收完粮食得了空闲,这才能跟陈展一块上山看屋子。 徐木匠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说房子破损虽严重,可修缮一番还能住人。 徐木匠明日备好东西,后日就能带人来修,陈展自然答应,他不打算长住,自然怎么省事怎么了。 送走徐木匠后,陈展进屋看李朔月。许是昨天的“药”太猛,李朔月这会儿又烧了起来,情况比昨夜还要严重。 李朔月浑身滚烫,满脸通红,整个人直冒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下的被褥都能浸出水来。 他不过去灶房烧了碗水,回来时李朔月便口吐白沫,艰难喘息,俨然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陈展心里一惊,再不找郎中,李朔月真的死在他这儿。 死个他厌恶的哥儿无关轻重,可阳哥儿得了这消息指不定会恨上他,陈展叹了口气,懊悔自己昨日太冲动。 算了,还是先找郎中看病要紧。 陈展给李朔月套上衣裳,关门后背起人往邻村月牙村去,月牙村何郎中医术高明,应当能治李朔月这病。 李朔月身子骨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因此陈展健步如飞,两刻钟就到了何郎中家。 何郎中胡子花白,却精神矍铄,正在屋子里磨药。他一见着快要归西的李朔月,面色立马凝重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他生了病,我自己认识些草药,便找来煮成药给他喝,但是热一直退不下来。” 陈展语速飞快,简单解释了两句,何郎中听后心里“咯噔”一下,立马仰头呵斥:“这不是胡闹吗?你这汉子,瞧着年纪不大,怎么和那些老顽固一样胡来?” “发了热,不去看郎中也就罢了,怎么能胡乱煮药吃?山上的草药未经炮制,既有毒又相克,你自己煮药,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何郎中掀开门,指了指远处的床:“你先将他放到床上。” 说罢便转身翻找瓶罐,“生了什么病?你要自己熬药?” 陈展踌躇片刻,猜测道:“许是风寒吧,那日行房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好几日都醒不过来。” 何郎中停下动作,拧起眉毛,满脸不解:“可是初次行房?私处有伤么?” “是头回。” 何郎中面色凝重,走到李朔月跟前,道:“我解了衣裳,先给他看看。”顿了顿,他又道:“你若心有芥蒂,不若叫我家小哥儿……” 陈展打断老郎中的话:“不必。郎中只管看就是。” “你二人可成了亲?” “嗯。” 何郎中掀开袖子裤腿,看见细窄的胳膊和几乎布满胳膊的淤青时,瞳孔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待解完衣裳,依次查看胸膛、后背、隐秘处时,眉毛几乎都要凝成疙瘩。 青紫淤痕遍布全身,秘处有撕裂的伤口,身上几乎没有好皮肉。 “怎么伤得这么重?“ 对上老郎中审视打量的目光,陈展解释:“……他之前挨过他娘的打,后来与我行了房……” 何郎中面色不虞,一挥袖子,直接接将陈展赶出房门。 陈展站在院子里,摸摸鼻尖,心道这老郎中脾性真大。 一刻钟后,何郎中的小孙子才推开门,喊道:“爷爷叫你进来。” “这就来。” 何郎中正在屋里写药方子,听见动静后看了他一眼,语气算不上好:“我给他服了解毒丸,暂时解了毒性。可他这病还没好,我写完药方子,你先去清水县药铺抓药。待会儿我再给他施针。” “这小哥儿脉象细小、气血亏空,若再如此下去,怕是没几年可活。他身体亏损的厉害,若补不起来,便不可生养子嗣。” 何郎中又吩咐道:“这药一日服吃两回,连续吃上半个月,不可中断。平日只喂些好消化的汤水素菜,不可食用荤腥。” “我给你留一瓶活血化瘀的药,一日替他涂上一回。” “好。”陈展应下声,既然都叫大夫瞧了,自然是该看好,否则李朔月整日这样昏沉,只会白白耽搁他的工夫。 何郎中又道:“你那器具与小哥儿并不相配,床帏之事还需循序渐进。最好去镇上买些用于房事的膏脂,他松快你也享福不是?” 陈展点头,“小子晓得了。” 从县上抓完药回来,日后已经落下了,陈展向何郎中付过诊金药钱,便将李朔月背上,往燕子村走。 李朔月热退了下来,这会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稳。 陈展昨日喂李朔月一碗“药”,今日带他买药看病拢共花费三两七钱,银子不多,可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身上仿佛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半梦半醒间喘气很是艰难,李朔月陷在纷杂恐怖的噩梦里,惊慌又害怕,便常常哭泣。 他尚未清醒,难受了便哭,一夜断断续续哭,眼睛总肿着的。 陈展夜里睡不安宁,时常能摸到李朔月脸上的泪水,他不懂这小哥儿成日哭什么,明明人都还没醒过来,就知道日日折腾他。 眨眼间便过去了五日,徐木匠几人已将房屋修缮完毕,陈展付了银钱,得了几人好一顿夸赞。 这几日陈展既要招呼修屋子的人,还要成日看顾李朔月,给他熬药涂膏,每日也不清闲。只可惜他这样费心费力,阳哥儿却没再来后山,自然也看不着。 李朔月身上的淤痕淡了一小部分,总算没那么可怖了。老郎中看禽兽似的眼神实在让人很难忘记,明明这痕迹大部分都是王桂香打骂留下的,他只弄了一小部分。 第33章 清醒 李朔月清醒时,陈展正在屋外磨刀。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白芒才渐渐散去,看清了屋顶的木头脊梁,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耳边响起了兽类“呼哧呼哧”的喘息,李朔月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一颗硕大的狼脑袋便出现在他面前,灰狼正吐舌头喘气。 梦里曾被无数恶狼撕扯、啃咬,好不容易清醒,又遇见狼,李朔月胸口疯狂跳动,差点被吓晕过去。 陈展正坐在屋外石凳上磨柴刀,对屋内情况一无所知。 天气太热,追云趴在屋内躲懒,见躺在炕上的两脚兽醒了,它扯了个懒腰,突地腾空,一跃而上。 狼崽子记仇,上回这人踹了它一脚,它总记着咬回来,因此故意咬住李朔月胸前的被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撕扯起来。 李朔月浑身剧烈颤抖,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两脚兽眼泪汪汪,狼崽子计谋得逞,立马昂起脑袋,大声嚎叫,兴奋地伸出狼舌头舔小哥儿的脸,尾巴欢快地甩出了残影。 李朔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被灰狼舔了一脸涎水。 陈展听见屋里的动静,起身推开窗看,发现无法无天的狼崽子已经上了炕,他扬声呵斥:“追云,下去!” “嗷呜嗷呜。”灰狼幽怨地嚎了两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跳下炕。 可它聪明,后爪站立,前爪搭在炕沿,继续舔李朔月的面,它只觉得这人的脸舔起来滑溜溜,和自己的毛不一样。 “去,自己出去玩。” 追云走后,陈展端了半碗水进屋,当他看到满脸口水的李朔月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最终无奈地从兜里掏帕子,给人擦了脸。 陈展,是陈展! 此时此刻,李朔月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述,他身体没劲动不了,便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展,仿佛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喝水。”陈展言简意赅。 嗓子如刀割般疼痛,李朔月靠着陈展的臂弯,只能小口小口喝。 刚醒来的人实在太虚弱,只是喝一碗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不过好歹是醒了,没白费他的银子。陈展收回视线,没搭理李朔月急切的目光,拿起碗自顾自出门磨刀。 别走、别走啊,李朔月在心中焦急呐喊,别不理我,和我说说话好吗? 陈展不搭理他。 遇见心上人的欢愉很快转化为落寞,李朔月满眼失望,眼泪又滑了下来,他心里想了许多,渐渐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 陈展坐在屋外磨刀,刀锋划过石块发出“噌噌”声,脑海里浮现出方才李朔月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活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子。 又做出这种“只有你才能救我”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吗? 陈展冷笑出声,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下贱妓子,只会耍这种手段。 * 李朔月都挨过很多打,受过很多疼,可都没有像这次这般严重。 他躺在炕上,整个身体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能动,手和腿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身体没有力气,嘴巴说不出来话,他连喊一声“陈展”都做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陈展忙进忙出。 陈展虽然不搭理他,可会亲自给他喂饭喂水涂抹膏药,李朔月有些许心安,陈展是个汉子,照顾人难免毛手毛脚,可成了家的汉子也不见得会照顾人。 陈展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后被村里人发现,那时候李朔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如今是个情况,他又昏迷了几日…… 这几日脑子乱糟糟,李朔月只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然后被村里人发现,其余旁的事他都记不清了,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朔月只清醒了半刻钟,脑袋就开始发疼,被针扎似的疼无处不在,他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没力气思考任何事,只能闭着眼歇息。 一整天在清醒与昏睡之间反复重复,李朔月睡得不踏实,怕一觉醒来陈展会消失。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病恹恹的人连句话都说不了,他满肚子的疑问都问不出口。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二十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李朔月的行为出奇怪异,与前世完全不同。并且他从七月多开始,便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不知道揣有什么目的。 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可图谋的,除非是,李朔月知道了什么。 这几日据他观察,燕子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重活一遭,带有之前记忆的人,可李朔月不一样。 他种种怪异不寻常的行为都出卖了他,表明他极有可能带着前世的记忆。 若是如此,以李朔月阴狠恶毒的心肠,阳哥儿待在他身边,只怕会更加危险。他此刻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李朔月落在了他手里,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报复他,定然有别样的快感。 * 又过了两日,李朔月终于能开口说话。 陈展来去匆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李朔月时常恍惚,又有些委屈,陈展之前也是这般冷漠吗? 天色昏沉,西边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叫人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陈家主屋,炕上两人一坐一躺,氛围古怪。 李朔月躲在被窝里心情忐忑,陈展怎么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做错什么了吗? “陈展。”李朔月声音沙哑,他一说话就嗓子疼,可陈展冷冰冰的眼神叫他害怕,“你、你怎么了?” “我问你两句话。”陈展将李朔月从被窝里拽出来,让他身体紧挨着墙,可他的手刚收走,这人便如没骨头的泥鳅似的歪歪斜斜,半个身体滑进被窝。 “坐好。” 李朔月使劲点头,努力让身体不倾斜,可他腰使不上劲,这样的坐姿很痛苦,腰和私密处都泛起难以忍受的疼。 “好,你问、你问。”李朔月知道陈展肯定会问,毕竟他那日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 陈展看不下去歪歪扭扭的人,便靠过去,用胳膊撑住李朔月,不让他下滑,出声问道: “那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河边?” 第34章 没名没分 李朔月眼神困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陈展在问什么,他嚅嗫片刻,回道:“那天,王……后娘让我去河边洗衣裳。” “她让你亥时洗衣裳?” 李朔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委屈:“家里衣裳没人洗,她让我去洗……” “让你洗衣裳,你往河里跑什么?”陈展眯起眼,审视道:“你一个没议亲的哥儿,怎么如此放荡,看见汉子就往上贴?”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她打我,还让我洗衣裳……我、我不想给她做牛马,那时候浑身都疼……” “还不如死了去找我娘……”李朔月声音渐渐压抑,尾音都在发颤,陈展如果没救他,他现在就去见阎王爷了。 “你救了我,我看你满头大汗,很不好受……才想着、想着给你做夫郎。” 又想起自己大胆的举动和言语,李朔月后知后觉羞红了脸,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只想给你做夫郎,没有贴其他的汉子。” “那便能往我身上扑?” 李朔月耳垂红得几欲滴血,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展上下打量李朔月,追问:“当真是真是巧合?” “咳咳咳。” 李朔月嗓子一阵干痒,突然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嗓子干疼,动作一大又牵扯到唇角的伤,李朔月神情萎靡,人也蔫哒哒,上半身滑进了陈展的怀里,边摇头边回复汉子的话:“没有,没有的。” 那天他去河边洗衣裳,都忘记了时辰,遇上陈展真的是上天眷顾,不过这话他不可能与陈展说。 说完他又道:“陈展,谢谢你救我。” 小哥儿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哑了一大截,方才神情里的迷茫困惑也不似作假,问得太多反倒惹人生疑。 陈展思忖片刻:“行了,我知道了。睡吧。” “好。”李朔月滑进被褥里,却没有多少睡意。 今天陈展同他说了这么多话,问清缘由,是不是就不再生他的气了? 自他醒来已有好几日,陈展没告诉他那天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朔月心底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和陈展行房叫人看见,那些人肯定都在笑话他。到时候他要和陈展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叫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李朔月嫁了个好汉子。 李朔月心里藏不住事,可他又很向往办亲事,这会忍耐不住,轻声问身侧的汉子:“陈展,我们什么时候办亲事呀?” 话音刚落李朔月就后悔了,大病一场,让他本就不大的胆子又小了点。 一个哥儿提嫁娶之事会被人认为不安分,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陈展嫌弃自己。 “嗯?” “我们已经圆房了……”李朔月小声道。 “亲事?”陈展睁开眼,嗤笑一声,起身掐住李朔月尖瘦的下巴,讥讽道:“办什么亲事?你后娘二十五两把你卖给我做奴仆,你见过谁家主子买奴才睡还办亲事?” “什、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话如一记惊雷,将李朔月从头劈到脚,又仿佛在寒冬腊月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浑身发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没有喜乐、拜天地、宴请宾客,陈展不会骑高头大马来娶他,没人向他贺新婚之喜,也没人祝他一句百年好合。 他们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绑在一起,成了没名没分的夫夫。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十两银子的聘礼,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亲事办得那样热闹,怎么到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前世给人做妾时,也是如此这般,主人家几句话几两银,转手就将他卖给别人,他命贱如草芥,随风飘摇找不到落脚的地。 他不过想要一场明媒正娶,为何这么艰难? 李朔月咬住嘴唇流眼泪,他心中悲戚,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哭出去哭。”陈展重新躺下,语气冷硬。 李朔月打了个哭嗝,嘴巴咬住被褥的一角,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哭了多久,李朔月泪眼模糊,胸口隐隐作痛,他仍旧不死心地问:“我们,我们连一桌酒席……也不办吗?” “不办,没钱。”陈展翻了个身,断然拒绝。 李朔月是奴籍,俩人连个婚书都没有,办什么酒席? “二十五两” “做奴才” “不办……” 李朔月抖成一团,眼泪哗哗直流,一时间不知道该为王桂香地贪婪而愤怒,还是该为陈展语气里的满不在乎而难过。 都怨王桂香,这个该死的女人!李朔月恨恨地想。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拿了他二十两的卖身钱,他被龟公带走时,王桂香什么都没给他,他当时还穿着砍柴的破衣裳。 如今王桂香又把他卖给陈展,竟然还要了二十五两银子! 这不是讹人吗? 这事、这事也不能怪陈展,都是王桂花那个恶婆娘,这种烂了心肠的人迟早下地狱。 李朔月心里发恨,王桂香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成日骂他是个祸害。 往后等他成了将军夫郎,定要让这个恶毒妇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朔月气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我在李家,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怎么敢要这么多钱?” “这亏阴德的银子她也敢拿,就不害怕恶鬼前来索命吗?” 胸口阵阵抽疼,嘴巴里血气翻涌,李朔月用尽全力才压下这股血腥气。 陈展不耐烦道:“银子都给了,你还能要回来不成?” “等我好了,我、我要去找她理论。”他好好的亲事,就被王桂香毁了,怎么能甘心? “咳咳咳……我、我要找里正……她凭什么这么欺负我,我这些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还不够吗……” 李朔月眼眶发红,恨不得现在就去和王桂香打一架。 “病得都快死了,你省省劲。”可别祸害了阳哥儿。 李朔月名声脏,外人谈论时总会带上李夏阳,听见就让人心烦。 陈展一想到李夏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流言缠身,心里就不舒服,冤有头债有主,这火对着李朔月发再好不过:“你往后就待在屋里,没事少往外跑。” 陈展生气了,李朔月一怔,随后压下声音里的哭腔:“好,我、我都听你的。” “你别生气、别生气。” 汉子又不说话了,李朔月只得闭上嘴巴,害怕招人烦,这会更是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汉子一个恼怒将他扔出去。 这一夜,两个人各怀心思,都睡得不好。 第35章 邻居 李朔月难以入睡,半夜三更,自己开解自己。 王桂香额讹了陈展二十五两银,才害得家里没钱,办不了喜事。 其实、其实现在不办亲事也没什么,村里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们平常没少欺负他,他才不想让那些人来吃他的酒席。 等日后陈展当上将军,他再让陈展给他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亲事。 * 翌日,陈展给李朔月喂了碗连米粒都看不着的稀粥,而后又故意搬了炕桌放在炕上,摆了些酒肉,边吃边打量李朔月。 小哥儿明显嘴馋,眼睛盯住桌上的兔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可他没说话,也没闹腾。 若是放在前世那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的恶毒哥儿身上,怎么能忍得下来? 可李朔月看了会就移走了视线,神态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陈展愣了一瞬,随后眉头皱起,冷不丁出声问:“你之前总往后山跑,是在算计些什么?” 朦胧间似乎有人问话,李朔月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呓语。 “……唔……啊……” 陈展不近人情地将李朔月晃醒,又重新问了一遍。 眼神落到汉子俊俏的脸上,李朔月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开口:“跟着你、能吃饱肚子。” “我想、我想和你好……” “你给灰狼好多肉吃……” “……我好饿……” 软绵绵的语气像撒娇,陈展收回手,目光落在小哥儿通红肿胀的眼皮上,神色莫名,他早知道李朔月不怀好意,可没想到他起的是这个心思。 炕上的人似魇住了,尚未完全清醒,陈展捏不准李朔月这话的真假,只怕是昨夜问的问题多,叫这人有了防备。 他心里期望李朔月带了前生的记忆,这样报复起来才能肆无忌惮。 可若李朔月像寻常人一样,没有记忆,且如今他尚未做出那些错事,他又要怎么办? 是将所有报复加于一个尚且“清白”的仇人身上,还是就此作罢?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 一想到每日还要伺候李朔月吃饭涂药,心里就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 * 申时末,陈展左肩扛了半袋米,右手拎两只刚断气的野鸡往冯家走,算算日子,他在家中已待了数十天,是时候上山打猎去。 这回他打算往深山去,在山中多待些日子。 不过李朔月病恹恹,还得有人看顾,孙老嬷腿脚不便还要照料自己小孙儿,还是请冯冬青的夫郎叶水儿妥当些。 “小叔,你来啦。”孙木芽正蹲在菜地旁,手拿葫芦瓢给青瓜苗浇水,一看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小步跑过去站在陈展跟前左看右看:“大狼没跟来吗?” “大狼在屋里看家。”陈展垂下头问小木哥儿:“木哥儿,水小嬷在家吗?” “在呢,在呢,我去喊。”木哥蹦蹦跳跳进了冯家,扬声道:“小嬷小嬷,小叔找你和青阿叔呢。” 叶水儿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嫂夫郎。” 叶水儿笑眯眯点头,手指往稻田的方向指,意思他家汉子这会儿在水地里忙活,不在家。他面相清苦,人也瘦弱,但有一双圆润的杏眼,笑起来很温和 。 “嫂夫郎,我今日是来寻你的。” 叶水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面容疑惑。 “明日我要进山打猎,不知何时回来。月哥儿体弱,这会还下不了床。”陈展顿了顿,又道:“还请嫂夫郎帮我照看照看,不用做什么,只需早晚给他带上半碗粥,熬煮一服药就成。” “我雇嫂夫郎替我照看人,每日都有工钱,不多,一日二十文。粮食我也一并带来了,这两只野鸡还请嫂夫郎收下,熬汤给兰姐儿补身体。” 叶水儿一听,急忙摆手。 “嫂夫郎可有难处?” 叶水儿指向野鸡摇头摆手,又指着粮食袋子点头,意思是可以帮忙做饭,但不能要野鸡。 “这两只野鸡合起来也不过一斤重,只能煮汤,连肉都吃不了几口,嫂夫郎放心拿去就是。” 陈展知晓叶水儿的意思,照顾李朔月不是什么繁琐的事,可也不简单,何况叶水儿还有两岁的兰姐儿,照看一大一小得费不少力气。 陈展请人办事,自然拿出诚意。 木哥儿在大人说话的间隙,已经给青瓜苗浇好了水。他一溜烟跑进自家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竹篾制成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吃草的小白兔。 前两日陈展在河边割草,顺手抓的。 “小叔,你快看小兔子,我把它养起来啦。” “怎么没炖了吃?” “木哥儿喜欢得紧呢。” 隔壁屋里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衫的老哥儿,笑容和蔼,此人便是孙老嬷。 孙老嬷将手里的菜篮子递给陈展,又笑道:“家里自己种的菜,你拿回去吃。吃完了再上我这里来拿就是。” “木哥儿每日都给菜浇水,可好吃了。”小木哥儿蹲下身给小兔喂草,说这话时不自觉昂起脑袋,分外骄傲。 “我就说这菜怎么水灵灵,原来是木哥儿种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陈展面上也挂了笑,“多谢阿嬷和木哥儿,我家中没有鲜菜,这几日咸菜吃得我嘴巴发苦,正想换换味呢。” 木哥儿得了夸赞,又开心起来,点着小脑袋专心地喂他的小兔子。 “没有了找我来拿就是,客气什么。” 水哥儿一听,急忙转身从自家屋里抱了两大把春菜,一块塞进孙老嬷的菜篮子里,表示送给陈展吃。 “嫂夫郎,这野鸡你拿着,否则这菜我可不收!”陈展故作严肃,说着便要将菜往外拿。 “啊,啊,啊。”水哥儿出声阻止,又不想收野鸡,急得手舞足蹈,生怕陈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水哥儿,你就收下吧。”孙老嬷开口打圆场,“展小子身手好,这两只是请你帮忙的诚意,你若不收,他哪里好意思请你干活。” 叶水儿思索片刻,神情郑重地接下了野鸡,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陈展的新夫郎,而且也不能要工钱。 在县上扛大包的汉子一日也才挣四五十个铜板,他不过做几顿饭,怎么能拿这么多工钱? 叶水儿把野鸡放进灶房里,找了个菜篮子,和孙老嬷一样往里面装了许多菜,又塞了几个糙面馒头,当作心意。 这几年他们两家常受陈展照拂,几个月就能吃上一顿荤腥,两家人都打心眼里感激陈展呢。 因此这菜篮子,叶水儿装得沉甸甸。 叶水儿拎着菜篮子出来,木哥儿要帮忙提,他没让。他行至陈展面前时,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又摇头,陈展瞬间明白他这是不要工钱。 陈展笑着点头,工钱自然要给,到时候随意找个由头给他就成。 第36章 木哥儿 “展小子,你同李家哥儿如何了?”孙老嬷语气担忧,“之前见他往后山跑过几回,我看着是个勤快的,只是不知品性如何?” 那日之事还没来得及询问陈展,他们两家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阿嬷放心,无论他品性如何,有我在,他不敢做恶事。” “前两日我见你背他去看郎中,如今他身体好些了没?” 说起这事陈展便有几分尴尬,含糊道:“那日在河边,他吹风受了寒,一直不见好,到现在也还在床上下不来。” “竟然如此严重?”孙老嬷和水哥儿满脸震惊,孙老嬷思索片刻,叮嘱道:“既然体弱,那就好好养上一两年。” “也别急着要孩子,这样的身体,生孩子大人最辛苦。”孙老嬷语气低沉下来,他儿媳妇就是生孩子难产走的,只留下一个体弱的小哥儿,那样好的姑娘,怎么就留不住。 “好,我听阿嬷的。” 何郎中也说过,李朔月身体不好,难以生养。 陈展可也没想着让李朔月生。李朔月个头低矮得很,只堪堪到他胸膛,细胳膊细腿,抱起来膈手得很,实在难以想象李朔月已有十八。 若非心里藏着恨,这样的哥儿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孩子。 “你留心就成。”孙老嬷打起精神:“若那小哥儿愿意,便让他多往我这走动走动,同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水哥儿也盼着他呢。”这话一出,水哥儿重重点头,一旁的叶水儿也跟着点头。 “成,都成。” “时辰不早了,展小子你留下,咱们三家热热闹闹吃顿饭。”孙老嬷拍拍小孙儿的脑袋,“木哥儿,一会儿吃完饭同你小叔一块,去看看你小嬷。” “好,我还没见着小嬷呢。”木哥儿乖巧应下,对没见过面的小嬷十分好奇。 孙老嬷和叶水儿灶上功夫都不错,陈展不用自己瞎忙活,乐得自在,自然答应下来。 不过他也没闲着,帮孙老嬷给屋顶上铺了层稻草,又将院子里的柴劈了,这屋里一老一小,许多重活都做不得。 木哥儿将兔笼子放到后院,小步跑进灶房,端了碗水递给陈展:“小叔,你喝水。” 陈展一饮而尽,随后突地将木哥儿抱起来,作势要往天上扔。 木哥儿一点不害怕,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叔,要飞飞!” “小叔带你玩。”陈展这会闲下来,有的是功夫和木哥儿玩闹。 “小叔,小叔,再高些!”木哥儿小脸通红,又害怕又激动。 “皮猴子,也不怕摔着。”孙老嬷出门吓了一跳,一大一小玩疯了,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过有陈展在,出不了什么事,孙老嬷也就安心了。 这时候,冯家院子里钻出一个三头身的小人儿,似乎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拍在一块,看别人玩把自己也看开心了。 陈展放下木哥儿,木哥儿过去牵上小妹妹的手,指着陈展说:“兰姐儿,小叔,小叔,上回还给我们糖吃呢。” “小叔,小叔。”不用哥哥说,兰姐儿也认识,她人小身体不稳,牵着哥哥的手才稳稳当当走。 陈展又抱起小姑娘玩举高高,小人儿胆子也大得很,高兴地直笑。 到了饭点,冯冬青从地里背着筐回来,三家人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有荤有素的丰盛饭。 * “小嬷的脸真小,比我的还要小呢。” 木哥儿趴在炕沿,想伸出手指碰一碰小嬷的脸,小嬷的脸比白云还白,燕子村没有这么白的哥儿。 小嬷像是一只小蝴蝶,碰一下就会飞走。 追云也将两只前爪搭在炕上,伸出舌头想要舔人,被木哥儿瞪了一眼后,悻悻然夹紧尾巴不敢造次。 “阿云,小嬷要睡到什么时候?” “嘤嘤嘤。”追云回应似的叫唤。 “小嬷饿不饿呀?我有两块糖瓜,可以都给小嬷吃。” “嗷呜嗷呜。” 灰狼大脑袋往小哥儿身上蹭,撒娇一样讨糖吃。 一人一狼话说个不停,木哥儿捏着糖瓜,想吃又想留给小嬷,最后没忍住,拿出一块糖瓜分成了两半。 “阿云,你也吃。”木哥儿将一半塞进灰狼口中。 一人一狼蹲在炕前,边吃糖边说小话,小哥儿一说,灰狼就嘤嘤嘤叫唤,仿佛真的会说人话。 耳边的声音实在吵人,李朔月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虚软。 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喘一口气都很艰难。 李朔月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再次陷入噩梦。 但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噩梦中的场景,眼冒绿光的恶狼面目狰狞,接连吃掉他的小腿和手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这种恐惧让他感到十分的痛苦与无助。 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噩梦中抽离,身上衣裳都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小嬷,你醒啦?” 灰狼蹲下身体,木哥儿骑着灰狼爬上了炕,趴在李朔月身边说:“小嬷,你怎么现在才醒来啊,你饿不饿呀?” 李朔月看清面前的人,一个小哥儿,随后他又紧张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嬷,你怎么不说话呀?”木哥儿想伸手去摸小嬷的脸,李朔月下意识闪躲,害怕小孩拿石头或者是什么作弄他。 木哥儿没摸到也不失落,自己又小心爬下炕,站在门口大喊:“小叔,小嬷醒来啦,你快来呀!” 小叔是谁? 李朔月愣神之际,陈展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 “小叔,你端的什么呀?”木哥儿小尾巴一样跟着陈展,大眼睛对一切都很好奇。 “治病的药,给小嬷喝的。” “哦。”木哥儿知道药,顿时小嘴一瘪道:“药苦苦的,最难喝了。” 李朔月半靠在陈展怀里,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苦得舌根发麻,边喝边吐,整整喝了一炷香。 木哥儿脸也皱巴起来,觉得小嬷真可怜,要喝苦苦的药。 他又想到了自己还有一块糖瓜,立马翻出来,高高举到小嬷嘴边,语气欢快道:“小嬷,你快吃糖瓜,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第37章 嫂夫郎 “你、你吃。” 面前小哥儿看着不过四五岁,小脸纯真稚气,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孩子与陈展关系不一般,李朔月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哥儿?” “我叫木哥儿,是孙家的。”木哥儿将糖瓜一分为二,给小叔小嬷各递一半,“小叔小嬷,给你们吃糖。” “我刚才和阿云吃过了。” 追云趴在陈展脚边,配合地抬起头叫唤。 陈展接过糖,转手便塞进木哥儿嘴巴里,“糖瓜太甜,小叔不爱吃这东西。” 木哥儿乐呵呵眯起眼吃糖,嘴巴里甜滋滋的。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追云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不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追云的撒娇声。 陈展放下药碗,走出去接人,追云这般“嘤嘤嘤”撒娇,来的显然是个熟面孔。 李朔月嘴里噙着木哥儿喂给他的糖,这小哥儿有样学样,硬是将糖果塞进他的嘴巴里,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糖果粘牙,却遮下了口中的苦味。 李朔月的眼神柔和下来,这小哥儿对他似乎并无恶意。 “小嬷,甜不甜呀?” “甜,多谢木哥儿。” “小嬷,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木哥儿爬上炕,小手捧着脸颊神情向往,“等下过雨,后山的蘑菇就能长出来,我阿嬷炒菌子可香啦。” “过两天就好了。”心里涌起阵阵暖流,李朔月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嗓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期盼。 话音刚落,陈展就带着一个夫郎进了屋。 “这是冯家嫂夫郎,明日我进山打猎,我特意请了嫂夫郎来照看你。”陈展说罢,又对着李朔月叮嘱道:“嫂夫郎好心帮忙,你别捉弄他。” 李朔月抿紧嘴唇,愣愣看向陈展,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自己,明明一直都是别人作弄他。 叶水儿拘谨地走进屋里,朝李朔月腼腆地笑了笑,又转身向陈展比划,问他炕桌在哪。 来陈展家之前他专门熬了米粥,拌了青瓜,他们一群人都用过饭,只有这小夫郎还饿着肚子。 “在屋外,昨天刚洗过。我去拿。”陈展转身出去拿桌子。 李朔月昂起头,小心翼翼喊了句:“嫂夫郎。” 木哥儿指着李朔月的脸颊说:“水小嬷,你看,小嬷的脸和白云一样。” 叶水儿低头端详小夫郎,木哥儿的话不假,小夫郎脸虽白,却很瘦,衬得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大得吓人,眼下乌青极重,瞧着便是一副活不长久的模样。 叶水儿心有戚戚,觉得这小夫郎真是可怜。同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小夫郎,陈展待他家不薄,也算尽一份心意。 李朔月也悄悄打量叶水儿,冯家跛子的哑巴夫郎,从前只听村里人议论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 他穿着打扮都简单,黄褐色短衣长裤,头发用树枝挽成一团,人虽瘦弱,但挺精神,杏眼柔柔看向他,并无多少恶意,李朔月松了口气。 冯家和孙家住在后山腰,和陈展家离得近,关系似乎很亲近,日后他当家,少不了要维系这层关系,这夫郎性子软再好不过。 陈展进屋后将炕上桌放好,“嫂夫郎,我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喊我一声就成。”说完便离开了。 叶水儿是冯冬青的夫郎,他们二人不好长期待在一处,要避嫌。 陈展走后,叶水儿端起稠米粥,用小勺舀出来放到李朔月嘴边,李朔月受宠若惊,除了陈展,没人愿意这样对待他。 “嫂夫郎,我、我自己来就成。”李朔月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说着就要钻出被窝。 水哥儿急忙摇头,放下粥碗一把将李朔月按了回去,不准他起来。 “嘶。”肩膀处隐隐作痛,李朔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安安分分等着叶水儿喂他。 两个人离得近,李朔月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叶水儿脸上,他发现他脖子旁有几颗小痣,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一颗很浅的梨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木哥儿用筷子夹起青瓜,认真说道:“小嬷,木哥儿给你夹青瓜吃。” 他虽然才五岁,但拿筷子很稳,会干很多活。 “谢谢木哥儿。”李朔月忽地有些哽咽。 叶水儿摸着木哥儿的脑袋,看着一大一小,神情温和。 除了喂饭喂药,叶水儿每日还帮李朔月抹药,刚开始李朔月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习惯,都是小哥儿,也没什么的。 养了十来天,身上的瘀青伤痕才渐渐消退,只是李朔月躺得骨头都软了。 叶水儿今日在李家院子里缝被子,他将李朔月搀扶着坐在被褥上晒暖,这会儿不到申时,日头还暖着。 草席铺在树下,没那么晒,用来晒暖缝被刚好。 叶水儿缝的不是新被褥,不过是趁着天好,将旧被褥拆洗一番,重新添些棉花,等冬日盖起来能柔软些。 柿树底下好乘凉,李朔月俯身靠住粗树干,目光落在叶水儿缝制的被褥上时,阵脚整齐、紧密柔和,顿时眼里一片艳羡,他小声赞叹道:“你缝得真好。” 水哥儿将针顶进被褥里后,抬头看过去,陈展的夫郎今日气色不错,素日惨白的面皮终于透出几分薄红,眼下乌青仍旧重,可一双眼睛有了几分神采,瞧起来安静无害。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风一吹就能吹散。 这人与村中传言很不一样,叶水儿在心里嘀咕,胆子比老鼠还小,吹阵风都会吓到,也不知怎么与陈展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叶水儿不忘回小夫郎的话:是孙阿嬷教我的,他从前是绣花夫郎,在大户人家做工,绣工厉害着呢。 “原来是这样。”李朔月轻轻点头,从前只知道教李夏阳的绣娘绣工出挑,原来孙阿嬷也是深藏不露的行家。 过几天等陈展回来,他要挑只兔子给孙老嬷拿去,请教请教这绣花的手艺,不图以这谋生,只求能给自己与陈展做两身衣裳。 叶水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用手向李朔月比划:后日清水县晚上有中秋灯会,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看,可热闹嘞。 小夫郎不爱开口,这十几天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呢。 中秋?李朔月一惊,盘算起日子,他七月二十与陈展行了周公礼,今日是八月十三,他竟然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 第38章 酥鸡 “这些天昏昏沉沉,我还以为只过了几天呢。”李朔月喃喃道,抬起头往天上看,隔着厚厚的树叶,看不到天边的月牙。 中秋佳节,祭月燃灯,阖家上下团团圆圆,不知那时,陈展会不会回来。 叶水儿是过来人,一见李朔月这呆愣的样子,便知他是思念丈夫。 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中秋应当能回来。叶水儿拍拍李朔月的手,慢慢宽慰他。 李朔月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的青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边铺满了橘红色的晚霞,日头将柿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朔月倚靠在褐色的粗树干旁,痴痴欣赏落日余晖,野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却不显得聒噪。 心慢慢静了下来,李朔月不由得想,如果陈展这时候回来,也能看见这绚丽的晚霞就好了。 叶水儿回家做饭,待会还会过来。 残阳渐渐消失在山峰后,李朔月找了根木棍做支撑,绕着陈家走了一圈。 陈展只有三间大房,他们睡觉的东屋、平日吃饭的堂屋以及放粮食的西屋。 灶房紧挨着东屋,茅屋鸡圈搭在后院,院中有棵老柿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院子用半人高的粗树干围了起来,不过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点菜豆,陈展许是不会打理,灶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房子虽看着破败,可足够他二人遮风挡雨,毕竟陈展前些天找工匠修过屋。 许久无人走动,屋外野草连成了片,有半人高,李朔月想着,过几日便将这些野草都割了,将地翻一翻,撒些草木灰和农家肥,刚好能种菜吃。 屋里屋外都得仔细打扫一番,李朔月正在粮食房盘算着,一只大老鼠带着鼠儿子突然从墙角的洞里窜出来,当他的面竟直接钻进粮食袋子里偷吃! 没个管家的,老鼠都不怕人,李朔月用棍子将老鼠赶跑,看来还得借几只狸奴来捕鼠。 明日就问问叶水儿,哪家的狸奴捉老鼠厉害。 “月哥儿,月哥儿,可在家吗?” 屋外有人叫门,李朔月一听,便知是孙老嬷来寻他。 叶水儿有姑娘要照看,和孙老嬷两人换着来给他送饭。 “在呢。”李朔月拄着拐出门迎人,孙老嬷已将饭菜搁在了石桌上,笑着招手喊他过去吃。 “快来,趁热吃呢。” 李朔月定睛一看,除却一碗疙瘩汤,一碗咸菜,竟还有小半只酥鸡! 油亮金黄的酥鸡正冒着热气,油香与鸡肉糅杂在一块,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光是闻闻,就叫人止不住流口水。 “孙阿嬷,今日怎么还有酥鸡?” “县上新开了家铺子,这酥鸡只卖五十文一只,家里许久不见荤腥,我和冬青便一人拿了一只。”孙老嬷笑眯眯,眼角堆起许多褶皱,“味道很是不错,价格也合适。” “五十文?”李朔月眼睛微微睁圆,一只肥母鸡也就是这个价格,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酥鸡做起来麻烦又费油,没些本事是做不好的,五十文,已是良心价。 他桌上这一碗分量不少,李朔月迟疑着不敢动筷,踌躇道:“阿嬷,我吃不了这许多。” “你把酥鸡带回去,给木哥儿吃。他年纪小,得多补补才呢。” “他吃得肚子溜圆,这不,刚才还嚷着喊肚子疼,水哥儿正给他揉肚子呢。不必忧心他。”孙老嬷摆摆手,慈爱地拍了拍李朔月的手,“乡里乡亲的,何须客气?后山就我们这几家,日后还要勤走动,将来要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嘞!” “展小子平日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兔子野鸡,你不过吃一碗烧鸡,又算得了什么?” “乖孩子,快吃吧,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谢、谢谢阿嬷。”不知怎么的,李朔月竟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这几日人人都关心他,叮嘱他多吃多睡,被王桂香欺负殴打,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怜见的,瞧着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瘦。”孙老嬷愤愤骂道,“挨千刀的王桂香,良心都叫狗吃了,竟把你折腾成这样,呸,烂心肠的抠门鬼!” …… 李朔月喉咙酸酸的,除却贪恋美色的白修文,还没人同他一道骂王桂香。 “算了,不说她了。”孙老嬷连忙呸呸两声,神色嫌弃。 “过两日我得了空,便教你和水哥儿学绣花,平日无事绣几个帕子,能挣个买零嘴的钱。”谈起绣功,孙老嬷不由得挺直腰板,他这双手捏了几十年的针,养活了弟妹、养大了儿子、孙子,吃饭的手艺在自己身上,压根不用看汉子眼色。 别提多畅快了。 “好、好。”李朔月连忙应下,他正想学绣花呢。 碗里的肉太多,李朔月想也不想,夹了块又大又肥的肉,递到孙老嬷嘴边,“阿嬷,你同我一道吃。” 孙老嬷本想拒绝,可一看小夫郎亮晶晶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用手接住肉,语气慈爱,连说了几声“好哥儿”。 *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李朔月一早便起了,这两日他身子好得快,已经能做些轻快的活计。 李朔月闲不住,便将屋里屋外全都洒扫了一遍,借来的狸奴懒洋洋趴在石桌上晒暖,李朔月轻轻扫走地上的落叶,没有惊扰这只小狸花。 这可是家里的大功臣,借来第二天,李朔月便在粮房中央看见三只摆得歪七扭八的死老鼠,都是老鼠崽子。 只不过大老鼠不见踪影,得将狸奴多留几日,一次性捉干净才好。 这狸奴是孙阿嬷借来的,圆头宽耳,四肢矫健,黄色溜圆的猫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捕鼠的好手。 家里没东西喂狸奴,好在有肥老鼠,李朔月不用操心猫儿饿肚子。 陈展已去了十几日,今日也没见着人影。李朔月忧心汉子,时不时就站在院外的柿子树下张望,俨然成了尊“望夫石”。 可再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李朔月问叶水儿借了镰刀,割下来的草送到孙老嬷家喂牛吃,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连八月十五也不回来?” 想起汉子心里便闷闷的,李朔月割草时心不在焉,随手捏了把野蒿要割,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嘶嘶”声。 手心里滑腻腻的触感令人汗毛直立。 “啊!蛇、蛇!!” 李朔月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第39章 谁要你的烂好心 他割的哪是什么草,分明是一条棕黄相间的菜花蛇,蛇跑得很快,几乎在李朔月松开的瞬间就溜了个没影。 一人一蛇胆子都小,双方都吓得不轻。 李朔月脸色惨白,瘫在原地,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菜花蛇无毒,若是五步蛇之类的,他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朔月扔下镰刀,拖着软成面条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往回走。这草丛里不知道有几条蛇,万一藏着有毒的,那他岂不是要交代在这里?割草哪有命重要,过几日买些雄黄粉回来,到时候再割也不迟。 家里事情还多,还是先做别的吧。 连灌了两口冷水,李朔月才压下方才的惊惧,那镰刀是他问叶水儿借的,怎么一害怕就给扔了?李朔月懊恼地拍拍大腿,又起身找镰刀去了。 * 后山草长得茂盛,葎草攀附着野蒿,将路都快遮了,李夏阳穿了身轻薄的杏黄夏裙,怀里抱了个小包袱,又要躲野草又要护新衣,走得浑身都是汗。 “草这么多,怎么也没人来割?”李夏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陈展家。 上次回家后他被娘狠狠骂了一顿,差点挨了打,又正逢家里割稻子,这两日才得了空闲。 几个老嬷在村中央老槐树下说闲话,嘀嘀咕咕,说李朔月叫陈展弄死了,他听得心里发毛,一得空,立马往后山跑,老远就瞧着篱笆门口的没缺胳膊少腿的小哥儿,李夏阳狠狠松了口气。 他来的时间巧,月哥儿刚出门干活。 “月哥儿!”见到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李夏阳急忙迎上去,“你可算好了,村里人说你一直没露面,我都快吓死了。” “脸怎么这么白?” “陈展对你好不好?” “你来做什么?”李朔月甩开李夏阳胡乱巴拉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厌烦,李夏阳像只癞皮狗,甩都甩不掉,害他被王桂香打得那么惨,怎么还有脸说担心自己? “我、我来看看你……” 李朔月毫不遮掩的神情令李夏阳如鲠在喉,想到他做的错事,心里瞬间溢满愧疚,小心翼翼道:“今日是中秋,我买了豆沙月饼,给你带了两个。” 李朔月一听送东西,心里警铃大作,他立马进院子关上栅栏门,仿佛李夏阳是什么瘟神一样,“你赶紧走,我不要你李家的东西。” “我讨厌你,以后别再来我家。” 说话时李朔月一直警惕地看上山的路,他不知道王桂香什么时候会从后面窜过来,泼妇一样打骂欺负他。 陈展不在,没人给他撑腰。 “月哥儿,你别急着关门啊,我给你带了豆沙月饼,还有饴糖。” 陈家的篱笆门不高,他能看见李朔月的脸,因此两人只隔着一道篱笆门讲话,与刚才并无多少分别。 “月哥儿,月哥儿!”李夏阳见李朔月脸色不对,急忙解释:“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丢了钱……我没想到,娘会那样打你,我只以为她只会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李朔月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和从前一样,把我打得半死不活,这些年她打我打得还少吗?” 李朔月心里悲愤,指着李夏阳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和你娘一样下贱。我只恨生在了李家,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这话没有半分假,若非他势孤力薄,不然定要给李家人好果子吃。 李夏阳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他想通了因果,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月哥儿恨他娘,也怨恨他。 李朔月恶声恶气骂,“王桂香霸占我娘的嫁妆田产,打骂了我是十几年,我在李家,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 “你王桂香吸我的血,吃我的肉。你人前装得善良伶俐,人后就和王桂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欺辱我,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不、不是这样的……”李夏阳急忙摆手,“我没和我娘算计你,真的,真的。” “还说不是!”李朔月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给我送一回东西,你娘就要暗地里打我一回。不许我出声,不许我反抗。” “她心里有气,便只管找我撒,你细皮嫩肉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少爷,而我挨打受罚还要被你李家当做畜生使。” “我恨不得你们现在就去死,死得越惨越好。”李朔月几乎恶毒地诅咒:“最好被人剥皮摘心、剜目割肠,剁成肉酱。” “呸呸呸!” 两人之间隔着篱笆门,李朔月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他早看不惯李夏阳这张虚伪的脸,只想狠狠骂出来,给自己出口气。他擦掉眼里冒出的泪花,只觉得畅快无比。 “你、你……” 恶毒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出冒,明明是三伏艳阳天,李夏阳却觉得比数九寒天还冷,骨头缝似乎都在冒冷气。 语气里的恶毒埋怨让李夏阳打了好几个哆嗦,这还是他认识的月哥儿吗?李夏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从来没有觉得李朔月这样陌生过。 月哥儿变了,从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胆子小,不爱搭理人,从来不会这样言辞激烈斥骂人。 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李夏阳喉咙发胀,如同堵了一团团棉花,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快滚,贱人。”李朔月看见李夏阳眼眶发红,便知道他又在做戏,真是碍眼。 李夏阳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篱笆门口,嘴唇嚅嗫着,还是想解释两句:“月哥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解释……” “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李夏阳哆哆嗦嗦,嗓音喑哑,“我那日才知道娘那样打你……我好害怕……对不起……” “我、我先走了……” 李夏阳六神无主,越说思绪越乱,他只恨自己从前眼瞎耳聋,不知道李朔月在他娘手底下受过这样多的苦楚。 “啊!” 门那边突然扔出几个小石子,李夏阳一时不察,被砸中手臂,小石子威力没有那么大,可他被李朔月吓到了。 “李朔月!”李夏阳眼泪直流,心中涌出无数委屈,他自小娇生惯养,连他娘都没打过。 他这会心乱如麻,忘记了初衷,看向李朔月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埋怨,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到头来,李朔月反而恨他。 他气上心头,将包袱挂到篱笆门上,扭头就走。 李朔月往李夏阳身后看了眼,没见着王桂香才敢高兴。 眼前的破包袱真是碍眼,李朔月拿起来狠狠砸向李夏阳,刚好砸到李夏阳的背上。 李夏阳踉跄了一下,随后转过身,不可置信看向李朔月。 包袱散开后,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来,月饼和饴糖沾了灰,看起来恶心又脏乱,弯月玉簪散成几截,都碎在了包袱里。 昨日去县里,他向交好的沅哥儿借了七钱银子才买了这支小巧的白玉簪,原本要一两银子,他好说歹说,送了老板一箩筐的帕子,才终于买了下来。 宋沅家里是开食铺子的,因此才有钱借给他。 这簪子原本是给李朔月做新婚贺礼的。 碎裂的玉簪是如此的刺眼,李夏阳眼睛生疼,恨恨盯住李朔月,感觉自己真心错付。 “你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李朔月虽有些害怕,可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李夏阳闭上眼睛,逼退涌出的泪花,愤声说道:“李朔月,我再不管你了。” 说罢,便将地上的沾了灰的包袱月饼拾起来,快步往山下走。 李朔月追着骂了句:“谁要你的烂好心。” 第40章 陈展,我好想你 晌午,木哥儿蹦蹦跳跳进了陈家的院子,稚声喊道:“小嬷,小嬷,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 李朔月迎出来,腰上围裙还没摘,李夏阳走后,他缓了好一阵,这会心情已然平复下来。 “小嬷,阿嬷和水小嬷做了许多吃食,有月饼有烧鸡,还有糖糕,我们快去吃吧。” 木哥儿伸手去拽李朔月的衣袖,他盼中秋这日盼了许久,就等着好好吃一回。 “好。”李朔月摸摸木哥儿脑袋上的小髻,小哥儿双眼发亮,显然十分期待,毕竟是小孩,只要有好吃食的日子他们都期盼。 “我刚热了些烧饼,这会儿酥酥脆脆,吃起来正好呢。” 说起吃的,木哥儿笑得更开心了,乖巧坐在石凳上,等着小嬷给他拿饼子吃。 李朔月烙饼的时候往锅里放了猪油,撒了小葱,因此饼子金黄酥脆,筋道喷香,木哥儿边吃边夸赞:“小嬷,饼子又香又脆,真好吃。” “慢慢吃,还多着呢。” 李朔月将饼子装好,锁门后便牵起木哥儿的手,俩人一道往孙家走。 冯家,叶水儿将炒好的菜一道道往外摆,孙老嬷则在灶房里烧水热米酒,灶上的功夫冯冬青插不上手,只抱着兰姐儿在葡萄藤下玩耍。 “怎么还不见回来?” 孙老嬷端出米酒,见院子里还只有冯冬青与兰姐儿两人时,忍不住嘟囔一句。 “阿嬷别急,”冯冬青又道,“展小子夫郎才好,得慢慢走。” “爹,爹,要飞飞,要飞飞!”两岁的兰姐儿说话不利索,藕节似的小胳膊张开,做出“飞飞”的姿态,像只学翼的幼鸟。 “好,爹的好姑娘,胆子可真不小。”冯冬青一把将兰姐儿举过头顶,往前走了两步,小姑娘高兴地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好,好,再来。”兰姐儿拍手称好,整个人扑腾着要往外窜。 “我看,将来也是个成天不着家的泥猴子。”孙老嬷指着闹腾的兰姐儿给正在端菜的叶水儿看,“跟我家那个皮猴子一模一样,可不叫人省心。” 院外的一大一小玩得起兴,尤其是小的,飞那么高一点都不见害怕,叶水儿不由得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闺女胆子不小呢。 说笑之际,小木哥儿和李朔月到了院子。 “正说怎么不见人,来得正好,月哥儿,快坐下,咱们这就开席了。”孙老嬷招呼着,嗔怪地看了木哥儿一眼,“我说你怎么半天不来,感情在你小嬷家做馋猫去了。” “阿嬷,小嬷做的饼子可好吃了。”孙木芽鼓起腮帮子嚼饼子,“我都吃了两个了。” “家里没有其他东西,我做了些饼子拿过来。”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吃食,李朔月打眼一瞧,都是些酥鸡蒸肉之类的硬菜,他这几块面饼子,拿出来倒显得寒酸。 “正愁没有饼子吃。”冯冬青带着兰姐儿洗完手,兰姐儿一见着木哥儿就黏了过去,木哥儿掰了拇指大小的饼子喂给她,俩人好得像一个人。 “不说闲话了,都快坐下来吃吧。”孙老嬷将李朔月带来的饼子摆在中间,道:“一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叶水儿紧邻着李朔月坐下,时不时同他打手势讲几句话,这些日子下来,叶水儿的手势李朔月猜了个七七八八,俩人能说上好一会儿。 冯冬青从屋里拿了坛梨花白,问了一圈也没人赏他半分脸,只好独自拿了个小瓷碗倒着喝。 叶水儿见状,叮嘱道:别喝太多,晚上还要看灯呢。 “我知道、我知道。”冯冬青拍拍叶水儿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说到这里,叶水儿又扭头问李朔月:月哥儿,一会儿你同我们去看灯吗? “你们去就成,我在家里等他。”李朔月喝了口甜丝丝的米酒,说道:“估摸这两天就回来了。” 叶水儿也没再劝,看灯的时候还多着呢,他们下回再一起去就成。 酒足饭饱后,李朔月帮着刷锅洗碗,兰姐儿与木哥儿在院子里玩木头小马,冯冬青得了闲,也跟着擦洗桌子。 李朔月打量了冯冬青好几眼,跛脚汉子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干活十分可靠,擦桌刷菜板,一点不含糊,瞧着与别的汉子也不一样。 李朔月不由得在心底叹气,这天底下原来是有许多好汉子的,只不过前一辈子他倒霉鬼上身,愣是没遇见一个。 还好这世有陈展陪他。 * 日落西山后,陈家院子一道瘦矮的身影来来回回在屋内院里穿梭,一刻也不得闲。 八月十五要祭拜月神,向上天祈求平安福运、阖家团圆。 李朔月摆好木桌,拿了只豁口碗做香炉,点上香烛后,又摆上了孙老嬷给的石榴、月饼,贡品太少,李朔月在心底计较一番,又和面烙了几张酥饼,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祭拜月神,马虎不得。 高悬于天的白玉盘撒下大片银亮的光辉,稀稀落落落在了许愿人的身上。李朔月跪坐在干草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平康二十二年八月十五,平民李氏朔月,祈求郎君陈展此去顺遂无虞,早日归家。愿与陈展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李朔月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明月皎洁无瑕,一尘不染,今夜对着月神许愿的人不知几何,也不知月神能不能听见他的愿望。 凉风拂过,李朔月有些冷了,进屋找了件陈展的外衫披上后,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看月亮,脑海里不禁想起与陈展相知相识的点点滴滴,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愿,可他相信,只要他同陈展齐心,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月上梢头,夜渐渐深了。李朔月眼皮沉重,脑袋也不甚清明,今夜陈展怕是回不来了。 李朔月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搓搓手跺跺脚,正准备关上屋门回房睡觉,却听见了几耳朵不远不近似狗非狗的嚎叫,那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听了好一会,疑心自己听岔了。 追云兴奋地甩着尾巴“嗷呜嗷呜”叫唤,一个劲往家里跑。 陈展牵着几头野山羊,慢悠悠跟在后面。 李朔月静心听了会,狼叫声十分熟悉,他立马清醒,小跑着要过去开门,谁知兴奋的追云从屋外一跃而进,威猛的身影稳稳落地,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狼崽子往李朔月身上扑,还没玩闹够。 李朔月这会顾不得它,挣扎着打开门,朝黑漆漆的山道喊:“陈展,陈展。” “你好了?” 高大的汉子身形落魄,风尘仆仆,李朔月借着月光看着略有些陌生的汉子,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展,边呢喃边小声呜咽,陈展,我好想你啊。 第41章 心上人 陈展满身疲惫,脚还没站稳,小哥儿便如只归巢的倦鸟一般急切朝他奔来,边哭边跑边呢喃“陈展”二字。 追云卧在石凳边,脑袋歪斜,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相拥的二人。 陈展身体一僵,小哥儿个头低矮,踮起脚尖才堪堪到他的胸膛。 月光亮得过分,陈展低头,李朔月身上披着他的旧衣,肩膀抖如筛糠,毛茸茸的脑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时而泄出几声压抑的哭腔。 突如其来的亲近与伤感令人摸不着头脑,陈展推开哭成花猫的小哥儿,神情困惑:“你哭什么?” 李朔月喉头哽咽,自知行为反常,用衣袖擦掉眼泪,努力憋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只是太想你。 “咩咩~” 后方传来几声羊叫,李朔月侧目望过去,发现陈展身后竟然还跟着三大一小四只黑羊,不过太黑了,李朔月一时间才没发现。 “我,我帮你拿。”沉甸甸的背篓将陈展的腰都压弯了,李朔月扬起手,想要帮着卸东西。 “不用。”陈展侧身躲开李朔月的触碰,牵羊从他身旁走过。 李朔月悻悻然收回手,又迅速给自己找了活,“那我去烧水,你快进屋歇一歇。” 还得做些饭菜,陈展这会赶路回来,定然什么都没吃。 李朔月匆匆往灶房走,一点不含糊。 追云歇息够了,十分有眼力地帮陈展将羊赶进后院猪圈里。猪圈一直空着,刚好能将黑羊拴起来。 背篓里都是些今白日才捉的野鸡野兔,沉甸甸的,有十几只,不过都有些半死不活。将野鸡野兔一并关进空荡荡的鸡圈里,陈展喊来追云,命令道:“今晚上看着点。” 追云聪慧,讨好地舔陈展的手心,陈展知晓这狼崽子的心思,这是馋嘴了,向他讨要吃食。 “行了,明天给你买肉包子吃。” “嗷呜嗷呜。”追云听懂了,叫唤着回应。可惜他的主人听不懂,陈展没在后院停留,在山上待了半个月,天又热,身上的衣裳沤出了酸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 陈展脱掉短襟长裤后,只穿一个亵裤坐在石凳上吹冷风,酸臭味似乎闷进了皮肤里,一阵一阵的,也不知道李朔月刚才怎么有勇气扑上来,还粘着他不放手。 几日未见,李朔月怎么这样讨好他?这会子不嚷着要办亲事,也不嚷着要找王桂香讨要银子? 尤其是行房那日,他当时怒火攻心,可骂了不少难听话,怎么李朔月跟没事人一样,对此毫无反应? 不太对劲,陈展闭上眼思索,那日没问出有用的消息,还是得再探李朔月的虚实。 在山上这两日他已想清,若李朔月尚未恢复记忆,未有毒害阳哥儿的心思,只因走投无路才攀上他,那他倒可以将李朔月养在身边做奴仆,看管着他。 倒不是他心软,而是这样阳哥儿既能放心,也能不受李朔月的迫害。活人总没有死人叫人惦记。 若这人也重活一遭的,亦或者哪日突然有了记忆,他也好及时应对。 李朔月前世不知廉耻、诡计多端,背着他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既然不安于室,那便老老实实去楼里伺候男人。 这一世无论阳哥儿接不接受他,他都会好好保护他,偿还前世他欠下的那些孽债。 “水烧好了,要在屋里洗吗?” 前方细弱的声音打断了陈展的思绪,他掩去眼底中的晦暗,淡漠出声道:“就在院子里。” 深更半夜,他们离村子远,不怕叫人看到。 “好。” “我去拿浴桶。” 李朔月转身回屋,没一会儿便推出来了个大木盆,木盆一尺高,还不到陈展的膝盖。这盆便是当初他拿来给李朔月沐浴的。 小小的木盆容不下陈展这样的体格,他只能半蹲着,拿布擦洗。 李朔月小跑着给木盆添热水,手里拿了块浸透的帕子道,软声道:“我、我给你擦背。” “不用。” 陈展不想与李朔月有过多的接触,无论是哪个李朔月。 “好、好吧。” 李朔月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目光落在汉子健硕的身躯上,陈展背肌宽厚,腰腹坚实,体格硬朗,英姿勃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李朔月见过很多男人的模样,可没有哪个汉子比得上他。 使劲拍了拍烧透的脸颊,李朔月后知后觉想到,他这样似乎热切过了头。 毕竟在陈展眼中,他们只是行过一次周公礼的夫夫,两人并不熟稔,不该如此亲近。 可李朔月总忍不住往陈展身边跑,高大的汉子光是影子就能将他整个人笼起来,可他从未如此心安过。 李朔月柔柔看向陈展,语气温柔:“那我先进去了。” “嗯。” 陈家有两口锅,一口锅里盛满滚水,另一口锅里窝着两个荷包蛋。李朔月盘算着时间,面容易陀,不好放太久。 在山上待了十几天,沐浴可不能马虎。李朔月马不停蹄烧了两锅水,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才得了喘息。 陈展洗完在屋外吹了会儿凉风,起身回屋用帕子绞头发。 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尔后推了陈展两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下了碗面,你吃了再睡,好不好?” 陈展绞头发的手一顿,目光从面碗移到李朔月脸上,神情里多了几分探究。 “你不需要做这些。” “我怕你连夜赶路,还没吃饭。”李朔月揪住自己的衣角,说话时结结巴巴,“你要是不饿,就、就放着吧。” 陈展没接话,转而看向李朔月身上褐色的宽大麻衣,拧起眉毛问:“你穿我衣裳做什么?阳哥儿不是给你带了两身?” “……” 李朔月怔了一下,开口解释:“那是他的衣裳,不是我的。” “我给他送回去了。” 那两身衣裳,李夏阳过年的时候穿过,受过许多人的夸赞,如今送给他,不是明晃晃的羞辱是什么? 也就是陈展这样的汉子粗心大意,才看不出李夏阳的用意。 他才不要李夏阳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两身衣裳他用剪刀剪坏后半夜扔到了李家与刘家门口中间,听木哥儿说,晨起刘冬花和王桂香就因这两件衣裳打了一架,王桂香说刘冬花做贼偷衣裳,刘冬花骂王桂香嘴巴不干净,都闹里正屋里去了。 可把他乐坏了。 两个都是恶人,掐起来可精彩呢。 第42章 怎么看上了他? 陈展狐疑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印象里他可不是这样善良的人,从来只想着抢阳哥儿的东西,头一回见阳哥儿给他他不要。 不过就两件衣裳,陈展没太在意。 连夜赶路,他确实饿了,李朔月既做了面,他也没有不吃的道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而且本来用的就是自家的东西。 一碗素面,陈展没抱多大期待,印象里李朔月并不会做饭,可汤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惊讶。 面汤并不寡淡,反而鲜美清爽,面条也筋道有嚼头,碗底的荷包蛋味道正好,陈展本来就饿,狼吞虎咽吃完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朔月心里忐忑,见陈展吃得头也不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打小就在绕着灶房打转,他做饭的功夫不算差。 “灶上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那好,你、你睡。我把碗端进灶房就回来。” 李朔月嘴角抿起小小的弧度,心头涌出几分喜悦,收拾灶房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许是他收拾的时间太久了,回房时陈展已经熄了灯躺下,李朔月看不见,只好慢腾腾在黑暗里摸索,躺在炕上时他睡意全无,身体情不自禁朝陈展那边靠。 身侧的汉子呼吸平稳,李朔月兴奋地想,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丈夫疼爱的人了。 * “咕咕咕!” 清晨,天蒙蒙亮,燕子村在鸡鸣声中缓缓苏醒。 李朔月坐起身来,身旁空无一人。他披上外衫,趿拉着草鞋满屋子找人。 后院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黑羊,连那只大灰狼也不见了踪影,李朔月一想,陈展应是去清水县卖野羊去了。 去县上的路远,得早早起身。 晨起的风不热不凉,李朔月站在院子里静静吹了会,想着等会挑了水,再揉面做些馒头,晌午就蒸干米饭吃,家里还有水哥儿送来的春菜和豆腐,中午一道做成菜吃。 陈展在山上这几日肯定很辛苦,一定要吃些好的补补。 现在他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身上的淤青都退了,不过好些地方结了痂,摸起来很膈手。 一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更恨王桂香一分,他狠狠咬牙,将来定要将他受的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 清水县,陈展向守卫交完两文钱后入了县城,他今日牵了两头黑山羊,还背了半箩筐野鸡野兔,一进肉市,便引得许多人瞩目。 “野兔多少钱一斤?” “按只卖,野兔五十五文一只,野鸡四十五文一只,都是实诚价。”陈展将兔鸡摆成一行,好供主顾挑选。 秋天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尤其是山上的活物,各个吃的肚子溜圆,一只兔拎出来最少都有两斤半,况且野兔皮毛保暖,价钱不算高。 “兔子价钱怎么这么高?”一妇人挎着菜篮子蹲下身挑拣,见每只兔子皮毛都完整,没有伤口,不由得看了这后生一眼,这打猎的功夫实在了的。 “不高,这兔子今早才咽了气。”陈展客客气气和人讲价,“这只有三斤重,回去能吃两顿。况且这皮毛也能带走,给孩子缝个卧兔雪帽都好。” “便宜些,我拿两只。” “姐姐诚心想要,那两只便算你一百文。” 妇人略一思索,她家六口人,四个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大的天天闹腾着要吃肉,家里确实许久不见荤腥,这两只兔子有五六斤重,能吃上两三顿。 回头这皮毛给家里年龄小的哥儿姐儿缝些保暖的东西,冬天也好过。 “成,那我就要了。” 陈展收了钱,下一个问价的人又接了上来,兔子野鸡好卖,没一会儿他面前的小个野物就卖了个精光。 不过两只野公羊个头太大,前来问价的人少,大多只想买一两斤。 一斤一斤卖,陈展嫌太过麻烦,索性直接将羊牵到珍珠巷叫卖,这里大多是些富贵人家,要买野味吃的人可不少。 转悠了半个时辰,两只野羊也卖掉了。 今日卖了不少钱,荷包沉甸甸的。 腹中空空,早早便响了起来,陈展索性坐在馄饨铺子吃了两碗大馄饨,又吃了三个肉包子,这才填饱肚子。 背篓里还放了十个肉包子,一多半是给追云的,馋嘴的灰狼就爱吃这个,今早摇尾巴跟了他一路,赶都赶不走。 若是不给它买,又要撒泼打滚了。 路过成衣店时,店小二正在门口吆喝,“各位主顾,瞧一瞧看一看,今个咱们店内进了一批新花色的棉布和绸缎,都是京城时兴的颜色。” 这家铺子陈展有几分印象,上回他那几身短打便是在这家铺子买的,价格还算公道。 时兴的布料他不需要,可李朔月日日穿他的衣裳,叫他穿什么?他的衣裳本就不多。 陈展想了想,便抬脚进了铺子。 小二所言不虚,店内摆了不少亮色的新布,绣着荷花、芍药、牡丹等图样,叫人眼花缭乱,不少姑娘哥儿都围在一处挑选。 陈展挑了两匹黑麻、两匹褐麻,一匹布即为四丈,成年男子能做三四套成衣。 其余花哨的布陈展看也没看,这样的衣裳在林子里不方便。 买完布又割了四斤肉,家里油盐酱醋都不缺,陈展便不再停留。 县城门口有去往燕子村的牛车,只要三文钱。陈展给铜板后上了车,在林子里跑了十几天,也得让脚歇歇。 拉牛车的人陈展认识,是他们村的刘老汉,脑袋上顶个打满补丁的草帽,腰间系着草绳,挂了个拳头大小的装水葫芦,靠拉牛车挣铜钱。 牛车上还有七八个生面孔,相熟的自顾自说起小话,陈展正闭目养神,刘老汉突然开口问:“展小子,半个月都不见你,又上山了?” “进了深山,费了些时日。刘老伯进来可好?” “好,好着呢。”刘老汉掏出小葫芦喝了口水,乐呵呵道:“前些日子家里添了个大胖小子,嚯,那胳膊腿,可有劲了。” “吃得好睡得好,家里都稀罕。” “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时办满月酒?” “前两天刚办完。”刘老汉抽了黄牛一鞭子,老黄牛“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仍旧慢悠悠走。 “你不在家,栓子去喊人,你家那口子连门也不开。” 陈展一顿,随即笑道:“真是对不住,赶明个我再去看看孩子。” 谈起陈展新买的夫郎,刘老汉便按耐不住好奇心:“展小子,村里那许多哥儿姐儿,哪个不比李家的强?你怎么偏偏看上他?” “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哪个敢嫁到我家里来?” “瞧你这话说的……” 牛车刚跑出二里地,灰狼闻着味就跟上了牛车,“嗷呜嗷呜”叫唤。 “有狼,灰狼,灰狼!”车上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黄牛一见着狼,受了惊吓,眼睛都瞪圆了,疯了似地往前冲,刘老汉急忙拉住绳子,高声喊道:“吁吁吁。” “追云,去!”陈展斥了声,给狼崽扔了个肉包子。 狼崽咬住肉包,高高兴兴窜进林子里,只留下受惊的人和牛。 安抚好受惊的众人,刘老伯拍了拍胸脯,没好气地瞪了陈展一眼,说:“你养着这样一头畜生在家,哪个敢嫁到你家?” “老汉我都吓了一跳嘞。” “小子知错了”。陈展笑道,车上的人纷纷投去眼刀,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小话。 作者非ai,稳定更新中。 第43章 试探 到了燕子村后,陈展前脚刚下车,后脚追云就追了上来,谄媚地眯起双眼,狂甩尾巴,绕着陈展的腿打转。 “回去再吃。” 村里人多眼杂,许多人都舍不得在县上买肉包吃,若是看见他给追云喂肉包,还指不定如何编排呢。 这会日头正热,已到了未时初,陈展背上背篓,很快到了家。 李朔月蒸了干米饭,又炒了春菜拌了豆腐,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杵在门口团团转。 最先看见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灰狼。 长毛畜生飞奔而来,架势唬人,李朔月惊得后退两步,扶住篱笆门做支撑。 陈展不在的这几天,他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回噩梦,时不时就梦见一群饿狼围住自己眼冒绿光的场景,见着灰狼,脸色实在好不起来。 好在灰狼并没有与他亲近的意思,冲他叫了一声后直奔后院羊圈。 追云刚刚吃肉包填饱了肚子,这会心情颇好,自己给自己找玩伴。 李朔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喘了好几口气,等稳定好心神,陈展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吃饭了吗?” “我蒸了干米饭,还做了菜。” 李朔月紧跟在陈展身后,小步追赶。 陈展行至堂屋才停脚,屋里小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碗干米饭,小葱拌豆腐及炒春菜。 李朔月眼睛停在陈展脸上,目光一错不错,心跳到了嗓子眼,害怕从陈展口中听到训斥。 他知道陈展不会在吃食上苛待他,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陈展晌午吃过馄饨,现在还不饿,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我吃过了,你自己吃。” 李朔月心里有些失望,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坐下来端起小碗干米饭吃。 汉子没有对他说重话,可是也不亲近他,他前世学了那些在榻上伺候讨好人的法子,可没人教他如何与心怡的汉子相处。 陈展放好背篓再出来时,小哥儿已经将菜端走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陈展挑起眉头,问:“怎么收拾了?” 李朔月一顿,扬起脸温声说:“我、我吃完了。” 大的那碗米饭没动,小的那碗还剩下一半,这点分量,连塞牙缝都不够。 感受到陈展探究的目光,李朔月身体一僵,以为陈展嫌弃自己吃得多,急忙找补道:“我吃的少,不费多少粮食。” “我还能干很多活……” “……” “我并无此意。” 李朔月站在原地怯怯望向陈展,手脚不知所措,再不敢再开口。 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眼睛雾蒙蒙,唇角却紧抿成直线,仿佛被群兽欺辱围捕的小羊羔,陈展有片刻恍惚,竟然觉得李朔月这般模样当真可怜无辜。 前世阳哥人刚救下他,他就是这种可怜至极的眼神,哄得阳哥儿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哥儿,害的阳哥儿落下一身病骨、哥儿早夭。 几息之间,陈展眼中已无半分柔情。无视李朔月这般姿态,转而开口道:“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欲为刚满月的三公主缝制百鸟朝凤铺翠襦裙,令各地百官搜集天下名鸟以做此裙。” “我曾听闻有种鸟,名翠鸟,青羽雀也,身形圆润、小巧,可做衣、可饰金银。你常在后山,可曾见过这种鸟?” “什么、什么鸟?”李朔月双眼微睁,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翠鸟。”陈展目光紧紧攥住李朔月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 李朔月郁闷摇头,他每日上山不是砍柴就是挖野菜,不曾注意到有什么翠鸟。 “当真不曾见过?” 李朔月神情羞赧,含糊问道:“翠鸟……是什么样子?” “翠,青羽雀也。” “……是青色的鸟吗?”李朔月想了想,而后摇头:“……没有见过。” 其实皇帝未曾下过这样的政令,陈展前世为博美人一笑,倒是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李朔月极爱这条衣裙,独自逃窜时也不忘带上。 取百种名贵活鸟身上的短羽,其中以翠鸟羽居多,数百工匠耗时半年才做出了这条流光溢彩的精美衣裙,他也因此造下血腥恶业。 铺翠襦裙在京都盛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争相效仿,翠羽更是一两毛一两金,短短几年不知死了多少无辜鸟儿,山林几乎听不见鸟啼。 再提起这条襦裙,陈展深觉可笑,不知是笑愚蠢荒唐的自己,还是笑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李朔月。 陈展于背光处而立,神色难明,未曾开口说话,气氛霎时压抑,李朔月仰起头,小心地吞咽口水。 陈展好像在难过,又好像带有怒火,情绪翻转快又频繁,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朔月鼓起勇气说:“不过,山上有很多麻雀和山鸡,它们的羽毛也好看,可以用来做衣裳吗?” “……” 这话着实荒唐,陈展几乎要被他蠢笑了,普通鸟羽岂可与翠羽争辉?不过这一打岔,陈展也回了神,神思从记忆里剥离,他垂首,仔细审视下方这张脸。 提起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时,李朔月神情迷惘,无半分熟悉,仿佛真是头一遭听说。 他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怯软和认真,陈展很难将面前的李朔月与记忆里的李朔月当成一个人看。 他或许真的没有前世的记忆,亦或者在装模作样欺骗自己,对比他复生后李朔月的种种行径,陈展不得不承认,真相可能更接近前者。 被他宠爱坏了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断然做不出半夜烧饭这样的事,更不会与木哥儿玩到一块,李朔月不甚亲近孩童,因他自身无法生育。 这样的问题他已试探了五六回,每回得到的结果都叫他心沉一分,李朔月或许没有前世的记忆。 陈展收回目光,冷淡道:“罢了,此事休与外人说,你就当没听过。” “……好,好。”李朔月讷讷点头。 陈展走出门,暖阳晒得他有片刻分神,扭身回看,李朔月刚好微抬起脖颈,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汇,一个情意绵绵,另一个古井无波。 第44章 羊羔与狸奴 “咩咩咩~” 黑色小羊羔刚从母羊肚皮下站起来,一把鲜嫩的青草便递到了嘴边上,大而圆的棕色眼睛眨巴眨巴,眼睫毛蝴蝶似地上下翻飞,咩咩叫唤起来。 “小羊小羊,给你吃草。”李朔月又将草往小羊羔嘴巴里戳,许是动静太大,小羊羔受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 母羊跛了半条后腿,这会儿正卧在地上,小羊不吃草,李朔月只好喂给母羊。母羊被抓后一直蔫蔫的,有气无力嚼嫩草。 李朔月想摸羊脑袋,又害怕母羊发狂来顶他,到最后也没敢摸。 “小嬷,小嬷,我来找你啦!” 稚嫩的童声从前门传到后院,李朔月刚站起来,远处的小孩儿就像个炮仗一样飞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木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叔说家里有小羊羔,小嬷,我还没见过小羊羔呢。”木哥儿双手扶住篱笆门,踮起脚尖看,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羊。 毛茸茸的羊脸看起来很暖和,木哥儿兴奋指着小羊羔,高兴地连连蹦起,“小嬷,小羊羔真小,还是黑的,像个大煤球。” “羊羔跟你一样是个小崽,等明年就长大了。”木哥儿如此欢快,李朔月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觉得家里有只羊羔仿佛是天大的喜庆事。 木哥儿扒住篱笆聚精会神看了会小羊羔,随后又想起什么,说:“小嬷,秀秀家的大狸奴生了四只小狸奴,小小了,像没毛的老鼠,连眼睛都没睁开。” “孙小嬷不让我们挨得太近,害怕大狸奴咬人呢。” “阿嬷说,等小狸奴长大了,要给我聘一只回来呢。” “好,等你聘回来,我便去你家看小狸奴。” “好呀好呀。” 李朔月牵起木哥儿的手往前院走,秀秀是王二夫郎孙小凤的女儿,和木哥儿同岁,难怪他俩能玩到一起。 小狸奴,他也想养一只。陈展常带灰狼上山捕猎,一去便是数日,家里只留他一人,做什么都孤寂,养只狸奴回来做个伴,也给家里添些生机。 农家人常养狗,可李朔月从小受狗欺负,又总梦见恶狼,如此一比较,还是养狸奴合他心意。 狸奴小巧,能捉老鼠,吃的也少,不用费多少心思。 等村里谁家的狸奴下了崽子,他再让陈展去聘。 “小嬷,水小嬷说明日要上山捡板栗,你去不去呀?”临走前水小嬷特意叮嘱他问,他差点就忘了。 前院,陈展正在灶房旁劈柴,李朔月突然想起来,陈展之前说让他少出门。 “小嬷?”木哥儿天真地昂起头,摇晃小嬷的手。 “好,我、我也去。”李朔月应下后悄悄往陈展那边看,木哥儿声音大,陈展肯定能听到,不过他既没出声也没其余动作,这算是同意了吗? “好,嘿嘿。”木哥儿笑起来,张开双臂朝陈展那边跑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小叔,我们明天去捡板栗,你去不去?” ——咔嚓。 陈展劈裂一根拳头粗的木头,抬起头擦汗,看着小木哥儿打趣道:“我不去,谁给你扛板栗扛核桃?” “冯阿叔也能扛。能扛这么多!”木哥儿双臂拉长,使劲往外拉,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就要跌倒,李朔月急忙过去将人扶正,怕他真摔出个毛病。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陈展神情揶揄,“都这会儿了,再不回去,你阿嬷怕是连个兔子毛都不给你剩。” “阿嬷才不会。”木哥儿双手叉腰,很是不服,可他确实惦记阿嬷做的烧兔子,“小嬷,我阿嬷做的红烧兔子可香了,我们一块去吃好不好?” “肚子都叫了。”李朔月蹲下身揉木哥儿的肚子,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兔子呢。” 说话间,木哥儿肚子又“呼噜噜”叫起来,他拍拍小肚子,雀跃道:“小嬷,那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李朔月与木哥儿刚走出没两步路,远处出现一个众人熟悉的身影,木哥儿急忙伸出胳膊招手,扬声喊:“阿嬷!阿嬷!” “小嬷,阿嬷来接我啦。” “嗯,慢着点跑。”小木哥儿心里惦记着兔子,脚下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人就跑到了远处。 孙阿嬷冲着李朔月招手,“快回吧,我带他回去就成。” “阿嬷,兔子烧好了吗?我都饿啦!” “早都烧好了,就等你这嘴馋的小猫。” “那我们快回吧。” “慢点,你这小哥儿……” “……” 孙老嬷转身牵着自家小哥儿往山下走去,李朔月盯着一老一少的身影看了会,才想起来到了晌午,他也该做饭了。 第45章 辣炒兔肉 转眼间日头便落了下来,李朔月走到陈展身侧,小声询问。 “晚上你想吃什么呀?” “爆炒兔肉,你会做吗?”陈展正在劈柴,闻言思索了片刻,昨夜他吃过李朔月做的饭,知他有几分手艺,有了会做饭的厨子,也省得自己在灶房胡乱折腾。 “会做的。”李朔月神情带了点雀跃,他烧得饭菜好吃,陈展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来,他这做兔子的手艺也多亏了陈展。前生李夏阳刚嫁给陈展那阵,常常往家中送兔子山鸡之类的野味,王桂香懒得自己动手,便指使他做,做的不好要挨打,可做好的野味没他的份儿。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李朔月晃晃脑袋,压下喉中酸涩,今时不同往日,报仇日后再说,还是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他比谁都明白,眼前的日子胜过一切。 “炒只兔子,再热些晌午的干米饭就成。”陈展想起了追云,补充道:“剩下的那只鸡也炖了,不放佐料,给追云补补。” “给、给大灰狼吃?”李朔月瞪大双眼,难掩心中震撼脱口便问了出来。 陈展本不欲解释,可想了想后又叮嘱:“追云随我在山中奔波,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这些野鸡野兔大多是它自己抓的,不给它吃给谁吃?”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朔月急忙摆手,仓惶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追云并非寻常猫狗,我既养了它,自然要对它好。”陈展语气淡下来,自顾自劈柴。 李朔月重重点头,见陈展没生气,才开口:“我、我去做饭。” 到灶房时李朔月已然想通,山中豺狼虎豹多,有只威猛的灰狼在身侧,那些凶兽便不敢打陈展的主意。 既如此,那更不能亏待了去。 鸡兔都是昨夜才咽了气,还都新鲜,李朔月烧水剥皮拔毛,忙活了好一阵。灶房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正用来热干米饭蒸野鸡,另一口李朔月打算用来做辣炒兔肉。 灶房里油盐酱醋一个不缺,李朔月翻找一番,又找出了干花椒干红椒等,野兔放重料才能除腥。 将野兔剁成小块后焯水,油热加入干花椒干红椒等调料,翻炒出椒麻香味再下兔肉炒。陈展口味重,因此李朔月放了许多花椒红椒,他自己也能吃辣,在这方面便没有什么顾忌。 兔肉简单翻炒后,李朔月又下了些八角香叶加水小火炖煮,最后收汁时再撒上盐巴葱花,辣炒兔肉便成了。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椒麻的肉香,另一口锅里中的米饭热好了,口感软糯,爽滑细腻,与辣炒兔肉十分相配。 李朔月又往锅中添了许多水,将野鸡放了进去,此时他早已饥肠辘辘。 陈展劈完柴,闻到了兔肉的香气,追云也闻到了味,蹲在灶房门口流口水。 “饭好了。”李朔月摆好饭菜,陈展恰巧进来,身后跟着流口水的灰狼。 “嗯。”五脏庙早闹起了脾气,辣炒兔肉闻着便叫人口齿生津,陈展大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端起碗便开始吃。 追云没看见自己的饭,呜呜呜闹起了脾气,李朔月坐在陈展对面,小声安慰灰狼:“你别急,野鸡还得两刻钟才好呢。” 陈展夹了块兔肉安抚追云,后面任凭灰狼撒泼打滚,也再不管它。 兔肉椒麻鲜香,肉香而不腻,吃起来正好,陈展许久未吃过正经饭菜,这会儿风卷残云,速度极快。 李朔月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嚼,抬眼看对面的人,陈展脊背挺直,动作迅速却不见狼狈,没有出口夸赞,可他知道陈展满意今日的饭菜。 很快第一碗干米饭便见了底,李朔月眼疾手快从陈展手里接过碗,道:“我给你盛饭。” 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今日的李朔月胆小乖巧、谦卑恭顺,比农田里被驯化的老牛还温顺,任人揉圆搓扁,毫无脾性。 陈展总忍不住对比李朔月的行为,爱之深恨之切,他迫切想要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可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点都不像。 盛饭并不需要多久,李朔月很快便回了堂屋,陈展垂眼看面前的碗,干米饭都垒成了小山。 “不够锅里还有呢。”李朔月浅笑,嘴角抿起很小的弧度。 “知道了。”陈展淡声回应,李朔月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淡,嘴角的弧度不曾消减半分。 李朔月小口品尝辣炒兔肉,吃得心满意足,刚开始他还战战兢兢,时不时瞧陈展几眼,害怕陈展不让他上桌,也害怕陈展嫌弃他吃肉吃干米饭。 明知道陈展不是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多虑。 从前王桂香打骂苛待,奴才的习性都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很难改变。李朔月又夹了块兔子肉吃,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东西都改掉。 陈展娶他是做夫郎,不是做奴才,陈展和王桂香可不一样。 两人都只默默吃饭,各有各的想法,唯独一个灰狼追云,从头嚎叫到尾,在地上又抓又挠,叫声凄惨幽怨,成了精似的。 吃第二碗干米饭陈展便没有那么急,动作缓下来,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哥儿,李朔月吃得很慢,一块肉吃了许久,吃了半天碗里还有一半干米饭,若不是他确实吃的认真,陈展都要以为饭菜里藏了毒,才叫他吃的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二人位置相对,陈展坐的板正,李朔月脑袋垂的很低,脸都快要贴到桌子上了。 陈展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了李朔月的后脖颈上,太纤瘦了,一掐就会断一样,高隆的骨头触目惊心,仿佛生了什么怪病。 李朔月皮肤白,脖颈白得耀眼,可与衣裳往下的肌肤仍旧是两个颜色。 白皮枯骨,陈展暗想,或许李朔月真是走投无路才来接近他,并没有那些肮脏的心思。 男人目光不热切,但不容忽视,李朔月动作愈发缓慢,僵着脖子不敢抬头。 陈展在看什么? 他身上有脏东西吗? 第46 进山捡山货 察觉到李朔月愈发僵硬笨拙的动作,陈展无意针对,主动移开了视线。 饭桌上愈发安静,追云被陈展打发了出去,李朔月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放下碗筷,轻声道:“我吃饱了。” 干米饭还剩下半碗,陈展眉头一拧,李朔月用的是浅口粗瓷碗,长四寸高两寸,原本是用来装粗盐的,也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 “家里不缺米粮,我不会苛待你。” “我吃了许多兔肉,已经很饱了。” 李朔月弯起眉眼,笑容腼腆,陈展担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不过他胃口小,吃不了许多的,一点点饭菜就够养活的。 在李家时一天只能吃一半个糙面馒头,长久下来,胃口便很小,即使有心,也吃不多。 陈展略一思索,记忆里李朔月不过夹了五六回兔肉,还有两回是喂给追云,猫儿似的饭量,也难怪人这样瘦小。 ——嗷呜嗷呜嗷呜!! 追云又在院子里撒起泼来,李朔月起身,“锅里的鸡应该蒸好了,我去瞧瞧。” 陈展没有多加阻拦,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兔肉上。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鸡肉的香气早已飘了出来,但因着没有细致处理,略有些腥。 李朔月将鸡捞出来切成了块,等晾凉不烫嘴了才倒进追云的大海碗里,灰狼早早就守着饭盆流口水,这会毛茸茸的狼脑袋埋进盆里,吃得欢快。 狼、狗都护食,李朔月喂了食便站的远远的,看着灰狼摇尾巴吃肉的场面,觉得这腿长毛长的畜生似乎与村里人养的狗也没什么分别。 * 风起叶落,秋高气爽,燕子村后面的几座高山全都变了色,金灿灿红艳艳,晨起的风吹来阵阵瓜果香,闻着就让人喜悦。 孩子们一早就盼着秋日,可以上山摘果子逗松鼠,捡来的好果子还能拿去清水县卖,若卖的钱多,便会得到一两块糖做奖赏,大的小的都是如此,天不亮就往山上跑。 木哥儿也惦记着,早早就睡不着,吃过饭后背上自己的小背篓出门找小嬷阿叔,蹦蹦跳跳,满心期待。 “要听大人的话,不许漫山遍野乱跑。”孙老嬷将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进小哥儿背篓里,笑着叮嘱道:“也不用捡多少,够吃个零嘴就成。” “知道啦,阿嬷,我走啦。”木哥儿笑起来,露出两排小米牙,他牵上叶水儿的手后朝孙老嬷摆手:“阿嬷,你快回去吧,我去找展小叔和月小嬷。” “阿嬷放心,我会照顾好木哥儿。”质朴的汉子将夫郎和木哥儿身上的背篓都提到手上,挠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叶水儿立在一侧,也跟着点头。 “劳你们费心,山路不好走,慢着点。”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腰上,屋里响起了孩子的哭音,孙老嬷转身往屋走,想来是兰姐儿醒来没见着阿姆,害怕呢。 * “我收拾好了。”李朔月背上的两个筐套在一起,小筐里装着刚烙好的饼子和水,上山捡山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得带些东西垫肚子。 陈展点点头,转身将柴刀别在裤腰带上,用来砍挡路的树枝野草。 “小嬷,你好了吗?” 今早院子门开着,木哥儿便拉着叶水儿直接进了屋,追云一见到小哥儿就迎了上去,热情地跟在他身侧。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 “我烙了饼,先垫垫肚子吧。” 李朔月先递给木哥儿一个,“刚晾凉,不烫,你先拿着吃。” 饼子圆圆小小,却很厚实,木哥儿仰头,稚气道谢:“谢谢小嬷。” 叶水儿没推辞,也拿到了两个圆饼子,他递给冯冬青一个。俩人的饼比木哥儿的大上许多,温度却刚好,黄亮的饼子带着油香,咬一口酥脆咸香,与寻常饼子不一样。 叶水儿眼睛微亮,比划着说这饼子好吃,冯冬青与自家夫郎想法一样,也赞叹道:“饼子味道确实好,比县上烧饼铺里的饼子还要香。” “真好吃,小嬷真厉害。”木哥儿十分喜爱这饼子,塞得小嘴巴鼓鼓囊囊,像只藏食的松鼠。 他自己吃也没忘了好伙伴追云,掰下一小角喂进灰狼的嘴里,一点也不怕大狼咬他的手。 李朔月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拍拍小背篓,“慢慢吃,我做了许多。” 话说完,他又从小背篓里掏出一个给陈展,自己也扯了小半个吃,五人一狼边吃边往山坡上走,心情都分外雀跃。 ——咯吱咯吱。 晨起的山林分外寂静,鸟雀都陷在梦乡里,一时间,只有行人踩断地上枯枝残叶的声。 陈展走在最前方开路,碍事的野草不少,都得砍掉,冯冬青在末尾断后,他虽然跛脚,可也是个壮实汉子,总不能让几个哥儿断后。 他们这回去深山捡山货,不止有板栗,还有榛子山核桃,都是些能卖出去的好东西。 外面的林子也有山货,不过捡的人多,东西就那些,每个人自然捡不了多少。 深山就不一样,除了动物过冬囤积些果子,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可能捡不少呢。 李朔月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同木哥儿一样期待。往日捡山货这样松快的活计轮不上他,可他仍旧最爱秋日。 秋日熟的果子多,运气再不好也能捡到一两个。李朔月常常捡熟透的柿子、落下的板栗核桃吃,秋天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原来兴致勃勃的木哥儿哭丧着脸,腿沉得一步也迈不开。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刻不停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已是不容易,山路走多了脚还疼。 木哥儿神色恹恹,刚开始还兴奋地看花看树,这会可怜的两条小细腿都发颤,李朔月怜爱地摸摸木哥儿的脸蛋,然后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上。 “小嬷抱着你,困了就睡一会。” 木哥儿知道小嬷身体不好,便微微挣扎不肯让李朔月抱,“小嬷,我自己走。” “等到了前面的小坡,你再下来。” 木哥儿顺着李朔月的视线望过去,大约半里路程。 木哥儿抱住李朔月的脖子,小心问道:“小嬷,我重不重,会不会压坏你呀?” “不重,木哥儿轻的很,小嬷力气大,不会压坏。”李朔月笑着安慰,小哥儿比小猫还轻,他能抱动。 第47章 板栗山核桃 叶水儿见状,也有些担忧,木哥儿才五岁,按理来说不会很重,可李朔月瘦巴巴的,来阵风都能吹到天上去,哪能抱动一个木哥儿。 察觉到自家夫郎的视线,冯冬青上前两步站到李朔月跟前:“我来背他,我力气大得很呢。” “木哥儿,阿叔背你。” 木哥儿:“小嬷,你放我下来吧。” 木哥儿坐进小背篓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朔月摸摸小哥儿脑袋上的发髻,神情温柔。 一进林子就疯跑的追云从草丛里钻出来,“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稳重地跟在冯冬青后面走。 冯冬青:“这灰狼,回来得倒是巧妙。” 陈展一笑,“该回来了,留它断后才安心。” 又走了一个时辰,几人到了板栗林,此时太阳正好从东边升起,四周遍布红霞,地上三三两两堆着褐色刺球和板栗,远处小巧的松鼠站在树梢,歪着脑袋观察他们。 坐在背篓里的木哥儿攥紧拳头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呼:“这么多板栗?” “这里来的人少,板栗都没人捡。”陈展将小哥儿抱下来,摸摸他的小发髻:“快去捡吧,挑没皮的大个板栗捡。” “好!”木哥儿郑重点头,急忙从背篓里爬出来,拿上自己的小背篓捡。 叶水儿向众人用手比划:得赶紧捡,一会天热了,林子里闷热就不好待了。 几个人向四边分散,木哥儿抱着小背篓跑来跑去,追云跟在他身后,像个忠诚的护卫。 李朔月找了两根木棍,许多板栗还没脱布满毛刺的外壳,直接捡会扎破手,得用棍子将板栗撬出来才成,这样才能装更多的板栗,不枉他们天不亮就赶过来。 叶水儿用的是自家的火钳,铁制的东西比木棍硬,掏起板栗来不怎么费劲。冯冬青和陈展两人在山沟里找,将平坦的林子留给几个哥儿。 撬栗子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时不时得歇一下,不然腰受不了。 木哥儿捡板栗最快,很快就找满了。小背篓里都是些大个板栗,瞧着卖相就不错。 他没闲着,也帮着小嬷们捡,一会儿给这个放一把,一会给那个装一兜,忙得晕头转向。 忙活了两个时辰,几个人都弄满了大半背篓,陈展道:“捡得差不多了,我记得附近有片山核桃林,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瞧瞧,不知今年的山核桃如何,若是品相好,留几个做种,也不知能不能种出来。” “山核桃皮厚肉小,不好掏。”陈展好奇道:“怎么想种核桃树?” “嘿嘿,我前阵子做工,主顾家的小姐成日吃核桃酪、喝核桃饮子,听说对身体好。”冯冬青满面笑容,“我想着给门前几棵核桃树,既能乘凉还能吃核桃呢。” 陈展点头称是,核桃的确是好东西呢。 走了二三里,便到了核桃林,与高大粗壮的板栗树不一样,核桃树大多细长,高七八丈,宽五六尺,核桃都裹着绿皮挂在树上,藏在绿叶下。 冯冬青借着光,眯起眼观察,大多绿皮都裂了缝子,最迟这几天就会落下来。 冯冬青:“熟得差不多了,可以打,看着还不少哩。” “好。” 两个男人合计好,各自都有分工。陈展砍了根竹竿当棍使,爬上树打高处的核桃。 树下的冯冬青拿竹竿打矮处的核桃,开打前,他扬声吆喝:“快躲好,当心核桃砸脑袋!” “快跑快跑!”木哥儿立马抓着两个小嬷躲到远处的树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说:“上回我就被核桃打了,脑袋长了好大一个包。” 叶水儿频频点头,又告诉李朔月要小心。 三个人都躲得远远的,偏只有灰狼不害怕,核桃落哪里他就往哪里窜,还以为和它玩呢。 几个人叫不回来,追云连陈展的话都不听,只好任由它胡跑。 一连打了十来棵树,陈展住了手,他们都没装不下多少,剩下的明日再打。 “打好了,快过来捡吧。” 听到熟悉的吆喝,李朔月叶水儿对视一笑,都背着背篓往外走。 长竹竿在高处将绿皮山核桃打向四面八方,许多都落在了野草丛里,这时候就得用木棍拍打野草丛,害怕里面藏了蛇之类咬人的东西。 核桃叶上常有一种叫黄绿相间的毛虫,脊背上长了三四排刺,毒性很强,稍不注意就会被蜇,不消片刻,被蜇的地方就会火烧火燎地疼,还十分痒。 众人拾核桃便带上了几分谨慎,叶水儿时不时就要往木哥儿那里看,小哥儿年纪小,皮肤嫩,容易被毛虫蜇。 不用大人说,木哥儿也知道这小小毛虫的危害,捡核桃时颇为认真。 打下来的核桃大半都带有绿皮,几人的背篓装不下多少,太阳早早就跑过了脑袋顶,李朔月拾起腰,用怀里的帕子擦了脸和手,歇了一小会儿,将小背篓里的饼子分给大家吃。 陈展最先接过饼子,简单用核桃叶擦过手后,便大口咬了上去。 饼子早冷透了,没晨起那会儿酥香,但味道仍是不错,有嚼劲且不硬,是个充饥的好东西。 一口饼子还没嚼完,李朔月又递来装水的葫芦,动作极其顺畅。 陈展自然而然接过葫芦,两个人熟练地仿佛做过无数遍。 李朔月跟陈展靠在一处,认认真真低头啃饼。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陈展才开口:“青哥,嫂夫郎,看样子我们还得再来一趟。” 冯冬青正在喝水,闻言看向面前两座小山高的核桃堆,这都是装不下的。 冯冬青:“是得来一趟,最起码得把打下来的捡回去。” 叶水儿、木哥儿坐在一块,劳作一上午,都没什么力气讲话。木哥儿边努力睁眼边忍不住低头打瞌睡,看的人又好笑又心疼。 打山货向来都不是什么轻松活。 追云兴奋地在山上乱窜,一会儿抓鸟,一会儿逮蚂蚱,没人理它时还不高兴,常用毛茸茸的大脑袋顶人。 在场的人都不怕它,任由它撒欢跑闹。 李朔月对灰狼存了几分忌惮,好在灰狼颇有眼色,只往他这儿跑了一回。 第48章 灯下人 这灰狼用脑袋拱人的姿势李朔月有几分眼熟,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家里后院那只母山羊拱他的姿势吗,也不知什么时候叫这狼崽子学了去。 野山羊生性谨慎,给小山羊喂草时还能摸摸脑袋,母山羊就厉害多了,吃饱肚子后见人就拱,也不管是喂它还是看它。 这灰狼,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顽皮,还专门欺负他,李朔月暗自腹诽,默默远离了这狼崽子。 歇了一刻钟,两个汉子起身背背篓,李朔月连忙站起来,将装满核桃的小背篓放在前胸,大背篓放在身后,跟着陈展的步子走。 一大一小两个背篓,各个都沉甸甸,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后,停下脚步,径直朝他走去。 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视野,李朔月仰头看汉子,神情疑惑。 “怎么不走啦?” “小背篓取下来,我来背。” 李朔月想说他能背动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落陈展的面子。 叶水儿、冯冬青都也背了一个,他背两个,显得陈展没什么力气,仿佛还没有夫郎能干。 没再犹豫,李朔月将背篓交给了陈展。 一行人再次出发。 陈展李朔月在前,叶水儿牵着木哥儿的手走中间,冯冬青依旧垫后。 刚开始几人步伐尚且一致,走了约有一半路后,木哥儿背着一小背篓板栗,走得连气都喘不匀。 叶水儿便慢了下来,追云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李朔月站在陈展身后,一同停下来等后面几人。 冯冬青也有些体力不支,扬声喊:“你们俩先走,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好。” 两人异口同声应下来,不过李朔月声音小,冯冬青只听见了陈展一人的声音。 陈展很快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向前走。李朔月紧咬牙根,也一鼓作气往前冲,他从小就干重力气的活,这会儿比冯冬青这个汉子体力还要好。 两人都走得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已经安稳回了屋。 李朔月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嗓子里有阵阵血腥气,陈展身强体壮,一段路走下来连气都没怎么喘,眼见着他又要上山,李朔月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急忙跟上。 陈展脚步一顿,转身对李朔月道:“我去接他们,你在家里做晌午饭,别跟着我。” “好、好,我现在就去做。” 两人分开,各自干各自的活。 走得太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李朔月踉跄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歇了许久,喉咙里的血腥气才堪堪压住。 山核桃和板栗数量不少,瞧陈展的意思,是要多跑几回全弄下来,下午还要去一趟,晌午就得蒸些干米饭,攒够力气才好运山货。 方才几人都只吃了些饼子,只会早就饥肠辘辘,李朔月急忙蒸了干饭,又摸出三个鸡蛋同丝瓜一起炒,这些东西都是叶水儿和孙老嬷送来的,刚巧晌午能吃上一顿。 昨日他挖了些野菜,只简单晒了晒,刚好凉拌了也是一道菜。 蒸干米饭得一会儿功夫,两个菜也都炒好了用碗扣着,李朔月怕不够吃,又急忙刷了锅烙饼子,一个人在灶房里忙进忙出,做出了许多吃食。 干米饭刚蒸好,陈展几人就进了门,李朔月擦了把脑门的汗招呼:“快先进屋,饭已经好了。” 木哥儿从陈展背上下来,恢复了点精神气儿,小跑到李朔月面前,积极道:“小嬷,我来帮你。” 叶水儿放下背篓也进灶房帮忙。 捡来的山货既能卖钱,又能晾干了做新年吃食,且不用费钱,只需要花上一把力气就成,村里人这会儿都往山上跑,多挣一点是一点。 捡山货是卖力气的活,几人上了桌,便都专心吃饭,没空说闲话。 折腾了好几天,陈家院子里足足堆了六背篓山货,三背篓核桃,两背篓褐皮板栗,还有一背篓秋笋,是李朔月特意挖的。 笋子切好晒好存起来,冬天用来炖鸡再好不过。 陈展带追云特意捉了两只肥野鸡,李朔月当晚用笋子板栗野鸡烧了道菜,冯冬青提了自己的酒上来,几家子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今年秋日收获可不算小。 孙老嬷家东西少,不过也有小半背篓核桃板栗,这可都是木哥儿一小背篓一小背篓自己背回来的,孙老嬷打算晒好了给自己小哥儿留着过年吃。 核桃得晒几天才好脱去绿皮,板栗也要晒,这样炖鸡的时候才更甜糯,李朔月估摸着核桃不过二百来斤,自己明日一个人就能除完。 酒足饭饱后,都各自回了家。 李朔月收拾了灶房洗了碗,又烧了一锅热水,这会泡个热水澡好解乏,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屋里点了油灯,陈展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床,窗户还开着,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还能看见屋外的背篓,追云卧在一旁看守,东西不少,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几百文,家里不缺这点铜板,明日给冯家孙家各送一点,自家留一背篓就成。 “水好了。” 李朔月扶着门框,唤正铺床的汉子。 浴桶放在堂屋,陈展出门就看到了,李朔月烧水他没反对,折腾几日确实得好好洗洗。 不过看到一尺高,两尺宽的木桶,陈展静了片刻,他竟然将此事给忘了。 这桶能装下一个李朔月,可装不下一个他。 明日得找木匠做个木桶。 陈展简单用水擦洗一番后,便回了东屋。李朔月正坐在油灯下垂首补衣裳,光晕模糊了他脸颊的轮廓,看着有些不真切。 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在灯火下为他缝制衣裳的阳哥儿。 李朔月抬起头后,陈展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们兄弟二人天差地别,阳哥儿没有李朔月这般瘦弱阴郁,他爱笑,眉眼间用有用不完的朝气。 油灯下的人不该是李朔月,思念突如潮水翻涌,想见他的心情瞬间达到顶峰,陈展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屋子,径直往村内走。 “陈展,你要去哪里?” 身后是李朔月几近消失在夜风里的声音。 李朔月站在篱笆门前望向漆黑的夜幕,说出口的话全被风吹散了。 第49章 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这是怎么了?突然往外跑,头发上的水都还没擦干,风这么大,着凉了可怎么办。 往盆里添了半桶热水,李朔月泡进澡盆里,心不在焉地洗身上的污垢。 草草洗完了事,李朔月坐到院子里,边绞头发边等人,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来不及和他说呢。 * 李家门外。 这会儿已到了亥时末,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早早入睡,少有像陈展这样深更半夜还在村子里晃悠的。 陈展站在李家门外,隔着一道院墙,正对着李夏阳的房间。 李家大黑狗闻到陌生气味,以为又是哪个半夜经过它家的行人,照例“汪汪汪”小吠了几声,而后在窝里翻了个身,又进入了梦乡。 半夜狗吠是常有的事,只要叫得不厉害,也没人出来查看。 屋内的还未歇息,自打李朔月嫁出去,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今夜不知为何,心情出奇地烦躁。 上次闹掰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李朔月,李朔月也没再回来过。 想到缘由,李夏阳又蔫了起来,他娘成日不是打就是骂,他爹又不管事,月哥儿能惦记这个家才怪。 李朔月视他如仇敌,可明明三四岁以前,他们两个关系最好。 他怎么就把从前的事都忘干净了呢? 那时候他娘想给自己争口气,想生儿子,以此来比过他爹先前死的媳妇——李朔月的娘。他娘压根不管他这个刚出生的娃娃,他爹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是年幼的李朔月带着他,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李夏阳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娘打人不厉害,不会想把人往死里打。 后来他娘生不出儿子,又只有他一个哥儿,那时候他才被重视,被当成眼珠子疼爱。 李朔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被赶到柴房住,起早贪黑当牛做马干重活,性子越来越木讷,不肯再搭理他。 他想方设法给李朔月塞吃食、塞铜板,他还以为俩人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没想到他娘这样厉害,简直手眼通天。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每次给李朔月送东西,他娘都会暗地里殴打月哥儿一番,也难怪他现在如此憎恶自己,说他和他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想到此处,李夏阳便喉咙酸涩,恨他爹的麻木、恨他娘的狠心,也恨自己的无能、恨李朔月的决绝。 陈展站在屋外,神情怀念,忆起了往昔。 前世他和阳哥儿的相遇并不美好,神志不清的他强占了小哥儿,成婚后受了夫郎半年的冷眼。 他有错在先,自然该竭尽全力认错讨好,可阳哥儿心软,一年后便同他真正交心。 平康二十三年秋北陵突袭沧州白马关,白马关傅冲携守备军叛逃,白马关就此沦陷,沧州三座城被屠杀劫掠,皆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官府受上令强行征丁,以补白马关守备军之空缺。 燕子村成年汉子去了大半,陈展也在行列。 与其余汉子不一样,陈展憎恨北陵人,数十年前,他爹娘便是因北陵来犯而战死。管家夫妇带他一路逃亡,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半年才留在了燕子村。 他陈家满门忠烈,爹娘长姐均战死沙场,他又岂能做那忘了家人惨死的孬种? 只是此去戍边九死一生,他不忍阳哥儿白白失了年华,临行前叮嘱,若自己三年未归,就当他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不必披麻戴孝,只管另寻新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阳哥儿当时应得好,可后来,他送伤患去郎中处医治,竟然瞧见了捣药的阳哥儿! 这小哥儿胆大包天,竟敢乔装打扮、贿赂军将,跟着军中郎中做药童! 那时他们分别两年有余,陈展才知道,他留给夫郎的两百两银子全叫他行贿,随着征兵队伍里的郎中做了药童。 他至今仍记得两人争吵时阳哥儿目光灼灼的模样。 “陈展,我起初留下是为了你,可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漫漫黄沙,不知道埋了多少将士的枯骨。”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护佑大周疆土的不是昏庸无能的灵帝,也不是致使大周国之将倾的蛀虫,而是这些连名字也没人知道的以身杀敌的英雄好汉。” “陈展,我学了许多医术,为国尽忠,有志向的小哥儿也要尽一份力。我不会听你的话回家,我要做最厉害的治伤郎中,我要叫受了伤的兵将都活下来。” “我此行不为儿女情长,只为家国大义。” 随军五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展看着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渐渐独当一面,成为军中将士皆赞扬的李大夫,他瘦小的身躯常常奔波,疲惫的面容上却总精神奕奕、不见退缩之意。 天下大势已定,他奉新帝令暂守朔北,那时候他才敢与阳哥儿做一对明面上的真夫夫。 若没有后来的插曲,他们理应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夜色深沉,风也不再柔情。 李朔月生出困意,坐在门槛上等陈展,追云卧在远处的核桃堆旁,毛茸茸的肚皮起起伏伏。 冷风扑面而来,待李朔月神智回笼,掀开沉重的眼皮,高大的汉子已经在门前吹了许久的凉风。 “你坐在这,我要如何进屋?”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李朔月取下肩头的衣裳,踮起脚尖,欲要往男人肩头盖,可他太过低矮,脑袋只到夫君胸膛。 陈展别身错过李朔月,径直进了屋,声音冷淡:“回屋。” 李朔月打了个呵欠,低低应了声好,起身关门。远处的灰狼懒洋洋甩了个尾巴,翻身继续睡。 李朔月刚躺进去自己的被窝,就听陈展开口:“我上回买了几匹布,你自己做两身衣裳,别总穿我的。” “给我做衣裳?”李朔月眼眸微睁,翻身面朝陈展,小心询问:“真的吗?” “嗯。” “好。”李朔月带着铺盖卷往陈展的身旁凑了点,“陈展,谢谢你。” 到时候他要先给陈展做一身衣裳。 男人的主动给了李朔月开口的勇气,他说:“屋外那片野草里有蛇,我不敢割,你明天能不能割掉呀?” “……孙阿嬷给了我些菜种子,刚好可以种在屋外,这样我们冬天就有鲜菜吃了。” “知道了。”陈展语气很冷,攀谈的欲望并不强烈。 李朔月及时打住,安安静静睡在一旁,和陈展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待身侧之人呼吸平稳,陈展睁开眼,一夜到天明。 心里惦记着活,陈展起身时,李朔月也跟着醒来,慢吞吞坐在炕上穿衣裳。 “核桃板栗我一会儿搬去冯家孙家,只留一筐。这儿有二百文,你拿去,只当是卖了钱分给你的。” 往年陈展都是将山货送给冯孙两家,他不常在家,留着山货也是喂老鼠。 今年李朔月也帮了忙,山货多了两背篓,他既出了力,处置山货,怎么着也得知会他一声。 李朔月哈欠打了半截,转过头惊讶地看向陈展,不等他开口问,身前的薄被就被撒了一把铜板,瞧着数量就让人欢喜。 二百文不多,连盒胭脂水粉都买不了,李朔月鼻头酸涩,却有些想哭。 从前他正经干活挣的钱都攥在王桂香手里,后来钱又都攥到老鸨子手里,再后来,给人家做妾才有了私房,能买些喜欢的。 “……给我的?” “那我能买细绸布吗?” 身上的小衣亵裤都不合身,料子又糙,他想买块布自己做。 二百文能扯三四尺细绸布足够他做一身替身穿的衣裳呢。 第50章 做衣裳 翌日,李朔月做完早食时,门口整整齐齐堆了两堆半黄的野草。 李朔月挑了些还嫩绿的草,抱了一小把去后院喂养。 他们后院没有鸡鸭,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只黑山羊。 小黑羊正跪在母羊身下吃奶,短小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母羊饿了肚子,看见他就“咩咩”叫,声音拖得老长。 母羊爱顶人,李朔月没有亲自喂,将草丢进羊圈里让它自己啃就行。 小羊羔则亲人,吃奶吃的肚子圆鼓鼓,睁着一双浅黄色的眼睛歪脑袋看他,也发出“咩咩”的叫声。 母羊专心吃草,李朔月便大着胆子去摸小羊的脑袋,软绵绵的毛发,热腾腾的身体,味道也不重。 小羊羔也是小母羊,脑袋上没有角角。 追云卧在远处,瞧见胆小的两脚兽摸黑东西都不摸它,有些不太高兴地“嗷呜”两声,吓得李朔月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走时特意避开灰狼,害怕自己被咬。 追云在地上朝两脚兽的方向来回打滚,可两脚兽还不理它,它“唰”一下蹿起来,后肢压低,龇牙作出要捕猎咬人的姿态,李朔月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灰狼,急忙躲进堂屋,合上了门。 追云没得到玩伴,尾巴甩了甩,郁闷地往门外走,这个两脚兽不和它玩,还有别的两脚兽。 灰狼撒开四肢跑,很快就没了身影。 李朔月这才出门,喊陈展来吃饭。剩菜剩饭都倒进了灰狼碗里,不上山的日子都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它要是嘴馋,自己就能上山打兔子。 两人吃完饭,一人背了一背篓核桃往山下走,总共跑了两趟,给冯家孙家各自送了两背篓山货。 两家都不好意思白拿,又各自送了许多菜,孙老嬷和叶水儿一人送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老人家拧起来陈展也没法子,拖来拖去只得收了。 秋日正是母鸡下蛋的好时候,若是喂得好,每日就有两个鸡蛋,他一个陈展一个,他再也不用羡慕李夏阳每日都有鸡蛋吃。 回来时李朔月还很兴奋,自己一个人在后院捣鼓,围鸡圈做鸡窝,给母鸡添食倒水。 方才他和孙老嬷说好,安置好母鸡就要去学做衣裳呢。 李朔月抱了块褐色的粗布,陈展正坐在石凳上给剩下的绿皮核桃削皮。李朔月踌躇片刻,小心朝陈展靠去:“陈展,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啊?” “不过两步路,还要我送?” 陈展挑起眉,没想到李朔月能说出这话,一里半的路,小木哥儿自己都能跑个来回。 李朔月脸颊发烫,将脑袋藏到布匹后面,好一会儿才小声辩解:“……我怕别人抢……” “最便宜的粗布,值得谁来抢?” “有人抢。”李朔月踢走脚边的小石子,瓮声瓮气解释:“之前,我自己去采蘑菇,回来的路上就被抢光了。” “是真的,抢了好几回呢。”最近被抢的一次就是前年。 因为蘑菇被抢,王桂香还打了他好几回。 “……就是村头王家的铁头,还有和他常玩的二柱子,里正家的栓子也跟着他们抢过一回……” “你说的这几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能从你手里抢东西?” “我说的是真的。”李朔月跺跺脚,怕陈展不信,挽起左袖子给他看小臂上的牙印子:“你看,这就是二柱子咬的。” 细瘦单薄的小臂伤痕很多,两处凹进去的印子并不显眼,可李朔月一指,陈展立马就注意到了。 其实并不只有两处凹痕,周围能看出一圈很浅的牙印,也不知道咬得有多用力,到现在印子还没消下去。 陈展收回视线,又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矮瘦结巴不爱说话的哥儿,在家里不受待见,名声又不甚好听,被人惦记上抢东西也能说得过去。 村里谁不知道他买了李朔月,没有哪个不长眼敢抢他的东西。 “谁敢抢我的东西?”陈展不在乎地扬手,“你自己去。” “……好吧。” 李朔月抱着布匹,小步往孙家跑,小路两旁大多是野林子,时不时夹杂些鸟鸣虫叫。李朔月时不时朝两边看去,生怕半道窜出来一个抢他东西的。 一路小跑到了孙家,李朔月站在门口喘气,朝院子里看。 孙老嬷在地上铺了竹篾和薄被,与叶水儿一道缝衣裳,除此之外,薄被上还坐了个女人,李朔月并不认识。 三人似乎在说笑,李朔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月哥儿,快来,快来。”孙老嬷汲上鞋,一把将李朔月拉进院子里,陌生的女人抬起视线,与李朔月警惕地打量刚好撞上。 在李朔月心里,燕子村没几个好人,若陈展,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与孙家冯家的人说上话。 “月哥儿,这是慧娘,施家的女儿。” “十几年前我家做豆腐生意,我记得你还在我家买过呢。” 李朔月摇摇头,他不记得。 施慧娘咬断嘴里的线,“我叫施慧娘,前些年嫁给了上河村的刘三。小时候我们拾柴火时老撞见,你不记得我了?” 冬天上山捡柴的人少,按理说李朔月该记得,可他冬天冻得手脚发凉,饿得头昏脑胀,一门心思想着捡完柴回家,压根分不出心神去认识别的人。 “嘿,这都不认识。”施慧娘纳了闷了,这燕子村还有不知道她的? “上河村刘三没听过?克死过好几个夫郎媳妇的老鳏夫,二两银子娶了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新妇。” 李朔月恍然大悟,施家的赌鬼为了二两聘银把女儿许给了年纪比他还大的老鳏夫,气得夫郎咳了半帕子的血,从此一病不起,连门都很少出。 “瞧瞧,都说坏事传千里,这话还真不假呢。”施慧娘朝孙老嬷叹了口气,揶揄道。 “原来是慧娘姐姐。”李朔月笑容尴尬,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 “嚯,提这些事做什么。”孙老嬷笑呵呵拉李朔月坐下,指着施慧娘手下的尺子剪刀,笑道:“我碰巧遇见慧娘,她裁剪衣裳的手艺可是一绝,我便请了她来教你呢。” 李朔月摸不准孙老嬷的意思,不知道孙老嬷是不是嫌弃他不想教他,所以才叫来了别人。 “那便麻烦施姐姐。” “缝几件衣裳,不用这样生分。”施慧娘不甚在意地扬了扬手,“给你做衣裳?你过来,我量量尺寸。” 李朔月有些不太好意思,“……陈展的衣裳被树枝挂坏了,我想先给他做一身。” 第51章 沈玉、王桂香 施家堂屋,施慧娘将野鸡放在木桌上,起身甩了甩胳膊,这野鸡分量可不小呢。 这动静大惊扰到了屋里人,随后响起一道虚弱的病音:“慧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才遇到孙老嬷,去他家帮忙缝了两件衣裳。” 谈话间,施夫郎已走了出来,他常年卧床,眼前乌青一片,人瞧着也不精神。 “阿姆。怎么出来了?” 施夫郎干咳了两声,笑道:“出来看看你,锅里还有粥,趁热——” “这是哪里来的野物?”施夫郎讶然,这东西占了一小半桌子,羽毛茂盛,瞧着可不算小。 “你抓的?” “我哪里有这本事。”施慧娘坐在阿姆身侧,倒了杯水。 “这是后山猎户陈展送我的。”她斟酌一番措辞,“孙老嬷请我做衣裳,其实是教猎户家里那口子——月哥儿呢。这不,学到这会儿天黑。” 施夫郎接过水抿两口润嗓子,“原来是这样。” “正是呢。”施慧娘眉眼弯起来,“我要走,那时候刚遇上陈展下来,他拎着三只鸡,分给我与孙阿嬷、叶家夫郎呢。我又没干什么,哪里值得他送这样的野物。” “可他们都劝我呢,我这才拿了回来。” “我思索着明日再去教教他,也对得起人家给的东西。” “是这个理。”施夫郎脸上也露出笑,“你好好教教他,这野物咱们拿着也不亏心。” “我也是这般想的。”说到此处,施慧娘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朔月笨拙的绣花动作,叹了口气:“月哥儿连针都拿不好,走线歪歪扭扭,跟蚂蚁爬似的。” “咳咳咳,”方夫郎捂着嘴咳嗽,喝了半口冷水才压下嗓子眼里的痒。 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女儿口中的人,“李朔月,李有财的大哥儿?” “就是他。” 施慧娘惆怅道:“时间太久远了,他都不记得我了。” “胆子小得很,刚见面的时候还想跑,硬是让孙阿嬷拉过来。瘦瘦小小,我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害怕吓破他的胆。” “那会儿他才满月,你还指望叫个小娃娃记住你?”施夫郎眉心微动,似乎被女儿的话逗笑了。 “后来我带你去李家串门子,月哥儿缠着要你抱,你不敢。他娘给你拿了许多龙须糖吃。” 施慧娘记得这些,那时李朔月还是个三头身的奶娃娃,胆子很大,见了人就笑,张开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要人抱他。 “我才五岁,哪里敢抱骨头还没长好的奶娃娃。” 施慧娘不敢抱,小哥儿就转过身背对着她,撅起个小屁股,独自生闷气。 后来施慧娘摸他的脑袋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小哥儿这才高兴,嘴巴“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拍拍手往她怀里钻。 小哥儿最黏他娘,一岁多了还要娘亲喂奶,又因为穿衣洗漱都勤快,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味,与其他奶娃娃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一点也不酸臭。 “只可惜他娘走得早,不然他哪能过得这么可怜。” “玉婶子命不好。” “李有财也不是个东西,偏偏娶了个最恨沈玉的王桂香,这不是要害死自家哥儿吗?”施夫郎又“呸”了一声,直骂晦气。 施慧娘点点头,“说起来还得怪他爹,明明和阳哥儿他娘定了亲,转眼却又娶了玉婶子,同时害了两个女人。” “说虽如此,可你以为王桂香是个好的?”施夫郎又浅饮了两口茶水,施慧娘见状又急忙给她阿姆续上,耳朵竖起,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鲜少听她阿姆提起呢。 施夫郎看了女儿一眼,摇摇头,慢悠悠道:“王桂香及笄那年,同李有财定了亲。那时李家还没那么穷,李有财虽愚笨,可人也不木讷。”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有财他爹娘先后得病死了,砸锅卖铁也没把人留住,反倒欠了一屁股债。” “他娘死时他与王桂香都到了结亲的年纪,若是在百日内成亲,谁也说不了什么。李有财不答应,结果光是守孝就守了六年。亲事拖了又拖,俩人都二十多了,还没结亲呢。” “眼看着俩人就要谈婚论嫁,偏偏这会儿子,追债的人打上了门,说李有财欠了赌坊七十八两银子的外债,还不上债就要打断他的腿,卖了他做奴仆。” “……怎么这么多?”施慧娘惊讶,“家里都这样了,阳哥儿他娘也守了六年,算是仁至义尽。” 施夫郎叹了口气,“李有财为了吊住他爹娘的命,让大夫用了人参。” “嘶。”施慧娘啧啧点头,“心是好的,可这未免也太多了。一身债,哪家敢把女儿哥儿嫁给他?” “王家一听,便立马退了亲。不仅如此,上门收钱的人还没来,王家兄弟叫了一帮人,打了李有财一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连地都抢了,说是赔他妹子蹉跎的这些岁月。” “王桂香那日没来,听说是和她阿娘到别村相看汉子去了。” 施慧娘神情复杂,几欲开口,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你许是觉得也没什么,可前些年王桂香得了场重病,听说命都快没了。李有财日日送鸡汤送米面,他家一穷二白,连这些东西都是赊人家的,那时候也用了人参,这才吊住王桂香的命。” “李有财叫她兄弟打了半死,也没见她来看一眼。” 施夫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叹:“恰逢沈玉逃难过来,相中了快要病死的李有财,这李家的日子才好了起来,还债盖房买地,还生了个白胖的娃娃。” “反倒是王桂香,想看的好几个最后都吹了,一直耽搁着,没嫁人。” “这一来二去,沈玉和王桂香的仇可不就深了。” “那他爹为什么又要娶阳哥儿他娘?这不活生生把自己的哥儿送人磋磨吗?” 施夫郎摇摇头,又喝了口水,“……不知道。许是旧情难忘,又或许是心里有愧,到底耽搁个王桂香,害得她变成了老姑娘。” “竟然是这样。”施慧娘咂咂嘴,王桂香被李有财耽搁了七八年,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家又欠了那么多钱,嫁过去便得当牛做马还外债,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李有财霉运缠身,先后死了爹娘、失了亲事,快病死时才时来运转,叫沈玉看上。 王桂香既恨沈玉也恨李有财,那么他二人的骨血便是她憎恶报复的对象。 “只是可惜了月哥儿。” “月哥儿满月时,白胖白胖的,眼睛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奶娃娃。” 施慧娘也想起了那日,热闹的满月宴上,刚满月的小娃娃趴在亲娘怀里,这个摸那么碰,一直乐呵呵的,一嗓子都没哭。 白净得像个年画娃娃,施慧娘极喜欢这个小弟弟,成日要去李家看好几回。 “我记得当时他小小的,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小金锁,手腕脚腕戴着一指宽的银镯子。可后来再没见他戴过。” “所以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施夫郎神情厌恶,淡淡道:“王桂香把沈玉留给她哥儿的十几个金锁新镯全融了打成了新款式,给阳哥儿留着当嫁妆呢。” “昨日我见着阳哥儿,他手上还戴着一对银镯……” 施夫郎冷笑一声,“那也是从月哥儿身上抠下来的。” “成日喊月哥儿是吃白食的,也不知到底哪个才是吸血的害虫。” 第52章 相看秀才 万事开头难,李朔月在众人的教导下学了两天,终于缝出来一条走线工整的长裤。施慧娘和孙老嬷裁剪布料,他自己行针走线,末了叶水儿还在裤腿上绣了几朵茱萸纹。 他本想先给陈展做一身,可他的技巧还不熟练,怕陈展穿他做的衣裳叫人笑话。 先给自己做,熟练了再给陈展做衣裳也不迟。 陈展在家歇了两日,家里的地赁给了别家,他无需操心,这样的日子轻松闲适,李朔月惬意极了。 两只蛋鸡在家里适应得很好,李朔月小篮子里的鸡蛋已经攒了四枚,陈展喜食荤腥,中午便做道炒鸡蛋,昨天在冯家掐的南瓜尖可以同豆腐一块凉拌,这样吃起来鲜香适宜,别有一番滋味。 诚然,李朔月厨艺不错,家常菜也能做出特别的味道,陈展用馒头蘸菜汁吃,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追云自己在半山坡上逮麻雀,一会儿一个,敏捷又机灵。 到了该进山的日子,过了秋日,大的猎物都躲进深山过冬,不好抓,且山上湿冷,夜里人也待不住。 陈展频繁上山,一来是为了精进自己的武艺,二来是为了多攒些钱,过几年大周灾患频发,他得多攒些银子,一半留给阳哥儿,一半用来做北行的盘缠。 他父亲本是朝廷正三品明威大将军,奉圣命领兵镇守沧州白马关,十五年前战死于白马关,一同死的还有他披甲上阵的母亲、长姐。 管家夫妇带他一路西逃,在远离纷争的燕子村住了下来,陈展忘不了亲人的英魂,手刃敌军、报仇雪恨,驱赶恶敌,还大周天下安稳,这是陈展毕生的心愿。 * “明日一早我上山。”陈展灌了口凉茶,垂眸看向李朔月,“我把追云给你留下?” “不用的,你把灰狼带走吧。”李朔月仰头,嘴角噙着笑,“山上有野兽,带上才安全呢。” “成。”陈展点点头,不欲多说,心突然不安起来,他似有所感地将目光落到远处,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李朔月吓了一跳。 顺着陈展的视线看过去,李朔月擦桌子的动作一滞,心瞬间沉下来,李夏阳来了。 李夏阳不请自来,陈展举止怪异,李朔月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莫名慌张起来。 三个人谁也没动,仿佛定住的泥偶。 李朔月“啪”一下扔下手中的布巾,抬脚跨出门槛,出门的瞬间脸上布满阴翳,眼神冰冷。 门外的李夏阳心里正忐忑,前些日他俩不欢而散,李朔月实打实伤了他的心,他本来再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了,可他爹隔三岔五就拎只肥兔、野鸡回家,说是半路遇上陈展,送给他下酒的。 他娘讹了陈展一大笔聘礼钱,这汉子就这样好心,还想同他家做亲戚? 或许是李朔月顾念着情分,让他送的。可他左思右想也不对劲,那天李朔月怨气大得像恶鬼,恨不得咬他几口肉吃,怎么可能指使陈展送兔子? 他心里藏不住事,这两天翻来覆去连花都绣不好,索性厚着脸皮,再跑一趟。他不想和李朔月闹掰,他只有这一个亲哥哥。 “你这个讨厌鬼,怎么又来了?” “快走,我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朔月声音压得低,只想快快将人赶走。 陈展前世与李夏阳有过一段姻缘,今生他先抢占了机缘,可害怕这两人再看对眼,又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 厌恶的话语一出,李夏阳便明白自己又是白走一趟,那兔子肯定不是李朔月主动送的。 他这会不敢提兔子,害怕触李朔月的霉头。 李夏阳抿紧唇角,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下个月娘要给我相看,来的人是桃花村的邓秀才。” “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李朔月一愣,随后眼眶迅速泛红,气得浑身发抖。 李夏阳就是存心膈应他,故意显摆,王桂香把他卖进花楼做娼,转头给自己亲哥儿相秀才,如今李夏阳还要拿刀往他心口扎,他恨得要死,开口嗓子都哑了。 “……你娘怎么不给你相要饭的叫花子?” “你——”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李夏阳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后狠狠闭了眼,压下胸中的火气,李朔月从前不爱说话,如今一开口就跟吐刀子似的,恨不得将人扎成个刺猬。 “李朔月,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朔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都是你们害的。”李朔月擦干眼泪,不欲与之多说,恶狠狠赶人:“快滚!滚出我家。” 李夏阳自讨没趣儿,还白白挨了顿骂,热脸贴冷屁股,他简直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留在这也是碍眼,李夏阳面色不好,转身就想走。 桌角都快给陈展捏坏了,他咬紧牙根,拼命压下心中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口气,而后同手同脚走到李夏阳面前,努力以寻常的语气同他搭话:“阳哥儿,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 这是他复生后同李夏阳说的第一句话。 阳哥儿脖颈上挂了条精巧的银质长命锁,双腕上都戴着银铃细镯,身上的靛蓝色圆领长袍虽陈旧却未打补丁,一看家中日子便不错。 王桂香将他养得极好,阳哥儿身形高挑,眼神清亮,脸颊圆润,稚气还未曾褪去,仿佛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小杨树。 陈展简直移不开眼,李夏阳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一见着他,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陈展拼尽全力才压下自己欣喜的嗓音,故作平淡。 只有急速攀升的心跳和浑身沸腾的血液暴露了他的激动。 李夏阳定住脚步,看了眼红眼睛的李朔月,臊眉耷眼闷声拒绝:“家里还有事,改日再请你们过来。” “那好,你路上小心。” 阳哥儿是他名义上的夫郎弟弟,陈展不好强留。 李夏阳闷闷点头,他本想问野物之事,可瞧见李朔月脸色难看,便只好作罢。下回等没人的时候他再问。 陈展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离去,目光痴痴不愿移动半分。 李朔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就见陈展一脸留恋不舍的模样,瞬间警铃大作,哑声问:“你怎么了?” 这一声将陈展的思绪拉回来,他迅速收敛情绪,遮掩住眼底的情意,半晌还故作叹息:“没什么,刚才看见了只野兔,个头不小。” 李朔月瓮声瓮气点头,转身跟陈展回屋。 李夏阳一路上心不在焉,踢走一个又一个石子土块。 他没打过骂过李朔月,还时不时给他送吃食,故意在屋里丢铜钱给他捡,可李朔月连带着他一块记恨上,母子本就一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一想到他娘做的事,李夏阳仿佛在大雪天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不仅心里的火灭了,连身体都是冷的。 他懊恼地想,他不该指责李朔月什么的。 第53章 货郎来了 李夏阳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陈展很懊恼。 其实他私底下见过许多回阳哥儿,可头一回正面打交道,他怎么像个毛头小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竟连他的来意都没明白。 他应该多问几句,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们之间隔了个李朔月,说话也就更加方便,可也因为隔了个李朔月,再进一步才更艰难。 眉头皱到一处,心中的烦躁始终挥之不去,陈展猛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胸闷与压抑。 阳哥儿,下回还回来吗? 李朔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满是怨愤,李夏阳脸皮也太厚了,都说了别来别来,还一个劲往他眼前钻,陈展还在家里呢。 这俩人前世做过夫夫,李朔月不得不防,万一他俩想起什么或是又看对了眼,那他不是白忙活了? 方才他俩没说几句话,可他总觉得气氛古怪,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明白。 李朔月擦干手,闷头往房里走,虽被李夏阳坏了心情,可事不能耽搁,他得带上布篮子去孙老嬷家学呢。 卧房里,木窗只开一半,因此便不亮堂,陈展坐在炕沿,神情凝重,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朔月抬手拿走炕桌上的布篮,站在陈展跟前欲言又止。 要问陈展吗? “要去孙家?” “嗯,衣裳还没缝完呢。” “嗯。”陈展点点头。 陈展没有送他的意思,李朔月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你弟弟找你做什么?” 陈展冷不丁问了句,李朔月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陈展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他说过几日要相看,问我去不去。”李朔月嘴唇抿紧,目光紧紧攥住陈展的脸,生怕看出些什么。 刹那间李朔月想了许多,他想陈展李夏阳私底下是不是见过很多面,李夏阳相见的人其实是陈展,他们二人或许已经暗生情愫,亦或者某一方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心里的不安促使李朔月脸色都白了几分。 “嗯。”陈展故作轻松,语气轻佻,“我还以为你娘知道我卖兔子,故意打发他来要呢。” “我才不给他!”一听这话,李朔月立马急眼,他就是喂狼都不给李家一口! “行了,知道了。”陈展拿起墙上的木弓,反复擦拭几下,“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好。”李朔月本想多说些李夏阳干过的坏事,可陈展一脸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多说多错,万一叫陈展注意到李夏阳就不好了。 悬起来的心暂时放进肚子里,李朔月晃晃脑袋,责怪自己多心。 陈展不是在山上就是去县里卖猎物,李夏阳不是赖在家里好吃懒做就是去林绣娘家绣花,他们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若非故意为之,轻易碰不见。 李朔月安慰自己,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天底下早就乱了套了。 嫁给陈展的日子安逸舒适,许多时候李朔月都觉得自己从前只是做了一场可怜又挣不脱的梦。 * 次日卯时,李朔月将鼓鼓囊囊的布包塞进陈展的背篓里,忧心忡忡,满面愁容。 “你几时回来呀?” “不知道。”陈展掀开布包一个角,余光瞥见白胖暄软的馒头,诧异地看了李朔月一眼,“什么时候蒸的?” “方才刚蒸好,还热着。”李朔月拿起桌上倒扣的瓷碗,从里面掏出三个煮好凉好的鸡蛋,径直送进陈展手里。 “你拿着路上吃。” 这会儿天黑漆漆的,不见丝毫亮光。即将分离,李朔月无端生出几分不安与焦躁,他望向陈展,声音包含祈求:“早些回来。” 陈展俯首,借着豆大的灯火端详李朔月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眷恋与哀求。 昨日灯灭得早,他睡下时李朔月睡了,没见他在灶上捣鼓。今早一醒来,馒头和米粥就摆在堂屋,洗脸的水也正温,没个一时半刻,可做不出来这些事。 余光落到一布兜的白面馒头上,陈展心口突然软了下。 于是他开口:“我尽量。” 李朔月的焦躁并未得到多少缓解,陈展要打猎挣钱,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不去。 狼崽子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趴着打哈欠。李朔月将陈展送出屋门,看见半人高的大狼,心里的担忧一分不少。 他蹲下身,摸摸灰狼的大脑袋,温声道:“你可要护好他。” “追云。”陈展喊了声,灰狼一翻身,修长矫健的四肢前后交错,猛地窜了出去。 李朔月倚在门口,看陈展的身影在几步之外归于夜色,他愣愣的,竟然追出去几步。 陈展脚程快,一会儿就消失了。 李朔月怔怔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手灰色毛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竟然胆子大着胆子去摸狼脑袋,而那狼崽子也没使坏,任由他摸。 家里少了一人一狼,李朔月不习惯,晌午出门泼水,见石桌下的地方空着,还愣了好一会儿。 平日没事干的狼崽子就喜欢趴在那儿睡觉。 每回他泼水都要叫两声,好似弄脏了它的皮毛一样。 家里的事情还多着,水缸已经见了底,再不打水没水做饭了。前几日刚给门口的地撒了草木灰,过两日把菜种上,若能种出来最好,种不出来就权当给地增肥。 如今已是仲秋,只能种些扛寒的菜,李朔月打算韭、葱、薤各点几行,萝卜白菜春菜葵等也都种上,家里没多少吃食,能种就种些。 给两只母鸡拌了食,李朔月开栅栏门牵两只羊去吃草。大羊后腿上的伤还没好,昨日又被狼崽子没轻没重咬了屁股,今早便一副蔫嗒嗒被吓坏的样子,连草都不好好吃了。 小羊羔倒是乖巧、不怕人。李朔月一摸它,它就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咩咩叫,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活泼。 他很偏爱这只小羊羔,每回割草都割最嫩的。 小羊脑袋聪明,也爱往他身边跑。 将羊拴在草多的地方,李朔月拿起砍刀砍树枝,家里的柴不多,趁现在得闲得多砍些,总不能等没得用的时候再出来砍,那时候就迟了。 放羊轻松,两只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看着呢。 到了半晌午,日头热起来,李朔月牵羊回屋。背篓里塞满了柴,他打算明日放羊的时候再来砍些。 没有王桂香鞭打奴役,李朔月干活便不紧不慢,不过他人勤快又利索,将家里收拾得很妥当。为自己干活,心情是不一样的,日子很有盼头。 又过了十日,家里的水缸满得快要溢出来,柴垛也老高,短时间用不完,门口的菜地都种上了,日日都浇水,李朔月还将羊圈鸡圈都洒扫了一番。 又想着羊圈鸡圈都扫了,家里是不是也该扫一扫,于是提着水,将家里里里外外也拾掇了一遍。 半山腰始终没有熟悉的身影,李朔月盼不来人,心情郁闷,只好自己找些活干,可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孤寂得很。 几匹布他给自己和陈展都做成了衣裳,不过还有几件没缝,想着等陈展买些棉花回来做成冬衣。 “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一听童声就知道是木哥儿,李朔月咬断线头,出门去看,小木哥儿脑门上举了个宽大的荷叶,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还兴冲冲举给李朔月看。 “这是谁家的小仙童?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李朔月打趣道。 木哥儿挺起胸膛,模样神气:“是孙家的小仙童。” “真好看呢。” “小嬷,我方才在泥塘里摘荷叶,虎子说村里来了四个货郎,在村中央老槐树底下卖东西呢。我阿嬷和水小嬷都先去了,叫我过来喊你呢。” “四个货郎?” “对啊,来的人可真多。”木哥儿眼睛亮晶晶,伸长手指比划:“虎子说摆了好大好大一个摊子,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小嬷,你去不去?咱们一道走好不好?” 李朔月下意识想拒绝,他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既挨白眼又挨骂,这不是折腾自己吗?可他手里又有些钱,想买布料。 略一思索,李朔月对木哥儿道:“木哥儿,你等我一会儿。” 被褥底下藏了一百八十枚铜钱,余下二十枚先前向孙老嬷买了菜种子。李朔月把铜钱塞进自己缝制的钱袋子里,贴身揣起来。 “我们走吧。” “小嬷,你说这次的货郎会卖些什么好东西啊?会不会有陶响球、七巧板、鲁班锁……” 后山距老槐树有一段路,李朔月故意走得很慢,他暗自期盼,最好等他到的时候人都散了,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挑自己喜欢的。 木哥儿腿短,走不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活泼过头的小麻雀。 两人走了有一刻钟,方才到了老槐树底下。 李朔月打眼一瞧,约莫二三十个人围着货郎挑拣东西,这会儿人已然不多了,刚才可是将货郎围得水泄不通呢。 人还是有些多,李朔月生出几分晦意,他应该再走慢些的。 第54章 贼杀了他家的羊! 几个老嬷老太端着小板凳坐在槐树下摇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心思全在货郎挑的货上呢。 孙老嬷手里捏着一绿一青两块布看来看去,青绿色绢布料子顺滑,摸起来不扎手,青色粗布上面的纹样又绣得好,他挑得眼睛都花了。 “小嬷,你快看,好多东西呀!” 木哥儿这兴奋的一嗓子叫众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李朔月头皮紧了紧,急忙将脑袋垂下来。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静了一瞬,而后又热闹起来,议论声比方才还大。 不过方才是同货郎讨价还价,这会是说闲话。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都死在炕上了?” “我怎么听人说都埋了?” “哎呀,我可听说,他卖了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老天爷,那县上王屠子家二十多头猪都没他值钱!” “嚯,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走路妖里妖气。跟人家通奸还有脸面出来,我们燕子村可叫他害苦了。” “可不是吗……” …… 对李朔月评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议论声不绝于耳,李朔月能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他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牵着小木哥儿,迅速往孙老嬷处去。 四个货郎面前各铺两块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种类可不少。 买布的货郎跟前人少,见讨人嫌的李朔月来了,唰一下化作鸟兽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和货郎讨价还价,买块布还想着搭几根线。 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孙老嬷喘了口气,笑着拍拍李朔月的手:“方才都挤不进来,这会儿刚好,我们可以随意挑,也不用跟人抢破头。” 人少反而叫李朔月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紧跟在孙老嬷身边,挑选起了布料。 他想买素色的细绸布。 “小嬷,我、我……”木哥儿虽人小,可也能辨别出来村里人对李朔月的恶意,他以为自己犯了错,害得小嬷叫人说闲话。 “不用理会,小嬷好好的呢。”李朔月摸摸小哥儿的脸颊,神情柔和下来:“快和阿嬷挑布料,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好。” 木哥儿担忧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又被哄了两句,才专心挑起布料来。 “阿嬷,这个红色的好看。”木哥儿指着货郎担上挂的布,“好胖的鱼,还是两条。一看就很好吃。” 李朔月也抬眼看,原来红布上绣了两条金色锦鲤,难怪木哥儿说鱼胖呢。 “傻哥儿,这是锦鲤。”孙老嬷笑呵呵问货郎要那块布,布是粗布,样子却稀罕,能给自家的小泥猴子做外衫。 “阿嬷,我想吃糖葫芦。” “你这馋嘴的猫儿。”孙老嬷就这一个小孙儿,自然疼爱得紧,嗔怪完转头就拉小木哥儿去卖吃食的货郎那里转悠。 叶水儿在最西边的货郎摊子面前看菜种子和腌肉用的大料,怀里的兰姐儿看见呼呼转的风车,小手急得直想抓,叶水儿只好将女儿交给候在一旁的丈夫,让他带女儿看风车。 前些日子卖的山货挣了七钱银子,遇上货郎刚好能买些家用。 李朔月仔细翻找布料,许是为了好卖,货郎这布都是裁剪好的两尺。看了一圈,这货郎竟然带了细绸布! 李朔月相中了块素白绸布,摸起来软和,正适合贴身穿。 “这块布怎么卖?”李朔月扬起手里的布问货郎,这货郎年纪不大,正在和另外几个夫郎扯皮,他们各自买了块粗布,都想让货郎再送块小手帕。 货郎不肯,几人好一通拉扯,眼看着就要骂起来了。 李朔月急忙缩回手,往旁边蹲,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另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货郎看不下去,站起来调和:“出门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我这兄弟今日头一回出来,难免古板了些。” “不过你们手里拿的梅花帕子是昨日在桃花村花重金收来的,实在做不成添头。” “不如这样,叫我这兄弟各赠你们三根绣花针,如何?” 既是人家收来的,就没有当添头送出去的道理,他们买的不过是两尺粗布,送三根绣花针正合适不过。 年轻货郎急忙将针送出去,待几个夫郎走远了,才长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也太贪心了,二十文的帕子非要我当添头,哪里有这样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多要些好处,才故意问你要那些贵重的呢。” 等两人嘀咕得差不多了,李朔月才重新问年轻货郎:“这块绸布,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可不能再低了。” “这么贵!”李朔月手一僵,赶紧将布放下。 “这样,你若是要了这布,我送你五根针当添头。”年轻货郎不想扯皮,东西没卖出去多少,扯皮就扯得人口干舌燥。 “这可是细绸,送的添头怎么能和粗布一样?”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回来,木哥儿怀里夹着大荷叶,手上攥着一串糖葫芦,兴奋地昂起脑袋,周围的小孩眼巴巴望着,其中也包括经常炫耀的虎子,木哥儿得意极了,感觉比吃到嘴里还要开心。 二尺的布料,粗布才卖二十文,细绢卖四十文,这细绸怎么就能卖上一百五十文?何况二尺布料,只能勉强能做件小裤,缝四五张帕子! “我瞅着这块粗布也不错,卖多少文?” 孙老嬷指的是木哥儿看上的红布,货郎正了正神色,心道这又是个难缠的。 “这块绣得好,针脚也扎实,你看着鱼,活灵活现的,寻常人可没这个手艺。”年轻货郎开口道:“三十文。” 遇见这种难缠的,就得自己把价抬得高些,二十五的布他说三十文文,最后再降到二十五文卖,叫这人以为自己得了便宜,说不定连添头都不用送了。 叶水儿买好东西,刚走到眼前,就听见货郎说两尺粗布卖三十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忙拉住孙老嬷的手,比划说:太贵了太贵了,不能买。 李朔月也忍不住扬起脸骂:“你这货郎,怎么胡乱说价。” “方才那几人才二十文,怎么到了我们就三十文?” “我……”年轻货郎本欲争辩一句,方才帮过忙的货郎急忙将人扯到身后,赔笑道:“这是我小舅子,今个头一回出来,价钱记不牢,说胡话呢。别听他的。” “粗布二十文,粗绢布二十五文,细绢布四十文,这细绸最贵,得一百文。这价格都公正,比县上铺子里要便宜,我们都只挣个跑腿的辛苦钱。” “几位看上哪块了?” 来了个明白人,这生意才好做呢。 叶水儿看上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三人一人一块,买的布多,孙老嬷压价时没留后手,同货郎扯了一刻钟,最终李朔月如愿拿了两块细绸布,也才花了一百五十文呢。 叠好布料,他眉开眼笑,步子都轻盈了起来。 正高兴呢,身后突然传来道耳熟却讨厌的声音,“月哥儿。” 又是李夏阳。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女人——是王桂香。 那双眼睛恶狠狠,包含厌恶和恶意,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过来掐死他。 李朔月立马将布料藏到身后,警惕地朝孙老嬷靠去。 源源不断的视线朝他们二人投来,李朔月见着王桂香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想跑。 “阿嬷,我们快走吧。”李朔月小声恳求,孙老嬷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走吧。” 李朔月急忙跟上,可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他汗毛竖立,浑身都不舒服。 一个多月没见着王桂香,他都忘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冷不丁遇见,腿肚子直发抖。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日落,陈展没回来,李朔月早早关门歇息,见着王桂香后他总心神不宁,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咩咩~” 白日受到惊吓,李朔月晚上便睡不好,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王桂香拿了把砍刀,要把他大卸八块,李有财还帮着王桂香撵他,他吓得惊慌逃窜。 “砰——” 砍刀直直向他飞来,将要砸到脑袋的前一瞬,李朔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急速喘息,瞳孔里恐惧未散。 “咩咩~咩咩~” 后院里羊还在叫唤,李朔月手脚虚软地披上衣裳,神情疲惫,羊吃饱了肚子,一般晚上不会叫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隐隐不安,李朔月没点灯,周遭安静得过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推开半掩的门,李朔月经过堂屋进了粮房,粮房的后窗正对着羊圈,掀开便能看清外面的状况。 本该安静的后院此时不同寻常,李朔月贴在墙根,敏锐地捕捉到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有贼! “动作……,别磨叽!” “这小的……,看……没肉。” “……别出……” 脚步声音都很杂乱,李朔月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止一个毛贼!他蹲在墙角,心如擂鼓,寒意从头冒到脚。 羊叫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顺着窗沿飘进李朔月的口鼻里,强烈的呕意自胸腔升起。 这贼竟然直接杀了他家的羊! 寻常的毛贼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会不会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山贼? 山贼可比毛贼可怕得多,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个个都是可怕的活阎王。 李朔月吓得两股颤颤,他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泄出声音。他又气又怕,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想起小羊羔水润润的眼眸,怯怯地咩叫,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小羊羔。 人太多了,他斗不过这些山贼。李朔月蹲在墙角,咬住虎口淌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擦净脸上的泪,后怕地吐了口气,哆哆嗦嗦扶着墙站起来,脚脖子突然一软,整个人顺着墙跌倒,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第55章 及时雨 “吼吼吼!” 陈展一进院子,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追云反应尤其强烈,狂叫不停。 不久前开出来的菜地乱糟糟的,刚冒出头的嫩芽全横尸在土上,树枝做成的木栅栏倾倒,四周布满凌乱的脚印。 仿佛被人故意践踏一般。 陈展心下一沉,快步推开门,刚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仿佛刚屠宰完畜生没有收拾,任由血流了满地。 靠近粮房的柴火堆、农具胡乱丢在院子里,猩红的血点到处都是,陈展沿着血迹寻到后院,看清眼前景象后,心越来越沉。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上门寻仇! 寻常毛贼谁有胆子在主人家杀羊杀鸡? 鸡窝羊圈全被人踩坏了,只剩下烂木头烂草堆在一处。 到处都是鸡毛与黑羊毛,做鸡窝的麦秆上混满了血和粪便,碎掉的肉和脏器被人恐吓炫耀似的扔得到处都是,连追云的狼窝也不能幸免。晃神间,陈展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屠宰牲畜的屠户家里。 追云见着自己的窝模样大变,愤怒地吠叫,喉咙里发出阵阵兽类的咆哮,在原地左跳右扭,气得不轻。 陈展面色凝重,转身往屋内走,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李朔月半个踪影,他可不希望那些碎肉是李朔月身上的。 主屋被褥掀开了半截,显然是睡过人的。 陈展脸色阴郁,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李朔月或许是被奸人掳走,亦或出于害怕逃走,无论是哪个,都叫人感到烦躁。 “嗷呜嗷呜嗷呜——” 陈展出神之际,追云已找到了李朔月的藏身地。 粮房,追云愤怒站在李朔月跟前,上蹿下跳,嚎叫时故意露出尖锐犬齿,似乎在质问为什么两脚兽没有看好它的窝。 失了神的李朔月吓得一哆嗦,肿胀的眼皮掀开条缝,朦胧间见着一条比他还高的灰色大狼,差点又撅了过去。 陈展大步踏进粮房,呵斥追云的嚎叫。 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将处于角落里的他完全罩住,面容模糊,气质冷峻,却像专门来拯救他的天神。 李朔月毫不犹豫扑进陈展怀里,豆大的泪珠哗哗哗滚落,脸颊蹭着男人的胸膛,这会儿心才真正落进肚子里。 轻盈的哭声仿佛一把小锤,不断捶打着陈展的胸口,酸胀的情绪充盈整个胸膛,高大的汉子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胸口的古怪情绪才渐渐消散。陈展俯身看李朔月乱糟糟的发顶,不合时宜地想,这是李朔月第三次扑进他怀里哭,好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胆怯地、拘谨地浅笑。 追云在一旁嗷嗷叫唤,见两脚兽都不理它,便故意将脑袋塞进陈展的小腿缝隙里,委屈地从嗓子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陈展被这一大一小作弄得有些无奈,半晌才哑声问:“家里怎么了?” “来贼了?” 连问三遍,李朔月才勉强听清。他双手紧紧搂住汉子的腰,好像怕他会消失似的。 李朔月抽抽噎噎:“昨天半夜,半夜听见了,羊在叫。” “我害怕,就在这里听后院的动静。” 讲到此处,李朔月想到昨夜的动静,忍不住又抽噎起来,身体像只鸟雀一样发抖,过了许久,他才接着说:“来了好多贼,他们、他们杀羊,呜呜呜,我好害怕,不敢出去。” “血味很重、很重,他们是不是杀掉了我的小羊?” 李朔月终于肯扬起脸,他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观察陈展的神情,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陈展终于看清了小哥儿的正脸,他眼下有大团大团的乌青,肿胀的眼周泛起薄红,瘦小的脸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陈展抬手用拇指擦掉李朔月左眼角未干的泪,紧接着,他便如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眼神也从李朔月脸上移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陈展紧了紧嗓子,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们肯定杀了母羊,后院遍地是血和脏器。” “你待在这儿,我去找找。” 李朔月抽噎着点头,“好、好,我等你。” 陈展独自去后院翻找,李朔月那么大点的胆子,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见了这炼狱似的场景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哪家的毛贼,敢来找他的事,让他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陈展神色冷淡,眼里却冒出阵阵寒光。 掀开堆在一起的稻草,一只埋在最底下四肢蜷缩的小黑羊羔突然抓住了陈展的视线,小羊羔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不过还活着。 李朔月从陈展怀里接过唯一存活下来的羊羔,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小脑袋,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急忙跑进厨房给吓坏了的小羊喂清水。 “小羊小羊,快喝吧。”李朔月轻柔地摸小羊的脊背,安抚道:“一会儿给你割嫩草吃。” 小羊羔没受什么伤,却吓得站都站不稳,趴在地上有气无力舔瓷碗里的水,一副命不久矣的凄惨样。 看得李朔月喉咙发酸。 昨夜之事,想起来他就后怕不已,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展方才说母羊、母鸡被人掏了肠子,血流了一地。不知哪来的山贼还是毛贼这样可恶凶狠,李朔月后怕地拍拍胸脯,还好他昨夜没出去,否则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说不定连他的肠子都掏了。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来偷他家的羊…… “展小子,家里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冯冬青匆匆赶来,身上背了半篓柴,身后跟着用脑袋顶他的灰狼,显然是正在山上砍柴,被追云推搡来的。 陈展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李朔月又补充了几句,冯冬青听完,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眉毛皱得都能打结。 农家人杀牲畜吃肉是常有的事,可没有人乱扔肠子脏器之类的,一来是这些都算是肉,能做下酒菜来吃,二来人不吃也扔了喂狗,既能给狗过个嘴瘾,又省得招引些吃肉的野兽。 偷畜生的贼本就做贼心虚,轻手轻脚只想偷了就跑,明目张胆在主人家杀羊示威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毛贼如此猖狂,必定要逮住好好惩戒,否则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祸事。”冯冬青看着满地残骸,竟也有些反胃,忍不住拉着陈展往院子里走。 遍地残骸着实骇人。 “是该如此。” “你先别收拾了。”冯冬青思量着,“我们现在便去寻里正,叫他看看这场面有多污糟。依照月哥儿所言,这毛贼说不准还没跑远。” 冯东青心里也是后怕,他每月也有几天去县城做工回不来,家里只有夫郎和女儿,若家里来了这般凶狠的贼,他想都不敢想。 这杀羊贼非抓不可! 陈展也是如此想,他可不会平白吃下这个亏。 两个汉子要出门寻里正,追云也跟去,屋子里只剩下李朔月一个人,他不敢独自待着,便抱上小羊跟在他们身后,想去找叶水儿和孙老嬷孙。 木哥儿正在门口抓蛐蛐,一见着李朔月,就连蛐蛐笼子也不管了,小步朝李朔月身边跑,脆生生喊“小嬷!小嬷!” 平日小嬷不常出门,可难得下来一趟呢。 木哥儿看见李朔月怀里的小黑羊羔,高兴地踮起脚尖要摸羊脑袋。 “小羊羔!” 李朔月便将小羊放到院子里,任由他摸。正巧叶水儿抱着兰姐儿出来,三头身的奶娃娃见着这般黑的羊羔眼睛都亮了,奶声奶气地喊:“羊羊!羊羊!黑乎乎!” 随后挣扎着从阿姆怀里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往这边跑,她人小,走路不稳当,叶水儿一路都跟着。 孙老嬷听声出来,见李朔月脸发白眼发红,便出声关切:“月哥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叶水儿也担忧地看着李朔月,上前两步探他的额头。 “阿嬷,”李朔月看了眼与羊羔嬉闹的两个孩子,摇摇头,这话不好在孩子面前说,听了晚上要做噩梦。 孙老嬷了然,便关上冯家院子门,几人进屋说话。堂屋门开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同羊羔玩,随时都能看顾。 孩子听不到,李朔月便没了顾忌。 “我半夜听见羊叫,便起身查看。” “谁知昨夜屋子里来了许多贼,偷了两只鸡一只羊。偷羊偷鸡就够可恶的,偏生还要在我家院子里杀!我吓得不敢出来,还好今天陈展回家了。” “他去院子里看,说遍地都是羊毛鸡毛,肠子脏器胡乱扔着,一股子血腥味。” 李朔月头一回在他俩面前说这样一长串的话,不过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胆大的毛贼身上,没注意到这个。 叶水儿与孙老嬷同时露出惊惧的神色,随后又转化为震惊,孙老嬷眼珠子都瞪大了,直呼:“老天爷,这毛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来霍霍展小子的羊和鸡?” “不是都说展小子‘活阎王’的名头都传到十里八村去了吗?” 叶水儿也点点头,用手比划:这贼人胆子这般大,被逮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第56章 买羊奶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里正王长生,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哪个贼胆子这样肥。 几个同他吃茶的老汉也瞪大双眼,全以为陈展说胡话。 燕子村惊现这样残忍又胆大包天的贼,可不是小事。里正王长生一合计,又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汉子,一块同陈展上后山查看。 途经过冯、孙两家时,木哥儿抱着小羊,拦住随行的陈展,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小叔,这是干什么呀?” “和里正爷爷去家里办些事。” 兰姐儿看见冯冬青,一时间忘了小羊羔,张开手臂喊“爹爹,爹爹”,这会要忙正事,冯冬青只隔着栅栏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的羊角辫,没抱她。 屋内几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便一块出来看。 一看乌泱泱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冯冬青以为他们也想去凑热闹,便劝道:“你们别去看了,场面骇人的很,别冲撞了。” 叶水儿点点头,将两个孩子都带进了屋。 孙老嬷和里正寒暄说了两句话,而后便带着几人进屋。 平常杀畜生也没有女人、哥儿不能看的习俗,只是这次到底不一样。 里正几人一进院子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后院鸡窝羊圈压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脏器还胡乱堆砌着,苍蝇闻着味找来,在血红的肉块上飞舞。 里正抽烟斗的手一抖,差点抖到自己的长褂子上。他捋了把下巴上半黑半白的山羊胡,犹疑出声:“展小子,你这是得罪了人?后院怎么叫糟践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知。” 冯冬青挠了挠头,急忙帮腔,“里正,展小子整日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县上,不常往村里去,能得罪谁啊?” “话虽如此,”一块跟来凑热闹的王长根弓着腰,在后院里转悠打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八成是谁嫉妒上了,看准家里没人,想来偷几口肉吃。” “那肯定不是咱们村里的。” “若是惦记着吃肉,好端端怎么将羊肝羊肺都扔了?这可能做出羊杂汤呢。依我看,是仇家作恶。” 其余几个青壮汉子也纷纷揣测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没个准话。 突然,有人小声说了句:“说不定是屋里那个害的呢。”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一刻,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几个汉子不约而同说起了那个人的“风光事迹”。 “他从前不是老偷东西么,人家八成是又偷回来了。” “都说娶妻当娶贤,娶了个惹事精,这日子怕是不得安分喽。” “哎,这脏器看着可真不错。这好好的羊羔子,就这样糟蹋了,拉出去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 越说越不像样了,没瞅见展小子的脸都阴成那个样子了吗? 里正抖抖胡须,又看了眼几个嚼舌根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眼色的东西,哪有当着汉子的面议论人家夫郎的道理? “行了,你们几个,把嘴闭上。” 里正作势要抡拐杖打,几个汉子被训斥,面色不太自然,但都老实了。 “展小子,我一会儿叫人上村里问问,看看谁半夜往这边走过。” “这事你别着急,大伙都上心呢。” “若是村里找不到,你可要报官?” “这……” 冯冬青也看向陈展,只丢了只羊羔,官老爷哪会管他们乡下村民这些小事? 即便拿了银子打点,怕也只是会来几个没什么能力的衙役,能不能捉到贼还不好说。 陈展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拱手对里正弯腰行礼:“此事麻烦大伙了。” “贼人如此猖狂,若不敲打,下回说不定被剖肠破肚的就是我了。”陈展语气凶狠,叫人不寒而栗,“叫我逮到,非卸了他两条腿不可。” 在场汉子不知怎么的,全都抖了两下。 * “小嬷,小羊羔怎么不吃草呀?” 木哥儿摸摸小羊蔫哒哒的脑袋,很担忧羊羔的状态。 “我给它摘了最嫩的萝卜叶子,它也不吃。” 叶水儿蹲下来摸羊羔软塌塌的肚皮,这小羊羔看着不过两个月大,许是还没断奶呢,于是他比划道: 母羊没给小羊羔断奶,这会儿受了惊吓,吃不下草料。 李朔月发起愁来:“那怎么办呀?” 孙老嬷看见远处撅屁股玩泥巴的兰姐儿,突然说道:“周云家有两只母羊,今年也生了羊崽子,咱们上她家问问,说不准还真能给这羊羔子找些口粮呢。” “她家瑞哥儿刚出生时像只小猫崽子,身体一直不好,春生上羊倌儿那里买了两只怀崽子的羊,挤羊奶给瑞哥儿喝。今年我看瑞哥儿体格确实好了些。” 提到周云,李朔月不禁想起和赵春生之间的谣言,神色便不太自然。 从没做过的事,被村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累的周云婶子也叫人笑话。 他现在连人家的门都不敢登。 “总想着从前那些事,日子还怎么过?”孙老嬷到底是过来人,见李朔月神色有恙,立马就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几家都是在风言风语中过来的,都知道风言风语听不得。 孙老嬷拍拍李朔月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和展小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个风言风语,能有几成真?都是些碎嘴子传出去的,听不得听不得。” “若嫌那些话脏耳朵,就让你汉子去理论,展小子冷着脸,那气势,谁见了腿不抖三抖?” 叶水儿也点头,他家也常被说嘴,冬青听着了都要找上门理论,长此以往,那些人也知道他们家不好惹,从不敢当着他们面议论什么。 “我知晓了。” 想起陈展唬人的样子,李朔月忍俊不禁,他不在乎风言风语,只害怕这些亲近他的人因此而疏远了他。 既然他们都不听,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木哥儿和兰姐儿都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一心蹲在地上摸羊羔软绵绵的脑袋和毛茸茸的脸。 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叶水儿怀里抱着兰姐儿,李朔月则抱着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里人,李朔月厌恶他们打量探究的视线,便抱着羊羔往孙老嬷身后躲,谁也不搭理。 走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周云家。 他们家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不过围了泥墙,院门口栽了枣树和石榴树,都挂满了果。 周云婆母赵家老太太正在门口晒暖,一听是来买羊奶的,急忙高声唤周云出来,都没工夫对李朔月的翻白眼了。 说来真是冤枉,她家好好的儿子和媳妇,不过因为做了些善事,就叫人胡乱说嘴,还传得那样难听,她能给李朔月好脸色才怪呢。 片刻后,一个穿粗布围裙的年轻妇人便走了出来,看着不过二十五六,面上神情祥和,笑盈盈的。 她怀里的奶娃娃穿了身亮黄色的衣裳,脸颊圆圆的,瞧着就喜庆。 兰姐儿常来赵家与瑞哥儿玩闹,这会儿见了玩伴,小腿小脚开心地在叶水儿怀里扑腾,嘴里热切喊着:“阿姆,阿姆,要下去,下去。” 瑞哥儿大眼睛扑闪扑闪,小脑袋倚靠在周云的脖颈处,软声道:“娘,我也下,我也下来。” 几个大人相视一笑,放下来任由孩子玩闹。 木哥儿自认为是大孩子,知道给小羊喂奶最重要,因此便脆生生开口:“婶婶,我们来买羊奶,给小羊羔吃。” “哎,好,家里羊奶我刚热好,我这就拿出来。” 周云回屋后,赵老太太便开了口,“家里两只奶羊,瑞哥儿人小,喝不了多少。这会儿正发愁呢。” “这也赶巧了不是。”孙老嬷和赵老太太话家常,李朔月便和木哥儿站在一处,一块蹲下来逗羊羔。 小羊羔丧眉耷眼,咩咩叫都没力气。 不多时,周云便端出一个口大底小的海碗出来,小羊羔黑鼻头翕动,嗅了会,才慢慢舔起来。 许是饿狠了,羊羔这会喝得头也不抬。 李朔月松了口气。 “喝得真好。”周云笑道,“呀,这黑羊的毛和家羊的毛摸起来真不一样。” “山上的羊羔子,毛粗了些。”孙老嬷也应和,眼睛都笑眯了:“这羊羔还小,怕是得吃一阵奶,不知你家有每日可有剩余?” “两头羊,奶多着呢。”周云站起身抻衣裳,“若有需要,尽管来取就是。” “是这个道理。”赵老太接过话头,“家里的羊羔子也吃母羊的奶,长得可壮实呢。” 木哥儿蹲下看羊羔吃奶,给李朔月指,“阿嬷,小羊羔吃奶呢。” 李朔月点头,羊羔刚开始不会喝,舔得满脸都是,这会儿才知道用舌头卷起来喝呢。 羊羔之前一直都有母羊喂奶,不好突然断奶,几人一合计,便每隔一日来买碗羊奶,一碗羊奶给五文钱,价钱公道,大家面上也都高兴。 李朔月抱起肚皮吃得滚圆的羊羔往回走,周云送了他们几步。 李朔月脚步故意慢了下来,突而转身,郑重道:“周婶子,多谢你从前照看我。实在对不住,害你和春生阿叔叫人笑话。” 周云动作一顿,小哥儿今日一直躲着她,她还以为从此就这样了。 “月哥儿,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有什么对不住的,倒是你这些年,受尽了苦楚。” “若有机会,带展小子来婶子家吃饭喝酒。” “好,我知晓了。”李朔月眼眶微红,“婶子,快回吧,瑞哥儿喊你呢。” “过两日我就带他来。” 第57章 摔断腿的邓秀才 陈家院子,几人商议一番,定下了大致的章程。 陈展带灰狼先去四周找,里正王长根则带人到村里询问,若明日晌午还没个结果,大伙便一块去清水县找县太爷。 事关燕子村的安定,可不容马虎。 众人散去之后,李朔月独自抱着羊羔回屋,他才刚踏进院子,就与要外出的陈展撞上。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问:“你、你做什么去呀?” “我带追云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我才刚进门……” 越说越底气不足,李朔月默默垂下脑袋,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不敢自己待着。 陈展是责怪他没看好家吗,这会儿就要走。 李朔月不知缘由,问话的语气都弱了三分。 “我不是故意没看好家……” 闻言,陈展抬眼看了李朔月两眼,神情困惑,心道:李朔月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那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吗? “后院已经拾掇干净了。” 陈展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同追云去捉贼,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嫌害怕,就去孙家待上一会儿。” 一听是去捉贼,不是嫌弃他,李朔月心中的忧愁便散了几分,不过他刚从孙家回来,这会儿怎么好意思再去。 李朔月抿紧嘴唇,脸色凝重:“我晓得了,你路上小心些,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贼人凶狠可恶,肯定不好惹的,他想再叮嘱几句,可汉子已经出了门,灰狼跟在身后。 * 狼、狗鼻子都灵,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追云正在气头上,将那几个贼的味道记得牢牢的,这会儿铆足劲往前跑,陈展几乎都跟不上。 路上碰到许多嚼舌根的村里人,早上来的那些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到一个时辰,燕子村就传遍了他家羊羔子、母鸡被偷的事。 幸灾乐祸、好奇想打探的可不少,纵使事情都知晓了七七八八,都还忍不住想听本人亲口说。 陈展见他们看热闹的姿态就烦,除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余人都没搭理。 出了燕子村,追云直直往东走,这方向陈展再熟悉不过,是桃花村,阳哥儿相看的邓秀才便住在这里。 * 十来日前。 初闻阳哥儿要相看秀才后,陈展难以接受,心中满是震惊、嫉妒、愧疚、遗憾、不甘、痛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与阳哥儿曾那样恩爱过、缠绵过。 他总想着能再有机会同阳哥儿从头再来,可中间横插一个李朔月,这事情便是比登天还难。 依照阳哥儿的脾性,断然不愿意嫁给亲哥哥的夫君,若叫他知道他娶李朔月是做奴仆,指不定要怨恨他,再别说与他心意相通了。 陈展也不是没想过将前尘往事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可这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阳哥儿肯定以为他疯魔了,就算他善解人意地相信了,那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生与死的鸿沟,能跨过去吗? 更疯一点,陈展甚至想当个山贼将阳哥儿掳走,俩人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这念头刚一出来,陈展就连扇自己好几巴掌,他若这样做,阳哥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展气得上山砍了头公野猪泄愤。 公野猪没死透,泛白的眼珠子透露出恐惧,发出凄惨的“哼哼”声。陈展眼神一暗,又给野猪肚子来了几刀,血呼呼的肠子流出来,血溅了陈展一脸。野猪命硬,还没死透,不过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也没差多远了。 陈展踹了野猪一脚,抬手擦掉脸上的血。 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也不能看着阳哥儿就这样嫁出去,得想些法子拖延拖延。 于是第二日,陈展便上桃花村打探“颇具盛名”的邓秀才。 邓秀才原名邓谦,只有一老母。家里拢共就三间破草屋,旱地水地加起来不过十亩,平日吃穿用度得靠族中人接济,不分五谷、不通农事,只会念两句酸诗。 陈展嗤之以鼻,这样的白脸书生,跟着他指不定连肚子都吃不饱。 这秀才平日要在富春县县学念书,若阳哥儿嫁过来,他老娘欺负阳哥儿,这秀才便连夫郎都护不住,更是个没出息的。 人还未见着,陈展就将邓谦从头到尾贬了个遍。 富春县比清水县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天。 陈展在桃花村打探了两日,又上富春县打探,若叫他揪住什么小辫,他便直接替阳哥儿掐了这朵烂桃花! 邓秀是今年春日院试的案首,在县学颇受重视,曾被夫子夸赞:“布衣平履,昂藏无流俗之风,道貌长躯,磊落似神仙之品。” 书生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叹,反倒衬得陈展像个不怀好意的阴暗小人。 他又打听到,半年前刚放榜那阵子,许多大老爷榜下捉婿,头一个找的就是邓谦,可邓谦谁的礼也没接,谁的媒也不要,心高气傲,一心只想考取功名。 半年过去了,这事便也搁置了。招不了案首,也有其他资质上等的秀才,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又林林总总听了他的许多事,诸如自己抄书挣钱,还常给家里寄银钱,又从不踏足花街柳巷之类的。 百闻不如一见,陈展在县学门口蹲了两日,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相貌堂堂、学富五车的邓秀才。 一见着这书生陈展就垮下来脸,面庞虽青涩,可他能认出来。 他就说邓谦这名字怎么这般熟悉,原来是前世谏言要将他当众处以车裂的大理寺少卿邓谦。 当初他被李朔月诓骗遭罪,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本想宽恕,可邓谦不依不饶在殿前跪了三日,念叨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今日陛下对陈氏罪人网开一面,前朝余孽必将争相效仿,我大崇必将永无宁日!”。 诸如此类的话,陈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最终他被贬到朔北,永世不得回京。不过这是他罪有应得,不至于因为这个对邓谦心存芥蒂。 只是邓谦想要求娶阳哥儿,那这事便另当别论了。 陈展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神色愈发嫌弃。 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板,脸色苍白,看着就活不长久。好好的男人,竟然比哥儿颜色还姝丽几分,眼尾的泪痣更添妖艳,陈展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给上这秀才几拳。 他这样毫无男子气概的汉子,他能一拳打十个,这样的男人求什么亲? 念到此处,陈展又怔住了,前世没听说这邓谦还有家眷啊? * “邓秀才,邓秀才可在否?” 富春县县学门口,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拦住一名学子,神情焦急。 那学子面露迟疑,反问道:“你是谁,找邓秀才有何事?” “哎,老爷有所不知,我叫王二,在城门口讨口饭吃。方才有个汉子给了我两枚铜钱,叫我赶紧来县学找邓谦邓老爷,说是家中老母昨日不小心摔进了坎沟里,这会儿人快不行了……” “什么?!” 刚出书铺门槛的邓谦一把拽住乞丐王二的袖子脸色惨白:“你所言当真?” “哎哟我的爷,这事我何苦骗你?给我铜钱的那人佝偻着腰,额头生了三颗痦子,中间最大的还长着毛……” “是邓三叔……”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邓谦向同窗借了二两银便上了候在门外载人的牛车,匆匆忙忙向桃花村赶去。 看不见人影后,巷子里乔装打扮的陈展扔了半两银给王二,幽幽道:“道上的规矩你该懂,这事烂在肚子里。” “爷您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张三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最好是。”陈展扔下一句,消失在幽深的巷子拐角处。 李四擦擦脑门的汗水,心道这汉子真不好对付。他撕下脸上的面皮,换了张新面孔,而后猛地钻进乞丐堆里,垂泪高呼:“各位好心人的爷奶叔嬷,给口饭吃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 桃花村。 邓二一路飞奔往邓谦家,往日弯折的腰都挺直了,一见着在屋里晒谷子的邓谦阿娘,便忍不住高声哭喊:“婶子,别忙活了,快去村口看看谦小子,他摔断了腿,脑袋也破了个大洞,血流不止啊……” (大家能看到吗?进小黑屋了。) 第58章 你要如何? 一个时辰后,陈展随追云停在桃花村最东侧的土屋门前。 这土屋墙已塌了半截,门板也只剩下半个,似乎起阵风这破屋子就能塌。 追云冲里面吠叫,八成贼就在这家。 屋内传来阵阵鼾声,空气中隐约飘浮了些肉香,陈展低声命令:“追云,去!” 灰色大狼腾空而起,翻过半人高的院墙,径直奔向主屋。 周遭不知何时聚集了些看热闹的农人,窸窸窣窣说闲话。 “这是哪个村的?怎么敢闯何癞子的门?” “谁知道,许是寻仇的……” “那是什么狗,怎么那般大?” “狗能长那么大?怎么看着、看着……” …… “啊!啊!救命啊!”屋内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痛吼,紧接着,几个身形邋遢的汉子被吓破了胆,衣衫不整往门外跑,全都面色惨白,比见着死去的爹娘还害怕。 其中一个跑得最快,全因他小腿上挂了条半人高的大灰狼。 “追云,回来。” 追云当即松了口,蹲在陈展脚边,昂起脑袋,陈展夸了两句:“干得好。” 追远兴奋地“嗷呜”一声,身后的尾巴甩出了残影。 被咬的汉子面目狰狞,捂着伤处嘶嘶叫唤,其他几个汉子颤巍巍往他身边凑,胆子比老鼠还小。 “你、你是谁?”何癞子双眼赤红,狠狠盯着陈展身侧的追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奸人,竟然敢纵狗伤良民,敢惹我何三,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 “明日我便扒了你和那畜生的狗皮,宰了你俩吃肉!” 旁边几个汉子这才出声应和:“我们这就替大哥出气,贼人,看我们不砸烂你和那畜生的狗头。” 陈展冷笑一声,阴狠道:“这是只狼。” 追云仰头,嗓子里发出声悠长而瘆人的狼嚎。 瞬间,围观的桃花村人眼睛瞪大,不约而同后退三尺,皆惊惧地看向陈展。何癞子几人更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出。 “昨夜在我家杀了羊,今日就敢煮了吃,你们几个,胆子够肥的啊。”陈展俯身捡了块石头,神色霎时变得阴狠,毫不犹豫地将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向何癞子。 何癞子压根没时间躲闪,腿上有伤,身后又被人堵着,他连后退都不行,石头径直砸向他的额头,瞬间,鲜血便迸溅出来。 “嘶!” 身后看热闹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活阎王。 何癞子几人俱是些没有正经活计的地痞无赖,又因为何癞子与里正有些关系,在村里没少干坏事,大家这会儿都看热闹,压根没人替他说话。 石头砸得何癞子头晕目眩,他看陈展的目光犹如看死人。他在县城认识些赌坊里的打手,明日便要这杂碎不得好死。 “你这杂碎,上门欺辱老子,还要给老子扣屎盆子,真当我不敢动你?” 陈展掀起眼皮看了眼何癞子,这种地痞活着也是祸害人,早知道就该晚上来,直接一刀抹脖子。 桃花村里正得了信儿,急忙带人赶到,何癞子虽不是个东西,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打一顿,这不是欺负他桃花村无人,叫他里正的脸往哪里搁? “五叔公,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我评评理,这畜生欺我至此,简直不把您、不把我们桃花村放在眼里!” “我们这样的大村子,怎么能叫这种狗杂碎欺了去?” 里正瞪了何癞子一眼,斥道:“竖子还不闭嘴!” 又将目光转向面色不善的陈展,道:“小子,你是哪里人?与何三有何矛盾恩怨?” “燕子村陈展,昨夜他带人偷了我家的母羊和母鸡,今日我来讨要说法。” “你胡说!”何癞子双眼发红,仿佛真遭了冤屈,“我压根不认识你,干什么去你家偷羊?” “这我倒要问问你。” “陈小子,你如此说,可有依据?” “我的狼闻着味来。”陈展冷声道:“偷没偷,让追云进去查看一番就成。” “不可!”何癞子大吼一声,愤怒道:“你想看就看,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这狗……狼听你话,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追云。” “去!” 追云得令,三两下便跑进了屋。 何癞子一见着嚎叫的大狼,立马闭嘴不敢言语,里正捏着山羊胡更是没好气:“你这后生,怎么这般胡来?” “他们本就是贼。”陈展看了桃花村里正一眼,正色道:“两只鸡,一只产奶的羊,不在他家也在别家,无非吃了卖了。若吃了我的狼能找到骨头羊毛,若卖给他人,我们便循着味继续找。四五十斤重的羊,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我那羊是黑羊,寻常人可捉不到。黑羊腿受过伤,是只跛脚羊,鸡前些日子才剪了翅,尚未长好。” “天下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癞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上陈展凶神恶煞的表情,整个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后背生出丝丝寒气。 后面的何栓忧心事情败露,脸色忧愁。今早虽然将鸡羊都吃了,可羊毛鸡毛骨头还在后院枯井里,保不准会被这狼崽子找到。 “嗷呜嗷呜嗷呜。”狼忽然叫了起来,何栓腿一抖,差点跪下来。 “何里正,进屋看看吧。” 何里正踹了何癞子一眼,方才跟了进去。 顺着狼叫到了后院枯井,陈展一眼就看到了井边拇指大小的黑羊毛和两根细软鸡毛。 追云对着井吠叫,想必那些东西都在井里。 “你认不认?” “我有什么好认的……” “既如此,那我只好请你下去将那些东西捞上来。” 陈展逼近何癞,恶鬼一般吓得何癞连连倒退,躲在里正身后。 事已至此,早已辩无可辩,即便是里正也无话可说。 里正恨恨地骂:“何三,你怎么又去偷?” “我没……” 何癞子声音渐弱,最后闭嘴,算是默认了。 他身后几个汉子,也哑巴似的不敢出声。 “燕子村的,此事是他不对,你想如何?” “我这母羊少说能卖八两银,两只母鸡能卖一钱,依大周律法,该由官吏杖责一百,服苦役三年。我今日便报官,交由官府处置。” 里正神色冷下来,此事若真报官,处罚何癞子事小,就怕县令要问责于他。 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一听要送官,直接跪了,哆哆嗦嗦恳求道:“不能送官,不能送官!” 何栓一骨碌抱住陈展的大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陈大哥,陈大哥,有话好说。求你别报官,只要别报官,什么话都好说。” 他家里老母前两日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和他家一样穷。只要两石米做聘礼就能跟他,他已经将聘礼送了过去。 家里就指他一个壮劳力,若是挨了那一百仗,再遭流放,他老娘和未过门的媳妇可怎么办? 他只偷过这一次,就叫人家找上了门,何栓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59章 我要他两条腿 余下几个汉子没工夫嘲笑何栓,这会全都两股颤颤,面露惧色。 里正脸色也不好看,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调和道:“就当给老汉我一个面子,他们偷了你的羊,就让他们补偿银子可行?一共六个人,每人赔你一两五钱,如此可成?” “不成。”陈展目光扫过几人,指着何癞子的腿:“我要他一双腿。” “你——” 里正瞪大眼睛,俨然已经被陈展的态度惹急了,“后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劝你莫要太过分。” “其他人只需赔一两银子即可。” 陈展淡声道,这话一出,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的目光都落在何癞子的腿上,神色既有后怕又有庆幸。 要不是何癞子突发奇想想要偷羊,还弄出那样血腥的场面,怎么会叫人逮住? 几个汉子甚至记恨上何癞子,一两银子都能买只小羊羔了! 何癞子察觉到诡异的氛围和几人古怪的目光,当机立断,立马推开人群往屋外跑,该死的,吃羊的时候没见他们拒绝,这会出了事都想让他一人担责,凭什么? 跑,赶紧跑! 他可不想变成跛子! 何癞子被狼咬过,跑不远,不用陈展说,追云就自己上去咬。 到底是猛兽,追云四肢腾起,前爪压住何癞子的后背,直接将人撞倒在地。 身后兽类的咆哮低沉唬人,何癞子一咬牙,翻身手脚狂踹灰狼,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汗珠。 “来人,救命,救命啊!” “何栓,何全,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救老子?” 何癞子近乎绝望的叫喊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帮助。 陈展拎着捡来的木棍,两步走上前,草鞋踩住何癞子的胸膛,高高扬起木棍,眼看着就要往何癞子的膝盖上砸去。 何癞子绝望到了极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吼一声:“是、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要不是他说,我根本不会去偷!” 陈展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王贵田?” “胡说!”正在看热闹的王贵田怕极了,一拍大腿,冲出人群喊道:“我什么时候叫你去偷人家的羊?何癞子,你可别狗急跳墙诬陷好人!” 见陈展动作停下来,死里逃生的何癞子喘了口气,心思微动,立马道:“好汉,好汉,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压根不知道你家有羊,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有鸡,屋里只有一个夫郎在家,正是下手的好时候。我、我这才动了心思!” “你死到临头还往我身上泼粪?”王贵田直勾勾盯着何癞子,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陈展目光落到王贵田身上,王贵田不由得身体一抖,神情又立马变成讨好,“好汉,好汉,你可别听他胡说。” “我就是那日同他喝酒,不小心多说了两句,但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叫他去偷你家的羊。”王贵田紧接着抽了自己两嘴巴,“瞧我这嘴,真是多事。” 陈展隐约觉得王贵田面容熟悉,突然,他记起来,这人是阳哥儿的舅舅,王桂香的亲弟弟——王贵田。 何癞子也急了:“王贵田,你……” “闭嘴。”陈展神色一沉,呵斥道:“你自己起了歹心,怎么敢诬陷别人?今日你这两条腿,我非要不可。” ——砰砰砰 ——啊!!! 看热闹的人纷纷捂住耳朵眼睛,吓得两股颤颤,看向陈展的目光更是犹如恶鬼,仿佛下一秒陈展就会砸了他们的腿一样。 何癞子仿佛死过一遭,两条腿从膝盖到脚踝全被打断,这会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他死命瞪着陈展,目光阴狠,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结实的棍子碎成了好几段,陈展随手扔下,眼色森然:“你们五个——” 被点名的几个纷纷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磕头。 “明日将钱送来燕子村。若敢逃,可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 “明白了吗?” 几人纷纷点头,生怕活阎王下一刻就打过来。 撂下几句狠话,陈展便带着追云离开,不理会脸色铁青的桃花村里正及众人。 他现在心绪复杂,想起王贵田的身份,他心中便大致有了揣测,这次的事没有想象中简单。 知道他家有羊的人不多,或许是李朔月出去放羊的时候叫人看见了,因此起了歹心,可他恶名在外,有几个人敢打他家羊的主意,还偷得如此光明正大? 王贵田怎么能知道他家有羊且他不在家? 极有可能是王桂香告诉他的。 陈展心一沉,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王桂香为何要针对他们,他当初买李朔月给的钱可不少。 追云嫌陈展走得太难,自己一骨碌跑了,也不等人。 陈展路上走得慢,低头沉思,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情况,直到几声并不小的嘀咕拉回他的思绪: “昨日陈展家的羊叫贼偷了,这事闹得可大了,里正同好几个汉子都去看了,场面可吓人嘞!” “呸,依我看,就是那小贱胚子惹的祸,自己牵羊出来显摆,贼不偷他家偷谁家?” 王桂香的声音,陈展猛地定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个妇人夫郎自顾自说话,一点也不在意过往行人。 包含恶意的声音吓了陈展一跳,从前村里人都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总磋磨哥儿,陈展同阳哥儿回过几次娘家,每回王桂香都笑着问他们过得如何,可缺什么东西,还常常送些自家的蔬菜酱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 今日猛一听王桂香咒骂人,陈展觉得荒谬。 他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对,不对,王桂香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专门来对付他。 可她极其厌恶李朔月。 因此她故意将此事告诉王贵田,王贵田又假借醉酒告诉偷盗成瘾的何癞子,游手好闲的何癞子自然而然便盯上他家的羊,晚上偷摸找人来偷。 如此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处。 王桂香在自己亲哥儿面前自然是良母,可到了李朔月跟前,便是恶鬼罗刹,所以李朔月才如此畏惧王桂香。 陈展隐约间窥到了一点李朔月在王桂香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他深吸了口气,眼神晦暗难辨,偷羊这件事到此为止。 只能是何癞子贪心,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若再牵扯到王贵田身上,那么也能扯到王桂香、阳哥儿身上。不成,他不能让阳哥儿沾染上这些污糟事。 第60章 喝羊奶 到底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李朔月依旧抱着小羊,往孙老嬷家去。 小羊羔填饱肚子后便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缩在李朔月怀里,毛茸茸的羊脸都能瞧出来萎靡。 木哥儿蹲在李朔月身旁,小手一会儿摸羊肚子一会儿又摸羊尾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不怕不怕,坏人已经被小叔叔打跑了!” “小羊小羊别难过了。” 孩童的言语总是天真无邪,李朔月眉眼弯弯,没等他夸两句呢,木哥儿就先开了口:“小嬷也别怕!小叔回来了呢。” 说罢他又挥了挥小拳头,气势汹汹:“臭毛贼,等将来我长大,肯定要狠狠揍他们一顿!” “好。”李朔月怔了一瞬,随后心里涌入一股奇异的暖流,原来也有人想要护着他。眼睛里突然涌出些水汽,李朔月急忙别过头,害怕在孩子面前掉眼泪。 孙老嬷与叶水儿也笑作一团,不打扰他们二人亲近。 日落西山,太阳只剩下半截的时候,陈展终于出现在远处的小山路上,李朔月眼睛一亮,同木哥儿告了别,跟着陈展一块回家。 一路上,陈展脸色都很十分难看,周身气势冷峻,凶巴巴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土匪来打劫了,叫人看着就害怕。 估计是没找到毛贼,心里正憋气呢,李朔月不敢触他的眉头,一路都没说话。 用了晚食,见陈展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李朔月这时候才敢开口,软声同陈展讲起他今日同孙老嬷几人给羊羔找食儿的事。 讲着讲着,李朔月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哎呀,我都忘了,方才给小羊羔买羊奶,用的是孙阿嬷的钱。” 说罢他又心虚地看了陈展两眼:“我还没给钱呢。” 陈展吃饱喝足,也愿意多同李朔月讲两句话:“无妨,待会儿我去给。” “羊羔还没断奶,我就跟孙老嬷商量着……去周云婶子家,给小羊羔订了几日羊奶喝。” 李朔月眼睫微颤,手指抚摸羊羔身上细软的绒毛,心里直打鼓。 他自作主张为小羊羔订羊奶这事,寻常人家压根不会这样做,一两个月的羊羔就能自己找草吃,谁还专门给它买奶。 陈展应该不会生气吧? “嗯,知道了。” 听到这声,李朔月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他脚步轻盈地回东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两套黑布短打。 李朔月将衣裳递给陈展,神色羞赧。 “我给你做了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说完就垂下脑袋,陈展看到他耳尖泛起薄红。 陈展眉心跳了跳,看了眼李朔月,心绪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李朔月会主动给他做饭做衣,且任劳任怨,还是以这副心甘情愿的姿态。 他以为李朔月该害怕自己才对,毕竟那日他欺辱玩弄他,又将他变成奴籍,害他吹冷风生病,给他喂草根熬煮成的烂药,让他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 可李朔月好像完全不记得,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埋怨、没有仇恨,甚至总想做些什么来讨好他。 李朔月没有前世的记忆,陈展肯定道。 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陈展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手里的衣裳,又看了眼李朔月。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想李朔月半夜撞见偷羊贼是他自己倒霉,从没想过安慰他或是给他出气。他去找贼,纯粹是因为贼不长眼,偷到他头上。 发现偷羊贼可能会牵扯到阳哥儿时,他果断收手,他清楚该对谁好。 可现在他又觉得,现在的李朔月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或许自己不该对他如此苛刻。 李朔月受到的惊吓是真的,他不知道此事与王家有关,也就找不到人讨要说法,只能自己吃了这哑巴亏。 陈展本来是想让他自己受着。 可转头一想,只要稍微给他些好处,他就能忘记了这事,于他自己而言也并无什么损失。 说不定因此李朔月做饭会更卖力了呢。 “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长久的沉默叫李朔月无端心慌,他惴惴不安,以为陈展不喜欢。 “我进屋试试。” “好。”李朔月一下子抬起头,仍旧是那副羞涩胆怯的模样,眼睛却亮晶晶。明明只是答应试衣裳,他就高兴得仿佛白捡了一块头大的金子似的。 陈展愣了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新衣裳比不得孙老嬷的手艺,走线勉强算工整,没像蜈蚣腿爬。好在衣裳料子薄,也合身,正适合现在穿。 陈展照例挽起袖口,发现袖口两侧都用黄线绣了两轮半弯的月亮。 阳哥儿也喜欢在衣裳角落绣个圆圆的太阳,陈展出神地望着半轮弯月,面色怀念。 李朔月抱着羊羔在堂屋等待,紧张地啃咬自己的指甲,这件衣裳他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怕针脚不齐整,还拆了两回重新缝,也不知道陈展穿出来是什么样子。 合身吗?他会喜欢吗? “小黑,小黑。” 这是李朔月给小羊起的新名字,小羊跟他一块死里逃生,可不容易。他打算以后一直养着小黑,他们一直做伴儿呢。 小黑若有所感似的,扬起毛毛的脑袋蹭李朔月,小羊羔这会儿缓了过来,不像刚才那样战战兢兢了。 一人一羊抱在一处,场面颇为温馨。 陈展出来就看到,李朔月抱着黑羊羔子蹭,一会儿抖腿一会儿咬手指,一见着他,立马站起来,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展穿了身黄袍出来呢。 真好看,李朔月眼神发亮,脸上的笑意压根挡不住,陈展身形板正高大,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脸色神情严肃,寻常的粗布衣裳也能穿出来不一样的骇人气势来。 陈展没什么感觉,他走到李朔月跟前,主动开口:“我不是让你给自己做衣裳?” “我看你上次回来衣裳都破了,而且布料很多,我就帮你也做啦。” “那你自己缝了没?” “缝了呢。”李朔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人做了三身衣裳,只用了一匹半的布。” “嗯。”陈展思索片刻,解释道:“偷羊偷鸡的贼人一共六个,为首的我已惩戒过了,打断他一双腿。剩下五人每人一两银子,明日便送过来。” “好。”李朔月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望向陈展,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赞叹与惊讶,他认真夸赞:“陈展,你好厉害呀。” “这么快就抓到贼人了!” “专抓毛贼的官老爷都比不过你呢。” 陈展眉头一挑,眼光不由自主落到李朔月脸上,这样寻常的事有什么好夸赞的。 别过头不再看李朔月喜气洋洋白里透红的脸颊,陈展语气略有些不自然:“这有什么。” 陈展注意到李朔月怀里的羊羔,又想到他方才的话,每日买羊奶固然可行,可到底太麻烦,不如直接买两只奶羊回来喂,反正后院正好有空圈。 李朔月太瘦弱,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苛责下人呢,这羊奶便让他每日也喝一碗,算是他替阳哥儿阿娘给的补偿。 * 次日一早,院子里便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李朔月爬起来将窗户掀开条小缝,看到院子里拴着的两头母羊时,眼睛霎时间瞪大。 灰狼在一侧看守。 李朔月急忙踩上鞋,右眼皮突突直跳,这羊该不会是灰狼偷别人家的吧? 在一起生活了有些日子,李朔月没那么怕灰狼,灰狼见了他,昂起脑袋敷衍地叫了两声,随后甩甩尾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狼崽子,莫不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儿见了他就想跑? 李朔月正手足无措,陈展自篱笆门外进来,手里拿了把沾露珠的野草,身后还背了把砍刀。 “……这是谁家的羊啊?” 李朔月眨眨眼,神情满是疑惑。 “刚买的,一只是赵春生家的,下不了几月的奶,养到冬日吃肉。”陈展将草扔给母羊,“另一只是刚下了崽子的奶羊,同那只小的养在一处。” “好,我这就把小黑抱过来。”李朔月喜出望外,这样小黑饿了就能喝到奶了。 赵春生是周云婶子的汉子,陈展专门去他家买羊,应该是想着他已经和人家订好了买羊奶,结果自己买母羊,平白伤了两家的和气呢。 李朔月心里熨帖,陈展知道为他着想呢。 刚开始母羊不愿意喂小黑,小黑也害怕不敢吃,还是两人合伙镇压,陈展按住母羊的头和脊背,李朔月抱着小黑往母羊身下钻,折腾了好一会儿,小黑才顺利吃上奶。 饿了许久的小羊羔跪着吃奶,短短的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开心得不得了。 李朔月蹲在一旁笑,时不时摸摸小黑甩得飞快的羊尾巴。 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指了指另一头埋头吃草的母羊,“另一只把羊奶挤了,你自己烧热了喝。” “给我喝吗?” 李朔月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嗯,它一只羊也喝不完。” “好。”李朔月幸福地眯起眼,随后起身,张开双臂扑进陈展怀里,语气缱绻:“陈展,你怎么这么好呀。” 他的郎君心里惦念他,会给他的小羊找母羊,也会顾及他的身体,天底下没有比陈展更好的汉子了。 陈展扒开李朔月的手,眉头微皱,这小哥儿动不动就往汉子身上扑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第61章 他以后要见一次打一次 霜降过后,树叶凋落得更厉害,风都夹杂着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李朔月晨起推开房门,恰逢一阵狂风卷过,院子里落叶飞舞,干黄的叶子差点糊到他脸上。 昨日柿子树上还挂满了黄色、红色的叶片,全叫风刮跑了,树底下堆了厚厚一层,连石桌也不能幸免。 李朔月将屋檐下挂的几串柿饼收进屋内,昨夜忘了收,还好没被风刮跑呢。 他摘下一个柿饼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有些嚼劲,正适合留着冬天吃零嘴呢。 摘下了几个发霉的,留在堂屋桌子上,李朔月打算留给狼崽子尝鲜,不知道它爱不爱吃这种软糯的东西呢。 ——嘎吱嘎吱。 李朔月踩着一地枯叶子推开篱笆门,忧心忡忡查看他的小菜园。 时令不对,许多菜苗都没能活过季秋,菜地里只剩下白菜、萝卜、葵,另有几行薤、韭、葱,冬日鲜少能吃到鲜菜,因此他对菜园格外看重。 每日都要松松土、除除草,看他的小菜苗一日日长大,李朔月高兴极了,这样才安心呢,冬天想吃口鲜菜,不必再花些额外的银钱买。 前些日他与叶水儿上山挖了些笋子和野菜,都晒好了存在粮房里,足足有三袋子,冬日可以炖汤、包饺子,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成。 秋收后,赁了他家地的成老大送来了半袋精米、一袋杂粮。陈展又买了三石米两石白面,一石为十斗,能有一百多斤,而且全都是好米好面,这么多米面,足够他们二人日日吃好的。 李朔月时不时就要进粮房看看,满满当当的米面,他看了就安心,每日干活都更有力气呢。 “追云,走,我们出去割草。” 自打上回家里被偷,陈展便将追云留下看家,李朔月现在胆子更大,时不时就敢揉大狼的脑袋。狼崽子调皮,每日都要捉弄他几回,不过李朔月不害怕,若得空,还要叫上小黑,和狼崽子在院子里闹腾呢。 说来也奇怪,都说狼和羊是天敌,可他家的灰狼聪明得很,知道这羊是他养的,顶多吓唬吓唬咬羊屁股。 小黑胆子也肥,知道狼崽不吃它,成日在屋里大摇大摆转悠呢。 趁着这几日还有闲,李朔月每日都带灰狼、小黑去割草,得给后院里的奶羊多准备些过冬的草料,冬日可没有新鲜的嫩草给它们吃。 小黑如今已经三个多月大,身形大了一圈,好在依旧亲人。 托小黑的福,李朔月现在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羊奶,和小黑成了“奶兄弟”,再加上常吃蛋肉这些荤腥,他现在气色明显变好,脸色不再像从前那样青白。 陈展上山打猎一去便是七八日,屋子里少了人气,李朔月便总是害怕,他忧心贼人再来,杀了他的小羊。 虽有灰狼在,可他仍旧不放心,便在东屋炕前的地上铺了张竹篾,让小黑晚上陪他睡。小黑机灵,从来不在屋子里乱拉乱尿,因此陈展一直都没发现。 睡不着的时候或者想陈展的时候,他就同小黑说说话,聪明的小羊羔会舔他的手心安慰他,“咩咩咩”叫唤,简直比人还像人。 李朔月也叫上了小黑,没带两只母羊,带多了不好看管。小黑聪明黏人,都不用绳子,自己知道跟在他身边,比灰狼还听话呢。 “小黑,快来,我们去割草。” “咩咩~”小羊羔欢快地跑向李朔月,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乖小黑。” 他昨日洗衣裳的时候在河岸上游见着了一片刚冒出头的嫩青草,今日刚好带着小黑去吃,他也能割一些晒起来。 村里小路四通八达,李朔月特意挑了条野草茂密的小道,需要绕村里的旱田过去,走这条路的人少,他一个人也自在。 村里的人闲下来就爱摆弄是非,见了他就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李朔月不愿与这些心肠坏的人计较,可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叫人当笑话看。 刚到了地方,李朔月便后悔起来,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明明都走到上游远离人们洗衣裳的河段,怎么还能遇着憎恨的人? — 王桂香今日来得迟,好洗衣裳的石头都叫人占了去,她只好自己往上游走。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她神情便有些不耐烦。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的,远处那个身影,她瞧着怎么有些熟悉? 又近了两步,待看清那人的脸及他身边的活物后,王桂香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没脸没皮的狐媚子,竟然还没死成。 将这贱胚子卖给陈展,本以为他是当奴才、过苦日子去的,谁知道那陈展瞧着一身正气,竟也被这狐媚子勾引了去,给买衣裳不说,竟然还特意给他买羊奶补身体,听到这事时,她当时气得连摔了两个碗。 这孽种凭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就该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桂香甚至有些后悔当日拿了陈展的银钱,她该把李朔月卖去花楼才对,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想到陈展,王桂香眼色一暗,她想到李有财时不时就拿回来的野鸡兔子,神色扭曲了一瞬,李有财没有这样上山打猎的本事,自然是这猎户给的。 说来也奇怪,李朔月叫她买了,这当丈夫的还来巴结她们家,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别人白送,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东西进了她的兜,就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可越是如此,王桂香心里便越恨,陈展越有本事,李朔月便活得越好,她最见不得李朔月好,有时候恨不得陈展上山伤了、跛了、摔了、死了。 一见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深藏于心底的怨恨与憎恶“砰”一下便全部爆发,她双眼泛红,恨不得立马将李朔月千刀万剐。 李朔月一看清来人,扭头就跑,可他身矮腿短跑不过,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就已经追了上来,手里拿了根比胳膊还粗的棒槌,堵住了他的前路。 王桂香神情愤怒,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朔月,突然呵斥:“月哥儿,怎么见了娘也不叫一声?跑什么?” 话音一落,李朔月头皮瞬间麻了半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秋收也不知道回家帮忙,我和你爹都累成什么样了,你倒好,靠着卖皮囊吃香喝辣,我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阴森森的语气好似变成了一条骇人恶毒的蛇,慢慢从脚爬到脊背,李朔月浑身僵硬,冷汗透湿后背。 “……我、我和李家没关系……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关系?”王桂香高高扬起手,似乎下一瞬就要往李朔月脸上招呼。 “嗷呜——” 就在此时,卧在远处的灰狼突然半个身体趴起,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眼神也由懒散变得锐利,周身散发着猛兽独有的压迫感。 王桂香胳膊一滞,动作僵在半空中。 该死的野狼,她倒是给忘了。 这一身唤醒了李朔月的涣散的神智,心里突然涌出些勇气,他一咬牙,拼尽全力推了王桂香一把,又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朝王桂香的脸撒去,然后在一声尖锐的叫声中扭头就跑。 “……啊,该死的小贱人……” 王桂香被沙土迷了眼,一时间泪流满面,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直被她按着打的李朔月竟然敢反抗,真是岂有此理!! 李朔月已经跑出去七八步,见王桂香这样的惨状,打心眼里畅快,他停住脚步,又从地上抓了把石子掷过去,好几个都打中了。 王桂香也是个人,会怕疼,从前就是仗着她年纪大、力气大,才欺负自己,可现在自己也能报复回去。 李朔月朝王桂香做了个鬼脸,大骂:“你、你才是小贱人!” “你全家都是!!” 王桂香怒火更甚,半眯着眼举起棒槌就往李朔月的方向追,李朔月不恋战,一口气跑出两里地,坐在自家的篱笆门口喘气。 胸口处怦怦跳,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李朔月靠在篱笆门后,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身上的血沸腾起来,叫嚣着要继续收拾王桂香这个恶毒妇人! 李朔月抬头看天,脸上露出个畅快的笑,反抗的感觉真好。 从小到大欺辱他的妇人也不过如此,并非不可战胜! 李朔月眼神愈发光亮,王桂香带给他阴霾从前缠绕于心,害他一挨打就浑身僵硬,不敢跑也不敢哭,日日做噩梦,可现在这些阴霾一下子“啪”,全都散去了。 王桂香不过如此。 李朔月想,以后他见她一次就要打一次,才不会继续窝窝囊囊做可怜虫。 亢奋持续了许久,李朔月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快,把小黑和追云忘了。 想到此处,他脸颊又泛起阵阵羞赧的红。 怎么能把它们忘了呢? 王桂香不会做什么吧? 李朔月不敢多想,他起身拍拍衣服,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呢,身旁的小路突然出现一灰一黑两道身影。 李朔月惊呼:“小黑、追云!” “你们自己回来了?真厉害呢。” 李朔月挨个摸脑袋,他没忘记追云护主的衷心,因此特地蹲下身抱住灰狼的脖子,蹭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追云,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我一会给你蒸肉包子吃。” “我以后都会对你好的。” 李朔月呢喃道,此刻他幸福无比。 第62章 认清自己的身份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李朔月又有了新的烦恼。 他与陈展虽在一个炕上,却一直都是分被窝睡,俩人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个楚河楚河汉界似的。 还没到要生火烧炕的时候,李朔月手脚冰凉,自己暖不热被窝,半夜常常都被冻醒。他睡不着,便将主意打到陈展身上。 像陈展这般血气方刚的汉子,被窝里肯定暖烘烘,比汤婆子、火炕都管用呢。 想着想着,李朔月又觉得郁闷,按理来说,刚成亲的汉子得了夫郎本该日夜折腾,成日惦记着房事才对,可陈展怎么这样清心寡欲,没有一点旖旎心思呢? 别说行房,平日就是抱两下,他都不肯。 真是奇怪,他明明天赋异禀,怎么对他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陈展呼吸平稳,也不知睡没睡,李朔月心中忧愁,想钻汉子的被窝又没那个胆子,深更半夜便忍不住唉声叹气、翻来覆去。 “为什么不睡觉?” 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响起男人的质问,李朔月吓了一跳,几经思索,最后裹着薄被像条毛毛虫一样蹭到陈展的身旁,期期艾艾开口:“你、你怎么不同我……同我圆房呀?” 搁在几个月前,打死李朔月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陈展是夫夫,而且陈展对他又好,什么事都想着他呢。 他最出挑的本来就是房中术,可陈展又不同他圆房,怎么会知道他的好? 房事是楼中娇客笼络客人惯用的伎俩,李朔月无知无觉地用到了陈展身上。 后来他久居京城,偶尔想起这段日子,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将陈展当恩客对待,而陈展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嫖客。 “伤好了?” “……” 他一说这话李朔月就浑身疼,忍不住瘪瘪嘴,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问这话,不过是想让陈展疼他一点、爱他一点,顺便再给他暖暖被窝。 “好了。” 李朔月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嘟囔:“早就好了。” 陈展短促而又迅速的笑了一下,随后突然直起身体,直挺挺坐在李朔月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 屋子里黑漆漆,李朔月看不清陈展的神情,他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紧张。 面对陈展这样的汉子,熟手也做不到游刃有余。 陈展掀开薄被,李朔月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和他自己做的小裤,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着,身体凉的像块冰碴子。 眉心突然跳了跳,这小哥儿莫不是怕冷嫌自己被窝待不住,才想钻自己的被窝? 热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李朔月眼睫颤了颤。松散的里衣盘扣散开,露出半个消瘦莹白的肩头。 陈展眼神促狭的将李朔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李朔月打了个寒颤,冷的脊背发抖。 “呵。”陈展讥讽地笑了声,掀起眼皮,玩味地打量着李朔月。 李朔月被陈展的笑刺了一下,男人的眼神如有实质,仿佛打量物件一般。 后知后觉的强烈羞耻感将他整个人淹没,李朔月面皮涨红,咬住嘴唇不知所措。 “你这样的,我没兴趣。” 眼睛漫上了一层很薄的雾气。 陈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嫌他单薄、不够丰腴、腰胯没肉。 折腾起来不尽兴。 陈展没说其他的话,可李朔月已经自卑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雾气凝成泪珠,飞快地从眼角滑落。 他得意忘形,忘了除了白修文那样的天阉,少有汉子会对他这副身体感兴趣。 与陈展圆房,纯粹是阴差阳错。 可他也不想这样,过了年他就十九,还是这副可怜的孩子似的身躯。 灼热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李朔月分外难堪,扯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连脑袋都没露。 被窝里传出几声啜泣,看人羞赧了,歇了心思,陈展才放心,施施然躺回自己的被窝。 他买李朔月是拿来做仆人的,只要他做好饭就成,其余之事用不着他。 今日之事让陈展警醒起来。 若李朔月不死心几次三番想爬床,于他而言很麻烦,很耽搁事。 不如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一次性说清楚。 “我对你没有兴致,你安分些。” 方才献身的孤勇散了个一干二净,李朔月半晌才从被褥里钻出来,露出一双微肿的双眼。 陈展说这些是因为嫌弃他排骨似的身体,李朔月心里仿佛被成百上千根针扎似的,有股令人喘不上来的闷痛。 李朔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会好好吃饭……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话听着是放弃了,陈展安心,于是酣然入睡。 李朔月盯着黑漆漆的虚无,一夜未眠。 * 次日,两人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古怪。 两个人都是偏沉闷的性子,可往日饭桌上李朔月常常会念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是询问他下一顿吃什么饭,有时候是告诉他菜长了几寸、死了几株,他同木哥儿、叶水儿又挖了多少野菜,诸如此类的。 陈展手里不缺银子,家里隔三岔五就吃肉包子干米饭,是让人羡慕的悠闲日子。 李朔月往日吃的少,一个肉包一碗干米饭他就吃不动了,今日好似特别饿,足足吃了平日的二倍,陈展惊讶地看着他,平日也没饿着他啊? 昨日的事伤了李朔月的心,他今日便闷头逼自己吃了许多,撑得几欲吐出来。 他没脸继续像往日一般缠着陈展,也哑巴似的不想说话。洗完锅碗之后便闷头坐在屋子里,自己缝过冬的衣裳。 院子里堆了许多柴要劈,陈展拎起斧头劈了一炷香,突然感觉身边安静的过分,有些空落落的。 平日他劈柴,身边都要围一圈活物。院子里动静尤其大,追云会故意使坏满院子追李朔月养的那只羊羔,弄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李朔月会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绣衣裳,时不时就要问问他衣裳上是绣兰花还是绣牡丹。 陈展哪里懂这些,往日都是用“随便”两个字应付。 有时候他觉得吵闹,可今日这些动静都没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院子里既没有羊也没有狼,难怪会冷清。 陈展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反常,突然警觉起来。 从前对李朔月没有要求,给了他一种错觉,这人好似以为他是来当主家的。因此许多行为都带着亲昵,毫无界限可言。 身份的模糊才叫李朔月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也让他无知无觉中淡忘了往日的仇恨。陈展放下斧头,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是警告自己,也是警告李朔月。 “李朔月。” 李朔月心神不稳,这一嗓子吓得他针扎进了手指,霎时间冒出朵血花。 “怎、怎么了?” 陈展坐在炕桌另一侧,拇指在腿上频繁敲击,片刻后他开口:“李朔月,你一直都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李朔月一怔,一颗心很快沉下去,陈展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不是陈展的夫郎,还能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逃跑,直觉告诉他,陈展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好话。 可脚底下好似生了根,半步都迈不出去。 “我花二十五两是买你做奴仆,不是做夫郎,你明白了吗?” “别整日想些有的没得,老老实实,我还能给你口饭吃。” 李朔月愣在原地,如遭雷劈,眼前发黑,他将银针扎进手指里才勉强保持清醒,“……奴仆?” 不是夫郎吗? “不错。”陈展直勾勾盯住李朔月的眼,残忍说道:“昨夜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安分做好你该做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做多余的事。” 音落后,他又淡声道:“毕竟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能买一个青壮汉子回来,我既然能买了你,随时也可以卖了你。” “王桂香把你卖给我,签的是死契。” 李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展,陈展买他是做奴仆,并且随时可以发卖了自己。 可前世他不其实娶了李夏阳吗? 他说的不办亲事,其实是压根没想让他当夫郎吧。 李朔月突然对自己成了可随意买卖的奴才这事有了深刻的认知。 可陈展怎么会这样说呢? “……是昨天——” 话尚未说完,陈展打断:“是。” “我以为——” “不必。” “同往日一样,做好家中杂事,这些事不用我教你。”陈展想起了后院的三只羊,又叮嘱:“羊奶你可以继续喝。” 余光落在叠好靠在一处的两床被褥上,陈展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晚上你自己打地铺睡。” 转眼他就看到李朔月满面的泪和绝望的神情,陈展心突然拧了一下。 “……你可以……多加两床被子。” 陈展说完就走了。 从头到尾,李朔月只说了几个字,手心被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却好像察觉不到疼一般。 心口被陈展撕成好几瓣,李朔月无比后悔昨夜的唐突,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些事,陈展压根不会这样说。 怎么、怎么就是奴仆呢? 他到底差在哪里? 李朔月趴在被褥上,哭得昏天黑地,陈展站在窗外吹冷风。 屋内的哭声压抑至极,像极了小哥儿第一次扑进他怀里哭的那样。 第63章 昨夜下了雪 骤然得知自己奴仆的身份,李朔月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伏在炕上哭了半下午,再见陈展时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两人相顾无言,都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身为奴仆的李朔月不敢自作主张,做饭前特意询问了陈展的意思,最后只蒸了干饭,烧了萝卜炖肉。 陈展的话令他惶惶不安,吃饭时也心神不宁,只吃了半碗白饭,肉一口没夹。 陈展眉头微皱,眼神落在头快要埋进桌子里的李朔月,心情没由来的烦躁。 ——嘟嘟。 陈展敲了敲桌子。 “想吃就吃。我又不会连这点饭食都克扣,别做出这副样子。” “你别惹事,我便留着你。” “孙家冯家那边,你与往常一样即可,别露出马脚,叫他们知道这些事。” 两家人都以为他买李朔月是做夫郎,若猛然得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怕会埋怨他心不诚,故意骗人呢。 李朔月瞳孔剧烈地收缩,面色惨然苍白,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拽住衣角,才让自己没有立马离席而去。 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回应:“知道、知道了。” 谈话间,李朔月不敢抬头,害怕自己看见陈展冷漠的眼神。 “嗯。”陈展烦躁地移开视线,“不吃就收拾了,你自己去铺床。” 李朔月轻轻点头,竭力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崩溃,可局促不安的手指和颤音却依旧出卖了他。 陈展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泣音。 — 步入初冬后,已然极度寒冷,屋外冷风怒吼,将陈展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只是这烦躁说不清缘由,好似突然冒出来似的。 陈展在屋外吹冷风忘记了时辰,待他进屋后,便看见李朔月已经在堂屋铺好了被褥,赤脚抱膝坐在被衾上,脑袋低垂,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说让李朔月睡到东屋的地上,没说叫他搬到堂屋。 陈展欲言又止,可一想主仆有别,这法子也没错,便默认了李朔月的作法。 李朔月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他泪眼朦胧,仍旧难以接受自己是陈展买来的奴仆。 这种痛持久且绵长,仿若尖锐的利剑刺破心口,将心房捅出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大窟窿,时时刻刻都漏着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陈展对待自己与李夏阳的态度天差地别? 难道陈展也复生有了前世的记忆吗? 李朔月只愣了一瞬,很快便摇头否定了,不可能的,如果陈展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找李夏阳,毕竟他们前世就是人人都羡慕的佳偶。 他死在了搬救兵的路上,陈展要是知道,还会娶他吗? 李朔月想了许多,脑子乱糟糟,甚至有些泛疼,冷风自堂屋门缝和门槛缝吹进来,李朔月打了寒颤,太冷了,脚冻得发青,已经没了知觉。 他摸黑起身,悄悄推开堂屋门,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了个正着,脸上的泪霎时干透,他差点连气也喘不上来。 裹紧衣裳,李朔月顶着冷风往后院走,打开羊圈门,将与母羊团在一处的小黑拍醒。 小黑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他,伸出热热的羊舌头舔他的脸颊。 李朔月关好门,将铺盖卷移到了粮房门口,这儿吹不到冷风。他拍拍小黑身上的草木碎屑,小羊羔“咩咩”叫了两声,一点也不反抗。 一人一羊躺在一个被窝里,李朔月抱着毛茸茸的小羊羔,将脸颊埋进小黑的脊背里,闷闷流眼泪。 小羊羔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有了暖和的窝棚,它很快便睡着了,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热烘烘的,很快暖热了被窝。 陈展不聋,屋外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李朔月从后院抱了只羊塞进自己的被窝,一人一羊睡在一处。 他也不嫌畜生脏乱,陈展眉毛拧的都快打结,面上流露出嫌弃。 明日得说这小哥儿两句,日后不许把羊带进被窝。 * ——嘎吱。 陈展推开门,院中是一片刺目的白芒,空中寒意萦绕,万籁俱静,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素白,院中积雪没过脚背,陈展站在廊下,仔细查看屋中的房顶,无一破损。他又转到后院,狼窝羊圈都没塌。李朔月前两天给羊圈里铺了许多茅草稻草,因此两只羊没受太多冷,这会儿都还活着。 狼崽子团成一团缩在窝里,见了他只嚎叫了一声,不肯出窝撒欢。 余光扫到地上自己的光秃秃的脚印,陈展眉心一跳,怎么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子?李朔月呢?还没起? 心里生出些不安,陈展面色凝重,昨夜刚将李朔月赶出屋子,夜里就下雪,老天爷仿佛专门和自己作对似的。李朔月盖得薄也穿得薄,这会儿还没起来,也不知道还清醒了没。 李朔月将自己铺盖卷移了位置,铺在粮房面前,桌椅挡着,陈展才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还以为李朔月醒后自己收了被褥。 被窝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陈展掀开被子,就看见李朔月同黑乎乎的羊羔子团成一团,脸颊埋进羊羔肚皮里,手和脚都在发抖,牙齿都打上了颤。 李朔月生病了。 坏了,陈展心道,他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小羊羔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咩咩咩”跟在陈展身后。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陈展将人放在榻上,小黑一看,也蹦跶着蹄子想要往上跳,陈展黑了脸,呵斥道:“出去!” 小黑受到惊吓,小耳朵抖了抖,不情不愿迈着四条细小的羊蹄又窝进方才的窝里。 此刻追云也爬出了窝,见到黑羊睡在被褥上,狼眼睛都瞪大了,它恼怒地朝陈展叫了两声,气得在堂屋里咬尾巴转圈。 追云气恼,又指望不上两脚兽,干脆一屁股将黑羊挤出去,自己独占了李朔月的被窝。 小羊羔可怜地朝陈展“咩咩”叫,那意思仿佛在说:你看你的狼欺负我! 陈展没空理会两只畜生的斗争,李朔月受了寒,这冰天雪地的他也不能跑几十里路去买药。 本来想自己找些药材给煮两副药吃,可一想到上回李朔月口吐白沫的凄惨样,陈展便歇了这份心思。 罢了,听天由命。 李朔月昨夜的衣裳都沾了羊毛,陈展嫌弃得很,于是将人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脏衣裳都扔进追云窝里,随后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 李朔月冻得像块冰疙瘩,陈展一顿,看来还得烧炕,把这冰疙瘩捂化。 半个时辰后,给李朔月擦洗完的陈展满头大汗,手底下的炕已经烧了起来,热乎乎的,陈展擦了把脸,心中再次后悔昨天的决定。 苏醒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尤其是昨天夜里快被冻死的李朔月。 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李朔月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挣扎了许久,才睁开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头脑发懵地打量着周遭。 他又回到平常睡的炕上,不过今天不一样,陈展烧了炕。 昨天夜里冷得厉害,他冻得实在睡不着觉,怀里的小羊羔皮毛厚实,将被褥暖的热热的,可那热气怎么都进不了他的身体,仿佛专门同他作对似的。 后来怎么睡着的,他就不清楚了。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他这是被冻出病来了。 入冬以来,天气冷得极快,他每日醒来手脚都凉飕飕,可陈展还成日穿一身单衣,且丝毫没有烧炕的打算。 没下雪前大部分人家都不烧炕,毕竟费柴火。因此李朔月也不敢提。 他在李家的时候睡的是破木板床,冬日不也熬过来了。 可他现在是陈展的奴才,陈展怎么愿意叫奴才睡他的被褥? 李朔月正思索着,陈展推门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刺骨的寒意。他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花,很快就被热意暖成了水。 下雪了么? 李朔月一怔,难怪昨夜那么冷。 “能起来吗?” 陈展将米粥摆在炕桌上,看着李朔月病恹恹的模样,突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昨夜要是没闹出那档子事,他这会也不用伺候人。 “能、能。”李朔月连忙翻身爬起来,他一动作,被窝里就钻冷风,凉飕飕的寒气似乎要窜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这时候发现自己光秃秃的,连个小裤都没穿。 “你昨天同羊睡,我把你的脏衣衫扔了。”陈展轻飘飘说了句,李朔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可是他的冬衣! “都、都扔了?” “嗯。”他扔进追云窝里了。 李朔月不说话了,缩进被褥里,将自己紧紧裹起来。 陈展意识到没衣服穿的李朔月出不来被窝,于是他翻了翻墙脚的木头箱子,将李朔月另一件冬衣掏出来,扔到炕上。 “先穿这个。” 李朔月伸出细胳膊将衣裳塞进被窝里,捣鼓许久才钻了出来,这衣裳没放在炕上烘,穿起来冷飕飕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朔月没穿小裤,这会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别扭扭端起陈展给他盛的稠粥,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第64章 猫冬 今日陈展烧饭,李朔月实在是有心无力。 粥还未端进门,李朔月就闻到了浓郁的焦煳味。 看着表面漂浮着黑色絮絮的粥,李朔月眼睛都瞪直了,陈展这究竟用了多大的火、熬煮了多久,才把粥熬成了这个黑漆漆的鬼样子。 不过陈展的心是好的,李朔月犹豫片刻,谨慎地抿了小口,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焦苦。 身侧的陈展毫不在意。 “吸溜吸溜——” 两口就喝完了,眉头都不眨一下。李朔月嗓子眼小,慢吞吞喝,嘴馋了就夹一块盘子里的咸菜吃,难得地放松下来。 陈展足足喝了三大碗,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没吃饱。李朔月咽下口中的咸菜,提醒道:“灶房里还有几个肉包子,就扣在木盆下,你要是没吃饱,可以去热一热。” “知道了。” 自打李朔月接管灶房之后,陈展就没掌过勺,一段时间不煮饭,技艺又生疏了。今天不得不担起重任,但找米就找了老半天。 他一人要熬粥要烧水还要烧炕,忙得晕头转向,是以连粥烧过了都没发现。 陈展无肉不欢,知道家里还有肉包子后,立马出门往灶房去。 待人走后,李朔月嘴角抿起,缓缓笑了起来。今日陈展与昨日的判若两人呢。 陈展回来时端了一大海碗羊奶,放在李朔月跟前。 “都喝了。” 刚喝完一碗粥,肚子再没有半点地的李朔月:…… 他勉强笑了笑:“太多了,我喝不完的。” “这点都喝不了?”陈展上下打量着李朔月,疑惑道:“平日不就是这些羊奶?怎么今日就喝不了?” 李朔月一怔,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平时,小黑也要喝呀。” “追云也会喝一小碗。” 陈展:…… “你先喝,能喝多少喝多少,实在喝不下再分给它俩。” 李朔月在陈展的注视下又喝了半碗羊奶,他肚子撑得像个圆乎乎的熟透了的西瓜,拍一拍就能发出清脆的响。 剩下的羊奶不多,陈展索性端起碗一饮而尽。热包子很快,不需要多久,陈展估摸着时间去灶房查看,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个装四个肉包子的海碗。 李朔月吃不下,陈展也就没让他。 火炕太热,甚至有些烫屁股,李朔月坐一会儿就得挪地儿。 汉子正襟危坐,大口咬肉包子吃,李朔月眼神没处可去,便只好落在陈展身上。 昨夜灭掉的小火苗又冒出火星子,李朔月打量了埋头吃包子的陈展两眼,心思又活络起来。 陈展今日好说话,会主动给他热羊奶、烧炕、擦洗,他现在躺在陈展的被窝里,浑身都是澡豆子的清香。 陈展面冷心软,虽嘴硬说他是奴仆,这不能想那不能做的,可他一生病,陈展就鞍前马后地伺候自己,这哪里是奴仆的待遇呀? 再说了,谁说奴仆就不能给人做夫郎?那些个大户人家,许多姨娘都是从仆人抬上去的呢。 陈展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对待夫郎一心一意,可好了呢。他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白白错过这样的好郎君。 若是叫李夏阳知道李朔月脑子里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定然会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怎么陈展一对你好,你就巴巴地赶上去,比哈巴狗还殷勤,他欺负你那些事,你怎么全都忘啦? 记吃不记打,活该你遭罪! 不过陈展为什么那么不想同他行房啊? 李朔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展脐下三寸,脑子里胡乱揣测,莫不是自己那日把他弄疼了? 给汉子留下阴影了?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可他也委屈,毕竟自己也疼了许多天呢。 * 初雪过后,李朔月每日都能上炕歇息,屋子里暖烘烘的,他睡得很安稳。 堂屋里烧了火盆,陈展闲来无事,准备上山捉几只兔子。这两日雪下得大,去往县城的牛车少,他想吃两口荤腥都不成。 追云趴在火盆一侧,懒洋洋地,偶尔甩两下尾巴。 李朔月风寒尚未好全,仍旧坐在炕上,给自己缝制小衣小裤。 冬日能做的事不多,冯冬青在家里憋得慌,便打算与陈展一道上山,逮不着兔子他便砍柴,总归不会空手来。 一道来的还有叶水儿和木哥儿。 木哥儿脑门上带了个雪白的卧兔,衬得他愈发圆润可爱,朝气十足。叶水儿则穿着厚厚的冬衣,脑袋用布巾包裹着,李朔月一时间没认出来。 “小嬷,青阿叔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没?”木哥儿一见着李朔月,稚嫩的脸蛋便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小嬷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这可怎么办? 说着他还用小手探李朔月的额头,李朔月配合地低下头,安慰道:“已经好了。” 一路过来吹了冷风,小哥儿的手冻得红彤彤的,李朔月急忙捉住木哥儿的手:“手这样凉,快塞进来暖暖。” “水哥儿你也快来,瞧瞧你们俩,脸都冻红了。” 叶水儿摘下裹头的布巾,朝李朔月比划:外面冷得很,你病还没好,尽量要少出去呢。 “我晓得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李朔月笑着将木哥儿抱上床,脱掉外衣鞋袜,将小哥儿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木哥儿浑身都热了起来,高兴地在炕上打滚。 “水哥儿也快上来,屋子里冷着呢。” “就是就是,水小嬷快上来,热腾腾的,可暖和了。” 两个汉子在门外说话,临行前嘱咐了几声,陈展将火盆移到屋内,硬是将不想动弹的追云一道拉出去兜风了。 李朔月摘下木哥儿脑门上的卧兔,看了两眼:“这卧兔缝得真好,皮子也处理得好,摸起来软和得很呢。” 谈起卧兔,木哥儿脸色便垮下来,委委屈屈开口:“我养的兔子死了,我阿嬷叫人剥了皮,才做了这只卧兔。” “怎么死了?” “冻死的,就是前些天下雪冻死的。”木哥儿瘪瘪嘴,神情伤心,“我醒来的时候,小白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硬。” 照这样说,这才过去了三四天,怎么就能做出一顶卧兔来? 感受到李朔月的疑惑,叶水儿摇摇头,笑着解释:这是孙阿嬷买来的卧兔,逗逗木哥儿,谁知道他还真信了。 弄清缘由,李朔月也笑了。 两个人大人突然笑作一团,木哥儿摸不着头脑,此刻小羊羔掀开门进了屋,朝众人“咩咩”叫。 “小羊,小羊快过来,叫我摸摸。” 一见着小黑,木哥儿注意力便转移走了,他兴冲冲地朝羊羔招手,小黑亲人,立马蹭过去,木哥儿摸到小羊羔软乎乎的毛,笑容愈发灿烂。 “小嬷,小羊羔毛毛好软。” 小黑眨巴眨巴大眼睛,亲昵地舔木哥儿的手指。 一大一小挨在一块玩,开心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情绪总是变得很快。 叶水儿帮着李朔月给小衣绣花,他们都是哥儿,也不怕什么。炕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冻手,绣起花来快得很。 晌午过后没多久,两个汉子便神采奕奕地回来,陈展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冯冬青手里拎着了一只胖乎乎的獾子。 他手舞足蹈道:“这獾子斤两重,回头熬些獾子油出来用。” 今日这獾子才从洞里探出了头,就让他瞧见了,漫山遍野跑了半天才逮住,他头回猎到这样的猎物,可要在夫郎面前多显摆显摆。 “多亏了追云,这狼崽子,可不得了。” 陈展笑道:“可别夸它,要不然该翻天了。” 追云高兴地同木哥儿、小黑玩闹,压根不听陈展的话。 “回头我把獾子肉送过来,让狼崽子过个嘴瘾。”他们捉獾子大多为了炼油,少有吃獾肉的。 “成。”陈展分给冯冬青一只兔子,“给孙阿嬷带回去,给家里添口荤菜。” “谢谢小叔!” 木哥儿脆生生道,一副馋猫样,几个大人一见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笑。 屋内传来阵阵哄笑声,暖融融的,为素白的冬日平添许多生机。 * 冬季猎物不多,陈展隔三差五打一回兔子野鸡,偶尔也会空手而归。屋里活不多,但时常需要砍柴挑水,有陈展在,这些粗重活自然轮不着李朔月。 因此他每日都琢磨做些什么好吃的。 今日太阳高照,天气回暖,刘老汉又做起了拉牛车的生意,不过要比平常贵上两文,天寒地冻的,拉一趟车进县里也不容易。 拉牛车的都是这样,有人嫌牛车走得慢还价钱贵,宁愿三三两两几个人结伴去,毕竟一来一回要十文钱,都能割半斤肉吃。 陈展觉得牛车省事,坐上去人也轻快。因此他来回都搭的牛车。 他去清水县一趟,回来买了二十几斤肉,四五斤鸡蛋,油盐酱醋各都买了许多,将背篓塞得鼓鼓囊囊。冬日冷,肉蛋都不怕放。 李朔月瞧见案板上的隆起的“肉山”时,吓了一跳,怎么买了这么多? “你想吃什么呀?” “多蒸些肉包子。” “也包些饺子好不好?菜地里的韭菜长得正好呢。” “成。” 李朔月撸起袖子,起身去地里挖小葱韭菜,这么多肉,得包多少饺子、包子。 凭李朔月一人,包饺子包包子得弄到后天去,光是剁肉馅就得要他半条小命。 好在陈展是个汉子,力气大,能帮他将肉剁成肉馅。 第二天又忙活了一天,李朔月不仅蒸了大肉包子,还包了好几屉饺子,后来肉馅剩得十分多,他又汆了两屉肉丸子。 陈展买的肉约有三四斤猪板肉,他专门割出来炼猪油。 吃面时放些猪肉葱花,可香呢。 还剩下五六斤猪肉,李朔月打算做成卤肉,家里不缺调料,陈展也由他自己折腾,只要味道好,他不会说什么。 李朔月体会到当家作主的快乐滋味,愈发坚定自己要拿下陈展的决心。 第65章 哥夫 北风呼啸而过,夹着凛冽的寒气。自打小雪过后,便连着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上的积雪已到了膝盖处,雪面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 一脚踩下去,“嘎吱”声不断。 山上的雪更厚,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压根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路还是坑。 陈展同冯冬青俩人去河边晃悠,瞧见了冰层下方游动的鱼,一合计,合伙抬了大石头,砸出个小坑。 两三条大鱼挤过来换气,刚冒出个头,就叫俩人拿网兜捞了个干净。 说是大鱼,其实也不过一两斤重,在陈展看来,这些东西只能塞个牙缝。 冯冬青走得急,他捞鱼的时候湿了袖子,着急回去换。陈展不急,落后冯冬青几百步。 行至柿树林时,他停住脚步,下一瞬,一颗拳头的雪球破空而来,稳稳当当撞上他的后背。 陈展没回头,而是往树林深处走。 身后人也跟着他。 “阳哥儿。”陈展温和地笑了下,自然而然伸出手扶来人:“路上雪厚,你慢些走。” 李夏阳避开陈展的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方才他在屋外头放风,刚巧见着陈展沿着村大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出来转悠的人少,李夏阳略一思索,急忙带了东西追赶。 他和陈展隔了半里,从来没见他回头看,怎么就能猜出来是他? “我常在山中,耳朵比寻常人厉害些。”陈辗转而将手里的鱼递过去:“方才刚捞出来,肉不多,你带回去熬汤喝,暖暖身子。” “我不要,你留给月哥儿。” “我们非亲非故,你怎么老往我家里拿东西?” 陈展遗憾收回手,对上小哥儿疑惑的脸,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他早知道阳哥儿会来问,一早就备好了答语。 “月哥儿跟了我,我往他娘家送些野物,也是带着他那份心意孝敬二老。况且只送几只寻常的野物,抓起来又不费工夫。” 听完这话,李夏阳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哪哪都是毛病。 先不说就以月哥儿的性子,不往他家下老鼠药那都是他心胸开阔、仁慈心善了,再别说给他家送肉了。 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娘要了陈展二十五两银子,这样高的价钱陈展给就算了,现在还完全不在意一样想和他家做亲戚,他活了十六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叫人坑骗的。 这人莫不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实则脑袋空空的粗鲁莽夫? 说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这人就呆里呆气的…… “阳哥儿,这山里头的野味,可吃得习惯?” “过两日雪化了,我逮几只兔子给你送过去,红烧爆炒都——” “你背着月哥儿往我家送这些东西,不怕叫他伤心吗?”李夏阳打断陈展的话,语气惊愕。 他爹娘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丧尽天良? 作为月哥儿的汉子,见着他们,不应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他们去报官吗? 陈展怎么这样奇怪。 “我往家里拿的东西更多,少一两只也没什么。”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夏阳脸蛋皱起来,不悦道:“月哥儿想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若你不在乎他,叫他如何自处?” “你们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过回一趟外祖家,再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好好的哥哥转身就成了你的奴仆。我至今云里雾里,弄不明白。” 陈展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他既不想让阳哥儿觉着他对李朔月有太多情谊,又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对名义上的夫郎不管不问。 如何拿捏好分寸,简直让人头疼。 顶着李夏阳愈发不善的目光,陈展硬着头皮解释:“什么有情无情的,当日我与他是阴差阳错。那日我多饮了些药酒,去河里泻火,我没想到能遇上他……” “其实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他——” 勾引我。 陈展急忙打住,这话不该说,若一股脑怪到李朔月头上,只会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平白叫阳哥儿瞧不起。 陈展咬咬牙:“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李夏阳没好气地看了眼陈展,嘟囔道:“酒这东西,果真害人不浅。” “事已至此,再追忆过去也无用。”李夏阳迅速收了心思,认真叮嘱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月哥儿可一心向着你。从前在家,他就老往后山跑,我那会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有情。” “我阿娘拿了你二十五两聘银,往后我会还给你。” “银子既然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陈展摆摆手,“你安心拿着就成。” “这不一样。”李夏阳摇头,正色道:“没了这二十五两做隔阂,你与月哥儿便平起平坐,一个没聘银一个没嫁妆,谁也不要嫌弃谁。到时候,你还要去官府消了他的奴籍。” “他好端端一个良民,怎么能变成奴籍让人几句话就买来买去?” 阳哥儿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像是在承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很有信服力。要不说他心善呢,都为李朔月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陈展不忍告诉他日后的李朔月是怎样的贪婪恶毒且满腹心计。 “好,我晓得了。” “嗯。”李夏阳点点头,对陈展的识时务很满意。人傻就傻了点吧,但好歹能听进劝,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 “对了,哥夫,你帮我把这个药膏送给月哥儿,冬日他手脚和脸都爱生冻疮,得仔细着些呢。”李夏阳粲然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药膏,老郎中说里面加了许多草药,治冻疮可顶用了。” 陈展愣了好一会,还没从那句“哥夫”回过神来,他嘴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亦淡了几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听李夏阳喊他一句“哥夫。” “这药膏在哪里买的?过两日我去买些回来。”陈展贪恋地攥着手心里的木盒,仿佛这东西是送给他的。 “那地方可远了。”李夏阳笑弯了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亲昵:“在富春县的‘望春药铺’买的,一盒虽要四钱银子,但能用许久呢。” “富春县?”陈展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状似随意地问。 上回他去这地方找过邓谦,陈展眉心狂跳,心中隐约不安,这几日他忙着打猎,倒是把邓谦这小子忘到脑后了。 “邓秀才帮你买的?他断了腿还能往县上跑?” 听见这话,李夏阳轻哼了声,“谁说他腿断了?” “邓秀才好着呢,腿虽伤了,但养几天就成。也不知道谁胡乱传谣,这不是害人家读书人的名声吗?” 陈展听了会,愈发不安,他几乎颤抖问出声:“你相看上他了?” 谁家的汉子,怎么也这般爱打听?这是他该问的话吗? 不过一想,这是李朔月看上的汉子,勉强算他半个哥夫。 “你也爱说闲话?”李夏阳忍不住瞪了陈展一眼,没好气道:“才相看完呢。不过我瞧着他不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仪表堂堂,待人处事张弛有度。他阿娘也读过书,明事理。” “我瞧着他对我也是满意的,过了天得了空还要再过来坐坐呢。” 说起那人时,阳哥儿语气轻快,愉悦都要溢出来,陈展敛眸,脸色倏然沉下来。 “是吗?” “这是自然。”李夏阳摸摸鼻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他咳嗽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回去你只能同月哥儿说。” “好。” 嗓子里仿佛吞咽了许多石子似的,刺痛且叫人堵得慌,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戾气,陈展后退两步,害怕李夏阳察觉。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我娘该找我了。” “哥夫,你记着把东西和话带到。” 我还等着他见我呢。 李夏阳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上次不欢而散,他生了好几天的气。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他先低头,得李朔月来找他。 老是叫他热脸贴冷屁股,面皮再厚都要给李朔月气没了。 至于送东西带话什么的,不过是顺手的手,才不算先低头示好呢。 第66章 逛大集 猫冬的日子过得飞快,今日歇息半日,明日串个门子,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顿顿都是好米好面,隔两日便要吃一回肉,也不用他做什么,李朔月没过过这样舒心的神仙日子。 腊月二十三祭拜完灶神,新春的脚步便更近了。 过年可是乡下人一年里头等重要的大事,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就指着年底能吃些好的、穿上新衣,再有余钱攒些家底,这样日子才能更有盼头,一日胜过一日呢。 李朔月裹上厚实的冬衣,衣裳里满满当当足足塞了二斤棉花,风雪天穿出去一点也不冷呢。 昨夜又落了雪,厚厚一层,没过脚背。陈展醒来头一件事便是铲雪,房顶上的院子里的都得清出去,否则人都不好走。 李朔月在灶房热包子,前天他碾了些核桃,他红糖、芝麻拌成馅做成白面糖包,还挣了一屉豆包,肉包子自然不用提,满满当当放了两大笼呢。 家里还有狼,李朔月同叶水儿换了些杂面,专门给它蒸了几屉拳头大小的杂面馒头,每日喂上几个填肚子。 陈展铲完雪,抖抖肩膀上的雪,和讨食的灰狼一同进了堂屋。 这几日陈展面色不怎么好,常常望着远处出神。李朔月不晓得他是怎么了,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 篮子里还有鸡蛋,李朔月拿了四个,上锅蒸成了蛋羹,又淋了些芝麻油,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呢。 李朔月笑盈盈给陈展拿了刚出锅的肉包,端了蛋羹,又给追云的饭碗里放了一个肉包两个杂粮包子,并半碗羊奶,光说追云每日吃的东西,就比村里许多人家一顿的饭食要好呢。 小黑卧在火盆旁,专属它的小碗里也放着热羊奶。 李朔月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 陈展看了李朔月两眼,没说话,端起碗沉默地吃起饭来。 吃完早食,冯冬青便上门吆喝:“展小子,月哥儿,拾掇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朔月找出挡风的头巾裹上,同陈展前后脚出了院子。 追云小黑见他们要出去,也想要跟上,陈展面色沉下来,斥了两句:“不许去,留下看家。” 屋里还有母羊,人不在狼就得留下,不然再叫人偷了可怎么办? “嗷呜~”追云委屈地嚎叫一声,夹起尾巴可怜兮兮看了陈展一眼,可惜两脚兽心肠冷硬,不为所动。 李朔月蹲下身摸摸狼脑袋,“你乖乖在家,回来给你带糖带肉包。” 狼崽子舔舔李朔月的手心,好像真听懂了。 今日要去清水县赶大集,临近年关,只剩下这最后一回。 得把过年要用的香烛香蜡桃符门神等都买齐整,另外还得添置些瓜果零嘴儿,万一来客,也得拿出些好东西招待人家呢。 陈展自然不管这些,于是都成了李朔月的活。他头一回自己置办年货,紧张了好些时日,缺什么少什么他都记在心里,只等着去县城里采买。 他们坐的是孙阿嬷家的牛车,这牛年岁大,平日养在后院里,只秋收春耕的时候叫它出份力,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去县城。 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在黄牛两侧,李朔月几个坐在车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风太大了,嘴巴刚裂开条缝,风就钻进嗓子眼里,别说说话,喘气都艰难。几个人挤在一处,相互依偎。 今日去逛集市的人齐全,孙老嬷、木哥儿、兰姐儿等都在,县城的集市热闹,大伙都想去开开眼。 就连李朔月都被准允一道去呢,昨夜陈展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叫他跟着孙老嬷和水哥儿一块采买。 这一走就是一个半时辰,将老黄牛牵到县城口的小贩处,交过七文看管的钱,众人这才能得空,往城里逛。 陈展与冯冬青二人去肉市买肉,李朔月则跟着孙老嬷逛小巷逛铺子。 他们先去了绣坊,孙老嬷带了半框绣好的帕子,各个都精美,和店家说了价,又让了利,最后不仅全卖出去了,还足足挣了七钱银子! 李朔月咂舌,这可不算少呢,李家有十来亩地,一年到头除去吃喝、赋税等,最后落到手里能存下来不过二三两,可孙老嬷只绣了两个月的帕子,便能挣七钱银子,难怪说女子哥儿要有自己的手艺呢。 孙老嬷笑道:“往后你们也能自己挣钱。” 李朔月与叶水儿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铺子,往前又走了几百步,接着拐进五柳巷,这边是平头百姓置办年货的街巷,价格实惠种类齐全。 一踏进巷子,果香与油香便扑面而来,左手三家卖果脯蜜饯,右手四家则是卖炸货卤味,都在店铺前摆了摊,小二使劲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糖冬瓜糖莲藕一样不缺,糖麻花生仁糖酥酥脆脆……” “刚出炉的烧鸡,卢氏烧鸡,用料扎实,都是上等的好……” 果脯颜色花花绿绿,有大有小,散发出阵阵酸甜的果香,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炸鸡卤味香气扑鼻,烤鸡表面酥黄油亮,勾的人连道都走不动。 街上人群拥挤,每家铺子前都围着十来个讨价买货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李朔月看得应接不暇,这条巷子一眼看不过去,都是些买年货的人。 两个小一点正是爱吃的年纪,平日又都乖巧,想吃什么大人没有不应的。孙老嬷称了半斤花生糖,叶水儿买了三两糖冬瓜,李朔月给买了两串糖葫芦,木哥儿与兰姐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大眼睛还围着各个食摊子打转呢。 “先称几两甜甜嘴,回来再买这些,咱们先把其他的买齐全了。”孙老嬷拉着几人往人群里挤,“这会来的人不多,咱们能挑,过了晌午,就只能捡人家剩下的。” 十里八村的人都来逛大集,这集市能不热闹嘛? 光是卖对联、桃符的就有十几家,依次看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炒花生炒板栗的摊子更是连挤都挤不进去,更别说看一眼板栗花生成色如何。 李朔月紧紧拉着木哥儿的手,生怕把人弄丢了。 孙老嬷是砍价看货的老手,东西都是三家一起买,砍起价格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三幅对联多少钱?” “中间的这幅用的是好纸,比寻常的贵二十文,一共是八十文,你若是都要,只给七十五文。” “嚯,什么纸竟然要贵二十文?人家书坊里一刀纸才几个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真不贵……” …… “这炒花生给我来十斤。” “哎,您来得不巧,这种花生只剩下八斤。” “那换成这种,我看这个花生仁颗粒大,也香着呢。” “哎哟,这可不成,这花生一斤得三十五文……” “都是花生,怎么差这么多?你看着花生个头一般大,吃进嘴里味道也相似,怎么一斤就要贵五文?” “这可是南方的花生,我们运来也不容呢……” …… 待走完整条五柳巷,已过了一个时辰,几人俱是满头大汗,装了半背篓东西。李朔月擦擦脑门的汗,深深吸了两口气。 木哥儿拍着胸膛喘气,夸张地说:“人太多了!” “我都快被挤成肉饼子了。” 叶水儿闻言猛点头,怀里的兰姐儿小脸耷拉下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条街逛得差不多了,还有两条街。”孙老嬷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笑着将几人往临近的巷子拽。 这置办年货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呢。 陈展与冯冬青各自割了些猪肉牛肉,冯冬青还想割两斤羊肉炖肉吃,陈展拦住了:“青大哥,别买羊,过两日我宰杀只母羊,你们一道过来吃。” “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 买完肉两人又去了酒坊,各自买了五斤屠苏酒,不管是喝还是祭祖,用屠苏酒都最合适。 除这些外,他俩还得去杂货铺子买纸钱香烛,另外再买些祭祖的糕点,祭祖这样的事可马虎不得。 半个时辰后,两拨人聚在饺子摊吃晌午饭,吃完饭再逛最后一条巷子,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忘了买。 申时末,陈展才从县城门口的小贩手里牵出老黄牛,带着三家人和满满当当的年货,晃晃悠悠往燕子村去。 第67章 他心悦别人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 家家户户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这是李朔月逃离李家过的第一个年,他心里重视,天不亮就起床,烧了整整两大锅热水,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番。 陈展也有活要忙,他用小泥炉子熬煮浆糊,待会儿要贴门神、对联,钉桃符。 追云的狗窝和小黑的羊圈李朔月也收拾了一番,全都换了新的茅草,撒了草木灰。羊圈里只剩下一只母羊,另一只昨天杀了炖肉吃了,肉给其他两家都分了十来斤,只他们两日,肯定吃不完整只羊。 这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陈展贴完东西,得去后山祭祖。李朔月要准备饭食,就没跟着去。 若论起来,他也该买些东西去祭奠他娘。 可他娘死的时候他才一岁多,压根不记事,他娘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不过村里人常骂她是狐狸精,他料想他娘应当是极漂亮的。 也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了李有财这个窝囊废。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娘亲就好了,这样王桂香就不敢打他了。可后来挨打麻木了,就不再做这样的美梦。 渐渐地,不知哪一日起,女人的面庞便模糊得再也想不起来。 李朔月记恨过沈玉。 狠心的女人死了也不带他,既不给他托梦,也不替他教训李有财和王桂香。好似她来人间走一遭,拼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给人家生下一个奴仆。 还不如当时一尸两命,死个干净。 李朔月忽然怔了下,他亲娘的坟在哪里来着? 是在酸枣林子还是村后头的坎沟上? * 带趁着逃难的管家夫妇死后埋在燕子村后山的杨树林里。 这埋的大都是些横死的、没娘家的、没祖籍的等等,若是土生土长的燕子村人,死了都要埋进祖坟里。 大大小小的坟头落满了雪,光是找坟就找了半刻钟。 “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二老。”陈展拿出油纸,摆上备好的糕点,“您二老在底下过得如何?烧的银钱可够用?可有见着我亲爹亲娘和阿姐?” “不用担心我,我如今过得很好,吃穿不愁,还能攒下不少银子。” 陈展倒了两杯酒,浇在贡品前,又跪下磕了各自磕了三个头。 “也不知是不是爹娘保佑,才叫我得了这份从头再来的机缘……” “今年夏我欲启程去白马关,贼人还未侵扰,或许有挽救之机……” “啊啊啊——” 陈展话还未说完,远处的林子里滚下一个圆鼓鼓的“球”,时不时夹着两声惨叫,林子大多都是下坡路,这人便直挺挺滚进坎沟里。 一听这声,陈展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他立马扔下酒杯,朝远处跑去。 “哎哟,摔死我了……” 李夏阳从坎沟里翻身,呲牙咧嘴爬起来,看看前方的坎又看看后面的坡,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这坎将他卡住了,不然可有他受的。 后面这坡瞧着能有几百步,这要是滚下去,还不得把他摔成八瓣? “阳哥儿,怎么摔了这么老远,可有伤着?” 李夏阳回头一瞧,原来是陈展,他松了口气,喊了声“哥夫”。 这会顾不得称谓,陈展急忙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又急切问:“手和脚都疼不疼?我现在背你去瞧瞧大夫,省得留下暗疾。” “不、不用不用。”李夏阳急忙摆手,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就是脚踩空了,摔了一跤。” 说罢他往陈展身后看了两眼,问:“月哥儿没跟来?” “他在屋里烧饭。” “哦。”李夏阳叹了一声,失落地收回眼,他还以为李朔月会跟来呢。 “我相看的事你给他说了没?” “他不愿意。” 陈展没同李朔月讲这事儿,他巴不得李朔月离李夏阳八百丈远,那膏药盒子现在还揣在他怀里呢。 “我就知道!”李夏阳愤愤嘟囔了两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好歹我也做了他这么些年的弟弟!也不来看看他娘,那坟头草比他都高了……” “你来这,是为了祭奠他娘?” “是啊,那又怎么了?他又不能来,我替他看看,省得他娘以为自己没人惦记呢。” 这话说得李夏阳心虚不已,其实压根算不得祭奠,他就只往人家坟前摆了两块糕点,搁了几块糖瓜。 陈展心情愈发复杂,李朔月自己都不来看他的亲娘,阳哥儿却帮他记着,他张嘴,欲要说些什么。 然而李夏阳却先开了话匣子: “那你回去再告诉他,说二月十五,邓家来送聘呢。” 陈展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定下了?这才几日功夫?” “这还算早吗?”李夏阳掰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相看就看了三个多月,二月才下聘,等换过八字定下吉日,就得到四月……再到结亲,还得个一年半载呢。” 陈展笑容勉强,背上突然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一瞬间只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年纪还小,不必这样着急,可以再看看——” “哥夫,你今日好奇怪。”李夏阳怪异地看了眼陈展,没接他的话茬。 却忍不住又在心底腹诽两句:这人今日怎么关心起他的亲来?莫名其妙。感觉怪得很,但是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我本来也想再等等,可我阿娘着急,想先替我找着,总归成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李夏阳扬起脸,神情雀跃,“不过我觉着邓秀才人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与他结亲也好呢。” “算了,不与你说了。我先走了。” 大约是又怕摔着了,李夏阳走得很慢,每脚都要踩到实处,才肯落下一脚。 陈展躲在树后,静静看着李夏阳远去,胸口好像被无形的掌攥住,用力地捏成了好几瓣。 李夏阳方才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他心悦一个人时,光是念起人家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漂亮,肤白貌美又带着勃勃生机,常常露出那种愉悦而娇俏的笑,那股子明媚活泼的劲,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被他吸引、为他驻足。 前世他们心意相通之后,阳哥儿便常常眨着一双圆润的杏眼,弯起唇角朝他笑。有时候他忙着砍柴担水,那小哥儿便会奔过来亲他两口,说些“我李夏阳的汉子就是不一样!”之类的私房话。 那时候陈展还是个愣头青,圆房时常常鲁莽,阳哥儿便会像只猫儿一样挠他咬他,半点不落下风,若是叫他不满意,他便能折腾的陈展整夜都睡不好。 年少夫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后面那般境地。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阳哥儿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他同那个人相看下聘,交换八字……他们爹娘都很满意…… 陈展有些受不住地后退两步,光是想想这些画面他就要心痛到无法言语。 突然,昔日的画面涌入脑海。 阳哥儿抱着荣哥儿的尸首,将他堵在李朔月的院门前。 陈展听到泪眼滂沱的李夏阳悲痛欲绝朝他道:“陈展,荣哥儿、荣哥儿没气了……” 他好似说了几句话,陈展已想不起来,不过阳哥儿立马变了脸色。 平日总爱笑的哥儿满眼恨意,他抱着小小的尸首,忽然抬起脸,决绝道:“陈展,你和他害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拿命来偿……” 陈展追了出去,可王府外的巷子冷冷清清,只有他失魂落魄立在府外,哪里还有其他人半个影子。 荣哥儿逝去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彻底决裂,阳哥儿进宫请旨和离…… 后面的事陈展记不起来,这画面刺激的陈展大口大口喘气,仿若将要溺死之人。 他其实有千万种方法带李夏阳走,可他不敢,他怕前生之事再次重演,害怕自己再抛下李夏阳,转头宠爱其他人。 陈展,你还要再害他一世吗?还要害得他孩儿惨死,凄然寂寞过一生吗?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清清白白嫁人生子,让他幸福美满活到寿终正寝。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好好活一遭,让他的孩子也活下来…… 陈展脸色苍白,笔直的背陡然弯折,此时,他胸前的衣襟里忽然滚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陈展直勾勾盯着木盒,眼眶发红,他半靠在老树下,忽而泣不成声。 第68章 怎么不看我一眼 李家堂屋,桌上两盏油灯时不时爆出几缕火星,豆大的昏黄火苗点亮了内室,描摹出朦胧的人影。 四方木桌上摆满了十盘菜,既有炙羊肉、热烧鸡、酱牛肉、鲜蒸鲈鱼、酸菜炒肉、板栗炖鸡、蒸碗这等硬菜,也有八宝米、醪糟蒸蛋这样的甜口菜,最后一道炸果子,当做零嘴来吃。 李朔月凑出这些菜,寓意十全十美、年年有余。 追云门神似的蹲在桌旁,眼珠子就没从桌上移开过,李朔月心里欢快,时不时就给它夹肉吃。 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小羊羔,李朔月特意挖了几棵绿叶菜,给小黑拿木盆装着,小羊羔趴在他脚边吃草,吃得欢快。 陈展倒了碗屠苏酒屠,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日子喜庆,李朔月不再像平日那般拘束,高高兴兴撸起袖子,每样菜换着吃,不过他最爱八宝米,香甜软糯,别的菜都比不得。 陈展偶尔夹一筷子酱牛肉吃,大半时间都在饮酒。祭祖回来后他便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瞧着面色都有些白,也不知是不是哭过,眼睛泛起些血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或许是祭祖想起了逝去的爹娘,这才感伤怀念起来。 李朔月将一块剃过刺的鱼肉夹进陈展的碗里,温声道:“你买的鲈鱼鲜嫩,要趁热吃呢。” “过了今日,便是新春。前两日木哥儿说,明日要过来给我磕头拜年呢。” “头一回有人给我拜年,真稀奇呢。” 陈展淡淡看了李朔月一眼,眼神自桌面扫过,满桌香气扑鼻的肉食,他却并无大快朵颐的兴致,归根到底还是人不对。 这人病好后,倒比从前有分寸,没闹出什么幺蛾子。陈展也没再提什么奴仆之类的话,家中日日有人哭丧着脸,看了就叫人烦恼。 他与阳哥儿一道过新春时,不会像这样正经,俩人坐在炕上,摆上几样下酒荤菜,坐到一处依偎着。阳哥儿酒量出奇地大,千杯不—— “陈、陈展,我敬你一杯。”李朔月鼓起勇气,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小碗,他站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将小瓷碗举起来:“谢谢、谢谢你救我。” “我以后,会好好干活的,每日都给你做饭食。你、你别发卖我!” 话音刚落下,李朔月便一饮而尽。 回忆被人声骤然打断,陈展睁开眼,终于肯正眼看李朔月。 李朔月这个“救”字用得巧妙,好似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把他变成奴才的是他,能随时发卖他的人也是他,李朔月还可笑地将他当作救命恩人。 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陈展眯起眼打量李朔月,想找出他这般愚笨的缘由,平日他可不会这样耗费心神看李朔月的脸。 这一打量,倒真叫他看出些名堂,难怪李朔月说自己救了他。 这几个月有肉吃有羊奶喝,李朔月每顿都要吃两碗饭,确实和从前那干巴巴的小哥儿不一样了。 脸蛋圆润了些,脸色也由青白变为红润,额间的哥儿红痕更亮了,就连身段都丰腴了些。 最显眼的还是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此刻睁得很圆,眼神里露出些讨好与羞涩,与从前那死气沉沉的鱼目眼天差地别。 他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砰——” 院外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话头便搁置下来了。 远处金灿灿的火团迅速向天空窜去,紧接着,火团炸开,在漆黑的夜幕里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团朝四面八方散去,形成了一朵漂亮盛大的烟花。 堂屋瞬间亮如白昼,这声音一阵接一阵,堂屋便明明灭灭,两人在光影里闪闪烁烁。 爆竹声起,新年将至。 “真好看。” 李朔月痴痴地往外走了两步,这里看得更真切。绚烂的烟火接连不断,四面八方响起来,五颜六色,仿佛将春天搬到了漆黑的夜空上呢。 小黑咬住李朔月的裤腿,努力将李朔月往屋里拽,胖乎乎的身体还发着抖。 追云像风一样窜出去,前身下压,朝着远处的烟火嚎叫,哪里响它就朝哪里叫,自己一只狼玩得也欢快。 李朔月忘了方才自己还在敬酒,抱起小黑便坐到门槛上,手里捏着羊羔热乎的薄耳朵,愉悦地眯起眼睛。 稍纵即逝的烟花响了有一刻钟,陈展端坐在屋内饮酒,望着满天星火,眼底一片落寞。 阳哥儿也在看烟火吗?他心里会念着谁? 不过几月的功夫,他与桃花村的那秀才竟然已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且互生情愫,若没有自己—— “真好看,小黑,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呀?” 小黑被这声音震得瑟瑟发抖,毛茸茸的羊脑袋往李朔月怀里钻,只露出半个黑乎乎的羊屁股。 “咩~咩~”小黑有气无力叫唤两声,显然被吓得不轻。 “乖乖。”李朔月爱怜地摸了摸羊尾巴,“好啦好啦,不看了。咱们进屋好不好?” 李朔月抱着小黑,屁股刚沾上凳子,对面的陈展就推了酒碗过来。 他神情消沉,语气也没平日那股子精神气,李朔月忧愁地看了好几眼。 “喝吗?” “喝、喝呢,我陪你一起喝。” 屠苏酒药味重,入口味道复杂,酸、甜、苦、辣、咸、鲜一个不少,实在不算好喝呢。 砸吧砸吧味道,李朔月心里泛起嘀咕,也不知道陈展怎么能一碗接一碗地喝。 都说借酒消愁,可陈展怎么能愁成这样?也罢了,今日就陪陈展尽兴地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陈展买的屠苏酒不算烈,但后劲大,李朔月喝了七八碗后醉意才漫上来,片刻间,眼前的东西便全部歪斜了,四肢也不受控制。 “陈、陈展……”李朔月看着自己半弯不听使唤的胳膊,嘟囔道:“手、手不听、不听使唤……” “……唔,腿、腿……” 陈展瞥了他一眼,嗤道:“喝不了还喝这么多?” “唔,我、我想陪你、陪你嘛。” “你不要、不要难过。”李朔月打了个酒嗝,结结巴巴道:“新年、新年啦,要、要笑一笑……笑一笑……” “闭嘴。” 被人凶了。 陈展今天怎么凶巴巴的?还、还说他! “好、好凶。”李朔月委屈地看向陈展。 嘟嘟囔囔说个不停的醉鬼,吵得人耳朵疼。 “醉鬼。真是高估了你。”陈展搁下碗,一把将醉成一摊烂泥的李朔月扛起来,扔回了东屋。 浑身都软绵绵,仿佛踩在云朵上,李朔月艰难地辨别眼前扭成八段的人,脸颊漫上来一层薄粉。 “头晕……” “都怪、都怪,酒太烈……好酸好苦……” 李朔月仰躺在炕上,眼神半眯,语气亲昵,带着不自觉的娇嗔。 “行了,赶紧睡。酒鬼。” 被李朔月一打岔,便是有天大的愁绪都该散了,陈展只得停下惆怅不甘,先将这醉鬼安置了。 脱下厚实的冬衣后,陈展将李朔月整个裹进棉被里,随后关上房门,任凭他在炕上嘀咕翻滚。 屋子放了盏油灯。 李朔月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抱怨:“房梁,房梁怎么弯了?” “陈展、陈展,我们的房子,房子要塌了,塌了……唔……” “要被压死了……” “着火啦,着火啦……” “……咦,怎么、怎么灭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重物翻倒的声音,陈展“啧”了一声,放下手中喝了半碗的酒,不耐烦地进屋查看。 方才还在炕上的李朔月不知怎么自己裹着被子滚下了炕,脸颊贴地,只露出半个团了发髻的后脑,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袋,一动不动的。 “李朔月?”陈展轻踹了一脚鼓鼓囊囊的被子。 “啊!”李朔月突然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陈展耳朵一疼,烦躁地眯起眼。 “咬我、灰狼咬我……” “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狼咬你为了啃骨头?” “……就是咬我……” 和醉鬼讲什么道理,陈展无比后悔让李朔月同他一块喝酒。 阳哥儿酒量奇好,他以为李朔月多少也能喝几两。 将人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掏出来,陈展眉毛紧皱,就不该对李朔月好,这人最会顺杆儿爬,最爱得寸进尺。 可一旦不管他,他又能使出许多幺蛾子,不是生病就是性命垂危,可怜兮兮的好像不管他他能立马死掉。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李朔月忽然不闹了,陈展来救他了,恶狼休想再吃掉他! 李朔月眨巴眨巴眼睛,脸颊不自觉蹭汉子的手掌心,就像小黑撒娇时,总爱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干什么,又不安分。” “……陈展,陈展……” 李朔月黏黏糊糊喊。 “躺好。” 陈展嫌弃地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李朔月,想要将这黏人的家伙扯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李朔月突然傻兮兮笑起来,“我梦见,梦见,你当了很厉害的大将军……” “可威风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听你的话……他们都崇敬你……” “我最崇敬你,嘿嘿,他们、他们都没我……” 陈展陡然变了脸色,懒散苦闷褪去,只余下狠戾。 李朔月醉得厉害,没察觉到危险,仍旧天真地朝心上人吐露爱意,“……好厉害呀,陈展、陈展,我好、我好心悦你……” “……可你怎么,怎么不看我一眼呢……” 第69章 圆房 怀里的李朔月极不安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靠在他怀里闹。 翻来覆去拢共就说了那三句话,一句话是他当将军,另一句话是他不在乎他,还有一句话是灰狼咬他。 陈展若有所思,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又不由自主地将李朔月这半年来的怪异举止和行为串起来,原来不敢看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哥儿突然有目的靠近他、沟引他,本就不同寻常。 现如今他又说出这些今生没有发生的事,总不能真就这样巧,李朔月做梦梦到了他将来成了将军? 被他无数次否认的想法再度冒出苗头,或许,李朔月也复生了,不过他藏得太深,能躲过他三番五次的试探。 被愚弄、欺骗的愤怒感油然而生,陈展脸色极冷,扼住李朔月的脖颈,低声问:“李夏阳,是你什么人?” “唔……”李朔月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听到李夏阳的名字,他一下子凶起来,以极厌恶的语气道:“讨厌、讨厌他……” “本来是我要嫁给你的,是他抢了我的运气……” “坏人、贱人,总欺负我……他怎么还不死呀……” “他娘、他娘也坏……都坏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死……” “啪——” 控诉被一巴掌打断,李朔月抖了一下,随后瞪大眼睛,委屈地看向陈展,随后眼眶迅速盈满泪珠,害怕地开口:“别、别打我呀……” “求求你……” 李朔月忽然俯下身体,脸颊蹭在陈展的手背上,以一种极其悲哀可怜的姿态。 酒后吐真言,李朔月能说得出阳哥儿嫁给他的话,便证明他也有前世的记忆,可究竟什么时候有、有多少,他又不从得知。 李朔月对阳哥儿抱有如此之深的敌意,他甚至恨不得阳哥儿去死! 他怎么敢? 阳哥儿从始至终都未有害他之心,甚至藏起锋芒、主动退让,可李朔月怎么这样贪心,非要将阳哥儿置于死地? 他在营帐里叫人弄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是阳哥儿求他救他,可李朔月竟然能说出“阳哥儿抢了他的运气”这种不识好歹的话, 人性本恶,李朔月永远不知感恩。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庆幸,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荒谬感。李朔月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就被他买走,若让他留在阳哥儿身边,阳哥儿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枉费他还将人养起来,让他吃好喝好,甚至愚蠢地以为李朔月并非无药可救。到头来,自己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朔月仍旧在讨好地蹭着陈展,像是湿漉漉的落水狗。 陈展眼神骤冷,李朔月对成为他的夫郎这件事似乎有很深的执念,他带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日后拥有权势地位,因此想抢占先机,巴结自己,好逃离自己卖身的命运。 他与阳哥儿历经生死,情谊早非寻常人可比拟,而他李朔月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鸠占鹊巢? 不是总想着献身沟引他吗?那今日便如他所愿。 李朔月知道很多事,但一直装聋作哑,陈展恼怒于他炉火纯青的骗人功夫,此刻恨不得揭下李朔月那张伪善的面皮。 李朔月温顺惯了,神情像极了家里的小羊羔,那种自我献祭式的神情让男人疯狂心动。 醉酒令他的意识涣散,李朔月手指攀上陈展的胳膊,细长的眉毛微蹙起,眼睫颤巍巍地抖动。 李朔月眉头紧皱,本能的拽住陈展的胳膊。 骤然得知李朔月深藏的秘密,埋藏于心的怒火以燎原之势爆发出来,陈展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出血腥味。 李朔月睡在被衾上,梦里也不忘哭泣。 兴奋过后,陈展没有立马入睡。其实体验算不得好,但报复的心理快感远胜过肉体。 他没醉,且神志清醒,他很期待李朔月清醒过来的神情,是秘密暴露后的震惊惶恐?还是心满意足,为与他行了房而感到欢快? 陈展猜大概是后者。 * 大年初一如期而至,本打算早起的李朔月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陌生又熟悉的痛苦不容忽视,李朔月忍不住拍了拍混沌的脑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昨夜好像喝了许多酒,然后呢?然后,然后他与陈展……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陈展怎么就愿意了?难道他也喝醉了? 亦或是陈展想通了,愿意同他做夫夫了? 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脸上一红,若真如此就好了。 坐在一侧观察的陈展笑出声来,果然如他所料,得知自己失身,李朔月第一感觉不是惊恐,而是兴奋,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飞上枝头的好事。 “陈、陈展。”李朔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昨天,我们,我们……” “你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吗?” “?” 这下轮到李朔月疑惑。 陈展脸上换了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昨日,说梦见我当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 “啊?”李朔月神情茫然,他没有印象。 “呵。”陈展忍不住嗤笑一声,李朔月又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像从前一样。 时日尚早,陈展不介意在处理这人之前陪他唱一出好戏,不知到了那日李朔月会是怎么一副叫人好笑的神情。 “木哥儿已找了你两回,你还不起?” “起、起呢。” 李朔月龇牙咧嘴爬起来,哆哆嗦嗦套上冬衣,他掀开被褥,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惨状。 他出血了,也没沐浴,稍一动弹,疼痛便席卷全身,叫人指尖都忍不住颤栗。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褥面摸起来干巴巴的。 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闪过,李朔月抓不住那些东西,无措地抬起眼睛望向陈展。 陈展抱臂靠门,对上李朔月迷茫的眼,突然露出个恶劣的笑,他俯身,在李朔月耳边轻说了几句话。 一记惊雷轰隆劈下,李朔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红,红彤彤的耳垂几欲滴血,脑袋顶上仿佛还冒着热气。 第70章 堂堂正正的夫郎 “……” 李朔月脸色暴红,羞耻又难堪,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想立马爬起来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已经这么、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像小儿…… “我、我……” 陈展为什么还要站在一旁笑? 陈展笑够了,才翻出旧被褥,笑道:“一边去儿,我换被褥。” “……” 怎么还凶巴巴的,他都这样了…… 李朔月默不作声,垫了块新绣的月亮帕子,蜗牛似的拉扯着两条腿往平日自己睡的地方移。 平日他睡的那块地只有半床褥子,也不知道被子去了哪里。 李朔月背对陈展而坐,缩在角落,只露出一个厚实的背影。 钻心的疼令他忍不住轻声抽噎起来,他下不了床,可能连小裤都穿不了。 新年头一天,他却下不来床,这可不是好兆头,李朔月神情愈发颓败。 换好被褥后,陈展自屋外端来盆兑好的温水,李朔月身上还脏着,要是不洗,不得把他新铺好的被褥又嚯嚯了? “过来,你自己洗。” 李朔月紧咬牙根,又蜗牛一样往前移。 陈展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拖过来,拿了蘸过温水的帕子亲自给他擦。 “啊!!” 李朔月惨叫一声,浑身抖若筛糠,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疼、疼……” “长痛不如短痛。”陈展依旧粗鲁,李朔月只觉着这架势和磨刀也没什么区别。 “我、我自己来……” 李朔月成了只被拔完毛的鸭子,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伸出手,哆哆嗦嗦要抢陈展手里的帕子。 陈展手一扬,没理会他。 李朔月脚趾绷直,疼得脖颈青筋都冒了出来。 “陈展、陈展,呜呜呜……”李朔月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越哭闹,陈展擦洗得就越粗鲁。 一刻钟后,李朔月气若游丝靠在陈展怀里,肿胀的眼睛半眯,脸色惨白的仿佛脖子一歪就能没了气息。 陈展翻箱倒柜找出条还没他大腿宽的小裤,给李朔月套上。 李朔月抽抽噎噎哭,直挺挺躺在炕上,仿若又死了一遭。 他在陈展手里就像只野鸡崽子,细弱的反抗只能引起他的笑。他自己洗脏衣裳都没陈展这么大的力气。 李朔月擦掉眼角的泪,这样不体贴的汉子,连他也遭受不住。 他好似也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好,李朔月幽怨地想。 * 晌午过后许久,木哥儿才来拜年,他穿了身新制的绣花锦鲤袄子,脚踩双红绣花棉鞋,脑门上带着卧兔和护耳,脖间还挂了只沉甸甸带着银铃的长命锁,走起路来一响一响,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李朔月便是被这阵铃铛声吵醒。 他睁开眼,炕边叶水儿正在剥花生,笑眯眯地看他。 李朔月总觉着这笑有几分揶揄,再一想自己还躺在炕上起不来,越发羞耻难耐,忍不住将被褥掀过脑门,将自己整个人遮住。 叶水儿拍拍趴在炕上玩鲁班锁的木哥儿:小嬷醒了。 木哥儿急忙蛄蛹着滚过去,小手将小嬷扒拉出来,脸颊贴过去,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嘻嘻道:“小嬷,太阳晒屁股啦!” “再不起来,木哥儿可不给你拜年了!” 李朔月脸色青白,忍着耻意颤声安抚:“等、等我一会儿,就起了,就起了。” 叶水儿将圆滚滚的小哥儿拽过来:你小嬷身体难受呢。 “好吧。”木哥儿又像只小毛虫一样爬过去,小大人似的摸李朔月的额头:“小嬷,你要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吃四碗,不、要吃十碗,这样才能像小叔一样高高壮壮!” “他从来不生病的!前些年把腿摔断都能自己好,可厉害了呢。” 童言童语惹人爱,这话一出,两人都笑了。 李朔月被叶水儿扶起来,艰难地裹上冬衣,同叶水儿靠在一处。 木哥儿穿着身新衣,瞧着就喜庆又暖呼,他笑了笑,露出两排小米牙,端端正正跪在炕上给两人作揖磕头:“日有熹,月有光,木哥儿祝水小嬷、月小嬷新的一年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木哥儿快请起来,小嬷也祝你一年更比一年好,事事顺遂皆如意。” 李朔月与叶水儿相视一笑,各自拿出红封,递给木哥儿。 “谢谢小嬷!”木哥儿笑嘻嘻点头,将红封一块塞进袄子里。今年红封又多了一个,这么多铜板,他能买许多好吃的呢。 两人坐了会儿便要走,家中都还有其余客人要招待呢。 兰姐儿今日没来,外面风厉害,叶水儿害怕她吹风生病。 李朔月托他将红封带给兰姐儿,银钱不多,只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一走,李朔月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消散,他半趴伏在炕桌上,喉头酸涩,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肚子忽然发出阵响亮的声音,李朔月哭得脑子发懵,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就当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疼死的时候,陈展掀开门,端了碗热腾腾的饺子。 李朔月抬起哭得涨红的脸,惊惧又难过地瞧着陈展,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难道就因为昨夜的几句话? 前世李夏阳同他在一处,也遭受了这诸多的磨难吗? “吃不吃?” 李朔月看了眼陈展,不肯动弹。 “不吃我端走了。” 这话一落下,李朔月立马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向他。 “又哭什么?” 天天哭,简直没完没了。 陈展略有些不耐烦,他的耐性似乎在真相揭开的那时候就消耗殆尽,现在能坐在这里同他讲话,全靠着意志力。 “……这饺子,是、是我包的……” 这是问他包的饺子他为什么不能吃? 陈展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不说这面、肉都是他买的? 他又打量起李朔月,薄红的脸,肿胀的眼,眼尾微垂、嘴角紧抿,说的是饺子,眼神却看向他,大约还带了那么点……希冀与渴望? 陈展琢磨出点味来,他就说一向巴巴地上赶着讨好他的李朔月这会怎么闹起脾性来,原来是想听两句好话,让他哄哄他。 陈展看见李朔月这副样子就忍不住发笑,太愚笨了,这会儿还在做美梦。 不如就顺着他,等到他梦醒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他昨夜想了许多,他与阳哥儿纠缠一世,剪不断理还乱,怎可轻易抽手? 阳哥儿年纪尚轻,情窦初开,不曾识过几个汉子,困在燕子村这等方寸之地,看上一个邓谦也不稀奇。 他二人正是互生情谊之际,他此时蹦跶出来,岂不是棒打鸳鸯? 自己何苦去做那等大恶之人,不若就先暂时放手,让他去体验个中滋味。 年少夫夫,走成怨偶的不在少数,届时他功成名就,有的是法子叫阳哥儿重新爱慕上他。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住并不怎么安分的李朔月。 思及此,陈展主动坐到李朔月跟前,将饺子夹到他嘴边,干脆利落道:“吃。”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样的手段果然适合眼前人,李朔月只犹豫了片刻,便张嘴吃了。 陈展甚至不用出声哄。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稍微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处,李朔月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饺子,有时候嚼两口还要掉几颗眼泪。 他难受起来胃口就不好,吃了十来个便摇头,说不要了。 碗里还剩下一大半,陈展自己吃了一半,又给候在门口眼巴巴的追云分了一半,一人一狼吃了个干干净净。 陈展搁置完碗,又拿了块温帕子过来,李朔月害怕他洗衣裳一样给自己擦脸,急忙接过来自己擦。 李朔月净了面,胸口仍旧闷闷地发疼,他垂下脖颈,瓮声瓮气道:“昨夜、昨夜我们行房了……” “我已经不算奴仆了。” “那算什么?妾室、小妇、偏房、外室?“ 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刺了一下,好半晌才嚅嗫着唇瓣,说出几个字:“……算夫郎。” “这话真有意思,谁说奴才不能在炕上伺候主家?” 李朔月怔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握紧手心里的被褥,哭腔很重:“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么想做我的夫郎?” 陈展极淡地笑了一下,捏起李朔月的下巴,玩味道:“即便你是个奴才,我也想用就用,这荒山野岭,谁又能说什么?” “……你……” 李朔月眼神黯下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话锋一转,就在李朔月伤心欲绝之际,陈展出声了: “让你做夫郎,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多好处,很多很多。” “我每天都给你做饭食,给你暖被窝,我也能绣帕子挣钱,家里的事也能……” 是夫郎还是奴才不过是陈展一句话的事,他今日说李朔月是夫郎,明日说李朔月是奴才,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要奴契存在一日,李朔月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都由他说了算。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答应下来自己不吃亏。 陈展随口答应了。 不知道等李朔月发现自己也是前世之人,脸色会有多好看。 他随意一句话,就会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就让李朔月慢慢做他那些美梦去吧。 李朔月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 晚上两人躺进一个被窝里,李朔月缩在陈展怀里,脸颊贴住他的胸膛,侧耳听他胸腔里富有规律的悦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很沉稳也很安心。 汉子默许了这次亲近,并没有驱赶他。 陈展一诺千金,不会骗他,因为他就是这么对李夏阳的。 李朔月心情好转,又朝陈展靠近了些,他如今是陈展堂堂正正的夫郎了,这半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第71章 旧疤痕 上元节,叶水儿前来邀李朔月去县上看灯,不过这时候不巧。昨夜他夫夫二人刚办完事,李朔月行动不便,就没去成。 正月里只有两回,每每闹到深夜 李朔月日日躺在炕上绣花,哪里都去不了,他便埋怨陈展血气方刚,横冲直撞。 他心中愁苦,被孙老嬷和叶水儿笑话了好久,连施慧娘也来了一回,笑了半盏茶才走。 其实,其实,这不能怪他身子骨弱,都是陈展的问题,是他鲁莽不知节制。 二月初,李朔月才出门走动。 春回大地,山上的雪已经消融了,野地上冒出些彩色的小花,枝头抽出新长的嫩芽,给灰扑扑的山峰带来几分生机。 李朔月扛了个小锄头锄门前的菜地,末了还撒上些草木灰和羊粪混成的肥,菜地要好好补肥,长出来的菜瓜才能好吃鲜嫩呢。 家里的大母羊不下奶,陈展今日将母羊拉去镇上卖,不知能卖多少银子。 母羊冬日没吃上鲜嫩的草,但李朔月常冲麦麸喂它,斤两没掉太多。 家羊远没有野羊价高,因此收到十五两银子时,李朔月喜出望外,甚至不敢置信。 他眼眸微睁:“这么多银子?全给我吗?” “嗯。” 陈展竟然真的让他管家,卖羊肯定没有这些钱,这说不准是家里全部的积蓄呢。 “好!” 李朔月重重应下,随后将银子抱起来,嘟囔道:“我把银子藏进粮房,日后你若要用,只管给我说就成。” 陈展看了眼日头,道:“我去烧水。” “好、好。” 李朔月抱着银子兴奋地冲进粮房,这里地方大,且不会总来人,得找个好地方藏好了。 自打那日请狸奴来捉老鼠后,家里就再没出现过一只老鼠,李朔月心里满意,打算下回若再遇见那狸奴,就给它捉鱼吃。 藏银子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李朔月挑挑拣拣的,最后藏到了粮房东北角,独自将米粮一袋袋搬上去,压得严严实实。 这比扛大包还累人,李朔月抹了把额头的汗,手作扇子给自己扇风。 卧房里陈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房门,不耐烦道:“好了没?” 李朔月吓了一跳,急忙将人推出去,“好了,好了呢。” 这会本该是吃饭的时候,可谁叫他家汉子是个急性子? 李朔月垂首俯瞰陈展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麦色的肌肤与热汗又为他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与平常的威风英俊很不一样。 陈展的身体健硕有力,线条流畅,无论是臂膀还是大腿,鼓起的皮肉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难怪陈展能自己上山打野猪呢,这样健硕的体格,就是当大将军也不落下乘呢。 小哥儿和汉子的体格相差很大,腰腹处尤其。 李朔月双手卡住自己的腰,又凌空和陈展做比较,这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陈展都快赶上两个他了。 他的肚子有一层很薄的软肉,而陈展的腰被线条分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块,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但是瞧着赏心悦目,气势唬人呢。 陈展这样的体格,看起来能把他抱进怀里,抵挡许多风雪。 陈展仰视着李朔月,也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遭,李朔月瘦的像片纸,风一吹就能跑似的。 最显着的特点有俩:第一是貌美,第二是肤白。 他从前并不耽于美色,即便行房也有节制,后来这些东西在李朔月身上都化作虚无。 陈展时常觉得痛苦,他这一行为无疑再次背叛了阳哥儿,可阳哥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自己与李朔月和和美美。 出于放纵出于逃避,陈展找上了明明拥有前世记忆却佯装纯洁的李朔月,既是报复,也是警醒,他们都是满身罪孽之人。 李朔月贪心不足,想从他身上得到名声、权力、银钱,像黏在身上的臭虫,甩不掉、赶不走。 陈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因此他不掩饰,不温和,不心软。 李朔月总说疼,却从不拒绝,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花楼里的娇客留人自有一套法子,李朔月那套便是卖可怜,妄图勾起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救风尘。 * 经历了几回,李朔月摸透了陈展的心思。 进山头一晚、回来那天折腾得最厉害。 不过陈展现在进山最多五六日便回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十几天对他不闻不问,每回卖掉猎物第二天,都会把银子交给他保管。 李朔月数了数,光是陈展给他的,就已经有四十多两了! 说不去可不吓掉别人的大牙? 他瞧着白花花的银子,乐得每日吃饭都要多吃上几碗呢。陈展手里也有碎银子,平日买肉买菜,都不问他要。 手里头这些银子他全当家底存着,轻易不动用。平日只留二两银子做花销,应付日常吃喝足够了。 唯一该苦恼的,便是陈展奇怪的喜好与毫无进步的技法了。 他们虽在后山,来往的人少,可也不是不来人,木哥儿就喜欢时不时来串个门子呢。 可陈展就喜欢青天白日在院中,李朔月劝也劝不住。 双膝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冷风一吹,热汗变冷,鸡皮疙瘩噌噌噌直冒。 李朔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晃了晃陈展的胳膊:“冷。” 韧柳般的腰不盈一握,消瘦的肩头细微地颤动,犹如振翅的蝶。 李朔月的后背极白,却有大片蚯蚓似的旧疤痕,前世他可没见过这些碍眼的东西。 陈展眉心微动,李朔月出身那地方祛除疤痕的秘药可不少,他又当过头牌,老鸨子自然不会让他一身疤痕去接客。 收回视线后,陈展抱住人往房里走,李朔月四肢紧紧抓住陈展的胳膊,害怕自己摔下去。 陈展实在坏心眼,他忍不住,亮起牙咬了陈展一小口。 也不知是不是拔了老虎嘴上的胡须,陈展闹得厉害,李朔月熬不住,用了些寻常手段,才将陈展伺候得服帖。 李朔月提前烧好了水,两口锅里都有,用的时候只需要提就可。 晚上照例是陈展先洗,李朔月躺在炕上平复。 陈展沐浴极快,李朔月喘口气的工夫,他已经开始擦头发。 李朔月时常怀疑,陈展是不是进桶里过一遍水就出来,比他焯春菜还快。 浴桶就在堂屋,李朔月照例拿了帕子,扶着墙慢吞吞往堂屋挪。他可没有陈展那样的好体力。 温热的水消除了他周身的疲惫,李朔月撩起水,一点点清洗身上的汗渍。 大约是太疲累了,李朔月后脑靠在桶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忽地,屋外的风将门板吹得啪啪响,李朔月一个激灵,自己清醒了。 水很凉,冻得人李朔月脸都有些白,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哆哆嗦嗦从浴桶里爬出来裹上衣裳,东屋油灯还没灭,但陈展已然睡着了。 手脚冰凉发冷,李朔月想也没想,钻进陈展的被褥里,合上眼睡了。 第72章 膏脂香 春天的雨大多都合时宜,不像夏雨那样来去匆匆,也不像秋雨总带着湿冷。常常一场春雨过后,林子里就会冒出很多蘑菇、野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朔月与叶水儿、木哥儿便常常结伴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也会带上追云和小黑。 趁着现在野菜多,还能吃上嫩的,几个人便卯足了劲摘,荠菜包子,槐花饭,味道可都不错呢。 现在要多摘些,吃不完的晒干,冬日也能吃呢。 追云的体格比半年前还要威猛,四肢修长、毛发浓密,远远瞧着就是一只不可小觑的猛兽。 春日李朔月带它的时间多,在家中不像在山上那般肆意,不过李朔月手里有钱,时常会割肉来吃,也会给馋嘴的灰狼蒸肉包子。 猫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有肉吃,李朔月几日不吃,也有些不习惯呢。 李朔月早上采了蘑菇,下午便同叶水儿一块去清水县卖,菌子这些就得趁新鲜卖。 路太远,木哥儿人又小,他们便没带着,顺路帮他卖了就成。 这两日可不缺蘑菇卖,价格已不如前两日那般好了,七八文一斤的大有人在。 俩人摘的菌子比寻常人干净些,但不算太大,定价七文钱,半个时辰才卖出去。 俩人都挣了三十多文,能割快二斤的肉呢。 李朔月拉着叶水儿,七拐八拐,走到珍珠巷,进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个卖货哥儿很快迎上来,扬起笑脸问:“二位夫郎看些什么?咱家擦脸的、润手的,一样不缺,头油、唇脂更是琳琅满目……” “不要这些。”李朔月摇摇头,低声问这小哥儿:“可有暖情的?” “有,有呢,您二位随我来。” 较之李朔月的坦然,叶水儿则有些羞赧,许多耳尖的,也跟着撇过脸去,遮掩眼中的羞涩。 用于房事的物件都在内室,方便成了亲的夫郎、媳妇挑选,也不会叫没成亲的羞红了面。 “不知二位夫郎对这香味、样式可有要求?” “只要最寻常的,味道最好淡些。” “好。”小哥儿利落地从货架上拿出几个巴掌大的木盒子:“这几样分别是梨香、荷花、兰香的,二位可拧开闻闻,用的都是好料,味道也合适。” 小哥儿又拿出几个漆盒:“这几样是桃花、月桂、柑橘的,味香且甜。” “这些瓷盒里的是些牡丹、芙蓉的,这种的更软和,也更润,遇热就淌成水儿呢,平常用来擦脸都不成问题呢。”小哥儿笑道,“夫郎可拧开盖子,涂抹些瞧瞧,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东西就是要千挑百选,才能选出合适、欢喜的来呢。” 李朔月将几样膏脂一一试过,都不太满意,只有这牡丹香的,勉强能入他的眼。 李朔月剜了拇指大小的膏脂,摸到叶水儿干裂的手背上,把他整只手都涂完一遍才罢休。 小哥儿面色不变,笑盈盈道:“这样才对呢,能试出好坏来。” 叶水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笑容羞涩。 李朔月拽住叶水儿的手,仔细查看,膏脂确实不错,干裂的手背这会儿摸着光滑不少呢。 叶水儿也点点头,东西确实不错。 正经胭脂铺子暖情的膏脂都温和,不如花楼里那些功效骇人。 李朔月问:“这牡丹味道,不浓又滋润,要多少钱一盒?” “不瞒您二位,这东西比寻常的贵了些,要一两五钱银子。” “木盒的是八钱银子、漆盒的是一两二钱。这两样东西夫郎都试过了,各有千秋呢。” 叶水儿瞪大双眼,眼神在几个盒子之间来回徘徊,不敢相信这样小小一盒竟然要这么多银子! 八钱、一两二钱、一两五钱,这都能买几石粮食了? 李朔月也觉得贵,可一咬牙,便决意要买。 他没有孙老嬷那样熟练的讲价经验,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也只让两钱,最后花了二两八钱拿了两盒。 东西虽贵,可只要有用就成,他不想日日都遭罪。 李朔月强塞给叶水儿,他见过好几次叶水儿偷偷揉腰,冯冬青体格又比陈展差不了多少,说不准叶水儿和自己一样遭罪。 这小夫郎还是个哑巴,连推辞都说不出口。 李朔月心里泛起点怜爱,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硬生生给塞进衣裳里,自己一溜烟跑了。 叶水儿哪里懂李朔月的弯弯绕绕,站在门前羞恼不已,只觉得衣裳里的东西烧得慌,这小哥儿,送什么不好,送这些东西…… * 也不知是他与陈展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当天晚上陈展便牵了一头脑门长着一对大角的公鹿回来,晚上自然又是好一番你侬我侬。 牡丹膏脂开封后便少了大半。 李朔月脸颊闷在被褥上,面色潮红。 陈展将瓷盒捏在手心看,牡丹香浓,融化之后散得满屋都是。 李朔月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香气。 “有用吗?” 陈展问。 李朔月抬起汗津津滑腻腻的脸颊,撑着胳膊慢吞吞滚进陈展怀里,“……有一点点用。” 疼没少几分,反倒便宜了陈展。 李朔月:“……往后不去他家了。” 正经胭脂铺卖的膏脂真是一般,李朔月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又不能去花楼里买,难道日后只能这样疼着? 很多汉子都有特殊的喜好,陈展粗鲁,爱看他哭;白五总要在林子里,喜欢听人尖叫;周临渊喜欢束缚住他、捂住他的嘴鼻;周临渊身边的老太监擅用鞭子、刑器…… 这些李朔月都不喜欢,他只喜欢简单的拥抱,喜欢听他们胸膛强劲而富有规律的跃动。 * 翌日,陈展巳时初才醒,李朔月缩在他怀里酣睡,没有苏醒的迹象。 今年新糊了窗户纸,屋子里亮堂,陈展拇指捏住李朔月的下巴,端详他的脸。 不过几日未见,李朔月容貌似乎又妖艳了几分。 狐狸眼狭长,眼周布满薄而透的粉红,左侧脸半压,显得脸颊有些圆润,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呼吸间透露出几分娇憨,较之于半年前的形容枯槁,他现在才有了几分美人的影子。 这半年来李朔月在他这里吃好喝好,才能养成这副模样,这等姿色的哥儿,即使叫人用过,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拇指掠过李朔月眉心的红痕,陈展神情鄙薄,若有所思。 第73章 陈展,我穿这身好看吗? 到了清水县已是午时末,陈展直接将公鹿去牵去找赵大,两人颇有交情,他给的价钱也足,陈展自然乐意将好猎物卖给他,也省得他游街走巷叫卖。 赵大一见体格健壮、犄角漂亮的公鹿,连连拍手称好,直呼:“展兄弟,这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你能猎到这样的大鹿,其他猎户连鹿群都找不着呢。” “瞧瞧这对大犄角,看看这蹄子,嚯,脾性也大,还要拱我呢。是头好鹿!” 陈展道:“确实不错,鹿群里数它最勇猛。” “好好好,展兄弟。”赵大笑道,“我最近正缺这东西呢,你就给我送来了,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好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展笑了下,“你还收鹿就成,我还怕白跑一趟。” “好东西哪里都抢手,你这鹿价钱低不了。我得多谢你还念叨着我呢。”赵大将鹿牵进柴房关好,随后一把揽住陈展的肩头,将人往屋里头带。 陈展微低着身,有心想同赵大讨东西,便没推辞,一道入了。 上回那只公鹿卖了二十五两,这只体格比那只还要健壮些,赵大便直接给了三十两,只说叫陈展日后有了好猎物还念着自己。 两人盘在炕上边喝烧酒边吃炒花生,陈展正愁着如何开口,赵大眉头一挑,笑道:“展兄弟,家中可是有了人?” 陈展一怔:“你怎知?” “你身上有牡丹香,是在王氏胭脂铺里买的吧?” “他去买的,我也不知。” “嚯,他家的牡丹香一两五钱一盒,价虽贵,功效却不成。当成面脂手脂还有些用,用来暖情可就差太多了。” “正是这个道理。”陈展微微颔首,“除了滋润,没别的用处。” 赵大深深看了眼陈展,低声问:“可是那事不合?” “是有几分艰难,所以我才来求赵大哥。”不过艰难的人不是他。 “嘿,这你可算找对人了。”赵大嘿嘿一笑,从东南角的木头箱子里翻出几种药膏,摆在小炕桌上。 “你瞧瞧,这是我们楼里姑娘哥儿最爱用的。” 呈一字排开的膏脂盒味道、造型都不一样,有拇指长的窄口小瓷瓶、两寸宽的雕花圆木盒,也有四四方方嵌了珠宝的木盒、表面涂漆富有光泽的漆盒等,味道也极杂。 陈展辨别不出个中花样,只草草看了几眼。 “展兄弟可有瞧上的?家中人是哥儿还是姑娘,可有喜好?” “是个哥儿,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陈展顿了顿,询问道:“你们楼里,挑娇人用的都是哪些?” 赵大顿住,神情疑惑,“你怎么——” “他不听训。” “我说呢。”赵大瞬间明白,手肘怼了怼陈展的胳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且等着,我去找找,保准叫你满意。” 陈展饮了口茶,“此事便麻烦赵大哥了。” “你且等我一刻钟。” 说完,赵大便火急火燎跑了,好似身后有鬼撵。 陈展静静在屋内候着,目光落在缺了半角的陈旧炕桌上,别人睡觉的地,他不好打量。 不到半刻钟,赵大拎了小包袱,满头大汗跑回来。 ——啪! 包袱落在木桌上,一听这声音,陈展便笑了:“赵大哥,你这是拿了多少,我用不了这许多。” “害,还给你拿了些小玩意。” 说话间,赵大解了包袱,陈展得以看清全貌。 两个白色小瓷盒,一个印有梅花,盖上贴了红纸,写着“鸳鸯乐”;另一个贴了绿纸,写着“相思丸”。除却膏脂,还有其他几样造型奇特的用具。 赵大见陈展来了兴趣,立马搓搓手,道:“这‘鸳鸯乐’是老嬷教养初哥儿初姐儿时常用的,还有一种名为‘贞女荡’,那种太伤身,且成瘾,我就没拿来。” “相思丸、银铃铛这几样,最得老手偏爱。将相思丸置于脐内,能催生出……” 赵大口若悬河,将包袱里的东西依次介绍,最后又道:“鸳鸯乐不要太多,拇指大小足够,否则会令身体亏空,难以将养。相思丸也是如此。” “楼里的人不怕这些,你与弟夫郎可得多多警惕,别一晌贪欢、因小失大。” “这事得循序渐进,不可心急。”赵大又宽慰道:“多让夫郎欢愉,他才能总念叨着你,听你的话不是?” “东西你放心,全部还未开封。” “成,多谢赵大哥。”陈展拱手谢了两句,随后掏出钱袋,“赵大哥,多谢你心中惦念——” “这就见外了。”赵大打断陈展的话,“这几个小玩意不值什么钱,拿回去用就是。” 俩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最后陈展留下一两银,才将东西尽数带走。 在城中采买一番,陈展背着背篓,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追云吃饱喝足,正趴在院中央晒暖,见了他,也只懒洋洋甩起尾巴,敷衍地叫唤了两声。 东屋开了窗,李朔月正坐在坑边,手里似乎在缝着什么东西。 陈展没理追云,背着背篓进了东屋。这狼崽子歪脑筋极多,自从李朔月成了他的衣食父母,便将从前那股谄媚讨好的劲全用在李朔月身上,成日就是这样敷衍他。 如今已是大羊的小黑卧在地上,闷头吃着几颗手掌大的春菜。 陈展脸一沉,呵斥道:“出去。” 小黑拖长嗓子,朝陈展“咩”了一声,陈展作势要踢它,小黑四蹄立起来,底下脑袋就要拱人。 李朔月急忙叫停:“小黑,不许拱人,听话,快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天性作祟,小黑最近极爱拱人,最爱拱陈展和追云。 陈展抽了羊脑袋两下,拎着脖子将羊往出拉,小黑瞪大眼睛,朝陈展喷了两口气,毛茸茸的羊脸满是不服气。 李朔月嗔了陈展一眼,“小黑很乖的,你不要总凶它。它要叼春菜走呢,你快放了它。” 陈展松了手,黑漆漆的羊羔子果然拧头进屋叼上没吃完的菜叶子,甩甩小尾巴出了堂屋。 “它真聪明,今早自己去菜地里拔了几颗春菜,叼着来问过我才吃的。” “一只野山羊,你还养出感情来了?”陈展嗤笑一声,将背篓里的东西往出掏。 李朔月耿起脖子,不服气:“小羊怎么啦?它好听我的话。” “小黑爱干净,我经常带它去河边洗,一点也不脏。身上比追云香呢。” 陈展没接话茬,转头往李朔月身上扔了件亮黄色的衣衫,斥责道:“下回别让它进屋,否则我迟早炖了吃。” 李朔月接住衣裳,脸色难看起来,维护道:“不许吃我的小羊!” “我以后不让它进屋还不成吗?” “真坏,追云进屋你就从来不骂。”李朔月哼了声,“难怪小黑最爱用脑袋顶你。” 陈展没搭理李朔月的话,将包袱搁在炕桌上后,背背篓进了灶房。他今日新买了些油盐酱醋,还有十来斤猪肉,特地买了几斤猪板肉炼油,另外豆油芝麻油各一斤,还有些其他零碎。 规整东西这活一向是李朔月的,陈展便没插手。 放完东西他又舀水冲洗了把脸,锅里还热着稠米粥和肉包子,瓷碗下盖着一盘凉拌野菜,陈展将东西都搁在案板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追云进来打了个转,见两脚兽吃的都是些它不吃的东西,自讨了个没趣,嫌弃地叫了两声就走了。 小黑脾气大,不服气得很,吃完菜叶子,这会儿和篱笆门闹起脾气来,脑袋撞上去,一点也不嫌疼,那架势,好似要把门当成陈展拱。 李朔月关上窗子,靠着墙换了衣裳。 陈展给他的是身亮黄色的哥儿衣裙,窄腰窄袖,绣着牡丹、祥云、锦鲤,鲜亮又好看,像是未出阁哥儿穿的衣裳。 衣裳里还有发带,李朔月散了发,用发带在后脖颈处绑了个小结。 也不知陈展怎么挑的,这衣裳长短腰身都正适合。 陈展进屋后李朔月眼睛便亮了,他站起来,在炕上赤脚转了两个圈,柔声问:“陈展,我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第74章 一晌贪欢 李朔月乌发半披,自鬓边拢至脑后,只用绳带简单系着,面颊白皙,薄唇嫣红,羞涩拘谨的笑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一掌可握的腰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愈发纤细,好似一节柔韧细柳,面前的哥儿身段平坦,却生出几分不染纤尘的俏丽,再靓丽的衣裳在他跟前都会黯然失色。 — 翌日,院子里搭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叶水儿来时,衣裳还在往下淌水儿。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昏昏欲睡。 昨夜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脑子混成一团糨糊,胳膊腿都热,像个烫呼呼的暖炉子。 李朔月昏昏欲睡,脑子发懵,想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从包袱里拿出小铃铛…… 叶水儿坐在床沿,担忧地摸摸李朔月红彤彤的面颊,还好没发热。 初次用这些有巧思的东西,他与冬青都不习惯,昨日差点都没能起来。 今日在家中搜罗许久,才找出半匹压箱底的白绸布,虽比不得那一盒膏脂,但也不便宜呢。 细绸布料子软,拿来做中衣、小裤再合适不过。 听闻县城里那些富户大家,屋里的奴才都能穿细绸呢。 不过小夫郎这会还睡着,叶水儿也不好在人家屋里多待,搁下绸布便往回走。 李朔月申时末才清醒过来,他没什么精神头,就只喝了半碗粥。 屋里头闷得慌,李朔月推开半扇窗,倚着被褥远眺,不知小黑气性怎么那么大,脾气那么倔,这会不依不饶用脑袋撞栅栏…… 李朔月心中忧愁,这小羊羔就是再练十年都比不过陈展,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得呆傻…… 追云兴高采烈跑进院子,嘴里叼了只半死不活的灰兔,一见着衣食父母,便谄媚地凑上来,前爪搭住窗沿,晃晃脑袋,展示自己嘴里的兔子。 李朔月有气无力地摸狼脑袋,嗓音沙哑地哄它:“去找孙阿嬷,让他给你烧兔子吃。” “嗷呜嗷呜~” 追云听懂了,但是很不满,它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最后嚎叫两声,才四蹄生风地跑了。 院子里热闹少了大半,李朔月耳根清净了,微弱的晚风夹杂着野花野草的淡香,他倚在厚被褥上,又睡了过去。 * 清明后,天气回暖,湿润的泥土里嫩芽纷纷探出头,阡陌纵横的田埂上野草有半腿高。 水田里的秧苗到了移栽的时候,旱地里的麦苗也得追肥,山林地里,到处都是人们的脚步与欢笑,都在为新一年的春耕而努力。 孙冯两家的水田已育好了苗,不巧的是,孙老嬷染了风寒,便请了陈展帮忙插秧,他家只有一亩水田,插起秧苗来也极快。 冯家的地同孙家的紧挨着,都是肥力不甚好的下等田。 陈展、冯冬青、叶水儿三人去插秧,李朔月留着照顾孙老嬷和两个小娃娃,晌午做了饭也得给地里忙碌的三人送去。 这几日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干活,李朔月蒸了干米饭,摘了些嫩蒜苗,同腊肉一道炒了,又将香椿苗焯水,打了几个鸡蛋,一并翻炒,最后又蒸了些白面馒头,熬煮了绿豆汤,几人的饭食足足装了两个篮子呢。 先照顾家里一老两小吃完,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木哥儿抱上装绿豆汤的陶罐,两人一道往地里去。 路上不少哥儿姑娘都去送饭,全都步履匆匆,鲜少有说笑的时候。 木哥儿人小,抱着陶罐费劲,刚走到田埂边就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喘气。 “累了吧?小嬷给你擦擦。” 李朔月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手帕,给木哥儿擦了脸颊。 “谢谢小嬷。”木哥儿趴在李朔月怀里歇了会,便很有精气地站起来,双手圈成个圈,中气十足地喊:“阿叔阿嬷,吃饭啦吃饭啦!” 这尖锐的声音震得李朔月耳朵疼,他急忙道:“好了好了,快别喊了,当心嗓子。” “来喝口水。” 不多时,三道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朔月拿热帕子给他们净手,木哥儿则挨个给倒绿豆汤,一大一小都忙碌起来。 冯冬青笑了笑,“今日热得很,就想喝些凉快的,这绿豆汤再好不过。” 木哥儿嘿嘿笑起来,挺直腰板:“可好喝了,月阿嬷还放了糖与薄荷,又甜又凉快呢。” 叶水儿也笑,坐到李朔月身侧慢吞吞喝。 李朔月把菜摆好后,亲自端了碗干米饭送到陈展手里:“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 陈展看了眼李朔月,没说话,叶水儿与冯冬青对视一眼,都忍着没笑出声。 小夫夫浓情蜜意,正痴缠着呢。 “月小嬷也没吃呢。”木哥儿端起另一碗干米饭,送到李朔月手上,“小嬷快吃,今日菜可香呢。” “好。”李朔月先夹了一筷子腊肉喂给木哥儿,“小馋猫,你不许再多吃,小心肚子疼。” “好嘛好嘛。” 远处柿子树下忽然窜出来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蛋圆乎乎的,他喊道:“木哥儿,快来快来,咱们去掏鸟窝。” “小嬷,虎子来喊我玩呢。” “去吧,别跑太远。” 木哥儿得了玩伴,开心地跑远了。 李朔月今日炒的菜油水十足,三个人吃得头也不抬,嘴巴忙得都没有时间讲话。李朔月也骄傲,他做饭就是好吃,追云都整日绕着他讨食呢。 吃饱喝足后,冯冬青摸摸圆鼓鼓的肚子,赞叹道:“月哥儿手艺真是好,也不知怎么做的,饭菜这样香。” 叶水儿连连点头,道:好吃呢,都能去县上开食肆了。 李朔月笑了笑,“你们爱吃就成。” 陈展起身走了两步,道:“都收了吧。” 李朔月:“哎,我这就收。” “你先回,木哥儿回来我告诉他一声。” 李朔月已收拾完了,拎起菜篮朝众人道:“你们多歇歇,等日后落下了再干活也不迟。” 冯冬青:“成,你放心。” 李朔月没久留,提着菜篮子走到小路上,快步往回走。 闲言碎语的人不在少数,李朔月雄赳赳气昂昂,谁也不在乎。 “月哥儿。” 李朔月脸色一沉,顿住脚步,拧头回看。 不过没看李夏阳。 王桂香满面怒容,眼神瘆人,李朔月也不甘示弱,瞪大眼睛,恶狠狠地回看。 李有财坐在地里,缩了缩脖子当乌龟。 李夏阳心里一喜,还以为哥哥终于肯听自己的话,急忙跑上前两步,说:“月哥儿,你现在真好看呢。” “前些日子,我叫……” 这声音真叫人讨厌,听了都觉得脏耳朵呢。 李朔月轻哼一声,扬长而去,不搭理李夏阳。 李夏阳霍霍磨牙,又讨了个没趣。 他一回头,便见着自家娘亲骇人的眼神,急忙跺脚,“娘……” 不远处的水田里,几个在白家帮忙的汉子嘀嘀咕咕: “那个是哪家的,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咱们村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嚯,这模样可真俊。” “方才李家哥儿不是喊什么月哥儿?” “莫不是——” “是李朔月。”白修文打断几人的谈话,轻佻一笑,“是他,错不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三日后,地里的活计全都了结了,陈展打算上山一趟。 一来是想多攒些银钱做北行的盘缠,二来是精进自己的骑射功夫,最好能百步穿杨,直取敌将的脑袋。 这日,他正坐在屋外削木箭,卧在院子里打盹的追云突然警觉地窜出来,吼叫两声,自坡下拽出了一头发潦草、身背布袋的汉子。 那人一见着陈展,立马求救道:“展兄弟,这、这狼……” “追云,快回来。” 陈展上前迎过去,歉疚道:“家里养的,野性未除,对不住了赵大哥。” 追云嘤嘤嘤叫了两声,自知闯祸,悄咪咪往坡下溜去。 晚上再收拾它,陈展迅速收回视线,帮赵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赵大哥,先进屋喝口茶。” “好好好。” 赵大马不停蹄赶了两个多时辰,刚歇个脚还叫狼给吓住了,这会子心还没落到肚子里。 “成。” 堂屋木桌木椅没收走,赵大双腿发软,急忙坐下来,一口气灌了三杯冷茶。 喘过气,赵大才道:“展兄弟,你家可真不好找,怎么别家都在平地上,你家在半山腰?” “我家是逃难过来,不好往村里去。” “原来是这样。”赵大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展兄弟,今日我可真是有事求你。” “什么事,赵大哥但说无妨。” “昨日有个主顾,要花二百两买虎鞭!” “这么多?” “可不是。”赵大啧啧两声,“那些个大老爷手里的银子和咱们平头百姓手里的铜板一样,都不值钱。” “展兄弟,我没那捕猎的手艺,这不才想起你来了。”赵大挠挠鼻尖,颇有些不好意思,“展兄弟,我知道你本事大,特意来问问,你可愿意接下这活?” “若是你答应,我便替你应下,要是成了,你只需给我几两跑腿钱就成。” “山中并无大猫,我没遇着过。”陈展道:“不过我明日上山,可再去找找。” “也成,你先找着。”赵大咂摸了口茶,遗憾道:“这事也就是赶上了,我一脑热,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也没想别的。” “说的是呢,几百斤的大猫,哪里是寻常人就能找到的?” “展兄弟,找虎鞭这事你就听听,别放在心上。”赵大解开身上的包袱,话头一转:“那膏脂可用完了?我又给你拿了几盒来。” “今日路过糕点铺,他家新出一种‘云片糕’,我尝着味道不错,顺路便带了些。” “你瞧着花花绿绿的薄片,确有几分巧思在——” 话未说完,屋子里突然进来个穿黄衫的哥儿,赵大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乖乖,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面粉而白,暖玉一样通透,眼狭且长,秋水一般澄澈。 半尺素腰,体态娇小,身带百花香,叫人不禁为之心神荡漾。 赵大急忙低头拾掇了桌面的腌臜东西,垂头时喉咙不自觉滚了下。 空气静了一瞬,陈展看了眼站在正门口的人,不悦地蹙起眉毛。 没想到家中会来人,李朔月也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位是赵大哥。”陈展睨了眼李朔月,道:“这便是我先前提过的夫郎,李氏。” 应当是朋友,李朔月微微低头,喊了声:“赵大哥。” 赵大浑身震了震,心道屋里人是这般模样,难怪这小子要用那些东西将人圈住呢。 “原来是弟夫郎,失敬失敬。今日冒昧叨扰,不请自来,还请贤弟与弟夫郎见谅。” 李朔月微微摇头,“赵大哥与展郎既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 陈展替赵大斟满了茶,道:“赵大哥既来了,便与我进山看看,打几只野兔。晌午也别急着走,留在家中用饭,尝尝他的手艺。” 赵大抬头远眺,端起茶杯饮了口:“往常你捉的那些好东西真叫我眼热,我也想去瞧瞧,见识见识贤弟你的英姿。” “什么英姿不英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俩人一道出门去,陈展落后几步,忽而顿住身叮嘱李朔月:“你做几道荤菜,将剩下半斤屠苏酒也热了。” 李朔月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陈展打量了眼李朔月,眼底冷漠,“把衣裳换了。” 李朔月诧异:“这是自然,我怎么会穿好衣裳进灶房呢。” 家中既来了人,自然要好酒好菜招待,不能叫人看轻了去。他刚同叶水儿买了豆腐,晌午就能顺手做了。 陈展买的猪肉还未吃完,李朔月觉得荤腥不太够,于是放下篮子去孙家喊追云。 “追云,听话,快去捉只兔子回来,家中来了客了。” “嘤嘤嘤”,追云仰躺在地,四爪朝天扑腾着,仿佛在说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好追云,快去快去。”李朔月揉了会大狼,发现这崽子无动于衷,只得从兜里掏出一把冬瓜糖,塞进灰狼嘴里。 一侧的木哥儿和兰姐儿看得口水直流,李朔月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一人给了一把,两个小的坐在田埂上吃糖,灰狼心满意足,抖抖身上的毛往山里奔去。 告别两个娃娃,李朔月回屋先换了衣裳,然后才进灶房折腾。 他温好了酒,炒了一荤二素三个菜,追云晃晃悠悠叼了只半死大白兔进屋。 也不知这兔子怎么吃的,才春三月,就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掂量着能有一斤半呢。 李朔月爆炒兔子颇为熟练,炖煮的功夫又烧了些蛋花汤,只等二人回来吃饭呢。 半个时辰后,陈展才带着空手无归的赵大回来。 院里的小黑正在用脑袋撞柿子树,一见两人,直愣愣就往陈展身上拱。 陈展眼疾手快抵住羊脑袋,赵大眼睛都瞪直了:“展兄弟,你这黑羊体格真不小,能卖不少钱呢。” “你卖不卖,不若我今天便拉走?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这羊不听话。”陈展无奈笑了下,“若哪天要卖——” “不卖!”李朔月刚舀了碗蛋花汤喝,就听外边的汉子议论他的小羊羔,急忙端着碗冲出去,喊道:“这是我的小羊,我养的,不卖不卖。” “弟夫郎莫恼,是我说错话了。”赵大连忙作揖请罪。 李朔月认真道:“追云和小黑都不卖呢。” 害怕两人又惦记上他的羊,李朔月止了话头,“饭都烧好了,快进屋吧。” 陈展微微颔首,同赵大一道落了座。 李朔月跑了几趟,依次端出烧豆腐、凉拌马齿苋、爆炒兔肉、榆钱炒肉片以及蛋花汤与屠苏酒。 “都热乎着呢,赵大哥快同展郎一道尝尝。” 打完招呼,李朔月转身欲走,赵大却没忍住,看向陈展道:“弟夫郎不一道坐?” 陈展深深看了眼李朔月,道:“你也坐下吧。” 李朔月一惊,略一思索,知晓这是告诉外人自己夫郎的身份呢,心里生出几分甜蜜,应了声便坐下。 “弟夫郎,方才多有得罪,说了唐突你的话,我先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李朔月腼腆一笑,“我不会喝酒。” “无妨,让展兄弟代你就是。” 陈展淡声道:“赵大哥无须在意。” 俩人碰杯,皆一饮而尽。 李朔月跟着抿了口蛋花汤,鲜香滋味浓,咸淡也正好呢。 陈展与赵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李朔月多是低头用饭,他吃的速度慢,偶尔应和一两句。 低眉颔首、小口轻咬,小夫郎用饭时动作虽缓,却瞧着赏心悦目。 赵大不由得看了好几眼,心中琢磨,这夫郎生得这般美貌知趣,瞧着也温驯,不知为何,他总觉着展小子与这小夫郎不甚亲近。 想着想着,赵大心中便满是遗憾,这般的佳人,怎的自己就没福气遇着? 第76章 偃月刀 “展郎,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李朔月弯起唇角,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衣裳,小跑着出去迎接。 陈展眉心一跳,自打上回李朔月在赵大面前这样喊他,后面便一直喊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浓情蜜意呢。 “追云呢,哪去了?” “它找木哥儿去了。”李朔月接过陈展手里的绳子,牵着两头鹿往后院走,边走同他话家常:“你一去十来天都不见踪影,我日日忧心。” “还好没少胳膊少腿呢。” “赵大哥来了两回,问你回来了没。我说没回来,他便又走了。” “赵大哥?”陈展念出这三个字,忽地笑了,“你没请他到家里坐坐,吃盏茶再走?” 李朔月道:“我请了呀,诺,就在院子里,我给他倒了两盏茶,他吃了一刻钟就走了。” “是么?”陈展洗了把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朔月远去的背影,狐狸精真是在哪都不安分,赵大来找谁他还能不清楚? 还请人吃茶,他怎么不直接把人请到炕上去? 勾人的手段倒是多。 — 四月初十,李朔月与叶水儿一道坐牛车去清水县买香火。 清水县附近十几里处有座宝林庙,里面供奉了诸多菩萨罗汉,参拜的人求财求子求官运,庙内常年香火鼎盛、佛音袅袅。 李朔月想求平安顺遂,叶水儿想求财运通达。 不过庙内香火贵,是寻常的三两倍,他们二人这才打算自己采买些。 一上牛车,李朔月便紧紧抱着背篓,不肯松开半分。 牛车上大多都是燕子村的人,几个未出阁的哥儿姑娘缩在一处,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明眼人知道他们说笑的是谁。 可李朔月心思不在这上面,叶水儿又忧心李朔月,俩人都懒得理会这群碎嘴子。 他们两家日子蒸蒸日上,可引得不少人嫉妒呢。 进了县城,叶水儿道:月哥儿,你怎的了?不然你等等我,我同你一道去。 李朔月微微摇头,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们两人各干各的,这样才快呢。” 叶水儿道:那你路上小心,我卖了帕子就去找你。 他小背篓里有半框帕子,既有他的也有孙老嬷的。李朔月要去买膏脂,两人分开更快些。 分别后,李朔月转了几个巷子,到了长青巷,这里大多是些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子之类的。 李朔月进了最大的李氏铁匠铺。 一踏铺门,便能听到后院传来乒乒乓乓的锻打声,晌午铺子里没什么人,也不见小二,李朔月只好自己转悠。 铺东面摆了两排家中常用的铁锅、砍刀、锄头之类的器具,西墙上挂了排大小不一的弓箭,李朔月一一看过,只在角落里见了几柄落满灰的巴掌大的剑。 “小二,小二?” 李朔月看完了,出声寻小二。 柜台里的小二慢悠悠从角落里爬起来,睡眼惺忪道:“铺子里铁锅铁刀都有,绣花针也有,想要哪些自己看就成。” “你们铺子里,可能锻造大刀?” 清亮温和的声音飞入耳中,小二睁开眼皮子,竟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夫郎,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热切迎了上去。 “您要铁锅还是菜刀?咱们铺子里的东西是整条巷子中最好的,连绣花针都要锻打十五天……” 李朔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大刀,你们铺子可能锻打?” “大、大刀?”小二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要多大?” “长八尺,宽一尺的大刀!” 这颜色姝丽的夫郎不买铁锅菜刀绣花针,好端端怎么要这么大的刀? “这刀要能削铁如泥,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砍掉人的脑袋!” 李朔月话音落下,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震惊惊愕至极,仿佛没见过这般离经叛道的哥。 李朔月微昂起头,不悦道:“你家到底有没有?” “有、有。”小二回过神来,将人往二楼请,“您先稍坐片刻,待我去寻掌柜。” “嗯,去吧。” 李朔月环顾四周,二楼的兵器要比一楼多些,不过只有十几件,都是巴掌大的小物件,摆在案上,更像是小孩玩耍的小东西。 李朔月拿起两个带刺的铁锤又放下,心道这模样也忒丑了些,他又拿起中央的小刀看,又觉得这太轻巧,发挥不出陈展全部的力气…… 将东西挨个看了一遍,掌柜的才由小二带来,李朔月心里不满,出口语气便不好:“你们铺子里最好的刀是什么价钱,需要几斤铁?多宽多长?”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还请客官见谅。”掌柜的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汉子,“客官可是给家里人看刀?” “不错。” “不知力气如何?” “能扛起百八十斤。” “可有使得顺手的?” “刀、棍耍得最好。” “……” 俩人一来一回互相摸底,掌柜的怕给土匪锻刀,最后银子没捞着,反倒被坑一把,李朔月则忧心被店家坑骗,仔细询问了许多。 他常见陈展清早在院里耍棍子练身手,又想到他日后征战沙场,没件趁手的兵器可怎么成? 离陈展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他这时候来订,到时候就能当生辰礼送给陈展呢。 他挑了一柄偃月刀,剑柄长六尺六寸,刃长两尺三寸、宽半尺,刀刃要用最好的精铁,且剑柄要刻蟠龙猛虎,最后要在手常握的地方,刻三轮漂亮的弯月。 商定好后,掌柜的拿算盘噼里啪啦算了起来,最后笑眯眯报给李朔月一个数字。 “什么?要一百五十两?还要先给一百两定金?”李朔月急得跳脚,急忙捂住小背篓,心道这人怕不是开了天眼,怎么知道自己刚巧就拿了一百两? “李夫郎莫急莫急。”掌柜的左看右看,谨慎道:“这两年不太平,边关总打仗。朝廷对盐铁看管得严实,更不许百姓私下铸造刀剑这些东西。我也是看在李夫郎你诚心想要,家里的汉子又是个想从军的,这才想着帮你一把呢。” “这刀起码得二十八斤,不仅要用光我铺里的精铁,还得我向别家买。”掌柜的又用手在脖子比划,吓唬道:“这事得悄悄地,不能让官府知道,不然可是要杀头的!” “可你这价也太高了些。”李朔月满面愁容,“寻常铁才几钱一斤,你开口就敢朝我要一百两!定然是诓骗我!” “李夫郎这话就错怪我了,我家在这长青巷已有二十多年,都是本本分分,从不诓骗老实人。” 这家铺子李朔月有些印象,那会他还没离开花楼给人家做妾,这铺子主动要给边关将士打刀,还曾得了官府的牌匾,他料想这店家是个有骨气血性的,可谁知这样贪财? 一百五十两! “不成,你便宜些,一百两!” “哎哟,一百两哪够……” 说价便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定了一百二十两,先付一百两,五月再给剩下的银子。 李朔月付了银钱,收好契书,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可告诉你,我家展郎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上山砍虎捉狼那都是轻而易举,将来是要当将军的。” “这刀料子都得给我用顶顶好的,若是拿那等糟烂东西骗我,回头我让我郎君把你家铺子拆了,还要告上官府去。” “我家里养了猛兽,你若不想被它咬碎,就得给我仔细些呢。” “我常到县上来,要时时看我的刀呢。” “李夫郎放心,我用我李家铺子的招牌担保,绝对童叟无欺。李夫郎想来便来,您可是咱们的贵客呢。” …… 背篓里的银子都给了出去,李朔月将契书贴身放着,这契书一式三份,掌柜的给他念了四遍呢。 了却一桩大事,心情可轻快了不少呢。 李朔月出了门才想起来叶水儿,急急忙忙往王氏胭脂铺赶,门口的叶水儿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朔月心虚不已,急忙跑上去,说了好些好话,才止住了这小夫郎的眼泪。 叶水儿松了口气,嗔了李朔月一眼:店里的哥儿说你没来,我还以为你不认路,丢在城里了。可吓死我了。 “我认路呢认路。”李朔月将人带离这胭脂铺,小声嘀咕:“这家膏脂不好使,我忘了给你说。” 叶水儿脸微红,道:我觉得挺好用的啊。 李朔月哼了声,“一点都不好呢,只叫陈展欢愉了。” 第77章 我最喜欢你 四月十二这天,李朔月同叶水儿早早上了牛车去宝林庙,陈展与冯冬青去捕鱼,带了两个小娃娃和追云。 李朔月兴致勃勃,他同叶水儿拢共买了一钱的香烛细香,足够将庙里的菩萨罗汉都拜个遍。 今日庙会,前来参拜的人极多,李朔月叶水儿几乎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拜完一个再拜下一个,挤都挤不出去。 最后不管是菩萨还是童子,不管是掌管福运还是财源的,统统拜了个遍。俩人相互搀扶着走下来时腿还发软。 许多商贩都在道路两侧支了摊,卖瓜果蔬菜、小吃饮子。。 李朔月要了碗猪肉馅的馄饨,叶水儿要了碗羊杂汤,香气扑鼻的汤饭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俩人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用完晌午饭,叶水儿要找地方便,李朔月闲来无事,便转悠起附近的摊子。香囊他在庙里买了两个沾过香火的,能护佑平安呢,这香囊摊子便没怎看。 旁边有个卖小儿玩意的摊子,李朔月凑近瞧,泥人布偶、皮影木球全都有呢,颜色也是小孩都爱的颜色。 李朔月看见了一只红色布老虎,虎头虎脑的大猫憨态可掬,瞧着很适合给兰姐儿玩。他伸手够不着,便往旁边移了几步,这一移,便撞倒了人。 俊俏的汉子笑盈盈将老虎放进他手里,赞叹道:“月哥儿如今出落得真是漂亮,我都认不出了。” “去年不是说要跟我走,我怎么听说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脱了衣裳跟了后山的猎户?” “白、白五!” 李朔月汗毛直立,“噌”一下收回手,警惕地打量着白五。 白五比原先黑了些,壮实了几分,脸上仍旧是那副轻浮浪荡的笑,瞧着比往日还要瘆人。 “原来还记着我呢。” “我当你忘了,月哥儿,我可是日日都惦念着你,给你买了好些玩意呢。” 李朔月后退两步,佯装镇定道:“我不记着你。” “你不记着,我记着。陈展知道你差点就在你家门口跟了我的事吗?” “你这人,胡言乱语些什么。”李朔月抬腿就走。 白五没拦着,只是喊道:“月哥儿,回去再找你。” 李朔月跑得更快了。 叶水儿刚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步履匆匆的李朔月自他面前经过,他急忙伸手拉人,李朔月身体一僵,还以为白五追来了,直接使了大力气将人甩开。 叶水儿踉跄后退了两步,见李朔月还要跑,不得已喊了两声“啊啊”。 李朔月怔住,回头一看,自己甩的人是叶水儿,紧绷的弦立刻松下来,“原来是你啊。” 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脸色也惨白,叶水儿担忧道:怎么了,走得这么急? 李朔月:“我内急,所以走得急了些。”余光忽然瞥见张熟悉的脸,李朔月急忙拉着叶水儿往前走,“快、快走!” 白五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还想欺骗糊弄他,门都没有! 一口气走到了停牛车的地方,李朔月抬脚就要上,叶水儿急忙扯他的袖子,问:你不小解啦? “我、我又好了。” 叶水儿:你不是说想看些布料给陈展缝衣裳吗?不看了? 李朔月摇头:“这料子都不好,咱们还是改日去县城里瞧瞧吧。” “我方才突然想起来,今日我走时没喂小黑,我害怕它同陈展闹脾气呢。” 叶水儿也想到了李朔月养的犟种羊羔,露出个无奈的笑。 叶水儿:那咱们先回吧。 这半年来平静美好的日子都叫李朔月生出种错觉,好像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陈展每个月去打猎养家,他在家中照顾好一切,过些年他们会生些可爱的孩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一直过下去。 可白五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内心被往日的阴霾所笼罩,李朔月手心冰凉,颤抖不止,回家进屋后,那股烦躁还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从前他觉得摆脱白五不是什么大事,任由他胡说八道,反正他左耳进右耳出,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可现在不同,他有了郎君有了朋友,他担忧白五会对陈展或者叶水儿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虽他们几家都不信风言风语,可白五要是一宣扬,村里人便都知道,那些人的嘴他又不是不知道,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这些话他们不信还好,可保不住会心有芥蒂;若是直接信了,那便更糟糕了。 没有哪个汉子能接受自己的夫郎曾经为了些吃食就愿意叫人家看身子。 既是轻贱了自己,也是轻贱了别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院子里,陈展立在柿树底下,看着屋内枯坐的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平日李朔月进了家门,不说满屋子找他,起码也要喊几句“展郎”打招呼。 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真是少有。 — 心里都装了事,俩人晚上便没有温存。 李朔月心里打鼓,不知如何开口试探陈展关于此事的看法,眉毛拧得都快打结了。 陈展亦睡不着。 李朔月靠在陈展胸膛上,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展郎,要是、要是有人说我的闲话,说我不知廉耻、沟引汉子,你、你打算怎么办?” “?” 陈展眉心跳动,幽幽开口:“你现在不就是这般名声,你指望我做什么,打上门去?” “我、我没这样说。”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堵了一下,羞恼道:“我沟引谁了?” “你没沟引我么?” 李朔月瘪了瘪嘴,装作没听到,不接他的话茬。 他名声这么烂,陈展应当不会在意,这也算是好事,可不知怎么的,李朔月心里有些堵。 “李朔月。”陈展冷不丁出声。 “怎么啦?”李朔月脸颊贴过去,像只邀宠的狗崽子。 “你要是敢背着我偷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李朔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抖了抖,不由自主问,“怎么?” “我就把你卖进青楼做娼妓。”陈展邪笑道,“顺便阉了你那个奸夫。” “不许!”李朔月急忙坐起来,“我不会、不会的,我只跟你,陈展,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汉子了。” “你也不许、不许把我卖进那种地方。”李朔月湿润了眼眶,从自己的外衣里翻出两只小巧的香包,将其中一枚塞进陈展的手心,而后缩进他怀里,用他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腰。 “这是我今日去求的香包,老和尚说能驱邪避瘟、祈福安神。” “我最喜欢你了,展郎,我最喜欢你。” 第78章 来日方长 陈展在家中待了十来日,两人行房紧凑了些,日日烧热水,家中的柴火都不够用。 李朔月歇了两天,便带着小黑一道往山坡上走,他还没与陈展结亲之时便常到这边砍柴,离院子不过几百步路。 小黑这两日活泼了些,也不再见着人就拱,前些日他遇着施慧娘,同她说了这事。 妇人捂着嘴笑了半晌,说是小黑长大了,已到了揣崽子的年纪呢。 李朔月这才了然,他就说羊羔怎么突然脾气暴躁,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拱。 小黑还不到一岁呢,李朔月总觉着还是只小羊羔呢,今年就没给配。 说起施慧娘,李朔月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是高兴的叹气。 她嫁的那个老头子两腿一蹬死了,那些个亲戚容不下她,要抢房抢地,争得头破血流的。 施慧娘索性直接带了嫁妆和平日攒下的银钱回娘家,与那家子再无瓜葛。她娘家无儿子,回来还能照顾阿姆,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李朔月听了只想祝她脱离苦海呢,不用伺候死老头子,也没孩子拖累,家中又有阿姆疼她,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往后都不用跑几个村去买豆腐了呢。 李朔月心里欢喜,自己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腰和膝盖还有些痛,李朔月砍会儿柴就得坐下歇歇,这活本来也不着急,每天只砍两根都没人说他。 追云一早就寻木哥儿玩去了,得玩到半下午呢。 李朔月坐在核桃树下,轻揉酸涩的腰和脚踝,又忍不住出声埋怨:“力气也太大了些,拽得我脚踝现在还痛呢。” 小黑吃饱了肚子后,卧在李朔月腿边,这会儿突然动了动羊耳朵,乌黑的眼珠子眨了眨,嘴巴一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咩叫,末了还人似的瘪嘴吹嘴皮,李朔月笑得肚子疼。 “小黑,你也觉得他坏是不是?” “咩咩咩~” “乖小黑。”李朔月抱着羊羔笑,抚摸着薄薄的羊耳朵叮嘱道:“下次他再赶你,你就拱他的屁股,谁叫他敢欺负我们小黑,我们小黑最乖了最香了。” “谁欺负小黑?说来我听听。” 一道男声突然打破山林的宁静,李朔月手一紧,身体瞬间弓起。 “白五,你来做什么?” “呦,月哥儿,这结巴的毛病治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结巴。” “这样最好不过。”白修文笑了笑,坐到李朔月身侧,从兜里掏出油纸袋,里面装了四五块糖饼,递到人眼前,笑道:“月哥儿,我记着你从前最爱吃糖饼子,我今日特地给你带来,快尝尝。” 李朔月没接,默默往旁边移了三尺,冷声道:“我现在不爱吃了,你快走吧。” “我家里有灰狼,它认生,说不准会咬你呢。” “月哥儿,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白修文眯起眼,状似不经意道:“从前讨要吃食时,乖巧地跟狗崽子一样,让摸就摸,让脱就脱,现在攀了高枝,就想一脚把我踢开?” “你说说,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白修文视线移到李朔月腹部,轻薄道:“便是密处,我也碰过许多回,陈展知晓你有多浪荡吗?” “他知道其他男人伸手玩过吗。”白修文又将李朔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定玩的还不止我一人。” 他靠近李朔月,语气越发危险:“陈展知道自己二十五两买了只破鞋吗?” “你胡说。”李朔月气红了脸,一把将白五推开,站起身后退两步,从兜里翻出一两银子扔到白五脚边,压抑着怒火道:“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才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你说你会娶我,可你阿姆到处给你找媒人说亲,我也没见着媒婆进李家的门。” “要不是王桂香恶毒到那种地步,我何苦为了零星吃食,让自己叫人糟践。” 李朔月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哽咽,他擦掉脸上的泪,声音里带了浓厚的哭腔:“我算过了,这些年你一共给我吃了两块红豆酥,六个鸡蛋,七个糖饼,十四块冬瓜糖,还送了半盒人家不要的膏脂……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值一百文,如今我十倍还给你,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纠缠我。”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就当不认识。” “呵,这会儿当不认识,从前你怎么不说这话?”白修文捡起银子把玩片刻,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李朔月,“行了娼还想要贞节牌坊,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白五这话实在恶毒至极,他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下些过错,何以就要被当作娼妓、破鞋看待? 李朔月脸青一阵白一阵,几乎站不稳,他有错,可那些害他的、诱骗他的,难道就清白吗? “你到底想要如何?”李朔月攥紧拳头,将小黑往自己身后赶。 “要如何?”白修文笑了声,忽而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吊儿郎当道:“好歹是我最先看着你这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叫人捷足先登也就罢了,总不能都到这会儿了,我连一口肉都吃不着吧?” “月哥儿,今日我心情好,你过来乖乖巧巧服侍我一回,我便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呸,你想都别想!”李朔月啐了白修文一口,恨恨道:“我真是痴傻了,竟然指望你这样的坏东西张良心。” “哦,你不愿意?” “看你一眼我都嫌脏。”李朔月转身欲走,白修文又开口道:“你可想好,是今日低头服侍我,还是明日我拎一壶酒来同陈展说道说道?” “你敢!” “我怎么不敢?李朔月,你大可试试。” “你敢来,我就敢让追云咬死你!”李朔月咬紧牙根,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弦。 白五这混蛋什么都能做出来,追云不在身侧,李朔月不敢久待,说完狠话立马牵着小黑下坡,连砍刀背篓都来不及拿。 他几乎是跑下山,进屋关了篱笆门还担忧,害怕白五翻栅栏过来,于是他急匆匆从灶房拿了把做饭切菜用的菜刀,藏到身后,站在院子里。 白修文提着背篓带着砍刀顺坡而下,站在陈家院门口,与李朔月遥遥对望。 那双曾经只敢怯怯地、仰慕地、渴求地看着他的眼睛变得警惕、凶狠、憎恶,难言的复杂感情自胸中升起,不过又很快散去。 就像是曾经随手救下的野狗,原本只认你一个人,可后来你有段时间你忘了它,它就跟了别人,还嫌弃你挡它的好前程。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更多些。 白修文将砍刀和背篓扔进院里,遗憾道:“月哥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李朔月双手握紧菜刀对准白修文:“你收了我的银子,就该明白我说的话。” 白修文挑眉一笑,“银子我要,这人我也要。” “你有你的法子,我也有我的,月哥儿,来日方长,我们且等着吧。” 番外——圆月亮 燕子村,李家门口。 “月哥儿,月哥儿,快出来快出来!咱们抓知了虫去!” 七八个小孩停在李家门外,七嘴八舌争相喊人。 不多时,李家的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脸上带了疤的妇人牵着胖乎乎的小哥儿出来,妇人手里拿了把油炸过的花生豆,一一分给面前的小豆丁们。 分完后,她才笑盈盈将自家哥儿往孩子堆里推,笑道:“月哥儿,小伙伴来找你了,快别闹脾气了。” 月哥儿眼里含了两包泪,小嘴撅得能挂油壶,不情愿地往阿娘身后跑,还不高兴呢。 “月哥儿,你怎么不出来,你不想去吗?”为首的小汉子狗儿嚼嚼嘴巴里的花生豆,好奇地问。 “昨个回来了就哭闹呢。”沈玉俯身,擦掉月哥儿眼眶里的泪,又揉揉他的小脸蛋,对着孩子群道:“月哥儿才五岁,正长身体呢,一点都不肥。你们昨天说他,他回家伤心地哭了半宿,连饭都不肯吃。” 狗儿睁大眼瞧面前生闷气的小哥儿,这绿草团子脸蛋圆润的跟十五的月亮一样,脑门上的红痕亮的跟拿墨水点上去似的,小手小脚都像洗干净的藕节,肉嘟嘟又白净。 他穿了身竹青色的圆领小短袍,因为小肚子微微凸出来,不像大人那样把腰带勒得很紧,只松松打了个结,还挂了个五彩的福络子,比福画上的年娃娃还招人稀罕呢。 狗儿暗自赞叹,这小哥儿圆鼓的,怕是自己都赶不上他的分量。 月哥儿眨巴眨巴眼睛,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喊了句:“阿娘,我不去,呜呜呜……狗儿哥哥坏……” 狗儿眼睛瞪大,嘴巴里的花生米都忘了嚼。 这时小孩堆里的施慧娘挺身而出,朝众人道:“月哥儿年纪这么小,你们再这样说他,他以后都不跟你们玩了。” “他哪里胖了?不过是小肚肚上有几层肉肉,软乎乎可好摸了。” “他以后跟着我们玩,我们几个可稀罕他了呢。” “就是就是!”艾叶也应和道,过去牵月哥儿的手,“走,月哥儿,同姐姐们一道走,再不和他们玩。” 狗儿几个着急起来,月哥儿可是整个燕子村最招人稀罕的奶娃娃,模样标致性子又好,又常常给大家分些好吃的零嘴,大的小的都喜欢同他一块玩,月哥儿同他们这一群人玩得最好,可叫不少人羡慕呢。 “月哥儿,你别恼,昨日是我们说错话了。”狗儿上前两步,急忙道,“狗儿哥哥再不说你了,你别恼了,成不?” “是呀是呀,月哥儿,我娘说你这不是肥,是、是、是珠圆,珠圆玉润呢!” “就是就是,月哥儿,我们给你赔礼,待会捉到的知了虫都给你好不好?” “咱们一块去捉……” 几个小汉子七嘴八舌道歉,这会面上都不好意思。 小姑娘小哥儿在后方捂嘴笑。 月哥儿见昨日说他的几个人都道歉了,才破泣转笑,“阿娘,我跟他们去捉,我们要捉许多许多知了虫!” “好了,我知晓了。”沈玉擦掉自己哥儿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粉扑扑的面颊,不禁笑了:“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大白,快出来,出去玩呢。”沈玉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来一条比月哥儿还高的大狗,这白狗随主人,肚子和月哥儿一样圆鼓鼓。 “好呢。”月哥儿亲了口阿娘,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这才牵着施姐姐的手同一众小伙伴浩浩荡荡往后山的方向去。 他人小腿短,但走得很用力,远远看去,像一大团草长了腿到处跑呢。 “走了?”施夫郎周竹站在门前,看着渐渐走远的孩子群,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弧度。 “走了走了。”沈玉急忙将好友请进屋子,倒了茶后,才笑道:“这事可多亏了慧娘,要不是她将人喊来,小汉子们不赔礼,月哥儿肯定这会儿还闹别扭呢。” “半大小子,正是找猫逗狗、人嫌狗憎的年纪,说话也不中听。”周竹转而问道:“怎么昨日哭闹得那样厉害,连饭也不吃了?” “嚯,昨日我烧了水给他洗,他坐在小木盆里,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看着看着,那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下来,我吓得,还以为怎么了,一问,原来是叫几个小子说嘴了。” “你也知道,月哥儿不爱哭闹,一哭起来就止不住,我这也是没法子。” “我瞧着他像个福娃娃,才五岁,身上多些肉才好呢。”周竹饮了口茶,想到什么,又笑道:“这福娃娃若是我的,恨不得日夜抱着他睡觉才好呢。” “哎。”沈玉也端起茶喝,又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说,月哥儿是不是太圆润了些?” 不待周竹应声,沈玉又道:“村里与月哥儿同岁数的,瞧着一个比一个瘦弱,麻秆似的,我看着都心惊肉跳。这样想着,我家月哥儿身形才正好,总不会一阵风就吹跑。” “是这个理。”周竹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刚止了话头,在李家做工的李秋霜就进了屋,问:“玉娘,晚食想吃些什么?” 沈玉笑道:“李姐姐,晚上劳你多烧些菜。先热一碗甜米,月哥儿爱吃这个。我昨日买来的鸭子和鲫鱼也烧了,再来一道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就成。” “对了,还得劳累姐姐热些油,那群小的回来都要吃油炸知了虫呢。” “成!”李秋霜应了声便出去,她与东家吃一锅饭,自然乐意吃这些好东西,做起来也不怕麻烦。 寻常农里人,谁家像李家这样阔绰,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还能请得起长工做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小哥儿养得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也不差什么,日日都有羊乳鸡蛋,羊乳喝烦了,还有牛乳,月哥儿白白胖胖,可见人家养得仔细呢。 “你晚上也留下来吃,同慧娘一道。” “你这菜都做了,我哪里不留的道理?”周竹也笑道,额外添的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是他和慧娘爱吃的呢。 “也不知月哥儿抓知了虫抓得如何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就想了?” 沈玉笑了声,又道:“趁着你在,我昨日新买了块布,想给他做个小褂,你帮着我想想,绣些什么纹样好看。” 周竹:“不如就多绣几弯圆月亮,用黄线或者金线,这样绣出来才别致。” “这主意好,我拿来你看看。” 一个时辰后,李家门前挤了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像捅了麻雀窝。月哥儿手里拿了个竹篾编织的小篮子,里面铺满了知了虫,他献宝似的举起篮子,大眼睛扑闪扑闪。 “阿娘,你快看,你快看,我们抓了好多好多!” “施姐姐和狗儿哥哥捉得最多最多!” “我也抓了好几个呢。” “知了虫笨笨的,可好抓了呢。” “好好好。”沈玉拎过小篮子,道:“我让李婶子给你炸了,撒些辣椒面,你同他们一道吃好不好?” “好。”月哥儿抱紧阿娘的腿,眼冒星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灶房里给你晾了温水,你快去喝口,别忘了给哥哥姐姐也倒一口。” “阿娘,我这就去。” 小小的人儿去灶房讨了口水,接着费劲地抱出一个装水的陶罐子,拿了个小碗,挨个给屋外的孩子们倒水喝。 他最先给施姐姐和艾叶姐姐她们倒水,然后才给狗儿哥哥他们倒,最后还不忘给大白留一大碗水。 知了虫一时半刻好不了,几个小汉子按捺不住,便张罗着要玩老鹰捉小鸡,狗儿个头最高,当老鹰,施慧娘年纪最大,当护崽的大母鸡,她身后跟了一群孩子,由大到小排着。 月哥儿排在队伍末尾,欢快地跑来跑去,时不时就咯咯笑,乐得什么似的。 吃过油炸又沾了辣椒面的知了虫,孩子们心满意足散去,施慧娘牵着弟弟的手,进屋里吃饭。 月哥儿这时候颇有小大人的模样,挨个给周小嬷、施慧娘夹了菜,还文绉绉说了句:“贵客光临寒舍,共飨佳肴,余心乐之。??” 这一句话令在场三人都笑了,周竹笑道:“多谢月哥儿呢。” 施慧娘嘟囔:“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施姐姐!”月哥儿别了施慧娘一眼,“这是我刚学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呢。” 周竹笑意更深:“月哥儿已进了学堂念书了?” 沈玉:“才学了两天了,我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 “哈哈,你别说,这小大人的模样,颇有几分状元郎的风范。” 一顿饭宾主尽欢,施慧娘同月哥儿吃得肚子浑圆,喝了半碗消食的山楂水,才好受了许多。 送走周竹与施慧娘后,沈玉便让李秋霜热了锅水,小泥猴子今日钻了林子,这会子还没洗呢。 不过洗之前,她还得给小哥儿揉肚子呢。 月哥儿坐在娘亲膝头,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听了声音后笑道:“娘亲,你听,好响亮呢!” “小西瓜似的。”沈玉解了月哥儿脑袋上的小发髻,温柔道:“先消食,等会再给你洗一遍。” “好,娘亲,大白用不用洗?” 吃剩饭吃的肚子也发撑的大白狗躺在娘俩腿边,听到喊它的名字,便昂起脑袋,用又黑又圆的眼珠子看人。 “明日带它去河里洗。” “我也要去。” “成,明日我们一道去。”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玉试好了水温,关上房门,撸起袖子亲自给自己哥儿洗。 小娃娃洗澡洗得勤快,身上不脏,只出了些汗,洗起来也极快,搓搓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也就行了。 洗完后,已到了平日歇息的点,月哥儿眼皮子眯着,困得都要睁不开,却还倔强地攥起小手揉眼睛,执拗地要等娘亲一道睡。 等换好了入睡的小衣小裤,躺在娘亲怀里,月哥儿才心满意足说起小话:“明日,明日我还要同狗儿哥哥一道捉知了虫。” “这么快就和好了?”沈玉拿起蒲扇,微微晃动扇风。 “今天他们说,往后再不说我了。” “施姐姐和艾叶姐姐都听着了。” “和好了就成,下回他们再犯,娘亲来惩治他们。” “好、好呢,娘亲,娘亲,我困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小孩子,耗尽了精力,睡的就很快。 沈玉亲了亲自家哥儿圆嘟嘟的脸蛋,又拿起藕节似的白胖胳膊和腿瞧了瞧,越瞧越满意,她家哥儿长得可真不错,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净圆润。 将来长大了最好也这般圆鼓鼓,这样才有福气呢。 第79章 检查 自打白五出现,李朔月整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总害怕哪天这登徒子翻篱笆进来。 晚上追云和小黑一块在东屋陪着他,他心里才踏实。 古怪的是,白五并没有将他俩的事宣扬出去,村里也没传出糟糕的流言,就好像白五拿了钱,息事宁人一样。 李朔月不敢掉以轻心,极少一个人出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陈展! 天热起来,院外菜园里的蔬菜瓜果常常就得浇水,李朔月拎了小木桶和葫芦瓢出来,刚浇了两棵青瓜苗,追云便摇着尾巴冲出去,欢快地叫喊起来。 这是陈展回来了,应当是卖了猎物,这才走的是上坡的道。 隔着二三百步,李朔月扬起嗓子:“展郎,你回来了,我——”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远处的两道身影他都熟悉,一个是他现在的丈夫,另一个是不久前刚闹掰的白五。 他们为何会走在一处?白五难道要给陈展说什么吗? 远处的两人忽然站住了,好像在说什么话。 李朔月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听听两人在谈论些什么。他咬紧后槽牙,强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疾步往坡下走去。 白五与陈展已道了别,他身形隐匿在树荫下,见着了李朔月,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阴森笑容,李朔月如坠冰窟、汗毛直立。 李朔月僵硬地走到陈展身边,勉强笑着:“展郎,方才那人是谁?” “白五,白家的幺子,你不认得?”陈展垂眸,挑起李朔月的脸,观察他面上的神情。 今日在镇上偶然遇到李朔月先前的情夫,这人套近乎倒有一套,看他手里牵了羊,便主动帮他引荐收野味的铺子,价钱给的比赵大高。 前两回赵大不请自来,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陈展虽并不多喜爱李朔月,可讨厌自己的东西叫人家觊觎,后来不再将猎物牵去赵大那里卖,慢慢疏远了。 白五故意接近,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陈展不动声色应对,就想看看这人要耍什么花招。 见着了李朔月,陈展突然顿悟,白五见着了情人,想旧情复燃? 那日李朔月魂不守舍,也是因为见着了情郎? 李朔月明显怔了片刻,随后他微微摇头,眨巴着眼睛,道:“我不认识他。” 说谎成性,还装不认识,李朔月怕是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见过多少场他与白五的活春宫。这会儿在他面前说不认识,糊弄鬼呢? “他家是村里的富户,我不过是没人要的哥儿,上哪里认识他?”李朔月揽住陈展的腰,其实他想揽住陈展的脖子,可陈展太高了,他踮起脚也无法做到。 “这个白五,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呢。”李朔月小心翼翼观察陈展的神情,试探道:“听说他经常招惹村里的姑娘哥儿,满嘴胡话,信不得呢。” 论说胡话,这世上有谁比得过你李朔月?陈展轻蔑地想,遇到了事先把自己摘出去,就他是天底下最纯洁最无辜的人一样。 “是吗?名声好与坏有什么分别?”陈展嘴角扯起一个笑,“你和我的名声都烂,说不准他也是这般,叫人说闲话说坏的。” “才不是!他就是坏的。”李朔月立马反驳,白五那样的汉子,就是实打实地坏,别人没少骂他一点呢。 “你怎么知道?” 李朔月支支吾吾:“孙阿嬷和叶水儿都这样说,肯定、肯定错不了。” 陈展笑了笑,将李朔月从身上扯下来,他厌恶李朔月这副满嘴谎话的模样,曾经他就是这样被耍得团团转。 李朔月见陈展不信,急得跺脚,立马追上去,像只絮叨的麻雀:“展郎,真是这样呢,大伙都这样说,你可千万要和他少来往,也不能听信他的谗言……” …… 陈展信没信他不知道,但大概是被他说恼了,晚上用了许多膏脂。 沐浴后,他躺在陈展身侧,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相思丸功效真是厉害,置于脐眼里,不消片刻,他便难以自持,只想与陈展好好亲近。 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李朔月翻了身侧躺着,将陈展的胳膊从脑袋顶移到怀里紧紧抱住,安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陈展面无表情抽出自己的胳膊,往旁边远离了些。 可李朔月仿佛黏在他身上了,他移几寸他便移几寸,怎么甩都甩不掉。 李朔月睡觉总爱弓着身,佝偻着四肢,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身侧之人呼吸渐渐平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想起白日之事,陈展胸中涌起几分烦躁,自白五出现,李朔月整个人都不对劲,时常出神、发呆,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越是这样,便越是可疑。 李朔月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又想起前世李朔月最先看上的就是白五,可白家那样的人家不允许他进门,他看上自己日后的地位权势,因此便来沟引他。白五出现后,他又想起了旧情人的好,说不准心思全扑到人家身上了。 陈展眼神一暗,李朔月心在谁那里不重要,可他要是敢再偷人,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五已回了半个月,这些天他常在山中,也不知李朔月这副身子还干不干净。 陈展又仔细回想了方才的触感,一时间拿捏不准。 检查后,他心中懊恼,怎么方才没想到这事? 李朔月咕哝两声,眉头微蹙,显然在梦里也不安宁。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尽兴,陈展眉心跳了跳,低声咒骂两句。 又将人揽进怀中。 翌日,李朔月睡过了午时才醒。他一贯是这样,若是头一天膏脂药丸用多了,第二天便脸皮发红,精神不济,常常要睡半晌午。 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穿好小衣。炕桌已搬上了炕,上面放了一件嫩绿色、一件亮蓝色衣裳,另外还有一包银子。 李朔月喜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刚想着挪过去数银子,身体便有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神情分外迷茫,他记着,自己昨晚洗了澡的,怎么会这样? 陈展在院外扫落叶,自全开的窗户看清了房里的李朔月,他洗了把手,便推门而入。 李朔月看见陈展,脑海里隐约想起了点他睡着后的事,只是印象很模糊,他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李朔月脸颊红得能滴血,他哑着嗓子意有所指:“我昨日,明明洗过了。” “这会儿要再洗?” 这便是承认了,李朔月脖颈耳朵都红了,他眨眨眼睛,有些难以理解。半晌过后,他才羞涩道:“你想要,同我说便是了,何苦、何苦……” “哪有这样的啊……” 第80章 五十两 陈展回了家,李朔月便有了底气,他就不信白五胆子能大成这样,敢直接闯进他家不成? 陈展后来告诉他,是卖野羊的时候凑巧遇着白五,白五牵线搭桥,将羊卖了个好价钱。 其中肯定有诈,李朔月才不会相信白五有这样的好心。 这恶毒小人,八成是想同陈展套近乎拉关系,然后再要挟自己!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他脸上去了。 他的话陈展不愿意听,那孙老嬷、冯冬青的话呢?他就不信陈展还不听。 白五这等爱戏弄人的男人,就要趁早远离。 一大早,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冯冬青便进了陈家的门,吆喝着:“展小子,走不走?我昨日瞧见河里有不少大鱼,咱们今日去捉些回来?” 陈展接过话茬:“成,你等我拿两个鱼篓子。” 一听着吃的,追云便谄媚地眯起狼眼睛,围着俩人打转。 冯冬青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后退两步,语气嫌弃:“嚯,追云怎么脏成这样?浑身都是干泥巴,毛一绺一绺的,这眼睛都看不见了,活像个泥巴捏成的狼。” “追云,你起开,离我远些,可别把我的衣裳霍霍了。” 追云委屈地嘤嘤叫唤,偏要往冯冬青的身边凑。 陈展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也很嫌弃:“昨日不知道上哪玩去了,像是掉进泥潭里,回来就脏成这样。” “得。”冯冬青拍了拍狼脑袋,“今日你也得同我们一块,黄泥巴狼可一点都不威风。” “走吧。”陈展拿上渔网鱼篓,赶着追云出了屋。 李朔月烧的菜好吃,光是鱼就能烧出十八道花样来,花椒炖鱼、酸菜炖鱼等等,闻着味就叫人直叫唤呢。 陈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步都迈得大了许多。 李朔月一早醒来腰酸背痛,扶着腰将屋里里里外外转了圈,见没了渔网和鱼篓,估摸着陈展今日抓鱼去了。 许久不吃鱼,他也有些嘴馋。 小黑在篱笆墙附近找草吃,见了他昂起脑袋,长长地“咩咩”叫唤。 李朔月开了门,拍拍小羊的脊背:“走吧,咱们出去找嫩草吃。” 小黑低头寻喜欢的草吃,李朔月跟着它,时不时摘些柳叶、桑叶喂给它。 小黑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乌黑的眼珠圆亮,一眨不眨瞧着他,李朔月觉着这和养孩子也没什么分别。 “小黑乖,快多吃些,吃饱了咱们就回去。” “咩~” 羊羔甩甩黑色的小尾巴,低头找草吃。 李朔月眼睛一直瞧着小羊,便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嘎吱—— 脚步声响起来,李朔月莫名打了个冷颤,突然生出一丝寒意,不待他回头看,已被来人扑倒在地。 紧接着,炙热的气息便出现在耳后、脖颈。 李朔月顿时汗毛直立。 “月哥儿,可叫我好找。” 情急之下,他胡乱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往后颈处扔,自知一把土不够,又接连抓了几把,抓着什么就扔什么。 “月哥儿,你消停会儿。” 白五被土迷了眼,却仍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方才他看见陈展与那狼崽子在河岸边嬉水,便知道机会来了。 “白、白五,又是你!”李朔月咬牙切齿,手指弓起,对着白五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白五脸色突变,受不住疼地松开了李朔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朔月往前跑了两步,捡了根枯枝,对准白五。 胸口急剧跳动,李朔月微弓起身体,做出警惕防备的姿态。 白修文掀开袖子,看到了七八个极深的掐痕,都已破了皮,足见李朔月力气之大。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白修文再抬头,面上却笑了,不甚在意道:“月哥儿,有了汉子就是不一样,现在都敢掐我了。” “你瞧瞧,这么多印子,可真是狠心。” 他边说,边向李朔月逼近,李朔月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后退。 “你、你还来做什么?”李朔月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半截枯枝,“我给过你银子了,你已经拿了,怎么还来纠缠我?” 小哥儿佯装镇定,可一开口他的紧张便泄露无疑。 “哈哈。”白修文停在两步外,语气轻蔑,“我可没应承你。” “你好歹、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不讲诚信?”李朔月不敢置信,内心恼怒,原来他的银子竟喂了狗! “那你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白修文忽然后退两步,仰靠在杨树干上,懒散道:“当猎户的果然挣钱,别人累死累活扛一年大包,还比不得陈展卖两只野山羊,啧啧,我就说他怎么能花二十五两买你,原来家底这样厚。” 李朔月瞪了白修文两眼,恨恨出声:“你这样的泼皮懂什么?那都是展郎用命换来的!” “展郎?”白修文玩味地念出这几个字,讥讽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喊我?” “你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李朔月又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作势要砸白五的脑袋。 剑拔弩张的氛围叫小黑也察觉出不对来,它咬了口草还没嚼,便急忙往李朔月身边赶,脑袋垂下来,做出要拱人的姿态来。 “咩咩咩~” 李朔月一见着小黑,更紧张了,急忙将羊羔往身后护。 “这么狠心啊,月哥儿,好歹我也曾是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呢。” 这话说得李朔月面上难堪,谁叫他曾经眼神不好,惹上这样的泼皮,现在还要被堵着受恶心。 “不如这样吧,月哥儿。”白修文嘴里嚼了颗狗尾巴草,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 白修文:“我瞧着你们家也不缺银子,不如你给我五十两,从今往后我就当没遇见过你,你看——” 话还没说完,李朔月石头就已经砸了过去。 ——砰。 白修文躲闪不及,那石头从颧骨边滑过,猛地砸到了肩膀上,疼得他脸色突变。 李朔月气得浑身发抖,抱起羊羔扭头就走,五十两,五十两,他怎么敢要这么多? 给他一两银子都是自己心中仁慈、大发善心了!! 第81章 他要同陈展讲吗? 这该死的泼皮,同他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李朔月气哄哄,跑着往山下走,奈何羊羔有三四十斤,跑起来还是慢。 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会心中满是后怕,那可是一个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汉子,若是想欺负他,不跟欺负猫崽一样简单?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强烈的危机感催促着李朔月,身后之人如同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忽然,后脑一松,紧接着头皮传来阵剧痛,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李朔月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神凶恶地瞪着斜上方的男人。 白修文冷漠地笑,李朔月这般目光灼灼的模样真是稀罕,从前求着他要他,这会却装成贞洁烈夫,真叫人好笑。 陈展将他养得实在太好,从前他干瘪的像块枯木头,现在则像朵微微绽开的花骨朵。羞恼的面颊泛起薄红,红唇微抿,害怕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没得到人,心里总是惦念,白修文忽而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目光在抿紧的唇上停留,他不合时宜地想,李朔月或许这会正磨牙,想要从他身上咬出一块肉来。 思量的同时,白修文毫不犹豫地印了上去。 李朔月瞳孔倏尔瞪大,随后怒火中烧,陈展、陈展还没有这样亲过他! 他放开抱紧羊羔的手,高高扬起,准备好好抽白五几巴掌。 白修文早有预料地后退,同时钳住李朔月两只手,顶开黑羊,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漠然道:“月哥儿,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逼我用些强硬手段。” “从前那么乖,真叫人怀念。” “呸!”李朔月狠狠啐了白修文一口,目眦欲裂。 “你要是敢欺负我,陈展、陈展不会放过你的!” 李朔月心里直打鼓,眼神不自觉地往远处瞟,陈展、陈展怎么还不回来? 他好害怕。 “那就让他来好了。”白修文手拽住一旁顶他的黑羊,嗤笑:“到时候我就说你沟引我,当时你不是也这样同陈展好的?你看大家会信谁。” “你、你……”李朔月气得结巴,道:“谁会信你的鬼话!” “信谁不重要。”白修文道:“这桩风流韵事,吃亏的总不会是我。” 两人对峙之际,忽然坡下响起了稚嫩的童音:“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小嬷,冬青阿叔和展小叔抓了好多鱼嘞,可多可多啦!” “小嬷……”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道:“你放开、快放开我!” “不然就让他看着。”白修文垂首,与李朔月隔空对视,“就让他好好看着,我是如何……” 狎昵的眼神从他的脖颈往下看,这样轻薄鄙夷的神情叫李朔月愤怒不已。 他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偏生白五还在他耳边说极尽下流的话! “咩咩咩~”身侧的小黑突然叫唤起来,四蹄立起,向坡下窜去。 木哥儿快过来了,李朔月绝望不已,白五已解开了他外衣的盘扣,他只得妥协道:“我给你、我给你!” “你快放开我!” “木哥儿,木哥儿马上就要上来了。” “好,月哥儿,我等着你。”白修文伸出右掌拍拍李朔月的脸,“你若戏弄我,我有千百种方法叫陈展厌弃你。月哥儿,你最好乖些。” “就像从前那样!” 李朔月恨恨看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 “小嬷,小嬷,你怎么了呀?” 木哥儿跟着羊羔上来,一见着小嬷躺在地上,便火急火燎往上跑,小炮仗一样冲过去。 李朔月掩掉眼睛里的恨,别过脸擦掉泪,而后才扯出个难看的笑脸,“没事、小嬷没事,在这躺会呢,晒晒暖呢。” “你说展小叔抓了鱼,抓了几条?” “好多好多条!”木哥儿一屁股坐在李朔月身侧,张大手比画:“有这么这么大!有条最大的鱼,比我还要高!” “脑袋可大了,眼珠子也大得很!” “这么大呀?”李朔月起身拍拍衣裳上的泥土,随手摘了根树枝别头发,闻声道:“那我们现在走吧,去瞧瞧你阿叔捉的大鱼。” “好呢好呢。”木哥儿起身拉着李朔月的手,一大一小,身后带了只毛茸茸的羊羔,往河边走。 到了才发现,捉鱼的汉子并不少,这会儿才夏季,鱼并不怎么肥,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李朔月牵着木哥儿到时,汉子们已经将鱼分好了。叶水儿也到了,这会用草绳拎着好几条半臂长的大鱼,眼看着都快拎不动了。 他家也分到了一条大鱼,便是木哥儿说的那条,原来不是木哥儿童言稚语太过夸张,而是这鱼真是大得出奇,拎起来是寻常鱼的两倍。 李朔月震惊极了,同叶水儿站在一处,眼睛瞪得老大。 叶水儿费劲地拎着鱼,腾出另一只手拍掉李朔月后背的泥土,问道: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头发也乱糟糟的。 李朔月笑容微滞,片刻后恢复如常:“没什么,方才带小黑去吃草,在地上躺了会呢。” 叶水儿:原来是这样。 叶水儿:你瞧,追云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会正甩水呢。 李朔月顺着叶水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灰狼停在远处,正抖着腰身甩水,虽毛都湿透了,可看着依旧魁梧,可见平日没少吃好的。 “昨天也不知道打哪滚了一身黄泥,我看了就头疼。”李朔月眯起眼,“它自己洗了,便省了我动手。” 两人谈话间,汉子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陈展与冯冬青一同走过来,冯冬青接过叶水儿手里的鱼,道:“走,都拾掇好了呢。” 陈展手里的大鱼已经掏了肚子刮了鳞,这会用草绳系着,就等着李朔月回去烧。 追云自远处奔过来,活像个装满水的篓子,边走边撒。 一行人浩浩荡荡,牵狼带羊,往燕子村后山方向走去。 李朔月望着身侧陈展挺直的背影,心中忧愁,今日之事,他要同陈展讲吗? 第82章 计划 这件事并不羞于启口,是他受了欺负,遭人轻薄。 可要怎么说呢? 说他愚蠢无知,竟能做出那样不爱惜自身之事? 说白五胁迫他、辱骂他,还要叫他赔五十两银子? 他害怕这样说,陈展反而要笑话、防备他,与其他汉子拉拉扯扯,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这五十两是断然不能给的。 陈展为了这些银子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罪?怎能白五吓唬他几句,他就给出去?这般贪得无厌的人,给了他一回,他就能要第二回,只会没完没了、养虎成患。 他得想个法子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五。 — 入了仲夏,天便热起来,李朔月换上陈展买的轻薄的嫩绿色长袍,后脑用了根弯月木簪挽发,这簪子是货郎来游村时,他缠着陈展买的。 二月份陈展卖了猎物后就一直给他钱,且从未问他要过呢。李朔月算了算,他现在已攒了二百两银子,前两天还同陈展换了个五十两的银锭呢。 这样的木簪自己就能买许多,可陈展给他买的,那感情不一样,他恨不得天天戴头上。 与往常一样,李朔月与叶水儿在城中分别,各自做各自的事。 李朔月去铁匠铺子付了剩下的二十两银钱,并去后院看铁匠打铁。 好几个汉子光膀子,抡起铁锤砸铁片,火星子四溅,他的偃月刀还在锻打,距离成型还远着。 李朔月看了半晌,又不放心地叮嘱掌柜的:“下回赶集我还来呢,可不能偷懒。” “这是自然。”掌柜笑弯了眼,送走了这位“贵客”。 掌柜的颠了颠银子,乐呵呵往二楼去。 小二见一楼没了人,小声嘀咕着:“一柄刀,五十两顶了天了……也不知这夫郎怎么想的……” 李朔月看完刀,又直奔杂货铺子,买了些菜种子,还额外要了几包硫黄、松香粉、老鼠药。 他家住在后山,常有蛇虫蚊蚁,得多买些备着才好。 出了杂货铺,他便往左拐,进了条专卖胭脂水粉的胭脂巷,就在此处等叶水儿。 家中膏脂确实不多了,李朔月脸微红,每回陈展都要用许多。可这东西他不知道在哪里买,买回来的也不如陈展买的顶用,便只好弃了这个念头。 李朔月见来往的姑娘哥儿唇都泛着粉红,觉着好看,便进胭脂铺里挑了盒桃花色唇脂,找小二要铜镜,往嘴上擦了些。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李朔月点了唇脂,笑盈盈看向铜镜里面若桃花的哥儿,心中满意,他如今模样愈发妍丽,配陈展这个高大的将军最最好呢。 心中欢喜这唇脂,出门时他便没抹掉,步调轻缓,整个儿人都愉悦不少。 李朔月提着小篮子在街上走,也学陈展那样挺直脊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生怕叫人看见。 赵大走过一人时,忽然顿住脚步,喉咙发紧地喊了句:“弟夫郎?” 李朔月微微一顿,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只是是谁的声音,他却想不起来。 赵大走到李朔月跟前,笑道:“弟夫郎,几日不见,莫不是不认识我?” 小夫郎容貌更甚从前,面颊白皙,肌肤也比从前更加细腻,眉心的哥儿红痕浅浅一道,却与他白皙的面颊形成鲜明的对比,耀眼极了。 桃花似的唇瓣浅笑着弯起弧度,漂亮的颜色叫人心尖发痒。 嫩绿色的长袍衬得他像一根青竹,细长的腰带勾勒出仿若掌中物的腰。 赵大不动声色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遗憾这人怎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夫郎。 陈展从他这里拿了许多好东西,晚上也不知是怎么的活色生香。 “赵大哥,最近怎么不往家里去了?展郎常常提起你呢。” “记着就好。”赵大微搓起手,“家中膏脂用完了?展兄弟可曾叫你过来拿?” 与陌生汉子谈论这种话,李朔月蹭一下面颊涨红,结结巴巴道:“……他、他在赵大哥这里,拿的、拿的东西吗?” “不错,是在我这里拿的。”赵大深深看了眼李朔月,“上回展兄弟说要来,一直都忘了。今日碰巧遇着你,不如一并带回去。” “这……”李朔月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半晌:“……下回,下回他来拿……” “……我要在这等人呢。” “那弟夫郎在这候着我可好?”赵大指了另一条巷子,“我家在附近,我现在取过来,你等我一炷香。” “这、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大摆摆手,转身入了街巷。 李朔月急忙缩到房檐阴影下,双手轻拍打涨红的面颊,侧身背对人群。 叶水儿先赵大一步过来,李朔月简单同他说了偶遇赵大一事,两人便一直候着。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赵大便拎了两个油纸包过来,一并递给李朔月。 “这一包是云片糕,我上回见你爱吃,索性顺路,展兄弟也常常照顾我生意,便买来赠与弟夫郎。” “这另一包,便是受展兄弟所托,拿来的东西。”赵大挠了挠鼻尖,道:“保准比上回的还好用,弟夫郎与展兄弟回去好好试试。” 话音落下,李朔月便羞红了脸,急忙要给赵大塞银子,赵大只道:“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的,弟夫郎只管拿着。” 李朔月脸红了一路,将小竹篮里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叫其他人看着。 叶水儿一直想着方才之事,面色略有些凝重。 月哥儿叫那汉子赵大哥,可那汉子也太不知分寸了些,怎么能越过展小子,自顾自送些月哥儿喜欢的吃食? 这亲昵逾越了。 不仅如此,这汉子青天白日的便出言不逊,说什么“好好试试”之类的话,这是该与月哥儿说的话吗?说他冒犯轻薄一点也不为过。 偏生这傻哥儿,一点也不知羞,也不知脸红个什么。 待到了没人的地方,叶水儿便拉着李朔月,将心里话一一说出。 李朔月瞪大眼睛,脸颊又烧了起来,他方才就觉得赵大的神情、语气都怪异,不过又担心是自己一厢情愿,误会了人家的好意。 可叶水儿也看出来了,那这赵大,便确有古怪之处。 李朔月心有余悸拍拍胸膛:“你不知晓,方才他还要我跟他去拿膏脂,幸好我机警,说要等你呢。” 叶水儿连连点头,夸李朔月做得好。 李朔月掀开布巾,看着篮子里的两样东西,忽地生出一阵嫌弃:“那这东西我还要不要呀?” 叶水儿道:时间这么短,东西应当都没问题。糕点你若不想要便喂给追云,膏脂你问问陈展,看他是如何想的。 李朔月惆怅道:“展郎眼光也不甚好,赵大怎是这种人?” 叶水儿安慰道:展小子许是只想同他做些买卖,关系并不亲近呢。 李朔月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吧。” 回家后,李朔月先尝了口云片糕,确认吃了没什么事,才全部喂给追云。这狼崽是陈展的宝贝,可受不得伤。 陈展昨日才去山上打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两天还是七八天,都说不准。 膏脂他没用,只等着陈展回来再做定夺。 关好家中门窗,李朔月从粮房翻出五十两银锭,拳头大小的银锭沉甸甸,小船一样的形状。 李朔月拿了菜刀,轻轻地在银锭底部划了一横两竖三道痕,用来做标识。 刻好后,他又拿了新帕子包裹起来,同松木香粉放在一处。 接下来他只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将这银锭给白五即可。 第83章 县上有谁? 许是时令适宜,山中鸟兽都出门寻觅吃食,这才让陈展大显身手,前日才去,今天便回了家。 见陈展两手空空,李朔月便知他卖了猎物才回来。 李朔月急忙烧水,让陈展赶紧洗身上的汗。 浴桶搁置在堂屋,李朔月隔一会就要添桶热水。他与陈展虽同床共枕许久,可见了汉子精壮的躯体,还是忍不住脸热。 这会他刚添完水,眼睛不经意落到汉子后脊背上,忽然瞥见了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连痂都还没结好,这会正往外渗血。 “怎么划了这样长一道口子?”李朔月眉心微蹙,拇指落到口子上,语气担忧。 哥儿的手粗糙,指腹不平,像柿子树沟壑纵横的旧皮,掠过后背时极痒,想不在意都难。 陈展打落李朔月的手,语气并不温和:“这不用你,你先出去。” “好,要是水冷了你就喊我。” 李朔月拎起木桶往灶房走,心中暗想,陈展怎么又不高兴,谁惹他了? 难道这次压根没逮着猎物,也没去县上卖掉,还受了伤,因此心里憋气。不高兴了? 可他已经这样厉害,回回进山都要带许多猎物回来,有时候是一背篓野兔野鸡,有时候又是大些的野鹿野羊,连狐狸这样难找的野物,陈展也带回来过好多回呢。李朔月没见过打猎手艺能比过陈展的汉子。 腹诽归腹诽,待会还得好好安慰一番呢。李朔月撇去这些念头,转而拎起袖子,开始揉面,日头快落下,可得赶紧做吃食,也不知陈展到现在吃没吃。 他边揉面边注意堂屋的声音,一连许久,都没听着陈展有声,李朔月估摸这会应当已经洗好了。 李朔月将两个荷包蛋卧进碗底,紧接着挑了面,撒了肉丝葱花,最后浇了一勺汤,一碗又香又筋道的鸡丝面便成了。 他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转而对陈展道:“我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你快吃了。” 陈展正坐在炕沿擦头发,李朔月见状,立即接过粗布,跪在陈展身后帮他擦拭发梢的水。 余光又落在后背的伤口上,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肩颈不自觉抖了抖,好似自己身上也长了这样一道口子。 他又想起来,家里没有治疗划伤的药粉,顿时神情懊恼,郁闷不已,丈夫是猎户,他怎么会忘记准备这些东西? 李朔月瓮声瓮气道:“家里没有治药的金疮药,只有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能不能用上?” “不必,小伤而已。” 李朔月大拇指与食指比了个长度,眉眼耷拉着,夸张道:“有这么长呢!” 陈展手顿在半空中,掀起眼皮审视李朔月,昨天在其他男人面前笑成那副娇羞样,今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糊弄他? 当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了汉子就忍不住。 陈展忽而冷笑一声,李朔月噤了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展郎,你怎么啦?” 回应他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东屋炕的角落里放置了一个小竹篮子,李朔月用了片黑色的粗布盖着,里面放了些常用的膏脂和陈展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陈展翻粗布,在竹篮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小瓶,其中一个贴了桃红色的纸, 写了“贞女荡”三个字;另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漆盒,是其他汉子送他的口脂。 他将这两样拿出来,问李朔月:“你自己买的?” 李朔月指了指唇脂,道:“这个是我自己买的,用过一回。” “另一个是赵大哥送的……他以为你让我去拿……” 想起了赵大古怪的举止,李朔月心忍不住沉了沉。 陈展面容严肃,冷冷地看着李朔月,真是谎话连篇,昨日他卖猎物,看见他和赵大青天白日眉来眼去,还接了赵大给的礼。 李朔月凑上去轻抚陈展的眉眼,“展郎,你怎么回来便是这副模样?遇着什么事了?” 陈展拧开漆器盒,用拇指挑了些,抹到李朔月唇瓣上。 桃花色的口脂柔润,薄薄一层便显得那薄唇更有气色,更加妍丽。 陈展随手拧开了另一盒。 夜色深沉如水,李朔月在间隙想,赵大怎么给他拿了这样的东西? 现在自己仿佛都不是自己了。 他没忘记要安慰陈展的话,结结巴巴道:“……没关系的,这一次空手而已,下回……下回一定能打到许多……许多……猎物……” 陈展没将李朔月的话听进心里。 浅粉色的唇脂都蹭到了深色被面上。 眼睛泛起薄雾,李朔月看向陈展,温吞道:“……展郎,我以后,以后……” “唔……在县上开家,食铺……好不好?” “我也能,也能养活你……你就不用,不用打猎……” “好长的疤……疼不疼、疼不疼呀?” 这声音断断续续,陈展也听得断断续续,李朔月又讲胡话哄人。 陈展声音沉下来:“县上有谁?你就这么想去?” — 有时候汉子太过热切,也有坏处。李朔月捧起碗喝稠米粥,暗自思索,其一便是身体没劲干不了活,其二便是要忍受陈展烧饭的手艺。 艰难咽下一碗夹生的米粥,李朔月忧愁道:“展郎,晚上我来烧饭吧。” 陈展淡淡瞥了眼李朔月:“你能起来吗?” “能、能啊。”李朔月耳垂微红,“你把菜切好,我只是烧一下,很快的。” “谁叫你晚上那么凶。”李朔月小声嘀咕。 “嗯。”晚上有人烧饭,陈展毫无负担地将锅里剩下的饭全倒进追云盆里,狼崽子不管这些,大口大口吃起来。 歇息了半下午,李朔月身体好了些,爬起来将陈展切好的长豆青瓜、剁好的老母鸡都烧了,又蒸了干米饭,给追云额外炖了只兔子,给小黑摘了几颗长势喜人的春菜,一家四口都美美地填饱了肚子。 夜里陈展没做其他事,李朔月揣测或许是吃够了他自己的手艺,这才大发善心放过自己这个厨子呢。 陈展虽总莫名其妙生气,但又意外地好哄,只需他多做些好饭、说些好话,房事上再顺着些,不出四五天,就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即便他多受些累,也没什么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却有股别样的静谧,李朔月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了几声猫叫。 起初他还以为是哪来的野猫叫春,可越听,他便觉着这声越熟悉。 电光石火间,李朔月突然想起:从前白五晚上去李家喊他,就是学虫鸣猫叫。 猫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浑身都绷紧了,憋着一口气不敢出,身侧的汉子陷入熟睡,鼾声平稳。 李朔月先慢慢滚离陈展,然后极其谨慎地掀开被褥,踩上鞋踮起脚尖往外走。 他动一下,就要停下听一会陈展的呼吸声,短短几步路,他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嘎吱。 推开房门发出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个激灵,他僵住不敢动,生怕吵醒陈展。 侧耳听了会,室内只有平稳的鼾声和他狂跳的心房。 李朔月侧身从门缝里钻出,依旧踮起脚尖穿过堂屋、正门。 篱笆门处立了个高大的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身后黑色树枝随风摇摆,乍一看,仿佛来索命的恶鬼。 李朔月惊恐至极,急忙双手捂嘴,将尖叫闷在嗓子眼里。 他颤颤巍巍捡起平日耙粮食的小耙,高高举起,小步往篱笆门处挪。 那人道:“月哥儿。” 第84章 展郎,银锭丢啦! 李朔月压低声音,怒道:“深更半夜往我家跑!你真不怕追云咬死你?” “你说那畜生?它奈何不了我。” “什么意思?”李朔月神色一凛,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给它喂了些迷魂散,死不了。” “你——”话未说完,篱笆外的汉子直接翻身而入,李朔月立马转身,没躲掉,被白五拽住薄衫。 “放开我,放开我!” 后颈气息陌生颈,李朔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挣扎的弧度愈发地大。 “安分些,月哥儿。这会要是陈展出来,你偷人的名头可就坐实了,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朔月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我的五十两呢?怎么这会我还没见着?” “我、我得攒攒……”李朔月闪烁其词,“……这么大一笔银子——” “别说这些话糊弄我。”白五捏猫似的捏住李朔月的后脖颈,逼问他。 “别、别,展郎会看见的!” “叫得倒是亲热。” 李朔月:“我明日、明日就给你!” “怎么给?” “我把银子埋到上坡路上的那棵大榆钱树下,再往上面放把榆钱叶子,你明日午时、午时来拿!”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李朔月嚅嗫着:“我、我不敢。展郎在家,我明日、明日说去挖野菜,然后才能将银子偷出来……” 男人的手终于远离了他的后脖颈。 白五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得手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长久的生意可比他做买卖要划算。 “成,月哥儿,明日见不着银子,我就当陈展的面——” 李朔月咬牙,不敢应声。 挨千刀的白五临走前还不忘轻薄他,李朔月趁月色死死瞪那身影,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 顷刻后,李朔月掩下恨意,快步往后院走。 白五说追云被喂了迷魂散,这会子还没醒,他好怕追云出事。 万幸,狼崽子身体热腾腾的,睡死过去,肚皮随着呼吸而起伏。 小黑乖乖巧巧在自己的草堆窝里,团成一团入睡。 家里的两只都还好好的,李朔月心里却打起了鼓,明日可得好好教教这两只,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 处理好这些事,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他自己一身凉气,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往陈展怀里滚去。 一想到白五明日会被众人唾骂,他就兴奋得睡不着。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多少有些害怕,可一想到白五这样的登徒子,便又觉着自己是做为民除害的光彩事。 正这般想着,一只大手突然揽上腰间,耳侧响起了丈夫的声音:“做什么去了?” 这声音叫李朔月忍不住抖了一下,勉强压住惊慌,他心虚道:“我去茅厕解手了。你怎么醒了?” 陈展什么时候醒来的?刚刚听没听见他与白五的对话?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陈展发现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只低低“嗯”了声,像是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朔月侧身抱紧汉子的手臂,佯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睡吧、睡吧……” 汉子的手不安分。 李朔月无奈嘀咕两声,以为陈展半夜想要。 可陈展只碰了下,很快又没了动静,李朔月想,陈展真是睡蒙了头,梦里也惦记这些事。 心中有事,李朔月整晚都未曾睡好,可他也没弄出大动静,陈展还要睡呢。 意外的是,陈展醒得比他还要早。 李朔月靠过去,小心试探:“昨夜,我去接手,回来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也是想试试陈展对昨夜还有无印象。 “我怎么?”陈展反问道。 汉子面带疑惑,仿佛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拍了拍脸颊,直起身体,道:“我先去热早食。” “嗯。”陈展翻了个身,似乎还要继续睡。 李朔月没打搅他,轻手轻脚穿戴好便出了门。 门轻落下,陈展立即坐起身,面上阴云密布。 他掀开半截窗,望向院中的柿子树,昨夜李朔月同白五就是在那里偷情,真是胆大包天,偷人都偷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呵,县上一个,村里一个,真当他是死的? 身子早就脏了,情郎一回来就忍不住,从前在炕上说的那些软绵绵的情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哐当。 窗子没了支撑,猛地合上。 陈展怒极反笑,他就知道,李朔月是个死性不改的白眼狼。 — “月哥儿,今日怎么了,绣得心不在焉,黄牡丹都要绣成红牡丹了。”孙老嬷咬断白线,笑话李朔月。 “啊、啊?”李朔月才回神似的,急忙咬住被针戳破的指头吸血,他心里记挂白五,这人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走了别的道? “小嬷,小嬷,要吃花生,花生。” 一旁吃花生的兰姐儿忽然抱住李朔月的腿,将自己剥不开的花生举起来,看人的大眼睛又圆又亮。 “好,小嬷给你剥呢。”李朔月从远处收回视线,刚接过花生,就见着白五从远处的山坡冒出头,他当机立断,立马抱起兰姐儿,踏进门槛内,隐了身形。 他埋银子的大榆树就在柿子林附近,距离孙、冯两家近,白五挖银子,走哪条道都有可能。 李朔月赌他走上后山这条道,没想到真赌成了。 陈展巳时初带追云出了门,后脚他就出门埋银子,埋好后就找孙老嬷绣花,等到了申时,这白五才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五这喜气洋洋从后山回来的模样叫孙老嬷瞧见,他再说银锭丢了,那这白五就是最有可能偷窃之人,孙老嬷可是最最重要的证人呢。 眼见事情成了,李朔月嘴角的笑压不住,他帮兰姐儿将花生都剥了壳,又留了好一阵,才提着篮子脚步轻盈地回了家。 戌时初,李朔月从粮房跑出去,面色惊慌地朝刚踏进院子半步的陈展道:“不好了,展郎,我放在粮房里的五十两银锭子,不见了!” 陈展刚带追云瞧郎中回来,脚步一顿,不甚在意问:“丢了?” “对呀,就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李朔月神情焦急,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呵。”陈展笑了声,忽而手指挑起李朔月的脸:“别是给了哪个奸夫吧?” “……” 李朔月身体一僵,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你、你胡说什么呢!银子丢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 “丢哪了。”陈展松了手,淡淡看了眼李朔月。 “我就好好放在粮房里,用手帕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放了松香呢。”李朔月跟着陈展,将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你出门后,我便去孙家和孙阿嬷一道绣帕子,屋里没人,说不准是这个时候叫人偷了。” “贼只偷银锭子,没偷其他碎银?我不是给了你二百多两吗?”陈展垂眸反问。 “……其余的银子,我、我藏得深,就压在粮食最下面。”李朔月结结巴巴道:“许是小贼没翻着。” 说这话时,李朔月更心虚,他拿了一百二十两打偃月刀,又给了白五银锭,手头只剩下三十多两,全藏在东屋。 陈展见李朔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忍不住冷笑,什么叫贼偷了,八成是都给了两个奸夫,这会儿在这贼喊捉贼呢。 李朔月又想耍些什么幺蛾子。 “是吗?” 第85章 败露 “就是啊。”李朔月躲开陈展的目光,最后受不住,双手将人推到堂屋,担忧道:“陈展,你快想些办法呀!要是晚了,那小贼恐怕要将咱们的银子都霍霍干净了。” “我能想什么办法?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李朔月重重点头,眼珠子立马滴溜溜转起来,他皱起脸咬手指,做出绞尽脑汁地思考状,片刻后,他双眼发亮,开口道:“我有主意了!” “先前我在银锭底部刻了一横两竖三道划痕,藏银子的时候,我怕虫蚁多,还放了松香,银锭上肯定沾了味,让追云闻一闻松香,肯定能找到贼人。” “这贼人真可恶,竟敢偷我们家的钱!展郎,你逮住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最好打断他两条腿,叫他再也不敢起别的心思。” 这样白五不但声名尽毁,还双腿带疾,看他以后还敢欺负威胁他,就得让他尝尝好果子呢。 陈展这会神情堪称温和,李朔月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蠢,人还没逮到,他就先雀跃起来,仿佛告诉每个长眼睛人:这“高明”的谋划是他想出来的。 “且不说这有松香的人家有多少,找起来有多费工夫。” “再说这贼真奇怪,只偷银锭,专门留了帕子和松香,让你循着味去找?” “许是,许是……”李朔月被陈展堵了一下,哑口无言。 陈展好整以暇打量李朔月,半晌还不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 “算了,松香在哪。” 审视的视线消失后,李朔月肩头一松,悄悄松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松香递给陈展,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我今日在孙阿嬷家绣花时,好像见着白五从山坡上下来。” “孙阿嬷也见着了。” “哦?”陈展掀起眼皮,配合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是白五偷了你的银锭子?” “我觉得,很有可能。”李朔月连连点头,趁机又将白五的坏说了一遍。 “银锭就是今日丢的,白五又刚巧从山路上下来,喜气洋洋的,他最有可能偷。” 陈展敷衍地点点头,带了追云,同李朔月一道往村里去。他倒是想看看,这李朔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半路分开,李朔月留在孙阿嬷家,陈展去白家寻白五。 “月哥儿,家中发生何事?”孙阿嬷问,叶水儿也候在一旁,面目忧愁。 “阿嬷,水哥儿,你们不晓得,我刚才回家发现,家里丢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我急忙说与陈展,又想起来今日只见了白五从山上下来,这会陈展去找白五讨要说法呢。” “阿嬷也瞧见白五自坡上下来不是,我觉着最有可能是他。” 孙阿嬷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见着他下来。” 叶水儿拧眉问:这就能确定是白五拿的? 李朔月又道:“我那银锭上留了划痕,且又有松香味,追云能嗅出来,等他来了,叫追云闻一闻就知道了。” 几个人说话间,白五已随着陈展来了孙家,冯冬青也刚担砍柴回来,问发生何事。 李朔月将此事又说了一遍,音落后又不怀好意看向白五,道:“也不知那贼人如何大胆,敢来我家偷银子。” 白五挑眉,“月哥儿,这般瞧着我作甚?我家里缺那点银子,还要去你家偷?” “哼,谁会嫌银子多?” 李朔月躲在陈展身后,突然察觉出些不妥来,若白五说出实情,反咬他一口,可怎么办? “真是冤枉人,青天大老爷也不是这样断案。”白五笑道,果然如他所料,李朔月这银子不是白给。 他刚挖出银子,就闻到了松香味,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划痕,这小哥儿脑袋蠢笨,用这样愚笨的方法,也不知道能唬得住谁。 他也想知道,李朔月究竟想唱一出什么戏 “偷与没偷,叫追云闻一闻就成。”李朔月一口咬定是白五偷了银子,他机警地没问白五为什么上后山,这问出来不是把自己拖下水吗? “成,让它来闻。” 陈展拿出松香粉,让追云闻了后,又让它围着白五嗅,追云摇着尾巴转了几圈,既没叫唤也没做出攻击的姿态,甚至有几分亲昵。 追云记着这人,昨天给它吃了烧鸡呢。 “你瞧,月哥儿,你家这狼崽子什么都没嗅出来。” 陈展看着乖巧蹲在白修文脚边的狼崽子,脸色一黑,斥道:“追云,过来!” 狼崽子摇着尾巴回到他脚边。 李朔月早有预料似的,回道:“谁知道你将银锭藏到哪里去了,说不准是你家,说不准又叫人破开藏了起来。” 这话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冯冬青也觉得不妥,道:“我们只见着了他下坡来,却没问他为什么上坡。” 孙阿嬷也点头,问道:“白家小子,我问你,你为何上后山来?你家的地不在这处。” “我来后山?”白修文笑道,眼神飘向李朔月的方向,玩味道:“自然是来见我的相好,他胆子小,只肯跟我在林里偷欢。” 李朔月脸都气绿了,恨不得撕掉白五这张嘴。 在场几人面色一凛,叫白五堵得说不出话,这般不要脸的汉子,除了陈展也就是白五。 陈展冷下脸,道:“既然追云没嗅到,便说明此事和白兄弟无关。”末了他抱拳道:“白兄弟,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什么。”白修文瞥了眼藏在陈展身后的人,慢悠悠提醒众人,“展兄弟,让你的狼好好闻闻,说不准那银锭子在哪里埋着,闻闻就找着了呢。” 陈展看了眼白修文,眼底冰冷,脸色难明。 “去,追云,嗅!” 陈展一声令下,灰狼腾地一下跃起,迈动身躯向远处跑去。 白修文眯着眼,笑意加深,冯冬青与叶水儿一脸迷惑,孙老嬷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打量。 这不是他预想好的场景,追云应当对白修文大叫,从他身上或家中搜出那五十两银锭,白修文应当被钉在耻辱柱上,百口莫辩才是。 怎么现在胡搅蛮缠地变成了自己? 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期,慌乱席卷全身,李朔月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揪住陈展的衣角,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些什么。 “嗷呜——” 远处一嗓子狼嚎打破寂静,众人纷纷朝远处走去,衣角自李朔月手心滑落,他怔怔愣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在迅速离他而去。 叶水儿走过来,挽住李朔月的手,同他一道走过去。 追云蹲在熟悉的榆树下,埋头刨坑,李朔月心头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白修文难道察觉到他的心思,故意没拿走银锭,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太可怕了。难不成他自己设的局,最后圈住了自己? 李朔月眼睁睁看着狼崽子将拳头大小的银锭子挖出来,看着沾了土的银锭,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耻辱自心底升起,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李朔月喉咙泛起血腥气,他咬紧牙关,才没当场变脸。 “瞧瞧,这银锭子不是好端端在这呢?”白五从土堆里拿起银锭,特意底面朝上交给李朔月,亲切道:“月哥儿,瞧好了,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李朔月看着银锭底部的三道划痕,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勉强笑道:“是、是我们家的。” “真是古怪,那个小贼偷了银子却不拿去花,反而埋在这。”白五转身看向众人,短促笑了声,“就好像等着叫人来看一样。” 陈展冷漠看着远处的二人,面色铁青。 气氛古怪怪异,其余几人都没说话。 李朔月失魂落魄,他甚至忘了最后是如何散场,他是如何跟着陈展回了家。 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惹恼了白五,日后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第86章 老鼠药 李朔月好害怕,他陷害不成反倒惹恼了白五,白五一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自己,说不准真敢半夜翻墙进来轻薄他。 未知的恐惧令他坐立难安,李朔月怀里抱着小黑,神情恍惚。 白五恐吓坑骗他在先,他是走投无路,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然就全部都告诉陈展,他知晓缘由肯定会生气,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幕降临,陈展洗完冷水澡后,披衣裳进了东屋。 屋子里点了油灯,炕桌上摆着白日从土里挖出来的银锭,李朔月抱着他那只脏兮兮的羊羔,坐在炕边,双眼失神。 陈展若无其事坐在床沿,蹬掉鞋,转身欲铺被褥入睡。 “展郎,白日之事,我、我……”李朔月泫然欲泣,“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专门坑骗白五,是他、是他欺人太甚。” 陈展动作微滞,李朔月擦干眼泪,急忙怯声道:“我还没遇着你的时候,曾和白五好过一阵。” “我吃不饱肚子,他给我带过几回吃食。一来二去,我们便生出些情谊。” “他那时候说要娶我。”李朔月哽咽了一瞬,又艰涩道:“可他阿姆都给他看好了夫郎,白五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知晓后就同他断了。遇着你之后,我心里就只有你,再不曾有过旁的什么人。” “可白五回来后,突然就缠上了我。”李朔月红了眼眶,颇有些手足无措,“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想同他一刀两断。可他不同意,非要五十两,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他银子埋在树下,让他拿了,然后我再说丢了银子,喊你去捉贼。” 这话九真一假,李朔月只隐去了部分实情。 说完后,李朔月抬起哭肿的眼睛,怯怯看向陈展,他害怕陈展嫌弃他恶毒、嫌弃他招蜂引蝶。 陈展听完后,心底只一个念头:李朔月嘴里的话,信不得。 他大费周章折腾,结果叫人啼笑皆非。今日这一出用心良苦,漏洞百出,他的目的是什么?陈展把玩银锭,思索缘由。 难道李朔月真和白五闹掰,故意设下此局害他?可昨夜他们还私会,且李朔月将银子都给了出去,哪能说闹掰就闹掰? 李朔月这般明目张胆给白修文设圈套,可白修文面上不见羞恼,也没揭露李朔月,便任由事情这样过去,也不寻常。 他们两人挑情似的隔空斗法,自己这个带狼上门喊人的人倒像是个恶人。 “展郎,你听着了我的话没?”李朔月擦掉脸上的泪花,放下小黑,主动朝陈展靠过去。 “我没有法子,也不敢告诉你,怕你嫌弃我。” 陈展思索着,没搭理他的话。 李朔月伸手抱住陈展的腰身,俯首哭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现在我惹恼了他,可怎么办呀?” 怀里的人哭哭啼啼,陈展颇有些不耐烦,他低头便瞧见李朔月脖颈上的红印子,顿时唇角扯起,他可没在李朔月脖子上留下过这样的痕迹。 — 害怕白五的报复,李朔月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那日后,陈展对他冷淡至极,看追云的眼神都比看他热切。 他甚至自己给自己做起了饭! 李朔月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好好对待他。即便恼怒生气,也要有个缘由,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啊? 可陈展压根不搭理他,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陈展就好像看不见他。 心神恍惚过了三日,李朔月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找叶水儿挖野菜,挖完后刚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堂屋里,两个汉子相对而坐,桌上摆了四五道荤菜,并两坛子酒,俩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李朔月瞪大眼睛,手指死死攥紧竹篮,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身形摇摇欲坠。 陈展见李朔月进了屋,便高高举起酒杯,朝白五道:“白兄弟,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在这给你赔罪。” 白五也举起酒杯,眼神嘲弄地看了眼向李朔月,道:“嚯,你们丢了那么大的银锭子,心里着急嘛,我晓得的。来,展兄弟,喝了这杯酒,那些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只当好兄弟。” 俩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李朔月浑身发凉,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扔了菜篮子,撞开灶房门,将自己关了进去。 明明是艳阳天,他却从头到脚都生出阵阵寒意,冷意仿佛顺着堂屋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惊骇得牙齿打颤。 李朔月难以接受,他明明告诉过陈展白五轻薄过他,他怎么还能同白五坐在一起喝酒,向他赔罪? 白五对他做的那些坏事,难道陈展都不在乎吗? ——嘎吱。 门从外面打开,陈展居高临下瞧躲在灶房里的蜷缩起四肢的李朔月,拎了坛酒道:“把酒热一热。” “陈展。”李朔月哑着嗓子哭喊叫了一声。 那人将酒搁置在案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李朔月咬住指腹,焦躁地在灶房里团团转。 一定、一定是白五对陈展说了些什么,陈展才会这样态度大变!! 明明平日,陈展对他可好了,都是白五,都是白五这个害人精。 李朔月呢喃着,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白五就要来害他,为什么、为什么总这样阴魂不散? 前世坑骗了他还不够,今生还要折磨他吗?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恨意滔天,拿出温好的酒,从案板下翻找出那包老鼠药,颤巍巍解了封。他拔下酒塞,本想将药直接倒进去,可一想到陈展也要喝,便住了手。 他不能、不能害到陈展。 李朔月将药包好,塞进袖子里,他咬紧牙关,恨恨地想,今日总有机会。 都是白五逼他的! 抹掉眼角的泪,李朔月垂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酒坛子往堂屋走。 两个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正一脚踩在凳子玩行酒令。 屋里酒气熏天,李朔月看一眼白五就觉着恶心,搁下酒便脚步匆匆回灶房。 陈展从前喝酒,只是浅饮几杯,从不会像这样喝到失态,全是白五教唆坏了陈展,李朔月站在门缝后,幽幽望向堂屋,眼底发狠。 ——啪嗒。 堂屋传来一声响。 李朔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外的对话。 “手、手不稳。”白五醉醺醺道,“摔碎了你家的碗……” “不碍事,我去重拿一个。”陈展晃悠悠站起来,抬脚往外走。 机会来了,李朔月心中窃喜。 陈展推开门,李朔月怯怯问了声:“展郎,你怎么了?” “找碗,碗,碗在哪儿?” 陈展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稳,李朔月急忙将人扶出去,道:“你去坐着,我、我来拿。” “也,也行。”醉醺醺连讲话都说不清的人被李朔月推了出去,他迅速转身关门,从柜里翻出一只暗棕色的瓷碗,先过了遍水,然后翻出药粉,将整包都倒进碗底,用水化开。 他买的这药最贵,无色无味。 将整个碗壁都涂上药后,李朔月将碗底剩余的药水泼进火塘里,接着疾步将碗搁置在二人面前,抬脚进东屋。 堂屋里,两人都已醉得不轻,陈展倒了碗酒,朝白五道:“白兄弟,喝、喝……” “喝,好兄弟,这酒滋味真不错。” 白五撑着胳膊醉醺醺,倒酒的手抖了三抖,撒出去好大一团。 陈展笑了笑,紧接着一饮而尽,醉意上头,他伏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白五又说了几句话,见陈展毫无反应,完全睡死过去,才从怀里掏出两颗解酒丸子服下,然后又趴在桌上休息。 距离酒意退下还得一会呢,他这会头晕,得歇歇。 这猎户真是能喝,要不是趁机打碎了碗,往他酒碗里撒迷魂药,这会还倒不了呢。 屋外渐渐没了动静,李朔月脸色惨白,手脚冰冷,他药下得猛,白五这会该是没了气息。 恨意并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茫然,他杀了人,他杀了白五!惊悚的念头在脑海盘旋,李朔月浑身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杀人后该如何,他没有想过。 李朔月手脚僵硬地拉开门闩,大气都不敢喘,他伸出手,颤巍巍去探白五的鼻息。 下一瞬,他脸色骤变——白五没死透,鼻息尚存! 白五压根没用那个碗,他突然伸手攥住李朔月的腕子,缓缓起身,朝李朔月狰狞地笑:“月哥儿,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李朔月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第87章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白五将李朔月推进东屋,随手关了门。 李朔月双眼发红,哪怕手被攥住了,也要拼命反抗,他双脚不停踢踹,想要一脚踹死这个登徒子。 “滚开,滚开!”李朔月怨恨地盯着白五,语气凶狠至极。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这话真不假。”白五眯着眼,醉醺醺道。 汉子的力气到底大于哥儿,力道更是没轻没重,片刻的功夫,李朔月手腕便被掐出一圈红痕。 “呸!该死的贱人,我迟早送你见阎王!” 李朔月啐了白五一口,急得想用头砸白五的脸。 “啧,这会倒成了烈夫。”白五哼笑了声,满身酒气,膝盖压住李朔月的胸膛。 他直起身体,攥着两只臂膀居高临下俯视,不屑道:“陈展被我灌醉,这会还有谁能救你?” “上回就说了,再惹我,就当着陈展的面弄。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 话音落下,他故意将膝盖往下压。 身体仿佛被巨石砸中,胸腔里涌出强烈的血腥气,李朔月一阵闷疼,连气都喘不上来气。 白五慢慢悠悠从胸膛里掏出一个绣了弯月亮的粗布帕子,李朔月瞳孔一缩,心里骇然,白五怎么会有自己的帕子? “闻闻,你的帕子,我日夜藏在怀里呢。” 白五将手帕覆在李朔月的面上,玩味地笑出声。 “滚!贱人!”李朔月扭头甩掉帕子,欲要起身同白五扭打,白五膝盖忽地移到他腹部,用了比刚才还重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李朔月顿时神情扭曲,额头蹦起青筋,他死死咬住嘴唇,愣是没喊出一声。 “不听话得很啊。” 白五目光一狠,捡过帕子,紧紧捂住李朔月的口鼻,那力气大的,仿佛要将人活活捂死一样。这帕子他来之前浸过迷魂散,分量不多,能令李朔月浑身无力却神志尚存。 李朔月面色青白,瞳孔涣散,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出体外,手软塌塌垂下来。 他深陷绝望,眼神落到堂屋的方向,豆大的泪水泉水一般往外冒,展郎、展郎…… 救救我,救救我啊…… 片刻后,陈家东屋便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哗哗。 堂屋内,本该陷入昏睡的陈展若无其事坐在木椅上,倒了碗酒自顾自喝起来,他眼神清明,脸色如常,哪里看得出半分醉酒的神态。 瞧瞧这曾经说只喜欢他的李朔月,他醉酒不到一炷香,这哥儿就迫不及待同白修文进了屋,做些何事,自然不必说。 他就知道李朔月耐不住半分寂寞,得了空便勾搭汉子,这对奸夫淫夫,真的叫人倒尽了胃口。 “展小子,展小子!你婶子我来了。” 陈家屋外,刘冬花拎了个小竹篮,兴冲冲往陈家堂屋去。 昨日在清水县碰着了陈展,她瞧见陈展手里拎了两只大肥兔子,没忍住问了声:“展小子,又来卖兔子?嚯,这兔子可真肥,我还没见着过这样的兔子呢。” 陈展道:“两只兔子而已,家中还有,若婶娘想要,明日午时一过,您便来拿一只。” 白得一顿荤腥,刘冬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会午时还没过,她便急忙过来,早一会晚一会也没什么分别,早早拿到了手才安心。 在屋外看了圈,没见着那只气势唬人的大狼,刘冬花才敢进屋。 堂屋里乱糟糟,酒气熏天,那陈展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怎么还睡着了?” 话音刚落,东屋便传来几声细碎的呜咽,刘冬花眼皮子跳了跳,猫着腰往东屋门上靠。 杂乱的声音更清楚了,刘冬花脸色一变,又回头看了眼陈展,这青天白日的,偷人都偷到他家了,这汉子还怎么睡得着? 她一推,这门就开了。 听见了声,俩人齐齐回头看,李朔月泪眼蒙眬,近乎绝望,白五脸色骤变,直骂晦气。 “嚯!我说好好的汉子怎么睡在堂屋,原来是叫你们这对奸人给灌醉了。”刘冬花叉腰大骂,“我还当见了鬼,原来是偷人偷到屋里来了。” “没脸没皮的小狐狸精,一早我就知晓你不是个安分的。” “展小子给你吃穿,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 “白家的,你也不怕展小子醒了卸了你的腿?” 白五脸色变了又变,方才他从屋里翻出几盒膏药,才知晓平日二人花样这般多。他刚拿出膏脂用了些,才解了腰带,就被人逮了个正着,心头正恼火呢。 张口便骂:“你这老货,赶紧滚出去,没见着你爷爷我正要行事?” “嘿,你这没脸没皮的三寸小子,还没老娘小拇指长,也敢来骂我?人家的夫郎,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我可没吃过你家的酒,莫不是家中破败的,连桌酒席都摆不起?” 刘冬花瞧见了脏东西,这会正嫌弃着呢,没想到这白五还敢反过来辱骂她。 “我就说怎么给你寻亲这样艰难,原来是个天残小儿,你阿姆叫媒婆把你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原来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如。” 白五急忙提了裤子,面皮涨红,眼中杀意浮现,步步朝刘冬花逼近。 刘冬花后退着继续骂,她将桌上的酒坛子拎起来,一股脑往陈展脑袋倒,朝他耳边大喊:“陈小子,还睡呢,你夫郎都勾搭上天残的白五嘞,滚到你家炕上去了。” “还不赶紧醒来,捉这对奸夫淫夫!!” 边说着,刘冬花边从桌子上拿盘子朝面色阴沉的白五砸过去。 “什么!”陈展腾一下站起来,头发和脸上都是酒,狼狈至极。 “哎哟,好小子,你可算醒了。”刘冬花叉腰喘气,指着白五道:“这夯货可不得了,目无尊长,不敬婶娘,要打我呢!” 方才还把酒言欢的汉子对上了眼,砰,陈展先出了拳,白五不甘落后,也黑了脸握紧拳头砸上去,桌椅都移了位,嘎吱嘎吱响,桌面上的酒碗被俩人撞倒,哗啦啦全摔成了碎片。 刘冬花看得心惊肉跳,担忧自己被误伤,急急忙忙跳出堂屋,在院内站着看热闹。 屋里,李朔月紧咬下唇,强撑着拉好衣裳,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屋外男人们野兽似的争斗,李朔月躲在被褥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泪痕遍布。 半炷香后,陈展拽着被他揍得半死不活的白五进屋,将人丢在李朔月跟前。 刘冬花紧跟着,见了李朔月这副样子,立马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烂货,勾了这个勾那个,白五这等货色,怎么同展小子相比?” “我看你是昏头瞎眼……” 李朔月抬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陈展,哭着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他轻薄我!” “是吗?”陈展掐住李朔月的脸,眼神冰冷,“李朔月,这是第几回了?” “这勾一个那勾一个,我的话你只当作耳旁风?” “我早早说过,你敢偷人,我就将你卖进青楼。” “没有,没有的。”李朔月哭得止不住,手颤巍巍环住陈展的腰,近乎绝望道:“白五轻薄狎弄我,他给我喂药。” “咳咳。”白五瘫在地上,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听了李朔月的话,忽而笑了:“月哥儿,胡说什么呢,你我两情相悦,要是没有陈展,我、咳咳,孩子都不知多大了。” 刘冬花眼睛瞪直,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转。 “你胡说!”李朔月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他尖声恳求:“展郎,展郎,你不要信他的话……我早说过,早说过……” “你信我,我怎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陈展充耳不闻,一把将李朔月从炕上拽下来,强硬地将人拉出去。 刘冬花也跟着往外走,她还惦记着肥兔,临走前不忘踹白五几脚,啐道:“呸,东西都没长全乎,你也算男人?还想吓唬你老娘,回去再吃十年饭吧!” 第88章 你哥哥又偷人啦 “展郎,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朔月浑身无力,除了最初的几步是自己走的,后面几乎被陈展拖拽着往前走。 陈展拽得他胳膊好痛,仿佛要被扯断了。 “去县上。” “不要、不要!” 李朔月浑身震了震,心坠入谷底,他撕心裂肺喊:“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 哭喊时泪流满面。 “你的话,留着骗鬼去。”陈展冷笑连连,接二连三撞见李朔月同男人幽会,对他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暖床都嫌脏。 途经篱笆门时,李朔月一把扒住篱笆门,用力到指甲几乎陷进木桩里。 他浑身都在抖,害怕地吞咽着口水,眼中满是惊慌与绝望。 “展郎,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陈展站住脚,猛地拽了下,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嚓”声,那截方才还拽不动的胳膊忽然变得软绵绵,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松了手。 李朔月看了眼脱臼的胳膊,又用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陈展怎么能这样狠心,竟然折了他的胳膊! 陈展一顿,觉得这样带走李朔月太麻烦,他思索片刻,转身入了屋子。 白五身上还有药粉,陈展掏出药粉兑了碗酒,紧接着端起碗逼近李朔月。 李朔月靠着篱笆门才勉强站起来,陈展步步紧逼,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陈展快步走到李朔月跟前,大掌掐住他的下巴,将半碗酒灌了进去。 好疼,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咳咳咳!” 李朔月满脸的酒,他疲惫地仰靠在半人高的栅栏上。 面皮哭得滚烫,眼睛也肿成了条缝,心口更如被巨手捏成碎片,比前世死的那天还要痛。 力气渐渐流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迟钝、模糊,陈展和刘冬花的脸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他看不真切,渐渐地,又变成一个点…… 陷入昏迷之际,李朔月手往陈展的方向伸了一下,张开薄唇,轻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展郎、展郎……” 陈展左移避开。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李朔月闭上眼皮,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人彻底昏过去,陈展一把将其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清水县的方向走去。 刘冬花被陈展土匪般的行为骇得说不出话,等人走远了,她才敢抱着肩膀跺跺脚,这凶神恶煞的,也忒唬人了些。 不过这狐狸精在屋里偷人,还被正主逮住,也怪不着谁。刘冬花暗暗骂了几句,卖了也好,省得出来祸害其他人。 这可是个大热闹,她得赶紧告诉她的手帕交去。 — 酉时末,燕子村外,一辆老牛拉着木板车,慢悠悠走在小道上。 李夏阳跳下牛车,朝邓谦笑道:“我到了,你赶紧回吧。” “还有些东西,我送送你。” 邓谦跟着跳下来,拎起小包袱,要同李夏阳一道走。 “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县学吗?快些回家收拾吧。两步路,哪里还用送。” 李夏阳接过包袱,里面只装了些颜色花纹别致的布,轻得很,压根用不着人送。 他与邓谦定下了婚期,就在今年年底,俩人走在一处,谁也挑不出错处。 “好,你路上慢些走。” 俩人在路口分别。 李夏阳拎起小包袱,脚步轻快,他边走边哼歌,悠哉又无忧无虑。 只是刚进了村,村口碎嘴的老夫郎老太太就对他指指点点,那眼神仿佛说:瞧瞧瞧瞧,这是谁家的祸害似的。 李夏阳叹了口气,谁叫他和李朔月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兄弟呢。 不过这次那些碎嘴的人声音格外大些。 “嚯,就是阳哥儿他家的不?” “是,是……” “……做出那样的事……” “依我看,活该呢……” 李夏阳断断续续听了一路,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李朔月又怎么了?前两日不还穿了新衣裳上清水县买东西呢? 几个嬉笑的小哥儿迎面走来,一见着李夏阳,各个都鹌鹑似的噤了声,快步走过李夏阳。 “哎。”李夏阳一把拽过和他一道学绣花的林哥儿,好奇地问道:“林哥儿,村里发生了何事?怎么我一回来,大家都神神叨叨的?” 林哥儿没能甩开他的手,只好道:“你不知道?” “我刚从宝林庙上香回来。”李朔月道。 其他几个哥儿朝左右张望了下,见没人,立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你那个哥哥!又偷人啦!” “对对对,而且还叫人捉奸在炕!” “偷的就是那个,那个白家的老幺!” 林哥儿补充道:“不仅如此,听说后山那个猎户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腿,要把人卖到镇上青楼去呢!” “就这样。”一个小哥儿做出抗人的姿态,道:“一路扛过去的。” “真是害怕哩,怎么就能轻易把人卖了?” “什么?”李夏阳吓得眼睛瞪大,不自觉掐住林哥儿的胳膊,道:“谁说的?怎么会这样?李朔月呢,他人在哪里?” “哎呀,你快掐死我了,快松手快松手,我也是听人说的,哪里知道他在哪儿。”林哥儿疼得龇牙咧嘴,急得将李夏阳的手背掐出一个印子。 “刘大娘说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哩,那猎户就当着她的面把人扛走了。” “就是就是,那架势,跟土匪抢良家哥儿似的,可害怕了。” “行了行了,快走快走,那卖帕子的货郎等会就走了。” “快走快走,可别耽搁了。” “我还想买糖吃呢……” 几个哥儿着急去货郎处挑东西,一起掰开李夏阳的手,拉上林哥儿走了。 李夏阳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李朔月怎么就偷人了,怎么就又叫人卖了? 他那样的软骨头,别人打都不还手,心里又惦记陈展,怎么敢偷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李夏阳将包袱随手扔进自家院子里,抬腿又往回折返,李朔月为了跟陈展,不惜做出那种事,又怎么会和白五有情? 肯定是白五这个混账惹的祸,李夏阳霍霍磨牙,该死的泼皮,他回来就准没好事。 这会儿他得赶紧往清水县去,也不知陈展将李朔月弄去了哪里。 李朔月看汉子的眼光怎么就能差成这样?陈展瞧着人模人样,竟能做出来卖夫郎这等事! 他气喘吁吁,终于赶上了还没走远的牛车。 邓谦急忙喊停,跳下来询问李夏阳:“阳哥儿,发生了何事,怎么跑得这么急?” “来、来不及细说!快、快去县上!我要救人!” “好!”邓谦将李夏阳扶上牛车,朝赶牛的韩老头道:“韩大爷,麻烦您再跑一趟清水县,回来我必有重谢!” 韩老头踌躇道:“都到了这个时候——” “五十文!”李夏阳高声道。 “你们俩坐好嘞——驾!”韩老汉的鞭子扬下去,老牛吃了疼,立马快步走起来。李夏阳焦急看向远处,手脚抖得厉害。 “阳哥儿,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李夏阳将听到的事一一告诉邓谦,邓谦面色骤变,斥道:“这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卖夫郎之人——” 李夏阳闭上眼,打断他的话:“陈展拿了二十五两,在我爹娘跟前买了李朔月,签的还是死契。” “一旦签了死契,生死可就半点不由人了。”邓谦皱起眉。 “是啊,我就说李朔月是个眼神不好的蠢东西,和陈展好了快一年,竟然还是个奴籍。”李夏阳苦笑道,“现在好了,人家一个不高兴,说卖就给卖了。” “这会救回他,我非得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混账东西!” 第89章 我心悦之人是你 到清水县已过了戌时。 大周虽无宵禁,可清水县并非繁荣富庶之地,入了夜,街道很是凄凉,除了花街柳巷还点灯奏曲,其他商铺皆是门户紧闭。 街巷清冷一个人也无,李夏阳抱臂站在燕春楼外等消息。 他一个哥儿,既没有乔装打扮也没有银钱,进不去花楼,便只能靠邓谦前去打探。 已过了两刻钟,也不知道找着人没有。 李夏阳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影,邓谦却朝他摇了摇头,道:“楼里未曾添置新人,许是去了别处。” 李夏阳更加焦灼,这清水县最出名的青楼便是燕春楼,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两人又找了另外两座青楼,皆是一无所获。 邓谦:“夜深了,还是养养精神,明日再接着找。” 李夏阳不肯,被邓谦揪着胳膊塞进客栈,他心中着急,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先在心中将陈展骂了千八百遍,接着开始骂李朔月,骂他没脑子、不争气 骂着骂着,却不知为何,将自己骂哭了。 不到鸡鸣,李夏阳红着眼推开门,他刚走出一步,隔壁的邓谦也出来,俩人相顾无言,埋头苦寻大半天。 可县上有多少花街柳巷、青楼妓馆,他们都不清楚,别说是找人,连消息都无法探听齐全。 邓谦按了按眉心,疲倦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回村,看那陈展回来了没?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个章程,找人就快多了。” “能成吗?”李夏阳霍霍磨牙,连着呸了好几口,“这该死的猎户,回去我要拿棍棒狠狠揍他一顿!” — 燕子村,陈家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老的少的都有。 里正王长生拄着拐,面容严肃,看着眼前一跪一立的汉子,质问道:“白五,我问你,那李氏可曾蓄意沟引于你?” “里正爷爷,我白五对天发誓,就是那李氏趁展兄弟醉酒时沟引,我、我才没有把持住。”白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手指朝上,做出发誓的姿态。 “若我有半分假话虚言,便叫我无儿无孙,死无葬身之地!” 里正又问刘冬花:“刘氏,你亲眼见过他二人行不轨之事?” 刘冬花“嚯”一声,立即接过话茬:“我看得真真的,这白五与那李氏,确实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哩。” “那李氏呢,人在何处?” “我卖进青楼里。”陈展冷声道,“这般不知廉耻的哥儿,我要他作甚?既然爱勾汉子,就去楼去好生伺候着。” 里正剜了眼陈展,胡子都气歪了,道:“展小子,你怎的又胡闹?” “我还未审问,你就将人卖了?若是冤枉了人如何是好?” “冤枉不了。”陈展看了眼白五,周身气温骤降,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前些日子,他二人在深夜在院子里幽会,我看见了,他回来脖子上就带了印子。” 白五眼睛一转,正要大喊冤枉,下一瞬,被陈展投过来的眼神骇住,反驳的话闷在嗓子眼里,愣是没说出口。 “嗯。”里正捋了捋胡子,道:“这李氏先前有过前科,这回竟然又犯,实在死性不改、不可饶恕。依展小子所言,李氏与白家小子眉来眼去不是一两回,你说李氏沟引你,这话不妥。” “你与李氏通奸,按理汉子哥儿都该打二十大板,再去跪祠堂半个月。” “不过李氏既已发卖,便不再管他。” 叶水儿听了这结果,看向陈展的目光分外惊悚,好端端的月哥儿怎么会偷人?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陈展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竟然就将人卖了…… 冯冬青一脸不解看向陈展,这才几日,怎么恩爱甜蜜的小夫妻俩就翻了脸? 俩人心中不解,却没敢上前问。 就在此时,陈展忽然抛下一记惊雷:“我今日便启程北行投军,日后怕是不会回来。家中一应物什,便全都赠与邻里乡亲,多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王长生皱起眉,不解道:“展小子,李氏伤了你的心,你再娶一个好的就是,何苦要弃了这么多东西不要,孤身北行?” 陈展摇头,“与他无关,此事我想了许久,忠君报国,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我爹娘的坟在北方,我要去寻他们。” “既要认祖归宗,那便去吧。”里正微微颔首,又道:“路引盘缠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不劳里正挂心。” “诸位且先等等我。”陈展进屋收拾了行囊,再出来时,朝众人道:“各位乡亲看有什么能用,若不嫌弃,便都带走吧。” 人群寂静了一瞬,不知谁问了句:“这锄头可真结实,我家里缺了一把,我能拿走吗?” “可以。”陈展点头。 “那院子后面的黑羊?” “嗯。”陈展再点头。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立马四散冲进各个屋内,但凡能用的皆一扫而空。 刘冬花手疾眼快,早早将黑羊羔的绳子牵在掌心,她满意地摸着羊羔脑袋,赞叹道:“嚯,这羊可真肥,也不知能卖几两银子。” 粮房里,好几个汉子都扛了大包的粮食,有的是米面,有的是菜干。 其中一个捡到了好东西,喜不自胜:“三十二两!这竟然有三十二两!” “咱们大伙都看着了,可不能你一个人全拿了。” “就是就是。” …… 东屋,几个夫郎媳妇抱着被褥厚衣裳便往出走,王小凤抢到了两盒膏脂,上面贴了桃红色和大红色的纸,还写着字,不过他不认识。 膏脂可是好东西,回去能擦手,冬天便不害怕手冻伤。 有人翻出赵大赠给陈展的小玩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是什么,面上都羞,扔着没动。后来叫两个溜进来的汉子顺走了。 灶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被拿了个干干净净,李朔月熏制的腊肉、腌的咸菜等,全被一扫而空,甚至连柴火都没留下。 院子里六个人没动,里正,孙阿嬷,陈展,冯冬青及叶水儿,施慧娘。 陈展朝冯冬青走了两步,欲说些什么,冯冬青立马挺身将叶水儿护在身后,看陈展的眼神陌生而警惕。 孙老嬷摇摇头,没看哄抢的场面,自顾自走了。 施慧娘看了眼哄抢的人群,冷笑一声,幽幽出声:“月哥儿真是瞎了眼,竟能看上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伢子。” 说罢,便拂袖而去。 冯冬青与叶水儿什么话也没说,也跟着一道也走了。 陈展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 牛车晃晃悠悠到了燕子村,李夏阳跳下牛车往村子里赶,邓谦紧随其后。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许多都抱着东西,有的是一把筷子,有的是一床棉被,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几个汉子脑袋都磕破了,但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李夏阳眼皮子直跳,心中不安更甚,直至他在家门口看见消失一整天的陈展。 怒上心头,李夏阳疾步走过去,脸色铁青,出口就骂:“挨千刀的猎户,你把李朔月弄哪去了?” 陈展看着远处跟着的汉子,神色晦暗,道:“我同阳哥儿说两句话。” 邓谦不安地看了眼二人,李夏阳摆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陈展收回视线,嘴角微扯了下,解释道:“是他偷人在先,我不过——” “我呸!”李夏阳掐腰怒声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事?他是个什么样的软骨头,你不清楚吗?” “我娘打他他都没还过手,他挖空心思要跟你好,偷什么人?” 李夏阳被气得不轻,他现在只想找到人,不想同陈展废话:“你把他卖哪去了?” “你既然这般不信任他,当初就不该同他好!” “阳哥儿。”陈展压低声音,凑到李夏阳跟前,小声但真挚道:“我从未和他好过,我心悦之人是你。” “!”一记惊雷从天劈下,将李夏阳劈得外焦里嫩,“这般令人作呕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你若真心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夏阳咬牙切齿,直接一拳砸到陈展腹部,“你害李朔月失了青白,叫人笑话,现在又将他卖进青楼,转过头又说心悦我,陈展,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卖了?” “不、不,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陈展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无措地看向李夏阳。 李夏阳这一拳头真心实意,将他砸得不轻。 “我恨不得把你也卖了!”李夏阳气得眼睛都红了,连砸陈展好几拳,“该死的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陈展身形踉跄一瞬,勉强笑道:“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你,若你与邓谦过得不好,便来找我,我会替你收拾他。” “用不着。” 陈展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李夏阳,道:“这是一百两,你拿着,当成日后的嫁妆。” 李夏阳动作一顿,立马抢过银票塞进怀里,拎起陈展的衣领冷声质问:“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把李朔月卖哪去了?” 陈展定定地看了眼李朔月,“阳哥儿,你离他远些,他心思深沉、手段颇多,总想变着法的害你。” “呵呵。”李夏阳冷笑一声,拳头砸上陈展的眼眶,“你这人伢子的话也能信?” 陈展又劝了几句,奈何李夏阳听不进耳朵里,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富春镇,我把他卖到了富春镇。” “你胡说什么?去富春镇最少都得两天!” “我在商行遇着了富春镇的采买哥儿的老鸨子,那人看上了李朔月,开了五两银,我便卖了。” “混蛋!”李夏阳双眼赤红,又甩了陈展一巴掌,转身便走,同邓谦一道坐上了去往富春镇的牛车。 陈展拂过被抽打的地方,看着李夏阳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第90章 赵大哥,救救我 清水县,吴家后院柴房。 昏沉了一整天的李朔月缓慢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半屋垒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李家的柴房。 思绪渐渐回笼,李朔月胸口一痛,任凭眼泪淌下来。待到眼角滚烫刺痛,他才扶着柴垛起身,被陈展拉折的胳膊已被接好,只是肩颈仍隐隐作痛。 屋子宽大敞亮,他只占小小一隅,这不是李家的柴屋。 门缝里泄出一道光,似乎并未掩上,李朔月抽了根大木柴举在手里,抹掉脸上的泪花,谨慎地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一个彪形大汉便窜了上来,李朔月吓得一哆嗦,一棒子打了上去。 那大汉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冒金星,朝后退了两步。 李朔月丢了木柴,没作停留,抬脚就跑。 陈展把他卖到什么地方,院子这样大,四面八方竟都有路,李朔月心里慌乱,胡乱往北跑。 那大汉回过神来,捂住脑门气急败坏喊:“逮住他,敢敲你爷爷我的闷棍!” 几个家仆拎着长棍从四面八方逼近,李朔月脚步一滞,脸色惨白,畏缩地往后退,两股颤颤。 领头的大汉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跟前,一把拽住李朔月拖到自己跟前,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敢打老子?” 李朔月哆嗦得说话也结巴:“大、大哥,对不住,我不该不该打你……我太害怕,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我结亲了。” “你结亲与我何干?”汉子凶巴巴道。 李朔月胸口闷疼,控制不住泪水,咬住下唇,哭得喘不上气。 “我有丈夫的……” 大汉被哭得烦躁,手一松,李朔月突然跌倒在地,手本能地往后撑了下,立即擦出一片血。 身体要摔成八瓣,李朔月哭声一滞,疼得面容扭曲。 那大汉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穿深褐色妇人的夫人急匆匆赶来,挤到大汉跟前,垂眼朝李朔月道:“这般哭哭啼啼做什么。既签了卖身契要做奴才,就该知道换主子是常有的事。何至于哭成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李朔月用袖角擦了脸,哭道:“我不是,不是奴才。” “我嫁给他,是做夫郎的。” “展郎,陈展亲口说的。” “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从那猎户手上买的你,可不管你是做奴才还是做夫郎。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训斥之后,妇人又道:“我家老爷夫人心善,工钱给得足。你可好好干活,不愁生计。” “我、我有钱!”李朔月抱住妇人的腿,泪流满面,“你放我走吧,我给你十两银子,成吗?” “我要去寻我的郎君,他不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 “你要是有银钱,那汉子还能将你卖了?”妇人瞥了李朔月一眼,不屑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既能卖你一回,便能卖你第二回,还不如本本分分,留在我吴家当奴才。” “婶婶,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二十两,你放我走吧。” 李朔月呼吸急促,泣不成声,“我不信、我不信他真就这样……” “我要向他解释清楚,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求求您,发发慈悲……” “冥顽不灵,关进柴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话音刚落地,李朔月便被两个家仆拽着肩膀,扔进了柴屋。 ——哐当,这回门落了锁。 “婶婶,求你放过我,我、我给您四十两……” “大哥,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就饶恕我吧。”李朔月将门晃得咯吱咯吱响,近乎绝望地哭喊:“我、我再额外给您银钱,我真的、真的有。” “……放过我吧,我没有偷人……” “呜呜呜,展郎,展郎,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 从天亮喊到天黑,屋外那么多人,却无一人搭理他,李朔月将嘴唇、手指都咬出了血。他瘫软靠在柴垛上,心如刀绞,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 陈展,陈展不会卖掉他的,一定是、一定是其他人撺掇……陈展说过,拿他当夫郎的,怎么会卖掉他呢?他一定是生气自己和白五抱在一块,可他们没做什么,白五没进来。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回家同陈展把话讲清楚,他解气了,肯定会像从前一样待他好的。 李朔月浑浑噩噩,抱紧双腿,哭得脑子发蒙发痛。 展郎、展郎,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来救救我,不要,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 我以后只听你的话,再不见其他男人,也不出门,展郎,求求你,求求你…… — 天尚未亮,赵大拉了只野公鹿往吴家赶,自打陈展不再将鹿卖给他,他倒卖鹿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好在昨日又收了一只,这便急忙往吴家赶。 他与吴家大管家有交情,这鹿的价格自然也给得高些。 若非如此,谁会费劲找这些东西? 赵大走了后门,照例是看管后院的吴二来开门,“前日不是说找不着吗?怎么今日就牵来了?” “昨天有个上水村的猎户猎到一只,恰巧叫我遇着了。” “来得正是时候,昨个大少爷还吵闹要吃炙鹿肉。” “若大少爷馋嘴,今日就能宰了吃。”赵大遗憾道,“只可惜不是小鹿,肉老了些。” “那也有许多种吃法。”吴二牵过鹿,笑道:“我牵去厨房杀了,你在这候一会,我把鹿鞭拿过来。” “成。” 自打赵大与吴二开始说话,李朔月就贴在墙根上听,他起初只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后来才听出来是赵大。 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赵大能救他出去。 李朔月没敢立即出声,等另一人没了声响,他才出声唤赵大。 “赵大哥,赵大哥,你在院子里吗?” “谁?”赵大环顾四周,目光谨慎。 “是我,是我,我是李朔月。”李朔月压低嗓子,带着哭腔,“我是月哥儿,赵大哥,求求你,将我带出去吧。” 赵大往柴房靠,听见熟悉的声音,恍惚了一阵,道:“月哥儿,你怎么到了吴家,还叫人关了起来?” 没听过吴家有欺男霸女、好夺人夫的喜好啊?怎么好端端将李朔月关了进来? 李朔月不知如何解释,又害怕另一人回来,急声恳求道:“赵大哥,等我出去了再同你说,你先将我救出去,成吗?” 李朔月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声,“我、我实在是,实在是……” 赵大道:“你别急,等我想些法子。” “多谢,多谢赵大哥。”李朔月急忙承诺,“回头,回头李朔月必有重谢!” “好。” 俩人话音刚落,吴二便拎了个油包纸走过来,赵大急忙向他打探李朔月之事。 吴二瞥了赵大一眼,“你认识他?” “是个旧相识。”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那猎户将人急匆匆卖了后就走了。” “我想将人买下来,你帮我同吴婆子说些情可好?” “吴婆子说花了五十两买人,依我看,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吴二摇摇头,“此事难说。” “为何?” 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吴二才道:“我看吴大娘是想磨他的心气,回头好拴在家里,照顾她那个傻儿子。那猎户卖的时候说,这哥儿烧饭烧菜好吃,干起其他活也麻利,估摸着吴大娘就是那会子动的心。” “且那哥儿模样俊俏,将来生的娃娃必定漂亮,她那傻儿子丑陋,配个模样漂亮的夫郎,不正正好?” “这便麻烦了。”赵大略一沉吟,吴大娘那儿子他见过,听闻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乌黑的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到现在连话也说不全乎。 “你见过他没?” “谁?” “就屋里那个。”吴二一怔,随后挠挠鼻尖,“见过一回,模样确实出挑。” 赵大嘿嘿笑了声,朝吴二招手,“你过来些,我有一计,能叫吴婆子消了这心思。” 俩 人一阵嘀咕,吴二道:“这能成吗?” “能成,当然能成。” 赵大拍拍胸膛,压低音量:“那种不安分的哥儿,她敢给他儿子寻吗?” “回头他进了楼里,你来寻他,我给你行方便,连银子也不用花,岂不美哉?” 第91章 你伺候我一回 转眼间天又黑了,其间那彪形大汉给他送了回饭,李朔月吃不下去,也不敢吃,害怕饭里放药。 也不知赵大怎样救他出去,这都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半分动静? 这汉子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李朔月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不能、不能留在吴家做奴仆,他要找陈展,要做他的夫郎。 李朔月掉起眼泪,忍不住在心中开解宽慰自己,陈展没把他卖进青楼,说明心里还有自己,他只是、只是生气了。 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他解释。 夜色静谧,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盖了明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咯吱,赵大偷偷溜进去,低声呼唤:“月哥儿?” 李朔月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赵大哥,赵大哥,你真来救我了!” “是,月哥儿,我来救你了。”赵大一把攥住小哥儿的手,心疼道:“陈展那莽夫,怎忍心将你卖到这来?” “你受苦了,月哥儿。” 李朔月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使劲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垂泪道:“赵大哥,多谢你,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急,月哥儿。”赵大双手攥紧李朔月的手,恳切道:“月哥儿,我信你知晓我的心意,你若愿意跟了我,我便立马救你出去。” “赵大哥!”李朔月浑身一震,赵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下他连糊弄都不成了。 “我、我结了亲,我心里有人。”李朔月没法子,跪倒在赵大跟前哭泣:“赵大哥,你救了我,我日后必定加倍感恩你,可我心里只有陈展一人,怎么、怎么还能跟别人?” “月哥儿,你这是干什么?”赵大将人扶起来,痛心疾首:“陈展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天下好男儿数不尽,你就对他死心塌地?”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救过我,他不一样。”李朔月一把抹掉眼泪,摇头道:“他只是误会了我,我、我正要找他解释。” “月哥儿,第一回见你,我便思慕你,可惜你我中间有个陈展,做不到名正言顺。陈展那样的男人你还理他作甚?” “月哥儿,你看看你赵大哥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跟了我同样吃穿不愁。” “赵大哥,赵大哥,求求你,你救我出去吧。”李朔月哭着摇头,“你我今生缘分浅薄,今生实在是做不成夫夫。只盼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了赵大哥这份恩情” 赵大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下来,“月哥儿,不若这样,你今夜伺候我一回,全了我相思之情,我明日一早便放你走,如何?” “赵大哥——” 李朔月哭腔一顿,手脚冰凉,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比吞了鱼刺还要艰难。 “你若不愿,这事便就此作罢。”赵大甩开李朔月的手,作势要走,李朔月心中焦急,实在没了办法,他急忙攥住赵大的袖子,嗓音沙哑,颤抖的尾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赵大哥,你、你别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翌日卯时一刻,清水县城门刚打开,一个穿蓝色衣衫、头发潦草的夫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守城的门卫连正脸都没瞧见。 李朔月拖着虚软疲惫的身体,奋力往燕子村的方向跑,他不敢回头,生怕赵大反悔,又将他带回吴府。 他伺候了赵大一晚上,换来了今日的自由,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白得”二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李朔月心中悲切,若能舍弃了这副皮囊,是不是也能像寻常人一样,过些平凡日子? 整个面皮都是红胀的,脖颈上还落下了许多红印子,眼角的泪刚涌出来,便被身侧的劲风吹散,同时带来一阵刺痒的痛。 李朔月顾不得那么多,他脑子混乱,忧心身后吴家的奴仆追来,又害怕向陈展解释不清这满身的痕迹,陈展会听他的话吗?会不会又同他一顿争吵,又故意说些要将他卖到青楼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回好好求求他…… 他恍然记起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狂奔,是为了给陈展搬救兵,只是那一回死在了路上。 前世被刺穿的胸膛涌起一阵幻痛,仿佛血肉又被刺穿,他连头也不敢回。 嗓子里泛起血腥气,四肢疼痛的仿佛都断了,李朔月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几乎吊着一口气往家的方向跑。 他边跑边摔,膝盖、手肘、脚掌没有一处是好的,不敢走人多的地方,特意绕了条小路往后山走,等到了家门口,已过了午时。 李朔月拄着拐杖,身形落魄,强撑着看他记忆里的家。 刹那间,他半跪在地,眼前一片模糊,耳侧仿佛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与惨叫,从前收拾整齐的房屋在他眼前仿佛一点点塌陷,尘土飞扬,木屑四溅。 过了约半刻钟,李朔月才从铺天盖地的痛楚中回过神,他双眼失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家。 面前的小屋如同废墟,屋顶、灶房坍塌过半,柿子树只剩木桩,树下的石桌石椅也没了踪影。 悉心开垦了半年多的小菜地,无论是刚冒出头的菜苗还是长成了的菜果,都跟着菜架子一块消失了。 李朔月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发现就连羊圈狼窝都叫人推倒了。 “小黑,小黑,你在哪儿?” 李朔月颤抖着呼唤着羊羔的名字,他没找着他的小黑。 灶房里一无所有,案板、铁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被人洗劫一空,东屋、粮房也什么都不剩,李朔月愣愣站在没了顶的堂屋,忽地弯腰大口喘气,痛的几欲窒息。 他的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展,陈展?展郎,你在哪儿?” “小黑,小黑……” “追云,追云……” 没有人回应他。 ——哐当。 东屋房梁轰然倒塌,将底下的炕砸出一个大坑,尘土四溅,李朔月扬起苍白的脸环顾四周,他的夫君、小羊不知去向,他要去哪里找? 展郎,展郎,你在哪…… 李朔月泪如雨下,掩住面失声痛哭。 忽地,沾满脏污的蓝色衣裳氤氲了大团血色污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待幽暗的血浆布满眼眶,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腹部的坠痛。 瞳孔猛地一缩,李朔月跌倒在血泊里,哭得浑身颤抖、身体痉挛,太痛了,比他死的那天要痛千倍、百倍…… 从前连幻想就是奢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 “远远看着屋里有个人,我当是谁呢。” 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朔月扬起脸,泪眼蒙眬看来人。 来了两个汉子,一个行动不便叫另一个背着,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何癞子瞧见李朔月,上下打量几番,“听闻这猎户家里有个狐狸精似的夫郎,就是你?” “早知当日,我就该带着兄弟碰了你。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展郎、展郎,他去哪了?”李朔月不死心地问。 “哦,他啊——”何癞子拖长尾音,嬉笑道:“收拾包袱了给阎王送命去了。” 何癞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忽而面目狰狞,犹如恶鬼罗煞,“我这条腿便是被你男人打断的,正愁这怨恨没处撒,你回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便做我的奴仆侍奉我,若叫我不满意,我也打断你的腿,挖出你的眼,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朔月说话,何癞又对背他的汉子道:“待会放把火,将这破屋子烧了,看着就晦气。” “成。” 一刻钟后,何癞坐在树墩上,李朔月跪在一侧,他眼睁睁看那大汉燃起火把,点了茅草…… “不、不要烧我的家,快住手,快住手,求求你!”李朔月抱住何癞的腿磕头求饶,“我给你当奴才,我给你当奴才,你叫他住手……” “哼,昨天砸这房子的时候我就想,到时候要在那猎户面前一把火烧了。”何癞子心满意足,“若是那姓陈的也在,我必要一把火烧死他。” “求求你,求求你,别烧、别烧!”李朔月额头磕出了血,可那汉子只是畅快地笑。 漫天大火,将李朔月的家烧了个一干二净。 第92章 谁也救不了他 “我说赵大,这陈家在哪呢?那李氏当真回去了?” 赵大伸手摸脑袋顶上的包,龇牙咧嘴道:“就在半山腰上呢,我好心好意看他,谁知道他竟然这么狠心,一闷棍将我敲晕了。” 一行人刚走到村中央,赵大指的后山的方向便蹿起了火,几个在树下的奶娃娃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不得了了,后山起火啦!” 这几嗓子村里大半人都喊了出来,赵大眯起眼一看,“不好,那是陈家的方向,快去瞧瞧。” 吴婆子神色一凛,问:“是李氏放的火?” “不晓得。”赵大立即道:“若真是他才好,我们快走,说不准能逮他个现行。” 吴婆子略一沉吟,“那快些走,他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怎么能就这样放走?” “走,快走。” 几人夹在人群中,步履匆匆进了后山,好些村民都拎着水往后山跑,施慧娘也在其中。 村东头离后山最近,无论是烧着了山头或者庄稼,都不是好事。 叶水儿与孙老嬷在院子里晒野菜,看见后山的烟,火急火燎便拎着水桶上了山,木哥儿心里着急,也急忙跟着。 纵火的何癞兀自欣赏了会漫天的火光,一见着远处的人影,立马跑了,他并非燕子村人,前来砸房纵火罪名可不小,不能叫人逮到。 李朔月趴在院中,身上沾满血和灰,他哭得没力气,望着漫天火光怔怔流泪。 叶水儿与孙老嬷对视一眼,停住脚步,不知半趴在院中的人是谁,木哥儿胆大,直接上前查看。 “小嬷,小嬷!” 木哥儿丢下水桶,急忙去扶人,他见着小嬷衣裳上都是血,急得眼睛都红了。 “小嬷,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李朔月眼神微亮,仿佛见了救星,立马攥住木哥儿的手问:“木哥儿,你小叔、小叔去哪里了?还有追云和小黑,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找不着……” “小叔、小叔走了,拾掇了东西带追云参军去了,他还把小黑送、送人了,呜呜,小黑卖给了肉贩子……” 小哥儿哭泣道。 叶水儿一听木哥儿喊小嬷,立马扔下水桶走过去,待看清那人时,他瞳孔紧缩。 亮蓝色绣兰草的长袍子,他见李朔月穿过一回。 小夫郎眉眼带笑,羞怯地告诉他:这是展郎买的。 现在那衣裳沾了血,又滚了一身灰,早已看不出颜色。 余光落在出血的位置,叶水儿心口忽然痛了下,这、这是…… 孙老嬷掏出帕子,给李朔月净面。 “阿嬷、阿嬷,木哥儿骗我的对不对,展郎、展郎怎么可能不要我?阿嬷——” “他带着追云北行从军,昨个就走了。” “不、不。” 李朔月目光涣散,肩颈发抖,“他不会,不会丢下我……” 乌泱乌泱的人群到了陈家,来不及说话,都急着灭火。 施慧娘扔了桶,急忙将李朔月扶到一旁,道:“你怎么还敢回来?不怕那猎户将你再卖进青楼?” “他没有、没有将我卖进青楼。”李朔月哽咽道:“我醒来,是在吴家。” “卖都卖了,这有什么分别?”施慧娘气笑了,平日没瞧出小夫郎脑子这般愚笨。 “你瞧瞧你这屋子,里头的东西都叫陈展送给了村里人,王桂香拿了你的衣裳,要给她家的狗做窝!你的羊,陈展也送人了。” “陈展多大方,当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现在全村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李朔月,你睁大眼睛看看,陈展这哪里是在乎你的样子?” 李朔月浑身一震,泪水悬在眼眶,是了,陈展拿他的卖身契换了钱,卖去哪里都一样,陈展抛弃了他,卖掉了他的小羊,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小家。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颗泪珠自眼眶滚落,李朔月呢喃着:“他从没这样对过李夏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我哪里不好?” “在哪!”赵大几人紧跟着上了山,其他人都在灭火,只有树墩子那围了一圈人,他只瞧见了个衣角,便知晓那人是谁,毕竟这衣裳,是他今早亲自帮着披上的。 几个彪形大汉自吴婆子身后站出来,将李朔月几人团团围住。 吴婆子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见着李朔月,怒上心头,大声责骂:“好你个李氏,那猎户将你卖给我,我还以为你是个安分的。” “我好心好意叫吴二端了好饭好菜给你吃,你倒好,转头便打伤我府上的客人,还敢私逃,真真是贼胆包天!” “还不给我拿下!” 赵大也跟着附和:“月哥儿,你真是狠心,你瞧瞧我这脑袋,都让你砸出个大包来。” 李朔月愣住,他什么时候砸过人?明明早上分别时,赵大还对他说,若陈展无心,便再回来找他。 赵大得了好处却又找人来捉他,定然又是在戏耍他! 叶水儿挡在几个汉子面前,将李朔月护在身后,施慧娘站起身:“陈展花多少银子买的他?我出钱买回来!” 吴婆子睨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 叶水儿瞪大眼睛,施慧娘咬牙道:“可有字据?” “那猎户拿银子改了奴籍便走了,没有字据。” 买一个人如何要这么些银子?叶水儿立在一旁,急忙打手势询问。 吴婆子奇怪地看了眼叶水儿,不理会他,只道:“既买不起,便少费些唇舌。” 灭火的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指着几人议论纷纷:“他怎么还敢回来?” “不是卖进楼里去了?” “这是偷跑出来,又叫人逮住了?” “我要是他,早一头撞死了在……” …… 李朔月强撑着站起来,看向吴婆子几人,小声嚅嗫:“我、我有银子,我这就去拿。” 叶水儿反手拽住他,道:银子都叫村里人拿走了,屋里都搬空了。 李朔月不敢想如果被押回去,会遭遇些什么,他如惊弓之鸟,急忙往叶水儿身后缩。 施慧娘转身朝众人道:“昨日大伙都在陈家拿了银子物什,难道今日就能眼睁睁看着月哥儿给人家做奴仆不成?” 王小凤耸耸肩,“那些东西是猎户给的,与他李氏何干?” “这话说得在理呢。”刘冬花连连点头,昨日那只羊她足足卖了十两银子!简直是白捡的钱。 “这般祸害,卖就卖了,施家的,你拦着作甚?” “就是,这般勾三搭四的勾栏做派,可不是我们燕子村正经人该有的。” …… 几个夫郎齐声应和,他们早看这李氏不顺眼,成日穿得花枝招展,是要沟引谁? “刘冬花,那黑羊是月哥儿自己养的,你私自牵走,还在这说风凉话?胡三子,还有你,那三十二两银,只怕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裤腰带?” 孙老嬷沉下脸,面带怒容。 “黑心肝的,你们这是活活要拿月哥儿的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施慧娘瞪着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面目何其可憎。 吴婶子不耐烦同这些人扯皮,眉头一皱,朝身后的吴二道:“废什么话,把人给我带走,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即便施慧娘与叶水儿拦着,也挡不住高大的家仆,吴二带人,将碍眼的哥儿姑娘全推到在地,也不管老少,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吴婶子面前拖。 李朔月腹中疼痛难忍,额头肩颈浮出大片细密的冷汗,他手脚没了力气,硬被几人拖拽着往前拉。 温热的血又流了一脚,深红的血渍再次刺痛了他的眼。 “小嬷,小嬷!你们不许带走小嬷,呜呜呜!”木哥儿争吵着要追出去,被孙老嬷按在怀里,哭得叫人心碎。 李朔月走不动,被人往山下拖,血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小道。 他在小哥儿刺耳的哭喊声中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谁也救不了他,陈展亦如是。 — 富春县,李夏阳乔装打扮成汉子,同邓谦逛遍了城里的花街柳巷,可大海捞针似的,怎么找都找不着人。 他急得嘴上冒了许多的血泡,吃睡都不好。 邓谦忧心他,宽慰道:“我已托了同窗去找,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真着急,你说这一百两能救回他吗?” “陈展真是虚伪下作,枉我以为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第93章 叶嘉 “若一直这样拖回去,怕是还没出村子,便已进气多出气少了。” 吴二眉头一皱,甩开了李朔月的衣袖。 吴婆子停住脚,双眉不自觉收紧,面上浮现出厌恶:“早知是个不识抬举的,我当初就不该收他。” “吴二,你背上他,别叫他死了。” 撂下话,吴婆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赵大急忙跟上。 吴二瞟了眼晕倒在地满身是血的李朔月,不情不愿地将人背到肩上。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外袍都黏糊糊的。 赵大苍蝇似的搓手,黏在吴婆子身旁,打探道:“吴婶子,这人你回去打算怎么着啊?” “呸!小浪蹄子,枉费我一番苦心。”吴婆子啐了口,又回头剜了眼背人的吴二,烦躁道:“还能怎么着?不听使唤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明日我便将他卖进勾栏,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造化。” “吴婶子说得是。”赵大为难道,“他也算我一个旧相识,吴婶子发发善心,将他卖与我可成?” “你?”吴婆子眯起细眼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剔道:“也成,你拿五十两银子来,便叫他跟着你走吧。” “五十两?!”赵大愁眉苦脸,“便是将我卖了,都凑不齐五十两。” “依照李氏这副姿色,我要五十两都是便宜你。” “少一分钱都不成。” 吴婆子抬起头,一副不欲与之多说的模样。 老虔婆,买人才要了几两,也好意思朝他大开口。 赵大心中暗骂,转头又一想,吴婆子将人卖进楼里,对他才更有好处,说不定还能演一出“救风尘”,叫这人对自己芳心暗许也说不准。 “吴婶子,你这价太高,有这钱,我都能请十回花魁娘子了。” “你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俩人好一顿拉扯,即便到了清水县,吴婆子都没让一分价。 赵大常年在燕春楼,见过多少好姿色的哥儿姑娘,如今对一个李氏念念不忘,何其古怪? 想来这李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轻易发卖了去。 一进城门,吴二身后的汉子就开口道:“吴二哥,他又流血了。” “要不送进药铺让郎中瞧瞧,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血尽而亡。” 吴婆子与赵大齐齐看过来,那汉子忽地感受到一阵寒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几个汉子身后退去。 吴二转了个身,看见自己方才走过的路上多了许多血迹,他犹豫片刻,道:“不如还是给瞧瞧,总不能叫我一路上扛个死人回来吧?” “这该死的小孽障,真真是克我来了。”吴婆子恼怒地看了眼吴二,道:“走,寻家铺子给他瞧瞧,真死了,我可赔大发了。” 几人去了最近的寿安堂。 “堂里可有郎中看诊?”赵大扬声问。 碾药的童子抬起头,“郎中正与客人在内室诊治,几位稍等片刻。” 小药童见几人不说话,正欲收回目光,余光却忽然瞥见门槛处那团幽暗的血迹,他搁下药杵钻出来,道:“受了什么伤?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转悠到吴二身后,一见着汉子背上满身是血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即张开嘴巴扬起嗓子喊:“不好啦爷爷,外面这人快死啦!” 说着,飞快跑进内室,那刺耳的叫喊仿佛还在几人耳边回荡。 “吵什么?谁快死了?”胡子花白的老头瞪眼,斥责孙儿,“毛毛躁躁的,人在哪呢?” “就在他背上呢。” 吴二将人放到地上,微微活动下肩颈,道:“就是他,快看看还能不能治。” “老郎中,可得给好好看呢,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不能就这样死了。” 吴婆子出声叮嘱。 老郎中还未出声,方才看病被打扰的几人自内室出来,为首的夫郎穿了身墨绿色绣四君子的华服,发髻微挽,别了根金簪,身后跟了两哥儿两姑娘四个仆从。 为首的夫郎朝老郎中微微颔首,并无被打扰的不快。 出门前,鬼使神差地,那夫郎回首看了眼,瞥见地上哥儿的容貌,身形停了半息,嘱咐身侧的婢女:“绣裳,去打探打探那哥儿的身份。” 绣裳低声应了句:“是。” 一行人这便走了。 堂内,老郎中斥责:“怎么把人放在这,地上寒凉,快背进来。” 室内几个药童忙进忙出,熬药的熬药,烧水的烧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大汗淋漓走出来,饮了口茶道:“秽物已排净,血崩也止住了,只是气血两亏、肾气虚弱,日后再不能生养。” “好好养着,或能活过而立之年。” 日后不能生养,吴婆子更歇了要给儿子纳妾的心思,便道:“那便请郎中开两剂药,我回去叫人熬煮给他喝。” 明日就将人卖了,省得沾染她一身晦气。 — 一个时辰后,绣裳提裙进了福满客栈三楼的上房,朝绿衣华服的夫郎道:“叫李朔月,是清水县燕子村人。亲娘十七年前就死了,他爹娶了新妇,生了弟弟……” 宋秋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骨扇,漫不经心地听李朔月的过往生平,最后只道:“将人买下来。” 绣裳一愣,问:“那妇人坐地起价,开口便要一百五十两。” “给她就成。” “公子,你是想?” 宋秋实缓缓笑了下,“绣裳,你说那张脸同他有几分像?” “奴婢觉得,有八分。”绣裳思索后,又道:“只有脸像,神韵并不像。” “无妨,只脸像便可遇不可求。” — “你醒了?” 再睁开眼,李朔月瞧见一张圆润带着稚气的脸,小哥儿见他不答,拿湿帕子润了润他的唇角,自顾自道:“我们家公子救了你,那老婆子心真黑,要了足足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还没死吗?李朔月自嘲地笑了下,他竟然能卖出一百五十两的天价,当真不便宜,他口齿不清问:“救我……救我做什么……” 世上哪有好心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他身上还有什么好图谋的? “我哪里知晓公子的想法?”小哥儿瘪瘪嘴道:“我叫墨韵,公子让我来伺候你。我会好好看着你,你休想耍些歪脑筋。” 温热的泪珠飞快顺眼角滑下,李朔月身心绝望到了极点,不用这小哥儿说,他也知晓为何救他,无非是看重他的姿色,想要豢养起来,日后当成雀鸟送给权贵,博一个前程。 兜兜转转,他还是成了人家养在笼里的雀鸟。 墨韵还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已进了屋,他自觉退出去,同绣裳站在一处。 “绣裳姐姐,公子为何要买下他?” “公子自有公子的道理。”绣裳笑道,“屋里有刚买的玉露团,公子说味道不错,你快去尝尝。” 墨韵眼睛亮了一瞬,欢喜道:“公子说好吃,那味道一定不错,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便风风火火冲出去,绣裳无奈笑笑。 屋内,宋秋实半坐在床边,道:“你也算运气好,叫我遇着了,否则那婆子明日就要将你卖了。” 李朔月眼眶湿润,看了这夫郎一眼,绝望道:“落在你手里,早卖晚卖也没什么分别。” 宋秋实定定看了眼李朔月,半晌忽然笑了,“这话倒也不错。” “罢了,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去。” “你这名字不好,李朔月,北边的月亮,太冷了。”宋秋实抚上李朔月的脸,满意道:“你这脸生得真好,在这地方便是暴殄天物。我替你改个名,从今往后就叫叶嘉,嘉有口碑载道、德才兼备之意,是个好名字。” “行了,郎中说你伤了身子,好好将养着吧。” 宋秋实欲要离开,李朔月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虚弱地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小羊?” — 半日后,李朔月抱着小黑毛茸茸又血淋淋的脑袋,泣不成声。 “是你的羊吗?”绣裳道,“我们在街巷的肉铺子遇着的,那屠户说,昨日收了羊便宰杀分割,今日晌午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个羊首,回去准备喂猎犬的。” “啊!!” 李朔月嚎啕大哭。 他的小羊,会日日舔他手心的小羊,会用黑乎乎的大眼睛看他的小羊,和他一道睡被窝取暖的小羊,会在漆黑的晚上陪伴他的小羊,就这样叫人家砍了头、扒了皮、拆了骨。 挂在铁钩子上,几百文一斤的叫卖 陈展带走了他的追云,却将他的小黑送给了别人…… 李朔月哭的哽咽难言,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苦涩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无穷无尽一般。 李朔月心都要碎了。 绣裳这时又撂下几句:“这羊,是昨日与你一道的赵平从你们村里人手上收的。” 说罢便出了屋。 “这是,这是我的小羊……凭什么,凭什么……” 李朔月浑浑噩噩,身体又渗出了血,短短几日,他便失去了丈夫、家、孩子、名字、小黑,他爱的,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美梦破碎,以这样令人心碎的方式。 …… 墨韵站在屋外,忍不住搓搓肩膀,心道这哭得也忒凄凉瘆人了些,厉鬼哭泣似的,他晚上要睡不好了。 半个时辰后,那哭声才转为小声呜咽。而后渐渐没了声音。 又挨了半个时辰,墨韵轻手轻脚进屋,屋里血腥味极重,分不清是那羊脑袋还是人身上的。 帐子里,李朔月已哭昏过去。 墨韵掀开帘子,见昏过去的人胸膛毫无起伏,半个褥子都被血浸湿,吓得手脚冰凉,急忙喊:“不好啦,公子,公子,嘉哥儿流血流死了……” 第94章 添香阁、遗珠院 平康二十三年仲夏,宋秋实带李朔月一路南下,历经四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出了定州燕子村,到了南境山阳城。 南境全境为八州十二城,常与南部小国通商,比之北境繁盛异常。 但朔北、东都连年征战,军粮大多来自南境,因此南境近些年来商贸不甚发达,早无当年太祖时期之风光。 三辆木壁素绸的马车停至于胭脂巷,绣裳掀开车帷,由驾车的小厮扶下,接着她候在一旁,扶宋秋实下马车。 坐在中间马车里的墨韵不要人扶,自己跳下来,揉揉腰身,腹诽屁股都要坐麻了。 李朔月在墨韵的再三催促下,缓缓爬下马车。 不过一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灰白,眼窝深陷,腕骨伶仃,走几步便要捂着帕子闷闷地咳,哪里还有从前健壮的半分样子。 “快些呀,公子都进去了。”墨韵不满地嘟囔,圈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院子里拉。 李朔月咳了几声,被拖进去。 院子里,一头梳灵蛇髻身穿绛紫裙的妇人摇鹊羽扇款步走来,笑盈盈朝宋秋实道:“半年不见你人,我以为你寻了哪个情郎潇洒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秋实笑道,“院里怎么样,可还安好?” “有我在,能出什么岔子。” “你这回寻到了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叫我瞧瞧。” “不急。”宋秋实微微一笑,吩咐李朔月:“嘉哥儿,快将脸抬起来,叫柳妈妈好好瞧瞧。” “怎么还带人回来了?”柳寻芳不解。 李朔月抬头,目光无半分波澜,这巷子芳香扑鼻,皆是靡靡之音,是花街柳巷无疑。面前这二人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怕是这里管事的老鸨老姆。 “这模样……”柳寻芳看了片刻,了然道:“难怪你要将他带回来,模样真是出挑。” “走了这么久,累着了吧?赶紧到屋里喝口茶。” “好,可得把你那些茶叶子给我泡上几壶。” “早都泡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两个管事的走了,身后那些伺候的奴仆也跟着走,李朔月被宋秋实身旁年长些的哥儿砚池带走,七拐八拐走了两刻钟,到了一处栽满青竹的雅致小院。 不过砚池带他进了隔壁简单朴素的小院。 “嘉哥儿,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院子,你先歇着,公子若有事寻你,万不可怠慢。” “我晓得了。”李朔月病恹恹应下。 这小院简朴,三间屋,一左一右,中间是堂屋,院子中只栽了棵枣树。 寝卧大多是些旧物,但胜在干净。 李朔月半靠在架子床上,望着手心里的弯月簪出神,这是他求着陈展给他买的。 陈展会给他买,是出于施舍怜悯还是相守半年的那一点点在乎? 墨韵提食盒进屋子,一见那人手里攥了根木簪,吓得心肝都颤了颤,以为他要寻短见,急忙冲过去,一把将簪子抢过来,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难不成要寻短见?” 被抢了簪子的人好半晌才有了动静,李朔月扬起头,泪湿了满脸。 “为什么……我要去死?” 明明该害他的人去死才对啊。 “没寻死就好,不然公子要骂我呢。” 墨韵不放心,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任何木簪银饰,这才将心落到肚子里。 “吓死我了。”墨韵将簪子藏进怀里,然后才一样样拿出饭菜,“我拿了饭菜,咱们赶紧吃吧。这道龙凤呈祥翅是我好不容易抢上的,仙山灵芝汤也是特意给你拿的。” “我肚子饿的都发疼呢。” “今日没有药?”李朔月慢腾腾移到桌子旁,垂眼问道。 那药能使人绝后,不过药性温和,得连着喝许久。 “公子说那药你喝了一个月,往后不用再喝。” 墨韵将筷子塞到李朔月手里,自己迫不及待用手捏了只鸭翅,刚一入嘴,他雀跃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好吃,你快吃呀。” “不过公子还说,往后你要喝其他的药,趁这两天赶紧吃些好的,日后就吃不成了。” 李朔月没再出声,坐了许久才动筷。 — 两天还没过完,墨韵说的那药便已端进他的寝室。 每日三碗,比他吃饭还勤快。 墨韵捧着脸,不满地对李朔月嘟囔:“公子说叫我往后跟着你,要我伺候你。” “可跟着你有樱桃肉、栀子花酥、蟹黄毕罗、红烧猪蹄、炒鹿筋……这些吃吗?” 李朔月木木摇头,饮了口药道:“我不知道。” “明明有那么多人,绣裳姐姐心细谨慎,凌波姐姐会医术,砚池哥哥脑子聪明,怎么偏偏就挑了我来?” “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啊?” “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来招揽客人吗?”墨韵眨巴眨眼眼睛,憧憬道。 李朔月依旧摇头。 “那你可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那公子干嘛大老远要带你回来?” 李朔月沉默下来,忽而嗓子发痒,他急忙拿了帕子捂嘴,眼里溢出几颗泪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墨韵急忙摆手,给李朔月倒茶喝。 温水下喉,嗓子里的痒才渐渐止住。 “你若不想来,同你家公子好好说说,或许他听了你的心意,便会另寻别人。” “公子说一不二,我哪里敢问他,我害怕他罚我的月钱呢。” 墨韵鼓起脸颊,语气忽然一转,“算了算了,跟了你便跟了你,嘉哥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李朔月正欲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音,那乐音如泣如诉、似悲似伤,悲怆之音不绝于耳,叫人听着心里也不由得堵得慌。 李朔月按了按心口,他又想到了消失的丈夫、死去的羊羔,针扎似的疼忽然成百倍千倍从胸口爆开,每一寸皮肉都千疮百孔。 再开口,他已然泣不成声,“从哪来的?” “哦,这是隔壁遗珠院的公子在弹琴呢。”墨韵撑着下巴听了会,眉眼皱起来,像是极力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忽然道:“嘉哥儿,说起来,你同隔壁公子长得真像呢,不过隔壁那人比你高一个脑袋呢。” “要不是我听见了琴音,都快忘添香阁还有这号人物呢。” 第95章 两不相欠 这世界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李朔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拭掉脸上的泪,沉默地坐在桌前。 墨韵趁机吃得肚子浑圆,正心满意足喝甜羹。 “你怎么不吃啊?” 李朔月失神地呢喃:“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谁?”墨韵捧着碗靠近,眼睛亮亮的。 这话他问过许多人,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那个抛弃他的人。 对着这张青涩稚嫩的面庞,李朔月忽然忍不住想要倾诉,没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话。 “我丈夫……我犯了些错,可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便将我卖给了别家做奴仆。” 李朔月眼里浸出些泪,说话也断断续续,“他从前,不这样。” “他会给我买衣裳,给我的小羊羔买母羊,还给我银子,送我木簪。” “可怎么、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你犯了什么错?”墨韵捧起甜羹边吃边问。 李朔月便将白五之事简略说了,墨韵思索道:“你都给他说了实情,他怎么还不信你?” “你们是两情相悦走在一起,还是因父母之言结亲?” 这话李朔月答不出来,只能又将两人的前尘往事翻出来,粗粗说了几句。 墨韵从李朔月嘴里听闻这许多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汉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觉得应当是不好的。 可嘉哥儿说起那些事,脸上又露出怀念的神色,或许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真的很不错。 他未有过这般相思情,分辨不出。 最后,墨韵只含糊道:“反正我觉着,如果他真的心悦你在乎你,就不会不听你的辩解,还故意将轻薄你的人带进家门赔罪。” “反正我要是心里有那个人,无论再怎样生气,也不会将他卖与人家做奴才。” “我觉着他对你不好,不然怎么你喊疼他也不在乎?还那么残忍,把你的小羊送给其他人。” “而且他还把你们家里的东西都送人啦!一走了之,完全没想过你呢。” “怎么越听越像楼里那些恩客啊?” 墨韵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分析相当正确,便又重复几次:“我觉得他心里没有你,所以才这般坏呢。” 说罢他又同情地看向李朔月,连甜羹也不吃了:“你现在从奴籍变成贱籍,日后更难翻身,恐怕再也做不回清白的良民。” 李朔月不想听这些,为什么人人都说陈展不在意自己? 那难道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朔月垂下首,难过道:“他心里有我,有我……” “许多被汉子卖进花楼的夫郎媳妇刚开始都是你这般的。”墨韵耸耸肩,早已见怪不怪。 李朔月轻轻啜泣起来,他哭得双眼肿疼,又忍不住想,若陈展真的在意自己,怎么会这般狠心发卖了他,送走了他的小羊羔?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樟树林。 此去朔北北府还得半个多月,几个志趣相投欲参军报国的汉子见天色已晚,便合伙在林子里捉了几只野兔野鸡,草草剥皮上火烤。 两刻钟后,肉香渐渐弥漫出来,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直勾勾盯着烤肉,仿佛连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你们先吃着,我与展兄弟分一只。”张潭说完后,便挑了一只最壮实的兔子,拎起来径直往树下走。 其余几人并无异议,谁叫这兔子都是那汉子猎下来的。 “展兄弟,吃。”张潭坐到陈展身旁,随手撕了个兔腿给他。 “多谢。”陈展接过兔腿,先给了追云,紧接着张潭又给了他一只,这会他才真正吃了起来。 陈展的狼气势汹汹,寻常人不敢靠近,张潭是那等胆子大的,可一见那绿莹莹的狼眼睛,便忍不住两股颤颤。 他又羡慕起来,陈展竟然能收服这样的野兽。 “我瞧你在这发呆,怎得,念叨屋里那口子了?”张潭拿起兔子前腿吃,打趣道。 陈展静了一瞬,迅速道:“屋里没人,没什么可惦念的。” “嗷呜~”追云吃完兔腿,便又没精打采地卧在陈展脚边,懒洋洋的,仿佛没了野性。 “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想要参军。” 张潭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那口子前些年生娃娃走了,大的小的都狠心,一个都不留。我后悔啊,要不是爹娘催的急,我哪里敢叫他生。” “没想着再找一个?”陈展随口问了句,伸手给追云梳毛。 “没、没敢再找。那日他生娃娃我就在门外,那血水一盆一盆往出端,我听见他喊得哑了声,恨不得替他生。娃娃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是个女娃娃,和他阿姆一个胚子刻出来的,大眼睛圆脸蛋……我记了好些年。” “不敢找啊,我怕再找个新的,就没人记得他娘俩儿了。” “他走的时候,才正是爱俏的年纪。” “我学人家买个木头簪子送给他,他就欢喜地要戴好些天,要是再给他买身颜色亮些的新衣裳,他恨不得将我的脸亲烂……” 张潭回忆起过往的日子,便忍不住絮絮叨叨,陈展只听到了木簪和新衣二字,便忍不住神游天外,连给追云梳尾巴的动作都停了。 木簪、新衣,他也给李朔月买过,他的反应与张潭夫郎别无二致,脸都笑花了。 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喜悦的,那木簪子还是李朔月黏着他要他买的。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陈展心绪颇为烦躁,那日到底是心存良善,未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做伎子,前世他将阳哥儿害成那样,他却只叫他给人家做奴才,太便宜他了。 他将人二十五两买来,最后只卖出去五两,说到底,吃亏的人还是他。 经此一事,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再见面,便只当彼此是陌生人。 李朔月最好本本分分在宅子里做他的下人,别再对阳哥儿有什么企图。 张潭絮叨许久,没人理会也不在意,他说这些是给自己听,旁人听不听得去心里,他不在乎。 夜色渐深,怕林子里有其他猛兽,几人轮流守夜,休息时便没熄火。 陈展坐在树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96章 原来是个浪蹄子 隔壁遗珠院日日传来琴音,李朔月难以自持,日日哭泣,差点将眼睛哭瞎。 墨韵起初还日日劝解,可他嘴皮子说干磨破皮,也止不住半分哭。 为什么总要为负心郎流眼泪?墨韵想不通。 今日他一进门,见李朔月只呆坐在床沿,愣住了,随口问了句:“你今日怎么不哭了?” 李朔月别过脸,豆大的泪珠划过通红的面皮,引起一片蛰疼,他面上难堪,不曾出声。 “公子今日要来寻你,见着你这副样子,还以为我照顾得不好。”墨韵绷起小脸,努力想做出一个斥责的神情来,“我拿了鸡蛋,这会给你敷敷,去去肿。” 见李朔月不答,墨韵便坐在他身边,拿起鸡蛋在他面上滚动。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墨韵想,在这哥儿面前他都快成了主子,有饭他先吃,有茶他先喝,他说嘴这人还不敢还声,任由自己数落。 这感觉可真稀奇。 往日在公子身边,那些哥哥姐姐各个都爱念叨他。 不多时,宋秋实带绣裳进屋,墨韵本欲退出去,结果被留下来一道听话。 “这半个月吃睡可好?”宋秋实问。 李朔月略抬起眼皮,打量眼前人:面前的夫郎面容姣好,瞧着青春正盛,后脑盘发,今日只带了两只鸳鸯青玉簪。他说话不疾不徐,举止优雅从容,这周身气派,一点不像青楼里的人。 莫不是他想错了,这人压根不是楼里管事的? 李朔月收了眼,并不想说话。 “日后要喊宋阿姆。”绣裳轻声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朔月。 李朔月身体一紧,喊了声“宋阿姆”。 花楼里的哥儿姑娘喊女管事叫妈妈,哥儿管事叫阿姆。 “你可知今日我来寻你。所为何事?”宋秋实饮了口茶,眉头轻皱,绣裳当即递来一个空茶盏,宋秋实掩面吐了口里的茶。 这话叫李朔月胆颤心惊,难道现在就要让他去接客不成? “我、我不知。” “宋阿姆,我会烧菜。”李朔月抬起泪眼,“我能去灶上帮工挣银钱,你买我的钱,我都记着,我日后定然分文不少的还给你。” 说话间,李朔月给宋秋实跪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他哀声恳求道:“我不想、不想接客。” 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做人家掌心里的鸟儿。 “我可以烧菜还债,一日只要十分工钱。” 李朔月见宋秋实神色渐冷,便急忙改口:“五文钱也成……哪怕是一文,求求你,我不想、不想当伎子。” 宋秋实忽然俯身捏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抬起来,冷声道:“你以为我花一百五十两,千里迢迢要给楼里招个厨子不成?” “你要是知情识趣些,便能少受些苦,到了我手里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该谢我,叶嘉。”宋秋实起身,垂眼俯视李朔月,轻蔑道:“若没有我,你早叫人卖进窑子里,这会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明日便有老嬷上门教导你,你且好好等着吧。” 音落,宋秋实又淡淡看了眼同样垂首的墨韵,道:“韵哥儿,看好他,不许他再哭。” “若眼睛哭瞎了,诊治的费用,便从你月钱里扣。” 墨韵鼓起脸,气闷道:“公子好不讲道理,我哪里能管得了他。他不吃饭要扣我的银子,哭瞎眼睛也要扣我的银子,我哪里还有银子扣?” “少贫嘴。”绣裳训斥道,“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时候顶起嘴来?” 墨韵不甘地闭上嘴巴,幽怨地看向李朔月。 李朔月浑身发冷,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忽然转头,柳叶眼犀利冷冽,眼底有森然的寒光,仿佛看死人一般。 李朔月只觉得周身冒起寒气,他嘴唇紧抿,再不敢说一个字。 — 次日一早,一大堆婆子老嬷破门而入,将墨韵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李朔月晚上没敢睡,抱着被褥缩在床脚,他不知道那些人要如何教导他,总之绝不会好熬。 前世刚进花楼,哪怕他乖顺,在伺候人这事上吃过不少苦,也受过婆子的教导。 想到如今那些苦要再受一遍,他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想过要逃跑,可这院子守卫森严,大门外站了四五个龟公,直勾勾盯着内院,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李朔月绝望到了极点,他体会过做寻常人的滋味,怎么肯再拿一身皮肉出去贱卖? 伺候赵大,是迫不得已、是猪油蒙了心。 教导哥儿颇有经验的吕氏被宋秋实委以重任,前来教导李朔月。 他身后跟了两个婆子四个哥儿,两个婆子一个捧白布,另一个捧伤药,后面四个哥儿两人提水,两人拎桶,这般大的阵仗,也不知要做什么。 李朔月战战兢兢,吓得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谁料那领头的老嬷只看了他一眼,转头拧开木架上一处不起眼的素净瓶,而后后退两步,那面挂着仕女图的墙壁便翻转开来,里面竟然是一个密室! 李朔月这下藏也不敢藏,急急忙忙下了床,穿了身里衣要往屋外跑。 他刚一出门,便被门口的四个姑娘堵住,连门都出不去。 李朔月腿一软,被逼到角落里,为首的老嬷道:“将他押住,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几个姑娘一拥而上,瘦弱的李朔月抵不过,被反剪着双手拧到吕老嬷跟前。 李朔月哀声求饶:“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可以炒菜挣钱……” “押进去。” 一行人又进了密室。 点燃了烛火,李朔月才看清了这密室的原貌,四四方方一间小屋,中央置办了一张到人半腰高的木塌,瞧着干干净净,却让人莫名觉着阴森诡谲。 李朔月被押着跪在吕老嬷跟前,说些讨饶的好话。 吕老嬷不耐烦同他费口舌,叫两个婆子先掐住嘴给灌了碗药,然后撕扯一段白布,堵住了李朔月的嘴。 “呜呜呜——”李朔月瞪大双眼,涕泪涟涟。 几个哥儿进进出出,往木桶里添置热水,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待热水填满了,吕老嬷才从椅子上坐起来,朝众人道:“行了,这水便够了。” “将他带进去,好好清洗一番。” 李朔月猜测那婆子给他灌了迷药,只是不知分量怎么这样好,叫他神智尚存,却只能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燕子村人过年常常要宰杀的肥猪,分割之前要先拿热水烫烫身上的毛。 水很烫,李朔月只泡了一会儿,浑身便熏出了热汗,他手脚俱是软绵绵,靠一个哥儿拽着,才没沉到桶底。 吕老嬷站在桶边,满是褶皱的老脸比白骨还可怖,他看了眼水底李朔月的身体,皱起眉讥讽道:“这般不情愿,我还以为是个清白的,原来也是个浪蹄子。” 李朔月脊背一僵,垂下头颅,忽而泪如雨下。 第97章 磋磨 有的疤痕是荣耀,有的疤痕是苦难的过往。 李朔月像个物件似的叫屋里的一众人打量,他们的神情或鄙夷或讥讽,他从前绝不会在乎这样的目光,可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仿佛再没见过比他还腌臜的哥儿。 他在桶里泡了许久,那些仆从一直盯着他,几个哥儿不停地往桶里添热水、舀水,除了吕老嬷,从头到尾,其他人未说一句话。 森然的寒意从头冒到脚,李朔月惶恐不安,他像极了祭祖时要用到的牲畜,不知那刻就要被宰杀吃肉。 不知过了许久,吕老嬷才放下茶杯,查看李朔月的后背。 “行了,差不多了,动手吧。” 一声令下,四个哥儿将李朔月从桶里抬起来,移到一旁的半人高的木塌上,紧接着将他的四肢用绳子捆起来,拴在木塌腿上。 其中一个眼角带痣的哥儿给他灌了碗汤药,片刻后,身体便沉重起来,思绪也渐渐迷乱。 这样的姿势,李朔月顾不得羞赧,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朝他走来的两个婆子。 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而后挑拣货物一样打量,那手仿佛阴暗潮湿的毒蛇的蛇信子,叫人遍体生寒。 李朔月常年干活,脚底生有黄色的厚茧,脚踝和拇指黢黑,又带着无数的口子,两个婆子细细打量过后对视一眼,分别拿起了匕首。 脚底传来一阵淡淡的刺痛,两个婆子划伤了他的脚。 “啊——” 忽而,刺痛化作尖锐不可忽视的疼,李朔月脸色骤变,后脊浮现出一层冷汗,额头脖颈爆出许多青筋。 他咬破舌尖,神志略清醒了些,想要抽离两只脚,刚一仰头,就被守在两侧的哥儿按住四肢,扑腾不出一点浪花。 不要,不要,李朔月拼命摇头挣扎,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他浑身发抖,牙齿狂颤。 他大概知晓这些人要做什么。 前世他身上丑陋的疤痕,是清水县燕春楼的老鸨子拿药膏消下去的,他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 传闻青楼有种法子,能叫人除去满身疤痕,得到一身如玉般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又晶莹剔透,如雪中琉璃,白璧无瑕。 只是过程极其残忍——要先划伤身上的皮,日日覆上特制的药膏,期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 这是燕春楼老鸨子吓唬他时说的,没成想竟真的能叫他遇上。 “唔唔唔!!!” 展郎、展郎,我好痛、我好痛…… 尖锐的悲鸣闷在嗓子眼里,李朔月承受不住,拼尽全力吐出嘴里的布,欲要咬舌自尽。 吕老嬷眼尖,迅速闪至李朔月身侧,只听“咔哒”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 “我劝你安分些。”吕老嬷拿帕子擦了手,轻蔑地看了李朔月一眼,道:“两个婆子都会医术,手底下有分寸,知道剥你几层皮。” “若是不想死在这,就老老实实别动弹。” 两个婆子是熟手,动作极快,在李朔月的惨叫声中,已完成了大半。 李朔月奄奄一息,泪几乎要流尽了。眼神涣散的不知道望向何处,从前只知道大奸大恶之人会受剥皮之刑,可他又犯了什么错? 折腾了两个时辰,李朔月想死的心从没有这样强烈过,可他被按住四肢,卸掉下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痛,真的好痛。 眼前又浮现出汉子将他从河里拉出来的场景,他那样英俊,那样高大…… “这便成了。”吕老嬷齐齐看了圈,除了脸、和背面,正面有疤痕或粗糙的地方都已处理好,他开口道:“拿生肌膏过来,给他仔细涂上。” 转身欲走之时,吕老嬷忽然顿住脚步,接过一柄干净的匕首,朝众人道:“多熬些止疼的药,他若喊疼就给喂一碗,别叫疼死了。” — “你醒了?是我们家将军救的你呢,你福气真好。” 听见人声便忍不住浑身发抖的李朔月,急忙往被褥底下缩,那侍从急声道:“嘿,你身上有伤,可别乱动。” “醒了?”侍从口里的将军身披战甲,大步走向卧榻,被褥叫人掀开后,李朔月抬起眼睫,颤颤地看了来人一眼,这一眼便叫他相思半生,平白丢了性命。 高大俊俏的汉子告诉他:“你日后安心待着这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 他、他便是那个人口中的将军吗?就是这个人救了他吗? 眼前之人连脑袋也不敢抬,遑论回话,陈展放弃了与之交谈的心思,吩咐仆从:“给他拿几身阳哥儿随从的衣裳,再带些吃食过来。” “是,将军。”侍从低声应下。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看见他,还有人想要他活下去吗? 原来还有人要救他!! 李朔月悄悄擦掉眼角的泪,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营帐里,好多军爷,好多好多…… 他叫陈展吗?这名字可真好听。 陈展好厉害,这军营里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陈展怎么是李夏阳的丈夫,为什么不是他的? 李夏阳怎么这么讨厌!凭什么他运气这么高? 他给陈展的那份盐酥饼摆成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多撒了芝麻,没有给其他人摆,他会发觉自己的心思吗? 陈展怎么不多看他几眼?他明明生的比李夏阳好看。 陈展说要娶他做妾! …… “展郎、展郎……你在哪儿……” “疼、疼……” “……好疼……” “哎呀,嘉哥儿喊疼呢,快快快,快把止疼药喂给他!”墨韵急得跺脚,一把抢过雨哥儿手里的药,将人挤到一旁,飞快地用勺子给李朔月喂止疼药。 雨哥儿是吕老嬷留下帮墨韵照顾人的,墨韵年纪尚小,照顾人肯定不如有经验的雨哥儿仔细。 那日后,李朔月便一直昏迷不醒,还起了热症,整日流水似的药往房里端,也不见他醒来。 公子和吕老嬷不觉着有什么,只日日喊了大夫过来看顾着。 床上的人半昏着,都被裹成粽子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展郎展郎”,墨韵皱起眉,这“展郎”到底有多好,这样叫他念念不忘?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来,墨韵一急,话还没说出口,雨哥儿已拿了帕子擦干净。 李朔月脖子也绑着白布,可不能弄脏弄湿。 喂完药,雨哥儿开口说:“换药。” 生肌膏要两日涂一回,马虎不得。 墨韵动作一顿,他害怕看嘉哥儿揭下白布的样子,脖子一缩,便出了屋子。 雨哥儿换药时他偷偷看过一眼,就那一眼让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嘉哥儿几乎成了血人,白布刚裹上去,瞬间就会浮现出许多血花。 若不是还能听着他的呓语,墨韵都要以为床上躺了个血呼呼的死人。 他以为嘉哥儿扛不过几天,毕竟在山阳城最富盛名的添香馆,这样死去的姑娘哥儿不计其数。 可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同雨哥儿端水进来,嘉哥儿竟然醒了。 第98章 杀了我吧 李朔月梦到了前世许多事,紧接着又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和陈展彼此心悦,共到白首。 他们有个软糯的哥儿,他开了家食铺,每日都能挣一百个铜板,收了工,他便牵着孩子去买糖葫芦吃,然后再去猪肉铺等陈展一道回家。 可很快梦就醒了。 墨韵坐在床沿,端起药碗,道:“嘉哥儿,你终于醒啦!你都昏睡了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呢。” 李朔月微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夺走,只剩下无穷无尽火辣辣地疼。 身上的每一处都似被烈火灼烧,仿佛又千万只小虫同时啃噬他的血肉,疼和痒渗进骨头缝里,一刻不曾间断。 李朔月很快哑了火,片刻间,他的额头便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上的白布渗出大团血花,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间捞出来似的。 “哎呀,别哭、别哭!不能哭啊!”墨韵给雨哥儿腾地方,急声道:“你一动,口子就崩裂开,会出血的!待会要给你换布,那样才更疼啊!” 他又安慰道:“挨过这阵子就好了,这有止痛的药,你赶紧喝下去,等会就不疼了。” 雨哥儿走过去,弯腰要给李朔月擦眼泪,李朔月一见着这张眼角带痣的脸,浑身忍不住发起抖。 他记着这个哥儿,那天力气大的差点拧断他的左腿。 雨哥儿一怔,落下帕子,干巴巴解释道:“我来照顾你。” 想了想,他又道:“吕阿嬷说,墨哥儿年纪小,照顾你不细致。” 李朔月摇头,一字一句道:“我、我不、用你。” 雨哥儿只好让了地方,墨韵道:“先喝药,先喝药。” 李朔月面目扭曲,嗓音沙哑,近乎崩溃:“你、你杀了我吧……” “好疼……” “喝药,喝完药就不疼了。”墨韵眼睛也红了一圈,他觉着嘉哥儿太可怜了,身上那么多疤痕,才要遭受这样的苦楚。 李朔月泪流满面,哭到力竭,待他没了劲,墨韵才将药一勺勺灌进去。 这药起作用还得一会儿,可沾了血的白布得立即更换,雨哥儿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用剪刀剪开布料,轻轻揭下沾了血的布巾。 血淋淋的胸膛映入眼帘,李朔月呼吸一窒,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由自主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墨韵急忙别开脸,不敢看。 待将白布重新换过一遍,李朔月面上毫无血色,白眼半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墨韵又急忙掀开另两盅药喂给李朔月,一盅是吊命的参汤,以防有什么不测;另一盅则有其他的作用。 李朔月仿若死人,任由两人折腾。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求求你……” 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好想死,好想,好想…… 为什么不杀了他,他要疯了…… 墨韵怕他想不开,坐到床沿道:“你不能、不能寻死,便是咬舌自尽,公子都能将你救回来。” “他要是知晓了,你要受比这种还残酷的刑罚。那些老嬷会将饿极了的猫放进你的裤子里,那猫会疯了似地抓挠你……” 墨韵半恐吓半劝慰:“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展郎’,你不想去找他吗?” “再说了,那个叫赵平的杀了你的羊羔,你不打算报仇吗?” “杀了我,求求你,求你……” 李朔月魔怔了一样,眼神失焦,翻来覆去只呢喃着这几句话。 墨韵朝雨哥儿道:“那你先看着他,我去拿些吃食过来。” 雨哥儿点点头,坐在床沿,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李朔月,瘆人的很。 “杀了我……好痛……” “展郎……救救我……” — 清醒的第二日,李朔月刚喝完三盅药,雨哥儿便带着一个妇人进屋。 拜吕阿嬷所赐,李朔月现在一见着生人就抖得厉害,眼珠急忙上下打量,害怕突然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迫害自己。 面前的妇人穿了身木红色的袍子,眉心纹了牡丹花,面上带笑,双眼微眯,手里拿了两卷书。 “你是谁?”李朔月警惕地问。 “嘉哥儿,我叫云烟,年长你几岁,日后唤我云娘即可。” “宋阿姆昨日来寻我,让我教你读书识字。” 瞧着这妇人只比那管事夫郎年轻些,却一样要喊他宋阿姆,原来竟也是流落花楼的女子。 李朔月嗓音沙哑,尾音带了些哭腔:“我这副样子,如何读书识字?” “无妨,我将字写下来,你先记着,等日后身子好了,再动笔也不迟。” “我今日只备了两个字。”云烟笑了笑,朝外间唤了声:“英儿,拿进来吧。” 候在屋外的婢女步履轻盈走进内室,左右手各执一张纸,纸上只各写了一个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叶嘉。” 李朔月仰头看那乌黑的字迹,他现在才对“叶嘉”这两个字有实感,原来这就是宋秋实给自己起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叫李朔月,也没人记得。 就仿佛那个在燕子村从小受后娘、村人欺辱的李朔月,凭空消失一般。 又半个月后,吕老嬷查看李朔月的伤势,生肌膏价值千金,功效强劲,李朔月身上的肌肤都已长好,较之前的肌肤细腻许多。 许多疤痕未彻底去除,没有完全消除的迹象,吕老嬷不甚满意,他凉凉看了李朔月一眼:“不成,疤没消下去。” 说罢,他看向身后几人,道:“将他带进密室。” 李朔月惊惧到不能呼吸,衣裳都来不及穿,吓得急忙往外跑,很快,他就又被逼进屋,这回屋外站了五个彪形大汉,将门窗堵了个严严实实。 吕老嬷道:“灌药。” “不要、不要这样……”李朔月哭到近乎昏厥,那样的疼痛,到底要折磨他几次? 李朔月掐着脸连灌三碗,鼻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这药下的太猛烈,不到一炷香,他便眼前昏花,双眼发沉。 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扭曲,李朔月脑袋一歪,倒在地上。 吕老嬷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进去。” 屋外,宋秋实站在院门口,百无聊赖地掀了个眼皮,转头将目光落到隔壁遗珠院那片茂密的竹林上。 墨韵听着了李朔月的惨叫,浑身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问:“公子,还要、还要教导几回啊?” “这可说不准。” 宋秋实收回视线,随意道:“等到我满意的那天吧。” 墨韵浑身一震,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等公子满意,那不得等到地老天荒去? 第99章 好痛,救救我 添香馆,遗珠院内。 “好端端怎么偏要在我们身边安排人?成日不是哭就是喊,闹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正浇花的小哥儿心中愤愤,“自打来了人,我都没睡过好觉。” “进了这添香馆的人,哪个不得褪层皮?” 观棋摇头,接过葫芦瓢给一旁的寒瓜浇水。 “只偶尔两声,你且忍忍吧。” 竹栖“哼”一声,不满道:“除了忍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出去打他一顿?” 观棋好笑道:“成了,快别闹脾气了,公子该醒了,你去瞧瞧。” “什么该醒了,已经起了。”竹栖朝二楼看去,只见那廊下站了个青衣长发的哥儿,眉心微蹙,眼神落到隔壁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棋搁下手中葫芦瓢,擦净手,道:“走吧,去伺候公子洗漱。” — 三日后,再次受过教导的李朔月转醒,在他眼皮第一次颤动时,比上一回还要疼百倍的疼蜂拥而至,铺天盖地毫无缝隙的痛楚令他心神俱裂。 世上竟然有这种极致的肉体痛苦,叫你除了想死,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李朔月尸体一般躺在床上,身上包满了白布。 墨韵心惊胆颤轻脚进屋,手端润唇的红糖水,怜悯道:“……我听雨哥儿说,吕老嬷将你身上那些疤剜了去,连根除了……应当没有下一回了。” 如被烈火焚烧,骨头又酸疼发痒,这和地狱惩治恶鬼有什么分别?不如一死百了,将他挫骨扬灰。 李朔月又想起了他的小羊羔,平日他一流泪,小黑就会过来找他,有时候会用脑袋拱他,有时候会主动咬一把最爱的白菜给他。 可是小黑死了,死得好凄惨,连个浑尸都没留下。 他都舍不得叫小羊羔揣崽子,怎么转眼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赵大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小羊羔……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狠心? 满口胡话说心悦他,可一个死到临头也要拉他下水,一个得手后转头就出卖了他,这算哪门子心悦? 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们都看不见,男人好色,都只留恋他的皮囊。 他们不关心他心里如何想,也不在乎他的爱恨。 这半年来,陈展同他圆房、给他银两、给他买衣裳,他难道对自己没有一点真心吗? 可要是有一点点真心,怎么会不听他的解释,怎么会卖掉他? 他在陈展的心里,或许连追云都比不过审,就像随手就能丢下的烂衣裳、破瓷碗。 陈展一点也不心疼。 热泪从眼角淌下,生起一片刺痛,李朔月心如刀绞,他这一颗真心,巴巴地捧上去送给心上人,可人家看也不看,一脚踹进粪坑里。 陈展怎么这样绝情,明明他对李夏阳那样好,好的叫他嫉妒、叫他艳羡,明明自己先李夏阳一步结识他…… 泪流尽了,他的魂儿也碎了,重活一遭,谁会像他这么窝囊? 小羊、孩子留不住,还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李朔月心中悲戚,喷出口鲜血,又昏了过去。 “雨哥儿,雨哥儿,嘉哥儿吐血了!” “快喊郎中,快喊郎中……我去找郎中!” “喊什么?”吕老嬷刚进屋便听见墨韵咋咋呼呼的叫喊,斥责道:“他怎么了,惊慌成这样?吐口血罢了,多喝些补药进补就是。” 墨韵立马噤声,觑了一眼吕老嬷的脸色,小声道:“可是、可是……” “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吐血,嘉哥儿还能不能活啊?” “呜呜,嘉哥儿要是出了事,公子肯定会责怪我的,呜呜……” “收了眼泪,不许嚎。”吕老嬷冷冷看了墨韵一眼,对身后的婆子道:“去瞧瞧他。” “是。”婆子领命,上前探李朔月的脉象。 “他乡野哥儿粗鄙不知礼数,你到他身边,怎么也这般没规矩?嘉哥儿是你喊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便亲自掌你的嘴。” 墨韵捂住嘴,止了哭腔,双眼微瞪,心道这老嬷也太坏了些,竟然还想掌他的嘴! 婆子诊治片刻道:“脉象缓涩而弦,肝郁气滞,是急火攻心,抓两副安神的药,喝两天就成。” “行了,你抓药去吧。” 吕老嬷吩咐墨韵,墨韵畏惧这老嬷的脸色,不敢在屋内久待,放下红糖水往外走。 这时那诊治的婆子揭开李朔月身上的白布,吕老嬷上前两步看了片刻,嘱咐雨哥儿:“再多用些药膏,布不要换太勤快,只出些血不要紧。” “他平日常哭?”吕老嬷又道。 雨哥儿点头,“整日哭,梦里也哭。” 定定看了片刻,吕老嬷道:“再熬煮些安魂药给他喝,止疼的也勤喂着。” “晚上留个人看着,别叫他寻了短见。” 雨哥儿点头,恭顺道:“晓得了。” “嗯,用心些。” 话音落下,吕老嬷便带着婆子走了,雨哥儿端起墨韵留下的红糖水,一勺勺喂给李朔月。 — 朔北,北府,坞城外。 许多身影来回上下穿梭,和泥的和泥,搬石头的搬石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即便已到了子时,干活的身影仍未停下。 几百步的杨树林下,歪七扭八躺着几十个汉子,皆呼呼大睡。 牛峻抹了把额头的汗,将背篓里的石头搁置在城墙上,朝同样满头大汗的汉子道:“成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同他们换换。” 下了城墙,牛峻带着人径直朝杨树林走,伙夫立马给分碗倒水。 牛俊接了水,走到最外侧的汉子身侧,摇晃他的胳膊:“展兄弟,展兄弟,醒醒,下半夜该你们上工。” “好痛,我好痛……” “救救我,它咬我,它咬掉了我的腿……”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暮色沉沉,陈展立在昏暗的槐树下,远方时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勾魂似的惨叫,仿若下了黄泉,气氛阴森诡谲至极。 两步之外的身影被黑雾笼罩,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声声凄厉的惨叫。 “陈展,救救我……” “你是谁?”陈展向前两步,那黑雾便往前两步,他走多远,那黑雾就走多远,他伸手,只能穿透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谁在捣鬼?” 那黑雾不答他的话,凄厉刺耳的求饶声随风散到耳边:“不要、不要吃掉我……” “好痛……” “你在哪啊……” “展兄弟、展兄弟?”牛峻疑惑道,“魇住了?怎么还不醒?”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睡一觉就成了这样?”张潭也纳了闷,“牛伍长且等等,我拿碗水来。” ——噗! “展兄弟?” 陈展猛地睁开眼,眼里闪过瞬间的杀意,一张国字脸忽然凑到眼前放大,张潭挥挥手:“展兄弟,你做噩梦了?” 眼里的杀意褪去,随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陈展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摇头道:“几时了?” “子时已过。”牛峻饮了口热汤,顺势坐下,道:“该换你们了。” “好。”陈展起身,身后几十个睡醒的汉子跟着他,睡眼惺忪往城门走。 半月前他到了北府,军中正缺人手,当日便被编入四营,成了伍长,手底下便是同他一道来的汉子。 第二日,同另外七个同样新入编的伍长一道,领了修城墙的令。 坞城北墙损坏严重,修起来颇费功夫。 梦魇令人心身疲惫,陈展用冷水洗了把脸,压下心中烦躁,朝众人走去,一道操作石块。 梦里的人是谁?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来他梦里哭喊作怪,难不成是入不了轮回的厉鬼? 第100章 说胡话 墨韵说的话不对,吕老嬷不满李朔月身上未曾除去的疤痕,又将他关进密室,李朔月受了第三次疼。 新生出来的肌肤较之前更细腻紧致,但同样的更难以清除,吕老嬷甚至亲自动了手。 李朔月依旧被喂了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可这回的疼较之前更甚,李朔月清醒后一直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等正面的肌肤新长出来,宋秋实也满意了,日子已到了十月。 折磨不曾结束,因为他背部的疤痕还在,那是王桂香用藤条、木棍抽出来的,蜈蚣似的长在皮肤上,比先前的还要难除百倍。 李朔月趴在褥上涕泪横流求饶,求屋里的哥儿给他一个痛快。 他吐了几回血,依旧没人搭理他。 墨韵只会说:“熬熬就过去,下一回就不这么疼了。” 雨哥儿只会说:“别哭,伤口会崩开。” 他差些哭瞎了眼,吕老嬷却嫌他软骨头不争气,有一回特意不给他喂药,任由他疼的死去活来,疼死过去,再疼醒来。 凌迟一般的酷刑一遍又一遍,灵魂仿佛被放入油锅烹煮,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李朔月哭了许久,差点将眼睛哭瞎。 再醒来他依旧趴在床上,眼睛涂了药敷上白布,耳侧响起了吕老嬷阴恻恻的威胁:“再敢哭,下回可就不会这般轻易饶恕你。” 泪珠悬在眼眶里,李朔月这下连哭都不敢了。 他被束缚住四肢,日日躺在床上,用参汤吊着命,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走动过,亦记不清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那些人成日喊他嘉哥儿,那李朔月呢,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吗? 活不成又死不了,李朔月只得日日回味往日从前还算恩爱的过往,仿若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被人疼爱过。 可男人毫不上心的爱意经不起推敲,他越是回想,越是心如刀绞。 圆房时,他总是很难受,他想要陈展摸一摸他的脸或者脊背,稍稍安抚他,可他总是很冷漠,离去时都是冷着脸;他会用他带回来的膏脂、银铃铛…… 陈展戏耍他,从来不管他有多么难受,不管他沐浴时身体有多痛。 好几回,他深夜惊醒,陈展都是背对他,他深夜偷偷哭到眼睛痛,第二天陈展都不会多问他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好似他是个石头做成的人,不食五谷,没有痛楚。 陈展吝啬于给他拥抱、安慰的话语,俩人做了半年的真夫妻,他甚至没有给过他亲吻。 陈展总是凶他的小黑,还把他小羊羔送了人…… 陈展永远不肯听他的解释,好像他的解释无关紧要;他总是怀疑他,时不时就要说些话来吓唬他,从来不管他有多害怕…… 不、不是吓唬,他真的卖了他。 他已经拿出所有能给予的东西,包括爱意和躯体,他爱陈展,伺候他讨好他,为他缝衣为他添饭…… 他以为总有一天,陈展会心悦自己,就像他心悦李夏阳那样,他对自己会和对李夏阳一样好。 可陈展的心好硬,像石头一样捂不暖。 这场荒唐的美梦,从头到尾只有他信以为真。 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施舍给他一点点耐心和眼神,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像扔掉他的衣裳一样,扔进狼窝,就再不会多看一眼。 心口酸胀疼痛,眼泪又要涌出来,脑子里忽然响起吕老嬷的话,李朔月一个激灵,又生生将眼泪逼退回去。 隔壁传来阵阵琴音,悠扬婉转,轻盈飘逸,如林间的潺潺溪流,逍遥肆意。 李朔月并不懂琴,他只是听云娘评过这首曲子。 他本就心境悲凉,伤心至极,那隔壁院的公子仿佛专门和他作对,弹奏这般曲调。李朔月不免更加悲怆,终究是没止住眼泪,任由它流了个畅快。 临睡前,雨哥儿替他快要瞎掉的眼睛换药,训斥道:“不能再哭了,否则不过七日,你这眼睛必瞎无疑。” “瞎了才好……”李朔月眼神浑浊,有气无力,“……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 “……不叫我生,也不叫我死……世上怎么、怎么有……”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咳咳咳,不得好死……” “……”雨哥儿神情不变,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阿嬷面前说。” 黑布覆盖眼睫,遮掩了那双红肿糜烂的眼,也将那其中的怨气一并遮了去。 喝了安神与止疼的药,又过了一柱香,李朔月才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他也不得安宁,骨头、膝盖仿佛钻进了小虫子一样痛,身体时常抽筋痉挛,又噩梦连连,常常一觉睡醒,浑身浸出冷汗不说,还疲惫异常。 他好痛,好痛,可谁又会在乎呢。 “杀了我吧,求求你……” “为什么不肯杀了我……你们这些恶鬼……” “凭什么要折磨我……你们怎不去死?” “贱货娼妇,将来要被阎王下油锅、扒皮……” “我恨、我恨你们……” “你们都该死……” “贱人……贱人……” …… “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宋秋实坐在竹椅上饮茶,打量屋里两个伺候人的哥儿,责问道:“你们没伺候好?” “……前日吕阿嬷没给公子用药……他疼昏了好几次,醒来便是这样……”墨韵捂着耳朵,嗔怪几声,“才不是我们没有伺候好!” 宋秋实看向雨哥儿,雨哥儿也点头。 “罢了,多喂些安神药,叫他好好歇着吧。”宋秋实淡声问:“这几日云娘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叫他骂跑了……”墨韵愁眉苦脸,幽怨地往李朔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嘴淬了毒似的,动不动就拿粗鄙之词……我都听不下去……” “下回他要再敢骂,就掌嘴。” 宋秋实“砰”搁下茶杯,提高声音幽幽道:“既然不好好说话,便学学规矩。” “砚池,你留下,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是,公子。” 这一番警示的话落下,屋内正在谩骂的人忽然噤了声,宋秋实笑道,“看来还没昏了头,装疯卖傻在我这可不起作用。” 第101章 恨意 “贱人!你同那老嬷子一样,都是狗鼠辈,披了人皮的伥鬼,凭什么也要来作践我……” “若我、若我能出去……必要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将你们这些恶鬼都剁碎了喂蠢猪……” 墨韵心惊胆颤,觉得嘉哥儿简直昏了头,这会儿惹恼公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他极小心地掀了眼皮瞅宋秋实,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只看了身旁哥儿一眼,砚池颔首领命,抬脚往床帐方向去。 “公子,公子,不能再打他。”墨韵急的脸色发白,晃宋秋实的胳膊:“他身上都是伤,还没好利索,要是皮长得不好,吕老嬷又要再来一遭……” “他眼睛也快瞎了,不能、不能再哭了……” 李朔月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心底恨意几乎冲破天际,早知醒来那日他就直接跳河淹死,或是拿起菜刀劈了那害他一辈子的贱人们,嫁什么汉子,当娼妓似的服侍半载,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啊……”后脑忽然叫人攥住,李朔月迫不得已昂起头,紧接着凌厉的掌带风扇过来,“啪”一下,落到他的面上。 “娼货,贱婢……” “啪——” “……下贱胚子,你这狗命……” “啪啪——” “……迟早断在、断在我手里……咳咳……” “公子,公子!”墨韵急忙喊:“砚池哥哥,你快住手、快住手啊……” “不要、不要打嘉哥儿了,呜呜呜……” 宋秋实不应,砚池亦没有停手,一刻钟后,等帘帐内没了声响,砚池才甩着腕子出来,朝宋秋实道:“昏过去了。” “砚池哥哥,你、你、你手上怎么有、有血?”墨韵眼睛瞪大,急忙掀起帘子查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面颊红肿,还浮现出许多血点子,口鼻、眼角俱溢出鲜血,比七窍出血还要凄惨。 墨韵心口抽了下,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这样可怜,这该有多疼啊。 砚池俯身,朝宋秋实耳语几句。 “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宋秋实起身,朝雨哥儿道:“雨哥儿,给他把发剃了,枯草一样乱糟糟的,留着作甚?” “是,阿姆。”雨哥儿俯首应下,态度恭敬。 “走吧。”宋秋实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对砚池道:“回去叫绣裳给你揉揉腕子,别落下暗疾……” — “嘉哥儿,外面下雪了!” “不过今年的雪怎么腊月才来?” 墨韵嘀嘀咕咕,惊喜地看着素白洁净的院子,他伸手抓了把窗沿的积雪,揉成小雪团,朝远处扔去。 落在院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上树梢,叽叽喳喳看向小哥儿,仿佛在低声谴责似的。 雨哥儿掀开厚实的黑色帷幕,拿浸过滚水的帕子给李朔月净面,然后取面脂盒子往他面上涂抹。 面皮脆弱,不能使用那般狠决的法子,只得日日涂抹面脂滋养。 涂抹完后,又给李朔月光秃秃的脑袋上涂抹生发的药膏,他像个药罐子,每日吃的用的药摆一桌子都摆不下。 李朔月的面总是惨白,眼神浑浊,蒙着一层阴翳,不知道看向何处。 那日被打了巴掌后,李朔月便不敢再骂,他就是这样没勇气的软骨头。 雨哥儿日日睡在床前,这半年来他夜夜噩梦缠身,起初哭闹着喊“展郎”,求他救他。 或许是天冷了,心也跟着冷,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人梦里不再流泪、不再哭闹着喊“展郎”。 他依旧噩梦缠身,雨哥儿时常能听到他半夜牙齿咯咯作响,有时候点灯查看,常常发现他身体紧绷地像张拉满的弦。 夜里睡不安宁,翌日浑身汗血交加,又要平白遭受许多罪。 雨哥儿缓慢揭开李朔月脊背的血布,李朔月畏缩地抖了一下,雨哥儿安慰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回了。年底等你恢复好,便能下地走动。”李朔月额头渗出冷汗,嗓音虚弱:“宋秋实,到底、到底要我伺候谁?” 不惜剃发换皮,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我不晓得。”雨哥儿慢慢将药膏往上涂他脊背上抹,思索道:“明年,你应当要执笔写字,练琴,学习房中术。” “如你这般姿色出众的哥儿、姑娘,身上的肌肤不好,才会吃这般苦头。” “平庸些的,只学两个月房中术就得挂牌子。” 雨哥儿顿了会,又道:“不过都活不了几年。” “……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李朔月浑身发抖,从牙根里蹦出几个字,“我恨不得划烂了这张脸!” “你不要这样。”雨哥儿拆瓶新瓷瓶,给他的腿抹药,“你熬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出头了。再生出事,疼的还是你。” “……” 李朔月双眼猩红,将下唇都咬出了血。 每当忆起过往,恨意都会像泄闸的洪水一样翻腾,铺天盖地淹没他的身躯,又似冲天的大火,烧化了他的理智。 他真的好恨,恨王桂香虐待欺辱、恨李有财作壁上观、恨白五阴魂不散、恨赵平戏耍愚弄、恨宋秋实残虐不仁、恨吕氏为虎作伥……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来害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嘉哥儿,雨哥儿,你们快瞧,好大的冰棱子。”墨韵掰了块小臂长的冰棱,不顾手冷,兴冲冲进屋,要给屋内的俩人看。 “别进来,你身上太凉。” 雨哥儿急声呵斥,“公子受不得冷。” “好嘛好嘛,我只想给你们瞧一瞧。”墨韵手耳通红,手里的冰棱“滴滴答答”融化了。 晌午几个龟公进屋添碳火,屋里没有地龙,得烧暖和些。 遗珠院二楼房檐下,竹栖揣了把炒栗子吃,看见隔壁院进进出出的奴仆,好奇道:“隔壁院子的人也来了大半年,怎么从来不见他出来?” 一旁的观棋道:“常有老嬷婆子进出,估摸着又是用了花楼那套,正‘教养’呢。” 竹栖撇撇嘴,“他们还要害多少个儿姑娘?何时才能没有这等烟花地?” 观棋叹了口气:“或许得等天下人都死绝了吧。” 屋内,一身天青色衣袍的俊俏哥儿正坐在窗边,提笔作画。 第102章 陈副将 朔北,北府四营驻扎地。 主将营帐内,几个身披残破铠甲的汉子盘腿而坐,议论着交战之事。 副将薛崇道:“彭日得了田泰的令,半夜带着烂鼓烂锤扰人清梦,我们进他们退,我们一出城,他们又窜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当真憋屈。” 参军苏承昭道:“嚯,那就出兵打一仗,耍这些把戏算什么男子汉。” “哎,苏参军你才来,不晓得那田泰的滑头奸诈,咱们刚领着人追出二里地,他那头就用投石机给你砸过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薛礼不就是叫他扔出来的蛇给咬了眉毛,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 “他们猴子一般耍闹,却并不真打,这才叫人犯难。” 苏承昭怼身侧人的胳膊:“陈副将,你说说该如何?” 陈展如梦初醒:“我带兵,埋伏在坞城外,擒住这些虾兵蟹将。” “同田泰换马匹,若不情愿,当场击杀。” “就这几个小鱼虾,田泰能同你换马匹?” “你这是要硬抢啊?” 苏承昭戏谑道。 陈展点头,道:“田泰油滑,家里曾与他国通商,估摸着是被强征到北府。我们北府的马高大威猛,不善在沙地上疾驰。左边却是黄沙弥漫,需要这种战马,他不知打哪得了这消息。” “屡次挑衅,却不下死手……。” 薛崇一拍大腿,了然道:“我就说他前日故意牵几匹短腿马来,难道是暗示,可以同我们私下里做马匹生意?” 苏承昭道:“或许真有此意。” 陈展道:“我只是揣测,具体如何,还得一探究竟。” 将军孟桢颔首,“此计可通,那便由陈副将带兵,薛崇在后方接应。” “是。”两人抱拳应下。 翌日,坞城外,身高九尺腮胡茂密的彭日手里拎两个脑袋大小的鼓,“砰砰砰”击打战鼓面,身后几个士兵有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场面好不热闹。 彭日用蹩脚的大周话喊:“城里的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迎战?” “大周人,都是孬种!” “孬种,孬种……噫嘘!”身后士兵有模有样挑衅。 陈展眼眉直抽抽,道:“上,活捉。”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一拥而上,将彭日几人团团围住,彭日丝毫不慌,拿鼓槌对准陈展,问:“你是领头的?我要同你打一架。” “改日再说,带我去见田泰。” “你赢了我,才能见他。” 陈展眉头一挑,“田泰在五十里外的花溪畔,你带不带路我都能寻见他。” 彭日想也不想,一鼓槌抡向陈展,带起阵阵罡风,身后几人纷纷拎起琴、鼓朝众人砸去。 陈展侧身赤手接下鼓槌,闪身至彭日身后,迅速踢中他的左小腿,用了十分力,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捉住。 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着北陵语。 装模做样,这也太假了些,陈展心道。 一行人骑快马趁夜色出发,天黑时,便已到达了花溪畔。 田泰在营帐里候着,一见着被捆成粽子的彭日,大惊失色:“我北陵最勇猛的战士,雄鹰一般的男人,怎么被折断了双翅?” 彭日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与之多言的模样,两下便自己解了绳子,走上前将田泰桌上的炙羊肉全部拿走,自顾自出了营帐。 “陈副将军,好久不见,快请里边坐。” 陈展道:“田泰将军,人给你带过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同你前两日牵过的两匹短腿马。” “将军坐下说。”田泰笑道。 陈展落座,问:“你想干什么?” “通商。”田泰道:“我要与大周通商。” “但不能叫北陵知道。” — 除夕,李朔月在墨韵和雨哥儿的搀扶下,几乎全靠两人拖着,才移到了窗边。 凌冽的寒意扑满了面,吐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氤氲了那张罕见的美人面。 “昨日刚扫过院子,怎么今日雪这样大?”墨韵嘀咕着,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玩耍的心情。 素白结晶的雪盖过门槛,偶尔鸟雀在院中逗留,似乎察觉到人的视线,扑腾着翅膀,瘦小的身躯飞入隔壁冒出半截的白竹见,激起团团雪花。 李朔月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呢喃道:“好大的雪,比那日的雪还要大……” “哪日?”墨韵不解。 李朔月收回视线,并不答话,由雨哥儿搀扶着,慢慢在屋子里走。 他在那张床上躺了小半年,受了半年的折磨,等身上的伤好全了,现在竟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嘻嘻,那我出去打雪仗啦,隔壁的竹哥儿等着我一道呢。” 墨韵兴冲冲往门外跑,像小孩子似的。 不过他年纪本来就小,才刚及笄。 李朔月被雨哥儿拖着绕屋子走了两圈,便腿脚发软、气喘吁吁,雨哥儿将他扶上床,塞进被褥。 李朔月忽然道:“……我好像,长个儿了……” 从前他比墨韵矮一寸,今日却比他高了一寸。 雨哥儿用汤婆子给他暖脚,道:“公子喝的药,有一碗是长个子,一碗止疼,还一碗生发的,一碗调养身体,一碗……所以夜里才会骨头疼。” “是吗?”李朔月抬手,在昏暗的帐子里打量自己的右手,光滑细腻、白净柔软,拇指上一丝疤痕、老茧也无,仿佛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儿,未经人间疾苦。 他掀开被,又打量自己的脚,从前黢黑发黄的脚踝脚背,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地方,现在同样白皙洁净,竟然一个口子都没有。 他触摸密处,竟然与初哥儿一般无二。 折腾他半年,硬生生将他变成这等玩物模样,是要伺候哪个大人物? 李朔月“噗嗤”笑了声,双手落在面上,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看看自己,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 大年初一,云娘与吕老嬷二人一块踏进院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奴仆。 彼时李朔月正在檐下看雪,看白茫茫的虚无的一切。 “雪怎么这般厚?雨哥儿,为何没扫?”吕老嬷质问。 墨韵抢着回答:“这怕是冬日最后一场雪,我们想让公子多瞧瞧。” 第103章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 吕老嬷脸色微沉,十分不快,正要开口责备时,云娘开口打圆场:“阿嬷别恼,这院里的雪洁白素雅,我瞧着很是雅致,只可惜我院中的雪都叫几个顽皮的糟践了,不然也要多留几日,好好赏一赏呢。” 俩人又说了几句,才往李朔月跟前走。 李朔月衣衫下的手微攥,身体明显颤了颤,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叫人看出端倪。 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老嬷子总不至于再揭他一层皮。 “才刚好,吹什么风?赶紧进屋。”吕老嬷瞪了李朔月一眼,李朔月不得已,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嘉哥儿,如今你也算好了,阿姆让我过来教你写字。”云娘饮了口茶,道:“阿嬷来教你些富贵人家的规矩,你要用心学。” 李朔月咬着牙道:“我晓得了。” 他恨不得将这老嬷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便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几个丫头哥儿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了案,摆上纸墨笔砚,云娘率先拿起笔,蘸了墨道:“这是三指握法,即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三指握,大拇指和小指微抬,掌心紧贴笔杆,控制笔锋。” 李朔月微弓起身,学云娘握笔的姿态,他头一次捏这样的东西,不免手忙脚乱。 忽而,后背一阵刺痛,李朔月绷紧背,本能地转头回头看罪魁祸首。 吕老嬷手拿戒尺,冷声道:“坐没有坐像,站没站相,成何体统?腰背挺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李朔月畏惧地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睛时恨恨瞪了老嬷子一眼。 自学写字开始,这老嬷子便跟鬼似的,日日呆在他房里,手里攥戒尺,稍不如意便用戒尺打他。 坐姿要时刻端正,不可斜身倚卧;用食不可过饱,要细嚼慢咽,不可出声,同一道菜不可夹过三筷……入睡、小憩时须得侧卧,若左侧卧,则屈左足,屈左臂,以手上承头伸右足,以右手置右股间…… 此外,他还得日日揽镜,对着镜中人练习神态。 神情不可娇、不可魅,要清冷疏离,如天上月、雪中莲,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眼波流转时要情意绵绵,要能摄人心魂。 他辰时起,子夜歇,日日临摹他人的簪花小楷,身上的红痕叠加又消散,戒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三月初,李朔月开始学琴,先前云娘已教他读过《琴操》《琴论》这些书,隔壁院里的公子隔三岔五也会弹些不同的曲,李朔月每回都听,却很少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吕老嬷骂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品不来这等高雅之物,云娘也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嫌李朔月愚笨。 可那些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离他太远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不受人的打,每日都能吃饱肚子。 “你天资愚笨,实在是叫我开了眼。我给你请了山阳城颇具盛名的琴师,嘉哥儿,你可得好好学,不要白费我的苦心。” 宋秋实笑意盈盈,语气亲昵,仿佛真为李朔月好。 李朔月垂下头,并无多大反应。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嘉哥儿?” 短促的三个字,却清透微冷,如泉水叮咚。 “你师父这便来了。” 宋秋实微微侧开身,一个身穿青竹色衣袍、发丝半挽的哥儿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朔月猛地坐起来,目光落到与他毫无二致的面颊上,头脑一片空白。 叶嘉震在原地,面上同样惊骇,他望着与他相似的面颊,上前两步,发现二人身量个头竟然都一样。 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头颤声问宋秋实:“……你喊他,嘉哥儿?” 一素白一竹青遥遥对望,心境截然不同。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相差无几的身量、毫无二致的面庞、出尘淡漠的气质、通透如玉的肌肤…… 心口阵阵狂跳,李朔月脚仿佛生了根,半步都移不动。 原来是这样…… 竹栖和观棋悄悄抬头打量,看清身前人的模样时,俱停住脚,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这样像,难道公子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不成? 古怪的沉闷无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宋秋实出口打破沉默:“嘉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来跪拜。” “这便是你师父,住在隔壁遗珠院,日后可向他讨教琴技。” “不用。”叶嘉转头,抬脚便走,“我不会教他,你另请高明吧。” 竹栖观棋不敢多待,紧跟着离去。 “无妨,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唤嫣儿过来教他,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叶嘉脚步一顿,再回首,已是双眼赤红。 “宋秋实,你到底要如何?你在我爹娘跟前发誓会照看好我兄妹二人,可转眼就骗我俩入了你这寻芳馆。” “我不肯梳拢拉客,你就要故意寻来这样的哥儿,来折辱我吗?” “嘉儿,瞧你这话说的。”宋求实轻轻皱眉,拽着胳膊将叶嘉往屋内引,丫鬟哥侍都候在屋外。 “好嘉儿,你是阿姆的心尖好,阿姆怎舍得叫你到了年纪便挂牌?可你这容貌、琴技,山阳城多少显贵都惦记着,阿姆几句话,怎打发得了那般人物?” “也是凑巧,嘉哥儿与你容貌相似,又出身穷苦,我教养他,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将你的琴艺传他一二分,叫他顶了你的名号挂牌梳拢,这样不用得罪不了贵客,你也能像从前一般,留在院内弹琴赏雪即可。” 叶嘉无法忍受这样肮脏而又直白的法子,他与亲妹本就不是馆内人,为何非要梳拢? 不过是宋秋实贪恋他的才名容貌,想要让他替他挣银子罢了。 李朔月苦笑,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原来要顶着叶嘉的名声技艺,去做那楼中的莺鸟。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竟然会为了他人机关算尽,做到这般地步。 第104章 带上我的琴 那苦笑刺痛了叶嘉的耳朵,令他羞耻又难堪,他出生山阳望族叶氏,若非少时遭逢巨变,又怎会流落烟花之地,叫宋秋实拿捏住? 他隔三差五便去楼里抚琴卖唱,如此还不够,宋秋实还要让他挂牌,去做那翻不起身的贱籍,是要将他们叶氏最后的清名,按在淤泥里践踏吗? “你若要他拿我的名去行那等腌臜事,我便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叶嘉气红了眼,语气决绝的好似能马上一头撞死。 “嘉儿,你少年心性,太过莽撞。”宋秋实落座,淡声道:“山阳叶氏早已落没,即便提起,也少不了加上通敌叛国、私贩盐铁这样的名头。叶家百年的清誉早随着一把火焚烧殆尽。你何苦为了些早已经消散的东西,连命也不要?” 叶嘉双手攥拳,羞愤欲死, “我答应了你爹要护好你同嫣儿,若不是我,你俩早早便入了豺狼虎豹的口,哪有如今清闲的日子过?” “我要你梳拢,也是被逼无奈。”宋秋实饮了口茶,担忧道:“你与嫣儿是叶氏遗孤,全家都担了恶名,我同那些人周旋几个月才将你俩接了进来。” “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俩?” “原本及笄就该梳笼,是我压着。如今已过了两年,眼看你年岁渐长,哪能还日日风花雪月、做那只卖技艺的琴师?” “即便我答应,那些城里的贵人们也不答应。” “若不是你,便是嫣儿,可她才几岁?我又舍不得你,只能出此下策。” 李朔月的眼神落在一旁面容艳丽却神色发冷的哥儿身上,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眉目要清冷,却不能使人畏惧;眼神要清亮,却要在伺候人的时候多几分媚;腰板要挺直,时刻得有大家风范……” 半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叫他同叶嘉更加相似,都是为了叫别人分不出他二人。 难怪教他认的头两个字就是“叶嘉”,难怪要他浑身肌肤不许有一丝瑕疵,难怪要他描摹清秀的字迹,难怪要他学琴、学大户人家的规矩…… 原来是要给人家做替娼鬼。 “……那我也不用,不用他替我……”叶嘉艰涩道。 亲族叛国,私卖盐铁……这样的字眼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纵使叶嘉再不肯承认,他也是罪臣之后,本应为奴为娼,是宋秋实救了他俩。 可他与妹子自小学习八雅,便是六艺也有所涉猎,怎么肯“以色侍人”来苟活? “家中亲眷早早赴了黄泉,我与家妹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我俩绝不会吸别人的骨血,当一辈子鼠辈!”叶嘉怒声道。 “哦?你难道不等那青梅竹马的公子哥了?甘愿尚未及笄的嫣儿同你一道赴死?” “数十年,我早已不记得他。”叶嘉别过脸,提到妹妹,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张张合合,不忍再出声。 宋秋实看出叶嘉的犹豫,也没将人逼得太紧,温声道:“嘉儿,你今日仔细想一想,看看我这法子有无道理。” 叶嘉转身推开门,被屋外的强光晃了会神,而后疾步走出院子。 宋秋实对沉默半晌的李朔月道:“你也别整日苦大仇深,垮着一张脸给谁看?”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救了你的命,帮你查清了杀羊的真凶,给了你一身好肌肤,将来让你还能让你成为这山阳城、乃至两州人人争相追捧的名妓,你想要男人的爱,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何苦整日为了那抛弃你的‘展郎’哭瞎眼? ” 宋秋实起身,捏起李朔月的脸上下打量:“这样标致的脸蛋、柔韧的身段,怎么能只给一个人看?” “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想让我心甘情愿替他行娼。”李朔月别过脸,凄然一笑,“我是你买来的物件,拆骨扒皮,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 ——啪。 宋秋实拿帕子擦手指。 “要不说你蠢笨,不成气候。你宣扬出去,我能护得住嘉儿,却不会管你的死活。” “你得罪了不要紧,若是叫那个老爷晓得自己掏银子只得了个乡野哥儿,这怒火只会往你头上撒。” “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活几日?” “你乖乖巧巧安分这两年,好好当‘叶嘉’,说不准哪日我心情好,便给你消了贱籍,替你寻觅良人。” “若不情愿——”宋秋实逼近李朔月,森然道:“我便揭了你这张面皮。” 李朔月吓得一个激灵,跌落在木椅上,眼神空洞,不知归处。 —— 竹栖猫着腰,问从屋内出来的观棋:“棋哥儿,公子如何了?” “心中郁闷,不肯起呢。” “这宋氏心也忒狠了,怎么就偏要公子梳拢,从前那些情分都喂了猪狗去?” “世事无常。”观棋问道,“那隔壁的‘嘉哥儿’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呢。”竹栖站二楼往隔壁院子看,嘀咕道:“这宋氏虽狠心,这一招却并不损害咱们公子。那劳什子‘嘉哥儿’去挂牌挣银子,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这不好吗?” “你是忘了那‘嘉哥儿’日日惨叫了吗?公子若答应,夜里能睡得安心吗?再说还有小姐呢,能找到同公子相似的人,还能找到同小姐相似的人吗?” “哎呦,你说小姐,我倒想起来,今早我好像见着吕老嬷带一个身形肖似小姐的人进了那院子!”竹栖一个激灵,嗓门也大了些。 “什么?嫣儿去了?” 叶嘉砰地拉开门,咬牙道:“他说叫我想几天,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怕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嫣儿,嫣儿病才刚好,怎么就要被他拉来教人琴艺?” “宋秋实,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叶嘉一身素白寝衣,面色冷白,即便发怒,也不像李朔月那般歇斯底里。 叶嘉恨恨闭上眼,最终认命般颓然道:“我真是糊涂了,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真以为这人是个好心肠的。” “我真是、真是昏了头。” 隔壁室内传来两道琴音,一道流畅清幽,另一道磕磕绊绊。 叶嘉握紧拳头:“他在逼我,他在逼我……” 观棋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你同意了吧。”竹栖急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惹恼了姓宋的,只怕要拿小姐做筏子!” 良久的沉默自三人间蔓延开来,叶嘉凄然松开紧握的拳,悲愤欲绝道:“带上、带上我的琴……” 第105章 洞房花烛 平康二十四年除夕,山阳城花灯遍布,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好气象。 芙蓉巷与胭脂巷更是锣鼓喧天、笙歌鼎沸,整条巷子都香气扑鼻、珠光宝气。换了新裳的奴仆发上带簪花,朝过往的行人吆喝:“咱们添香馆的公子今日梳拢,我家主人心善,与来往行人赠些铜钱豆包,共同沾沾福气!” “也望诸位多赠与咱们公子几句好话,盼他无病无灾、福禄永寿。” 添香馆半月前放出了消息,今日后院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队。 七八个大汉手拎半人高的狼牙棒,立在分发铜钱与豆包的人的两侧,神情严肃,仿若门神。 来的大多是些身无分文的成日讨饭的人,只需说两句讨好的话,便能得两文钱与三指大小的甜豆包,对他们这些身无分人来说,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想要哄抢闹事的,一看那几个威武的汉子,什么心思也都消解了。 至于是对公子还是对娼妓说好话,无关紧要。 添香馆一楼的牡丹堂内,满室灯火,飞红翠舞,处处挂红绦、系喜球,台下十几桌座无虚席,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正前方台上,七八个歌姬披红衫,梳飞天髻,脚步轻盈在台上跳乐舞,体如游龙,袖如素蜿,叫人称赞。 婢女哥侍端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楼里的姑娘哥儿也在此处挑选心仪的汉子,共度良宵。 四楼上房内,李朔月端坐于梨木梳妆镜前,任由几个婆子老嬷给他描眉点妆。 这铜镜源自外域小国,能叫人看的清清楚楚。李朔月定定看着镜中眉目如画唇如点漆的哥儿,一阵阵恍惚。 他身穿红嫁衣,头戴凤冠,两耳上带了红玉坠,眉间的哥儿红痕描绘成了兰花,锁骨上烙了两朵粉色桃花。 婆子给他添上艳色的唇脂,这新嫁夫郎的妆便成了。 牡丹堂内的宾客早已等到不耐烦,他们一掷千金可不是为了看这些平平无奇的舞,几个汉子吆喝着要一睹芳容,柳寻芳带了姑娘前去安抚。 不消一刻钟,堂内的乐音停下,而后一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传来,既旖旎绵邈又清新明快,热烈奔放又深挚缠绵?,满堂皆静,众人只愣愣听那琴音。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待那琴音消散,吟诵停止,众人还回不过神来,仿佛各个都沉浸在曼妙喜悦的意境内。 “不愧是琴公子,竟这般叫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这般琴技,与那京都名妓——又如何?” “定然是山阳叶嘉更胜一筹!” ……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宋秋实亲自到四楼搀扶着李朔月,款步朝堂内走去。 三楼的叶嘉自门缝中看见那身红衣,猛地别过脸去,面色惨白,他终究是助纣为虐,行了这等荒唐可笑之事。 观棋担忧道:“公子,歇歇吧。” “竹栖跟过去,能成吗?” “有雨哥儿看着,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丫鬟婆子——” “他是替我受的苦,观棋,你说,我日后要如何还他?” …… 李朔月一身凤冠霞帔,未戴红盖头,柳寻芳见着了,过去扶他,笑着称赞:“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嘉哥儿这一身,倒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 “可不是呢,今日只描眉点了唇脂,连粉都没多擦。”宋秋实笑道。 李朔月在两人的搀扶下上了圆台,他立在中央,左手是宋秋实,右手是柳寻芳。 未曾见过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好几个汉子眼睛瞪直了,酒也顾不得喝,恨不得将眼睛都黏在那人身上。 柳寻芳笑道:“各位贵客,多谢今日拨冗前来参加小哥儿的梳拢宴,我们嘉哥儿打小便才艺双绝,养到身边十二载,才长成了这这副暖玉般的通透模样,眨眼间便到了梳拢的年纪,我这个妈妈自然是有千万般不舍。” 话到情深处,柳寻芳垂头拿帕子拭掉眼角的泪,呜咽几声,又哑着嗓子道:“不过哥儿年纪渐长,总要替他寻个知情识趣的暖心人,好度过那孤枕难眠的夜。” “哥儿尚且青涩,诸位可要多多怜惜。” 打量的、贪婪地、好奇地……源源不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台下一张张急色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陈展的亲事,新郎官骑着马来迎亲,牵过他的手,一步步走出淤泥深潭。 可他第一次穿凤冠霞帔是在青楼,第一次拜天地是同恩客,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今日是嘉哥儿洞房花烛,我与芳娘也想替他寻个好汉子。” 宋秋实接过话茬:“今日诸位都可来争上一争。” “我先来,我出二十朵金花,要与这妙人儿春宵一度。”一手执折扇的人喊。 一朵金花十两银,一片金叶五两银,楼中客多是山阳城的显贵豪绅,自然不缺那些银两,纷纷一掷千金,争相喊出价来。 “二十朵怎配得上这等天香国色?我出四十朵,再添十五朵金叶子,赠与美人买脂粉。” “八十朵,没有这等身价,凭什么敢与美人共度春宵?” “一百朵……” …… 楼中嫖客你争我抢,很快便从二十朵涨到了三百七十朵,最后二楼中一小房间里的小厮出来高声喊:“过往行商的崔老爷,愿出五百朵金花与美人吃酒,再出一百朵金叶赠与美人买脂粉。”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出口便是五千五百,实非常人之举,家中即便非富即贵,也大多出身显赫。 许多人在这般天价面前也消了心思,五千五百两,拿来狎妓,着实贵了些,不若等日后风头过去了,再来这寻芳馆。 再无人肯加价,宋秋实了然,踏出一步,朝众人道:“多谢各位贵客捧场,想来今日嘉哥儿已觅得良人。” 柳寻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道:“不知崔老爷可能纡尊降贵下楼走一趟,我家哥儿年纪轻又命苦,我二人不想亏待他去,可能烦劳老爷,同我家哥儿拜个天地?” 片刻后,那汉子带了面具,由小厮引着,走到李朔月身侧。 雨哥儿上前,将红绣球交至二人手中。 宋秋实笑道:“劳烦崔老爷。” 那汉子道:“无妨。” “一拜天地。” 俩人弯腰朝朝堂内拜。 “二拜宾客。” 俩人再拜。 “夫夫对拜。” 俩人互相弯腰,行了礼。 “礼成,送入洞房——” 那汉子听了这句,便直接将李朔月拦腰抱起,由雨哥儿引着,上了四楼另一间布置好的新房。 俩人进屋后,门便合上,那汉子倒了合卺酒,问:“嘉哥儿可能饮酒?” 李朔月接过酒,低声道:“多谢崔郎。” 饮完交杯酒,那汉子便道:“春宵苦短,咱们这便就寝吧。” “好。” 红账垂落,红烛燃至天明。 第106章 五两银 因是过往行商,那姓崔的汉子次日辰时便走了,临行前带走了留有落红的帕子。 一个时辰后,李朔月换了素白衣裳,披上孝服,走到内室备好的灵堂处。 雨哥儿将备好的木牌塞进他怀中,上面刻着“亡夫崔氏之牌位”。 紧接着李朔月半跪在蒲团上,点燃素烛、焚香化纸,几个伺候他的哥儿也在一旁帮着搭纸钱。 这代表丈夫新丧,第二天开始可以随便接客了。 李朔月神情凄然,面无血色,身披孝服怀抱牌位,今日死的不是别人,是他李朔月。 他不合时宜地想,昨夜那汉子是什么模样?他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 梳拢过后,前来寻琴公子叶嘉的人一直未曾断过。 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正人君子,只要出的起过夜钱,都能与他共度良宵。 李朔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皆只贪恋他一身皮囊。 偶尔有些人想要风花雪月附庸风雅几句的,听了他的琴,目光也只落在他的皓白的腕子上。 李朔月只学到叶嘉三分皮毛,可已经能哄住许多不懂琴的人。 他住添香馆的四楼,窗外是颇丰盛名的映月湖,每到夏季,会开出成片粉白的莲花,绚丽多彩,那时河边也常有卖莲花的小童,一枚铜板便能得一朵盛放的粉莲。 李朔月不被允许下楼,他只能陷在男人们的怀里俯瞰街巷热闹的景象。 “屋外有这般好看?” 恩客问他。 李朔月摇摇头,淡声道:“你开了窗,我不去看街巷,还能看什么?” 男人哼笑,合上了窗户。 八月十五晚上闷雷阵阵,冷风呼啸,李朔月夜晚惊惧,起了热症。次日宋秋实发了善心,拿去他的牌子,免他接客三日。 可过了半日,便让他酉时初乘轿外出,去陆府伺候四公子。 李朔月被几个哥儿薅起来,梳妆打扮,等他拾掇好了,已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后院马车已备好,算上车夫,一共七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各个孔武有力。墨韵、竹栖、雨哥儿也跟着去,这样一算,光是奴仆就有十个。 这是有多怕他跑,李朔月自嘲一笑。 一刻钟后,李朔月由陆府看门的奴仆牵引至室内。他从添香馆到陆府是半个时辰,从陆府后门到四公子的房,同样走了半个时辰。 四公子房内雅致,熏香清幽淡雅,布局玲珑小意,叫人颇为舒心。 “嘉嘉,我午时下的拜帖,你怎得酉时初才来?” 人未见声先道,李朔月掀起眼皮,只见珍珠帘后走出来一个公子哥,束发而未带冠,腰佩玉环,手执折扇,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情种模样。 李朔月拿帕子掩掉咳声,待嗓中咳意缓解,他才出声:“梳洗打扮,换衣熏香,总要费些功夫。” “今日擦了什么?身上这样香?” 说着,陆槐左臂揽住李朔月的腰,鼻尖在他后脖轻嗅。 “只是些平日的香膏。” 李朔月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他身体往陆槐的方向倾斜了下,陆槐以为他投怀送抱,脸上露出促狎的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嘉嘉这是想我了么?” “我病了。”李朔月将头靠在陆槐肩颈,语调孱弱,像只挥不动翅膀的翠鸟。 “我这有个治病意的法子,走,四爷带你瞧瞧。” 陆槐将人带入帐中,说什么治病,不过是唬人的话。 — 耳房内,墨韵竹栖挤在一处睡,听见主屋传来的声音,俩人小声嘀咕。 墨韵叹了口气:“这回是要参汤还是要热水?” “估摸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参汤,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竹栖撇撇嘴,叹息道:“怎么病了还得伺候人?” “……回头病又要重了。” “这陆四爷真会挑时候,嘉哥儿一病他就来请人伺候,上回不也是这样?” 墨韵不满地纠正他:“嘉哥儿也是你叫的吗?要喊公子。” “我家公子还在遗珠院,再说,嘉哥儿也不嫌弃我唤他嘉哥儿。”竹栖挤兑道:“你一个小小双侍,怎么管这么多事?” “嘿,你这无赖的哥儿。若心里只有你那个主子,怎么不回去伺候他?往我们这儿跑什么?” “你以为我情愿吗?还不都是宋阿姆发话,若嘉哥儿身侧没有熟悉之人,别人会生疑的。” “我也是阿姆拨给公子的,怎么我就能一心一意,你就不成?”墨韵反驳道。 “理不是这个理……” 两个哥儿斗了好一会嘴,谁也不服谁,最后一人拉了条被褥,背对而睡。 第三日,待添香馆来的人三催四请,陆槐才愿意放李朔月离开。他将人狗嗦骨头似的啃了个遍,这会还不肯松手。 只可惜他的嘉嘉身价太贵,便是他,去一回添香馆也得耗费半个月的银钱。 将人送上马车,陆槐接过婢女手中的托盘,递给李朔月身边的雨哥儿,叮嘱道:“除却六百两给柳妈妈,额外十两银子,赠予嘉嘉买些心头好。” “前两日我娘得了两块浮光锦,一绿一蓝,我要了过来,按照你的身量裁成了衣裳,本想昨日给你,结果忘了。” “这衣裳穿上时波光粼粼,光彩动摇,可比那檐下的湖好看。” “下回我去寻你,你穿上给我瞧瞧。” 李朔月没应声,陆槐知晓他是这副清淡性子,不在意他的冷落。 只道:“风大,快进马车吧。” 一路上,李朔月都在想,陆槐这副样子他怎么觉得熟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忽地,曾经的记忆涌现,李朔月忆起往昔,瞬间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陈展也会给他银钱,送他衣裳,陆槐给他拿过夜银子,也赠他衣裳。 陆槐拿他当消遣的娼妓,陈展拿他当什么? 李朔月又忍不住回忆陈展送他银两的数额,有时是三十两,有时是二十两……看似毫无规律,可若加上一个两人圆房的日子,六日,四日…… 一夜五两银…… 难怪陈展从不问他那些银两的去处,从未向他要过分毫,原来、原来也是给的过夜费。 陈展、陈展也拿他做娼妓…… “哈哈哈,该死、该死,原来你也戏弄我……” 李朔月怒极反笑,气得将手边的茶具妆奁一一打翻,他双目赤红、气血翻涌,忽而嗓子发痒,猛地一口血喷在亮蓝色的浮光锦上。 外面听见声的墨韵竹栖急忙进屋,一个端茶倒水,一个拍背顺气。 “公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吐了血?我去唤府医。”竹栖急忙出了屋。 “你也、你也戏弄我……” “我明明那般敬重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朔月满脸泪水,口中低喃。 “……我再也、再也不要爱你……” 第107章 惩戒 “竹栖,你去哪儿了?”墨韵不满道:“方才吕老嬷过来瞧公子,见外间茶水发冷,地也不净,又说了我一通。” “今日不是你扫吗?” 竹栖讪笑道:“我方才有事要忙呢。” 墨韵瞥见他嘴角的碎渣,更为恼火:“什么事,你又往原来的院子里跑了?成日往那人身边去,我们公子可曾亏待过你?” “一心不侍二主,你这般,可不是让他人看我们公子的笑话吗?” “好墨韵,你就饶了我吧。”竹栖讨饶,“我与公子、棋哥儿打小一道长大,情谊深厚着呢,再说,我只是讨了块桃花酥吃,连话都没说两句。”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们公子克扣了你一样。”墨韵气道。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下回我再不去了。” “你听听,这话你都说了几回了?” …… 外间吵吵嚷嚷,李朔月端坐在铜镜前,神游天外。 雨哥儿拿白软的鸡蛋给他滚面颊,吕老嬷来这一遭,不仅仅骂了屋里伺候的人,还扇了李朔月几巴掌,全因他这几日未练琴。 他一个卖笑的,恩客都不要他抚琴,馆内人却还这样严苛。 屋分内外室,门外站了四个彪形大汉,屋内算上墨韵、竹栖、雨哥儿共八个哥儿,两步站一个,将里外间都站了个严实。 李朔月身边离不得人,一个走了便有另一个换上,发髻上的朱钗玉簪不许他碰,那些尖锐的物品更到不了他跟前,内外皆严防死守,生怕他自寻短见一样。 可他凭什么要死? 该死的是馆内人,该死的是欺辱他之人。 落入花楼又如何,勾栏卖笑又如何,只要留着命,总有一天,他要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嘉嘉,怎么瞧着面色不好?谁惹你了?” 李朔月陷在男人怀中,任由他摆弄他的拇指。 “没什么。”李朔月别过脸,露出修长的脖颈,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深绿色的罗汉松,忽然道:“家有罗汉松,世世不受穷。” “你院子里怎么种了这样的树?” “我爹从商行淘回来的,瞧着好看,便要过来了。” 陆槐低头要亲他的脖颈,却忽然瞥见红色薄衫下的印子,不满地询问:“这是谁留下的?” “南街的许老爷。” “膝盖、后腰也是叫他弄红?” “嗯。” “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还要寻你消遣,他也不怕得马上风。” “行娼之人,只要拿的出银子,管他是乞丐还是快要入土的老汉,不照样都得伺候着。” 李朔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身与陆槐额间相碰。 “陆四爷快些吧,晚上楼里还有客。” “阿姆不许我多留。” 红衫自双臂滑落,堆叠在腰腹间。 白皙瘦削的肩颈叫陆槐晃了眼,他暗道:若无那些碍眼的痕迹该多好。 目光落在锁骨上两朵妖艳的桃花,陆槐眼神幽暗,渐渐靠近。 半个时辰后,陆槐亲自扶李朔月上马车,临行前又往他怀里塞了五十两银票。 李朔月推辞:“四爷还是将这钱收了吧,今年我的手里没落下一文钱。” “不如攒攒,改日来馆内寻我。” 陆槐拧眉,疑惑道:“我哪回没多给?怎么一文都没落下?” “自然是孝敬了阿姆和妈妈。” 说完这话,李朔月挂上淡笑,收回细指,放下黑色帘子,陆槐的脸便消失在帘后。 回添香馆后,由雨哥儿替李朔月上药。 添香馆内连叫人生出一身好皮的神药都有,怎么会没有消除青紫印子的药? 雨哥儿看了眼撑头半睡的人,没作声。 李朔月不收银钱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宋秋实耳朵里,他挑眉半笑,朝吕老嬷道:“这是翅膀又硬了,要和我对着干呢。” “公子不必忧心,晚上老奴便教他学学规矩。” “你手也轻些,他如今是我的心头宝,可别再使从前那些法子了。”宋秋实掀了页账本,叮嘱道,“我记得芳娘不是换了些‘逍遥仙’回来吗?去,晚上给他用一盒,将李老爷的辞了,就说他病了,后日我叫他去赔罪。” “喊方逵过去,与他宿一宿。” “用一盒‘逍遥仙’?我怕他受不住。”吕老嬷斟杯茶,朝宋秋实递去。 “哪能用那么多。”宋秋实搁下账本笑道:“拇指大小他就受不住了。” “一二个时辰,叫他吃吃苦头就成,他如今是我的摇钱树,真伤了身子,我上哪哭去?” “半个月便挣了一千多两,这可比楼里的哥儿姐儿都多呢。” “那老奴晚上去盯着。” “看着点,别叫方逵伤着他。” — “这都一个时辰了!”墨韵走来走去,急的团团转。 “阿嬷,公子知错了。”雨哥儿反复解释:“公子只随口说了几句,无意同阿姆耍性子,阿嬷,你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方逵力气那般大,嘉……公子怎么受得住?”竹栖不明白嘉哥儿不过说了两句耍性子的话,怎么就要受这种折磨。 那方逵个头高大,一个人能背几百斤的柴火,瞧着能他一掌能打死头牛! 无论他们三人如何请求,那老嬷都无动于衷,只淡淡饮茶。 许久之后,帘子掀开,方逵走出来,面红耳赤看向吕老嬷。 道:“公子睡过去了。” 墨韵一记眼刀朝方逵砸去,九尺高的壮汉挠挠鼻尖,心里不停嘀咕:我尽心尽力伺候…… 雨哥儿上前两步,掀开帷幔,去探嘉哥儿的鼻息和脸颊,还好那汉子还知晓分寸,嘉哥儿并未受伤。 “人怎么了?”吕老嬷问。 “睡过去了。”方逵老实回应。 “可有出血?” “我不敢。”方逵黝黑的脸一热,那般神仙似的人儿,他怎么敢把人弄伤? “那便成了。”吕老嬷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方逵不再逗留,急忙出了屋。 吕老嬷朝屋内众哥儿道:“告诉他,若再不安分,便日日给他用‘逍遥仙’。这回是馆内的人,下回是街巷的乞丐还是牢内的死囚,便不得而知了。” 竹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墨韵和雨哥儿俯首道:“是,阿嬷慢走。” 吕老嬷走后,屋内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第108章 死了有什么不好? “昨夜那汉子来了,提了个点心匣子,要看你嘞。” 墨韵小声嘀咕:“买的还是南街那条巷子的糕点,他不知道最好吃的糕点在北街吗?” “他一个护卫,你指望他有几两银?”竹栖喝了口茶,也往床边坐,同两人一道说嘴。 “他来做什么?”李朔月喝了口墨韵喂来的鸡汤,脸色略有些苍白。 雨哥儿走进来,说道:“来给公子赔礼。” “叫他滚。”李朔月神色恹恹,忆起昨日被欺辱的细节,顿时脸色又冷了几分。 “就是就是,昨夜那般欺负你!这会休想前来讨好!”墨韵气鼓鼓,忘了正给人喂鸡汤,自己顺手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几人一齐看向他,墨韵讪笑道:“我再去倒一碗。” 雨哥儿推开门,朝比他高两个脑袋的结实汉子道:“公子不想见你,你快走吧。日后也别在眼前晃悠。” 方逵吞吞吐吐问:“为什么公子不肯见我……昨夜、昨夜我……” “他用了药,哪里来的神志?”雨哥儿摇摇头,“快走,四楼多是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那这糕点——” “公子不爱吃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自己慢慢吃吧。” 话刚落下,“砰——”,面前的门便合上,方逵碰了一鼻子灰。 “好歹、好歹叫我见一面……” “嘉嘉,身体如何了?怎么一回来就病了?” 方逵前脚刚走,陆槐后脚便推开门,李朔月眼皮子都懒得抬,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昨夜那东西竟然比“贞女荡”还叫人害怕,遇热即化,即便是疼都带着飘飘欲仙之感。 这比痛楚更叫人害怕,他意识全无,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仿若圈里的牲畜。 清醒后身体极度疲惫,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脸色这样差,还不如在我那多待一夜。” 陆槐将墨韵竹栖挤走,自己坐在床沿,将李朔月揽进怀里,亲自喂羹汤。 “我伺候不了你。”李朔月饮了口汤,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病了?”陆槐担忧地探李朔月的面颊,忧心他生了重病。 昨夜的事只有几人知晓,宋秋实又下了令,陆槐无从知晓真相如何。 李朔月又往陆槐肩膀靠了些,陆槐听他淡笑道:“昨个时辰久了些。” “四爷不若寻其他的姑娘哥儿解闷。” 陆槐:“……” 他气笑了。 “我同那些只欢喜你皮囊的人能一样?病了就病了,我正好陪陪你。” “不知上回那个不正经的公子说,要替我治病。” 李朔月又道:“后来不照样欺负我?” “你怎么不记我的好?”陆槐捏住李朔月的手,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而后又与他五指交握。 李朔月轻轻推搡陆槐:“你出去,我累了。” “你睡,我坐会儿就走。” 李朔月不想理他,侧卧而睡,身体微弓,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侧脸,他睡得很快,陆槐低头,便能看清他半个艳丽的侧脸,和后脖颈弓起的骨头。 昨夜的印子还未散去,后脖颈有大片的红梅,看着碍眼,陆槐不屑地哼了声,将被子往上拉,将李朔月脑袋都盖住了。 几息后,他又将被子拉下来,盖到肩颈的位置,拇指轻轻摩挲李朔月的脸颊。 成日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怎么就不能专心些,只伺候自己? 翌日,陆槐叫贴身小厮乔装打扮,去典当的铺子,当了七八块羊脂玉佩。 小厮换得了三张银票,共四千二百两。 陆槐得了银钱,心头一喜,急忙往寻芳馆走,这些银钱能长包一个月! 若那老哥儿识趣,最后收了银钱,叫他与嘉哥儿多处一段日子才好。 老哥儿不在,他见得是那管钱的柳妈妈。好说歹说,差点将嘴皮子都磨破了,四千二百两也才只说了十五日。 陆槐不服:“怎么才是十五日?从前这样的价钱,已能请花魁娘子唱四五个月的曲。” 柳寻芳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馆没嘉儿最是受捧,时常三五人都要争他,价高者得,争起来,五百两、一千两也是有的。” “陆四爷,咱们嘉儿梳拢那日,你也是晓得的,五千五百两!何况嘉哥儿有好多,你日日与他共枕,难道不知吗?这些银子算什么,便是再多上几倍,嘉哥儿也是值得的。” “前些日子那北街的老爷要替嘉儿赎身,出了大笔的银子。可他家姨娘多,嘉儿又纯真,我没舍得。” “陆四爷一表人才,又时常光顾咱添香阁,老婆子我才肯叫你长包呢。” 陆槐争辩道:“我与嘉嘉是老相识,柳妈妈便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日子再多些。” “陆四爷心里头爱护嘉哥儿,老婆子我感激不尽。可这楼里有楼里的规律,我也不能越过了去。不若陆四爷再添些?” “添多少?” “一千两。” “多几日?” “十五日。” 陆槐心里几番思量,一千两不过是多卖几个玉佩,他一咬牙,道:“成,那便这样说定,明日我便叫人将银票送来。” “不过自打今日起,不许再叫他接人。” “这是自然。”柳寻芳笑眯眯道,“嘉哥儿今日得了空,正在后院转悠,四爷过去许能碰见他。” “好,便劳烦妈妈引个路。” —— 添香阁后院,李朔月得了空闲,坐在院子里晒暖。 深秋已无多少盛放的娇花,唯有满院子的千姿百态的菊花。李朔月摘了朵花,百无聊赖撕扯花瓣,正半眯着,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平白吓人一跳。 雨哥儿立马吩咐跟出来的五个哥儿,道:“仔细找找,别吓着公子。” 不消片刻,一个哥儿颤巍巍指向远处的拐角:“寻、寻找了,那边有口井,有人,跳、跳进去了……” “还活着吗?” “奴婢不知。”那哥儿脸色苍白,颤声道:“井里没水,都是、都是血……” 李朔月重新摘了朵淡紫色的菊花撕扯,道:“死了有什么不好?一了百了。” “……” 没人敢应他的话。 沉默片刻,雨哥儿道:“快去找吕阿嬷。” 第109章 金孙 雨哥儿话音刚落下,远处几个奴仆拎棍沿血迹追来,为首的汉子见后院有人,立马收了凶恶的嘴脸,问道:“哥儿可曾见着一个穿藕色衣裙的姑娘往这边走?” “不曾见过。”雨哥儿道。 “许是、许是在那井里……”方才的小哥儿颤巍巍道,吓得还未回过神来。 几个汉子团团围过去看,皆面露惊恐。领头的汉子端详了半晌,最后出口断定:“不错,正是她。赶紧叫吴山子喊几个人来,将人弄出去。” 说完,又朝几人赔罪:“小的们这便收拾,扰了公子清净,还请公子海涵。” 李朔月起身问:“死的是哪个?” “这……”汉子一怔,面露迟疑。 “公子问话,怎么不回?”雨哥儿敛眉训斥。 领头的汉子迟疑片刻,最后回道:“回公子的话,是楼里的云烟姑娘。” “云烟?”李朔月愣住,抬脚往井边走,“她做什么投井?” 汉子拦住他,道:“那地方脏污,恐碍了公子的眼。”紧接着又道:“云烟姑娘才艺双绝,常客许多。不知缘何有了身孕,妈妈不许她留,喂了落胞丸。” “身边的丫头没看住她,胎没落完便跑了。妈妈令小的们将她捉回去,小的们紧追慢赶,谁知过来她已投了井。” 李朔月不解:“入这里之前,她没喝绝育的汤药吗?怎么还有有子嗣?” “回公子的话,来咱们这的姑娘哥儿,不会给喂那些烈性的药,柳妈妈和宋阿姆仁心,只消他们赚够了赎身钱,便让他们走。寻常多是饮些避子汤药。” “呵。”李朔月冷冷一笑,讥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汉子讪讪一笑,神情愈发恭顺。 “当真有人能攒够钱给自己赎身么?瞧瞧,这不就死了一个。说这些谎话,是要骗谁?” “谁敢骗你?” 远远就听心头的哥儿与人拌嘴,冷言冷语,好似叫人气着了。陆槐加快脚步,极速走到李朔月身旁,将人揽到怀中,呈保护的姿态。 李朔月淡声道:“没什么。” 为首的汉子认识陆槐,急忙躬身回话:“回陆四爷的话,是小的们不小心,叫公子看着了腌臜东西,正求公子消气呢。” “不省心的东西,毛手毛脚,嘉嘉好不容易出来几回,怎么还叫你们败坏了心情?赶紧收拾了去,改日再来惩治你们。” 陆槐冷下脸训斥。 “是、是。”汉子赔笑,声音愈发忐忑,“不过此处腌臜,还得劳烦四爷与公子移步,往北处走走,那边的秋牡丹开得也正盛。” “不必了。”陆槐看向李朔月道,眼含笑意道:“今日本公子请娇客出城,回禀你家主子,说嘉嘉这些日子不回来了。” “我在城外有个泡汤的庄子,今日带你去瞧瞧。” 说罢,陆槐的唇轻轻略过李朔月的眼睫,冷淡的哥儿受了惊似的,睫毛微闪。 “这、这……”那汉子额头冒出冷汗,瞧着远去的几个身影,喃喃道:“糟了,快去禀告柳妈妈,陆四爷要带叶嘉公子出城……” 李朔月缩在男人怀中,神色发冷,“妈妈肯让你带我出城?真是稀罕。” “我使了大价钱,才得了一个月,这些日子你只需同我好,心里可舒坦了些?” “有什么好舒坦的?”李朔月抬起眼皮,莫名笑了声,他又道:“后日陈家的大爷要我抚琴,大后日宋家的少爷要请我吃酒,再往后,翠云轩的掌柜要同我夜谈,怎么,莫不是柳妈妈将这些人都推了去?” “这是自然。”陆槐不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妈妈见钱眼开,自然会叫其他人作陪。” “那些个糟老头子,记着他们作甚?他们有你四爷我厉害不成?” “我是娇客,怎么能私论恩客?若与你说了这些话,明日吕阿嬷便要来掌我的嘴。”李朔月淡笑道。 一行人行至后院,马车早早便备好了,同行的还有七八个壮汉,俱是馆内的护院。 为首的方逵行了礼,朝二人道:“四爷,公子,柳妈妈派我等前来护卫” 李朔月冷笑一声,从陆槐怀里下来,向方逵投去一记眼刀:“怎么,这么怕我跑?” “小的不敢。” 陆槐不甚在意,叶嘉是馆里盛极一时的头牌,只叫出来吃酒就得五十两,过夜费更是百两往上,换做是他,也不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摇钱树。 只跟来七八个汉子,并不算多。 李朔月进了马车,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并无方才那般好。 陆槐无奈笑了几声,凑过去,将他的双手攥至掌心,“别恼,瞧瞧,现在跟玉石雕刻成的仙子似的,我都不敢近你的身。” 李朔月斜睨了他一眼,故意要拿开手,他刚动弹,就被温热的掌攥得更紧,手掌被牢牢禁锢住。 “手这样冷,往日多喝些补身子的药。” “不劳陆四爷操心了,成日流水的药往我屋里送,生怕我活不了,替他们挣不着银子。” “好好的说什么生啊死啊的。”陆槐敛眉不快道:“我看是你楼里的方子不好,才叫你成日病恹恹。回头我叫人给你开几贴药,好好养一养。” “郎中说我活不到三十岁,养与不养也没什么分别。”李朔月饮了口茶,平淡道:“或许明年就死了。” “就跟那投井的人一样,叫人逼死。” “胡说什么呢?她怎么能比得过你?”陆槐亲吻李朔月的侧脸,安慰他:“谁再敢说你活不到三十岁,我砍了他的脑袋!” “好好养着,日后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下几个同你一般俊俏的娃娃。” 李朔月忽然笑了,双臂蛇似的攀上陆槐的肩颈,钻进他怀中,面上带笑,吐气如幽兰:“那四爷可得加把劲,说不准赶回楼里,就揣了你陆家的金孙呢。” 记忆里叶嘉很少这样笑,他大多数时候会端坐,脊背挺直,神色淡淡,好似没有什么能令他分去心神。 两人恩爱时,他的神色时常也是冷的,眼睑面皮都透着薄红,却总叫人忍不住生出更多的亵渎心思来。 刚上马车,他便露出这样的笑,陆槐看呆了,心道:若知晓这便能令他开怀,早就该带他来庄子里的。 第110章 我也要争一争 陆槐忍不住轻抚李朔月的脸,道:“嘉嘉,你这样笑起来才好看,往日总端着架子,我都不好与你多亲近。” 李朔月捏住男人的下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懒散问:“你最欢喜那个我?” “自然两个都欢喜。”微凉的薄唇,实在叫人不舍,陆槐追过去回吻。 “色中饿鬼。” 李朔月松了衣襟,露出瘦白的肩颈。 “坏胚子,瞧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这是谁留下的?” 碍眼的印子令陆槐无比烦躁。 “昨日的行商,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 衣裳堆叠至腰间,李朔月挑眉问了句:“我一个站壁流莺,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陆四爷掀翻醋坛子?” “传出去,我的身价可又得涨呢。” “什么劳什子流莺,怎么将自己同那等下九流的人比拟?” 陆槐捧起人,像捧了朵刚盛开的牡丹。 车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紧跟的随从,驾车的车夫喉头一热,挥舞的鞭子慢慢缓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才到了庄子。 陆槐脚步匆匆,老管事见他怀里还抱着人,知道自家少爷风流成性,没多嘴问。 “小少爷,一路舟车劳顿,屋里头都备好了。不如先去池子泡上一刻钟,再来……” 陆槐急道:“去找个郎中来,越快越好。” 李朔月困倦道,“不必麻烦,喊雨哥儿过来。” “骨头怎么这样脆?” 陆槐面上担忧,皱眉道:“我没使劲啊……” 李朔月坐在床沿,左胳膊垂下来,雨哥儿快速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拽起脱臼的胳膊,利落一拧。 “咯噔。” 阵痛过后,李朔月无所谓地甩了甩胳膊,困倦道:“老毛病罢了。” “……” 陆槐端详一阵,而后挥手,朝屋外的人道:“老林,去,熬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再多煮些骨汤,给嘉嘉好好补补。” “是,老奴这就叫人去。”林管家朝身后几个汉子耳语几句,又扬起笑脸问陆槐:“少爷,时候不早了,不如和公子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去泡汤?” 陆槐捉住李朔月的左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将膳食端上来。” 一刻钟后,桌上便摆了十几道珍馐,只螃蟹就有四五碟,李朔月饮了口黄酒,慢吞吞吃雨哥儿给他夹的秋鸭。 陆槐手边搁了套蟹八件,这会儿正用剪子剪蟹腿。 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男子,即便是陆槐这样的浪荡子,做剥蟹这等粗活,也显得儒雅清贵。 片刻后,陆槐推过来一碟蟹肉,拿热帕子擦了手,道:“庄里厨子是我从天香楼里请过来的,做蟹的手艺一绝,其中这道醉蟹最为出名。” “有道是‘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 “你尝尝,味道如何?” 李朔月看了眼蟹肉,唇角半弯,手撑起脸朝陆槐粲然一笑。 陆槐不解道:“怎么了,嘉嘉笑什么?” “我笑未来的陆四夫人真有福气,有四爷这样的好郎君。” “可惜我身在贱籍,若是未曾家道中落,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能争一争。” 直白的情话叫陆槐吃惊,他望向李朔月,又惊又喜,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 冷若冰霜的琴公子,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却唯独对他说出“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争一争”的话,怎么能不叫人春风得意、喜笑颜开? 心中又涌起淡淡遗憾,若叶嘉当真是那大户人家的哥儿,他们二人许真能成就一段佳话,怎奈世事无常。 对上佳人笑意盈盈的双眸,陆槐胸口霎时间柔软起来,他将手搭在李朔月的腹部,期盼道:“这几日别喝避子汤药,若真有了,我便去纳你进门,做我的如夫人可好?” “啪。” 李朔月拍掉男人的手,笑意深了几分,“那我等着子凭母贵的那天。”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样不少。” 陆槐牵过他的手哄,“你放心,跟了我,谁也不敢给你气受。” 李朔月抽出手,不接腔,慢腾腾吃了口蟹肉,扬眉赞叹道:“这蟹味道的确不错,难怪四爷要请人来做。” “你喜欢就成,闲来无事,我替你剥蟹,嘉嘉只管吃。”陆槐知晓叶嘉对“如夫人”这名头不满意,可娶一个失了身的青楼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的,是得把人哄好。 陆槐殷勤的像李朔月现在便有了孩子,甚至还特意将伺候李朔月的雨哥儿赶了出去,李朔月乐得看陆槐忙前忙后,并不怎么搭理他。 陆槐的话,叫他心里无半分的波澜,甚至连失望也无,谁叫天下男人都是这般,缠绵时情真意切,出了门,他连你的名字也喊不出。 一旁的侧间,雨哥儿刚进门,墨韵和竹栖齐齐望过去,俩人一个拿蟹背,一个啃蟹腿,见着了雨哥儿,均是一脸困惑。 墨韵问:“唔,你怎么,怎么过来了?” “那边不要人了?”竹栖换了条螃蟹腿剔肉。 “陆四爷在,不要我伺候。”雨哥儿摇摇头,坐下去夹了筷子鸭肉吃。 “陆四爷对他这样好,日后会不会给他赎身?” “不会。”雨哥儿淡声道。 “不成!”竹栖呵道。 “为什么?”墨韵在两人面上来回转,雨哥儿看了竹栖一眼,淡声道:“阿姆不会放任公子被赎身。” 竹栖连连点头,“公子可挣钱了,一个月能挣几千两,谁舍得放他走?” “我听说——”竹栖压低声音,朝两人耳语:“上回有人出八千两要给他赎身!阿姆不同意,说要万两金!” 墨韵眼睛瞪圆,不可置信地感叹:“这么多?” “可不是呢,公子是魁首,又借了我家公子的名头,名声可响亮着呢。”竹栖信誓旦旦,“要不是阿姆要这么多金子,想给公子赎身的人早就踩破门槛了。” …… 第111章 大爷 用过膳食,俩人又歇了半个时辰,才去泡汤。 这回伺候的人换成了墨韵和竹栖,雨哥儿要先打点室内。 柳寻芳很怕他跑,日日安排了人,即便是同陆槐泡汤,也有壮硕的奴仆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兢兢业业守着。 李朔月不在乎行事叫人看光了去,他这一身皮肉,早早就标好了价,挂在铁钩上卖肉似的叫来往的行人看。 陆槐更是不在乎,他叫人伺候惯了,并不觉着有什么。 李朔月半趴在池边,手里捏了朵紫色的牡丹,将花瓣揉碎洒进汤里。 陆槐身心满足,轻拍李朔月的肩头,温声道:“这浴汤不可久泡,咱们这便回屋。” 李朔月将半朵残花扔到陆槐脸上,半眯起狐狸眼,哼道:“四爷好大的力气。” “怎么不干脆掐断我的腰?” “我错了,这就给你揉。”陆槐扬起眉眼笑:“回去再给你赔礼” “路太远,我不想走。” “成,四爷抱你。”陆槐从仆从手里接过衣裳,给怀里的娇客披上,自己也穿了袍子,接着才将人拦腰抱起。 李朔月靠在陆槐肩头,脸颊眼尾的红尚未退却,及腰的顺滑乌黑长发往下淌水。 方逵跟在二人身后,眼神时不时便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心中暗想:原来他平日撒娇是这副模样。 笑起来天仙似的,怎么偏偏对他冷脸? 他去赔礼他不收,好歹是一夜夫妻,怎么这样绝情呢? 方逵心中郁郁,知晓是那日之事叫嘉哥儿心里不欢心,可若无那日的事,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得。 他又抬首,趁机打量那人的侧间,红薄的面,上翘的眼,懒洋洋的神态,仿若话本里专哄骗男子的妖精似的。 他正打量,那人突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他,仿佛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 方逵立马脸皮涨红,垂下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过了几日醉生梦死的日子,陆家便送来了一马车账本。 押着账本一同过来的,还有陆槐的大哥——陆榆。 陆榆拿了桌上的粗茶,浅饮了半口,陆槐丧眉搭眼跪在堂下,神色郁郁。 “陆槐,你好大的胆子,偷了阿娘阿嬷的玉镯卖钱,还敢躲到庄子里吃香喝辣,真不怕爹打断你的腿?” 陆槐脸色一变,在心底将当铺老板骂了个千八百遍,愤愤不平辩解道:“什么叫偷?那是阿娘阿嬷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本来就是给我的,我提前拿出来用用而已。” “前脚当了五个玉佩、七个镯子,后脚就跑去添香馆狎妓,这便是你说的用用?” “爹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扬言回去要打断你的狗腿。” 陆榆慢悠悠道。 陆槐顿时双肩下垮,面如菜色,鹌鹑似的不作声。 “月银只有一百两,你出手就是五千两,真是好大的手笔!”陆榆冷笑连连。 “你不晓得,他梳拢那日要了五千五百两,我如今算是捡了大便宜。” “怎么,还要我夸你一句勤俭持家不成?” ——砰,陆榆摔了茶杯,陆槐急忙拉起袖子闪躲,还好那茶杯碎在了他右侧的地面上。 “人呢?藏在呢,我倒要瞧瞧,什么魁首竟然敢要五千两。” 陆槐环顾四周,面带怒色。 “你小声些。”陆槐低声道,“嘉嘉今日精神不济,刚饮了药歇下。” 陆榆神色微动,似笑非笑看向陆槐,陆槐被他看的头皮发麻,结结巴巴道:“大、大哥,你你你这什么眼神?” 陆榆拿起新倒的茶饮,淡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大名鼎鼎的琴公子。” “晚上送到我房里,我倒要听听他的琴艺如何。” “走的急,我没让嘉嘉带。”陆槐嘀咕,“反正我也不爱听。” “哪那么多话?”陆榆面色不变,幽然道:“送过来。” “!”陆槐惊道:“大哥,你不怕叫大嫂知道?” 陆榆掀起眼皮掠过陆槐诧异的脸,好笑道,“狎妓的人是你,我不过替父亲走一趟来训你。” 陆榆起身,在陆槐愤怒的神色中轻笑,他道:“对了,我带来的账本别忘了看,你现在也该学着做些正经事。” …… 两日后,桂花园中,李朔月躺在摇椅上,手里拿了本游记看,微风带来浓郁香甜的桂花香,如果忽略耳侧聒噪的声音,算得上十分惬意。 “嘉嘉,你还怪我吗?”陆槐坐在一旁,殷勤的给人揉肩膀。 “四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李朔月神色惊诧,“大爷要我伺候,四爷还能不听么?” “我瞧着,四爷还是赶紧将账本看完,省的有人——” 李朔月目光移到远处,嗓音带笑:“说曹操曹操到,林管家来寻你来了。” “嘉嘉,你别这样说。”陆槐抓耳挠腰欲要解释,可林管家已行至二人跟前,朝陆槐拱手道:“四爷,大爷今日又叫人拉来了一车账本,这会……” 陆槐脸色一变再变,抓狂骂道:“总往我这里送什么?他难道是瞎了眼断了手不成?” 陆槐又骂了几句,没人敢应声。 “嘉嘉,好嘉嘉,你别恼,待我看完账本,再同你赔罪。” “四爷,我可不要你将来娶媳妇的玉镯子。” 陆槐面皮涨红,嘴唇启启合合欲说些什么,最后不甘地被林管家拖走,看账本去了。 李朔月扔下书,眯起眼享受难得地清静。 雨哥儿这时候才上前一步,替李朔月摇扇。 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硬邦邦的魁梧身影,李朔月眯起眼道:“那是谁?” “方逵,就是上回……后来要给公子赔罪的那个。”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李朔月朝远处勾了勾手指,轻声道:“你过来。” “你说他能听见吗?” “只有几十步,应该能听见。”雨哥儿打量了李朔月几眼,若有所思道。 方逵虽然立在原地看守,可一直注意着那边的情况,察觉到那人打量的视线,他不由得连腰板都挺直了些。 偏偏这时候,他又听见那人说:“你过来。” 明明更柔软的声音他都听过,可这会不知怎么了,如此寻常平淡的声音,却叫他激动不已。 方逵大步流星往前走,紧张的差点同手同脚,距离那人越近,心情越是忐忑。 “公子。” 李朔月嗤笑道:“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看住我?” 第112章 指望不上 “就站在这儿吧。”李朔月踹掉鞋,抬起左脚,扬首命令道:“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只会在我面前当跟没用的木头。” “不如我替你寻些事,正好我脚酸,你过来,替我捏捏。” “捏不好就滚的远远的,少来碍我的眼。” 方逵毫不犹豫蹲下,先是拿衣角擦干净手,而后才虔诚捧的捧住洁白的双脚,放置在膝头,先试探性的揉了两下。 “公子,力道如何?” 他平日干惯了糙活,下手没轻没重,只捏了两下,就将细瘦的脚踝捏出了红印子。 方逵急忙停手,生怕将人捏疼了。 说来也奇怪,嘉哥儿明明在骂他,他听着却同打情骂俏一般,甚至有几分无法描述的满足。 即便嘉哥儿对他印象不好。他在他心底也是不同的。 他觉得现在懒洋洋晒太阳的嘉哥儿像极了嫣姑娘养的那只长毛狸奴,如果你惹它不高兴,它会毫不犹豫朝你亮起锋利的爪子;可若你有心哄哄它,给它带些肉食,它又会温顺的朝你亮起肚皮。 面前的哥儿给他同样的感觉。 李朔月看了看脚踝的印子,笑了两声。 他抬脚挑起方逵的下巴,逗弄道:“怎么,付不起银钱来请我,就想用这些法子留下印子,你怎么跟野狗似的?” “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哪怕你将眼睛看瞎,我也不会是你的。” 被识破心思的方逵眼神闪躲,面皮涨红,他急忙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不敢肖想公子。” “小的力气大……拿捏不好力道……” “求公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你同宋秋实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你一个劈柴的?” 方逵摇摇头,小心地将一双玉足从下巴移至膝头,紧张道:“回公子的话,宋阿姆与奴才并无干系。不过是那日劈柴,恰巧叫阿姆遇见。” 说要他又干巴巴解释:“我原来只在后院劈柴,不知道阿姆怎么选了我……我从前没做过这般事……” “与公子是头一遭……” “劈柴的杂役也能碰我,下一回他是不是得去街上找些乞丐来作践我?” 李朔月冷笑连连,双臂撑起身体,一脚踹到方逵胸膛,人没踹倒,反倒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脚踝。 “公子!” 喝了长个儿的药后,李朔月的骨头便极脆,一不留心,便会被折了胳膊折了手。 雨哥儿心突突直跳,急忙蹲下来仔细查看一翻,还好没折。 方逵同样心惊,生怕那细弱的脚脖子就这样断了,心惊过后,他又对自己一身腱子肉生出埋怨,怎么这样不长眼,差点叫他受了伤。 小腿上印子极多,雨哥儿只得从怀里掏出药膏,正欲涂抹时,李朔月冷声开口:“叫他涂。” 这正中方逵下怀,他巴不得替人上药,早些去除那些碍眼的印子呢。 “公子,小的现在已经不劈柴了,阿姆令我等护卫你的安全,从今往后只听公子调遣。” “说的好听。”李朔月短促笑了声,笑声又尖又锐。 “我叫你这会就去杀了宋秋实,你敢吗?” 雨哥儿浑身僵硬,急忙阻止:“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 方逵愣了会,显然被这话惊到了,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道:“杀、杀人?” “我、我只杀过野鸡,没杀过人。” “废物。”李朔月冷笑着骂了句。 方逵低下头专心涂药,不敢吭声。 雨哥儿环顾四周,只见其余几个汉子都在百步开外,应当是听不到自己公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 “公子,这话可别再说二回了。若是让孙阿嬷知道,又要寻你的事端了。” — 庄子没有神出鬼没的吕老嬷,主仆几人比在馆内都轻快自在。 李朔月好似真成了这庄子的主家,穿绫罗绸缎,吃美味珍馐,随便逛两步便有数不清的奴仆伺候,即使发火底下人也会赔笑哄他。 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合乎祖宗礼法,也没有人时刻拿着戒尺教训他。 可这都是假的。 李朔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用什么换来了这场镜花水月。 所有的巴结讨好都是因为陆槐,如果离了这个男人,没了他的宠爱,那他就只是娼妓。 他是宋秋实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众人看在眼里。 可他不能困在这当一辈子娼妓。 既然陆槐指望不上,那换一个就好了。 — “嘉嘉。我昨日叫人去珠宝铺子买了一套苍山碧玉的头面,你快来,我给你戴上。” 陆槐兴冲冲掀开红布,拿起掐丝碧玉簪就往李朔月头上戴,李朔微微侧身,避开陆槐的动作。 “这颜色真老气,我不喜欢。” 陆槐将簪子放到李朔月的脸旁比对,末了频频点头道:“这翡翠料子虽好,颜色确实重,你戴着显老气。” “来人,换另一套来。” 门外又走进来两个捧托盘的汉子,一个捧了纯金的牡丹头面,另一个捧了紫色的翡翠头面。 “你瞧瞧,更爱那个,我替你带上。” 陆槐说这话有些心虚,只因剩下这两套,全是他大哥陆榆送过来讨美人欢心的。 李朔月停在紫色的翡翠头面跟前,挑了只细长的紫竹翡翠簪。 捧翡翠头面的人正是方逵,他先是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幽香,而后才听到轻飘飘的嗓音:“这只模样稀罕。” 那嗓音很近,好似那人就在他耳边呢喃一样。 李朔月转身踮起脚,轻柔扶住陆槐的胳膊,慢慢将簪子插进他的发中。 宽大轻柔的衣角落在陆槐面上,遮挡了他的视线,口鼻只能闻到甜腻的香气。 李朔月收回手,问:“四爷何时戴冠?” 陆槐将人拽至怀中,眯起眼笑:“还得两年。” “给我戴做什么?这簪子你簪才好看。” “谦谦公子温如玉,陌上公子世无双。”李朔月笑道,又挑了只金葡萄耳坠,转身欲往陆槐的耳朵上带。 抓住调皮的手,陆槐垂首亲了两下,“这个便不必带了。” “嘉嘉……” 陆槐俯身将李朔月抱起,李朔月手一抖,金葡萄耳坠顺手滑下,咕噜噜滚至方逵面前。 “还有些别致的小玩意,待会给你瞧瞧。” 第113章 他怎么哭了 主子嬉闹,底下人自然不敢抬眼看。 墨韵和竹栖收了头面,轻手轻脚搁到了妆奁盒子中,雨哥儿站在帘帐外伺候。 按阁内的规矩,屋里屋外都得留两个看守的汉子,一怕伤了恩客,二怕李朔月逃跑。 今日本不该方逵看守,可他想到方才的幽香和语调,鬼使神差的,顶替了当差的汉子。 浅藕色的帐子薄,挡不住声音也挡不住身姿。 里侧的动静方逵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陆槐平日对人各种温柔小意,一到了这时候,男人凶恶好色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平日清冷的人儿这会更像是笼子里的雀鸟,靠低吟婉转讨人喜欢。 平日清冷傲气,这会活色生香,方逵分不出来那个更好。 他觉得,那日叶嘉冷脸骂他时神情最为生动。 “去提些热水来。” “是。”雨哥儿应声,脚步轻缓推开门,朝屋外候着的小厮道:“去耳房备些热水。” “这就来。” 几句话的功夫,四个小厮打扮的人便抬了水过来,一炷香后,洗浴的一应器具已准备齐全。 “四爷,公子,水已备好。”雨哥儿轻声道。 陆槐披了外衣自帐内出来,朝屋内几人吩咐:“去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 墨韵离得近,急忙翻出伤药给陆槐。 给人涂了药后,陆槐才起身去耳房洗浴。 陆槐走后,雨哥儿才揭开帘子,同墨韵、竹栖一道给李朔月擦洗。 李朔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是汗,面色红中透白,看起来虚弱不已。 墨韵小心卸下他身上的环扣,又仔细再涂了伤药。陆四爷哪里会伺候人,抹药连环扣都不拆,只胡乱涂抹。 痛楚已渐渐麻木,习惯被如此对待后,李朔月连泪都不会流了。 简单收拾过后,他扶住墨韵的胳膊起身,竹栖同雨哥儿一道重铺被褥。 方逵在抬热水的间隙瞥过一眼,只见前日还冷脸骂他的哥儿仰躺在软榻上,浑身汗涔涔,发髻微斜,青丝黏在脸周,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多了几分柔弱破碎之感。 男人们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目光,就像此时的方逵。李朔月对这些目光分外敏锐,眨眼间便找到了偷看他的人。 李朔月半撑起身体,动作间衣襟散开,春光泄了大半。 待扫过两处伤处后,方逵瞳孔猛地一缩,喉头却不自觉滚了下。 “嘉嘉,感觉如何了?还痛么?” 男人自屏风后走出来,方逵身体一僵,逼自己迅速移开视线。 “色胚,你还知道管我痛不痛?”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像个负心汉?” “……” 方逵挑水出了房门,屋内的声音渐渐弱了,这般的情形他这些天看过了无数遍,却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叫他难以忍受。 陆四少爷为何要这般作弄嘉哥儿? 挂什么玉坠子,多疼啊。 那日他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着疼爱着,心道自己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夫郎,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想法子叫他日日开怀,怎么舍得这般作弄他? 又挑了两回热水,这才算是收拾妥当。待奴仆将二人头发擦干,两人才一道和衣而眠。 雨哥儿几人被李朔月打发,去了耳房歇息。 方逵站在屏风处守夜,以防备主人家夜里有什么吩咐。 李朔月觉浅,胸口时不时传来的蛰痛令他再难以入睡。 他睡在外侧,起夜时也利落。 方逵急忙迎上去,话还未出口,便被李朔月的摇头打断。 李朔月披了薄裳,静静坐在桌边的圆凳上,像座沉闷的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夜里寒气重,方逵怕他受寒伤了身子,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分外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李朔月才哑声道:“帕子。” 这声音极小,即便在寂静的夜里,也小的可怜。 可方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急忙抽出手帕,躬身双手敬上。 李朔月拿帕子擦掉脸上的泪,而后才拢紧衣裳,又转身入帐歇息。 方逵捡起帕子,身体却是一怔。这帕子半湿,他方才,竟然是哭了? 夜深人静,他却半夜起身掉眼泪,连哭也不敢发出声,这和平日冷淡高傲的模样大相径庭,嘉哥儿这般脆弱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原来支走身边几个伺候的哥儿,是因为半夜想要偷偷哭。 也不知过往那些日子,他自己哭过多少回。 将手心里的帕子微微攥紧,方逵心中又生出些异样的情感,嘉哥儿今日哭,是因为叫陆四公子欺负了么? 他身上香味总是很重,只用帕子擦了眼泪,那帕子便染上了香气。 方逵轻嗅两下,又想起方才那道孤单寂寞的身影,心中又多了几分惆怅与遗憾,若在他哭泣的时候,自己能轻声细语安慰他,该有多好? — 次日。 “你过来。”李朔月漫不经心看向门神似的汉子,理所当然使唤:“我腰背痛。” 雨哥儿看了方逵一眼,叮嘱道:“仔细些,别使太大劲。” 方逵胸口微震,急忙上前两步,跪在躺椅前,紧握拳头,轻轻捶打。 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会儿的嘉哥儿又与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似完全不在意昨夜哭泣叫自己看见。 可那用过的手帕还藏在自己怀里。 难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有自己一个? 鼻尖气味复杂,约莫能分辨出苦涩的药香和甜腻的花香,想起日日端进房里的药,方逵胸口微堵,身体这样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花楼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腰也太细了些,瞧着还没他掌宽,背也薄,伶仃的像片薄纸。方逵完全不敢使劲,生怕将这瓷碟似的人捶碎了。 “瞧着也血气方刚,怎么这点劲都没有?” “滚下去。”李朔月半眯起眼眸,像没睡醒似的。 高大的汉子一怔,神色委屈,正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可那人又说:“换一个。” 雨哥儿朝另一个汉子招手,那另一个汉子急忙走上前。 方逵算是几个男人中领头的,汉子不敢逾越,因此只站在他身后一步讨好道:“公子。” “起来。”李朔月没好气道。 方逵虽心有不甘,却只好退至一旁,看另一人替他捶腰捏肩。 第114章 不如跟我 方逵目光紧盯汉子的手,心中苦闷,他觉着这汉子没自己伺候的好! 砰砰砰,不知道还以为他捶墙呢!公子身体那般不好,怎么敢使那么大劲捶? 瞧瞧那谄媚的脸,能将公子伺候好吗?方逵越看越眼热,恨不得将人挤走,取而代之! 雨哥儿察觉到方逵炙热的视线,心中一叹,咳了两声当做提醒。 方逵只得收回视线,十分不甘地做他的木头桩子。 李朔月腰酸疼不已,这会才舒坦了几分。这汉子伺候人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只会劈柴的方逵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心逗弄他,李朔月笑道:“你叫什么?” “回禀公子,奴才叫赵猛,是山阳城往左二十里外的杏花村人。” “家中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 不等李朔月再问话,那汉子急着表忠心,倒豆子似的将肚里的事抖落的一干二净。 李朔月百无聊赖听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肩颈和小腿,雨哥儿会意,立马示意那汉子去捏腿,他则去捏肩。 楼里的哥儿、姑娘衣袍大多松散、轻薄,李朔月也不例外,他今日只穿身轻薄的黄色衣裳。 轻衫下的小腿细瘦纤长、骨肉匀称,方逵虽站在一侧,眼睛却几乎黏在李朔月身上。 瞥见赵猛将小腿捏出红印子时,他气的要死,赵猛怎么伺候的?没看见腿都捏红了? 不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得小心伺候着吗? 李朔月忽而翻了个身,撑起下巴,懒洋洋看向方逵。 方逵气闷被逮了个正着,着急忙慌移开脸,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他脑子里似的,睁眼闭眼都是那张鲜活殊丽的脸。 “行了,赏你了。”李朔月起身,卸下耳朵上一对金坠子,扔进赵猛怀里。 “回去带给你姐姐吧,一人一只。”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必定福报延绵。” 赵猛得了金坠子,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这坠子他昨日见过,正是陆四爷送的金牡丹头面中的,这耳坠子精巧成色极好,拿出去能卖一二两银子。 “下去吧。” 眼见那汉子还要再说几句,李朔月脸上已挂上了不耐,雨哥儿皱眉挥退赵猛,拿了件外衫给李朔月披上。 打赏下人不过是寻常事,陆槐自然也不在意。 晌午陆槐一进屋,便扬声问:“嘉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我叫人替你重新打一套。” “我不喜欢这些。” 站在门口当木桩子的方逵耳朵一动,身形往后靠了几分,赵猛见状,也往后靠了几分。 李朔月垂下眼眸,饮了口发苦的汤药,陆槐见状,拿了颗蜜饯喂给他。 饮完汤药,李朔月才慢吞吞道:“我喜欢木簪,四爷给我刻一个吧。” “刻上半弯月亮,我日日戴在发上,如此可好?” “你怎么喜欢那样的东西?”陆槐轻轻皱眉,“我手上功夫不好,刻出来怕你笑话。” “木做的簪子容易弯折,我替你打几个白玉簪子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李朔月浅笑,“只要是四爷送的,哪有不好的东西?” 用完饭后,陆槐道:“嘉嘉,昨日府里又送来些账本,这几日我恐怕不能陪你。” “劳烦四爷还牵挂着我。” “明日大哥要来,嘉嘉……”陆槐神情歉疚,心中又有几分不平,“回头我就告诉娘,说他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人!” “你若是不愿,对他冷脸就成。他那人好面子,不会强逼你。” “无妨,四爷忙去吧。” 李朔月漱了口,神情淡淡,他是兄弟二人联络感情的物件,谁会低头听物件的话? 陆槐走后,李朔月才敛了脸上的笑,坐在圆凳上,面露疑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会脱口而出叫陆槐给他刻木簪子,他为什么会想要这样不值钱的小玩意? 难道陆槐肯给他刻木簪子,就代表心里有他吗?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啪。 李朔月扬起手,扭头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哥儿一惊,急忙拦住,怕他再打。刚进门的竹栖也惊着了,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打自己作甚?”雨哥儿捧起俏丽的脸颊端详,忧心忡忡道:“血印子都上来了。” “公子和谁怄气,也不该打自己脸啊。”竹栖跟着嘟囔,搁下糕点又抬脚出门,“我去灶房寻几个鸡蛋,给公子滚滚面。” “墨韵病好些了吗?几日不见他了。” “还病的厉害。”雨哥儿无奈道,“许是那日同竹栖泡池子忘了时辰,回去又吹了风,这才一病不起,竹栖这几日忙着照顾。” “奴婢方才去看过,竹哥儿喂他喝过药,刚歇下。” “若喝药不起作用,便找人带他回馆里看郎中。” 雨哥儿颔首,拿了伤药往李朔月脸上涂:“等明日再瞧瞧。” 陆榆来的比预料中还要早些,陆槐说是明天,但晚上人就已经到了。 李朔月刚闭上眼,屋里灯还未灭,那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掀开帷幕, 他身穿玄衣,头戴高玉冠,与陆槐相似的面庞又略显阴沉,乍一看,气势颇为唬人。 “大爷怎么这会来了?” “来瞧瞧你。”陆榆稳稳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李朔月的脸。 “行了,这儿不用伺候,都出去。” “大爷……”雨哥儿欲言又止,李朔月出口打断,“出去吧。” “奴婢领命。” 不多时,方逵等人也被呵退。 四五个人皆候在门外,等主子们歇息。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的动静才消停。 “砰——” 陆榆一脚踹开门,神色餍足,他抬脚抱起人往后院泡汤的池子去,门外一群人落后三两步急忙跟上。 时辰太晚,李朔月懒散打了个哈欠,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这会去泡汤么?” “解乏。”陆榆较之陆槐更沉稳健壮,连臂膀和胸膛都宽阔许多。 李朔月缩在他怀里,连颠簸都感受不到。 到了汤池子,陆榆挥退下人,着里衣半靠着石壁,手里拿了壶酒,神情是少有的散漫。 李朔月紧挨着陆榆,面色疲惫,昏昏欲睡。 “你跟小四,不如跟了我。”陆榆饮了口解酒,忽然道。 李朔月眨眨眼,懵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大爷,我瞧着你还没有四爷有银子呢。” 第115章 强逼 “小四少年心性,我如何与他比拟?” “他出手阔绰,拿的是娶妻成家的聘礼,你当是他自己赚来的银子?” “瞧大爷这话说的,要不是四爷拿了娶妻的银子,大爷能见着我吗?” 李朔月嬉笑道,“妈妈、阿姆只认银子,谁管你是清白的银子还是娶妻的银子?” “真是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怜我家小四一片真心错付。”陆榆捏起李朔月的脸,眯起双眸,语气渐渐危险。 “大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朔月甩开陆榆的手,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四爷风流,今日疼我,明天疼她,不知捧过多少娇客的脸诉说过相思情,我只有一颗心,哪里比得过四爷多情。” “你说我无情,可你们兄弟之间就恭顺吗?”李朔月撑起脸笑,“你若真心为四爷好,怎么会允准他与我厮混?现在还要他的人跟你,若四爷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不劳你挂心。” 陆榆起身追过去,一把拽住李朔月的手腕,戏谑道:“你这颗心值多少银子,我出钱赎了。” “价值千金。”李朔月盈盈一笑。 “好大的口气。”陆榆伸手拽住李朔月的头发,逼迫人将脸扬起来。他俯首逼近,二人鼻尖相碰,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里看到了可笑的不甘与怨愤。 “女表子。”陆榆在李朔月耳边轻声道。 李朔月冷笑一声,回骂:“败类。”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朔月起身,脸色冷白,此时此刻,脖颈的红痕显得碍眼又好笑。 “大爷既然瞧不上我,何苦半夜过来,当那梁上君子?天下的美人千万,不差我这一个。” “大爷日后还是少来,我这样的女表子接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李朔月不欲与之多说,抬脚便要走,忽然,脚踝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陆榆意味不明笑了声,紧接着,一把将人拽入水中。 ——扑通。 李朔月毫无防备,狠狠摔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泡汤的池子极大,他整个人都浸入水中,耳鼻同时涌进温热的水,霎那间,耳边只有水花的碰撞声。 他吓得急忙扑腾起四肢来,拼了命想要找到一块救命的浮木。 哗啦啦。陆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咔哒”一声,李朔月的胳膊再次脱臼。 “咳咳咳。”李朔月咳出许多水,他从头湿到脚,落汤鸡似的。 冷风吹过,李朔月打了个哈欠,他本能抱住陆榆这根浮木,瑟瑟发抖。 陆榆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看那张妖艳的脸沾满水珠,纤长的睫毛蝴蝶似的轻颤,双眼浸透血似的通红,神情惊慌又害怕。 这副落水狗的可怜姿态取悦到了他,陆榆大发慈悲,从岸边拿了外衫披到李朔月肩上。 紧接着,他拧起巴掌大的脸,唇狠狠印上去。 浓烈的酒气辛辣,李朔月瞬间清醒。 他狼狈不堪,眼神发狠,趁其不备狠狠咬了一口,陆榆冷哼一声,以更大的力回咬。 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满口都是血气。 — 次日,陆槐拿了伤药,心疼的一点点往李朔月的唇瓣上涂,皱眉问:“怎么裂了这么多道口子?还破了皮?” 李朔月浑身发烫,直冒虚汗,他冷笑一声,却引得喉咙一阵生疼。 陆榆这个畜生,昨夜不顾他差点溺水,半夜强逼他伺候…… “你问他,问我、咳咳,问我做什么……” 陆槐心疼地给人拍拍背,扭头冷脸问林管事,“我大哥人呢?” “大少爷今日一早便纵马回府了。”林管事劝慰:“四爷先消消火,老奴已派人去府里拿伤药,午时便能送到。” “治风寒的药也已经熬好,公子这会便……” “咳咳咳。” 李朔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松散的衣襟散开,便露出脖子连同胸膛成了片的印子。 凌乱的、成片的、青紫色叠加 心尖上的人叫人如此对待,陆槐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出钱出力将人请到这庄子上来,还未好好享受几日,他大哥半路冒出来,要分一杯羹就足够叫人心烦。 现在还将人欺负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李朔月泪眼朦胧看向陆槐,正欲开口说话,咳意又上来,他不得已又连咳了许多下,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墨韵拿帕子手忙脚乱擦汗,急的直叫唤:“公子,公子!” 竹栖站在一旁轻轻拍背,眼眶通红,拿了衣角轻轻擦泪。 雨哥儿手里端着药,待李朔月止住咳嗽才敢往里喂。 主仆几人各个眼眶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那般欺负。 “槐郎。”李朔月轻唤一声,凄然笑道,“大爷要我同他做妾,我不肯,他勃然大怒,便在那汤池边强逼我伺候他……” “他三番五次将我按进水中,我险些便要溺死在那池中!” 陆槐神情骤变,双眼冒火,斥道:“他竟敢这样对你!” 林管事眼皮子猛地一跳,暗道真是红颜祸水。 “昨夜风大,公子受凉,许是热糊涂了。”林管事又道:“大少爷疼爱公子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贱公子?不过大少爷自小学习骑射功夫……” “早知会叫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作贱,我即便叫妈妈打死,也不会轻易出来。”李朔月打断老管家的话。 他伏在床头哭,又因为哭的太过,猛然咳嗽起来,胸口郁气难以疏解,猛的咳出一口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便晕了过去。 墨韵尖声道:“公子!公子吐血了!” 候在一旁的郎中立马上前探脉,陆槐双眼发红,怒上心头,厉声会呵斥林管家:“不必说了!他这样对嘉嘉,是将我的脸往地上踩,我这就寻他说理去。” “看顾好嘉嘉,若他有半分闪失,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陆榆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出了门。 “四少爷,四少爷……”林管事急忙追出去,若这两兄弟为了个娼妓反目,岂不是叫人笑话? “四少爷,你听老奴一言……” 第116章 银钱与真心。 “驾!”陆槐翻身上马,一鞭子挥退身后伺候的仆从,厉声道:“闪一边去,别当那不长眼的东西。” 林管事紧赶慢赶追上去,四少爷已驾马远去,将众人远远甩到身后。 庄子里只有两匹上好的红鬃马,早上陆榆骑走一匹,这会陆槐骑走一匹。林管事愁眉苦脸,心道这马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急忙喊人准备轿子,赶紧追上去。 陆府后院。 “吁!”陆槐刚勒住缰绳,四面八方便围上来一堆仆从。 陆槐道了句不用,随后翻身下马。 领头的汉子此时忽然道:“捆!” 陆槐措手不及,被粗绳捆了个结实,他黑脸怒问:“你们这群狗奴才,干什么要捆我?” “四少爷,劳您受累。”那汉子紧接着吆喝一声:“看好四少爷,老爷夫人可都在堂内候着!” 陆槐一听,要找他大哥麻烦的心凉了半截,但依旧愤怒道:“陆成,你真是贼胆包天,竟然敢带人捆我?你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脑袋?” “信,当然信。不过四少爷,您老别折腾了。”陆成拿起蒲扇给陆槐扇风,劝慰道:“四少爷还是想想如何平息老爷的怒火。” “今个一大早,老爷同夫人一道,摔碎了三个玉观音!连喝了两壶降火的凉茶,这会还气着呢。” “我大哥呢?人在哪?”陆槐心里觉着古怪,怎么好端端就要找他的事? “大少爷也在堂内。”陆成道。 “都在堂内,这是要审问我?我大哥说了什么?” “小的不知。” 陆成赔笑。他们几个领了大少爷的令,自然不敢同四少爷多说。 想起方才正堂内端坐的四人,陆成替陆槐捏了把汗,这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怎会不知?”陆槐面上又染了几分怒色,呵斥:“放开我!” “哎呦,四少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们,咱们也是领命行事。” 一行人到了正堂,坐在首座的陆父一见着陆槐,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上来,直接将茶杯砸向陆槐,站起身,怒声骂道:“孽种,你还知道回来?还不跪下!” “砰。” 陆槐被茶杯砸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两步,片刻功夫,他脑门上便冒出一个青紫的大包,分外显眼。 陆槐疼得呲牙咧嘴,奴仆们四散而逃,完全不敢插手父子二人之间的事情。 “娘!你看看我爹!我这刚进门就被砸的头破血流,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呵。”陆母冷笑一声,紧接着也砸了个茶杯过去,眼看着那茶杯又要落到脑门上,陆槐急忙退了两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茶杯直愣愣砸到他胸口上,力道不比他爹扔的小。 陆父明显愣了下,显然没想到陆槐能连挨两下,这会儿不免有些心疼小儿子,陆母亦然。 陆榆将众人的反应收进眼底,忽然轻咳了两声。 陆父陆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疼惜霎时间转换成恼怒,恶狠狠看向陆榆。 陆槐便知道这是他哥搞的鬼! “大哥,你耍我!”陆槐咬牙切齿。 “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陆父狠狠骂道:“你往日不务正业,我念你年纪小不知分寸,一味纵着你,可你竟敢哄骗你阿娘与阿嬷的玉镯子,陆槐,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成?” 陆母怒道:“阿槐,你哄骗娘同阿嬷的玉镯便罢了,怎么敢拿那么多银子逛花楼?去见那劳什子琴公子不说,竟然还妄想替人赎身,买回家做妾室!”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要往回带!” “阿娘!”陆槐被戳穿心思,恼得面颊通红,他反驳道:“嘉嘉不是不干不净的人,他瑰姿艳逸、琴技卓绝,若未家道中落,我一定要娶他做正妻的!” “一个妾室,已经十分委屈他了。” “你你你……”陆父被气的一个倒仰,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那是什么人家?家里贪了银子还私自贩卖盐铁,暗地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纳他进门,是要全家都跟着他被戳脊梁骨不成?” “阿爹,你还有两房姨娘是从楼里赎回来的,凭什么我不能往回赎?”陆槐耿起脖子,直戳他老爹的风流事。 “你胡说什么!”一旁老神在在的陆榆终于肯开口替老父亲解围,他道:“那两房妾室是旁人送与爹的,如何能与你做比较?” “你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我陆家可不想叫人戳脊梁骨。”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槐便满肚子的气,“你叫嘉嘉伺候你几回,我也不说什么。” 陆榆轻飘飘扔过来一个眼刀,陆槐缩了缩肩膀,胆大道:“你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嘉嘉气急攻心吐了血,我还未找你说理……” 陆榆旁边的叶氏朝陆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流连。 陆槐越说声越小,他才不是怕他大哥,是怕说出来叫大嫂伤心。 “我只是叫他弹了会琴,他怎么了?” “你!”陆榆的无耻简直令陆槐震惊,他尚未从大哥的话中回神,他亲爹的巴掌便凌空而至。 “混小子,胡说什么!你大哥怎么会像你一样做出那等事?” 陆父气的脸红脖子粗,抽了一巴掌不解气,直接招呼门外的管事,道:“去,给我打二十大板,押到祠堂去,饿他三天三夜,不许给饭吃!” “娘!你看看我爹!” “再加二十大板!”陆母咬牙恨恨道。 刚到门口的林管家,听了这话,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 傍晚,挨完板子的陆槐被家丁抬到祠堂里备好的床褥上,候在一旁的郎中急忙掀开衣裳查看伤势。 虽然挨了四十大板,可家里奴仆心里有数,只擦破了皮出了点血,看着唬人,但休养半月便能继续活蹦乱跳。 陆槐平白挨了板子,心里烦闷,呵斥众人:“都给我滚出去!本少爷用不着你们!” “都出去吧,我给他上药。”陆榆从郎中手中接过伤药,淡声道。 “你也滚!”气急攻心的陆槐早忘了兄友弟恭怎么写,这会眼睛通红,像头气急了的小牛犊子。 “行了,收起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陆榆笑道:“你的嘉嘉又看不见。” “陆槐,你是傻还是蠢?娼妓只认银钱,你怎么敢和他谈真心?” 第117章 跌入泥潭 “贪财的是那管事的老哥儿和老鸨子,不是他。” 陆槐看向陆榆,意有所指道:“嘉嘉看不上那些东西,你送的那两套头面,全叫他打赏了下人去。” “是吗?竟然是这样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白人。”陆榆慢条斯理上药,悠然道:“他不爱金银,不过是知晓这些都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如若不然,只怕日日都要宿在商贾身侧。” “他身价贵,山阳城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碰过他?就你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捧着。” “爹娘不可能让你纳一个青楼人。” “你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可昨夜强逼他伺候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是想乘虚而入,与我抢人!” 说到此处,陆槐又生出几分得意,他扬眉,半挑衅道:“嘉嘉从来不会抗拒与我亲近,我自然也不会相逼于他,我们二人快活似神仙。” “可他不愿伺候你,足见他有多厌恶你!” “我要的是他一身皮囊,谁管他恨不恨。”陆榆面上笑谈了几分,眼底却迅速划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你!轻浮!” “怎么着?四少爷不是见色起意?” “我自然不是。”陆槐小声嘟囔,不忿道:“我是真心喜欢他,等他有了身孕,我去求娘成全我俩。” “爹娘总不忍心叫我头一个孩子就流落在外。” “且不说他压根有不了子嗣——”陆榆拿帕子净了手,睨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讥讽道:“即便有了,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有银子便能睡,早成了——” “什么!”陆槐双眼瞪大,面上惊骇,“他怀不了?” “怎么会怀不了?” “难道是体弱之症害得?” “难怪那日我说叫他怀一个,他脸上神情那样难看……我怎么就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陆榆脸色难看至极,实在没想到陆槐的话这样古怪,他懒得再同弟弟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想赎他,手头却没那么多的银子。” “……怎么,你也想赎他?” 陆槐不置可否,道:“我有个法子,能叫他跌了名声与身价。届时你只需如今的一二成银子,便能抱得美人归。如何?” 陆槐眼亮了一瞬,心动不已,可瞥见自家大哥狐狸似的笑脸,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警惕道:“大哥,你怎会如此好心?” “我纳了他,与你有何好处?” “他既为妾室,伺候你我兄弟二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陆榆缓缓道:“我不多要,一旬两日即可,其余日子你爱如何便如何。” “嘉嘉不喜欢你。”陆槐咬牙道。 “那又如何?” “……”陆槐沉默片刻,只得搬出大嫂这个杀手锏,“嫂嫂若知晓你要养外室,定然伤心不已,你忍心看嫂嫂以泪洗面吗?” “那是你的外室,哥哥不过替你照顾一二。”陆榆笑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要想好。” 陆榆起身,作势要走,能将人纳进房中实在太过诱惑,虽说同陆榆一道叫人心烦,可嘉嘉心中又没有陆榆,只伺候几晚,也不算什么。 他大哥虽说老谋深算,但胜在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比那些糟老头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怎么想怎么划算。 陆槐几番思索,便已想通,他急忙喊住走远的陆榆:“大哥!” 陆榆脚步一顿。 陆槐扬声问:“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我听过他弹琴,十指不灵、指法僵硬,既无意境也无情谊,想来受人追捧不过是靠那身皮囊。” 陆榆看向陆槐,恶劣笑道:“可若没了那张脸,你猜谁还会捧着他?” “等他跌入泥潭,岂不是你给他赎身的好机会?” “你要毁了他的脸?”陆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榆,对上那双冷淡的眼,忽地后背一阵恶寒。 “你疯了,陆榆,我不许你这样做……” “这可由不得你。剩下的日子好好陪陪他吧,那张脸也不知你能再看几回。” “你……” — 山阳城外,陆家庄子。 竹栖轻拍在床沿打瞌睡的墨韵,小声道:“让你守着公子,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我没睡,就是,就是眼睛太困了。”墨韵强打起精神,使劲揉自己的双眼。 “公子如何了?” “还睡着。我方才摸过,热症已经退下去了。” 竹栖叹了口气,道:“你先去睡吧,换我来守。”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是自然。”竹栖拿了热帕子给李朔月擦脸,语重心长道:“我虽心里惦记着我家哥儿,可也不会怠慢了他。” “如此最好。”墨韵点点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起身伸懒腰,迷迷瞪瞪往耳房去。 半炷香后,雨哥儿端药膳进门,低声询问竹栖:“公子还未醒?” “没呢,热症才下去,可得一会儿呢。” “公子昨个至今日还未用膳食。”雨哥儿心中忧愁,道:“不如先将公子唤起来,用些粥。” “成。那你将粥搅一搅,别太烫了。”竹栖俯下身,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 他又梦到了那片树林。 耳边是野狼低沉的咆哮和兽类咀嚼残肢的嘎吱声,太近了,仿若就在耳边。 李朔月睁不开眼,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在脑海中放大,咀嚼声、咆哮声…… 他被禁锢住,只剩下听觉、触觉,眼看不见,鼻闻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战栗、恐惧、绝望。 这比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要可怕。 好可怕,好想逃,为什么睁不开眼,为什么有狼围着他? 他死了吗? 李朔月茫然地想? “公子、公子?” 远处传来几声若即若离的呼唤,外部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李朔月强硬拽离,眨眼之间,他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雨哥儿只见床上的人眼珠飞快滚动,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 “公子许是魇住了。”竹栖道。 雨哥儿点点头,思忖道:“我待会儿再去熬些安神的药。” 两人说话间,李朔月倏尔睁开眼,瞳孔中惊惧未散。 “公子醒了。”竹栖惊呼。 雨哥儿看过去,见李朔月满头是汗,急忙拿了热帕子擦。李朔月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从惊惧的状态中回过神。 “几时了?” 说完话,李朔月便察觉到嗓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已经申时初了。”雨哥儿闻声道,急忙先给人喂了口润嗓的梨汤。 “第二日了?”李朔月心神疲惫,困倦不已。 他昨日只想着吐口血唬一唬陆槐,特意咬破了舌尖,刚开始也只是装晕,可后来不知怎么了,竟真的晕了过去。 竹栖点点头,极小声道:“四爷昨日出去了,今天还未回来。听说,是挨了板子……” “挨板子?” “为何?” “陆四爷要替公子赎身,陆家人不同意,这便闹腾起来了。” “呵。”李朔月冷笑了声,“孩子还没怀上,怎么就想着纳我?” “四爷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第118章 空榻难眠 李朔月留不下子嗣,近身伺候的几个哥儿都知晓。 陆槐说有孕才能纳他进门,可这根本就是一句没影的空话。 两人不知李朔月心中是何想法,这会都不敢回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雨哥儿喂完一盅梨汤,紧接着又端出药膳,李朔月见着这东西就烦,冷漠道:“拿走。” “公子,你一日未曾进食,只喝些梨汤,身体可受不住。”雨哥儿劝慰道。 “拿远点,我闻着就想吐。”李朔月神色恹恹,喉咙刺痛,连说话都费劲,更别说吞咽药膳。 雨哥儿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也不敢逼迫,只道:“好,那便先不用。奴婢令小厨房先温着,公子若饿了,喊一声就成。” 竹栖在一旁点头,拿热帕子替李朔月擦手擦脚。 只说了几句话,李朔月便精神不济,面色疲惫。 腰身的酸楚尚未缓解,他翻了个身,哑着嗓子喊:“喊方逵来,叫他给我捶捶背。” 竹栖道:“奴婢这就去找。” 也是奇了怪,平日总见这汉子在跟前晃悠,怎么寻人的时候就找不着? 竹栖先问过门口的几个汉子,得知今日不是方逵看守,他又小跑去了汉子们睡的大通铺,还是没找着人,四五个汉子帮着一块找,最后才在后院找到了正抡斧头劈柴的高大汉子。 竹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面色不虞道:“你今日怎么在这劈柴?公子要寻你都寻不到人。可叫我一通好找呢。” “公子腰背酸疼,正寻你呢,你先别劈了,赶紧同我回去。” 方逵一怔,急忙道:“你先去回禀公子,待我洗了身上的污渍便过去。” “你快些,别让公子久等。” 竹栖走后,方逵扔下斧头,抬脚往屋里走,他满身的汗臭味,此时去,必定冲撞了公子,还是赶紧洗去一身汗味的好。 方逵本能地要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汗,眼看着帕子就要挨到脑门上,他脚步一顿,急忙收回来,心疼地将帕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 这是嘉哥儿用过的帕子,可不能这样糟践。 他行事鲁莽,提了桶冷水直接从肩颈浇下去,如此来回冲了四五遍,才换了身干净衣裳,往屋里赶。 竹栖侯在门外等人,惊讶道:“怎么这么快?这还不到一刻钟。” “公子唤我,不敢耽搁。” “快进去吧,动作轻些。”竹栖叮嘱道,“我去厨房拿些糕点回来,你小心伺候着。” 方逵点点头,轻手轻脚进门。 屋内再没有其他伺候的哥儿,方逵心中惊诧,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公子。”方逵小声道。 “我腰背好痛,你快替我揉揉。” “小的领命。”方逵不敢像近身伺候的哥儿一样直接坐在床沿,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攥成拳,轻轻敲打单薄的脊背。 “多用点劲。”李朔月合上眼,语调懒散。 方逵又加重了力道,但人趴在正中央,他不好使劲,思索片刻准备好措辞后,方逵壮起胆子说:“公子可能往外侧移一些?” 李朔月没应声。方逵又问了两遍,面前的人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守卫的汉子立在门外,室内有屏风与帘帐遮掩,方逵心一横,直接起身,极快地抱住李朔月的腰,将人从床中央挪至床沿。 方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怎么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他觉着比那日又要清减不少。 “谁给你的胆子?”李朔月这时候才慢悠悠扭头,他半趴在榻上,虽是问罪的话,可落在方逵耳中同嗔怪也无甚区别,听得他耳根一热,连忙低下头。 “我瞧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青天白日就敢抱我,半夜是不是敢爬床?嗯?” “我问你话,哑巴了不成?”李朔月嗓子喑哑,说话声音极小。 “公子,我不敢……”方逵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捶打的动作却不敢停。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朔月再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咳咳。” 方逵急忙倒了半杯温茶,李朔月半撑起身体,仰头喝了两口。 方逵不会伺候人,喂茶喂了李朔月一脖子,他心一急,直接拿自己的衣袖去擦。 可他没料到面前的人衣衫这样松散,只稍微一碰,便从肩头滑落。 两处的伤还未好全,那日好像又被陆榆捉弄过,看起来伤势比上回更严重。 “看什么,不如我脱了给你看?” 方逵一惊,手忙脚乱替人将衣衫拢好,呆愣愣道:“这会儿冷,公子受不得寒。” 李朔月半眯起眼笑了会,一把攥住方逵的手,径直往自己的伤处探去。他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嬉笑道:“好摸吗?” 手底下的皮肉极烫,仿佛又起了热症似的,若方逵理智尚存,他应该去唤郎中,可高大的汉子脑袋早被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只呆呆道:“好、好。” 李朔月脸上笑意加深,牵着粗糙的大掌往更隐秘的地方去。 方逵口干舌燥,完全不敢相信平日对自己严词厉色的哥儿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公、公子……” 李朔月松开方逵的手,轻声蛊惑:“四爷挨了打,这些日子回不来。” “空榻难眠,你今晚留下守夜可好?” “好、好。” 李朔月如此举动,留下来守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机会千年难逢,方逵体验过一回,自然不肯放过。 李朔月重新趴回榻上,懒散道:“我腰还痛着。” 方逵心甘情愿跪下,兢兢业业替人捏起腰来。 激动过后,他的心情平复许多,不由得思索起晚上的事情来。 嘉哥儿身侧有三个伺候的哥儿,晚上总会留一个在身旁伺候,不守在榻前,也会守在耳房,稍微闹出些动静,他们便能听见。 即便自己有心做些什么,也不好做。 方逵暗自思索,这会天色尚早,不如他现在去城内买些蒙汗药,以备不时之需。正好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榻上之人像只懒洋洋的狸奴,方逵越看心越柔软,连捶背的动作都不由得更轻了些。 他暗道:看来日后还得同赵猛学些揉肩捶背的手艺,省得又叫其余人挤走他的位置。 第119章 私奔 “行了,去歇着吧。”李朔月眼睑半耷拉着,语调散漫。 “不、不成,唔。”墨韵半趴在床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 “今夜、我得守着公子,不然雨哥儿明日又要说嘴……” “眼睛都睁不开,能指望你什么?”李朔月眯起眼睛道:“去榻上。” “我白日睡过了,怎么、怎么还这么困?”墨韵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不用你守。” “那好、那好。公子,我、我就趴一会……”墨韵半眯着眼,跌跌撞撞往窗边的小榻边走,合眼前他强打起精神道:“公子,你若要小解,记得、记得喊我!” 墨韵蹬掉鞋,慢腾腾爬上小榻,嘴里不停嘀咕,“好困,都怪昨夜竹栖念诗文,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 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方逵立在外室,身体紧绷,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入了内室,小心探了墨韵的鼻息,又推搡了两下,即便这般,墨韵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这才敢轻手轻脚往床边走。 这会已经是深夜,屋里未点灯,到处黑漆漆,方逵停至帐外,不住地吞咽口水。 帐内是活色生香,也是万劫不复。 心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甚至能闻到帐内那人身上的幽香,一阵一阵,沁入肺腑。 方逵深深吸了几口气,左手极小心地掀开帘子,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呼吸平稳,好似已经陷入熟睡。 方逵不敢有大动作,怕惊了这只雀鸟。 他贪婪地嗅帐内的百花香,目光在那看不真切的脊背流连,在原地愣愣站了会,方逵才从怀中掏出一素色巾帕,从中拿出包裹的木簪。 手掌大小的木簪,他特意在尾部留了半弯指盖大小的月亮。那日嘉哥儿问陆四爷要木簪,他就在门外听着。这样的小物件他做了七八只,特意挑了模样最好的一只。 可这样灰扑扑的木簪子,怎么看都与这神仙似的人儿不相配。 睡着的人未梳发髻,青丝如瀑,方逵犹豫半晌,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将木簪塞进枕下。 四下无人,贪欲便在心底疯涨,方逵俯下身来,轻捻起李朔月的一撮头发,微微攥紧。 未得允许,他不敢有其余动作,只得以此行径暂缓相思之情。 若是自作主张惹恼了嘉哥儿,只怕半月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方逵好不容易才叫人多看他几眼,这会儿实在不敢多生事端。 坐在床沿静静看了约莫有一刻钟,方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发,贪婪的嗅帐内的香气。 李朔月若有所感似的,慢悠悠开口,“你日日偷看,我当你有多大的胆。” “原来也耗子似的,只敢在暗地里偷看。” 方逵心一惊,本能地朝身后看,生怕他这话叫人听到。 “公子,你、你未睡?” “好大的胆子。”李朔月起身,手臂撑起下巴,佯装呵斥面前高大的身影:“方逵,我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我房里的人喂药?” 这话说的方逵心虚不已,他急忙跪至于李朔月跟前,小声讨饶:“求公子恕罪。” “恕罪?好啊。”李朔月抬脚轻踹男人的胸膛,笑道:“你今晚若伺候好了,我许能饶了你欺下犯上的罪。” “若伺候的不好,小心我禀告四爷,挖了你的眼睛、砍了你的脑袋。” 微哑的嗓音仿佛藏了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里发痒,方逵喜不自胜,急忙接住怀中细弱的脚踝,哑声道:“任凭公子差遣。” …… 半个时辰后,方逵从床尾的衣裳里掏出巾布,要替李朔月擦汗。 李朔月半撑起身,推开恼人的汉子,嗔怪道:“谁要你的东西,臭烘烘的,拿来擦脚我都嫌。” 方逵也不恼,只是黝黑的脸通红,他老实道:“那我替公子擦脚。” 李朔月未出声,这便是同意了。 方逵急忙拿帕子去擦,事关日后,他又忍不住出声询问:“公子,今夜、今夜可满意?” “怎么着,我的床,你想上几回?”李朔月捏住方逵的下巴,哼笑道,他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但这不妨碍他逗狗似的逗弄。 “方逵,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强逼四爷的人。这事若张扬出去,即便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 方逵疑惑了一瞬,不应当是两情相悦,怎么变成了强逼? 他很快又想到:或许是阿姆妈妈叫嘉哥儿见了太多他不喜欢的客,前几日又被陆家大爷欺辱,因此在他看来谁都是强逼。 方逵很快甩掉脑中的想法,急忙发誓安慰面前之人:“今日之事,方逵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朔月动作怔了下,他没料到方逵竟然听不懂自己的话! 几息后,他忽然松开方逵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方逵低下头,拿帕子仔仔细细擦那双瘦削的脚。 李朔月思索片刻,哼笑着朝方逵耳语:“今夜你伺候得不错。” “多谢公子夸奖!”方逵嘴巴都咧到耳后跟了,若身后有根尾巴,早摇开花了。 “这会儿没有避子汤,你说,我若是怀着你的野种进陆家的门,叫他做陆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你觉着好不好?” 方逵先是大喜,连擦脚的动作都停了,喜得是神仙似的哥儿肯与他生儿育女,可随后便涌上浓浓的失望,因为他要带他的孩子进别人家的门。 他幽怨地往李朔月的小腹看了眼,仿佛孽种现在就有了似的。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吗?” 李朔月重新躺下,语调慵懒:“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将你调进陆府,当个烧柴的……” “不好。”方逵忽然道,同时搓热双手替人捂脚。 “什么?”李朔月一时没听清。 “公子,我觉着不好。”方逵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他道:“我能养活孩子,不要你嫁给他人。” 李朔月话头一滞,唇角扯起弧度,讥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来指点我的事?” 方逵将人抱进怀中,双眼紧闭,他道:“公子,我们私奔吧。” 第120章 心甘情愿 “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朔月伸出胳膊搭在眼睛,掩住面,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知晓有多少人说过要赎我吗?” “可最后呢,哪个说的话成了真?” “都是骗人的话,我要真信了,才是蠢货。” 李朔月眯起双眼,斥责道:“方逵,你怎么敢叫我同你私奔?你拿什么救我?” “公子,我……”方逵牵住李朔月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颇为冷漠的眼,他坚定道:“公子,你愿意与我结亲,去田野山间过些平淡日子吗?” “想啊,我做梦都想,谁不想与情郎过恩爱日子?”李朔月轻笑,忽而直起身体,抬手触碰男人的面颊,轻抚细微的胡茬。 李朔月低声呢喃:“逵郎,你以为我贪恋阁内的生活吗?你瞧瞧我的伤,至今还未好全。我好疼啊,除了你,还有谁在乎呢?” “他们兄弟二人待我,如笼中雀鸟,我若不顺着,说些甜言蜜语,只怕早成了一捧没人要的白骨。” “逵郎,你是真心欢喜我吗?” “是!我自然是真心的。”方逵不敢迟疑,急忙道:“我第一回见着公子,便觉得世间怎么有公子这般神仙似的人儿,我欢喜公子良久,想与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也心悦逵郎,但我只得对你冷脸,不敢流露丝毫喜悦,若叫几个四爷知晓,只怕你我二人都不能好过。你怨我吗?怨我对你呼来喝去,大呼小叫?” “当然不会,公子,我知晓你的难处,我——”方逵脸色涨红,他激动道:“公子多看我两眼,我便心潮澎湃、喜不自胜,怎么会怨公子?” 李朔月欢喜地捧起男人的脸,满面通红的吻他的眉间,而后羞怯地扑进汉子怀中,道:“这世间竟有真心心悦我之人,逵郎,若我们早些遇着该多好。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方逵心口重重跳了下,喜悦如浪潮席卷全身,他激动地颤抖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方逵急忙将人搂进怀里安抚,“公子,我会救你出去!” “怎么救?”李朔月仰头,怀疑道:“庄子里层层守卫,我身边还有紧盯的几个哥儿,你拿什么救我?” 李朔月又是一声轻叹:“逵郎啊,我有心与你过寻常日子,可你能护住我吗?” 方逵忍不住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他急忙道:“我能!” 好似晚说几息李朔月便会反悔似的,方逵急忙道:“公子,我带你走,找一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可我是娼妓,伺候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 “公子,往后再不会了。”方逵哄娃娃似的,轻拍李朔月后背安抚,“再不会了。” 李朔月极轻地笑了下,缓缓地、一字一句问:“为了这一身艳丽皮囊,值得吗?” 方逵只紧紧将人环抱住。 怀里的人清瘦至极,几乎没什么分量。可方逵无比满足,温热的、鲜活的躯体,姝丽的、糜艳的脸庞,他在他的怀里,心甘情愿的。 这半个多月,方逵看他辗转在不同的汉子身侧,那时他有多么无力,现在就有多么坚定。 起初的确是痴迷于他的艳丽,可近身伺候后,他才觉着世人都爱的皮囊,嘉哥儿深深厌恶。 他因皮囊受尽苦楚,又身不由己,任由贵客捉弄。他像朵受尽蹂躏又被踩进泥潭里的花骨朵,连花都未曾开,人人就争相践踏他。 他明明那么可怜,可那些人都瞧不见,因此嘉哥儿才只敢在深夜哭,只敢在自己面前哭。 嘉哥儿心中只有自己,若自己此时再救他出来,那嘉哥儿日后必定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他们二人夫夫恩爱,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一想到夫夫二人日后的恩爱日子,方逵便激动起来,他眼神炽热,再次郑重承诺:“公子,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李朔月弯起眼睛,小声道:“夜深了,逵郎。” 方逵愣了愣,才耳根通红:“我伺候公子就寝。” — 丑时末,“咯吱”一声,方逵悄悄推开门,直奔后院的茅厕,一进去,他便将手帕包的东西全倒了进去。 他做贼心虚,急忙从旁边的木桶掺了些草木灰撒上去,盖得严严实实。 后院有口井,方逵提了水,将帕子仔仔细细又洗了一遍。这帕子不是他的东西,方逵连揉搓都不敢使劲,害怕给洗坏了。 他动作极快,洗净了帕子便将水泼到院中,那水差点泼到刚进院子的赵猛身上。 赵猛不敢摆脸,笑道:“方大哥,你也来出恭?” 方逵点点头,道:“我怕身上沾了味,提桶水洗一洗。” 两人说过两句话,方逵便抬脚往回走,赵猛嘀咕两句:“险些将我的鞋都弄湿了……” 方逵再进屋,一切都与方才自己离去时没什么不同。 待帘帐内味散了大半,方逵才落下帷幕,又替熟睡的哥儿掖好被角,蹲在床头看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恋恋不舍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天大亮后,墨韵似是还未睡醒,给李朔月喂汤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整碗药全泼到了被褥上。 连李朔月身上都沾了不少。 雨哥儿板起脸,教训道:“墨韵,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 “好公子,好雨哥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立马收拾。”墨韵急忙朝众人讨饶,李朔月起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罢了,你去要些热水,我要沐浴。” 不用再被教训,墨韵开心极了,急忙应下,小步跑了出去。 “竹栖,给公子重新拿套衣裳来。” “这就来。”竹栖闻言,从耳房出来,翻开一侧的箱子,左挑挑右捡捡,拿了身淡黄色的绣菊花的里衣,“公子,这套如何?” “拿过来。”李朔月精神不济,连眼睛都懒得睁。 李朔月换完衣后,便被竹栖扶着,往窗侧的榻上躺去。雨哥儿正欲收拾床帐,刚移开枕头,便瞥见那底下藏了根手掌长的木簪子。 第121章 共赎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佯装从未见过。 李朔月随口道:“既沾了药味,全拿出去丢了。” “是。”雨哥儿垂首应下。 墨韵拎着食盒进门,方逵、赵猛担水跟在身后。 他一进门便扬声问:“公子,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先用过早膳再沐浴?” “今日早膳有柿子软酪和蟹黄毕罗呢,瞧着可好吃了!” “你这馋虫,不许偷懒。”竹栖骂道:“昨日睡了一天,今日也该做些活计。若叫孙老嬷知晓,回去定然又要指摘公子的不是。” “你不说、我不说,他如何晓得咱们是何样的快活?”墨韵不屑道,回头瞪了眼紧跟的汉子,“你们回去也不许说!” 方逵没说话,赵猛应和:“这是自然,哥儿放心,咱们都晓得。” “公子,不如先用膳?”雨哥儿拿了新的床褥铺上,叮嘱道:“昨日公子便没用多少膳食,今日该好好补一补。” “正是这个理!”墨韵眨着眼睛,亮晶晶看向李朔月,憧憬道:“若是冷了,便不好吃了!” “冷了再热不就成啦!”竹栖走过去同雨哥儿一道铺床,道:“我瞧着这被褥汗涔涔,公子昨夜定然出了许多汗。不如先洗洗,暖一暖身子。” 听了这话,方逵眼神乱瞟,面色颇有些不太自然。 李朔月眼带笑意,往方逵同墨韵的方向看了眼,道:“那便先沐浴。” 方逵不敢看李朔月的脸,急忙同赵猛一道,进屏风后往浴桶里面添热水。 陆槐在陆家祠堂里趴了四日,第五日便迫不及待翻墙而出,雇了马车直奔城外庄子。 他不知晓他的嘉嘉,在这几日里,已有人替他照顾了好几回。 陆槐兴高采烈冲进庄子里,活像个不修边幅的毛头小子。李朔月正带着人在院子里转悠,见着蓬头垢面的陆槐,险些没认出来。 “四爷,你怎么这副样子?” “嘉嘉,我可想死你了。”陆槐亲昵地蹭了蹭李朔月的额头,仿佛在陆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事说来话长。” “待我沐浴后再同你讲。”陆槐朝身后跟着的汉子吩咐:“去,烧些热水来。” “嘉嘉,你陪我一道吧。” 李朔月来不及说话,便被陆槐强硬拽进屋内。 屋内的小厮丫鬟成群,伺候人的活怎么也轮不到李朔月。 他坐在竹椅上,手里端了杯八宝果茶,听屏风后的陆槐絮絮叨叨念陆家的不好,念叨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朔月托着下巴笑,时不时回应两句。 陆槐见李朔心情尚可,于是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嘉嘉,如若日后我与大哥共同赎你,你可愿意?” “一道?” 李朔月诧异道:“从前只听过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事,可两兄弟共同伺候一哥儿却是闻所未闻。” “我以为四爷跑回去是要替我讨公道,原来这几日,你兄弟二人商议着,要如何作践我?” 李朔月“砰”的一声搁下茶碗,冷笑连连。 陆槐心虚不已,躲在屏风后不敢见人。 “嘉嘉,我大哥那日是混账了些,他在家中做主惯了,最受不得外人忤逆他。” “可我与他商议好了,你一旬伺候他四回,其余日子都与我住在一处。” 陆榆那法子实在阴险歹毒,若真毁了脸,陆槐也不知晓自己能再喜欢几日。 怜惜抵不过岁月的消磨,日日对着一张充斥着疤痕的脸,即便有什么念头都该消散了。 陆槐怕陆榆等的就是他厌倦的那一日,他自己不出一文钱便得了美人,再寻找些灵丹妙药除去疤痕,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回,陆槐再次让步,他既想以低价将人赎出来,又不想叫他脸蛋、身体受损,只要陆榆能想出合乎情理的法子将人弄出来,他便不介意再让他大哥几日。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可他便忍不住想探李朔月的口风。 李朔月面色难看至极,讥讽道:“四爷不想我活,何须用这些法子?我不如现在便投了那枯井,也省得你兄弟俩为我起争执。” 扔下一句话,他转身便走,陆槐害怕将人惹急了,急忙冲出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圈住双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别恼,怎么好端端就要寻死觅活?” 陆槐衣冠整洁,发梢微干,也不知在屏风后面躲了多久。 李朔月冷冷一笑,瞬间便红了眼眶:“……他那样欺负我,我迟早叫他逼死了去,你还要来劝我……我何苦苟延残喘等着别人磋磨?” “他往后不敢那样对你,真的,嘉嘉。”陆槐急切道:“他在我跟前发了誓的,虽然我大哥比我混账了些,但还是信守诺言的。” 李朔月眼眶通红,泪珠忽然砸进陆槐的胸膛,陆槐一愣,再看怀中人凄然的神情,心中霎时酸涩不已,他急忙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你不愿便不愿,我往后不提此事了。” “你少来哄骗我。”李朔月说话时哭腔极重,他赌气似的:“四爷想得长远,可我肚里还没有你陆家的种,你做什么要赎我?” 这话一出,陆槐愧疚更甚,他挥退奴仆,将李朔月牵至床沿,两人一道坐下。 陆槐将人重新搂进怀中,歉疚道:“你说到此事我才想起来,嘉嘉,我听闻你有不了子嗣,那日我说这话,你怎么不告诉我?” “若我知晓,肯定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四爷有心赎我,可我替你生不了子嗣,我又惊又喜,怎敢和盘托出?” “我不说,四爷或许还能念着我、想着我,隔三岔五去阁内瞧一瞧我。如此这般,我在楼里,总归能有些盼头。” “我只怕四爷晓得了这事,厌弃了我,重新找了那姿色出众的哥儿姐儿……”李朔月从陆槐胸膛里掏出帕子擦眼泪,示弱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楼里去。” “妈妈阿姆是不许我心里有人的,只将我往那肯出金银的人家屋里送。” 第122章 蓄意勾引 “我在阁中不敢多说、不敢多听、不敢多看,生怕叫阿姆妈妈知晓我钟情于你,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若他们知晓,便又要寻人来教养我。”李朔月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身体本能地发起抖来。 “如何教养?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陆槐心中一片柔软,接过帕子替人擦眼泪。嘉哥儿从未这般向他示弱,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喜金银、不爱罗裳,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周围讨好殷勤的男人。 他在嘉哥儿心里不一样的,陆槐心道,嘉哥儿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 “打骂是小事,多是给我用药,叫寻些野蛮的汉子同我宿上一宿……” 陆槐听闻,出奇愤怒,怒道:“姓宋的老哥儿怎么敢这样待你?” 李朔月止了哭腔,缓慢摇头:“阁内的人都是这般,只不过他们看管我看得更紧密些。若是宋阿姆在,定然不愿意叫四爷长包我。” “大爷待我,同宋阿姆待我一样,他们不将我当作人看。那日大爷欺辱我,拽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侍奉他,还将我往水中按……他压着我,骂我女表子,骂我荡货……” “四爷,你肯出钱赎我,我感激不尽,可若还要我伺候大爷,我宁愿一辈子死在花楼里。” “好歹、好歹还能遇上几个愿意说些好话来哄骗我的恩客。” “好嘉嘉,你别哭。是四爷的错,我不知晓这些,才想出了这馊主意。”眼见着面前的人又要流泪,陆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急忙哄道:“我往后再不叫你伺候他。” “那我便自己想办法替你赎身,不要他。”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你在楼中多等我些日子。” “即便不能赎身,四爷常来看看我,我便死而无憾。” 陆槐心中熨帖,又将人抱进怀中说了许多好话,待李朔月平复了心绪,两人才再行了云雨。 陆槐摸着怀中人滑腻的脸蛋,暗道:总有一日,他要凭自己的能力赎嘉嘉出楼,届时还要光明正大给他一个身份,叫他能堂堂正正进他陆家的大门。 — “我前几日还以为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即便我在你们面前哭瞎眼,你们都不会动容一二。” 李朔月身穿素白里衣,披头散发端坐于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扭曲的人儿缓缓地笑。 “可昨日我只在陆槐面前掉了两颗眼泪,他便抱着我哄了许久呢。”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后,拿描金骨梳梳理长发,闻言温声道:“四爷心里有公子。” “胡话说多了,便连自己也骗了。”李朔月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对碧玉耳坠,挂进耳孔,“罢了,梳妆吧。” “公子,今日四爷送来一套鎏金点翠头面……” “戴上吧,四爷不就爱看我戴这些。” “公子……”雨哥儿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要说什么?” “这几日,奴婢与墨哥儿、竹哥儿夜里常常一睡不起,疲乏困倦,夜里无人守夜,公子可还适应?”雨哥儿一边熟练挽发,一边压低声音试探。 “与平日无甚区别。”李朔月半眯起眼,审视铜镜里面色扭曲的主仆。 “奴婢那日收拾账中,发现了此物。不知公子从何得来?”雨哥儿缓慢从衣袖中掏出木簪,插进李朔月盘好的发髻中。 “你从哪得来的簪子,我怎么从未见过?”那簪子尾带弯月、身刻桃叶,好似那日他向陆槐讨要的簪子。 可李朔月从未见过。 “就在公子枕下,四爷回陆府的第三日。” “……” 李朔月眯起眼,陷入回忆,那日半夜方逵进了账,难道是他搁下的? “不认识。”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又随口道:“这几日帐内总是汗涔涔,公子夜里又魇住了不成?不若奴婢安排小厨房熬煮些安神的药,公子睡前多饮一些,也好过日日梦魇,不得安眠。” “不必。”李朔月面色不虞,声音微冷。 雨哥儿略过此话,温声道:“这几日总是方逵守夜,奴婢瞧着他很是辛苦,不如叫他歇息几日。那赵猛捏肩垂腿的活计很是熟练,不如调到公子身边,随时伺候着?” “好啊。”李朔月打量着铜镜内低眉颔首的哥儿,眉宇间凝聚了一丝烦躁。 雨哥儿忽然极小声在李朔月耳边道:“公子,你蓄意勾引方逵,故意叫他看身上的印子,让他近身伺候听你与四爷行事,又趁四爷不在,同他夜夜欢好,若四爷得知,可怎么是好?” “这几日帐内都是奴婢一人收拾,未曾让竹栖与墨韵经手,可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会发现端倪。” 李朔月骤然起身,一掌掐住雨哥儿的脖子,冷声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本公子可听不懂。” “宋秋实送过来的狗果然不忠心。” 雨哥儿担忧地望向李朔月掐住自己的手,语气反而更加恭顺:“公子,你骨脆,还是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我虽无权势,可在这,也不至于杀一个满嘴胡话的奴才都做不了主。”李朔月收了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奴婢说这些,并非意图要挟公子。”雨哥儿昂起首,笃定道:“我知晓公子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奴婢同公子一样,也想离开这地方。” “只是奴婢势孤力薄,只靠着自己,怕总有一日便死在这花楼里。” 李朔月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公子有所不知,奴婢与哥哥从南境江州逃难而来,一时不察,叫拐子卖进了这烟花之地,我兄弟二人至此分别。我苟活至今,而哥哥至今杳无音信。” “奴婢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共同逃离这魔窟。只盼着公子能帮奴婢寻到哥哥,奴婢此生必当牛作马,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了公子的恩情!” “编故事也编得可信些,尽是些胡言乱语。谁知是不是宋秋实叫你来坑害我?”李朔月神色警惕,远远盯着雨哥儿素白的脸。 第123章 蠢东西 “奴婢此话绝无半句虚言!”雨哥儿目光决绝,猛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连磕三个响头。 李朔月冷笑一声,孤身往窗边走,“从前你还劝我安分些,如今怎么反倒撺掇起我来?” “我在馆内好吃好喝,从没想过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你来求我,不如求求宋阿姆,求他大发善心饶你一命,好去寻你哥哥。” 雨哥儿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我哥哥,便是经他手卖出去了。” “那他怎么敢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朔月推开窗,看窗外的残枝落叶,“让一个仇人伺候另一个仇人,什么样的蠢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雨哥儿摇摇头,冷静道:“我与哥哥同母异父,面庞随各自的阿父,当时我二人又面黄肌瘦、身上脏污,他未曾能分辨出来。” 李朔月张开双臂,讥讽道: “你看看我,手和脚不知戴了多少镣铐,谁都可以骂我、辱我、践踏我……你叫我救你,你是瞎了眼吗?” “我这一身皮肉是你亲手换的,我那时求你,你怎么不先救救我?” “公子,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雨哥儿艰涩道。 “楼里那么多人,你不去求,为什么来求我?” “公子,你不一样。” “受了半年剥皮之刑还能活下来,接客半年未曾被金钱男人迷了眼,事到如今还想着往出逃的,公子是头一个。” “公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必定不会被困于这种腌臜地。” 李朔月闷笑了两声,“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信公子,可公子不信我。” 雨哥儿又道:“屋外有阁内的汉子看守,庄子里还有四爷的人,公子想趁机逃脱,难如登天。公子只靠一个方逵,怎么能成?” “我说过,我没有那般心思。你滚吧,日后也少来试探我。”李朔月脚步轻盈坐回梳妆镜前,面色冷淡。 他冷冷坐着的时候,与那遗珠院整日弹琴的公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年的教养到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像他雪白单薄的肌肤与端端正正的坐姿。 雨哥儿思忖片刻,而后轻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同孙阿嬷一道替公子换皮的四个哥儿四个姑娘,除了我,俱都死了。” “若公子逃走,墨韵与竹栖有人护着,奴婢却是难逃一死。因此奴婢才大着胆子,前来求公子庇护。” 李朔月面色不变,恍若未闻,只轻轻拨弄耳朵上的珠坠。 良久,屋内再无人出声,雨哥儿只得起身出房门,他刚走,李朔月便恼怒地将唇脂盒砸向远处,砰一声,青色瓷瓶四分五裂。 恼怒自己勾引的太明显,恼怒方逵未经他同意,胡乱留东西,还是他特地朝四爷要的木簪子。 这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的私情吗? 蠢货!蠢货! 怎么这般不小心? 年轻时天真愚笨,一块糕点、一根簪子就能哄了他,可这样寻常的玩意,满大街都是,只怪他见识短浅,孤陋寡闻。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会被一根破木簪迷了眼吗? — 晌午,李朔月坐在廊前,翻看一本千字文。 方逵一踏进院子,便迎来远处哥儿凶恶的目光,他不明所以,还傻乎乎迎上去笑。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了嘉哥儿,若叫他知道,定要他好看。 李朔月冷起脸,恨得牙根发痒。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蠢东西,害他被人拿捏威胁,怎么还有脸笑得出来? “公子。”方逵捧着铜炉站在院中,看着那白云一般柔软的人儿,心口微动,只想上前两步将人抱进怀里哄。 可院内人多眼杂,他只的歇了这心思。 “看什么,狗东西,少来碍我的眼。”李朔月面带愠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骂。 方逵一怔,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心中委屈,失落的像只抓到猎物却吃不到肉的大狗。 他正欲说几句询问,墨韵、竹栖便接连进了院子,他只能紧紧闭嘴。 两人手里拎着食盒,墨韵脚步轻快,直接进屋将食盒放至桌上,将几碟兔肉一一摆开。竹栖落后几步,也紧跟着摆出菜蔬。 墨韵摆完后,便蹦跳着站到李朔月的身后,殷勤地替他捏肩揉背,雀跃道:“公子,拨霞供已备好,什么时候吃呀?” “挑的是山里最最肥嫩的雄兔!那灶上的老师傅刀工极好,切得肉片薄如蝉翼,瞧着真是了不得。” 李朔月这才朝几人分去视线,他说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原来都叫雨哥儿指挥着去弄这些东西。 方逵将铜炉摆好,然后才站在门口当桩子,他忍不住偷瞧方才才骂过他的哥儿,他今日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袍,梳了极简单的牡丹髻,只簪了细花钿、别了两只点翠簪花,瞧着极清新淡雅。 可脸色冷得很,仿佛能冻死个人。 李朔月翻了页书,随口问:“雨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竹栖道:“许是快回来了。” “嗯。”李朔月将书扔到椅上,抬脚往堂内走。 小铜炉火已沸,墨韵殷切问道:“公子,可要这会用膳?” 李朔月微微点头,于是墨韵便执筷夹起一片红嫩兔肉,放进铜炉中滚了滚,待熟透了,才小心放进碗碟中,推到李朔月跟前。 竹栖见了他这副馋虫模样,忍不住轻声骂了两句:“馋虫,我瞧着最想吃的人是你!” “野兔这般鲜嫩,我就不信你不动心!”墨韵立马反驳,又急忙伺候李朔月用膳。 “谁同你一样?”竹栖轻哼了两声,替李朔月夹了两筷子樱桃肉,轻声道:“公子尝尝这个,酸甜可口,最是开胃。我家公子最爱吃这道菜呢。” “还有这一道三鲜……” 七八道菜,没有喜欢的,亦没有厌恶的,李朔月只尝了一遍,便已有五分饱。 他刚停下筷,雨哥儿便提了另一个食盒进屋。 “公子,这是四爷令人熬煮的红枣乌鸡汤,可要趁热用些?” “四爷呢?” “正在书房看未看完的账本,说是晚上会过来。” 李朔月淡声道,“盛一碗吧,总不好叫四爷的心意白废了去。” 第124章 金镯 墨韵见李朔月停筷,立马拉来凳子一屁股坐下,急忙将剩下的兔肉往铜炉里倒,他双眼放光,忍不住道:“这兔肉真是鲜嫩,叫人垂涎欲滴!” 竹栖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同墨韵一道坐下:“在庄子就是省心,天高皇帝远,那老嬷子也说不了嘴。” “嗯嗯。”墨韵使劲点头,捞出煮好的兔肉沾了汁水放入口中,高兴得连眼睛都弯了。 李朔月慢吞吞饮尽了乌鸡汤,并未掺和几人的话。 从前他也爱在用饭时絮絮叨叨,胡乱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后来被教养,得食不言寝不语。 伺候的哥儿坏了规矩,只骂两句,若是他,少不了要挨上几巴掌。 面前的三个奴仆看似尽心却各个都别有算计。 墨韵是宋秋实的人,面上纯真却成日在他面前耍主子威风;竹栖只认叶嘉当主子,时不时便要说些他家公子如何如何的话来刺他。 雨哥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要拿规矩管束他,晨起时说的那些蛊惑人的话,八成是故意想法子捉弄自己。 李朔月不敢信亦不敢赌。 事到如今,又有谁可信? — 陆槐酉时进了院子,兴冲冲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套到李朔月的手腕上。 笑道:“金有益五脏、静心、定志的功效,我特意叫人打了两个大金镯子,你瞧瞧,多好看!” 李朔月望着手腕上宽大的金镯,忍不住笑出声,道:“四爷,你这镯子也太大了些,一指宽,沉得很。你瞧,我手落下去,它自个就掉了。” “啧,果真是大了。”陆槐抬起李朔月的手,仔细端详两眼,道:“这群狗奴才,怎么打个镯子都能打出错,回去了我收拾他们。” “既不合适,便先摘下来。”陆槐牵起李朔月的手亲了亲,那金镯直接滚落到了李朔月的臂膀上,简直能当作臂钏来戴。 李朔月抬起脚,眯起眼笑,“四爷不若替我戴脚上,我瞧着挺合适的。” 陆槐瞥见那骨肉匀称的小腿上的红印子,便知晓妖精似的哥儿又在挑逗自己,便笑着将那金镯子戴到他脚踝上。 一指宽的金镯戴在脚腕上也还是显得宽大,李朔月正瞧着,陆槐忽然一掌拽住他的左小腿,笑着压过去:“嘉嘉,这金镯子真是衬你。” 到了戌时两人才止了闹腾。 主人家唤了热水,恰巧方逵同赵猛守夜,俩人便一道从伙房抬热水。 他们这七八个人得看守李朔月,防备他逃窜,可主人家若有吩咐,也是得照做的。 添满了热水,四少爷便抱着人从屏风后走过来,方逵弓腰往出退,在余光中瞥见一双消瘦单薄的足,上面添一双拇指粗的金镯,衬得那双腕足愈发的纤细瘦弱。 可宽大的金镯遮不住层叠的掌印,方逵几乎能想到陆槐攥着那双足攥了多久,即便嘉哥儿再不愿意,也逃脱不得。 四爷将人护得严实,方逵再看不见许多,只能暗自忧心,不知嘉哥儿有没有伤着。这四公子真是贪色,一日都离不得这事似的。 屋内有人伺候,方逵便同赵猛一直站到鸡鸣时分。 与看守的汉子交接后,赵猛同方逵往他们住的后院走。 赵猛边走边小声嘀咕:“方大哥,昨日你瞧见了吗?” “什么?”方逵神情恍惚了半瞬,才迟钝地回了话。 “昨夜公子脚上戴的金镯子。”赵猛艳羡不已,“一指宽,我瞧着有二两重,你没瞧着脚腕都压出印子了?” “……瞧是瞧见了。” “那金镯子模样真是稀罕,是龙凤样式的,我看的真真的!” “哎,我亲妹子十月结亲,我也想给她打个镯子。”赵猛叹了口气,惆怅道:“这些年她在家中操劳,费心费力照顾爹娘,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我这个做兄长的,总得给她置办些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公子腕上的镯子,只怕寻常人打不了。” “我晓得。”赵猛笑道:“打不起金的,我便给她打个银的,打两对,一对小些的成亲的时候戴,大的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这样嫁过去也不会叫人看轻。” 方逵也跟着笑:“这是大喜事,你妹子嫁的是什么人?” “山上的猎户,能耐大得很,今日捉兔明日捉鸡,跟了他,可算是吃穿不愁。我妹子人美心善,与那猎户也相配。” “方大哥,若得了空闲,你便同我一道回家吃杯喜酒,如何?” 方逵思索片刻后道:“喜酒我许是吃不上,到时候我备些东西,还得劳烦你带回去。” “方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我二人都是兄弟,送什么礼?只管来吃酒就是……” 两人走到后院,见远处几个汉子推着堆满箱子的板车往另一个院子去,赵猛迎上去,好奇地问道:“于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可还需要人手,我正好闲着。” 于虎擦了擦脑门的汗,看了两人一眼,道:“方兄弟、赵兄弟来得正好,我正愁卸不完这些物件。” “这么多东西?要做什么?”方逵走上去,面露疑色。 “你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十七,到了咱们四爷的生辰。”于虎眉开眼笑朝二人道:“四公子仁善,今年要在庄子里也摆上几桌子,咱们庄里的人也能跟着热闹热闹,届时庄子里人人都有赏钱拿、都有酒肉吃。”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赵猛笑道,跟着搬起箱子。 “四爷要在庄子里过生辰?”方逵问道。 于虎老神在在道:“是也不是,四月白日在陆府同老爷夫人吃完团圆饭,晚上才会到庄子来。” “这又是为何?一来二去,四爷难道不嫌折腾?”赵猛道。 于虎朝远处的方向挤眉,促狭地笑了笑:“这不是庄子里有美人,四爷舍不得叫人寂寞。” 方逵面无表情,心里却自有一番计较。 他惊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能趁机带嘉哥儿逃离这个鬼地方也说不准。 可该如何行事,还得仔细筹谋。 第125章 如何是好 “嘉嘉,我今日须得回府,待后日同爹娘一道过生辰,晚上我再来陪你。” 李朔月轻笑,“四爷不必心急,同家人吃完团圆饭再来也不迟,庄子里这么多人,我又跑不了。” “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无奈将人拢进怀里,“你身子不好,我吩咐厨房每日炖些羹汤,你多喝些。” “嘉嘉,我走后,你便是这庄子的主家,想如何便如何,不要拘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林管事说。” 陆槐手臂抱住李朔月的腰,语气亲昵:“若想我了,也可叫人去府里喊我,我得了空,便快马加鞭赶来。”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四爷,你何时变得这样啰嗦?只出门两日,从前可不见你这样。” “如今自然是不一样。”陆槐道,他才与他的嘉嘉心意相通,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舍得就此分别? 若非家中有个豺狼似的大哥惦记,他就是再挨一顿打也要将人带回去。 “我忧心你体弱多病,养养身体总是好的。”陆槐转身又朝三个伺候的哥儿道:“照顾好嘉嘉……” …… 方逵站在门外,陆四爷前几日便将他们赶出了屋子,说从今往后只许站在屋外伺候。 屋内两人你侬我侬,时不时说些酸倒牙的甜言蜜语,方逵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知晓叶嘉对陆四爷这般是身不由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恼意,恼怒陆四爷穷追不舍,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哄骗人,又恼怒自己没长翅膀,不能现在就将人救出这火坑。 自打陆四爷回了庄子,他的心上人拢共也没看过他几眼,话说不上两句,更别说找准时机温存。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屋里送,方逵心里那叫一个着急,生怕他的未来夫郎被迷花了眼,转头便恋上那花花公子。 再听他对别人温言软语,更心惊肉跳,恨不得现在便冲进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好好给陆四爷看看清楚,嘉哥儿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守在院中的赵猛悄悄觑了方逵一眼,心中莫名,好端端怎么站得这般挺直?面容也严肃,仿佛他看守的是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 其余几人也在心里嘀咕个不停,见两个小厮出来,不由得也将身板挺直了些。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阵阵熟悉的动静,因着未曾关门,方逵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陆四凶恶好似疯狗,嘉哥儿可怜仿若雀鸟,方逵险些将后槽牙咬坏。 这陆四真不是个东西,眨眼的工夫,便将人拐至榻上,强逼嘉哥儿伺候。 他贪恋嘉哥儿的美色,明知嘉哥儿身体不好,喂参汤也要逼迫,简直像圈里发了青的牲畜! 可怜嘉哥儿无人撑腰,连反抗都不敢。 今日动静格外大些,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水早早备在了耳房,伺候的仆从极有眼色,一见着陆四爷连外衫都未着,后脊背布满猫抓似的伤痕,急忙四散开来,寻药的寻药,披衣的披衣。 陆四爷神清气爽,满面春光,怀里抱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凭谁看了都知晓他做过什么风流事。 沐浴过后,陆槐从墨韵手里接过帕子,亲自给李朔月擦头发。 面前的人半合着眼,脸蛋瓷白,仿佛温顺的羊羔子。陆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柔软,温声道:“嘉嘉,可是困了?” 李朔月哼哼两句,嗔怪的话都懒得说。 “我一会儿走,你再与我说说话。” “快滚。” “嘉嘉,好狠的心。”陆槐伏在李朔月的肩颈,逗弄出声:“我背上那么多口子,你可出气了?” 李朔月闻言掀开眼皮,怒瞪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骂:“活该!” 陆槐半点不困,反而生龙活虎,他笑道:“嘉嘉,好嘉嘉,你替我上药吧。” “陆槐,你快走!” “好夫郎,快帮帮为夫吧。” 陆槐又痴缠了几句,抓着李朔月的手替他涂药。李朔月恼怒地往男人腰腹踹了两脚,拿了药膏瓷瓶便直接狠狠拍在男人背上,立马拍出一圈红印子。 “嘶。”陆槐倒吸一口寒气。 李朔月没解气,又狠狠挠了两爪子,看着满背破了皮的口子,气焰这才消解了几分。 陆槐说不清为何非要逗弄叶嘉给自己上药,只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稀罕少见,与往日的他很不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地,后背一沉,身后传来几声细弱的嘀咕:“坏胚子……” 柔软的面颊贴在后背,炙热的鼻息微微喷洒,陆槐身体一怔,轻声问:“嘉嘉?” — 日落西山后,李朔月才清醒过来,身体困乏、四肢沉重,他睁着眼睛望漆黑的帷幕,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待看够了,脑子清醒了,才起了身。 雨哥儿急忙迎上来,小声道:“公子,你醒了?” “他们俩呢?” “去后花园钓鱼玩了。” 李朔月冷笑一声,“当主子的日日卖皮肉,当奴才的倒是快活似神仙。” 雨哥儿恭顺道:“公子恕罪,奴婢这便将他们寻来。” “不必了,喊个会伺候人的,我也不是非他二人不可。”李朔月揉了揉酸痛的腰,面色又冷了几分。 “是。”雨哥儿退出门,门外的方逵和赵猛同时看向他,似乎在用眼神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雨哥儿斟酌片刻,道:“方逵,公子身体不爽利,你伺候人的手艺好,进来吧。若伺候得好,公子有赏。” 压下心中欢喜,方逵急忙道:“是。” 赵猛心中失落,强逼自己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见着来人,李朔月挑起眉,诧异道:“怎么是他?” 方逵先行过礼,然后才跪到李朔月跟前。 雨哥儿面色如常,仿佛不知二人的私情,只道:“他伺候人的手艺好。” “我饿了,你去帮我拿些吃食。” 雨哥儿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奴婢这就去,公子略等片刻。” “嗯。” 待人走远了,李朔月才弯腰,朝跪在地上的方逵耳语:“逵郎,他知晓我们的事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 第126章 杀意 方逵抬头,面露不解,道:“他如何得知?” “你送的木簪,他拿走了。” “逵郎,若他将此事说出去,咱们可就真要做那亡命鸳鸯了。” 方逵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凶相毕露:“我杀了他!” “莽夫。”李朔月伸出食指轻点方逵的额头,弯起唇角笑。 “你若真杀了他,回了阁内,宋秋实问我要人可怎么办?” “不会再回去,公子。”方逵又往前跪了几步,将李朔月的腿抱进怀中,压低声音道:“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我同赵猛领了买酒的差事,我趁机买了些蒙汗药。” “届时我将蒙汗药灌进酒中,公子只需将酒赏赐给庄子里的一众奴仆,等他们吃了酒晕过去,我便带着公子一起逃走。” “倘若是那不吃酒的呢?” “我多买了两坛子青梅果酒,吃不了酒的人也能吃。” “院中护卫分批交接巡逻,你如何要他们全听你的话?” “药倒这么些人,你要买多少蒙汗药?” “这蒙汗药只需喝些甘草水便能解,若是叫人发现了,咱们可就跑不了了呢。” 方逵一下子怔住,显然并未想过这些,不过他又紧紧握住李朔月的手,坚定道:“公子,你别怕。只要大部分壮汉都倒了,剩下的人便不足为惧。” “我力气大,他们都打不过我。” “力气大,力气再大能抵得过四五十人吗?” “若有那嘴巴大跑得快的,搬来了救兵,我们如何跑的了?”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咪咪道:“最好的法子,是叫所有人都闭嘴。” 方逵怔了下,脑子没转过弯,道:“这么多人的哑药不好寻。” “哈哈。”李朔月乐不可支,“蠢材,谁要你寻哑药?” “你去买些老鼠药,将这庄子里的老鼠都杀了。” “你说,这样谁还敢拦着我们?” “公子,这万万不可!”方逵大惊失色,急忙劝道:“如此这般杀孽太重,这庄里还有许多可怜人。” “那你想杀雨哥儿,怎么不说杀孽重?” 方逵道:“他会害你。” “可这庄子里的人难道没害我吗?” “这些奴仆都是来伺候公子的。” “哼。”李朔月冷笑一声,“伺候我来讨四爷欢心罢了,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这个娼妓。” “公子。”方逵嘴笨,说不过面前人,只能生硬转变话题:“公子近日好好歇息,先养一养身体。” “四爷今日闹了一个时辰。你瞧瞧我这满身的印子。” 李朔月露出左肩膀,柔声蛊惑:“逵郎啊,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这印子是你留的,那是一副什么光景?” “想,我做梦都想。” 缥缈又不真切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不由得让方逵幻想起来叶嘉口中的场景,霎时间他面红耳赤,忍不住捧起双脚亲了亲。 方逵哑了嗓子,道:“公子腰可还疼?不如我替公子揉一揉。” 拇指粗的金镯子还挂在腕上,方逵瞥见,心里又憋闷,总有一日,他也能给嘉哥儿打这样的金镯子。 李朔月踮起脚,哼笑道:“这镯子好重,你快替我摘下来。” “好!”他早觉得这东西碍眼。 “这可是好东西。”李朔月半伏在榻上,弯起眼笑,“你一人奔波,太过辛劳。” “这副镯子你拿给赵猛,看看他是如何反应,我瞧他常看这金镯,怕早动了心。若他愿意与你一道,我便告诉他,我日后还有其余金银相送。” 方逵一听便忍不住憨笑起来,“公子,我们当真般配,我也是这般想的。” “只可惜手头没有东西,拉拢不了他。” “好了,你快帮我揉揉吧。” “这便来。”方逵将一对金镯塞进怀中,跪直身体,捶打起那截柳枝似的柔韧腰肢来。 两人说完话没多久,墨韵同竹栖一道进了屋。 墨韵怀抱大木盆,里面装了两尾通体鲜红的鲤鱼。 见众人都看向他,墨韵忍不住叉起腰,得意道:“公子,我方才钓了两尾鲤鱼,颜色可艳丽了。” 竹栖没见着雨哥儿,又见高大的汉子跪在地上伺候,心觉古怪,只询问道:“公子,怎的不见雨哥儿?” 李朔月刚合上眼,既不想搭理叽叽喳喳的墨韵,也不想回应竹栖的询问,只当作没听见。 方逵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伺候人的谦恭姿态。 “公子,你瞧啊!”墨韵见李朔月不看,心中失落,他索性直接抓了只大的,拿到李朔月跟前让他看。 这鲤鱼腥味极重,李朔月不情不愿睁开眼,便一只足有小臂长的肥大鲤鱼正瞪着鱼眼朝自己张嘴,顿时没好气地看了墨韵两眼。 墨韵更委屈了,抓鱼的手一松,那鲤鱼又趁机挣扎,“砰”一下砸进李朔月怀里,鱼尾扫过他的脸颊下巴。 几人皆面露惊恐,李朔月黑了脸,怒声呵斥:“看什么?” 三人手忙脚乱抓起鱼,李朔月身上沾了腥味,面色不虞,赤脚走出去吩咐站在门外的赵猛,“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赵猛急忙躬身:“小的这就去。” 鱼刚捉到,雨哥儿便拎着食盒进屋,见屋内脏乱,心忍不住沉了沉,强忍着温和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说罢,一双眼睛便直直看向湿答答的墨韵,其余二人连看都未看。 墨韵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方才捉了鱼,想抱给公子看,但是没抱住,鱼从我怀里蹦出来,弄脏了公子的衣裳,打了公子的脸……” “瞧瞧你,平白增添事端。”竹栖掸了掸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嘀咕两句:“这衣裳可是我家公子特地令人给我缝制的,新衣裳呢。” 墨韵面色垮下来,丧眉耷眼,哼哼唧唧:“……我哪里晓得鱼劲儿那么大。” “行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雨哥儿小心搁下食盒,叮嘱道:“快去唤些人过来,将屋子洒扫干净。” “我这就去。”墨韵急忙道,转身就想跑。 雨哥儿又道:“快把你的鱼拿走,腥味太重。公子不喜欢。” “知道了。”墨韵忍不住嘀嘀咕咕,“雨哥儿,好啰嗦。” 第127章 你安的什么心? 屋里还剩下俩人,雨哥儿看了两人一眼,嘱咐道:“竹哥儿,你去唤几个哥儿过来洒扫,再换身衣裳。” 紧接着又对方逵说:“你先出去。” 两人没有反驳,皆出门各自干活。 李朔月换好衣裳自屏风后走出,屋内人俱散了。 雨哥儿从食盒中拿出一瓷白小盅,浅声道:“公子,血燕窝已炖煮好了,奴婢额外找了牛乳浇上,公子这会儿可要尝尝?” 李朔月慢悠悠落了座,拿起调羹微微搅动。 燕窝口感脆爽,搭配牛乳、红枣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墨韵墨迹半晌才进屋,满面愁容道:“公子。” “鲤鱼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我就搁在檐下阴凉处。” “那两条鱼个头不小,雨哥儿,你送到厨房炖了,请院子里成日守夜的诸位尝尝。” “公子,我要吃辣味的!”墨韵急声道。 “不许。”李朔月又淡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零嘴,雨哥儿,看住他。” “是。” “啊?”墨韵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给李朔月捶背讨饶:“好公子,我错了嘛!” “你就饶恕我这一回,往后我再不敢了。” “那么大的两条鱼,怎么能一口不让我吃?”墨韵眨巴着大眼睛,拽住李朔月的衣袖可怜兮兮乞求。 “墨哥儿,不可对公子无礼。”雨哥儿呵斥道。 “公子公子~” 洒扫的丫头和抬水的汉子一道进了屋,雨哥儿瞪了眼赖在李朔月身边不起来的墨韵。 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铁石心肠,墨韵讨饶无果,瘪起嘴不满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我不说了。” “你去伺候公子洗浴。”雨哥儿细指点墨韵的额头,叮嘱道:“伺候的仔细些,再毛手毛脚,回去便让孙阿嬷治你。” “哼,我晓得了,你真是啰唆。”墨韵不满地瞪了雨哥儿两眼,“我才不是那等毛手毛脚的哥儿。” 李朔月懒得理会两人吵嘴,径直起身脱衣。 墨韵跟在身后,拿了洗浴的香料、花瓣、花露、巾帕等,伺候公子洗浴这事他可熟了。 李朔月半靠在浴桶边,眯起眼打量蜜蜂似的来回跑的小哥儿,看得眼睛都花了。 十几种香料、花瓣,墨韵来回折腾,一点也不嫌烦。 墨韵端了小凳子坐在李朔月身后,殷切地给他捏肩,还不忘小声讲雨哥儿的闲话,他愤愤道:“雨哥儿怎么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我才是第一个伺候公子的。” “有人替你做事,你还不乐意?” “哎呀公子,你不晓得,我也做了许多事的!”墨韵做贼似的回首看了几眼,才小声道:“雨哥儿也太严肃了些,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呢。” “明明我是最先伺候公子的,怎么什么事情都他说了算?他还总想克扣我的零嘴!太可恶了!” “你成日贪玩,怪不得别人抢你的位置。”李朔月淡声道。 墨韵哼哼唧唧,“我没有贪玩。公子你瞧,今日我用了十几种香料香露,既能美容养颜,又能细腻肌肤,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能耐。” 李朔月轻笑了声,“行了,去拿帕子。再泡下去,皮都该皱了。” 这话叫墨韵联想到两年前面前之人被剥皮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急忙拿来软布擦拭。 李朔月只静静站着,任由人伺候。 “哎呀!”墨韵惊呼一声,雨哥儿急忙走进来,问:“怎么了?” “你瞧,公子这伤处还未好呢,四爷又给咬破皮了。许是生了炎症,怎么比寻常大了这许多?”墨韵小心拿帕子角碰了碰,忧心道:“公子,疼不疼?” 李朔月掀开眼皮低头看了两眼,两处那日叫陆槐戴了环扣,后来又被捉弄,是以今日还未好全,反而红肿起来。 “怎么这般严重?”雨哥儿蹙起眉,唤刚进屋的竹栖:“竹哥儿,快去拿瓶咱们带过来的紫云膏。” “哎,我这就去。”竹栖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提裳出了门。 门外的方逵心中一紧,耳朵竖起,忧愁道:嘉哥儿身体怎的这般不好? “何必大呼小叫。”李朔月披上衣裳,无所谓道:“寻些伤药来涂一涂不就行了。” “剥皮都剥了六七回,这点痛有什么可怕的?” “可……”墨韵欲言又止,看向雨哥儿,雨哥儿缓声道:“是伤病就会疼,即便是小痛也折磨人。” “墨韵,快替公子擦头发。” “好、好。”墨韵收回视线,浑身抖了抖,仿佛自己身上也跟着疼。 上完药,已到了该入睡的时辰。 外间,雨哥儿见墨韵和竹栖两个人都面色困倦,便道:“你们两个去歇息吧,今晚我守。” “好,若有事,你便来寻我们。”竹栖道,墨韵跟着点点头。 等待打点好了室内,墨韵竹栖两个人才走了,雨哥儿拿了铺盖卷铺在李朔月榻边,吹灯前小声道:“公子,若有事,只需唤我便好。” 帐内人不搭话,似是未听见。 雨哥儿轻叹一声,拉上被褥盖过胸膛。 约莫一炷香后,雨哥儿听见门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正欲起身查看时,室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雨鸽儿起身,摸黑朝外间走去。 黑暗中的人影模糊,但是隐约能窥见高大健硕的身形,心突然挑了挑,雨哥儿出声试探道:“方逵,你疯了不成?四爷刚走你就摸进屋子,安的是什么心?” “四爷今日才折腾过,公子精神不济,两处伤势加重。你即便要来,也该让公子歇上一两天才是。” 方魁面露狐疑,警惕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与公子之事?” 听见熟悉的话,雨哥儿反而放松下来。他冷笑两声,出口便骂:“你将木簪放到那样显眼的地方,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 “白日屋里伺候的奴仆那样多,若叫谁看见,公子即便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你想死,怎么还得拉上他给你垫背?” “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将簪子收到袖中,现在还不知是何光景。” 第128章 你当真胆大 高大的汉子身形猛然一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特地放置的东西会引来这样的祸端。 他以为嘉哥儿一早醒来便能看见。 可他那日折腾过了头,李朔月半晌午才起,压根没见着。 雨哥儿又道:“你送公子这种东西,可曾想过他要如何藏匿?墨韵与竹栖,他们谁会为公子遮掩?” “这屋内人来人往,四爷又常不打招呼过来,若瞧见了,少不了要心生疑虑。” “你只顾自己,却不顾公子的处境,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方逵被骂得哑口无言,这时候才觉得后怕,懊恼道:“那日公子朝四爷要木簪,可四爷却不给他。” “我怕他心里难过,觉得没人在意他。便私底下为刻了这样的簪子,只想送给他,叫他欢愉。” “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雨哥儿蹙眉低声询问:“这话往后再说,你今夜过来干什么?” 方奎摸了摸鼻尖,往内室看了两眼,道:“我只想看看他,什么也不做。” 雨哥儿面色稍缓,收了逼问似的语气,叮嘱道:“那你动作快些,别吵醒公子。他才睡下不久。” “这是自然。” 两人说完话,雨哥儿便主动走进侧间,让两人独处。他知晓叶嘉这会还没睡,因此才敢放方逵进屋,既是投诚,也是示好。 雨哥儿离开后,方逵便迅速行至榻前,小心地掀开床帐,看帐内熟睡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他听见嘉哥儿伤处又加重,心急如焚,夜里极不放心,这才摸黑过来看一看。 方逵先是掀开被褥,捉住李朔月的手亲了亲,而后才去探查他的伤处。 今日陆槐欺的太狠,伤势加重,肿胀且发烫。方逵心疼不已,只小声嘀咕:“四爷怎么舍得如此待你,明知你有伤,还要故意捉弄。” “怎么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你半夜进屋,便要跟我说这些事吗?” “公子。”方逵惊讶道:“你怎么还未睡?” “说话声音那么大,我若还睡得着,是死人不成?” 方逵一听急忙,捂住李朔月的嘴,“呸呸呸,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呵,他竟然敢放你进来。” 提及雨哥儿,方逵迟疑道:“公子,我刚才与他说了两句话,瞧他并无加害公子之意,不知可能为公子所用?” “他是向我说过,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是逵郎,他是宋秋时派来监视我的人,我若带着他走,说不准哪日就会被他出卖了。” 李朔月抽回自己的手,淡漠出声:“若他真有意同我一道走,怎么会现在还把你送我的木簪子捏在手里,不肯给我?” “他如此这般,不就是想着能胁迫我吗?” “逵郎,你敢赌吗吗?”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方逵烦躁地挠挠鼻尖,道:“那该如何?杀不得又拉拢不得,真真是麻烦。早知我便迟几日再送你簪子,省得你为此烦恼。” 李朔月轻声道,“逵郎,你有心送我簪子,哪曾料到会有如今这些事?” “不如这样,我先答应他,叫他放下戒心,别将我俩的事说出去。这几日我试他一试,你另替我寻些药来,若他也是假意,那我便直接杀了他。” 方逵重重点头,憨笑道:“这法子可行,还是公子聪慧,思虑的这般周全。” “明日便让赵猛将药给你送过来。” 李朔月心满意足,轻柔地在男人下巴落下一吻。 方逵心中一片柔软,温声道,“夜深了,公子好好歇歇,我这便走了。” 方逵走后,雨哥儿才重新躺到被褥上,他正欲合眼,没想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你当真胆大,敢放他进来。” “奴婢知晓公子与他有话要说,白日人多眼杂,只得晚上来。” 停顿片刻后,雨哥儿又道,“公子,方逵虽然身体魁梧,心却极粗,做事只凭性子却不计较后果。他虽能想出法子救你,可却总会留下痕迹。” “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方奎或许是想趁机救你出去,四爷虽不在,可林管事精明且不好糊弄,想要逃过他的耳目,如何容易?” “这庄子后面便是深山,你们即便跑也跑不了多远。何况墨韵和竹栖都在身侧,定然会想法子通知宋阿姆,你们更跑不远。” “呵”,李朔月冷哼一声,“你说这话,难道是已想出了法子不成?” 雨哥儿又道:“奴婢虽不知晓方奎的计划,但这公屋子里总得有‘叶嘉’。届时奴婢会药倒竹栖与墨韵,并将竹栖打扮成公子的模样,公子再换上他的衣裳,趁机逃出去。” “你倒是狠心。” “竹栖有叶嘉公子护着,自然性命无忧。” 李朔月轻声道:“我若不同意,倒显得我蠢笨不会识人。” “若真能出去,我会帮着寻你哥哥。” “奴婢多谢公子” 翌日一早,庄子里的奴仆便蜂涌进李朔月的院子,洒扫的洒扫,打点的打点。 李朔月站在房檐下,看着院内如蜜蜂一般忙碌的奴仆,面色不虞。 墨韵圆圆的眼睛满是好奇,询问身旁的雨哥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 雨哥儿嘴唇抿紧,不曾言语。 林管事弓起腰上前一步,满是褶皱的脸朝李朔月赔笑:“公子有所不知,四爷特意吩咐过,要咱们在公子的院里办酒席。” 雨哥儿从袖中拿了一袋碎银塞给林管事,恳切道:“多谢四爷美意,害怕公子孤单,还特意照顾。” 竹栖见状,也走出来,朝林管事行礼,道:“劳烦林管事费心,只是公子近些时日睡的不好,还望林管事多叮嘱,叫院里的人动静都轻些。” 将碎银收进兜中,林管事直起腰笑:“这是自然,老奴会叮嘱他们,手脚都放轻些,保证不会打搅了公子。” “如此便多谢林管事。” 李朔月厌倦的看了一眼忙碌的人群和谄媚的老头,轻甩衣袖进了屋。 竹栖同雨哥儿紧跟着进了屋,墨韵站在房檐下百无聊赖看着。 第129章 所言非假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怎么能静的下来?”竹栖蹙起眉,又道:“四爷明日才回,今日就开始折腾,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只是摆几桌酒席,若四爷真在庄子里过生辰,恐怕得提前十几天打点呢。” 雨哥儿倒了杯茶,递给李朔月,道:“   这是四爷方才令人送来的茶,公子尝尝味道如何?” “怎么,是怕我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李朔月冷冷道。 “公子,慎言。”雨哥儿与竹栖对视一眼,前者摇了摇头。 “呵。”李朔月冷下脸,起身回了内室。 雨哥儿对竹栖道,:“今日的汤应该已经炖好了,你去小厨房拿回来,再额外拿两碟蟹黄酥桂花糕,听闻今日,庄子里运了些新的瓜果,你带上墨韵,多挑些好的拿过来。” “成,我这就去。公子似乎心头有气,你多开解开解,过几日我们便要走了,还是少生些事为好。” “这是自然。” 竹栖点点头,抬脚出门,朝站在房檐下的墨韵道:“墨哥儿,瞧什么呢?公子令你我二人一道去伙房挑拣些吃食瓜果。咱们一道去吧。” 墨韵心头一喜,急忙蹦跳着跑到竹栖身边,笑道:“好,咱们这就去!” 屋内,李朔月冷声道,“喊赵猛进来伺候。” 李朔月手撑住头,端坐在木椅上,面目阴沉,给人一种生人勿近感觉。 赵猛随雨哥儿进屋,一见着堂内的人是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大气不敢出,急忙跪下行礼。 雨哥儿轻声道:“公子,人来了。” “嗯”,李朔月微微踮起脚,连眼也未睁开。 雨哥儿看了赵猛一眼,“公子脚酸,好生伺候着。” “小的领命。” 赵猛急忙道,随后便跪行至李朔月跟前,退下他的鞋袜,将他的一双脚放置于膝头,轻轻揉捏。 雨哥儿站在一旁,随后拿了把小蒲扇,缓缓扇风。 林管事站在院子里,往屋内看了两眼,随后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转头盯住正在打扫院落的奴仆,叮嘱:“都仔细着,别毛手毛脚打搅了公子。” 屋内三人相顾无言,不多时,竹栖便同墨韵拎了两个食盒,一同进了屋。 墨韵脚步轻快,兴冲冲冲进屋内,朝李朔月道:“公子,今日庄子里运来了许多新鲜的瓜果。我和竹栖挑拣的都是些颜色好、模样好的。” “怎么不挑拣些味道好的?”雨哥儿笑着问。 “本来是想让伙计帮着挑拣些味道好的,但那伙计眼神不好,挑拣的尽是些歪瓜裂枣。”竹栖轻哼一声,“还不如我们自己挑拣的呢。” 两人说完话,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相继摆出了葡萄、马蹄、石榴等适合时令的秋果,蟹黄酥,八珍糕等模样好的糕点,另外还有一碗熬煮好的六君子汤。 墨韵前几日犯了错,李朔月好几日没正眼看他,雨哥儿不叫他近身伺候,又罚了他几日的零嘴,墨韵这会儿自然着急弥补。 他急忙端起汤碗,站在李朔月跟前讨好道:“公子,这汤奴婢瞧着正好,公子可要现在用?” 雨哥儿见他这副样子,无奈的笑了笑,但也未曾出声阻止。 李朔月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墨韵一眼,“今日你怎么不吵着闹着要先吃了?” 墨韵脸色微红,吞吞吐吐道:“自然是公子喝补汤更重要些。” “拿过来吧,我自己喝。” “我喂公子。”墨韵生怕李朔月不让他喂似的,急忙拿调羹舀了勺放置他嘴边,眼巴巴瞧着。 有人伺候,李朔月也懒得自己动手,便任由墨韵伺候着他喝完一碗汤。 竹栖坐在一侧的桌子上,拿了慈白小碟,正在剥葡萄。 赵猛不敢抬头看几个人,低下头,兢兢业业揉脚,见了主仆几人这副奢靡的样子,他心里忍不住直打鼓,瞧着公子这副模样,很是享受周围几人的伺候,不像存了逃脱的心思啊。 方逵莫不是偷了公子的金镯坑骗自己?其实是他自个儿色胆包天,想要将人带出去? 可若方逵真偷了镯子,叶嘉能放过他吗?怎么还会准许他歇息一日呢。 想起袖子里的药包,赵猛心中忐忑,一时间不知放还是不放。 昨夜那对金镯若摆在首饰铺子里,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一百两。 可这东西到他手里是来路不正,自然不能寻那正经当铺脱手,如此一来,这价格便大打折扣,说不准只能卖二三十两银子。 如此一想,赵猛竟然有些舍不得。 “若你能助我顺利救出公子,便是我方逵此生的救命恩人,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让我将这副金镯子给你,若你能助他脱困,他日后还有五百两相送。” 赵猛又想起了方逵昨日的话,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赵猛心动不已,若有了这五百两,他们全家日后便吃喝不愁,自己也可做个小生意,也不必当奴仆看人眼色。 叶嘉既然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来拉拢自己,可见他手里的好东西只多不少,若他跟着叶嘉,说不准还能得到比这金镯好上千倍万倍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叶嘉能逃出去,自然是好的,若逃不出去,便又少不了一顿折磨,不知自己是否会被他拖下水? 赵猛心中左摇右摆,迟迟做不了决定,就在此时,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赏给他吧。 赵猛错愣的抬起头,对上李朔月略显冷淡的脸颊,以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他忽然怔住,甚至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方才看见李朔月俏皮的朝自己眨了下眼。 极其快速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好像再没有其他人看见。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这样的神情,赵猛不由得想,难道方魁所言非假? “怎么愣住了,还不叩首谢恩?”雨哥儿温声提醒。 赵某这才如梦初醒,面带感恩之色说道:“多谢公子赏赐。” “嗯。” 赵猛拿起鞋子小心的伺候李朔月穿上,而后才站起身,端起那盘未动的蟹黄酥出了门。 第130章 寿星公 赵猛站在屋外,刚捏起一块蟹黄酥送到嘴边,雨哥儿便跟出门站在他身后,手里另拿了一碟马蹄,并一支镶嵌红玉的金簪。 只听雨哥儿略微提高声音说:“今日你伺候的好,这支金钗并马蹄便是公子开恩另赏给你。公子还说了,今日不用你守,回去歇息,明日早早地来屋内伺候。”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能伺候公子是小的的福分。” “公子的恩德你需得铭记在心,日后好生伺候得好,万不可怠慢。” “是,小的记住了。” 雨哥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了屋。 赵猛一手端一样,行至院子中央,一旁的林管事端了杯茶,笑呵呵看向方逵。 赵猛急忙两步走过去,将瓜果搁到一侧的石桌上,拿起金簪,遮掩住其他人的视线,而后塞给林管事,恭敬道:“平日多谢您老人家看顾我,小的借花献佛,还请林管事笑纳。” 林管事捋了捋山羊胡子,慢悠悠道:“这是公子赏给你的,我怎么好占了去?叫人知道岂不笑话?” “这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您老人家料理,您将庄子治理得井井有条,公子才有闲情逸致寻小的伺候,若非如此,小的又怎会得了赏赐?全仰仗林管事,这东西管事收了,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赵猛说罢,便直接将金簪塞进林管事的衣袖中,林管事喝茶的手一顿,而后笑道:“你既有心,我便收下,全了你一片赤诚之意。” “多些管事。” 林管事悠然道:“好好伺候公子,若能得了公子青睐,日后赏赐定然少不了。” “多谢林管事教诲。” 屋内。 李朔月斜靠在椅子上,手撑起脑袋,困倦地合上眼。 “公子,不如这会儿小憩片刻?”雨哥儿温声询问。 “嗯。”李朔月起身,要往床榻处走。雨哥儿抬脚要跟,李朔月出声阻止:“不必。” 雨哥儿只得停住脚步,温声道:“是。” “我小憩片刻,不要来打搅。” “是”,墨韵和竹栖同步回应。 李朔月揭开珠帘慢腾腾移步进室内,他坐在床沿脱下鞋,然后从鞋内掏出一只两指大小的纸包。 李朔月将其拿在手上左右翻看,眼中的冷淡逐渐退却,只剩下一丝寒光。 — 九月十七,到了陆槐的生辰。 李朔月一早便被雨哥儿拽起来梳妆打扮,更换新衣,院内张灯结彩,热闹不已。 得了陆槐的准许,今日足足摆了十大桌子酒席,既有鸡鸭鱼肉等荤腥,又有瓜果糕点等零嘴,每桌最中央还额外摆了寿桃与寿饼。 李朔月的院子只摆了他这一桌,五桌摆在左边院子,供汉子们吃酒,四桌摆在右侧院子,屋内吃席的俱是些姑娘、哥儿。 李朔月所坐的主桌,寿桃垒的有半人高,糕点、硬菜摆盘皆精致,看着便赏心悦目,便连瓜果都更新鲜,种类更齐全。 陆槐有心要在庄子里过生辰,可他分身乏术,便由李朔月代替他当主家。 一大早,李朔月端坐在屋檐下,奴仆依次朝他磕头说吉祥话,雨哥儿站在一侧给磕过头的发红封,然后便是听琵琶、方响、看杂剧、群舞,最后才是看大戏。 李朔月坐在主桌,看台上的亭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却无半分波澜。 头两出戏,是《鸳鸯》与《闺中客》,唱的俱是些风流公子同楼中娇客的风流韵事,最后那可人的娇客历尽千辛万苦嫁进富贵人家,同贵公子做妾,当一对鸳鸯眷侣。 也不知是陆槐还是林管事点的,虽是讨好献媚,却极尽讽刺。 青楼里的人腌臜,能嫁给人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就该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李朔月觉得没什么意思,反观身侧的几个哥儿和远处伺候的一众奴仆,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小声点评两句。 方逵站在人群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到李朔月身上,他看那人面色困倦,却还得强撑着坐在院中时,心中疼惜之意更深。 今日,他穿了身大红绣百蝠纹衣袍,发盘成了牡丹髻,特意带了那套金牡丹头面,眉间的哥儿红痕呈兰花模样,端是一副天香国色的美人样。 他越是这身盛装打扮,方逵便越是揪心,因为他瞧见嘉哥儿已被发髻压得抬不起头来。 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还痛不痛? 今日过生辰的不是他,他却还要代那过生辰的人端坐在院中,何其讽刺? 方逵一怔,嘉哥儿的生辰是何日,他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赵猛目光亦落到李朔月头上,他看着那满头的金簪、玉步摇,心道:这幅头面若带出去,不知能卖多少银钱? 届时如果他朝叶嘉要这副这套头面,不知道他给不给? 雨哥儿目光时不时落到半撑着手的李朔月身上,暗自祈祷今日的计划能够成功。 林管事上前一步询问正眯起眼假寐的李朔月:“公子,老奴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现在开席,也让屋里的奴才们跟着一道沾沾光。” 李朔月摇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便胡乱晃动,叮当作响。 “再等等吧,四爷的生辰,他这个寿星公不来,我们如何先动筷?” 林管事被李朔月的话一睹,讪讪笑道:“公子,这会儿已到了酉时,天都黑了,四爷恐怕赶不过来了。” “且今日院内众人都忙活了一天——” “四爷答应过我今日会赶回来。”李朔月冷声打断林管事的话。 林管事面色一僵,雨哥儿接过话茬,道:“林管事,我家公子一片痴心,劳林管事通融通融。” 话音刚落,他便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递给林管事。 林管事轻掂了两下,分量不少,陡然间他转变了态度,笑道:“公子说得在理,是老奴心急了。” “四爷若知晓公子的心意,定然高兴。”说罢,林管事便后退一步,站到了李朔月的斜后方直起腰,乐呵呵看台上的大戏。 第131章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些花? 墨韵肚子咕咕直叫,他挪到桌子旁,悄无声息捏了块儿糕点收进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站到李朔月身后,趁机偷吃。 竹栖摇摇头,看向墨韵,张开嘴巴用口型说道:馋虫。 墨韵轻哼了两声,扭头不理他。 半个时辰后,台上的戏子重新换了一波,李朔月撑起头,昏昏欲睡。 院子里冷风吹过,李朔月连打了两个哈欠,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拿起一盏酒道:“我瞧四爷今日许是来不了了。我先饮一杯,祝四爷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诸位——” “嘉嘉!” 李朔月庆贺的话头忽然止住,他抬眼,朝远处望去。 正门走进来一身穿玄衣的俊俏公子,他疾驰而来,院内众奴仆纷纷避让出一条道,仿若那看牛郎织女相会的雀鸟。 “嘉嘉。”陆槐又喊了一声。 “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好看得紧,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下一瞬你便踩着那祥云上天去了。” 陆槐目不转睛瞧着盛装的李朔月,眼内俱是满意与欣赏。 李朔月看见来人,忽而笑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薄唇上沾了酒液,陆槐喉头微微滑动,大步流星走到李朔月身边,将人揽进怀中,直接吻了上去。 院内奴仆皆低头回避,不敢直视。唯有方逵半垂着头,袖中手紧握成了拳。 几息后,陆槐才放开李朔月,他将人拦腰抱起,转身面向众人。 李朔月的裙角如蝴蝶般翩跹飞舞起来。 陆槐兴奋得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朝众人道:“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公子伺候得好,今日本公子高兴,每人赏银五钱!” “这几桌酒席便赏给你们,各自分了去吧。” “谢公子赏赐!”院内众人齐刷刷下跪,朝陆槐与李朔月叩首。 陆槐话头一转,扬声道:“林善!” “在,老奴在。”林管事上前两步,朝陆槐作揖:“公子,有何吩咐?” “端碗长寿面过来,再添置两壶酒,今日本公子要与嘉嘉共度良宵。” 林管事急忙道:“老奴这就去。” 陆槐抱着李朔月稳步走上阶梯,而后砰一脚踹开门,将人放在凳子上。 微冷细碎的耳坠子扫过陆槐的脸,他抬手去捉,李朔月身朝后倾,眼带笑意看他:“四爷,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天的戏,可从天明等到天黑呢。” 陆槐没捉到坠子,手落到了李朔月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笑道:“我好说歹说才让阿爹阿娘将团圆饭提前吃了,我心里惦记着你,别连府内的戏也来不及看,直接纵马过来,紧赶慢赶却也到了这个时辰。” “嘉嘉,这两日我在府内想你想得紧,你可想我?” “自然是想的。” 李朔月撑起脸,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子,扔到陆槐脸上,蛊惑道:“四爷,你想我,怎么这会儿还不来抱我?” “难道今夜我们便只这样坐着吗?” 脸上的手帕芳香异常,陆槐攥紧拿到鼻子前猛嗅了两口,好奇地问:“这帕子怎么这么香?” “我比这帕子还香,你怎么不来闻?“ “好嘉嘉,别捉弄我。”陆槐笑道,“待林善送来长寿面,我们两人分着吃。” “长寿面如何分?” “这有什么分不得的,我便是想把我的福气、寿命也分你些,好叫你长命百岁,身体无虞。” 李朔月怔住,对上陆槐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闪躲,没想到浪荡子陆槐竟然能对他说出这些话来。 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的雨哥儿轻声道:“四爷,公子,膳食来了。” 这一打岔,李朔月索性闭了嘴。 “端上来。”陆槐拉过李朔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侧,将面、酒一一摆上,最后将酒盏放置于李朔月手侧。 “行了,出去,这用不着你们。” “是。” 李朔月若无其事看了雨哥儿一眼,雨哥儿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手边,李朔月看向手侧的酒盏,若有所思。 屋内奴仆都退下了,陆槐亲自挑起长寿面,道:“嘉嘉,来,你先吃一口,四爷将福气分你一半。” 李朔月半弯起眉眼就着陆槐的手咬了口,陆槐见他咬过,自己便也接着咬了一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极其暧昧挑逗。 “这便成了。”陆槐将长寿面推远,拿过酒盏斟满了,递给李朔月,心满意足道:“今日你穿了红衣,盘了这样好看的发髻,我瞧这比那要嫁人的新夫郎还要艳丽三分。” “只可惜我这衣衫颜色与你并不相称,否则今日便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 “嘉嘉,饮尽杯中酒,四爷便带你共赴巫山。” 李朔月笑道:“四爷先请。” 陆槐在李朔月鼓舞的目光中一饮而尽,李朔月拍手称赞:“四爷好气魄。” “我方才才吃了一杯,再吃只怕要醉倒。不如四爷替我饮了这杯酒可好?” “你浅酌一口即可。” “我现在脑袋都有些昏沉,若真醉了,你要同谁洞房花烛?” 李朔月将酒盏举到陆槐唇边,痴缠道:“四爷是好儿郎,千杯不醉,便替嘉嘉喝了吧。” 他身上的香气实在馥郁,陆槐口鼻俱是甜腻的幽香,令他痴迷不已。 陆槐面色通红,道:“好,那四爷便替你饮尽杯中酒!” 李朔月笑眯眯地看着陆槐将两盏酒都饮尽,而后才牵起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内室走。 他以奖励的语气说道:“好郎君,咱们这便进去吧。” 陆槐心潮澎湃,明明只过一个生辰,他却觉得比那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还令人兴奋。 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李朔月转过头轻声问:“槐郎,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不是要洞房花烛吗?我瞧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嘉嘉,”陆槐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身影极其模糊,连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也看不清楚。 陆槐费力地掀开双眼,认真地看眼前的人,他疑惑道: “嘉嘉。”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点花?” 第132章 醉酒 “我瞧你是吃醉了。” 李朔月牵起陆槐的手一道坐在床沿,弯起眉眼朝他欢笑,陆槐清明了一瞬,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从没见叶嘉笑得这样开心过。 那笑容发自肺腑,稀罕至极,比盛开的昙花还要美,令人移不开眼。 可渐渐地,头脑又开始发晕,眼前的笑脸渐渐模糊,甚至生出了许多重影,陆槐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李朔月。 他抬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根倾斜的玉步摇。 李朔月拔下手中的步摇,塞进陆槐手里,笑道:“四爷,要找的,可是这东西?” “槐郎、槐郎……” 李朔月从陆槐手里拿过自己的帕子,拈起帕脚,轻柔地擦掉男人脸庞、脖颈的汗。 “那酒怎么这样烈?我瞧着……我真是吃醉了。” “醉了……“”” 话音落下,沁人心脾的幽香再度袭来,陆槐心神一震,随后便发觉眼前人的影子更多了。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嘉嘉,你怎么有这么多影子?” “嘉嘉,嘉嘉……” 呼唤声越来越小,陆槐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脑袋如有千斤重,肢体更是不受控制。 陆槐脑袋停到李朔月的肩头,困倦地合上眼。 李朔月轻轻将人推倒在榻上,他低头俯视陆槐红胀的脸,笑道轻声哄:“四爷若累了,便先歇息吧,明日再行洞房也不迟。” “嘉嘉,四爷有些困,便先歇息一会儿……” 陆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四爷?” “槐狼?” 榻上之人再无动静,李朔月脸上的笑迅速撕裂,转眼便换成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神情。 他冷笑一声,抬手轻抽了陆槐一巴掌,骂道:“贱胚子,谁要跟你洞房花烛?” “你也配?” 骂完他便将陆槐的衣袍割了半截儿,而后将男人身上的玉佩环扣、自己发上的金簪、步瑶搜刮一空,一股脑儿包住,迅速打成了结。 他甚至还在陆槐身上搜下了一把手臂大小的匕首。 他刚停下动作,外间突然“咯吱”一声,叫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朔月急忙抽了根金簪拿在手中,缓慢地踱步到屏风后。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朔月屏住呼吸,紧紧攥紧手中的簪子,随时准备与来人搏斗。 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脚步声回荡,李朔月的心越提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道:“公子,墨哥儿吃醉了,奴婢先将他扶进来。” 来者正是雨哥儿。 李朔月松了半口气,这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见着雨哥儿扶着的墨韵,他眉头轻皱,问:“怎么是墨韵,竹栖呢?” “他闹坏了肚子,出恭去了,奴婢只得灌醉了墨哥儿。” “不过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令赵猛守在后院,待他一出来,便敲晕捆进柴房,绝不让他误了公子的事。” “屋外情况如何?” “哥儿、姑娘都已被药倒,汉子们还正在喝,林管事也已不省人事。” “怎么这么快?” “奴婢叫方逵多买了些药,放进洗刷碗碟的水盆里,即便不吃酒的人也逃脱不得。” “来不及了,公子快与墨哥儿互换衣衫吧。” 李朔月重重点了点头,紧接着毫不犹豫脱下外衫,雨哥儿则扒下墨韵的外衫递给李朔月。 换好衣裳后,李朔月先一步坐于梳妆镜前,自己拆了烦琐的发髻,雨哥儿紧跟着站在李朔月身后,帮着他拆发髻。 两人一个赛一个着急,顾不得说闲话。 李朔月看向铜镜中发髻逐渐相似的主仆二人,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在心底质问,他今夜真的能逃离这个地方吗? 这一切顺利的,好像不真实。 盘好发髻,雨哥儿又从衣袖中拿出几盒拇指大小的漆奁,置于桌前,拿起白玉刷替李朔月遮掩。 李朔月的面庞实在太过出众,若不遮掩,便逃不远。 雨哥儿手法迅速,李朔月也拿了刷子,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他没有雨哥儿那般手艺,但晓得越丑越无人在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雨哥儿才粗略将李朔月脸上的艳丽压了下去。 李朔月望向铜镜中的人,心中颇为惊骇,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面色蜡黄、神态萎靡,与方才他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雨哥儿竟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手艺,可他自小流落青楼,谁会教他呢? “你何时把我的木簪子给我?” 雨哥儿闻言便笑了,从袖中掏出那只弯月木簪插进李朔月的头发上,道;“我便知晓公子还惦念着,因此便随身携带。” “公子,今日若能出得去,日后有何打算?” “北方。” “要往北方何处去?” “京都。” 李朔月轻抚过发髻上的木簪,忽而笑了。 “这一路颠沛流离,方奎能护住公子吗?” “谁知道呢?” 李朔月往床榻边走,拎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掂了掂,朝雨哥儿道:“将墨韵同陆槐摆到一处盖上锦被。” 雨哥儿犹豫道:“若是叫外人看见墨韵同四爷宿在一处……” “那又如何?” 雨哥儿摇摇头,道:“我只听闻他伺候公子伺候的最久。” “说什么伺候,他在我面前当主子还差不多。”李朔月冷笑连连,仿若面前的人是那随手可碾死的蚂蚁。 “散了他的发,扶到床上。” 雨哥儿自知时间紧迫,来不及顾虑,便按照李朔月的吩咐,迅速将墨韵扶到榻内侧,同时将陆槐扶到外侧,将两个人摆成相拥而眠的姿态。 李朔月冷冷道:“我瞧着你与他平日关系好,竟然舍得让他来替我送死。” 雨哥儿看了昏睡不醒的墨韵一眼,抹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只道:“墨韵是宋阿姆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待在他身边,情感颇为深厚。” “虽免不了皮肉之苦,但性命无虞。” 雨哥儿拉开床脚的锦被给二人盖上,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 “你与你哥哥自小失散,是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公子怎会这样问?”雨哥儿直起腰板,诧异地转过头,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面露惊骇,瞳孔瞬间瞪大。 “公子——” 第133章 逃命 “砰!” “哗啦!” 豆青釉葫芦瓶四分五裂,沾了血的碎块粉末哗啦啦散落满地。 迎面遭受重击雨哥儿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 雨哥儿震惊地看着面前面色扭曲恍若恶鬼的哥儿,心沉到了谷底,剧痛刺激着他的身体,令他短时间内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公子,你、你为什么——” 李朔月不答他的话,反而趁此机会,猛地上前,一把拽住锦被蒙住雨哥儿的脸,他手脚虚软,便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挣扎的雨哥儿紧紧压住。 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雨哥儿心惊胆战,面上的锦被越捂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手脚越来越虚软,濒死的恐惧与本能的求生欲望令雨哥儿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 手脚胡乱抓挠时,雨哥儿猛然抓到了他的胳膊,他清明了一瞬,忽然想到叶嘉骨脆力气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急忙两只手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他心下一狠,力道大的仿佛要将那人的胳膊掐断。几乎是瞬间,雨哥儿感受到面上的锦被有所松动。 屋内暖黄的灯光映衬着李朔月惨白却阴沉的面颊,手臂上的薄衫渗出了血,他双眼发狠,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手臂的力气渐渐流失,李朔月很快意识到以自己的力气,用这样的办法根本杀不掉眼前的人。 药!他还有毒药! 他让方逵送的这毒药能叫人全身剧痛不止,疼十几个时辰才会死。 这药就是用来对付雨哥儿的,怎的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给忘了。 李朔月忽然古怪地笑了声,随后一把抽出从陆槐身上搜刮下来的匕首,眼神发狠,手臂高高扬起,猛地刺进雨哥儿的胸膛。 “啊!!” 尖锐的惨叫声完全闷进锦被里,雨哥儿胸膛又是一阵剧痛,痛楚令他心神涣散,手臂几乎瞬间脱了力。 李朔月拔出匕首,左膝紧接着便压了上去,空气中血味渐浓。 锦被下的雨哥儿面色青白,恐惧如浪潮席卷全身,他绝望地想,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死在他的手下吗? 救……救命…… 李朔月急忙从怀里掏出药包,他手不稳,哆哆嗦嗦才将药包打开,另一只手迅速掀开锦被,而后膝盖又重重往下压。 雨哥儿眼冒泪花,神情痛苦,他拼命地摇头,口中低声呢喃:救、救命…… 李朔月置若罔闻,动作极其迅速,他不给雨哥儿出声的机会,急忙将药粉倒入掌心,而后拼命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将药吃了进去。 掌心下的人仍在苦苦挣扎,李朔月冷笑一声:“这话你常对我说,今日我也对你说一句,省省吧。” “当年你做吕氏的走狗剥我的皮,如今的下场是你罪有应得。” “那几个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不过吕氏留你,我可留不得,满口谎话、欺上瞒下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雨哥儿意识涣散,口鼻渐渐涌出鲜红的血液。 李朔月忽然得意地笑了下,他道:“害过我的都得死!我会将他们扒皮拆骨,一个一个剁碎了喂狗!” “你该谢我心善,你害我疼了半年,我才只叫你疼一日。” 雨哥儿泪眼蒙眬,已听不太清李朔月的话,他浑身剧痛无比,仿佛下一瞬便要死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投诚会惹来这般杀身之祸,亦没有想到李朔月能狠到这种程度,尚未逃出,便已经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身上无一处不痛,脑袋与胸膛更甚。 “不、不要……” 微弱的求饶声打断了李朔月的话头,这毒药不会叫人立即毙命,若雨哥儿仍不时发出声音,若惹来了其他人该如何?他脸色霎时间无比阴沉,再次将陆槐的衣衫撕下来一截儿,铁青着脸,绑住雨哥儿的嘴。 手心全是血,确保他再无翻身的机会,李朔月才收回了手,眼前之人额头、口鼻、胸口俱是血,将这副凄惨的模样收进眼底,李朔月才对自己做了什么有了实感。 方才一心想着要雨哥儿死,这会停下来才察觉到后怕,短暂的惊恐过后便是兴奋、激动,他终于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李朔月双眼紧紧盯着不断吐血的雨哥儿,恶狠狠道:“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哈哈。”惨白的面色逐渐转化为阴鸷,李朔月眼神阴郁而又疯癫,双手掩面不断发出诡异的笑声,瘦弱的肩膀笑到打颤。 雨哥儿气若游丝,意识涣散,听到这笑声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李朔月几乎察觉不到双臂的刺痛,方才还生疼的骨头似乎痊愈了。李朔月心知这会不是该得意的好时候,便狠心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明。 害怕雨哥儿的声音引来其他人,李朔月绑了他的嘴还不安心,便找到平日装衣裳的梨木箱,将衣裳都扔了出去,而后拽着雨哥儿的腿,费力地将人塞了进去。 “好好待着吧。”李朔月面带笑意看着缩在梨木箱中的哥儿,而后“砰”一声,冷漠地合上盖子,并给箱子上了锁。 雨哥儿必须死,可他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易,否则他日夜遭受的折磨算什么? 这般想着,李朔月又走到窗边,将钥匙丢进插着菊花的细口瓷瓶中。 处理好了碍眼的人,李朔月强忍下激动的心情,悄声将外间的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借着凄惨冷白的月色,他发现院中他坐过的圆桌上,四五个汉子半趴在上面,地上也躺了一两个。 李朔月透过小缝观察,发现院子里久久无人动弹,似乎是都喝醉了。 李朔月环顾四周,没瞧见守夜的汉子,心下一喜,估摸着方逵同赵猛真的成了事,将这些人都灌倒了! 庄子里静悄悄,听不着守夜的巡逻声、亦听不着奴仆伺候的脚步声。 李朔月敏锐地察觉到转变,心道:逃命的机会来了。 第134章 寻个好地方 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入刀鞘后,李朔月将其一块塞满金银细软的包袱,而后将包袱倾斜着绑在身上。他推开房门,决绝地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酒气熏天,圆桌上杯盘狼藉,十几个酒坛子胡乱摆着,几个吃醉酒的汉子面色涨红,时不时便要呓语两句。 若非害怕将人惊醒,他保准要上前踹这几个看门狗几脚。 狠狠剜了几个醉汉两眼,李朔月才拉紧包袱,迅速穿过庭院。 院子外黑漆漆一片,李朔月下了台阶,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才想起来自己黑夜里视不了物的毛病。 院子里好歹有些屋里的光,屋外什么也无,他只得凭借不甚明亮的月光,谨慎地寻找道路。 他记着往左走一会儿便能到达小花园,再从小花园向左拐—— 李朔月思索间,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刚一扭头,便被花坛后窜出的高大身影抱住。 他先是一惊,手迅速摸上了包袱,后悔自己没将那匕首随身携带。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了你许久。” 李朔月松了口气,而后又忍不住埋怨:“若你听的话,多下些狠药送他们见阎王,咱俩何苦提心吊胆地往外跑?” 方逵摇头道:“咱们能跑就成,何苦枉造杀孽?” “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血味?陆槐欺辱了你不成?” 李朔月冷哼了声,“欺辱了我又如何,你还能回去收拾他不成?” 方逵脸沉下来,目光凶恶地望向院内,道:“我进去收拾他。” 眼看着这莽汉就要往院内冲,李朔月忍不住低声呵斥两句:“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管他?” 李朔月仰起脸,狠狠瞪了方逵一眼,才拽住他的胳膊,迅速道:“走,现在就走。” 方逵怔了一下,才看清了那张他思慕良久的美人面,情不自禁开口询问:“公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自然是为了遮掩。” 李朔越嫌弃地瞪了方逵一眼,低声问:“怎么不见赵猛?他去哪儿了?” “方才雨哥儿说他在后院找竹栖,可我去后院却没见着他。公子,雨哥儿说进院子替你换妆,一会便好,我怎么没见着他?他不与咱们一道走吗?” 李朔月眼神暗了暗,随口胡诌:“他还要替墨韵梳妆,等会儿便出来了。” “真的吗?可他方才还说,会跟公子一道出来。” 方逵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会骗你不成?” 李朔月忽而甩开方逵的手,抬脚便往前走。 “你若不信我,便自己进去寻他,我懒得与你说废话。” “你不走我走。” 方逵急忙拉住李朔月的手,心中委屈,他见李朔月礼脸色极冷便又不敢委屈,急忙哄道,“公子你别恼,怪我多嘴,说话没有分寸,公子说如何便如何,咱们这便走。” 李朔月脸色稍缓,冷哼一声,“天下的男人果真一个样,这才刚出来便不信我的话,日后还不知要如何。” 这话叫方逵心里突突直跳,生怕面前这人下一句便是不同他走,他急得满头大汗,“好公子,我错了,我随口一问,绝无半分不信。” 李朔月冷着脸往前走,好似将方逵的话当成耳旁风。 方逵心里纳闷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了别人一两句,他怎么就气成这样? 他脑子里想些事情,走路便走不快,李朔月看不清物走路更慢,见方逵蜗牛似的爬,便心里冒火。 李朔月忍不住呵斥:“方逵,你走是不走?你生怕人家不来捉我们是不是?” 方逵站住脚,猛然闪了自己两巴掌,待头脑清醒后,他急忙上前跑了两步,拉住李朔月的手,牵着他往前走。 “公子,咱们从后院走。翻过山再走七八里路到白杨林,我将马车停在那里。” “你寻的?” “我拿公子给我的簪子换的。”说罢,方逵便蹲到李朔月跟前做出要背他的姿势。 “公子,我背你。” 李朔月望了望远处阴森诡谲的密林,又看了看自己过分纤细柔弱的四肢,他体力不如方逵这个壮实的成年汉子,便也没有推脱,踮脚跳上方逵的背。 山上的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可方逵已经暗悄悄地走了两遍,因此走起来快且稳当。 月色被乌云遮蔽,星光也暗淡,天空黑得仿佛被浓墨浸染过,李朔月费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漆黑树影。 深山上活物多,总也没个寂静的时候,即便应该静悄悄的黑夜,也有虫鸟在轻声鸣叫。李朔月静静听着,脸庞是微冷的夜风。 他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困住他的屋子越来越远。 原来逃跑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 “逵郎,再走快些吧。” “好”,方逵重重应下,李朔月双臂箍住他的脖子,脸颊往他的脖子旁蹭了蹭。 方逵小声问:“你若累了,便趴在我背上小憩一会。” “我不累。” 走了不知多久,李朔月轻声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 “逵郎,你会驾车吗?” “会一些。”方逵思索后又道,“不过我寻了会驾车的老汉,他在林外候着我们。” “怎么不找年轻力壮的汉子?” “嘉嘉,我那日去买马车,恰巧遇着这老头在街上行乞,我好心给他吃了碗面,他说他家在西原,说那里政令清明、土地富庶、民风质朴,我便觉着是一个好去处。” “那老汉也想回西原,我说可以带他一道,路上给他吃食,但让我给我们寻个好地方。” “去西原,你怎么未同我说过?” “这两日忙昏了头,竟一时将这事给忘了。”方逵讪讪道:“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加上公子赏赐的,足够咱们置办房屋田产。” “待咱们找到好去处,我便请人找你下聘,我们热热闹闹办一场亲事。” “我身强力壮,成亲后,便出去找活,你在家中,想如何便如何。” “若有了身孕,我便日日伺候你,绝不叫你孤独寂寞。” 李朔月极轻的嗯了一声,而后转了话头,问:“这黑灯瞎火,你不怕那老头驾车跑了?” “他不敢,我往那车轮上拴了铁链,钥匙放在我兜里,他跑不了。” “哦,在哪呢,我瞧瞧。” “就在怀里。” 李朔月伸手找钥匙。 又跨过一个坎沟,方逵瞥见远处的马车,忍不住对李朔月道:“嘉嘉,你瞧那树下的黑影,那便是马车。” 第135章 阴曹地府 李朔月将长条形的钥匙拿在手里左右翻看,闻言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远处,说:“我瞧不见,还有几里路?” “怎会瞧不见?可是得了鸡盲?”方逵顿住脚步,没忍住小声嘀咕:“好端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待我们走远了,我便带你去瞧郎中。” “只剩下不到三四里路,马上便到了。” “这便是那解开铁链的钥匙吗?” “正是,我害怕小锁不结实,特意买了大的,那铁链子又长又粗,连钥匙都比寻常的大两倍。” “我说怎么这么沉呢。”李朔月将钥匙塞进衣裳里,随口问:“那老汉姓什么?瞧着憨厚可靠吗?” “姓高,单名一个良,是个老实人,我请他吃面,他便感恩戴德,朝我拜了又拜,磕了好几个响头。” “嘉嘉,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好了,逵郎,你放我下来吧。只剩三四里路,我自己走便可。” “小路崎岖,我带着你走。” 方逵说完这话便弓步半蹲,将背上的人放下来。 李朔月站在方逵身侧,抬头望天边的圆月,笑道,“逵郎你瞧,你瞧,月亮出来了。” 方逵狐疑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方才着急的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人,这会竟然站在陡坡上悠闲的赏月。 不过他还是顺着叶嘉的话头往天上看,圆盘似的银月亮坠在半空,四周只有清冷的光辉,连颗星星都没有,瞧着清冷又孤寂,周遭的林子黑漆漆,这会又吹起了冷风,叫方逵这样正值壮年的汉子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这月亮好看是好看,就是瞧着太清冷了些。这会儿起风了,公子你冷不冷?”方逵走到李朔月里身边,贴心的牵起他的手,轻轻揉搓起来。 “公子,咱们这会儿不走吗?” “逵郎,多谢你肯救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呆在青楼里,等死了就用那破席子一卷扔去臭水沟里呢。”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叫你落得如此下场。” 方逵抬手摸了摸李朔月的脸,发现他的脸冰坨子似的冷,便使劲儿搓自己的掌心,搓热了就贴上去。 李朔月走到方逵正前方,扬起灿烂的笑脸。 黑夜里,叶嘉笑意盈盈的面庞在方逵的眼中还是很清晰,他双手捧着那张微凉的脸,看着那双在黑夜里也很明亮的双眸,心口忽然酸酸胀胀。 视线上移,方逵瞧见了叶嘉发上的自己亲手刻的木簪,顿时激动得面色涨红,他没有送叶嘉价值千金的东西,可他会对自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方逵忍不住想,这个苦命的哥儿,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陆槐给的那些庸俗的东西。 “瞧什么呢?瞧的这么出神?” 李朔月笑盈盈道:“逵郎,你把头低下来。” 方逵没问为什么,只顺从地低下头,亲昵地与李朔月额头相碰。 李朔月踮起脚,抬头吻上男人的下巴。 方逵眼睛微亮,立马将人环抱住,害怕他站不稳。 李朔月缓慢吻上面男人的眉眼。 独特的温柔叫方逵心口微震,心口激起阵阵涟漪。 “逵郎,你真心喜欢我吗?” “公子,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方逵激动的抱紧李朔月的胳膊,雀跃道:“若公子能下嫁于我,我待你必定比那陆槐好上千倍万倍!而且我只同公子一人做夫夫!” “逵郎,我胳膊疼。”李朔月面色不变,只笑着提醒男人。 “我这便松开。”方逵抱人的力气小了些,但不肯将人松开。 “逵郎,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李朔月踮起脚在方逵耳边低语,神情愈发温柔。 “公子,说什么求不求,你吩咐即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保准眼睛都不眨!” 李朔月微低着头,在方逵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忽然由温和转为狰狞,眼中飞速划过一抹冷冽的光。 “逵郎,有你这句话,我便知晓跟你是跟对了。”李朔月轻柔地笑了声,紧接着便低声蛊惑:“逵郎,我不想去西原,你选的地方太远了。” “公子想去何地?” “阴曹地府。” 方逵瞳孔一缩,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恍惚道:“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可能再说——” 李朔月从袖中掏出那把刚沾过血的匕首,毫不犹豫直直刺进方逵的左胸膛。 “那可是好地方呢。” 李朔月再次扬起笑脸,对方逵笑。 “你要杀我?” 方逵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朔月,满面震惊,看到叶嘉月眼中森然的杀意,他既不解又痛苦,完全想不出来叶嘉为什么要杀自己?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互诉衷肠,他还满面柔情地与他亲昵。 过了许久,方逵才艰难涩声问:“公子,为什么?” 李朔月收了笑脸,冷静地拧动匕首翻搅,仿佛手底下的皮肉是块死物。血腥味瞬间迸发出来,皮肉下骨血搅动的声音近在耳边。 胸膛的刺痛令方块瞬间回神,他急忙掐住李朔月翻搅的手,哑声问了句:“公子,到底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被男人掐住的胳膊刚好是被雨哥儿掐烂的那一块,李朔月手一抖,眉眼微蹙,不可抑制地痛呼一声。 男人的手随后便松开,紧接着,李朔月便将匕首全部刺入。 李朔月面色阴沉,语气极冷,“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我被陆槐兄弟欺辱,你一直冷眼旁观。如果我没有脱衣示好,如果你尝不到甜头,方逵,你还会救我吗?” “我、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你出来……”方逵面色扭曲,剧痛令他险些意识涣散,他强撑着才没有出手伤人。 “今日你可以为了美色救我出来,他日也会为了别的美人卖掉我。” 李朔月忽而扬手,拔出沾满血的匕首,紧接着又刺入方逵右胸膛,“你明明只爱这一身皮囊,却还要说许多谎话装作一往情深。” “你总说有了身孕如何如何。”李朔月凄然的笑了下,“可我早就被喂了绝嗣的药,避子汤药不知喝了多少碗,命都没有几年,你却只想着叫我给你生儿育女。” “方逵,你真的懂如何爱人吗?” 第136章 心肝儿,你要去哪? “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喜欢你……嘉哥儿,你、你信我!” 方逵手足无措,满腔愤怒被叶嘉一席话浇灭。 他才知晓叶嘉叫人喂了绝嗣的药,且活不了几年! 生什么儿,育什么女,他连命都快没了,自己还在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又成日在他跟前说,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虚情假意。 匕首再次没入皮肉,方逵疼得满头大汗,急忙拽住李朔月的手,将匕首拔出来,往身后扔去。 浓厚的血腥味,霎时间布满两人的鼻腔。李硕朔手一抖,凶恶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方奎见心上人这样看他,心里没由来的一痛,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这样。 他焦急地解释:“我是真的心悦公子,不然也不会同赵猛一道想法子救公子出来!” “我怎么会卖了公子?我即便卖了自己也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方奎越说脸越白,胸前的褐色衣襟几乎被血浸透。 李朔月不想听方逵废话,直接抬起方逵紧攥自己的胳膊的手,恶狠狠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太平,宋秋实是害怕他伤到客人,专门令孙老嬷将他的尖牙磨了去。 眼前的人趁着他生病,欺辱他,也是仇人,李朔月不会对仇人心软。 他不能留下方逵,方逵和从前的赵大一样,假借憨厚的脸庞,哄骗欺辱自己,李朔月很难相信一个只爱皮囊的色胚说的话。 即便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方逵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应当逃出去,到了安稳的地方再想办法。 可李朔月不安心,方逵在楼里多年,与自己满腔憎恨不一样,若他后悔了,将自己反手卖给宋秋实或其他人,他将毫无反抗之力。 本来还担忧自己的夜盲症难以在夜里疾行,可方逵连马车都准备好了,不用他自己摸黑找路。 胸胸口的衣裳几乎成了血布,方逵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渐渐虚弱,他知晓如果松开李朔月的手,他们或许再没有以后。 手腕的刺痛几乎可以忽略,方逵不肯松手,吃力劝道: “嘉哥儿,别走……” “你一个人,怎么、怎么逃?” “我从前不知晓你被喂了药,否则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对你说出那样伤你心的话。” “公子,你信我这一回……” 方逵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李朔月抬起头冷冷盯着他,嗤笑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来哄骗我,同我睡觉的男人那样多,难道我还看不穿你的心思?” “你现在肯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李朔月边说眼睛边移到方逵的腰腹部,他目光一暗,抬脚便往致命处踹过去。 有几个男人不怕被踹裆? 空气中血味越来越重,方逵紧咬牙关,他失血太多,眼睛已渐渐模糊。 余光偏见踹过来的脚,身体比脑袋快,他往后退了两步。 方逵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松开李朔月的手。 李朔月看到方逵后边半人高的坎沟,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他猛地上前两步,手攥成拳狠狠砸向方逵受了伤的胸膛。 高大的汉子吃痛的蜷缩起来,李朔月又一脚踹过去,方逵往后退,一时不察,整个人摔进沟里。 李朔月睁大眼睛,快速的在身边寻找,他瞥见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疾步冲过去,抬起来,朝方逵躺着的方向狠狠砸去。 那石头也不知砸到了方逵的哪里,只听他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没了声息。 李朔月只微愣了一会儿,暗中思忖:他捅了方奎两三刀,又拿石头砸了他,他流了那样多的血,总不至于还能活下去。 总早知道先前赵猛给的药,他就应该再留一点,给方奎也吃半包。 没了碍眼的人,李朔月便急忙往山下去,他看东西看不真切,走两步便要摔一跤,短短几百步的坡路,愣是摔了十几回,将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把未受伤的胳膊也给摔折了。 李朔月从草堆里爬起来,胡乱抓了抓脸上的草,只庆幸自己脚没摔折。 下了山要途经一人高的苞米地,李朔月沿着小路闷头往前冲,身后仿若有豺狼虎豹追赶。 他不该同方逵说那些废话的,耽搁的越久,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月明星稀,李朔月凭借冷白的月光勉强辨别出道路,捂着自己折掉的手往前跑。 耳侧冷风呼啸,他丝毫不敢停留。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脑袋剧痛,嗓子干疼,只呼吸间便能感受到明显的血腥气。 两条腿抖若筛糠,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李朔月在距马车五十多步的地方停住脚,闪身躲到能遮蔽身形的柿树后,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马车。 周遭静的出奇,只有方逵雇来守马车的老头时不时发出些响亮的鼾声。 马儿似乎也睡着了,安静地卧在一侧。 李朔月蹲下身,胡乱的在地上抓了把土块,随后朝马儿的方向扔了过去。 可他手没劲,那土块连一半路都没走过。 李朔月等了一会,没有察觉到异样,才踮起脚,小心的往马车边走。 马儿瞧见了生人,也没叫唤,只啃了把嘴边的草吃。 李朔月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寻着铁链找到马车轮子,开始半蹲下来解锁。 钥匙长锁子沉重,李朔月只有一只手能用,因此解锁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朔月围着马车转了圈,心中讶然,方逵竟然租了这样大的马车,几乎和他平日坐的马车一般大。 空气中又响起了沉闷的鼾声,打雷似的一阵一阵。 李朔月思绪被打断,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人却还在梦里熟睡,他心里有气,索性直接将手里的锁和钥匙直接砸进车厢内。 “嘶!什么东西?” 车厢里传来一道闷哼,紧接着车厢门打开,一个汉子利落地跳到李朔月跟前。 不是老头! 李朔月心中警铃大作,拔腿就跑,可谁知那汉子动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折了的手。 就在此刻,车厢里又传出来一道含笑的声:“我的心肝儿。你这是要往哪去?” 第137章 恶狗样 这声音刺耳、傲慢、高高在上、势在必得。 李朔月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厢,仿若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 那人未曾下来,他还没见到脸,全身便仍不住发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快上来吧,我许久未见你,今夜可得仔细瞧一瞧。” 那声音悠然的好像不是来抓人,而是与相熟之人随意说两句话。 李朔月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牙齿忍不住打起寒颤。 为什么陆榆这个瘟神在这儿,陆槐是不是也在车厢里?他们如何得知自己今夜逃跑,还在这里守株待兔,将自己捉了个正着? 是谁告的密? 是已经被他送去见阎王的雨哥儿和方逵,还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的竹栖和赵猛?亦或者是瞧着人畜无害的墨韵? 李朔月心乱如麻,被陆榆的奴才强推上了马车 车厢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李朔月半趴在车上,他看不清陆榆的脸色,只能看一步之外的人端坐着,见着他上来,似乎连头也未抬。 紧接着,那人便喊笑道:“叶公子好雅兴,我几次三番请你你不去,原来是在这荒郊野岭与奴才幕天席地偷欢。” “那狗胆包天的奴才呢,怎么没瞧见?” “陆榆。”李朔月浑身颤抖,强撑着恶狠狠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自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我,有对野鸳鸯偷了陆家的东西,还打伤我家的人,还要逃之夭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上竟还有如此恶行,我自然要看看,哪对野鸳鸯这么大胆。” “叶公子,我真没想到,这偷东西的贼竟然是你。” “可真叫鄙人开了眼。” 陆榆悠然俯下身,慢吞吞掀开李朔月身上的包袱翻看,笑道:“只拿了金牡丹的,紫翡和绿翡的怎不不带?” “不过没关系,人赃并获,叶嘉,你这偷盗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李朔月半撑起胳膊,紧咬牙关道:“这是我应得的东西,我没偷!” “应得的?还真是大言不惭。”陆榆眯起眼,审视地打量李朔月:“这价值千金的头面,上面可都刻了陆家的印子,你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让人拿出去卖。” “你那奸夫第一回卖的时候,便有人来陆府报信。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未免也太蠢了些,还真以为能从这金笼子里飞出去不成?” “陆槐蠢笨看不出来,要不是林管事配合着你俩唱戏,你以为你能踏出那屋子半步?” 李朔月脸色青白,荒唐的念头浮现到脑海中,他目眦欲裂:“……你一直都知道,你戏弄我!” “是又怎么样?”陆榆故意忽视李朔月恶狠狠的目光,随后将包袱连同里面的首饰一并扔出车外,笑道:“今夜你辛苦,赏你买酒吃。” 门外的汉子欣喜若狂,谄媚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李朔月的脸面叫陆榆按在地上踩,他出卖自己才得来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的叫陆榆赏给了下人,这无疑是在嘲笑他有多么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贱人!贱人!那是我的东西!是我拿自己换来的,你凭什么给别人?” 李朔月双眼发红,浑身止不住颤抖,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杀了方逵,他应该同方逵一道先杀了陆榆! “哈哈哈。” 陆榆听了这话大笑不止,他拍打李烁月的脸,讥笑道:“你的过夜钱陆槐早给了那老鸨子,若我没记错,这套金牡丹头面,是当初我赏给你的。” “你不识好歹,真是糟践了我的好东西。”陆榆冷下声,“偷便是偷,即便对簿公堂,你这偷盗的罪名也洗不清。” 这一番话极尽羞辱,明明是陆榆给的东西,他话头一转,便成了李朔月偷盗的罪证 李朔月颜面尽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重重起伏,仿佛有无数的怒火即将喷涌而出。 陆榆笑够了,面色忽然一转,目光凌厉而锐利,他掐住李朔月的脖子,道:“不识好歹的贱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 巴掌随后落在李朔月的脸上,陆榆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他阴森道:“贱货,方逵那样的货色你都能沟引,当真是人尽可夫的娼货。” 李朔月恨极了陆榆这副高高在上的虚伪姿态,他折辱他、贬低他、戏弄他、瞧不上他,可迷恋他一身皮囊逼他伺候的人是鬼吗? 贱人,明明他才是贱人! 李朔月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他仿佛一只气到极致的小牛犊子,猛地挣脱陆榆的束缚,脑袋狠狠的往陆榆的脸上撞了过去。 刹那间,陆榆先李朔月一步后倾,李朔月便投怀送抱似的扑进陆榆怀中。 紧张的氛围霎时间被打破,陆榆被李朔月蠢笑了,他毫不掩饰地讽刺道:“蠢货!” 李朔月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逃脱是陆榆眼中的大戏便浑身止不住颤抖,他恨的牙痒,如野狗一般死命咬住陆榆的脖子,恨不得生出尖锐的牙齿将陆榆咬死! 片刻间,陆榆左手紧紧揪住李朔月的松散的发髻,逼人松开嘴。 头皮好像要要撕裂开,李朔月面色扭曲,不得已松开嘴。 陆榆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哥儿,脸上带了些愠怒,他怒极反笑。 下一瞬两人地位颠倒,陆榆逼问:“陆槐瞧见过你这副恶狗样吗?” “叶嘉,今夜花好月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跟我还是回青楼?” 李朔月忽而狰狞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朝陆榆啐了口:“路边的野狗都比你强百倍!你和陆槐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下三滥的贱男人,成日只会耍阴招,我呸!”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陆榆俯身掐住李朔月的脖颈,也跟着狰狞的笑:“从前在陆槐跟前装知情识趣,迷的他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可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 陆榆笑了声,紧接着便撕碎了碍眼的衣裳。 第138章 我偏要你活 陆榆整理好衣裳,才低头俯瞰伺候过他的哥儿,细弱的肩膀微微抖动,仿佛是哭了。 方才他用力欺辱不见他哭?这会儿怎么哭了? 静静看了会儿李朔月这副落魄样,陆怀才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哭什么?待会就送你回青楼,你不是留恋那地方吗?” “今日之事那老鸨子老嬷子也知晓,你既然不愿同我走,那便好好回去受着吧。” “从青楼妓馆逃跑的娼妓,叫人捉回去,不死也要扒层皮。更别说你偷了金银勾搭了奸夫,还伤了恩客。” 陆榆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他与李朔月鼻尖相碰,俯视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故意压低声音恐吓:“像你这般皮娇肉嫩,花大把金银养出来的娼妓,老嬷子不会对你施展酷刑。” “添香阁有间老嬷挑教人的屋子,进去的多是些不服管教的,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即便能出来,大多也会被药傻,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叶嘉,瞧瞧你的下场,多么凄惨。” 李朔月双手仍旧像陆榆刚才按住他那样搭在头顶,他双眼通红,下唇也咬出了血印子。 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憎恶,李朔月绝望到近乎麻木,他好不容易才能从青楼里出来,哄得陆槐对他死心塌地,这才有了逃脱的机会。 经此一事,宋秋实对他的看守必定更加严苛,他真的还能逃出去吗? 李朔月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仇恨。 该死的陆榆戏弄他,将他当做上不得台面的玩物,时不时便要踩上几脚。 他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漆黑的眼珠微微翻转,恶狠狠瞪着面前之人。 陆榆从那双眼里看见了憎恶,可他不在乎,他哼笑了声,戏弄道:“叶嘉,你要求我吗?求我救你。” 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李朔月走投无路,如丧家之犬。 他那匕首应该刺进陆榆的胸膛。 “嘉嘉,跟了我,可不比跟陆槐差。” 陆榆继续蛊惑,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他忽而温柔地捧住李朔月的脸,深情款款道:“陆槐救不了你,可我能救你。” 李朔月理智微微回笼,他压下滔天的恨意,不禁开始思索,如果他答应了陆榆,陆榆真的会把他从青楼那个鬼地方救出去吗?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依旧被人圈养在笼子里。 “罢了,你不肯,我也不强人所难。”陆榆缓缓道,眼睛却盯紧李朔月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服个软,他便能立马将人救出去。 李朔月心神恍惚了一瞬,他失了神智似的,沙哑着嗓子道:“好,我求你。” “陆榆,你救救我吧。” 陆榆怔了一瞬,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后,他忽然笑了,脸上立马露出了那种嘲弄奚落的神情,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 李朔月迷茫的眨了眨眼,随后他便听陆榆道,“叶嘉,太迟了。” 陆榆拍了拍李朔月的脸,笑道,“好好回去做你的娼妓吧,别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陆榆不可能这样好心! 李朔月死死瞪着面前的那张脸,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会信这样这个混蛋的话? 山阳城的人都说陆家二公子不学无术,顽劣非常,说大公子温文尔雅,后生可畏。 可在李朔月看来,一个是耽于美色的色胚,一个坏到骨子里的恶鬼。 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较之下,陆榆更阴暗更刻薄。 陆榆从一开始就戏弄他,看他像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他拼尽全力地逃脱,在陆榆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蠢到令人发指的大戏。 李朔月将手搭到眼睛上,忽然发出几声略显突兀的闷笑。 “……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根本逃不掉。” 陆榆赞同似的点点头,紧接着便拍打李朔月的脸颊,嘲弄道,“你知道就好。” “陆槐怎么样了?” “死了。” “你不敢。”陆榆笃定道:“若真杀了陆槐,你便连这点路都跑不出去。” “宋秋实或许会大发善心,留你一条命给他挣银子,可陆家会叫你血债血偿。” 李朔月移开手,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看向陆榆,麻木道:“那就都死好了。” “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李朔月便拔下发髻上的木簪,拼尽全力的戳向陆榆。 存着必死的决心,李朔月动作极其的快,瞬间便扎进陆榆的左眼。 “啊!” 高大的汉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喊的人耳朵生疼,李朔月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看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李朔月轻声叹息:“陆榆,既然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又为什么几次三番来找我?” “你说陆槐是个色胚,被我迷的五门三道,可你难道不是吗?” 陆榆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他立马抽出束发的玉簪,对准李朔月的脸刺下。 李朔月毫无反应,挑衅似的看向陆榆。 “刺眼睛死不了人,你应该往这儿刺。” 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极轻的笑了一下。 陆榆完好的右眼目光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他便迅速移走玉簪,直接刺进李朔月的右臂。 他比李朔月力气大,又比他更心狠,这一刺,直接将李朔月的整个右手臂都刺穿了。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李朔月瞳孔瞪大,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脖颈均迸出青筋,却愣是一声不吭。 左臂折了动不了,缓过了剧痛,李朔月便强撑着,拿右手一点点拔右臂的玉簪。 陆榆忽然冷呵了一声,一拳砸过去,不仅将李朔月的手砸青,还将玉簪砸成了两半。 李朔月额头浮现出黄豆大小的冷汗,他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颤抖的语调:“你怕什么?” “怕我杀了你?” “玉簪不该在胳膊上。”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麻木道:“它应该在这。”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陆榆愣了片刻,而后立马笑了:“你想找死?我偏要你活。” 第139章 骨头硬有什么好? “陆榆,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李朔月神情迷惘,仰面朝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尸。 “这副皮囊就这样令你垂涎吗?” 李朔月忽然想到,如果陆榆只痴迷自己的皮相,那添香馆里还有个同自己容貌一样的正主,且尚未梳拢,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做陆榆的外室! 如果他告诉陆榆实情,他会放自己走吗? 陆榆捂住左眼,吩咐车外的汉子,“先回庄子,叫林善快马加鞭去请郎中。” 候在一侧的林管事急忙道:“回大少爷的话,郎中早早便在庄子里候着了。” “回庄子。” 陆榆一声令下,马车外传来一声马鸣,紧接着车厢便晃动起来,李朔月的右臂在颠簸中不断晃动,断裂的玉簪扎的人生疼。 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叠加,陆榆方才又折断了他的右胳膊。 两只胳膊如同点缀,李朔月连起身都做不到,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绝望如浪潮席卷全身,李朔月望着黑漆漆的虚无,失了神般低声呢喃: “我本来、本来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这样……” 颠簸令眼眶里的木簪持续晃动,尖锐的刺痛不断袭来,陆榆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听见李朔月低声呢喃,心中煞气更甚。 “闭嘴!” 他没有陆槐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思,即便被扇巴掌也还要眼巴巴凑上去。他冷笑一声,紧接着便左手握拳,恶狠狠朝李朔月腹部砸去。 “我不是——” 呢喃戛然而止,李朔月闷哼一声,片刻后嘴角溢出鲜血,他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下,“陆榆,若你还算个男人,现在就打死我。” “我弄瞎了你的左眼,你不杀我,是等着我弄瞎你另一只眼吗?” “安分点。”陆榆收回拳,恶劣笑道:“现在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叶嘉,我改主意了。我应当亲自教养你这条不听话的狗。” 紧接着,陆榆俯下身,微抬起李朔月潮湿的小腿,只听“咔嗒”两声,那截腿便如同折断的柳枝一般无力垂下。 “跑啊,叶嘉,我看你往哪跑。”陆榆语气低沉而冷漠,极具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慑和胁迫,令人恐惧的“咔嗒”声不断在脑海里回荡,这让李朔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陆榆的差距,他是陆榆抬手便可碾死的蚂蚁。 马车内气氛骤冷,李朔月痛苦地皱起眉,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浸出了冷汗。 比死更痛苦的是临死前无限延长的痛苦,陆榆不会杀他,可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 李朔月又想到当初陈展拉断了他的左臂,从那往后左臂便极其脆弱,时不时就会被折断,如今陆榆又折了他的腿,那他的腿以后会不会像胳膊一样,动不动就折断? 未知的恐惧令李朔月大汗淋漓,他闭上眼便是自己折断四肢,被拴在榻上当陆榆玩意的景象。 “不、不要……好痛、好痛……” “我错了,不要折断我的腿,救命——” 陆榆贴近李朔月的面颊,忽而露出个狰狞阴森的笑,他恐吓道:“晚了。” “咔嗒!” 李朔月浑身一震,胸口急速跳动,不知是被陆榆恐怖的脸吓到还是被折断双腿的恐惧吓到,他瞳孔猝然放大,随后两眼一闭,硬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呵,怂货。” 陆榆冷笑一声,手攥紧一双细瘦冷白的腿,又相继接了回去。 陆榆清晰地感知到哥儿颤动了一下,可或许是将人吓狠了,这样的疼他都没有醒过来。 上过妆后的脸丑陋不堪,连肌肤都粗糙许多。 轻抚手心冰凉的脸颊,陆榆完好的眼凝视着李朔月单薄的身躯,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你若早些这样安分,我又怎么舍得叫你吃这般苦头?” “瞧瞧,骨头硬有什么好?落得这般下场,多可怜啊。” 说罢,陆榆俯身亲吻李朔月的唇瓣,痴迷道:“还是方才那副模样好看。”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陆家庄子正门口。 林管事弓起腰,小声道:“大少爷,到了。可要这会儿传唤郎中为公子诊治?” 陆榆刚推开车厢门,林管事见着他受伤的左眼,惊得语调都高了三分,“大少爷怎么受了伤?” 不等陆榆回复,他便急声道:“快、快喊郎中来!” 林管事急忙吩咐候在门外的几个汉子:“去烧热水、再去拿金疮药……” “陆槐呢?” “回大少爷的话,郎中开了解毒的药丸,已给四少爷服下,这会儿还未清醒。”未得吩咐的汉子颤声回复,浑身抖若筛糠。 “嗯。”陆榆转身又回了马车内。 林管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门上不时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来不及擦,急忙道:“大少爷,您这伤可耽搁不得啊!” 陆府的两位公子接连在他管辖的庄子里出了祸端,若传回陆府,他失职是小,赔命是大! 陆榆土匪似的将李朔月扛到肩上,冷声朝几人叮嘱:“若四少爷问起来,就说人已经跑了,你们谁都没见过。” 方才回话的汉子面色发青,不敢接话。 “怎么?”陆榆压低声音,眯起眼环视四周,“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那汉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急忙磕头道:“回大少爷的话,庄子来、来人了!” “谁?” “添、添香馆的宋、宋……” “大少爷,许久未见,近日可还安好?”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陆榆脸色骤变,只听那人又道:“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奴家带人来接嘉哥儿回添香馆。” “宋阿姆,你怎的来了?”陆榆脸色难看,他怎么把这老嬷子给忘了? 若非叶嘉扎他这一簪子,他本该带着人直奔城内才是。 “我若不来,只怕大少爷要金屋藏娇呢。”宋秋实浅笑,嘱咐身侧的哥儿,“去,快将你家公子接回来。” 竹栖看了眼李朔月低垂的双臂,浑身汗毛倒立,低头应了声:“是。” 陆榆看向宋秋实的双眼,神色不变:“宋阿姆,开个价吧,人本公子要了。” 第140章 平庸姿色 “大公子有心,我这个做阿姆的便先替嘉哥儿拜谢。”宋秋实朝陆榆弯腰行礼,而后微笑道:“只是我曾答应他爹娘要好生照看他,我将他看作亲骨肉,自然舍不得他离了身边。” “嫣儿还在阁内,她年纪小又体弱,离不了哥哥呢。” “既然兄妹情深,他又为什么要逃?” “大公子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也正伤心,回去要好好问问他,看我这个做阿姆的到底哪里不好,叫他想出这样不成体统的法子。” “不过再如何,我也得护着他。他姓叶,爹娘又不在身侧,只有我还能看顾一二。” “照看?”陆榆眯起眼讥讽,“听闻当年叶家大郎在观云台花千金赎了个歌伎,未带回府,只给了他卖身契放他自由。后来这歌伎摇身一变,成了添香馆的管事嬷子,还将他的一双儿女尽数变成了贱籍。” “九泉之下的叶家大郎若知晓他的亲生儿女沦落到如此下场,不知可能瞑目?” “这便不劳大公子费心。”宋秋实面色不变,笑盈盈看向陆榆,吩咐身侧人:“快拿千金散来,大公子这眼睛,可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十几个黑衣汉子便持刀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陆榆等人团团围住,林管事面色骤变,立马上前一步呵斥:“大胆贼人,还不退下?” “大公子若少一根毫毛,陆府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管事这话可就严重了,奴家只是来接阁中娇客,怎会伤大公子分毫?” 宋秋实上前两步,温和道:“咱们添香阁赎身,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嘉哥儿年纪尚小又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他,他自然也体贴我与他妹子,不肯被赎了去。大公子何苦为难奴家?” “你这是非要与我作对?” “奴家自然不敢,何况嘉哥儿身价高昂,非寻常金银能够换得。” “这是谁的人?”陆榆眉心微皱。 “侯爷给奴家防身的暗卫。”宋秋实笑盈盈道。 “一个娼妓,竟值得你大动干戈。”陆榆哼笑了声,好似完全没了兴致一般,随手便将肩头的人摔下,他身边的黑衣人动作比他还快,眨眼间便将人接至怀中。 “罢了,如此平庸姿色,是我昏了头。” “多谢大公子高抬贵手。”宋秋实朝抱着李朔月的汉子微点了下头,那汉子便抱着人离开了。 “嘉哥儿今日之举动实在出格,伤了大爷与四爷,真真是对不住。”宋秋实上前两步,从吕老嬷手中拿过点漆珠盒,垂首道:“这城外的几亩庄子,权当为大公子压惊,赔礼稍后便送至陆府,嘉哥儿身体有恙,恐不能陪同,还请大爷海涵。” “这是千金散,能令伤处恢复如初,奴家带了阁内的郎中,还请大爷移步,这会便令他为四爷医治。” 林管事接过漆盒,打开捧到陆榆跟前,陆榆则看向宋秋实,道:“赔礼便不必了,往后每月让他到我府里来一回即可。” “这是自然。” “那便请宋阿姆带路。”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李朔月的房间。 竹栖掀开床帐,只见床帐周围散满了碎瓷,他瞥见在床上酣睡的墨韵时,神色不由得紧了紧。 “人呢?” “回阿姆的话,墨哥儿在榻上,雨哥儿……” “找。”宋秋实冷漠道:“我倒要看看他藏到哪儿去。” “先将墨韵带回,回去再审。” “是。”吕老嬷应下,朝身后几个哥儿吩咐:“去,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周围几个哥儿四散开来,纷纷开始找人。 片刻后,一个哥儿小跑着禀告:“阿姆,那边的箱子沉甸甸,好像、好像……。” 宋秋实疲倦地挥了挥手,吕老嬷便带了人去开锁。 “雨哥儿!”竹栖瞳孔一缩,惊呼:“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面色青白,血从脑门流到下巴,手脚嘴巴都被捆住,竹栖呼吸一窒,雨哥儿这是……死了吗? 吕老嬷瞪了他一眼,先探过鼻息,而后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拖出来。” 剩下的几个哥儿不敢耽搁,一起将雨哥儿拖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肩颈还插了根金簪。 宋秋实走过来,见着雨哥儿这副样子,轻哼了声,“他倒是狠心。” “还有鼻息。” “还真是命不该绝,一并带回去吧。” 宋秋实出了房门,看着院子里醉成烂泥的几个汉子,冷笑道:“既然这般爱喝酒,来人,赐鸩酒,让他们去阴曹地府喝个足够。” “公子。”吕老嬷将汉子挨个翻看了一遍,“公子,少了两个人。” “方逵和赵猛,均不在这。” 宋秋实深深地看了眼吕老嬷,道:“找,找到了我叫他们生不如死。” 一刻钟后,宋秋实与看过眼睛的陆榆站在陆家庄子正门前。 宋秋实笑道:“今日之事还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嘉哥儿这一回。” “下回大公子来楼里,只管点嘉哥儿伺候。” “只是今日之事,还望大爷万不要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陆榆负身而立,往宋秋实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他来可带来不少人,不带回去吗?” “不守规矩的已经尽数处置了。” 陆榆深深看了宋秋实两眼,转而吩咐林管事:“今夜之事,有几人知道?” 林管事思索片刻后,凝重道:“庄子里知晓只有五人,公子放心,都是可信之人。其余人均被药倒,一时半刻醒不了。” 陆榆漫不经心道:“你走后两个时辰,便有山贼半夜前来偷抢,我为护陆槐一时不察中了箭。如此,宋阿姆可满意?” “还是大公子思虑周全,奴家仰慕不已。”宋秋实笑道,“时候不早了,就在此先与大公子别过。” 陆榆微微点头,宋秋实转身便走,他瞬间冷下脸,低声吩咐:“快马加鞭回城。” “留下几个人找那两个不怕死的东西。” “我非得剥了他俩的皮不可。” 第141章 望月楼 热、好热,热浪一股股迎面扑来,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他烤焦。 陆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不安地在地上翻滚。 林管事站在陆榆身后,看得胆战心惊,大公子教训人的法子未免太唬人了些,这漫天的火光,仆从都逃了出来,他竟然独留吃了大量迷药的四公子躺在地上,任由其周围大火弥漫! 林管事不敢叫陆槐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来回踱步。 “大公子,这火越烧越大,四公子可受不住啊!” “呵。”陆榆站在门外冷眼看着,橙红的火光映衬出他冷漠的侧脸,“还没醒,我看是火不够猛。” “哎哟,大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咳咳咳……” “来人、来人……” 陆槐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微侧起身,撕心裂肺咳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大公子!” “水。” “快、快来人,快将四公子背出来!”林管事急忙喊身后几个大汉,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将人抱出来。 “急什么?”陆榆看着距离他两步之外的陆槐,皱了皱眉:“我又没将他扔进火场,让他在火旁待了不过半刻,他一个汉子,难道连这些热都受不住?” “四公子金尊玉贵,是奴才怕四公子受了伤。”林管事讪笑道,拿过浸了冷水的帕子给陆槐擦脸,陆榆脸色一沉,沉声道:“泼醒。” 林管事见陆榆沉下脸,便什么话也不敢说,起身让了地方,他刚走,一盆水便结结实实泼到陆槐身上,将金尊玉贵的四少爷泼成了落汤鸡。 “火、火、好大的火!水、水……” 陆槐猛地直起腰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急忙喊:“嘉嘉,快、快跑,快跑……” “嗯,嘉嘉,怎么不见你人?” 脑袋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那冷漠的声音便道:“接着泼。” “是。” 连着两桶水兜头浇下来,浇的陆槐呼吸不畅,险些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 “清醒了?” “大哥?你、你怎么在这?”陆槐看见陆榆身后冲天的火光,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他急忙道:“哥,你快救救嘉嘉,他、他还在里面,我——” “他早跑了。” “什么?”陆槐神情一怔,立马矢口否认:“不可能!哥,你胡说什么呢,嘉嘉不是这样对我” “为何不可能?”陆榆幽幽道:“你的好嘉嘉,早早便勾搭了身边的奴仆为他卖命,给你喝的酒里下了迷药,卷了些金银细软同那奸夫一道跑了。” “这不可能!嘉嘉与我心意相通,才不会——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叫你的好嘉嘉拿簪子戳的。”陆榆从怀里掏出一个弯月木簪丢给陆槐,嘲笑道:“看看,你的好嘉嘉在你眼皮子底下勾人,陆四爷,你怎么就没发现?” 陆槐脑子仿若一团糨糊,听什么都像天书。他捏紧手里的弯月簪,不可置信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嘉嘉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伤得了你?” “这木簪、这木簪,谁给他的?”陆槐迷惘道,“他好像是问我要过这样的簪子……” 陆榆已上了马车,林管事便将陆槐也推上去,看陆槐实在迷茫,才说了句:“四爷,那叶氏早早勾搭了方逵,这木簪就是方逵给的。今夜他不但想跑,还想将咱们这些人一并烧死!你瞧这漫天的大火,就是他放的!”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陆槐低声呢喃,临行前望了庄子一眼,眼底倒映出漫天火光。 — 好累、好痛,肩膀和小腿处尤其酸疼,那刺痛仿佛渗进骨头缝里,叫人时时刻刻都得在意。 李朔月缓慢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他缓缓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 口唇干燥不已,李朔月微微挪动躯体,发现他的双臂依旧动不了,阵痛仍在,可他抬不起来。 胳膊,坏掉了吗?李朔月愣愣地想。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醒了?” “可叫我好等。” 宋秋实撇去杯中浮沫,微饮了半口,紧接着,他将茶杯直直砸向刚苏醒的李朔月,“砰”一声,茶杯摔成了碎块,李朔月脸上平白添出许多血印子。 李朔月头晕眼花,被两个哥儿架起来跪在宋秋实跟前。 宋秋实额头青筋跳起,脸色冷如寒冬腊月的冰霜,他抬眼上下打量面前的哥儿,心口的火腾一下烧了起来。 “叶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一时没看住,你就勾搭人往出跑,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 李朔月歪斜着身体,他扬起满面是血的脸颊,忽然就笑了。 宋秋实折辱人的法子他再清楚不过,剥皮拆骨他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逃跑的心气早在陆榆手上消散了个干净,生不得死不能,熬过这一遭还得苟活。 “我怎么就没跑成?我若真跑了,你的心肝就得扒了衣裳伺候嫖客——” 站在一侧的绣裳立马甩了李朔月一巴掌,冷声道:“住嘴,阿姆问话,岂敢胡答?” “贱货,枉费我一番心血。”宋秋实冷笑一声,“早知当日就不该救你,该让你死在那腌臜地方。” “谁要你救?”李朔月眼冒凶光,恶狠狠道:“我还不如早早便死了,也好过替他行娼。” “宋秋实,你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叫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呵,口气倒不小。”宋秋实眸光幽暗危险,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戏谑道:“罢了,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这么爱勾搭人,我便替你好好寻些男人。” “绣裳,去,将人带进望月楼,告诉楼里地汉子,谁干活干的好,我便裳他跳脚人的机会。”宋秋实看了眼神情麻木的李朔月,意味深长道:“楼里还有些‘逍遥仙’,一并带过去,都给他用上。头三天只用药,不许叫人碰。” “瞧着也不安分,把手脚都折了。让郎中候在屋外,留一条命就成。” 宋秋实缓缓行至李朔月面前,嗤笑道:“等你从里面出来,再同我说这些狠话。” 第142章 受罚* 虽然起名叫望月楼,可这楼不过两层高,也不知缘何用“望月”二字。 李朔月被两个哥儿押进一楼,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屋子,屋内却叫人胆颤。 里边摆了各式各样的银器,带刺的骨鞭、拳头大小的暖玉、半尺长的银针…… 李朔月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绣裳轻声道:“公子放心,这些东西用不到你身上。”说罢,她又轻声叹息,“公子不该惹怒阿姆,私逃已是大罪,何苦多说几句话火上浇油?” 李朔月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我只是想出去,我有什么错?” “公子无错,可你的命是阿姆拿银子换来的。”绣裳顿了顿又道:“你若真恨,也该恨将你发卖的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朔月冷笑连连,身体挣扎起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是刽子手,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绣裳摇摇头,朝李朔月身后两个哥儿看了一眼,那两个哥儿急忙上前压住李朔月的肩膀,不让他乱动。紧接着,绣裳拿出妆奁盒子给李朔月上妆。 虽说是教训,可面前之人毕竟顶着叶嘉的脸,若让常来楼里的达官显贵都知晓叶嘉私逃还打伤恩客,传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身价还要跌。 因此得想法子叫人认不出他的脸。 绣裳动作极快,很快便敷上了几层药粉改了李朔月的面色,如此还未完,他又接过哥侍备好的黑布裹上李朔月的额头,从额头裹到人中,最后打成了死结。 楼里的人都知晓规矩,见着了这副打扮便知道不可动,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李朔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变了个模样,可双臂尽断的他犹如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眼前的黑布缠了三四层,他的视线一片漆黑,连一寸光也泄不进来。 李朔月害怕得牙齿打颤,忍不住出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二楼。” 眼睛被遮掩住,他看不清路,出于恐惧,说什么也不肯走,几乎是被几个哥儿推搡着上了二楼。 李朔月恐惧的无以复加,即将遭受的刑罚令他汗毛倒立,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军帐里的景象,许许多多的男人站在他身侧,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露出一双双恶狼似的绿眼睛,要将他拆吃入腹。 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浑浑噩噩,说不出话,浑身都疼。 没人管他的死活,只因为他是反贼的家眷。 可他不过是做了人家一个月的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家眷? 那时候有陈展救他,可这回呢?谁会救他? 绣裳推开了二楼的门,与一层不同的是,二楼只有东侧墙上壁开了一道狭窄的窗,屋内只摆了一张榻,一扇可以左右开合的屏风。 阴森寒意扑面而来,整个屋子几乎都是血腥味,李朔月颤颤巍巍,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哥儿姑娘被欺辱至死的凄惨画面! 他好似被黑白无常押着到了阴曹地府,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脊背立马浮现出层层细密的冷汗。 “……我错了,绣裳、绣裳姑娘,你告诉他,告诉他我错了……” “我再也、再也不敢跑了……” 李朔月一张脸灰白如纸,他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到里面摆了多少折辱人的刑具,没人能不害怕叫这样对待,何况是他这样没骨气的软骨头。 “……求求你,告诉他……我错了,我给他磕头认错,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热泪打湿了黑布,李朔月站在门口不敢踏进。 绣裳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其中一个哥儿得知其意,立马下楼出了院子。将人推进屋内,绣裳轻声道:“阿姆既然说了要罚,便绝无再回头的可能。公子还是安分些,能少遭不少罪。” 话音落下,她便将李朔月推至榻上,从玉葫芦瓶儿里掏出药丸迅速塞进他嘴里说:“这是止痛的药丸子。” “凌波,公子胳膊上的玉簪还未拿出,你快替公子瞧瞧,看仔细些,不必心急。” “好。”跟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凌波上前两步,先掀开药盒,拿剪刀剪了李朔月左臂的衣裳,医治起伤处。 胳膊痛到几乎麻木,李朔月音带哭腔:“绣裳,绣裳,你帮我求求他,我、我……我知错了!” “我从今往后一定认真练琴,绝不、绝不再动其他心思!” 李朔月他哭到近乎哽咽,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求饶的话,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纵然如此,李朔月也再不敢口出恶言。 方才得了示意的哥儿急匆匆跑进屋,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绣裳身侧,附耳低语了两句。 绣裳轻声道:“晓得了。” “什么、宋——阿姆说了什么?”李朔月止了哭腔,满含希冀地问。 绣裳不回他的话,反而转身朝凌波道:“治好公子的胳膊。” “好。”凌波微抬起李朔月的胳膊,骤然使力,两声轻响过后,折断的胳膊便接上了。 “什么、什么意思?”李朔月顿感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不答他的话? “公子放心,这几日奴婢会一道跟着公子,为公子医治。” 耳侧的声音平静,此话一出,李朔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张开口欲再说些,却悲哀地发现此事已成定局。 发现无论如何恳求也不能得到解脱之后,李朔月浑身紧绷,黑布下的双眼闪过一抹决绝,他一狠心,对准自己的舌尖狠狠咬了下去。 身侧的凌波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忽而伸出手,以闪电之速卸掉了他的下巴,绣裳一惊,而后便是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这人在她手里自戕,那后果不堪设想! 绣裳眼神一冷,朝凌波道:“动作快些。”说罢她便令几个哥儿按住李朔月的四肢,强硬地将‘逍遥仙’给他用了小半盒。 一炷香后,绣裳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朝众人道:“先出去,三日不许人近他的身。” 待出了门,她又吩咐守门的几个哥儿,“吊命的参汤一日三回,切记,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灌进去。” 空荡荡而黑漆漆的屋子,唯有一人被绑住四肢、缚住双眼,留于床榻。 第143章 美人恩* 李朔月用过许多暖情的香膏,他靠着这些东西才能勉强获得一丝欢愉。 陈展吝啬对他温柔,可有了这样的东西,李朔月便能假装陈展对自己有些情爱与宠溺。 他觉得即便再猛烈的香膏,他也能受着,可宋秋实总有法子对付他。 熟悉的燥热再次袭来,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秋实找方逵教训自己的那一次,用的便是这东西。 当时吕氏给他用了多少?一指头大小吗?记不清楚了。 屋内好似摆了十几个烧得通红的炭盆,须臾之间,他便浑身热出了虚汗。 热意源源不断,衣裳擦过皮肤都会生出阵阵奇怪的酥痒,骨肉好像被泡软、泡化,又好似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啃咬。 李朔月大汗淋漓,意识蒙眬,无名火快要将他的意识焚烧殆尽,他好似变成了春日圈里的牲畜,理智完全不受控制。 什么爱恨、什么仇敌……所有人都生着同一张脸,可那张脸又全部模糊不清…… 黑漆漆的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灵魂似乎都出了窍,李朔月迷惘地眨了眨眼,四肢艰难脱离躯壳一般在榻上艰难扭曲。 怎么、怎么没有男人来抱他? 好热、好难受…… 傍晚,看守的四个小哥儿,两人点灯、两人喂药。黏稠的膏脂香散得满屋子都是,白日清脆的嗓音已变得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 榻上人全身烧红,乌黑的发黏在脸侧和肩颈,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浑身浸透了汗。 双臂又以诡异的姿态弯折,可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慢吞吞在榻上挪动。 一个哥儿拿手碰了碰李朔月涨红的肩颈,轻声道:“我去寻凌波姐姐。” 剩下几个哥儿点点头,仍各司其职,不敢擅自走动。 三日后,凌波给榻上气若游丝的哥儿检查一番,而后朝绣裳点头。 绣裳了然,朝身后几人叮嘱:“你们劳苦功高,近些日子做工做得好。阿姆妈妈都看在眼里,有好事自然不会忘了你们。” “阿姆体恤你们辛苦,今日特寻来一娇客,赐予尔等与他玩乐。”绣裳话头一转,加重语气:“你们都记着:不许碰他的脸、不许弄伤。各自脸上的面具也·不可摘,除了这门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议论不可外传。” “若谁多嘴传到了阿姆那里,小心美人恩成了杀头罪!” “可都记住了?” “谨记姑姑教诲。”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面具下眼里的亢奋与喜悦。 如此叮嘱的,必然是那等仔细养出来的美人,指不定是楼里那个不服教养的红牌娘子呢。 绣裳又叮嘱了两句,便道:“行了,这便进去吧,记住我的话。” 她让出了道,几个汉子则争先恐后入了内室。 — 朔北,北府军一营,还未入冬,朔北的天便已北风呼啸,寒霜凛冽。 “吁!”车夫停下马,呵了口气搓热手,紧接着便道:“参军,到营帐了。” 跟在苏承昭身侧的书童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公子,咱们到了。” 马车内的苏承昭身披狐皮大氅,手捧暖炉,恍若未闻,车夫书童三催四请,他才慢吞吞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能将人面皮刮掉,苏承昭往氅衣里缩脖子,闷声嘀咕:“这鬼天气,非要喊我来作甚?” “公子,你现在是参军,前两天老爷来信,叫王爷多多照顾你。” 苏承昭掀了掀眼皮,烦躁道:“我爹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书童小心地看了苏承昭一眼,谨慎道:“说要看王爷的意思。” 苏承昭仰头看灰蒙蒙的天,心中燥气更甚。 掀了帘,寒气扑面而来,苏承昭冷地跺了跺脚,皱眉道:“这帐子怎么比外头还冷?” “你这帘子漏风不成?” 陈展大马金刀坐于榻上,只着黄褐色单衣,正翻阅书卷。 闻言只淡声道:“一日也待不上几个时辰,不必浪费。” “嚯,你这话说的,咱们北府军难道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堂堂陈副将连块木炭都燃不起?”苏承昭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后面露嫌弃。 “不说这些,你同我一道去见将军。”陈展将书卷放于枕边,起身披上外衫。 苏承昭百无聊赖抬眼打量眼前的副将,两年多的边境风霜给予他更加强悍的体格和性情,他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脱颖而出,不曾凭借父辈的荫庇,真刀实枪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承昭自认做不出这等事,但对有能之人心怀敬佩,两人又年纪相仿,因此才能多说上两句话。 他打了个哈欠的工夫,陈展已穿戴齐整行至他面前,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不看他的体格和身量,扔到人堆里定然寻觅不着。 “你眼下的乌青这般重?半夜不睡觉同人打架去了?” “昨夜梦魇,没睡好。” 说至此,陈展疲倦地揉了揉脑门,脑海里又浮现出黑林、狼群和求救,那梦境越来越清晰,那被黑雾包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偶尔能瞧见断肢残臂。 可那求饶的声音却越来越诡异,渐渐地变成尖锐的嘶吼。 梦境反反复复,隔三差五便要梦魇一回,可无论如何,陈展总看不清那张脸。 “我记着城外有座庙,不若明天咱俩上香拜上一拜?”苏承昭揶揄道:“好让各路菩萨帮你驱驱鬼。” “不必。”陈展掀开帘,被冷风吹醒神志,他边走边道:“这两日军中事多,你这一来,轻易走不了。” “能有什么事?”苏承昭耸耸肩,“那北陵人又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探子来报,北陵不知从哪换来一批粮草铠甲,最近恐有动作。” “那就打,杀杀他们的锐气。” “是要打。”陈展神情凝重,道:“前些日朝廷只送来不到半数的粮饷,若要开战,这远远不够。” 苏承昭面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近两年收成不好,税收更是艰难,可南境未有灾患,按理来说应当由他们供给军粮,怎会如此少?” 陈展摇摇头,“先走吧。” “好。” 第144章 大刀 两人行至主帐外,便见薛崇穿单衣持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风。 那刀长八九尺,通体漆黑如墨,刀剑锋利,闪着凛冽寒芒,刀身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卧虎兽纹,瞧着便与军中大刀不一样。 苏承昭捧着小暖炉问:“薛副将,怎么一大早就舞刀弄棒?这刀不像朔北的样式,打哪儿来的?” “嚯。”薛崇收了刀,从怀里掏出布巾将刀身仔细擦拭,兴冲冲朝两人喊道:“昨日我去城里买酒,恰巧遇到一畏手畏脚的汉子,我以为是贼,上前欲捉他,嘿,他却跑了。我追了十里地追上了,那汉子痛哭流涕朝我求饶,叫我饶他一命。” “我审了又审,才知晓他家里穷苦,只得拿了祖传宝刀出来卖,可官府不许买卖兵器,是以他才探头探脑。” “我见这刀分量不错,价格又合适,便向王爷借了几十两买来耍耍。” “什么祖传宝刀,我瞧这刀尖锃亮,定然是还没沾过血的新刀,你怕是被诓骗了。”苏承昭将暖炉递给书童,上前两步道:“这刀瞧着轻盈,几斤重?来,让我也耍一耍。” “这刀可不轻。”薛崇爽朗一笑,紧接着便将刀扔过去,“给你。” “能有多——嘶!”苏承昭起初满不在意,伸单手去接,可他没接住,那刀直砸到他胸膛,将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砸的往后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陈展单手撑住苏承昭后背,看着那长刀,诧异道:“这么重?” “我估摸着有三四十斤的刀,只要了三十两,划算得很。”薛崇笑道,“我仔细查看了一番,这刀用的是精铁。” “当初拿了刀我便察觉到不对,转手便将那小贼捆了,等会儿咱们审他一审,看他有没有门道多弄些回来。” “三十两买这样精铁锻打的长刀?你这是捡了大便宜。” 陈展从苏承昭手中接过长刀,耍了两下,也跟着笑:“若军将都能换上这样的刀,杀敌便如切瓜砍菜。” “咳咳。”苏承昭整了整衣裳,又道:“三四十斤的刀?这能拎起来杀敌?” “自然能。” 陈展攥紧握手,忽然感受到手柄处异样的纹路,他低头一看,疑惑道:“这刻的是什么?” “瞧着像是弯月,这锻打之人也是藏了巧思。” 薛崇接过刀,前脚刚搁置在兵器架子上,后脚周含章几人就一道过来。 燕王周含章身穿银白战甲,腰配长剑,面容温和,身后的孟桢和薛礼一身玄色锁子甲,面容冷肃。 “王爷。” 周含章将长刀从兵器架上拿下来,掂了两下,道:“这刀分量不错,打哪来的?” 薛崇将来历又说了一遍,随后又补充了两句:“正打算审问这贼人,叫他多给咱们弄些来。” “竟将人都捉了,那快传唤上来,若能弄来这好刀,便给你记一功。” “好,王爷请上座。末将这便去传唤人。” 片刻后,薛崇便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帐子,朝主座的周含章道:“回禀王爷,就是此人。” 何栓一听见王爷两字,便吓得两股颤颤,即便被捆成粽子,也不耽搁他磕头求饶:“呜呜……啊啊啊……” 薛崇拿走何栓口中布巾,道:“如实交代,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何栓将脑袋磕到地上,压根不敢起来。周围无数双虎狼似的眼睛盯住他,叫他不害怕都难。 他只想卖刀挣些银子送回家中,谁料到会叫薛崇薛副将逮到? 这下好了,刀虽然卖了出去,可这命就要不保了。 “我且问你,这刀你打哪来?”周含章发问。 “回王爷的话,这刀是小的家中传下来的。”何栓硬着头皮回复,哆哆嗦嗦像只鹌鹑。 “你不必紧张。”周含章温和道,“抬起头来回话。” “是、是。”何栓将头抬起了三寸,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民间不许这样的大刀流通,若被揭发,少则流放多则砍头! “你是哪里人?听声音不像朔北人。” “回禀、回禀王爷——” “嗷呜嗷呜~”几人正谈话,一只半人多高毛发浓密的灰狼忽然扑进帐内,像一颗巨大的毛团子一样冲到陈展身侧,嘴里还叼了只死掉的黄毛兔子。 陈展呵斥一声:“追云,出去!” 追云扔下死兔子,又委屈地呜咽两声,前爪搭在陈展后背,小孩子似的玩闹。 陈展无奈叹了口气。 狼嚎及威猛的灰狼瞬间勾起何栓脑海中不太美好的回忆,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连句话也说不出。 追云?这不就是那只咬何癞子的那只狼?何栓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方那人眼熟异常,他脱口而出:“陈、陈大哥?” “你二人认识?”苏承昭疑惑道。 陈展眯起眼睛,这人同何癞子一块过他家的鸡。 “你还记得我?” 何栓讪笑片刻,目光落在陈展身后,陈展若有所思,而后眯起眼道:“王爷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呵。” 陈展点到为止,何栓却浮想联翩,想起被咬断腿的何赖,他砰地将脑袋磕到地上,急忙道:“我说、我说。” “这刀是家里人托人给我送来的。” “你家能买得起这样的刀?” “没、没花钱。” 不待人问,何栓又说:“我娘子说这刀本是一个夫郎为自己从军的相公打的,原来打的是二十斤,等了两年,那夫郎迟迟不来,掌柜的四处打听才知晓那夫郎被卖进了青楼,没了踪影。掌柜说他心里有愧,便将刀重新锻造,打成了三十二斤。” “我娘子去他店里买铁锅,那掌柜知晓我在军中,说相逢即是有缘,便将这刀赠予了我娘子。” “我娘子本不敢收,可又害怕我死了,这才冒着杀头的大罪借钱将刀送了过来。” “你也是军中将士,那跑什么?”薛崇道。 陈展眼皮颤了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夫郎姓甚名谁?” 何栓摇摇头,“掌柜的只记得有个月字。” “竟然也是个痴情种。” “那夫郎花了多少银钱打的?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那工匠在何处?” …… 其余人的话再入不了耳,陈展心乱如麻。 从军的相公、卖进青楼、有一个月字……是巧合吗? 不、肯定不是,他未将李朔月卖进青楼,这人绝不会是他! 第145章 阿姆 翌日,何栓胆战心惊进了陈展的营帐,见那只灰色大狼不在,才敢大喘气。 陈展低头擦拭单刀,随口问:“坐,你今年才来北府?从前我在营内怎么没见过你?” 何栓哆哆嗦嗦坐到椅子上,恭顺道,“我、我是伙夫。” “那你家里人敢给你送刀?” “他们、他们也是怕。” 不知缘何,这刀越刀擦心越烦,陈展沉默片刻,出声问:“李夏阳可嫁给你们村的邓谦邓秀才?他们夫夫二人如今怎样了?” “前年成亲后,俩人蜜里调油,真真羡煞一众旁人。邓秀才中了解元,估摸今年便要去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展淡淡应了声。 探听李家二哥儿的消息做什么? 何栓趁机打量陈展两眼,直道世事无常,当初他们偷羊让他夫郎受惊,这人还为了他夫郎砍了何赖子两条腿,可转头又将夫郎卖了。 当真是人心难测。 何栓挠了挠头,忐忑问:“陈副将,你以后还回燕子村吗” 陈展疑惑看去,何栓便道:“那日偷羊被抓后,我便痛改前非,再也不与何赖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我们有错在先,罚了银钱也只当买个教训。可何赖子不识好歹,你走后,他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我听几个老阿婆说闲话,好似还打了你夫郎——” 陈展掀了掀眼皮,何栓急忙改说:“——李氏一顿,将人打出了血来。” 那何栓烧了房便罢了,还时时欺辱他们交过银钱的人,他家贫苦人丁又稀少,受的欺辱最多。若面前这人衣锦还乡,说不定能好好收拾何赖子一顿呢。 陈展停了动作,嘴里的话好几次到了口边,他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几回,他才皱眉问:“那李氏已被我送走,何时回了燕子村?又怎会被打?” 何栓面露难色,绞尽脑汁想曾经听过的传闻。 “只听说是半夜跑回来,碰巧遇着何赖,同他起了冲突,被打了一顿,流了半身的血。后来又叫一个老妇带着几个汉子捉走了,从那往后便没人见过他。” 心中忽然一阵慌乱,陈展闭上眼,反复告诫自己:李朔月只是被老婆子捉走,并未叫人卖进青楼。 沉默半晌后,陈展道:“多谢你告知我,往后若有事,可来寻我。” 何栓喜出望外,没想到几句话便得了个靠山,他立马磕头:“多谢陈大哥,多谢陈大哥!” 压下心中的烦躁,陈展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事——” “陈大哥但说无妨,我还未谢陈大哥今日救我。” “除了寻找那铁匠,劳你费心,再查查锻刀的夫郎。”陈展偏过头,语气略有些凝滞,“若有可能,再看看李家大哥儿……是否安好。” “李家大哥儿?”何栓愣了会,这不就是叫他卖了的夫郎? “嗯。此事不可外传。” “陈大哥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山阳城,添香阁。 “孽种,你给我跪下!”吕老嬷双眼通红,恨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阿姆,你让我去出去吧!”方逵双眼通红,急道,“嘉哥儿被宋阿姆捉了回去,不是又要受什么酷刑。我与他情投意合,怎么能看着他——” “啪!” “造孽,当真是造孽,也不知老嬷子我前世做错了什么,儿子才叫孽障迷了双眼,非要去寻死!” 短短几日,方逵便面目沧桑、胡茬满脸,他胸膛裹着白布,稍一激动便渗出血来。 吕老嬷眼中一痛,垂泪道:“你要为了个娼妓送命,你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爹?”吕老嬷边拍桌子边哭骂,好似要背过气去 “早知那日我便不该让你去,我本来是想让你在他跟前露个脸,日后能谋个好差事,你倒好,反倒被那娼妓勾搭着做出这等叛逃之事,当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嘉哥儿正在受刑,阿姆,他体弱,若再来一遭,恐活不长久!我去求求宋阿姆,求他网开一面!有何刑罚?我来替他受!” “你救,你拿什么救?”吕老嬷气愤道:“你这会去,便是平白送死!你若是非要跟着那娼妓一道死,那我也不活了,阿姆跟着你死!” 吕老嬷说罢便要拿剪刀戳自己的胸膛,方逵眼睛一红,急忙上去将剪刀抢过来,涩声道:“阿姆,你这是做什么?” “若现在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还有谁愿意为他多说一句话?”方逵恳求道。 “方逵,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吕老嬷目眦欲裂,恨铁不成钢道:“方逵,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若有一分真心,就不会对你下死手!” “你流了那么多血,眼看着连气都没了。是阿姆跪着求宋阿姆救你,我这把老骨头给他磕了一天的响头,好不容易求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那娼妓。” 吕老嬷恨得咬牙切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一阵阵后怕。你若非要找死,我现在就去求宋阿姆,我亲自、我亲自去跳脚他!” “阿姆,你别去,你别去,我求你。”方逵松开吕老嬷的手,急忙跪下将头磕得怦怦作响,若他阿姆去,嘉哥儿焉有命活? 吕老嬷痛心疾首:“阿姆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你现在去求他,只会火上浇油,若惹急了宋阿姆,他连你一块罚。” 是啊,他现在即便跑出去跪着求宋秋实,又有什么用?方逵双手掩面,神情极尽痛苦。 吕老嬷见方逵神情有所松动,立马声泪俱下道:“我生你生得晚,你刚满一岁,你阿父便去了。你阿奶不待见咱们娘俩,纵容你小叔抢占了家里的房产田地,只留下你,将我赶了出来。” “我不敢留下你,生怕叫你成了他们家的奴才,我将你偷了出来。我一路乞讨做叫花子,一口饭一口泥将你养大,可是如今,方逵!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嘉嘉……”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便死在你眼前,我也不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们两个只管去一块去死。” 吕老嬷说着,便又要拿桌上的剪刀往自己的脖子刺,方逵一时不察,便叫他刺出了血花。 方逵眼眶一热,脸色苍白,急忙跪下,惶恐地说:“阿姆、阿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第146章 面具 遗珠院。 “公子,公子,我拿了厨房新做的蟹黄酥,你快来尝尝!”竹栖兴高采烈提食盒进院子,正在浇花的观棋见到他,先是一喜,而后便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嘉哥儿’身边伺候吗?” 竹栖摸了摸鼻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低声道:“我想公子了,他准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一段日子。” 观棋敏锐地捕捉到竹栖神色的变化,放下葫芦瓢,面容陡然严肃起来,质问:“可是你犯的什么错,叫他赶回来了?” “棋哥儿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不会在他跟前丢公子的脸。”竹栖不满地嘀咕道,“你怎么不想盼着我好?” “如此便好。”观棋又审视了竹栖两眼,忽而笑了,接过食盒道:“公子昨日还说,你留在他身边时间太长,想要叫我同你换上一换。下回我过去伺候他,你伺候公子。” “公子想你想得紧,赶紧进屋来,咱们一道说说话。” “好,咱们这就进屋。” 两人一道上了二楼,叶嘉面戴薄纱,正坐于书案前练字。 竹栖脚步一顿,扬声问:“公子怎么在屋里还戴面纱?” “自然是宋阿姆吩咐的,阁内里只能有一个叶嘉,咱们公子可不就得隐姓埋名。”观棋倒了杯茶递给竹栖,又笑道:“如此也好,省得叫有心之人看见,平白生出事端。” 观棋说完这话便起身关了门窗,点燃了油灯。 竹栖点点头,急忙将食盒适合放在桌子上,扬起笑脸道:“公子,我从小厨房拿了些糕点,你快来尝尝。” 叶嘉方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觉得奇怪,抬头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喜不自胜摘下面纱,急忙上前两步拉住竹栖的手,将其左右翻看了一番,温声道:“竹栖,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公子。” “快叫我看看,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待的可好,他可有为难你?” 竹栖双眼一红,道:“他不曾为难过我,只是我太想公子,我打小便在公子身边长大,头一回与公子分离这般久。” 竹栖抹掉眼泪,道:“公子与小姐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叶嘉温柔地替竹栖擦掉脸上的泪,拉着竹栖坐在问东问西,观棋也附耳过去听,时不时应和两句。 许久未见的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闲话,叶嘉又问了竹栖回来的缘由,竹栖将方才同观棋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叶嘉虽心有疑虑,但是被竹栖搪塞了过去。 晚上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说小话说到了半夜。 — 五日后。 脸色苍白的雨哥儿推开方逵的房门。 方逵正坐在屋子里看抓耳挠腮书,见着了雨哥儿立马起身,两步迎过去,着急问:“你怎得来了?可是公子让你来的?他如今可还安好?” “你知晓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吗?”雨哥儿并未理会方逵的话,自顾自坐在椅上。 “你——”方逵这才注意到雨哥儿脸上的伤,疑惑道:“你叫谁打了?” 雨哥儿索性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肩颈的血痂和后背的鞭痕。 方逵急忙闭上眼睛,低声呵斥:“你做什么?” “让你瞧瞧我身上的伤。”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瞧。”方逵眼转过身,说道:“我答应过公子,此生只有他一个人,自然不会再与别人牵扯不清,就连看一眼都不成。” “从前只当你见色起意,原来对他还有几分真心。”雨哥儿嗤笑一声,拢紧衣裳,“我这满身的伤都拜他所赐,他拿花瓶打破了我的头、用簪子扎我、又给我喂了毒药,宋阿姆知晓我帮他,又令人鞭笞我。” “他做这些事时毫不手软,脸上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我后背纵横交错的印子,墨哥儿身上也有,可他什么都不知情,但因此遭了罪。” 雨哥儿深深地闭了闭眼,又道:“你再看看你,让他刺了三四刀,又叫他拿石头砸,若非吕阿嬷求宋阿姆救你,现在怎有命活?” “怎么可能、他——伤了你?”方逵一时间愣住,他就说当时怎么嘉哥儿浑身是血,难道那些血是雨哥儿的? “方逵,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你再怎么捂也捂不热,陆四爷平时对他好吗?送金银送珠宝眼都不眨,还不一样叫他药倒?” “他对你说的那些好话,早对别人说了无数回,他同陆四爷也说只喜欢他一个,可到头来还不是将你勾到了床上?” “怎么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没认清他?” “他做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求个自由身罢了。”方逵沉默片刻,认真道:“他说过,他害怕我们背叛他,因此才不敢带着我们走。他境遇这样可怜,我怎么忍心责怪他?” “境遇可怜便能当那等白眼狼,害要帮他之人吗?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干完活吧?” “他没有杀心。”方逵顿了顿,道:“我们都活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活着。” 不知是在说服雨哥儿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雨哥儿一怔,立马眼睛发红,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我没死,哪里是他手下留情?” “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将毒药换成了迷药,现在早进阎罗殿了。”他冷笑一声,“我哪里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一个能救你命的阿姆。” 雨哥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面具,砰一声放到桌上:“这两日能带这面具的便能去见他,你去见见他吧,看看他如今的样子,你还能不能喜欢得起来。” 方逵急忙欣喜若狂,急忙将面具藏进怀里,激动道:“多谢、多谢!” 可雨哥儿下一句话就叫他心凉了半截,只听那道气息不稳的嗓音道:“方逵,你同他做不了真鸳鸯,早早死了心吧。” “为何?”方逵本能地问过去。 雨哥儿轻声道:“你阿姆,剥过他的皮,七次。” “他要是知晓你是谁的儿子,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爱你?” 第147章 质问 陆府。 送饭的小厮愁眉苦脸,提着食盒唉声叹气,一旁的守卫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目光。 “四公子还是不肯吃?” 小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这半个时辰我都快将嘴皮子磨破了,四少爷愣是看也不想看。” “整日不吃不喝,身体怎么受得住?” “大公子可说什么时候放四爷出去。” 守卫摇摇头,“大公子只说要四公子抄写佛经,未说日子。” 陆榆一进院子,两人立刻闭嘴,小厮急忙迎上去,忧愁道:“大大少爷你可来了。” “如何了?” “四爷这几日吃睡都不好,今日连膳食看也不看——” “不必管他。他一个男人,多饿两顿,清醒清醒。” “这……”小厮擦擦脑门的汗,不敢苟同。 陆榆目不斜视走到门口,看门的汉子弓腰开锁,恭敬道:“大公子请。” 屋内的陆槐一听见陆榆两字,急忙从内室冲出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刚踏进门的人。 陆榆淡淡看了眼门外的汉子,那汉子便立马关上了门将主子二人的声音隔绝在门内。 “大哥,你为何将我关起来?” “你明知他被捉回去,定然会遭受苦楚……”陆槐忽而喉咙酸涩,像是堵了东西,难受又刺痛。 陆榆跨过陆槐坐到主位上,勾起薄唇,尚且完好的右眼眸闪过一丝嘲弄,不紧不慢开口:“你找他做什么?他差点烧死你,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情圣。竟然为了个娼妓同你大哥叫起板。” “我没有同你叫板。”陆槐焦急地在室内来回踱步,“被抓回添香阁那样的地方,嘉哥儿这会不知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啊!” “呵。” “他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被捉住也是活该。” “哥,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你怎么忍心看他被人折磨!” “我喜欢他?”陆榆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两声。 “他一个娼妓也配?我不过是看他颜色好,才存了几分疼爱的心思。” “可他蠢笨分不清好歹,几次三番挑衅于我,既然如此,便活该叫宋秋时跳脚打骂。待他性情柔顺,你我二人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好吗?” 陆槐不爱听陆槐这番说辞,左耳进右耳出,转而问:“嘉嘉如何了?” “不必忧心,不过受两顿鞭笞、关一段日子。我瞧他命大,你又何必如此着急?”陆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口,皱起眉,“冷茶?” “来人——” “当真是鞭笞、关了禁闭?”陆槐急忙上前两步,站至陆榆身前,身体紧绷,神色忐忑。 “他值得我诓骗你?”陆榆神色不变,慢条斯理道:“你也到年纪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别整日游手好闲,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这一个月便好好抄写经书,静静性子,这也是爹娘的意思。” “过两个月爹娘正在给你物色正经人家的姑娘哥儿,待成了亲,你也该学着做些事,为爹和我分担些。” “那嘉哥儿怎么办?那宋阿姆可说会罚几日?” “这些事情不必你管,自会有我看着。”陆榆敲了敲桌子,警示道:“你安分些,别再生事端,否则若惹恼了爹娘,小心让你再也见不着他。” 心口的石头落了地,陆槐重重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坐下,神情不似方才那般着急。 “只是些皮肉苦,忍忍便也过去了。大哥,你记得多给他送些伤药。” 陆槐喝了口冷茶,忽而皱起眉惆怅道:“大哥,我自认待他不薄,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可他为何要跑?做我的外室难道不好吗?” 陆榆睨了陆槐两眼,平静道:“他是个薄情郎,记不住你的好。” “陆槐,你与他云泥之别,认清自己的身份。” — “竹栖,我问你,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嘉坐在平时李朔月接客的房里,头戴面纱。 窗外的街道熙攘吵闹,却更衬这间幽香宁静的房屋像囚笼。 叶嘉心神不宁,还有几分异样的焦躁,总觉得竹栖有事瞒自己。 以宋秋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因得病便不让嘉哥儿坐镇?还让自己假扮他的模样抚琴,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昨日观棋说,伺候嘉哥儿的另外两个哥儿都受了刑罚,可竹栖不仅未受刑罚,还好端端站在他身边,这太诡异了。 竹栖一定有事瞒着他。 好几次夜里,竹栖都噩梦缠身,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宋秋时将嘉哥儿接回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是嘉哥儿得了风寒,不宜见客,而后又是脸上起疹子,撤了牌,现在隔三岔五便叫自己头戴面纱弹曲露面,好似要告诉所有人,叶嘉就在楼内。 可真正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叶嘉不得而知,这房内知道他去向的,只有一人。 竹栖正擦拭绿绮琴,听到自家公子责问,手一抖,竟扯断了琴弦。 他笑了笑,温声道:“未曾发生其他事,公子为何这样问?” “嘉哥儿去哪儿了?” “他病了呀,阿姆不是派人来说过吗?”竹栖将拇指放进口中吮血。 “一病又一病,这都几日了,怎么病还没好?”叶嘉起身关上窗,拿了梳妆台上的金疮药,走到竹栖跟前,拽过他割伤的手指,撒上药。 上完药后他冷声道:“竹栖,你我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一两年,便与我离了心?我问你话,你一句都不肯告诉我?” 竹栖笑容勉强,含糊道:“公子这是什么话?竹栖心里只有公子,绝不会背叛公子。” “那你便将实话告诉我。”叶嘉面容冷峻,站在原地等。 竹栖面色发青,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凝滞下来,空气中落针可闻。 叶嘉猛地甩开竹栖的手,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便自己去问。” “竹栖,从今日起,你也不必伺候我了。从今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一出,竹栖吓得脸都白了,他急忙拽住叶嘉的衣袖,仓皇道:“公子——我说!” “你别赶我走!” 第148章 你放了他 他无父无母,是公子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吃好喝好做那管事的大哥儿,如果公子不要他,他还能到哪里去? 叶嘉脸色稍霁,问:“他去哪儿了?” 竹栖嚅嗫道:“……他受了罚,如今身在望月楼,阿姆找了人跳脚……” “什么人?”叶嘉眉心微蹙,语气担忧:“好端端怎么又被跳脚?” 竹栖沉默半晌,最后狠下心,迅速道:“他在庄子里勾引方魁计划要跑,打伤了雨哥儿,还戳瞎了陆家大公子一只眼睛,阿姆赔了大把的银子,一怒之下便将他关进了望月楼。” 叶嘉一愣,心里忍不住想,若他真逃出去该有多好? 他闭了闭眼,又问:“受的什么罚?” 竹栖身体一抖,哆嗦道:“……听说是给他喂了药,楼里那个汉子若干活干得好,便能同他……” “什么!”叶嘉猛地睁开双眼,心沉到谷底,他紧咬牙关,悲愤道:“宋秋实、宋秋实怎么敢这样待他……” “他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凄惨吗?” 竹栖不敢答话。 叶嘉双眼发红,气得发抖,缓了许久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他转头看向竹栖,问:“竹栖,他逃跑被人知道,是不是你告密?” 竹栖急忙摇头,“是宋阿姆给我送了信,说他勾引方逵赵猛,欲要逃窜,阿姆只叫我看着他,若有什么动静,便派人告诉他。” “我得了信之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可雨哥儿要帮他,我害怕,便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陆四爷生辰那日,方逵赵猛给酒中下药,想要迷晕所有人。林管事提前得了消息,告知于我,我假借腹痛往回跑,跑到一半便遇到前来捉他的宋阿姆,后来、后来他便被捉了回来。” “竹栖,你明知他计划败露,为何不提醒他?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如困兽一般垂死挣扎吗?” “公子!他不能走,他若走了,现在受苦的就是你!” 叶嘉勃然大怒:“竹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说完这话,叶嘉忽然想到嘉哥儿是因何受苦,他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哥儿,忽然没了教训的力气。 他为了苟活,推了那人跳入火坑,若说竹栖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那他就是刽子手,他有何资格说竹栖呢? “若他逃了,我反而才能松一口气。”叶嘉苦涩道。 竹栖掩面哭泣:“宋阿姆不许我说,林管事找人看着我,他又不亲近我……” “阿姆存了心要给他教训,我如何、如何敢坏他的事……我成日做噩梦,梦着他浑身是血来砍我的头,公子,我、我好怕……” “你是昏了头。” 叶嘉擦掉眼中的泪,推开门,冷静道:“我去寻宋秋实。” 他刚推开门,便有七八双眼睛朝他看来,打量、审视、监管……那一瞬间,叶嘉觉着自己如案板上的肉,任人打量挑选。 他呼吸一窒,心头极其不舒服。 旁边的龟公上前两步,道:“公子,请回。” 叶嘉脸色一沉,竹栖急忙跟上去将人拽回来,道:“公子,若无贵客,不能、不能出门……” “啪!”叶嘉关上门,冷声对竹栖道:“你去寻宋秋实,告诉他,他今日若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公子,你怎么能做这等傻事?”竹栖哭音一滞,急忙劝解:“公子,你别急,我这就、这就去!” 竹栖走后,叶嘉脑海里便忍不住浮现出被门外七八双眼睛盯住的感觉,他忍不住想,他平日便是活在所有人的监视下吗? 就连做那等事—— 叶嘉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心口便止不住地疼,宋秋实压根不把他当人。 被无所不在的眼睛监视,自尊被完全践踏,时刻都被提醒你是一个物件,试问,谁被如此对待会不想逃? 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从窗子跳下去了。 一刻钟后,竹栖连同绣裳一块进屋,绣裳见着远处失神的人,特意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公子,阿姆请你到楼下一叙” 事关那人的生死,叶嘉不敢耽搁,立马起身,追问道:“阿姆在何处?” “就在遗珠院内。” 叶嘉一出屋子便有三四个哥儿姑娘寸步不离跟着他,他脸色发青,好几次欲问绣裳话,最后都忍住了。 一行人步履匆匆,急忙赶到遗珠院。 到了院内,绣裳朝叶嘉身后的人开口道:“行了,这不用你们伺候了,都散去吧。” “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化作鸟兽散去,竹栖看了眼叶嘉的面色,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轻声劝道:“公子万不可同阿姆起冲突。” 叶嘉脸色冰冷,“此事我自有定夺。”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进院内,掀开里屋的门。 绣裳同竹栖自知主子有话要说,便停住脚,留在门外守着。 竹栖心里忐忑,时不时便要往门内看两眼,耳朵更是高高竖起,时刻注意屋内的动向。 绣裳见了,忍不住开口教训:“主子说话,咱们做奴才的守好门即可,不该听的话少听,不该做的事儿少做。” “你这副模样传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公子没规矩。” 竹栖面色涨红,急忙端正身形,垂下头道:“姑姑说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绣裳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秋时坐在堂屋喝茶,手里拿了账本翻看,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只笑道:“何事毛毛躁躁?” 叶嘉眼眶通红,哽咽质问:“嘉哥儿去哪儿了?” “你问他?”宋秋实翻了页账本,淡声道:“他病了,接不了客。” “这都病了几日,怎么还不见好?你未给他请郎中吗?” “自然请了,可心病还得心药医,哪那么快?”宋秋实饮了口茶,朝叶嘉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装个他还在楼里的样子就成。” “我问过竹栖,他正在望月楼受罚。”叶嘉手攥成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仰头,干脆利落道:“宋秋实,你放了他。”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 第149章 假仁假义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宋秋实扬起眉毛,语气不解,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不悦。 “你不把他当人看。”叶嘉一想到宋秋实的所作所为便浑身发抖,他忍不住道:“他真是命不好,为什么偏偏同我面容相似,为什么偏偏被你寻到?” “你践踏侮辱他,明知他想逃,却还刻意纵容、故意戏弄。你将他玩弄于股掌,明知他逃脱不得,却还要看他苦苦挣扎,到头来还要责怪他。” “这一年来他替你挣了多少银钱?你只字不提。你将他变作娼妓,还要叫他人尽可夫!宋秋实,你未免太阴狠恶毒了些!” 叶嘉语气颤抖,额头蹦出青筋,他厉声道:“你放他走,让他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这本该……本该是我应受的罪。” “叶嘉,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宋秋实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支起下巴冷笑,他起身,拿账本挑起叶嘉的脸,微眯起眼审视。 “我今日才知道你不光脸像你娘,性子也像。” “不愧是亲娘儿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虚伪、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你、你……”叶嘉瞳孔猛地一缩,神情一片空白,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手段狠毒,可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啊,叶嘉。”宋秋实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叶嘉,你该庆幸你身上流着你阿爹的血,否则你以为这会被人尽可夫的是谁?” 叶嘉脸色发青,被宋秋实这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底是仁善,可教他琴的人是谁?他顶替的是谁?他接过那么多回客,我怎么不见你去救他?” “这会儿说我恶毒,难道你就高尚吗?” 宋秋实冷笑一声,又坐回了原处,他昂起头,不屑道:“你整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可你的悠闲日子都是踩着他的换来的。” “从他受罚到如今已有十几日,聪慧如你,怎么今日才发现?” “叶嘉,难道这些日子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我……”叶嘉额头冒出阵阵冷汗,脸色由于青转白,对上宋秋实咄咄逼人的面孔,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因为他的确踩着嘉哥儿过好日子。 即便他日日不安,可又有什么用? 他只是懦弱地缩在自己的天地,独自伤怀,可这伤怀都显得可笑,他得尽好处,空有悲愤,却只敢做个红着眼的懦夫。 “你这回来找我,不过是怕日后放他出来,他将仇记到你头上,是吗?”宋秋实锐利地看向叶嘉,那双眼仿佛看透一切。 他越过叶嘉,看向紧闭的房门,随后道:“噢,也可能是为了门外叛主的贱婢。” 叶嘉身体一抖,嘴唇嚅嗫着,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从前我还觉得你知情识趣老实,待在楼里不用多费心思。可今日我只觉得你碍眼,是我太宠着你,都敢朝我大呼小叫。” “阁内既然有了一个叶嘉,那你便不该待在这。” “明日你便去寒山寺,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某日晚上,望月楼院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时不时便朝院内张望,仿佛在窥探些什么。 脸戴黑巾的黑影趁着四下无人推开院门,踮起脚尖跑到房檐下,紧接做贼一般将身体贴到门上,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等了约摸有半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 黑影皱起眉毛,不禁小声嘀咕:“人去哪儿了?不是说在望月楼吗?” “难不成雨哥儿诓骗我?” “谁?”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黑影先是身体一抖,紧接着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听砰一声,他整个人便被摔到了地上。 凌波从袖中掏出钢针抵在黑影的脖子上,冷声质问:“说!你是什么人?来这意欲何为?” 那黑影闷哼一声,忍不住便假哭着嘟嘟:“好疼,摔死我了,凌波姐姐你下手怎么这样重?” “我、我现在都起不来!” 凌波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扯下黑影的黑布,借着惨白的月光,果然瞥见了一张青涩而又熟悉的面孔。 “墨韵?你来这儿做什么?”凌波忍不住皱起眉呵斥两声,而后将人拉起来,替他拍打衣裳上的尘土。 墨韵哭丧着脸,忧伤道:“我来瞧瞧公子,雨哥儿说公子在望月楼受罚,我便想过来瞧瞧。” “我知晓公子私逃惹恼了阿姆,所以不敢将此事告知他,只能晚上偷偷来。可我哪里知晓你还在这里守着门!” 凌波恍惚了一瞬,疑惑问道:“他害你挨了一顿鞭子,你难道不恨他?还要来看他。” 一提这话,墨韵立马拉下脸,恼怒道:“恨,怎么不恨!我都快恨死他了!” “所以我才要来瞧瞧他到底有多惨,好解我心头之恨。”墨韵气哼哼道,“凌波姐姐你说,他怎么这样坏?我又未做对不起他之事,他为什么要害我?” 凌波扶额,无奈道:“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伺候他,都不知晓他的想法。我如何得知?” “哼。”墨韵揉了揉后背后腰,并未言语。 “行了,你跟我来吧。” 墨韵歪了歪头,不解道:“去哪里呀?” “你不是要瞧瞧他有多么惨?那便跟我来吧。” 墨韵一喜,立马小碎步跟上去:“这就来。” 俩人前后脚上了二楼,凌波带着墨韵走到房门口,轻声道:“你竖起耳朵听,可能听见声音?” “什么?”墨韵面露不解,但还是将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了起来。 片刻后他便听见了汉子办事的声音。 墨韵唰一下抬起头,面色变了又变:“怎么、怎么是这种罚?” “你这下可满意了?” “……” 墨韵忍不住又附耳过去听,半刻钟后,他颤抖着问:“我怎么听不见公子的声音?” “哦,嗓子哑了吧。”凌波皱起眉:“行了,墨韵,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墨韵脸色苍白,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不禁浑身发抖。 “阿姆、阿姆、又给公子用药了?” “是逍遥仙?”墨韵试探道。 凌波厌倦的点了点头。 墨韵脸色难看至极,朝凌波道:“凌波姐姐,你饶了公子吧!他的身体已经、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第150章 你饶了公子吧 “墨韵,你糊涂了不成,饶不饶他又不是我说了算。”凌波神色不变,劝道:“他有非分之想,受罚是应该的。” “他先前能对你下狠手,这会儿你替他求饶,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性命无虞。” “我知晓凌波姐姐医术好,可已经这么多天了,万一有个好歹落下暗疾,日后可怎么办?” “从前公子日日有客,那些客人总捉弄他,如今这些龟公得了公子的令,指不定要如何搓磨他。” “不成,我这边要寻阿姆说情!” 凌波欲言又止,看着那道急切的黑影,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不肯服软,你又怎么救得了他?” 音落之后她怔了会儿,又嗤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他说不出话,又理智全无,如何能求饶?” — 如此又过了五日。 墨韵跪在宋秋实院子里,丧眉耷眼,脸色颓败,他郁闷的叹了口气,暗想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笨的人了。 求情没求到不说,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墨韵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郁闷又难过。 那日墨韵刚说完求饶的话,宋秋实先是冷笑,而后便提起了墨韵蠢笨只知道玩闹吃喝没看住人的事儿,火气上来,便罚墨韵每日到他院中跪上两个时辰。 墨韵叫苦不迭,跪的膝盖日日都是肿的。 屋内的绣裳看了眼时辰,轻声打断正在翻书的人:“公子,时辰到了。” “嗯,让他起来吧。” 绣裳又提醒道:“公子,嘉哥儿的日子也到了。” “那就一道放出来。告诉墨韵,让他给凌波传话。”宋秋实神色不变,这对他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绣裳笑了笑,“叫墨韵去传话,他八成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功劳呢。” “怎么养了这么个蠢东西,你回头同凌波一道,多提点着他,叫他多提防着些加嘉哥儿,别再叫人被骗了。” “下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头一个先罚他。” “是,奴婢同凌波会多多教导他,定然不会让此事再度发生。” “嗯。” 绣裳又等了一会儿,见宋秋实再无吩咐,便起身推开门,将此事告知墨韵。 墨韵震惊至极,没想到自己的本事这样大,竟然真的能求阿姆放过公子。 他立马起身,朝屋子里大喊:“多谢阿姆、多谢阿姆!” “凌波姐姐,我这边去接公子了。” “将这信带给凌波,她自然会放人出来。” “多谢绣裳姐姐!” 得了准话,墨韵便一瘸一拐的往望月楼去,进了院子,他忽然与一行色匆匆的汉子迎面相撞,墨韵本就行动不便,这一撞直接将他撞了个仰倒。 墨韵脑门疼,屁股也疼,疑心自己摔成了八瓣,每一瓣都疼的厉害。 那脸带面具的汉子一怔,本能的伸出手去扶,可很快他便收了手,径直走了过去。 墨韵不禁哀哀叫唤起来,“疼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 墨韵叫唤了许久,才终于终于攒够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脑门看着远处跑得飞快的身影,忍不住大声指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撞了人就想跑,回头让我家公子抓着,小心扣你的月钱!!” 院子里吵闹的声响引起了凌波的注意,她走出门,便见一瘸一拐的墨韵一手揉脑袋,一手捂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了? 墨哥儿,你怎么又来了?” “凌波姐姐,刚才那个汉子是谁?” “不可说。” “他撞倒了我,还做贼似的跑了,真是气人。”墨韵不满地朝凌波嘀咕两句,而后直接将怀里的信封掏出来,塞进凌波手中,急切道:“凌波姐姐,你快将公子放出来吧,阿姆已经答应将人放出来了!” 凌波半信半疑打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一个潦草的大字:放。 凌波皱了皱眉,不禁狐疑问道:“这真是公子给的信,怎么与往常不太一样?墨韵,这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绣裳姐姐塞给我的。”说起这封信的来历,墨韵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腰板:“这可是我跪了四五日才跪来的!我膝盖都跪肿了!” “可不是我弄虚作假!林波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我?”墨韵瞪大眼睛,神情极不服气。 凌波低头算了算日子,又抬眼看墨韵毫不慌张的神色,心里便有了底。 “行了,我知道了。”凌波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先回院子,待会儿我便叫人把他抬过去。” “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旁人问起他如何,你只说他得了大病,需要静养。” “怎么还要人抬?”墨韵神色一紧,急忙扬声问道:“公子——” 凌波瞪了他一眼,墨韵。忙捂住嘴,然后小心的朝凌波走了一步,低声询问:“那我现在便去请郎中?” 凌波又瞪了他一眼。 墨韵身体一僵,后悔方才说出口,他怎么忘了凌波姐姐医术最好,哪里需要请别的郎中来? “那我要做些什么?” “将房屋收拾一遍即可。” 墨韵怔了怔,小心问道:“说是哪个院子?是平常公子接客的那间房,还是一开始住的那间小院?” “都不是。”凌波低声道:“去收拾遗珠院。” “啊?”墨韵不解:“那里不是住着别人吗?” “叶嘉未梳笼之前,一直都住在遗珠院。”凌波害怕墨韵不懂,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相干的人被公子打发出去了,日后院里只有叶嘉公子。” “你懂了吗?” 墨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意思,我晓得了。” “事不宜迟,凌波姐姐,我便先去打扫院落了。”墨韵抬脚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望月楼。 凌波站在原地,朝他挥手。 墨韵一路小跑,他掀开掀开遗珠院的门,才刚喘了口气,院内两个扫地浇花的哥儿便齐齐朝他看来。 待看清两人的面容之后,墨韵不满地皱起眉毛,开口问:“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第151章 瘦了两圈 观棋看向雨哥儿,雨哥儿未吭声,侧过身继续扫地,似乎是不想搭理二人。 墨韵轻哼一声,便将视线转向观棋。 观棋只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轻声道:“自是阿姆吩咐我二人前来照顾公子。” “怎么不见竹栖那个叛主的坏东西?”墨韵朝院内看了看,并没有看见其余的哥儿姑娘,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只来了这几个人?” “竹栖被宋阿姆罚去了别的地儿,已经不在阁内。” “所以便又换了你来?”墨韵上前两步,一把抢过观棋手中的葫芦瓢,将人往门外推,愤怒道:“你和他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只惦记着你们家的。我们公子才不要抱有二心的人,如果你哪日再做出判主之事,那他还活不活了?” “你与他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与你一道伺候公子呢,快走快走!省得公子看见了你们闹心!” “墨哥儿,竹栖已受了罚,我自当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的主子便只有公子。”观棋转身,抓住墨韵推搡自己的手臂,坚定道:“我留下来,既是阿姆的意思,也是公子的意思。” “竹栖与我从小长在公子身边,若一个不留,岂不引人怀疑?” “再者言之,若碰着了那等相熟之人,我也好提点不是?” 墨韵气恼不已,压根不想听观棋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将人往外推。 两个人在院中推搡,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雨哥儿只看了两眼,便静静的转过身,扫房檐下的落叶。 不多时,凌波便领着四个婆子抬木箱进院子,墨韵立马松开观棋的手,迎上去左看右看,不解的问道:“人呢?” 凌波眼角抽了抽,想起方才两人在院中掐架的样子,不禁眉头一跳。 “阿姆近日新得了些小玩意儿,特令我给公子抬过来。” 观棋上前两步,温声道:“回姑姑的话,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正在房中歇息。劳烦各位阿婆将东西抬进屋。” “去吧。”凌波侧身让开道,几个婆子便跟着观棋将东西抬进堂屋。 凌波没好气地瞪了墨韵一眼,小声训斥:“嚷什么呢?” “下回再这样没个分寸,吵吵嚷嚷,小心你绣裳姐姐前来掌你的嘴。” 墨韵嘟囔一声:“我心里着急嘛。” “着急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两人说话的间隙,观棋便领着四个婆子出了门,凌波。见那四个婆子各个喜笑颜开,便赞赏的看了观棋一眼,又忍不住点了点墨韵的额头:“你好好学着点儿。” “行了,你们四个先回去,我还有些话要同公子讲。” 得了赏钱的几个婆子齐刷刷回道:“是。” 不消片刻,院内就只剩下四人。 凌波带头往屋里走,墨韵同观棋紧随其后,“雨哥儿,你去烧些热水。” “是。” 墨韵进屋后,便识趣的关上了门。 凌波面色微变,道:“把箱子打开,他在箱子里。” 墨韵心紧了紧,忐忑的看了面色沉重的凌波一眼,开箱的时候手不自觉的颤抖。观棋隐约知晓,嘉哥儿遭受了什么事,缓慢打开箱子时,心里极其忐忑。 沉重的箱盖掀开,那未着衣物、手脚被绑、嘴里塞布、脑袋微垂的人便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瘦小、羸弱、干瘪、青紫,这便是观棋看到李朔月的第一眼。 待他看清那酡红的侧脸,登时瞳孔微缩,顿时惊得连话也说不出。 这世上竟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如果不是过分瘦弱,只怕这两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墨韵瞬间便红了眼吓得急忙去探了探李朔月的鼻息,好半晌才确定人还活着。 “公子、公子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这分明、分明只剩下一把骨头!”墨韵擦掉眼角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止不住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涌。 “行了,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凌波从箱内拿出药箱,嘱咐愣在原地的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去?” 墨韵呜咽着擦干净眼泪,急忙去解那绑手绑脚的绳子。 观棋同他一道解,触摸到遍布淤痕的皮肤,忽而手抖了下,他诧异道:“起热症了?怎么这么烫?” 凌波目不斜视,将药箱打开,从针包中抽出长针,道:“用多了‘逍遥仙’,体内燥热不止,贪恋男色。” “不必管,先给他擦洗。” 观棋同墨韵一个拉胳膊,一个拉腿,正欲将人往出抬时,凌波忽然出声:“不可,今早我才治了他的胳膊和腿,若如此,恐怕又得断了。” “墨韵,你将他背到床上,观棋,你扶住他的腰背,别让他跌落。” 此话一出,两人立马轻轻放下手,生怕折了他的胳膊腿。 一刻钟后,墨韵坐在床沿,心疼的将一床薄被往李朔月身上搭,观棋止住他的动作,说:“还未施针擦洗。” 墨韵无心和他斗嘴,只好将薄被放在一侧,定定瞧了会儿,才对观棋说道:“你看看他这副可怜样,都是竹栖害的!” “他本来就是替你们家公子受的罪,你们本来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观棋一怔,本想说两句辩解的话,可刚开头,便被凌波的眼神制止。 “墨韵,此话以后不要再说。”凌波眉头微皱,朝观棋道:“你去拿参汤。” “是。” 观棋刚打开门,便同正欲敲门的雨哥儿碰上,雨哥儿让了道,观棋便出了院。 “凌波姑姑,热水已备好,可要现在端进来?” “嗯。” 擦鞋这种事自然得雨哥儿和墨韵来,墨韵伺候人又不仔细,最后这活只得落到雨哥儿身上。 墨韵红了眼:“怎么这么多印子?” “人都瘦了两圈,胳膊腿也断了,公子怎么这么可怜?” “凌波姐姐,从前公子的胳膊便时不时折断,然后腿脚会不会也如此?” 凌波疲倦的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不仅如此,日后还得给他添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伺候着。” 第152章 他不敢 擦洗施针喂药,几个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又等了半个时辰,李朔月身上的热才渐渐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呓语,转而陷入沉睡。 凌波。松了口气,朝三人道:“我今夜留宿于遗珠院,晚上他若有异样,你们便来喊我。” “凌波姐姐,我晓得了。” “嗯,他身旁不可离人,晚上千万要守着。” 墨韵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交代完后,凌波便出门找屋子。 观棋看了看剩下两人的面色,一个神情冷淡漠不关心,另一个眼角通红神情悲伤,瞧着都不像是能守夜的人,搜索一番后他便道:“不若今夜,我先守着?” “不、不用你!”墨韵急忙出声反驳,他拽住雨哥儿的衣袖,说道:“这儿有我和宇哥儿,用不着你。” 雨哥儿将衣袖从墨韵手中抽走,淡淡看了墨韵一眼,声音冷淡:“我明日要打扫院子,今夜你同棋哥儿一道守。” 察觉到雨哥儿不同寻常的冷淡,墨韵忽而想到雨哥儿同公子合谋,而公子险些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像从前那样照顾公子呢? “难道你恨公子?”墨韵试探问。 “阿姆派我来伺候他,我怎么敢记恨他?” 雨哥儿自嘲一笑,紧接着便转身出了门。 观棋只当没听见这二人之间的话,轻声道:“墨哥儿,不过晚上我同你一道?” “不、不用!” 墨韵气的跺了跺脚,便自顾自坐到李朔月榻前,看也不看观棋一眼。 观棋摇了摇头,只道:“那我便睡在耳房,若有事,你喊我就成。” 墨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今伺候嘉哥儿的三个人,雨哥儿疑似藏了杀心,观棋包藏祸心,这两个都不能一心一意,为什么宋阿姆还要将人送过来伺候? 难道自己以后要一个人防着两个人,这也太难了些。 墨韵忧愁地连叹好几口气,他看着李朔月的脸,小声说道:如果不是跟着你最快活,我这会儿才不会守着你呢! 夜色极深,屋里黑的仿佛一团浓墨。待巡查的脚步声小后,与观棋睡在一处的雨哥儿忽然睁开眼,他眼神清明,毫无半丝睡意。 被送到仇人跟前当奴才这样的事,试问谁能睡得着呢? 雨哥儿静静躺在床上,思索宋秋实此举寓意何为。 他明知晓那个人险些杀了他,还将自己送过来,是生怕他对“叶嘉”起不了杀心吗?难道宋秋实就不怕他和“叶嘉”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将矛头指向他吗? 雨哥儿心头烦躁,只觉得这事如一团乱麻,叫人理不清头绪。 他心中郁闷,睡不着觉,索性轻手轻脚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 屋子里黑漆漆,因此他特别小心,怕发出什么声响。 塌前的墨韵呼呼大睡,即使雨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趋势。 雨哥儿冷眼看着,心说:如果守夜的都是墨韵这样的人,如果叶嘉仇人多,那么他死了早不下千次万次。 抬脚绕开墨韵,雨哥儿站在床前,眼神凌厉的看向床上的人,他癫狂狠毒的神情还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便是他预置自己于死地的骇人模样,卸磨杀驴之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今日吧。 如果不是屋里还有人,雨哥儿定然会狠狠的嘲笑奚落,笑他以德报怨、笑他不自量力。 衣袖下的手蠢蠢欲动,现在无人看守,他羸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动手杀了他轻而易举。雨哥儿几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他上前两步,手马上偏要伸出衣袖。 “你杀了他,自己焉有命活?”观棋轻声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活着逃出去吗?” 冷不丁的劝解声叫雨哥儿浑身一颤,他攥紧衣袖下的手,克制着杀意轻声道:“你没睡?” “我同你一样,也睡不着。” “宋秋实大费干戈跳脚,又派了凌波医治,这说明他很看重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活不过明天。” “他想杀我易如反掌,我要杀他却还得千万般计较。” “呵。”雨哥儿冷笑一声,随后又自嘲的笑了笑:“可谁叫他们一个两个都有人护着呢。” “你恨他?” “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上。” 观棋思索片刻后道:“你若杀了他,他的痛苦便就此了结;若让他活下去,他便得清醒着承受加倍的苦难,两者相较,哪个更能减轻你的痛苦?” “可我恨。我每看他一眼,便会想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他为自己的心狠手辣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应受的。” …… 俩人沉默片刻,都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忽而,观棋耳朵微动:“我听到他呢喃,难道他醒了?” 若是从前,雨哥儿定要上前好好探一探,可是到如今他只想躲开,雨哥儿起身转身朝耳房走,不再管身后如何。 观棋上前侧耳倾听,又触碰李朔月的额头和手臂,热得出奇,他只得晃醒墨韵,说:“公子又起热症了,我去隔壁寻凌波姑姑,墨哥儿,你看顾好公子。” 墨韵迷迷糊糊点头应下,起身爬到床沿,结结巴巴的:“你去、你去寻……我看着……” 观棋十分不放心墨韵这副模样,便在他耳边说:“雨哥儿欲杀公子。” 这话如一记惊雷凭空砸下,墨韵立马清醒,双手不住的拍打面颊,警惕的朝耳房看了眼。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凌波喊来。凌波神色困倦,诊治过后道:“同白日一样。” “墨韵,你去端盆冷水,给他擦一擦。” “拿冷水擦洗,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再病能病到哪儿去?”凌波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回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若不想用冷水,便去找个男人来。” 俩人俱是一证,观棋同墨韵面面相觑,最后观棋道:“端凉水吧,若成了瘾,日后就离不开了。” 墨韵点了点头,“那你去端水,我得好好看着公子,防止有些小人呢。” “他不敢的。” 观棋笑道。 第153章 暗疾 四周红色烈火熊熊燃烧,他如困兽,立在中央,逃无可逃。 滚烫的热意从骨血渗到皮肤,仿佛要将他的躯体和理智一同焚烧殆尽。 黑色双眸里仅剩的光一点点熄灭,渐渐平静如一潭死水,仿佛如死掉的鱼眼珠。 他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朔月找不到答案。 也没有人告诉他。 — 从望月楼出来的第三日,李朔月才掀开了眼帘。 朦胧视线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李朔月忽而释然的笑了笑,果真到了阴曹地府,面前这人可不就是被自己亲手杀了的雨哥儿吗? 来寻仇吗? 雨哥儿静静坐在床沿,他看见叶嘉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中闪过半分恨意,然后轻蔑的笑了笑:“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随后他便起身,抬脚往外走。 李朔月眼皮颤了颤,并未听清雨哥儿说的话,他看着那道身影微微走远,心中诧异:这就走了吗? 他难道不想找自己报仇吗? 难道是要找些惩治人的东西? 雨哥儿走到外室,见墨韵正坐在凳子上缝制香包,面色惊讶,不自觉询问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缝香包啊。”墨韵咬断手中的绣线,将绣了一半的香包拿给雨哥儿看:“蝴蝶样的好看吧?” “我打算给里面多放些助眠的药材,放在公子枕边,这样他就不会日日梦魇了。” “你对他倒是忠心。”雨哥儿收回视线,淡淡出声:“怎么不见观棋?” “他去厨房拿药了。” “他醒了,你去跟前伺候着吧。” “当真?”墨韵一喜,急忙放下手中香包,迈着小碎步往内室去,他边走边喊:“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终于醒了,这都第三天了!” “再不醒来,凌波姐姐可就该受罚了呢。” 墨韵叽叽喳喳问:“公子,你渴不渴?我端些雪梨汤过来。” 李朔月刚眯上眼,便被吵闹声惊醒,他掀开眼一看,竟然也是一张熟悉的面颊。 墨……韵…… 李朔月无声呢喃,他怎么、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杀了他? “公子,我将雪梨汤端了过来,不冷也不烫,正适合喝呢。”墨韵舀了半勺雪梨汤,灌进李朔月的嘴里,李朔月喉咙刺痛,喝水很是艰难,大半儿都顺着下巴滑进了衣领。 墨韵心一急一便不自觉加快了动作,他手又不稳,很快李朔月便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墨韵手忙脚乱放下茶杯,将李朔月扶起来拍他的背。 李朔月浑身无力,仿佛被抽了骨头般,软趴趴依靠着墨韵,什么也做不了。 墨韵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李朔月的下巴,自责道:“我只知道这汤喝了对嗓子好,却忘了公子这会儿喝不下多少,早知我便再喂慢些。” 半晌后,李朔月才止了咳嗽,墨韵将他重新放倒,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放在李朔月身后,将他上半身撑了起来。 墨韵看着面前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神情悲伤:“瘦成这个样子,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起来。” “那些汉子真是可恶,怎么敢这样欺负公子?” “回头我便去找阿姆,叫他多给公子些补身体的好东西。” …… 李朔月本就头晕脑胀,现在更是被耳侧的碎碎念念到头疼,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半睁开眼,便只能任由墨韵絮絮叨叨个不停。 雨哥儿、墨韵、汉子、阿姆…… 忽然间,李朔月察觉到不对劲,他压根就没死,来的也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脑海中一阵剧痛,前几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绝望、惊惶、恐惧…… 被关进望月楼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的欲火焚身,更知晓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沉沦。 求饶的手被人紧握戏耍,他像迷路的羔羊误入饥饿的狼群,被一点一点撕的七零八碎、尸骨遍布。 可他怎么还没死? 李朔月头一次怨恨自己的命怎么这样硬? 死了还能再活,活着又一次次遭受折磨,每当他觉得自己坠入谷底,再也不会清醒,可老天捉弄他,无论再怎样难堪,每一次都能让他睁开眼。 沈玉不该拿自己的命生下他,她带着遗憾与不甘死去,而他活不好也死不成。 何苦来这人间走一遭啊。 …… 半月后,遗珠院。 “竹栖呢?” “回公子的话,竹栖同那位一道被阿姆罚去了寒山寺,今年只怕不会再回来。”观棋跪在床榻前,俯首恭顺回话。 “这是罚还是赏?” “咳咳咳。”李朔月神情冷淡,低声咳了两句。 墨韵站在一旁,担忧地看向李朔月。 “回公子的话,这自然是罚。”观棋平静道:“竹栖打小跟着那位,没干过什么粗活,去了寒山寺,一应杂事皆由他包揽,还要伺候主家,自然不会轻松。” “所以叶嘉便换了你过来,生怕我跑了,是吗?” 观棋摇摇头,“这是宋阿姆的意思,与那人无关。” 观棋心道:他家公子与面前这人才应当同仇敌忾,逼迫他们二人的皆是宋秋实,他憎恶仇恨他们家公子,可他们家公子也是被迫害的那个。 “叶嘉与宋秋实沆瀣一气,他要保那叛主的东西,宋秋实自然如他的意。”李朔月。才说了两句,嗓子眼儿便发痒,他急忙拿帕子捂住嘴咳嗽,咳得青白的面色都涨红了。 手里的帕子脏了,墨韵便急忙给李朔月换了新的,他瞧见帕子里的点点血迹,不由得惊呼出声:“公子,你怎么咳血了?这可怎么得了?我现在便去找凌波姐姐,叫她给你诊脉。 李朔月压下嗓子里的痛,出声制止:“不必,我不想见她。” “公子!”墨韵着急出声,还要再劝:“不看怎么能成?万一落下暗疾——” 一想起那张脸,那段混乱的日子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重现,李朔月身体轻颤了颤,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臂,轻声呢喃:“暗疾早就落下了,现在寻她有什么用。” 第154章 借酒浇愁 陆府。 小厮站在陆榆身侧,恭恭敬敬禀报:“昨儿个夫人同张、钱、尤、王几家夫人坐在一道喝茶,席间提到了四公子的婚事,说是改日要办一场赏雪宴,请各府的公子小姐哥儿前来一叙。” “嗯。”陆榆半闭起眼,指腹不断敲击琉璃茶杯,忽而转身问:“四公子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大公子的话,四公子近日被夫人拘着念书,院里又多派了几个家丁看守,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陆榆点点头,随意道:“如此甚好,省的她成日偷家里的东西,换成银钱去逛那青楼妓馆。” “成日丢我陆家的脸。” 小厮跟着附和了两句:“四公子少年心性自然不如大公子沉稳可靠。” 陆榆忽然转了话头,状似不经意问:“添春阁近日有何消息?” 小厮眼睛一转,便知晓大公子问的是谁。他俯身在陆榆耳侧低声道:“昨日添香阁放出消息,说叶嘉公子身体已大好,不日便可见客。” “剩下的便都是些小打小闹,不足以叫大公子挂心。” “上回他接客是什么时候?” 小厮思索片刻后道:“两个多月前,接的是四公子。” “竟然这么久了。”陆榆轻笑一声,招手嘱咐:“你告诉那管事的老鸨子,这几日让他来接我。最迟后日,将人带至东街的宅子里。” “此事你去办,不可声张,不可让夫人知晓,若办的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小厮诚惶诚恐,急忙跪下给陆榆磕头,感激道:“多谢大公子赏识,小的必不负公子所托,将此事办成!” 陆榆应了声,道:“行了,起来吧。” “谢大公子!” 小厮估摸着到了时辰,便道:“大公子,时候差不多了,让小来给您上药吧。” “拿镜子过来。”陆榆随口道。 小厮急忙找了镜子递给陆榆。 陆榆捧起铜镜,揭开眼上的白布,仔细端详起自己受伤的左眼。 被刺破的眼球已看不出伤处,可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灰的阴翳,就连视物也不甚清楚。 一左一右,一黑一灰,差异分外明显。 陆榆神色微冷,想到罪魁祸首,忽而冷哼了声,“白眼狼。” 小厮不知晓他说的人是谁,恭敬道:“大公子不必忧心,小的瞧着眼上的灰比前几日淡了,往后定能恢复如初,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你来上药。” 陆榆扔了铜镜,脸上带了薄怒。 小厮见陆榆脸色严峻,急忙敛住脸上的笑,他小心地拿起案上的玉葫芦瓶,揭开瓶塞,将药水一滴滴往陆榆左眼上倾倒。 陆榆的小厮前脚刚说了要见人,后脚李朔月便被宋秋实送到了陆榆的私宅。 李朔月没有资格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如今离不开男人,跟谁不是跟? 陆榆得了消息,晚上便去宅子里见人。他大步流星行至寝室,推开门后,便见着一红衣美人侧对着他,手里捏着白玉杯,似乎在借酒消愁。 陆榆拿起酒壶轻嗅,挑起眉:“青梅酒?这算什么酒?” “其余的他们也不肯给我,生怕我伺候不好你。” 李朔月饮了半口果酒,神情无悲无喜,“这酒会醉人吗?” “我尝尝。”陆榆就着李朔月的手饮完了剩下的半杯酒,嗤笑道:“这算哪门子酒?” “半分酒意也无,怎么会醉人?” 陆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而后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酒渡了过去。 李朔月猝不及防吞咽了一大口,立马捂起胸膛咳了起来。 他咳的口脸通红,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意。 陆榆愣了一瞬,而后扔了酒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怀里人的分量,皱眉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朔月抬袖擦了脸上的酒,随意道:“瘦了多少也不耽搁伺候大公子。” “当嫖客的,花了银钱,只管风流快活就是,何必管那些有的没的。” “大公子说这话,真叫人笑话。” “牙尖嘴利。”陆榆抱着人往床边走,“我瞧着宋秋实还没教好你。你如今该讨我欢心,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想再受罚不成?” 李朔月坐在床沿笑道,“我错了。不说那些,贱妾伺候大公子就寝。” 陆榆微皱了皱眉,眼神落到那张含笑的面庞上,并未多说什么。 …… 半晌后,身心愉悦的陆榆拿了奴仆递过来的热帕子擦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身侧之人:“你今日与往常不甚一样。” “有何不一样?”李朔月眯起眼,神情困倦。 “方才还说宋秋实没教好你,看来是我想错了。” 闻言,李朔月唇角弯起弧度,浅笑一声:“你们都一样。” “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撑起身体,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而后抬眼看向陆榆,笑容妩媚。 “大公子辛苦。” “我伺候大公子吧。” 陆榆扬起眉,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哥儿,眯了眯眼道:“我瞧你一肚子坏水,你想做什么?” “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识趣。” “从前我蠢笨,识人不清。”李朔月无所谓道:“我昏了头,才敢在大公子面前拿乔,从今往后再不敢了。” “真叫我吃惊。” …… 翌日, 刚过卯时,陆榆便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了会儿浅黄色的帘帐,忽然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在李朔月身旁酣睡? 两个月前李朔月能用木簪刺伤他的眼,他昨日真是昏了头,竟然将这一茬给忘了。 先前他便对自己心生恨意,如今又受了罚,难保不会将这账算到自己头上,再起杀心。陆榆忽而生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的松懈与大意而后怕。 他微微侧身,便见昨日与他相拥而眠的人,今日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榆嗤笑一声:“怎么,今日又成了贞洁烈夫,碰也不让碰?” 语罢,他拽着胳膊将人转过来。 手心的温度令他一惊,怎么这样热? 李朔月浑身发烫,他微睁开肿胀的眼皮,半清醒半沉沦地滚进了陆榆怀中。 第155章 宠幸 平康二十五年的除夕夜,李朔月仍旧是在添香阁度过的,这是今生他被卖进花楼的第三个年头。 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不知晓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娼妓,兜兜转转,还得在青楼里看烟火。 他静静立在添香阁的四楼,半推开窗,看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看花灯、猜灯谜,他们个个精神饱满,一双双眼发亮,一张张面带笑。 立在窗边的李朔月仿佛与那些人身处在两个红尘。 一边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另一边寂静无声冷冷清清。 日子难熬又漫长,所有的轨迹又与上一世渐渐重合,那些人成日喊他“叶嘉”,他在混乱的境遇里渐渐迷失,忘了今夕何夕,亦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生和死都成了奢望,他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朔月双目失神,只呆愣愣盯着远处的虚无,连肩上多了件披风都未发现。 观棋给素纹铜手炉裹上巾布,放弃李朔月冰凉的手心里,轻声呼唤:“公子,外面风凉。” 李朔月回了神,心不在焉问:“今日是除夕,你怎么不去陪你家主子?” “公子在哪,奴婢便在哪。”观棋坦然道,紧接着他又出声提醒:“方才小厨房送来了长寿面,公子可要这会儿尝尝?” “长寿面?”李朔月愣了愣,失笑道:“他怎么生在了这样的好日子,可真叫人羡慕。” 李朔月不知道自己生辰是何年何月,只知晓过了今日,他便又长了一岁。李朔月眨了眨眼,心中忽然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了。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穿了红嫁衣替他接客,那时候他便热热闹闹同你们一道过生辰吗?” 观棋迟疑片刻,斟酌道:“那人未过生辰,一夜未眠,亦不敢睡。” 李朔月漫不经心扬起下巴,忽而转身朝屋内走去。 红木桌上的长寿面李朔月只看了一眼,便漠然道:“端走吧。” “是。”观棋不敢迟疑,立即将面端给了守在屋外的汉子。 拐角处忽然传来几声轻快的议论声,观棋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便见着墨韵同雨哥儿各提着两个食盒从远处走来。 墨韵脚步轻快,走在前面。 “观棋,你瞧,我同雨哥儿拿了许多吃食,咱们今日可有口福了!”墨韵眯起眼睛笑,他又穿了身厚实的袄子,脸颊微圆润,远远瞧着,像是街巷上卖年画拿红纸剪出来的胖娃娃。 观棋松了口气,迎过去接过墨韵左手的时候食盒,掂了掂分量,不由得笑道:“都拿了什么东西?这分量可不轻呢。” “自然都是些好东西,我告诉那管事的,我伺候的公子是楼里最有名的琴公子,那管事的不必我说,便将这些好吃的好看的装满了,若是不够,我再去拿。” “够了够了,这么多,公子哪里吃得完?” 墨韵昂起头:“公子挨个尝尝味道便也够了,剩下的自然咱们来吃。” 李朔月支起下巴,看着墨韵几个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十盏下酒菜,十盏蜜饯干果,并一壶屠苏酒。 李朔月随意挑拣着吃了两口,便拎起酒壶,道:“坐下吧。” 墨韵迫不及待坐下,先给李朔月夹了几筷子卤牛肉,而后自己猛猛吃了两口,才道:“公子,饮酒伤身,还是要多吃些!” “你若喜欢,便多吃些。”李朔月饮了两杯屠苏酒,这酒里似乎添了蜜,与他曾在陈展处喝的极不一样。 药味仍重,入口多了几分甜腻和清凉,余味仍有些苦涩,李朔月不知不觉饮了大半壶,脸颊升起红霞,他却半分醉意也无。 观棋同雨哥儿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一个神游天外,另一个则时不时将目光落到李朔月身上。 观棋见李朔月脸颊脖颈均浮现出桃红,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醉了,还是药性上来了? 热意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李朔月眼神渐渐混沌。 “啪嗒!”酒壶摔进席间,酒液溅湿衣袖,李朔月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了。 观棋急忙将手贴上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果然是药性发作。” “墨韵,快去拿药丸子。” “雨哥儿,你去厨房要些清热下火的茶饮和水,给公子擦一擦。” “好。” “嗯。” 吩咐完后,观棋便拦腰将李朔月抱进床榻。 李朔月仰面躺着,拿手臂捂着眼,嗤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门外不是有守夜的汉子,随意喊进来一个。” “公子——”观棋欲言又止,墨韵接过话茬,“凌波姐姐说,若是能压抑下去,说不准日后便好了。” “哼。”李朔月支起身体解外裳,幽幽道:“压制一回,第二回便要加倍反噬,骗人的鬼话你也信?” 墨韵还想再说两句,观棋忽然压住他的手,朝他微晃了晃头,道:“去喊一个吧。” “上回的情形你也见着了,这哪里是一两日便能消解下去的?” 两人谈话间,雨哥儿已带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进屋,李朔月趴在床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抬起头,叫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守门的汉子一怔,急忙抬起眼,他一见着薄纱帘帐里的窈窕美人,便面颊通红,压低嗓子道:“见过公子。” “观棋,带他去洗洗。” 那汉子一怔,急忙说:“公子,我、我来之前便已洗过。” 看守四楼的汉子每日都会换,往常便会有汉子时不时受到房内公子的宠幸,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来之前便好好沐浴清洗,只等着得了机会伺候人。 “怎么,来之前便洗过,你是算准了几日能得我宠幸?” 汉子急忙摇头,克制着语气里的兴奋,温声道:“回公子的话,小的、小的不知。” “你过来,我瞧瞧。” 李朔月逗狗似的招手,他面上带笑,在男人的脸侧轻嗅,那汉子仿佛被勾了魂似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喉咙微微滑动。 “瞧着是干净。” “过来伺候。” 第156章 寻欢作乐 翌日晌午,李朔月悠悠转醒,他靠在榻上,屋内屋外伺候的哥儿、汉子相继朝他磕头说吉祥话,李朔月淡淡听着,观棋站在一侧身给他们发红封。 等到雨哥儿磕头,李朔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没死你也没死,不知是好运还是霉运。从前的事我不会忘,你最好也记着。” 雨哥儿磕头的动作顿住,飞快思索这话的含义。 从前的什么事要两个人都记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短短几息,雨哥儿便将自己遇到李朔月之后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回,除了最开始同那几个哥儿一块儿剥了他的皮,他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之事,甚至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无微不至的伺候照顾他。 他有什么可恨自己的,恨到非得杀了他才能泄恨。 他怎么只记得自己剥了他的皮,可怎么不记得是谁日日给他敷药喂饭呢? 他如今说这话,是想敲打自己吗? 雨哥儿不禁在心中冷笑,他压抑着怒火问:“奴婢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李朔月冷冷地看了雨哥儿一眼:“你从前求我的,你自己反倒忘了?果真是骗人的胡话,听信不得。” “滚出去。” 雨哥儿难以相信李朔月竟然会提起帮自己找人之事,他不信面前这人能有那般的好心肠。 从前他不仅没帮自己找人,还险些杀了自己,现在才说这话,叫他怎么相信? 几番思索,雨哥儿便已明白,只怕是他知晓自己此刻的处境恶劣,才想通过花言巧语来说服自己为他所用。 当真是可笑,他以为自己同方逵一样,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雨哥儿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门。 雨哥儿刚开了门,便迎头撞上正欲推门的陆榆,陆瑜先开了口,问:“你家公子在何处?” 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雨哥儿回道:“回陆大爷的话,公子如今在帐内,正给奴才们发红封。” “现在还未起?”陆榆蹙起眉,面色微沉,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问:“他昨夜可是喊了人伺候?” “正是。” “喊了谁?” “守夜的龟公。”雨哥儿耐着性子道。 “行了,你下去吧。”陆榆抬手挥退雨哥儿,提靴进帐,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忽而抬起李朔月的下巴,语气微冷:“你倒是什么都不挑。” 李朔月拨开陆榆的手,随意道:“我如今就是这副样子,大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无可奈何,还是本性淫贱?”陆榆眯起眼睛,审问道:“我猜你是后者。” “随大爷如何想。”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出声:“大爷今日不去拜年,怎么来我这儿了?” “若我没记错,大年初二,大爷该陪大夫人回娘家才是,莫不是回门礼都备好了?” “我来此地自然是寻欢作乐。”陆榆道:“回门之事不劳你费心。” “大爷莫怪,是我多嘴。” 李朔月见陆榆脱靴,笑道:“从前大爷老说四爷不务正事,沉溺美色,可我觉着大爷好起色来也不遑多让。” “怎么着,这般拐弯抹角,是想打探陆槐的消息?” “我问他做什么,四公子是天上云,我哪里敢高攀?” “如此甚好。”陆榆捏过李朔月的下巴,声音微冷:“他有多久没来见你?” 李朔月想了会儿,才道:“估摸着有三四个月。” “你晓得他干什么去了吗?” “瞧大爷这话说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若心里还惦记着他,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陆榆坐正身体解了外衫,道:“若无意外,陆槐今年季春就该定亲,明年四夫人便会入府。” “娶的是谁家的姑娘?”李朔月好奇地问。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陆榆看着李朔月笑,故意出声奚落他:“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天上月同地上泥,陆槐瞎了眼才会分辨不清。” “我是哪个?”李朔月弯起眉眼笑。 陆榆脱口而出,“自然是——” 李朔月忽然起身吻住陆榆,许久后,他才道:“我是地上泥是不是?我就知晓你要说这个。若是四爷,只会低声哄我呢。” “大爷成日说些叫我伤心的话,看我难过,你便愉悦吗?” “陆槐对你低声下气,你不照样骗了他?” 李朔月叹了口气,手指轻抚陆榆被包裹着的左眼,呢喃道:“我当日拿木簪子刺你,疼不疼?” 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等陆榆说话,李朔月忽然道,“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 “我陪大爷寻欢作乐。” 申时末,陆榆才整理衣裳进了陆府的侧门。他一进院子,便被陆槐身侧伺候的小厮喊住,那小厮弯腰赔笑:“大公子,您忙回府了?” “夫人今日才命人将四公子放了出来,四公子欲要出府,被夫人拦下,两人因此拌了嘴,四公子心中不忿,跑去找了老爷求情。” “他想去哪?” “添、添香阁。”小厮战战兢兢,哆嗦道:“四公子,还说,要、要将那琴公子收进房中——老爷听了这事勃然大怒,又派人打了四公子一顿……” “四公子如今饭也不肯吃喝,小的这才斗胆拦住大公子。” 刚同美人玩闹过的陆榆身心舒畅,听了这事不仅没发火,反而春风和煦道:“走吧,去瞧瞧我那个好弟弟。” 陆榆慢悠悠走,身后的小厮几次欲开口催促,但又生生忍住,只得跟着踱步。 进了内室,陆榆掀袍正对着陆槐坐下,问:“又同爹娘吵?” 陆槐偏头,双目通红:“我喜爱他,想救他出火海,又有什么错?” “他花言巧语几句,你怎能就信了?”陆榆平静道:“他看碟下菜的本事炉火纯青,怎么你还念念不忘?” “从前他尚可骗你身不由己,可现在他可是隔三岔五便召守夜的汉子侍寝。” “他待我是真心的,你懂什么!”陆槐目眦欲裂,陆榆轻笑两声,“是与不是,你找人问问便可。” “我真是费解,他又不聪明,怎么能将陆四爷耍得团团转?” 第157章 威胁 朔北的天凄寒、苦冷,坞城几百里外的交战地血流成河,肃杀与冷意弥漫。烧焦的旗帜同断臂残肢落在一处,阴风凛冽,满目疮痍。 陈展左手拎起敌方将领的头盔,右手朝天刺出一柄闪着红芒的长枪,他扬声道:“此战已胜,众将士听令,随我回城!” “胜!”“胜!”“胜!” 号角、战鼓发出雷鸣般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人马的呐喊令大地颤动,盘旋于天的黑鸦吓得飞往了别处。 陈展拎起长枪翻身跨马,将头盔悬于马鞍处,待兵将都已撤退,他才骑马走在后方,玄色铁甲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疾驰回城,陈展下马拿冷帕子擦了脸上的血和汗,刚掀开议事的帘帐,便被身后的人喊住。 何栓上前两步,低声道:“副将这可能听我几句话?” “你有何事?” 何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展:快速说道:“将军令我找的铁匠有了眉目,不过只听人说他同店里的伙计一道往北走,具体到了哪儿还不曾得知。” 陈展微微皱眉:“此事我会回禀王爷,若能找着他,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此话它便抬脚欲走,何栓急忙扶住陈展的胳膊,声音极小:“副将且慢,你吩咐我打听的人也有了下落。” 何栓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娘子问了许多人,才问到了只言片语。听闻那李家大哥儿逃跑惹怒了主人家,叫人打了一顿,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一个远游的夫郎买下了他,将他收成了奴仆。” “后来再没见到过。” 不是青楼,陈展忽然松了口气,他又问:“那打刀的夫郎?” 何栓挠挠头,小声道:“这个倒是没问出来,估摸是那铁匠知道自己替人打刀这事儿,一旦叫官府知道,便惹来杀身之祸,便谁也没说。” “娘子说若得了机会,还会再四处问问。” “不必。”陈展摆了摆手,随后拆开手中信封。 何栓愣住,“副将是说那里李家哥儿的下落还是打刀夫郎的名字?” “都不必再查,此事你只当没听过。” “好、好。”何栓急忙应承下来,不敢多问一个为什么。 陈展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庆幸总占了大多数,他庆幸李朔月未曾被卖进青楼,亦庆幸打刀的不是他。 他同李朔月之间隔着数条性命,早已不死不休。 — 正月十五。 李朔月进了一座三进的小院,由奴仆领着去伺候行商的赵老爷。 赵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伺候起来颇费功夫。 李朔月拿起男人腰间的龙虎玉佩左右翻看,笑道:“这玉佩瞧着成色不错,这上面又是龙又是虎,龙虎之年,同老爷还相称呢。” “你这张嘴,惯会取笑我。”赵老爷摸着蓄起的短胡笑道:“你若喜欢,便尽管拿去。” “赠予我?”李朔月眯起狐狸眼笑,脸颊去蹭汉子的短胡,神情极尽挑逗。 “自然。” “赵老爷待嘉嘉这样好,嘉嘉都不知道何以为报。”李朔月捧起男人的脸,眼波流转,轻声道:“不如嘉嘉以身相许可好?” “小妖精!” 两人嬉笑作一团。 半个时辰后,李朔月出了门,此时,站在屏风后听完活春宫的两人才走了出来,一人双眼充血,面色赤红,另一人神色冷静,语气平淡。 “赵老爷”一见这两人便立即跪下,喊道:“小的见过大公子四公子。” 陆槐恨恨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赵老爷”,踹了两脚,愤怒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陆榆看着陆槐,开口笑:“我早说过,他谎话连篇,无情无义,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他见钱眼开,同谁都是以身相许,偏偏你信以为真,还将他如珍如宝地捧着哄着。” 陆槐咬紧牙关:“他压根不爱身外之物!” “这都无关紧要,可是阿槐,他想逃,若真叫他跑了,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槐神情松动,看着李朔月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 — 雨哥儿一上马车,李朔月便将玉佩丢进雨哥儿怀中,毫不在意道:“拿去当了。” “若被阿姆知晓——” 李朔月不耐烦地打断雨哥儿的话,“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若你不嘴,他如何得知?” 李朔月停住脚步,眯起眼眸,忽而危险地看向雨哥儿,他冷声道:“怎么,难道你要告密?” 雨哥儿沉默了一瞬,低头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我还以为是不想。”李朔月嗤笑一声,“那你便试试你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能杀得了你一次,便也能杀你第二次。”李朔月睁开双眼,低声威胁道:“若宋秋实若知晓你对他心怀恨意,动手必定比我快,他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奴仆,何其简单?” 雨哥儿浑身僵硬,紧咬牙关,心中恨意滔天,他怎么就这样蠢,竟然将这等事告诉了眼前之人。 “今日墨韵同观棋不在,我便开门见山,要么替我做事,要么死。” 雨哥儿握紧袖子里的金簪,眼中杀意骤现。 “你若识时务,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等我出去了,会帮着找你哥哥,前提是他还活着。” 提到想找之人,雨哥儿手微微松动,他头脑一片空白,对呀,他还要找哥哥,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一笔勾销?如何一笔勾销?” “不能吗?”李朔月面色冷硬,转过头冷冷地笑:“你帮着那老东西害了我那么多回,怎么,我不过打了你两下,你便受不住了吗?” “若真论起来,我也得把你杀上个十回八回才能泄心头之恨。” “你会剥皮,这可是个好手艺,只是能不能保住你这双手,可全凭我的心意。” 李朔月说完,便浑不在意地闭上了眼,轻蔑至极。 雨哥儿心里一惊,前几日这人还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这才几天过去,他竟然又想着要逃跑? 雨哥儿静静思索了一刻钟,他为鱼肉,面前之人为刀俎,已经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于是他轻声道:“好,我答应。” “算你有几分眼色。” 第158章 赵猛 四楼的那扇窗许久未开,满脸胡茬神情落魄的大汉坐在茶水铺子里,神情郁郁地喝冷茶,时不时便要抬眼望楼上看两眼,生怕错过了心尖上的人。 茶铺的掌柜的擦干净桌子,唏嘘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卖皮肉的娼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这些泥腿子却只能一文两文地挣,吃糠咽菜才能省下一二两银子。” “可那娼妓陪一晚便能得几百两银子,真是世风日下,唉。” 方逵“砰”一下砸了茶碗,怒骂一声:“你当他愿意吗?” 掌柜的心头火刚冒起来,又见这汉子满身横肉,是个极不好惹的,便怒了又怒,最后只道:“你这汉子,吃茶便吃茶,缘何砸我的生意?” “我不过念叨两句,难不成戳中了你的伤心事?” 方逵撸起袖子正欲同那多嘴的汉子说两句,四楼的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方逵心紧了紧,理论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人的面庞,一时间连理论也顾不得。 那掌柜的见了方逵这副痴样,不由得小声嘀咕两句:“我说呢,原来是个贪色的痴汉……” 片刻后,那窗子便又合上,方逵怔怔看了许久,心口怦怦直跳。 听闻他时不时便要招守夜的汉子伺候,方逵心中一痛,为何这伺候的汉子不能是自己? 他正伤心,忽然见街角的乞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他当即冷了脸,呵斥:“看什么?” 乞丐悻悻然缩了脖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巷子深处去。 方逵正欲坐下继续伤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乞丐的眼睛怎么越看越熟悉,好像、好像他见过的人。 是谁呢?方逵皱起脸思索。 赵猛! 就是这小子! 自打从陆家山庄回来,他便再没见过赵猛,宋秋实也一直派人在查,可谁能料到这小子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方逵拔腿就追,好在那乞丐一瘸一拐也走不快,待到了无人的地方,方逵才将人拦住。 赵猛松了口气,拨开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道:“方大哥,你竟然真认出我来了,我还怕你不过来呢。” 方逵没接话茬,拎起赵猛的前襟质问:“那人你人呢?为何放走竹栖?你也想害他?” “方大哥,不是这么回事!”赵猛道:“那日我等了又等,又将茅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正想回去找你。恰巧听见那管事的喊郎中,给四公子喂解药,我一想便觉得不对劲儿,咱们中了他们的套了!” “只怕咱俩拿公子的东西去典当的时候就叫人知道了!叫他们看猴似的耍了一遭。” “我怕楼里的管事秋后算账,便连夜赶回了家,安置他们去了。” “这几个月我们一家子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就怕叫人找到。” “我今日也是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着你了。” 方逵听了这话,心中怒意稍减,出声问:“你找我做什么?” 赵猛小声道:“方大哥,公子答应给我的银钱,什么时候给?” “公子身陷囹圄,哪儿来的银子给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猛面色大变,“难不成公子不想给?” 方逵瞪了赵猛一眼,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公子从前给你那些好东西眼都不眨,他不爱这些东西。” “若他能同我双宿双飞,这银子我再加一倍给你。” 说到此处,方逵想到那日被打的情形,他语中苦意更甚,“……说远了,公子压根就没瞧上我。” 赵猛眉眼抽搐,不着痕迹将方逵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国字脸一字眉,皮肤黝黑,膀大腰圆,还没钱……叶嘉瞧不上他也不叫人意外。毕竟他整日见得都是相貌俊朗的大户子弟,又怎会瞧上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 想到那五百两,赵猛心中便是一阵疼,他为了这几百两连命都豁出去了,这会告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比拿鞭子打他还叫人心痛。 他皱了皱眉,小声道:“方大哥,他本来就想跑,你若想法子能将他救出来,那时候,他还能瞧不上你吗?” “他一个小哥儿比不过你,烈哥儿还怕郎缠,软的不行再来硬的,总能叫他安心同你做夫夫。” 方逵微微皱起眉,似乎思索起赵猛这话有无道理。 赵猛心里惦记银子,使劲撺掇:“方大哥,你忍心看着他伺候他人?若再生个以一儿半女,心里哪还有你的位置。” “方大哥,咱们可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方逵毫不犹豫道:“对,你说的对,先得把他救出来。” — 三月十六,宜出行嫁娶。 陆府夫人同请来的媒婆一道前往尤家商议亲事,四少爷一道随同,才子佳人隔帘相望,情根就此深重。 若非陆榆主动告知,李朔月决计不可能知晓。 “他议亲是好事,可是同我有什么关系?”李朔月不痛不痒问了几句,陆瑜似乎是满意了,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就没有半分伤心?” “伤心?四爷得了一门好亲事,我该恭喜他才是。我一介流莺,有什么好伤心的。” “陆槐至今可还惦记着你,去尤家可是叫家丁押着去的。” 李朔月掀起眼皮看了陆榆一眼,狐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了尤家的姑娘,不满意她嫁给你弟弟,想让我从中作梗不成?” 陆榆哼笑了声,“我看上的姑娘,自然会八抬大轿娶进府里,怎么会用这样的腌臜手段?”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陆槐听见了这话,只怕会伤心欲绝。” “我——” “嘉嘉!”忽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飘进李朔月的耳朵里,他回头一看,三步之外站了个脸色森然、双目赤红的汉子。 李朔月静静看向陆槐,忽而笑了声,转身坐下,他将手帕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嘻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肯告诉我这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时辰后,李朔月咬牙爬进漆黑的马车,他面色阴沉,心中将这不知廉耻的兄弟二人骂了千八百遍。 忽而,微凉的刀锋刺向他的喉咙,幽幽的声音响起:“别动。” 第159章 别动 李朔月瞬间怔住,一时间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着痕迹的微微后移,脖颈远离那冰冷的刀。 后脖颈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仿佛他再动一下,那只手便会将他的脖子掐断。 “谁派你来的?”李朔月浑身僵住,被扼住后颈的畏惧令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更小了些。 “再动,我杀了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好,你杀了我。” 去死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李朔月狠狠闭上眼,直接将自己的脖子往那刀锋上撞,生活如一潭死水,他整日像猪狗一样活着,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里算了。 男人碧绿的双眸闪过一丝不解,而后迅速移开匕首,另一只手反而死死捏住李朔月的脖子,掐出五个深红的指印。 赴死的勇气顷刻间消散,李朔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真是糊涂,怎么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朔月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问:“你所求为何?” “银钱还是美色?” “我二者兼具,现在便可给你。” “果然是窑子里的人。”男人缓慢松开掐脖子的手,低声命令:“嘴张开。” 眼下的情况,李朔月没有选择的余地。 男人掏出颗药丸子塞进李朔月嘴里,逼迫他咽进喉咙。 “什么东西?” “送你上西天的好东西。” “真要杀我,你刚才就不会移走匕首。”李朔月表面语气冷静,实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他颤抖的尾音已经泄露了他的胆小与怕死。 “公子,到了。”观棋在马车外小声呼唤,李朔月轻声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屋子。” “什么?” “我要休养的屋子。” 双腿打摆子的李朔月被观棋扶回屋,他一进屋,便被墨韵同雨哥儿伺候着洗浴涂药,又喊了郎中给李朔月看脱臼的手臂,活了半个时辰,李朔月才换上了寝衣,坐在铜镜前梳发。 墨韵与雨哥儿一左一右站在李朔月身侧,拿白玉梳梳头发。墨韵圆圆的脸颊满是愤怒,他低声控诉:“陆四爷怎么能同陆大爷一道捉弄公子?真是太可恶了!” “枉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今日竟然硬生生将公子的胳膊折了,他明明知晓公子的胳膊受不得伤!” 李朔月无所谓地摘下双耳上的红玉珠子,随口道:“他本性如此,从前那副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 “成日说要替我赎身,可我受罚的时候,怎么他一回也没来?” “就是如此呢。”墨韵重重点头。 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观棋人呢?” “他刚才去拿温养的暖玉,这会快到了。”雨哥儿恭顺回应。 “嗯。”李朔月淡声道,拿起桌上自己摘下来的红玉耳坠,一块儿丢给墨韵,道:“你拿去玩儿吧。” 墨韵拿起红玉耳坠仔细端详, 而后一把揣进兜里,笑着替李朔月揉起肩膀,说:“谢谢公子,明日我便拿去小厨房换好吃的!” “那管事的老嬷子最喜欢这样的好宝贝。” 李朔月撩起眼皮训斥:“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给你的东西,被那老嬷子骗去了多少?” “才不是骗。”墨韵急忙道:“前几日我坐在遗嘱院里啃肘子叫吕老嬷嬷瞧见了,他便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银,每日只准吃一碗素面,还叫观棋看着,我只得出此下策。” “我瞧着你没少吃,这几日都圆了一圈。”刚进门的观棋听了这话,失笑道:“公子又未曾少过你的吃食,你怎么还要拿好东西去换?” “你懂什么?”墨韵小声嘀咕:“给了那老嬷子好东西,我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才不用受人拘束呢。” 雨哥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并未回话。 观棋笑了片刻,然后才打开手中的木匣,道:“公子,暖玉奴婢拿回来了。” “嗯。”李朔月佯装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吩咐:“东西我自己会用,今夜不必你们守,都回去吧。” “可——”观棋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这窗户都叫人封死了,门外守着十几个汉子,你还怕我飞出去不成?” “奴婢不敢。”见李朔月发了火,观棋立马道:“奴婢今日守在门外,若公子有事,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李朔月看也不看三人,直至那三人退了出去。 等屋里没人了,他脸上的散漫才换成了凝重,立马转身扣自己的嗓子眼儿,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徒劳。 干呕几声,只吐出了两口酸水,李朔月狠狠的将妆奁漆阁砸向屏风,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只见那副红彩相思小屏风被砸倒在地,叫艳红的口脂染花了。 门外的几人齐齐一抖,即便他们对这样的动静早已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怎么了?”墨韵边拍打着门边问,观棋扶住他的手:“今日陆四这样待公子,他口中虽不在意,可心里难受。” “哎。”墨韵重重叹了口气,又将陆槐骂了一遍。 李朔月双目赤红,伪装出来的冷淡漠然顷刻消散,他低声咒骂:“该死、该死的贱人!” “我要杀了你——” 冰冷戏谑的男声再度在房里响起,“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原来是装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朔月唰一下抬起头,待看清拨开玉帘走出来的汉子,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高挺的眉骨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极白的面颊深情冷漠,只有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李朔月与男人的目光短暂相接,恍然觉得自己是只被他盯住的猎物,毫无可逃。 目光落在男人腰间那柄红宝石弯刀上,李朔月微微攥紧衣袖下的手,竟然、竟然是他上辈子见过的人! 昏暗的室内只有烛火时不时爆出的声音,卫堇朝眯起眼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一侧的木匣上,意味不明笑了声。 他两步走至李朔月身侧,拿起木匣中的暖玉,挑起李朔月的下巴,戏谑道:“我说怎么是个狐媚子,原来是行娼的。” 第160章 卫堇朝 卫堇朝、卫堇朝。 前世摄政王周临渊身侧的神医,整日神出鬼没,却极得周临渊信任。 若没有他,天生体弱,被宫中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周临渊断然不会活到燕王清君侧。 李朔月只在周临渊的宴会上见过一次这位卫神医,可他印象极深,因为卫堇朝生了一双碧绿透彻的双眸,大周人没有这样稀罕的瞳色。 当时李朔月还猜测过这人的身世,想着许是那个周边小国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神药,叫摄政王将他当作手足兄弟一般信任和赏识。 卫堇朝的出现,一下子将李朔月的记忆拉回到前世他当宠妾的那段日子,琼浆玉液、珍馐美馔,如流水似的端入他的小院,更不必说绫罗绸缎、绫罗绸缎…… 可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李朔月陷在泥沼里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前世的事,直到上一世见过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卫堇朝怎么会到这来?他如今已成了周临渊的亲信吗? 他能不能、能不能通过卫堇朝离开这鬼地方? 李朔月心乱如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百般想法,他甚至想,如何能借助卫堇朝重新找到周临渊,再借周临渊的手替他讨回公道? 别的不说,上一世周临渊是切切实实宠爱过他的,即便日子短暂。 “遗珠院旁有一座小院,房内有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你可以去那处,我会找人为你遮掩。”李朔月偏开脸颊,双眼紧盯男人冷漠打量的眼,神情忐忑,衣衫下的手渐渐收紧。 “你觉着我要住处做什么?”卫堇朝眯起眼,忽而朝李朔月逼近,他停在一寸之外的地方,身体将李朔月整个罩住,极具逼迫意味。 极重的血腥气充满鼻腔,李朔月薄唇微抿,心道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养伤配药,顺道再躲避些想杀他的仇人。 “闻到了?”卫堇朝漫不经心将暖玉扔进木匣,眼尾上挑,露出凉薄的坏笑,他轻声道:“知道这血味怎么来的吗?” “你、你受伤了?” “错了。”卫堇朝掐住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这是死人身上的。” “你方才吃的药丸子是剧毒之物,十日内若得不到解药,便会五脏六腑颠倒,浑身剧痛抽搐,最后血流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李朔月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腕,道:“这药你还有吗?我有几个死敌,也想叫他们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卫堇朝挑起眉头笑,“这药价值千金,你当是那糖丸子?什么仇敌,也配用上我这精心研制的好药?” 听见这话,李朔月松开卫堇朝的手,面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他无比惋惜,怎么就不能给宋秋实也喂一粒尝尝? “你会杀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有何难?”卫堇朝慢悠悠找了椅子坐下,比李朔月这个主人家还要悠闲。 “那你能帮我杀人吗?” “你能给我什么?” 李朔月微怔,犹豫道:“我、我救了你?” “你救我?”卫堇朝嗤笑,“好好的哥儿怎么是个傻的,说什么胡话呢。你现在命在我手里,到底是谁救谁?” “那你要什么?” “你的身体,你给不给?”卫堇朝玩味地看向李朔月,视线停留在他的薄唇和腰肢上,眼里是明晃晃的戏耍和嘲弄。 “给。”李朔月神情认真,毫不迟疑。他坚定道:“只要、只要你能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 次日一早,雨哥儿便领着四个哥儿打扫遗珠院一侧的小院落,正是刚来添香阁住的那地方。 他并未动手,只站在堂屋内,朝众人吩咐:“咱们公子吩咐了,即便这院子无人居住,也得时时打扫,万不可懈怠。” 四个哥儿纷纷点头:“是。” “行了,都忙活去吧。”雨哥儿一声吩咐,四个哥儿便挽袖开始忙活,两刻钟后,屋子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雨哥儿满意地点点头,叫四个哥儿先出去,等人出了院子,他便将密室打开,又往一侧的竹榻上放了两瓶千金散,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出了门。 今日一早李朔月便嘱咐他这样做,雨哥儿心中吃惊,却还是照做。 不知是谁受了伤,竟然要千金散? 这药可是宋秋实留给李朔月平日治伤的。 雨哥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三个整日轮流跟在李朔月身边,他到底是怎么结识其他人的?难道是昨晚,晚上支开他们那会吗? 疑惑萦绕心头,直至回了四楼,雨哥儿依旧没有想明白。 李朔月懒洋洋歪斜在小榻上,见雨哥儿回来,只淡淡吩咐了一声,“将食盒拿去灶房,换碟咸口的。” “是。”刚回屋的雨哥儿并未抱怨,左手拎起食盒,便又转身往屋外走。 观棋拿了薄衫从内室走进来,道:“公子若不喜欢今日的糕点,往后奴婢便同墨韵通个气,叫那管事的老嬷子装些其他的时令糕点。” “嗯。”李朔月眯起眼应了声。 观棋瞧他这副懒散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提醒道:“公子,待会咱们得去刘府,这会可要梳洗打扮?” — 雨哥儿稳稳拎着食盒,脚步轻盈,到了厨房,他将食盒摆到那管事的钱老嬷子面前,笑道:“公子今日想吃些咸口的,麻烦阿嬷令换一碟。” 墨韵时常拿好东西同钱老嬷子换东西,久而久之,李朔月身边的人便都认得了这老嬷子。 钱老嬷急忙接过食盒,脸上扬起笑问:“公子一口未动?” “许是吃了半口。”雨哥儿笑着将袖中银袋递给钱老嬷,温声嘱托:“劳烦阿嬷多上些心,公子体恤阿嬷辛苦,这是请阿嬷的吃茶钱。” “这如何敢当?” “阿嬷辛苦操劳,平日又多关照墨韵那馋嘴的家伙,这自是应当的。” 钱老嬷子掂了掂这食盒的分量,只觉得比先前重上许多,他心底有了数,只笑眯眯道:“哥儿放心,老嬷子我这便去换咸口的糕点来。” “有劳阿嬷。” 第161章 什么都给你 当夜,钱老嬷子便拎着小竹篮哼着小调回了自家院子。 恰逢打柴的樵夫来送柴,钱老嬷子见着后院满满当当的三担柴,脸上当即露出满意的笑:“今日这柴送的倒是及时。” “钱阿嬷既要,咱们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那樵夫憨厚一笑,站在原地等着钱老嬷拿出银钱。 钱老嬷点头,从小竹篮中拿出一个糕点盒子,又拿出四十枚铜钱一并递过去,道:“这是今日新得的糕点,你也一并拿去吃。只有一点,后几日的柴火也要及时送。” 那樵夫在自己衣衫上擦了两下手,弓起腰笑着接过,“这是自然,我定当早早给阿嬷送来。” “如此便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樵夫便出门往东走,拿着方才的铜钱割了二斤肉,这才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方向去。 待亥时初,樵夫才回了自家的院子,屋内早早便掌了灯,他一进门,两双眼睛便齐刷刷朝他看去。 方逵最是焦急,立马从炕上起身,焦急地问:“郑兄弟,行事可还顺利?” 樵夫郑大山憨厚一笑,将后背的背篓卸下来,先是拿出了二斤猪肉,而后才拿出钱老嬷给他的糕点盒,他将盒子推至炕桌上,笑道:“成了,东西全在这里。” 盒子里装了七八件金首饰,工艺精湛,成色极好。 方逵同赵猛一道松了口气,前者开口:“我当是雨哥儿诓骗我,没想真的成了。” 赵猛道:“这回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毛毛躁躁,叫人抓住了把柄。” 方逵点头:“这是自然。” “只是如何将公子救出来,依靠咱们几个是不成的,还得从长计议。” 郑大山急忙补了一句,“还有银丹姑娘,你俩断不可忘了。” “这是自然。” — 五日后,一身夜行衣的卫堇朝慢慢悠悠晃进了院子,幸灾乐祸地想:闵殊这厮怎么没影儿了?难道已经叫人捉走了? 以他的身手,即使带伤被人追杀,也不该四五日都见不着人了。 真是怪了,他俩当日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躲了也不过半日功夫,他往北找了四五日,竟然怎样也找不到。 卫堇朝望着月亮叹了口气,他同闵殊这遭南下,便是想寻些救命的奇药,可奈何这些奇药都在他人府中,他们得费些功夫才能拿到,有些富贵人家家中多能人异士,是以他俩才频频遭遇追杀。 一路上两人十日有八日都在逃窜,即便分头行动,最迟一两日也会会面,这次倒有些出乎意料。 卫堇朝沉思片刻,如果自己只带回去一具尸体,周临渊还会信任自己吗? 他还真有些说不准,毕竟这闵殊是周临渊身侧的暗卫头子,身手不凡。 罢了,再多找几日也无妨。卫堇朝推开房门,复又顿住脚步,这几日忙着在外面跑,将那小娼妓给忘了,算算日子,这会儿那药也该发作了,虽不致命,可也能叫他吃点苦头。 他都有些好奇,那娼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添香阁四楼,浑身无力的李朔月被观棋和雨哥儿搀扶着进了屋,守门的十几个汉子目光齐齐落到中间里的窈窕倩影身上,目光或焦急或希冀或玩味或打量。 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样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又都在心底暗暗期盼不花一文钱便能与这等美人春风一度。 等几个哥儿进了屋,汉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面色潮红的李朔月一进屋子,便直奔内室,拿出了害人的东西。 墨韵急忙跟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这样行色匆匆?” 雨哥儿叹了口气:“还不是陆四爷由爱生恨,又找了法子捉弄公子。” “那面色怎么这样红?”墨韵拿出帕子给李朔月擦了擦脸庞的汗,又急忙将晾好的温茶递过去,“莫不是又病了?” “这倒不是。”观棋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托盘上,叹了口气,“也不知谁教给四公子这样的法子,真真是恶劣。” 墨韵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气得脸都红了:“四公子真是腌臜,他怎么自己不戴一个?” 李朔月饮了口茶,痴笑道:“什么由爱生恨,你也太抬举他了。” “他在添香阁不知有多少个相好,戏弄人地把式层出不穷。从前他便这样,现在又嫌我骗他,如今得了由头,更是要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李朔月放下茶杯,手臂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刺痛他眉头轻皱,却没有发出声音。 观棋说道,“墨韵,快将那千金散拿来,公子后背还有伤呢。” “什么伤?” “鞭伤。” 墨韵小跑着去拿药,边跑边骂:“这四公子也忒不是人了,公子那日要跑,可只是好心地让他睡了一觉,连皮儿都没叫他擦破。” “我都还挨了打呢!” “他有什么好记恨的?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雨哥儿同观棋一道伺候李朔月脱衣衫,李朔月趴在床上,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伤,全是些一指宽的血印子,且都破了皮。 李朔月听着墨韵的抱怨,不禁笑了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遗憾,早知那日他也该叫陆槐尝尝受伤的滋味,连陆榆都瞎了只眼。 观棋接过千金散,无奈地叮嘱:“这话你在咱们几个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传出去,若叫陆府的人知晓,你看他们要不要你的脑袋。” “别说是陆府,就是传到阿姆的耳朵里,也少不了他一顿好果子吃。”雨哥儿跟着笑。 墨韵瘪瘪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观棋先拿绸帕将李朔月后背的血迹轻轻擦掉,而后拔开白色葫芦瓶的塞子,将白色粉末慢慢往血印子上倒。 雨哥儿眼皮抖了抖,没说话。葫芦瓶里的千金散不过是普通的金疮药,真的千金散几日前就让他放进了先前住过的院子里。 那样好的药,也不知道给了谁。 “墨哥儿,你去灶房要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千金散用时灼热痛痒,饮过汤药,公子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成,我这就去。”墨韵点点头,便急忙跑了出去。 观棋则蹲在床前,慢吞吞地往伤口上洒药。 “这么些鞭痕,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观棋闻言笑道,“你怎么糊涂了?用了这千金散,最迟不过五日便会痊愈。哪里用得了那么久。” 雨哥儿面色不变,回应道:“我是说伤好之后留下的印子。” “留了满身的印子才好,最好叫那些嫖客一掀开衣服,就吓得双眼发直昏死过去,省得还要我虚与委蛇,腆着笑脸去伺候。” 李朔月冷冷嗤笑一声,“陆槐不够狠心,若是我,定要将那骗我之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要他永远记着,让他再不敢骗我。” “惩戒人的手段何其之多,公子何苦非要采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观棋轻生安慰,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雨哥儿定定地看着,李朔月满是鞭痕的后背,心中感触颇深,当年他来到李朔月身侧时,他受了伤还只会哭着喊展郎救他,如今则连哭也不哭一声,满心只想着如何报复。 真心终究是死在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楚里。 他与当年那个柔弱的小哥儿,早已是天差地别。 饮完药后,李朔月便趴在床上假寐,三个伺候的哥儿,雨哥儿守在内室缝制贴身的小衣,墨韵趴在桌上看小人书,观棋则坐在墨韵身侧看书。 真要有安神的作用,不过半个时辰,李朔月便睡着了。 可腹中忽然剧痛,劲硬生生地将他疼醒。 仿若有重锤不断敲击他的腹部,钝痛持续不断,叫人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之际,耳侧忽然传来一道不解的低喃:“这药难道对他无用?” “怪哉。” 李朔月迷迷糊糊间使尽全力咬破唇瓣,刺痛与血腥气令他终于睁开了眼,床边漆黑的影子令他心颤了一瞬,身体下意识往床内侧翻滚。 “跑什么?”那人戏谑道,随后一掌压到李朔月的后腰上,令他动不了分毫。 卫堇朝的手劲太重,偏偏李朔月又莫名腹痛,痛上加痛,令他浑身都浸出了冷汗。 “你、你做什么?” 李朔月虚弱道:“卫、卫——” 卫堇朝脸色微变,他尚未告诉过这哥儿自己的名讳,他如何得知自己姓卫? 李朔月眼角的余光瞥到卫堇朝的脸色,急忙将预备说出口的字眼吞下,问道:“为、为什么?” “我腹痛,是你搞的鬼?” 卫堇朝眯起眼,端详片刻后,漫不经心道:“早说你腹痛,我还当我喂错了。” 李朔月呼吸一窒,心里又憋了口郁气,他本能地追问:“不是,十天才死?” “日子,还没到。” 他边揉肚子边求饶:“好疼好疼,你把手移开……” 卫堇朝的手上移,他捻起一丝里李朔月的药粉,闻了两下,不屑道:“你就拿这玩意儿治伤?” “……”李朔月疼得肩膀颤抖,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好的东西,要给了你。” 卫堇朝扬起眉毛,“你说那两瓶子面粉似的玩意儿?我瞧着这两样无甚区别。” 李朔月被卫堇朝的话堵了一下,顿时觉得腹痛更甚,他闷声开口:“你若不想要,便给我。” “早扔了。” 卫堇朝笑着起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了起来。 李朔月叫卫堇朝气得肚子脑袋浑身疼,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想要拿自以为的好药去拉拢他,卫堇朝是个郎中,他出行难道不会带药吗?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腹痛……”李朔月深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我答应给你找地方住、你得给我解药……” 卫堇朝慢悠悠放下茶杯,匪夷所思道:“我只说过十日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死,我什么时候说过会给你解药?” “难道不是你上赶着说要给我找住处,请我替你杀人?” “……你没替我杀人……” “可我也没碰你。” “……” 这一般不知廉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李朔月气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给卫堇朝找住处、给他送伤药、替他遮掩…… 这都六七日过去了,他说丢了药,说自己上赶着给他找住处…… 合着、合着又是自己一厢情愿? 李朔月狠狠攥紧手中的被褥,偏过头恶狠狠盯紧卫堇朝,神情凶恶的好似疯狗,恨不得立马上去咬他几口。 卫堇朝戏耍够了,又优哉游哉道:“说来听听,你的仇敌都有谁,若碰上合眼缘的,我便替你杀上一两个。” 李朔月愣了愣,立马收起凶恶的神情,水光潋滟的双眸看向卫堇朝,讨好献媚之意极重。 卫堇朝对这副姿态熟视无睹,支起下巴笑:“我瞧你这面皮不错,能剥下来做一副面具,眼睛挖下来……” 这话极其骇人,李朔月只听着便瑟瑟发抖,从前只听闻卫堇朝睚眦必报,王府里的奴仆没告诉他,卫堇朝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喜好。 李朔月急忙将脸埋到被褥上,片刻后,他便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儿仇敌的名字,连他们住在哪儿都说了一起说了,最后用讨好又充满希冀的语气问:“大侠,你看看哪个合眼缘?” “若都合眼缘,能不能大慈大悲帮我送他们一程?” 卫堇朝静静听着,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到后面就有些兴趣索然,不悦道:“你说宋秋实陆榆这等也就罢了,喂一两颗药丸子就能送走。” “可后面李有财、王桂香……这又是什么货色?” “他们也配我动手?”卫堇朝面露嫌弃眉头狠皱,仿佛这名字都污了他耳朵一般。紧接着他又将李朔月从头到脚看了一番,纳闷道:“你这副狐媚样,攀附几个男人,吹吹耳边风,难道还杀不了一两个?” 这话当真戳到李朔月的痛处,他羞恼道:“你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生怕卫堇朝因此不悦,又急忙补充:“我处境难堪,他们将我当作笼中鸟,都只会口头哄我,谁也不会真的为了我造杀孽。” 第162章 生意 “大侠,你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李朔月绞尽脑汁说了一堆讨好但又极不符合卫堇朝本性的说辞,恳求道:“你帮帮我吧!” 卫堇朝津津有味听完一连串的赞美,对上那双期盼的狐狸眼,他弯起眼睛,也跟着笑,表情慈悲至极。 他毫不留情道:“可惜,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合眼缘的。” 说罢,他便从窗外翻出,片刻便没了踪影。李朔月脸色骤变,羞恼至极,该死的倒霉鬼,翻窗子怎么没把他摔死? 夜里越想越气,李朔月郁结于心,第二日连床都没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毒药的作用,叫人一会冷一会热,糊涂的连话都说不出。 第三日醒来,李朔月依旧浑身无力,睁不开眼,他绝望地想:或许真挺不过这遭了,卫堇朝这个贱人,竟然真的要害死他! 下一世他要做个恶鬼,将欺辱自己的人都扒皮拆骨! 战战兢兢又气恼悲愤地熬至天明,李朔月看着自己完整的手脚和脑袋,先是喜了一瞬,他没死!可心口心口又迅速冒起火:卫堇朝竟敢骗他。 三番四次欺骗自己,当真无耻至极。想起自己讨好巴结的样子,李朔月便脸色发青,恼怒不已,他冷声吩咐雨哥儿:“叫几个人过去守好院子,别叫老鼠钻进密室,想起来就晦气。” “是。”雨哥儿心中莫名,暗自思忖:难道他同隐在暗处的人起了争执?先前不还送伤药,让他收拾屋子……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在守卫众多的藏春阁来去自如,还能悄无声息迷倒贴身伺候的哥儿,想起来真叫人后怕,日后可得多加提防。 在一旁摆饭食的墨韵感到不解:“公子好端端怎么想起那个屋子?”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好咱们永远也别进去。” “那屋子临近咱们院子,落满灰多难看?若真遭了老鼠,咱们也得遭殃。”观棋说着便将李朔月扶到铜镜前,同雨哥儿一道给他上妆。 李朔月气愤地想:卫堇朝这么能耐,住他的院子作甚?自己扮乞丐睡大街不是更方便? 无功而返的卫堇朝轻车驾熟往院子去,他远远看见遗珠院附近站了七八个汉子守门,这般架势,除了防他还能防谁? 小娼妓没脑子,只能想出这些叫人啼笑皆非的法子,凭这几个送死的汉子,能拦住他? 卫堇朝这会儿不着急回密室,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样艳丽的脸,那小娼妓以为这样的法子便能拿捏他,若他直接出现在他房中,岂不是会将他吓个半死? 这般想着,身手极好的卫堇朝便从四楼翻上去,隐匿在梁上,他来的不巧,帐中有他客。 卫堇朝眯起眼,饶有趣味地欣赏活春宫,小娼妓容貌身段极佳,又有些伺候人的能耐,吹口气儿说句话都能将那老东西迷的颠三倒四,露出痴迷的丑态。 目光落在一掌可握的柔韧腰肢上,卫堇朝眸色深了深。 他觉着自己是个颇有风范的梁上君子,一直等到李朔月独留房中快要吹灯,才从梁上翻下,如愿以偿地瞧见了李朔月惊慌而又恐惧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朔月吓得跳了起来,将枕头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面前神出鬼没的人。 “你又来做什么?” “来不不巧,撞见了你的好事。”卫堇朝目光锐利又轻挑,他紧紧盯住李朔月,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衣衫,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李朔月警惕道:“看什么看,眼睛瞪瞎我也不会伺候你!” “我改主意了。”卫堇朝朝李朔月勾手指,他笑道:“过来,我们谈笔生意。” “你满口谎言,我才不信。”李朔月故意绷紧脸,看起来极不好惹。 “我若过去,你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卫堇朝声音压低,眼神忽而凌厉的看向李朔月。 畏惧于男人奇奇怪怪的毒药,李朔月不情不愿站到卫堇朝身前,问:“你要说什么?” 看着俩人之间十步的距离,卫堇朝笑:“我可以帮你解决两个仇敌。”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相较于疼你爱你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你要什么?”李朔月想起卫堇朝恶劣的性子,只觉着这又是戏耍他的法子,可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过去。 “要你的躯体,从头到脚。”卫堇朝慢悠悠踱步向前,他高大的身形和锐利的眼神都极具压迫感,李朔月吓得后退几步,软着腿跳上床,硬生生被男人逼至角落。 卫堇朝将李朔月整个罩住,他如虎狼一般,气势汹汹,钳住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李朔月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不可抑制的发起抖,难道卫堇朝就是以此法子博得周临渊的信任吗? 可若答应了卫堇朝,或许他能借此机会一步登天,等攀上了周临渊,他也可以反过来辖制卫堇朝。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惊肉跳,只要能报仇雪恨,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李朔月抬头,紧张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那我能见着他,做他的宠妃吗?” “我会引荐,能不能当上宠妃,可得看你的本事。”卫堇朝意味不明地笑,暧昧的含住李朔月冰凉的耳垂,好像李朔月说一句不满,他便能立马咬断他的脖颈。 “你说替我杀两个,杀谁?” “看眼缘。” 李朔月被噎了一下,“你就不能杀了宋秋实,现在将我救出去吗?” “叶公子身价多贵,我哪来那么的金银替你赎身?” 李朔月转过身,踮脚揽住男人的脖颈,诱惑道:“你别骗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卫堇朝笑了笑,一掌将怀里的人推开,漫不经心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这是自然,一年后我来接你,若你还是笼中鸟,我便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好啊。”李朔月拢了拢衣裳,“我会出去,一定会。” “你什么时候替我解决仇敌?” “两月之内。” 第163章 箱子 孟夏初,卫堇朝在山阳城外寻到了在河里捉鱼的闵殊。 不过片刻工夫,闵殊已拿削好的木棍戳了三条瘦小的草鱼,卫堇朝靠着柳树笑:“我寻了你好几日,你倒好,跑到这来躲清闲。” 闵殊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怔,他低头望着水面的倒影,心道:到底是找来了。 十几天的日子,说不上短还是长,出于某种贪念,闵殊此刻竟然想要逃避与卫堇朝见面。 重重叹了口气后,闵殊又将草鱼扔进河里,转身上岸,朝卫堇朝道:“走吧。” “鱼不要了?” “不要。”闵殊笑了笑,又往原处茂密的山林瞧了一眼,佯装无事道:“我这几日找不着你,你在何处?” “烟花之地。”看着远处的身影,卫堇朝淡淡提醒:“你我奉殿下的令,自当快去快回,早些交差。” “我知晓。” 傍晚,一身黄灰粗麻的叶嘉自后院走出,美丽的面颊布满忧愁,他心不在焉地在院中踱步,时不时便要往院外看上两眼,仿佛再等什么人似的。 竹栖见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卸下身上的柴火,走过去小声道:“公子,这会风寒凉,你病才刚有了起色,还是早些进屋,省得明日又头痛。” 叶嘉转过身,看了眼满身尘土的竹栖,面上也带了心疼,他蹙嗔怪眉:“你去捡柴火怎么也不喊我?” “两个人相互伴着,一块说说话,捡的柴火也多。” 竹栖笑道:“公子,我还在,怎么能叫你做这种粗活?若是观棋知道了,该指着鼻子责骂过。” 叶嘉掏出洗净的帕子给竹栖擦手,眼圈明显红了红:“都怪我错信宋秋实,害你陪我吃苦,还害他委蛇他人。” “这分明是姓宋的黑心!”竹栖气愤道:“骗了咱们这么多人!就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竹栖又说了许多句,保证再不独自出院,叶嘉神情才有所缓和,道:“你坐着,我去给你盛碗面。” 两人吃完饭,天色已全黑了,叶嘉主动起身,道:“我去关门。” 竹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一出门,果然见叶嘉又在院中张望,他叹了口气,道:“公子。” 叶嘉轻声道:“竹栖,你说,他会回来吗?” “定然会!”竹栖重重点头,“公子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小时候又与你玩得那样好,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 “可是竹栖,他没有认出我啊。” — “公子,公子!”墨韵怀中捧着一个大箱子,扯着嗓子往房中跑。 恰逢此刻陆榆同陆槐往外走,墨韵急忙停住脚,脸色瞬间惨白,他朝两人行礼,颤声道:“奴婢见过陆大爷、陆四爷。” 陆榆淡淡看了眼,墨韵只觉着自己上方有一道凛冽的目光,叫人幻浑身直冒汗。好在那视线很快消失,他这才敢大喘气。 陆榆陆槐前后脚离开,待脚步声远了,墨韵才猛地喘了口气,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吓死我了,陆大爷当真是活阎王。” “墨韵,还不进来!”观棋低声训斥,道:“怎么成日这样毛手毛脚,若冲撞了那二位,纵然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白日公子接客,往后不可再这般毛躁。”雨哥儿拿了巾帕,也在一旁半板起脸附和。 墨韵这回倒是没还嘴,他也晓得姓陆的看着和煦,实则一肚子坏心眼呢。 他想起两人的手段,不禁汗毛直立,他急忙问:“公子如何了?” “老样子,不过恰逢药性发作,少吃了些苦头。”观棋摇了摇头,“我同雨哥儿刚刚给公子上过药,你动静小些。” 墨韵点点头,将箱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往屋内走,进了内室,他便见着一身素白寝衣的哥儿端坐于铜镜前,面色红润,却冷漠的如同一座石像。 墨韵走近,便见那鞭笞留下的红印子从寝衣蔓延到脖颈,连手背都有,他心头一酸,低低喊了声:“公子。” 李朔月好似才回过神,僵硬地动了两下脑袋,沙哑道:“怎么了?” 这样的伤一瞧便是陆槐留下的,也不知道那鞭子抽了多少下,明明半年前他还将面前的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似的疼爱着,若没有那档子事—— 墨韵只觉得嗓子酸酸的,想说的话有许多,想问问面前的人后不后悔,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揭开他的伤疤再往上撒一层盐,多么残忍啊。 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就在此刻,外间的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二人沉默而尴尬的氛围,观棋道:“墨韵,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墨韵忽然想到了好主意,他扬声道:“棋哥儿,你别动,那是卫老爷送给公子的东西。” “卫老爷,哪个卫老爷?”雨哥儿狐疑道,“公子接过这样的客?” “我哪里晓得,许是那个恋慕公子的呢。” 墨韵一把将箱子抱进怀中,献宝似的放到李朔月跟前,哄道:“公子,卫老爷送来的,还说只能你打开。” “你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宝贝?” “卫?”李朔月愣了一瞬,卫,那个姓卫的会给他送东西? “正是呢。”墨韵双眼发亮,从怀里掏出信件给几人看,说道:“就放在咱们遗珠院子里,上面写着‘叶嘉亲启,卫’,还画了一轮月亮呢。” “那你怎么知晓是好东西?”观棋问。 “你瞧这箱子,用的可是金丝楠木,镶嵌了这多珠宝玉石,又香气扑鼻,里面装的肯定是顶顶好的东西呢。” “我跟在宋阿姆身边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公子,快打开瞧瞧吧。” 耳边的叽叽喳喳声实在吵闹,李朔月神情迷茫,脑海中不断浮现几个字: 卫、叶嘉、月亮……卫、月亮、叶嘉…… 卫堇朝送来的东西!这念头令李朔月立马起身,他望向这镶金戴玉的木盒,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面,会是他的仇敌吗? 第164章 合心意 预警!预警!预警!超级疯癫预警! “你们先出去。” “公子?”墨韵神情疑惑,紧接着便小声嘀咕:“我想同公子一道看看呢。” “出去。”李朔月神色冷下来,不容置喙。 墨韵吓了一跳,顿时蹙起眉头,有些不大乐意,他大老远将箱子抱过来,就是想同公子一道看呢,可他怎么这样小气? 雨哥儿目光落在那箱子上,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人不想让他们瞧? 观棋只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低声道:“是。”随后便拉着墨韵出了房门,雨哥儿紧随其后。 几息过后,李朔月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膛蹦出来,他无声地吞咽了几口唾沫,颤抖地一点点掀开那金色的箱子。 剥开层层香料,里面盛放的东西令他浑身血液沸腾,心底的快意达到了极点,李朔月后退两步,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桂香,你也有今日。 李夏阳,你看看,这箱子里装的是谁的头? 王桂香同李有财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死后会尸首分离,叫人装进了金丝楠木制成的箱奁里。 他就说,他就说那狠毒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瞧瞧,这不有人亲自割了她的首来讨他的欢心? 李朔月畅快大笑,那笑声却令屋外几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墨韵敲门问:“公子,你笑什么?”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 “我能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尖锐刺耳的笑,疯疯癫癫好似恶鬼。 李朔月慢慢逼近那两张惊恐扭曲的脸,他兴奋得面颊涨红,嘴角的弧度怎样都压不下来。 不知卫堇朝用了什么法子,两张面孔仍旧鲜活如初,李朔月甚至能从两双涣散的瞳孔里瞧见深深的惊恐与绝望。 真是可惜啊,他还以为自己能够亲眼看看这两人的凄惨下场呢。 虽然不是该死的宋秋实,但这两颗头李朔月很满意,卫堇朝信守诺言,竟真的未曾骗他。 他眯起眼端详,忽然想:若李夏阳知晓他的父母的头颅不翼而飞,指不定怎样的哭泣后悔,哈哈哈,想起那虚伪的贱人会陷入绝望,他便忍不住笑弯了腰。 活该,贱人,都该死,都该去下地狱。 李朔月哆嗦着手,从妆奁盒中翻出红玉簪,对准李有财,满怀恨意地刺了下去。 他恨死这个贱人了,要不是他,他根本不会来到这红尘,也不必遭受这般苦楚。生而不养,怎配为人父? 李朔月眼里冒出熊熊火光,他怨毒地死死盯住李有财那双眼,恨意如潮水般翻涌。若不是这个贱人纳了新妇,若不是他装聋作哑冷眼旁观,若不是他准许纵容,王桂香怎么敢日日欺辱抽打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将自己当作仇人,他比王桂香更该千刀万剐,更该遭受千百般苦楚! 贱人!贱人! 李朔月面色扭曲,仿若一头发狂的凶兽,要将猎物狠狠撕成碎片。 一刻钟后,李朔月缓缓将目光落在另一张面颊上,从前被殴打、奴役、践踏、欺辱的画面纷纷涌入脑海,李朔月至今能记起那痛彻心扉的苦楚。 王桂香掐尚且年幼的他的胳膊腿,当着村民的面撕扯他的头发、衣裳,编造谎话践踏他的清白…… 桩桩件件,李朔月一件也没忘。 从前他瘦小、羸弱,在女人面前只敢求饶、磕头,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死的毫无尊严,就和从前的他一样,随意就能叫人践踏羞辱! 李朔月恨得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他重复动作,每动一下,都能将胸中挤压数年的阴霾吹散,他眼神狠辣又决绝,尽情抒发心中的恨意。 李朔月忍不住想:在他心中凶恶如巨兽的男人女人不过如此,每一个欺辱他的人,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屋外,墨韵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踮起脚听,听了会儿屋内的动静,他面色疑惑,道:“公子怎么这样笑?” “就好似、好似……好似疯了一样,听着怪瘆人的。”说罢,墨韵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观棋与雨哥儿皆面色凝重,侧耳倾听,都没出声。 过了许久,墨韵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二人:“你们真不想知道公子得了什么好东西吗?” 雨哥儿平静道:“不见得是好东西。” “若是金银珠宝,只怕早早就叫咱们看了。”观棋亦出声附和,又同雨哥儿隔空对视一眼,心中的不安更甚。 墨韵撇了撇嘴,不甘心地拍门问:“公子,你瞧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砰!”李朔月忽然打开了门,墨韵吓了一跳,立马好奇地朝室内张望,李朔月挡住他的视线,哑着嗓子道:“墨韵,我饿了,去厨房拿些糕点。” “公子,我想瞧瞧。” “去不去?”李朔月忽而冷下脸,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墨韵莫名抖了抖,只觉得面前这人气势骇人,生气的神情像极了陆家的大爷。 “……我、我这就去。”墨韵被吓住,不敢再撒娇,只得匆忙往外跑。 “你们两个进来。”待墨韵走远了,李朔月才看向雨哥儿同观棋,声音依旧冷漠。两人前后脚进后屋,李朔月才关上门。 关上门,屋内便不甚亮堂,李朔月站在门前,陷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身影和面庞。 雨哥儿只觉得周身寒意加重,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到了阴曹地府。 观棋嗅到浓重的幽香,这香分明不是楼中的香,他顿时警惕地问:“公子,这是什么香?” 李朔月忽而轻笑一声,心情颇好地踱步进内室,两个哥儿紧随其后,他慢吞吞道:“把东西收拾了。” 待看清凌乱的内室,观棋同雨哥儿皆面色苍白、汗毛直立,腿如同生了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辨别不清的一团血肉,极其恶心。 李朔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柔柔笑起来,纤纤玉指指向一旁的粉蓝色绣球花,轻声道:“埋进去,拿来当花肥正好呢。” “不知是谁送来的东西,真合我的心意。” 第165章 跪谢我 平康二十七年暮春,寒山寺周遭的桃花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寒山寺后院,身穿粗布麻衣的竹栖双眼通红,他哆哆嗦嗦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默默垂泪。 戴着灰褐色头巾的叶嘉一怔,脸上的笑容凝滞,疑惑道:“竹栖,好端端怎么这副样子?” “公子、公子……观棋来信,说、说嫣姑娘病危……已、已无力回天……” 叶嘉面色骤变,脸色青白,他抖着手掀开被褥下床,墨韵抹掉眼泪,急忙上前拿衣拿鞋,主仆两人均手忙脚乱,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 叶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嫣儿病危,嫣儿怎么会病危?明明这些年她身体已好转…… “……观棋并未说缘由……难道是宋秋实苛待嫣姑娘?” “快、快回……”主仆两人急匆匆穿完衣裳,便要往外赶,两人刚走出门,一声响亮的婴泣忽而将两人定在原地,竹栖擦掉眼角的泪,快速回过头看,目光落在床内侧那双挣扎的小手上,哽咽道:“公子,我们若走了,小公子怎么办?” “难道要将他留在这里?” 叶嘉攥紧衣袖,心口一阵剧痛,他几乎无法呼吸,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没立马昏厥,他哑声道:“带上、带上……若是嫣儿当真……好歹叫他们见上一面……” 俩人急匆匆下了山,竹栖怕摔着怀里的小哥儿,不敢急走,便走在叶嘉后面。 叶嘉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往山下赶。方逵几人守在山下,见鱼儿上钩,一伙人便急吼吼冲上去,将叶嘉同团团围住。 方逵举着火把,靠近叶嘉仔细打量,橙黄的火光刚落到那人的脸上,方逵便惊得连眼珠子都瞪大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竹栖见势不对,急忙抱着孩子后撤,可眼尖的汉子早早便追了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将他押了过去。 叶嘉怔住,茫然地抬起眼,忽而,他想到什么,急忙上前拽住方逵的袖子,充满希冀地问:“他要捉我?那嫣儿是否性命无碍?”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会讨好也不会打弯,不会叫人遍体生酥,方逵瞬间回神,收回眼,恶狠狠瞪了竹栖一眼,道:“绑了,塞进箱子里,咱们这便去打道回府,讨赏去。” 夜色黑沉如水,方逵同赵猛一干人乔装打扮,抬着两个箱子上了四楼,门外的汉子均被他俩收买,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宋秋实至今还在派人找赵猛,以如今他的处境,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因此他不敢耽搁,同李朔月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公子,人带来了。”方逵气都喘不匀,双眼发亮朝李朔月邀功。 李朔月只穿了一身红色薄衫,轻薄的什么都遮掩不住,他毫不在意男人目光看向何处,只支起下巴,眯起眼朝方逵笑。 “逵郎,你可真是厉害,这就将人捉住了?” 轻柔、娇媚、缠绵,这才是他熟悉的音色,方逵将心落进肚子里,心道他没绑错人。 “公子要人,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拿了观棋的信便叫人送了上去,半盏茶不到,就竟然逮了个正着。”方逵跪到李朔月身前给他揉腿,笑道:“我只做些糙活,说来说去还是公子的计谋高明。” 李朔月愉悦地眯起眼,抬手轻触碰男人面上的胡茬,鼓舞道:“逵郎当真是武艺了得,我没看错人。” “把箱子打开,叫我好好瞧瞧。” “好,公子勿动,我去开箱!”方逵利落地将两个箱子打开,紧接着,李朔月便瞧见了两张悲愤交加的面孔,他心情颇好,笑盈盈看向箱内二人,“怎么是这副神情?” “叶嘉,你意外吗?” 这话叫方逵摸不着头脑,箱子里的是叶嘉,那眼前人是谁?无论是身段还是声音,明明眼前人才是他心里的叶嘉啊。方逵稀里糊涂,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两个哥儿身上来回徘徊。 两人面庞、身高几乎一模一样,可神态、打扮却天差地别。一个一袭红衣,含笑的面冷白,眉心的哥儿红痕被描摹成了香草,肩颈印了桃花;一个身面容悲愤,穿粗布麻衣,头戴布巾,哥儿红痕鲜亮,瞧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打扮。 方逵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狐疑地看向李朔月,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李朔月缓缓地笑,“逵郎,你瞧瞧,这箱子里的才是真叶嘉,我只是宋秋实找来的替娼鬼,你明白了吗?” 这惊天的话叫方逵思绪乱成一团,他呆呆地看着李朔月,像是还没明白什么叫作替娼鬼。 李朔月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宋秋实不舍得他卖笑陪人,便找了我,借着他的名头,卖身给他挣银钱。” 方逵恍然大悟,眼里先是浮现出心疼,他行至李朔月跟前,脱口而出:“公子,你不叫叶嘉,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李朔月微眯起眼,低头轻吻方逵的眉眼,道:“忘了,总归不过一个贱名,谁会记得?” 说完这话,李朔月便起身,他先取下叶嘉口中的帕子,而后叹息道:“叶嘉啊叶嘉,宋秋实竟然为了护你将你送去了寒山寺,可真叫我好找。瞧瞧你,从前鼎鼎大名的琴公子,怎么如今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落魄?真叫人唏嘘呢。” 方逵见李朔月走远,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只默默站到李朔月身后,替他撑腰。 “果真是你!”叶嘉神情悲愤,他咬着后槽牙质问:“嫣儿在何处?你对她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宋秋实那里。”李朔月话音刚落,叶嘉便忍不住松了口气,嫣儿面庞肖似父亲,宋秋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嫣儿性命垂危,可紧接着,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朔月薄唇轻启,笑道:“可我给她喂了毒药,她快死了。我今日心情愉悦,发了善心要送你们兄妹一块见阎王呢。” “与其活着做笼中鸟,不如死了做个自在鬼。叶嘉,你该感恩戴德跪谢我才是呢。” 第166章 回不了头 “不、不要!”叶嘉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急忙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宋秋实……可嫣儿是无辜的,她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你要我杀我便杀,我亦心甘情愿将命给你,求你饶了嫣儿,放她走吧!” “这些年我替你吃尽苦头,我在楼阁卖笑,你却在远处逍遥快活。”李朔月看着叶嘉,神情渐渐冰冷。 “你的命,她的命,叛主贱婢的命,我统统都要。”李朔月忽然昂起脸,畅快地笑。 方逵想了想,在李朔月身后小声道:“公子,还有个孩子呢。” “在何处?” “呜呜呜呜。”竹栖面色惨白,不断摇头。 方逵不管他的死活,直接过去将昏厥的孩子抢了出来,递到李朔月跟前,道:“是个小哥儿,不知是他俩谁生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当主子的。”李朔月斜眼看过去,几个月大的婴孩模样还未长开,皮肤雪白,双眼紧闭,可眉眼间依稀有了叶嘉的影子。 他眯起眼,神色愈发地冷:“孽种都生了,给谁生的?” 叶嘉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恳求道:“他才两个月大,两个月!你别伤他,求求你,求求你!” “我偏要杀,你能怎么办?”李朔月笑了下,忽而取下发上金簪,迅速地朝婴儿刺去。 叶嘉同竹栖绝望到了极点,尖声哀求:“不!” “哇哇哇哇!”昏睡的婴孩感受到杀意,忽然放声啼哭。 一侧的竹栖泪流满面,痛恨自己为何信了那信,害他们三人落得如此下场! 这稚嫩的哭声仿佛唤醒了方逵的神志,他瞳孔颤了颤,急忙握住李朔月的手,恳求道:“公子,公子!他还是个孩子。” 李朔月抬眼对上方逵乞求的眼睛,脸上的杀意转瞬间消散,转化为淡淡的失落,他随手丢下金钗,道:“怎么,我不杀他,等着他长大来杀我吗?” “稚子无辜。” “稚子无辜?呵!”李朔月幽幽道:“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话。” 方逵同李朔月对视片刻,孩子似乎是饿了,拼了命地哭泣,又没有熟悉的味道,不过片刻,便连声音都哑了。 李朔月听得心烦,朝远传喊:“雨哥儿,将他抱走。” “是。”雨哥儿从内室走出,一同带出来的还有双手被绑的观棋,观棋神情冰冷,瞳孔却一片血红。 昔日主仆三人沦为阶下囚,皆双目通红,神情悲愤,李朔月坐于椅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观棋,这两人你杀一个留一个,你要杀谁?”李朔月笑眯眯道。 叶嘉难以置信,为何面前的人会说出这令人发指的话,他悲怆道:“我的命给你,你到底还要怎样?” 叶嘉几欲崩溃,妹妹身中剧毒生死不明,孩子又同样遭受威胁,如今还要遭受这种折磨,简直如坠地狱,生不如死。 “不够。”李朔月淡声道,“你一人的命,不够平息我的怒火。” 雨哥儿拿走竹栖嘴里的巾布,走到方逵面前将孩子抱走。 室内瞬间落针可闻,李朔月面色好转,看向观棋,催促:“还未选好吗?” 观棋双拳紧握,砰地跪倒,朝李朔月磕头,道:“公子,你若不解恨,便杀了我。” “观棋愿替叶嘉赎罪!” “你如今是我的奴才,凭什么替他赎罪?”李朔月面色紧绷,语气不满,他道:“若杀的人叫我不满意,那我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观棋站在原地,冷汗直冒,他的目光在箱内二人之间来回转动,最终落到李朔月身上,他脖颈青筋暴起,俨然愤怒到了极点。 这是威胁,如果他不杀,这人就会亲自动手! “想好了就动手吧,快些,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李朔月将金簪踢过去,在等待的间隙玩弄自己的手指。 竹栖不断用头敲击箱壁,脑门都磕出了血,杀我啊观棋,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保住公子,可千万要保住公子! “快点!”李朔月皱起眉毛,不耐烦道。 观棋哆哆嗦嗦捡起金簪,艰难地朝木箱走去,他颤抖着手,忽而转身看向李朔月,为什么要他们互相残杀,杀了这人不就好了? 方逵面色阴沉,紧盯竹栖的动作,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观棋急忙打消这念头,不成、不成,若他转而刺杀这人,他们几个都活不下去!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亲手杀掉竹栖吗? 就在此刻,叶嘉忽而发疯似的,用脑袋撞箱子,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苟活的每一日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欠这人的,他拿自己的命来还。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只能闻到脓肿的血腥味,箱子里再无动静。 强烈的剧痛袭来,叶嘉眼前阵阵发黑,鲜血模糊了自己的面颊,他却痛苦又释然,昏死前他想:他的死能换嘉哥儿停手吗? 李朔月笑道:“好了观棋,去杀竹栖。” “毕竟还有个小的呢。” 李朔月见观棋不动,不解道:“你不是说要效忠我?可连我的仇敌都不敢杀,我要如何信你能替我做事?” “逵郎,你去帮帮他吧。” “这……”方逵面露迟疑,神情忐忑,他从未动手杀过人! “怎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方逵狠下心,咬牙道:“我去,这种事,怎么敢脏公子的手?” 李朔月踮起脚尖轻哄:“我就晓得,只有逵郎愿意为我这般做。” 方逵拿走观棋手中的金簪,藏进怀里,转而拿出一把小匕首,他站至竹栖面前,恶狠狠看向那箱子里的人,先踢了一脚,而后才骂:“若不是你这贱婢,公子与我早早便双宿双飞,他怎么遭此大罪?” 竹栖泪眼蒙眬,半死不活蜷缩在箱子里,他后悔吗,他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有亲手了结那贱人,害他公子沦落至此! 观棋急忙恳求,道:“他是什么秉性你比我清楚,今日杀了竹栖,明日便会有人来杀你!你与雨哥儿均险些死在他手下,为何还要给他卖命?” “方逵,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第167章 火 方逵愣了片刻,随后坚定道:“我知晓他的难处,你不懂。” 这屋子里没人见过他在望月楼的模样,他被卡在屏风里,几乎弯折成了两半。 没有人可怜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随手便可捏死的鸟雀。 知晓宋秋实计划的竹栖明明可以说出来,避免他受这一遭苦楚的。 可他没有,因此方逵也不会心软。 方逵转身望向李朔月,他见那身形单薄的人看着他,仿佛不在意观棋诛心的话。可方逵瞧见了他无意识揉搓衣角的手指,看着冷淡实则飘忽的眼神,方逵知晓,他在害怕。 他害怕没有人肯帮他,害怕又像当初一样孤立无援。 观棋见方逵有所松动,立马劝道:“你与他携手叛逃,可曾想过你阿姆,他还在为宋秋实卖命。” “阿姆?”李朔月蹙起眉毛,不解道:“逵郎,谁是你阿姆?” 方逵顿时手足无措,观棋不敢贸然说出口,惹怒方逵。 观棋转身朝李朔月恳求:“公子,你放过竹栖吧。咱们一道走,出了山阳城便各奔东西,从今往后,谁也不招谁,成吗?” “不成。”蒙在鼓里的愤怒让李朔月出奇暴躁,他怒声呵斥:“方逵,你还在等什么?” 方逵被吼得一个激灵,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将匕首刺进竹栖的胸膛。 痛苦来得猝不及防,竹栖双眼瞪大,即便他决心赴死,可痛苦来临时,仍旧不自觉地害怕。 观棋耳边尽是竹栖的惨叫,他站不稳,胸口一阵幻痛,仿佛自己也遭受了此等折磨。 李朔月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他又落到椅上,呢喃道:“逵郎,你过来,我与你擦擦脸吧。” 方逵颤抖着抽回匕首,心情分外沉重,箱中的竹栖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杀人了! 可怕的念头徘徊在脑海,方逵腿脚发软,脸色发白。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李朔月跟前,等他回过神,那漂亮的哥儿已经踮起脚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 李朔月如藤蔓攀住方逵的胳膊,小声道:“逵郎,你真好。” 额头冒出大滴冷汗,方逵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抚:“公子,我无事。” 李朔月得了这话,踮起脚尖轻吻了吻男人的喉结,好似将此当作为他抛弃道义沦为恶徒的奖赏。 行完赏,李朔月踱步至观棋跟前,轻声道:“观棋,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嘉和那个小的,你想留谁呢?” 不给观棋说话的机会,李朔月又轻声吩咐,道:“逵郎,时候差不多了。” 方逵站在原地,吸了几口气才压住身体的颤抖,他轻声道:“我现在出去,他若伤你怎么办?” “他不敢。逵郎,放心去吧。”李朔月轻声道。 方逵上前两步,将观棋头上的珠钗全拔了下来,踌躇再三,而后才出了门。 片刻后,室内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观棋目光落在一侧的白瓷花瓶上,心中忽而浮现出杀意。 李朔月笑眯眯看向观棋,而后轻轻拍了拍手,正在观棋诧异之际,内室忽而接连走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李朔月支起下巴,叹息道:“棋哥儿,你怎么不选呢?” — 诊治郎中战战兢兢从室内走出来,他弓腰垂首:“回宋老板,令爱双眼泛白、口鼻发紫,脉象缓弱无力……这正是中毒之兆——” ——砰 宋秋实将手中的茶杯丢向郎中,怒声道:“我自然知晓她是中毒,我重金请你来,是要你给她诊治!” 郎中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道:“宋、宋老板莫急莫急……我先给小姐开些解毒汤,恐有所缓解……” 宋秋实怒极反笑,破口大骂:“你连她所中之毒都看不出来,便要开药?不学无术竟还要草菅人命,来人,拉出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宋老板——”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绣裳便上前两步将人敲晕,叫两个守在门外伺候的哥儿将人抬走了。 宋秋实面色铁青,咬着后槽牙道:“去,再找!” 绣裳安慰道:“公子放心,小姐吉人天相,肯定能挺过这一遭。” 吕老嬷也应声:“不如先用楼中的解毒药丸子,或叫凌波来瞧一瞧?” “凌波诊断,说小姐脉象极乱,不敢轻易用药。”绣裳也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宋秋实扶额,道:“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嫣儿的命。” 几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又来了七八个管事汉子,个个神色慌张,吕老嬷一开门,他们便争先恐后喊:“吕阿嬷,那王老爷刚才饮酒,忽然便口吐白沫,一睡不起……” “吕阿嬷,牡丹堂一楼来了好几个闹事的汉子,砸了酒席不说,还伤了好几个老爷公子……” “宋阿姆,南苑走水了……” “宋阿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进堂屋,吵的宋秋时耳朵疼,他烦躁道:“走水了便去灭,这种小事还要来找我?” “公子,此事不对劲。”绣裳冷静道,“恐有人生事。” 宋秋实一怔,迅速回过神吩咐:“吕阿嬷,你带人将在牡丹堂闹事的人处理了,绣裳,你去唤宋一等人,看看是谁在捣鬼!” “是,奴婢领命。” 宋秋实站起身,心绪烦躁,到底是谁在趁机捣鬼?先是嫣儿一病不起,扰的他手忙脚乱,而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祸事…… 他必要揪出那捣鬼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 不过半刻钟,添香阁四处接连冒起熊熊火光,今夜又是春风,助长火势,火焰迅猛如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海。 添香阁的龟公奴仆急忙提水灭火,挂了牌儿的姑娘哥儿趁此机会纷纷收拾行囊,往不同的门逃去。守门的大汉伤了一个又一个,一时间吵吵嚷嚷,混乱至极。 火烧得最猛的便是望月楼,其次便是牡丹堂。 李朔月披着兜帽站在后花园,看着冲天的火光将高楼吞没,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而略显狰狞的笑。 早该如此,宋秋实,你意外吗? 第168章 雨生、逵儿 “公子。”雨哥儿忧心忡忡,“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橙红色的火光映衬着李朔月白净的面颊,他瞳孔倒映出冲天的火光,脸上带了笑,这火可比那日烧掉陈展房屋的火大得多。 即便人在后花园,也能感受到炙热的烤意。 李朔月轻声问:“雨哥儿,你的全名叫什么?” “只记得名字里有个雨字。” “我们从此逃生,往后你就叫雨生。” “是。” 片刻后,一身黑衣的方逵冲进后花园,他扯下脸上黑布,朝李朔月道:“公子,来不及了,咱们快些走。” 李朔月仰起头,笑问:“逵郎,你不管你阿姆了吗?” 方逵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嘉哥儿知晓他阿姆的身份? 可下一瞬,他又听见他问:“你阿姆是谁,我们一道带他走好吗?” 方逵瞬间松了口气,他急忙道:“公子放心,我先将你送出城,稍后便将我阿姆带出。” “如此便好。”李朔月拉紧兜帽,笑道:“逵郎,你是个孝子,可别伤了你阿姆的心呐。” “公子为何如此说?”方逵心中狐疑,见那火势越来越大,灭火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时顾不了那许多,直接将人抱起,从偏门拐出。 李朔月轻靠在方逵胸膛,眼神逐渐幽深。 他们几人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吕老嬷便带人冲进院子,无奈火势太大,又被人四处浇了火油,硬是烧起了一道半丈还高的火墙,一靠近仿佛就会被烤化。 吕老嬷神情凝重,问领头灭火的汉子:“公子在何处?” 那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回阿嬷的话,至今不见公子下来。” 吕老嬷皱起眉头,不可置信道:“这般大的火,他是死人不成,不知道往下跑?” “墨韵、雨哥儿几个伺候的呢?守在门外的汉子呢?” “一个都没下来!” “不、不对!”吕老嬷沉思片刻,瞬间便想通了,他吩咐面前的汉子:“他早早就跑了,火烧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你若能找到人还可将功赎罪,若找不到,小心你的脑袋!” “是。”那汉子冷汗直冒,急忙带人往外走。 “他以为这寻芳阁是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吕老嬷冷笑,“未免太天真了。” 另一边,方逵将几人带进一处偏僻小院,乔装打扮的赵猛出来接应,方逵道:“我将公子交给你,你得好好护着他出城。” “这是自然。”赵猛点头,拿出了两件脏臭的衣裳递给李朔月,道:“委屈公子同雨哥儿,待顺利出逃,咱们再换上新衣。” “不必,明日会有人来接我。”李朔月果断拒绝,赵猛自然不敢质疑主子的吩咐,便丢了衣裳凑到雨生旁边看,小小的婴孩陷入昏睡,眼眶红了一圈,赵猛将孩子的五官打量了个遍,小声嘀咕:“真像啊,我瞧着同公子的亲子也无甚区别。” 这话一出,立马招来两道视线,方逵是愤怒,雨生则是警告,李朔月毫无反应,赵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讪笑道:“瞧我这嘴,真是该打!” “这小东西哪能同公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行了。”李朔月微微蹙眉,低声问:“人藏在哪?” “就在破草堆里。”赵猛搓搓手,将李朔月请进屋,方逵则转身原路返回。 他阿姆现在处境危险,他得赶紧救他阿姆出来。 方逵拿灰将脸涂黑,又随手抢了一个木桶,佯装同众人一道灭火。他藏在惊慌的人群中,飞速寻找熟悉的身影。 途经牡丹堂时,方逵忽而听到远处几个走远的汉子大笑,其中一个说:“这老货平日总给咱们哥几个脸色瞧,这回可算是出气了。” “说的正是,你瞧这银镯子,两指宽!” “我也拿了好东西……” 几个人脚步匆匆的,方逵心神不安,他疾步走进院子,便见着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冲天的火光下,往日繁华的高楼摇摇欲坠,他的阿姆躺在院中,恍若没了生机。 方逵踉跄跑过去,一把将人抱至怀中,哭喊道:“阿姆,阿姆,你怎么了?孩儿不孝,我、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吕老嬷费劲睁开双眼,意识蒙眬间他看到自己身前的大汉,低声呼唤:“逵儿……” “阿姆,阿姆,是我,是我!”方逵愤怒道:“阿姆,你这伤是谁打的?他们怎么敢动你?我现在便要去讨回公道!” 吕老嬷吐出一口血,道:“快走、逵儿、来不及了……” “怎么会有血?”方逵目光落到吕老嬷腰腹处,瞳孔猛地一缩,才发现他阿姆腰上被人插了把匕首。 高大的汉子瞬间涌出两行热泪,“阿姆,我这便去杀了那几个贼人!” 吕老嬷从袖中掏出金镯,颤巍巍塞给方逵,道:“本是给你娶媳妇攒的,可我、可我活不到那时候……咳咳,逵儿,你拿着,拿着……” “阿姆,阿姆,别说这些话。”方逵抹干脸上的泪,一把将吕氏抱住,抬脚便要往外走,吕老嬷扯住他的袖子,道:“走柴房、柴房有密道……” 吕老嬷又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方逵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了密道,他拿绳子将吕氏捆到自己背上,紧接着母子二人便从密道往出爬。 方逵从密道爬出,进了一间破败的小院,天不遂人愿,吕氏这会早已断了气。  方逵抱着自己的阿姆,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目眦欲裂,眼底冒出寒光,那些人胆敢害他阿姆,他要他们血债血还! 忽而,方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转过头,眼含杀意。 观棋从密道爬出,目光落到方逵身侧的人时,瞳孔微缩,可紧接着他便疯了似的扑上去,咬紧牙关质问:“他把我家公子带去哪了?” 第169章 好去处 翌日寅时初。 “公子,他醒了。”雨生轻声道。 李朔月眉心微蹙,而后又舒展开,漠然道:“醒得倒是快。” “不过脑袋撞坏了,记不得先前的事。”雨生又道:“孩子哭闹,我抱过去给他瞧,他看也不看一眼。” “脑袋撞坏了?”李朔月眯起眼思索,片刻后他想出了主意,漫不经心笑道:“真是命大,这般死也死不了。” “你想个法子,将他送给陆榆陆槐,让他也做一回替娼鬼。” “公子,若他哪日清醒,将此事告诉陆家人——” “那便找些药,叫他永远也好不起来。”李朔月神情冷淡,“我留他已是发了慈悲。” “是。” 晌午,李朔月没见着接他的人,反正见着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满脸胡茬、狼狈不堪的方逵,以及被捆住双手、脸色不忿的观棋。 “逵郎,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方逵抬起通红的眼,上前两步将李朔月抱进怀中,力道大的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我去迟一步,我阿姆已遭奸人所害。”说到此处,方逵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伤我阿姆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朔月回抱住方逵,小声安抚:“逵郎,你且安心,我会帮你。” 远处的观棋垂下眼睫,藏起杀意,心中觉着这俩人可笑,装聋作哑笑里藏刀,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又安抚了两句,才对方逵道:“逵郎,日后需日夜兼程赶路,你先去歇息,我问他两句话便来陪你。” “好。”方逵抹掉脸上泪,将观棋独留于屋中,便孤身出了门。 李朔月神色骤变,眯起眼低声询问:“事可办成了?” “回公子的话,成了。” “如何行事?” “他在楼中本就积怨颇多,昨日又接连克扣好几人的月银,那几个伙计仗着四处无人,趁火打劫将他打了一顿。我趁机、趁机……拿刀刺入他腰腹……” “如何碰到方逵?” “他来的巧,我只得躲起来,吕氏知晓阁中密道,我跟着他一道逃出来。” “他可曾发现端倪?” “不曾。” “人在何处?” “他将人埋在了那密道出口的小院里,我探过鼻息,必死无疑。” 李朔月满意地点头,“此事做的不错。” 观棋迫不及待问:“公子,他、他在哪?” “就在屋里。” 观棋咬牙,“我要见他!” “不可。” “那我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去,我不拦你。”李朔月支起下巴,状似无辜道:“杀人的是你,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门都未踏出一步,你家公子与我有仇,你说他会信谁?” 观棋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除非鱼死网破,否则以现在的处境,他即便豁出性命,也伤不到面前这人分毫。 “他又没死,只是不叫你们见面,有何好羞恼的?”李朔月叹息一声,“本想将你留在身边看顾那个小的,如今你对我心怀恨意,我怕得很呐。”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观棋砸的头晕脑胀,他险些忘了小公子还在他手里,世上怎么有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竟将稚子当做棋子! “怎么不说话?” “公子,我错了。”观棋泪流满面,砰一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磕头,“求公子让我留下,从今往后观棋只认公子一个主子,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上回也这样说,可还是骗了我。”李朔月绷着脸,神情不满,“我要你拿叶嘉同那个儿子的命发誓,如有违背,就让他俩受尽十八般酷刑、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观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人的脸,明明那般艳丽的皮囊,在他眼中却好似恶鬼,神情阴狠如修罗。 “观棋在此发誓,日后必桀犬吠尧?、死心塌地,若有二心,便令叶嘉及其子嗣厄运缠身、来世悲苦、恶父毒母!” “恶父毒母?这话听着不错。”李朔月频频点头,脸带笑意。 雨生忽而敲门,低声询问:“公子,要现在送走吗?” “送。” 观棋浑身发抖,接连往地上磕头,他哭着求饶:“公子,求你让我再见见他!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砰!砰!砰! 观棋眉间的哥儿红痕都已被血染红,李朔月沉默片刻,忽而扬声道:“雨生,将他带进来。” 片刻后,观棋千思万想的人便被人牵进了屋。往日的贵公子如今面色苍白,头覆白布,无措地跟在雨生身后,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观棋双眼通红,哑声问:“他如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李朔月淡淡道:“自己撞坏了脑袋,怎么,这也要怪我不成?” “送走,我瞧着便晦气。” “公子,你要送他去哪?” “自然是好地方,能叫他享尽荣华富贵,继续做金尊玉贵的哥儿呢。” 第170章 生路与末路 “公子,咱们何日启程?” 方逵面色颓唐,却眼冒凶光,他左手拎了把砍柴的大刀,手臂青筋暴起。 “……若日子还早,我现在便是宰了那欺辱我阿姆的奸人!” “如今城内戒严,宋秋实的人挨家挨户找人,你现在出去,与送死何异?”李朔月面色疲倦,语气也带上了淡淡的烦躁。 卫堇朝说接他,可一年之期昨日已满,怎么不见他半分踪影? 难道他撒谎耍他不成? 李朔月眉头紧皱,心乱如麻,男人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卫堇朝更是个中翘楚。 若今日他还不来,明日他便自己想法子出城。 卫堇朝先毁约,日后可别想着再来寻他。 方逵垂下头,砰地将砍刀扔到地上,忽然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激灵,他掀开眼瞪方逵,小声骂:“你吓死我了。” 魁梧的汉子才丧母,又被困于此地不能报仇,心中郁郁,心上人却又对他冷脸,叫他如何能不烦躁? “好了逵郎,现在逃出去才是正事。”李朔月两步走到方逵跟前,边轻声哄边亲他的侧脸,“你阿姆的仇我记在心里,他们叫你这样痛不欲生,往后我必千倍百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方逵将李朔月抱进怀中,这话好似一剂良药,叫他心中烦躁稍缓。 李朔月又哄了半晌,方逵擦了擦眼角的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手帕,将金镯子套进李朔月的右手。 他哑声道:“从前别人给公子送金镯,我便想着日后也给公子带上我打下的。” “这是我阿姆为我未过门的媳妇打的,公子,你瞧瞧喜不喜欢?” 听了这话,李朔月弯起唇角,踮脚亲方逵的下巴,他轻声道:“多谢逵郎,我欢喜呢。” “不过我最欢喜你送我的木簪子,只可惜,叫陆榆折坏了。” “往后我再给打。” “嘟嘟——”雨生站至门外,呼唤道:“公子,来人了。” 李朔月心下一紧,急忙方逵小步跑过去,打开门,迫切问:“谁?” “怎么,不记得我了?”卫堇朝掀开门,俯身逼近李朔月。 方逵瞥见来人瞳孔一缩,心中警惕,急忙站到李朔月身后,紧盯前方陌生人。 李朔月后退两步,“我以为你不来了。” “那儿的话,人都杀了,哪有白干活的道理。” “行了,现在该你兑现承诺,跟我走吧。” “逵郎,你先去收拾行囊,咱们这边就走。” 方逵极不放心,低声道:“公子,这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 “我可未说要带他人。”卫堇朝弯起唇角,打断两人的话,笑道:“我只要你。” 李朔月话堵在喉咙,他怔了下,辩解道:“可他们都是我亲近之人,我答应过他们——”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你要如何?” 卫堇朝淡淡看了眼方逵,李朔月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便道:“逵郎,你先出去吧。” “公子?” “去吧。”李朔月将方逵推至门外,走到卫堇朝面前,摆出求人的姿态,示弱道:“卫大哥,你要如何?” 卫堇朝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李朔月,带这么多人,你想做什么?” 李朔月一怔,卫堇朝果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李朔月垂下眼睫,“我这样如卑贱的蝼蚁,没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我若不许诺带他们出去,他们如何会帮我?” “这是你的事。”卫堇朝淡声道,“你让我帮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李朔月踮起脚,双臂环住男人的脖子,眼神潮湿:“那我伺候你,成吗?” “你只会这个?” “我没有东西可换呀!” — “审出来了?” “……公子,他许是真不知晓。”绣裳神情忐忑,“墨韵向来天真,看不出那人的计谋也在情理之中,不如——” “继续审!”宋秋实气急,“小贱人私逃这样的大事他都察觉不到,我留他还有何用?” “我送他过去,便是叫他替我看管,他倒好,叫人被耍的团团转!” “去,审,审不出来便杀了,我手下不留这样的废物。” 绣裳急忙止住话头,道:“是!奴婢这就去审。” 一把火将添香阁毁了大半,姑娘哥儿尽数携款逃脱,吕老嬷、叶嘉失踪,派出去的暗卫有去无回,楚嫣病死在塌…… 谁敢在这时候去触宋秋实的霉头?绣裳不好多话,只急步往烧了半截的柴房走,浑身是血的哥儿躺在地上,好似仅剩下一口气。 凌波见了绣裳,急切问:“如何,公子可松口了?” “不曾。” 血糊糊的哥儿听了这话,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绣裳的腿,哭天喊地道:“绣裳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知晓,醒来就在柴房,还被人捆住手脚……” “你还说!若不是你什么都没发现,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哪里晓得他要逃跑?”墨韵瘪了瘪嘴,擦掉眼泪,道:“事到如今,我要如何?” “凌波,这次只怕我也救不了墨韵了。” 凌波狠狠闭了闭眼,决绝道:“那我便带他走,我只这一个亲人。” — 山阳城外,年迈的车夫赶着两匹老马慢慢悠悠前行,卫堇朝骑了匹高大的白马,一人一马散漫至极,行在最后方。 雨生掀开布帘,看着越来越远的高城,心中难掩激动,他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观棋紧紧盯着雨生怀里的小婴儿,好几次都想将孩子抱过来,最后又作罢。 半晌后,雨生怀里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观棋作势要抱,李朔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接过孩子。 雨生从竹筒里倒出买来的羊奶,一点点给小孩子喂。 观棋触碰不得,只得没话找话,问:“公子,他们能找来吗?” “若找不来,我要他何用?” 李朔月淡声道,当日卫堇朝松了口,只许他带两人,雨生要随身侍奉,观棋留下恐成会叫方逵知晓吕氏之死的真相,他便留下方逵、赵猛,让他二人来京城寻他。 他相信方逵,他会寻来的。 小孩子喝到了羊乳,便止了哭,大眼睛扑闪扑闪,小手拽住李朔月的发梢玩。 李朔月并未在意同他嬉闹的孩子,风忽而掀开半截车帘,李朔月同卫堇朝视线相触,一个茫然,一个嘲弄。 随后车帘落下,隔绝两人的视线。 李朔月垂下眼睫,忽而想到,卫堇朝虽然救了他,可他仍身陷囹圄,这辆马车,不过是将他从一个末路带向另一个末路。 可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即便是他的躯体,他的命。 第171章 胡思乱想 平康三十年,朔北一战北陵兵败,燕王于千里之外拿下敌首,有平定四方之勇,帝大喜,赐黄金万两,以五千户封为周王,赐定周剑,令其回京,以全兄弟之情。 周王身负重任,世子周晏清代其前往,神威将军陪同,一行人轻车简从,二月启程。 五月中旬,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驾便已至京都,由仆从接引,住进了绿柳巷早早置办好的房产中。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不敢合眼的众人才迎来了主心骨。 薛崇扯下身上的布,边给伤处撒药边道:“咱们一路南下,隔三差五便能遇上成群逃荒的灾民,京都附近流民却颇少,也不知这帮狗官使了什么法子,叫人都不敢往京都来。” 陈展端起伤药一饮而尽,道:“路上层层官兵,流民到不了天子脚下,即便能到,也会悄无声息化作枯骨。” 薛崇将伤药递给陈展,道:“大旱三年,民颗粒无收,听闻定州、瀛州一带已成了空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即便没有王爷,怕也有不少壮士要揭竿而起了。” “若有如此壮士,也是大周之幸事。” 陈展接过伤药,脱下衣衫里裹伤的布条,胸膛处一道七八寸长、一二寸深的伤口便暴露出来,薛崇眼睛瞪大,皱眉道:“这样深的口子,不如咱们先歇息两日,再打探消息?” “小伤无碍,明日我去拜会苏承昭,看看他有无门路。”陈展思索片刻,又道:“叫弟兄们手脚轻些,别惊动四邻。” “放心,他们心中有数,此事事关世子,他们必定万分小心。”说完这话,薛崇看着陈展身上不断往外冒血的口子,啧啧两声,道:“这样深的口子,有几天了?我瞧着你是真不怕死,怎么不叫怀风替你上药?这一路上拦了多少波?都有谁的人?” “世子身体有恙,怀风自当以世子为重。”陈展面无表情上药,眉毛也不眨一下。 “你这话说的,叫人听见,还以为世子苛待你不成。” “他尚且年幼。” 薛崇不理会他,变了话头,悄声问:“按理咱们该七月到,如今早了两个月,只留一个薛礼,能哄得住那帮人精似的探子吗?” “按理说咱们这遭进京是为质,暗地里却来了一波又一波刺杀的死侍,咱们远在天边,这是招惹了谁?” “事到如今,还是找着东西要紧。京都波诡云谲,世子万不可出事。”陈展说道,他视线一转,忽然注意到薛崇身边少了东西,便问:“你的刀呢?” “我借薛礼耍两日,叫他替我多杀几个。”薛崇掂了掂身侧的短刀,面露遗憾,“短刀虽方便,比起我的大刀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说道此处,薛崇又不悦地看了陈展好几眼:“你休要打我那大刀的主意,上回叫你使了一回,你倒好,竟然给我折成了两半,那铁匠好不容易凑到好铁给我换了刀柄,往后你可千万少碰!” 薛崇说这话时,陈展心头突然跳了下,提起那把刀他心中便有些不安,那刻着月亮的把手处总叫他想起不该想的人。 换了刀柄也好,省得总叫人胡思乱想。 第172章 老熟人 翌日一早,陈展便同薛崇乔装打扮,欲察看京都地势,世子周晏清却将二人拦下,劝道:“两位叔叔不必如此着急,咱们千里迢迢到了京都,这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叔叔们又接连受伤,不如好好歇息几日,先将伤养好。” “世子放心,我俩只出去转悠,咱们初来乍到,总得熟悉熟悉地形。”薛崇笑道,“都说这京都富贵,是天上宫阙,如今既然来了,咱们自当要好好转上一转。” “此话当真?”周晏清如今不过六七岁,正是爱转悠爱玩闹的年纪,本来还严肃紧绷的小脸瞬间溢满喜悦,方才装出来的正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薛叔、陈叔,我想同你们一道转悠,成吗?” 见着他这副样子,陈展同薛崇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薛崇则后悔不已,早知不说这话了,害的世子都起了心思。 这京都波诡云谲,敌友尚不可知,世子身份又矜贵,若出个什么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薛崇尴尬地挠挠头,道:“世子,你还是在屋里先歇几天,等我俩转熟了便带你出去瞧。”他将手挡在嘴边,做贼似的说:“京城里地人都以为咱们还在路上,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出去撞见那个认识你爹的老相识,咱们岂不露馅了?” “欺君事小,你若出了差池,回去王妃必定要同我打架。”说罢还朝陈展挤眉弄眼,陈展便道:“我俩在这京都遇不着熟人,乔装打扮一番便能混进去探听消息,若带上世子,只怕太过现眼。” 周晏清叹了口气,谈不上有多失望,本来也只是问一嘴。 他道:“那成,陈叔薛叔,你俩转回来记得带上些吃食,也不知这京都的吃食比之朔北如何。” “成,你等着,回来给你带。”薛崇拍了拍周晏清的肩颈,笑了两声。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俩周晏清便进了屋,陈展与薛崇两人相继出了屋。俩人一东一西分头走,今日他俩出门,便是要同周王离京时留在京都的暗桩接头,得了人手,他们行事起来才更方便。 七拐八拐后,陈展便到了专门卖胭脂水粉的花溪巷,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周记老胭脂铺。 屋子里有七八个正看胭脂的夫人、夫郎,陈展只看了一眼便往外走。跑腿的哥儿见状,只道这汉子还知晓分寸,未曾唐突屋里的客人。 陈展思量一番,打算先去别处瞧瞧,等这儿人少了再来。 他出门左拐,走了几句,忽然见相熟的人从另一条街巷往过走,那青衫公子摇着折扇,面容俊朗,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富贵相,身后跟了四五个仆从,瞧着手里头都拎着东西。 陈展定住脚步,心道真是赶巧,他还未找着苏府,便已遇着了他要找的人。 来人正是两年前才回了京都的苏承昭。陈展衣着、相貌普通,苏承昭自然不会注意到陈展。 他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想着赶紧买些好宝贝,去哄他心尖上的美人儿呢。 第173章 熟悉的声音 一进胭脂铺,苏承昭便大马金刀坐于椅上,悠闲地晃悠起折扇。 随身伺候的小厮朝店铺子里忙活的姑娘、哥儿道:“苏三爷到你们铺子,是你们的福气,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将好东西都摆出来,少拿那些腌臜货,当心脏了苏三爷的眼。” 管事的姑娘急忙向身边的哥儿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上前给苏承昭倒茶,恭敬道:“三爷请喝茶,掌柜的就在后厢房,马上便到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掌柜的已急匆匆进了屋,不等他躬身行礼,苏承昭便道:“史掌柜,听闻你铺子里出了几套胭脂水粉,都有什么样的,拿来我瞧瞧。” 史掌柜的笑道:“铺子里新出了四套新样式,以金、石榴红、桃红、浅黄四色为主,每样里都有相配的粉、唇脂、胭脂……” 他边说,边叫四个跑堂的哥儿将东西捧来,一一给苏承昭看,苏承昭思来想去,想起那人面颊白净,不知哪个颜色更相称,索性将四样都买了下来。 掌柜的喜笑颜开,追着说了两句好话,苏承昭又道:“铺子里可有新出的头面玉镯,挑几个好的,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哪有不答应的,亲自动身给苏承昭去寻。 苏承昭饮了口茶,眯起眼正等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汉子说:“这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这白瓷盒里装的是桂花头油,这红瓷瓶装的是牡丹头油。” “有何用处?” “……” 苏承昭正着笑这汉子鄙薄,连头油是何物都不知晓,那汉子又问了两三样,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苏承昭蹙起眉头,这声音他怎么好像打哪儿听过似的。 想着想着,苏承昭目光便不由得往远处看去,偏巧那汉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苏承昭看着那张乔装打扮却又几分熟悉的脸,不禁有些莫名,人他是认出来了,不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赶来京都的路上啊。 陈展问了一圈,最后只拿了个桂花味的头油,紧接着便在苏承昭的注视下出了铺子。 苏承昭一琢磨,陈展这八成是演给自己看,也不晓得这人盯了他多久。 他正琢磨着,史掌柜的便已经叫人抬了一箱子东西出来,苏承昭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挑了四五个玉镯、两对步摇,几个嵌珍珠、翡翠的扳指。 挑够了东西,苏承昭才叫仆从将东西抬回去,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在街巷里转悠。 陈展跟了半天,只觉得这厮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厉害,倒真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他皱起眉头,难道苏承昭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吗? 苏承昭晃悠够了,转身便进了一处无人的巷子,陈展跟了进去,苏承昭立在原地瞧着陈展笑,说道:“我就说声音怎么这般熟,竟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你未听出来。”陈展松了口气,左右环视了一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苏承昭上前揽住陈展的肩颈,豪气道:“走,既到了京都,我便带你去掌掌眼,京都可比朔北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第174章 寒玉 苏承昭本想着带去京中颇负盛名的金玉楼瞧上一瞧,选些容貌上乘的哥儿、姐儿一道陪着吃酒,可他又觉着不妥当,陈展此行并游玩赏乐,掩人耳目提前来京都,也不知是不是领了周王的令,要做些什么事。 若他将人带去金玉楼,这不就是广而告之,周王世子归京了吗? 思来想去,苏承昭觉着还是带陈展去那桃源楼吃喝一番,见识见识这京都的风光。 一来这桃源楼他常去,掌柜的给他留了雅间,最适合他二人谈天说地;二来这楼中菜样、美酒新鲜又地道,拿来招待宾客最合适不过。 敲定了地方,俩人又一合计,便由陈展扮成苏承昭身边伺候的家丁,如此既不惹眼,又能顺利同苏承昭一道进出,陈展自然不会拒绝。 俩人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桃园楼。 伺候的小二一见着苏承昭便双眼发亮,他急忙迎上去,热情说道:“三爷万福,快请上座,许久不见您了,这些日子可好?” “楼上的雅间早早便给您备着,今日可要同往日一样?” 苏承昭轻车熟路上了三楼,懒洋洋朝小二道:“今日换些新花样,上七八样拿手的好菜,再来两壶好酒。” 小二连忙应下,又将二人引至雅间,沏了茶茶,道:“三爷,这是南边来的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可还欢喜?” 苏承昭坐于太师椅上,眯起眼道:“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好。”小二笑着搁下茶壶,道:“我就在门外,三爷若有吩咐,喊我就成。” 待小二出了门,屋内瞬间便安静下来,陈展环顾四周,心道这地方雅致小巧,竟有屏风熏香,哪里像个吃饭的地儿?他上前两步,走到窗边,掀开了条缝。 窗子底下便是锦绣街,这不年不节,街巷上竟然也有点不少人背着背篓叫卖,也有人支了铺子卖,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展看了会儿,关上了窗,道:“瞧着比槐香镇赶大集更热闹些。” “这是自然,槐香镇和坞城离得近,人少商旅也少,自然比不得京都富贵安稳。”苏承昭叹息一声,“还是京都的风水好,北府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地儿,风又冷又冽,一年有半数都在刮风下雪,简直没完没了。” 说起这个,苏承昭便不住多嘴问:“听闻你受赏封了神威将军,如今怎么主动请缨要送世子归京?世子这趟必定多灾多难,你又何苦揽下这等苦差事?” “世子年幼,王爷王妃又只有这一个子嗣,若我们不护着,那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 “这我便要提醒你。”苏承昭正色道:“同北陵打了五年,如今北陵战败欲要求和,王爷功不可没。” 他压低声音,道:“可功绩太大,也是罪过。若惹的朝中不满,只恐会大祸临头。” “朝廷不满久矣。”陈展自顾自倒了杯茶,说:“北陵国力尚存,此次求和,只是想求两年休养生息的时机,最迟不过一年,他们便会卷土重来。” “要打便要一举击败,打的他再无反击的能耐。” “这是谁的意思?”苏承昭蹙眉,“如今东、南两地连年大旱,王爷要继续打,哪里来的粮饷?朝廷应付流民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同意你们继续动武?” 说起流民,陈展想起一路所见光景,便忍不住冷笑连连:“如今朝廷尽数是些贪官蠹役,哪里肯管百姓的生死?大旱三年,我也未见朝廷有何作为,流民逃荒死伤过半,若再有几年,不知我大周百姓可还能留下半数?” “嘟嘟嘟——三爷,可要这会用膳?”小二在屋外扬声喊。 陈展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茶杯倒扣于盘中,默默站到了远处。 苏承昭看了眼陈展,说道:“端进来吧。” 小二笑着打开门,身后又跟了三四个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最后又摆了两壶酒,道:“三爷,菜已上齐,您慢慢用着。” “嗯。” 苏承昭发了话,小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苏承昭叹了口气,道:“陈兄,今日为你接风洗尘,咱们便只论兄弟之情,不谈家国大事。” 苏承昭说了此话,陈展自然也不好再谈论下去,他刚坐下,举起酒杯,正欲开口说话,却忽而听闻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话到嘴边又变了,他问:“我瞧着街道不宽阔,人又拥挤,竟可当街纵马?” “往常倒是不曾听说。”陈展一番话叫苏承昭心里也发痒,除却有八百里加急的送信人,谁敢当街纵马? 京都这地儿达官显贵奇多,若撞坏了哪个,那结仇可就结大了。 他放下酒杯,掀开窗凑热闹,陈展也跟过去看。 “我说是谁敢当街纵马,原来是彭日那个蠢货。” “彭日?” “田泰向王爷投诚,彭日跟着沾了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在京中好不快活。” 彭日纵马撞了两个卖鸡蛋的老汉,将人撞伤了不说,还将两背篓鸡蛋尽数毁了,如今叫人拦着,动弹不得。 彭日下马,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汉,陈展这才发现原来彭日怀中还藏了个人。 那人歪坐于枣红色骏马身上,仿佛没什么骨头,好似没有人抱,他下一瞬就会从马上跌落似的。 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大周人,头发加彩线编成了小辫散在肩上,发上坠着不少彩色流苏,轻薄红纱覆在身上,手臂、脊背、腰肢、大腿都露在外侧,手臂带臂钏、脚腕带银铃,只看背影便已令人痴迷不已。 苏承昭见陈展看的痴迷,便道:“那是金玉楼里的魁首,寒玉公子。也不知彭日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人同他出来游街。” “你如何得知?” “香味,他体带异香,又花容月貌,与旁人都不一样。” 第175章 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寒玉歪坐在马上,眯起狭长的狐狸眼朝彭日笑。红纱蒙住了他下半张脸,却因此引得许多打量的目光,叫人更好奇红纱下的那半张脸该有多艳丽。 如今虽已入夏,却无人像他这样大胆,只着薄纱,便敢在街上骑马。露出一身白净的肌肤,惹得过路的行人眼珠子险些黏在他身上。 夫人、夫郎大多瞧不上这种衣不蔽体的露骨姿态,但凡是那正经人家的哥儿,谁敢穿成这样出来?一瞧便是那楼里卖皮肉的,粗鄙放荡,不知礼义廉耻几个字如何写。 彭日将银子丢到两个老汉的身上,用蹩脚的大周官话说:“快滚,不长眼的东西!” 一包银子掂量着有五六两,比这两筐鸡蛋可贵得多,两个老汉顾不得伤势,感激地朝彭日磕头,“多谢、多谢大爷!” 寒玉摘了耳朵上的金坠子,扔到老汉面前,散漫道:“这耳坠子便用来抵你们的药钱,快快离去吧。” 两个老汉大喜过望,各自捡了一个金耳坠,又朝寒玉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两个老汉离去,周围的人却未散,彭日气势汹汹朝众人吼:“再瞧,便挖了眼珠子给小爷当下酒菜。”说罢,便翻身上马,将寒玉搂进怀中,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寒玉整个人罩住,外人再看,便只能瞧见细白的小腿及未着罗袜的脚。 彭日仿佛得了骨头的猎犬,既欢心又警惕,他满足的抱住寒玉的腰宣誓主权,不允许他人有一点觊觎之心。 寒玉没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笑道:“城中人多,还是慢些走。” “真扫兴。”彭日说罢,又说了几句北陵语,紧接着他又低头猛嗅,道:“雪山神在上,你是天赐的珍宝。” “玉,你应当同我回北陵,王上会封你为天妃,你将拥有最美丽的神殿、最虔诚的信徒。” “雪山太冷,我怕冷。” “大周最威猛的勇士将温暖你,玉,你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太远了。”寒玉望着繁华的高楼,轻笑:“我不想离开京都。” 彭日还欲再劝,寒玉忽而往后移动,紧紧坐住。 彭日身体一僵,鼻息陡然变得炙热滚烫,他面红耳赤,身体更加不受控制。 温度越来越炙热,寒玉体内药性涌了上来,他霎时间面皮滚烫,顷刻间身体便软了下来,若非彭日紧紧箍住他的腰,整个人只恐要滑下马去。 “驾!”彭日急不可耐地挥鞭,直接纵马出城。 刚一出城门,彭日便将寒玉转了个身,俩人面对面相拥。 他撕碎红纱,载着共享欢愉的人儿朝远处奔去。 — 彭日走后,陈展便收回了视线,坐在桌前夹了口卤牛肉吃。 苏承昭幽幽看着彭日逐渐远去的背影,面上多了几分不悦。他这一看便出了神,直至陈展喊了声:“还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苏承昭回过神后关上窗,坐在桌面未夹菜,先饮了三杯酒,这副借酒浇愁的姿态倒勾起了陈展的好奇心,他促狭道:“彭日抱走了娇客,你若不悦,怎么不将人抢过来?”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展,道:“抢?你如今怎么也学起了这兵痞似的野蛮手段?” “这京城有半数的显贵都想做他裙下臣,可他若瞧不上,便休想一亲芳泽。新客若要请他,要么在金玉楼豪掷千金,喝上几壶好酒,再由老鸨子递帖子;要么便是找他的熟客递帖,再将礼一并送过去。” “他若瞧上你,自然皆大欢喜,若瞧不上,那便是其他人来伺候,这银子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一娼妓,架子竟然这样大?” “规矩再繁琐,成日海一般的帖子也往金玉楼送呢。” 苏承昭饮了口酒,又道:“不过每月金玉楼也有一次赏春宴,不拘身份都可参加,出价最高者,便可同他共度春宵。” 陈展扬起眉头,“这娼妓的房中术当真如此出挑?” “极其出挑。”苏承昭忽然想起了寒玉伺候他的那日,柔韧的身段绸缎似的,语调又软又娇,尤其是你作何他都不会反抗,只用一双秋水洗过似的双眼瞧你,实在叫人心痒。 “咳。”热意漫上脸颊,苏承昭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又道:“传言金玉楼背后的东家是王爷,寒玉是打王府里出来的,有王爷撑腰,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第176章 玺儿 酉时,彭日骑马将寒玉带回了金玉楼,他亲自牵马,寒玉坐在马上,披着他的外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马停在逢玉阁前,正在房檐下张望的雨生疾步走过去,看了寒玉一眼,便朝二人行礼。 彭日将寒玉抱下马,正欲在那雪白的面皮上亲两口,寒玉抬手止住他的亲吻,笑道:“同你逍遥半晌,我这会儿好累,其他事明日再说,成吗?” 这话便是不想留他过夜,彭日有些不满,粗声粗气道:“玉,我要留下。” “好郎君,你去别处快活吧。”寒玉踮起脚亲男人的下巴,眯起眼哄:“你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再来寻我也不迟。” “北陵的勇士有雪山神庇佑,玉,我不用歇息!” “郎君好气魄,体格更是万里挑一。”李朔月弯起唇角,“可我又不是石头捏的,你今日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可也总该体谅体谅我。” “我现在腰身还酸痛,今日若留了你,晚上哪能还睡得着?” 懒散的声音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沙哑,彭日低头,便能清楚地瞧见寒玉眼角的红,方才他哭得太久,现下红霞还未消退。 听了这一番话,再瞧他这副神态,不知怎的,彭日心情莫名舒爽起来,他遗憾地亲了亲寒玉的额头,道:“那你好好歇,多吃些肉,养好身体。我明日再来寻你。” 好不容易哄走了彭日,寒玉方才转身,慢悠悠往院中走。 “公子何苦同他费口舌?那等野蛮之徒,公子能幸他已是他的福气。” “你瞧他,体格健硕、身姿魁梧,今日伺候的我很是舒爽。”寒玉摆弄着耳侧的小辫,笑出声:“瞧着是个笨手笨脚的汉子,可这辫子倒是精巧,我今日这身皆出自他手,真叫人意想不到呢。” 雨生认真瞧了一圈,道:“公子天姿国色,本就美艳,怎么装扮都好看。” 说罢他往屋内看了眼,小声道:“公子,今日玺小公子来了,哭闹着要寻你呢。” “嗯?”寒玉扬起眉,诧异道:“今日又不是十五,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公子了。”雨生无奈道:“方才一来便哭闹不止,吃了小半盏荔枝酥山,又吃了两块雪玉糕,这会儿吃撑了,观棋正给他揉肚子呢。” “怎么,平日观棋不给他吃食?他家公子的宝贝,他竟也舍得苛待?” 寒玉丢了身上的外衫,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脚腕上的银铃铛随着步伐轻轻响动,声音悦耳。 主仆两人站至门前,雨生先一步,正要推门,面前的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来一个圆鼓鼓的三头身小人儿,一见着寒玉便大声嚎:“阿姆,呜呜呜,阿姆……” 小哥儿面颊圆润,双眼却像兔子一般红,他抽抽噎噎说着想阿姆,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小小而浓密的睫毛都濡湿了。 他抱紧寒玉的小腿,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颊:“玺儿想阿姆,想阿姆!” 第177章 我想阿姆 寒玉步伐一滞,垂下眼瞧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豆丁,语气平淡:“我不是你阿姆。” 此话一出,小哥儿简直伤心欲绝,他瘪了瘪嘴,两大包泪水便淌了下来,“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阿姆,阿姆……” 他小小的脑袋难以理解,为什么阿姆突然不要他,还要让他喊别人做爹爹。 他不要做没阿姆的小娃娃! 站在屋内的观棋心急如焚,后悔将小公子带过来,可他不敢上前,只恐触怒了眼前人。 当初跟随嘉哥儿离开添香阁,他还以为能立马照顾小公子,可嘉哥儿怕他反叛,宁愿自己亲自带,也不愿意交给他。 说起来也是可怜,嘉哥儿无人可用,便拿孩子来胁迫自己替他做事,想到这儿,观棋又暗自叹气,想偏了,这胁迫的哪里是自己,分明是孩子的生父。 年初,嘉哥儿才在摄政王面前露脸,而后得势被赐了国姓周,他给自己起了寒玉二字。但也因此,他见到了孩子的生父——闵殊,胁迫闵殊替他杀人灭口,做些见不得光之事。 幼时闵殊曾同他家公子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流落花楼。 闵殊不敢让亲子待在刽子手身侧,寒玉也不可能放手,观棋因此得了机会,能够贴身伺候小公子。 每每瞧见小公子喊寒玉阿姆,观棋便觉着心痛,亲阿姆远在天边,面前这个分明是他的仇敌啊。可这些话只能埋在心地,想说也不能说。 小孩儿哪里懂什么仇敌? 他只记住哭闹的时候有人哄他,只能记住那个人的味道同气息。 小孩子的哭闹声实在刺耳,寒玉淡淡看了眼雨生,雨生心下了然,上前两步将黏住寒玉的小家伙扒下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雨生讶然道:“怎么瘦了?瞧着脸蛋都不圆润了。” 当初他将小哥儿交给观棋,便是胖乎乎的,可如今瞧着没怎么长,这样大的孩子,该是一天一个样才对。 这没长便是清减了呢。 玺儿抱住雨生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寒玉,抽抽搭搭落眼泪。 观棋轻声道:“小公子心里惦念公子,近两日吃睡不好,因此清减了些。” “阿姆,阿姆,要阿姆抱抱。”玺儿攥起小拳头擦眼泪,他想要阿姆抱他。 寒玉抬脚往屋里走,雨生紧紧跟上,安慰道:“公子胳膊有伤,抱不住玺儿,小嬷抱好不好?” 沉疴旧疾病入骨髓,瞧着四肢健全、红光满面,可内里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从前能背起一背篓几十斤柴火或山核桃的人,如今便连抱起一个三岁小儿都不成了。 玺儿撅起小嘴,不说话了。 寒玉坐在椅子上,掸了掸破碎的薄衫,他支起下巴问玺儿,道:“你爹呢?人回来了?” 玺儿并不想承认这个突然出现并自称为他爹爹的人,因为他一出现,阿姆便不要他了。 玺儿别过脑袋,生气大声喊:“不要他,要阿姆!” 雨生将小哥儿放下来,玺儿便奔向寒玉,扑腾着要往寒玉怀里钻。 他人小,同椅子一般高,像条想抢食却钻不进鱼群的小胖鱼,只能在一侧干着急。 观棋眼珠子死死盯着寒玉,生怕他忽然发疯一脚将玺儿踹开,因此身体紧绷,好似马上便要冲过去将孩子抱进怀里。 雨生见寒玉脸色尚可,并无不耐烦之意,便大着胆子帮了一把,将玺儿送进了他怀里。 “阿姆。”玺儿轻轻拽住阿姆的手臂,软乎乎道:“我好想阿姆,日日都想。” “不想、不想跟那个‘爹爹’。” 寒玉哼笑了声,虚虚将手搭在小哥儿身后,道:“他是你爹,又不会害你。” 小哥儿气哄哄,扬起热腾腾软绵绵的脸颊蹭阿姆的脸,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要同阿姆一块住,不想离开阿姆。 小孩儿说话总是一阵一阵,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会儿又说讨人的爹爹如何如何。 寒玉闲来无事,便任由小哥儿絮叨,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这张同他相似的面颊,忽而想起了那个他曾经失去的孩子。 如果他能顺利降生,会同眼前这幼儿一样,抱着自己喊阿姆吗? 第178章 药 下一瞬,寒玉便觉得自己昏了头,那分明是一摊刺目的红血,却叫他身体疼了好些个月。 既没有面目,也没有四肢,哪里能算孩子呢? 细数这些年,他想到那滩鲜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流的血太多了,早已分不清哪个更令他印象深刻。 也不知是哪个作孽的灾星,运气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敢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寒玉极轻地笑了一声,走了倒也好,许能再找个好人家。 若真降生下来,说不定哪天就同他一道被给卖,大娼妓带着小娼妓,只想想便觉着可笑呢。 算算日子,那负心汉马上便要回京都了,可这京都哪里是这么好回的呢? “阿姆。”稚嫩而迷糊的童声打断寒玉的思索,玺儿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撒娇道:“阿姆,玺儿好困。” 寒玉抬起眼皮看玺儿,“叫观棋抱你回去。” “不要。”玺儿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扒住寒玉的胳膊,费劲的眨了眨眼睛:“要同阿姆一道睡。” “我可不困。” 玺儿不高兴的瘪起小嘴,哼哼唧唧好一会儿,后来挨不住困意,趴在寒玉胸膛睡着了。 小哥儿身子软和,哪怕穿了轻薄的夏衫,却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 “抱他去睡吧。” “是。”雨生将玺儿抱进寒玉寝室的床帐中,又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睡衣,玺儿脸颊红扑扑的,雨生没忍住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稀罕了好一会儿。 待雨生再出来,寒玉叫住他:“你哥哥相貌如何,你若还记得他的模样,你便一幅他的像给我,我叫人去寻。” 雨生闻言激动不已,前些年寒玉没帮自己找,今年他得了势之后也没提过这事儿,雨生险些以为他忘了,还以为自己又被这人给蒙骗了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雨生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他说道,“哥哥带着我逃荒,一路上有什么吃食都先紧着我,即使奴婢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哥哥。公子稍待片刻,我这会儿便去画!” 寒玉轻轻“嗯”了声,雨生便急匆匆出门去画像。 一个时辰后,雨生才捧着画像进了门,寒玉看了两眼,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同你哥哥怎么毫无相似之处?你俩人是亲兄弟?” 这画像上的哥儿瞧着分外美艳,小小年纪便能看出不凡之姿,同面貌普通的雨生简直天差地别。 雨生摇摇头:“哥哥随阿姆,模样精致些,而我随阿爹,是以我二人并不相像。” 寒玉闻言点了点头,将画搁在桌子上,起身抻了抻懒腰,神态略有些困倦:“抬热水进屋,我要沐浴。” “耳房里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公子发话。”雨生说完,便伺候寒玉沐浴。 隔壁房的观棋唉声叹气,愁的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他现在不贴身伺候寒玉,便连在那屋子里站着也不成,被寒玉赶来了这里。 不知小公子醒了没?难道真要在这过夜不成? 早知道就该狠狠心,不带小公子过来了,总比现在只能干着急强。 寒玉换好寝衣,雨生紧接着便端上一碗药,道:“公子,药已晾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宜入口。” 寒玉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便端坐在铜镜跟前擦头发,待头发擦干,药也正好起了作用,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连抬眼皮子都费劲。 不到一炷香,寒玉便合眼睡着了。 雨生给一大一小掖好被角,方才往出走,放下帘帐前他看了一眼,想道:连睡姿都一模一样,说出去不是亲母子都没人信呢。 第179章 什么路这么难走? 翌日清晨,玺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 他迷迷糊糊往床边爬,忽然碰到软软的东西,他努力睁开眼瞧,只见心心念念的阿姆就在身侧,顿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跑了。 玺儿急急忙忙凑过去,悄咪咪亲了阿姆几口,心里想道:昨日同阿姆睡,而阿姆要睡许久,他也能跟着睡。说不准今日还不用念书了! 玺儿趴在寒玉枕边,轻轻拿小手摸寒玉的脸。 凉凉的,香香的,玺儿喜欢极了,他不断往寒玉身边凑,想着若是能日日同阿姆在一起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困意便又涌了上来,玺儿心满意足地挨在寒玉身侧,睡了个回笼觉。 等他再醒来时,床账内已空无一人。 “阿姆?” “小公子醒了?公子辰时便已起身了。”雨生掀开帘帐,给玺儿换鞋袜净面,刚收拾好,玺儿便迫不及待往外跑。 寒玉躺在榻上看书,正看到起兴的地方,忽而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小哥儿便奔到了他身侧,跑得小脸通红。 “阿姆,这是什么书?”玺儿歪了歪脑袋,他跟着夫子念《千字文》,如今已经会认十几个字了。 可这书本密密麻麻,他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好在书上有小人画。只见那画上两个小人,一个手拿大刀,一个跪在地上,下一页那跪倒在地的人脑袋便落到了地上。 “阿姆,他的脑袋怎么掉在地上啦?” 玺儿歪歪头,非常不解,跟出来的雨生听见这话眼皮子直抽抽,急忙将玺儿抱走,温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梅子冰糕、寒瓜酪,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咱们先用过早膳,再来寻阿姆可好?”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 雨生牵着玺儿出门,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是将人哄走了。寒玉今日特意叫他寻来大周的《刑统志》,这会儿已看了一刻钟。 也不晓得这满篇酷刑的书本有何好瞧的,还好没叫小娃娃看到。 雨生出门不久,观棋便进屋。 寒玉慢悠悠问:“人走了?” “他不肯。”观棋轻声道:“彭日吵闹着要公子作陪,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奴婢的话,幸得纪阿姆前来解围,方才将他劝走。” 听了这话,寒玉不禁笑了,“蠢货。” 观棋心里咯噔一声,不晓得这是骂自己还是骂彭日。 “公子,方逵到京都了。”观棋突然道。 寒玉怔了会儿,想了许久才想起方逵是哪个,他疑惑道:“找来了?” “我以为他拿着银子早跑了。”寒玉神情淡淡,目光仍旧未从书上移开。 “说是走错了道,险些走到朔北去,又折返回来,路上又遇了土匪,盘缠都被抢空了,只得一路做工挣盘缠。” “今早奴婢刚出巷子,便被他同赵猛堵住。”观棋悄悄看了寒玉一眼,道:“方逵说他们半月前便已到了,只是不知如何寻公子。昨日从城外回来时,恰巧遇着公子同彭日在马上……他俩这才认出了公子。昨日便在门口候着,请人通传,可不知缘何,公子一直未收到消息。” “人在哪呢?叫他俩来叫我。” 寒玉丢了书,声音冷淡:“也不知什么路这么难走,竟走了三年,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第180章 一路艰辛 “公子!” 寒玉歪斜的腰身渐渐挺直,望着眼前潦草落魄的两个大汉,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疑惑,谁将这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乞丐带进来了? 方逵的声音有这般粗犷,身形有这样高大吗? 他怎么瞧着不太像。 “公子,我俩可算找着你了。”一旁的赵猛急忙说:“多亏方大哥眼尖,隔着面纱也能将公子认出来。” “公子,这三年……你过得可好?”问这话时方逵喉咙哽咽,昨日见他同异族汉子在马上偷欢,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方逵希望能早日找到“叶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将人认出来。 方逵上前两步,站在寒玉跟前,激动又悲哀,他这三年总算没有白走。 可很快悲哀又笼罩了他,难道“叶嘉”来到京都,还过着同从前一样的日子吗? 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眼前的面颊那般令人熟悉,可神情又叫人感到陌生。 寒玉掀起眼睫细细打量眼前二人,浓眉大眼,憨里憨气,瞧着是与印象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当你娶了新妇,早就将我忘了呢。” “方逵此生非公子不娶!”这话可冤枉人,方逵急忙说:“我同赵猛乔装打扮一路往北走,可不认道,迷了路。” 赵猛接过话茬:“那姓宋的还欲捉我俩,我二人怕泄露了公子的行踪,只得一路躲躲藏藏。原本盘缠足够,可后来又叫一伙儿占山的土匪抢了,还被押着做了两个月的苦力,要不是那土匪窝里起哄,官服趁机派兵来剿匪,我俩轻易还逃脱不得。” 方逵点点头,俩人一道将路上的艰辛道出,寒玉才面色稍霁,“我就说怎么左等右等不见人,原来你俩走了这许久。” 俩人急忙点头。 “公子。”方逵站至寒玉跟前,俯下身想要抱人,可他一路流窜,早已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还带了异味。 俯身时异味扑面而来,寒玉霎时间冷了脸,呵斥道:“不许动!” “你身上什么味儿?” 突如其来的谴责令方逵尴尬不已,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解释:“这几日都在城外做工,没有沐浴清洗……” “往后退,你熏着我了。” 听了这话,方逵丧眉耷眼,委屈不已,可他还是乖乖的退到十步之外,可怜兮兮瞧着寒玉。 两个汉子不知多久未洗,酸臭且熏人,简直像臭水沟似的,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臭气。 “来人,将他俩带下去,好好清洗一番。”说完这话,寒玉又将二人看了一遍,面露嫌弃,加重语气道:“从头到脚,好好洗,一寸皮肤也不许放过。” 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两个哥儿,恭敬应道:“是。” 方逵被人带下去前,回头看了寒玉一眼,只见寒玉歪斜在椅子上,穿着素色的寝衣,半眯着眼,神色不悦。 他懊恼不已,该洗净再过来的,险些将公子熏到了,这下好了,惹恼了公子,他该怎么哄? 吃得肚子饱饱的玺儿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臭味,即便是熏香都遮掩不住。 “阿姆,屋里臭臭的。” “来了两个乞丐。”寒玉拿了香袋子放在鼻尖轻嗅,才觉着那股冲天的酸臭消散了些。 玺儿抱住寒玉的腿,将脸颊埋进寒玉衣衫中,大声道:“阿姆香香的。” 寒玉将怀里的小崽子揪出来,质问道:“你今日未曾念书。” 玺儿心虚不已,眼睛四处瞟,忽而瞧见寒玉身侧的书本,急忙道:“我今日、今日跟着阿姆识字!” “就学阿姆手里这本!”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第181章 玉观音 夜色深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进了绿柳巷其中一处平平无奇的屋舍中,连巷子里守门的狗都未曾惊动。 陈展大步行至屋内,刚坐下饮了口茶,薛崇便急声问道:“如何?可曾探听到消息?” “不曾。”陈展放下茶杯,沉思道:“若真进了京都谁家府邸,寻起来只怕是大海捞针,得废上不少功夫。” “正是这个理。”薛崇啐了口,“这叫什么事?也不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敢抢咱们王爷的东西?抢便抢了,怎么满船的奇珍异宝偏偏拿了箱玉观音?如今可倒好,害的咱们整日提心吊胆,保不准明天便要掉脑袋。” “王爷可曾来过口信?这玉观音是个什么模样?”摩挲着杯身,陈展思忖道:“京都多达官显贵,各式各样的玉观音数不胜数,难不成挨家挨户探查?” 薛崇忧心忡忡,“尚未可知,只怕后几日才能得到消息。” “后几日?”陈展皱起眉头,不悦道:“为何不同口信一道送来?” “何人办的差事?回去自当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都轻了,若放在战场上,贻误了战机,这会儿早该拉出去砍头。” “得多调些人手过来,世子在此,马虎不得。” “我明日便出城,再带上些人手回来。” 夜色太深,不好再多言,俩人只匆匆说了两句,便回屋歇着。 次日一早,薛崇打扮成樵夫去城外山上砍柴,顺道将藏在山沟里的护卫带回来一部分,散在巷子外,并未引人注意。 陈展也遮掩了面,往城北走去。 苏府。 宽大的紫金描漆架子床停了动静,四面都围了松绿色的软烟罗,七八个婢女哥侍站在房内,熏香的熏香,晾衣的晾衣,各个都脚步轻盈,未曾发出半点响动。 忽而帘帐里走出个只着了外衫的公子哥,衣裳松松垮垮,显出几分浪荡风流。 苏承昭饮了口参茶,又新倒了杯端进帘帐,喂面皮涨红的娇客。 寒玉支起身体,倚着苏承昭的手喝了口茶润嗓子。 濡湿的发紧贴在佳人白净的后背,目光落在红印子上,苏承昭忽而觉着喉咙发痒,他干咳了声,将寒玉未喝过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大一个府邸,你连口茶都要同我抢?”寒玉扬起眉毛,笑着打趣苏承昭这副猴急样。 “你还渴着?不如我喂你。”苏承昭作势要亲过去,寒玉一巴掌拦住,面露嫌弃:“恶不恶心。谁要你喂?” “用完就丢,我瞧你真是个薄情郎。”苏承昭啧了声,明明方才药性上来还求他,怎么这会就成了这副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楼里伺候人的相公呢。 寒玉轻轻将苏承昭推开,轻哼了声:“我瞧苏公子才是薄情郎,屋里妻妾成群,还要日日留宿花街,我瞧你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是没遇见你。”苏承昭追过去亲了寒玉一口,笑眯眯哄道:“自打我同你好,你看我哪儿还见过别人?” “这我打哪儿知道去?” 苏承昭拽住寒玉的手,正欲再说些什么,贴身的小厮忽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苏承昭惊讶道:“他来了?人在何处,快请进来。” 第182章 幽香 “怎么,将人带进来,同你一道吗?”寒玉似笑非笑瞧着苏承昭,神情既无喜也无怒。 “这是什么话?” “自然是你安心歇着,我出去见他。”苏承昭笑道:“我前些日子去铺子里买了些小玩意儿,你将不喜欢的挑拣出来,剩下的都带回去玩儿。” “这便不必了。”寒玉将自己的衣裳从被褥里翻出来,随意披在了肩上,而后便跨过苏承昭要下榻。 苏承昭一把将人捞进怀里,问:“打哪儿去?” “柳儿,拿进来。” 寒玉话音刚落,伺候的小哥儿便捧着一幅画进了屋,寒玉将其递给苏承昭,随意道:“你帮我寻个人。” “这是谁?” 画中人模样妍丽,即便年纪小,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不认得,不过是应承了别人的事。”寒玉推开苏承昭,自顾自下了榻,“劳烦苏公子多费心,若能寻到最好,寻不着也无关紧要。” 寒玉坐在铜镜前梳发,柳儿急忙上前给他整理罗裳。往日伺候公子的小哥儿隔三差五便能得到赏,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他当值,可不敢马虎。 “你往日可不曾与我说这些。”苏承昭跟过去,瞧着寒玉身上破碎的衣裳,忽而笑了,“这衣裳穿不成了,我叫人重新拿一套。” “这便不必了。”寒玉支起脸,目光落到端着药进门的侍从身上,“苏公子,我瞧着你得赶紧生个小公子,若是回回都叫我喝这避子汤,下回我便不来了。” 苏承昭跟着瞧过去,脸色沉了沉,道:“端走。” 侍从抖了抖,不由得将腰弯地更低,哆嗦道:“二爷,这是老夫人下的令。” 苏承昭至今无子嗣,一日无嫡出子女,侍奉他的姬妾便要日日饮用避子汤,谁也不能幸免。 寒玉尝不出药的苦,他又生不出孽种,凭什么要他喝这些东西? 苏承昭不耐烦地啧了声,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砰地将碗扔进托盘,道:“滚吧。” 侍从怕惹怒了主家遭殃,急忙要往出走,这时苏承昭又下了令:“叫厨房炖些鸡汤端来,将晚膳一并端来。” “是。” 寒玉笑咪咪瞧着苏承昭,揶揄道:“苏公子不是还有客,怎么还不去见?小心惹恼了人家,又添一门仇敌。” “他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苏承昭接过帕子净了面,由着婢女上前为他整理着装。 约莫过了两刻钟,收拾妥当的苏承昭才走暗房见客。陈展是暗访,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进堂屋。 陈展知晓苏承昭是世家公子,见客前必要净面熏香、整理罗裳,从前还在朔北,苏承昭便是这样,如今回了京都,自然比从前更甚。 因此陈展也并未觉着不耐烦,只是时间太长了些,他不好打发。 “陈兄,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无妨。”陈展起身,见苏承昭春风满面,挑起眉头道:“我扰了你的好事?” “那倒不曾。”苏承昭笑道,“今日才将人请了来,难免荒唐了些,是以耽搁了些时间,陈兄莫怪。” “便是你那日说的名妓?” “正是他。”苏承昭给自己沏茶,“他与众不同,出来接客也要随他的心情。” 说到这,苏承昭又纠正:“说是接客也不准,人挑他,他也挑人,若遇着他心情好,说不准还要打赏你些东西。” “有意思。”陈展跟着笑,“我听着,他倒是比你更像嫖客。” 苏承昭掏出方才寒玉塞给他的玉镯子,拿出来给陈展瞧:“喏,我出门时他塞给我的。” “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成了伺候他的相公。” “脾性这般大,怎么还要当下九流?为何不老老实实去了贱籍,做个良人?” “听闻他从前叫人药坏了身体,成了瘾,时不时便得寻个男人替他解药性。”苏承昭叹了口气,“多的是王公贵族要替他赎身,可他不乐意。” “可我瞧着他如此受人追捧,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 陈展点点头,随口便转了话头,问:“你可知这京都里,谁家有信佛之人?” “信佛?”苏承昭微微蹙眉,“那这人可不在少数。那些个官夫人,隔三差五便要去拜佛上香,可要论起真心,倒不见得有几个。” “不过文信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出了名的,家中还请了僧侣,设有佛堂。其次便是刑部侍郎的正头夫郎,毕竟在刑部当差,身上沾血。再有便是大理寺卿……” 苏承昭将自己所知的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说的口干舌燥,又饮了半杯茶,才问:“说了这许多,我还未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爷丢了件佛像,听闻流进了京都。” 苏承昭眼皮子跳了跳,没敢接着往下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周王击退北陵,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颇具声望,甚至隐约盖过了当今圣上,功高盖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方才所说的,家中都有死士暗卫,若孤身去闯,恐不好全身而退。” “无妨,我今日只来问问你。”陈展语气迟疑片刻,道:“东西在哪尚未可知,得边寻边等消息。” “那便好。”苏承昭叹了口气,他还真怕陈展不怕死敢孤身闯人家府邸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展便起身告辞,苏承昭也并未多留,只让小厮送了几步。 于是,一刻钟后,乔装打扮的陈展便从偏门出了苏府。 与此同时,寒玉也从后门出了苏府。一辆金顶华盖的马车停在正门口,柳儿率先跳上马车,小心翼翼扶着寒玉上马车。 一阵热风吹过,吹响了马儿脖颈上的银铃铛,幽香随风袭来,既甜腻又苦涩,陈展甚至隐约嗅到了几分腥气。 他偏过头,便瞧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人弓着腰,叫奴仆搀扶着上马车。 陈展未瞧见正脸,只觉着那墨绿色腰封勾勒出的细腰一掌可握。 第183章 庆生宴 “方逵,杀你阿姆的仇人可寻着了?”寒玉接过雨生手里的小葫芦瓢,舀水给他面前的粉蓝绣球浇水,这花生命力着实旺盛,盘踞在小小的瓷盆里,竟然越长越旺,年年开花,且无一丝颓败之趋。 如今这花朵,都快赶得上拳头大小了。 方逵跟在寒玉身后,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寒玉,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询问的话停在嘴边,可就是迟迟问不出口。 他害怕又听见些什么不好的事,亦害怕这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遭受苦楚。 他纠结不定,目光迟疑,最后开口的反而是浇花的寒玉。 “我寻着了那几个汉子,可问来问去,他们只说是抢了东西,并未伤害我阿姆。”方逵将所思和盘托出:“我觉着伤我阿姆另有其人,那几个汉子胆小如鼠,恐怕做不出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来。” “哦?”寒玉好奇地看了方逵一眼,问:“那你打算如何寻?” “逵郎,不若我同你一道找,你自己寻,只怕要寻到猴年马月去呢。”寒玉弯起唇角,善解人意道:“雨哥儿,去将观棋唤过来,逵郎要问他吕老嬷遇害之事,叫他赶紧过来。” “是。”雨生应下,快速出了屋喊人。 玺儿黏着寒玉不愿意走,观棋也没法子,只得一道陪着,不过这几日小公子明显欢快许多,整日都露着笑,看的他十分心酸。 若是他家公子在这,小公子又何苦上赶着讨好那人?他本来该衣食无忧、享尽父母疼爱的。 玺儿正在院子里编花环,观棋看天热了,便劝:“小公子,日头高了,咱们进屋吧?这花环在屋里也能编呢。”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又道:“小嬷,我摘些花花!” “奴婢来摘。”观棋拦住玺儿,刚弯腰采了两朵小月季,便被雨生喊住。 俩人一道往屋里走,进屋前雨生小声提醒:“你思量些,千万别说错了话。若惹得公子恼怒,遭殃的只怕不只你我。” 这话意有所指,观棋心突突跳,只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着会有这样一日,方逵虽蠢笨,可待他阿姆真心实意,找不着真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进门,方逵便单刀直入:“棋哥儿,那日你跟在我后面逃出来,可有看清到底是谁害了我阿姆?” 方逵神情愤怒,语气极重,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似的。 观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一侧,只见寒玉掐了朵粉绣球,正百无聊赖揪花瓣,明明只是个背影,观棋却不寒而栗,这绣球底下的东西是他同雨生亲手埋下去的,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什么? 寒玉这时候掐花,是在警告他吗? 观棋沉默片刻,缓声道:“……那日,那几个汉子走后,我本想上前将吕阿嬷扶起来,可刚踏出一步,便见着绣裳带着人过来,质问吕老嬷知不知晓你叛逃之事。” “而后两人便起了口角争执,绣裳拿了匕首,杀了吕老嬷。” “绣裳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杀人,能指使他这般做的,恐怕只有……楼里的宋阿姆……” 方逵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便知晓,我阿姆之死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阿姆尽心尽力,唯他马首是瞻,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竟然不念一丝旧情!” 就在此时,寒玉转过身,将花放到鼻尖嗅了嗅,状似随意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卸磨杀驴这手段用的可不少呢。” 这话一出,观棋便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卸磨杀驴这事,分明寒玉比宋秋实更熟练。这屋子里的人,哪个没叫他坑害过? 尤其是面前这个,受到的迫害最深。观棋垂下眼睫,不忍直面方逵的眼睛,他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寒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以公子的性命步步相逼,他断然不会去杀害吕氏。 吕氏又不曾害过他家公子。 可方逵是吕氏的亲生子,不知仇敌近在眼前,还将其视为手中珍宝,不仅被人耍的团团转,还要沦为其手中刀,可悲可叹至极。 寒玉对他这说辞许是满意的,观棋并未在他脸上看到怒气,他松了口气,今日这关总算是过了。 提起逝去的阿姆,方逵便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他对着寒玉一字一句道:“公子,我一定会将杀害我阿姆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晓得的。”寒玉踮脚擦掉他眼中的泪,“我会帮你的。” “阿姆,阿姆。”两人伤神之际,一道稚嫩的童声忽而传进屋内,玺儿小步跑到寒玉跟前,兴奋地举起花环,道:“阿姆,阿姆,好看的花环,我编的!” 方逵急忙转过身,没让玺儿瞧见他落泪的模样。 寒玉垂下眼扫过花环,柳枝编成的花环,夹了不知道多少花朵,瞧着像是把花园的花都采光了。 方才观棋还算识时务,是以寒玉愿意给玺儿几分好脸,他接过花环,戴到玺儿头上,轻声夸赞了两句:“编的不错。” 得了阿姆的夸赞,玺儿开心地小脸通红,他扬起通红的面颊,脑门上戴了一脑门的花,简直像个成了精的小花童。 “我要再编一个,给阿姆戴!” 话音刚落,玺儿便扶着脑袋上的花环小跑着出了门。 方逵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心里无端涌现出许多落寞,如果寒玉只是寻常人家的哥儿,只怕他们如今的孩子也同玺儿一般大吧。 * 日头很快便到了盛夏,暑气横肆、蝉鸣不断,田野路边半数的花草已枯死,只看日头,便知晓今年又是大旱之年。 不过京都繁荣奢华,仍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中。 六月十五,京都孟家的老太爷六十大寿,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多为高门显贵。孟家原先的杂役便不在少数,再加上各服随主家前来伺候的奴仆,一时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展便是在此时,乔装打扮混进了孟家的庆生宴。 第184章 恩情 自打周王令人传回了那玉观音的真实画像,陈展便同薛崇一道,在京都打探消息,世子周晏清便也一直呆在屋中,不曾外出过。 房舍周围都留有巡逻的暗卫,隐在暗处,护卫世子安全。 也正因此,陈展才敢放心同薛崇一道外出打探。 先帝在时,孟老太爷便为帝师,而后又教导过先太子,既忠且孝、澹泊寡欲,孟家二郎时任刑部侍郎,同他父亲一般德行高尚、廉洁奉公,也正因此,即便孟家未有心大摆筵席,依旧高朋满座。 陈展同薛崇已暗访了七八户人家,并未引起主人家的警觉,恰逢孟家老太爷的生辰宴,而孟家夫郎信佛也是出了名的,俩人一合计,便乔装打扮混进了府。 陈展事先打探过,孟家二郎虽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可并未阻止自家夫郎设立佛堂,若得了这玉观音像,便有可能会摆出来也说不准。 可那巴掌大的玉观音较之于其他观音像,并未有出彩的地方,陈展觉得更有可能摆进库房。 俩人一明一暗,很快便确定了佛堂以及库房的位置,只是今日送礼的人太多,库房有众多奴仆看守,并不好得手,佛堂也常有宾客上香,只怕是要等到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陈展扮做洒扫的奴仆,拿着扫帚途经一处幽静的花园,花园位置偏僻,墙角爬了一株极其旺盛的凌霄花,火红的花如烟火一般璀璨,热烈而又张扬。 若是平日,陈展极少会为一株花停住脚步。 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一对偷欢的鸳鸯藏在那院子里,嬉笑声在这幽静处显得极其突兀。 比笑更叫人注意便是那股浑浊而复杂的幽香,陈展脚步顿了片刻,他想他大约知晓这人是谁了,苏承昭大张旗鼓买东买西,原来也只得了这娼妓几日的笑脸。 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人,半分规矩也无,怎可在长者生辰宴上胡闹?生怕外人不知晓他们的丑事么? 陈展抬脚便走,远处传来几声不成调的嘤咛,似乎欢愉至极,陈展暗自想到:可惜那一墙的凌霄花,好不容易长成今日这般模样,竟然叫人活生生给糟践了。 赵云铮松开怀里人,胡乱给寒玉系上了外衫,扬起锋利的眉眼坏笑:“可欢愉了?” 寒玉歪着头露出餍足的笑,红唇轻启:“多谢小侯爷,今日若不是凑巧遇到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束发的玉簪从松松垮垮的发上滑落,落在地上成了两半,乌黑柔韧的秀发顷刻散开,光滑如锦缎。 赵云铮一脚将断了的两截玉簪踹飞,拔下自己头上的横笄递给寒玉:“这贱物怎么配得上你?” “用我的。” “小侯爷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赵云铮折了根凌霄花枝,随手插进玉冠中,道:“如此便可。” 寒玉弯起眉眼笑,将手里的横笄递给赵云铮,“小侯爷送佛送到西,可能帮妾挽发?” 赵云铮挑起眉,凤目微眯,“有何不可?” 寒玉微微低下头,拽住赵云铮的红玉腰带玩,忽而听见他问:“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同谁一道来的?” “他敢不管你?”赵云铮语气加重,面露不虞。 “我自己来的啊。” “?” 依照寒玉这种身份,若无人邀他,他断然进不来孟家的大门,赵云铮心中狐疑,问:“你如何进的来?” “我来送礼呀。”寒玉眉眼弯弯,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的笑,“孟家好歹是书香世家,我来送礼,他还能将我轰出去不成?” “更何况,我送的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呢。” 赵云铮解了惑,便不再追问。他抬手扬起寒玉红润的脸,指腹微微摩挲他发烫的薄面颊,道:“小爷今日帮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以身相许是不能,却能陪上小侯爷一两日。” “那现在便走。”赵云铮一把将寒玉抱起,大步流星往前走。 寒玉哑然:“怎么这般心急?还未见着寿星公,小侯爷这便要走?那回去该如何同侯爷交代?” “小爷今日来了,便已经是给足了他孟家面子,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唔。”寒玉思考片刻,便攀住赵云铮的脖颈亲吻他的侧脸,“那便今日。小侯爷想如何便如何。” “记住你这会的话,待会可别哭着求我。” “侯爷、公子!”寻了半晌的雨生见着两人叹了口气,跪下行过礼后,急忙道:“王爷身边的裴公公来了,这会儿正在孟府外候着公子。” 此话一出,赵云铮便黑了脸,寒玉拍了拍赵云铮的胳膊,轻声道:“真是不巧,今日王爷要见我,小侯爷,妾只能另择吉日报你的恩情了。” 第185章 周临渊 赵云铮即便再不乐意,也不能同摄政王叫板,毕竟那是位权势滔天、暴虐恣睢的主儿,便连皇宫的那位,也都得瞧摄政王周临渊的脸色呢。 他心中郁郁,最后只得望着佳人款步离去,只是神情幽怨的,险些能将寒玉盯出几个洞来似的。 寒玉可不管赵云铮如何惆怅,他随着雨生,一路疾行,走了一刻钟才出了孟家正门,屋外停了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不过车顶刻有三爪龙纹图。 若非为宗室、臣属,谁又敢如此招摇过市? 寒玉由奴仆扶上了马车,马车外身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车身为金丝楠木所打造,只外身涂了黑漆遮掩,车内铺着价值千金的流光锦,燃着龙涎香,若说出去,谁敢信这是奴才的马车呢? 只怕是皇子公主,也不见得能比裴寂还享受呢。 “裴公公。”寒玉先行了一礼,待裴寂点头,他才能坐在凳上。 裴寂此人,乃摄政王周临渊的贴身大太监,自幼照顾周临渊,深得他信重,掌管王府内外一应杂事,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却早已练就一身骇人的气度,不怒自威。 面前这人虽为阉人,却瞧不出一丝的阴柔之气,他腰背板直,容貌俊朗,锋利的剑眉斜插入鬓,威严冷峻。他身着玄色锦服,双眼紧闭,却给寒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逼的他只能斜眼悄咪咪打量。 这老太监瞧着人模狗样,却是个黑心肠的。先前他还没死,成了王府里的弃妃时,在这老太监手里吃过不少苦。 不过那时他们一个图庇护,一个图美色,虽然吃了些苦头,可那段日子过的还算顺心,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可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裴寂同样抛弃了他。当时周临渊兵败,他作为家眷被捉出来时,裴寂早已带着王妃世子远离了京都,裴寂不愿救他,大概是觉得他无关紧要,不足以他耗费心思。 可哪怕只遣人告知他一声也好啊,如果他能逃出去,便不必忍受奔袭千里、人尽可夫的苦楚。 他恨过裴寂,可裴寂只是没救他,他原本也不需要救他。他是周临渊玩腻的雀鸟,裴寂只是因为他艳丽的皮毛才肯施舍他几个眼神。 重来一遭,寒玉并不想与此人牵连不清,他清楚地知晓裴寂瞧不上他,即便作为攀附的对象,他也是难以接近的。 他的心和陈展的一样冷。 过了约莫一炷香,裴寂才掀开眼,眼神落到寒玉身上,静静打量着。 寒玉收回视线,微垂着脖颈,任由男人打量。 空气分外沉闷,打量的目光半晌还未散去,寒玉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公瞧什么呢?” “瘦了。”裴寂忽而淡声道,寒玉眉头轻皱,他瘦不瘦同裴寂有何干系? “公公说笑了。”寒玉轻笑,“我在楼里吃好喝好,怎么会瘦?我觉着自己还胖了些,前些日王公子来,还说抱不动我了呢。” 裴寂目光落在寒玉脖颈处的红痕上,深深看了眼,说:“王爷要用你,你这躯壳便不可出问题。” “即便是死,也得王爷厌弃。” “妾自是知晓的。”寒玉温顺地点头,裴寂便不再开口。 寒玉再下车时,已到了王府的内院,事出紧急,车夫便直接将马车驶进了内院,因着裴寂,一路上也未曾有人阻拦。 他跟着裴寂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摄政王的寝室。 院外几个奴仆战战兢兢跪着,不远处还有一摊粘稠的血迹,屋内传来阵阵刺耳的摔打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滚下去。”裴寂下令。 奴仆忙不迭往出跑,生怕下一瞬便被发了疯病的摄政王活活打死,毕竟方才院子里便死过人。 裴寂推开门,碰巧一个茶盏朝寒玉迎面砸过去,寒玉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应之时,裴寂已稳稳接住了茶盏。 他朝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周临渊道:“王爷,人带来了。” “哐当”,周临渊扔下手中砍砸的铁剑,眯起浑浊的双眼,朝二人看去,半晌后他才幽幽道:“滚过来。” 寒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周临渊走去。 第186章 负心汉 于寒玉来而言遥遥无期的半日,在生辰宴上,也不过是几支舞曲的功夫。 待宴席散了,寒玉还未能走出王府。 夜幕如水,乌云遮月,苏家巡逻的家奴行至佛堂,只见堂内黑漆漆一片,他点灯靠近,心中疑惑:夫郎有令,佛前灯不可灭、香不可断,往常看守的奴才可都分外上心,今日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竟然将这等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平日看守都有六个奴仆,今日这是怎么了? 听着了屋外的脚步声,陈展微侧过头,轻手轻脚放下手中佛像,藏进了拐角隐蔽处。 “怎的没有人?”进屋的家奴举着红灯笼四处瞧,难掩心中震惊,小声嘀咕道:“人都到哪去了?” 菩萨像在红光的照耀下延伸出暗色的倒影,瞧着并无白日的温和与庄严,反倒多了几分诡谲,家仆搓了搓胳膊,暗道自己还是寻人过来,快些将灯点起来。 这般想着,他便转身后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他欲回头查看,那声响一顿,竟然又消失了。 阴森的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他咽了口口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不属于他的影子,家仆一顿,电光火石间他想通了什么,立马扬起嗓子喊:“来人——” 陈展“唰”一下砍向家仆的后脖颈,为保万一又砍了两下,确保将人砸晕,他吹灭了灯笼,继续在屋子探寻。 佛堂里的观音像数量极多,墙壁上大大小小的佛龛十几座,无一例外都摆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陈展轻嗤一声,想来孟侍郎平日没少做亏心事,不然自家夫郎怎么怕成这样? 屋里不可点灯,寻找起来便极费功夫,陈展挨个看过,拿到正中央的佛像时,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佛像后背竟然刻了字。 陈展将佛像抬起,刹那间,便有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陈展迅速闪身躲开,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已插上了十几根巴掌大小的短箭。 箭矢又多又密,陈展不得已接连闪身避开,可佛堂空间极小,阻碍了他的身手。因此看向刺入臂膀的箭矢时,陈展眉头轻皱,他有些轻敌了。 他并未有意窥探密辛,可孟家的佛堂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机关既然已经触发,此地便不宜再久留。陈展一把拔出短箭,拿出贴身的匕首剜掉周边的肉,撒了些止血的金疮药,又服了枚解毒的药丸,才闪身往孟府外走。 酉时初世子起了热症,薛崇留下侍疾,因此今夜暗访的便只有陈展一人。 直至他出了府,都尚未有人发现异端。此地距离他们所住的街巷隔了半个京都,因此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不对劲。 这箭矢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他已拔箭剜肉、撒粉服药还不顶用,中箭的胳膊发出阵阵灼热的刺痛,刺痛渐渐席卷全身,他鼻息渐重,拖着沉重的躯壳在暗夜里疾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展已出了满身的冷汗,同时手脚也发麻发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功效如此骇人? 陈展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他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渐渐体力不支,不得不扶着墙歇息时,朦胧间耳侧传来一阵交谈声:“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怎的还未出来?” 雨生瞧了眼絮絮叨叨个不停的魁梧大汉,轻声道:“估摸着快了吧,公子向来只待半天。” “公子怎么月月都要过来?”方逵眉头皱成一团,忧愁道:“回回从王府回去,他都闭门几日,连我都不见,雨哥儿,公子到底去做什么?” “不可说。”雨生微微摇头,道:“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若叫公子知晓你不听他的话,只怕又要发火。” “我倒是想他向我发火。”说到此处,方逵便萎靡不已,“他身侧那么多公子哥,已有半个月不曾理我了。” “公子来了,你快走。”雨生瞧见远处的身影,急忙呵斥方逵,“若牵连了我,我可饶不了你。” “我跟在马车后,有事你便喊我。” “晓得了。”方逵郁闷地往巷子里躲,他走了两步忽而被人绊倒,差点摔了一绞,“什么人?” 那人未曾应答,空气里只飘出浓厚的血腥味,方逵蹲下身,挠了挠头,不解道:“这怎么还有个人?” 离侧门还有十来步的路程时,寒玉扯住裴寂的衣袖,道:“裴公公,便放我下来吧。”面色青白的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裴寂顿住脚步,平静道:“你这会儿能走?” “几步路而已,便不劳烦裴公公。” 裴寂依言将人放开,寒玉脚刚沾地,眼前便阵阵发黑,腿便发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本能地拽住了裴寂的衣裳,定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待眩晕散去,他才勉强站直身体。 待歇息够了,寒玉便松开裴寂的衣襟,慢吞吞往外走。 裴寂看了会他笨拙的背影,开口提醒:“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 寒玉轻声说:“人总是要死的啊。” 裴寂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雨生过去扶住寒玉,寒玉这才卸力,身体瘫软下来,他紧紧靠住雨生,手脚虚软。 “公子。”雨生轻声道:“咱们快些回家,奴婢已让柳儿熬好了汤药,膳食也已备好……” “公子,你怎么了?”方逵将雨生的话忘的一干二净,这会儿见着了寒玉便想往前凑,他背着人,两步便走到了寒玉跟前。 月色凄惨,寒玉的脸色更为凄惨,犹如一只从坟头爬出来的艳鬼。 方逵心如刀绞,一把将背上的人扔到地上,上前将寒玉打横抱起,急切道:“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 “谁准你来的?”寒玉低低咳了两声,又问:“这是谁?” “我看这人在巷子里晕倒,便想将他弄出来看看伤……” “你怎么好心?什么人都敢救?” “我就想看看。” 方逵出于心虚,未曾回答头一个问题,索性寒玉也未曾追问。 “我这便带公子去寻大夫!” 方逵说罢,便转了个身要将寒玉往马车上抱,雨生瞪了这莽夫两眼,跟了上去。 遮蔽弯月的乌云退散,冷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地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寒玉睁开眼,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地上人的侧脸。 那张脸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停下!” 寒玉冷冷叫住了方逵,命令道:“雨生,将他的脸翻过来。” 雨生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雨生将陈展的脸抬起,寒玉冷眼瞧着,果真是陈展。 他咬紧牙关骂:“贱人!” 雨生同方逵虎躯一震,忐忑的看向寒玉。 寒玉忽而哼笑了声,指着陈展道:“这人面相凶恶,着夜行衣,定然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准刚做了奸淫掳掠的恶事。” “这等奸恶之人,怎么能这般轻易放过?” “将他拖去万宝阁,让他好好吃吃皮肉苦才成呢。” 第187章 夏日宴 万宝阁算是京都最大的杂货铺子,铺子里常年摆着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特产卖,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万宝阁最出名的是一年四次的宴会,以时令命名,诸如夏日宴。 不过万宝阁的宴会并非寻常的听曲观舞、斗棋鉴宝,而是会放出一批奇珍异宝进行拍卖,其中不乏有神药毒药、兵器美玉之类的东西,所有东西均价高者得, 传言也曾有人在这宴会上一掷千金,抱得绝色美人归。 一袭红衣的谢拂坐在大堂的高台上,温吞地品一壶新开封的梅子酒,脚边放着冰盆,贴身伺候的哥儿拿了蒲扇给他扇风。 堂内的仆从进进出出,擦灰的挑水的扫地的,全都在为几天后的夏日宴做准备。 谢拂眯着眼,懒洋洋道:“看仔细些,别叫某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公子放心,朱管事在下头盯着呢,晨起时也训过话了。底下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宴会办的好他们也能赏,这会定然不敢造次。” “那便好,虽说这夏日宴咱们年年举办,可今年也不能马虎。”谢拂点了点头,道:“护心丹可送来了?” “昨个便送来了。”谢白回道。 “嗯。”谢拂连连点头,“送来了便好,省得再让我去讨要,那人——” “公子!”主仆二人正说话,得了消息的朱茂翻上高台,急声说道:“公子,寒玉公子送来了个汉子,说、说……” 朱茂面露难色,谢拂蹙起眉头,他语气嫌弃:“送走,真当所有的哥儿都同他一般离不得男人吗?” “……寒玉公子说此人乃十恶不赦的罪人,叫公子将他吊起来抽上三天三夜,最后再在夏日宴上,将他卖了……” “卖出去的银子他一分不要……” 谢拂几乎气笑了:“他当我这夏日宴是街上叫卖的生意不成?随便什么货色都往我这里塞?若砸了招牌,王爷怪罪下来,他受得起吗?” “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什么时候有这般好心肠,还做起为民除害的勾当来?”谢拂冷哼一声,挥挥衣袖道:“将人扔回去,叫他自己去出气。” 见状,朱茂只得附身朝谢拂耳语两句,谢拂幽幽道:“这该死的娼妓,就知晓如何拿捏我。” “人在哪呢?带我去瞧瞧。” — “公子,那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雨生坐在床沿,端起白玉碗给寒玉喂汤药。寒玉靠在床头,身后垫了床锦被,整个人无精打采、神态萎靡。 寒玉饮了汤药,神色恹恹,“那便算他倒霉,遇着了我。” “叫谢拂好好教训他,过几日我要去夏日宴瞧,若他胳膊腿还全乎着,我到时候便要寻他的麻烦。” 雨生点点头,喂完一弯腰便接着喂另一碗,第二碗刚喝了几口,寒玉的脖颈、脸颊忽而漫上红霞,渐渐的,他的鼻息也变得粘稠。 雨生瞳孔微缩,寒玉疲倦道:“去喊方逵,叫他、叫他过来。” 曾经在望月楼留下的暗疾并不会随着身体的孱弱而消退,反而又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又无人给他诊治,因此暗疾入了骨,再也难消减。 活着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偏偏他这种最令人不齿,最为人所诟病。 方逵在门外坐立难安,昨日公子病成那副样子都未请郎中,也不让他进去侍疾,他连他身体如何都不晓得,怎么能不心急? “方逵,进来伺候吧。”雨生推开门,喊了方逵进屋。 方逵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跑到内室,跪在寒玉的床头,握紧他的手问:“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句黏糊糊的“逵郎”。 方逵心下一惊,震惊地看向雨生,喉咙发涩:“怎么这会……” “便是这样凑巧。”雨生轻声道:“往常也是这般,你伺候时小心些,别伤着公子。” 方逵拉开帘子,见寒玉冷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心口便一抽一抽的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若当初他真的孤身逃走该有多好,这会儿许早就是个平凡人了。 …… 寒玉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方逵面目沉重,低头轻嗅,他总觉着帐子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可帐子里的幽香太重,将那血腥气都盖过了。 方逵不放心,便又查看了一遍,他确实未在寒玉身上见着伤疤,可这血腥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参加万宝阁夏日宴的人不拘男女哥儿,只要佩戴木制面具,交过银钱与拜帖,便都能进去瞧一瞧。 来此的人非富即贵,万宝阁便在二三四楼设置了雅间,打开窗户便能瞧见高台上的物件,每个雅间都有小厮伺候着。 谢拂头疼地看着面前戴着兔子样式面具的哥儿,后槽牙磨的咯吱咯吱响。 “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寒玉慢悠悠喝了口谢拂私藏的女儿红,雀跃道:“我上回送来的那个恶徒你收拾了没?” “人在哪呢,快带来给我瞧瞧。” “你还敢提。”谢拂恨恨道:“那人送过来的时候都快没命了,要不是我拿了好药救了他,他这会早一命呜呼了。” 寒玉眼眸微微瞪大:“要死了?” “早知道我就直接叫人挖个坑将他埋了。” “我叫你教训他,可没叫你救他。”寒玉幽幽看向谢拂,面露不满。 “哼。”谢拂在寒玉幽怨的眼神中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不过他长得确实俊俏,浓眉大眼的,体格也结实,瞧着是个伺候人的好料子。” 说罢他瞥了寒玉一眼,“我听你的话,将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那体格健壮的,简直像头牛,昨日还生龙活虎,逮着机会便要拿刀砍人,要不是给他喂了药,五六个人都栓不住他。” “这是你仇家?你究竟用了什么药,能把壮的跟牛似的的汉子弄的只剩下一口气?” “捡的。” “呵。” “你打算多少两银子将他卖出去?” 谢拂又饮了两口酒,悠悠道:“京都遍地是大官,那个的差事不是肥的流油?就五万两吧,我今个特地叫人喊了王、赵、谢家的小姐哥儿,看看他们谁狠的下心……” “不成。”寒玉忽然道。 “什么?” “五万两太多了,五两银子,他只值五两银子。” 谢拂气得仰倒,“你知晓我救他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晓我替你抽他抽坏了几条皮鞭吗,五两银子,连你耳上的耳坠都买不起!” 就在此时,楼下的小厮忽而拿敲起了锣,他扬声道:“诸位贵客,咱们下一件宝贝便是北边来的异奴,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彪腹狼腰……” 寒玉的目光落到一侧的铁笼中,笼中人双手被铁链束缚住,脸低垂下来,瞧不清具体的样貌。浑身上下只着了亵裤,露出精悍的腰背以及结实的臂膀,背部宽阔挺厚,看上去便觉着结实、高大、极具安全感。 小厮还未说完,楼中便传来阵阵议论之声。 谢拂瞧着寒玉冷淡的脸色,扬起眉毛调侃:“怎么,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怎么穿着亵裤?” “什么?” “去,将他的亵裤给我扒了!” 第188章 心 “噗!” 谢拂喷出一口酒,不可思议地看向寒玉,随后惊呼:“这楼中还有女客、哥儿,我若听的你话脏了人家的眼,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你少上我这发疯。” 寒玉走到窗边,睥睨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嗤笑道:“来这本就是寻乐子、卖奴仆,怕丢颜面失身份的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谁能认出来?” “再者言之,有些人是来买娈宠面首的,凭什么不叫人家仔细瞧瞧?” “我瞧应该再给他喂些春药,反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一分颜面也不给?”谢拂嗅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有所思的瞧着寒玉的背影。 寒玉哼笑了声,转过头朝谢拂笑,他今日特意上了妆点了唇,勾唇眯眼笑时像极了狡黠的狐狸,谢拂定定瞧着那张脸,感叹他在京都受人追捧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自己是个汉子,指不定也要倾倒在他的罗裳下。 “我碰巧捡到他,哪里来的什么仇怨?”寒玉扬起下巴,神情骄矜:“落水狗就要有落水狗的样子。给你挣钱的物件,你给他留什么颜面?” 话音落在,寒玉见谢拂不动也不说话,便忽然眯起眼,压低声音威胁:“你若不去,往后我便再不同你一道做生意。” 这可算是拿捏到了谢拂的命脉,他霍霍磨牙,不得已招过身侧的小厮,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去,听寒玉公子的,扒了、扒了他的亵裤。” 大堂中,小厮将笼中的陈展从头到尾词不带重复的夸了三遍,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堂下楼上的贵客们纷纷打量笼中人,时不时问些话。 “这人长什么样?我们家公子要瞧瞧。” “抬起他的脸来,这般能看见什么?” …… 小厮擦了擦脑门的汗,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异奴力大无穷,若不拴上铁链,只恐要将这笼子都掀翻。” 说完话,他朝后边两个魁梧的大汉招手,于是两个大汉上前开了铁笼,一人解开铁链拴住胳膊,另一人掐住陈展的脸,逼迫他昂起头颅,面朝众人。 满意的奴仆纷纷进屋回禀了自己的主子,片刻后,便有着华服戴面具的人探头张望,周遭议论声不断,如此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 “我好痛,脸痛,腿也痛……他们、他们要吃掉我……不要、不要,救救我!” 漆黑密林中模糊的黑雾愈发清晰,陈展立在树下,头疼欲裂。 “展郎、展郎……啊!啊!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几乎将人耳朵震碎,陈展不得已捂住双耳,可那叫声不减丝毫,反而愈发的尖锐、凄厉、惨绝。 “谁、谁在捣鬼?”陈展愤怒地质问不远处的黑雾,神情阴狠。 他往黑雾处逼近了两步,与往常不同,那黑雾竟然未曾远去,陈展震惊地朝前逼近,忽而听见些野兽发出的吼声和咀嚼声。 陈展再次逼近时,天忽然由暗转明,刺耳的呜咽也随黑夜一同响散,仿佛方才刺耳尖锐的声是他的错觉。 黑屋变成了一小团,只掩盖了小小一块地方。陈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捕到猎物的狼群正在进食,十几头狼将猎物团团围住,争抢着填饱肚皮。 其中一只身形最为高大的黑狼占据着最有力的位置,陈展揣测它应当是头狼。 “嗷呜!”大约是狼群失了秩序,头狼忽而发出一声威严而又愤怒的叫声,其余的狼立马夹紧尾巴,朝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也让陈展瞧见了猎物的真面目,望着那条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腿,陈展瞳孔一缩,那根本不是猎物,竟然是个人! 陈展震惊不已,就在此时,颇具威严的黑狼叼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肉团离开,它刚巧躺在陈展脚下,贪婪地撕咬着猎物最鲜嫩的地方。 陈展看了半天,才看清了那团肉是什么,那是一颗心,被狼群当做猎物的那个人的心。 “铛铛铛!”耳侧忽然响起一阵更刺耳的敲锣声,陈展霎时间清醒,他猝然睁开眼,便发现无数张带戴着面具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自己好似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拿捏。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对四肢的掌控力极弱,并且浑身都没劲,仿佛叫人下了蒙汗药似的。 “他醒了,瞧着模样真是俊俏。” “可不是,东西也威武神气!不知在帐子里是如何叫人欢愉呢。” …… 不堪的言论传进陈展耳朵里,他先是困惑,而后便瞧见了自己空空荡荡布满鞭痕的躯体,顿时震怒不已,脖颈、脑门接连爆出青筋,陈展阴下脸反抗,将捆住自己的绳索摇的哗哗作响。 小厮见状,急忙将两个汉子喊出来,东西一旦上台,便不能有丝毫差池,即便不听话,也该由买他的人亲自出手跳脚。 这汉子体格健硕,听闻将他药倒用的蒙汗药,都快赶上一头牛了,如此耗费心神,也才晕了半天,这要是放出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架的住的。 因此他急忙道:“诸位贵客也都瞧过了,这异奴生龙活虎、性子刚烈,买回去请人好好挑脚一番,既能看家护院又能伺候主家,一人多用,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性子急的便在底下直接喊话:“瞧着是不错,多少银子?” 小厮一笑,挺起了腰板笑道:“底价五两银,不过咱们阁主定了个价,若哪个有缘人能喊到,便能将这汉子买回家!”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五两银?这般便宜?” “定了价,这是什么规矩?” “五两银能买这样一个青壮汉子?难不成是有些什么毛病?” …… 片刻后,二楼一个奴仆便代主家喊了价:“十两银。” “二十两!” “一百两!” …… “五百两!” 台下一人姑娘忽而中气十足喊:“二百一十三两!” “砰——”小厮忽然敲锣,扬声道:“正是二百一十三两,不知是哪有有缘人同咱们阁主心意相通,喊了二百一十三两?” 正堂拐角处,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小声咬耳朵:“你喊啥,买个男人回去,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 “啧啧,我随便喊的,谁知道这么巧?不过我瞧这汉子体格不粗,结实,又不费多少银子,买!买回去伺候我娘!” “……”另一个姑娘瞪大眼睛,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寒玉定定瞧着,他也好奇谁喊得这样准,原本以为今日卖不出去了呢。半晌过后,只见一个穿黑衣的姑娘拨开人群,跳上高台,扬声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第189章 神威将军 “那是谁家的姑娘?” “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穆鹤影。”谢拂站到寒玉身边,往底下瞧了眼。 “你怎会知晓?” “我一听这声音便知晓,她来我这也不是一两回,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寒玉唇角半弯,浅浅笑道:“派几个人跟着,若那贱人要逃,便给我抓回来!” “我的好公子,即便他逃走,那也是穆家的事,同你有何干系?再者说了,你怎知那男人会跑?” “你到底打哪弄来的人?” “我心肠好,为穆姑娘着想呢。”寒玉避而不答,只揉搓着手里的酒杯玩。 眼瞅着那小厮将胡写的卖身契呈给穆鹤影,谢拂又道:“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颇有渊源,真就这样将他卖了?” “若他哪日逃脱了,非得回来寻你的麻烦不可。” “我只晓得自己是做了为民除害的大事呢。”寒玉微昂起脖颈,满不在乎。 谢拂未曾言语,只想这两人关系必定不简单,不然为何寒玉这般不依不饶? 忽而,他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这视线如有实质,看的人浑身不舒服。谢拂不经意间抬头打量了一圈,见他们对面的楼上,一个男人直勾勾瞧着寒玉,连眼睛都不眨。 寒玉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的好戏,瞧着陈展叫人拖死狗一样拖走,忍不住弯起眉眼,陈展卖掉自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有赤身裸体叫人论斤称量的一天? 都是报应。 穆府。 酉时,天边的太阳缓缓西沉,片片火焰一般的晚霞也慢慢褪去,风依旧燥热,刮过去便叫人生出一身粘腻的汗。 穆府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穆府躺在凉亭的摇椅上,腿边放着钓鱼的杆子,穆夫人坐在另一侧,贴身的婢女正摇着蒲扇,夫妻二人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影儿马上便要及笄,也该着手替她相看些好人家了。”穆母停下手中的账本,忽然说道。 “影儿年纪尚小。”穆父不大乐意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这么快出嫁,总觉得女儿昨天才出生。 “不小了。”穆母瞪了穆父一眼,“六礼走完最迟得一年,相看也不容易,一来二去,也得折腾一二年。现在相看,都迟了呢。” “何况影儿又是这样的性子,我真是忧心。” 穆父哼哼两句,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刚喝完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传来自己女儿的声音:“娘,娘!” 远处的身影快速逼近,很快便到了二人跟前,穆鹤影道:“娘,我买了个伺候的奴仆!瞧着可有一把子力气。” “买了便买了,大呼小叫做什么?”穆母蹙起眉毛,不赞成地看向自家女儿。 “快带来叫爹瞧瞧,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叫我的宝贝女儿花银子买下来!”穆父笑眯眯道。 “说是打外边来的异奴,可我瞧着不像。”穆鹤影拍了拍手,紧接着两个奴仆便将人抬了上来,方才她叫人给这异奴套了衣裳,不然都不好带走。 “娘,你瞧瞧,相貌俊朗、身高九尺、肌肉虬结,瞧着便非池中之物。”穆鹤影找到她娘身后,笑眯眯揉起了肩,讨好道:“娘,我将这奴才送给你!” “往后所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往您跟前凑,你便喊他将人打走!”说罢还愤愤瞪了她爹一眼,都怪她这好色的老爹! 穆父讪笑两声,躲避了母女二人的视线。 “你打哪儿买来这样体格的奴才?”穆母狐疑道。 穆鹤影自然不敢如实交代,若叫她娘知晓她女扮男装进了万宝阁,还花了几百两买了个光屁股的男人,估摸着这鸡毛掸子马上就要落下来。 “……就在牙行买的——” “……嘶,我瞧着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 “人怎么昏了?” “原本是醒着的。”穆鹤影嘴角抽了抽,“那小厮说异奴性子刚烈,不服管教,不可掉以轻心。” “打哪儿见过呢?”穆父起身凑到陈展面前端详,可未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直到晚上,穆父半夜惊醒,他猛地直起腰身,语气沉重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老爷,你也是怎么了?”穆母被穆父惊醒,只得跟着坐起身来。 “影儿买的哪个奴仆,根本不是异奴!”穆父吸了口凉气,快速道:“陛下册封周王爷时,也跟着册封过几个将军,当日递来的画像,其中那神威将军的画像便与那异奴有七分像!” 这话如平地惊雷,将两人的瞌睡虫都吓跑了。穆母迟疑道:“……老爷是说,那神威将军叫人牙子给卖了?” 这话着实荒谬,穆父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道:“小心些总没错,待明日我叫人去探探。” “若真是他,可真出大事了。” “可不是,护送世子回京的神威将军都叫人给卖了,那世子能好到哪里去?” 第190章 风流 绿柳巷中,一户并不起眼的房屋中气氛焦灼。 周王世子周晏清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忧愁:“薛叔,几日不见陈叔,可是他出了事?” 薛崇摇摇头,露出个安抚的笑:“世子不必忧心,展兄弟身手不凡又机敏,出不了事。” “估摸着是寻找了线索,近日不方便回来。” 安抚好了世子,薛崇便退了出来,踏出房门的片刻他脸色骤变,沉着脸示意不远处的洒扫奴仆,那奴仆得了令,急忙往出走。 薛崇自个儿也没闲着,回了屋乔装打扮,预备今夜再夜探孟府,寻一寻陈展的下落。这么大一个汉子,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没道理一到京都就去见了阎王爷? — 穆府,暗室。 方桌前,陈展捏住酒杯,迟迟未饮,穆父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紧接着又饮了口酒就着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才道:“陈将军放心,你在京都遭此毒手,我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将歹人捉来给你赔罪!” “多谢穆大人。”陈展搁下酒杯,抱拳回谢。 穆荆作为兵部侍郎,自然能翻看他的画像,只是陈展没想到,穆家嫡女竟然能混进那种地方还将他买回家! 想起了自己赤身裸体像只猴子给人戏耍,陈展便恼怒不已,这万宝阁竟嚣张到如此地步,掳掠良民以充作异奴卖出高价,不知害得多少小家妻离子散,如此毒瘤,怎么还能受人吹捧? 想来又是官商勾结、残害良民,如此一想,这京兆府尹只怕又是那中饱私囊之徒。 陈展有心隐藏身份,无奈眼神奇好的穆荆已将他认出,事已至此,死不承认也无甚作用,不若将话说开,速速离开穆府。 “那万宝阁时时会像那日,在天子脚下掳掠良民发卖?怎么无人看管?”陈展拧眉问道。 “这倒是不曾。”穆荆搁下筷子,斟酌片刻后道:“寻常百姓哪能入万宝阁的眼?掳掠去又能作何?” “万宝阁以售卖奇珍异宝而出名,只偶尔做做美人的生意。”说罢他顿了顿,道:“大张旗鼓卖异奴也是头一回。” 听了穆荆的话,陈展脸上的阴沉更甚。 “将军怎会流落到万宝阁?”穆荆试探道,“可是路上遭遇了歹人?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陈展叹息一声,面不改色信口胡诌:“说来惭愧,我本该一路护送世子回京,可半道我旧疾发作、命在旦夕,世子宅心仁厚,令薛将军带一队人马带带我回京。可谁知这样不巧,我等刚到京都安置下来,我便被歹人打昏在地,不省人事。” “待我再睁开眼,便已是被穆姑娘救了下来。” “还未谢过穆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吩咐,陈某万死不辞。” 说起胆大包天的闺女,穆荆面容略有些尴尬,只得拱手道:“将军说的这是哪的话,小女顽劣,险些惹出滔天大祸,明日我便带她向将军赔罪。” 两人又是一番客气,穆荆不想放人,陈展更不可能说真话,二人各怀鬼胎,又喝了半壶酒。 穆荆走后,陈展闭上眼沉思,他记得自己在孟府中箭,箭上涂了剧毒,他出孟府后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叫人捡了去,当日那两个说话的奴仆是哪家的?总不能自己晕倒在万宝阁院子外吧? 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中的箭毒已无碍,可身上又多了满身的鞭痕,他不由得思索,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 叫人又救自己,又卖自己? 在穆府被扣了七八日,陈展才被薛崇找着了门道救出去。 如今二人身份俱已暴露,自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鲁莽,直接半夜截人,待两人重新找了酒楼安置好,关上门,薛崇见着陈展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怎么几日不见,你竟成了人家的奴才,哈哈哈。”薛崇边拍桌子边狂笑不止。 陈展砰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力气大地将木门都砸出个缺口。 笑得肚子疼的薛崇上前看了两眼,更止不住笑。 陈展在阵阵刺耳的笑声中阴沉开口:“该死,那奸人小人别叫我逮到,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坊间传闻:异奴身高九尺,虎背蜂腰螳螂腿,面容俊朗,不过最为出挑的是他脐下三寸,堪比小儿臂膀哈哈哈哈。”薛崇笑够了,又挤眉弄眼揶揄道:“如今不过几日,坊间已有了照着你画的春宫册,本本都不一样。” “我估摸着,陈将军日后也是个出名的风流人物!” 薛崇笑得不能自已,眼角飙出了泪。 本就恼怒的陈展脸黑了个彻底,他迅速拿起酒杯朝薛崇砸去,薛崇起身闪躲,爆笑道:“陈将军旧疾在身,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闭嘴。”陈展盯着薛崇,眼神冷冽,出口的话仿佛裹了冰碴子:“我劝你晚上别闭眼,否则一觉起来,便会不着一物被挂在京都墙头上,叫众人观赏。届时不知薛将军与我,哪个更为出名?” 这话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薛崇转过身,强忍住笑,忍得肩颈一阵阵抖动。 “嘿,你这老东西,又不是我将你扒了衣裳卖,怎的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陈展深深提了口气,过了整整一炷香,才重新发出声音:“如何了?” 薛崇忍得满脸涨红,也跟着深深提了口气,才用嘴型朝陈展道:家中无事,已经安顿好了。 嗯。陈展同样默声回复,又道:如今身份暴露,不宜行事,告诉孟桢,叫他们快马加鞭往回赶,最迟六月下旬,便要回京都。主子那边也加派人手,小心别打草惊蛇。 薛崇憋着笑道:已经安排了,近两日不宜再行事,我明日便叫些大夫来为你诊治。 说罢,薛崇眼神飘忽地看着陈展,道:用不用我叫人带些面具过来?好歹遮上一遮,否则日后咱俩连门都出不了哈哈哈哈! 滚。忍无可忍的陈展又一个茶杯扔过去,室内再次发出响亮的爆笑,久久未曾消散。 第191章 好威风 六月二十三,周王世子代周王携众将士进京受赏。 天街上,两位将军身穿黑色甲胄于最前方开道,骑一黑一白高头烈马,脸上戴黑色面具,瞧着气势汹汹,霸气十足。其中一人手持长刀,另一人手持军旗。 驾车的车夫身侧,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蹲坐在车厢前,脑袋比人首大,幽绿的狼眸带着兽类的警惕,整只狼精神抖擞地望向前方,时不时便要激动的狼吠两声。 身后跟着排列齐整的队伍及车架,百姓跪在天街两侧的小道上,等队伍走过了,才敢抬起头张望。 “那便是周王的车驾吗?” “方才那是什么声?怎么听的那般渗人?” “好似是狗叫?” “前面那俩人怎么还戴着面具,到底是个什么……” …… “瞧着可真威风呢。”寒玉立于高楼,倚在窗边,瞧着威风凛凛的队伍远去,他手里揪着绣球花的花瓣,唇角虽半弯,眼里却未含笑。 “周王南征北战,功绩卓越,走天街受万民朝拜,的确威风。”赵云铮以为寒玉在看队伍,便笑道:“听闻朔北为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北府更是其中翘楚,八月便吹起了冷风。” “是吗?” “自然,如你这般娇滴滴的哥儿,刚下马车便会被吹破面皮,不毛之地却叫两国争的头破血流,真真愚不可及。” “我去过朔北。”寒玉轻声道,忽而将手松开,被揉皱的绣球花瓣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下。 “什么时候?”赵云铮来了兴致,目光落在寒玉白皙的脸侧。 “在梦里。” “梦里的不算,你若想看,改日我带你去瞧?” 寒玉转头同赵云铮对视,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娇俏地吐出几个字:“不要,朔北太冷了,我讨厌冷的地方。” “怎么猫似的,这般怕冷?那我带你去南境,找个暖和的地。” 他们两人挨得太近,鼻尖俱是寒玉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低头凝视那张芙蓉面,瞧得心尖发痒。赵云铮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低下头便吻住了红润的唇瓣。 燥热的风带着一缕幽香从身后飘进鼻中,陈展心中狐疑,本能地回头望去,街上百姓全都跪着,一楼往上的铺子里藏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大多不敢直视,若与他对视,便会迅速隐匿在暗处,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茫茫人海中,陈展看见了在高楼上拥吻的二人,但没瞧见面孔。 陈展刚移开视线,下一瞬,方才拥吻的二人便掩住了窗户,遮住了满堂春色。 礼部尚书带着朝中重臣在宫门外接引,世子是代替周王领赏,又打了胜仗,朝廷不敢怠慢。 紧接着便是卸甲卸枪卸面具,陈展虽在万宝阁失了面子,可‘异奴’如今正在穆府,与他陈展有何干系? 之后几日便是觐见、受封、参与接风宴等,陛下赏赐了周王府,赐予世子居住。不过当今陛下身体有恙,一直未曾见到面。 陈展、薛崇、薛礼、孟桢几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人轮流护卫世子,不敢懈怠。 “你怎么还日日戴着面具?”孟桢诧异看了眼陈展,粗声粗气道:“我觉着你这样更显眼,不如不戴,戴了反倒想让人看”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可不敢掉以轻心。”薛崇忍不住拍桌子哈哈大笑,毫不留情的戳穿陈展:“如今他的脸还画在避火图上,出去人家便盯着他的脸瞧,面子里子都没了,怎么敢不戴?哈哈哈哈!” 陈展提起薛崇的长刀,猛地将他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截,脸色阴沉的仿佛能下起雨来。 “成了成了我不说了。”薛崇止住笑声,一把抢过陈展怀里的刀,爱惜地擦拭着,“飞鸿跟着我出生入死,可是个好宝贝,你少糟践。” “闭嘴。”陈展拧了下眉毛,阴狠狠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你同那卖身的异奴模样一样,堂堂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能受如此折辱?”孟桢不愤道:“展老弟,你放心,我已派人去查,很快便能揪出——” 几人正说着,何栓站在门外喊:“陈将军,苏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何栓推开门,三双视线齐齐看向他,他哆哆嗖嗖低下头:“苏三公子在外头,说请陈将军在北府多有照顾,今日想去酒楼一叙,聊表谢意。” 这话便是要单独宴请陈展,陈展看了眼孟桢,道:“主子那边?” “你放心去,有我俩在,出不了事。”孟桢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安抚道。 薛崇也道:“这几日弦儿都绷得紧,你连着守了好几夜,出去吃吃酒也好。” 玉观音还未有着落,或许能叫苏承昭帮着寻寻,陈展思索片刻后起身道:“那边有劳二位将军。” 待他走后,孟桢同薛崇对视一眼,紧接着屋内才再次爆出哄堂的笑声。 苏承昭站在周王府后门,一见着陈展便赶紧将人拉上马车,笑道:“可算是出来了,叫我好等。” “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还戴着这面具?”苏承昭无奈蹙眉,劝解道:“从前也不见你如此好面子,不过是同一异奴面容相像,叫人画到了避火图上,何至因此将自己裹得见不了人?” “你若实在在意,不若我出银子将那异奴买下来,省得你不自在。” “这倒不必。”见苏承昭不知晓此事缘由,陈展心里忽而松了口气。 “你这样,我瞧着真是别扭。” 陈展卸下面具,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忽而凑到他身侧,小声道:“展兄弟,我实话告诉你,其实今日要见你之人不是我,而是些京都的权贵子弟。” “他们知晓我去过北府做参军,估摸着我认得你,便三番四次催我请你。起先我不答应,可后面有人出了头,此事我便无法拒绝。” 陈展蹙起眉头,道:“谁?” 苏承昭是户部侍郎之子,能叫他推脱不得的,能是谁? “小侯爷,赵云铮。” 第192章 旧人 “武昌侯府先后出过两任君后,小侯爷的亲哥哥、赵府的嫡亲哥儿贤贵君如今颇得圣宠,育有三公主;此外,摄政王妃乃赵夫人娘家侄女,有了这两门姻亲,他们赵家在京中自然风头无量,除了王爷,谁能越过他们家?” “小侯爷是武昌侯的老来子、贤贵君唯一的嫡亲弟弟,自小便千娇百宠,因此行事张狂,我还以为他会叫人拿麻袋将你掳了去呢,这回竟然规规矩矩请我引荐,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必忧心,这些权贵子弟在京都无甚正经事,只想听你讲些军旅事开眼。” “有劳你费心。”既来了京都,此事便避无可避,陈展未有多大的抵触,不过他又戴上黑色的面具。 一刻钟后,俩人便到了京都最有名醉仙楼,由掌柜的亲自送上了房间。俩人刚一进门,房内的琴声便停住,原本正在小酌的二人看向他俩,苏承昭挑眉笑道:“两位兄台还请海涵,我俩来迟了。” 左侧的华服公子起身,拎着酒壶道:“你迟了两刻钟,先自罚三杯!” 苏承昭接过酒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这位便是给二人介绍:“这边是赫赫有名砍了那敌寇脑袋的神威将军,陈展陈将军。” “陈兄,这一位是文信侯府的六公子周兄周云山,这位是忠义伯府的四公子,洪兄洪绍礼。” “闻陈将军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着实令人钦佩。” 文信侯府,他还尚未去寻观音像。陈展笑道:“云山兄谬赞。” 寒暄过后,苏承昭环顾四周,问:“小侯爷呢?” “就在屋里。”周云山朝东侧看去,陈展跟着看过去,只见东侧还有间内室,不过房门紧闭。 落座后,曼妙的琴音再次响起,几人推杯换盏,问了陈展许多问题。 不知何时起,除琴音外,室内又多了些婉转缠绵的音调。陈展不明所以,苏承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深究。 荒唐的身影猫爪似的,挠的人心尖发痒,周云山这会儿也不问话了,索性起身朝内室门走去,将窗户戳了个洞,正大光明瞧里面的风景。 宽阔的黄梨花木架子床上,穿玄衣的男人遮掩了美人的身形。周云山只看见一双骨头匀称的白净小腿半翘起着,在空中荡漾出细小的弧度,他脚腕上金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 想起那日在万宝阁瞧见的漂亮脸蛋,周云山便心痒难耐,不知今日这宝贝,他可能分一杯羹? 即便看不见人,周云山也难以移开双眼,床四周站着伺候的婢女,赵云铮招人伺候从不避讳,甚至会因外人的存在而愈加兴奋,有越战越勇之势。 周云山紧紧看着内室,只见那白净的脚趾微微蜷缩,而后又骤然散开,大约欢愉至极,轻柔的呢喃都变了味道,哼得人魂都快没了。 这景象远远看着便叫人口干舌燥,周云山怕自己出丑,急忙坐回原位遮掩。 陈展怔了会,狐疑地看向苏承昭,仿佛在说:这小侯爷是个什么风流色痞酒囊饭袋?苏承昭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再看陈展。 几人一道硬邦邦坐在原地饮酒,忽而一阵幽香从内室飘了出来,陈展立马知晓屋内伺候的娼妓是谁,他低声朝苏承昭揶揄道:“闻到了吗?” “什么?”。 “香气。”陈展幽幽道:“你给那人可送了不少宝贝,他怎么转头就同别人好上了?” 苏承昭斜看了陈展一眼,满不在乎道:“金玉楼里的美人谁都能瞧,我不寻他,他自然要去寻别人,有银钱才能有生路。” “当真?” “自然。”苏承昭神情豁达,连喝了三杯酒,陈展笑了声,懒得揭穿苏承昭的口是心非。 等了两刻钟,里面的动静才歇下来,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神情明显轻快了不少。 许久之后,内室的门打开,衣冠楚楚的赵云铮走出来,神色餍足。 几人还未说话,耳侧忽然响起一阵铃铛声,几人便不约而同朝赵云铮身后看去。 赵云铮身后走出来一个唇红齿白、妖艳如画的哥儿,乌发半挽半披,他穿了藕白色的肚兜亵裤,外头只罩了一件红色薄纱,未着罗袜鞋靴,一副风尘人的装扮。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媚态如风,周云山面红耳赤瞧着那张脸,身体瞬间躁动难忍。 “哐当!” 几人手中酒杯纷纷掉落,唯有陈展稳稳攥着。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展猛地瞪大眼睛,金玉楼一夜千金的名妓——怎么是他? 数年前分别,陈展便没想过与李朔月重逢。即便脑子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念头,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作为局外人,去观摩、倾听沦落风尘的李朔月去伺候男人的香艳事! 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疑问,陈展难以置信地盯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哥儿,身体僵硬无比。 不一样、不一样,他压根不是李朔月,他同李朔月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苏承昭急忙捡起酒杯,别过视线不敢再看。 寒玉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慢悠悠踱步,他坐在赵云铮同苏承昭的中间,肩颈依靠着苏承昭,轻声道:“苏郎怎么自个喝酒?不要妾身陪你一道吗?” 说罢,寒玉往苏承昭手中的空酒杯倒了酒,而后就着苏承昭的手腕自己饮尽了,赵云铮不悦地看向二人,苏承昭手一抖,酒液便顺着寒玉的脸侧流下,蜿蜒出一道刺眼的酒痕。 男人们的目光愈发炙热,他恍若未闻,舔舐自己湿润的唇瓣,哼笑道:“怎么是远山露,苏郎不是最喜欢梨花酿吗?” “梨花酿太烈,远山露更柔和些。”苏承昭轻咳嗽了两声,抬手擦去寒玉脸侧的酒痕。今日的寒玉同往常不太一样,像只蛊惑人心的妖精,往常他未觉着寒玉也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难道是在不同的恩客面前,性子也不同吗? 手心的脸颊太滚烫了,烫的苏承昭难以自持,可他却忍不住摩挲起来。 赵云铮不悦地看着二人,连他正对面的陈展都没搭理,眼见着寒玉都要倒进苏承昭怀里了,赵云铮脸色一沉,伸出左臂将人捞进怀里,扣着他的腰,吻了下去。 陈展死死地瞧着眼前的景象,面色阴沉,手臂青筋暴起,将手中的银杯捏得微微变形。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不是李朔月,李朔月不可能在这,可心头的火却遏制不住,甚至愈演愈烈。 怪异的情感几乎将陈展整个人拖进奇异的旋涡里,他勒令自己移开眼,不再去看这令人烦躁的场景。 偏偏这时,对面传来一道沙哑的问声:“这是打哪儿来的郎君,怎么还遮了面?” 番外——外来客 晌午的太阳晒的人不敢出屋,一出门仿佛就能被烤焦似的,太阳落山后,日头才没有那样晒。 燕子村村门口有条大河,夏日太热,水位都下去了不少,往日一两尺深的河,这会儿还不到脚踝。 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拿着削好的木棍,挽起裤腿踩着小石子捉鱼,月哥儿同他的手帕交夏哥儿在上边的浅滩里洗地泡儿果子,边洗边吃。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汉子,他原本是李家的长工,可今日东家的小娃娃出来玩水,东家不放心,便让他跟着。 娃娃多,他都认识,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忽而远处田埂上跑来一个手长脚长的小汉子,狗儿两步跑到浅滩边,朝几个小伙伴说:“快别玩了,今天村里来了一家子逃难的,说要搬到咱们村呢,这会儿在村里头大槐树底下,走走走,咱们也去看惹恼。” 月哥儿咬了一口洗干净的地泡儿果,又从竹篮里拿了个大的,说:“狗儿哥哥,我们一道儿摘得地泡儿,可甜了,你吃不吃?” “吃!”狗儿接过来,咬了口,甜滋滋的味道霎时间充满口腔,他夸赞道:“真甜!” 夏哥儿叉着腰,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最会找这些好东西了!” “我要去看热闹,你俩去不去?” “去!”夏哥儿立马道,“月哥儿,地泡儿都洗好了,咱俩也去瞧瞧。” “好。”月哥儿点点头,两个哥儿一道上岸穿鞋。狗儿瞧着面前胖乎乎的两个小哥儿,边啃地泡儿边想:月哥儿都七岁了,怎么瞧着还是个胖月亮?脸盘子也忒圆了。月哥儿胳膊还粗呢。 不过他现在可不敢说月哥儿胖,前些年因为说错话险些丢了玩伴儿,狗儿现在可不敢说了。 三个人路过捉鱼的小汉子,狗儿问:“豆子,你们几个去不去?” 豆子坚定的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还要捉小鱼呢。” 月哥儿家的狸奴下了崽,可以拿捉到的小鱼同月哥儿换铜板呢。拿了铜板就能买糖,可以和他两个妹妹一道吃! 其余几个小汉子都不想去,要捉鱼崽子,月哥儿想了想,便朝远处的汉子喊:“大风叔,我和狗儿哥哥回村里,你看着豆子哥哥他们,成不成?” “成,你快回吧。”大风招了招手。 “走,咱们快回。” 三个人急忙往回赶,跑得小脸通红。老槐树下站了许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月哥儿同夏哥儿个子矮,看不着什么。他俩急得跟猴子似的,施慧娘瞧见他俩的样子,乐得怼了怼身侧的艾叶,“你快看,哪儿有两个胖元宵上蹿下跳!” 艾叶看过去,也笑了。 月哥儿同夏哥儿齐心协力,一道往里面挤,终于叫他俩挤出了看热闹的好地方。 最中间是里正同三个外乡人,一男一女还带了个娃娃,三个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们从前作何营生?” “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种田为生。” “家里有几口人?” “一共六口……” 夏哥儿拿了个地泡吃,顺道也给月哥儿拿了一个,俩人相视一笑,边吃边看。 “那娃娃几岁了啦?怎么比狗儿哥哥还高?”月哥儿问。 夏哥儿摇摇头:“不知道呀,阿娘说北边的人都高!” 陈展恹恹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气。他随管家一路逃荒,才找到了这个落脚地。 这地方离他家极远,虽无战乱,可他爹娘长姐俱不在人世,即便寻找了好地方,他们也瞧不着。 想到此处,陈展便有些心酸,他眼眶微微湿润,便拿袖子擦了下。 “那个小汉子哭啦?是不是饿哭的?”夏哥儿又咬了个地泡儿吃。 “他爹娘不给他吃饭吗?”月哥儿摸自己的小肚子,觉着这小汉子有些可怜,他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我也不知道。”夏哥儿摇摇头,又捏了个地泡儿吃。 人多了声音便嘈杂,陈展不知怎的,偏偏听见了这俩小娃娃的对话,他抬眼看去,便见着两个提着小竹篮的哥儿,一个边吃果子边看他,另一个摸着小肚子,自言自语:“真可怜,都饿哭了。” 陈展:…… 进燕子村前他才吃了只烧鸡。 “他怎么看一直盯着咱俩看?”夏哥儿好奇道。 月哥儿同情地看了前方的小汉子一眼,小声道:“估摸是饿极了,看上咱俩的果子了。” 月哥儿想了想,说:“给他吃两个吧,省得他再饿哭了。” “好!”夏哥儿点点头,他找果子的本事最厉害,不怕这一两个。 月哥儿从俩人的小篮子挑了两个最大的地泡儿,走到陈展跟前,声音带着怜悯:“给你吃地泡儿,可甜了,你别哭了。” 陈展低头看面前的小哥儿,圆盘子似的白净脸蛋,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发髻,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大眼睛黑又亮,像颗成了精的葡萄。 他没接,反倒是管家接了过来,还夸了两句。小哥儿笑着同小伙伴一道跑走了。 陈展看着两个小娃娃跑走,不由得想:那是谁家的胖娃娃? 月哥儿同夏哥儿各自跑回了家,豆子他们拿捉来的小鱼同月哥儿换了铜板,月哥儿便将小鱼拿给下了小崽子的阿黄吃,大白凑过来要吃,月哥儿都没给。 “月儿,快过来洗手。”沈玉站在檐下喊。 “来啦!”月哥儿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蝴蝶似的飞过去,抱住阿娘的腿,雀跃地讲今日的见闻。 讲到他给那吃不起饭的娃娃送地泡儿时,沈玉笑道:“我们家月儿真是天上来小菩萨,心地善良。” 月哥儿笑嘻嘻点了点头,补充道:“夏哥儿也是小菩萨呢!” “都是小菩萨!走,洗了手咱们去吃饭。” 月哥儿点了点头,晚上又吃了一大碗白到白饭。 晚上月哥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坐在莲花上,白日见到的饿肚子的小汉子朝他磕头,说:“小菩萨在上,多谢小菩萨赠给我等地泡儿,多谢菩萨救命之恩!” 做着美梦的“小菩萨”弯起唇角,紧贴着阿娘,沉沉睡去。 第193章 不像 赵云铮隔着薄纱摩挲着寒玉的腰,闻言,也饶有兴致看过去。 苏承昭见主位的小侯爷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急忙打圆场:“寒玉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是陛下亲封的神威将军,是北府六将中最年轻的一位,手下有支以一敌百的黑鹰军,曾多次以少胜多,大破北陵!甘棠岭一战,神威将军不仅护住了北府四座城池,还将叫嚣的北蛮子悉数掳作了俘虏,足足有数万人!” “当日我也在场,数万人被俘,那场面实在痛快!” 苏承昭斟满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甘棠岭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是我朔北军民上下一心的功劳,怎可由我独吞?”陈展硬邦邦回复,眼睛盯着对面的哥儿,暗自将他同记忆里的人做比较。 不像、太不像了。 李朔月的手脚粗糙、黢黑,犹如老树的皮一般皱巴,眼前人手脚光滑细腻,温若美玉,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未曾干过糙活;李朔月的发色偏黄,犹如秋日乱糟糟的野草,眼前人黑发如绸缎,秀美又整洁;李朔月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手臂上还有一圈牙印,眼前人肌肤温润,臂膀上只有缠绵的印子。 陈展忽然想起多年前,李朔月挽起衣袖,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子,说这是村里的娃娃抢他柴火时咬的。 李朔月没有耳孔,身量很矮,只到他的胸膛…… 寒玉眨了眨眼,仿若没听见苏承昭这一长串的夸赞,反而不满道:“苏郎往日都喊我心肝儿、娇娇,怎么今日与我这般生分?” 赵云铮将转来转去的人往怀里按了按,揶揄笑道:“他前些日子纳了两房美妾,如今稀罕还来不及,哪能分出心陪你?” 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立马看向苏承昭,寒玉面露幽怨,周云山眼带谴责,洪绍礼神情好奇…… 苏承昭眉眼抽了抽,心道:美人不是小侯爷你送来的吗?他就说好端端怎么给他送人,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寒玉轻哼了声,嗔怪道:“薄情郎。” 苏承昭轻咳两声,以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小侯爷哄人就哄人,偏偏要踩他两脚,真不是个东西! 寒玉这一打岔,众人又将陈展忽略了,可他不在乎,只观察着眼前的哥儿,思索道:李朔月没有这样渗入骨子里的媚态,他会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同另一个男人调情,老练的仿佛已经历过千八百回,他胆子小,抬眼看人总是怯怯的…… 恩怨两清后,陈展刻意忘记了有关李朔月的一切,可做起对比时,李朔月的形象又清晰了起来,仿佛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陈展一项项比对,每有一项对不上,笼罩着他的阴云就能散了些,眼前的人不是李朔月,李朔月还在遥远的县城当奴才。 世界上相似的人这样多,即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陈展安慰自己,怪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察觉到陈展直勾勾的视线,赵云铮脸色发沉,冷硬的仿佛冰碴子。 陈展的目光不似另外两人直白,却意外的叫人很反感,赵云铮冷眼看过去,眼神冷冽而锐利。 他仿佛被觊觎了宝贝的猛兽,下一瞬便要露出利齿将人脖颈咬断。 紧张的氛围迅速蔓延,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苏承昭坐直身体,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突然,一个酒杯从他眼前飞过,直直砸向陈展的面颊。 说时迟那时快,陈展好似早有预料,迅速伸出手捏住酒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睛也未眨。 俩人眼神交汇,一愤怒一冷淡。 “战功赫赫的好儿郎,让妾身瞧瞧你的模样可好,妾身实在好奇地紧呢。” 陈展目光移到寒玉脸上,试探道:“想看,便自己来取。” “好呀。”寒玉雀跃应下,接着便要起身去揭面具。 赵云铮冷笑一声,圈住寒玉的腰,道:“不许去。” “小侯爷,别恼呀。”寒玉笑起来,同赵云铮耳语两句,众人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着赵云铮眉头舒展,面容和缓,而后松开了手臂。 寒玉左膝跪在桌沿,右臂撑着身体,半跪在桌上去拿陈展脸上的面具。 方桌大,寒玉几乎整个人跪在桌子上,周云山瞧着眼前曼妙好似水蛇的身段,双眼发直,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寒玉拽住陈展的面具,嗔怪道:“将军不解带,妾身怎样看?” 陈展抬起左手,在寒玉好奇的目光中解开了带子。 若他是李朔月,看见自己的真容时神情便会有所变化,他俩挨的这样近,陈展能将他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陈展有七分把握确定此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还想亲自确认。 面具落下的刹那,陈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寒玉的脸,他会是什么神情,震惊、愤怒、怨恨? 可这人只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展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紧接着便听道那人笑道:“苏郎,你请不来将军,便找了个人来糊弄?” “这分明是前些日万宝阁赤售卖的异奴,怎么会是将军?” 赵云铮抓着寒玉的脚踝将人拉进怀里,心情颇好地捏他的鼻尖,宠溺道:“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当日那异奴赤身裸体被关在笼子里,长得便是这副土匪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会错!”寒玉笃定道。 “哈哈哈!”赵云铮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看向苏承昭:“苏兄,你莫不是真叫了个奴才来戏耍我们?”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一口大锅这样便扣到了自己头上,震惊道:“小侯爷,玉儿打趣儿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般?” “我是那般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苏承昭怒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神威将军!我同他在北府当过两年的同僚,断然不会错!” 寒玉咯咯笑了会,看向陈展道:“若苏郎所言为真,那那日的异奴是谁?” “世上当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寒玉轻叹一声,好奇地问:“陈将军,那人莫不是你走失的孪生兄弟?要不然怎么同你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寒玉一番话,令陈展彻底黑了脸。 第194章 千两金 来者不善,陈展眯起眼,打量对面的哥儿。 是受人指使还是对他心存怨恨?单这一两句分辨不出更多,他不着痕迹打量了赵云铮一眼,武昌候为主和一派,而他身后的周王主站,互相使绊子便如小儿嬉闹一般频繁,叫怀中人说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跟挠痒痒无甚区别。 可若只是对他有怨气,那才是棘手的麻烦。 “异奴不曾见,不过数年前,我在乡下见过一个同寒玉公子面容一样的哥儿。”陈展斟了杯酒,反呛回去:“只是可惜,那哥儿不守夫道、红杏出墙,被丈夫发卖了。” “我也想问,那人莫不是寒玉公子的胞弟?” “陈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你便要来作弄我。”寒玉横了陈展一眼,靠在赵云铮怀中朝苏承昭诉苦,半是撒娇半是羞恼:“苏郎,你若早告知我陈将军是如此胸襟,我哪里敢说他的闲话?” 苏承昭刚想开口,周云山急忙抢在他跟前开口,责怪道:“陈将军,寒玉公子不过心中好奇,多问了两句,你怎么这般作贱人?寒玉公子清清白白,怎能同那红杏出墙的哥儿相比较?” “陈将军?你知我姓氏?”陈展压根不应周云山的话,彻底忽视了他。 “这话真好笑,一个姓氏而已,还是什么宝贝不成?”寒玉拿过赵云铮的杯子斟酒,浅浅饮了两口,眨着眼睛笑:“楼中奴仆在园子里嚼舌根根,不过恰巧叫我听着了。” 苏承昭瞧着反唇相讥的二人,眼珠子来回转。 这俩人莫不是见过,亦或者是结下了梁子,否则怎么一见面便你笑话我我笑话你,寒玉倒也罢了,本就喜怒无常,可陈展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同一个哥儿较起真来。 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寒玉将剩下的半杯酒喂给赵云铮,小声嘟囔:“小侯爷,你若是继续坐在这瞧他笑话我,我这会儿可就走了。” 话音落下,寒玉作势要起身,赵云铮哪儿舍得放人走,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人拉住,寒玉顺势倒下来,脚不小心蹬到身侧的周云山大腿上。 原本周云山还闷闷不乐,他以为自己出头这人便能多瞧自己两眼,可谁晓得寒玉压根不看自己? 可这会他忽然拿脚碰他,甚至还不轻不重地踩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踩进他心里似的,周云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赵云铮没瞧见寒玉的小动作,他看向初次见面便不喜欢的陈展,语气也算不上好:“京都这地儿什么都好,就是少见猛兽。禁苑的老虎、豺狼,都叫人拔了牙,如猫崽子似的,实在毫无兽性。” “听闻陈将军手底下有只半人高的灰狼,能独斗百人不落下风,如此猛兽实属稀罕,本侯愿以千两黄金换之。” “来人!”赵云铮喊了声,外面的门便被掀开,几个奴才便抬着两个红木箱子进屋。 陈展头也不抬,冷冷看了寒玉一眼:“追云与我一道出生入死,若它为人,此刻也已封将受赏,多小侯爷抬爱,这金子还是收了吧。” 第195章 桥归桥路归路 “是不愿还是瞧不上这千两黄金?” 赵云铮眸光微沉、斜眼打量陈展。若非顾及着周王刚得了封赏,气焰正盛,否则不过一只灰狼,还需要他亲自来讨? 早有那懂事儿的将其送到府上来。 陈展目光落在似笑非笑的寒玉脸上,语气平平:“不换。” “呵。”赵云铮极淡的笑了下,揉着寒玉的手臂玩,他懒散道:“那本侯便再加一倍,两千两金。” 只恐这两人再说下去伤了和气,陈展初来乍到,怎么能将京都小霸王得罪死了?那日后还如何行事? 他就说怎么好端端要他请人,原来是场鸿门宴,苏承昭叹了口气,真有些后悔将人请来,陈展那狼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别看平日中一副放养的姿态,实际上可操心着呢。 估摸着他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去养那狼崽子了,剩下的一半去养了他的千里马,因此至今日还未曾娶妻。 苏承昭不得不替陈展说两句话,谁叫人是他请来的。 “不瞒小侯爷,那狼崽子曾在战场上救过周王爷的命,那日王爷领兵奇袭,半途遭了细作埋伏,损失惨重,追云在危急关头替王爷挡下了暗箭,当真是立下了大功劳。” “王爷本想将追云讨了去,可那狼崽子认主,谁也不跟,只有陈兄能降的住它。到底是猛兽,野性未除,万一哪日发了狂,伤了人可就不好了,说理都没处说去。” 寒玉美眸微睁,讶然道:“不过一长毛畜牲,当真如此通人性?苏郎这样一说,倒更叫人想见识一番呢。” “罢了,既救过周王爷的命,那理应善待。”寒玉面带笑意,同赵云铮咬耳朵说小话:“那便不要狼皮大氅了,灰扑扑的颜色也不好看,不如换成狐狸皮的。” 虽说是小话,可屋子里就呆了这几个人,再小能小到哪儿去,围着方桌的几人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周云山同洪绍礼对视一眼,心中各有各的算计。 陈展目光凌厉,眼神瞬间转冷,这哥儿未免太过嚣张跋扈,竟妄想拿追云的皮毛做衣裳? 当他身上的匕首是摆设不成?一个青楼娼妓,悄无声息杀了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他再不识好歹,可别怪他不客气了。 被接连拂了面子的赵云铮脸上阴云密布,他冷冷笑了声,意有所指道:“狼皮多的是,我估摸着那杂色也入不了你的眼。禁苑里有几头白狼,明日我便差遣人扒了皮给你做衣裳。” “小侯爷。”寒玉情意绵绵唤了一声,赵云铮直接抱着他起身离席,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苏承昭忧愁地看了眼陈展,心道这可是遭了,得罪了小侯爷,这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顿饭不欢而散,陈展索性大步流星往外走,临行前连面具也未曾戴。苏承昭紧紧跟着,开口道:“陈兄,我不知小侯爷瞧上了追云的皮毛,不然我哪里敢带你来?” 陈展摆摆手,毫不在意:“此事与苏兄无关,不必在意。” 苏承昭得了这话便安下心来,他道:“今日吃酒吃的不尽兴,陈兄若无事,咱们再去桃源楼喝上几壶?”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陈展思索片刻便应下,玉观音还未寻着,此事不可懈怠。还有寒玉那张熟悉到令人心惊的脸,实在叫人不能不在乎。 或许他该找人回定州去打探李朔月的踪迹,何栓说他被那吴婆子卖给了过路的好心夫郎,从此便没人再见过,那好心的夫郎买他回去应当也是做奴才,怎么会流落到烟花之地? 思及此,陈展心忽然重重跳了下,以李朔月的容貌,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他的性格变化太大,简直同自己印象里的哥儿天差地别——等等,他印象里的哥儿,陈展猛然想到,他如今记忆里的李朔月是今生不择手段嫁给他的李朔月,并非上一世那个害的自己妻离子散的妾室。 他险些将那样的李朔月忘记了,陈展闭了眼,深深提了一口气,重生后的李朔月实在太会伪装,以至于他险些忘记了他本来的恶毒模样,因此才会觉得寒玉同他天差地别。 可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对,好似又能找出许多相似之处。 方才他还有七八分的把握确定那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这会儿又不确定了。 同样的恃宠生骄,同样的不守夫道、人尽可夫。 可他们又好像不一样,陈振眉头紧皱,将更遥远记忆里的李朔月拿出来同寒玉做比较,寒玉身形高挑,站直身体能够到自己的肩头,李朔月身形要矮很多,他踮起脚才能到自己的胸膛,寒玉目中无人、骄纵跋扈、性格恶劣,而李朔月满心城府、心肠歹毒、擅长伪装…… 再多的,陈展竟然也想不出,他明明对那个人恨的咬牙切齿,但怎么已经将大多数事都忘了?恨也好爱也罢,那段日子竟然都朦朦胧胧的,他都快忘记了。 或许是恩怨两清之后他便刻意忘却了,总归仇已经报了,阳哥儿也有了如意郎君,没有了性命之忧,那些东西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烈日当空,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陈展一路沉思,苏承昭见状便也没打搅他,俩人走到了桃源楼,苏承昭才开口:“陈兄,陈兄,想什么呢想了一路,这么出神儿?” “砰!”桃源楼一楼的说书先生拍了一记惊堂木,缓缓道:“话说这李大郎死后,陈小弟便止不住仰天大笑,高声惊呼‘仇家身死阴霾散’……” 陈展猛的回过神,抬头望向远处,目光如炬,他忽然想到:即便那人是李朔月,又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理应桥归桥、路归路才是。 第196章 恩怨两清 关上窗户后,雨生疾步走进内室,小声道:“公子,江泉说院子里来了客。” 周临渊给寒玉拨了几个保护他的暗卫,闵殊本是周临渊身侧的得力干将,可周临渊从寒玉身上得了好处,因此将他的性名看的重,便大手一挥派闵殊伺候,闵殊不在时由江泉顶闵殊的位置。 “深更半夜,这是打哪儿来的采花贼。”寒玉坐在梳妆镜前摆弄胭脂盒,闻言笑道:“我猜猜,是我今日见过的人吗?” “那人蒙着面,江泉瞧不清楚。”雨生上前两步替他摘了发上金簪,拿起红玉梳梳了起来。 “公子,可要将人捉起来?” “不必惊扰,叫江泉几人退下,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寒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雨生一怔,“若此人心怀不轨……” “无妨,我也想知道他敢不敢动我。” “行了,你也一道退下,这不用你伺候。” 听寒玉的话,雨生猜测来者怕是他的熟人,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事也说不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屋子的人只怕都得陪葬。 事关身家性命,雨生不敢赌,因此他并未将寒玉的话告知江泉几人,有暗卫护着,以防有个好歹。 月明星稀,陈展趁黑摸进了逢玉楼。 今日那张脸实在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无论他如何警醒自己,他脑海里李朔月的脸都挥之不去,因此同苏承昭谈论时频频走神。 为了查明真相,陈展便欲夜探逢玉楼,一查究竟。 金玉楼虽说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却并未真只有一栋花楼,相反的,它的院墙极大,足足占了两个街巷,院内也起了大大小小的院子,以供人居住。 院内的逢玉楼便是寒玉的落脚地,不想接客时他便歇在自己的小楼里,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伺候。 这院子极其显眼,一眼便能瞧见,因此陈展寻来,毫不费力。 小楼三层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陈展将窗户戳出洞察看屋内情形,这些事做久了,他现在轻车熟路,且心中毫无波澜。 屋内处处点灯,却并无奴仆伺候,而寒玉孤身坐在镜子前,边打哈欠边拨弄自己的头发。如今已至子时,他却好像并不着急入睡,就好似,好似在等着人一般。 难道在等他?陈展眉心重重跳了跳,他又等了一刻钟,见寒玉仍无其他动作,便“吱呀”一声推开门,从正门进屋。 陈展刻意放缓了步调,走路几乎未发出声音,直至他掀开玉帘,室内响起了细碎的玎玲声。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歪斜着坐在铜镜前的人,烛光昏暗,显得那人的面庞有些朦胧,叫人看不太真切。 白日荒唐放荡,这会儿倒穿了身素绸将自己裹得严实,也不知作出样子是要给谁看。 寒玉正在描眉。 陈展平静地唤了一声:“李朔月。” 寒玉停住动作,缓缓回过头,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瞧着陈展,半晌后,妖艳的面庞柔柔笑了起来,他轻声道:“陈将军半夜逛花楼,不怕妻妾知晓,将家中闹得鸡犬不宁吗?” 陈展上前两步,站在寒玉五步之外的地方,道:“我未娶妻,自然无此顾虑。” 寒玉点了点头,羞涩笑道:“可我结亲啦!凤冠霞帔、宾客满堂,我的郎君很是珍重我,将我落红的帕子贴身带着呢。”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跌落跌落堕落至此?” “因为他死了呀。”寒玉眨了眨眼,忽而又道:“陈将军为何不娶妻?可是身子有疾,不能人道?有疾还需早早医治呢,若没钱请不起郎中,我也可借给你银两。” 陈展又往前走了三步,影子遮住了寒玉的脚,他黑沉的眼眸紧紧盯住寒玉,居高临下道:“我不能人道?李朔月,你在我身下哭过多少回,你忘了吗?” “李朔月是谁?我可不认识。”寒玉起身,手里攥着刚刚卸下的金簪,赤脚一步步往陈展跟前走。 陈展这些年身量又往上窜了窜,可他没料到,李朔月的身量也往上窜,前世的李朔月可没有这样的身量。 李朔月握着金簪的手太用力,以至于青筋暴起,陈展不甚在意,语气里甚至含了几分轻视:“你想用这个杀我?” “我哪敢啊,陈将军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能杀的了你?” 寒玉忽而笑了,将金簪丢到陈展脚下,缩进袖子里的手仍旧止不住颤抖,他立马转过身,背对着陈展坐下。 他杀不了陈展,可恨,太恨了。 陈展一定很得意吧,他当做物件用的哥儿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瞧瞧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寒玉冷笑连连,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瞧瞧,这就是你费尽心思要嫁的情郎啊。 镜子里的人披头散发、面容阴郁,简直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怨鬼,镜中人也弯起唇角嘲讽,仿佛在嘲笑当初那个蠢笨至极的哥儿。 陈展捡起金簪,搁在寒玉身侧,他垂下眼眸,瞧着镜中面目狰狞的哥儿,一时间怔住,李朔月竟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太陌生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怨恨的李朔月。 “我们恩怨两清了。”陈展偏过头,说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忽而室内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玺儿从大人们的争执声惊醒,他听到了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不禁有些害怕地揉了揉胳膊,连小鞋也来不及穿,急忙爬下床榻,焦急地呼唤: “阿姆、阿姆!” “你在哪儿?” 第197章 好自为之 小娃娃小步跑到寒玉身侧,害怕地抱紧了他的小腿。 剑拔弩张的氛围令他极其不安,尤其眼前站着一个高大又很凶的陌生人,他害怕地往寒玉身前挤,小声呼唤:“阿姆、阿姆。” 陈展先是一惊,目光随着小孩的身影移动,李朔月房里怎么会有孩子? 那小哥儿趴在李朔月腿边打量他,胆子很小,看一眼就往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要缩进李朔月怀里。片刻的功夫,陈展心中便已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至极,怎么、怎么这么像? 眉眼、唇形、耳朵……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这小娃娃面容更稚气、圆润,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听便知是还没断奶的娃娃。 他们又不太像,大的太过妖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尘气,小的天真无邪,虽然害怕,可看人的眼神很纯真。 李朔月怎么会有孩子?陈展眼神停留在李朔月的乌发上,眼神迷茫,前世他那般宠李朔月,也未曾见他诞下一男半女,数年前郎中曾言他身体亏损的厉害,恐难有子嗣。 对上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陈展只觉得极不真实。 眼前的小哥儿瞧着不过三四岁,难道李朔月将他养在这烟花地吗?日日瞧着自己阿姆卖身,这小哥儿将来还能走上正道吗?陈展眉头微皱,有些不赞同地看向寒玉:“你子嗣艰难,好不容易得了哥儿,便将他养在此处?不怕他步你的后尘吗?” “步我的后尘?”寒玉双目赤红,恨得咬牙切齿,他转身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道:“你竟然敢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贱人,见异思迁的贱人!”寒玉愤怒至极,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拿起桌上的妆奁盒朝陈展砸去,一番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陈展站过的地儿已一片狼藉。 发怒的寒玉此刻什么也顾不得,陈展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境地,凭什么来教训他?他怎么敢说那些恩怨两清的恶心话,恩从何处来,怨又从何处来? 玺儿害怕地眼泪汪汪,抱着寒玉的小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拿小拳头抹眼泪。 寒玉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上前两步,左手高高扬起,掌心欲要往陈展脸上呼去,陈展自然不可能叫他得逞,轻易便攥住了寒玉的手腕。 纤瘦的手腕握进手中,他仿佛只能摸到骨头,陈展紧握的手不由自主卸了力道,数年前李朔月便是这样纤细的胳膊,如今好似未有分毫变化。 李朔月压根伤不了他。 面前人眼中的恨如有实质,若能化作利刃,好似便能将他千刀万剐数万次。除了恨,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便连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娃娃,李朔月都好似全然不在乎。 陈展被这怨恨的目光逼得偏过头,他本意并非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即便他浪荡不堪、水性杨花、本性甚恶,可以委身男人作为惩治他的手段,未免太过不堪。 即便他想过成千上万次,可最后关头,只将他卖进了不会苛待下人的吴家,可谁知命运弄人,他会因逃出吴家再被卖掉? 时间太久了,从前再浓烈的爱恨都已经有些褪色了,如今碰到了旧人,往事才再次被掀开,陈展忽然想起李朔月刚攀附自己的那段日子,胆子很小、神情总是很依恋,即便他是装的,也比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好上太多。 “啪!” “咔嗒!” 陈展只愣了片刻,寒玉便逮住机会抽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也因此折了右臂。 这种程度的巴掌于陈展而言好似挠痒痒,连血都未曾出,更遑论疼。 不过这一巴掌打醒了他,陈展顶了顶后槽牙,不打算同一个没力气的哥儿计较,既然已经解开了心中疑惑,便没必要再待在这儿。 他放下寒玉的手,在寒玉阴恻恻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恨意如潮水般汹涌,寒玉立在原地,面容极尽扭曲,说什么两不相欠,从今往后他与陈展便不死不休,他欠他的,合该千倍万倍还回来。 第198章 阿姆别哭 玺儿趴在地上哭得嗓子喑哑,见阿姆还不来哄自己,心中不免更加难过,脸上的泪流得像条小河似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他哭得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吸鼻子,觉着方才那个人真可恶,一来便惹阿姆发火!比他爹爹还招人讨厌! 大人们的争吵似乎停止了,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便见着自家阿姆流下来两滴眼泪,他心里一急,急忙跑过去抱住寒玉的腿,哽咽道:“阿姆不要哭、不要哭,呜呜。” 寒玉转身拿袖子擦了泪,他厌恶眼泪,没人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对他心软。 心中的恨意难以平复,寒玉也没空应付小孩子,他疲惫道:“出去,去找观棋。” “我要和阿姆在一块。”玺儿摇摇头,低下头把眼角的泪憋了回去。 “随便你。” 寒玉精疲力竭,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应对,可陈展三言两语便能挑起他的怒火,让他频频想起愚蠢的李朔月,是他自己送上门给陈展作践。 现在回想,寒玉甚至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宁愿名声尽毁也要攀附陈展,他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即便逃脱不得,为什么不鱼死网破? 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可他依旧踏上了相同的道路。寒玉失魂落魄走进床帐里,头痛欲裂。 玺儿紧紧跟着寒玉,见寒玉坐在床沿,他也爬了上去,阿姆的眼睛通红,瞧着比兔子还红,玺儿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帕子,扬起胳膊轻轻给寒玉擦眼泪,边擦边安慰:“阿姆不哭,不哭。” 他觉着掉眼泪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每次找不着阿姆的时候才会难过地掉眼泪,哭的时间长了,眼睛会很痛,因此他擦拭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弄疼了自家阿姆。 寒玉脸上的泪早干了,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那截肉乎乎的小手,忽而说道:“我不是你阿姆。” 玺儿急地扭了两下小身子,甩着小胳膊坚定道:“就是、就是我的阿姆!” 寒玉清楚地知道,他什么都留不住,等他长大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说了。想到这儿寒玉忽然笑了,等这奶娃长大,他早就死了,坟头草肯定比人还高,噢,有没有坟还不一定,毕竟他上一回死的时候就抛尸荒野。 寒玉从玺儿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起了脸。玺儿扬起脸蛋,很享受阿姆的疼爱,他眨巴眨巴眼睛,这会儿连刚才的不愉快都忘了,只想扑进阿姆怀里撒娇。 那个爹爹来了之后,他亲近阿姆的时候便极少,成日还要念书,好不容易有亲近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睡觉前都攥着寒玉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似的。 半个时辰寒玉才喊了人进屋收拾,顺带叫江泉接好了折了的胳膊。 翌日一早,苏承昭便进了金玉楼寻寒玉,得知寒玉今日不见客,塞了好大一包银子才进了逢玉楼。 寒玉架子大,他若不愿见客,谁来了都没用。 苏承昭到的时候,寒玉正拿了鱼食喂池塘里的锦鲤,肥嘟嘟的锦鲤争抢着吃食,斑斓的鱼尾拍打出阵阵水浪。 苏承昭凑过去抓了把鱼食扔进池塘里,惊讶道:“这锦鲤怎么这般胖,一个月一个模样。” “喂的人多,一日七八顿,自然就胖。” “苏郎今日怎么来了?”寒玉歪着脑袋瞧他,“我可没见着你的拜帖。” “来得匆忙,来不及写拜帖。”苏承昭笑道,面前的人不施粉黛,却有胜却六宫的好颜色,不过瞧着眼睛有些红,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眼睛怎么红了?” “怎么,苏郎心疼了?” “这是自然。”苏承昭抬手摸了摸,道:“眼皮还烫着,昨夜一直哭?” 寒玉轻哼了声,抬眼瞧争食的锦鲤,道:“说得好听,昨日小侯爷要替我讨那陈将军的灰狼,你怎么不帮我,反帮他?” 第199章 白狐裘 “那灰狼难得有灵性,杀了岂不可惜?”苏承昭默默打量着寒玉的侧脸,若有所思道:“你陈将军是旧相识?” “自然不是。”寒玉神情未变,毫不在意道:“我当日确实在万宝阁瞧见了和他面容相似的异奴,打趣了几句,谁知晓那男人小肚鸡肠?” “当真如此?”太敷衍了,苏承昭想,这俩人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苏公子若不信,只管叫人去查。” 方才还喊苏郎,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又成了苏公子,苏承昭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哥儿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 他开口欲再哄两句,远处几个小厮忽然抬着箱子往院内走,苏承昭转头打量,瞧着为首的汉子是赵府里的管事,那管事向他二人行了礼,脸笑成了朵菊花,恭维道:“昨个小侯爷回了府,便叫人去剥狼皮,不过狼皮制成裘衣还得段日子,恰好咱们府里有两件陛下赐赏的狐裘,小侯爷令我等送来这件白狐裘,还望寒玉公子笑纳。” “待狼裘衣制好了,便由小侯爷亲自登门来送。” 说完,便令人打开箱子,将纯白色的狐裘拿出来,恭恭敬敬送到寒玉跟前。寒玉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小侯爷的心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寒玉轻笑道,“回去告诉小侯爷,乞巧节那日,我请他一道儿去街上裳灯。” 远处的雨生上前收过狐裘,又给那为首的管事递了包银子,才转身回屋。管事的汉子也带着人往回走,心道:一件白狐裘就换得了这两句话,真不知小侯爷是如何想的。 寒玉丢完了鱼食,才看向苏承昭,“苏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这会儿便要赶我走,玉儿,你未免太狠心了些。” “那又如何?”寒玉转身便走,喊了句:“送客。” 便被扫地出门站在逢玉楼外直叹气,他花了大笔银钱,却连美人的手都没碰着。这小哥儿,当真任性至极。 * “怎么了,陈大将军,谁将你的魂儿勾跑了?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薛崇推搡着陈展,道:“走,世子要出去转悠,咱俩跟着一道儿去。” 陈展没什么表情的应下,不接薛崇的话。 薛崇挤眉弄眼道:“听闻你前两日同苏兄一道儿见了个妙人儿,可是那妙人将你勾的魂不守舍?” “胡言乱语。” 陈展快速往前走,将薛崇甩到了身后,薛崇哈哈大笑,慢悠悠在身后踱步。笑了半晌他忽然道:“今日是乞巧节,出去游玩就别带你那个破面具了,说不准今个月老便帮你牵了线,觅着了良人,可千万别将良人吓跑了。” “用不着。”陈展莫名看了薛崇一眼,“怎么着,你有意中人了?” “咱们哥几个人成日拘在这破院子里,上哪找良人去?”说到此处薛崇便很是不悦,这王府破旧,还得他们自己个花钱修,能住的好屋子压根没几间。 周晏清正在门外等他俩,今日出门游玩,他早早便等不及了,一见着俩人便双眼冒光,道:“叔叔们来的也太迟了,走走走,咱们快些出去。我还未曾见识过京都的乞巧节呢。” “走,咱们叔侄这便出门,好好瞧上一瞧!” 第200章 花灯 京都中不曾有宵禁,是以街巷两侧都点着各色各样的花灯,商铺也不曾关门,小二站在门外争相吆喝,一个塞一个卖力。 摊贩早早占好了位置,摆出巧果凤仙花酥糖等来卖,姑娘哥儿们三三两两挽着手出来逛,左瞧瞧右看看,各个面带笑意。 往常都要被拘在家中,既有了好日子,便只恨不能生出十双眼睛来瞧。 走过几个卖吃食的巷子巷子,陈展左手牵着小世子,右手拿着七八个油纸包,京都的吃食精致秀气,便是包子都能卖出十八种馅,今日卖东西的小贩尤其多,吃食巷子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嚯”,薛崇拍了拍衣裳,道:“这人也忒多了。” 周晏清脸颊通红,不过更多的高兴,他蹦跳着说:“方才那几个人说永安巷今晚有灯会,青玉湖有花船游湖,咱们去瞧哪个?” 三个人一番合计,便决定先去灯会瞧一瞧。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灯会上各色灯盏灯盏造型别致、精巧绝伦,一时间,宛如璀璨的银河落入凡尘。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舞龙,活灵活现的龙不断摆作出摆尾等姿态,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小公子您拿好。”小贩热切地将鱼灯递给周晏清,刚收过钱,一个夫郎便抱着孩子过来,朝他道:“掌柜的,将那个兔儿灯拿过来,我瞧瞧。” 边说边轻声哄怀里抱的小娃娃,“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小嬷给你买花灯可好?” 玺儿握紧拳头擦了脸上的泪,撅着小嘴一言不发。 观棋叹了口气,这两日玺儿又闹着要去寻寒玉,他没应允,这几日便一直闹脾气。他这才想将人带出来玩耍,可真是不巧,方才又遇着了寒玉同小侯爷游街,玺儿见阿姆不理自己,便更伤心了。 扭头便掉了眼泪,怎么哄也哄不好。 “呜呜,我要阿姆,要阿姆。”玺儿难过极了,阿姆不许他在外人面前喊他,遇见了也只当作陌生人,昨个夫子家的小哥儿还笑话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娃,可他明明是有阿姆的。 阿姆为什么不想要他?玺儿想不明白。 周晏清好奇地抬眼瞧,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今日这好日子还哭鼻子呢? 小娃娃哭得脸颊泛红,不停地拿手抹眼泪,不过模样还是好看,他又穿了身小白袍子,像极了软糯糯的汤圆子。 周晏清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陈展就站在两步之外,他自然也瞧见了哭闹不止的小娃娃,这是李朔月的孩子,可这会娃娃在这,他这个阿姆怎么反而见不着人? 瞧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很是亲近,应当不是拐子之类的,陈展又看了许久,只见那小娃娃哭累了,软趴趴倒在那哥儿怀里,蔫哒哒的,像颗没人要的小白菜。 “叔,咱们走吧。”周晏清拽了拽陈展的衣袖,陈展回过神,移开视线,牵住周晏清的手,临走前陈展又看了眼,可那哥儿已抱着娃娃不知去向。 “薛叔呢?” “去买青梅引子了。” 俩人话还没说完,薛崇便拎着三个竹筒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二人走来,“快尝尝,加了冰的引子,喝起来正正好。” “好,正好我渴了呢。多谢薛叔。” 喝过引子三人又往里面转,这灯会盛大,许多铺子都参与其中,足足摆了五六个巷子长街,中央设了擂台,上面放着织女、魁星像,设了供桌,摆着巧果针线书册这些的,时不时便有妇人夫郎前来上香。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子上摆着的花灯各个精美至极,可上前询问的人少的可怜,皆因摊子前站了两个衣裳华丽的人,四五个侍卫守在一侧,不许外人靠近。 看过满墙的花灯,寒玉觉着平平无奇,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灯,也不知为何方才这摊子前围满了人。 “可有看上的?” 寒玉摇摇头,赵云铮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笑道:“我就说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地方人挤又吵,不若现在同我回家,喜欢什么样的灯,我叫人给你做上两盏?” 第201章 无可厚非 “郎君怎么这般着急?” “我人就在这儿,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寒玉拿了盏红色的兔儿灯,里头蜡正燃着,也不用额外再点火。他提灯走到赵云铮跟前,摇了摇自己的兔儿灯,看了一会儿,才道:“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从前没见过,今日才想要来看个热闹。” “郎君若烦了,咱们这便回吧。” 从前倒是有人说过要同他一道看灯,不过日子太久远了,寒玉已记不太清到底看没看。可那段日子太忙了,忙着拿身体去笼络嫖客的心,大约是没看过的。 听了这话,赵云铮垂眸端详美人的面颊,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脸上也未带着如从前一般的笑,心刹时间便软了,此刻也不觉得闹市烦躁了。 花楼里卖笑的娇客轻易出不来,即便叫人请着去府里,伺候完人也得立马回府,出行还有龟公仔细盯着,能被叫到府上伺候的,想来也是姿容出众、艳名远播的,因此老鸨子从不轻易放人出来,若是生出二心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寒玉出来伺候的机会这样多,却未曾好好看过一场灯会,赵云铮听了,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怜爱。从前只觉得寒玉洒脱豁达,伺候便伺候,一不弯弯绕绕打听你府上的私事,二不争不抢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与他从前见着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是天差地别。 只是围着他转的男人着实多了些,可他又来者不拒,这点令人烦恼。寒玉便像是晚间的风,能够感受到,却留不住。即便他们晚间再亲密,他也总觉着同寒玉之间隔了一道墙,好似没人能叫他施舍几分真心。 即便连他也不能。 “赵郎,看什么呢,怎么这般出神?” 寒玉牵住赵云铮的手,见他还未反应,便晃了晃,赵云铮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他大概真是疯魔了,竟然想要一个娇客的芳心。 明明从前他只会觉得麻烦。 低下头正对上寒玉那双狭长魅惑的眼,赵云铮喉结不自觉滚了下,觉着对着这样一张脸,他生出那些心思也无可厚非。 谁不想将至宝珍藏呢? 他索性低头亲吻寒玉的鼻尖,温声道:“不回了,你从前没好好逛,今日小侯爷便陪你看一遭,咱们好好看个遍!” 寒玉眨了眨眼,眼神迷惑,这灯会的确没什么稀奇地方,还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俩人在被窝里滚一遭呢。 “这有什么好瞧的?”寒玉嬉笑道:“不如回屋做些欢快事,才不枉费这大好的夜色呢。” “今日不急。”赵云铮攥住寒玉的手,察觉到掌心的温度,顿时皱起眉毛道:“这大热的天,手怎么还这样凉?” “哥儿又比不得你们汉子,一个个火炉似的。” “不一样。”他的手太凉了,像是体寒之症。 “过两日我送几个会医术的哥侍过去,你挑几个合眼缘的留下,你这身体,是该好好养一养。” “费这心思做什么?”寒玉踮脚亲赵云铮的脖颈,吐气如幽兰:“我这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养一养总是——” 声音戛然而止,可这人明显还未说完话,寒玉腰间多了只手,将他紧紧箍住。 这是见着了谁,怎么忽然做出这样占有欲十足的姿态,寒玉不明所以,他的男人里应当没有比赵云铮身份更尊贵的,当然周临渊和那些老东西不算在内。 心中着实疑惑,寒玉便没忍住扭头,意料之外,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两侧都是卖花灯的摊子,因此这会儿天亮如白昼,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远处,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拎着了些吃食,狼一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神情不悦。 寒玉歪了歪头,总觉着陈展像是那带着孩子游玩、却正好碰着夫郎红杏出墙的怨夫。 这念头一出,寒玉便越看越觉着贴切,他扬起笑脸问:“这是要捉哪个偷腥的猫儿?怎么脸黑成这样?” 第202章 几岁了 这话一出,陈展还未开口说什么,赵云铮先不满意了,他手掌收紧,又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拥,不满道:“管他做什么?” 他们才见了几面,难不成寒玉这就记挂上了? 寒玉微微歪头,朝赵云铮笑:“我见陈将军面色不好,这才关切一两句。赵郎你瞧,陈将军脸色当真不好呢。” 赵云铮随意看了眼,嗤笑道:“我怎么看不清?估摸着是朔北的日头太大,都将人晒成黑炭了,能瞧见鼻子眼睛便不错了。” 话语中的贬低奚落任谁都能听出来,寒玉愉悦地眯起眼,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瞧郎君这话说的,陈将军听了该生气了。” “他既能当将军,又怎会只有这点肚量?”赵云铮掀起眼皮打量不远处的几个人,两个汉子穿的粗布麻衣,小娃娃穿的稍好一些,看起来便是一副穷酸破落样。 “陈将军若囊中羞涩,便拿狼送过来,既然它得了玉儿的青睐,本侯爷自然不会薄待它与你。” “追云嘴里见过血,性子又烈,平常人降不住他。”陈展淡声道,不欲与之纠缠,这小侯爷虽是个男儿,却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无正经事可做,成日耍些嘴上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薛崇眼观鼻鼻观心,他只知晓陈展当日去见过小侯爷,且闹得并不愉快,今日一见,这小侯爷果真不是什么好的。 他们在风霜里操练杀敌,自然比不得这些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若无祖上荫庇,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想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连把砍人的长刀都拎不起来。 薛崇上前拱手道:“这位便是小侯爷吧,早就听闻小侯爷气度非凡、金尊玉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嘿嘿笑道:“到底是京都的风水养人,就连汉子都是泡在蜜罐里头长大的,朔北那破地当真比不得,当真叫人艳羡。” 赵云铮眯起双眼审视,语气不悦:“你是何人?” 薛崇不卑不亢,道:“在下薛崇。” 因着是闹市,他便未言明身份和官阶,可周围的百姓早都绕道走,连留下看热闹的都少,谁知道这些大人物一高兴,会不会杀个人泻火呢? 赵云铮正要说话,寒玉却忽然挣脱开他的手,缓步朝对面走去。 “阿玉?” 薛崇也怔住,瞧着那天仙似的哥儿朝几人走来,神情困惑,这小侯爷的姘头好端端要干什么? 寒玉行至陈展跟前,看也不看他,他蹲下身,眯起眼审视周晏清。 如果陈展找了李夏阳那贱人做夫夫,想必也该有孩子了。 寒玉语气轻柔,问:“几岁了?” 眼看着哥儿好生怪异,周晏清抿了抿唇,小步往陈展身后躲了两步,小声道:“六岁。” “你做什么?”陈展眼神一沉,警惕地盯着寒玉,寒玉脸上依旧挂着柔柔地笑:“怎么,陈将军的宝贝儿子旁人瞧也不能瞧?” 话音落下,他便伸手去摸小孩的脸,陈展附身掐住寒玉的手腕,声音极冷:“这是周王世子,别再动手动脚,当心你的脑袋。” “世子?”寒玉微微弯头,黑沉沉的目光依旧未从周晏清脸上移开,周晏清不喜欢这审视的目光,于是开口转移视线:“你是谁?” “我呀,是金玉楼中卖身的娼妓。”寒玉笑眯眯道,这娃娃瞧着确实不像陈展。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取得可是这个意思?” 寒玉微微瞪大眼眸,脸上笑意更深,“正是呢。” 躲在人群里的玺儿见自己阿姆笑眯眯同其他娃娃说话,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悲愤地攥紧小拳头,气呼呼地挣脱观棋的怀抱,像只气坏了的小牛犊子,猛地朝周晏清撞去。 可他人小,力气也小,没把人家撞倒,反倒将自己撞头晕目眩,还因为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 陈展眼疾手快将孩子抱进怀里,转过身怒目而视,寒玉站起身,也好奇地往后看。 玺儿难过极了,他摔倒了阿姆也不来扶他,当即眼中含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娃娃?”薛崇不明所以,看着小娃娃边跑边哭,一把抱住了寒玉的腿,要问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阿姆、阿姆!不要他,要玺儿!” 玺儿害怕阿姆不要他,要刚才那个大娃娃,阿姆、阿姆都不摸自己的脸蛋。 寒玉脸色难看至极,抬眼看向观棋,眼神阴狠。 第203章 一家三口 寒玉的视线令观棋头皮发麻,纵观过往,今日过后这哥儿定然又要大发雷霆,他也少不得受皮肉之苦。 可皮肉之苦没什么,他最怕寒玉不叫自己贴身照顾小公子。 想到此事,观棋便汗毛直立,他倒吸一口寒气,迅速将玺儿抱进怀中,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边低下头道:“惊扰了贵人——” 待赵云铮走近看清了玺儿的容貌,他心中惊骇,瞳孔微颤,而后又扭头端详寒玉的脸,不禁在心底揣测:这娃娃竟然与寒玉像了七八分,且喊寒玉阿姆,莫非是他的亲生子? 未曾听闻寒玉有孩子,可面前这娃娃看着都三四岁了,赵云铮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叫薄情的娼妓为他诞下血脉? “你的?给谁生的?”赵云铮磨了磨牙尖,话语间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 “ 捡来的。”寒玉眯起眼,转而看向观棋:“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我瞧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这话一出,玺儿眼泪便流得更凶,哭得脸颊发烫。 “抱回去。” 这话太冷酷,玺儿伤心欲绝,觉得阿姆当真不想要自己了,便扯开嗓子嚎,没喊两声便哑了嗓子。 陈展深深看了眼寒玉,眉头紧蹙:“你身为人姆,缘何要将气撒到孩子身上?你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无一丝心疼?” “陈将军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寒玉冷笑一声,“我如何待他,与你无关。” 赵云铮不乐意寒玉总是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这几个瞧着便不顺眼的人,他脸色骤变,敛眉露出凶相,呵斥:“滚。” 陈展目光不善,神色刹时间冷下来,他怀里的是周王世子,怎么任由赵云铮如此折辱? “赵公子好大的口气。”陈展顿时目光不善,“我等因平定战事奉旨进京,入京以来便规规矩矩,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赵公子,竟牵连周王世子一道挨了骂,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若我等血战沙场换来的尽是如赵公子这般的呼来喝去,当真是令我朔北数十万军民寒心。” 赵云铮没想到一个区区从四品将军也敢这样挑衅自己,顿时大为火光,冷声斥责:“若朔北军将尽是你这样的爱狗拿耗子的鼠辈,怎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俩人各不相让,剑拔弩张,空中相触碰的眼神如刀剑,冷冽锐利。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对峙的紧张情绪迅速蔓延,仿佛下一瞬便会爆发。 百姓不知何时被护卫驱散,四周静谧的好似只能听到呼吸声,就连玺儿也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眼泪。 “军中自然都是如陈将军一般英勇无畏、心怀家国的兵将,因此才能以少胜多、拿下敌首。”周晏清忽而出声,他虽年幼,却也知晓叔叔们披甲护国,日日流血,自然容忍不得他人侮辱。 “赵小侯爷未曾去过军中,若那日得了空,本世子定然请小侯爷于军中一叙,见识见识朔北风光。” “今日本为乞巧节,这街巷本是寻常百姓游玩之地,如今却叫我们占了,将他们赶去了别处,实在有违家父教诲。”周晏清一本正经道:“今日便不扰小侯爷雅兴,两位叔叔,咱们这便走吧。” “末将遵命。”薛崇笑道,拽着木头桩子似的陈展离开。 赵云铮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脸色难看至极,面色阴沉的好似能下起雨来。 寒玉这会儿心情却颇好,陈展那蠢货得罪了赵云铮,想来在京都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转过身,两步走到观棋跟前,掏出帕子给玺儿擦脸:“你自己出去玩,非要来寻我做什么?” 玺儿哭累了,饶是平常再喜欢阿姆,这会儿也忍不住别过头生闷气,可他难过的像是变成了一朵小乌云,眼泪哗哗哗地往外直冒,止都止不住。 小娃娃的眼泪越擦越多,将他的帕子都浸湿了,寒玉索性丢了帕子,温声道:“行了,都这个点了,回去休息。” 玺儿还没被阿姆哄好,极其不愿意地摇头。 “那你要如何?” 玺儿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了寒玉一眼,犹犹豫豫张开双臂,小声道:“要,呜呜,要阿姆抱。” 阿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别的小娃娃都有阿娘阿姆抱,只有他没有。 寒玉无奈地笑了下,从观棋怀里接过玺儿,亲了他一口,玺儿这才露出了笑脸,依恋地将脸蛋往阿姆的怀里蹭。 观棋同不远处的雨生看得心惊胆颤,他们都知晓寒玉的胳膊没力气,唯恐下一瞬便会将玺儿摔了。 一大一小都在笑,赵云铮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他慢慢压下震怒,面上神情慢慢变得平静。 赵云铮从寒玉手里抱过玺儿,微微皱起眉头:“你胳膊那般脆,怎么能抱得起他?” “可曾受伤?” 寒玉揉了揉左臂膀,仰起头朝面前二人笑:“只抱了这一会儿,不碍事。” 玺儿瘪了瘪小嘴,被这个大人抱着他有些难过,他小声唤道:“阿姆。” “你阿姆手疼,抱不住你这个胖娃娃,本侯爷抱着你。”赵云铮掂了掂玺儿的分量,瞧着圆滚滚的脸蛋,分量可真不轻。 寒玉摸了摸玺儿的脸,道:“走吧,同阿姆回家。” 陈展已走到了巷子拐角处,他心里惦记着事,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好几里的架势,薛崇、周晏清将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一脸迷惑。 这是怎么了? “砰”“砰”“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声,陈展站住脚步,朝后看去,原来是几个小娃娃在玩炮仗,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织女、魁星像前没了上香的人,街巷上已走了不少卖花灯的摊贩,天色也不如方才亮堂了。李朔月仍旧站在远处不曾走,他仰起脸,朝方才与他争吵过后的赵云铮笑,赵云铮怀里抱着他的孩子,他们亲密至此,远远瞧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第204章 陌路 原本寒玉要随赵云铮一道回侯府,可半路跑出个黏人的娃娃,这侯府便去不成了。 寒玉带着玺儿回了逢玉楼,观棋战战兢兢跟着,可他进不了内室,只能站在门后听候发落。 “雨哥哥,膳食早已备好,正在灶房温着呢。这会儿可要传膳?”雨生一进屋,柳儿便疾步走过去问他,雨生最得公子信重,什么事都不能越过他去。 雨生看了眼日头,又盘算了会时辰,道:“传吧,叫灶房再熬煮些川贝白梨汤,少放些冰糖,再端些温水过来。” “是。”柳儿点头应下,出门吩咐粗使哥儿去了。 片刻后,五个粗使哥儿便将膳食同温水一道端来,寒玉先拿了绸帕子给哭成小花猫似的玺儿擦脸,又拿了鸡蛋给他滚了面,等涂过消肿止疼的药膏,才带着他一道儿吃晚食。 晚间大哭过一回,玺儿这会便提不太起精神,不过依旧黏人,连吃饭都要坐在汉语腿上。 寒玉喂一口玺儿便吃一口,分外乖巧,哪里有方才小乌云的影子。 用完晚食,寒玉便吩咐柳儿去带玺儿沐浴,雨生怔在原地,往常可都是自己同观棋带着玺儿,今个儿怎么还换了人? 玺儿没闹腾,乖乖地跟着柳儿走了。 室内只余主仆二人,雨生思忖片刻,问:“公子,观棋,要如何处置?” “叫他在院子里跪着。” 雨生点点头,又道:“公子,人已经找好了。” “嗯。”寒玉饮了口药,道:“那便去。” “周王府虽无重兵把守,可那几个武将都曾练过武……” “找几个虾兵蟹将吓唬吓唬他,我又没指望这几个银子便能割了他的脑袋。”若如此简单就能割了他的脑袋,他才憋屈呢。 寒玉慢吞吞喝完了药,眨了眨眼,又想出了个好主意:“听闻周世子正在修缮王府,若杀不成人,放把火烧了屋子也成。” 雨生提醒道:“公子,死士都是王爷的人,若王爷知晓——” “不过是小打小闹,又没真的砍了他的脑袋。”寒玉无辜道,“谁叫那将军今日奚落我呢。” “谁要是拧了那将军的脑袋,我便赏他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雨生深深看了眼寒玉,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 先后看过灯会、花船、杂耍班子等等,三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王府,陈展心不在焉, 两人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异样,今日便由薛崇当值,陈展未曾推脱,谢过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 “薛叔,展叔这是怎么了?”周晏清十分不解。 薛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叔侄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待陈展的背影消失后,才一块儿回了屋子。 王府虽地广,可还没来得及修缮添置人口,一到晚上便显得空荡荡又冷清,屋里若未点灯,孤寂之感便更甚。 屋里置办了两张床,其中一张紧靠着窗,陈展仰面躺在床上,身侧窗户大开,风时不时涌进内室,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方才“一家三口”的景象太过刺目,陈展久久难以忘怀。他和李朔月从未像这样相处过,那样的场景令陈展觉得恍惚又虚幻。 他们之间总是掺杂着算计、引诱、背叛、仇恨……爱过恨过报复过,李朔月甚至连真心都不曾给他,他们之间注定走不长远。 窗外的景象明亮,茂盛的竹林随风而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陈展的目光从竹林上移至那半弯的弦月,定定看了会儿,而后左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朦胧的月光总叫他想起那些同李朔月在小院的日子,他们幕天席地、翻云覆雨。 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月光下把玩李朔月的脚踝、小腿、腰腹…… 云朵遮盖了月光,连室内也跟着暗了下来,陈展移开手掌,盯着黑漆漆的虚无。往事不可追,他们早已走上陌路。 第205章 刺杀 陈展合上眼,努力将心底怪异的情绪连带那张漂亮的脸抽离。 想法只在一瞬间,可结果并不如人意,情感又不能像物件似的说扔便扔,越是压制心底便越是烦躁,陈展在床上干躺了半个时辰,仍旧辗转难眠。 他索性直接起身,拿了薛崇搁在兵器架上的偃月刀,转身站在院中,操练起来。 这刀用的是上好的精铁,开刃后又见过血,因此刀尖锋利,在月夜下泛着森寒的银光。 重新换过的刀柄不如先前的精细,握手处没有弯月,却更符合薛崇一贯的作风,像一柄杀敌卫国的好刀。 陈展在院中将长刀挥舞的虎虎生风,劈、抡、扫皆游刃有余,他觉着这刀再重些,应当会更趁手。 操练过后,陈展收刀往屋内走,忽而,他脚步一顿,听见了隔壁院的异动。 平静的夜晚本不该有异样,陈展立马拎起长刀便隔壁院跑,行至院内,便听到了刀剑相接的嗡鸣声以及凌乱而繁杂的脚步声。 姗姗来迟的薛礼同陈展对视一眼,闪身便冲进院中,院中两人正同四五个黑衣人搏斗,不曾落于下风。 陈展喊了声:“接刀。” 薛崇眼神微亮,一脚踹开眼前拿刀劈他的刺客,左手扬起,正正好接住陈展丢过来的长刀,他喊道:“来的正好,这贼人的短刀我耍的不得劲。” 陈展接过薛崇扔过来的短刀,大步踏进院中,一同清理刺客。 刺客并非等闲之辈,与之纠缠了半刻钟,将院中打了个天翻地覆,才将几人尽数擒住,薛崇“刷”一下将长刀抡到一刺客的颈边,扯下他的面巾,语含杀意道:“尔等因何而来,奉谁的令?” 那刺客怒目圆睁,满脸不屈,道:“今日是我等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便是不愿意吐露身后之人,在场者又无擅长严刑拷打者,一时半刻也问不出消息,陈展心沉下来,厉声道:“那便都杀了。” “一个不留。” 刺客头领眼皮子抽了抽,心里泛起了嘀咕:老三怎么还没办成,该不会今夜真要折在这吧? 陈展的刀刚要抹那刺客头领的脖子,刺客张开嘴,正要阻止,院子里却飘出一阵浓烈的烟味。 破破烂烂的王府在外人瞧着威严尊贵,可内里如何只有自己人知道,除却主院,大部分院子都落满灰尘、墙倒顶塌,这要是再烧一把火,一行人怕是只能睡在大街上。 四周都着烟,薛崇踹了头领一脚,低声咒骂:“是不是你们这些龟孙子干的?” 陈展迅速道:“先解决了他们,再去灭火。” 刺客头子一听便急了,急忙道:“跑!” 方才还蔫巴巴的几个刺客顿时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往地上一摔,顿时白烟四起,待白烟散去,早已没了那几个黑衣人的踪影。 这时候府里没伺候的人的坏处便显露出来,捉贼都捉不全乎。 世子的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出来,今日这情形,想来也是小世子没有喊。 周宴清推开门,探头左看右看:“叔叔们,打完了?” “烟味怎么这般重?”小世子一抬头,便见府内四处冒烟,登时眼睛瞪大,他指着远处,惊呼:“着火了!” “先灭火。” 几人急急忙忙找木桶打水,陈展一把将世子抱进怀里,拎着桶水便往东北角跑,待到了院子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没着火,只有院中间有一堆燃过的灰烬。 陈展蹙眉思索,这些刺客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来王府找东西?还是想杀那个人? 他正沉思,忽而小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展叔叔,那边又着火了。” 陈展朝世子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滚滚白烟从院子里升起,亮红色的火越燃越烈。 “遭了。” 那是他们现在正住的院子。 陈展抱着世子飞奔跑过去,薛崇几人正拎着水灭火,失职的暗卫也埋头灭火,见他们来了,薛崇摸了把头上的汗,啐了一口,道:“这帮龟孙子,别叫爷爷我逮着。” “否则必定打的他们皮开肉绽,罚他们去修城墙!” — “老大,咱们就这样跑了,回去如何向公子交代?” 几个暗卫躲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瞧王府内的兵荒马乱,方才领头的汉子揉了把胸膛,心有余悸道:“什么叫跑了?就凭咱们几个,能打得过那些个上阵杀敌的?” “砍头这活儿不好做,做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咱们也烧了屋子,回去也能交差。” 领头的继续分析:“咱们可是王爷手底下的兵,没有王爷的令,怎么能杀世子?咱们死了倒没什么,要是叫人发现咱们的身份,这不是往王爷身上泼脏水吗?” “江头也只说是叫咱们装装样子,给公子出出气、泄泄火就成了,咱们可不能本末倒置,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其余几个暗卫跟着点头,老大说的对,他们可不能忘了自己本来的主子。 第206章 逢玉楼内,院中落满清晖,池塘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小鱼隐在莲叶下,忽而脚步声响起,感受到震动,鱼群惊慌逃窜,掀起阵阵涟漪。 子时已过,寒玉就寝后,除却守门的奴仆,其余人均回屋歇息,夜晚不得轻易走动。院中一哥儿直挺挺跪着,脸色苍白,眼睛无神。 雨生拎着食盒过去,给观棋倒了碗水,说:“公子不愿小公子同他亲近,唯恐叫有心人盯着,伤着他,你也不情愿他二人亲近,缘何总将小公子往公子跟前送?” “今日是我失职,他要罚我,我不敢有怨言,可他冷眼看小公子哭,哄都不哄一句,怎么如此心狠?” 观棋面容悲愤,埋怨道:“他从前日日将小公子带在身边,看都不许我看,他先养了他,如今又不要他,玺儿才三岁,说不要便不要,他如何受得了!” 他早恨不得玺儿同这个恶人一刀两断,可奈何小娃娃将他当做亲生阿姆,全心全意依赖他。 “总要慢慢习惯。”雨生摇了摇头,“日后还是少带他过来。” “闵大人何时归京?” “我不知。” “待他归京,小公子应当不会如此黏公子了。”雨生说罢,又道:“你办事不利,今日跪完,明日还需领罚。这几日由公子带着,你无需担忧。” 观棋心中凄然,若他家公子在,怎么任由小公子哭哑嗓子哭肿眼睛!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心疼。 — 往常寒玉睡到巳时,可今日房间格外热,烫的人出了不少汗。 寒玉掀开沉重的眼皮,盯着艳红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帐内昏暗,瞧着时候尚早。 火团子紧贴着他的腰和手臂,叫人不注意都难。寒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胖娃娃,他顿时醒了神,坐起身喊:“雨生!” “公子?”雨生掀开帘,诧异道:“这会儿才卯时,公子怎么醒了?” “玺儿发热了,去找几个郎中来。” 玺儿脸颊通红,一个劲要往寒玉身上蹭,他体寒,难怪烧的神志不清的娃娃要亲近他。 寒玉接过柳儿递过来的温帕子给玺儿解了小衣裳擦手擦脚,小东西烫得很,难怪将他热醒了。 看完郎中又吃过药,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寒玉再无睡意,给玺儿盖了薄被子,便起了身。他歪斜着靠在梨花太师椅上,懒散道:“昨个如何了?” 雨生递上一盏五红汤,回道:“今日坊间都在传,昨夜周王府走了水,烧了好几间屋子。周世子今个一早便去县令府问罪,说是看管不严,如今正在缉拿贼人呢。” “这便没了?”寒玉眼睛微眯,不满道:“没带条胳膊带条腿回来?” 又不是买鸡买鸭,怎么还能专门买胳膊腿的,雨生没忍住腹诽了两句。 “未曾见他们带回来什么东西。” “没用的东西。”寒玉冷哼一声,“我瞧着他们是日子过得太好,连自己的本事都忘了。” “罢了,总归不是我的人。日后不必再给他们银子,既不能为我所用,养着也是白养。” “是。” “公子,方才苏二公子来递帖子,说今日想同公子见上一面。” “不去。”寒玉懒得应付外人,说这话时头也不抬。 可他不想见人,总有人想要见他。 “展兄弟,你瞧瞧,那日帮你说了几句好话,触了他的逆鳞,他这会连我都不想见。”苏承昭幽幽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眼面前人。 陈展面色不变,垂眸盯着杯中清茶,道:“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断了有何不可。” “那你为何要我请他?”苏承昭促狭道:“我猜你也是瞧上了他的好颜色,等人来了指不定怎么着呢。” 陈展饮了口茶,不接苏承昭的话茬,苏承昭顿感无趣,独自饮了口酒,而后想到些什么,又扯了扯陈展的衣袖,好奇道:“我听闻他有个哥儿,与他面容极像,此话当真?”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陈展诧异。 “我上哪儿知道去。”苏承昭耸了耸肩,“他从未说过,我也只当没有。” “如他这般身份的人,能有子嗣已是不易,想来也是当着眼珠子护着,不敢叫人知道。” “再相想见着他估摸得过一阵。”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劝道:“你同我说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问些事。”陈展言简意赅,很快转变话头:“今年一场雨也未落,东、南两地旱情更甚,流民一旦增多,这天下便要不太平了。” “听闻那流民已到了京都二十里之外荣县,不过叫荣县县令拦了,还未曾靠近京都。前些日子户部便拨了银子前去赈灾,不过僧多粥少,只怕维持不了多久,流民便要跑到天子脚下了。” “展兄。”5苏承昭劝道,“如今朝廷连赈灾的粮食银钱都拿不出来,怎么能拿的出军饷?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再提主战这事,小心再背上一身骂名。”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入了夜,寒玉喂玺儿吃药后将其哄睡,便令雨生将其抱到隔壁屋休息,而后便招了方逵伺候。 欢愉过后,寒玉问:“这几日不见你,你打哪儿去了?” 方逵正拿帕子给寒玉擦脚,听了这话,顿时蔫儿了下来:“听闻万宝阁有种神药能治百病,可价格高昂,这几日我去给人当护卫看家护院,想挣些银钱。” “买药做什么?” “自然是给公子治病。”方逵换了个新帕子给寒玉擦小腿,信誓旦旦道:“公子,你放心,我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你不喜欢我这病吗?”寒玉眯起眼睛,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瞧方逵,笑得像只狐狸。 “这又不是什么好病,我怎么喜欢?”方逵不解道:“等公子好了,报完仇,咱们便找个好地方重新来过。” 寒玉没接这话,只玩弄着手里的圆扇。 忽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打斗声,寒玉不甚在意,不管来人是谁,总归进不了他的屋子。 他歇息够了,正要叫方逵再来一回时,雨生推门进屋,道:“公子,江大人说,陈将军来了。”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寒玉轻推了方逵一把,打了个哈欠,起身将衣裳穿上,赤脚便要往屋外走。 方逵亦步亦趋跟着,刚站在寒玉跟前,便听他道:“行了,你先走吧,这儿用不上你。” 方逵虽不太情愿,可到底没有忤逆寒玉的意思,只说了声:“公子,我这几日哪也不去,你若要人伺候,只管叫雨哥儿来喊我。” “嗯。” 方逵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寒玉趴在栏杆处,打量着不甚明亮的院子,底下两个人正在赤手空拳搏斗,他看不清楚,却能听见呼啸的劲风。 “陈将军,你怎么学起了采花贼的做派,不走正门,非要半夜三更翻墙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将军要与我偷欢呢。” “江大人,快别打了,若将陈将军打出个好歹来,明日世子便要来寻我的错,我哪里能得罪他呀。” “昨夜之事,是你做的?”陈展同江泉同时停了手,陈展上前两步,仰头盯着依靠在栏杆处的哥儿。 “什么事?” “刺杀、纵火。” “自然不是我,我哪里有那样的能耐。” “陈将军,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第207章 另有其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昨夜过后,陈展仔细想过,刺客意图并非刺杀,否则便不会用烧屋子这样的把戏,与其说刺杀,不如说戏耍、出气更为合适。 天子脚下,他们才刚落脚,又是功臣,谁敢这样大张旗鼓搞刺杀?当真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赵云铮再不学无术,也不敢争吵过后便遣人刺杀周王世子,即便朝廷不作为,可得罪了周王,他当真不怕因此牵连了家族吗? 思来想去,能使出幼稚把戏的人,只有李朔月。今夜见着他的暗卫,身手也与昨夜的几人有相似之处,陈展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陈展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曾死过一遭,又都带着记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为何兜兜转转,李朔月还沦落到这般境地?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身侧暗卫保护,这说明他得人看重,既然如此,又怎会任由他待在花楼?令他探听消息吗,好像并非如此。 陈展自认他们两不相欠,可相逢以来,李朔月对他怨恨极深。他并不想与李朔月有太多瓜葛,可李朔月总缠着他不放,令人颇为烦躁。 李朔月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自己反而心安理得地忘却自己的罪行,陈展不是傻子,他看透了李朔月的伎俩,自然不会被他蒙骗第二次。 细想起来,他知晓李朔月是带有前世记忆的,可李朔月知晓他吗?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陈展顺着木梯上了二楼,身形窈窕的哥儿倚在不远处的栏杆旁,月色如水,仿佛织成了细纱披在他身上,令他周围都泛起了朦胧的光晕。 李朔月白皙柔软的面颊含着笑,眼神柔和又纯净,眼睫弯弯,红唇轻启,仿佛下一瞬就会喊出情意绵绵的两个字。 眼前的景象令陈展失神,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等走到那哥儿面前,他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张绮丽的面颊。 只见刹那间,寒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展猛地回过神,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李朔月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李朔月的面颊很白,像月光似的,或许因此陈展才会看错。 夏裳衬得他身影瘦小,往日他总依偎在男人怀里,同外人打情骂俏,陈展今日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瘦与单薄。 他身上那股幽香味道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麝香的味道。陈展能猜出他方才在做什么,李朔月同寒玉,当真完全不一样。 陈展打量的同时,寒玉也在打量对面的男人,他好高,比他记忆里的男人还高一截,眼神也好凶,比记忆里的更凶更像土匪,再多的,寒玉便想不出来了。 可这些无关紧要,无论他怎么样变,卖掉他的事实变不了,他的恨也改不了。 两人隔了半步,互相端详对方,若叫不知情的瞧见了,不知会想出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呢。 寒玉抬眼,冷冰冰道:“你若是死在朔北,昨夜王府自然平安无事。” “你要杀我?”陈展眯起眼,审视着面前陌生的哥儿,“刺杀皇室,罪名非同小可。你有几条命,够你如此折腾?” “关你什么事?”寒玉不屑道:“就算我要死,也得先杀了你。” 寒玉上前一步,他赤脚踩在陈展的鞋面上,眯着双眼挑衅地笑,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届时我先杀了李夏阳,再杀了你,送你们这对奸夫淫夫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烈而复杂的香气令陈展有些倒胃口,他烦躁地推开寒玉,并将其一把按在木门上,低声警告:“李朔月,我们桥归桥路路归路,你少打他的主意。” 陈展左手卡住李朔月的脖颈,手掌缓缓收紧,语气狠戾:“否则——” “怎么样,杀了我吗?” 这话令陈展怔愣片刻,他也说不清自己会如何,他私心并不希望李朔月再去干预李夏阳的生活,不希望阳哥儿再经历前世的苦楚。 手心的脖颈太脆弱了,仿佛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陈展渐渐松了力道。李朔月的皮肤很凉,冰块似的,像是失去了活人的温度。 李朔月哪来的这么多恨,他曾经害过阳哥儿,害过阳哥儿的孩子,他难道都忘了吗? 屋外耳目众多,又有奴仆伺候,陈展不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撕破脸,于是他拽着寒玉的右手,直接进屋,而后“砰”一声关上门,隔绝众人的视线。 陈展放下手,室内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咔嗒”声,寒玉的手臂垂落在身侧,陈展并未看出端倪,他看着眼前冷漠的哥儿,笃定道:“李朔月,你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寒玉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先前便觉着陈展对李夏阳的情感来得怪异,还怀疑过陈展是不是也带有前世的记忆,原来当真如此。 难怪陈展得知欢好之人是自己时震怒非常,难怪他愿意出昂贵的聘礼却不愿花几两银子办酒席,难怪他将自己当妓子睡且每回都给银钱,原来桩桩件件,早已有迹可循。 “你冷笑什么?阳哥儿力排众议救下你,将你收在身边,你却恩将仇报,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我一报还一报,你有什么可不甘的?” “如果不是他娘占了我阿娘留给我的银钱家产,我怎么会流落青楼、人尽可夫?他踩着我的骨、吸着我的血长大,我凭什么不能怨、不能恨?他欠我良多,我杀他千次万次也不为过。” 寒玉看着陈展,神情渐渐扭曲,语气怨毒:“你害死了我的小黑,将卖进青楼,我凭什么不能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我害过你、害过他吗?” “你让我送信我便去送,我日夜兼程,跑得满脚都是血。我死的时候,你为我流过一滴眼泪吗?” “你为什么会死?”陈展想到李朔月兴风作浪的那段日子,语气也不免沉下来:“难道不是你罪有应得,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罪有应得?”寒玉怔了好一会儿,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拼了命地想自己前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要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他钦慕一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亦或者替他送信是伤天害理的事儿? 好一会儿,寒玉才哑着嗓音道:“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钦慕你,还是替你送信?是我流落青楼卖身,还是被充作军伎?亦或者,我活着,就是伤天害理?” 陈展目光渐冷,李朔月方才说他前世也死过,那应当是同自己一样,也是死后才复生的,可他果然忘了自己做过的恶事。 “我应约纳了你为妾室,可你呢?”陈展逼近李朔月,盯着他的双眼,道:“你仗着我的偏爱,害荣哥儿丢了命,害阳哥儿心灰意冷与我和离,你勾结余孽兴风作浪……” 寒玉眼神渐渐迷离,因为这些事他听都没听过。他死在了漆黑的林子里,陈展并没有纳他为妾。 这到底是他欺辱他找的借口,还是陈展口中的人是别人。 “你纳我为妾?”寒玉唇角勾起,面上却无笑意。 “自然。”陈展有些不耐烦,李朔月这样困惑的眼神,让他极其烦躁,明明是两个人一道经历过的事,怎么却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可我早就死了啊。”寒玉左手重重点着自己的胸膛,仰起头笑:“好多箭,从后背穿到这里,你给的那封信就揣在我的怀里。” “陈展,你纳的妾,到底是李朔月的尸体,还是另有其人?” 两行清泪自眼角划过,李朔月心中名为“陈展”的天神霎时间污泥满身,如茅坑一般恶臭。 第208章 杀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陈展神情惊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寒玉,惊悚地判断着这话的真假。 太荒谬了,若李朔月当真死在送信的中途,那身骑矮马搬来救兵的人是谁?鬼吗? 那人明明同他样貌、外形、身高一致,怎么可能不是他?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从头到脚、连性情都挑不出差池的人吗? 即便他能认错,从小与他一道长大的阳哥儿怎么会认错?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震惊过后,陈展压下心底的慌乱,他忽而想道:李朔月口中的“自己”早早身死,从未做过他口中的那些事,或许是他重生的节点与自己不一样,他在送信途中复生,只带着送信前的记忆,因此他们的经历才会出现偏差。 可他若在送信前复生,那后面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不是他又能是谁? 众多的疑问如交织在一块的麻线,让人理不清头绪,陈展心乱如麻,迫切地想要知道李朔月话的真假。 他垂下头,只见李朔月的双眼涌出了许多泪,浸湿了睫毛与鬓角,他眼睛在哭,脸上却挂了笑,陈展只听见他说: “你把爱给了别人,把恨给了我……太可笑了,我的心上人连我都认不出,我还怎么指望他护着我?” “……到底是有多轻贱,才会连同一个人都认不出?” 寒玉呢喃道:“山河湖海,芸芸众生,你爱你的弓箭、灰狼……或许连乞丐你都能可怜几句,可你独恨李朔月。你吝啬给他仁慈、爱意、正眼,你戏耍、凌辱、玩弄犹觉不够,还要将他倒手贱卖……” “……你明知他做过娼妓,却还要将他卖进青楼,让他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寒玉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双眼,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费尽心思想要嫁给陈展,去讨好献媚想要他给予一星半点他对李夏阳的爱意,可他得到了什么? 狐媚子的污名、娼妓的身份、满腔的怨恨。 “我并未将你卖进花楼。”陈展擦掉寒玉脸上的泪,当他看到那双往日总是挑衅、戏谑、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丧失了生机时,他忽然慌了,李朔月这样的神情,给了他一种他当真恨错了人的感觉。 可他怎么会认错李朔月? “……有什么分别?” “……我当年不该贪心答应你,或许我不该当军伎……沈玉不该生下我,我活着便是罪过。” 这话字字戳心、声声泣血,陈展不忍再听、再看,他抬手盖住了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嗓音沙哑,道:“李朔月,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当年带回援兵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或许你只是忘了,你忘却了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跟着你的那阵子,我时常梦魇,我梦见自己躺在树林里,野狼一点点吃掉了我的身体。”寒玉后退了两步,他后仰着脖子,双目无神,神情更如同死人一般渗人。 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一点点远离,陈展忽而心口发疼,恍如利刃在其中搅动,他惊慌着,冥冥之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 陈展本能地伸手去拉,可他只拉到了一截软绵绵而消瘦的胳膊。 他的手没有一丝力气,就仿佛、仿佛已经断掉了。 “你的手?”陈展心猛地揪成一团,方才他拉李朔月进来,便拉的是这只手,当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断了? 寒玉并不答他的话,他停了泪,幽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陈展,轻声道:“我恨你,永生永世。” 陈展身体一僵,他喉咙发酸,道:“你不信我,可我又如何能信你?我们记忆不同,又各执一词——” “江泉!”寒玉忽然尖声喊:“杀了他!今夜不许他活着离开!” 第1章 一场空 文前预警: 1、虐文虐文虐文,前虐受,后虐攻,非重生爽文,前期受无敌憋屈,会有打脸复仇。 2、攻前期心有白月光,受前期窝囊废小可怜(很窝囊);后期受黑化发癫,攻追妻火葬场~ 3、哥儿夫郎文,会有掉包子情节,正文(非亲生)番外都有崽。 4、不适合攻控受控洁党,雷点密集,真的很多,一时间说不完。 5、主角受非正派,后期黑化成反派。 6、正文双结局,和好he版本和双嘎be版本。 7、双不洁双不洁双不洁!!! 8、受前世花楼头牌,重生后被迫走老路(黑化版),破布娃娃情节!!!接受不了的别看。 9、阅读前简介和排雷请先看十遍,任何一点接受不了,都别勉强看,你好我也好。 10、看见不好的评论会删。 11、补充一些设定:本文双男主,别走错了。分哥儿、姑娘(女)和男,哥儿姑娘能嫁人生子,哥儿设定雌雄同体(仅仅本文)。 —— 夜色黑沉,林子里一道黑影狂奔不止,受惊的鸟雀拍打着翅膀,在林子忽高忽低地飞。 李朔月沿着山路跑,张开口鼻费劲地喘息,嗓子里血腥味极重,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去青山城搬救兵,这样才能救陈展。 朔北边境北大营,大将军陈展的副将陈芳暗地里与北陵人勾结,趁守卫空缺,火烧粮饷,刺杀陈展,营中乱作一团,到处是硝烟与死尸。 李朔月跟着李夏阳,李夏阳有陈展的亲兵护卫,这才勉强留下一条命。 陈展箭伤未好,路上追兵不断,伤势不断加剧,他们这一行人狼狈至极。 “青山城县令崔瀚麾下有五千守备军,”陈展直视那双惶恐的眼睛,虚弱道:“我给你一封亲笔信,你若能求来青山城守备军,我娶你做妾。” 妾、妾室?李朔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心悦陈展,也从未掩藏过心思,几次三番勾引示好,可陈展心里只有李夏阳,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李朔月迫切应下,做陈展的身边人,他求之不得。 两步之外的李夏阳神情恍惚,沉默地看着丈夫与亲哥。 半个时辰不到,李朔月便带上信跟随护卫出发,这一路危机四伏,北陵人要灭口,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所有护卫都死了,李朔月孤身一人,白日东躲西藏,夜晚疾行,离青山城只剩下十几里。 今夜天不好,月亮藏在云后,只有一点光亮。林子里虫鸣鸟叫交织,李朔月察觉到几分危险,脚下一刻不停,脊背直冒冷汗。 “咻、咻、咻。”几只利箭穿林而过,直挺挺扎进人的血肉里,血腥味顷刻间散开,粗布衣裳绽开朵朵血花。 追兵来了,他的好运用完了。 李朔月猛地朝前扑,跌倒在柿子树下,后背很痛,应该扎了许多只铁箭,李朔月咬紧牙关支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锋利的箭头竟然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远处传来几声晦涩的北陵语。 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头泛腥甜,李朔月弓起身体匍匐状往前爬,指尖抠挖着泥土碎石,血液蜿蜒了一地。 爬了好一阵,戏谑的哨音却不断逼近,背后渗出阵阵冷汗,浑身都在发疼,李朔月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还活着。” 来人说了一句蹩脚的大周话,随后用脚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怎么是他……营……伎?” 只有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面具遮脸,手提弓箭,李朔月嘴角咕涌出两团血,心中绝望,他要死了,可陈展还在等他搬救兵。 “……” 另一人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两只短箭自袖中射出,瘦弱的哥儿双眼瞪大,嗓子里闷出短促的急音,渐渐没了呼吸。 * 手腿瘦弱干巴巴,胸膛处没有箭头和伤口,李朔月反复看自己黢黑的手指,眼神困惑,怎么手指也不流血了? 他死了吗,死人才不会感到痛苦。 李朔月脑袋发懵,感到些许茫然与无措,片刻后又涌上几分难言的委屈,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马上就要嫁给心上人,却死的如此凄惨,陈展得知他的死讯,会伤心吗? 泪眼朦胧间,李朔月又想起自己凄凄惨惨无所依靠的一生。 他娘死后半年他爹就娶了后娘王桂香,生下了一个小哥儿,取名李夏阳。 亲娘早早死了,亲爹也就成了后爹。 李朔月没爹没娘,成日砍柴喂猪挑水,和汉子干一样的重活,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日日要挨后娘的打,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个头还没有十六岁的李夏阳高。 后娘心不善,总说他手脚不干净、吃白食、好吃懒做,渐渐的,名声也被后娘败坏了。 村里人见着他都绕道走,更别说上门提亲的媒婆了。 李夏阳早早嫁了人,而他一直被留到二十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二十还未出嫁的哥儿姐儿,秋收要多缴一倍的人头税,几百文钱,后娘舍不得出,便寻人将他卖进了清水县的燕春楼。 燕春楼是清水县最大的花楼。 花楼里上了年岁的老鸨、老嬷作践人的手段厉害,不听话的姑娘哥儿就喂药脱衣裳吊起来打,专打腰腹、大腿这等隐秘处。 这打也有技巧,既能叫人吃尽苦头,又能不留一点痕迹。花楼里谁不靠一身皮肉,若是有了疤痕叫客人不喜,那还挣什么钱。 李朔月胆小,又亲眼见着一个被丈夫卖进来的夫郎不服管教被龟公活活打死,血撒了一地,用了七八缸水都没能冲干净。李朔月吓得做了许多天的噩梦,他怕疼又畏死,不敢不听话,即便如此,也没少挨鞭子棍棒。 楼里的姑娘哥儿最难过的便是贞洁这一关,可他的身子早早就给了村里的白五,贞洁对他而言,远没有填饱肚子实在。 花楼里接客,刚开始自然是万分艰难,可后来习惯了,便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二十一岁那年他成了楼里的花魁,因为姿色颇好,被过路的富商买去做妾,老鸨子本是不愿,后来又松了口,欢欢喜喜扬起帕子送他出门。 富贵人家的妾不好做,他在家里也要接客,不过更隐秘些。 他像个物件被人送来送去,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最后随着一批玉器,进了摄政王府,成了摄政王周临渊的掌心雀。 王府里美人如云,比之宫廷更甚,且各个都有一技之长,跳舞唱曲,抚琴下棋,李朔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利索,出挑的榻上功夫也没那么出挑了。 摄政王许是嫌他木讷不知情趣,渐渐也就不再来了。 日子突然闲下来,李朔月恐慌至极,感到无所适从,害怕被人赶出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成了一株随风飘摇的菟丝子,依靠粗壮的大树才能成活。 府内下人踩高捧低,他失了宠,连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不过周临渊身边的太监是个色心重的,跟着他,除了在榻上吃些苦头,其他时候日子倒也不错。 好日子没过两年,大周天灾人祸不断,民易子而食,四处皆若炼狱。 摄政王把持朝政专横独断,暴戾恣睢,全然不顾百姓苦难,一时间民怨沸腾,讨伐声不断。 镇守朔北边境的燕王顺应民意举兵清君侧,不久皇城内淳德帝周临漳病逝,摄政王周临渊登基称帝,正式与燕王开战。 后来燕王登基,周临渊兵败被俘。新皇犒赏三军,李朔月是周临渊家眷,被贬去朔北随军,成了营帐里的伎。 老天爷就是如此作贱他。 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弟弟李夏阳,不过彼时李夏阳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夫人,而他是营帐里任人欺辱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想到从前种种,李朔月心中愤懑,若没有王桂香和李有财,他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天下好事都让李夏阳碰上了,有双疼他的爹娘,有个高大威猛,英气逼人的好郎君。 好不甘心,都是李家的哥儿,为何李夏阳就这样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而他颠沛流离,以色侍人。 好不公平。 从来没见过陈展这样的男人,不贪财好色,不见利忘义,统帅百军抵御外敌时,战神一般战无不胜;与李夏阳相处时,却又低眉颔首,神情温柔,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李夏阳一人。 被救下后,李朔月成了李夏阳的贴身侍从,见到陈展的次数也愈发的多,他的目光总停留在陈展身上,渐渐的,便再也移不开。 他十分羡慕李夏阳能有这样的好郎君,又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若是他能嫁给陈展,那该有多好啊。 可陈展不在乎他,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成为他枕边人的机会,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可他只想过好日子,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第2章 恶毒后娘 “月哥儿,你做什么呢?菜都洗好摆在案上了。” “吱呀”一声响,老旧木门自外打开,光线争先恐后涌进柴房,灰扑扑的屋子瞬间亮堂。 来人一身暗黄色短褂长裤,眉心红痕鲜艳,两腮白嫩圆润,搭在门上的手脖子上戴着一双锃亮的牡丹银镯,足有半指宽。 来人正是李夏阳。 李朔月脸色难看,深觉自己倒了血霉,死后还不得安生,黄泉路上还要见到他。 “月哥儿,发什么呆呢?” 圆润的面庞稚气未脱,一双水杏眼单纯懵懂,脑袋上无一丝白发,这人竟还是未出阁的哥儿打扮! 李朔月心下骇然,暗自环顾四周,堆得半人高的木柴堆,打满补丁的褐色薄被,床头掉漆缺角的烂木箱子,周遭物件陈设叫人熟悉又陌生。 这不是将人扒皮抽骨下油锅的阎罗殿,是他住了二十年的李家柴屋! 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了数年前,就连李夏阳都突然变得年轻。 “快别发呆了。”李夏阳叫不动人,只好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外走,“娘和爹快回来了,你动作快点,别惹娘生气。” 李朔月还在愣神,一下子就被李夏阳拽出了柴房。 柴屋对面是灶房,灶房旁边的菜地绿油油十分茂盛,不远处两张大竹篾铺满春菜,后院传来鸡鸭啄食和猪的哼叫声,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就是李家的院子。 怪事叫人摸不着头脑,李朔月脑子乱糟糟。 将人推进灶房后,李夏阳抱起院子里的草筐子往后院去,走到狗窝前又想起李朔月呆傻的样子,随又退回去叮嘱:“我去喂鸡鸭,你动作麻利点,最多再有一刻钟,爹娘就回来了。” “吃不到热饭热菜,娘会生气的。” “知道了。”李朔月木然应下,转身进屋炒菜。 数年前还有一个恶毒后娘要他伺候呢。 李朔月神游天外,手下活却一点不落,添水烧锅,炒菜烧汤热馒头,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一刻钟,这些活他从五岁就开始干,一直干到二十岁。 葫芦瓢在水缸里摇摆,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阵细小的涟漪。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不下来,李朔月挪到水缸前,透过昏暗水影观察自己的脸。 李夏阳年轻了,那他是不是也年轻了? 斑驳水影里的哥儿面颊凹陷,一脸穷苦相。脸蛋不过巴掌大,眉眼怯弱,连正眼看人都不敢。 李朔月忍不住抚摸自己干瘦的脸颊,王桂香未将他卖进花楼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一转眼,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狠狠拧了把大腿肉,他疼得一哆嗦,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见他可怜的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这才开恩让他重活一回。 屋外狗吠人声嘈杂,是他爹李有财和后娘王桂香回来了。 “汪汪汪。”李夏阳正在屋里缝手帕,一听见狗叫,便起身出门迎他爹娘。 “爹,娘,回来了。” “阳哥儿,帕子卖出去了没?”王桂香放下锄头,直起腰捶了捶,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这老腰就有些受不住。 “全卖出了,挣了足足二百文呢。秀坊跑堂的小二叫我下回还去他家卖呢。”李夏阳扬起下下巴,神情满是得意。 “好好好,我们阳哥儿出息了,竟挣了这么多钱。” 寻常汉子扛一天大包不过挣上四五十文,她家哥儿可不得了,王桂香乐得合不拢嘴。 “东边的杂货铺子今日没开门,张阿嬷又急着走,便没买到盐。” “不碍事,明天叫这爹去西市看看。再割二斤肉,回来给你汆肉丸子吃。” “成,我明早去,赶晌午回来。” 李有财应了一声,脸上挂起淡淡地笑,独自蹲在柿子树下清理锄头上的泥。 “娘,钱给你。” “你自己留着,往后绣帕子还得买彩线娟布,手里有钱才好周转。” …… 院子里热热闹闹,李朔月躲在灶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李夏阳不用干粗活,小时候去学堂念书,长大了跟着村里地绣娘绣花,现如今绣花挣的钱连汉子都比不上了。 李朔月低头看自己的手,明明他才十八,指腹却如同田间耕种的老汉一般,粗糙、干瘪、变了形,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摸起来比门外老柿子树的皮还糙。 他这一双手,别说绣花,怕是连针都捏不住。 这就是有娘和没娘的区别,李朔月强咽下喉中酸涩,抹了把眼泪,不敢再往下想。 “饭怎么还不见好,做个饭都不利索,存心气我是不是。” 五脏庙早早就开始闹腾,等了半天却还不见饭菜端出来,王桂香高声呵斥,这吃白食的真是个懒骨头,不过自家小哥儿还在,话不好说的太重。 “好、好了。”李朔月急忙应声,随后将饭菜端到堂屋摆正,站在王桂香身后惴惴不安,不敢坐也不敢走。 “还不快滚,站在这当瘟神?”王桂香一把将人推开,双手叉腰骂起来:“干点活磨磨蹭蹭,非得叫人骂几句才知道干活,显得我泼辣蛮不讲理。” 王桂香手筋极大,李朔月踉跄后退,没停住,一屁股跌倒在地,神情惶恐不敢接话。 “好了娘,快吃吧,你和他较什么劲啊。”李夏阳急忙拉着老娘吃饭,急忙朝李朔月使眼色。 “别在这杵着碍眼,赶紧去煮猪食,没听见老母猪哼哼讨食吃?” 猪食得单独煮,这会儿闻见饭味却不见吃食,自然得闹腾起来。 “我、我现在、就、就去。”李朔月急忙往外跑,一路上腿都是软的,胸口砰砰直跳,惶恐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时隔多年,一见到王桂香,他还是止不住害怕。 这个女人欺压殴打他二十年,最后还将他卖进花楼挣了二十两银子,李朔月比谁都恨他。 将麦麸芋头倒进锅里煮,李朔月闷闷不乐,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 喂完老母猪,堂屋已没了人,方桌上只余下空空荡荡的碗碟和半个吃剩下的糙面馒头,碗碟干净的连个菜汁都没剩。 没有任何挑剔的余地,李朔月揉着发疼的肚子,先将碗碟收进灶房,而后才坐在烧火的小木凳上,就着整瓢凉水吃糙馒头。 糙馒头是由黑面和白面混起来蒸的,李家放的黑面白面各一半,不如白面馒头暄软,农家人,哪有天天吃的起白面馒头的。 晚食只有半块馒头,李朔月吃的很仔细。 王桂香进灶房提热水,看见窝在灶房李朔月,火腾一下冒上脑门,今天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齁咸齁咸,盐这金贵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蹋? 一斤盐八十文,她的阳哥儿得绣四张帕子,可不容易呢。 王桂香两步走到人跟前,粗暴拽起包头发的破布巾在他脑袋顶上狠扇了两下,口中骂骂咧咧: “连个菜也不会做,贱胚子,放那么多盐,齁死人了。” “盐多金贵,卖了你这贱胚子都买不了一斤。” “果然不是自己的种,心不和自己在一处,腌臜东西,怎么没和你早死的娘死在一处,偏来祸害别人。” “大的没脸没皮,是只骚狐狸,小的还是个懒骨头,成日吃我的血汗钱。” 极重的几巴掌仿佛能削掉头皮,李朔月脑中嗡鸣,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 若是寻常人,挨打挨骂不说还手也要跑,可李朔月傻的像根木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跑,快跑,逃跑的念头在心底咆哮,可一想到曾经的躲闪换来的变本加厉的殴打,李朔月腿如灌了铅,重的动也动不了。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娘,好了吗?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这就来,这就来。” 手都打疼了,王桂香又低声骂了几句,将手心里的断发扔进脚底踩了踩,心情才舒畅了些,拎着打好的热水出了门。 李有财站在灶房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王桂香提着水出来时,他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话来。 人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当真不假,他是李有财的亲生孩子,可他挨打时李有财从未替他说过好话。 李朔月只当爹跟娘一起死了。 外头彻底没了声,李朔月这会才敢抬起衣袖擦眼泪,他眼眶红的厉害,神情分外麻木,整个人仿佛死了一遭。 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比他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过了半刻钟,肚子叫了起来,李朔月垂眸,才想起来手里还有半块吃了两口的糙馒头。 * 受是双?(星),正文怀但是不生,番外会有崽崽,双结局。 第3章 未来夫婿 天还未亮,鸡圈里几颗脑袋挤在一处打瞌睡,时不时咕咕两声,没有苏醒的迹象。 前半夜一直做噩梦,梦里后娘抡着比人还粗的棍子砸他,砸掉了他的手和脚,无论他如何求饶,都无济于事,他蜷缩起来抱紧小腿,恨不得立马去死。 惊醒后,脑袋上的疼提醒他,昨日又挨了打。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睡下,前世的事又在脑子里重演,那些痛苦和压抑的事,他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清早睁开眼时,被褥汗涔涔,浑身都出了冷汗。 热风从破旧窗子里钻进来,李朔月坐在床沿,渐渐清醒了。 一个未嫁人的农家哥儿,身无分文,又无路引,想逃离李家这个魔窟,何其之难? 他前世浑浑噩噩,只学了房中术,事到如今,竟然想不出半个法子能逃离苦海。李朔月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打到了伤处,他低声喃喃:“若是、再聪明些、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法子跑。” 李朔月坐卧难安,在柴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定在原地,脑海里涌出一个绝妙的法子:嫁给陈展就好了,他是日后统帅三军的大将军,跟了他,自然衣食无忧,要雨得雨。 * 估摸到了卯时,李朔月起身烧水做饭。若是晚了,肯定又要挨打。 早食只有糙馒头和切成片的酸菜疙瘩,农人穷苦,早食也简单,只求个半饱。 家里的馒头都有数,他只能吃剩下的,小时候多看一眼肉都要挨打,若是随意偷吃,王桂香能将他活活打死。 李朔月饿得肚子疼,望着馒头直咽口水,最后忍不住,快速捏了片极薄的咸菜疙瘩塞进嘴,没敢直接吃,趴在门口悄悄听了会屋外的动静,没听见声音才敢嚼,嘴里好歹有了咸味。 圈里的的鸡鸭刚醒,李朔月将麦麸青草倒入食槽,醒了的鸡鸭慢吞吞伸脖子啄食,吃着吃着就又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等他喂完鸡鸭,黑狗伸了个懒腰从狗窝爬出来,看也没看李朔月一眼,往堂屋走,堂屋的门正好打开。 李家的房都是青砖大瓦,灶房和柴屋挨着三间正房而建,比里正家的院子还阔气。王桂香李有财住东屋,李夏阳住西屋,中间是堂屋,平日来客总要有个招待人的地方。 “饭做了没?” “好了,在,在灶、房里。”李朔月忐忑回话,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散,见后娘面色不好,他又急急补充,“鸡鸭,也都喂了。” 听到这,王桂香上下打量着脑袋快埋进地里的哥儿,面色稍缓,心道这懒东西还算有点用。 天热,衣裳时不时就得换,昨夜换的衣裳都在盆里,还没来得及洗。 “去,把木盆里的衣服洗了。”王桂香指着远处的大木盆,语气凶恶,“若敢偷懒,小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李朔月想起昨晚的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刻也不敢在后娘面前多待,拿了洗衣裳的藻珠子就出门了。 看不见碍眼的倒霉鬼,王桂香心情这才舒畅起来,进灶房数馒头的个数,灶房里多是些糙面糙馒头,盐酱菜一类的,金贵的糖白面大米鸡蛋这些,她都放在自己屋里。 她整日要忙地里的活,灶上的活看顾不了,只得交给李朔月。可谁知道这白养的东西会不会偷吃或偷东西出去卖? 万事都得留个心眼。 糙面馒头数都能对上,王桂香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做蛋羹,她的阳哥儿正抽条长个儿呢,得吃些好东西补补。 她还指望阳哥儿将来出人头地,找个能扛得起事的好汉子。 可别像她一样,嫁了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得替人养儿子。 * 燕子村村口有条宽大的河,中间水深,两岸水浅,只到人小腿处,平日妇人夫郎都在岸边洗衣裳。 天热,大家便都三三两两赶早来洗,去得早能找着好位置,洗完了回去做早食也来得及。 李朔月抱着大木盆往河边走,这会天蒙蒙亮,鸡鸭都还不清醒,洗衣裳的人更是极少,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走过去只能听见几声懒散的狗叫和喝骂声。 村口有座石头桥,李朔月远远看见一个汉子,走的近了,才看清对面的人是陈展。 李朔月一下子激动起来,端盆的手止不住发抖,迫切想丢掉这些东西和陈展说几句话。 高大的汉子眉眼俊俏,面无表情时十分骇人,别瞧他现在只是个猎户,可已经有了几分大将军的威严和冷峻。 胸膛宽阔、身躯健壮,一看就是年轻有劲的壮劳力,跟着他,一定能吃饱肚子。 李朔月慢吞吞走,两步才挪动半个脚,陈展已经走到他面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话都到了嘴边,余光又落到自己破烂的草鞋和打满补丁的旧衣上,勇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只盼望陈展别注意到他才好。心情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喜悦激动,沉默地像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等人走远了,李朔月停下脚张望,揪住木盆不知所措,又看了好一会,等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认命般往河岸走。 他和陈展现在是陌生人,见面不说话很正常。李朔月压下心底的失落,安慰自己,陈展一个人住在后山,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亲近,也只有里正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村子里的人都怕陈展,说猎户成日杀生阴德有亏,其实是嫉妒陈展隔三岔五打兔子打野鸡吃荤腥呢。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传言说陈展亲手杀过人,提着两个血乎乎的脑袋,比黑白无常还骇人呢。再有就是他养了条灰色大狼,个头大毛又密,一到晚上两眼发绿,吓死个人。 村里人都不爱往陈展住的地方去,怕被狼咬。 若非如此,陈展家的大门早被媒婆踩坏了。 * 走进村子后,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才渐渐消失,陈展蹙起眉毛,脸色不大好看。 那李家的哥儿今日是怎么了,一直看他做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和李家有过交集。 燕子村村民最爱议论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方才那小哥儿——李朔月。 陈展倒还好些,他是个汉子,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在他面前碎嘴挑事。 可李朔月就惨多了,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狐媚子勾引人,什么词难听就说什么,走到路上都有妇人夫郎朝他翻白眼吐口水。 不过陈展并未因此就觉得这小哥儿可怜,这谣言虽荒诞,却也有几分依据。 陈展住在村东头,屋子后面就是山,他带着狼,住的远些省的追云伤了人。村里人都不爱往后山来,偶尔来些胆大的偷情野鸳鸯。 这山也不是他家的,来便来,他脚步轻,遇见了只管走开,只有他看别人的份。 野鸳鸯定然也不知有人看见,不然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磋磨。 这野鸳鸯自然指的是李朔月和他的相好白五。 回回都是他俩,陈展印象深刻。他没见过哪家的哥儿这么大胆,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和情郎厮混,黏黏糊糊滚到一处,有回连裤子都脱了。 他没有窥探别人的癖好,每回看清人脸就走,绝不含糊。 一个还没定亲的哥儿如此轻浮放荡,不怪别人看轻他,说他狐狸精转世勾引人。 说来也怪,白五可是村里富户白家的小儿子,模样周正俊俏,还念过两年书,虽说品性不端、人嫌狗厌,可再怎么样,也有许多姑娘哥儿想嫁给他,怎么偏偏看上了矮小干瘦的李朔月? 这些事他没告诉别人,也就闲来无事琢磨琢磨,打发时间罢了。 今日这哥儿举止怪异,难道是发现他们偷情之事被他看见了? 想来找他算账? 陈展摇摇头,他未曾将他们二人之事抖落出去一个字,这哥儿怪谁都怪不到他头上。 不再去想这等事,回家要把砍刀再磨一磨,木箭也得再做几支,下回上山都得带上。 第4章 狐狸精 河边洗衣裳的人多了,妇人夫郎一多,岸边便热闹起来,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相较之下,洗衣裳都没那么重要了。 王二夫郎孙小凤领着自家小闺女出门洗衣裳,路上听了一耳朵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周云远远看见孙小凤,招手喊他过来洗:“凤哥儿,来这洗,我快洗完了。” “这就来了。” “我们找其他地儿洗。”和他一道的几个夫郎打完招呼后,各自找地方洗衣裳。 “你怎么把秀秀也带来了?早上风凉,吹多了不好。” 孙小凤找了块石头坐下,笑着同周云讲话:“天热,带她出来玩玩水,也不打紧。” “婶子。”秀秀乖乖巧巧和人打招呼。 “唉。”周云笑盈盈应下,发现小姑娘头上带了朵粉色绢花,夸道:“这绢花颜色漂亮,秀秀这小姑娘戴着正好呢,俏皮又机灵。” 小姑娘笑得更开心,蹦蹦跳跳跑到一旁摘花去了。 “慢点,别跑远,也是个不省心的,昨个她爹去镇上给买了几朵绢花,乐得什么是的,今天吵着闹着要带出来。” “这绢花多好看啊。回头给我家哥儿也买上几朵。” “家里还有,你一会挑几个给瑞哥儿带回去,哪里还用专门跑一趟。” “成,他爹前几日捞了几条小鱼,我一会拿去和你换。” “好。” 孙小凤笑眯眯,回头正要找自家丫头,叮嘱她别跑远时,忽然看见热热闹闹的人群中有一处格外突兀,只有一个小哥儿洗衣裳,旁的人都不愿和他在一处。 一看就只是谁,孙小凤装作找自己丫头往过走,路过李朔月时重重“呸”了一口,随后叉腰骂起来:“呦,老远闻着就是一股子骚味,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李家卖皮肉的小狐狸精么?” “怎么,狐狸精还自己洗衣裳呢?怎么不勾搭个汉子替你洗?” 李朔月闷头洗衣裳,只当没听到。 不过几句不疼不痒的脏话,从前听着他还难受,现在早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敢和这些夫郎妇人骂架,他寡不敌众,也没人撑腰,骂不过就算了,说不定还要挨打挨口水。 见他不说话,孙小凤骂的愈发激烈,好些人都跟着骂,也有些看好戏,只低声窃窃私语。 “想来是衣裳骚臭,没人愿意替他洗嘞!”不远处有人搭腔,“呸呸呸”骂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贱,勾引良家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听见有人搭腔,孙小凤骂的更起劲 “丧尽天良的小娼货勾引有夫之妇,就该浸猪笼淹死。” “说的正是呢。” “听说他昨天还勾引村口的王癞子呢?” “就是那个把夫郎打死的王癞子?” “可不是呢。” …… “行了行了,别说了,都是没影的事。”周云扯住孙小凤,越说越荒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你就是心软,这种人都容得下。” “搁我非好好打他一顿,不死也要剥层皮。” 孙小凤作势扬起拳头要打,急忙被周云拉走,心里仍旧气愤,嘴里骂个不停。 云姐儿和他最要好,谁敢勾引云姐儿的汉子,他自然要为云姐儿出头。 “说了是误会,怎么连你也不信?”周云洗完衣裳,将位置腾了出来,“春生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话虽如此,可也得防备狐媚子耍些什么手段呢。一回没成,小心他来第二回。” “他娘当时就不是个好的,生出来的哥儿能好到哪里去?” “行了行了,你快洗,我走了。”周云摆摆手不欲多说,“瑞哥儿醒了,见不着我该哭了。” 周云抱着木盆,望向李朔月的方向,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小哥儿从前和她还算亲近,见了她总喊声婶子。有一回她家汉子上山,恰巧碰到月哥儿倒在地上,知晓她与这小哥儿有几分交情,便背了回来。 小哥儿十五岁,瘦瘦小小,一点不像要嫁人的哥儿。 可这事被那些多嘴的看到,传出来就变了味,害得她家被笑话了许久,这事到现在也没个消停。 她解释了许多次,可谁又听了? 后来这小哥儿见到她都躲着走,真是一场孽缘。 * 风言风语听的人心烦,李朔月拧完最后一件衣裳,突然想到,他不在乎这些脏话恶语,万一陈展听了信了,那该怎么办? 他没做过那些事,他的解释陈展会听吗? 他十五岁上山砍柴,饿昏在山上,周云婶子的汉子春生阿叔背他回去,周云婶子还给他喂了一碗米粥。 这样的恩情,他能记一辈子。 可不知怎么,这事传出来就成了他勾引周家阿叔,被周云婶子打出门了。 谣言愈传愈荒诞,李朔月逢人就解释,可就是没人信。 今天有人说他勾引村头牙都掉光的张老汉,明天又有人说他衣衫不整和几个鳏夫厮混,谁家丢个针头线脑都要说是他偷的。 他笨嘴拙舌,又解释不清,常常被人骂哭掉眼泪。 那些夫郎妇人见他哭,又说他卖弄风骚,不守夫道,说这样的小哥儿要浸猪笼淹死。 汉子们更是可恶,常常讲些下流浑话,又故意讲荤话问他偷了几个人,谁家汉子的活儿最厉害。 他要跑,那些汉子还吹口哨,作势要追他,吓得他连草鞋都跑掉了好几只。 李朔月成日担惊受怕,不敢和村里人讲话,即便如此,名声还是越来越烂。 没有小哥儿小姑娘愿意同他说话,便是连半大的小子,都敢扔石头欺负他。 他讨厌燕子村,讨厌这些坏心眼的村里人。 * 天色不早,李夏阳坐在院子里描花样,手边摆着一小包黄糖,他娘让带去给林绣娘,分量不多,是个心意。 林绣娘学过南边的双面绣,女红技艺精湛,绣出来的东西县上几个绣坊都争抢着要,十分挣钱。 村里许多哥儿姐儿都跟着她学,绣了帕子送到镇上卖,也是一门进账。 这些哥儿姐儿都行过拜师礼,每月二百文束修,这可是门能挣钱吃饭的手艺,有的是人愿意学呢。 何况这些哥儿姐儿边学边绣,时不时能挣上几个铜板,一点不亏。 其中就属李夏阳学的最久,最有天赋。别的人学几个月便也就够了,李夏阳学了足足五年,现在一条普通绣花帕子就能卖二十文,叫许多人眼红。 半年前有人出五十两请林绣娘绣一幅仙人贺寿图,他每日帮着绣,也不轻松。 见李朔月蔫哒哒进屋,李夏阳叫住他,和往常一样叮嘱:“月哥儿,我今日出门,饭给你留在灶上了。” 本以为李朔月会和往日一样沉默不理他,谁知他突然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夏阳摸摸脑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惊诧,往日李朔月都不搭理他,今天竟然同他说话了!而且说话没有那么结巴了。 “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呢。”他的生辰在八月十五,是个吉祥的日子。 李夏阳走过去和李朔月一块搭衣裳,开口问:“娘昨天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在屋子里听见声音了,”李夏阳抿住唇,颇有几分无奈,“娘只是着急,你、你别记恨她,回头我去镇上给你买糖人吃。” 他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谁知李朔月压根不理他。 又不回话,李夏阳鼓起脸颊,知道这人又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满意李朔月这个样子,但随后又感到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提着东西出门去。 耳边嗡嗡的,比鸡鸭饿了讨吃食还吵闹,可李朔月没功夫管这些,这会心怦怦直跳,他喜得简直想跳起来! 淳德十年,这一年他十八,李夏阳十六。前一世七月二十,李夏阳和陈展在河边有了肌肤之亲,成了真夫妻。 在此之前两人并不认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若他和陈展有了肌肤之亲,那陈展一定会担起责任,娶他进门。 李朔月心情开阔,喜不自胜,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便连脑袋顶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第5章 坏男人白五 灶房里柜子都上了锁,案上剩下半个糙馒头。王桂香防他和防贼一样,一旦出门,必定要把金贵的东西锁起来。 就着半瓢冷水,李朔月狼吞虎咽将糙馒头吃了个干净。 老的打骂奴役他,小的假模假样说些好话骗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黑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悄悄骂了几句,先前李夏阳“十分好心”给他拿过白面馒头和糖,那时候他也蠢笨,竟以为李夏阳和他娘不一样,真心为了他好。 可每次他吃了这些东西,第二天必定要遭王桂花的毒打,骂他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偷东西,说自己养了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王桂香打骂时声势浩大,隔壁几家都能看热闹。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王桂香恨不得叫全村人都知道,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对母子一唱一和,仿佛他真做了那些事一样。 看戏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好似他能撬开门锁偷他们的钱财米面。 他再傻都知道这是李夏阳给他设的圈套,一次两次没长记性,十次八次总能记住。 他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离他远远的,能避开就避开。 远处的哥儿步履匆匆,李朔月不明白,李夏阳这样满肚子坏水儿的哥儿,怎么能遇到陈展这样的好郎君? 他才该被卖进花楼,学习怎么伺候男人! 李朔月心里悲愤,只觉得瞎了眼的老天爷十分不公,在心底骂够了李夏阳,他又开始发愁,陈展会喜欢现在的他吗? 瘦小低矮,红痕浅淡,腰细屁股小,一看便不好生养。 他只是现在不好看,日后身体养好了,可有倾城之姿,不然也不会被送进摄政王府,可这些陈展又不知道。 李朔月掐住自己的腰,愁眉苦脸,蹲在屋里,焦躁地啃起了手指。 * 经过两天的观察,李朔月发现,好像只有自己重活一遭,无论是王桂香还是李有财,都还是老样子,李夏阳整天绣他的帕子,和陈展并无交集。 李朔月松了口气,李夏阳没有重活一遭是最好的,否则他要是带着之前的记忆先他一步嫁给陈展,那他可怎么办? 想着未来能做陈展的夫郎,李朔月兴奋地在床上打滚,他也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晚饭照例是半个糙馒头,李朔月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吃,门口王桂香养的大黑狗吃完了自己盆里的馒头,肚子还饿着,凶神恶煞跑到李朔月面前,两眼冒光,喉咙里一并发出可怕的呼噜声。 李朔月吓了一跳,突然之间那大黑狗朝他扑来,咬走了他手心里的馒头。 狗仗人势,李朔月气得掉眼泪,王桂香养的狗都要欺负他,他只有半块馒头吃,可这大黑狗有整个糙馒头泡菜汁吃,怎么还来抢他的! “恶狗!”李朔月怒骂,又不敢上去抢,只好看着黑狗三两口把馒头吃进肚里。 黑狗吃完馒头,朝李朔月呲牙,而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甩着尾巴回了自己的窝。 恶狠狠朝黑狗的方向打了两个拳头,李朔月蔫哒哒回了自己的柴屋,今日是十四,再熬几天就好了,李朔月揉着肚子,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还要干活,不能起来迟了。 “喵呜~喵呜~” 窗外突然响起两声猫叫,李朔月翻了个身,想着这猫怎么不去捉老鼠,跑到这里叫春? 还叫的那样难听。 闭眼睡了一会,猫叫声渐渐小了。 李朔月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猫叫,这是学猫叫的白五。 往常白五在夜里唤他,就是学猫叫蛐蛐叫,许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他都快要把这事给忘了。 去年冬天,他在山上找吃的,恰巧遇到白五翻山头回家,那时候白五给了他一个鸡蛋吃,从那时起,白五时不时给他带些吃食,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 从前的李朔月傻极了,白五碰他的腰或是隐秘的地方,他傻愣愣从没拒绝过。 没有娘亲教导,又在村里子遭人厌弃,夫妻之事他不懂,也没人教他。 有一日白五给他带了整只烧鸡,香喷喷的烧鸡又鲜又美,李朔月吃的肚子都撑了,也就是那天,他在野地里把自己给了白五。 那一年,他十九岁 白家是村里的大户,兄弟姊妹七八个,家里光良田就有三十亩,一家人心齐,日子也过得红火。 李朔月哪敢肖想嫁入这样的人家,可白五总咬住他的耳朵说,他爹娘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他听着听着,竟然都当了真。 白五满嘴花言巧语,说会求提亲娶他做夫郎,可他们私通半年有余,直至他被卖入花楼,都没有媒婆上门给他说过亲。 李朔月拎着小包袱随龟公往县上走时,恰巧在村口遇上了身带红花、胯骑白马的白五,他身后跟了顶八人抬的红轿子,李朔月才知道白五今日新娶夫郎。 他愣愣看了一会儿,被龟公拽着往村口走。 李朔月将头闷进被子里,眼睛不受控落下颗颗滚烫的泪珠,他日日都想着白五来娶自己,他还记得那日的烧鸡那样好吃,是这十九年来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白五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见的男人多了,李朔月才知道白五这样的混蛋比比皆是,信了他的话,才真叫万劫不复。白五和急色的男人一样,只把自己当玩物。 李朔月曾捧过一颗青涩懵懂的真心给他,是他自己扔进了茅坑里。 这一世,他不会再和白五这混蛋好。 李朔月擦掉不争气的眼泪,肚子疼得在木板床上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世他只想嫁给陈展,有了心仪之人,心底便生出些想要为他守贞的想法,他想要自己清清白白。 他现在未曾与白五做过那些事。 可白五每次见他,都会带吃食,鸡蛋糖饼或是其他什么,李朔月饿得两眼发黑,焦躁地啃咬自己的手指,他这几天顿顿都是半个糙馒头配凉水,连肉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 李朔月翻来覆去,内心焦灼。肚子又传来阵阵钝痛,李朔月紧咬牙关,在心底发誓,就这一次,这次之后他就和白五断了。 迟早得和白五说清楚,省的给自己留祸患。 清冷明亮的弦月在院子里撒下一片银白的光辉,李朔月轻手轻脚踩着柴堆翻过泥墙,没有惊动屋内的狗和家畜。 没见过人,李朔月既有懊恼,又有庆幸,现在好了,他都不用纠结了。 一阵凉风吹过,李朔月冷得缩了下脖子,转身准备回屋。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月哥儿,你可算出来了。” 柿子树下的身影朦胧而不真切,李朔月定在原地,心情复杂,汉子慢步走来,身形在月光下逐渐变得清晰,模样清俊,双眼有神,是斯斯文文的书生面相。 可面相最会欺骗人。 白修文成日与村里的狐朋狗友混作一处,不仅留宿花街柳巷,还常常出入赌坊,若非白家有些家底,早叫他败光了。 “你、你怎么过来了?”李朔月轻声问,他多希望前世白修文带他逃离李家。 即便后来身在花楼,卖笑卖娇,他也盼着白修文来救他,他总以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过来瞧瞧你。”白修文拉着李朔月往柿子树后躲,柿子树年龄大,树干粗壮,对面又是一大片菜地,躲在这里来往的人都看不见。 李朔月抽回手,不再言语。 “听说前几天又挨打了?打哪了,我瞧瞧。” 第6章 狎弄 白修文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用手揉。 “别、别这样。”李朔月将白五的胳膊往外拉,哪有这样上来就轻薄人的,逛惯了花楼的熟手才这样轻浮。 只怪他从前蠢笨,竟连这些都没看出来。 白修文比他小半岁,可打小就养的好,身量不低,李朔月只到他的肩头。 白家日子好,白修文是最小的儿子,家里从小惯着,是个“响当当”的混世魔王。 “怎么了,心肝,生气了?”白修文笑嘻嘻,捧起李朔月的手亲,“这两天去县上念书,回不来。这不夫子一病,我便搭牛车回来看你了。” 李朔月抽不出手,只能默默忍下白修文的玩弄,沉默良久,他轻声开口:“我听人说,你阿娘、最近在、给你寻亲事。” “我们、我们还是、断了吧,以后也别再、来往了。” “嚯,我当是什么呢。这都是那些碎嘴子胡说八道。”白修文不甘心,他白五可不做无用功。 “我爹娘都听我的话,我说娶你就娶你。” 李朔月抿唇不语,白修文又诳他,他从前怎么傻乎乎就信了。 “不说这个,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县上的油炸糖饼,还有鸡蛋。” “这会尝尝?” 白修文自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油纸,里面包了两个手心大小的糖饼,另外还有两颗剥了皮的白胖鸡蛋。 李朔月实在不想这么没有骨气,可那吃食一拿出来,糖饼的香甜就直往鼻子里钻,他躲不掉。 白修文见李朔月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心底嗤笑,没见过世面,一两个糖饼子都稀罕成这样。 想到往日种种,李朔月觉得自己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巴结白修文,于是他强逼自己移走视线,忽视咕咕直叫的肚子。 瞧这副样子,真是可怜,不过白修文可没什么同情心,他故意将糖饼递到李朔月嘴边,看他馋的直舔唇瓣,李朔月内心天人交战,他很想一口咬住糖饼,可又害怕因此落了下乘,于是只敢用眼睛看。 肚子又痛了起来,李朔月再也无法忍受,身体微微前倾,张口欲咬。 就在此时,白修文手臂突然高举起手,逗弄李朔月。 李朔月忍不住踮起脚尖够白修文手里的东西,可他个头本来就矮,伸出手也没高多少,反倒身体歪斜,一下子扑进白修文的怀里。 “想吃吗?”白修文逗狗似的摸李朔月的脸颊,神情得意。 李朔月不断吞咽口水,眼睫微闪,低声恳求他:“你给我,好不好?” “那还断不断了?月哥儿,我对你这么好,你忍心和我分开?” “断了后谁还会给你带吃食呢。” “不、不断了。”李朔月胡乱摇头,反正他马上就要嫁给陈展了,到时候不断也得断,白修文可打不过陈展那样威武的汉子。 陈展凶名在外,一个人打过熊瞎子,谁敢觊觎他的夫郎? “这就对了。”白修文拿起糖饼一点点喂他,“你跟着我,将来吃香喝辣,你那个后娘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两年先委屈你,等我功成名就,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进门。” “好。” 李朔月饿极了,狼吞虎咽咬白修文手里的糖饼吃。 酥酥的外壳一咬就破,饼子里还有甜甜的红糖。他吃得着急,一下子还呛住了。 “你看你,着什么急。”白修文给小哥儿拍后背,不禁唏嘘起来。 李朔月小小年纪就敢出卖身体换吃食,比花楼里的哥儿姑娘还廉价,他不是个好的,他那个后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刻薄成这样,连一口吃食都不给。 “好吃吗?” “好吃。”李朔月吃完两个糖饼,舔舔唇角,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 白修文又从油纸里拿出鸡蛋,鸡蛋可是好东西,不过他早就吃腻味了,拿出一个用来哄人也没什么。 他拿着鸡蛋,小哥儿只能小口小口从他手心里咬。 李朔月嘴唇干涩粗糙,不如花楼的姑娘哥儿柔软,脸小腮帮子也小。 肚子里有了东西,渐渐地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李朔月目光灼灼望向白修文,等了好一会,见他再没有拿出其他东西,才失落地垂下头。 刚才饿极了,向白五讨要吃食便有几分不管不顾,这会静下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有多不知羞。 热意顺着脖子往脸上冒,瞬间便爬满了面庞,李朔月脸涨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回再给你带。” 想到方才李朔月小口吃鸡蛋的场面,白修脸上笑容加深,“月哥儿,现在行了吧?” 脸上的热意瞬间消退,李朔月身体一僵,瞬间清醒,他的清白身子要留给陈展,不能给这个负心汉。 “不、不成。”李朔月后退两步,恨不得立马逃走。 白修文一把将人圈住,压到树干上,不容他逃脱,“你乖些,我动作轻。” 他与这小哥儿如此这般都有半年了,还未到最后一步,美色当前,一点都忍不住。李朔月骨相极美,可少有人知道。 “可是,我……”李朔月死命揪住裤子,不敢松懈。 他只是想从白五这里讨些吃食,没打算把自己给出去,若是如了他的愿,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翻脸不认人?”白修文语气加重,狠狠捏住小哥儿的手,吃了他的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李朔月被唬住,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怕白五硬来。 “不、不能做那事……”李朔月脸色发白,在白五怀里直哆嗦。 “为什么?”白修文低声哄他,“我们迟早要做夫妻,行事是迟早的事。” “我日日想你,月哥儿,你就当体谅体谅我。” 李朔月慌了神,只一个劲摇头,手抵住白修文的胸膛,不肯让他再进一步。 汉子的劲自然比哥儿的大,白修文捂住小哥儿的嘴,手硬是从后腰摸了进去,李朔月立马如受了惊的鸡仔一样扑腾起来,十分抗拒汉子的亲近。 白修文眯起眼,耐心渐渐耗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脱个裤子如此扭捏,一点不见从前的乖顺。 手心一阵湿润,随后传来一阵刺痛,李朔月竟然敢咬他,白修文恼羞成怒,这小哥儿如此不识好歹,那他还扮什么正人君子? “啪!” 风静了下来,李朔月挨了打,瞬间不敢闹腾。 常年挨打,身体已经养出了习惯,挨了打只敢受着,不敢跑不敢哭。 长裤掉落,白修文胡乱摸,李朔月吓得直掉眼泪,悔的肠子都清了,早知道便不该为了两口吃食招惹白五。 瘦弱的腿露在外面,风一吹便忍不住发抖。 白修文满意李朔月温顺的模样:“月哥儿,你这般,将来可怎么办?” 李朔月不敢应,害怕男人得寸进尺。 白修文蹙眉,神色不太好看,李朔月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白修文觉得够了,才挑起李朔月的脸,道:“今日便先放过你。” 李朔月急忙提起裤子,咬住嘴唇流眼泪。 身上还有花柳巷姑娘给的护手油,平日擦一擦,日后对两人都好。 “我给你买了膏脂。你晚上自己用些,十七那日我可要过来查看。” “这一小盒可不便宜,足足50文。” “行了,别哭了。” 他也没做什么,这也太爱哭了些。 白修文随意道:“我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过弄两下,又没真枪真刀,你做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罢了罢了,日子还长着。” “你赶紧回屋去,风大了。” 夜深了,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白修文犯了困,扔下几句便走了。 李朔月擦干眼泪翻进院子,怀里揣着男人给的木盒,直到摸到被子,他才松了口气,方才又惊又怕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 急色的汉子都一个德性,得不到手就骂骂咧咧,李朔月再也不敢抱有那些幻想,即使饿死,他也再不吃白五一口食。 李朔月打开木盒,桂花香扑面而来。这分明是擦手的手油,哪里是什么膏脂。 木盒看着大,可膏脂只剩下薄薄一层,还花什么花了五十文,那个小贩敢这样做生意?怕是白五从楼里顺来的。 前一世白五要他的身子可没用这东西。 李朔月用手指剜一点给自己用,弄完后绷直的脊背浮出了一层汗,他趴在被窝里,脸红心跳,可心底却十分忧愁,躲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万一白五来堵他,那可怎么办? 第7章 觊觎他家的母鸡 次日一早,李朔月做好饭,提上背篓砍刀往后山走,后娘交代他要砍两担柴。 如今是夏季,柴火没那么紧俏,但扛去县上卖,也能挣铜板。 李朔月专门走陈展家的路上后山,若是运气好,兴许能碰上。 陈展和他爹娘十几年前从北边逃难过来,在燕子村落了户,村里人排外,他们便在后山村东头盖房住了下来。 陈展他爹是个猎户,常用打下来的猎物和村里人换米换菜,一来二去,和村里人关系拉近了不少,遇上了也能闲聊几句。 这陈家也是可怜的,陈展十二岁那年他爹娘上山时被几头野猪拱了,人找到时都没了气。 李朔月觉得陈展和自己一样惨,都早早没了爹娘。 可陈展比他厉害,能自己打猎养活自己,还能抓住狼崽子看门,燕子村可从来没有这么勇猛的汉子。 都说陈展闷沉孤僻,心狠手辣,十九了还未有媒婆上门提亲,怕是要孤寡一生。 可别看陈展现在只有三间破泥房,他将来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村子里的人有眼无珠,哪里知道陈展的好。 也就是李夏阳走了狗屎运,才找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他给李夏阳作奴仆,陈展那时候让人给他治伤,让人给他做新衣,像人一样对待他。 即使陈展对他的好不及他对李夏阳的万分之一,可这足以让他倾心。 到了后山,李朔月将背篓放在半山腰上,拿出砍刀砍树枝,他往下看便能看到陈展家的整个样貌,三间土屋,院子里拾掇得整齐干净,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破败,院子围了竹篱笆,一只小鸡慢悠悠的啄食。 看了好几遍,都没瞧见人影,李朔月边砍柴边想,陈展怎么这样心大,屋里没人,就敢把鸡放出来溜达,被人偷了怎么办? 即便这条路没几个人走,也不能这样大胆。 那可是肉呢。砍了一背篓小柴,李朔月坐在树荫下歇息,等歇够了还得砍一根大的拖回家。小柴自家用,大的要拿到县上卖。 院子里的鸡这会不找食了,扑腾着翅膀飞到石桌上打盹。 悠闲地让人羡慕。 李朔月看了会山下的院子,这就是他以后的家,到时候他要给门口种几株柿子树,秋天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 院子旁边的草也要拔掉,全部都种成菜,能种的地方都种上,多屯些菜,冬天才不会饿肚子。 拍掉身上的土块,李朔月拿起砍刀,继续砍。 林间鸟雀多,动静也多,李朔月专心砍树,并未在意远处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近了,陈展带着一条半人高的灰狼下了山。 高大的汉子魁梧健壮,眉眼冷峻,肩上挂着弓箭砍刀,手上提着两只滴血的肥兔,有股天然的野性和匪气。 李朔月暗自惊叹,这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啊。 目光落到汉子身侧的灰狼上,李朔月顿时软了腿,这灰狼尖嘴竖耳,长腿短尾,脑袋比陈展的还要大,这会正呲牙盯他,喉咙里滚出一长串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李朔月手指攥紧砍刀,生怕这畜生扑上来咬他。 心怦怦乱跳,李朔月不得已向陈展求助,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李朔月惊得胆颤。 陈展直勾勾看他,黑沉沉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比他身边的灰狼还有压迫感,李朔月不解,陈展为什么这样看他? 羞涩褪去,他怕得两股颤颤。 可下一瞬,陈展又自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从他面前经过。灰狼甩甩尾巴,也走了。 李朔月拍打胸脯,给自己顺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神情似羞似恼:“怎么……土匪似的。” 一进屋,灰狼就扑过去吓打瞌睡的母鸡,故意张开大嘴要咬鸡头,吓得老母鸡咕咕咕乱飞,连带着他也吃了一嘴鸡毛。 “追云,去!”陈展扔了条兔子给灰狼,省的它不安分。 得了肉的大狼不断围住他摇尾巴,谄媚的模样十分像人。 陈展俯身揉了会狼脑袋,这两只兔子都是追云抓的,自然该给些奖励。 他捡到追云时,还是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狼崽子,现在都变成了唬人的“恶狼”了。 也是怪了,这条路好几年都没人走,这李家哥儿过来干什么? 都快要哭出来了,还不跑,胆子比鸡小,怎么敢走这条路。 难道真为了砍柴? 被追云吓到的鸡这会自己进了笼子,耷拉着脑袋,陈展一顿,听人说这李家大哥儿常常偷东西,不会是觊觎他家的小母鸡吧? 这小鸡才养了几个月,还没下过蛋呢。 可除此之外,陈展还真想不到李朔月上来的原因了。 看着笼子里的小母鸡,陈展拿起刚搁下的砍刀,一脸凶煞地往鸡笼走。 李朔月砍了根粗壮的树枝,山上不好劈,得拉回家才成。 他背上背篓,放好砍刀,拉着粗木枝往山下走,路过陈展家时,见院门打开,汉子正坐在门口磨刀,灰狼则趴在他脚边吃兔子。 这会天色尚早,远不到吃饭的时间,陈展怎么这会就做起了饭? 灰狼吃完了一只兔子,李朔月亲眼看着陈展又把另一只扔给它,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求着白五才得了一点吃食,可陈展的灰狼能吃两只肥兔子。 他早记不清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间,可这只灰狼一天却能吃两只兔子。 李朔月更加坚定,他一定要嫁给陈展。 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李朔月满头大汗,终于砍好了柴,眼看着到了晌午,该做饭了。 他爹和后娘一早去地里拔草。地里的豆子刚发芽,野草疯了似地往外冒,隔几天就得看顾,如今天气热,又多日不下雨,地里的菜瓜蔫嗒嗒,也得隔三岔五挑水浇。 再过十来天,水田里的水稻也该割了,这可是关乎口粮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李家有十亩水田,八亩旱田,都是中等田,肥力一般,若是丰年,收成好一家人也能吃饱肚子,若是收成不好,那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今年雨水不多,稻穗也不饱满,只盼着收割时麦穗再鼓些,别叫人白折腾。 洗菜炒菜,热糙馒头,这活简单,李朔月十分熟练,再不会因为盐放多了而被打。 他灶上功夫不错,只是那会刚活过来,对这些事还陌生。 晌午吃完饭,后娘又喊他去割草,简直一刻也不能停歇。 李朔月畏惧后娘,又不想生事,只好顶着大热天出门割草。 那一家三口进屋休息,李朔月临走前站在门口张望,看着面前的青砖大瓦房,悲愤又难过,要是他娘还在,这会哪有王桂香什么事。 凭什么他娘花银钱盖房,却白白让王桂香占去享福? 李朔月恨死了李有财,他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样没骨气的窝囊货色。 他以后才不会找这样的汉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牛马使唤,这样的人,死了还要被黑白无常抽骨扒皮! 第8章 手脂 这两日运气好,竟然猎到了一只小鹿,拉去镇上的野味馆子,足足卖了十两银子。 陈展心情舒畅,去杂货铺买了些油盐和糖,又去王屠户那里割了五斤后腿肉,要了十斤大棒骨,这骨头上带肉腥,适合给追云磨牙。 他猎到这只鹿,追云功不可没。 清水县不大,卖货的却不少,尤其是走到八宝街,放眼望去,全是卖吃食的摊子,煎炸烹煮样样不少,食物的香气顺着鼻子往肚里钻,馋的人直流涎水。 陈展厨艺不好,这会儿挣了钱,不会亏待自己。 家里就他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拐角处的饺子铺生意红火,这家饺子馅料足,味道好,向来不缺生意。陈展要了大碗韭菜鸡蛋饺子,又到隔壁摊买了两个烧饼,等了一炷香,小二才端来饺子。 “大碗韭菜鸡蛋饺子,送一碗自家熬制的母鸡汤,客人您吃好。” 饺子皮薄馅大,咬进嘴里美味无比,就连送的鸡汤也是清淡适宜,叫人开怀。 要不说人家生意好呢,味道正又肯下料,花二十五文也算值。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展咂吧下嘴巴,仍有些意犹未尽。 又喊小二用油纸给他包了两份饺子,这饺子味道好,买来再尝尝也不亏。 背好背篓走出八宝街,迎面便走来一个老相识。 “陈兄弟,今日到县上来了?” “采买些油盐。” “既然碰着了,走走走,去我那里喝酒!”赵大哥俩好地揽住陈展,提着酒葫芦往自己的住处走。 如今已是酉时,回村路上还得两个时辰,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走夜路。 “赵大哥,今日时辰不巧,改日我猎几只兔子请你喝酒。” “就今日,刚巧我割了四两猪头肉当下酒菜,今日走不了便明日走,歇一晚又何妨。” “赵大哥美意我心领了,只明日我还得上山,耽搁不得。” 赵大是连水镇庆春阁的小管事,平日负责看家护院、采买吃食,向陈展买过几次野鸡野兔,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 庆春阁也是青楼,原先叫庆春院,后来才改了名。 赵大又劝了几句,陈展没应,问道:“赵大哥可是想要些野味?” “那我就不瞒陈兄弟了。”赵大挠挠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陈兄弟可有鹿鞭虎鞭这等新鲜的补阳之物?我想买些来泡酒。” “陈兄弟,你可别误会。这东西既能煮汤也能泡酒,在楼里卖的极好。” “为何不去药铺买?” “嚯,药铺里那东西,寻常人可买不起。”赵大急忙说,“我听说今天宋家食铺得了只小鹿,这才动了心思。” 宋家食铺不大不小,一只小鹿还是能收下的。 陈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赵大哥,那鹿正是我卖去的。” “我一猜便是你。” “陈兄弟,你下次若是猎到了公鹿,直接牵到我这里来。给你的价保管比宋家食铺高两成。” “赵大哥这话就见外了。”陈展应下,“这鹿不好寻,若是寻到了,我便来找你。价钱按市价,都是兄弟,何苦赚你这个辛苦钱。” “好兄弟!”赵大拍拍陈展的肩膀,将自己的酒葫芦塞进陈展的背篓里,“这酒你路上喝,别嫌弃,下回再请你好好吃顿酒。” 说完,人一溜烟跑了。 这鹿比他想的还要抢手,陈展站在原地摇摇头,鹿是稀罕物,哪能天天遇见。 罢了,想这许多也无用,还是赶路要紧。 * 李朔月这几天,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了。 晨起喂完鸡鸭就得上山砍柴,砍到晌午,晌午吃完饭不能歇,得去河边挑水浇菜浇豆子,浇到日落,又得急忙割草喂猪,晚饭不用他做,自然也没他的份。 整日忙到脚不沾地,晚上却只能捂着饿到发疼的肚子入睡,这样的苦日子难挨,可一想到陈展马上会救他出火坑,日子便又有了希望。 用完最后一小块手脂,李朔月趴在被窝里喘气,额上浮出一层汗。毕竟不是专门用于房事的东西,效果微乎其微,果然廉价没好货。 看着木头盒子,他又有些生气。 今天白日,李夏阳竟然乱翻他的屋子,还偷用他的手脂还问他是不是偷钱买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坏哥儿,偷用他的东西还反过来污蔑他,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李夏阳要什么有什么,王桂香给他买了一罐面脂一罐手油,花了一百多文,明明自己都有,却还要偷偷来用他的,太不要脸了。 李朔月气鼓鼓翻了个身,他咬住被子小声骂李夏阳和王桂香,足足骂了一刻钟,他才消了气。 许久不见陈展,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李朔月想起了前世陈展与李夏阳成亲的时候,他们的亲事排场大极了,陈展足足给了二十两彩礼钱! 这可把许多人眼红坏了,早知道猎户这么有钱,就把自家孩子许配过去,还能挣二十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摸过二十两。 迎亲时他躲在灶房里烧水,王桂花嫌他丢人,不让他出来。 听人说陈展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身上挂着红彩迎亲,一向冷硬的汉子露出笑脸,让不少姑娘哥儿都看红了脸。 席面八荤八素,全村人都吃得肚子溜圆,连他那天都得了一碗肉菜和甜米吃。 燕子村没办过这么有排面的亲事,人人都知道陈展是个疼夫郎的。 — 李朔月暗暗和李夏阳比较起来,李夏阳模样顶多算清秀,只会绣花写字,不会料理家事、照顾畜生田地,心眼又坏,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也不见李夏阳给陈展生个一儿半女,可见是个不下蛋的鸡。 他就不一样了,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窈窕的身段,既能做一手好饭,还能将家中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名声虽坏却没干过几件坏事,这还都是王桂香与李夏阳害的。 最重要的是,他上辈子有过,能给陈展生孩子。 一条条数过去,李朔月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夏阳差,他只是运气不好,陈展娶了自己不会亏的。 他现在的样子比不得前世,可只要能吃上肉,养好身体,一定能变成大美人! 这一点李朔月十分确定,到时候给陈展生个几个白白胖胖的小汉子,也要生几个小姑娘小双儿,家里就要多添丁才能热闹,如此他和陈展的缘分便再也斩不断了。 等陈展成了将军,他成了将军夫郎,第一件事就要把李有财和王桂香抓起来,叫人打上一个月,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再把李夏阳卖给人家当妾室,让他也尝尝苦头,这都是他爹娘犯下的孽,理当由他这个亲哥儿来偿还。 肚子渐渐消停了,李朔月沉浸在美梦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院里的鸡鸭缩进圈里打瞌睡,大黑狗扯开身体睡得四爪朝天,鼾声一阵接一阵,不时传来阵阵呓语。 夜晚的燕子村也陷入沉睡,一片祥和。 而李家东屋,有人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候天热,李夏阳抱住竹夫人也还是睡不着,身上热,心里烦。 李夏阳烦躁不已,半夜爬起来喝了半肚子凉水,坐在床沿扯开小衣散气,外面黑漆漆的,不知怎么,李夏阳又想到了今日从李朔月房里找出来的小盒手脂。 清水县彩云铺子的东西,他还是认识的。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这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的手脂,冬天往手上抹些防止生冻疮。 他也有两盒。 不过李朔月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莫不是偷家里的钱买的? 可娘把钱看的那么严,别说是李朔月,就是他都没见过娘藏钱的地方,这月哥儿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钱? 第9章 顽劣的狼崽 山上的日子忙碌,但收获颇丰。陈展逮了两只公鹿,稍大的那只被追云咬断了腿,不过只是些轻微的外伤。 一人一狼将猎物往山下赶,不出意外,陈展又在树林里瞧见一抹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又是李家的大哥儿,李朔月,他还在砍柴,身边放了个半人高的背篓。 日日都来砍,李家就如此缺柴禾? 陈展无心窥探,可人就在不远处,他总不能一点都瞧不见。 这哥儿今日换了身黑色麻衣,打的补丁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脑袋用破布包住了头发,是那种他甚至不会用来擦脚的烂布头。 这副打扮,也只比清水县的叫花子好上一点。 他摸不透李朔月来这的意图,有时候甚至感到困惑。 李朔月背柴得从他家门口走,好几次追云趴在门口吃野兔、山鸡,这哥儿每回都是一脸惋惜,还常常跺脚皱眉,仿佛吃的是他家的肉。 追云是他的得力干将,自然要多吃肉养的健壮,何况这兔子山鸡都是它自己猎的。 陈展并不害怕这哥儿会从追云口中抢食,不知谁给他勇气成日孤身往后山跑。他不在乎这等小人物,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反倒是追云,玩心上来了,三次有两次都要逮住人欺负一通。 追云比一般狗大许多,成日吃肉养的膘肥体壮,犬齿尖粗,气势骇人。每回都要装作逮兔子一样,从家门口气势汹汹撵上去,张大嘴巴往小哥儿身上扑,吓得那哥儿眼泪汪汪,回回都往树上爬。 还好追云通人性,不会真咬。 刚进屋连口水都没工夫喝,陈展一个没留神,追云又跑上去欺负人了。 “嗷呜嗷呜~” 灰狼立起来能有一人高,这会抓树皮磨爪子,灰色尾巴卷起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要爬上树来咬他。 李朔月双眼含泪,吓得六神无主,使劲往树上窜,可柿子树低矮,再爬也爬不了多少。 这狼吃生肉! “去,去,去。” 李朔月颤颤巍巍折下树枝树叶往狼头上扔,企图驱赶它。 小时候被王桂香养的狗咬屁股、抢馒头,他看见这些畜生就害怕,更别说这只吃生肉的狼了。 轻飘飘的树枝仿佛羽毛一般,叫追云玩性大发,它愈发卖力叫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咆哮吓唬人,身体压低往上爬,张开嘴作势要咬小哥儿的脚。 “啊!” 眼看着要被狼咬住脚底板,李朔月吓得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他闭紧眼睛,不敢看,上身死死抱住树干,两条腿疯狂蹬踹,像只快要干死的鱼,连带着鞋都蹬掉了。 “追云!”陈展慢腾腾上山,灰狼一见他就呜咽着往他双腿里钻,那么大的狼崽,力气大得能把人拱倒。 一见陈展,李朔月悄然松了口气,陈展又来救他了。 陈展抓住后脖颈将狼脑袋提出来,没好气的打了它两下,斥道:“做什么呢。” “呜呜呜。”追云气得呜呜叫唤,它刚才被踢到脑袋,这会还疼呢。 “叫你淘气。”陈展又轻抽了两下狼屁股,骂它:“回去看家。” 追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跑了,一步三回头,幽怨地好像陈展怎么它了 “行了,赶紧下来吧。”陈展捡起地上的草鞋,随后目光上移,小哥儿动作缓慢往下爬,蜗牛似的,边下边四处张望,似乎被追云吓狠了。 “你的鞋。” 将草鞋递过去,陈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小哥儿的脚,瘦瘦小小比他的手还小,脚踝脚背黢黑,脚趾干瘪,瘦的仿佛只有骨头。 他身上带了股霉味和干柴味,很像自家许久不晒太阳的粮食房。 李朔月没那么邋遢,但也没那么干净。 草鞋破旧不堪,小哥儿穿上后,显得脚更小,这似乎是汉子的鞋。 李朔月自然也察觉到汉子的视线,惨白的脸突然涨红,羞耻地小步挪动,想要藏住自己破烂的草鞋和脚丫。 乡下人家,哥儿姐儿常要下地插秧洗衣捉鱼,没有县上镇上人那么重规矩,并没有被谁看了脚就要嫁给谁的习俗。 羞耻过后便是难堪,李朔月手足无措,常年干活,他的手脚都比汉子的更黢黑粗糙,一点不像平常哥儿的脚。 陈展会嫌弃他吗?李朔月不知道。 陈展收回视线,开门见山:“李家的哥儿,你怎么日日往我家后山跑?” 这话实属冒昧,这山头又不是他家的,别人怎么就来不得? 李朔月管不了那么多,他垂下头抹掉被灰狼吓出的眼泪,怯声回复:“……阿娘叫我砍柴,后山的柴、没人砍,林子也长得密,我……” 小结巴,陈展想。 李朔月气结,细声细气反驳:“我不是结巴……你别听他们胡说。” 不好,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陈展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又问:“既然是砍树,就好好砍树,往我家院子胡看什么?” “莫不是想要偷东西?” “若是手脚不干净,小心我拉你去见官老爷。” “没有,没有。”李朔月吓得猛然抬头,瘦巴的脸蛋仰视男人坚毅的面庞,慌张解释,“我不偷、不偷东西。” “不是贼,你别送我去见官!” “你家,你家有狼,”男人面色不变,李朔月怕他不信,语气又急又快,“我害怕、它咬我,所以才、才会往你家里看,没有、没有偷东西。” 一着急就又开始结巴,李朔月急得团团转,这话半真半假,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解释清楚,他不能担上偷窃这罪名,谁家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哥儿? 陈展低头,他头一回看清这个人的脸。 小哥儿眉心的哥儿红痕颜色浅淡,约有一指节长,细而长的眼睛水润,因为刚刚哭过,眼尾眼睑都带着可怜的薄红。 脸白但发青,皮肤不怎么细腻,唇干而涩,纵然如此,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农人肤色大多偏暗,少有如此白净的,何况这小哥儿日日劳作,看着也还是比村里人白上许多。 陈展忽然想到在村里听来的传闻,说是李朔月的娘沈玉是外来户,也是逃难逃过来的。 逃难过来的身上难免脏乱,村里人都离得远,后来洗漱一番,人是干净了,可脸色黢黑,比锅底还黑。 村上的李有财过了孝期,欠了外债,刚被退了亲,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看着人就不行了,里正便做主,问过两人意见,给两人做了媒,搭伙过日子。 这姐儿无父母亲族,模样不好,也无嫁妆,李有财爹娘相继过世,还欠了七十八两债,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可两人新婚第三天,沈玉一大早起床泼脏水,被路过赶早集的村人瞧见,可不得了。 沈玉成亲后模样大变,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简直是玉帝的女儿下凡,哪里有半分先前黑黢黢的样子? 这一消息震惊了全村的老少汉子,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是泥腿子,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个两个喊着要休妻娶沈玉,也不管是刚过门的新妇还是陪了一辈子的夫郎。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争吵不休,不少汉子都怪里正,怎么没把这个天仙许配给自己? 里正见了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还得不了好,也成日吹胡子瞪眼,见人就骂。 沈玉后悔不已,她只是一时疏忽,忘了涂抹遮掩的药草,谁成想事情能变成这样? 日日都有汉子在屋外晃悠,她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沈玉心下一狠,直接拿刀在脸上划拉了两道口子,从此天仙变丑女,屋外的苍蝇这才少了。 可不少人记恨上了沈玉。 不到半年,李家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请人打了井,又买了五亩上等水田,这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 李有财也没想到自己的媳妇这样厉害,那段时间走在村道上恨不得拿鼻孔看人。 村里人嫉妒的肠子都要烂了,成日嚼舌根,李有财见了便骂回去,一改往日的窝囊样。 后来沈玉生孩子害了病,没几年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叫人磋磨。 村里人都害怕大狐狸精死了,又来了个小的,尤其是李朔月勾搭汉子的事一出,更是戳中了村里人的心病,见着他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陈展不由得唏嘘,这李朔月长到这么大还真是命硬。 端详着那张瘦弱而漂亮的脸,陈展心口突然狂跳了两下,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确确实实是个狐狸精。 第10章 美人胚子 面对威风凛凛的心上人,李朔月不自觉便用上了前世学的媚术,他仰头望男人伟岸的身姿,姿态柔弱,故作可怜。 枉费他白活一遭,只习了一身房中术。 双眼含情,眸中带雨,神情刻意讨好献媚,陈展心中泛起波澜,而后上身微倾,不动声色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朔月的确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只可惜都瘦脱了相。此刻若非陈展曾撞破过他的好事,这会怕真以为这小哥儿是个清白柔弱的可怜哥儿。 一想到这小哥儿曾衣衫不整与人厮混,微动的心口霎时归于平静,陈展平淡回应:“你说是便是。” “不过这条路蛇蟒虫蚊多,常有野兽下山找食,你一个小哥儿,还是少来为好。” 李朔月神色一怔,双眼浮现出明显的失落与茫然。 我只是想多见你几眼,这也有错吗? “追云虽从不咬人,可你几次三番招惹它,若是哪天被咬了,可别来找我。” “我、我晓得了。” “日头也不早了,早些回家吧。”陈展转身向山下走去。 “好。”李朔月一看天色,确实不早了,该回去做晌午饭。 他麻利把砍刀塞进背篓,又拉住半根砍断的粗树枝,郁闷地跟在陈展身后走。 领路的汉子身形高大,同他说话得扬起脑袋,肩背瞧着宽阔,看样子能背着他满山跑。 虽被汉子训斥一通,可好歹同陈展说上话了,李朔月自己开解自己。 等他们成了亲,日日都有说不完的私房话。 身后的脚步沉重,走的很艰难,陈展临走时看了眼李朔月的背篓,满满当当,几乎和青壮年汉子背的一样重,更别说手还拽了根大柴,也不知怎么拖得动。 燕子村的哥儿姐儿不如镇上人家的金贵,大一点便要跟着家中人下地劳作,常常背背篓上山寻野菜、蘑菇,砍柴背柴那都是汉子的活,只有那极其困苦的人家,哥儿姑娘才被当作壮劳力使唤呢。 李有财不到四十,还是个有劲的汉子,却日日让自己小哥儿做这等粗活,陈展打心底瞧不起。 一家子都靠死去媳妇留下的钱财过活,却还磋磨她唯一的哥儿,虽然李朔月也不是个好的。 走了约几百步,便到了陈展家门口。 李朔月还想说些分别的话,可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陈展已经大步进了屋,屋里响起来灰狼嘤嘤嘤的叫喊。 像小孩似的,挨了欺负要找爹娘告状。李朔月很是迷糊,他那一脚,当真踢得如此之重吗? - 入夜之后,白修文早早便拾掇出东西,候在李家门外的柿子树下。 今日是十七,正是他和李朔月约定之日。 后日他要与他小舅一同启程,去外面行商开眼界。 他小舅跟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做些茶叶生意,这些年来小有积蓄,只可惜家里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哥儿,无人继承家业。 挣钱的生意不能白白撂下不管,左思右想,白修文的小舅便想到了自家尚未婚配的侄儿,若是个行商的好苗子,那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日后将营生交付于他,届时再将自家哥儿嫁给他,正好一箭双雕,亲上加亲。 白修文脑子灵光,自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虽成年逗猫欺狗,可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想立一番事业。 再说他这个刚满十五的小表弟,模样清冷端庄,身段高挑修长,打小家里就给请了夫子,和两个姐姐一同念书,与村里的哥儿可谓天差地别。 他已不是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哪个更好。 李朔月没脾气好拿捏,轻易便能哄到手。 想到这,白修文又一阵嘀咕,这小哥儿从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给个鸡蛋就能碰,怎么如今脑袋突然清明起来,和他玩心眼,竟是连碰也碰不得了? 八成是自己对他太好,叫他耍起了小性子,真以为自己能嫁进他家。 若不是那张脸尚且能看,还是个初哥儿,他何苦大费周章? 李朔月若是生在清水县的庆春阁,这会早成了头牌,成日吃香喝辣。 白修文逛遍了清水县的花楼妓馆,见过美人无数,若论起来,李朔月的相貌能排进前十,单论骨相,能排进前二,只可惜太瘦,展露不出那骨相十分之一的美。 简直是暴敛天物! 村里老人常说李朔月的娘沈玉貌美勾人,可她生下的小哥儿也不差。李朔月不和村里人打交道,总是低着脑袋,因此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 若非如此,怎么能十八了还是个初哥儿? 越想心尖越痒,白修文把玩着掌心行房的膏脂,心道: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他也得给李朔月开了荤。 他这一走得三个月,谁知道这期间李朔月会不会去勾引别人呢。 …… “喵,喵。” 夜深人静时,李家屋外又响起了猫叫。 “招祸的小畜生,成日扰人安宁。”被惊扰到的夫郎嘟嘟囔囔,刚做了捡银子的梦,便被惊醒,心里十足郁闷。 身侧的汉子鼾声震天响,打雷都惊不醒。 终归是困意占了上风,那夫郎嘟囔了一阵便又睡着了。 李家柴屋,李朔月躺在木板床上,心情忐忑,无一丝睡意。 今日是十七,白修文又来找他了。 成日吃不饱饭,李朔月饿了渴了便喝冷水,喝饱了就没那么难挨了。 嫁给陈展,他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能做人上人,可跟了白五,什么也得不到。 村头王二家的傻汉子都知道怎么选。 今天说什么,他也不能出去,过几日白五就要同他亲戚出门行商,没个三五月回不来,到时候他都嫁给陈展了。 若白五狗急跳墙敢将他们二人之事说出去,他就让陈展狠狠揍他一顿出气,说就说,反正他名声够差,也不在乎多这一条。 陈展知晓他的心意就够了。 成了亲的哥儿和未成亲的哥儿,初次行房时自然有所差别。 猫叫声一阵接一阵,后院的黑狗正甩耳朵赶苍蝇,厌烦地冲大门吠了两声。 李家的油灯亮起,王桂香披上衣裳匆匆出门查看,大半夜狗叫,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院养了鸡鸭和一只老母猪,王桂香掌灯挨个点数,见数都对着,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挨千刀的小畜生,早晚扒了皮吃肉。” “呸!” 王桂香往柴屋啐了口,神情厌恶,野猫不是好东西,这屋里的也不是。 “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看,是个死人不成?” “狼心狗肺的东西。” …… ——嘎吱嘎吱。 门被踹了两脚,吓得被子里的李朔月一哆嗦,害怕地吞了口口水。 他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黑灯瞎火,王桂香只骂几句还好,可千万不要进来打他。 辱骂声渐渐小了,屋外再没动静,李朔月松了口气,估摸着王桂香已经进屋。 屋外的猫叫狗叫也歇了,白修文喊了半宿,应该走了吧? 还剩下两天,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1章 阴差阳错 前世,李夏阳阴差阳错嫁给陈展,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就是陌生人。 李朔月记得七月二十那天晚上,他因为没砍够两担柴而被后娘狠狠打了一顿,伤了腿,本该由他洗的衣裳就变成了李夏阳去洗。 足足两大盆衣裳,他爹还跟着去了。 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李夏阳跟陈展两个人赤条条滚作一处,行了周公礼。 还好是在晚上,没几个人看见。 李夏阳被王桂香带回来一直哭,家里因这事闹腾了好几天,李朔月受到牵连,平白无故又挨了几回打。 明明是后娘不作人,报应到了她儿子头上,却偏偏什么都要怪他。 李朔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两个月后,李夏阳和陈展订了亲。 成亲头一晚,他和后娘一起给李夏阳洗身子,当天夜里,李夏阳跑进他被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他前两天跑过来给我赔罪,送了我条手指宽的牡丹银镯,你看,就在我手上呢,这是单独给我的,不算进聘礼里。” “嫁给他我好害怕,他那么高,要是那天发火打我我跑都没处跑。” “你说我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跑,怎么样?” 李朔月万分沉默,不作声。 “可他说那天是他不小心吃了别人送他的酒,这才跑去河里下火的。” 说到此处,李夏阳又恨恨磨牙,似乎很后悔,“早知河里有人,我就不下水了,这都叫什么事!” “爹也是,我让他给我放风,他倒好,直接睡在土坎子上。” “要不是……” …… 两人的相遇堪称噩梦,可婚后日子和和美美。 李夏阳顿顿吃肉,时不时给家里提上一两只兔子山鸡,整个人更是肉眼可见的圆润。 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细棉布,李朔月还见他穿过几回绸缎。 后来朝廷征兵打仗,陈展也在征兵名册上,陈展走了没两天,李夏阳也不见了,听人说似乎是去找陈展。 不过李朔月没工夫管李夏阳的闲事,因为李夏阳走了不到十天,他就被王桂香卖进了清水县的花楼。 再见面,陈展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李夏阳是将军夫郎,而他则是被人狎玩的营妓。 李朔月心中悲愤,那日本来该是他去洗衣裳,是李夏阳抢走了他的如意郎君。 这次他一定要把陈展抢回来,李朔月裹紧薄被,目光坚定。 …… 次日晌午,李朔月被后娘从地里赶回家做饭,做完饭还得继续去河里担水浇地。 李夏阳也在屋里,不过李朔月不爱搭理他。 李夏阳从前念书的时候就叫人讨厌,整日捧本破书在他面前晃,神情得意地说可以教他认字;后来跟林绣娘学绣花,又成日在他面前摆弄,说如何捏针行针,叫人格外厌恶。 好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受宠似的。 这些东西难道他不想学吗? 能天天坐在屋子里不受风吹日晒,谁还想像个老黄牛一样干苦力? 虚伪又叫人讨厌。 和他那个恶毒的娘一样。 “月哥儿,昨夜的猫叫你听见了吗?” 李夏阳从兜里掏出两颗拇指大的硬饴糖,一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颗递到李朔月嘴边。 揉面的手一顿,淡淡的甜味窜进鼻腔,肚子立马“咕咕咕”响起来。 犹豫半晌,李朔月很没骨气的将饴糖咬进嘴巴里,他讨厌李夏阳,可是不讨厌糖。 门外寂静无声,不见后娘的踪影。 这回李夏阳没使诈。 “昨夜的猫叫声可大了,吵得我睡都睡不着。” 哼,睡不着才好,谁叫你成日没心没肺,一点活不干。 听见李夏阳不好他心情就好,李朔月感觉自己揉面的劲儿都大了。 “月哥儿,你最近老往后山跑,是去见谁?”李夏阳竖起耳朵,试探性问话。 李朔月这几日似乎心情很好,一改往日阴沉不爱说话的模样,好几次回家脸都是红的,一看就是思春了。 李朔月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估计是自己近期举动太明显,才叫李夏阳发现了端倪。 “我去砍柴。” “只是砍柴?不是去见汉子?” “哼,不是砍柴还能是做什么?” “月哥儿,你真不结巴了?”李夏阳先是惊叹,而后又开始怀疑,“谁教你说的?你从前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我自己学的。” 现在说话流畅,是李朔月自己晚上在被窝里偷偷练的,他本来就不是天生的哑巴,都是叫王桂香吓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学,说话还结结巴巴?”李夏阳不信这话。 李朔月别过脸,不愿再与李夏阳说话。 “行了行了,我不提这茬。”李夏阳摆摆手,坐在烧火凳上添柴,突然开口打趣:“你最近洗脸洗脚都很勤快,连头发都捯饬地很规整,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哐!” 李朔月突然大力将面砸到案板上揉,瞪向李夏阳,语气幽怨:“我有心上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娘总不会、让我嫁的比你好。” 谈起他娘,李夏阳索性闭上嘴,李朔月和他娘积怨已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半晌过后,他幽幽开口: “月哥儿,找汉子要找周正老实、憨厚温良的,可别只看皮囊,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些个名声不好的,瞧着便不是正经汉子,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我们村里哥儿,眼界不能太高。”李夏阳顿了顿,又道:“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样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好好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李夏阳语气有些不自然,“等我先成了亲,就能帮你说亲,何愁找不着好亲事。” 李夏阳这一番话着实可恶,明里暗里都叫他别痴心妄想,别妄想过好日子,生怕自己找个好夫君,从此出人头地压他一头。 不仅如此,李夏阳还想让他一直呆在李家任劳任怨当老黄牛!还替自己说亲,肯定不怀好意!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李夏阳都是满肚子坏水。 李朔月神情警惕,立马出声反驳:“我的亲事,不用你们操心。” 果然,李朔月有心上人,结合这两天的猜测,李夏阳心一沉,他不明白李朔月为什么会看上那种人。 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家里不管谁管?”李夏阳放软声音,劝道:“天底下汉子这般多,你常在家里,也没见过几个,才会一时叫人蒙蔽。” “我又不会骗你,届时我在镇上替你找个好汉子,保准叫你脱离苦海、吃穿不愁。” 李夏阳又骂他见识短浅,李朔月愤怒不已,扭头瞪李夏阳,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也是这套“叫你吃穿不愁”的说辞。 “你怎么又瞪我?”李夏阳皱起眉毛,他好声好气地劝,李朔月生什么气? 第12章 误会 “我要做饭,你别捣乱。” 一想到李夏阳存的是这种心思,李朔月便浑身发抖,一刻也不想同这人待在一处。 他是没有李夏阳聪明,可也没傻到还相信他的鬼话。 耳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苍蝇似的犯人,李朔月剃刀哐哐哐切菜,力气大的恨不得把案板都剁碎了。 李夏阳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说的口干舌燥,李朔月依旧不搭理他,闷头切菜。 李朔月从前就是这样,成日像根空心木头,谁的话也搭理,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气儿,还是因为那泼皮无赖,李夏阳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片刻后又噌噌噌冒出火气,这白五到底有什么好? 怎么就能把李朔月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五是个色中饿鬼,不顶事的破皮混帐,偏偏李朔月还这样痴心。 昨夜猫叫狗叫,他也听见了,他娘进屋后他刚好摸黑出门撒尿,走到后院时突然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吓得他还以为自家遭了贼。 李夏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那动静就没了。 黑狗老老实实卧在后院,看见他还嘤嘤叫唤了两声,李夏阳也没当回事。 直到今天去林绣娘家,在路上碰到了白五。 “阳哥儿,这东西给你。前两日正好碰上月哥儿,他托我替他买的。”白五从兜里掏出盒擦手的膏脂,李夏阳定睛一瞧,竟然和李朔月前两日用过的东西一模一样。 李夏阳狐疑地打量着白五,没接。 “他怎么会叫你替他买?” 李朔月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怎么可能托人给他买东西?而且白五怎么突然间同李朔月关系这样亲近? 刹那间脑海中浮现诸多疑问,李夏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长,他只信任我吧?一盒膏脂而已,也不值几个钱,他想要我自然买来送给他。”白五脸上露出个浪荡的笑,“我送了他好几回,他可喜欢这些东西。你行行好,替我送给他。” “他从没说过想要这些东西。”李夏阳后退两步,心中莫名不安。 “他与我亲近,阳哥儿,说不准将来你还得喊我声哥夫嘞!”白五这句话说的轻佻,仿佛这会子他已经与李朔月订了亲。 这话当真不要脸,仿佛他与李朔月连李夏阳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昨夜在屋外叫唤的人是你?” 他就说怎么隔三岔五就有野猫叫春,原来是白五这个泼皮捣的鬼! “你回去问问月哥儿。”白五笑嘻嘻,又把膏脂收了回去,“罢了,我自己送给他。” “好歹是份儿心意。” 白五临行前,将李夏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摸了又摸摸下巴,道:“比月哥儿丰腴不少,看来日子过得好。” 李夏阳脸色铁青,狠狠瞪向白五,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朝白五砸去,气得能冒出火来。 “你这小哥儿,真不识好歹……”白五捂着胸膛骂骂咧咧跑了。 李夏阳一想到白五猥琐恶心的眼神就想吐,他估摸着是李朔月没见过好东西,八成是被白五送的几盒膏脂迷了眼,真以为人家能看上他,还几次三番半夜出去同他幽会。 这傻哥儿,怎么这一点东西就叫人骗了?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朔月往火坑里跳。 不就是几盒膏脂,他也能给,段不让李朔月再同白五厮混。 他屋里还有盒桃花味手脂,是他偷偷攒钱买的,他娘也不知道,花了足足一百七十文,因为舍不得,至今还未用过。 这可比白五的那盒好。 思索好措辞,李夏阳走出屋子,叫住提着饭篮子往外走的李朔月。 他得好好说说李朔月。 “月哥儿,你等会。” “这手脂给你。” “你又想做什么?”李朔月没敢接,李夏阳心里深沉,不知要如何作践他。 “这手膏我也能给你买,你赶紧和他断了,日后别再来往。”李夏阳怕说的重伤了人,又怕说得轻没作用,斟酌道:“你虽是农家哥儿,可也不能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娘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可你放宽心,我将来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娘有自己的苦衷。” “别人两句花言巧语,你怎么就信了?可不能作践自己。” “跟着他,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县上有个要好的哥儿,他家二哥想娶个勤快些的哥儿做夫郎,他二哥身体虽不好,可模样清俊、为人正直诚恳,堪为良配。” “过两日我带你去见见,若是愿意,我再让爹请媒人。” 他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给自己兄长找郎君,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况且县上人家规矩多,大多瞧不上乡下哥儿。 他说这话就是想稳住李朔月,他私底下寻他那个关系好的哥儿悄悄找一找,总能找着个好的。 这会儿李夏阳在李朔月心里,和恶鬼也没什么两样,他得了失心疯才会信这种鬼话。 而且李夏阳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有时李朔月觉得他仿佛知晓自己的心思,有时候他又觉得李夏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神神叨叨的。 他懒得解释,谁知道李夏阳会不会看上陈展呢。 现如今不能同他对着来,也不能说重话,万一惹急了李夏阳,伙同他娘现在就把他卖了可怎么办? 他还没成功嫁给陈展呢。 随便应付两下就成了 “知道了。”李朔月糊弄道,又作出一副着急送饭的样子,“你把东西放到我屋子里,我先去给爹娘送饭,晚了娘骂呢。” “你收了我的东西,可得答应我,不许再跟他有来往!” “嗯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你记住啊。” 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急匆匆地走,仿佛身后有狼撵一样。 李夏阳正疑惑着,没注意到李朔月。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事情过于顺利了,方才李朔月还是一副不撞南头不死心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就轻飘飘应下了? 难道真就是因为这一盒手脂么? 第13章 他想嫁给你! 今天没见着白五,李朔月心情轻快了些,白五最好永远别找他。 过两日白五同他舅舅出远门,只要熬过这两天,白五就再也没有纠缠他的机会了。走了最好就别回来,不过这话李朔月只敢在心里嘀咕。 李夏阳下午又去找绣娘了,也没再来烦他。 今日是十八,后日是十九,再有两天他就能脱离李家,李朔月越想越激动,只想现在就去后山同陈展见面说说话。 可后娘实在太心黑,晚饭都不让他吃就逼他出去洗衣裳,满满两大盆,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朔月满面愁容,可抱怨归抱怨,户籍在李家一日,便还要干一天的活。 趁天色还亮堂,早些洗完早些回屋。 一家子的脏衣裳都堆在一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后娘要用这些碎布打袼褙,给家里人做新鞋。 这其中自然是没有李朔月的份儿。 他只有两双单布鞋,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只敢留到冬天穿,其他时候都是穿草鞋,有时候他自己编草鞋,有时候穿他爹剩下的烂草鞋。 自打他记事起,就没穿过新衣新鞋,平时都捡着李夏阳不要的衣裳穿,连身上穿的小衣亵裤,都是人家剩下的。 他身量小,弟弟的亵裤穿起来也松松垮垮。 从前被打的连恨都不敢恨,更别说讨要好东西。 李朔月洗完衣裳,挽起裤腿洗手洗脸。 他也爱干净,可只有两身单衣两身冬衣,这些年来洗洗换换,颜色发黄发旧,衣裳看起来便灰扑扑的,又打满补丁,显得穿它的人总是脏兮兮的。 手里没钱,什么东西都买不起。 有时候运气好能捡到铜板,他便拿铜板同周云婶子换馒头吃,可后来又闹出哪样的事,他也没脸去周家了。 现在柴屋里有四枚捡来的铜板,等下回货郎来村里时,他看能不能买一小块布料,给自己做条亵裤穿。 李朔月突然又想到了亲事,结亲时不要陈展给很高的聘礼,一两就足够了。 燕子村一般的聘礼都是四两,姑娘哥儿聘礼都一个样,哥儿都是双身,也能生孩子。 家里富裕的,聘礼给的就多,能有五六两,若是穷苦的,便是一二两,若穷的连聘礼都给不起,也得给几百斤粮食,摆上一两桌酒席。 他的聘礼肯定会被王桂香握进手里,且不会有嫁妆,自然是给的越少越好。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二十两聘礼,他想着还是留给他们过日子用的好。 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混婆娘。 一想到自己前世被王桂香二十两卖进花楼,李朔月便又恼怒起来,这周扒皮,黑心的无常,就该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成亲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家断亲! 天边冒出了几颗星,李朔月眨眨眼,已经一更天了,这会没多少人出来转悠,大多都睡着了。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感受水流在指尖涌过的柔软触感。 四下无人,他想要借机在河里洗一洗。 这几日无雨,岸边水浅也不湍急,要洗便得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不怕水,可怕那些泼皮无赖在暗地里偷窥。 犹豫片刻,李朔月歇了全脱的心思,他只将裤腿挽到腿跟,袖子挽到大臂,这样简单擦洗,也能凉快不少。 嫁给陈展,他砍柴卖柴攒下来的钱就都是自己的,早晚能买一个大浴桶洗澡。 到时候就不用出来洗,省的叫人担惊受怕。 一到晚上,蛐蛐知了牛这些小虫便活跃起来,争先恐后鸣叫,吵得人耳朵疼。 李朔月听了会,心思活络起来,这会抓知了牛吃最好,用油炸过后美味非常,烤着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东西好吃,但是得举着火把趁夜抓。 一想到自己忙活一整晚,连口水都喝不着,还平白便宜了王桂香,李朔月便又放弃了。 擦干腿脚,李朔月起身,是时候回屋了。 可下一瞬,他的好心情便戛然而止。 “月哥儿,怎么不脱了衣裳洗?” 白修文扑上去,手臂将小哥儿牢牢锁在怀里,故意调侃他。 李朔月吓得一哆嗦,木盆“砰”一下落地,刚洗好的衣裳又沾了土,他瞳孔一缩,惊慌开口:“你、你放开我,衣裳、衣裳……” “月哥儿,我昨夜去找你?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白五将人抱住往后倾倒,找了块地坐下后,双腿锢住小哥儿的腰,不让他跑,手胡乱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腿,趁机轻薄。 白五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朔月脖颈旁,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自在,一边躲闪一边回话:“我、我白日砍柴,太疲累,晚上才睡得沉了些。” “……别、别摸……” “你放开我,我刚洗好的衣裳都脏了。” “瞧瞧,过的这是什么日子。”白修文啧啧两声,又往李朔月脸上亲,“月哥儿,你不如跟了我。” “我不久就要同我小舅出门经商,不如带你一块出去,省的给人家当老妈子。” “不行,不行。” “为何?你不愿?” 白修文眯起眼,问:“话说回来,月哥儿,我给你的手脂用了没?” “这儿如何了?” 说话间,便隔着裤子按过去。 “手脂?”李朔月挣扎的身体一愣,电光火石间,李朔月突然想到了李夏阳白日说的那番话,他心思一转,索性放弃挣扎,为难道: “李、李夏阳不让我继续跟你。” 把这事往李夏阳身上引,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你心不诚,故意骗我。”说到此处李朔月又有些愤愤然,“我看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嫉妒我,怕我嫁给你,过好日子,压他一头!” “我瞧着也是如此。”白修文手摸进李朔月衣裳里,胡揉一通,“既然如此,月哥儿,你就更应该跟我走才对。” “不成。”李朔月强忍住作乱的手,哆嗦道:“我户籍还在李家,走不成的。” “户籍而已,还能难得倒我?” “月哥儿,瞧不出你看着瘦弱,屁股竟还有些分量?” 白五的手隔着布料贴住李朔月,李朔月一惊,脑子飞快地转,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朝白五喊道:“李夏阳不让我跟你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也想嫁给你!” 第14章 威逼利诱 “哦?” 脑海中浮现出窈窕哥儿的身影,白修文眉头挑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我从前给他送礼,他怎么不收?” 原来白五对李夏阳也存了那份心思,李朔月暗自窃喜,结结巴巴开始编谎话:“后娘不让收。” “可他每次见了你,都高兴好几天……” “前几天他突然不许我与你再来往,还说,还说,我再偷偷见你,他就要把我卖进花楼去做娼妓……” “他还骂我。”李朔月眼眶微红,尾音染上了一丝哭腔,“他说是我贱胚子,痴心妄想,臭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好害怕,我、我不敢见你……”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李朔月头一回狂骗人,心里忐忑,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僵硬。他算盘打的好,如果白五缠上李夏阳,那就没工夫再来招惹他。 李夏阳若是被毁了贞节,马上就会变成十里八村的笑柄,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他就乐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我误会你了。” 太明显了,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心虚的表情,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疯狂跃动的胸口,无论哪一个,都将李朔月出卖的彻彻底底。 他在说谎。 白五眯起眼睛,审视怀里缩成一团的人,为了应付他竟然能扯出这样的谎话,听了能叫人笑掉大牙。 李夏阳模样虽好,可他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最烦与这种泼妇纠缠,平白惹一身骚。 不过他也想看看,这小哥儿还能扯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话。 “他在家里一手遮天,我怎么敢不听他的话。”李朔月面上忧心忡忡,实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白五会听信他的话吗? “好,月哥儿。”白修文掌心拢住李朔月的臀揉,“你明日带阳哥儿来这见我,我来同他说。” “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天仙来了也不顶用,劝他早日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他会听你的话吗?”李朔月抬起眼,偷偷打量起白修文,他仍旧是那副轻佻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信了几分。 “这还不好办?”白五捏起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朔月从开始的抗拒到眼冒星光,只用了几句话的功夫。 “这样真的可以吗?” 李朔月双眼发光,目带希冀,李夏阳一个未说亲的哥儿纠缠汉子,这要是传出去,那不得落下一个“不检点”的名声? “你等着瞧就是了。” 白五语气一转,突然道:“月哥儿,我答应要帮你出气?那你呢,打算如何报答我?不若明日就收拾了东西,同我一道出远门?” “我、我……” 李朔月一怔,身体绷紧,手心开始冒虚汗,他小心翼翼道:“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嗯?”白修文语气逐渐变得危险,反问:“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 汉子的手又开始不安分,甚至已经拢住了李朔月的腿跟,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要再说几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裳撕成碎片。 “不然我现在要了你好了,省的我在外面惦记。” “只可惜你这身体,怕是要多受几分疼了。” “别、别。”李朔月终于开始惊慌,四周都静悄悄的,若白五来真的,没人能救下他。 “我去,我去,我答应你。”李朔月含眼应下,“明早带他来见你,我晚上便拾掇好行李跟你走。” “白五,我要是跟了你,你、你可不能负我。” 李朔月说了一箩筐好话,还叫白五圈在怀里辱了一遭,等白五尽兴了,他才逃离了魔爪。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个可算是体会到了,这白五怎么如此难缠?早知道当初便不同他亲近了。 李朔月眼中满是懊悔,失落过后又转化为庆幸,还好自己聪慧,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 不然今晚恐怕真得交代在这。 迎面走来一个朦胧的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李朔月后退两步,警惕地望向来人,直到听到声音。 ——“月哥儿?” 声音叫人熟悉又讨厌,是李夏阳。 李朔月心里闪过一丝庆幸,他卸下防备,问:“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洗衣裳洗了一个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 “哦。”说实话,刚才在人前抹黑过李夏阳,现在走在他身旁,李朔月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不过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白五,有人陪行,他心里却很安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夏阳的喘息声这么重? “你跑过来的?” “嗯,太晚了,我一个人出来也有些怕,想早点找你回去。” 说的好像你很关心我一样,李朔月撇撇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很快他又警醒,李夏阳可是要把他卖进青楼,深夜过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跑了。 哪里是真正为了自己好。 两人一路走回了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愣是没再说一句话。 李朔月摸黑将衣裳都搭起来后又拍拍上面粘的沙砾,还好不是太脏,不然他又要重新洗了。 李夏阳站在廊下,发起呆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去睡?” 王桂香起夜如厕,见着自家哥儿便忍不住叮嘱几句,“晚上别点油灯绣帕子,伤了眼,你娘我可没多余的银子给你折腾。” 说罢又点了点哥儿的额头,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娘,我热的睡不着,刚出来吹会风?” “娘,你看,我都悟出痱子了!” “哎呦我的心肝,不是有竹夫人吗?怎么还热成这样?” 王桂香举起油灯看,见小哥儿脖子上生了几颗又红又大的痱子,顿时心疼不已,“今夜便忍忍,明日让你爹上镇上给你买了瓷枕回来。” “娘最好了。”李夏阳立马笑起来,拉着他娘的手往屋里走。 “谁叫娘只生了你一个,不疼你疼谁。”王桂香嗔怪道,“家里又不缺你挣的这些银子,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听娘的话,哥儿可得好好疼惜自己。” “晓得了晓得了。”李夏阳将人推进屋里,王桂香一拍大腿,“别推我,我出来如厕,都叫你给搅和了……” 李朔月已经进屋躺下了,听到屋外的声音,只默默拢紧了自己的被褥,他常年手脚冰凉,不怕夏日。 用薄被盖上肚子,李朔月想,什么竹夫人瓷枕,定然起不了什么用。 第15章 偷钱 白家在燕子村虽是个富户,名声却不好,一家子从老到小,没一个好的。 老的蛮不讲理,成日钻人家菜地偷菜偷瓜,小的又都被教坏,小小年纪就没个正形,专挑小姑娘小哥儿欺负,村里谁叫孩子没被他家的欺负过? 偏偏白老夫郎能生,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一家子壮劳力,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夫郎媳妇又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有理都能说成没理,最后还要被他家讹了去。 一大家子在村里横行霸道,连里正都治不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夏阳想起那事便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白家老大先前有过一个夫郎,他还见过呢,瘦瘦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但模样不错,面庞清秀,听说是白老大花了二两银子从山沟里买来的。 这夫郎进门五年,才生下一个小姑娘,白老夫郎一心只想抱孙子,对这娘俩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家老汉又偏信些风水邪术,若是长房长子头胎是姑娘哥儿,便会影响家运,还会让后边的几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小汉子,这事白老汉哪里能忍? 这可怜的姑娘一出生,便被亲爹溺死在水盆里,俗称洗女。 白老大夫郎千百般不愿,可这家里哪有他说话做主的份。 两个老东西早看大儿子夫郎不顺眼,还没出月子,便张罗着要给老大夫郎拍喜,一家子汉子拎着棍棒藤条,硬生生将还没出月子的人活活打死! 这人是被卖来的,家又离得远,白家人连席子也没卷就将人扔进了臭水沟里,还是和老大夫郎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偷摸挖了坑给埋了。 那小夫郎现在坟头草比他还要高,从来也没见着白家人去给上过香。 白老大夫郎死后没过几个月,白老大又娶了隔壁村的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怕是连那小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洗女、拍喜这恶俗前朝律法明令禁止,可如今新帝昏庸,纪纲不肃,法度不行,这恶俗不知何时又悄然兴起,不知害的多少姑娘哥儿白白失了性命。 燕子村民风淳朴,并无多少人像白家那般,无辜杀人性命。 即使不喜姑娘哥儿,也给一口饭吃,毕竟养大了嫁出去能拿一笔聘礼,再不济,也能给家中儿子换亲,好歹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活生生淹死? 他在学堂随夫子念过几本圣贤书,自然瞧不上如此草菅人命的人家。 怎么可能眼睁睁叫李朔月跳进这等虎狼窝? 方才两人抱在一起说些私密话,他隐约听见了李朔月说明日要收拾行李跟白五私奔,李夏阳气得牙痒痒,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袋,看看他脑袋里是不是都塞了些烂石头破布头。 要不然李朔月怎么疯魔成这样了? 后院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李朔月便醒了。 家里的这只大公鸡打鸣总比其他家的公鸡早上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睡不着。 “这东西能用吗?” 李朔月小心拆开李夏阳给他的木盒,盒盖一掀开,香甜芬芳的桃香便涌了出来,又香又甜。他又拧开另一盒,这是昨夜白五塞给他的,刚巧这盒也是桃香,不过没有另一盒好闻。 相较之下,李朔月更喜欢李夏阳给他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夹其他东西。 见惯后院争宠的腌臜事,李朔月不得不多一个心眼,这东西看似寻常,谁知道用了会不会烂脸起疹子? 不是他故意把人想的这么坏,实在是从小到大李夏阳害他的次数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小时候还不懂事,那时候李夏阳心思就深,总时不时从屋里偷些糖、糕点之类的东西给他吃,他那会觉得李夏阳肯定是天上下来的善良小仙童。 可每回东西吃完李夏阳给的东西,晚上必定要挨一顿后娘的毒打。 后娘关上门后,会用被子蒙住他的头,然后便用扫帚抽他的屁股、脊背和腿,也不许他哭出声,不然下手更厉害。 李朔月起先不长教训,后来被打的多了,轻易就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 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他的诡计。 这东西留不得,待会便扔了,李朔月合上盖子,转身用白五给的膏脂,虽然比不上李夏阳的东西好,可用着安心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子里的公鸡便一个接一个打鸣,媳妇夫郎们纷纷推开门,烧水做早食。 李朔月早早便起床做好了各种琐事,背上背篓去后山砍柴。 他怀里藏了一整个糙馒头,里面还撒了盐巴,不等后娘开门,他就偷偷溜了。 若不是害怕挨打,他才不会这般任劳任怨。 不是不想反抗,可后娘的力气比寻常汉子还大,还常去镇上扛大包,李朔月心里刚有点苗头就被后娘按的死死的,后来更是连这想法都不敢有了。 等一会太阳升起来,他就往回走,那会后娘早去了地里看稻子,他再将李夏阳引过去见白五,若是白五看上李夏阳,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朔月突然想到,这俩人要是一见面,那他的谎话不就戳穿了? 看来不能如此鲁莽,他得好好思忖一下。 这会树下凉快,李朔月经过陈展家看了几眼,今日灰狼不在,应该是跟着陈展上山去了。 坐在老地方,李朔月捧出怀里的糙馒头小口吃,这馒头是他昨天刚蒸出来的,没放太久,还不算太硬板,吃起来也软和,不喇嗓子。 肚子里有食,手脚才能有力气。李朔月又坐了一刻钟,才挥起砍刀慢腾腾砍树。 这些日子他来的勤快,周围低矮的树枝都砍的差不多了,再砍只能砍些还没长成的小树。 太阳自东方高高升起,周围铺满一圈红霞,颜色十分绚烂,比布庄里的布还要耀眼好看。 树林里落下片片铜钱大小的阴翳,李朔月背着半篓柴在林间行走,待会就能甩掉白五这个大麻烦,他打心底高兴呢。 李夏阳模样不赖,身段丰腴,白五这个见色眼开的不可能不动心,到时候谁又会在乎他那几句轻飘飘的谎话呢? 待会他把李夏阳往人多的地方带,再让他俩撞见,人多口杂,传出去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李朔月脚步轻快,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儿。 家里的大黑狗趴在柿子树下打瞌睡,懒洋洋甩尾巴赶苍蝇,李朔月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这狗是王桂香养的,之前还故意吓唬他逗王桂香笑,又坏又谄媚。 明明每日都是他去喂食,却还要反过来咬他,真是奸佞不分的畜生。 呸! 卸下背篓,李朔月往堂屋走,门还开着,说明家里有人,这个时候,在家的自然只有王桂香的宝贝李夏阳了。 “阳哥儿,你在家吗?” 堂屋后的铁锹犁刀放的好好的,李朔月脚步一顿,莫名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未合拢的门后突然窜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李朔月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就已经被人拧着耳朵往院中拽。 “好啊,你这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回来!” “偷了我阳哥儿的钱,也不知道都买些什么腌臜东西,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耳朵都要被扯掉了,李朔月眼泪唰一下冒出来,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又要挨顿。 “小浪蹄子!你给我跪下!” 女人愤怒的质问自头顶传来,李朔月浑身一哆嗦,不假思索地跪下。 方才的好心情散的一干二净,这会只剩下满身的恐惧。 “说,你偷了多少钱,都藏到哪去了?” 偷钱,李朔月心中茫然,他何时偷拿过家里一分钱? 第16章 屈打成招 王桂香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不消半刻,李家屋外就满满当当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其中李家邻居媳妇刘冬花与王二夫郎孙小凤蹦跶得最显眼,两人你挤我我挤你,半寸不肯相让。 “我说刘婶子,你都快把我的胳膊挤断了。”孙小凤脸拉得老长,回回看戏刘冬花都要把旁的人都挤走,这么大的地儿,有什么好挤的。 若不是想看这小狐狸精的笑话,他才懒得挤过来呢。 “王二家的,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刘冬花眼皮一翻,回道:“你这小哥儿,不回家做饭伺候男人,跑这儿瞎闹什么。这是你一个小哥儿该来的地吗?” “瞅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膈的你婶子我胳膊疼。” “小哥儿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呢。” “婶子,这话真奇怪,小哥儿怎么就不能来了?”王小凤翻了个白眼,“若按你这说法,岂不是家家户户的小哥儿连门都不能出了?” “怎么不管管你家儿夫郎和哥儿,这不正在门后躲着看热闹呢。” “你这小哥儿,怎么如此牙尖嘴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气谁…… “娘,我、我没偷钱。” 李朔月无暇顾及这些看热闹的,一心只想解释清楚,他连家里钱在哪都不清楚! 王桂香一离开家,转身就锁上门柜,难不成他会撬锁开门柜? 未被发卖前,他拿过最多的钱是二十文,还是王桂香让他去村口割肉给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桂花眉头紧皱,火气极大,“敢偷我哥儿的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毛贼。” 语音刚落,王桂香就抄起搅猪食的棍子往李朔月身上招呼,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恨不得将这吃白食的东西直接打死。 也不知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未出阁时受李有财连累叫人家笑话,出嫁后又叫人拿她和前头死了的那个做比较,现如今养的累赘还反过来害她,她怎能不生气? — 白眼狼一天到晚都不安分,不仅偷她哥儿的吃食衣物,连阳哥儿卖帕子挣的血汗钱都,真是反了天了。 再不打,这小毛贼还不骑到阳哥儿脖子上去? 可怜她阳哥儿心善,看不清这祸害的真面目,还拿他当亲哥哥。 躲闪不及时,上身便挨了许多打,伤处火辣辣地疼。李朔月用手去捂伤处,反让那棍棒连手都砸肿砸烂了。 本就厉害的棍棒捏在王桂香手里,威力便发挥了十成十,被反复抽打的地方连衣裳都烂了。泪花霎时间溢满眼眶,李朔月不断哀声讨饶。 “阿娘,阿娘,我、我没偷阳哥儿的钱,真、真的没拿……” “我没进过阳哥儿的屋子……” “阿娘,别、别打了,好疼,好疼……” 瘦弱的哥儿跪在地上拉妇人的裤腿求饶,可妇人充耳不闻,棍棒仍旧像雨一样往身上落,说两句话的功夫又被打了十几下。 李朔月在地上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小声讨饶: ——“阿娘……” 讨饶声淹没在一声声“啪啪”的响声里。 “还说你没偷,贱人,竟然花阳哥儿的钱买这些糟烂玩意!” 王桂香怒目圆睁,愤怒地将一个小木盒砸向李朔月的脑袋,一想到几百文钱被畜生拿去糟蹋,她心中就是一阵郁卒,立马又踹了趴在地上的人一脚,目光仿若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李朔月,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这一脚踢到了肚子,李朔月闷声一哼,顿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王桂香又捡起木盒朝门口众人哭喊道:“大伙都看看,县上几百文一盒的膏脂,他也配用?” “可怜我阳哥儿绣帕子眼睛都要瞎了,攒的钱竟全叫这小贱人偷了去!” “老天爷,我好心好意将他养大,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他就是这样报答我……” 门外的刘冬花扬声应和:“阳哥儿他娘,这可得好好教训呢!今日偷你家钱,明日就偷我家米,咱们燕子村可容不下这般偷鸡摸狗的小哥儿。” 说罢她又后怕地拍拍胸脯,几百文钱,回头可得把家门锁好,省得叫人偷。 “偷了这么多钱!真是了不得嘞,这都能吃半年的猪肉哩!” “可不是,成日不是勾引人就是偷鸡摸狗,真是个天大的祸害。” “这阳哥儿卖帕子,竟然能挣这么些钱?” …… 刘冬花家里被毛贼偷过,最讨厌这等小偷小摸之人,十分有经验地指点道:“你往他身上摸摸,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剩下的银钱。” 王桂香听了这话,立马不嚎了,起身翻找李朔月的衣裳,边找边怒声呵斥: “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倒好,成天干这些不要脸的勾当。” “不是出去勾搭汉子就是变着法偷我的东西,黑心肝的丧门星!今天我就替你那个早死的娘好好管管你,省得日后出去祸害人。” 王桂香胡乱在李朔月身上翻找,摸到胸膛时手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真有东西! 这是半盒用过的手脂,最少也值五十文,一想到了李朔月偷了她家二百多文,王桂香便两眼发黑,火气噌噌噌往脑门上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贱货,你这个贱胚子,竟然偷了这么多的钱……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呸!你娘是个勾人汉子的骚女人,你也跟你娘一样骚。她死的时候怎么没把你带走?还留下来恶心我!早知当日我就该把你溺死在茅厕里。” 王桂香心里有气,直接跨坐在李朔月腰上,扬手揪住他的领子,巴掌直往脸上招呼。 ——“啪啪啪” 又是几声抽打皮肉的声响,李朔月本就头昏脑涨,接连而来的几巴掌打得他口鼻直冒血,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仿佛生了尖刺的棍棒,好像连他的脸皮都要撕扯打掉。 王桂香像座不可撼动的高山压住他,李朔月连喘口气都艰难。 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嗡嗡直响,李朔月肿胀的眼睛又渗出泪花,他疼得连蜷缩都做不到。 “小贱蹄子,偷了多少钱?” “剩下的钱你藏在哪了?还不老实交代!” 李朔月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幼时也有这样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腿又掐又打,他哭一声便抽一下嘴巴。 房门紧紧闭合,他跑几步又被抓回来接着打,好多次都险些被掐死。 那女人如恶鬼一般,披头散发,目放凶光。 李朔月起先总在屋子里口齿不清地喊“爹”“娘”,那时候他连“疼”都不会喊,只会念这两个字。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有爹娘的,可爹娘都不来救他。 耳边妇人的质问如魔音一般在耳边回荡,比黑白无常索命的声音还可怕:“说,你错了没?” “小畜生,不许跑!” “阿娘,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跑了……” 李朔月恍然间又回到了漆黑的柴屋,脖颈被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拼命捶打那双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半分。 第17章 月哥儿要被打死了 尖锐的惨叫、女人的咒骂、旁人的奚落,种种声响仿佛幻化成了一根尖锐的针,死死扎进李夏阳的脑袋里,他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躲在被子里,六神无主。 这刻他才深深地意识到他娘对月哥儿的憎恶有多深,不过偷了几百文钱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殴打他,若是知道月哥儿同白五有纠缠,只怕会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进门。 门外的惨叫渐渐听不见了,李夏阳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娘正对着他,正跨坐在月哥儿身上扇巴掌,而月哥儿披头散发,一言不发。 瞳孔猛地紧缩,李夏阳心神一颤,立马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往屋外跑,他错了,他不该以这样的拙劣的借口来留下月哥儿。 他怨恨自己想出这样的阴损招,那么多的办法,怎么他就偏偏选了这种?他明知道他娘讨厌月哥儿的。 他好后悔,他真该死,不该对他娘撒谎说月哥儿拿了自己的钱。 月哥儿快被他娘打死了! 李夏阳“唰”一下推开门,看见满脸淌血的李朔月,他吓得心几乎停止跳动。李夏阳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王桂香,死死环住他娘的腰,颤声阻拦:“娘、娘你别打了……” “月哥儿都没气了……” “你要被打死了!” 李夏阳强硬地将他娘往后扯了两步,围在院外的人这才看清那哥儿满头满脸的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又小声嘀咕起来。 “嚯,这李家的也不是好人,都快活活打死了……” “他家这么有钱,就偷了几百文,至于吗?” “……” 王桂香身体一僵,拧起眉毛不满道:“你这哥儿,胡说什么。你娘我心里有鬼,不过几个巴掌,流了两滴脏血,还能将人打死不成?” “贼就该往死里打,不然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事呢。” 王桂花恶气还没出完,本来还要接着打,可又怕伤到她的宝贝疙瘩,只好渐渐卸了手上的劲。 “不成,不成……打死了是要坐大牢的。” 李夏阳惊慌开口,使出吃奶的劲抱住他娘往后退,急得脸红脖子粗。 “收拾一个贼哪用坐牢,臭小子胡说什么呢。”王桂花拍自家哥儿的手,宽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心善,赶紧把娘放开。你一个哥儿,比当娘的力气都大,像什么样子。” “娘,娘,你先别打了……把他关进柴房,关上几天……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李夏阳脸色青白,面露不忍,他甚至不敢探李朔月的鼻息。 “阳哥儿,娘早就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听……” “往日你给他吃食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非得好好给他个教训。” 王桂香骂骂咧咧,正想念叨念叨自家哥儿,叫他好长个心眼,谁知一转头,发现自家哥儿泪流满面,面上惊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心里“咯噔”一声,今日打人没收力道,怕是吓坏了阳哥儿,王桂香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行了行了,不打了不打了。” 擦干自家哥儿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地上昏死的白眼狼,王桂香翻了个白眼,当务之急是安抚自家哥儿,教他知道人心险恶,明日再收拾这白眼狼也不迟。 将李朔月拖进柴房,见门外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王桂香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也不怕做晚了挨汉子的打。” “这就打完了?” “这狐媚子到底偷了多少钱?案子还没审出来,怎么就结案了?” “就是就是,李家的,这阳哥儿绣帕子,挣得比汉子还多?” 王桂香不耐烦同这群人打交道,平日有事不见帮忙,看热闹时一个比一个蹦跶地显眼。 一把合上门板,王桂香转头低声咒骂: “呸,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也敢打我哥儿生意的主意。” “缺了牙的老货,净干些不要脸的勾当!” “和我阳哥儿比,差得远嘞!” 屋内风波停歇,人群化作鸟兽散去。李有财从门前的粗柿子树后冒出头,几个路过的汉子嘲笑他:“李有财,你那哥儿都快叫你婆娘打死嘞!卖都卖不出去咯。” 一个刚丧妻的汉子勾住李有财的脖子,贼眉鼠眼同他打商量:“我看你那哥儿也快不成了,不如发发善心,抬出来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改天再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们也喊上你。” 身后几个泼皮也嘿嘿直笑,眼睛在李有财身上来回打转,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李有财仍旧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不搭理几个汉子,没讨到好处的汉子啐了两口,骂骂咧咧走了。 李有财坐在门口树荫下,背弓得更弯,脑袋似乎要垂到地上,和尘土挨在一起。 刘冬花出来泼脏水,见李有财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模样,心下鄙夷,直骂窝囊鬼。 今日一大早,陈展便牵着一大两小三只鹿往镇上走,带的都是活物,一个人难以牵制,他便干脆连灰狼也带上,好让那些不长眼的掂量掂量。 一到清水县,陈展就将鹿拉去赵大那里,赵大只要了大公鹿,给了二十五两银子。 “陈兄弟,这可是好东西,我用最烈的醉里香泡的,泡了不少日子。”赵大得了公鹿,高兴不已,便兴高采烈地朝陈展展示他新泡的酒:“你闻闻这味,地不地道?” 陈展取下酒坛塞子,醇香浓厚的酒味扑鼻而来,不常喝酒的他也能闻出这是好酒,赞叹道:“好东西,闻起来真烈。” “那是自然,我把你当自家兄弟。”赵大得意洋洋,“这酒后劲大,我泡了鹿鞭虎鞭,枸杞,肉苁蓉……反正有用的都泡上了。” “在楼里紧俏得很呢。一两酒卖一两银子,那些贵人眼睛都不眨,半斤半斤买。” “只可惜我也只剩下半坛子,今日便匀你一葫芦。”赵大将身旁的酒葫芦塞进陈展怀里,“你拿着,回去配野味吃。 “赵大哥,这可不成。”陈展不急不忙将酒葫芦塞回去,“心意小弟领了。可你也是小本生意,买鹿给的已是高价,我哪还能拿你这一壶酒?” “嚯,你是我兄弟,难不成连一壶酒都喝不成了?” 赵大浓眉大眼,面相威武,这会吹胡子瞪眼乍一看还挺唬人。 陈展只得笑着收下,人家一番心意,况且日后还要接着做生意,有些人情往来是好的。 第18章 与他有何干系? “行,那我就收下了,改日打只肥兔子请大哥吃酒。” “那敢情好,我可等着你。” 将酒葫芦放进背篓,陈展告别赵大,独自将两只小羊牵往集市去,不多时,便有管事婆子前来相看。 “卖鹿的,你这两只小鹿如何卖?” “一只八两,若要两只,给十五两便可牵走。” “这价贵了。”管事婆子仔细查看两只鹿,皮毛无损伤,月龄也不大,心下还算满意,不过买东西,总得说说价,“这鹿看着不过一二十斤,哪里值这么多钱?” “我看着不大鲜活,我出十两,你将两只都卖给我。早早卖了也好回家不是?” 陈展价开给得高,这样才有讨价的余地。 “婶子,这都是野生的梅花鹿,两只加起来有四十斤肉。鹿胆小机敏,最是难捉,十两银子少了些。” “俗话说夏补阳冬补阴,这鹿做成炙鹿肉最好不过,小鹿肉质细腻,比大鹿更鲜美。” “您再添些,往后若有好东西,我先往您府上送。” 两人你来我往讲得口干舌燥,最终价定了十二两,双方心里都算满意。陈展帮忙将鹿牵到了管事婆子的主家,得了块沉甸甸的银靛和二两碎银。 这两只鹿月份小,能卖到十二两已是不错。 卖完三只鹿前后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得银三十七两,要不要不都说猎户挣钱呢。 这次算是捡了大运,下回就没这般好运了。山上的鹿被他吓到,往后再捉可就难了。 去年霉运缠身,追野山羊摔下了悬崖,陈展凭借一身本事保住了命,可还断了条腿,养了半年才养好。这事若搁在普通猎户身上,八成是要丧命的。 前年一整年也才得了二十两,都是一只只野兔野鸡卖出去攒下来的。 粗略算下来,他现在已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若放在普通人家,足够一家四口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对他来说,这点银子还远远不够。 这次捉鹿也不容易,被树刮坏了两身衣裳,他又不善缝衣,干脆洗净后送给小木哥儿做鞋穿。 小木哥儿大名叫孙木芽,今年刚满五岁,正随自家阿嬷学女红,破布只当给他练手。 燕子村村东头偏远,就在山脚下,可也不是只住了他一户人家。 往前走不到一里路,便能看到相邻而建的两户人家,都是极其穷苦的,没地住才跑来村东头建房屋。 一户是孙木芽和他五十多岁的老嬷,另一户是对带着孩子的夫夫,汉子是瘸子,夫郎是哑巴,都穷苦,不过没坏心思。 追云常往那边跑,小木哥儿和哑巴夫郎叶水儿都不害怕它,也愿意和它一块玩。 狼崽子精明,还偷摸逮兔子逮山鸡给两家送去,既是它自己捉的,陈展也不阻拦,如此这般,三家的关系倒更亲近了些。 清水县东西两头都有成衣店,里面有成套的短打、裁剪好的鞋,对于陈展这般的汉子来说,极其方便,就是价格贵了些。 如今一匹寻常的粗布七钱银子,长四丈宽二尺二,自己做能做三五身短打,可若由绣娘缝好摆在店里,价格可就贵上许多。 两身褐色短打六钱银子,五双布鞋二钱银子,陈展付账时眼睛都不眨,毕竟他没有绣花的功夫,还是买来得快。 临走前想起孙老嬷的叮嘱,便又扯了一丈宝蓝色的粗布,方便老人家给小哥儿做衣裳。 路过点心铺时,陈展停下脚步,他常在山上跑,平常都是将米面背到冯家,让哑巴夫郎叶水儿帮他蒸馒头,这会口袋里有了银子,便想换换口味。 “客官,您买些什么?” “店内都有些什么糕点?” 小二扬起笑脸,招呼道:“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铺子糕点种类可是最齐全的,既有老少皆宜的各类桃酥,又有甜口的桂花糕这类糕点,咸口的也不少,其中咸水糕卖得最好……” 糕点不好放,陈展要了包桃酥和咸水糕,每包都是十六块,能吃好一阵。 逛完一圈,背篓里又添了坛二斤的白酒,两把刚打出来的砍刀,两捆麻绳,十个拳头大小的宣软肉包。置办完东西,陈展便起身往县外走。 追云比寻常狗大许多,性子顽皮,他怕伤到人,便让它自己在县外的树林里玩。 这狼崽子机灵,知道躲着人玩。 走出二里地后,陈展夹起手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远处一抹灰影便摇着尾巴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眼跟前。 追云见到陈展就撒娇,躺在地上翻起肚皮嘤嘤叫唤。 “瞧你这副德行。”这是闻到肉味了,撒泼呢,不给便赖在地上不起来。 “嗷呜嗷呜。”追云又去抓陈展的裤腿,谄媚的眼睛都眯成了缝。 “行了行了。”陈展凌空丢出一个肉包,追云一跃而起,稳稳将包子咬在口中,而后嚼了两下,咽进了肚子里。陈展接连喂了五个,追云才心满意足,不再阻拦他赶路。 一人一狼慢悠悠往燕子村赶,半点不见急切。 燕子村口几个老夫郎老太太坐在大槐树下说闲话,见了陈展,声音便刻意放小,在后山做猎户的小子是个活阎王,招惹不得。 不然怎么到了二十还未娶亲? 他们聚在一起,可没少说嚼舌根,这活阎王的名声,便是他们传出去的,这会见了正主,自然心虚。 陈展耳朵好,老远便听见几个人念叨: “听说今日李有财家的又被打了?” “可不是,脸都打出血了。”一个看过热闹的老夫郎立马接下话茬:“我去看了,那脸叫人打的,比糙馒头都厚,不过活该,听说偷了几百文钱呢。” “竟偷了这么多?难怪遭打,手脚不干净,谁还敢聘他做夫郎?” “造孽啊……” 又被打了? 那样可怜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经得住王桂香几下打。 王桂香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能同青壮汉子一块扛大包,比男人都顶事呢。 陈展想起成日在半山腰砍柴的小哥儿,胆子小又不聪明,竟然能从王桂香屋里偷钱,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嘤嘤嘤~”追云站在前方叫唤,一下子就将陈展的魂儿叫了回来,他晃晃脑袋,清官难断家务事,偷不偷的还不是一张嘴的事。 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干系,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了。 第19章 仇敌 短短半日,李夏阳煎熬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午时过后,他爹娘去了地里,过两日就能割稻,可偏偏这两日地里害了虫,离不了人。 李夏阳做贼似的关上大门,偷摸在灶房里冲红糖水,蒸鸡蛋羹。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为月哥儿说上一两句话,让他娘消消气,给人喂口饭吃。 可他爹是个软蛋,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又怕自己火上浇油,越说他娘越气,敢等人都走了再给月哥儿做吃食。 此事因他而起,李夏阳恨不得挨打的人是自己。尤其看到李朔月满脸血躺在地上,眼泪瞬间落下,止都止不住。 “月哥儿,我、我对不起你。” 李夏阳将人扶到床上,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待看清人脸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月哥儿脸蛋本来只有巴掌大,这会让他娘打得鼻青脸肿,脸上那么多红印子,也不知道有多疼。李夏阳抽噎两声,又轻轻给月哥儿脸上抹了层消肿的膏药,他现在就是把肠子悔烂都无济于事,月哥儿肯定不会原谅他。 李夏阳也没有办法,他不能将李朔月同白五的事情抖出来,否则那就是推他入火坑。 月哥儿又不肯听他的话,前脚答应他再不理会白五,后脚就要收拾行李同白五私奔,他实在是气急攻心,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他知道月哥儿会挨打,可没想到他娘打人那么厉害,简直是想把人活活打死! 他娘对前面那个有怨气,便常常打骂月哥儿,可月哥儿又犯了什么错?叫他娘心软,简直比登天还难。稚子无辜,长辈的事何苦牵连到孩子身上? 他爹简直是懦夫中的懦夫,成日什么也不管,月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也不见他过来看一眼,李夏阳从未如此心寒过,难怪他娘总说别嫁个像他爹这样不成器的汉子。 李夏阳心里堵得慌,抽抽噎噎哭,他娘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他没办法为了月哥儿叫他娘寒心,月哥儿因此不亲近他,也情有可原。 可他不甘心啊,明明小时候,月哥儿出门打草会背上他,给他编花环,摘刺泡,亲昵地喊他弟弟,还常常亲他抱他,两个人睡在小屋里,仿佛是最最亲密的人。 其实李夏阳一直都知道,刚生下来时他娘并不喜欢他,只是后来再生不出来,才将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 都说人长大后就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岁之前,他没爹没娘,都是月哥儿带着他的。 不过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记得。 “月哥儿,忍过这回,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李夏阳抹掉眼泪,给哥哥喂红糖水,李朔月比他大两岁,可这会比猫崽还可怜。还好人有些意识,能喝下红糖水咽下鸡蛋羹。 李夏阳又拿出红花油,一点点给李朔月身上擦。他的动作轻柔无比,可一皮肤,李朔月便瑟瑟发抖,疼得在梦里都流眼泪。 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李夏阳咬住嘴唇哭,眼睛也跟着哭肿了。 他只盼着李朔月身上的伤赶紧好。 涂完药,李夏阳赶紧合上李朔月的衣裳,不忍再看他身上的伤痕,一想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便压抑得喘不过气。 明月高悬于夜空,夜色渐沉,整个下河村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李朔月猛然惊醒,瞳孔紧缩,周身遍布冷汗。 “月哥儿,你醒了?” 李夏阳大喜过望,急忙坐过去探他的额头,把人害成这个样子,李夏阳一闭眼脑海里就是月哥儿的惨状,他压根不敢睡。 等他爹娘睡下后,他半夜摸了柴房的钥匙溜了进来,还端了碗红糖水。 耳边女人的打骂声似乎小了,李朔月眼神渐渐清明,辨别出声音的主人后,蜷缩的身体瞬间警惕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贱哥儿伙同他娘,诬陷他偷钱! 看他挨打还不够,这会还要过来看笑话吗? “贱人……贱人……” 李夏阳喉头一哽,自觉理亏,小声道:“月哥儿,你别说话,爹娘都睡下了。” “我给你冲了红糖水。” 李夏阳将调羹小心放到李朔月嘴边,“你喝口润润嗓子,我明日再给你带馒头。” “……滚……” 李朔月偏过头,他就是饿死也不吃李夏阳一口东西。 “月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李夏阳也急了,“等你好了再埋怨我也不迟,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李朔月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虚伪恶毒的哥儿,愤怒怨恨交织成巨网,将他困在里面不得翻身。 李朔月双眼发红,突然生出力气,他翻身狠狠咬住李夏阳的胳膊,直接咬出血来。 ——“啪嗒”,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夏阳吃疼,拼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他疼得直掐李朔月的胳膊,两人成了泪人。 终究是受了伤的李朔月力气去得快,他一松口,张嘴便叫李夏阳滚。 “滚开……贱哥儿,少在这里……” “你疯了!”李夏阳擦干净眼泪,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自己的左胳膊被咬出一圈极深的牙印,若不是这人没了力气,他毫不怀疑他会咬掉这块肉。 “……贱人……活该……” 李夏阳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又气又痛,捂着胳膊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绷着脸蛋捡起瓷碗走了。 耳根子清静后,李朔月才卸下防备,这一松懈,浑身就没有不通的。他受不住,哀哀小声哭起来,眼泪泉眼往外冒,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晌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王桂香就打发亲哥儿去他外祖家,明日她娘过生辰,索性叫阳哥儿提前过去住两日,省得在屋里烦心。 李夏阳自然不愿意,可架不住他娘的哭闹,只好坐牛车去外祖家。明日他再早些回来照顾月哥儿。 王桂香心里惦记银钱,趁亲哥儿不在,又逼问了几回,李朔月躺在床上不得安生,被掐大腿掐脸逼问藏钱的地点。 后娘认定了他偷钱,说什么都没用,将柴屋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抢走了李朔月捡来的四个铜板。 白日没吃上饭,又挨了顿掐,李朔月眼睛都要哭瞎了,恨自己生在了李家。 恨老天无眼,叫自己像猪狗一般活着。 第20章 好端端寻死做什么? 王桂香只寻到四文钱,可怜她阳哥儿吃苦受累绣帕子,钱竟然全叫这杂种偷了去。 她昨日本想叫这白眼狼出来干活,又担忧阳哥儿乱发善心,只好作罢。 昨夜阳哥儿送糖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真打死了。她心里自有一番计较,等这丧门星年满二十,便卖给花楼,也能换几两银子。 说亲嫁人想都别想,老老实实给家里干活她还能赏口饭吃,若不老实,可休怪她无情。 名声烂成这样的哥儿,隔壁村的鳏夫都瞧不上他,不进花楼,将来也是卖给山沟里汉子多的穷苦人家做共夫郎,可山沟里的穷酸货的能给几个钱? 地里的稻子已经能割,王桂香打算先割上一天,明日再回娘家,两个村里离得不远,走起来快得很。 割稻辛苦,是个费体力的活,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想到小白眼狼躺了一天,什么活都不用干,王桂香心里便极不平衡。 恼怒之下拿锁开了柴房的门,拧着李朔月的耳朵,硬生生将人拽起来。 “睡睡睡,就知道睡,恶鬼托生的蚂蟥,专门来吸我的血。” “去,把盆子里的衣服洗了,现在就去。” 李朔月浑身发抖,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被王桂花拎着,催着,端着盆子出了门。 一段路他走得磕磕绊绊,手脚沉得好像戴上了镣铐,前路黑乎乎,只能凭印象摸索。吹过来的夏风是热的,可他只觉得冷,冷得人如坠冰窟。 站在河沿陡坡上,李朔月望着平静的河面,脑中浑浑噩噩,他貌似睡了两日,今日、今日是二十吗? 仿佛打了鸡血,李朔月头脑瞬间清明,他扔下手中木盆,跌跌撞撞往河边跑,衣裳散落一地,木盆滚得比他还快。 ——“扑通”木盆滚进河里,摇摇晃晃漂浮在水面,跑远了。 陈展,陈展在哪呢?他怎么没见到? 他只知道陈展和李夏阳七月二十在河岸边有了肌肤之亲,可在哪里,什么时辰,他全然不知。 这会日上中天,陈展是不是早就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陈展肯定还没来,一定是这样。 李朔月焦躁地沿着河岸来回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里除了黑茫茫的水面,就是半人高的野草,半个人影都没有。 在哪里,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哗啦啦”,李朔月摔到了河水里,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他心中充满绝望,黑漆漆的水面犹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将他的勇气吞噬殆尽。 或许陈展早就走了。 可怕的猜想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双唇因恐惧而泛白,李朔月怔怔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前世一样的未来。 卖身花楼,一辈子颠沛流离;委身奸佞,是犒赏三军的贱奴…… 他在心上人眼中如蝼蚁,拼尽全力讨好也换不到他一眼青睐;无人怜他爱他,便是重来一世,也逃脱不了此般命运。 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好了。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人打骂…… 李朔月失了神智,双眼呆滞无神,犹如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往湍急的河中心走…… 水没过了脚掌、小腿、膝盖…… 野草丛里的陈展看不下去,猎豹一样飞速窜出草丛将寻死的哥儿往回拉,一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往前走,可就真回不来了。” 这哥儿怎么回事,好端端寻什么死,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虽说是被后娘打了,可这至于吗? 他还以为这小哥儿早就习惯了。 陈展眼力非凡,夜里也能将小哥儿的脸上的伤看个清清楚楚,嚯,他心神一震,红彤彤的掌印叠加在脸上,脸皮红涨,确实如老夫郎所言,肿得比糙馒头还厚。 “怎么被打成这样?” 陈展语气轻下来,小哥儿愣了片刻,随后如无家可归的幼鸟一般扑进他怀里。 “李朔月,你怎么了?” 漆黑的世界被撕开一角,有光泄进来。李朔月听见汉子沉稳的嗓音,忍不住委屈痛哭,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这样死去。 “陈……陈展……” “陈展……我要死了……你来见我,我好开心……” 李朔月嘴唇不断蠕动,没发出声音,陈展俯身来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不得已,他只好抱着人坐在野草丛里,等着他神智回笼。 陈展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李朔月抱住,手脚仿佛错乱长出的枝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李朔月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死死搂住陈展的腰,躲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他抽噎着,压抑着声音,哭自己遭受的委屈与不公。豆大的泪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进陈展炙热的胸膛,仿佛也顺着皮肉滚进他心里。 那哭声可怜压抑到至极,哗哗的眼泪仿佛没有尽头,陈展叹了口气,拍小孩似的拍打李朔月的后背,到底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叫人心疼的样子? 约莫过了两刻钟,李朔月哭累了,心情平复下来,汉子的胸膛结实宽阔,单薄的夏衣挡不住身体的热度,将两人的衣裳都烘得暖洋洋。 李朔月摸摸男人的胳膊,是活人的胳膊。 “陈展,我还,呜呜,我还活着吗?” “我刚把你救回来了。”陈展温声安抚。 李朔月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顿感羞耻,他这副样子,陈展会嫌弃他吗? 片刻间他又满心欢喜,陈展还在这里,他们还能做一世夫妻。 “陈展……” 李朔月轻轻倚靠在陈展的肩颈上,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陈展今日开了那坛赵大送的药酒,上好的醉里香入口劲道浓烈,爽口清香,刚开始劲小,一不留神,一葫芦酒被他喝了个精光。 不过酒后劲太大,他只得跑来这河里泡冷水,散火气。 这小哥儿猫崽仔似的紧贴他,还往他怀里钻。 事情有些不太妙。 “既然脑子清醒了,便赶紧下去。” 李朔月温顺点头,往后退时,后腰碰到了汉子的身体,他一下子僵住了。 “下来。” 陈展紧咬牙关,嗓音喑哑。 李朔月这才发现自己挂在陈展身上。 男人鼻息沉重,声音沙哑,又结合身体这般反应,李朔月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展这怕是喝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办法才跑来泡凉水澡。 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 原来这便是他与李夏阳行夫妻之事的缘由吗? 第21章 如你所愿 李朔月惊讶过后,陡然抬起头,目光坚决:“陈展,我、我帮你!” 胸膛砰砰砰直跳,李朔月上前挽住汉子的胳膊,脸颊贴上去,“只要成事之后,你娶我就成。” “好不好?” “不用。” 将小哥儿扒下来,陈展转身遮掩身体,沉声道:“你这小哥儿,说什么胡话。” “既然清醒了,便赶紧回家去。” “可是……你……” “……” 陈展面露尴尬,轻咳一声,后退两步。 “……不用,我去水里泡一会儿就成。今天之事你只当没看见。” “别再说这种话。” “我不回去。”李朔月摇头,李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不是他的家。 “你这哥儿……”陈展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又不爽利,他只得放弃规劝这小哥儿,自己又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 仿佛他不同意,就要跟他到地老天荒似的。 陈展重新盘腿坐在水里,闭上眼睛犹如老僧入定,本来不必这般遮掩,可谁叫这小哥儿艺高人胆大。 “离我远些。” 李朔月不死心,坐在陈展身旁,身体歪斜靠住他,小声开口:“你……你这样不好。” “身体受不住的。” “……我真的可以帮你。” “你看看我吧,陈展。” “我能洗衣做饭,料理家事,还能伺候地里的庄稼,别的哥儿能做的我都能做。” “我不偷钱,也不勾引其他人。村里那些事,我、我没做过。” “是那些人胡说。” 陈展挑起眉毛,偷没偷钱他不知道,可他亲眼见过他与白五厮混。 见陈展还不理会,李朔月着急起来,便一个劲往他怀里挤,大胆开口:“陈展,你就、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顾不得羞耻,只想和陈展做真夫夫。 “陈展……陈展……你娶我吧。” “求求你了。”李朔月恳求道。 身上的火刚下去又叫这小哥儿招起来,陈展全凭一口气吊着。 可李朔月没半分顾忌,还往他怀里钻,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陈展在水中还奈何不了他。 理智摇摇欲坠,飞速坍塌,陈展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李朔月,你再不走,可别怪我收拾你。” 这话好危险,李朔月眼睫一颤,一狠心,干脆霸王硬上弓。 陈展心下骇然,这胆大包天的哥儿竟然真的敢! 整个燕子村都没有像他这般的。 “李朔月……” 他正欲推开这哥儿的手,突然,后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打两下,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炸开,陈展痛苦闭上眼,额间青筋迸起,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搞得方寸大乱。 “陈展,从此你我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爹爹、爹爹……” “展郎,这便是虎符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护国大将军陈鹤鸣……” 混乱不堪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仿若暴力打开脑袋又暴力合上,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脑海里一会儿是阳哥儿决绝的脸庞,一会儿又是艳丽逼人的李朔月,混乱痛苦到令人崩溃。 陈展艰难地度过了漫长的混乱,可实际上不过几息功夫,再度睁开眼,眼神已冷硬如刀。 “你做什么?” 墨色瞳孔泛着幽冷光泽,陈展紧盯前方之人,神色戒备。 “怎、怎么了?”李朔月肩膀一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刹那间,陈展便认出了李朔月——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恶毒哥儿。 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这哥儿竟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我能帮你。” “陈展,你要我好不好?” 李朔月手心微紧,他并不知晓这片刻间心上人已经发生了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仍旧做着痴缠的美梦。 感受着体内古怪的热意,陈展冷眼看李朔月微红的脸,心中嗤笑,无论过多少年,李朔月的手段永远这么下作。 以色事人的玩意,也敢拿药算计他? “好啊。” 陈展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眼底冷冽,既然李朔月想要,给他便是,自己何苦做那不懂事的榆木疙瘩? ——“哗啦啦”,俩人自河中起身,水花溅落进河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展一把将李朔月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野草丛里走。 风自俩人身侧拂过,李朔月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陈展的肩颈太硬,压得他肚子疼,喉咙中也升起阵阵呕意。 过了今夜,他就会成为陈展名正言顺的夫郎,李夏阳也不能越过他去。 喜悦大过于惊慌,李朔月忍不住幻想将来的神仙日子,突然,变故陡生。 ——“砰”。 陈展将他摔进了草丛里。 李朔月被摔懵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眩晕过后,身体的痛楚就异样明显起来,屁股和脑袋好像被摔碎了,他躺在地上,怔怔望向陈展。 陈展居高临下俯视他,李朔月呆愣愣,讷讷开口:“陈展……?” “不是说要伺候我吗?” 陈展似笑非笑他李朔月,讥诮开口:“后悔了?” 或许是被陈展冷漠的眼神吓到,又或许是他粗鲁的动作,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些害怕。 可害怕和犹疑过后,李朔月又缓慢而郑重地摇头,“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陈展冷声道:“那便如你所愿。” 李朔月一愣,眨了眼睛。 一切都很突然。 李朔月微睁着眼,手指无意识攥紧手心里野草的根部,肿胀的脸蛋异常痛苦,前些天王桂香才打过他。 陈展眼里毫无温情可言,随心而动,仿佛他对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没有情感的物件。 不值得安抚,不值得疼惜。 李朔月眼睛和嘴唇一并湿润,疼痛令他神色扭曲,只好可怜兮兮看向陈展。 讨饶的神情落在陈展眼里也像算计。 李朔月可怜吗?并不。 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是李朔月的拿手好戏。 第22章 丧家之犬 他似乎很痛苦,可这又怎么样呢,在营帐里待过的人怎么可能就这点能耐? 李朔月双手弱弱拍打陈展,显然已经痛苦到无法呼吸,像条脱水的鱼,似乎小一瞬就会死掉。 好难受,好痛苦…… 后脑又开始发疼,陈展攥紧拳头,脸色愈发冰冷。 他离开后,李朔月便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肝脾肺都要一块吐出来。 窒息的痛楚让美好的念想都化成了泡影,李朔月想到陈展冷漠傲然的脸,后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不能走,走了就功亏一篑。 “自己解还是我替你解?” “我自己、自己来……” 明明是他向陈展求来的,可是怎么这样难挨? 陈展和他想得不一样。李朔月颤抖着手解绳结,可他太害怕了,手指甚至无法打直。 陈展皱眉,不耐烦道:“拖拖拉拉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李朔月动作一顿,微微发起抖来。 “愿意……愿意……” 磕磕绊绊的动作彻底惹恼陈展,他抬手随意撕扯,单薄的衣料在他手里不堪一击。 亲昵毫无温情,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让人痛不欲生,李朔月指甲陷进泥里,大口大口急促喘息。 怎么会这样呢? 好痛,浑身都疼。 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花,李朔月泪眼蒙眬,还没从回过神儿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以为陈展会抱抱他的,就像刚才安慰他那样。 陈展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他看李朔月瞳孔涣散,鬓角渗出冷汗,脖颈像垂死的兔子一样弯折。 心底忽然生出股大仇得报的畅意,身体里的血似乎也跟沸了起来。 就像饥肠辘辘的狼逮到血流不止的肥兔,嗜血的暴虐欲望只想让它将兔子撕碎。 李朔月背叛他离开他的时候,只怕是没想到他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吧。 他这种无力反抗任人蹂躏的可怜模样真叫人心动。 看来新主子没养好这只白眼狼,李朔月比从前还要瘦小落魄。 陈展恶意揣测,肯定是跟了新主子还不安分,仗着一副美艳皮囊四处沟引,叫人发现,这才给打得人不人鬼不鬼,半死不活地又过来寻他。 真当他无所顾忌,什么都能下口吗? 太瘦了,身上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看不见一点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逃过来几日没吃过饱饭的灾民。 “丧家之犬,真活该啊,李朔月。怎么,跟着你的新主子混不下去,投奔我来了?” “叫人用烂的破鞋,扔在地上都没人捡,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样稀罕你不成?” 陈展掐住李朔月的下颌,看着他因痛苦而失神的肿胀脸蛋,心里涌出无限的畅快,说起恶言恶语也毫不在意,这是李朔月应得的。 李朔月听不见陈展说什么。 再睁开眼时,发现天上只坠着几颗残星。 陈展掀开李朔月湿透的发,仔细端详那张他恨透了的脸。 李朔月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目光停在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新主子跟前不得宠,不知道是不是要跟野狗抢食吃。 脸瘦成了这副磕碜样,干瘪惨白,叫人一丝兴致也无,哪里有半分当年沟引他的风采? 身体瘦弱青涩,一点不像当年李朔月当初的模样。手和脚仿佛一折便会断,比野草还要脆弱。 陈展脑子里有诸多疑问,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 “咕咕咕,咕咕咕!” 燕子村第一声鸡鸣时,陈展便睁开了眼,行军打仗多年,少有安稳酣睡的时候,兵贵神速,不可怠慢。 何况他睡得并不深,只是合眼歇了片刻而已。 理智渐渐回了笼,紧贴着他的躯体温热,晨风一吹,陈展醒了个彻底。 常年兴兵战乱的朔北边境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野草,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才是常态,怎么如此平安幽静,仿若世外桃源? 脑中又开始发疼,仿佛钻进了万千只虫蚁一般叫人痛不欲生,熬了一刻钟,疼痛才渐渐退去,纷杂的混乱,令人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上一瞬他还在战场,被北陵人一刀刺破了胸膛,怎么下一刻就又碰见了李朔月,还同他厮混起来。 昨夜混乱异常,脑海里多出了一段过往,他记得当年自己阴差阳错与李夏阳在河岸边行了周公礼,可现在这人怎么变成了李朔月? 战乱留下来的疤痕全都消失了,竟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陈展望着自己健全的身躯,恍如隔世。 心中疑窦丛生,他闭眼思索,结合两段记忆来看,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重回到了自己少时,不知是何缘故,他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夫郎相遇的那一日。 这次他面前的人变成了李朔月。 那个臭名昭着的恶哥儿。 陈展不信牛鬼蛇神怪力乱神之事,然而眼前这复生之事却让人如坠云雾,摸不清缘由,从未听过有人死了还能活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怀中的人仿佛极度畏寒,拼命地往他怀里钻。两个原来的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仿佛是天底下最亲近的眷侣。 李朔月不安分,陈展并非柳下惠,仗着四下无人,青天白日便无所顾忌起来。 这会天亮了,陈展能完全看清李朔月的全貌。 青白的脸还没他巴掌大,胳膊胸膛全是被人用木棍抽打出来的青紫痕迹,细瘦的大腿连他手臂都比不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如果是昨天之前的陈展,看到李朔月这副可怜的样子,说不定会生出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去养着。 可现在的他,活过一遭,认清了李朔月那张虚情假意的脸,碰着他再凄惨的模样,都生不出半分怜悯。 第23章 野鸳鸯 救下李朔月后,军中便怪事频出,机密信函莫名失踪、后方送来的粮食被劫、接连几次作战失败,简直刻意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是李朔月搞的鬼。 陈展不是那般无脑之人,可营中有细作已然属实。 于是他便上演了一出守备空虚火烧粮草的好戏,本意是抓住那些“细作”。 他带阳哥儿走,偏偏李朔月也紧跟着,甩又甩不掉。 陈展故意给了李朔月封亲笔信,让他去青山城搬救兵,其实信上一个字也无。 无论李朔月是不是细作,此行都有来无回。 那日阳哥儿救下他时,他就想一刀了解了这个人。 艳名远播的花魁、反贼周临渊的妾室、人尽可夫的营伎、疑似与敌军牵扯的细作,无论哪个身份,他都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待在阳哥儿身边,太危险了。 阳哥儿遮掩身份在军中当治伤郎中,身份敏感,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阳哥儿好心救下他,可这哥儿不知感激,反倒心生怨怼,几次三番想勾引他,这等白眼狼,还是早日送去见阎罗的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李朔月衣衫褴褛,脚掌冒血,骑一匹矮马,身后跟了五千骑兵,正是青山城的守备军。 于是他信守诺言,将人纳进府内做小,可仍旧心生警惕,不许他与阳哥儿多亲近。 即便如此,也没能防住这哥儿。 起初,陈展自他榻上醒来时分外震怒,下三滥的玩意,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可渐渐地,他就变了,被李朔月呼来喝去,成了他罗裳下的狗。 事到如今,回看起来,陈展只觉得那段时间简直魔怔,他出格到不可思议。 宠妾灭妻,任由李朔月在府里耀武扬威。 他简直被猪油蒙了心,任由李朔月残害他与阳哥儿唯一的骨血——荣哥儿,直到阳哥儿心死和离、远走他乡,他也未曾醒悟。 后来,李朔月又偷走他的虎符勾结前朝余孽,在皇城内兴兵谋反,刺杀新帝,又暗地勾结敌国,借他的名头贩卖盐铁,桩桩件件数下来,新帝登基后两年,大半祸事竟都有他的影子! 陈展不明白,这小哥儿到底想要什么。 他坠马摔伤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阳哥儿便整宿不睡照看他,同他讲从前的欢快事;他喜爱珠宝古玩、绫罗绸缎,他便豪掷千金,整箱整箱替他买来寻来…… 李朔月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这哥儿没有心。 皇城内兵荒马乱,李朔月早已逃之夭夭。 惹出如此大祸,陈展本该被砍头,可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只贬去朔北,永世不得回京。 陈展众叛亲离,这是他咎由自取,引狼入室,识人不清,可是阳哥儿有什么错?先后失去了孩子、丈夫,只剩一身病骨,日日跪在佛前为孩儿祈福。 贬去朔北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恨,可即便要死,他也要拖着李朔月一起下地狱。此生不杀李朔月誓不罢休! 二十几年过去,李朔月依旧踪迹全无,好似人间蒸发。因此昨夜他才如此激动,疯魔一般强要了李朔月。 他真是瞎了眼,居然将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爱着。他还没去找李朔月报仇,这人就自己送上了门,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助他解心头之恨。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陈展面目狰狞,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陈展双手更像铁钳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拧断李朔月的脖颈。 粗糙的手掌扼住咽喉,李朔月脸色涨红,艰难发出“嗬嗬”的喘息。 他睁不开眼,更说不出话,只在心底可怜兮兮喊陈展的名字。 陈展……陈展……救救我…… ……好痛……好痛…… 逐渐孱弱的脉搏仿佛在暗示这朵破败的花即将陨落,陈展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触电般悚然松开手。 不,不能就这样轻易弄死他,他要留着李朔月,好好折磨他。 恨意蒙蔽身心,陈展肆无忌惮。 * 王二夫郎孙小凤清晨一早就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洗完衣裳还得做早食,家里的活多着呢。 路上遇到庄家媳妇周宝珠,俩人便一道走。 “谁家的衣裳,怎么散了一地?难道不要了?”周宝珠望着不远处的衣裳讶然道。 孙小凤用脚踢开一看:“都是些脏巴巴的破布衣裳,不值几个钱。” “也是,不知道谁扔的。” 俩人在岸边找了个好位置,边说闲话边揉衣裳,周宝珠好奇地问道:“前两日李家那个被打了,你知道不?” “嚯,别提了。”孙小凤叹了口气,“看是看了,王桂香那婆娘下手重得很,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害得我回去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打得这般厉害?”周宝珠顿了一下,庆幸道:“还好我回娘家,没去看。” “李家的也可怜,打小就没了娘,可不得给人家糟蹋吗?” 听了这话,孙小凤罕见地没有反驳。 “什么声音?”孙小凤嘴里嘀咕,拎起棒槌起身往野草丛里看。 “哪里有声,我怎么没听见?”庄家媳妇周宝珠仰起脑袋,神情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知道哪对野鸳鸯,真是贼胆包天! 捉奸捉双,孙小凤兴奋地朝周宝珠挥手,周宝珠过来一听,眼睛霎时瞪大,捂住嘴不敢出声。 “我就说吧。”孙小凤小声叮嘱周宝珠,“我去喊里正,你躲在一边看着,记住这俩人的模样,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嗯嗯。”周宝珠急忙点头,“行,我晓得了。” 光天化日这般行事,坏的可是他们燕子村的名声。若传到其他村里去,那他们燕子村成什么腌臜地了? 将来哪个村敢把姑娘哥儿嫁过来,他们村的姑娘哥儿可怎么嫁进好人家? 孙小凤连走带跑,他倒要看看,谁家养出这么两个不正经的东西。 * “王二家的,你说人在哪呢?” “就在野草堆里,你们瞧瞧。”孙小凤往远处指,“我让宝珠守着,你们声音都小些,别惊动这对野鸳鸯。” “哪个村的淫贼,看我不打瘸他的腿!” “嚯,那个缺汉子的寡妇寡夫郎,怎么也不来找我,好歹我家里有张炕,再怎么也不让他在外面吹风。”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王麻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 第24章 捉奸捉双 “人还在不在?” “走走走,去看看。” 这会燕子村人都起了,一听捉奸,一个赛一个着急,饭顾不得做尿顾不得撒,生怕错过大戏。 “我当时一听就不对劲,那声音大的嘞!” 孙小凤拉着周云讲私房话,声音却响亮,“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跑来祸害我们村。村口洗衣裳的姑娘哥儿那么多,若是看见了,可是要张针眼的。这不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名声吗?” 哥儿姑娘的名声何其重要,若是败坏了,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人念叨嫌弃。 “嘿,这黑心肠的,待会逮住了就捆到官府去,叫青天大老爷好好审审。”一旁的妇人也附和出声,这等行径,她可是看不惯。 她家哥儿和姑娘隔三岔五就过来洗衣裳,这等腌臜事,可不能污了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这事在房里和自己汉子做,那是天经地义,在外面和别家汉子,那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村民们到了跟前,声音不自觉都小了,他们倒想冲上去探个究竟,可里正拄拐停在最前头前,不走了。 他们再猴急,还能越过里正不成? 这一片野草丰沛,几天不见就又蹿得老高,家家户户都忙着割水稻,草就没怎么割。 里正胡子花白,满是褶皱的脸不怒自威,他拄着拐杖清嗓子,扬声喊:“里面那两个,赶紧穿了衣裳出来。” “若是没个缘由,在这败坏我燕子村名声,小心我捉了你们去见官。” 村民们也很激动,大声嚷嚷着: “滚出来!” “捆着你们去见官。” “谁家的娃娃,如此不知廉耻?” …… 外边吵吵嚷嚷,便是聋子都该察觉出异常。陈展如梦初醒,懊悔自己竟然忘了分寸,手忙脚乱退出来穿衣裳。 不过两三件衣裳,穿得极快。这半人高的野草连成了片,他猫下腰动作小心些便能跑个无影无踪。 可他穿好了,李朔月还半死不活躺在野草丛里,瞧这饱受摧残的可怜样,怕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陈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扭头就走,留下李朔月叫众人围观,说不定这哥儿立马会被绑了石头沉河。 这死法还是不好,昏昏沉沉便死了,哪里能抵消阳哥儿一分苦楚? 这样赤条条给村里汉子看,他自己也没脸。 陈展沉下脸,用自己的外衣将人裹上,李朔月原本的衣裳都被他撕成了破布片。 里正已经等得不耐烦,威胁道:“再不出来,可休怪我不给你脸面,去两个人……” “不必了……” 野草丛里走出来个抱人的高大汉子,众人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怎么是陈展这个“煞星”? 里正一看来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立马伸出拐杖过去打:“展小子?怎么是你?” “我不过同他图个快活,怎么村里人都来了?都想听墙角不成?” 陈展神情散漫,语气轻佻,他不在乎脸面名声,碰见就碰见,又不影响他过日子。 “浑小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里正怒骂道:“你一没定亲二没娶妻,和谁快活?你怀里抱的是谁家的?” 看热闹的村民一见着陈展就都噤了声,鹌鹑似的不说话。 陈展宽肩窄腰,一身腱子肉,眼睛凶得跟狼一样,能上山杀老虎杀野猪,吓人得很。 孙小凤这会吓得两股颤颤,闭嘴不敢开腔。天杀的,要是知道这人是陈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来揭发这事! 只盼陈展别记恨上他,周宝珠也往人群里躲,看见孙小凤,心里便是一阵后悔,在心里暗骂孙小凤多管闲事,害得她也遭了灾。 这活阎王如此骇人,谁敢惹他? 村里也有些胆大的,譬如刘冬花,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陈展怀里的人看,边看边骂: “真不知羞,衣裳都不好好穿。”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贱哥儿贱姐儿。” “可不是呢,往后可不能同他家结亲。”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接过婆母的话茬,显然也是认同的。 不少汉子眼睛都盯着陈展怀里的人看,在场的妇人夫郎满面鄙夷,什么货色,也值得惦记? 陈展的怀里人太扎眼也太露骨,衣裳只裹着上半身和大腿。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长的,小腿比雪还要白,偏偏一双膝盖磨得通红。 小腿纤弱莹白,可往下就没那么好看了,脚踝粗糙发黄,脚趾颜色发黑,这样的脚底板,一看就知道个常年干活的。 不少汉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莹白小腿,春耕插秧时大家都将裤腿挽起来,好干活,却没有一个比他还白的。 这双腿叫人涌起强烈的冲动,几个混混看得双眼发光,直咽口水。 猥琐而强烈的视线令陈展非常不适,他抬眼环视,仿佛被觊觎猎物的恶狼。 什么东西,也敢看他的人? 陈展目光冷冷扫过去,本就没什么出息的泼皮无赖吓得一趔趄,讪笑着移开眼。 本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汉子,他们还想等人玩完自己爽爽,现在只好死了这条心。几个人聚在一处,叹起了气。 “你不肯说,那我就让人去看。” 里正心里泛起嘀咕,他和展小子的爹有几分交情,按理来说应该照拂一二,可无媒通奸乃是大罪,轻易不能姑息。 这展小子之前只是孤僻凶恶了些,不亲近村里人,现在怎么这样没皮没脸,简直像村里的泼皮混账。 村民们窸窸窣窣讨论,都好奇着呢。 “我怎么瞧着像李二狗家的来福?” “你还敢说他家,不怕李二狗上门来撕你的嘴?那泼皮可是护短得很。” “他怀里抱的,我看像李有财家的老大,他家那老大不是瘦得很,胳膊腿比我家十四岁的哥儿还细。” “看着是有几分像。不过我瞧着更像是赵家的那个姑娘,那个不也瘦,到年龄了也还没结亲。” “别胡说,小心人家找上门。” “嚯,真不要脸。估计这会正害怕呢,不敢冒出头?” “方才快活……” …… 第25章 狐媚子 王桂香今早上没找着李朔月,生了一肚子火,这哥儿,反了天了,都敢不听她的话。 听人说河边要捉奸,也顾不得什么李朔月,只想看好戏。 门前两个眼皮跳来跳去,不知是福还是祸。 谁知到了河边,却看到她家的衣裳散了一地,连木盆也没见着,再看一眼湍急的水流,她心里“咯噔”一声,这害人精别是掉进河里被淹死了吧?她还等着把他卖给人牙子,好给她家阳哥儿挣嫁妆呢。 她这头正恼火,那边捉奸的脏水突然泼到了她头上,岂有此理,刘冬花这话不明摆着脏她们家吗? 王桂香拨开人群,叉腰站在刘冬花面前,张口就骂,“你个碎嘴婆娘满嘴喷屎,小浪蹄子脸都没露,怎么敢往我家泼脏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她最烦这些人把李朔月同她家放在一块,李朔月心术不正那是跟他娘学的,和她家没有干点关系。 阳哥儿年纪还小,要是和这些事扯上关系,以后可怎么议亲? 都是李朔月这害人精惹的祸,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饿死,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王桂香怒火更甚,一把将刘冬花推倒,骑上去就是打。 刘冬花也不吃素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挠脸拽头发,抓着土就往对方脸上撒、嘴里扬,场面十分混乱。 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急忙上前拉架,不知被谁推了一倒,绊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李来旺急急扶起扶郎,焦急开口:“有没有事?肚子疼吗?” 他夫郎刚有孕,这是他俩头胎,要是出了事,他第一个和人急。 许石头摇摇头,刚才都忘了肚里的崽子,好在他平日身体好,没出事。 “咱俩往后走。” “好。” 李来旺叹了口气,他娘和王桂香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拉架都拉烦了。 打就打吧,也出出气,省得一天到晚在家折腾。 王桂香和刘冬花早就不对付,这会打起来场面更是凶猛,一众汉子因着避嫌不能接近,夫郎女眷也害怕惹上一身腥。 里正夫郎带着两个儿媳将人拉开,气喘吁吁开口:“你们两个,要打回去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我呸!黑心肝的婆娘。” “不要脸的老货……” 两人被人拉开,仍旧不甘心继续对骂。 王桂香呸呸几声,下回路过刘冬花家的菜地,定要踩上几脚出出气。 耳边吵吵嚷嚷,李朔月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妇人的叫骂声锐利如刀,刺得他耳根生痛,这声音又让他记起王桂香的打,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砰、砰、砰。 男人的胸膛如避风的港湾,李朔月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了上去,稳健而富有规律的心跳声,给了他些许安慰。 吵闹声似乎停了。 “展小子,你少贫,好好给大伙说说,为何要弄出这档子事?” “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可得动用祖宗家法惩治你。” “你怀里那个醒着没,若是醒了就赶紧下来,好好回话。” 怀里的,是在说他吗? 寒意霎时浸透全身,李朔月四肢发凉,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无媒而合,是要被拉至祠堂打板子的,更有甚者,会被绑上石头浸猪笼。 有几个眼尖的发现了异样,指着陈展怀里的人说:“醒着呢,这人醒着呢。” “咱们说话他都能听见。” “都这会了还赖在汉子不下来,真真是个狐媚子。” “光着嘞!”一混子怼身侧的汉子,“难不成给你看光屁股不成?” …… 里正道:“既然清醒,我问你,你是谁家的?” 手心冷汗直冒,心提到嗓子眼,李朔月哪敢说话,生怕里正带人直接淹死他。 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陈展没带他走吗?难道他们一直幕天席地,弄到了鸡鸣时分? 上一世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陈展和李夏阳虽有了肌肤之亲,但只有他们两家知道。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朔月慌乱地咬紧唇瓣,眼泪又流了出来。 察觉到胸口细微的动静,陈展嘴角一扯,故意朗声道:“我与月哥儿心意相通,男未婚哥儿未嫁,弄一回又不碍着大伙什么事,着什么急?” “赶紧散了吧,我还等着回去给他洗呢。” 陈展这一番话实在不要脸,无媒苟合叫他说出来,好似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在大周国,没有三媒六聘、相看迎亲,那都不是正经人家娶亲,即便穷苦的农家,也得请媒婆。李朔月上头还有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怎么敢自己做主? 这一番话几乎坐实了李朔月勾引汉子不守夫道的事。 “果真是他家的。”刘冬花冷哼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早说是他家老大,你们还不信,我看人多准?” “他家老大长的就是一副狐媚害人的穷酸样,也不知和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手段。”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立马跟着应和: “这小狐狸精,上次不还勾引周云的汉子?” “这都第几回了,也太不安生了。该好好打一顿,叫他偷汉子。” “应该滚铁钉才对。”一个夫郎出主意,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夫郎急忙说:“哎呀,看我做甚?” “那话本里都是这样惩处恶人的!” “老大这样不知廉耻,老二估计也差不多,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刘冬花得意地挑眉,可叫她了一口恶气,这王桂香平时狗眼看人低,老将脏水往她家门口泼,她早看不顺眼了。 “养出这样的哥儿,我要是当娘的,早一头撞死,找列祖列宗谢罪去了。” 瞧瞧瞧瞧,脸都青了,刘冬花捂着嘴笑,今天回去她可得多吃几碗饭高兴高兴。 王桂香面如死灰,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月哥儿”三个字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燕子村只有一个月哥儿,便是李朔月。 这挨千刀的祸害,简直要害死她。 王桂香不信邪,她奋力扒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前,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死死揪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把人往外拽。 那人吃了疼,不得不转过脸来,这一看,可不就是李朔月! 王桂香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祸害。 后娘力气大,拽得他头皮快要掉了。陈展的胳膊也有所松动,似乎要放他下来。 李朔月想到自己会被扒开衣裳、扔下河里浸猪笼的场景,整个人惊恐交加,眼皮一沉,竟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第26章 两买他 陈展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李朔月品行不端被人骂无所谓,可阳哥儿不能被他牵连。 俩人都是李家的哥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李朔月名声本就糟糕,再得了未婚通奸的名声,阳哥儿可不得受人闲言吗? 上一世他对不住阳哥儿,这一世总不能一开头就坏了哥儿的名誉。 “长生叔,桂香婶子,刚才是小子不对,说话孟浪了些,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先听我说。”陈展神情严肃,说:“我与李朔月确实两情相悦,不过恪守礼法,一直未有出格之事。” “昨日是我贪杯,多喝了些兄弟送的药酒,药酒太猛烈,我疏解艰难,月哥儿看我难受,才不顾名誉舍身帮我,并非我俩轻浮孟浪,实在是事出有因。” “你说的可是实话?”里正王长生端详着汉子的脸,看他神情诚恳,语气不似作假,心里才信了几分。 “确实不假。”陈展继续说:“方才我还未醒酒,说了些胡话,还请长生叔见谅。” “此事事关我两家的名声,还请诸位叔婶阿嬷慎言。” 这理由可比通奸好听,王桂香急急点头:“展小子这话不错。我和他爹有意把月哥儿许给他,这事我们是知道的。” ……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好了?” “可别骗人的吧?” “谁说不是呢……” …… “你早说不就成了?非要在这犯浑。”里正抬起拐杖准备抽陈展,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哥儿,又作罢。 “这事情既然弄明白了,就都散了吧,都是误会。”里正捋起自己的胡须,叮嘱村里人:“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大伙也都听明白了。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传。” “就是就是,以后谁敢胡说,害我哥儿,看我不打上门去!” 里正都发话了,王桂香腰板也跟着硬起来,双手叉腰,模样泼辣。 刘冬花哼了声,懒得理会。 事情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找个能看得过去的借口遮眼,里正有心护着陈展,她还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散了吧。”里正走到陈展跟前,面色凝重,“展小子,你一会到我家来一趟,我话有问你。” “好,长生叔,我马上就去。”陈展应下后又叫住王桂香,“婶子,我一会儿和您解释。” 人都散了,事情解决了,王桂香这会也不慌张了,她叉腰大骂:“你跟他偷情,害得我家面上无光,这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婶子,你尽管放心。” 这是阳哥儿的亲娘,陈展自然客客气气。 这会抱着李朔月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先把人搁回屋子里再说。 将人扔在炕上,陈展扭头就走,没多看一眼。他走到屋子拐角处,移开米翁,翁底下的砖能移开,砖头底下藏着他存钱的盒子。 里面有许多碎银,陈展用戥子称出二十两,用小布裹着,揣进了袖子里。 前世他给了阳哥儿二十两聘礼,这回这二十两买一个李朔月,绰绰有余。 他买李朔月来做奴仆,以后还能娶阳哥儿,他前世对不起阳哥儿,今生定然要将成倍补回来。 只是不知阳哥儿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到门口,陈展又转身,回屋再称了五两银,多备些总是好的。 方才王桂香似乎要洗衣裳,陈展估摸着人还没走,揣上银子便直奔河岸。 花了银钱,签了卖身契,李朔月便从良籍变成了奴籍,往后要打要骂都看他心情。 玩够了再卖出去,他也省事。 陈展动作快,回来时王桂香才洗了两件衣裳。 “婶子,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我出二十两银子,你把李朔月卖给我,成吗?” “多少两?” “二十两。” 李朔月没了青白,卖去窑子都不值几个钱,没想到陈展出手如此大方,那可是二十两! 这钱都能在牙行里买一个壮劳力了,这陈展竟然愿意买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哥儿? 王桂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二十两,家里四五年的收成! 她喜不自胜,没立刻应下,陈展出手大方,想来不缺银子,那这价格,说不定还能再谈谈。 “四十两,不能再少。”。 “我本来要给他在县上找个好人家,可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这好亲事没了不说,我还得赔上这张老脸给人家请罪。” “我家月哥儿模样不错,家里地理的活都做得好,能顶一个汉子。四十两买回去,一点不吃亏。” 四十两,他去牙行能买十个李朔月这样的。陈展挑起眉头,他知王桂香贪财,可张口就是四十两,当他是个傻子吗? “四十两,太多了。”陈展摇头,“他我也睡过了,哪里值这个价?婶子不将他卖给我,还能卖到哪里去?” 王桂花扔下手中的棒槌,神情不悦:“瞧你这话说得,有的是大老爷想要娶他做妾室,只是他叫我一声娘,他总想给他找个好去处不是?” 陈展笑而不语,“婶子,我诚心买他。那我再添五两,二十五两。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买了。” 这银子他有私心,王桂香疼阳哥儿,给了她就当给了阳哥儿,否则哪怕李朔月只卖一两银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价格王桂香很满意,有心想再往上抬抬,可陈展始终不松口,她想了想,一个哥儿卖二十五两已是高价,再往上喊,怕是要恼了陈展。 “成,二十五卖给你。”这衣裳也不用洗了,王桂花棒槌一扔,“走,你现在就跟我到里正家去,今天就把这卖身契签了。” “行。”陈展也是如此想,好在他出门前又转身回去多带了五两碎银,否则这会儿还要跑一趟。 王长生正歇在家里抽旱烟,他这把老骨头,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就靠这两口烟添些劲。 这展小子今日真是混账,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份上,他早就让人拉到祠堂里打板子去了。 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没轻没重的,叫人看笑话。 第27章 奴籍 王长生将烟头放在石头上磕灰渣,看向几人:“你们这是找我写婚书?” 他念过书,字写得端正,常给村里的人写信、写婚书。 “里正,不写婚书,写卖身契,展小子要把我家月哥儿买去嘞。” “买?”里正蹙眉,小老头弯起腰,不解地问道,“好端端买什么,怎么不成亲好好过日子?” “说来话长,我祖籍远在他乡,过两年打算回去寻亲。”陈展随口胡诌:“到时候月哥儿只怕难以回来尽孝,我想着不如叫他断了这念想,也省得到时候伤心。” 这听着还像回事,里正转身又问王桂香,“你和他爹都愿意?” “愿意,愿意着呢。”王桂香脸笑成了朵绽放的菊花:“月哥儿跟他过好日子,我们也了却一桩心事呢。” “即使日后不能再跟前尽孝,也没什么的。” “那月哥儿也同意了?这手印一按,月哥儿就成了奴籍,再想变回良民,那可不容易。” “他多孝顺,自然是没二话。展小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王桂香笑着应下,只盼着赶紧把人卖了,把银子拿到手。 “那成,我给你俩写。展小子,你这会去喊上你长根叔和陆三叔,叫他们过来做担保人。再叫上月哥儿他爹,把月哥儿也叫上。” “怕是不行。”陈展面露难色:“月哥儿身体不爽利,这会在屋里睡。” “那就不叫他了。” 陈展自是应下。 一刻钟后,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处,里正执笔,另外两人担保,这卖身契便写完了。 几人按上手印,里正将写好的三份卖身契递给陈展,“你回去让月哥儿按上手印,给我留一份,他爹留一份,你留一份,这事就成了。” “下午再到衙门去办理买卖的契书,他爹也跟着去。” 听到里正的声音,李有财才恍然回神,他木然点头后又快速垂下脑袋,仿佛卖的不是他的亲哥儿。 “今日之事麻烦各位叔伯,改日我再上门道谢。”陈展收好卖身契,在众人的见证下将二五十两碎银交给王桂香,“婶子,你称称,若是数目对,便钱货两讫。” “好好好。”王桂香拿出借的戥子称,整整二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乐盈盈抱着银子回屋,李有财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银子可得藏好了。 众人散后,里正夫郎才从屋里出来,喊里正回屋吃饭。 “说得倒是好听,卖哥儿的钱,她拿得那样开心,也不怕将来横死。” 里正砸吧砸吧两口烟,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卖了也好,好歹日后福祸再不相干。依我看,展小子是个好的,那哥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什么好?”老夫郎瞪了里正两眼,“真为他好,能将他变成奴籍?” “若是个好的,怎么能在河边就将人淫了去?一两里路的功夫,忍忍不就成了?这下倒好,做出这样的事,还叫那么些人看着,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哥儿有多下贱似的。” 里正夫郎长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打小便没了娘,若是玉姐儿还在,哪能让自己的孩儿被糟践成这副模样。” 沈玉在时,可将她唯一的小哥儿疼得紧,还未出生就给备了几十套小衣裳,虎头鞋虎头帽都有,金锁子银镯子打了十几个,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只是后来这些东西都到了王桂香手里。 李家的满月酒他还去吃过,也瞧过那小哥儿,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亮,连脑门上的哥儿红痕都红艳漂亮,比那年画娃娃还招人稀罕。 一点也不认生,看见人就笑,后来被逗恼了,便撅起小嘴在他娘怀里哭,一哄就又好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笑。 回忆起往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 “不说他们了,你这把老骨头,还不赶紧来吃饭……” * “爹,你怎么能把月哥儿卖给陈展?”李夏阳神色焦急,他晌午吃完饭才从外祖家回来,一回来村里人瞧他的眼神就不对劲,还是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哥儿告诉他晨起河岸边的荒唐事,不然他到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他爹娘就已经将月哥儿发卖了! 这怎么能成? “后山那猎户真不是个东西,毁了月哥儿的清白,还要将他变成奴籍!你和娘怎么能答应这样的荒唐事?” 李夏阳越想越急,“咱们家日子又不差,用不着卖哥儿过日子!” “你娘……收了人家的银子。”李有财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既已被人淫了,陈展肯出钱买他已经不错了。” “李家没了他,也能少些闲言碎语。”李有财讪笑道:“少了他,阳哥儿,日后你也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爹!”李夏阳愕然,整个人呆住了,随后不可置信道:“娘讨厌他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他可是你的亲哥儿!你怎么能眼睁睁把他往火坑里推?” 李有财干黄的脸动了动,昏黄的眼珠望向远处的泥墙,神色似有痛苦,又似有释然,“他跟了那汉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他讨厌自己的大哥儿吗? 不、应该是恨,若非这个丧门星,身体康健的女人怎么能生下他一年后就死了? 他卖地借钱为沈玉治病,可沈玉还是走了。 从前有多期盼这个孩子,后来就有多恨。 看他被王桂香打得哀哀叫唤,他便会生起一阵扭曲的快感,沈玉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打,有人能打。 可李朔月用那双和沈玉一样的眼睛看他时,他又无比痛苦,他想起沈玉病死时的眼,和李朔月一模一样。 于是他装作眼瞎耳聋,故意无视柴屋里小孩口齿不清的求救。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李朔月挨打时再不喊“爹娘”。 他很少讲话,越来越像他,像一头沉默寡言只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 两个人如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见着了也只会低头躲开。 如今带给他痛苦和绝望的哥儿要被卖走,李有财心中只觉得释然,或许也有一分愧疚,可那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何况,家中大事都是王桂香做主,他只需要接受就成。 从前家里也是沈玉说什么他做什么,不会出什么错的。 “陈展说他与月哥儿两情相悦,此事,也算是成全他二人。”李有财拍李夏阳的肩膀安慰道。 “怎么是陈展,怎么就变成了陈展?”李夏阳放开李有财的袖子,瞪大眼睛,喃喃道:“原来是我搞错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李叔,该走了。”站在李家门外的汉子高声大呼,李有财抬脚便往出后,走了两步后他又回来,摸了摸李夏阳的脑袋,“阳哥儿,你在家好好的,爹回来给你买蜜饯吃。” 李夏阳颓然蹲坐在地上,脑海一片混乱。 他害了李朔月! 第28章 陈展,救我! 给官府办事的小吏塞了些吃酒钱,办理户籍便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从今往后,李朔月的生死,与李家再无半分干系。 陈展与李有财两人又各自在县城采买了些东西,一块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陈展掏了坐牛车的钱,看李有财面色戚戚,似乎有话要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叫他憋了一路都没能说出口。 “有财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有财沉默片刻,低声问,“还办席面不?” “有财叔,这办了席面岂不是叫人看我的笑话?何况银子都给了桂香婶,再办我还得出去借钱,不值当不值当。” 李朔月不值得他劳心费力,买回来养在房里玩,不用像娶夫郎那样大张旗鼓。 李有财神色一滞,干瘦的脸讪讪笑了下,“好,好,我知晓了。” “有财叔,那我就先走了。” 年轻汉子扬长而去,李有财站在原地,他早忘了李朔月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了月哥儿出生那一天,稳婆抱着白胖的孩子向他贺喜,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白净的奶娃娃。 月哥儿裹在襁褓里,眉心一道浅浅的哥儿红痕,白生生的小脸一见着他就笑,福娃娃似的,仿佛知道他就是爹爹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有财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真的存在吗? * 晌午将人扔在炕上,陈展就没再管。 即使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也没有半分的愧疚不自在,干的是仇人,又不是什么青白小哥儿,总不能指望他给仇人买药看病。 用磨刀石将砍刀磨锋利后,陈展又削了几根木头做箭矢,铁箭是军中的东西,寻常猎户难以拿到。他倒是藏着一背篓,可只打些寻常的兔子野鸡,木箭便够用了。 将麻绳、铁钩、砍刀等都塞进背篓里备好,陈展总算有空弄吃食填饱肚子。 灶房里还剩下前天自己炖的半碗鸡,陈展热锅烧水,往里面扔了两把糙米,等烧好了,又将半碗鸡汤倒进去,搅和搅和拌着吃。 无论是当将军还是当猎户,陈展都糙惯了,有的吃就行,从不挑三拣四,做饭的手艺多年也未曾精进。 他不像李朔月,一身毛病。 鸡汤不能有一丝腥气,鸡肉也只食鸡丝,鱼需要挑出刺给他盛进盘子里,还需得摆出漂亮的形状,这样挑挑拣拣,也不知被谁惯出来的。 陈展想到自己对李朔月无底线的纵容便脸色发黑,只想一棒子敲死那个色欲熏心的陈展。 鸡肉柴腥,粥又稠密,味道不大好。 吃完饭又连喝了两大碗水,总算将味道压了下去。 “嘤嘤嘤!”追云蹲在跟前,不断做小动作嘤嘤叫。 锅里还剩下一大碗,陈展索性将粥全倒给灰狼吃,又怕他不够,掰了一个糙馒头,追云不嫌弃味道难吃,一个劲埋头苦吃。 简单洗过后,陈展翻身上炕,身侧许久没有躺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没穿衣服的李朔月看得人心烦意乱,陈展左思右想,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床旧被子给他盖上,看着没那么膈应了。 李朔月今早被吓昏后就没再醒,不过鼻息尚在,还没死。 看到身侧之人,陈展突然想起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自己未曾有记忆之前的那几天,李朔月便想着法地同他套近乎,莫不是李朔月也重活一遭,所以才提前蹲守,趁人之危,想要做他的夫郎? 可自己重活一遭已经是惊世骇俗,上天眷顾,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李朔月头上? 陈展眼里闪过冷光,若真是如此,他买了李朔月是好事,至少确保了阳哥儿的安全。若李朔月真有了前世的记忆,报仇才更有滋有味。 昨夜做得生猛,可陈展也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也察觉到异常,李朔月是个初哥儿,被他破了身。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撞见许多回李朔月同白五厮混,俩人偷了那么多回,竟然还未到最后一步?白五那色鬼能忍得住,难不成是个天残,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成为李朔月第一个男人这件事叫陈展的心情略有些好转,前世的李朔月都叫达官显贵、营中将士玩熟了,虽风情万种,可总让人觉着缺少些什么。 日后等李朔月醒了,他再探探口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日天不亮,陈展带着嗷嗷叫的灰狼,拿好背篓弓箭,一人一狼趁天蒙蒙亮,打猎去了。 陷入昏迷的李朔月并不知道,他仍旧沉睡,意识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瘦弱的身影狂奔在漆黑的密林中,身后如有豺狼虎豹追逐。 子夜的树林寂静可怖,布谷鸟的叫声更像是索命的号角,月光下交叉的树枝落下的影子像无常,又像罗刹。 李朔月跑掉了鞋子,脚底磨出了血,可他不敢停。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 李朔月懵懂地被本能驱使着往前跑,似乎往前跑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夜色太黑,他在树林里逃窜,跌跌撞撞被树根绊倒。树根突然活过来似的伸长缠住他的脚、腿、腰,几息之间,他半身就已经被缠住,竟是分毫都移动不了。 ——呼哧呼哧! 野兽的鼻息在耳边响起,李朔月看到数双绿莹莹的眼睛,野狼围着他露出锋利的犬齿,其中一只狼“咔嚓咔嚓”不断咀嚼,脑袋扬起时,嘴里还叼着半截人腿。 冷白的月光这时候才洒下来,李朔月往自己的腿上看,缺了半截小腿的地方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瞳孔一缩,骇得心跳都停了。 他翻身往前爬,张嘴疯狂嘶喊、求救,眼睛汩汩流出了东西,李朔月抬手一抹,手心一片刺目的黑红。 “嘀嗒嘀嗒……” 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李朔月不敢抬头,肩膀不断抖动,牙齿颤颤打起了响。手上溅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脖子开了一道口子,那“嘀嗒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血已经流了满地。 李朔月崩溃不已,他疯了似的往前爬,拖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身躯,扣得满手是血。 月光下蜿蜒的血迹瘆人,散发着诡异的黑光。 李朔月往前爬,身侧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服的蒙面人,他们拿箭扎进他的背、手掌,他被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野狼吃掉了他的手指,灼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面上,他感受到野狼的舌头舔着他喉咙流的血。 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不要,不要…… 身体无知无觉,痛苦却如潮水将人整个淹没,强烈的求生欲与不甘心促使李朔月终于喊了声,当他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天边突然涌出耀眼的白芒,周遭的一切骤然消失…… “救我,陈展……” 李朔月仿佛溺死的人一般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他不想死,他还没过上好日子,不要,不要吃掉他…… 一切如雾霭般消散,李朔月猝然睁开眼,眼中恐惧未褪。嗓子似被烈火灼烧,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他颤抖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水……” “水……” 没有人回应他。 四肢仿佛断裂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屋子里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他是不是已经死掉?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李朔月,充满血丝的眼睛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李朔月啜泣起来,发出小兽临死前的悲鸣。 终于,他哭得没劲了,仿佛被抽走灵魂般,再次陷入昏睡。 第29章 给他沐浴 “还活着呢?”陈展嘴角挑起抹讽刺的笑,骂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啊!” 他在山上待了两天两夜,捉了四只鸡兔八只兔子,给了追云一只兔子做奖赏,再留下鸡兔各一只自己吃,剩下的明日拿去卖。 两日不见,李朔月又瘦了一圈,原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更是巴掌大,脸颊深深凹陷,面色发青,宛如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陈展没探到鼻息,他揭开被子俯身趴在李朔月胸口听,竟还能听见微弱的跳动。 恶人就是命硬,这样都没死透。 陈展冷眼睨着李朔月,手掐住他的脖子却没用力,重病之人,他不屑动手。 屋子酸臭,陈展皱眉将被褥彻底掀开,一下子心情差到极点。 这味道就是从李朔月身上发出来的。 那日两人稀里糊涂圆了房,他放肆的厉害。 他后面又去山上呆了几天,没再管过李朔月。 李朔月未曾沐浴,大夏日闷出一身汗,不臭不酸才怪。 人还活着,说明他命不该绝。陈展充满恶意地想,到底花了二十五两,只玩过一回,这要是死了,他可赔大了。 不洗干净,夜里睡在身边也恶心,陈展当真后悔,简直自己害自己。 勉强说服自己,陈展挑了两担水,找了幼时沐浴的木盆将人放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人一放进去立马就变得浑浊。 家里没有其他人,陈展只好硬着头皮上手,拿着野藻珠从头到尾搓了一遍,一张脸拉得老长。 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陈展浑身是汗。 干巴巴的身体,抱起来都硌得慌,陈展望着昏睡的李朔月陷入沉思,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折腾得起来? 追云吃完兔子就来捣蛋,硕大的狼脑袋就往桶里钻,闹得陈展一身水。 “去!自己去玩。”陈展冷脸呵斥灰狼,灰狼夹着尾巴呜咽几声,当着陈展的面又叼了只兔子,大摇大摆跑了。 陈展又气又笑,这狼崽子,没心没肺,等会儿回来再训它。 来来回回洗了五遍,水才彻底清了。陈展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汗,在山上打猎都没这么累。 炕上的被褥也都被弄脏了,只好重新换成旧被褥,虽然有潮味,但胜在干净。 一不留神,天都黑了,五脏庙耍起了脾气,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是时候进灶房做晚食,陈展烧水撒了两把米,熬成稀粥,今天实在是累,没工夫做些精细的,凑合着吃点就成。 稀饭李朔月也能喝,陈展将人从被子里薅出来,掐着下巴灌进去小半碗,没给多喂,喂多了还得解手,这不是给自己找活? 临睡前,陈展自己简单洗了一遭,在林子里跑了两日,又出汗又沾灰,浑身难受。 他没给追云留门,这狼崽子机灵着呢,偷了兔子去孝敬那两家子,晚上肯定吃得肚子溜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不知道李朔月什么时候醒,要是一直不醒,八成还得看郎中。 想到这,陈展又有些不快,看什么大夫,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他扯了扯嘴皮子,闭眼睡了。 * 再次睁眼,视野里依旧黑漆漆,李朔月他害怕极了,咬住嘴唇流眼泪,发出极小声的呜咽声。 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可能这次他真的死了,一眨眼就到了地府。 李朔月迷迷瞪瞪,神志不清醒,他是被陈展弄死的,死得这么不体面,说不定连座坟都没有。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辈子任人奴役,受苦受难。 他真恨他娘,为什么死的时候没把他带走,让他一个人活着,给李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要生他。 李朔月愈发难过,哭得一抽一抽的。 陈展一向浅眠,李朔月刚哭他就醒了,憋了一肚子火气,哭坟呢这是? “大半夜鬼哭什么?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 “呜……” 李朔月害怕被扔去喂狼,想到被狼吃掉腿和手就止不住发抖,紧咬嘴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地府的鬼差怎么如此凶恶,人死了,便是连哭都让哭吗? 身侧渐渐没了动静,陈展转过头看,原来李朔月又睡了,这黑心肝的哥儿,怎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半夜折腾人,自己睡得倒是香,害得他睡意全无。 陈展起了坏心思,掐住李朔月的脖子故意折腾他,听见小哥儿粗重微弱的喘息,又霎时撒了手,病恹恹的人没意思极了。 * “冯阿叔,怎么不见小嬷?”孙木芽怀里抱着两双布鞋,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灰狼跟在他身后摇尾巴,乐颠颠一蹦一跳。 “兰姐儿今天早晨发热,小嬷在家里照看。”冯冬青提着瓦罐,牵住木哥儿的手一瘸一拐往后山陈展家走,兰姐儿发热吹不得风,这送鸡汤只得他去送。 出门前他夫郎还一脸担忧,冯冬青叹了口气,他天生是个一腿长一腿短的跛子,走路都习惯了,况且瓦罐又封着,走一小段路,不至于全洒出来。 “好吧。” “木哥儿一会回去找妹妹玩,家里还有蜜饯甜嘴。”冯冬青摸摸小哥儿的脑袋,想着再过几年兰姐儿也会这般大,现在小娃娃短腿短胳膊,话也说不利索呢。 “你展小叔娶了个夫郎回来,我们今日去瞧瞧。” “好,看小嬷去。”木哥儿才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家里虽困苦,可邻居都是安分善良的人,没欺负他和他老阿嬷,他老嬷会织布,精神头也好,是以日子很有奔头。 小哥儿脑门上扎着两个小团子,跑一会走一会,时不时还要撅屁股看看地上的小虫小花,天真可爱。 “嗷嗷!”灰狼也像个小孩似的,跟在木哥儿身后玩闹。 一里半的路程不费多少脚力,两人一狼很快就到了陈家。 木哥儿站在门外喊:“小叔,小叔,木哥儿来找你玩啦!” “嗷呜嗷呜~”灰狼也蹲在门口,爪子不停地扒拉篱笆门。 第30章 他们如今身份尴尬 “来了。”陈展刚醒来,听见屋外的喊声,急忙便往外走。 冯冬青见了陈展的面,将手里的瓦罐递出去,笑着开口:“展兄弟,昨夜多谢你的兔子,水哥儿今早熬了鸡汤,我给你送些来。” “汤不多,你尝个味儿就成。”浓眉大眼的汉子憨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他虽瘸腿,却并不低矮,腰板挺得很直,流言蜚语压不弯他的脊梁,他身后还有夫郎和闺女要护。 “还有我呢。”木哥儿仰起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阿嬷给小叔做了鞋,还说,谢谢小叔昨夜送的兔子。” 木哥儿又想起了昨夜香喷喷的兔子,顿时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兔子肉真好吃,水小嬷做得可香啦,香香麻麻的。” 偷兔子嘴馋的灰狼绕着陈展嘤嘤叫,谄媚地甩尾巴讨饶。 陈展看着这一大两小不禁失笑,“不过一只兔子,怎么值得你们送这么多东西?” “不是贵重东西,你就收了吧展兄弟。”冯冬青也笑,几家人有来有往,这关系才能维持下去不是,他们虽苦,可也干不出吃白食这事。 “既如此,便谢过冯大哥和嫂夫郎。”陈展收下东西,又摸摸小哥儿的脑袋,俯下身来同他说话:“也谢谢木哥儿和孙阿嬷,回去替我向你阿嬷问好。” “好。”小哥儿脆生生应下。 “嘤嘤嘤。”灰狼一个劲嚎叫,着急的脑袋直往陈展小腿中间窜,陈展拽出狼头,轻抽了它两下,没再说什么。 “去,追云,再叼两只兔子来。” 陈展此话一出,冯冬青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展兄弟,今日就是给你送鸡汤,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往回拿。” 追云动作快,不一会就叼来了两只白兔,陈展一看,嚯,是最肥的那两只。 这狼崽子,还真会挑。 “拿着吧,冬青哥,家里都是兔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着给兰姐儿木哥儿补身体。” 灰狼叼给木哥儿的大兔子还没死绝,只是被狼吓得蔫嗒嗒,这会儿躺在地上装死。木哥儿稀罕皮毛雪白的兔子,蹲下来揉兔子的耳朵和肚皮,玩得很开心。 他又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大狼送了只肥兔子给他玩。 两个大人又说了好一会,方才作罢。 木哥儿抱起兔子,小脑袋在院子里张望,没见人,只好拽着小叔的裤腿问:“小叔,怎么不见小嬷呀?村里人都说你娶夫郎啦!” 小哥儿说话软乎乎,叫人也不自觉软下声音同他说话,陈展道:“小嬷身体不好,在屋里睡觉。” “过两日小嬷就醒了。” “好。” “等他身体好些,水哥儿过来同他说说话。”冯冬青提溜着兔子挠头,“他们两个哥儿,在一块也能解解闷。” 陈展有了夫郎他也开心,一来是陈展老大不小,也该娶个姑娘或者哥儿成个家,二来是水哥儿也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听人说那李家哥儿如何如何不好,可能叫陈展瞧上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若真脾气秉性不好,以后让水哥儿少与他来往便是。 “成,过两日我便带他过去认门。” 说完了,冯冬青便带着小木哥儿走了,木哥儿喜爱怀里的兔子,但活兔易丢,陈展让追云也跟去,这样即便跑了也能再捉回来。 “小叔,我们走啦!”木哥儿抱着兔同陈展摆手,脸颊蹭毛茸茸的兔脑袋,笑得很开怀。 “路上慢着点。” “晓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热汤吧。” 两人一狼渐渐消失在远处,陈展看了会便转身回屋。 冯冬青夫郎叶水儿灶上功夫很不错,鸡汤可口,鸡肉鲜嫩,入口不烫不凉,十分妥帖。陈展悠然坐在院中石凳上,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灰狼兴冲冲回家,见陈展一块肉都没给它留,气得嗷嗷刨地,一会刨地一会叫唤,又委屈又幽怨,半天都安分不下来。 陈展没管它。 吃过晌午饭后陈展回了屋,看着炕上昏睡的人,神色又立马垮下来。 属实不愿带这人看病吃药,可让他这么病着也不是办法,昨夜哭了几声,今天又不见动静。要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他早挖坑将人埋了。 院子里灰狼突然嗷嗷叫唤,声音狠厉,陈展眉头皱起,院外来了生人? 陈展摸不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抬脚走出篱笆门,一看见远处拎着小包袱的哥儿,陈展眼神陡然亮起来,急忙呵斥不省心的狼崽子,迎了上去。 “阳哥儿,你怎么来了?” 狼主人过来,李夏阳明显松了口气,这灰狼又大又凶,围着他叫唤,吓得他差点撒蹄子跑了。 这几日他天天来,回回屋里都没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汉子热切的态度叫李夏阳摸不着头脑,他俩又不认识,陈展怎么这样高兴? “……哥夫,我来看我哥,他在家吗?” 陈展笑容一滞,顿时心虚起来,笑着打马虎眼:“他这几天不舒服,也吹不得风,在屋里躺着。你来找他有什么事?” 原来在家,那怎么不理会他? 李夏阳心里酸涩,知道这想法强人所难,可他心里就是难受,甚至有些想流眼泪。 李朔月是天底下最傻的哥儿,叫人家占了青白身子,还成了奴籍,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子,看看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想嫁人想疯了吧。 李夏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也没跟人打招呼,现在还打什么招呼,他家都成了笑柄了。 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勾搭未婚汉子的哥,有一个卖儿子换钱的老娘,还有一个没出息窝囊废的爹。 这都叫什么事啊。 在陌生的汉子表面不好表露出这些情态,李夏阳很快调整好自己,将小包袱递给陈展,闷闷说道:“我给他带了两件衣裳,你替我拿给他吧。” 这是他从自己衣柜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去年裁剪的,只穿过一回。 他爹娘不给李朔月备嫁妆,自己的钱给外祖母买寿礼后只剩下几个铜板,只能拿一两件衣裳送过来。 “成,我替他收着。” “阳哥儿,进屋坐坐?”阳哥儿还和从前一般善良天真,他有心同阳哥儿多说几句话,可谁叫两人的身份这样尴尬? 第31章 药 “我就不进去了。他生的是什么病?” 李夏阳看向陈家这几间破败的土房子,满面愁容,三四间房,两间屋顶都破了,墙皮脱落大半,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院子里没有家禽,什么菜也没种,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人呢? “吹风受了凉,只是些普通的风寒,休养两天便好了。” “严重吗?请过草药郎中吗?” 李朔月看了陈展一眼,院子里没有药味,他害怕陈展同他娘一样连一贴药都舍不得给月哥儿买。 “买了,买了。”陈展别过眼去,神色不太自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阳哥儿没进屋,不知晓李朔月半死不活的真实状况。 “待会便熬,不用担心。” “好。”李夏阳闷闷点头,陈展如今算是他的哥夫,可无论如何他也喊不出来。犹豫半晌,他问道:“你与月哥儿,何时认识的?” 陈展一怔,回头恰巧对上李夏阳警惕而陌生的神情,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似的,沉闷且不容忽视。 阳哥儿不曾有前世记忆,望向他的眼神毫无情谊,甚至隐隐带着厌恶,仿佛他和村里的泼皮没什么两样。 好久,陈展才出声:“前些年。” “你与他当真两情相悦?” 陈展几乎忍耐不住,想大声喊出来:我心悦之人唯有你,压根不是什么李朔月! 可他不能,这太贪心了,睡了哥哥还要染指弟弟,难道他要为了一己私欲也要让阳哥儿遭受耻笑吗? 他与李朔月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两人都成了笑话,名声脏得不能再脏,阳哥儿亲近李朔月,而他又占有、买了李朔月,叫李朔月成了奴籍,阳哥儿会厌恶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他用那样眼神看他,厌恶、审视、警惕,仿佛有无数把铁锤同时捶打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酸酸涨涨,叫人痛苦难忍。 喉咙阵阵发酸,衣裳下的胳膊近乎蹦出青筋,陈展将目光移向门外的柿子树,声音发涩:“当真。” 他不想叫阳哥儿对自己的印象更糟糕。 他还想再娶阳哥儿,他们再做一世夫妻。 李夏阳眼神落到陈家紧闭的堂屋门,心里落寞,他只信李朔月的话,可李朔月不想见他。 “请你好好待他。”李夏阳语气不由得低沉下来,他不安地叮嘱:“我只有一个哥哥。” 陈展没应声,他与李朔月之间隔着几条人命,哪能这般轻易化解。 阳哥儿似乎也没指望他应承什么,不等他应声,便转身离开。 眼前的身影仿若又与那决绝的身影重叠,陈展望着离去的李夏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跟了几步。 明明他们缠绵恩爱多年,有了聪慧的哥儿,若没有李朔月,定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想到前世种种,陈展面上苦闷转化为阴翳,心瞬间沉到谷底,暴虐骤生,他现在就想掐死李朔月这个祸害。 不能、不能掐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李朔月更不能死在阳哥儿眼前,陈展狠狠闭眼,堪堪压下心中的暴虐。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人,还抓什么药,看什么病。 野草药遍地都是,随便挖些烂木根熬煮成汤药,照样有功效。 陈展冷下脸,徒手在周围挖了些草药,洗都没洗,转头就扔进泥炉里。他不想让李朔月好过,于是又抓了把从前他爹晾晒的黄连进去,添了几碗凉水,这“药”便熬了起来。 他没挖毒药,肯定吃不死人。 不知道阳哥儿还来不来,屋子里添些药味,他下回来的时候也能宽心。 院子里“药”刚熬上,闲来无事,陈展坐在床沿,翻阳哥儿给的小布包。 东西不多,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及两条白色亵裤。 不过全都是新的,未打补丁,这样的东西王桂香才舍不得给,一看就是阳哥儿发善心,拿自己的衣裳给李朔月。 这傻哥儿,全心全意对人,可人家哪里会记得他半分的好? 陈展拿起亵裤看,这两件小裤都用缉针法缝了花边,针脚紧密扎实,也好看,阳哥儿最爱这样做。 这两件亵裤不过巴掌大,陈展觉得自己连脚都塞不进去。 两人纠缠那日,李朔月打满补丁的小裤空荡荡挂在腰上,三两下就被他撕开,十分不结实。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的衣裳都是捡李夏阳剩下的穿,几件破衣裳,洗了穿穿了洗,破了就打补丁,小了就拆开重新缝,如此穿了十几年。 * 家里的米面都见了底,屋顶也是时候拾掇,否则连人都住不了。 陈展思忖片刻,背起竹筐去河边割茅草,明日再请木匠瓦工过来,看看哪里还需要休整。 这两日村里人都忙着收稻,大热天也没有歇息,等忙过这段时间,他再去问里正换米粮。 他家倒是有一亩旱田一亩水田,不过他嫌打理起来麻烦,都赁了给了冯家,只收一成庄稼。 不过就这点粮食,还不够他吃一个月的呢。 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割草时便忘记了时辰,药罐里的药熬过了头,只剩下一碗底。他用的大多是药根,熬出来的汁水又黄又黑,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副煎好的“药”。 只可惜太少,陈展望着小半碗药汁,心中有了主意。 李朔月还昏着,陈展把人扶到怀里,端着碗一口口喂。 酸臭苦腥的汁水灌进嗓子眼里,李朔月面色痛苦,眉毛皱在一起,边喝边吐。 陈展板起脸,掐住小哥儿的腮帮子,端起碗直接往嘴里灌,恶声恶气开口:“快喝,磨叽什么呢,这要熬了两个时辰。” 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哥儿连喝带吐,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喝完“药”后,李朔月本就惨白的脸又灰败了几分,胸膛的起伏也更薄弱了。 生草药树根混着黄连熬出来的东西,陈展自己闻都不敢闻,李朔月却喝得干干净净,折腾完人后他心情舒畅了几分,看李朔月都觉得他没那么碍眼了。 喂完“药”,陈展自己熬稠米粥喝,狼崽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今天分明没做什么,可陈展莫名感觉浑身疲惫,他只好早早上炕歇息。 本以为能好好睡上一觉,可半夜李朔月突然烧了起来,浑身烫得像火炉子,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第32章 看病 害怕人真烧成傻子,陈展只得起床给李朔月擦洗,折腾了两个时辰,这热终于退下去了。 一通折腾下来自然睡意全无,陈展直愣愣躺在炕上,顶着屋顶的破洞睁眼到天明。 修房子前需得请木匠瓦匠查看一番,哪些地方要补泥、哪些地方要重新做,都是有讲究的,也得提前准备好东西,修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陈展一早就去燕子村徐木匠家请人,碰巧徐木匠家刚收完粮食得了空闲,这才能跟陈展一块上山看屋子。 徐木匠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说房子破损虽严重,可修缮一番还能住人。 徐木匠明日备好东西,后日就能带人来修,陈展自然答应,他不打算长住,自然怎么省事怎么了。 送走徐木匠后,陈展进屋看李朔月。许是昨天的“药”太猛,李朔月这会儿又烧了起来,情况比昨夜还要严重。 李朔月浑身滚烫,满脸通红,整个人直冒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下的被褥都能浸出水来。 他不过去灶房烧了碗水,回来时李朔月便口吐白沫,艰难喘息,俨然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陈展心里一惊,再不找郎中,李朔月真的死在他这儿。 死个他厌恶的哥儿无关轻重,可阳哥儿得了这消息指不定会恨上他,陈展叹了口气,懊悔自己昨日太冲动。 算了,还是先找郎中看病要紧。 陈展给李朔月套上衣裳,关门后背起人往邻村月牙村去,月牙村何郎中医术高明,应当能治李朔月这病。 李朔月身子骨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因此陈展健步如飞,两刻钟就到了何郎中家。 何郎中胡子花白,却精神矍铄,正在屋子里磨药。他一见着快要归西的李朔月,面色立马凝重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他生了病,我自己认识些草药,便找来煮成药给他喝,但是热一直退不下来。” 陈展语速飞快,简单解释了两句,何郎中听后心里“咯噔”一下,立马仰头呵斥:“这不是胡闹吗?你这汉子,瞧着年纪不大,怎么和那些老顽固一样胡来?” “发了热,不去看郎中也就罢了,怎么能胡乱煮药吃?山上的草药未经炮制,既有毒又相克,你自己煮药,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何郎中掀开门,指了指远处的床:“你先将他放到床上。” 说罢便转身翻找瓶罐,“生了什么病?你要自己熬药?” 陈展踌躇片刻,猜测道:“许是风寒吧,那日行房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好几日都醒不过来。” 何郎中停下动作,拧起眉毛,满脸不解:“可是初次行房?私处有伤么?” “是头回。” 何郎中面色凝重,走到李朔月跟前,道:“我解了衣裳,先给他看看。”顿了顿,他又道:“你若心有芥蒂,不若叫我家小哥儿……” 陈展打断老郎中的话:“不必。郎中只管看就是。” “你二人可成了亲?” “嗯。” 何郎中掀开袖子裤腿,看见细窄的胳膊和几乎布满胳膊的淤青时,瞳孔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待解完衣裳,依次查看胸膛、后背、隐秘处时,眉毛几乎都要凝成疙瘩。 青紫淤痕遍布全身,秘处有撕裂的伤口,身上几乎没有好皮肉。 “怎么伤得这么重?“ 对上老郎中审视打量的目光,陈展解释:“……他之前挨过他娘的打,后来与我行了房……” 何郎中面色不虞,一挥袖子,直接接将陈展赶出房门。 陈展站在院子里,摸摸鼻尖,心道这老郎中脾性真大。 一刻钟后,何郎中的小孙子才推开门,喊道:“爷爷叫你进来。” “这就来。” 何郎中正在屋里写药方子,听见动静后看了他一眼,语气算不上好:“我给他服了解毒丸,暂时解了毒性。可他这病还没好,我写完药方子,你先去清水县药铺抓药。待会儿我再给他施针。” “这小哥儿脉象细小、气血亏空,若再如此下去,怕是没几年可活。他身体亏损的厉害,若补不起来,便不可生养子嗣。” 何郎中又吩咐道:“这药一日服吃两回,连续吃上半个月,不可中断。平日只喂些好消化的汤水素菜,不可食用荤腥。” “我给你留一瓶活血化瘀的药,一日替他涂上一回。” “好。”陈展应下声,既然都叫大夫瞧了,自然是该看好,否则李朔月整日这样昏沉,只会白白耽搁他的工夫。 何郎中又道:“你那器具与小哥儿并不相配,床帏之事还需循序渐进。最好去镇上买些用于房事的膏脂,他松快你也享福不是?” 陈展点头,“小子晓得了。” 从县上抓完药回来,日后已经落下了,陈展向何郎中付过诊金药钱,便将李朔月背上,往燕子村走。 李朔月热退了下来,这会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稳。 陈展昨日喂李朔月一碗“药”,今日带他买药看病拢共花费三两七钱,银子不多,可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身上仿佛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半梦半醒间喘气很是艰难,李朔月陷在纷杂恐怖的噩梦里,惊慌又害怕,便常常哭泣。 他尚未清醒,难受了便哭,一夜断断续续哭,眼睛总肿着的。 陈展夜里睡不安宁,时常能摸到李朔月脸上的泪水,他不懂这小哥儿成日哭什么,明明人都还没醒过来,就知道日日折腾他。 眨眼间便过去了五日,徐木匠几人已将房屋修缮完毕,陈展付了银钱,得了几人好一顿夸赞。 这几日陈展既要招呼修屋子的人,还要成日看顾李朔月,给他熬药涂膏,每日也不清闲。只可惜他这样费心费力,阳哥儿却没再来后山,自然也看不着。 李朔月身上的淤痕淡了一小部分,总算没那么可怖了。老郎中看禽兽似的眼神实在让人很难忘记,明明这痕迹大部分都是王桂香打骂留下的,他只弄了一小部分。 第33章 清醒 李朔月清醒时,陈展正在屋外磨刀。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白芒才渐渐散去,看清了屋顶的木头脊梁,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耳边响起了兽类“呼哧呼哧”的喘息,李朔月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一颗硕大的狼脑袋便出现在他面前,灰狼正吐舌头喘气。 梦里曾被无数恶狼撕扯、啃咬,好不容易清醒,又遇见狼,李朔月胸口疯狂跳动,差点被吓晕过去。 陈展正坐在屋外石凳上磨柴刀,对屋内情况一无所知。 天气太热,追云趴在屋内躲懒,见躺在炕上的两脚兽醒了,它扯了个懒腰,突地腾空,一跃而上。 狼崽子记仇,上回这人踹了它一脚,它总记着咬回来,因此故意咬住李朔月胸前的被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撕扯起来。 李朔月浑身剧烈颤抖,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两脚兽眼泪汪汪,狼崽子计谋得逞,立马昂起脑袋,大声嚎叫,兴奋地伸出狼舌头舔小哥儿的脸,尾巴欢快地甩出了残影。 李朔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被灰狼舔了一脸涎水。 陈展听见屋里的动静,起身推开窗看,发现无法无天的狼崽子已经上了炕,他扬声呵斥:“追云,下去!” “嗷呜嗷呜。”灰狼幽怨地嚎了两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跳下炕。 可它聪明,后爪站立,前爪搭在炕沿,继续舔李朔月的面,它只觉得这人的脸舔起来滑溜溜,和自己的毛不一样。 “去,自己出去玩。” 追云走后,陈展端了半碗水进屋,当他看到满脸口水的李朔月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最终无奈地从兜里掏帕子,给人擦了脸。 陈展,是陈展! 此时此刻,李朔月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述,他身体没劲动不了,便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展,仿佛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喝水。”陈展言简意赅。 嗓子如刀割般疼痛,李朔月靠着陈展的臂弯,只能小口小口喝。 刚醒来的人实在太虚弱,只是喝一碗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不过好歹是醒了,没白费他的银子。陈展收回视线,没搭理李朔月急切的目光,拿起碗自顾自出门磨刀。 别走、别走啊,李朔月在心中焦急呐喊,别不理我,和我说说话好吗? 陈展不搭理他。 遇见心上人的欢愉很快转化为落寞,李朔月满眼失望,眼泪又滑了下来,他心里想了许多,渐渐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 陈展坐在屋外磨刀,刀锋划过石块发出“噌噌”声,脑海里浮现出方才李朔月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活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子。 又做出这种“只有你才能救我”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吗? 陈展冷笑出声,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下贱妓子,只会耍这种手段。 * 李朔月都挨过很多打,受过很多疼,可都没有像这次这般严重。 他躺在炕上,整个身体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能动,手和腿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身体没有力气,嘴巴说不出来话,他连喊一声“陈展”都做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陈展忙进忙出。 陈展虽然不搭理他,可会亲自给他喂饭喂水涂抹膏药,李朔月有些许心安,陈展是个汉子,照顾人难免毛手毛脚,可成了家的汉子也不见得会照顾人。 陈展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后被村里人发现,那时候李朔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如今是个情况,他又昏迷了几日…… 这几日脑子乱糟糟,李朔月只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然后被村里人发现,其余旁的事他都记不清了,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朔月只清醒了半刻钟,脑袋就开始发疼,被针扎似的疼无处不在,他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没力气思考任何事,只能闭着眼歇息。 一整天在清醒与昏睡之间反复重复,李朔月睡得不踏实,怕一觉醒来陈展会消失。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病恹恹的人连句话都说不了,他满肚子的疑问都问不出口。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二十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李朔月的行为出奇怪异,与前世完全不同。并且他从七月多开始,便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不知道揣有什么目的。 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可图谋的,除非是,李朔月知道了什么。 这几日据他观察,燕子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重活一遭,带有之前记忆的人,可李朔月不一样。 他种种怪异不寻常的行为都出卖了他,表明他极有可能带着前世的记忆。 若是如此,以李朔月阴狠恶毒的心肠,阳哥儿待在他身边,只怕会更加危险。他此刻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李朔月落在了他手里,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报复他,定然有别样的快感。 * 又过了两日,李朔月终于能开口说话。 陈展来去匆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李朔月时常恍惚,又有些委屈,陈展之前也是这般冷漠吗? 天色昏沉,西边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叫人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陈家主屋,炕上两人一坐一躺,氛围古怪。 李朔月躲在被窝里心情忐忑,陈展怎么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做错什么了吗? “陈展。”李朔月声音沙哑,他一说话就嗓子疼,可陈展冷冰冰的眼神叫他害怕,“你、你怎么了?” “我问你两句话。”陈展将李朔月从被窝里拽出来,让他身体紧挨着墙,可他的手刚收走,这人便如没骨头的泥鳅似的歪歪斜斜,半个身体滑进被窝。 “坐好。” 李朔月使劲点头,努力让身体不倾斜,可他腰使不上劲,这样的坐姿很痛苦,腰和私密处都泛起难以忍受的疼。 “好,你问、你问。”李朔月知道陈展肯定会问,毕竟他那日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 陈展看不下去歪歪扭扭的人,便靠过去,用胳膊撑住李朔月,不让他下滑,出声问道: “那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河边?” 第34章 没名没分 李朔月眼神困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陈展在问什么,他嚅嗫片刻,回道:“那天,王……后娘让我去河边洗衣裳。” “她让你亥时洗衣裳?” 李朔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委屈:“家里衣裳没人洗,她让我去洗……” “让你洗衣裳,你往河里跑什么?”陈展眯起眼,审视道:“你一个没议亲的哥儿,怎么如此放荡,看见汉子就往上贴?”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她打我,还让我洗衣裳……我、我不想给她做牛马,那时候浑身都疼……” “还不如死了去找我娘……”李朔月声音渐渐压抑,尾音都在发颤,陈展如果没救他,他现在就去见阎王爷了。 “你救了我,我看你满头大汗,很不好受……才想着、想着给你做夫郎。” 又想起自己大胆的举动和言语,李朔月后知后觉羞红了脸,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只想给你做夫郎,没有贴其他的汉子。” “那便能往我身上扑?” 李朔月耳垂红得几欲滴血,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展上下打量李朔月,追问:“当真是真是巧合?” “咳咳咳。” 李朔月嗓子一阵干痒,突然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嗓子干疼,动作一大又牵扯到唇角的伤,李朔月神情萎靡,人也蔫哒哒,上半身滑进了陈展的怀里,边摇头边回复汉子的话:“没有,没有的。” 那天他去河边洗衣裳,都忘记了时辰,遇上陈展真的是上天眷顾,不过这话他不可能与陈展说。 说完他又道:“陈展,谢谢你救我。” 小哥儿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哑了一大截,方才神情里的迷茫困惑也不似作假,问得太多反倒惹人生疑。 陈展思忖片刻:“行了,我知道了。睡吧。” “好。”李朔月滑进被褥里,却没有多少睡意。 今天陈展同他说了这么多话,问清缘由,是不是就不再生他的气了? 自他醒来已有好几日,陈展没告诉他那天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朔月心底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和陈展行房叫人看见,那些人肯定都在笑话他。到时候他要和陈展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叫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李朔月嫁了个好汉子。 李朔月心里藏不住事,可他又很向往办亲事,这会忍耐不住,轻声问身侧的汉子:“陈展,我们什么时候办亲事呀?” 话音刚落李朔月就后悔了,大病一场,让他本就不大的胆子又小了点。 一个哥儿提嫁娶之事会被人认为不安分,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陈展嫌弃自己。 “嗯?” “我们已经圆房了……”李朔月小声道。 “亲事?”陈展睁开眼,嗤笑一声,起身掐住李朔月尖瘦的下巴,讥讽道:“办什么亲事?你后娘二十五两把你卖给我做奴仆,你见过谁家主子买奴才睡还办亲事?” “什、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话如一记惊雷,将李朔月从头劈到脚,又仿佛在寒冬腊月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浑身发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没有喜乐、拜天地、宴请宾客,陈展不会骑高头大马来娶他,没人向他贺新婚之喜,也没人祝他一句百年好合。 他们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绑在一起,成了没名没分的夫夫。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十两银子的聘礼,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亲事办得那样热闹,怎么到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前世给人做妾时,也是如此这般,主人家几句话几两银,转手就将他卖给别人,他命贱如草芥,随风飘摇找不到落脚的地。 他不过想要一场明媒正娶,为何这么艰难? 李朔月咬住嘴唇流眼泪,他心中悲戚,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哭出去哭。”陈展重新躺下,语气冷硬。 李朔月打了个哭嗝,嘴巴咬住被褥的一角,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哭了多久,李朔月泪眼模糊,胸口隐隐作痛,他仍旧不死心地问:“我们,我们连一桌酒席……也不办吗?” “不办,没钱。”陈展翻了个身,断然拒绝。 李朔月是奴籍,俩人连个婚书都没有,办什么酒席? “二十五两” “做奴才” “不办……” 李朔月抖成一团,眼泪哗哗直流,一时间不知道该为王桂香地贪婪而愤怒,还是该为陈展语气里的满不在乎而难过。 都怨王桂香,这个该死的女人!李朔月恨恨地想。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拿了他二十两的卖身钱,他被龟公带走时,王桂香什么都没给他,他当时还穿着砍柴的破衣裳。 如今王桂香又把他卖给陈展,竟然还要了二十五两银子! 这不是讹人吗? 这事、这事也不能怪陈展,都是王桂花那个恶婆娘,这种烂了心肠的人迟早下地狱。 李朔月心里发恨,王桂香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成日骂他是个祸害。 往后等他成了将军夫郎,定要让这个恶毒妇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朔月气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我在李家,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怎么敢要这么多钱?” “这亏阴德的银子她也敢拿,就不害怕恶鬼前来索命吗?” 胸口阵阵抽疼,嘴巴里血气翻涌,李朔月用尽全力才压下这股血腥气。 陈展不耐烦道:“银子都给了,你还能要回来不成?” “等我好了,我、我要去找她理论。”他好好的亲事,就被王桂香毁了,怎么能甘心? “咳咳咳……我、我要找里正……她凭什么这么欺负我,我这些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还不够吗……” 李朔月眼眶发红,恨不得现在就去和王桂香打一架。 “病得都快死了,你省省劲。”可别祸害了阳哥儿。 李朔月名声脏,外人谈论时总会带上李夏阳,听见就让人心烦。 陈展一想到李夏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流言缠身,心里就不舒服,冤有头债有主,这火对着李朔月发再好不过:“你往后就待在屋里,没事少往外跑。” 陈展生气了,李朔月一怔,随后压下声音里的哭腔:“好,我、我都听你的。” “你别生气、别生气。” 汉子又不说话了,李朔月只得闭上嘴巴,害怕招人烦,这会更是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汉子一个恼怒将他扔出去。 这一夜,两个人各怀心思,都睡得不好。 第35章 邻居 李朔月难以入睡,半夜三更,自己开解自己。 王桂香额讹了陈展二十五两银,才害得家里没钱,办不了喜事。 其实、其实现在不办亲事也没什么,村里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们平常没少欺负他,他才不想让那些人来吃他的酒席。 等日后陈展当上将军,他再让陈展给他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亲事。 * 翌日,陈展给李朔月喂了碗连米粒都看不着的稀粥,而后又故意搬了炕桌放在炕上,摆了些酒肉,边吃边打量李朔月。 小哥儿明显嘴馋,眼睛盯住桌上的兔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可他没说话,也没闹腾。 若是放在前世那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的恶毒哥儿身上,怎么能忍得下来? 可李朔月看了会就移走了视线,神态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陈展愣了一瞬,随后眉头皱起,冷不丁出声问:“你之前总往后山跑,是在算计些什么?” 朦胧间似乎有人问话,李朔月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呓语。 “……唔……啊……” 陈展不近人情地将李朔月晃醒,又重新问了一遍。 眼神落到汉子俊俏的脸上,李朔月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开口:“跟着你、能吃饱肚子。” “我想、我想和你好……” “你给灰狼好多肉吃……” “……我好饿……” 软绵绵的语气像撒娇,陈展收回手,目光落在小哥儿通红肿胀的眼皮上,神色莫名,他早知道李朔月不怀好意,可没想到他起的是这个心思。 炕上的人似魇住了,尚未完全清醒,陈展捏不准李朔月这话的真假,只怕是昨夜问的问题多,叫这人有了防备。 他心里期望李朔月带了前生的记忆,这样报复起来才能肆无忌惮。 可若李朔月像寻常人一样,没有记忆,且如今他尚未做出那些错事,他又要怎么办? 是将所有报复加于一个尚且“清白”的仇人身上,还是就此作罢?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 一想到每日还要伺候李朔月吃饭涂药,心里就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 * 申时末,陈展左肩扛了半袋米,右手拎两只刚断气的野鸡往冯家走,算算日子,他在家中已待了数十天,是时候上山打猎去。 这回他打算往深山去,在山中多待些日子。 不过李朔月病恹恹,还得有人看顾,孙老嬷腿脚不便还要照料自己小孙儿,还是请冯冬青的夫郎叶水儿妥当些。 “小叔,你来啦。”孙木芽正蹲在菜地旁,手拿葫芦瓢给青瓜苗浇水,一看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小步跑过去站在陈展跟前左看右看:“大狼没跟来吗?” “大狼在屋里看家。”陈展垂下头问小木哥儿:“木哥儿,水小嬷在家吗?” “在呢,在呢,我去喊。”木哥蹦蹦跳跳进了冯家,扬声道:“小嬷小嬷,小叔找你和青阿叔呢。” 叶水儿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嫂夫郎。” 叶水儿笑眯眯点头,手指往稻田的方向指,意思他家汉子这会儿在水地里忙活,不在家。他面相清苦,人也瘦弱,但有一双圆润的杏眼,笑起来很温和 。 “嫂夫郎,我今日是来寻你的。” 叶水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面容疑惑。 “明日我要进山打猎,不知何时回来。月哥儿体弱,这会还下不了床。”陈展顿了顿,又道:“还请嫂夫郎帮我照看照看,不用做什么,只需早晚给他带上半碗粥,熬煮一服药就成。” “我雇嫂夫郎替我照看人,每日都有工钱,不多,一日二十文。粮食我也一并带来了,这两只野鸡还请嫂夫郎收下,熬汤给兰姐儿补身体。” 叶水儿一听,急忙摆手。 “嫂夫郎可有难处?” 叶水儿指向野鸡摇头摆手,又指着粮食袋子点头,意思是可以帮忙做饭,但不能要野鸡。 “这两只野鸡合起来也不过一斤重,只能煮汤,连肉都吃不了几口,嫂夫郎放心拿去就是。” 陈展知晓叶水儿的意思,照顾李朔月不是什么繁琐的事,可也不简单,何况叶水儿还有两岁的兰姐儿,照看一大一小得费不少力气。 陈展请人办事,自然拿出诚意。 木哥儿在大人说话的间隙,已经给青瓜苗浇好了水。他一溜烟跑进自家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竹篾制成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吃草的小白兔。 前两日陈展在河边割草,顺手抓的。 “小叔,你快看小兔子,我把它养起来啦。” “怎么没炖了吃?” “木哥儿喜欢得紧呢。” 隔壁屋里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衫的老哥儿,笑容和蔼,此人便是孙老嬷。 孙老嬷将手里的菜篮子递给陈展,又笑道:“家里自己种的菜,你拿回去吃。吃完了再上我这里来拿就是。” “木哥儿每日都给菜浇水,可好吃了。”小木哥儿蹲下身给小兔喂草,说这话时不自觉昂起脑袋,分外骄傲。 “我就说这菜怎么水灵灵,原来是木哥儿种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陈展面上也挂了笑,“多谢阿嬷和木哥儿,我家中没有鲜菜,这几日咸菜吃得我嘴巴发苦,正想换换味呢。” 木哥儿得了夸赞,又开心起来,点着小脑袋专心地喂他的小兔子。 “没有了找我来拿就是,客气什么。” 水哥儿一听,急忙转身从自家屋里抱了两大把春菜,一块塞进孙老嬷的菜篮子里,表示送给陈展吃。 “嫂夫郎,这野鸡你拿着,否则这菜我可不收!”陈展故作严肃,说着便要将菜往外拿。 “啊,啊,啊。”水哥儿出声阻止,又不想收野鸡,急得手舞足蹈,生怕陈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水哥儿,你就收下吧。”孙老嬷开口打圆场,“展小子身手好,这两只是请你帮忙的诚意,你若不收,他哪里好意思请你干活。” 叶水儿思索片刻,神情郑重地接下了野鸡,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陈展的新夫郎,而且也不能要工钱。 在县上扛大包的汉子一日也才挣四五十个铜板,他不过做几顿饭,怎么能拿这么多工钱? 叶水儿把野鸡放进灶房里,找了个菜篮子,和孙老嬷一样往里面装了许多菜,又塞了几个糙面馒头,当作心意。 这几年他们两家常受陈展照拂,几个月就能吃上一顿荤腥,两家人都打心眼里感激陈展呢。 因此这菜篮子,叶水儿装得沉甸甸。 叶水儿拎着菜篮子出来,木哥儿要帮忙提,他没让。他行至陈展面前时,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又摇头,陈展瞬间明白他这是不要工钱。 陈展笑着点头,工钱自然要给,到时候随意找个由头给他就成。 第36章 木哥儿 “展小子,你同李家哥儿如何了?”孙老嬷语气担忧,“之前见他往后山跑过几回,我看着是个勤快的,只是不知品性如何?” 那日之事还没来得及询问陈展,他们两家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阿嬷放心,无论他品性如何,有我在,他不敢做恶事。” “前两日我见你背他去看郎中,如今他身体好些了没?” 说起这事陈展便有几分尴尬,含糊道:“那日在河边,他吹风受了寒,一直不见好,到现在也还在床上下不来。” “竟然如此严重?”孙老嬷和水哥儿满脸震惊,孙老嬷思索片刻,叮嘱道:“既然体弱,那就好好养上一两年。” “也别急着要孩子,这样的身体,生孩子大人最辛苦。”孙老嬷语气低沉下来,他儿媳妇就是生孩子难产走的,只留下一个体弱的小哥儿,那样好的姑娘,怎么就留不住。 “好,我听阿嬷的。” 何郎中也说过,李朔月身体不好,难以生养。 陈展可也没想着让李朔月生。李朔月个头低矮得很,只堪堪到他胸膛,细胳膊细腿,抱起来膈手得很,实在难以想象李朔月已有十八。 若非心里藏着恨,这样的哥儿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孩子。 “你留心就成。”孙老嬷打起精神:“若那小哥儿愿意,便让他多往我这走动走动,同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水哥儿也盼着他呢。”这话一出,水哥儿重重点头,一旁的叶水儿也跟着点头。 “成,都成。” “时辰不早了,展小子你留下,咱们三家热热闹闹吃顿饭。”孙老嬷拍拍小孙儿的脑袋,“木哥儿,一会儿吃完饭同你小叔一块,去看看你小嬷。” “好,我还没见着小嬷呢。”木哥儿乖巧应下,对没见过面的小嬷十分好奇。 孙老嬷和叶水儿灶上功夫都不错,陈展不用自己瞎忙活,乐得自在,自然答应下来。 不过他也没闲着,帮孙老嬷给屋顶上铺了层稻草,又将院子里的柴劈了,这屋里一老一小,许多重活都做不得。 木哥儿将兔笼子放到后院,小步跑进灶房,端了碗水递给陈展:“小叔,你喝水。” 陈展一饮而尽,随后突地将木哥儿抱起来,作势要往天上扔。 木哥儿一点不害怕,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叔,要飞飞!” “小叔带你玩。”陈展这会闲下来,有的是功夫和木哥儿玩闹。 “小叔,小叔,再高些!”木哥儿小脸通红,又害怕又激动。 “皮猴子,也不怕摔着。”孙老嬷出门吓了一跳,一大一小玩疯了,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过有陈展在,出不了什么事,孙老嬷也就安心了。 这时候,冯家院子里钻出一个三头身的小人儿,似乎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拍在一块,看别人玩把自己也看开心了。 陈展放下木哥儿,木哥儿过去牵上小妹妹的手,指着陈展说:“兰姐儿,小叔,小叔,上回还给我们糖吃呢。” “小叔,小叔。”不用哥哥说,兰姐儿也认识,她人小身体不稳,牵着哥哥的手才稳稳当当走。 陈展又抱起小姑娘玩举高高,小人儿胆子也大得很,高兴地直笑。 到了饭点,冯冬青从地里背着筐回来,三家人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有荤有素的丰盛饭。 * “小嬷的脸真小,比我的还要小呢。” 木哥儿趴在炕沿,想伸出手指碰一碰小嬷的脸,小嬷的脸比白云还白,燕子村没有这么白的哥儿。 小嬷像是一只小蝴蝶,碰一下就会飞走。 追云也将两只前爪搭在炕上,伸出舌头想要舔人,被木哥儿瞪了一眼后,悻悻然夹紧尾巴不敢造次。 “阿云,小嬷要睡到什么时候?” “嘤嘤嘤。”追云回应似的叫唤。 “小嬷饿不饿呀?我有两块糖瓜,可以都给小嬷吃。” “嗷呜嗷呜。” 灰狼大脑袋往小哥儿身上蹭,撒娇一样讨糖吃。 一人一狼话说个不停,木哥儿捏着糖瓜,想吃又想留给小嬷,最后没忍住,拿出一块糖瓜分成了两半。 “阿云,你也吃。”木哥儿将一半塞进灰狼口中。 一人一狼蹲在炕前,边吃糖边说小话,小哥儿一说,灰狼就嘤嘤嘤叫唤,仿佛真的会说人话。 耳边的声音实在吵人,李朔月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虚软。 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喘一口气都很艰难。 李朔月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再次陷入噩梦。 但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噩梦中的场景,眼冒绿光的恶狼面目狰狞,接连吃掉他的小腿和手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这种恐惧让他感到十分的痛苦与无助。 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噩梦中抽离,身上衣裳都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小嬷,你醒啦?” 灰狼蹲下身体,木哥儿骑着灰狼爬上了炕,趴在李朔月身边说:“小嬷,你怎么现在才醒来啊,你饿不饿呀?” 李朔月看清面前的人,一个小哥儿,随后他又紧张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嬷,你怎么不说话呀?”木哥儿想伸手去摸小嬷的脸,李朔月下意识闪躲,害怕小孩拿石头或者是什么作弄他。 木哥儿没摸到也不失落,自己又小心爬下炕,站在门口大喊:“小叔,小嬷醒来啦,你快来呀!” 小叔是谁? 李朔月愣神之际,陈展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 “小叔,你端的什么呀?”木哥儿小尾巴一样跟着陈展,大眼睛对一切都很好奇。 “治病的药,给小嬷喝的。” “哦。”木哥儿知道药,顿时小嘴一瘪道:“药苦苦的,最难喝了。” 李朔月半靠在陈展怀里,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苦得舌根发麻,边喝边吐,整整喝了一炷香。 木哥儿脸也皱巴起来,觉得小嬷真可怜,要喝苦苦的药。 他又想到了自己还有一块糖瓜,立马翻出来,高高举到小嬷嘴边,语气欢快道:“小嬷,你快吃糖瓜,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第37章 嫂夫郎 “你、你吃。” 面前小哥儿看着不过四五岁,小脸纯真稚气,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孩子与陈展关系不一般,李朔月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哥儿?” “我叫木哥儿,是孙家的。”木哥儿将糖瓜一分为二,给小叔小嬷各递一半,“小叔小嬷,给你们吃糖。” “我刚才和阿云吃过了。” 追云趴在陈展脚边,配合地抬起头叫唤。 陈展接过糖,转手便塞进木哥儿嘴巴里,“糖瓜太甜,小叔不爱吃这东西。” 木哥儿乐呵呵眯起眼吃糖,嘴巴里甜滋滋的。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追云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不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追云的撒娇声。 陈展放下药碗,走出去接人,追云这般“嘤嘤嘤”撒娇,来的显然是个熟面孔。 李朔月嘴里噙着木哥儿喂给他的糖,这小哥儿有样学样,硬是将糖果塞进他的嘴巴里,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糖果粘牙,却遮下了口中的苦味。 李朔月的眼神柔和下来,这小哥儿对他似乎并无恶意。 “小嬷,甜不甜呀?” “甜,多谢木哥儿。” “小嬷,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木哥儿爬上炕,小手捧着脸颊神情向往,“等下过雨,后山的蘑菇就能长出来,我阿嬷炒菌子可香啦。” “过两天就好了。”心里涌起阵阵暖流,李朔月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嗓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期盼。 话音刚落,陈展就带着一个夫郎进了屋。 “这是冯家嫂夫郎,明日我进山打猎,我特意请了嫂夫郎来照看你。”陈展说罢,又对着李朔月叮嘱道:“嫂夫郎好心帮忙,你别捉弄他。” 李朔月抿紧嘴唇,愣愣看向陈展,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自己,明明一直都是别人作弄他。 叶水儿拘谨地走进屋里,朝李朔月腼腆地笑了笑,又转身向陈展比划,问他炕桌在哪。 来陈展家之前他专门熬了米粥,拌了青瓜,他们一群人都用过饭,只有这小夫郎还饿着肚子。 “在屋外,昨天刚洗过。我去拿。”陈展转身出去拿桌子。 李朔月昂起头,小心翼翼喊了句:“嫂夫郎。” 木哥儿指着李朔月的脸颊说:“水小嬷,你看,小嬷的脸和白云一样。” 叶水儿低头端详小夫郎,木哥儿的话不假,小夫郎脸虽白,却很瘦,衬得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大得吓人,眼下乌青极重,瞧着便是一副活不长久的模样。 叶水儿心有戚戚,觉得这小夫郎真是可怜。同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小夫郎,陈展待他家不薄,也算尽一份心意。 李朔月也悄悄打量叶水儿,冯家跛子的哑巴夫郎,从前只听村里人议论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 他穿着打扮都简单,黄褐色短衣长裤,头发用树枝挽成一团,人虽瘦弱,但挺精神,杏眼柔柔看向他,并无多少恶意,李朔月松了口气。 冯家和孙家住在后山腰,和陈展家离得近,关系似乎很亲近,日后他当家,少不了要维系这层关系,这夫郎性子软再好不过。 陈展进屋后将炕上桌放好,“嫂夫郎,我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喊我一声就成。”说完便离开了。 叶水儿是冯冬青的夫郎,他们二人不好长期待在一处,要避嫌。 陈展走后,叶水儿端起稠米粥,用小勺舀出来放到李朔月嘴边,李朔月受宠若惊,除了陈展,没人愿意这样对待他。 “嫂夫郎,我、我自己来就成。”李朔月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说着就要钻出被窝。 水哥儿急忙摇头,放下粥碗一把将李朔月按了回去,不准他起来。 “嘶。”肩膀处隐隐作痛,李朔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安安分分等着叶水儿喂他。 两个人离得近,李朔月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叶水儿脸上,他发现他脖子旁有几颗小痣,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一颗很浅的梨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木哥儿用筷子夹起青瓜,认真说道:“小嬷,木哥儿给你夹青瓜吃。” 他虽然才五岁,但拿筷子很稳,会干很多活。 “谢谢木哥儿。”李朔月忽地有些哽咽。 叶水儿摸着木哥儿的脑袋,看着一大一小,神情温和。 除了喂饭喂药,叶水儿每日还帮李朔月抹药,刚开始李朔月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习惯,都是小哥儿,也没什么的。 养了十来天,身上的瘀青伤痕才渐渐消退,只是李朔月躺得骨头都软了。 叶水儿今日在李家院子里缝被子,他将李朔月搀扶着坐在被褥上晒暖,这会儿不到申时,日头还暖着。 草席铺在树下,没那么晒,用来晒暖缝被刚好。 叶水儿缝的不是新被褥,不过是趁着天好,将旧被褥拆洗一番,重新添些棉花,等冬日盖起来能柔软些。 柿树底下好乘凉,李朔月俯身靠住粗树干,目光落在叶水儿缝制的被褥上时,阵脚整齐、紧密柔和,顿时眼里一片艳羡,他小声赞叹道:“你缝得真好。” 水哥儿将针顶进被褥里后,抬头看过去,陈展的夫郎今日气色不错,素日惨白的面皮终于透出几分薄红,眼下乌青仍旧重,可一双眼睛有了几分神采,瞧起来安静无害。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风一吹就能吹散。 这人与村中传言很不一样,叶水儿在心里嘀咕,胆子比老鼠还小,吹阵风都会吓到,也不知怎么与陈展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叶水儿不忘回小夫郎的话:是孙阿嬷教我的,他从前是绣花夫郎,在大户人家做工,绣工厉害着呢。 “原来是这样。”李朔月轻轻点头,从前只知道教李夏阳的绣娘绣工出挑,原来孙阿嬷也是深藏不露的行家。 过几天等陈展回来,他要挑只兔子给孙老嬷拿去,请教请教这绣花的手艺,不图以这谋生,只求能给自己与陈展做两身衣裳。 叶水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用手向李朔月比划:后日清水县晚上有中秋灯会,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看,可热闹嘞。 小夫郎不爱开口,这十几天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呢。 中秋?李朔月一惊,盘算起日子,他七月二十与陈展行了周公礼,今日是八月十三,他竟然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 第38章 酥鸡 “这些天昏昏沉沉,我还以为只过了几天呢。”李朔月喃喃道,抬起头往天上看,隔着厚厚的树叶,看不到天边的月牙。 中秋佳节,祭月燃灯,阖家上下团团圆圆,不知那时,陈展会不会回来。 叶水儿是过来人,一见李朔月这呆愣的样子,便知他是思念丈夫。 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中秋应当能回来。叶水儿拍拍李朔月的手,慢慢宽慰他。 李朔月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的青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边铺满了橘红色的晚霞,日头将柿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朔月倚靠在褐色的粗树干旁,痴痴欣赏落日余晖,野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却不显得聒噪。 心慢慢静了下来,李朔月不由得想,如果陈展这时候回来,也能看见这绚丽的晚霞就好了。 叶水儿回家做饭,待会还会过来。 残阳渐渐消失在山峰后,李朔月找了根木棍做支撑,绕着陈家走了一圈。 陈展只有三间大房,他们睡觉的东屋、平日吃饭的堂屋以及放粮食的西屋。 灶房紧挨着东屋,茅屋鸡圈搭在后院,院中有棵老柿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院子用半人高的粗树干围了起来,不过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点菜豆,陈展许是不会打理,灶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房子虽看着破败,可足够他二人遮风挡雨,毕竟陈展前些天找工匠修过屋。 许久无人走动,屋外野草连成了片,有半人高,李朔月想着,过几日便将这些野草都割了,将地翻一翻,撒些草木灰和农家肥,刚好能种菜吃。 屋里屋外都得仔细打扫一番,李朔月正在粮食房盘算着,一只大老鼠带着鼠儿子突然从墙角的洞里窜出来,当他的面竟直接钻进粮食袋子里偷吃! 没个管家的,老鼠都不怕人,李朔月用棍子将老鼠赶跑,看来还得借几只狸奴来捕鼠。 明日就问问叶水儿,哪家的狸奴捉老鼠厉害。 “月哥儿,月哥儿,可在家吗?” 屋外有人叫门,李朔月一听,便知是孙老嬷来寻他。 叶水儿有姑娘要照看,和孙老嬷两人换着来给他送饭。 “在呢。”李朔月拄着拐出门迎人,孙老嬷已将饭菜搁在了石桌上,笑着招手喊他过去吃。 “快来,趁热吃呢。” 李朔月定睛一看,除却一碗疙瘩汤,一碗咸菜,竟还有小半只酥鸡! 油亮金黄的酥鸡正冒着热气,油香与鸡肉糅杂在一块,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光是闻闻,就叫人止不住流口水。 “孙阿嬷,今日怎么还有酥鸡?” “县上新开了家铺子,这酥鸡只卖五十文一只,家里许久不见荤腥,我和冬青便一人拿了一只。”孙老嬷笑眯眯,眼角堆起许多褶皱,“味道很是不错,价格也合适。” “五十文?”李朔月眼睛微微睁圆,一只肥母鸡也就是这个价格,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酥鸡做起来麻烦又费油,没些本事是做不好的,五十文,已是良心价。 他桌上这一碗分量不少,李朔月迟疑着不敢动筷,踌躇道:“阿嬷,我吃不了这许多。” “你把酥鸡带回去,给木哥儿吃。他年纪小,得多补补才呢。” “他吃得肚子溜圆,这不,刚才还嚷着喊肚子疼,水哥儿正给他揉肚子呢。不必忧心他。”孙老嬷摆摆手,慈爱地拍了拍李朔月的手,“乡里乡亲的,何须客气?后山就我们这几家,日后还要勤走动,将来要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嘞!” “展小子平日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兔子野鸡,你不过吃一碗烧鸡,又算得了什么?” “乖孩子,快吃吧,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谢、谢谢阿嬷。”不知怎么的,李朔月竟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这几日人人都关心他,叮嘱他多吃多睡,被王桂香欺负殴打,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怜见的,瞧着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瘦。”孙老嬷愤愤骂道,“挨千刀的王桂香,良心都叫狗吃了,竟把你折腾成这样,呸,烂心肠的抠门鬼!” …… 李朔月喉咙酸酸的,除却贪恋美色的白修文,还没人同他一道骂王桂香。 “算了,不说她了。”孙老嬷连忙呸呸两声,神色嫌弃。 “过两日我得了空,便教你和水哥儿学绣花,平日无事绣几个帕子,能挣个买零嘴的钱。”谈起绣功,孙老嬷不由得挺直腰板,他这双手捏了几十年的针,养活了弟妹、养大了儿子、孙子,吃饭的手艺在自己身上,压根不用看汉子眼色。 别提多畅快了。 “好、好。”李朔月连忙应下,他正想学绣花呢。 碗里的肉太多,李朔月想也不想,夹了块又大又肥的肉,递到孙老嬷嘴边,“阿嬷,你同我一道吃。” 孙老嬷本想拒绝,可一看小夫郎亮晶晶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用手接住肉,语气慈爱,连说了几声“好哥儿”。 *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李朔月一早便起了,这两日他身子好得快,已经能做些轻快的活计。 李朔月闲不住,便将屋里屋外全都洒扫了一遍,借来的狸奴懒洋洋趴在石桌上晒暖,李朔月轻轻扫走地上的落叶,没有惊扰这只小狸花。 这可是家里的大功臣,借来第二天,李朔月便在粮房中央看见三只摆得歪七扭八的死老鼠,都是老鼠崽子。 只不过大老鼠不见踪影,得将狸奴多留几日,一次性捉干净才好。 这狸奴是孙阿嬷借来的,圆头宽耳,四肢矫健,黄色溜圆的猫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捕鼠的好手。 家里没东西喂狸奴,好在有肥老鼠,李朔月不用操心猫儿饿肚子。 陈展已去了十几日,今日也没见着人影。李朔月忧心汉子,时不时就站在院外的柿子树下张望,俨然成了尊“望夫石”。 可再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李朔月问叶水儿借了镰刀,割下来的草送到孙老嬷家喂牛吃,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连八月十五也不回来?” 想起汉子心里便闷闷的,李朔月割草时心不在焉,随手捏了把野蒿要割,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嘶嘶”声。 手心里滑腻腻的触感令人汗毛直立。 “啊!蛇、蛇!!” 李朔月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第39章 谁要你的烂好心 他割的哪是什么草,分明是一条棕黄相间的菜花蛇,蛇跑得很快,几乎在李朔月松开的瞬间就溜了个没影。 一人一蛇胆子都小,双方都吓得不轻。 李朔月脸色惨白,瘫在原地,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菜花蛇无毒,若是五步蛇之类的,他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朔月扔下镰刀,拖着软成面条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往回走。这草丛里不知道有几条蛇,万一藏着有毒的,那他岂不是要交代在这里?割草哪有命重要,过几日买些雄黄粉回来,到时候再割也不迟。 家里事情还多,还是先做别的吧。 连灌了两口冷水,李朔月才压下方才的惊惧,那镰刀是他问叶水儿借的,怎么一害怕就给扔了?李朔月懊恼地拍拍大腿,又起身找镰刀去了。 * 后山草长得茂盛,葎草攀附着野蒿,将路都快遮了,李夏阳穿了身轻薄的杏黄夏裙,怀里抱了个小包袱,又要躲野草又要护新衣,走得浑身都是汗。 “草这么多,怎么也没人来割?”李夏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陈展家。 上次回家后他被娘狠狠骂了一顿,差点挨了打,又正逢家里割稻子,这两日才得了空闲。 几个老嬷在村中央老槐树下说闲话,嘀嘀咕咕,说李朔月叫陈展弄死了,他听得心里发毛,一得空,立马往后山跑,老远就瞧着篱笆门口的没缺胳膊少腿的小哥儿,李夏阳狠狠松了口气。 他来的时间巧,月哥儿刚出门干活。 “月哥儿!”见到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李夏阳急忙迎上去,“你可算好了,村里人说你一直没露面,我都快吓死了。” “脸怎么这么白?” “陈展对你好不好?” “你来做什么?”李朔月甩开李夏阳胡乱巴拉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厌烦,李夏阳像只癞皮狗,甩都甩不掉,害他被王桂香打得那么惨,怎么还有脸说担心自己? “我、我来看看你……” 李朔月毫不遮掩的神情令李夏阳如鲠在喉,想到他做的错事,心里瞬间溢满愧疚,小心翼翼道:“今日是中秋,我买了豆沙月饼,给你带了两个。” 李朔月一听送东西,心里警铃大作,他立马进院子关上栅栏门,仿佛李夏阳是什么瘟神一样,“你赶紧走,我不要你李家的东西。” “我讨厌你,以后别再来我家。” 说话时李朔月一直警惕地看上山的路,他不知道王桂香什么时候会从后面窜过来,泼妇一样打骂欺负他。 陈展不在,没人给他撑腰。 “月哥儿,你别急着关门啊,我给你带了豆沙月饼,还有饴糖。” 陈家的篱笆门不高,他能看见李朔月的脸,因此两人只隔着一道篱笆门讲话,与刚才并无多少分别。 “月哥儿,月哥儿!”李夏阳见李朔月脸色不对,急忙解释:“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丢了钱……我没想到,娘会那样打你,我只以为她只会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李朔月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和从前一样,把我打得半死不活,这些年她打我打得还少吗?” 李朔月心里悲愤,指着李夏阳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和你娘一样下贱。我只恨生在了李家,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这话没有半分假,若非他势孤力薄,不然定要给李家人好果子吃。 李夏阳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他想通了因果,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月哥儿恨他娘,也怨恨他。 李朔月恶声恶气骂,“王桂香霸占我娘的嫁妆田产,打骂了我是十几年,我在李家,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 “你王桂香吸我的血,吃我的肉。你人前装得善良伶俐,人后就和王桂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欺辱我,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不、不是这样的……”李夏阳急忙摆手,“我没和我娘算计你,真的,真的。” “还说不是!”李朔月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给我送一回东西,你娘就要暗地里打我一回。不许我出声,不许我反抗。” “她心里有气,便只管找我撒,你细皮嫩肉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少爷,而我挨打受罚还要被你李家当做畜生使。” “我恨不得你们现在就去死,死得越惨越好。”李朔月几乎恶毒地诅咒:“最好被人剥皮摘心、剜目割肠,剁成肉酱。” “呸呸呸!” 两人之间隔着篱笆门,李朔月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他早看不惯李夏阳这张虚伪的脸,只想狠狠骂出来,给自己出口气。他擦掉眼里冒出的泪花,只觉得畅快无比。 “你、你……” 恶毒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出冒,明明是三伏艳阳天,李夏阳却觉得比数九寒天还冷,骨头缝似乎都在冒冷气。 语气里的恶毒埋怨让李夏阳打了好几个哆嗦,这还是他认识的月哥儿吗?李夏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从来没有觉得李朔月这样陌生过。 月哥儿变了,从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胆子小,不爱搭理人,从来不会这样言辞激烈斥骂人。 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李夏阳喉咙发胀,如同堵了一团团棉花,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快滚,贱人。”李朔月看见李夏阳眼眶发红,便知道他又在做戏,真是碍眼。 李夏阳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篱笆门口,嘴唇嚅嗫着,还是想解释两句:“月哥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解释……” “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李夏阳哆哆嗦嗦,嗓音喑哑,“我那日才知道娘那样打你……我好害怕……对不起……” “我、我先走了……” 李夏阳六神无主,越说思绪越乱,他只恨自己从前眼瞎耳聋,不知道李朔月在他娘手底下受过这样多的苦楚。 “啊!” 门那边突然扔出几个小石子,李夏阳一时不察,被砸中手臂,小石子威力没有那么大,可他被李朔月吓到了。 “李朔月!”李夏阳眼泪直流,心中涌出无数委屈,他自小娇生惯养,连他娘都没打过。 他这会心乱如麻,忘记了初衷,看向李朔月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埋怨,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到头来,李朔月反而恨他。 他气上心头,将包袱挂到篱笆门上,扭头就走。 李朔月往李夏阳身后看了眼,没见着王桂香才敢高兴。 眼前的破包袱真是碍眼,李朔月拿起来狠狠砸向李夏阳,刚好砸到李夏阳的背上。 李夏阳踉跄了一下,随后转过身,不可置信看向李朔月。 包袱散开后,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来,月饼和饴糖沾了灰,看起来恶心又脏乱,弯月玉簪散成几截,都碎在了包袱里。 昨日去县里,他向交好的沅哥儿借了七钱银子才买了这支小巧的白玉簪,原本要一两银子,他好说歹说,送了老板一箩筐的帕子,才终于买了下来。 宋沅家里是开食铺子的,因此才有钱借给他。 这簪子原本是给李朔月做新婚贺礼的。 碎裂的玉簪是如此的刺眼,李夏阳眼睛生疼,恨恨盯住李朔月,感觉自己真心错付。 “你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李朔月虽有些害怕,可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李夏阳闭上眼睛,逼退涌出的泪花,愤声说道:“李朔月,我再不管你了。” 说罢,便将地上的沾了灰的包袱月饼拾起来,快步往山下走。 李朔月追着骂了句:“谁要你的烂好心。” 第40章 陈展,我好想你 晌午,木哥儿蹦蹦跳跳进了陈家的院子,稚声喊道:“小嬷,小嬷,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 李朔月迎出来,腰上围裙还没摘,李夏阳走后,他缓了好一阵,这会心情已然平复下来。 “小嬷,阿嬷和水小嬷做了许多吃食,有月饼有烧鸡,还有糖糕,我们快去吃吧。” 木哥儿伸手去拽李朔月的衣袖,他盼中秋这日盼了许久,就等着好好吃一回。 “好。”李朔月摸摸木哥儿脑袋上的小髻,小哥儿双眼发亮,显然十分期待,毕竟是小孩,只要有好吃食的日子他们都期盼。 “我刚热了些烧饼,这会儿酥酥脆脆,吃起来正好呢。” 说起吃的,木哥儿笑得更开心了,乖巧坐在石凳上,等着小嬷给他拿饼子吃。 李朔月烙饼的时候往锅里放了猪油,撒了小葱,因此饼子金黄酥脆,筋道喷香,木哥儿边吃边夸赞:“小嬷,饼子又香又脆,真好吃。” “慢慢吃,还多着呢。” 李朔月将饼子装好,锁门后便牵起木哥儿的手,俩人一道往孙家走。 冯家,叶水儿将炒好的菜一道道往外摆,孙老嬷则在灶房里烧水热米酒,灶上的功夫冯冬青插不上手,只抱着兰姐儿在葡萄藤下玩耍。 “怎么还不见回来?” 孙老嬷端出米酒,见院子里还只有冯冬青与兰姐儿两人时,忍不住嘟囔一句。 “阿嬷别急,”冯冬青又道,“展小子夫郎才好,得慢慢走。” “爹,爹,要飞飞,要飞飞!”两岁的兰姐儿说话不利索,藕节似的小胳膊张开,做出“飞飞”的姿态,像只学翼的幼鸟。 “好,爹的好姑娘,胆子可真不小。”冯冬青一把将兰姐儿举过头顶,往前走了两步,小姑娘高兴地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好,好,再来。”兰姐儿拍手称好,整个人扑腾着要往外窜。 “我看,将来也是个成天不着家的泥猴子。”孙老嬷指着闹腾的兰姐儿给正在端菜的叶水儿看,“跟我家那个皮猴子一模一样,可不叫人省心。” 院外的一大一小玩得起兴,尤其是小的,飞那么高一点都不见害怕,叶水儿不由得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闺女胆子不小呢。 说笑之际,小木哥儿和李朔月到了院子。 “正说怎么不见人,来得正好,月哥儿,快坐下,咱们这就开席了。”孙老嬷招呼着,嗔怪地看了木哥儿一眼,“我说你怎么半天不来,感情在你小嬷家做馋猫去了。” “阿嬷,小嬷做的饼子可好吃了。”孙木芽鼓起腮帮子嚼饼子,“我都吃了两个了。” “家里没有其他东西,我做了些饼子拿过来。”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吃食,李朔月打眼一瞧,都是些酥鸡蒸肉之类的硬菜,他这几块面饼子,拿出来倒显得寒酸。 “正愁没有饼子吃。”冯冬青带着兰姐儿洗完手,兰姐儿一见着木哥儿就黏了过去,木哥儿掰了拇指大小的饼子喂给她,俩人好得像一个人。 “不说闲话了,都快坐下来吃吧。”孙老嬷将李朔月带来的饼子摆在中间,道:“一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叶水儿紧邻着李朔月坐下,时不时同他打手势讲几句话,这些日子下来,叶水儿的手势李朔月猜了个七七八八,俩人能说上好一会儿。 冯冬青从屋里拿了坛梨花白,问了一圈也没人赏他半分脸,只好独自拿了个小瓷碗倒着喝。 叶水儿见状,叮嘱道:别喝太多,晚上还要看灯呢。 “我知道、我知道。”冯冬青拍拍叶水儿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说到这里,叶水儿又扭头问李朔月:月哥儿,一会儿你同我们去看灯吗? “你们去就成,我在家里等他。”李朔月喝了口甜丝丝的米酒,说道:“估摸这两天就回来了。” 叶水儿也没再劝,看灯的时候还多着呢,他们下回再一起去就成。 酒足饭饱后,李朔月帮着刷锅洗碗,兰姐儿与木哥儿在院子里玩木头小马,冯冬青得了闲,也跟着擦洗桌子。 李朔月打量了冯冬青好几眼,跛脚汉子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干活十分可靠,擦桌刷菜板,一点不含糊,瞧着与别的汉子也不一样。 李朔月不由得在心底叹气,这天底下原来是有许多好汉子的,只不过前一辈子他倒霉鬼上身,愣是没遇见一个。 还好这世有陈展陪他。 * 日落西山后,陈家院子一道瘦矮的身影来来回回在屋内院里穿梭,一刻也不得闲。 八月十五要祭拜月神,向上天祈求平安福运、阖家团圆。 李朔月摆好木桌,拿了只豁口碗做香炉,点上香烛后,又摆上了孙老嬷给的石榴、月饼,贡品太少,李朔月在心底计较一番,又和面烙了几张酥饼,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祭拜月神,马虎不得。 高悬于天的白玉盘撒下大片银亮的光辉,稀稀落落落在了许愿人的身上。李朔月跪坐在干草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平康二十二年八月十五,平民李氏朔月,祈求郎君陈展此去顺遂无虞,早日归家。愿与陈展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李朔月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明月皎洁无瑕,一尘不染,今夜对着月神许愿的人不知几何,也不知月神能不能听见他的愿望。 凉风拂过,李朔月有些冷了,进屋找了件陈展的外衫披上后,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看月亮,脑海里不禁想起与陈展相知相识的点点滴滴,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愿,可他相信,只要他同陈展齐心,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月上梢头,夜渐渐深了。李朔月眼皮沉重,脑袋也不甚清明,今夜陈展怕是回不来了。 李朔月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搓搓手跺跺脚,正准备关上屋门回房睡觉,却听见了几耳朵不远不近似狗非狗的嚎叫,那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听了好一会,疑心自己听岔了。 追云兴奋地甩着尾巴“嗷呜嗷呜”叫唤,一个劲往家里跑。 陈展牵着几头野山羊,慢悠悠跟在后面。 李朔月静心听了会,狼叫声十分熟悉,他立马清醒,小跑着要过去开门,谁知兴奋的追云从屋外一跃而进,威猛的身影稳稳落地,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狼崽子往李朔月身上扑,还没玩闹够。 李朔月这会顾不得它,挣扎着打开门,朝黑漆漆的山道喊:“陈展,陈展。” “你好了?” 高大的汉子身形落魄,风尘仆仆,李朔月借着月光看着略有些陌生的汉子,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展,边呢喃边小声呜咽,陈展,我好想你啊。 第41章 心上人 陈展满身疲惫,脚还没站稳,小哥儿便如只归巢的倦鸟一般急切朝他奔来,边哭边跑边呢喃“陈展”二字。 追云卧在石凳边,脑袋歪斜,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相拥的二人。 陈展身体一僵,小哥儿个头低矮,踮起脚尖才堪堪到他的胸膛。 月光亮得过分,陈展低头,李朔月身上披着他的旧衣,肩膀抖如筛糠,毛茸茸的脑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时而泄出几声压抑的哭腔。 突如其来的亲近与伤感令人摸不着头脑,陈展推开哭成花猫的小哥儿,神情困惑:“你哭什么?” 李朔月喉头哽咽,自知行为反常,用衣袖擦掉眼泪,努力憋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只是太想你。 “咩咩~” 后方传来几声羊叫,李朔月侧目望过去,发现陈展身后竟然还跟着三大一小四只黑羊,不过太黑了,李朔月一时间才没发现。 “我,我帮你拿。”沉甸甸的背篓将陈展的腰都压弯了,李朔月扬起手,想要帮着卸东西。 “不用。”陈展侧身躲开李朔月的触碰,牵羊从他身旁走过。 李朔月悻悻然收回手,又迅速给自己找了活,“那我去烧水,你快进屋歇一歇。” 还得做些饭菜,陈展这会赶路回来,定然什么都没吃。 李朔月匆匆往灶房走,一点不含糊。 追云歇息够了,十分有眼力地帮陈展将羊赶进后院猪圈里。猪圈一直空着,刚好能将黑羊拴起来。 背篓里都是些今白日才捉的野鸡野兔,沉甸甸的,有十几只,不过都有些半死不活。将野鸡野兔一并关进空荡荡的鸡圈里,陈展喊来追云,命令道:“今晚上看着点。” 追云聪慧,讨好地舔陈展的手心,陈展知晓这狼崽子的心思,这是馋嘴了,向他讨要吃食。 “行了,明天给你买肉包子吃。” “嗷呜嗷呜。”追云听懂了,叫唤着回应。可惜他的主人听不懂,陈展没在后院停留,在山上待了半个月,天又热,身上的衣裳沤出了酸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 陈展脱掉短襟长裤后,只穿一个亵裤坐在石凳上吹冷风,酸臭味似乎闷进了皮肤里,一阵一阵的,也不知道李朔月刚才怎么有勇气扑上来,还粘着他不放手。 几日未见,李朔月怎么这样讨好他?这会子不嚷着要办亲事,也不嚷着要找王桂香讨要银子? 尤其是行房那日,他当时怒火攻心,可骂了不少难听话,怎么李朔月跟没事人一样,对此毫无反应? 不太对劲,陈展闭上眼思索,那日没问出有用的消息,还是得再探李朔月的虚实。 在山上这两日他已想清,若李朔月尚未恢复记忆,未有毒害阳哥儿的心思,只因走投无路才攀上他,那他倒可以将李朔月养在身边做奴仆,看管着他。 倒不是他心软,而是这样阳哥儿既能放心,也能不受李朔月的迫害。活人总没有死人叫人惦记。 若这人也重活一遭的,亦或者哪日突然有了记忆,他也好及时应对。 李朔月前世不知廉耻、诡计多端,背着他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既然不安于室,那便老老实实去楼里伺候男人。 这一世无论阳哥儿接不接受他,他都会好好保护他,偿还前世他欠下的那些孽债。 “水烧好了,要在屋里洗吗?” 前方细弱的声音打断了陈展的思绪,他掩去眼底中的晦暗,淡漠出声道:“就在院子里。” 深更半夜,他们离村子远,不怕叫人看到。 “好。” “我去拿浴桶。” 李朔月转身回屋,没一会儿便推出来了个大木盆,木盆一尺高,还不到陈展的膝盖。这盆便是当初他拿来给李朔月沐浴的。 小小的木盆容不下陈展这样的体格,他只能半蹲着,拿布擦洗。 李朔月小跑着给木盆添热水,手里拿了块浸透的帕子道,软声道:“我、我给你擦背。” “不用。” 陈展不想与李朔月有过多的接触,无论是哪个李朔月。 “好、好吧。” 李朔月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目光落在汉子健硕的身躯上,陈展背肌宽厚,腰腹坚实,体格硬朗,英姿勃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李朔月见过很多男人的模样,可没有哪个汉子比得上他。 使劲拍了拍烧透的脸颊,李朔月后知后觉想到,他这样似乎热切过了头。 毕竟在陈展眼中,他们只是行过一次周公礼的夫夫,两人并不熟稔,不该如此亲近。 可李朔月总忍不住往陈展身边跑,高大的汉子光是影子就能将他整个人笼起来,可他从未如此心安过。 李朔月柔柔看向陈展,语气温柔:“那我先进去了。” “嗯。” 陈家有两口锅,一口锅里盛满滚水,另一口锅里窝着两个荷包蛋。李朔月盘算着时间,面容易陀,不好放太久。 在山上待了十几天,沐浴可不能马虎。李朔月马不停蹄烧了两锅水,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才得了喘息。 陈展洗完在屋外吹了会儿凉风,起身回屋用帕子绞头发。 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尔后推了陈展两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下了碗面,你吃了再睡,好不好?” 陈展绞头发的手一顿,目光从面碗移到李朔月脸上,神情里多了几分探究。 “你不需要做这些。” “我怕你连夜赶路,还没吃饭。”李朔月揪住自己的衣角,说话时结结巴巴,“你要是不饿,就、就放着吧。” 陈展没接话,转而看向李朔月身上褐色的宽大麻衣,拧起眉毛问:“你穿我衣裳做什么?阳哥儿不是给你带了两身?” “……” 李朔月怔了一下,开口解释:“那是他的衣裳,不是我的。” “我给他送回去了。” 那两身衣裳,李夏阳过年的时候穿过,受过许多人的夸赞,如今送给他,不是明晃晃的羞辱是什么? 也就是陈展这样的汉子粗心大意,才看不出李夏阳的用意。 他才不要李夏阳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两身衣裳他用剪刀剪坏后半夜扔到了李家与刘家门口中间,听木哥儿说,晨起刘冬花和王桂香就因这两件衣裳打了一架,王桂香说刘冬花做贼偷衣裳,刘冬花骂王桂香嘴巴不干净,都闹里正屋里去了。 可把他乐坏了。 两个都是恶人,掐起来可精彩呢。 第42章 怎么看上了他? 陈展狐疑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印象里他可不是这样善良的人,从来只想着抢阳哥儿的东西,头一回见阳哥儿给他他不要。 不过就两件衣裳,陈展没太在意。 连夜赶路,他确实饿了,李朔月既做了面,他也没有不吃的道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而且本来用的就是自家的东西。 一碗素面,陈展没抱多大期待,印象里李朔月并不会做饭,可汤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惊讶。 面汤并不寡淡,反而鲜美清爽,面条也筋道有嚼头,碗底的荷包蛋味道正好,陈展本来就饿,狼吞虎咽吃完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朔月心里忐忑,见陈展吃得头也不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打小就在绕着灶房打转,他做饭的功夫不算差。 “灶上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那好,你、你睡。我把碗端进灶房就回来。” 李朔月嘴角抿起小小的弧度,心头涌出几分喜悦,收拾灶房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许是他收拾的时间太久了,回房时陈展已经熄了灯躺下,李朔月看不见,只好慢腾腾在黑暗里摸索,躺在炕上时他睡意全无,身体情不自禁朝陈展那边靠。 身侧的汉子呼吸平稳,李朔月兴奋地想,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丈夫疼爱的人了。 * “咕咕咕!” 清晨,天蒙蒙亮,燕子村在鸡鸣声中缓缓苏醒。 李朔月坐起身来,身旁空无一人。他披上外衫,趿拉着草鞋满屋子找人。 后院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黑羊,连那只大灰狼也不见了踪影,李朔月一想,陈展应是去清水县卖野羊去了。 去县上的路远,得早早起身。 晨起的风不热不凉,李朔月站在院子里静静吹了会,想着等会挑了水,再揉面做些馒头,晌午就蒸干米饭吃,家里还有水哥儿送来的春菜和豆腐,中午一道做成菜吃。 陈展在山上这几日肯定很辛苦,一定要吃些好的补补。 现在他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身上的淤青都退了,不过好些地方结了痂,摸起来很膈手。 一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更恨王桂香一分,他狠狠咬牙,将来定要将他受的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 清水县,陈展向守卫交完两文钱后入了县城,他今日牵了两头黑山羊,还背了半箩筐野鸡野兔,一进肉市,便引得许多人瞩目。 “野兔多少钱一斤?” “按只卖,野兔五十五文一只,野鸡四十五文一只,都是实诚价。”陈展将兔鸡摆成一行,好供主顾挑选。 秋天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尤其是山上的活物,各个吃的肚子溜圆,一只兔拎出来最少都有两斤半,况且野兔皮毛保暖,价钱不算高。 “兔子价钱怎么这么高?”一妇人挎着菜篮子蹲下身挑拣,见每只兔子皮毛都完整,没有伤口,不由得看了这后生一眼,这打猎的功夫实在了的。 “不高,这兔子今早才咽了气。”陈展客客气气和人讲价,“这只有三斤重,回去能吃两顿。况且这皮毛也能带走,给孩子缝个卧兔雪帽都好。” “便宜些,我拿两只。” “姐姐诚心想要,那两只便算你一百文。” 妇人略一思索,她家六口人,四个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大的天天闹腾着要吃肉,家里确实许久不见荤腥,这两只兔子有五六斤重,能吃上两三顿。 回头这皮毛给家里年龄小的哥儿姐儿缝些保暖的东西,冬天也好过。 “成,那我就要了。” 陈展收了钱,下一个问价的人又接了上来,兔子野鸡好卖,没一会儿他面前的小个野物就卖了个精光。 不过两只野公羊个头太大,前来问价的人少,大多只想买一两斤。 一斤一斤卖,陈展嫌太过麻烦,索性直接将羊牵到珍珠巷叫卖,这里大多是些富贵人家,要买野味吃的人可不少。 转悠了半个时辰,两只野羊也卖掉了。 今日卖了不少钱,荷包沉甸甸的。 腹中空空,早早便响了起来,陈展索性坐在馄饨铺子吃了两碗大馄饨,又吃了三个肉包子,这才填饱肚子。 背篓里还放了十个肉包子,一多半是给追云的,馋嘴的灰狼就爱吃这个,今早摇尾巴跟了他一路,赶都赶不走。 若是不给它买,又要撒泼打滚了。 路过成衣店时,店小二正在门口吆喝,“各位主顾,瞧一瞧看一看,今个咱们店内进了一批新花色的棉布和绸缎,都是京城时兴的颜色。” 这家铺子陈展有几分印象,上回他那几身短打便是在这家铺子买的,价格还算公道。 时兴的布料他不需要,可李朔月日日穿他的衣裳,叫他穿什么?他的衣裳本就不多。 陈展想了想,便抬脚进了铺子。 小二所言不虚,店内摆了不少亮色的新布,绣着荷花、芍药、牡丹等图样,叫人眼花缭乱,不少姑娘哥儿都围在一处挑选。 陈展挑了两匹黑麻、两匹褐麻,一匹布即为四丈,成年男子能做三四套成衣。 其余花哨的布陈展看也没看,这样的衣裳在林子里不方便。 买完布又割了四斤肉,家里油盐酱醋都不缺,陈展便不再停留。 县城门口有去往燕子村的牛车,只要三文钱。陈展给铜板后上了车,在林子里跑了十几天,也得让脚歇歇。 拉牛车的人陈展认识,是他们村的刘老汉,脑袋上顶个打满补丁的草帽,腰间系着草绳,挂了个拳头大小的装水葫芦,靠拉牛车挣铜钱。 牛车上还有七八个生面孔,相熟的自顾自说起小话,陈展正闭目养神,刘老汉突然开口问:“展小子,半个月都不见你,又上山了?” “进了深山,费了些时日。刘老伯进来可好?” “好,好着呢。”刘老汉掏出小葫芦喝了口水,乐呵呵道:“前些日子家里添了个大胖小子,嚯,那胳膊腿,可有劲了。” “吃得好睡得好,家里都稀罕。” “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时办满月酒?” “前两天刚办完。”刘老汉抽了黄牛一鞭子,老黄牛“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仍旧慢悠悠走。 “你不在家,栓子去喊人,你家那口子连门也不开。” 陈展一顿,随即笑道:“真是对不住,赶明个我再去看看孩子。” 谈起陈展新买的夫郎,刘老汉便按耐不住好奇心:“展小子,村里那许多哥儿姐儿,哪个不比李家的强?你怎么偏偏看上他?” “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哪个敢嫁到我家里来?” “瞧你这话说的……” 牛车刚跑出二里地,灰狼闻着味就跟上了牛车,“嗷呜嗷呜”叫唤。 “有狼,灰狼,灰狼!”车上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黄牛一见着狼,受了惊吓,眼睛都瞪圆了,疯了似地往前冲,刘老汉急忙拉住绳子,高声喊道:“吁吁吁。” “追云,去!”陈展斥了声,给狼崽扔了个肉包子。 狼崽咬住肉包,高高兴兴窜进林子里,只留下受惊的人和牛。 安抚好受惊的众人,刘老伯拍了拍胸脯,没好气地瞪了陈展一眼,说:“你养着这样一头畜生在家,哪个敢嫁到你家?” “老汉我都吓了一跳嘞。” “小子知错了”。陈展笑道,车上的人纷纷投去眼刀,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小话。 作者非ai,稳定更新中。 第43章 试探 到了燕子村后,陈展前脚刚下车,后脚追云就追了上来,谄媚地眯起双眼,狂甩尾巴,绕着陈展的腿打转。 “回去再吃。” 村里人多眼杂,许多人都舍不得在县上买肉包吃,若是看见他给追云喂肉包,还指不定如何编排呢。 这会日头正热,已到了未时初,陈展背上背篓,很快到了家。 李朔月蒸了干米饭,又炒了春菜拌了豆腐,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杵在门口团团转。 最先看见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灰狼。 长毛畜生飞奔而来,架势唬人,李朔月惊得后退两步,扶住篱笆门做支撑。 陈展不在的这几天,他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回噩梦,时不时就梦见一群饿狼围住自己眼冒绿光的场景,见着灰狼,脸色实在好不起来。 好在灰狼并没有与他亲近的意思,冲他叫了一声后直奔后院羊圈。 追云刚刚吃肉包填饱了肚子,这会心情颇好,自己给自己找玩伴。 李朔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喘了好几口气,等稳定好心神,陈展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吃饭了吗?” “我蒸了干米饭,还做了菜。” 李朔月紧跟在陈展身后,小步追赶。 陈展行至堂屋才停脚,屋里小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碗干米饭,小葱拌豆腐及炒春菜。 李朔月眼睛停在陈展脸上,目光一错不错,心跳到了嗓子眼,害怕从陈展口中听到训斥。 他知道陈展不会在吃食上苛待他,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陈展晌午吃过馄饨,现在还不饿,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我吃过了,你自己吃。” 李朔月心里有些失望,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坐下来端起小碗干米饭吃。 汉子没有对他说重话,可是也不亲近他,他前世学了那些在榻上伺候讨好人的法子,可没人教他如何与心怡的汉子相处。 陈展放好背篓再出来时,小哥儿已经将菜端走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陈展挑起眉头,问:“怎么收拾了?” 李朔月一顿,扬起脸温声说:“我、我吃完了。” 大的那碗米饭没动,小的那碗还剩下一半,这点分量,连塞牙缝都不够。 感受到陈展探究的目光,李朔月身体一僵,以为陈展嫌弃自己吃得多,急忙找补道:“我吃的少,不费多少粮食。” “我还能干很多活……” “……” “我并无此意。” 李朔月站在原地怯怯望向陈展,手脚不知所措,再不敢再开口。 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眼睛雾蒙蒙,唇角却紧抿成直线,仿佛被群兽欺辱围捕的小羊羔,陈展有片刻恍惚,竟然觉得李朔月这般模样当真可怜无辜。 前世阳哥人刚救下他,他就是这种可怜至极的眼神,哄得阳哥儿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哥儿,害的阳哥儿落下一身病骨、哥儿早夭。 几息之间,陈展眼中已无半分柔情。无视李朔月这般姿态,转而开口道:“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欲为刚满月的三公主缝制百鸟朝凤铺翠襦裙,令各地百官搜集天下名鸟以做此裙。” “我曾听闻有种鸟,名翠鸟,青羽雀也,身形圆润、小巧,可做衣、可饰金银。你常在后山,可曾见过这种鸟?” “什么、什么鸟?”李朔月双眼微睁,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翠鸟。”陈展目光紧紧攥住李朔月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 李朔月郁闷摇头,他每日上山不是砍柴就是挖野菜,不曾注意到有什么翠鸟。 “当真不曾见过?” 李朔月神情羞赧,含糊问道:“翠鸟……是什么样子?” “翠,青羽雀也。” “……是青色的鸟吗?”李朔月想了想,而后摇头:“……没有见过。” 其实皇帝未曾下过这样的政令,陈展前世为博美人一笑,倒是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李朔月极爱这条衣裙,独自逃窜时也不忘带上。 取百种名贵活鸟身上的短羽,其中以翠鸟羽居多,数百工匠耗时半年才做出了这条流光溢彩的精美衣裙,他也因此造下血腥恶业。 铺翠襦裙在京都盛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争相效仿,翠羽更是一两毛一两金,短短几年不知死了多少无辜鸟儿,山林几乎听不见鸟啼。 再提起这条襦裙,陈展深觉可笑,不知是笑愚蠢荒唐的自己,还是笑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李朔月。 陈展于背光处而立,神色难明,未曾开口说话,气氛霎时压抑,李朔月仰起头,小心地吞咽口水。 陈展好像在难过,又好像带有怒火,情绪翻转快又频繁,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朔月鼓起勇气说:“不过,山上有很多麻雀和山鸡,它们的羽毛也好看,可以用来做衣裳吗?” “……” 这话着实荒唐,陈展几乎要被他蠢笑了,普通鸟羽岂可与翠羽争辉?不过这一打岔,陈展也回了神,神思从记忆里剥离,他垂首,仔细审视下方这张脸。 提起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时,李朔月神情迷惘,无半分熟悉,仿佛真是头一遭听说。 他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怯软和认真,陈展很难将面前的李朔月与记忆里的李朔月当成一个人看。 他或许真的没有前世的记忆,亦或者在装模作样欺骗自己,对比他复生后李朔月的种种行径,陈展不得不承认,真相可能更接近前者。 被他宠爱坏了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断然做不出半夜烧饭这样的事,更不会与木哥儿玩到一块,李朔月不甚亲近孩童,因他自身无法生育。 这样的问题他已试探了五六回,每回得到的结果都叫他心沉一分,李朔月或许没有前世的记忆。 陈展收回目光,冷淡道:“罢了,此事休与外人说,你就当没听过。” “……好,好。”李朔月讷讷点头。 陈展走出门,暖阳晒得他有片刻分神,扭身回看,李朔月刚好微抬起脖颈,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汇,一个情意绵绵,另一个古井无波。 第44章 羊羔与狸奴 “咩咩咩~” 黑色小羊羔刚从母羊肚皮下站起来,一把鲜嫩的青草便递到了嘴边上,大而圆的棕色眼睛眨巴眨巴,眼睫毛蝴蝶似地上下翻飞,咩咩叫唤起来。 “小羊小羊,给你吃草。”李朔月又将草往小羊羔嘴巴里戳,许是动静太大,小羊羔受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 母羊跛了半条后腿,这会儿正卧在地上,小羊不吃草,李朔月只好喂给母羊。母羊被抓后一直蔫蔫的,有气无力嚼嫩草。 李朔月想摸羊脑袋,又害怕母羊发狂来顶他,到最后也没敢摸。 “小嬷,小嬷,我来找你啦!” 稚嫩的童声从前门传到后院,李朔月刚站起来,远处的小孩儿就像个炮仗一样飞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木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叔说家里有小羊羔,小嬷,我还没见过小羊羔呢。”木哥儿双手扶住篱笆门,踮起脚尖看,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羊。 毛茸茸的羊脸看起来很暖和,木哥儿兴奋指着小羊羔,高兴地连连蹦起,“小嬷,小羊羔真小,还是黑的,像个大煤球。” “羊羔跟你一样是个小崽,等明年就长大了。”木哥儿如此欢快,李朔月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觉得家里有只羊羔仿佛是天大的喜庆事。 木哥儿扒住篱笆聚精会神看了会小羊羔,随后又想起什么,说:“小嬷,秀秀家的大狸奴生了四只小狸奴,小小了,像没毛的老鼠,连眼睛都没睁开。” “孙小嬷不让我们挨得太近,害怕大狸奴咬人呢。” “阿嬷说,等小狸奴长大了,要给我聘一只回来呢。” “好,等你聘回来,我便去你家看小狸奴。” “好呀好呀。” 李朔月牵起木哥儿的手往前院走,秀秀是王二夫郎孙小凤的女儿,和木哥儿同岁,难怪他俩能玩到一起。 小狸奴,他也想养一只。陈展常带灰狼上山捕猎,一去便是数日,家里只留他一人,做什么都孤寂,养只狸奴回来做个伴,也给家里添些生机。 农家人常养狗,可李朔月从小受狗欺负,又总梦见恶狼,如此一比较,还是养狸奴合他心意。 狸奴小巧,能捉老鼠,吃的也少,不用费多少心思。 等村里谁家的狸奴下了崽子,他再让陈展去聘。 “小嬷,水小嬷说明日要上山捡板栗,你去不去呀?”临走前水小嬷特意叮嘱他问,他差点就忘了。 前院,陈展正在灶房旁劈柴,李朔月突然想起来,陈展之前说让他少出门。 “小嬷?”木哥儿天真地昂起头,摇晃小嬷的手。 “好,我、我也去。”李朔月应下后悄悄往陈展那边看,木哥儿声音大,陈展肯定能听到,不过他既没出声也没其余动作,这算是同意了吗? “好,嘿嘿。”木哥儿笑起来,张开双臂朝陈展那边跑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小叔,我们明天去捡板栗,你去不去?” ——咔嚓。 陈展劈裂一根拳头粗的木头,抬起头擦汗,看着小木哥儿打趣道:“我不去,谁给你扛板栗扛核桃?” “冯阿叔也能扛。能扛这么多!”木哥儿双臂拉长,使劲往外拉,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就要跌倒,李朔月急忙过去将人扶正,怕他真摔出个毛病。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陈展神情揶揄,“都这会儿了,再不回去,你阿嬷怕是连个兔子毛都不给你剩。” “阿嬷才不会。”木哥儿双手叉腰,很是不服,可他确实惦记阿嬷做的烧兔子,“小嬷,我阿嬷做的红烧兔子可香了,我们一块去吃好不好?” “肚子都叫了。”李朔月蹲下身揉木哥儿的肚子,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兔子呢。” 说话间,木哥儿肚子又“呼噜噜”叫起来,他拍拍小肚子,雀跃道:“小嬷,那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李朔月与木哥儿刚走出没两步路,远处出现一个众人熟悉的身影,木哥儿急忙伸出胳膊招手,扬声喊:“阿嬷!阿嬷!” “小嬷,阿嬷来接我啦。” “嗯,慢着点跑。”小木哥儿心里惦记着兔子,脚下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人就跑到了远处。 孙阿嬷冲着李朔月招手,“快回吧,我带他回去就成。” “阿嬷,兔子烧好了吗?我都饿啦!” “早都烧好了,就等你这嘴馋的小猫。” “那我们快回吧。” “慢点,你这小哥儿……” “……” 孙老嬷转身牵着自家小哥儿往山下走去,李朔月盯着一老一少的身影看了会,才想起来到了晌午,他也该做饭了。 第45章 辣炒兔肉 转眼间日头便落了下来,李朔月走到陈展身侧,小声询问。 “晚上你想吃什么呀?” “爆炒兔肉,你会做吗?”陈展正在劈柴,闻言思索了片刻,昨夜他吃过李朔月做的饭,知他有几分手艺,有了会做饭的厨子,也省得自己在灶房胡乱折腾。 “会做的。”李朔月神情带了点雀跃,他烧得饭菜好吃,陈展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来,他这做兔子的手艺也多亏了陈展。前生李夏阳刚嫁给陈展那阵,常常往家中送兔子山鸡之类的野味,王桂香懒得自己动手,便指使他做,做的不好要挨打,可做好的野味没他的份儿。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李朔月晃晃脑袋,压下喉中酸涩,今时不同往日,报仇日后再说,还是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他比谁都明白,眼前的日子胜过一切。 “炒只兔子,再热些晌午的干米饭就成。”陈展想起了追云,补充道:“剩下的那只鸡也炖了,不放佐料,给追云补补。” “给、给大灰狼吃?”李朔月瞪大双眼,难掩心中震撼脱口便问了出来。 陈展本不欲解释,可想了想后又叮嘱:“追云随我在山中奔波,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这些野鸡野兔大多是它自己抓的,不给它吃给谁吃?”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朔月急忙摆手,仓惶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追云并非寻常猫狗,我既养了它,自然要对它好。”陈展语气淡下来,自顾自劈柴。 李朔月重重点头,见陈展没生气,才开口:“我、我去做饭。” 到灶房时李朔月已然想通,山中豺狼虎豹多,有只威猛的灰狼在身侧,那些凶兽便不敢打陈展的主意。 既如此,那更不能亏待了去。 鸡兔都是昨夜才咽了气,还都新鲜,李朔月烧水剥皮拔毛,忙活了好一阵。灶房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正用来热干米饭蒸野鸡,另一口李朔月打算用来做辣炒兔肉。 灶房里油盐酱醋一个不缺,李朔月翻找一番,又找出了干花椒干红椒等,野兔放重料才能除腥。 将野兔剁成小块后焯水,油热加入干花椒干红椒等调料,翻炒出椒麻香味再下兔肉炒。陈展口味重,因此李朔月放了许多花椒红椒,他自己也能吃辣,在这方面便没有什么顾忌。 兔肉简单翻炒后,李朔月又下了些八角香叶加水小火炖煮,最后收汁时再撒上盐巴葱花,辣炒兔肉便成了。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椒麻的肉香,另一口锅里中的米饭热好了,口感软糯,爽滑细腻,与辣炒兔肉十分相配。 李朔月又往锅中添了许多水,将野鸡放了进去,此时他早已饥肠辘辘。 陈展劈完柴,闻到了兔肉的香气,追云也闻到了味,蹲在灶房门口流口水。 “饭好了。”李朔月摆好饭菜,陈展恰巧进来,身后跟着流口水的灰狼。 “嗯。”五脏庙早闹起了脾气,辣炒兔肉闻着便叫人口齿生津,陈展大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端起碗便开始吃。 追云没看见自己的饭,呜呜呜闹起了脾气,李朔月坐在陈展对面,小声安慰灰狼:“你别急,野鸡还得两刻钟才好呢。” 陈展夹了块兔肉安抚追云,后面任凭灰狼撒泼打滚,也再不管它。 兔肉椒麻鲜香,肉香而不腻,吃起来正好,陈展许久未吃过正经饭菜,这会儿风卷残云,速度极快。 李朔月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嚼,抬眼看对面的人,陈展脊背挺直,动作迅速却不见狼狈,没有出口夸赞,可他知道陈展满意今日的饭菜。 很快第一碗干米饭便见了底,李朔月眼疾手快从陈展手里接过碗,道:“我给你盛饭。” 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今日的李朔月胆小乖巧、谦卑恭顺,比农田里被驯化的老牛还温顺,任人揉圆搓扁,毫无脾性。 陈展总忍不住对比李朔月的行为,爱之深恨之切,他迫切想要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可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点都不像。 盛饭并不需要多久,李朔月很快便回了堂屋,陈展垂眼看面前的碗,干米饭都垒成了小山。 “不够锅里还有呢。”李朔月浅笑,嘴角抿起很小的弧度。 “知道了。”陈展淡声回应,李朔月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淡,嘴角的弧度不曾消减半分。 李朔月小口品尝辣炒兔肉,吃得心满意足,刚开始他还战战兢兢,时不时瞧陈展几眼,害怕陈展不让他上桌,也害怕陈展嫌弃他吃肉吃干米饭。 明知道陈展不是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多虑。 从前王桂香打骂苛待,奴才的习性都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很难改变。李朔月又夹了块兔子肉吃,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东西都改掉。 陈展娶他是做夫郎,不是做奴才,陈展和王桂香可不一样。 两人都只默默吃饭,各有各的想法,唯独一个灰狼追云,从头嚎叫到尾,在地上又抓又挠,叫声凄惨幽怨,成了精似的。 吃第二碗干米饭陈展便没有那么急,动作缓下来,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哥儿,李朔月吃得很慢,一块肉吃了许久,吃了半天碗里还有一半干米饭,若不是他确实吃的认真,陈展都要以为饭菜里藏了毒,才叫他吃的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二人位置相对,陈展坐的板正,李朔月脑袋垂的很低,脸都快要贴到桌子上了。 陈展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了李朔月的后脖颈上,太纤瘦了,一掐就会断一样,高隆的骨头触目惊心,仿佛生了什么怪病。 李朔月皮肤白,脖颈白得耀眼,可与衣裳往下的肌肤仍旧是两个颜色。 白皮枯骨,陈展暗想,或许李朔月真是走投无路才来接近他,并没有那些肮脏的心思。 男人目光不热切,但不容忽视,李朔月动作愈发缓慢,僵着脖子不敢抬头。 陈展在看什么? 他身上有脏东西吗? 第46 进山捡山货 察觉到李朔月愈发僵硬笨拙的动作,陈展无意针对,主动移开了视线。 饭桌上愈发安静,追云被陈展打发了出去,李朔月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放下碗筷,轻声道:“我吃饱了。” 干米饭还剩下半碗,陈展眉头一拧,李朔月用的是浅口粗瓷碗,长四寸高两寸,原本是用来装粗盐的,也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 “家里不缺米粮,我不会苛待你。” “我吃了许多兔肉,已经很饱了。” 李朔月弯起眉眼,笑容腼腆,陈展担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不过他胃口小,吃不了许多的,一点点饭菜就够养活的。 在李家时一天只能吃一半个糙面馒头,长久下来,胃口便很小,即使有心,也吃不多。 陈展略一思索,记忆里李朔月不过夹了五六回兔肉,还有两回是喂给追云,猫儿似的饭量,也难怪人这样瘦小。 ——嗷呜嗷呜嗷呜!! 追云又在院子里撒起泼来,李朔月起身,“锅里的鸡应该蒸好了,我去瞧瞧。” 陈展没有多加阻拦,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兔肉上。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鸡肉的香气早已飘了出来,但因着没有细致处理,略有些腥。 李朔月将鸡捞出来切成了块,等晾凉不烫嘴了才倒进追云的大海碗里,灰狼早早就守着饭盆流口水,这会毛茸茸的狼脑袋埋进盆里,吃得欢快。 狼、狗都护食,李朔月喂了食便站的远远的,看着灰狼摇尾巴吃肉的场面,觉得这腿长毛长的畜生似乎与村里人养的狗也没什么分别。 * 风起叶落,秋高气爽,燕子村后面的几座高山全都变了色,金灿灿红艳艳,晨起的风吹来阵阵瓜果香,闻着就让人喜悦。 孩子们一早就盼着秋日,可以上山摘果子逗松鼠,捡来的好果子还能拿去清水县卖,若卖的钱多,便会得到一两块糖做奖赏,大的小的都是如此,天不亮就往山上跑。 木哥儿也惦记着,早早就睡不着,吃过饭后背上自己的小背篓出门找小嬷阿叔,蹦蹦跳跳,满心期待。 “要听大人的话,不许漫山遍野乱跑。”孙老嬷将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进小哥儿背篓里,笑着叮嘱道:“也不用捡多少,够吃个零嘴就成。” “知道啦,阿嬷,我走啦。”木哥儿笑起来,露出两排小米牙,他牵上叶水儿的手后朝孙老嬷摆手:“阿嬷,你快回去吧,我去找展小叔和月小嬷。” “阿嬷放心,我会照顾好木哥儿。”质朴的汉子将夫郎和木哥儿身上的背篓都提到手上,挠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叶水儿立在一侧,也跟着点头。 “劳你们费心,山路不好走,慢着点。”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腰上,屋里响起了孩子的哭音,孙老嬷转身往屋走,想来是兰姐儿醒来没见着阿姆,害怕呢。 * “我收拾好了。”李朔月背上的两个筐套在一起,小筐里装着刚烙好的饼子和水,上山捡山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得带些东西垫肚子。 陈展点点头,转身将柴刀别在裤腰带上,用来砍挡路的树枝野草。 “小嬷,你好了吗?” 今早院子门开着,木哥儿便拉着叶水儿直接进了屋,追云一见到小哥儿就迎了上去,热情地跟在他身侧。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 “我烙了饼,先垫垫肚子吧。” 李朔月先递给木哥儿一个,“刚晾凉,不烫,你先拿着吃。” 饼子圆圆小小,却很厚实,木哥儿仰头,稚气道谢:“谢谢小嬷。” 叶水儿没推辞,也拿到了两个圆饼子,他递给冯冬青一个。俩人的饼比木哥儿的大上许多,温度却刚好,黄亮的饼子带着油香,咬一口酥脆咸香,与寻常饼子不一样。 叶水儿眼睛微亮,比划着说这饼子好吃,冯冬青与自家夫郎想法一样,也赞叹道:“饼子味道确实好,比县上烧饼铺里的饼子还要香。” “真好吃,小嬷真厉害。”木哥儿十分喜爱这饼子,塞得小嘴巴鼓鼓囊囊,像只藏食的松鼠。 他自己吃也没忘了好伙伴追云,掰下一小角喂进灰狼的嘴里,一点也不怕大狼咬他的手。 李朔月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拍拍小背篓,“慢慢吃,我做了许多。” 话说完,他又从小背篓里掏出一个给陈展,自己也扯了小半个吃,五人一狼边吃边往山坡上走,心情都分外雀跃。 ——咯吱咯吱。 晨起的山林分外寂静,鸟雀都陷在梦乡里,一时间,只有行人踩断地上枯枝残叶的声。 陈展走在最前方开路,碍事的野草不少,都得砍掉,冯冬青在末尾断后,他虽然跛脚,可也是个壮实汉子,总不能让几个哥儿断后。 他们这回去深山捡山货,不止有板栗,还有榛子山核桃,都是些能卖出去的好东西。 外面的林子也有山货,不过捡的人多,东西就那些,每个人自然捡不了多少。 深山就不一样,除了动物过冬囤积些果子,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可能捡不少呢。 李朔月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同木哥儿一样期待。往日捡山货这样松快的活计轮不上他,可他仍旧最爱秋日。 秋日熟的果子多,运气再不好也能捡到一两个。李朔月常常捡熟透的柿子、落下的板栗核桃吃,秋天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原来兴致勃勃的木哥儿哭丧着脸,腿沉得一步也迈不开。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刻不停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已是不容易,山路走多了脚还疼。 木哥儿神色恹恹,刚开始还兴奋地看花看树,这会可怜的两条小细腿都发颤,李朔月怜爱地摸摸木哥儿的脸蛋,然后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上。 “小嬷抱着你,困了就睡一会。” 木哥儿知道小嬷身体不好,便微微挣扎不肯让李朔月抱,“小嬷,我自己走。” “等到了前面的小坡,你再下来。” 木哥儿顺着李朔月的视线望过去,大约半里路程。 木哥儿抱住李朔月的脖子,小心问道:“小嬷,我重不重,会不会压坏你呀?” “不重,木哥儿轻的很,小嬷力气大,不会压坏。”李朔月笑着安慰,小哥儿比小猫还轻,他能抱动。 第47章 板栗山核桃 叶水儿见状,也有些担忧,木哥儿才五岁,按理来说不会很重,可李朔月瘦巴巴的,来阵风都能吹到天上去,哪能抱动一个木哥儿。 察觉到自家夫郎的视线,冯冬青上前两步站到李朔月跟前:“我来背他,我力气大得很呢。” “木哥儿,阿叔背你。” 木哥儿:“小嬷,你放我下来吧。” 木哥儿坐进小背篓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朔月摸摸小哥儿脑袋上的发髻,神情温柔。 一进林子就疯跑的追云从草丛里钻出来,“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稳重地跟在冯冬青后面走。 冯冬青:“这灰狼,回来得倒是巧妙。” 陈展一笑,“该回来了,留它断后才安心。” 又走了一个时辰,几人到了板栗林,此时太阳正好从东边升起,四周遍布红霞,地上三三两两堆着褐色刺球和板栗,远处小巧的松鼠站在树梢,歪着脑袋观察他们。 坐在背篓里的木哥儿攥紧拳头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呼:“这么多板栗?” “这里来的人少,板栗都没人捡。”陈展将小哥儿抱下来,摸摸他的小发髻:“快去捡吧,挑没皮的大个板栗捡。” “好!”木哥儿郑重点头,急忙从背篓里爬出来,拿上自己的小背篓捡。 叶水儿向众人用手比划:得赶紧捡,一会天热了,林子里闷热就不好待了。 几个人向四边分散,木哥儿抱着小背篓跑来跑去,追云跟在他身后,像个忠诚的护卫。 李朔月找了两根木棍,许多板栗还没脱布满毛刺的外壳,直接捡会扎破手,得用棍子将板栗撬出来才成,这样才能装更多的板栗,不枉他们天不亮就赶过来。 叶水儿用的是自家的火钳,铁制的东西比木棍硬,掏起板栗来不怎么费劲。冯冬青和陈展两人在山沟里找,将平坦的林子留给几个哥儿。 撬栗子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时不时得歇一下,不然腰受不了。 木哥儿捡板栗最快,很快就找满了。小背篓里都是些大个板栗,瞧着卖相就不错。 他没闲着,也帮着小嬷们捡,一会儿给这个放一把,一会给那个装一兜,忙得晕头转向。 忙活了两个时辰,几个人都弄满了大半背篓,陈展道:“捡得差不多了,我记得附近有片山核桃林,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瞧瞧,不知今年的山核桃如何,若是品相好,留几个做种,也不知能不能种出来。” “山核桃皮厚肉小,不好掏。”陈展好奇道:“怎么想种核桃树?” “嘿嘿,我前阵子做工,主顾家的小姐成日吃核桃酪、喝核桃饮子,听说对身体好。”冯冬青满面笑容,“我想着给门前几棵核桃树,既能乘凉还能吃核桃呢。” 陈展点头称是,核桃的确是好东西呢。 走了二三里,便到了核桃林,与高大粗壮的板栗树不一样,核桃树大多细长,高七八丈,宽五六尺,核桃都裹着绿皮挂在树上,藏在绿叶下。 冯冬青借着光,眯起眼观察,大多绿皮都裂了缝子,最迟这几天就会落下来。 冯冬青:“熟得差不多了,可以打,看着还不少哩。” “好。” 两个男人合计好,各自都有分工。陈展砍了根竹竿当棍使,爬上树打高处的核桃。 树下的冯冬青拿竹竿打矮处的核桃,开打前,他扬声吆喝:“快躲好,当心核桃砸脑袋!” “快跑快跑!”木哥儿立马抓着两个小嬷躲到远处的树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说:“上回我就被核桃打了,脑袋长了好大一个包。” 叶水儿频频点头,又告诉李朔月要小心。 三个人都躲得远远的,偏只有灰狼不害怕,核桃落哪里他就往哪里窜,还以为和它玩呢。 几个人叫不回来,追云连陈展的话都不听,只好任由它胡跑。 一连打了十来棵树,陈展住了手,他们都没装不下多少,剩下的明日再打。 “打好了,快过来捡吧。” 听到熟悉的吆喝,李朔月叶水儿对视一笑,都背着背篓往外走。 长竹竿在高处将绿皮山核桃打向四面八方,许多都落在了野草丛里,这时候就得用木棍拍打野草丛,害怕里面藏了蛇之类咬人的东西。 核桃叶上常有一种叫黄绿相间的毛虫,脊背上长了三四排刺,毒性很强,稍不注意就会被蜇,不消片刻,被蜇的地方就会火烧火燎地疼,还十分痒。 众人拾核桃便带上了几分谨慎,叶水儿时不时就要往木哥儿那里看,小哥儿年纪小,皮肤嫩,容易被毛虫蜇。 不用大人说,木哥儿也知道这小小毛虫的危害,捡核桃时颇为认真。 打下来的核桃大半都带有绿皮,几人的背篓装不下多少,太阳早早就跑过了脑袋顶,李朔月拾起腰,用怀里的帕子擦了脸和手,歇了一小会儿,将小背篓里的饼子分给大家吃。 陈展最先接过饼子,简单用核桃叶擦过手后,便大口咬了上去。 饼子早冷透了,没晨起那会儿酥香,但味道仍是不错,有嚼劲且不硬,是个充饥的好东西。 一口饼子还没嚼完,李朔月又递来装水的葫芦,动作极其顺畅。 陈展自然而然接过葫芦,两个人熟练地仿佛做过无数遍。 李朔月跟陈展靠在一处,认认真真低头啃饼。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陈展才开口:“青哥,嫂夫郎,看样子我们还得再来一趟。” 冯冬青正在喝水,闻言看向面前两座小山高的核桃堆,这都是装不下的。 冯冬青:“是得来一趟,最起码得把打下来的捡回去。” 叶水儿、木哥儿坐在一块,劳作一上午,都没什么力气讲话。木哥儿边努力睁眼边忍不住低头打瞌睡,看的人又好笑又心疼。 打山货向来都不是什么轻松活。 追云兴奋地在山上乱窜,一会儿抓鸟,一会儿逮蚂蚱,没人理它时还不高兴,常用毛茸茸的大脑袋顶人。 在场的人都不怕它,任由它撒欢跑闹。 李朔月对灰狼存了几分忌惮,好在灰狼颇有眼色,只往他这儿跑了一回。 第48章 灯下人 这灰狼用脑袋拱人的姿势李朔月有几分眼熟,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家里后院那只母山羊拱他的姿势吗,也不知什么时候叫这狼崽子学了去。 野山羊生性谨慎,给小山羊喂草时还能摸摸脑袋,母山羊就厉害多了,吃饱肚子后见人就拱,也不管是喂它还是看它。 这灰狼,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顽皮,还专门欺负他,李朔月暗自腹诽,默默远离了这狼崽子。 歇了一刻钟,两个汉子起身背背篓,李朔月连忙站起来,将装满核桃的小背篓放在前胸,大背篓放在身后,跟着陈展的步子走。 一大一小两个背篓,各个都沉甸甸,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后,停下脚步,径直朝他走去。 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视野,李朔月仰头看汉子,神情疑惑。 “怎么不走啦?” “小背篓取下来,我来背。” 李朔月想说他能背动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落陈展的面子。 叶水儿、冯冬青都也背了一个,他背两个,显得陈展没什么力气,仿佛还没有夫郎能干。 没再犹豫,李朔月将背篓交给了陈展。 一行人再次出发。 陈展李朔月在前,叶水儿牵着木哥儿的手走中间,冯冬青依旧垫后。 刚开始几人步伐尚且一致,走了约有一半路后,木哥儿背着一小背篓板栗,走得连气都喘不匀。 叶水儿便慢了下来,追云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李朔月站在陈展身后,一同停下来等后面几人。 冯冬青也有些体力不支,扬声喊:“你们俩先走,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好。” 两人异口同声应下来,不过李朔月声音小,冯冬青只听见了陈展一人的声音。 陈展很快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向前走。李朔月紧咬牙根,也一鼓作气往前冲,他从小就干重力气的活,这会儿比冯冬青这个汉子体力还要好。 两人都走得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已经安稳回了屋。 李朔月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嗓子里有阵阵血腥气,陈展身强体壮,一段路走下来连气都没怎么喘,眼见着他又要上山,李朔月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急忙跟上。 陈展脚步一顿,转身对李朔月道:“我去接他们,你在家里做晌午饭,别跟着我。” “好、好,我现在就去做。” 两人分开,各自干各自的活。 走得太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李朔月踉跄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歇了许久,喉咙里的血腥气才堪堪压住。 山核桃和板栗数量不少,瞧陈展的意思,是要多跑几回全弄下来,下午还要去一趟,晌午就得蒸些干米饭,攒够力气才好运山货。 方才几人都只吃了些饼子,只会早就饥肠辘辘,李朔月急忙蒸了干饭,又摸出三个鸡蛋同丝瓜一起炒,这些东西都是叶水儿和孙老嬷送来的,刚巧晌午能吃上一顿。 昨日他挖了些野菜,只简单晒了晒,刚好凉拌了也是一道菜。 蒸干米饭得一会儿功夫,两个菜也都炒好了用碗扣着,李朔月怕不够吃,又急忙刷了锅烙饼子,一个人在灶房里忙进忙出,做出了许多吃食。 干米饭刚蒸好,陈展几人就进了门,李朔月擦了把脑门的汗招呼:“快先进屋,饭已经好了。” 木哥儿从陈展背上下来,恢复了点精神气儿,小跑到李朔月面前,积极道:“小嬷,我来帮你。” 叶水儿放下背篓也进灶房帮忙。 捡来的山货既能卖钱,又能晾干了做新年吃食,且不用费钱,只需要花上一把力气就成,村里人这会儿都往山上跑,多挣一点是一点。 捡山货是卖力气的活,几人上了桌,便都专心吃饭,没空说闲话。 折腾了好几天,陈家院子里足足堆了六背篓山货,三背篓核桃,两背篓褐皮板栗,还有一背篓秋笋,是李朔月特意挖的。 笋子切好晒好存起来,冬天用来炖鸡再好不过。 陈展带追云特意捉了两只肥野鸡,李朔月当晚用笋子板栗野鸡烧了道菜,冯冬青提了自己的酒上来,几家子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今年秋日收获可不算小。 孙老嬷家东西少,不过也有小半背篓核桃板栗,这可都是木哥儿一小背篓一小背篓自己背回来的,孙老嬷打算晒好了给自己小哥儿留着过年吃。 核桃得晒几天才好脱去绿皮,板栗也要晒,这样炖鸡的时候才更甜糯,李朔月估摸着核桃不过二百来斤,自己明日一个人就能除完。 酒足饭饱后,都各自回了家。 李朔月收拾了灶房洗了碗,又烧了一锅热水,这会泡个热水澡好解乏,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屋里点了油灯,陈展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床,窗户还开着,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还能看见屋外的背篓,追云卧在一旁看守,东西不少,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几百文,家里不缺这点铜板,明日给冯家孙家各送一点,自家留一背篓就成。 “水好了。” 李朔月扶着门框,唤正铺床的汉子。 浴桶放在堂屋,陈展出门就看到了,李朔月烧水他没反对,折腾几日确实得好好洗洗。 不过看到一尺高,两尺宽的木桶,陈展静了片刻,他竟然将此事给忘了。 这桶能装下一个李朔月,可装不下一个他。 明日得找木匠做个木桶。 陈展简单用水擦洗一番后,便回了东屋。李朔月正坐在油灯下垂首补衣裳,光晕模糊了他脸颊的轮廓,看着有些不真切。 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在灯火下为他缝制衣裳的阳哥儿。 李朔月抬起头后,陈展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们兄弟二人天差地别,阳哥儿没有李朔月这般瘦弱阴郁,他爱笑,眉眼间用有用不完的朝气。 油灯下的人不该是李朔月,思念突如潮水翻涌,想见他的心情瞬间达到顶峰,陈展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屋子,径直往村内走。 “陈展,你要去哪里?” 身后是李朔月几近消失在夜风里的声音。 李朔月站在篱笆门前望向漆黑的夜幕,说出口的话全被风吹散了。 第49章 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这是怎么了?突然往外跑,头发上的水都还没擦干,风这么大,着凉了可怎么办。 往盆里添了半桶热水,李朔月泡进澡盆里,心不在焉地洗身上的污垢。 草草洗完了事,李朔月坐到院子里,边绞头发边等人,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来不及和他说呢。 * 李家门外。 这会儿已到了亥时末,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早早入睡,少有像陈展这样深更半夜还在村子里晃悠的。 陈展站在李家门外,隔着一道院墙,正对着李夏阳的房间。 李家大黑狗闻到陌生气味,以为又是哪个半夜经过它家的行人,照例“汪汪汪”小吠了几声,而后在窝里翻了个身,又进入了梦乡。 半夜狗吠是常有的事,只要叫得不厉害,也没人出来查看。 屋内的还未歇息,自打李朔月嫁出去,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今夜不知为何,心情出奇地烦躁。 上次闹掰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李朔月,李朔月也没再回来过。 想到缘由,李夏阳又蔫了起来,他娘成日不是打就是骂,他爹又不管事,月哥儿能惦记这个家才怪。 李朔月视他如仇敌,可明明三四岁以前,他们两个关系最好。 他怎么就把从前的事都忘干净了呢? 那时候他娘想给自己争口气,想生儿子,以此来比过他爹先前死的媳妇——李朔月的娘。他娘压根不管他这个刚出生的娃娃,他爹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是年幼的李朔月带着他,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李夏阳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娘打人不厉害,不会想把人往死里打。 后来他娘生不出儿子,又只有他一个哥儿,那时候他才被重视,被当成眼珠子疼爱。 李朔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被赶到柴房住,起早贪黑当牛做马干重活,性子越来越木讷,不肯再搭理他。 他想方设法给李朔月塞吃食、塞铜板,他还以为俩人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没想到他娘这样厉害,简直手眼通天。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每次给李朔月送东西,他娘都会暗地里殴打月哥儿一番,也难怪他现在如此憎恶自己,说他和他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想到此处,李夏阳便喉咙酸涩,恨他爹的麻木、恨他娘的狠心,也恨自己的无能、恨李朔月的决绝。 陈展站在屋外,神情怀念,忆起了往昔。 前世他和阳哥儿的相遇并不美好,神志不清的他强占了小哥儿,成婚后受了夫郎半年的冷眼。 他有错在先,自然该竭尽全力认错讨好,可阳哥儿心软,一年后便同他真正交心。 平康二十三年秋北陵突袭沧州白马关,白马关傅冲携守备军叛逃,白马关就此沦陷,沧州三座城被屠杀劫掠,皆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官府受上令强行征丁,以补白马关守备军之空缺。 燕子村成年汉子去了大半,陈展也在行列。 与其余汉子不一样,陈展憎恨北陵人,数十年前,他爹娘便是因北陵来犯而战死。管家夫妇带他一路逃亡,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半年才留在了燕子村。 他陈家满门忠烈,爹娘长姐均战死沙场,他又岂能做那忘了家人惨死的孬种? 只是此去戍边九死一生,他不忍阳哥儿白白失了年华,临行前叮嘱,若自己三年未归,就当他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不必披麻戴孝,只管另寻新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阳哥儿当时应得好,可后来,他送伤患去郎中处医治,竟然瞧见了捣药的阳哥儿! 这小哥儿胆大包天,竟敢乔装打扮、贿赂军将,跟着军中郎中做药童! 那时他们分别两年有余,陈展才知道,他留给夫郎的两百两银子全叫他行贿,随着征兵队伍里的郎中做了药童。 他至今仍记得两人争吵时阳哥儿目光灼灼的模样。 “陈展,我起初留下是为了你,可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漫漫黄沙,不知道埋了多少将士的枯骨。”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护佑大周疆土的不是昏庸无能的灵帝,也不是致使大周国之将倾的蛀虫,而是这些连名字也没人知道的以身杀敌的英雄好汉。” “陈展,我学了许多医术,为国尽忠,有志向的小哥儿也要尽一份力。我不会听你的话回家,我要做最厉害的治伤郎中,我要叫受了伤的兵将都活下来。” “我此行不为儿女情长,只为家国大义。” 随军五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展看着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渐渐独当一面,成为军中将士皆赞扬的李大夫,他瘦小的身躯常常奔波,疲惫的面容上却总精神奕奕、不见退缩之意。 天下大势已定,他奉新帝令暂守朔北,那时候他才敢与阳哥儿做一对明面上的真夫夫。 若没有后来的插曲,他们理应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夜色深沉,风也不再柔情。 李朔月生出困意,坐在门槛上等陈展,追云卧在远处的核桃堆旁,毛茸茸的肚皮起起伏伏。 冷风扑面而来,待李朔月神智回笼,掀开沉重的眼皮,高大的汉子已经在门前吹了许久的凉风。 “你坐在这,我要如何进屋?”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李朔月取下肩头的衣裳,踮起脚尖,欲要往男人肩头盖,可他太过低矮,脑袋只到夫君胸膛。 陈展别身错过李朔月,径直进了屋,声音冷淡:“回屋。” 李朔月打了个呵欠,低低应了声好,起身关门。远处的灰狼懒洋洋甩了个尾巴,翻身继续睡。 李朔月刚躺进去自己的被窝,就听陈展开口:“我上回买了几匹布,你自己做两身衣裳,别总穿我的。” “给我做衣裳?”李朔月眼眸微睁,翻身面朝陈展,小心询问:“真的吗?” “嗯。” “好。”李朔月带着铺盖卷往陈展的身旁凑了点,“陈展,谢谢你。” 到时候他要先给陈展做一身衣裳。 男人的主动给了李朔月开口的勇气,他说:“屋外那片野草里有蛇,我不敢割,你明天能不能割掉呀?” “……孙阿嬷给了我些菜种子,刚好可以种在屋外,这样我们冬天就有鲜菜吃了。” “知道了。”陈展语气很冷,攀谈的欲望并不强烈。 李朔月及时打住,安安静静睡在一旁,和陈展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待身侧之人呼吸平稳,陈展睁开眼,一夜到天明。 心里惦记着活,陈展起身时,李朔月也跟着醒来,慢吞吞坐在炕上穿衣裳。 “核桃板栗我一会儿搬去冯家孙家,只留一筐。这儿有二百文,你拿去,只当是卖了钱分给你的。” 往年陈展都是将山货送给冯孙两家,他不常在家,留着山货也是喂老鼠。 今年李朔月也帮了忙,山货多了两背篓,他既出了力,处置山货,怎么着也得知会他一声。 李朔月哈欠打了半截,转过头惊讶地看向陈展,不等他开口问,身前的薄被就被撒了一把铜板,瞧着数量就让人欢喜。 二百文不多,连盒胭脂水粉都买不了,李朔月鼻头酸涩,却有些想哭。 从前他正经干活挣的钱都攥在王桂香手里,后来钱又都攥到老鸨子手里,再后来,给人家做妾才有了私房,能买些喜欢的。 “……给我的?” “那我能买细绸布吗?” 身上的小衣亵裤都不合身,料子又糙,他想买块布自己做。 二百文能扯三四尺细绸布足够他做一身替身穿的衣裳呢。 第50章 做衣裳 翌日,李朔月做完早食时,门口整整齐齐堆了两堆半黄的野草。 李朔月挑了些还嫩绿的草,抱了一小把去后院喂养。 他们后院没有鸡鸭,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只黑山羊。 小黑羊正跪在母羊身下吃奶,短小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母羊饿了肚子,看见他就“咩咩”叫,声音拖得老长。 母羊爱顶人,李朔月没有亲自喂,将草丢进羊圈里让它自己啃就行。 小羊羔则亲人,吃奶吃的肚子圆鼓鼓,睁着一双浅黄色的眼睛歪脑袋看他,也发出“咩咩”的叫声。 母羊专心吃草,李朔月便大着胆子去摸小羊的脑袋,软绵绵的毛发,热腾腾的身体,味道也不重。 小羊羔也是小母羊,脑袋上没有角角。 追云卧在远处,瞧见胆小的两脚兽摸黑东西都不摸它,有些不太高兴地“嗷呜”两声,吓得李朔月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走时特意避开灰狼,害怕自己被咬。 追云在地上朝两脚兽的方向来回打滚,可两脚兽还不理它,它“唰”一下蹿起来,后肢压低,龇牙作出要捕猎咬人的姿态,李朔月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灰狼,急忙躲进堂屋,合上了门。 追云没得到玩伴,尾巴甩了甩,郁闷地往门外走,这个两脚兽不和它玩,还有别的两脚兽。 灰狼撒开四肢跑,很快就没了身影。 李朔月这才出门,喊陈展来吃饭。剩菜剩饭都倒进了灰狼碗里,不上山的日子都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它要是嘴馋,自己就能上山打兔子。 两人吃完饭,一人背了一背篓核桃往山下走,总共跑了两趟,给冯家孙家各自送了两背篓山货。 两家都不好意思白拿,又各自送了许多菜,孙老嬷和叶水儿一人送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老人家拧起来陈展也没法子,拖来拖去只得收了。 秋日正是母鸡下蛋的好时候,若是喂得好,每日就有两个鸡蛋,他一个陈展一个,他再也不用羡慕李夏阳每日都有鸡蛋吃。 回来时李朔月还很兴奋,自己一个人在后院捣鼓,围鸡圈做鸡窝,给母鸡添食倒水。 方才他和孙老嬷说好,安置好母鸡就要去学做衣裳呢。 李朔月抱了块褐色的粗布,陈展正坐在石凳上给剩下的绿皮核桃削皮。李朔月踌躇片刻,小心朝陈展靠去:“陈展,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啊?” “不过两步路,还要我送?” 陈展挑起眉,没想到李朔月能说出这话,一里半的路,小木哥儿自己都能跑个来回。 李朔月脸颊发烫,将脑袋藏到布匹后面,好一会儿才小声辩解:“……我怕别人抢……” “最便宜的粗布,值得谁来抢?” “有人抢。”李朔月踢走脚边的小石子,瓮声瓮气解释:“之前,我自己去采蘑菇,回来的路上就被抢光了。” “是真的,抢了好几回呢。”最近被抢的一次就是前年。 因为蘑菇被抢,王桂香还打了他好几回。 “……就是村头王家的铁头,还有和他常玩的二柱子,里正家的栓子也跟着他们抢过一回……” “你说的这几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能从你手里抢东西?” “我说的是真的。”李朔月跺跺脚,怕陈展不信,挽起左袖子给他看小臂上的牙印子:“你看,这就是二柱子咬的。” 细瘦单薄的小臂伤痕很多,两处凹进去的印子并不显眼,可李朔月一指,陈展立马就注意到了。 其实并不只有两处凹痕,周围能看出一圈很浅的牙印,也不知道咬得有多用力,到现在印子还没消下去。 陈展收回视线,又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矮瘦结巴不爱说话的哥儿,在家里不受待见,名声又不甚好听,被人惦记上抢东西也能说得过去。 村里谁不知道他买了李朔月,没有哪个不长眼敢抢他的东西。 “谁敢抢我的东西?”陈展不在乎地扬手,“你自己去。” “……好吧。” 李朔月抱着布匹,小步往孙家跑,小路两旁大多是野林子,时不时夹杂些鸟鸣虫叫。李朔月时不时朝两边看去,生怕半道窜出来一个抢他东西的。 一路小跑到了孙家,李朔月站在门口喘气,朝院子里看。 孙老嬷在地上铺了竹篾和薄被,与叶水儿一道缝衣裳,除此之外,薄被上还坐了个女人,李朔月并不认识。 三人似乎在说笑,李朔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月哥儿,快来,快来。”孙老嬷汲上鞋,一把将李朔月拉进院子里,陌生的女人抬起视线,与李朔月警惕地打量刚好撞上。 在李朔月心里,燕子村没几个好人,若陈展,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与孙家冯家的人说上话。 “月哥儿,这是慧娘,施家的女儿。” “十几年前我家做豆腐生意,我记得你还在我家买过呢。” 李朔月摇摇头,他不记得。 施慧娘咬断嘴里的线,“我叫施慧娘,前些年嫁给了上河村的刘三。小时候我们拾柴火时老撞见,你不记得我了?” 冬天上山捡柴的人少,按理说李朔月该记得,可他冬天冻得手脚发凉,饿得头昏脑胀,一门心思想着捡完柴回家,压根分不出心神去认识别的人。 “嘿,这都不认识。”施慧娘纳了闷了,这燕子村还有不知道她的? “上河村刘三没听过?克死过好几个夫郎媳妇的老鳏夫,二两银子娶了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新妇。” 李朔月恍然大悟,施家的赌鬼为了二两聘银把女儿许给了年纪比他还大的老鳏夫,气得夫郎咳了半帕子的血,从此一病不起,连门都很少出。 “瞧瞧,都说坏事传千里,这话还真不假呢。”施慧娘朝孙老嬷叹了口气,揶揄道。 “原来是慧娘姐姐。”李朔月笑容尴尬,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 “嚯,提这些事做什么。”孙老嬷笑呵呵拉李朔月坐下,指着施慧娘手下的尺子剪刀,笑道:“我碰巧遇见慧娘,她裁剪衣裳的手艺可是一绝,我便请了她来教你呢。” 李朔月摸不准孙老嬷的意思,不知道孙老嬷是不是嫌弃他不想教他,所以才叫来了别人。 “那便麻烦施姐姐。” “缝几件衣裳,不用这样生分。”施慧娘不甚在意地扬了扬手,“给你做衣裳?你过来,我量量尺寸。” 李朔月有些不太好意思,“……陈展的衣裳被树枝挂坏了,我想先给他做一身。” 第51章 沈玉、王桂香 施家堂屋,施慧娘将野鸡放在木桌上,起身甩了甩胳膊,这野鸡分量可不小呢。 这动静大惊扰到了屋里人,随后响起一道虚弱的病音:“慧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才遇到孙老嬷,去他家帮忙缝了两件衣裳。” 谈话间,施夫郎已走了出来,他常年卧床,眼前乌青一片,人瞧着也不精神。 “阿姆。怎么出来了?” 施夫郎干咳了两声,笑道:“出来看看你,锅里还有粥,趁热——” “这是哪里来的野物?”施夫郎讶然,这东西占了一小半桌子,羽毛茂盛,瞧着可不算小。 “你抓的?” “我哪里有这本事。”施慧娘坐在阿姆身侧,倒了杯水。 “这是后山猎户陈展送我的。”她斟酌一番措辞,“孙老嬷请我做衣裳,其实是教猎户家里那口子——月哥儿呢。这不,学到这会儿天黑。” 施夫郎接过水抿两口润嗓子,“原来是这样。” “正是呢。”施慧娘眉眼弯起来,“我要走,那时候刚遇上陈展下来,他拎着三只鸡,分给我与孙阿嬷、叶家夫郎呢。我又没干什么,哪里值得他送这样的野物。” “可他们都劝我呢,我这才拿了回来。” “我思索着明日再去教教他,也对得起人家给的东西。” “是这个理。”施夫郎脸上也露出笑,“你好好教教他,这野物咱们拿着也不亏心。” “我也是这般想的。”说到此处,施慧娘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朔月笨拙的绣花动作,叹了口气:“月哥儿连针都拿不好,走线歪歪扭扭,跟蚂蚁爬似的。” “咳咳咳,”方夫郎捂着嘴咳嗽,喝了半口冷水才压下嗓子眼里的痒。 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女儿口中的人,“李朔月,李有财的大哥儿?” “就是他。” 施慧娘惆怅道:“时间太久远了,他都不记得我了。” “胆子小得很,刚见面的时候还想跑,硬是让孙阿嬷拉过来。瘦瘦小小,我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害怕吓破他的胆。” “那会儿他才满月,你还指望叫个小娃娃记住你?”施夫郎眉心微动,似乎被女儿的话逗笑了。 “后来我带你去李家串门子,月哥儿缠着要你抱,你不敢。他娘给你拿了许多龙须糖吃。” 施慧娘记得这些,那时李朔月还是个三头身的奶娃娃,胆子很大,见了人就笑,张开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要人抱他。 “我才五岁,哪里敢抱骨头还没长好的奶娃娃。” 施慧娘不敢抱,小哥儿就转过身背对着她,撅起个小屁股,独自生闷气。 后来施慧娘摸他的脑袋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小哥儿这才高兴,嘴巴“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拍拍手往她怀里钻。 小哥儿最黏他娘,一岁多了还要娘亲喂奶,又因为穿衣洗漱都勤快,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味,与其他奶娃娃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一点也不酸臭。 “只可惜他娘走得早,不然他哪能过得这么可怜。” “玉婶子命不好。” “李有财也不是个东西,偏偏娶了个最恨沈玉的王桂香,这不是要害死自家哥儿吗?”施夫郎又“呸”了一声,直骂晦气。 施慧娘点点头,“说起来还得怪他爹,明明和阳哥儿他娘定了亲,转眼却又娶了玉婶子,同时害了两个女人。” “说虽如此,可你以为王桂香是个好的?”施夫郎又浅饮了两口茶水,施慧娘见状又急忙给她阿姆续上,耳朵竖起,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鲜少听她阿姆提起呢。 施夫郎看了女儿一眼,摇摇头,慢悠悠道:“王桂香及笄那年,同李有财定了亲。那时李家还没那么穷,李有财虽愚笨,可人也不木讷。”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有财他爹娘先后得病死了,砸锅卖铁也没把人留住,反倒欠了一屁股债。” “他娘死时他与王桂香都到了结亲的年纪,若是在百日内成亲,谁也说不了什么。李有财不答应,结果光是守孝就守了六年。亲事拖了又拖,俩人都二十多了,还没结亲呢。” “眼看着俩人就要谈婚论嫁,偏偏这会儿子,追债的人打上了门,说李有财欠了赌坊七十八两银子的外债,还不上债就要打断他的腿,卖了他做奴仆。” “……怎么这么多?”施慧娘惊讶,“家里都这样了,阳哥儿他娘也守了六年,算是仁至义尽。” 施夫郎叹了口气,“李有财为了吊住他爹娘的命,让大夫用了人参。” “嘶。”施慧娘啧啧点头,“心是好的,可这未免也太多了。一身债,哪家敢把女儿哥儿嫁给他?” “王家一听,便立马退了亲。不仅如此,上门收钱的人还没来,王家兄弟叫了一帮人,打了李有财一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连地都抢了,说是赔他妹子蹉跎的这些岁月。” “王桂香那日没来,听说是和她阿娘到别村相看汉子去了。” 施慧娘神情复杂,几欲开口,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你许是觉得也没什么,可前些年王桂香得了场重病,听说命都快没了。李有财日日送鸡汤送米面,他家一穷二白,连这些东西都是赊人家的,那时候也用了人参,这才吊住王桂香的命。” “李有财叫她兄弟打了半死,也没见她来看一眼。” 施夫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叹:“恰逢沈玉逃难过来,相中了快要病死的李有财,这李家的日子才好了起来,还债盖房买地,还生了个白胖的娃娃。” “反倒是王桂香,想看的好几个最后都吹了,一直耽搁着,没嫁人。” “这一来二去,沈玉和王桂香的仇可不就深了。” “那他爹为什么又要娶阳哥儿他娘?这不活生生把自己的哥儿送人磋磨吗?” 施夫郎摇摇头,又喝了口水,“……不知道。许是旧情难忘,又或许是心里有愧,到底耽搁个王桂香,害得她变成了老姑娘。” “竟然是这样。”施慧娘咂咂嘴,王桂香被李有财耽搁了七八年,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家又欠了那么多钱,嫁过去便得当牛做马还外债,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李有财霉运缠身,先后死了爹娘、失了亲事,快病死时才时来运转,叫沈玉看上。 王桂香既恨沈玉也恨李有财,那么他二人的骨血便是她憎恶报复的对象。 “只是可惜了月哥儿。” “月哥儿满月时,白胖白胖的,眼睛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奶娃娃。” 施慧娘也想起了那日,热闹的满月宴上,刚满月的小娃娃趴在亲娘怀里,这个摸那么碰,一直乐呵呵的,一嗓子都没哭。 白净得像个年画娃娃,施慧娘极喜欢这个小弟弟,成日要去李家看好几回。 “我记得当时他小小的,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小金锁,手腕脚腕戴着一指宽的银镯子。可后来再没见他戴过。” “所以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施夫郎神情厌恶,淡淡道:“王桂香把沈玉留给她哥儿的十几个金锁新镯全融了打成了新款式,给阳哥儿留着当嫁妆呢。” “昨日我见着阳哥儿,他手上还戴着一对银镯……” 施夫郎冷笑一声,“那也是从月哥儿身上抠下来的。” “成日喊月哥儿是吃白食的,也不知到底哪个才是吸血的害虫。” 第52章 相看秀才 万事开头难,李朔月在众人的教导下学了两天,终于缝出来一条走线工整的长裤。施慧娘和孙老嬷裁剪布料,他自己行针走线,末了叶水儿还在裤腿上绣了几朵茱萸纹。 他本想先给陈展做一身,可他的技巧还不熟练,怕陈展穿他做的衣裳叫人笑话。 先给自己做,熟练了再给陈展做衣裳也不迟。 陈展在家歇了两日,家里的地赁给了别家,他无需操心,这样的日子轻松闲适,李朔月惬意极了。 两只蛋鸡在家里适应得很好,李朔月小篮子里的鸡蛋已经攒了四枚,陈展喜食荤腥,中午便做道炒鸡蛋,昨天在冯家掐的南瓜尖可以同豆腐一块凉拌,这样吃起来鲜香适宜,别有一番滋味。 诚然,李朔月厨艺不错,家常菜也能做出特别的味道,陈展用馒头蘸菜汁吃,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追云自己在半山坡上逮麻雀,一会儿一个,敏捷又机灵。 到了该进山的日子,过了秋日,大的猎物都躲进深山过冬,不好抓,且山上湿冷,夜里人也待不住。 陈展频繁上山,一来是为了精进自己的武艺,二来是为了多攒些钱,过几年大周灾患频发,他得多攒些银子,一半留给阳哥儿,一半用来做北行的盘缠。 他父亲本是朝廷正三品明威大将军,奉圣命领兵镇守沧州白马关,十五年前战死于白马关,一同死的还有他披甲上阵的母亲、长姐。 管家夫妇带他一路西逃,在远离纷争的燕子村住了下来,陈展忘不了亲人的英魂,手刃敌军、报仇雪恨,驱赶恶敌,还大周天下安稳,这是陈展毕生的心愿。 * “明日一早我上山。”陈展灌了口凉茶,垂眸看向李朔月,“我把追云给你留下?” “不用的,你把灰狼带走吧。”李朔月仰头,嘴角噙着笑,“山上有野兽,带上才安全呢。” “成。”陈展点点头,不欲多说,心突然不安起来,他似有所感地将目光落到远处,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李朔月吓了一跳。 顺着陈展的视线看过去,李朔月擦桌子的动作一滞,心瞬间沉下来,李夏阳来了。 李夏阳不请自来,陈展举止怪异,李朔月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莫名慌张起来。 三个人谁也没动,仿佛定住的泥偶。 李朔月“啪”一下扔下手中的布巾,抬脚跨出门槛,出门的瞬间脸上布满阴翳,眼神冰冷。 门外的李夏阳心里正忐忑,前些日他俩不欢而散,李朔月实打实伤了他的心,他本来再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了,可他爹隔三岔五就拎只肥兔、野鸡回家,说是半路遇上陈展,送给他下酒的。 他娘讹了陈展一大笔聘礼钱,这汉子就这样好心,还想同他家做亲戚? 或许是李朔月顾念着情分,让他送的。可他左思右想也不对劲,那天李朔月怨气大得像恶鬼,恨不得咬他几口肉吃,怎么可能指使陈展送兔子? 他心里藏不住事,这两天翻来覆去连花都绣不好,索性厚着脸皮,再跑一趟。他不想和李朔月闹掰,他只有这一个亲哥哥。 “你这个讨厌鬼,怎么又来了?” “快走,我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朔月声音压得低,只想快快将人赶走。 陈展前世与李夏阳有过一段姻缘,今生他先抢占了机缘,可害怕这两人再看对眼,又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 厌恶的话语一出,李夏阳便明白自己又是白走一趟,那兔子肯定不是李朔月主动送的。 他这会不敢提兔子,害怕触李朔月的霉头。 李夏阳抿紧唇角,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下个月娘要给我相看,来的人是桃花村的邓秀才。” “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李朔月一愣,随后眼眶迅速泛红,气得浑身发抖。 李夏阳就是存心膈应他,故意显摆,王桂香把他卖进花楼做娼,转头给自己亲哥儿相秀才,如今李夏阳还要拿刀往他心口扎,他恨得要死,开口嗓子都哑了。 “……你娘怎么不给你相要饭的叫花子?” “你——”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李夏阳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后狠狠闭了眼,压下胸中的火气,李朔月从前不爱说话,如今一开口就跟吐刀子似的,恨不得将人扎成个刺猬。 “李朔月,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朔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都是你们害的。”李朔月擦干眼泪,不欲与之多说,恶狠狠赶人:“快滚!滚出我家。” 李夏阳自讨没趣儿,还白白挨了顿骂,热脸贴冷屁股,他简直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留在这也是碍眼,李夏阳面色不好,转身就想走。 桌角都快给陈展捏坏了,他咬紧牙根,拼命压下心中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口气,而后同手同脚走到李夏阳面前,努力以寻常的语气同他搭话:“阳哥儿,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 这是他复生后同李夏阳说的第一句话。 阳哥儿脖颈上挂了条精巧的银质长命锁,双腕上都戴着银铃细镯,身上的靛蓝色圆领长袍虽陈旧却未打补丁,一看家中日子便不错。 王桂香将他养得极好,阳哥儿身形高挑,眼神清亮,脸颊圆润,稚气还未曾褪去,仿佛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小杨树。 陈展简直移不开眼,李夏阳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一见着他,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陈展拼尽全力才压下自己欣喜的嗓音,故作平淡。 只有急速攀升的心跳和浑身沸腾的血液暴露了他的激动。 李夏阳定住脚步,看了眼红眼睛的李朔月,臊眉耷眼闷声拒绝:“家里还有事,改日再请你们过来。” “那好,你路上小心。” 阳哥儿是他名义上的夫郎弟弟,陈展不好强留。 李夏阳闷闷点头,他本想问野物之事,可瞧见李朔月脸色难看,便只好作罢。下回等没人的时候他再问。 陈展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离去,目光痴痴不愿移动半分。 李朔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就见陈展一脸留恋不舍的模样,瞬间警铃大作,哑声问:“你怎么了?” 这一声将陈展的思绪拉回来,他迅速收敛情绪,遮掩住眼底的情意,半晌还故作叹息:“没什么,刚才看见了只野兔,个头不小。” 李朔月瓮声瓮气点头,转身跟陈展回屋。 李夏阳一路上心不在焉,踢走一个又一个石子土块。 他没打过骂过李朔月,还时不时给他送吃食,故意在屋里丢铜钱给他捡,可李朔月连带着他一块记恨上,母子本就一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一想到他娘做的事,李夏阳仿佛在大雪天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不仅心里的火灭了,连身体都是冷的。 他懊恼地想,他不该指责李朔月什么的。 第53章 货郎来了 李夏阳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陈展很懊恼。 其实他私底下见过许多回阳哥儿,可头一回正面打交道,他怎么像个毛头小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竟连他的来意都没明白。 他应该多问几句,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们之间隔了个李朔月,说话也就更加方便,可也因为隔了个李朔月,再进一步才更艰难。 眉头皱到一处,心中的烦躁始终挥之不去,陈展猛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胸闷与压抑。 阳哥儿,下回还回来吗? 李朔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满是怨愤,李夏阳脸皮也太厚了,都说了别来别来,还一个劲往他眼前钻,陈展还在家里呢。 这俩人前世做过夫夫,李朔月不得不防,万一他俩想起什么或是又看对了眼,那他不是白忙活了? 方才他俩没说几句话,可他总觉得气氛古怪,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明白。 李朔月擦干手,闷头往房里走,虽被李夏阳坏了心情,可事不能耽搁,他得带上布篮子去孙老嬷家学呢。 卧房里,木窗只开一半,因此便不亮堂,陈展坐在炕沿,神情凝重,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朔月抬手拿走炕桌上的布篮,站在陈展跟前欲言又止。 要问陈展吗? “要去孙家?” “嗯,衣裳还没缝完呢。” “嗯。”陈展点点头。 陈展没有送他的意思,李朔月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你弟弟找你做什么?” 陈展冷不丁问了句,李朔月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陈展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他说过几日要相看,问我去不去。”李朔月嘴唇抿紧,目光紧紧攥住陈展的脸,生怕看出些什么。 刹那间李朔月想了许多,他想陈展李夏阳私底下是不是见过很多面,李夏阳相见的人其实是陈展,他们二人或许已经暗生情愫,亦或者某一方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心里的不安促使李朔月脸色都白了几分。 “嗯。”陈展故作轻松,语气轻佻,“我还以为你娘知道我卖兔子,故意打发他来要呢。” “我才不给他!”一听这话,李朔月立马急眼,他就是喂狼都不给李家一口! “行了,知道了。”陈展拿起墙上的木弓,反复擦拭几下,“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好。”李朔月本想多说些李夏阳干过的坏事,可陈展一脸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多说多错,万一叫陈展注意到李夏阳就不好了。 悬起来的心暂时放进肚子里,李朔月晃晃脑袋,责怪自己多心。 陈展不是在山上就是去县里卖猎物,李夏阳不是赖在家里好吃懒做就是去林绣娘家绣花,他们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若非故意为之,轻易碰不见。 李朔月安慰自己,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天底下早就乱了套了。 嫁给陈展的日子安逸舒适,许多时候李朔月都觉得自己从前只是做了一场可怜又挣不脱的梦。 * 次日卯时,李朔月将鼓鼓囊囊的布包塞进陈展的背篓里,忧心忡忡,满面愁容。 “你几时回来呀?” “不知道。”陈展掀开布包一个角,余光瞥见白胖暄软的馒头,诧异地看了李朔月一眼,“什么时候蒸的?” “方才刚蒸好,还热着。”李朔月拿起桌上倒扣的瓷碗,从里面掏出三个煮好凉好的鸡蛋,径直送进陈展手里。 “你拿着路上吃。” 这会儿天黑漆漆的,不见丝毫亮光。即将分离,李朔月无端生出几分不安与焦躁,他望向陈展,声音包含祈求:“早些回来。” 陈展俯首,借着豆大的灯火端详李朔月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眷恋与哀求。 昨日灯灭得早,他睡下时李朔月睡了,没见他在灶上捣鼓。今早一醒来,馒头和米粥就摆在堂屋,洗脸的水也正温,没个一时半刻,可做不出来这些事。 余光落到一布兜的白面馒头上,陈展心口突然软了下。 于是他开口:“我尽量。” 李朔月的焦躁并未得到多少缓解,陈展要打猎挣钱,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不去。 狼崽子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趴着打哈欠。李朔月将陈展送出屋门,看见半人高的大狼,心里的担忧一分不少。 他蹲下身,摸摸灰狼的大脑袋,温声道:“你可要护好他。” “追云。”陈展喊了声,灰狼一翻身,修长矫健的四肢前后交错,猛地窜了出去。 李朔月倚在门口,看陈展的身影在几步之外归于夜色,他愣愣的,竟然追出去几步。 陈展脚程快,一会儿就消失了。 李朔月怔怔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手灰色毛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竟然胆子大着胆子去摸狼脑袋,而那狼崽子也没使坏,任由他摸。 家里少了一人一狼,李朔月不习惯,晌午出门泼水,见石桌下的地方空着,还愣了好一会儿。 平日没事干的狼崽子就喜欢趴在那儿睡觉。 每回他泼水都要叫两声,好似弄脏了它的皮毛一样。 家里的事情还多着,水缸已经见了底,再不打水没水做饭了。前几日刚给门口的地撒了草木灰,过两日把菜种上,若能种出来最好,种不出来就权当给地增肥。 如今已是仲秋,只能种些扛寒的菜,李朔月打算韭、葱、薤各点几行,萝卜白菜春菜葵等也都种上,家里没多少吃食,能种就种些。 给两只母鸡拌了食,李朔月开栅栏门牵两只羊去吃草。大羊后腿上的伤还没好,昨日又被狼崽子没轻没重咬了屁股,今早便一副蔫嗒嗒被吓坏的样子,连草都不好好吃了。 小羊羔倒是乖巧、不怕人。李朔月一摸它,它就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咩咩叫,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活泼。 他很偏爱这只小羊羔,每回割草都割最嫩的。 小羊脑袋聪明,也爱往他身边跑。 将羊拴在草多的地方,李朔月拿起砍刀砍树枝,家里的柴不多,趁现在得闲得多砍些,总不能等没得用的时候再出来砍,那时候就迟了。 放羊轻松,两只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看着呢。 到了半晌午,日头热起来,李朔月牵羊回屋。背篓里塞满了柴,他打算明日放羊的时候再来砍些。 没有王桂香鞭打奴役,李朔月干活便不紧不慢,不过他人勤快又利索,将家里收拾得很妥当。为自己干活,心情是不一样的,日子很有盼头。 又过了十日,家里的水缸满得快要溢出来,柴垛也老高,短时间用不完,门口的菜地都种上了,日日都浇水,李朔月还将羊圈鸡圈都洒扫了一番。 又想着羊圈鸡圈都扫了,家里是不是也该扫一扫,于是提着水,将家里里里外外也拾掇了一遍。 半山腰始终没有熟悉的身影,李朔月盼不来人,心情郁闷,只好自己找些活干,可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孤寂得很。 几匹布他给自己和陈展都做成了衣裳,不过还有几件没缝,想着等陈展买些棉花回来做成冬衣。 “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一听童声就知道是木哥儿,李朔月咬断线头,出门去看,小木哥儿脑门上举了个宽大的荷叶,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还兴冲冲举给李朔月看。 “这是谁家的小仙童?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李朔月打趣道。 木哥儿挺起胸膛,模样神气:“是孙家的小仙童。” “真好看呢。” “小嬷,我方才在泥塘里摘荷叶,虎子说村里来了四个货郎,在村中央老槐树底下卖东西呢。我阿嬷和水小嬷都先去了,叫我过来喊你呢。” “四个货郎?” “对啊,来的人可真多。”木哥儿眼睛亮晶晶,伸长手指比划:“虎子说摆了好大好大一个摊子,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小嬷,你去不去?咱们一道走好不好?” 李朔月下意识想拒绝,他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既挨白眼又挨骂,这不是折腾自己吗?可他手里又有些钱,想买布料。 略一思索,李朔月对木哥儿道:“木哥儿,你等我一会儿。” 被褥底下藏了一百八十枚铜钱,余下二十枚先前向孙老嬷买了菜种子。李朔月把铜钱塞进自己缝制的钱袋子里,贴身揣起来。 “我们走吧。” “小嬷,你说这次的货郎会卖些什么好东西啊?会不会有陶响球、七巧板、鲁班锁……” 后山距老槐树有一段路,李朔月故意走得很慢,他暗自期盼,最好等他到的时候人都散了,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挑自己喜欢的。 木哥儿腿短,走不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活泼过头的小麻雀。 两人走了有一刻钟,方才到了老槐树底下。 李朔月打眼一瞧,约莫二三十个人围着货郎挑拣东西,这会儿人已然不多了,刚才可是将货郎围得水泄不通呢。 人还是有些多,李朔月生出几分晦意,他应该再走慢些的。 第54章 贼杀了他家的羊! 几个老嬷老太端着小板凳坐在槐树下摇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心思全在货郎挑的货上呢。 孙老嬷手里捏着一绿一青两块布看来看去,青绿色绢布料子顺滑,摸起来不扎手,青色粗布上面的纹样又绣得好,他挑得眼睛都花了。 “小嬷,你快看,好多东西呀!” 木哥儿这兴奋的一嗓子叫众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李朔月头皮紧了紧,急忙将脑袋垂下来。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静了一瞬,而后又热闹起来,议论声比方才还大。 不过方才是同货郎讨价还价,这会是说闲话。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都死在炕上了?” “我怎么听人说都埋了?” “哎呀,我可听说,他卖了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老天爷,那县上王屠子家二十多头猪都没他值钱!” “嚯,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走路妖里妖气。跟人家通奸还有脸面出来,我们燕子村可叫他害苦了。” “可不是吗……” …… 对李朔月评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议论声不绝于耳,李朔月能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他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牵着小木哥儿,迅速往孙老嬷处去。 四个货郎面前各铺两块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种类可不少。 买布的货郎跟前人少,见讨人嫌的李朔月来了,唰一下化作鸟兽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和货郎讨价还价,买块布还想着搭几根线。 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孙老嬷喘了口气,笑着拍拍李朔月的手:“方才都挤不进来,这会儿刚好,我们可以随意挑,也不用跟人抢破头。” 人少反而叫李朔月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紧跟在孙老嬷身边,挑选起了布料。 他想买素色的细绸布。 “小嬷,我、我……”木哥儿虽人小,可也能辨别出来村里人对李朔月的恶意,他以为自己犯了错,害得小嬷叫人说闲话。 “不用理会,小嬷好好的呢。”李朔月摸摸小哥儿的脸颊,神情柔和下来:“快和阿嬷挑布料,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好。” 木哥儿担忧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又被哄了两句,才专心挑起布料来。 “阿嬷,这个红色的好看。”木哥儿指着货郎担上挂的布,“好胖的鱼,还是两条。一看就很好吃。” 李朔月也抬眼看,原来红布上绣了两条金色锦鲤,难怪木哥儿说鱼胖呢。 “傻哥儿,这是锦鲤。”孙老嬷笑呵呵问货郎要那块布,布是粗布,样子却稀罕,能给自家的小泥猴子做外衫。 “阿嬷,我想吃糖葫芦。” “你这馋嘴的猫儿。”孙老嬷就这一个小孙儿,自然疼爱得紧,嗔怪完转头就拉小木哥儿去卖吃食的货郎那里转悠。 叶水儿在最西边的货郎摊子面前看菜种子和腌肉用的大料,怀里的兰姐儿看见呼呼转的风车,小手急得直想抓,叶水儿只好将女儿交给候在一旁的丈夫,让他带女儿看风车。 前些日子卖的山货挣了七钱银子,遇上货郎刚好能买些家用。 李朔月仔细翻找布料,许是为了好卖,货郎这布都是裁剪好的两尺。看了一圈,这货郎竟然带了细绸布! 李朔月相中了块素白绸布,摸起来软和,正适合贴身穿。 “这块布怎么卖?”李朔月扬起手里的布问货郎,这货郎年纪不大,正在和另外几个夫郎扯皮,他们各自买了块粗布,都想让货郎再送块小手帕。 货郎不肯,几人好一通拉扯,眼看着就要骂起来了。 李朔月急忙缩回手,往旁边蹲,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另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货郎看不下去,站起来调和:“出门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我这兄弟今日头一回出来,难免古板了些。” “不过你们手里拿的梅花帕子是昨日在桃花村花重金收来的,实在做不成添头。” “不如这样,叫我这兄弟各赠你们三根绣花针,如何?” 既是人家收来的,就没有当添头送出去的道理,他们买的不过是两尺粗布,送三根绣花针正合适不过。 年轻货郎急忙将针送出去,待几个夫郎走远了,才长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也太贪心了,二十文的帕子非要我当添头,哪里有这样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多要些好处,才故意问你要那些贵重的呢。” 等两人嘀咕得差不多了,李朔月才重新问年轻货郎:“这块绸布,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可不能再低了。” “这么贵!”李朔月手一僵,赶紧将布放下。 “这样,你若是要了这布,我送你五根针当添头。”年轻货郎不想扯皮,东西没卖出去多少,扯皮就扯得人口干舌燥。 “这可是细绸,送的添头怎么能和粗布一样?”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回来,木哥儿怀里夹着大荷叶,手上攥着一串糖葫芦,兴奋地昂起脑袋,周围的小孩眼巴巴望着,其中也包括经常炫耀的虎子,木哥儿得意极了,感觉比吃到嘴里还要开心。 二尺的布料,粗布才卖二十文,细绢卖四十文,这细绸怎么就能卖上一百五十文?何况二尺布料,只能勉强能做件小裤,缝四五张帕子! “我瞅着这块粗布也不错,卖多少文?” 孙老嬷指的是木哥儿看上的红布,货郎正了正神色,心道这又是个难缠的。 “这块绣得好,针脚也扎实,你看着鱼,活灵活现的,寻常人可没这个手艺。”年轻货郎开口道:“三十文。” 遇见这种难缠的,就得自己把价抬得高些,二十五的布他说三十文文,最后再降到二十五文卖,叫这人以为自己得了便宜,说不定连添头都不用送了。 叶水儿买好东西,刚走到眼前,就听见货郎说两尺粗布卖三十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忙拉住孙老嬷的手,比划说:太贵了太贵了,不能买。 李朔月也忍不住扬起脸骂:“你这货郎,怎么胡乱说价。” “方才那几人才二十文,怎么到了我们就三十文?” “我……”年轻货郎本欲争辩一句,方才帮过忙的货郎急忙将人扯到身后,赔笑道:“这是我小舅子,今个头一回出来,价钱记不牢,说胡话呢。别听他的。” “粗布二十文,粗绢布二十五文,细绢布四十文,这细绸最贵,得一百文。这价格都公正,比县上铺子里要便宜,我们都只挣个跑腿的辛苦钱。” “几位看上哪块了?” 来了个明白人,这生意才好做呢。 叶水儿看上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三人一人一块,买的布多,孙老嬷压价时没留后手,同货郎扯了一刻钟,最终李朔月如愿拿了两块细绸布,也才花了一百五十文呢。 叠好布料,他眉开眼笑,步子都轻盈了起来。 正高兴呢,身后突然传来道耳熟却讨厌的声音,“月哥儿。” 又是李夏阳。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女人——是王桂香。 那双眼睛恶狠狠,包含厌恶和恶意,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过来掐死他。 李朔月立马将布料藏到身后,警惕地朝孙老嬷靠去。 源源不断的视线朝他们二人投来,李朔月见着王桂香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想跑。 “阿嬷,我们快走吧。”李朔月小声恳求,孙老嬷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走吧。” 李朔月急忙跟上,可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他汗毛竖立,浑身都不舒服。 一个多月没见着王桂香,他都忘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冷不丁遇见,腿肚子直发抖。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日落,陈展没回来,李朔月早早关门歇息,见着王桂香后他总心神不宁,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咩咩~” 白日受到惊吓,李朔月晚上便睡不好,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王桂香拿了把砍刀,要把他大卸八块,李有财还帮着王桂香撵他,他吓得惊慌逃窜。 “砰——” 砍刀直直向他飞来,将要砸到脑袋的前一瞬,李朔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急速喘息,瞳孔里恐惧未散。 “咩咩~咩咩~” 后院里羊还在叫唤,李朔月手脚虚软地披上衣裳,神情疲惫,羊吃饱了肚子,一般晚上不会叫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隐隐不安,李朔月没点灯,周遭安静得过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推开半掩的门,李朔月经过堂屋进了粮房,粮房的后窗正对着羊圈,掀开便能看清外面的状况。 本该安静的后院此时不同寻常,李朔月贴在墙根,敏锐地捕捉到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有贼! “动作……,别磨叽!” “这小的……,看……没肉。” “……别出……” 脚步声音都很杂乱,李朔月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止一个毛贼!他蹲在墙角,心如擂鼓,寒意从头冒到脚。 羊叫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顺着窗沿飘进李朔月的口鼻里,强烈的呕意自胸腔升起。 这贼竟然直接杀了他家的羊! 寻常的毛贼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会不会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山贼? 山贼可比毛贼可怕得多,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个个都是可怕的活阎王。 李朔月吓得两股颤颤,他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泄出声音。他又气又怕,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想起小羊羔水润润的眼眸,怯怯地咩叫,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小羊羔。 人太多了,他斗不过这些山贼。李朔月蹲在墙角,咬住虎口淌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擦净脸上的泪,后怕地吐了口气,哆哆嗦嗦扶着墙站起来,脚脖子突然一软,整个人顺着墙跌倒,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第55章 及时雨 “吼吼吼!” 陈展一进院子,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追云反应尤其强烈,狂叫不停。 不久前开出来的菜地乱糟糟的,刚冒出头的嫩芽全横尸在土上,树枝做成的木栅栏倾倒,四周布满凌乱的脚印。 仿佛被人故意践踏一般。 陈展心下一沉,快步推开门,刚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仿佛刚屠宰完畜生没有收拾,任由血流了满地。 靠近粮房的柴火堆、农具胡乱丢在院子里,猩红的血点到处都是,陈展沿着血迹寻到后院,看清眼前景象后,心越来越沉。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上门寻仇! 寻常毛贼谁有胆子在主人家杀羊杀鸡? 鸡窝羊圈全被人踩坏了,只剩下烂木头烂草堆在一处。 到处都是鸡毛与黑羊毛,做鸡窝的麦秆上混满了血和粪便,碎掉的肉和脏器被人恐吓炫耀似的扔得到处都是,连追云的狼窝也不能幸免。晃神间,陈展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屠宰牲畜的屠户家里。 追云见着自己的窝模样大变,愤怒地吠叫,喉咙里发出阵阵兽类的咆哮,在原地左跳右扭,气得不轻。 陈展面色凝重,转身往屋内走,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李朔月半个踪影,他可不希望那些碎肉是李朔月身上的。 主屋被褥掀开了半截,显然是睡过人的。 陈展脸色阴郁,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李朔月或许是被奸人掳走,亦或出于害怕逃走,无论是哪个,都叫人感到烦躁。 “嗷呜嗷呜嗷呜——” 陈展出神之际,追云已找到了李朔月的藏身地。 粮房,追云愤怒站在李朔月跟前,上蹿下跳,嚎叫时故意露出尖锐犬齿,似乎在质问为什么两脚兽没有看好它的窝。 失了神的李朔月吓得一哆嗦,肿胀的眼皮掀开条缝,朦胧间见着一条比他还高的灰色大狼,差点又撅了过去。 陈展大步踏进粮房,呵斥追云的嚎叫。 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将处于角落里的他完全罩住,面容模糊,气质冷峻,却像专门来拯救他的天神。 李朔月毫不犹豫扑进陈展怀里,豆大的泪珠哗哗哗滚落,脸颊蹭着男人的胸膛,这会儿心才真正落进肚子里。 轻盈的哭声仿佛一把小锤,不断捶打着陈展的胸口,酸胀的情绪充盈整个胸膛,高大的汉子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胸口的古怪情绪才渐渐消散。陈展俯身看李朔月乱糟糟的发顶,不合时宜地想,这是李朔月第三次扑进他怀里哭,好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胆怯地、拘谨地浅笑。 追云在一旁嗷嗷叫唤,见两脚兽都不理它,便故意将脑袋塞进陈展的小腿缝隙里,委屈地从嗓子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陈展被这一大一小作弄得有些无奈,半晌才哑声问:“家里怎么了?” “来贼了?” 连问三遍,李朔月才勉强听清。他双手紧紧搂住汉子的腰,好像怕他会消失似的。 李朔月抽抽噎噎:“昨天半夜,半夜听见了,羊在叫。” “我害怕,就在这里听后院的动静。” 讲到此处,李朔月想到昨夜的动静,忍不住又抽噎起来,身体像只鸟雀一样发抖,过了许久,他才接着说:“来了好多贼,他们、他们杀羊,呜呜呜,我好害怕,不敢出去。” “血味很重、很重,他们是不是杀掉了我的小羊?” 李朔月终于肯扬起脸,他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观察陈展的神情,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陈展终于看清了小哥儿的正脸,他眼下有大团大团的乌青,肿胀的眼周泛起薄红,瘦小的脸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陈展抬手用拇指擦掉李朔月左眼角未干的泪,紧接着,他便如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眼神也从李朔月脸上移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陈展紧了紧嗓子,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们肯定杀了母羊,后院遍地是血和脏器。” “你待在这儿,我去找找。” 李朔月抽噎着点头,“好、好,我等你。” 陈展独自去后院翻找,李朔月那么大点的胆子,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见了这炼狱似的场景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哪家的毛贼,敢来找他的事,让他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陈展神色冷淡,眼里却冒出阵阵寒光。 掀开堆在一起的稻草,一只埋在最底下四肢蜷缩的小黑羊羔突然抓住了陈展的视线,小羊羔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不过还活着。 李朔月从陈展怀里接过唯一存活下来的羊羔,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小脑袋,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急忙跑进厨房给吓坏了的小羊喂清水。 “小羊小羊,快喝吧。”李朔月轻柔地摸小羊的脊背,安抚道:“一会儿给你割嫩草吃。” 小羊羔没受什么伤,却吓得站都站不稳,趴在地上有气无力舔瓷碗里的水,一副命不久矣的凄惨样。 看得李朔月喉咙发酸。 昨夜之事,想起来他就后怕不已,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展方才说母羊、母鸡被人掏了肠子,血流了一地。不知哪来的山贼还是毛贼这样可恶凶狠,李朔月后怕地拍拍胸脯,还好他昨夜没出去,否则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说不定连他的肠子都掏了。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来偷他家的羊…… “展小子,家里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冯冬青匆匆赶来,身上背了半篓柴,身后跟着用脑袋顶他的灰狼,显然是正在山上砍柴,被追云推搡来的。 陈展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李朔月又补充了几句,冯冬青听完,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眉毛皱得都能打结。 农家人杀牲畜吃肉是常有的事,可没有人乱扔肠子脏器之类的,一来是这些都算是肉,能做下酒菜来吃,二来人不吃也扔了喂狗,既能给狗过个嘴瘾,又省得招引些吃肉的野兽。 偷畜生的贼本就做贼心虚,轻手轻脚只想偷了就跑,明目张胆在主人家杀羊示威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毛贼如此猖狂,必定要逮住好好惩戒,否则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祸事。”冯冬青看着满地残骸,竟也有些反胃,忍不住拉着陈展往院子里走。 遍地残骸着实骇人。 “是该如此。” “你先别收拾了。”冯冬青思量着,“我们现在便去寻里正,叫他看看这场面有多污糟。依照月哥儿所言,这毛贼说不准还没跑远。” 冯东青心里也是后怕,他每月也有几天去县城做工回不来,家里只有夫郎和女儿,若家里来了这般凶狠的贼,他想都不敢想。 这杀羊贼非抓不可! 陈展也是如此想,他可不会平白吃下这个亏。 两个汉子要出门寻里正,追云也跟去,屋子里只剩下李朔月一个人,他不敢独自待着,便抱上小羊跟在他们身后,想去找叶水儿和孙老嬷孙。 木哥儿正在门口抓蛐蛐,一见着李朔月,就连蛐蛐笼子也不管了,小步朝李朔月身边跑,脆生生喊“小嬷!小嬷!” 平日小嬷不常出门,可难得下来一趟呢。 木哥儿看见李朔月怀里的小黑羊羔,高兴地踮起脚尖要摸羊脑袋。 “小羊羔!” 李朔月便将小羊放到院子里,任由他摸。正巧叶水儿抱着兰姐儿出来,三头身的奶娃娃见着这般黑的羊羔眼睛都亮了,奶声奶气地喊:“羊羊!羊羊!黑乎乎!” 随后挣扎着从阿姆怀里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往这边跑,她人小,走路不稳当,叶水儿一路都跟着。 孙老嬷听声出来,见李朔月脸发白眼发红,便出声关切:“月哥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叶水儿也担忧地看着李朔月,上前两步探他的额头。 “阿嬷,”李朔月看了眼与羊羔嬉闹的两个孩子,摇摇头,这话不好在孩子面前说,听了晚上要做噩梦。 孙老嬷了然,便关上冯家院子门,几人进屋说话。堂屋门开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同羊羔玩,随时都能看顾。 孩子听不到,李朔月便没了顾忌。 “我半夜听见羊叫,便起身查看。” “谁知昨夜屋子里来了许多贼,偷了两只鸡一只羊。偷羊偷鸡就够可恶的,偏生还要在我家院子里杀!我吓得不敢出来,还好今天陈展回家了。” “他去院子里看,说遍地都是羊毛鸡毛,肠子脏器胡乱扔着,一股子血腥味。” 李朔月头一回在他俩面前说这样一长串的话,不过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胆大的毛贼身上,没注意到这个。 叶水儿与孙老嬷同时露出惊惧的神色,随后又转化为震惊,孙老嬷眼珠子都瞪大了,直呼:“老天爷,这毛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来霍霍展小子的羊和鸡?” “不是都说展小子‘活阎王’的名头都传到十里八村去了吗?” 叶水儿也点点头,用手比划:这贼人胆子这般大,被逮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第56章 买羊奶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里正王长生,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哪个贼胆子这样肥。 几个同他吃茶的老汉也瞪大双眼,全以为陈展说胡话。 燕子村惊现这样残忍又胆大包天的贼,可不是小事。里正王长生一合计,又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汉子,一块同陈展上后山查看。 途经过冯、孙两家时,木哥儿抱着小羊,拦住随行的陈展,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小叔,这是干什么呀?” “和里正爷爷去家里办些事。” 兰姐儿看见冯冬青,一时间忘了小羊羔,张开手臂喊“爹爹,爹爹”,这会要忙正事,冯冬青只隔着栅栏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的羊角辫,没抱她。 屋内几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便一块出来看。 一看乌泱泱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冯冬青以为他们也想去凑热闹,便劝道:“你们别去看了,场面骇人的很,别冲撞了。” 叶水儿点点头,将两个孩子都带进了屋。 孙老嬷和里正寒暄说了两句话,而后便带着几人进屋。 平常杀畜生也没有女人、哥儿不能看的习俗,只是这次到底不一样。 里正几人一进院子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后院鸡窝羊圈压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脏器还胡乱堆砌着,苍蝇闻着味找来,在血红的肉块上飞舞。 里正抽烟斗的手一抖,差点抖到自己的长褂子上。他捋了把下巴上半黑半白的山羊胡,犹疑出声:“展小子,你这是得罪了人?后院怎么叫糟践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知。” 冯冬青挠了挠头,急忙帮腔,“里正,展小子整日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县上,不常往村里去,能得罪谁啊?” “话虽如此,”一块跟来凑热闹的王长根弓着腰,在后院里转悠打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八成是谁嫉妒上了,看准家里没人,想来偷几口肉吃。” “那肯定不是咱们村里的。” “若是惦记着吃肉,好端端怎么将羊肝羊肺都扔了?这可能做出羊杂汤呢。依我看,是仇家作恶。” 其余几个青壮汉子也纷纷揣测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没个准话。 突然,有人小声说了句:“说不定是屋里那个害的呢。”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一刻,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几个汉子不约而同说起了那个人的“风光事迹”。 “他从前不是老偷东西么,人家八成是又偷回来了。” “都说娶妻当娶贤,娶了个惹事精,这日子怕是不得安分喽。” “哎,这脏器看着可真不错。这好好的羊羔子,就这样糟蹋了,拉出去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 越说越不像样了,没瞅见展小子的脸都阴成那个样子了吗? 里正抖抖胡须,又看了眼几个嚼舌根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眼色的东西,哪有当着汉子的面议论人家夫郎的道理? “行了,你们几个,把嘴闭上。” 里正作势要抡拐杖打,几个汉子被训斥,面色不太自然,但都老实了。 “展小子,我一会儿叫人上村里问问,看看谁半夜往这边走过。” “这事你别着急,大伙都上心呢。” “若是村里找不到,你可要报官?” “这……” 冯冬青也看向陈展,只丢了只羊羔,官老爷哪会管他们乡下村民这些小事? 即便拿了银子打点,怕也只是会来几个没什么能力的衙役,能不能捉到贼还不好说。 陈展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拱手对里正弯腰行礼:“此事麻烦大伙了。” “贼人如此猖狂,若不敲打,下回说不定被剖肠破肚的就是我了。”陈展语气凶狠,叫人不寒而栗,“叫我逮到,非卸了他两条腿不可。” 在场汉子不知怎么的,全都抖了两下。 * “小嬷,小羊羔怎么不吃草呀?” 木哥儿摸摸小羊蔫哒哒的脑袋,很担忧羊羔的状态。 “我给它摘了最嫩的萝卜叶子,它也不吃。” 叶水儿蹲下来摸羊羔软塌塌的肚皮,这小羊羔看着不过两个月大,许是还没断奶呢,于是他比划道: 母羊没给小羊羔断奶,这会儿受了惊吓,吃不下草料。 李朔月发起愁来:“那怎么办呀?” 孙老嬷看见远处撅屁股玩泥巴的兰姐儿,突然说道:“周云家有两只母羊,今年也生了羊崽子,咱们上她家问问,说不准还真能给这羊羔子找些口粮呢。” “她家瑞哥儿刚出生时像只小猫崽子,身体一直不好,春生上羊倌儿那里买了两只怀崽子的羊,挤羊奶给瑞哥儿喝。今年我看瑞哥儿体格确实好了些。” 提到周云,李朔月不禁想起和赵春生之间的谣言,神色便不太自然。 从没做过的事,被村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累的周云婶子也叫人笑话。 他现在连人家的门都不敢登。 “总想着从前那些事,日子还怎么过?”孙老嬷到底是过来人,见李朔月神色有恙,立马就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几家都是在风言风语中过来的,都知道风言风语听不得。 孙老嬷拍拍李朔月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和展小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个风言风语,能有几成真?都是些碎嘴子传出去的,听不得听不得。” “若嫌那些话脏耳朵,就让你汉子去理论,展小子冷着脸,那气势,谁见了腿不抖三抖?” 叶水儿也点头,他家也常被说嘴,冬青听着了都要找上门理论,长此以往,那些人也知道他们家不好惹,从不敢当着他们面议论什么。 “我知晓了。” 想起陈展唬人的样子,李朔月忍俊不禁,他不在乎风言风语,只害怕这些亲近他的人因此而疏远了他。 既然他们都不听,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木哥儿和兰姐儿都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一心蹲在地上摸羊羔软绵绵的脑袋和毛茸茸的脸。 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叶水儿怀里抱着兰姐儿,李朔月则抱着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里人,李朔月厌恶他们打量探究的视线,便抱着羊羔往孙老嬷身后躲,谁也不搭理。 走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周云家。 他们家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不过围了泥墙,院门口栽了枣树和石榴树,都挂满了果。 周云婆母赵家老太太正在门口晒暖,一听是来买羊奶的,急忙高声唤周云出来,都没工夫对李朔月的翻白眼了。 说来真是冤枉,她家好好的儿子和媳妇,不过因为做了些善事,就叫人胡乱说嘴,还传得那样难听,她能给李朔月好脸色才怪呢。 片刻后,一个穿粗布围裙的年轻妇人便走了出来,看着不过二十五六,面上神情祥和,笑盈盈的。 她怀里的奶娃娃穿了身亮黄色的衣裳,脸颊圆圆的,瞧着就喜庆。 兰姐儿常来赵家与瑞哥儿玩闹,这会儿见了玩伴,小腿小脚开心地在叶水儿怀里扑腾,嘴里热切喊着:“阿姆,阿姆,要下去,下去。” 瑞哥儿大眼睛扑闪扑闪,小脑袋倚靠在周云的脖颈处,软声道:“娘,我也下,我也下来。” 几个大人相视一笑,放下来任由孩子玩闹。 木哥儿自认为是大孩子,知道给小羊喂奶最重要,因此便脆生生开口:“婶婶,我们来买羊奶,给小羊羔吃。” “哎,好,家里羊奶我刚热好,我这就拿出来。” 周云回屋后,赵老太太便开了口,“家里两只奶羊,瑞哥儿人小,喝不了多少。这会儿正发愁呢。” “这也赶巧了不是。”孙老嬷和赵老太太话家常,李朔月便和木哥儿站在一处,一块蹲下来逗羊羔。 小羊羔丧眉耷眼,咩咩叫都没力气。 不多时,周云便端出一个口大底小的海碗出来,小羊羔黑鼻头翕动,嗅了会,才慢慢舔起来。 许是饿狠了,羊羔这会喝得头也不抬。 李朔月松了口气。 “喝得真好。”周云笑道,“呀,这黑羊的毛和家羊的毛摸起来真不一样。” “山上的羊羔子,毛粗了些。”孙老嬷也应和,眼睛都笑眯了:“这羊羔还小,怕是得吃一阵奶,不知你家有每日可有剩余?” “两头羊,奶多着呢。”周云站起身抻衣裳,“若有需要,尽管来取就是。” “是这个道理。”赵老太接过话头,“家里的羊羔子也吃母羊的奶,长得可壮实呢。” 木哥儿蹲下看羊羔吃奶,给李朔月指,“阿嬷,小羊羔吃奶呢。” 李朔月点头,羊羔刚开始不会喝,舔得满脸都是,这会儿才知道用舌头卷起来喝呢。 羊羔之前一直都有母羊喂奶,不好突然断奶,几人一合计,便每隔一日来买碗羊奶,一碗羊奶给五文钱,价钱公道,大家面上也都高兴。 李朔月抱起肚皮吃得滚圆的羊羔往回走,周云送了他们几步。 李朔月脚步故意慢了下来,突而转身,郑重道:“周婶子,多谢你从前照看我。实在对不住,害你和春生阿叔叫人笑话。” 周云动作一顿,小哥儿今日一直躲着她,她还以为从此就这样了。 “月哥儿,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有什么对不住的,倒是你这些年,受尽了苦楚。” “若有机会,带展小子来婶子家吃饭喝酒。” “好,我知晓了。”李朔月眼眶微红,“婶子,快回吧,瑞哥儿喊你呢。” “过两日我就带他来。” 第57章 摔断腿的邓秀才 陈家院子,几人商议一番,定下了大致的章程。 陈展带灰狼先去四周找,里正王长根则带人到村里询问,若明日晌午还没个结果,大伙便一块去清水县找县太爷。 事关燕子村的安定,可不容马虎。 众人散去之后,李朔月独自抱着羊羔回屋,他才刚踏进院子,就与要外出的陈展撞上。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问:“你、你做什么去呀?” “我带追云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我才刚进门……” 越说越底气不足,李朔月默默垂下脑袋,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不敢自己待着。 陈展是责怪他没看好家吗,这会儿就要走。 李朔月不知缘由,问话的语气都弱了三分。 “我不是故意没看好家……” 闻言,陈展抬眼看了李朔月两眼,神情困惑,心道:李朔月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那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吗? “后院已经拾掇干净了。” 陈展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同追云去捉贼,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嫌害怕,就去孙家待上一会儿。” 一听是去捉贼,不是嫌弃他,李朔月心中的忧愁便散了几分,不过他刚从孙家回来,这会儿怎么好意思再去。 李朔月抿紧嘴唇,脸色凝重:“我晓得了,你路上小心些,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贼人凶狠可恶,肯定不好惹的,他想再叮嘱几句,可汉子已经出了门,灰狼跟在身后。 * 狼、狗鼻子都灵,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追云正在气头上,将那几个贼的味道记得牢牢的,这会儿铆足劲往前跑,陈展几乎都跟不上。 路上碰到许多嚼舌根的村里人,早上来的那些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到一个时辰,燕子村就传遍了他家羊羔子、母鸡被偷的事。 幸灾乐祸、好奇想打探的可不少,纵使事情都知晓了七七八八,都还忍不住想听本人亲口说。 陈展见他们看热闹的姿态就烦,除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余人都没搭理。 出了燕子村,追云直直往东走,这方向陈展再熟悉不过,是桃花村,阳哥儿相看的邓秀才便住在这里。 * 十来日前。 初闻阳哥儿要相看秀才后,陈展难以接受,心中满是震惊、嫉妒、愧疚、遗憾、不甘、痛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与阳哥儿曾那样恩爱过、缠绵过。 他总想着能再有机会同阳哥儿从头再来,可中间横插一个李朔月,这事情便是比登天还难。 依照阳哥儿的脾性,断然不愿意嫁给亲哥哥的夫君,若叫他知道他娶李朔月是做奴仆,指不定要怨恨他,再别说与他心意相通了。 陈展也不是没想过将前尘往事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可这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阳哥儿肯定以为他疯魔了,就算他善解人意地相信了,那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生与死的鸿沟,能跨过去吗? 更疯一点,陈展甚至想当个山贼将阳哥儿掳走,俩人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这念头刚一出来,陈展就连扇自己好几巴掌,他若这样做,阳哥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展气得上山砍了头公野猪泄愤。 公野猪没死透,泛白的眼珠子透露出恐惧,发出凄惨的“哼哼”声。陈展眼神一暗,又给野猪肚子来了几刀,血呼呼的肠子流出来,血溅了陈展一脸。野猪命硬,还没死透,不过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也没差多远了。 陈展踹了野猪一脚,抬手擦掉脸上的血。 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也不能看着阳哥儿就这样嫁出去,得想些法子拖延拖延。 于是第二日,陈展便上桃花村打探“颇具盛名”的邓秀才。 邓秀才原名邓谦,只有一老母。家里拢共就三间破草屋,旱地水地加起来不过十亩,平日吃穿用度得靠族中人接济,不分五谷、不通农事,只会念两句酸诗。 陈展嗤之以鼻,这样的白脸书生,跟着他指不定连肚子都吃不饱。 这秀才平日要在富春县县学念书,若阳哥儿嫁过来,他老娘欺负阳哥儿,这秀才便连夫郎都护不住,更是个没出息的。 人还未见着,陈展就将邓谦从头到尾贬了个遍。 富春县比清水县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天。 陈展在桃花村打探了两日,又上富春县打探,若叫他揪住什么小辫,他便直接替阳哥儿掐了这朵烂桃花! 邓秀是今年春日院试的案首,在县学颇受重视,曾被夫子夸赞:“布衣平履,昂藏无流俗之风,道貌长躯,磊落似神仙之品。” 书生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叹,反倒衬得陈展像个不怀好意的阴暗小人。 他又打听到,半年前刚放榜那阵子,许多大老爷榜下捉婿,头一个找的就是邓谦,可邓谦谁的礼也没接,谁的媒也不要,心高气傲,一心只想考取功名。 半年过去了,这事便也搁置了。招不了案首,也有其他资质上等的秀才,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又林林总总听了他的许多事,诸如自己抄书挣钱,还常给家里寄银钱,又从不踏足花街柳巷之类的。 百闻不如一见,陈展在县学门口蹲了两日,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相貌堂堂、学富五车的邓秀才。 一见着这书生陈展就垮下来脸,面庞虽青涩,可他能认出来。 他就说邓谦这名字怎么这般熟悉,原来是前世谏言要将他当众处以车裂的大理寺少卿邓谦。 当初他被李朔月诓骗遭罪,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本想宽恕,可邓谦不依不饶在殿前跪了三日,念叨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今日陛下对陈氏罪人网开一面,前朝余孽必将争相效仿,我大崇必将永无宁日!”。 诸如此类的话,陈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最终他被贬到朔北,永世不得回京。不过这是他罪有应得,不至于因为这个对邓谦心存芥蒂。 只是邓谦想要求娶阳哥儿,那这事便另当别论了。 陈展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神色愈发嫌弃。 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板,脸色苍白,看着就活不长久。好好的男人,竟然比哥儿颜色还姝丽几分,眼尾的泪痣更添妖艳,陈展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给上这秀才几拳。 他这样毫无男子气概的汉子,他能一拳打十个,这样的男人求什么亲? 念到此处,陈展又怔住了,前世没听说这邓谦还有家眷啊? * “邓秀才,邓秀才可在否?” 富春县县学门口,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拦住一名学子,神情焦急。 那学子面露迟疑,反问道:“你是谁,找邓秀才有何事?” “哎,老爷有所不知,我叫王二,在城门口讨口饭吃。方才有个汉子给了我两枚铜钱,叫我赶紧来县学找邓谦邓老爷,说是家中老母昨日不小心摔进了坎沟里,这会儿人快不行了……” “什么?!” 刚出书铺门槛的邓谦一把拽住乞丐王二的袖子脸色惨白:“你所言当真?” “哎哟我的爷,这事我何苦骗你?给我铜钱的那人佝偻着腰,额头生了三颗痦子,中间最大的还长着毛……” “是邓三叔……”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邓谦向同窗借了二两银便上了候在门外载人的牛车,匆匆忙忙向桃花村赶去。 看不见人影后,巷子里乔装打扮的陈展扔了半两银给王二,幽幽道:“道上的规矩你该懂,这事烂在肚子里。” “爷您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张三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最好是。”陈展扔下一句,消失在幽深的巷子拐角处。 李四擦擦脑门的汗水,心道这汉子真不好对付。他撕下脸上的面皮,换了张新面孔,而后猛地钻进乞丐堆里,垂泪高呼:“各位好心人的爷奶叔嬷,给口饭吃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 桃花村。 邓二一路飞奔往邓谦家,往日弯折的腰都挺直了,一见着在屋里晒谷子的邓谦阿娘,便忍不住高声哭喊:“婶子,别忙活了,快去村口看看谦小子,他摔断了腿,脑袋也破了个大洞,血流不止啊……” (大家能看到吗?进小黑屋了。) 第58章 你要如何? 一个时辰后,陈展随追云停在桃花村最东侧的土屋门前。 这土屋墙已塌了半截,门板也只剩下半个,似乎起阵风这破屋子就能塌。 追云冲里面吠叫,八成贼就在这家。 屋内传来阵阵鼾声,空气中隐约飘浮了些肉香,陈展低声命令:“追云,去!” 灰色大狼腾空而起,翻过半人高的院墙,径直奔向主屋。 周遭不知何时聚集了些看热闹的农人,窸窸窣窣说闲话。 “这是哪个村的?怎么敢闯何癞子的门?” “谁知道,许是寻仇的……” “那是什么狗,怎么那般大?” “狗能长那么大?怎么看着、看着……” …… “啊!啊!救命啊!”屋内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痛吼,紧接着,几个身形邋遢的汉子被吓破了胆,衣衫不整往门外跑,全都面色惨白,比见着死去的爹娘还害怕。 其中一个跑得最快,全因他小腿上挂了条半人高的大灰狼。 “追云,回来。” 追云当即松了口,蹲在陈展脚边,昂起脑袋,陈展夸了两句:“干得好。” 追远兴奋地“嗷呜”一声,身后的尾巴甩出了残影。 被咬的汉子面目狰狞,捂着伤处嘶嘶叫唤,其他几个汉子颤巍巍往他身边凑,胆子比老鼠还小。 “你、你是谁?”何癞子双眼赤红,狠狠盯着陈展身侧的追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奸人,竟然敢纵狗伤良民,敢惹我何三,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 “明日我便扒了你和那畜生的狗皮,宰了你俩吃肉!” 旁边几个汉子这才出声应和:“我们这就替大哥出气,贼人,看我们不砸烂你和那畜生的狗头。” 陈展冷笑一声,阴狠道:“这是只狼。” 追云仰头,嗓子里发出声悠长而瘆人的狼嚎。 瞬间,围观的桃花村人眼睛瞪大,不约而同后退三尺,皆惊惧地看向陈展。何癞子几人更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出。 “昨夜在我家杀了羊,今日就敢煮了吃,你们几个,胆子够肥的啊。”陈展俯身捡了块石头,神色霎时变得阴狠,毫不犹豫地将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向何癞子。 何癞子压根没时间躲闪,腿上有伤,身后又被人堵着,他连后退都不行,石头径直砸向他的额头,瞬间,鲜血便迸溅出来。 “嘶!” 身后看热闹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活阎王。 何癞子几人俱是些没有正经活计的地痞无赖,又因为何癞子与里正有些关系,在村里没少干坏事,大家这会儿都看热闹,压根没人替他说话。 石头砸得何癞子头晕目眩,他看陈展的目光犹如看死人。他在县城认识些赌坊里的打手,明日便要这杂碎不得好死。 “你这杂碎,上门欺辱老子,还要给老子扣屎盆子,真当我不敢动你?” 陈展掀起眼皮看了眼何癞子,这种地痞活着也是祸害人,早知道就该晚上来,直接一刀抹脖子。 桃花村里正得了信儿,急忙带人赶到,何癞子虽不是个东西,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打一顿,这不是欺负他桃花村无人,叫他里正的脸往哪里搁? “五叔公,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我评评理,这畜生欺我至此,简直不把您、不把我们桃花村放在眼里!” “我们这样的大村子,怎么能叫这种狗杂碎欺了去?” 里正瞪了何癞子一眼,斥道:“竖子还不闭嘴!” 又将目光转向面色不善的陈展,道:“小子,你是哪里人?与何三有何矛盾恩怨?” “燕子村陈展,昨夜他带人偷了我家的母羊和母鸡,今日我来讨要说法。” “你胡说!”何癞子双眼发红,仿佛真遭了冤屈,“我压根不认识你,干什么去你家偷羊?” “这我倒要问问你。” “陈小子,你如此说,可有依据?” “我的狼闻着味来。”陈展冷声道:“偷没偷,让追云进去查看一番就成。” “不可!”何癞子大吼一声,愤怒道:“你想看就看,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这狗……狼听你话,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追云。” “去!” 追云得令,三两下便跑进了屋。 何癞子一见着嚎叫的大狼,立马闭嘴不敢言语,里正捏着山羊胡更是没好气:“你这后生,怎么这般胡来?” “他们本就是贼。”陈展看了桃花村里正一眼,正色道:“两只鸡,一只产奶的羊,不在他家也在别家,无非吃了卖了。若吃了我的狼能找到骨头羊毛,若卖给他人,我们便循着味继续找。四五十斤重的羊,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我那羊是黑羊,寻常人可捉不到。黑羊腿受过伤,是只跛脚羊,鸡前些日子才剪了翅,尚未长好。” “天下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癞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上陈展凶神恶煞的表情,整个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后背生出丝丝寒气。 后面的何栓忧心事情败露,脸色忧愁。今早虽然将鸡羊都吃了,可羊毛鸡毛骨头还在后院枯井里,保不准会被这狼崽子找到。 “嗷呜嗷呜嗷呜。”狼忽然叫了起来,何栓腿一抖,差点跪下来。 “何里正,进屋看看吧。” 何里正踹了何癞子一眼,方才跟了进去。 顺着狼叫到了后院枯井,陈展一眼就看到了井边拇指大小的黑羊毛和两根细软鸡毛。 追云对着井吠叫,想必那些东西都在井里。 “你认不认?” “我有什么好认的……” “既如此,那我只好请你下去将那些东西捞上来。” 陈展逼近何癞,恶鬼一般吓得何癞连连倒退,躲在里正身后。 事已至此,早已辩无可辩,即便是里正也无话可说。 里正恨恨地骂:“何三,你怎么又去偷?” “我没……” 何癞子声音渐弱,最后闭嘴,算是默认了。 他身后几个汉子,也哑巴似的不敢出声。 “燕子村的,此事是他不对,你想如何?” “我这母羊少说能卖八两银,两只母鸡能卖一钱,依大周律法,该由官吏杖责一百,服苦役三年。我今日便报官,交由官府处置。” 里正神色冷下来,此事若真报官,处罚何癞子事小,就怕县令要问责于他。 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一听要送官,直接跪了,哆哆嗦嗦恳求道:“不能送官,不能送官!” 何栓一骨碌抱住陈展的大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陈大哥,陈大哥,有话好说。求你别报官,只要别报官,什么话都好说。” 他家里老母前两日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和他家一样穷。只要两石米做聘礼就能跟他,他已经将聘礼送了过去。 家里就指他一个壮劳力,若是挨了那一百仗,再遭流放,他老娘和未过门的媳妇可怎么办? 他只偷过这一次,就叫人家找上了门,何栓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59章 我要他两条腿 余下几个汉子没工夫嘲笑何栓,这会全都两股颤颤,面露惧色。 里正脸色也不好看,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调和道:“就当给老汉我一个面子,他们偷了你的羊,就让他们补偿银子可行?一共六个人,每人赔你一两五钱,如此可成?” “不成。”陈展目光扫过几人,指着何癞子的腿:“我要他一双腿。” “你——” 里正瞪大眼睛,俨然已经被陈展的态度惹急了,“后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劝你莫要太过分。” “其他人只需赔一两银子即可。” 陈展淡声道,这话一出,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的目光都落在何癞子的腿上,神色既有后怕又有庆幸。 要不是何癞子突发奇想想要偷羊,还弄出那样血腥的场面,怎么会叫人逮住? 几个汉子甚至记恨上何癞子,一两银子都能买只小羊羔了! 何癞子察觉到诡异的氛围和几人古怪的目光,当机立断,立马推开人群往屋外跑,该死的,吃羊的时候没见他们拒绝,这会出了事都想让他一人担责,凭什么? 跑,赶紧跑! 他可不想变成跛子! 何癞子被狼咬过,跑不远,不用陈展说,追云就自己上去咬。 到底是猛兽,追云四肢腾起,前爪压住何癞子的后背,直接将人撞倒在地。 身后兽类的咆哮低沉唬人,何癞子一咬牙,翻身手脚狂踹灰狼,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汗珠。 “来人,救命,救命啊!” “何栓,何全,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救老子?” 何癞子近乎绝望的叫喊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帮助。 陈展拎着捡来的木棍,两步走上前,草鞋踩住何癞子的胸膛,高高扬起木棍,眼看着就要往何癞子的膝盖上砸去。 何癞子绝望到了极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吼一声:“是、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要不是他说,我根本不会去偷!” 陈展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王贵田?” “胡说!”正在看热闹的王贵田怕极了,一拍大腿,冲出人群喊道:“我什么时候叫你去偷人家的羊?何癞子,你可别狗急跳墙诬陷好人!” 见陈展动作停下来,死里逃生的何癞子喘了口气,心思微动,立马道:“好汉,好汉,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压根不知道你家有羊,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有鸡,屋里只有一个夫郎在家,正是下手的好时候。我、我这才动了心思!” “你死到临头还往我身上泼粪?”王贵田直勾勾盯着何癞子,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陈展目光落到王贵田身上,王贵田不由得身体一抖,神情又立马变成讨好,“好汉,好汉,你可别听他胡说。” “我就是那日同他喝酒,不小心多说了两句,但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叫他去偷你家的羊。”王贵田紧接着抽了自己两嘴巴,“瞧我这嘴,真是多事。” 陈展隐约觉得王贵田面容熟悉,突然,他记起来,这人是阳哥儿的舅舅,王桂香的亲弟弟——王贵田。 何癞子也急了:“王贵田,你……” “闭嘴。”陈展神色一沉,呵斥道:“你自己起了歹心,怎么敢诬陷别人?今日你这两条腿,我非要不可。” ——砰砰砰 ——啊!!! 看热闹的人纷纷捂住耳朵眼睛,吓得两股颤颤,看向陈展的目光更是犹如恶鬼,仿佛下一秒陈展就会砸了他们的腿一样。 何癞子仿佛死过一遭,两条腿从膝盖到脚踝全被打断,这会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他死命瞪着陈展,目光阴狠,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结实的棍子碎成了好几段,陈展随手扔下,眼色森然:“你们五个——” 被点名的几个纷纷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磕头。 “明日将钱送来燕子村。若敢逃,可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 “明白了吗?” 几人纷纷点头,生怕活阎王下一刻就打过来。 撂下几句狠话,陈展便带着追云离开,不理会脸色铁青的桃花村里正及众人。 他现在心绪复杂,想起王贵田的身份,他心中便大致有了揣测,这次的事没有想象中简单。 知道他家有羊的人不多,或许是李朔月出去放羊的时候叫人看见了,因此起了歹心,可他恶名在外,有几个人敢打他家羊的主意,还偷得如此光明正大? 王贵田怎么能知道他家有羊且他不在家? 极有可能是王桂香告诉他的。 陈展心一沉,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王桂香为何要针对他们,他当初买李朔月给的钱可不少。 追云嫌陈展走得太难,自己一骨碌跑了,也不等人。 陈展路上走得慢,低头沉思,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情况,直到几声并不小的嘀咕拉回他的思绪: “昨日陈展家的羊叫贼偷了,这事闹得可大了,里正同好几个汉子都去看了,场面可吓人嘞!” “呸,依我看,就是那小贱胚子惹的祸,自己牵羊出来显摆,贼不偷他家偷谁家?” 王桂香的声音,陈展猛地定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个妇人夫郎自顾自说话,一点也不在意过往行人。 包含恶意的声音吓了陈展一跳,从前村里人都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总磋磨哥儿,陈展同阳哥儿回过几次娘家,每回王桂香都笑着问他们过得如何,可缺什么东西,还常常送些自家的蔬菜酱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 今日猛一听王桂香咒骂人,陈展觉得荒谬。 他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对,不对,王桂香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专门来对付他。 可她极其厌恶李朔月。 因此她故意将此事告诉王贵田,王贵田又假借醉酒告诉偷盗成瘾的何癞子,游手好闲的何癞子自然而然便盯上他家的羊,晚上偷摸找人来偷。 如此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处。 王桂香在自己亲哥儿面前自然是良母,可到了李朔月跟前,便是恶鬼罗刹,所以李朔月才如此畏惧王桂香。 陈展隐约间窥到了一点李朔月在王桂香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他深吸了口气,眼神晦暗难辨,偷羊这件事到此为止。 只能是何癞子贪心,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若再牵扯到王贵田身上,那么也能扯到王桂香、阳哥儿身上。不成,他不能让阳哥儿沾染上这些污糟事。 第60章 喝羊奶 到底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李朔月依旧抱着小羊,往孙老嬷家去。 小羊羔填饱肚子后便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缩在李朔月怀里,毛茸茸的羊脸都能瞧出来萎靡。 木哥儿蹲在李朔月身旁,小手一会儿摸羊肚子一会儿又摸羊尾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不怕不怕,坏人已经被小叔叔打跑了!” “小羊小羊别难过了。” 孩童的言语总是天真无邪,李朔月眉眼弯弯,没等他夸两句呢,木哥儿就先开了口:“小嬷也别怕!小叔回来了呢。” 说罢他又挥了挥小拳头,气势汹汹:“臭毛贼,等将来我长大,肯定要狠狠揍他们一顿!” “好。”李朔月怔了一瞬,随后心里涌入一股奇异的暖流,原来也有人想要护着他。眼睛里突然涌出些水汽,李朔月急忙别过头,害怕在孩子面前掉眼泪。 孙老嬷与叶水儿也笑作一团,不打扰他们二人亲近。 日落西山,太阳只剩下半截的时候,陈展终于出现在远处的小山路上,李朔月眼睛一亮,同木哥儿告了别,跟着陈展一块回家。 一路上,陈展脸色都很十分难看,周身气势冷峻,凶巴巴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土匪来打劫了,叫人看着就害怕。 估计是没找到毛贼,心里正憋气呢,李朔月不敢触他的眉头,一路都没说话。 用了晚食,见陈展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李朔月这时候才敢开口,软声同陈展讲起他今日同孙老嬷几人给羊羔找食儿的事。 讲着讲着,李朔月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哎呀,我都忘了,方才给小羊羔买羊奶,用的是孙阿嬷的钱。” 说罢他又心虚地看了陈展两眼:“我还没给钱呢。” 陈展吃饱喝足,也愿意多同李朔月讲两句话:“无妨,待会儿我去给。” “羊羔还没断奶,我就跟孙老嬷商量着……去周云婶子家,给小羊羔订了几日羊奶喝。” 李朔月眼睫微颤,手指抚摸羊羔身上细软的绒毛,心里直打鼓。 他自作主张为小羊羔订羊奶这事,寻常人家压根不会这样做,一两个月的羊羔就能自己找草吃,谁还专门给它买奶。 陈展应该不会生气吧? “嗯,知道了。” 听到这声,李朔月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他脚步轻盈地回东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两套黑布短打。 李朔月将衣裳递给陈展,神色羞赧。 “我给你做了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说完就垂下脑袋,陈展看到他耳尖泛起薄红。 陈展眉心跳了跳,看了眼李朔月,心绪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李朔月会主动给他做饭做衣,且任劳任怨,还是以这副心甘情愿的姿态。 他以为李朔月该害怕自己才对,毕竟那日他欺辱玩弄他,又将他变成奴籍,害他吹冷风生病,给他喂草根熬煮成的烂药,让他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 可李朔月好像完全不记得,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埋怨、没有仇恨,甚至总想做些什么来讨好他。 李朔月没有前世的记忆,陈展肯定道。 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陈展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手里的衣裳,又看了眼李朔月。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想李朔月半夜撞见偷羊贼是他自己倒霉,从没想过安慰他或是给他出气。他去找贼,纯粹是因为贼不长眼,偷到他头上。 发现偷羊贼可能会牵扯到阳哥儿时,他果断收手,他清楚该对谁好。 可现在他又觉得,现在的李朔月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或许自己不该对他如此苛刻。 李朔月受到的惊吓是真的,他不知道此事与王家有关,也就找不到人讨要说法,只能自己吃了这哑巴亏。 陈展本来是想让他自己受着。 可转头一想,只要稍微给他些好处,他就能忘记了这事,于他自己而言也并无什么损失。 说不定因此李朔月做饭会更卖力了呢。 “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长久的沉默叫李朔月无端心慌,他惴惴不安,以为陈展不喜欢。 “我进屋试试。” “好。”李朔月一下子抬起头,仍旧是那副羞涩胆怯的模样,眼睛却亮晶晶。明明只是答应试衣裳,他就高兴得仿佛白捡了一块头大的金子似的。 陈展愣了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新衣裳比不得孙老嬷的手艺,走线勉强算工整,没像蜈蚣腿爬。好在衣裳料子薄,也合身,正适合现在穿。 陈展照例挽起袖口,发现袖口两侧都用黄线绣了两轮半弯的月亮。 阳哥儿也喜欢在衣裳角落绣个圆圆的太阳,陈展出神地望着半轮弯月,面色怀念。 李朔月抱着羊羔在堂屋等待,紧张地啃咬自己的指甲,这件衣裳他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怕针脚不齐整,还拆了两回重新缝,也不知道陈展穿出来是什么样子。 合身吗?他会喜欢吗? “小黑,小黑。” 这是李朔月给小羊起的新名字,小羊跟他一块死里逃生,可不容易。他打算以后一直养着小黑,他们一直做伴儿呢。 小黑若有所感似的,扬起毛毛的脑袋蹭李朔月,小羊羔这会儿缓了过来,不像刚才那样战战兢兢了。 一人一羊抱在一处,场面颇为温馨。 陈展出来就看到,李朔月抱着黑羊羔子蹭,一会儿抖腿一会儿咬手指,一见着他,立马站起来,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展穿了身黄袍出来呢。 真好看,李朔月眼神发亮,脸上的笑意压根挡不住,陈展身形板正高大,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脸色神情严肃,寻常的粗布衣裳也能穿出来不一样的骇人气势来。 陈展没什么感觉,他走到李朔月跟前,主动开口:“我不是让你给自己做衣裳?” “我看你上次回来衣裳都破了,而且布料很多,我就帮你也做啦。” “那你自己缝了没?” “缝了呢。”李朔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人做了三身衣裳,只用了一匹半的布。” “嗯。”陈展思索片刻,解释道:“偷羊偷鸡的贼人一共六个,为首的我已惩戒过了,打断他一双腿。剩下五人每人一两银子,明日便送过来。” “好。”李朔月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望向陈展,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赞叹与惊讶,他认真夸赞:“陈展,你好厉害呀。” “这么快就抓到贼人了!” “专抓毛贼的官老爷都比不过你呢。” 陈展眉头一挑,眼光不由自主落到李朔月脸上,这样寻常的事有什么好夸赞的。 别过头不再看李朔月喜气洋洋白里透红的脸颊,陈展语气略有些不自然:“这有什么。” 陈展注意到李朔月怀里的羊羔,又想到他方才的话,每日买羊奶固然可行,可到底太麻烦,不如直接买两只奶羊回来喂,反正后院正好有空圈。 李朔月太瘦弱,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苛责下人呢,这羊奶便让他每日也喝一碗,算是他替阳哥儿阿娘给的补偿。 * 次日一早,院子里便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李朔月爬起来将窗户掀开条小缝,看到院子里拴着的两头母羊时,眼睛霎时间瞪大。 灰狼在一侧看守。 李朔月急忙踩上鞋,右眼皮突突直跳,这羊该不会是灰狼偷别人家的吧? 在一起生活了有些日子,李朔月没那么怕灰狼,灰狼见了他,昂起脑袋敷衍地叫了两声,随后甩甩尾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狼崽子,莫不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儿见了他就想跑? 李朔月正手足无措,陈展自篱笆门外进来,手里拿了把沾露珠的野草,身后还背了把砍刀。 “……这是谁家的羊啊?” 李朔月眨眨眼,神情满是疑惑。 “刚买的,一只是赵春生家的,下不了几月的奶,养到冬日吃肉。”陈展将草扔给母羊,“另一只是刚下了崽子的奶羊,同那只小的养在一处。” “好,我这就把小黑抱过来。”李朔月喜出望外,这样小黑饿了就能喝到奶了。 赵春生是周云婶子的汉子,陈展专门去他家买羊,应该是想着他已经和人家订好了买羊奶,结果自己买母羊,平白伤了两家的和气呢。 李朔月心里熨帖,陈展知道为他着想呢。 刚开始母羊不愿意喂小黑,小黑也害怕不敢吃,还是两人合伙镇压,陈展按住母羊的头和脊背,李朔月抱着小黑往母羊身下钻,折腾了好一会儿,小黑才顺利吃上奶。 饿了许久的小羊羔跪着吃奶,短短的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开心得不得了。 李朔月蹲在一旁笑,时不时摸摸小黑甩得飞快的羊尾巴。 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指了指另一头埋头吃草的母羊,“另一只把羊奶挤了,你自己烧热了喝。” “给我喝吗?” 李朔月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嗯,它一只羊也喝不完。” “好。”李朔月幸福地眯起眼,随后起身,张开双臂扑进陈展怀里,语气缱绻:“陈展,你怎么这么好呀。” 他的郎君心里惦念他,会给他的小羊找母羊,也会顾及他的身体,天底下没有比陈展更好的汉子了。 陈展扒开李朔月的手,眉头微皱,这小哥儿动不动就往汉子身上扑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第61章 他以后要见一次打一次 霜降过后,树叶凋落得更厉害,风都夹杂着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李朔月晨起推开房门,恰逢一阵狂风卷过,院子里落叶飞舞,干黄的叶子差点糊到他脸上。 昨日柿子树上还挂满了黄色、红色的叶片,全叫风刮跑了,树底下堆了厚厚一层,连石桌也不能幸免。 李朔月将屋檐下挂的几串柿饼收进屋内,昨夜忘了收,还好没被风刮跑呢。 他摘下一个柿饼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有些嚼劲,正适合留着冬天吃零嘴呢。 摘下了几个发霉的,留在堂屋桌子上,李朔月打算留给狼崽子尝鲜,不知道它爱不爱吃这种软糯的东西呢。 ——嘎吱嘎吱。 李朔月踩着一地枯叶子推开篱笆门,忧心忡忡查看他的小菜园。 时令不对,许多菜苗都没能活过季秋,菜地里只剩下白菜、萝卜、葵,另有几行薤、韭、葱,冬日鲜少能吃到鲜菜,因此他对菜园格外看重。 每日都要松松土、除除草,看他的小菜苗一日日长大,李朔月高兴极了,这样才安心呢,冬天想吃口鲜菜,不必再花些额外的银钱买。 前些日他与叶水儿上山挖了些笋子和野菜,都晒好了存在粮房里,足足有三袋子,冬日可以炖汤、包饺子,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成。 秋收后,赁了他家地的成老大送来了半袋精米、一袋杂粮。陈展又买了三石米两石白面,一石为十斗,能有一百多斤,而且全都是好米好面,这么多米面,足够他们二人日日吃好的。 李朔月时不时就要进粮房看看,满满当当的米面,他看了就安心,每日干活都更有力气呢。 “追云,走,我们出去割草。” 自打上回家里被偷,陈展便将追云留下看家,李朔月现在胆子更大,时不时就敢揉大狼的脑袋。狼崽子调皮,每日都要捉弄他几回,不过李朔月不害怕,若得空,还要叫上小黑,和狼崽子在院子里闹腾呢。 说来也奇怪,都说狼和羊是天敌,可他家的灰狼聪明得很,知道这羊是他养的,顶多吓唬吓唬咬羊屁股。 小黑胆子也肥,知道狼崽不吃它,成日在屋里大摇大摆转悠呢。 趁着这几日还有闲,李朔月每日都带灰狼、小黑去割草,得给后院里的奶羊多准备些过冬的草料,冬日可没有新鲜的嫩草给它们吃。 小黑如今已经三个多月大,身形大了一圈,好在依旧亲人。 托小黑的福,李朔月现在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羊奶,和小黑成了“奶兄弟”,再加上常吃蛋肉这些荤腥,他现在气色明显变好,脸色不再像从前那样青白。 陈展上山打猎一去便是七八日,屋子里少了人气,李朔月便总是害怕,他忧心贼人再来,杀了他的小羊。 虽有灰狼在,可他仍旧不放心,便在东屋炕前的地上铺了张竹篾,让小黑晚上陪他睡。小黑机灵,从来不在屋子里乱拉乱尿,因此陈展一直都没发现。 睡不着的时候或者想陈展的时候,他就同小黑说说话,聪明的小羊羔会舔他的手心安慰他,“咩咩咩”叫唤,简直比人还像人。 李朔月也叫上了小黑,没带两只母羊,带多了不好看管。小黑聪明黏人,都不用绳子,自己知道跟在他身边,比灰狼还听话呢。 “小黑,快来,我们去割草。” “咩咩~”小羊羔欢快地跑向李朔月,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乖小黑。” 他昨日洗衣裳的时候在河岸上游见着了一片刚冒出头的嫩青草,今日刚好带着小黑去吃,他也能割一些晒起来。 村里小路四通八达,李朔月特意挑了条野草茂密的小道,需要绕村里的旱田过去,走这条路的人少,他一个人也自在。 村里的人闲下来就爱摆弄是非,见了他就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李朔月不愿与这些心肠坏的人计较,可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叫人当笑话看。 刚到了地方,李朔月便后悔起来,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明明都走到上游远离人们洗衣裳的河段,怎么还能遇着憎恨的人? — 王桂香今日来得迟,好洗衣裳的石头都叫人占了去,她只好自己往上游走。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她神情便有些不耐烦。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的,远处那个身影,她瞧着怎么有些熟悉? 又近了两步,待看清那人的脸及他身边的活物后,王桂香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没脸没皮的狐媚子,竟然还没死成。 将这贱胚子卖给陈展,本以为他是当奴才、过苦日子去的,谁知道那陈展瞧着一身正气,竟也被这狐媚子勾引了去,给买衣裳不说,竟然还特意给他买羊奶补身体,听到这事时,她当时气得连摔了两个碗。 这孽种凭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就该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桂香甚至有些后悔当日拿了陈展的银钱,她该把李朔月卖去花楼才对,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想到陈展,王桂香眼色一暗,她想到李有财时不时就拿回来的野鸡兔子,神色扭曲了一瞬,李有财没有这样上山打猎的本事,自然是这猎户给的。 说来也奇怪,李朔月叫她买了,这当丈夫的还来巴结她们家,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别人白送,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东西进了她的兜,就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可越是如此,王桂香心里便越恨,陈展越有本事,李朔月便活得越好,她最见不得李朔月好,有时候恨不得陈展上山伤了、跛了、摔了、死了。 一见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深藏于心底的怨恨与憎恶“砰”一下便全部爆发,她双眼泛红,恨不得立马将李朔月千刀万剐。 李朔月一看清来人,扭头就跑,可他身矮腿短跑不过,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就已经追了上来,手里拿了根比胳膊还粗的棒槌,堵住了他的前路。 王桂香神情愤怒,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朔月,突然呵斥:“月哥儿,怎么见了娘也不叫一声?跑什么?” 话音一落,李朔月头皮瞬间麻了半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秋收也不知道回家帮忙,我和你爹都累成什么样了,你倒好,靠着卖皮囊吃香喝辣,我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阴森森的语气好似变成了一条骇人恶毒的蛇,慢慢从脚爬到脊背,李朔月浑身僵硬,冷汗透湿后背。 “……我、我和李家没关系……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关系?”王桂香高高扬起手,似乎下一瞬就要往李朔月脸上招呼。 “嗷呜——” 就在此时,卧在远处的灰狼突然半个身体趴起,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眼神也由懒散变得锐利,周身散发着猛兽独有的压迫感。 王桂香胳膊一滞,动作僵在半空中。 该死的野狼,她倒是给忘了。 这一身唤醒了李朔月的涣散的神智,心里突然涌出些勇气,他一咬牙,拼尽全力推了王桂香一把,又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朝王桂香的脸撒去,然后在一声尖锐的叫声中扭头就跑。 “……啊,该死的小贱人……” 王桂香被沙土迷了眼,一时间泪流满面,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直被她按着打的李朔月竟然敢反抗,真是岂有此理!! 李朔月已经跑出去七八步,见王桂香这样的惨状,打心眼里畅快,他停住脚步,又从地上抓了把石子掷过去,好几个都打中了。 王桂香也是个人,会怕疼,从前就是仗着她年纪大、力气大,才欺负自己,可现在自己也能报复回去。 李朔月朝王桂香做了个鬼脸,大骂:“你、你才是小贱人!” “你全家都是!!” 王桂香怒火更甚,半眯着眼举起棒槌就往李朔月的方向追,李朔月不恋战,一口气跑出两里地,坐在自家的篱笆门口喘气。 胸口处怦怦跳,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李朔月靠在篱笆门后,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身上的血沸腾起来,叫嚣着要继续收拾王桂香这个恶毒妇人! 李朔月抬头看天,脸上露出个畅快的笑,反抗的感觉真好。 从小到大欺辱他的妇人也不过如此,并非不可战胜! 李朔月眼神愈发光亮,王桂香带给他阴霾从前缠绕于心,害他一挨打就浑身僵硬,不敢跑也不敢哭,日日做噩梦,可现在这些阴霾一下子“啪”,全都散去了。 王桂香不过如此。 李朔月想,以后他见她一次就要打一次,才不会继续窝窝囊囊做可怜虫。 亢奋持续了许久,李朔月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快,把小黑和追云忘了。 想到此处,他脸颊又泛起阵阵羞赧的红。 怎么能把它们忘了呢? 王桂香不会做什么吧? 李朔月不敢多想,他起身拍拍衣服,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呢,身旁的小路突然出现一灰一黑两道身影。 李朔月惊呼:“小黑、追云!” “你们自己回来了?真厉害呢。” 李朔月挨个摸脑袋,他没忘记追云护主的衷心,因此特地蹲下身抱住灰狼的脖子,蹭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追云,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我一会给你蒸肉包子吃。” “我以后都会对你好的。” 李朔月呢喃道,此刻他幸福无比。 第62章 认清自己的身份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李朔月又有了新的烦恼。 他与陈展虽在一个炕上,却一直都是分被窝睡,俩人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个楚河楚河汉界似的。 还没到要生火烧炕的时候,李朔月手脚冰凉,自己暖不热被窝,半夜常常都被冻醒。他睡不着,便将主意打到陈展身上。 像陈展这般血气方刚的汉子,被窝里肯定暖烘烘,比汤婆子、火炕都管用呢。 想着想着,李朔月又觉得郁闷,按理来说,刚成亲的汉子得了夫郎本该日夜折腾,成日惦记着房事才对,可陈展怎么这样清心寡欲,没有一点旖旎心思呢? 别说行房,平日就是抱两下,他都不肯。 真是奇怪,他明明天赋异禀,怎么对他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陈展呼吸平稳,也不知睡没睡,李朔月心中忧愁,想钻汉子的被窝又没那个胆子,深更半夜便忍不住唉声叹气、翻来覆去。 “为什么不睡觉?” 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响起男人的质问,李朔月吓了一跳,几经思索,最后裹着薄被像条毛毛虫一样蹭到陈展的身旁,期期艾艾开口:“你、你怎么不同我……同我圆房呀?” 搁在几个月前,打死李朔月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陈展是夫夫,而且陈展对他又好,什么事都想着他呢。 他最出挑的本来就是房中术,可陈展又不同他圆房,怎么会知道他的好? 房事是楼中娇客笼络客人惯用的伎俩,李朔月无知无觉地用到了陈展身上。 后来他久居京城,偶尔想起这段日子,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将陈展当恩客对待,而陈展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嫖客。 “伤好了?” “……” 他一说这话李朔月就浑身疼,忍不住瘪瘪嘴,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问这话,不过是想让陈展疼他一点、爱他一点,顺便再给他暖暖被窝。 “好了。” 李朔月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嘟囔:“早就好了。” 陈展短促而又迅速的笑了一下,随后突然直起身体,直挺挺坐在李朔月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 屋子里黑漆漆,李朔月看不清陈展的神情,他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紧张。 面对陈展这样的汉子,熟手也做不到游刃有余。 陈展掀开薄被,李朔月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和他自己做的小裤,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着,身体凉的像块冰碴子。 眉心突然跳了跳,这小哥儿莫不是怕冷嫌自己被窝待不住,才想钻自己的被窝? 热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李朔月眼睫颤了颤。松散的里衣盘扣散开,露出半个消瘦莹白的肩头。 陈展眼神促狭的将李朔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李朔月打了个寒颤,冷的脊背发抖。 “呵。”陈展讥讽地笑了声,掀起眼皮,玩味地打量着李朔月。 李朔月被陈展的笑刺了一下,男人的眼神如有实质,仿佛打量物件一般。 后知后觉的强烈羞耻感将他整个人淹没,李朔月面皮涨红,咬住嘴唇不知所措。 “你这样的,我没兴趣。” 眼睛漫上了一层很薄的雾气。 陈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嫌他单薄、不够丰腴、腰胯没肉。 折腾起来不尽兴。 陈展没说其他的话,可李朔月已经自卑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雾气凝成泪珠,飞快地从眼角滑落。 他得意忘形,忘了除了白修文那样的天阉,少有汉子会对他这副身体感兴趣。 与陈展圆房,纯粹是阴差阳错。 可他也不想这样,过了年他就十九,还是这副可怜的孩子似的身躯。 灼热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李朔月分外难堪,扯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连脑袋都没露。 被窝里传出几声啜泣,看人羞赧了,歇了心思,陈展才放心,施施然躺回自己的被窝。 他买李朔月是拿来做仆人的,只要他做好饭就成,其余之事用不着他。 今日之事让陈展警醒起来。 若李朔月不死心几次三番想爬床,于他而言很麻烦,很耽搁事。 不如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一次性说清楚。 “我对你没有兴致,你安分些。” 方才献身的孤勇散了个一干二净,李朔月半晌才从被褥里钻出来,露出一双微肿的双眼。 陈展说这些是因为嫌弃他排骨似的身体,李朔月心里仿佛被成百上千根针扎似的,有股令人喘不上来的闷痛。 李朔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会好好吃饭……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话听着是放弃了,陈展安心,于是酣然入睡。 李朔月盯着黑漆漆的虚无,一夜未眠。 * 次日,两人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古怪。 两个人都是偏沉闷的性子,可往日饭桌上李朔月常常会念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是询问他下一顿吃什么饭,有时候是告诉他菜长了几寸、死了几株,他同木哥儿、叶水儿又挖了多少野菜,诸如此类的。 陈展手里不缺银子,家里隔三岔五就吃肉包子干米饭,是让人羡慕的悠闲日子。 李朔月往日吃的少,一个肉包一碗干米饭他就吃不动了,今日好似特别饿,足足吃了平日的二倍,陈展惊讶地看着他,平日也没饿着他啊? 昨日的事伤了李朔月的心,他今日便闷头逼自己吃了许多,撑得几欲吐出来。 他没脸继续像往日一般缠着陈展,也哑巴似的不想说话。洗完锅碗之后便闷头坐在屋子里,自己缝过冬的衣裳。 院子里堆了许多柴要劈,陈展拎起斧头劈了一炷香,突然感觉身边安静的过分,有些空落落的。 平日他劈柴,身边都要围一圈活物。院子里动静尤其大,追云会故意使坏满院子追李朔月养的那只羊羔,弄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李朔月会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绣衣裳,时不时就要问问他衣裳上是绣兰花还是绣牡丹。 陈展哪里懂这些,往日都是用“随便”两个字应付。 有时候他觉得吵闹,可今日这些动静都没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院子里既没有羊也没有狼,难怪会冷清。 陈展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反常,突然警觉起来。 从前对李朔月没有要求,给了他一种错觉,这人好似以为他是来当主家的。因此许多行为都带着亲昵,毫无界限可言。 身份的模糊才叫李朔月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也让他无知无觉中淡忘了往日的仇恨。陈展放下斧头,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是警告自己,也是警告李朔月。 “李朔月。” 李朔月心神不稳,这一嗓子吓得他针扎进了手指,霎时间冒出朵血花。 “怎、怎么了?” 陈展坐在炕桌另一侧,拇指在腿上频繁敲击,片刻后他开口:“李朔月,你一直都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李朔月一怔,一颗心很快沉下去,陈展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不是陈展的夫郎,还能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逃跑,直觉告诉他,陈展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好话。 可脚底下好似生了根,半步都迈不出去。 “我花二十五两是买你做奴仆,不是做夫郎,你明白了吗?” “别整日想些有的没得,老老实实,我还能给你口饭吃。” 李朔月愣在原地,如遭雷劈,眼前发黑,他将银针扎进手指里才勉强保持清醒,“……奴仆?” 不是夫郎吗? “不错。”陈展直勾勾盯住李朔月的眼,残忍说道:“昨夜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安分做好你该做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做多余的事。” 音落后,他又淡声道:“毕竟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能买一个青壮汉子回来,我既然能买了你,随时也可以卖了你。” “王桂香把你卖给我,签的是死契。” 李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展,陈展买他是做奴仆,并且随时可以发卖了自己。 可前世他不其实娶了李夏阳吗? 他说的不办亲事,其实是压根没想让他当夫郎吧。 李朔月突然对自己成了可随意买卖的奴才这事有了深刻的认知。 可陈展怎么会这样说呢? “……是昨天——” 话尚未说完,陈展打断:“是。” “我以为——” “不必。” “同往日一样,做好家中杂事,这些事不用我教你。”陈展想起了后院的三只羊,又叮嘱:“羊奶你可以继续喝。” 余光落在叠好靠在一处的两床被褥上,陈展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晚上你自己打地铺睡。” 转眼他就看到李朔月满面的泪和绝望的神情,陈展心突然拧了一下。 “……你可以……多加两床被子。” 陈展说完就走了。 从头到尾,李朔月只说了几个字,手心被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却好像察觉不到疼一般。 心口被陈展撕成好几瓣,李朔月无比后悔昨夜的唐突,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些事,陈展压根不会这样说。 怎么、怎么就是奴仆呢? 他到底差在哪里? 李朔月趴在被褥上,哭得昏天黑地,陈展站在窗外吹冷风。 屋内的哭声压抑至极,像极了小哥儿第一次扑进他怀里哭的那样。 第63章 昨夜下了雪 骤然得知自己奴仆的身份,李朔月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伏在炕上哭了半下午,再见陈展时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两人相顾无言,都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身为奴仆的李朔月不敢自作主张,做饭前特意询问了陈展的意思,最后只蒸了干饭,烧了萝卜炖肉。 陈展的话令他惶惶不安,吃饭时也心神不宁,只吃了半碗白饭,肉一口没夹。 陈展眉头微皱,眼神落在头快要埋进桌子里的李朔月,心情没由来的烦躁。 ——嘟嘟。 陈展敲了敲桌子。 “想吃就吃。我又不会连这点饭食都克扣,别做出这副样子。” “你别惹事,我便留着你。” “孙家冯家那边,你与往常一样即可,别露出马脚,叫他们知道这些事。” 两家人都以为他买李朔月是做夫郎,若猛然得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怕会埋怨他心不诚,故意骗人呢。 李朔月瞳孔剧烈地收缩,面色惨然苍白,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拽住衣角,才让自己没有立马离席而去。 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回应:“知道、知道了。” 谈话间,李朔月不敢抬头,害怕自己看见陈展冷漠的眼神。 “嗯。”陈展烦躁地移开视线,“不吃就收拾了,你自己去铺床。” 李朔月轻轻点头,竭力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崩溃,可局促不安的手指和颤音却依旧出卖了他。 陈展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泣音。 — 步入初冬后,已然极度寒冷,屋外冷风怒吼,将陈展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只是这烦躁说不清缘由,好似突然冒出来似的。 陈展在屋外吹冷风忘记了时辰,待他进屋后,便看见李朔月已经在堂屋铺好了被褥,赤脚抱膝坐在被衾上,脑袋低垂,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说让李朔月睡到东屋的地上,没说叫他搬到堂屋。 陈展欲言又止,可一想主仆有别,这法子也没错,便默认了李朔月的作法。 李朔月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他泪眼朦胧,仍旧难以接受自己是陈展买来的奴仆。 这种痛持久且绵长,仿若尖锐的利剑刺破心口,将心房捅出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大窟窿,时时刻刻都漏着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陈展对待自己与李夏阳的态度天差地别? 难道陈展也复生有了前世的记忆吗? 李朔月只愣了一瞬,很快便摇头否定了,不可能的,如果陈展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找李夏阳,毕竟他们前世就是人人都羡慕的佳偶。 他死在了搬救兵的路上,陈展要是知道,还会娶他吗? 李朔月想了许多,脑子乱糟糟,甚至有些泛疼,冷风自堂屋门缝和门槛缝吹进来,李朔月打了寒颤,太冷了,脚冻得发青,已经没了知觉。 他摸黑起身,悄悄推开堂屋门,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了个正着,脸上的泪霎时干透,他差点连气也喘不上来。 裹紧衣裳,李朔月顶着冷风往后院走,打开羊圈门,将与母羊团在一处的小黑拍醒。 小黑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他,伸出热热的羊舌头舔他的脸颊。 李朔月关好门,将铺盖卷移到了粮房门口,这儿吹不到冷风。他拍拍小黑身上的草木碎屑,小羊羔“咩咩”叫了两声,一点也不反抗。 一人一羊躺在一个被窝里,李朔月抱着毛茸茸的小羊羔,将脸颊埋进小黑的脊背里,闷闷流眼泪。 小羊羔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有了暖和的窝棚,它很快便睡着了,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热烘烘的,很快暖热了被窝。 陈展不聋,屋外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李朔月从后院抱了只羊塞进自己的被窝,一人一羊睡在一处。 他也不嫌畜生脏乱,陈展眉毛拧的都快打结,面上流露出嫌弃。 明日得说这小哥儿两句,日后不许把羊带进被窝。 * ——嘎吱。 陈展推开门,院中是一片刺目的白芒,空中寒意萦绕,万籁俱静,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素白,院中积雪没过脚背,陈展站在廊下,仔细查看屋中的房顶,无一破损。他又转到后院,狼窝羊圈都没塌。李朔月前两天给羊圈里铺了许多茅草稻草,因此两只羊没受太多冷,这会儿都还活着。 狼崽子团成一团缩在窝里,见了他只嚎叫了一声,不肯出窝撒欢。 余光扫到地上自己的光秃秃的脚印,陈展眉心一跳,怎么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子?李朔月呢?还没起? 心里生出些不安,陈展面色凝重,昨夜刚将李朔月赶出屋子,夜里就下雪,老天爷仿佛专门和自己作对似的。李朔月盖得薄也穿得薄,这会儿还没起来,也不知道还清醒了没。 李朔月将自己铺盖卷移了位置,铺在粮房面前,桌椅挡着,陈展才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还以为李朔月醒后自己收了被褥。 被窝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陈展掀开被子,就看见李朔月同黑乎乎的羊羔子团成一团,脸颊埋进羊羔肚皮里,手和脚都在发抖,牙齿都打上了颤。 李朔月生病了。 坏了,陈展心道,他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小羊羔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咩咩咩”跟在陈展身后。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陈展将人放在榻上,小黑一看,也蹦跶着蹄子想要往上跳,陈展黑了脸,呵斥道:“出去!” 小黑受到惊吓,小耳朵抖了抖,不情不愿迈着四条细小的羊蹄又窝进方才的窝里。 此刻追云也爬出了窝,见到黑羊睡在被褥上,狼眼睛都瞪大了,它恼怒地朝陈展叫了两声,气得在堂屋里咬尾巴转圈。 追云气恼,又指望不上两脚兽,干脆一屁股将黑羊挤出去,自己独占了李朔月的被窝。 小羊羔可怜地朝陈展“咩咩”叫,那意思仿佛在说:你看你的狼欺负我! 陈展没空理会两只畜生的斗争,李朔月受了寒,这冰天雪地的他也不能跑几十里路去买药。 本来想自己找些药材给煮两副药吃,可一想到上回李朔月口吐白沫的凄惨样,陈展便歇了这份心思。 罢了,听天由命。 李朔月昨夜的衣裳都沾了羊毛,陈展嫌弃得很,于是将人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脏衣裳都扔进追云窝里,随后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 李朔月冻得像块冰疙瘩,陈展一顿,看来还得烧炕,把这冰疙瘩捂化。 半个时辰后,给李朔月擦洗完的陈展满头大汗,手底下的炕已经烧了起来,热乎乎的,陈展擦了把脸,心中再次后悔昨天的决定。 苏醒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尤其是昨天夜里快被冻死的李朔月。 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李朔月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挣扎了许久,才睁开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头脑发懵地打量着周遭。 他又回到平常睡的炕上,不过今天不一样,陈展烧了炕。 昨天夜里冷得厉害,他冻得实在睡不着觉,怀里的小羊羔皮毛厚实,将被褥暖的热热的,可那热气怎么都进不了他的身体,仿佛专门同他作对似的。 后来怎么睡着的,他就不清楚了。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他这是被冻出病来了。 入冬以来,天气冷得极快,他每日醒来手脚都凉飕飕,可陈展还成日穿一身单衣,且丝毫没有烧炕的打算。 没下雪前大部分人家都不烧炕,毕竟费柴火。因此李朔月也不敢提。 他在李家的时候睡的是破木板床,冬日不也熬过来了。 可他现在是陈展的奴才,陈展怎么愿意叫奴才睡他的被褥? 李朔月正思索着,陈展推门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刺骨的寒意。他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花,很快就被热意暖成了水。 下雪了么? 李朔月一怔,难怪昨夜那么冷。 “能起来吗?” 陈展将米粥摆在炕桌上,看着李朔月病恹恹的模样,突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昨夜要是没闹出那档子事,他这会也不用伺候人。 “能、能。”李朔月连忙翻身爬起来,他一动作,被窝里就钻冷风,凉飕飕的寒气似乎要窜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这时候发现自己光秃秃的,连个小裤都没穿。 “你昨天同羊睡,我把你的脏衣衫扔了。”陈展轻飘飘说了句,李朔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可是他的冬衣! “都、都扔了?” “嗯。”他扔进追云窝里了。 李朔月不说话了,缩进被褥里,将自己紧紧裹起来。 陈展意识到没衣服穿的李朔月出不来被窝,于是他翻了翻墙脚的木头箱子,将李朔月另一件冬衣掏出来,扔到炕上。 “先穿这个。” 李朔月伸出细胳膊将衣裳塞进被窝里,捣鼓许久才钻了出来,这衣裳没放在炕上烘,穿起来冷飕飕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朔月没穿小裤,这会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别扭扭端起陈展给他盛的稠粥,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第64章 猫冬 今日陈展烧饭,李朔月实在是有心无力。 粥还未端进门,李朔月就闻到了浓郁的焦煳味。 看着表面漂浮着黑色絮絮的粥,李朔月眼睛都瞪直了,陈展这究竟用了多大的火、熬煮了多久,才把粥熬成了这个黑漆漆的鬼样子。 不过陈展的心是好的,李朔月犹豫片刻,谨慎地抿了小口,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焦苦。 身侧的陈展毫不在意。 “吸溜吸溜——” 两口就喝完了,眉头都不眨一下。李朔月嗓子眼小,慢吞吞喝,嘴馋了就夹一块盘子里的咸菜吃,难得地放松下来。 陈展足足喝了三大碗,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没吃饱。李朔月咽下口中的咸菜,提醒道:“灶房里还有几个肉包子,就扣在木盆下,你要是没吃饱,可以去热一热。” “知道了。” 自打李朔月接管灶房之后,陈展就没掌过勺,一段时间不煮饭,技艺又生疏了。今天不得不担起重任,但找米就找了老半天。 他一人要熬粥要烧水还要烧炕,忙得晕头转向,是以连粥烧过了都没发现。 陈展无肉不欢,知道家里还有肉包子后,立马出门往灶房去。 待人走后,李朔月嘴角抿起,缓缓笑了起来。今日陈展与昨日的判若两人呢。 陈展回来时端了一大海碗羊奶,放在李朔月跟前。 “都喝了。” 刚喝完一碗粥,肚子再没有半点地的李朔月:…… 他勉强笑了笑:“太多了,我喝不完的。” “这点都喝不了?”陈展上下打量着李朔月,疑惑道:“平日不就是这些羊奶?怎么今日就喝不了?” 李朔月一怔,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平时,小黑也要喝呀。” “追云也会喝一小碗。” 陈展:…… “你先喝,能喝多少喝多少,实在喝不下再分给它俩。” 李朔月在陈展的注视下又喝了半碗羊奶,他肚子撑得像个圆乎乎的熟透了的西瓜,拍一拍就能发出清脆的响。 剩下的羊奶不多,陈展索性端起碗一饮而尽。热包子很快,不需要多久,陈展估摸着时间去灶房查看,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个装四个肉包子的海碗。 李朔月吃不下,陈展也就没让他。 火炕太热,甚至有些烫屁股,李朔月坐一会儿就得挪地儿。 汉子正襟危坐,大口咬肉包子吃,李朔月眼神没处可去,便只好落在陈展身上。 昨夜灭掉的小火苗又冒出火星子,李朔月打量了埋头吃包子的陈展两眼,心思又活络起来。 陈展今日好说话,会主动给他热羊奶、烧炕、擦洗,他现在躺在陈展的被窝里,浑身都是澡豆子的清香。 陈展面冷心软,虽嘴硬说他是奴仆,这不能想那不能做的,可他一生病,陈展就鞍前马后地伺候自己,这哪里是奴仆的待遇呀? 再说了,谁说奴仆就不能给人做夫郎?那些个大户人家,许多姨娘都是从仆人抬上去的呢。 陈展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对待夫郎一心一意,可好了呢。他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白白错过这样的好郎君。 若是叫李夏阳知道李朔月脑子里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定然会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怎么陈展一对你好,你就巴巴地赶上去,比哈巴狗还殷勤,他欺负你那些事,你怎么全都忘啦? 记吃不记打,活该你遭罪! 不过陈展为什么那么不想同他行房啊? 李朔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展脐下三寸,脑子里胡乱揣测,莫不是自己那日把他弄疼了? 给汉子留下阴影了?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可他也委屈,毕竟自己也疼了许多天呢。 * 初雪过后,李朔月每日都能上炕歇息,屋子里暖烘烘的,他睡得很安稳。 堂屋里烧了火盆,陈展闲来无事,准备上山捉几只兔子。这两日雪下得大,去往县城的牛车少,他想吃两口荤腥都不成。 追云趴在火盆一侧,懒洋洋地,偶尔甩两下尾巴。 李朔月风寒尚未好全,仍旧坐在炕上,给自己缝制小衣小裤。 冬日能做的事不多,冯冬青在家里憋得慌,便打算与陈展一道上山,逮不着兔子他便砍柴,总归不会空手来。 一道来的还有叶水儿和木哥儿。 木哥儿脑门上带了个雪白的卧兔,衬得他愈发圆润可爱,朝气十足。叶水儿则穿着厚厚的冬衣,脑袋用布巾包裹着,李朔月一时间没认出来。 “小嬷,青阿叔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没?”木哥儿一见着李朔月,稚嫩的脸蛋便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小嬷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这可怎么办? 说着他还用小手探李朔月的额头,李朔月配合地低下头,安慰道:“已经好了。” 一路过来吹了冷风,小哥儿的手冻得红彤彤的,李朔月急忙捉住木哥儿的手:“手这样凉,快塞进来暖暖。” “水哥儿你也快来,瞧瞧你们俩,脸都冻红了。” 叶水儿摘下裹头的布巾,朝李朔月比划:外面冷得很,你病还没好,尽量要少出去呢。 “我晓得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李朔月笑着将木哥儿抱上床,脱掉外衣鞋袜,将小哥儿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木哥儿浑身都热了起来,高兴地在炕上打滚。 “水哥儿也快上来,屋子里冷着呢。” “就是就是,水小嬷快上来,热腾腾的,可暖和了。” 两个汉子在门外说话,临行前嘱咐了几声,陈展将火盆移到屋内,硬是将不想动弹的追云一道拉出去兜风了。 李朔月摘下木哥儿脑门上的卧兔,看了两眼:“这卧兔缝得真好,皮子也处理得好,摸起来软和得很呢。” 谈起卧兔,木哥儿脸色便垮下来,委委屈屈开口:“我养的兔子死了,我阿嬷叫人剥了皮,才做了这只卧兔。” “怎么死了?” “冻死的,就是前些天下雪冻死的。”木哥儿瘪瘪嘴,神情伤心,“我醒来的时候,小白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硬。” 照这样说,这才过去了三四天,怎么就能做出一顶卧兔来? 感受到李朔月的疑惑,叶水儿摇摇头,笑着解释:这是孙阿嬷买来的卧兔,逗逗木哥儿,谁知道他还真信了。 弄清缘由,李朔月也笑了。 两个人大人突然笑作一团,木哥儿摸不着头脑,此刻小羊羔掀开门进了屋,朝众人“咩咩”叫。 “小羊,小羊快过来,叫我摸摸。” 一见着小黑,木哥儿注意力便转移走了,他兴冲冲地朝羊羔招手,小黑亲人,立马蹭过去,木哥儿摸到小羊羔软乎乎的毛,笑容愈发灿烂。 “小嬷,小羊羔毛毛好软。” 小黑眨巴眨巴大眼睛,亲昵地舔木哥儿的手指。 一大一小挨在一块玩,开心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情绪总是变得很快。 叶水儿帮着李朔月给小衣绣花,他们都是哥儿,也不怕什么。炕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冻手,绣起花来快得很。 晌午过后没多久,两个汉子便神采奕奕地回来,陈展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冯冬青手里拎着了一只胖乎乎的獾子。 他手舞足蹈道:“这獾子斤两重,回头熬些獾子油出来用。” 今日这獾子才从洞里探出了头,就让他瞧见了,漫山遍野跑了半天才逮住,他头回猎到这样的猎物,可要在夫郎面前多显摆显摆。 “多亏了追云,这狼崽子,可不得了。” 陈展笑道:“可别夸它,要不然该翻天了。” 追云高兴地同木哥儿、小黑玩闹,压根不听陈展的话。 “回头我把獾子肉送过来,让狼崽子过个嘴瘾。”他们捉獾子大多为了炼油,少有吃獾肉的。 “成。”陈展分给冯冬青一只兔子,“给孙阿嬷带回去,给家里添口荤菜。” “谢谢小叔!” 木哥儿脆生生道,一副馋猫样,几个大人一见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笑。 屋内传来阵阵哄笑声,暖融融的,为素白的冬日平添许多生机。 * 冬季猎物不多,陈展隔三差五打一回兔子野鸡,偶尔也会空手而归。屋里活不多,但时常需要砍柴挑水,有陈展在,这些粗重活自然轮不着李朔月。 因此他每日都琢磨做些什么好吃的。 今日太阳高照,天气回暖,刘老汉又做起了拉牛车的生意,不过要比平常贵上两文,天寒地冻的,拉一趟车进县里也不容易。 拉牛车的都是这样,有人嫌牛车走得慢还价钱贵,宁愿三三两两几个人结伴去,毕竟一来一回要十文钱,都能割半斤肉吃。 陈展觉得牛车省事,坐上去人也轻快。因此他来回都搭的牛车。 他去清水县一趟,回来买了二十几斤肉,四五斤鸡蛋,油盐酱醋各都买了许多,将背篓塞得鼓鼓囊囊。冬日冷,肉蛋都不怕放。 李朔月瞧见案板上的隆起的“肉山”时,吓了一跳,怎么买了这么多? “你想吃什么呀?” “多蒸些肉包子。” “也包些饺子好不好?菜地里的韭菜长得正好呢。” “成。” 李朔月撸起袖子,起身去地里挖小葱韭菜,这么多肉,得包多少饺子、包子。 凭李朔月一人,包饺子包包子得弄到后天去,光是剁肉馅就得要他半条小命。 好在陈展是个汉子,力气大,能帮他将肉剁成肉馅。 第二天又忙活了一天,李朔月不仅蒸了大肉包子,还包了好几屉饺子,后来肉馅剩得十分多,他又汆了两屉肉丸子。 陈展买的肉约有三四斤猪板肉,他专门割出来炼猪油。 吃面时放些猪肉葱花,可香呢。 还剩下五六斤猪肉,李朔月打算做成卤肉,家里不缺调料,陈展也由他自己折腾,只要味道好,他不会说什么。 李朔月体会到当家作主的快乐滋味,愈发坚定自己要拿下陈展的决心。 第65章 哥夫 北风呼啸而过,夹着凛冽的寒气。自打小雪过后,便连着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上的积雪已到了膝盖处,雪面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 一脚踩下去,“嘎吱”声不断。 山上的雪更厚,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压根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路还是坑。 陈展同冯冬青俩人去河边晃悠,瞧见了冰层下方游动的鱼,一合计,合伙抬了大石头,砸出个小坑。 两三条大鱼挤过来换气,刚冒出个头,就叫俩人拿网兜捞了个干净。 说是大鱼,其实也不过一两斤重,在陈展看来,这些东西只能塞个牙缝。 冯冬青走得急,他捞鱼的时候湿了袖子,着急回去换。陈展不急,落后冯冬青几百步。 行至柿树林时,他停住脚步,下一瞬,一颗拳头的雪球破空而来,稳稳当当撞上他的后背。 陈展没回头,而是往树林深处走。 身后人也跟着他。 “阳哥儿。”陈展温和地笑了下,自然而然伸出手扶来人:“路上雪厚,你慢些走。” 李夏阳避开陈展的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方才他在屋外头放风,刚巧见着陈展沿着村大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出来转悠的人少,李夏阳略一思索,急忙带了东西追赶。 他和陈展隔了半里,从来没见他回头看,怎么就能猜出来是他? “我常在山中,耳朵比寻常人厉害些。”陈辗转而将手里的鱼递过去:“方才刚捞出来,肉不多,你带回去熬汤喝,暖暖身子。” “我不要,你留给月哥儿。” “我们非亲非故,你怎么老往我家里拿东西?” 陈展遗憾收回手,对上小哥儿疑惑的脸,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他早知道阳哥儿会来问,一早就备好了答语。 “月哥儿跟了我,我往他娘家送些野物,也是带着他那份心意孝敬二老。况且只送几只寻常的野物,抓起来又不费工夫。” 听完这话,李夏阳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哪哪都是毛病。 先不说就以月哥儿的性子,不往他家下老鼠药那都是他心胸开阔、仁慈心善了,再别说给他家送肉了。 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娘要了陈展二十五两银子,这样高的价钱陈展给就算了,现在还完全不在意一样想和他家做亲戚,他活了十六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叫人坑骗的。 这人莫不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实则脑袋空空的粗鲁莽夫? 说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这人就呆里呆气的…… “阳哥儿,这山里头的野味,可吃得习惯?” “过两日雪化了,我逮几只兔子给你送过去,红烧爆炒都——” “你背着月哥儿往我家送这些东西,不怕叫他伤心吗?”李夏阳打断陈展的话,语气惊愕。 他爹娘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丧尽天良? 作为月哥儿的汉子,见着他们,不应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他们去报官吗? 陈展怎么这样奇怪。 “我往家里拿的东西更多,少一两只也没什么。”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夏阳脸蛋皱起来,不悦道:“月哥儿想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若你不在乎他,叫他如何自处?” “你们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过回一趟外祖家,再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好好的哥哥转身就成了你的奴仆。我至今云里雾里,弄不明白。” 陈展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他既不想让阳哥儿觉着他对李朔月有太多情谊,又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对名义上的夫郎不管不问。 如何拿捏好分寸,简直让人头疼。 顶着李夏阳愈发不善的目光,陈展硬着头皮解释:“什么有情无情的,当日我与他是阴差阳错。那日我多饮了些药酒,去河里泻火,我没想到能遇上他……” “其实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他——” 勾引我。 陈展急忙打住,这话不该说,若一股脑怪到李朔月头上,只会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平白叫阳哥儿瞧不起。 陈展咬咬牙:“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李夏阳没好气地看了眼陈展,嘟囔道:“酒这东西,果真害人不浅。” “事已至此,再追忆过去也无用。”李夏阳迅速收了心思,认真叮嘱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月哥儿可一心向着你。从前在家,他就老往后山跑,我那会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有情。” “我阿娘拿了你二十五两聘银,往后我会还给你。” “银子既然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陈展摆摆手,“你安心拿着就成。” “这不一样。”李夏阳摇头,正色道:“没了这二十五两做隔阂,你与月哥儿便平起平坐,一个没聘银一个没嫁妆,谁也不要嫌弃谁。到时候,你还要去官府消了他的奴籍。” “他好端端一个良民,怎么能变成奴籍让人几句话就买来买去?” 阳哥儿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像是在承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很有信服力。要不说他心善呢,都为李朔月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陈展不忍告诉他日后的李朔月是怎样的贪婪恶毒且满腹心计。 “好,我晓得了。” “嗯。”李夏阳点点头,对陈展的识时务很满意。人傻就傻了点吧,但好歹能听进劝,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 “对了,哥夫,你帮我把这个药膏送给月哥儿,冬日他手脚和脸都爱生冻疮,得仔细着些呢。”李夏阳粲然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药膏,老郎中说里面加了许多草药,治冻疮可顶用了。” 陈展愣了好一会,还没从那句“哥夫”回过神来,他嘴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亦淡了几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听李夏阳喊他一句“哥夫。” “这药膏在哪里买的?过两日我去买些回来。”陈展贪恋地攥着手心里的木盒,仿佛这东西是送给他的。 “那地方可远了。”李夏阳笑弯了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亲昵:“在富春县的‘望春药铺’买的,一盒虽要四钱银子,但能用许久呢。” “富春县?”陈展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状似随意地问。 上回他去这地方找过邓谦,陈展眉心狂跳,心中隐约不安,这几日他忙着打猎,倒是把邓谦这小子忘到脑后了。 “邓秀才帮你买的?他断了腿还能往县上跑?” 听见这话,李夏阳轻哼了声,“谁说他腿断了?” “邓秀才好着呢,腿虽伤了,但养几天就成。也不知道谁胡乱传谣,这不是害人家读书人的名声吗?” 陈展听了会,愈发不安,他几乎颤抖问出声:“你相看上他了?” 谁家的汉子,怎么也这般爱打听?这是他该问的话吗? 不过一想,这是李朔月看上的汉子,勉强算他半个哥夫。 “你也爱说闲话?”李夏阳忍不住瞪了陈展一眼,没好气道:“才相看完呢。不过我瞧着他不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仪表堂堂,待人处事张弛有度。他阿娘也读过书,明事理。” “我瞧着他对我也是满意的,过了天得了空还要再过来坐坐呢。” 说起那人时,阳哥儿语气轻快,愉悦都要溢出来,陈展敛眸,脸色倏然沉下来。 “是吗?” “这是自然。”李夏阳摸摸鼻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他咳嗽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回去你只能同月哥儿说。” “好。” 嗓子里仿佛吞咽了许多石子似的,刺痛且叫人堵得慌,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戾气,陈展后退两步,害怕李夏阳察觉。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我娘该找我了。” “哥夫,你记着把东西和话带到。” 我还等着他见我呢。 李夏阳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上次不欢而散,他生了好几天的气。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他先低头,得李朔月来找他。 老是叫他热脸贴冷屁股,面皮再厚都要给李朔月气没了。 至于送东西带话什么的,不过是顺手的手,才不算先低头示好呢。 第66章 逛大集 猫冬的日子过得飞快,今日歇息半日,明日串个门子,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顿顿都是好米好面,隔两日便要吃一回肉,也不用他做什么,李朔月没过过这样舒心的神仙日子。 腊月二十三祭拜完灶神,新春的脚步便更近了。 过年可是乡下人一年里头等重要的大事,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就指着年底能吃些好的、穿上新衣,再有余钱攒些家底,这样日子才能更有盼头,一日胜过一日呢。 李朔月裹上厚实的冬衣,衣裳里满满当当足足塞了二斤棉花,风雪天穿出去一点也不冷呢。 昨夜又落了雪,厚厚一层,没过脚背。陈展醒来头一件事便是铲雪,房顶上的院子里的都得清出去,否则人都不好走。 李朔月在灶房热包子,前天他碾了些核桃,他红糖、芝麻拌成馅做成白面糖包,还挣了一屉豆包,肉包子自然不用提,满满当当放了两大笼呢。 家里还有狼,李朔月同叶水儿换了些杂面,专门给它蒸了几屉拳头大小的杂面馒头,每日喂上几个填肚子。 陈展铲完雪,抖抖肩膀上的雪,和讨食的灰狼一同进了堂屋。 这几日陈展面色不怎么好,常常望着远处出神。李朔月不晓得他是怎么了,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 篮子里还有鸡蛋,李朔月拿了四个,上锅蒸成了蛋羹,又淋了些芝麻油,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呢。 李朔月笑盈盈给陈展拿了刚出锅的肉包,端了蛋羹,又给追云的饭碗里放了一个肉包两个杂粮包子,并半碗羊奶,光说追云每日吃的东西,就比村里许多人家一顿的饭食要好呢。 小黑卧在火盆旁,专属它的小碗里也放着热羊奶。 李朔月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 陈展看了李朔月两眼,没说话,端起碗沉默地吃起饭来。 吃完早食,冯冬青便上门吆喝:“展小子,月哥儿,拾掇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朔月找出挡风的头巾裹上,同陈展前后脚出了院子。 追云小黑见他们要出去,也想要跟上,陈展面色沉下来,斥了两句:“不许去,留下看家。” 屋里还有母羊,人不在狼就得留下,不然再叫人偷了可怎么办? “嗷呜~”追云委屈地嚎叫一声,夹起尾巴可怜兮兮看了陈展一眼,可惜两脚兽心肠冷硬,不为所动。 李朔月蹲下身摸摸狼脑袋,“你乖乖在家,回来给你带糖带肉包。” 狼崽子舔舔李朔月的手心,好像真听懂了。 今日要去清水县赶大集,临近年关,只剩下这最后一回。 得把过年要用的香烛香蜡桃符门神等都买齐整,另外还得添置些瓜果零嘴儿,万一来客,也得拿出些好东西招待人家呢。 陈展自然不管这些,于是都成了李朔月的活。他头一回自己置办年货,紧张了好些时日,缺什么少什么他都记在心里,只等着去县城里采买。 他们坐的是孙阿嬷家的牛车,这牛年岁大,平日养在后院里,只秋收春耕的时候叫它出份力,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去县城。 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在黄牛两侧,李朔月几个坐在车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风太大了,嘴巴刚裂开条缝,风就钻进嗓子眼里,别说说话,喘气都艰难。几个人挤在一处,相互依偎。 今日去逛集市的人齐全,孙老嬷、木哥儿、兰姐儿等都在,县城的集市热闹,大伙都想去开开眼。 就连李朔月都被准允一道去呢,昨夜陈展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叫他跟着孙老嬷和水哥儿一块采买。 这一走就是一个半时辰,将老黄牛牵到县城口的小贩处,交过七文看管的钱,众人这才能得空,往城里逛。 陈展与冯冬青二人去肉市买肉,李朔月则跟着孙老嬷逛小巷逛铺子。 他们先去了绣坊,孙老嬷带了半框绣好的帕子,各个都精美,和店家说了价,又让了利,最后不仅全卖出去了,还足足挣了七钱银子! 李朔月咂舌,这可不算少呢,李家有十来亩地,一年到头除去吃喝、赋税等,最后落到手里能存下来不过二三两,可孙老嬷只绣了两个月的帕子,便能挣七钱银子,难怪说女子哥儿要有自己的手艺呢。 孙老嬷笑道:“往后你们也能自己挣钱。” 李朔月与叶水儿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铺子,往前又走了几百步,接着拐进五柳巷,这边是平头百姓置办年货的街巷,价格实惠种类齐全。 一踏进巷子,果香与油香便扑面而来,左手三家卖果脯蜜饯,右手四家则是卖炸货卤味,都在店铺前摆了摊,小二使劲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糖冬瓜糖莲藕一样不缺,糖麻花生仁糖酥酥脆脆……” “刚出炉的烧鸡,卢氏烧鸡,用料扎实,都是上等的好……” 果脯颜色花花绿绿,有大有小,散发出阵阵酸甜的果香,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炸鸡卤味香气扑鼻,烤鸡表面酥黄油亮,勾的人连道都走不动。 街上人群拥挤,每家铺子前都围着十来个讨价买货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李朔月看得应接不暇,这条巷子一眼看不过去,都是些买年货的人。 两个小一点正是爱吃的年纪,平日又都乖巧,想吃什么大人没有不应的。孙老嬷称了半斤花生糖,叶水儿买了三两糖冬瓜,李朔月给买了两串糖葫芦,木哥儿与兰姐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大眼睛还围着各个食摊子打转呢。 “先称几两甜甜嘴,回来再买这些,咱们先把其他的买齐全了。”孙老嬷拉着几人往人群里挤,“这会来的人不多,咱们能挑,过了晌午,就只能捡人家剩下的。” 十里八村的人都来逛大集,这集市能不热闹嘛? 光是卖对联、桃符的就有十几家,依次看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炒花生炒板栗的摊子更是连挤都挤不进去,更别说看一眼板栗花生成色如何。 李朔月紧紧拉着木哥儿的手,生怕把人弄丢了。 孙老嬷是砍价看货的老手,东西都是三家一起买,砍起价格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三幅对联多少钱?” “中间的这幅用的是好纸,比寻常的贵二十文,一共是八十文,你若是都要,只给七十五文。” “嚯,什么纸竟然要贵二十文?人家书坊里一刀纸才几个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真不贵……” …… “这炒花生给我来十斤。” “哎,您来得不巧,这种花生只剩下八斤。” “那换成这种,我看这个花生仁颗粒大,也香着呢。” “哎哟,这可不成,这花生一斤得三十五文……” “都是花生,怎么差这么多?你看着花生个头一般大,吃进嘴里味道也相似,怎么一斤就要贵五文?” “这可是南方的花生,我们运来也不容呢……” …… 待走完整条五柳巷,已过了一个时辰,几人俱是满头大汗,装了半背篓东西。李朔月擦擦脑门的汗,深深吸了两口气。 木哥儿拍着胸膛喘气,夸张地说:“人太多了!” “我都快被挤成肉饼子了。” 叶水儿闻言猛点头,怀里的兰姐儿小脸耷拉下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条街逛得差不多了,还有两条街。”孙老嬷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笑着将几人往临近的巷子拽。 这置办年货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呢。 陈展与冯冬青各自割了些猪肉牛肉,冯冬青还想割两斤羊肉炖肉吃,陈展拦住了:“青大哥,别买羊,过两日我宰杀只母羊,你们一道过来吃。” “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 买完肉两人又去了酒坊,各自买了五斤屠苏酒,不管是喝还是祭祖,用屠苏酒都最合适。 除这些外,他俩还得去杂货铺子买纸钱香烛,另外再买些祭祖的糕点,祭祖这样的事可马虎不得。 半个时辰后,两拨人聚在饺子摊吃晌午饭,吃完饭再逛最后一条巷子,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忘了买。 申时末,陈展才从县城门口的小贩手里牵出老黄牛,带着三家人和满满当当的年货,晃晃悠悠往燕子村去。 第67章 他心悦别人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 家家户户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这是李朔月逃离李家过的第一个年,他心里重视,天不亮就起床,烧了整整两大锅热水,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番。 陈展也有活要忙,他用小泥炉子熬煮浆糊,待会儿要贴门神、对联,钉桃符。 追云的狗窝和小黑的羊圈李朔月也收拾了一番,全都换了新的茅草,撒了草木灰。羊圈里只剩下一只母羊,另一只昨天杀了炖肉吃了,肉给其他两家都分了十来斤,只他们两日,肯定吃不完整只羊。 这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陈展贴完东西,得去后山祭祖。李朔月要准备饭食,就没跟着去。 若论起来,他也该买些东西去祭奠他娘。 可他娘死的时候他才一岁多,压根不记事,他娘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不过村里人常骂她是狐狸精,他料想他娘应当是极漂亮的。 也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了李有财这个窝囊废。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娘亲就好了,这样王桂香就不敢打他了。可后来挨打麻木了,就不再做这样的美梦。 渐渐地,不知哪一日起,女人的面庞便模糊得再也想不起来。 李朔月记恨过沈玉。 狠心的女人死了也不带他,既不给他托梦,也不替他教训李有财和王桂香。好似她来人间走一遭,拼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给人家生下一个奴仆。 还不如当时一尸两命,死个干净。 李朔月忽然怔了下,他亲娘的坟在哪里来着? 是在酸枣林子还是村后头的坎沟上? * 带趁着逃难的管家夫妇死后埋在燕子村后山的杨树林里。 这埋的大都是些横死的、没娘家的、没祖籍的等等,若是土生土长的燕子村人,死了都要埋进祖坟里。 大大小小的坟头落满了雪,光是找坟就找了半刻钟。 “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二老。”陈展拿出油纸,摆上备好的糕点,“您二老在底下过得如何?烧的银钱可够用?可有见着我亲爹亲娘和阿姐?” “不用担心我,我如今过得很好,吃穿不愁,还能攒下不少银子。” 陈展倒了两杯酒,浇在贡品前,又跪下磕了各自磕了三个头。 “也不知是不是爹娘保佑,才叫我得了这份从头再来的机缘……” “今年夏我欲启程去白马关,贼人还未侵扰,或许有挽救之机……” “啊啊啊——” 陈展话还未说完,远处的林子里滚下一个圆鼓鼓的“球”,时不时夹着两声惨叫,林子大多都是下坡路,这人便直挺挺滚进坎沟里。 一听这声,陈展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他立马扔下酒杯,朝远处跑去。 “哎哟,摔死我了……” 李夏阳从坎沟里翻身,呲牙咧嘴爬起来,看看前方的坎又看看后面的坡,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这坎将他卡住了,不然可有他受的。 后面这坡瞧着能有几百步,这要是滚下去,还不得把他摔成八瓣? “阳哥儿,怎么摔了这么老远,可有伤着?” 李夏阳回头一瞧,原来是陈展,他松了口气,喊了声“哥夫”。 这会顾不得称谓,陈展急忙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又急切问:“手和脚都疼不疼?我现在背你去瞧瞧大夫,省得留下暗疾。” “不、不用不用。”李夏阳急忙摆手,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就是脚踩空了,摔了一跤。” 说罢他往陈展身后看了两眼,问:“月哥儿没跟来?” “他在屋里烧饭。” “哦。”李夏阳叹了一声,失落地收回眼,他还以为李朔月会跟来呢。 “我相看的事你给他说了没?” “他不愿意。” 陈展没同李朔月讲这事儿,他巴不得李朔月离李夏阳八百丈远,那膏药盒子现在还揣在他怀里呢。 “我就知道!”李夏阳愤愤嘟囔了两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好歹我也做了他这么些年的弟弟!也不来看看他娘,那坟头草比他都高了……” “你来这,是为了祭奠他娘?” “是啊,那又怎么了?他又不能来,我替他看看,省得他娘以为自己没人惦记呢。” 这话说得李夏阳心虚不已,其实压根算不得祭奠,他就只往人家坟前摆了两块糕点,搁了几块糖瓜。 陈展心情愈发复杂,李朔月自己都不来看他的亲娘,阳哥儿却帮他记着,他张嘴,欲要说些什么。 然而李夏阳却先开了话匣子: “那你回去再告诉他,说二月十五,邓家来送聘呢。” 陈展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定下了?这才几日功夫?” “这还算早吗?”李夏阳掰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相看就看了三个多月,二月才下聘,等换过八字定下吉日,就得到四月……再到结亲,还得个一年半载呢。” 陈展笑容勉强,背上突然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一瞬间只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年纪还小,不必这样着急,可以再看看——” “哥夫,你今日好奇怪。”李夏阳怪异地看了眼陈展,没接他的话茬。 却忍不住又在心底腹诽两句:这人今日怎么关心起他的亲来?莫名其妙。感觉怪得很,但是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我本来也想再等等,可我阿娘着急,想先替我找着,总归成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李夏阳扬起脸,神情雀跃,“不过我觉着邓秀才人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与他结亲也好呢。” “算了,不与你说了。我先走了。” 大约是又怕摔着了,李夏阳走得很慢,每脚都要踩到实处,才肯落下一脚。 陈展躲在树后,静静看着李夏阳远去,胸口好像被无形的掌攥住,用力地捏成了好几瓣。 李夏阳方才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他心悦一个人时,光是念起人家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漂亮,肤白貌美又带着勃勃生机,常常露出那种愉悦而娇俏的笑,那股子明媚活泼的劲,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被他吸引、为他驻足。 前世他们心意相通之后,阳哥儿便常常眨着一双圆润的杏眼,弯起唇角朝他笑。有时候他忙着砍柴担水,那小哥儿便会奔过来亲他两口,说些“我李夏阳的汉子就是不一样!”之类的私房话。 那时候陈展还是个愣头青,圆房时常常鲁莽,阳哥儿便会像只猫儿一样挠他咬他,半点不落下风,若是叫他不满意,他便能折腾的陈展整夜都睡不好。 年少夫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后面那般境地。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阳哥儿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他同那个人相看下聘,交换八字……他们爹娘都很满意…… 陈展有些受不住地后退两步,光是想想这些画面他就要心痛到无法言语。 突然,昔日的画面涌入脑海。 阳哥儿抱着荣哥儿的尸首,将他堵在李朔月的院门前。 陈展听到泪眼滂沱的李夏阳悲痛欲绝朝他道:“陈展,荣哥儿、荣哥儿没气了……” 他好似说了几句话,陈展已想不起来,不过阳哥儿立马变了脸色。 平日总爱笑的哥儿满眼恨意,他抱着小小的尸首,忽然抬起脸,决绝道:“陈展,你和他害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拿命来偿……” 陈展追了出去,可王府外的巷子冷冷清清,只有他失魂落魄立在府外,哪里还有其他人半个影子。 荣哥儿逝去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彻底决裂,阳哥儿进宫请旨和离…… 后面的事陈展记不起来,这画面刺激的陈展大口大口喘气,仿若将要溺死之人。 他其实有千万种方法带李夏阳走,可他不敢,他怕前生之事再次重演,害怕自己再抛下李夏阳,转头宠爱其他人。 陈展,你还要再害他一世吗?还要害得他孩儿惨死,凄然寂寞过一生吗?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清清白白嫁人生子,让他幸福美满活到寿终正寝。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好好活一遭,让他的孩子也活下来…… 陈展脸色苍白,笔直的背陡然弯折,此时,他胸前的衣襟里忽然滚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陈展直勾勾盯着木盒,眼眶发红,他半靠在老树下,忽而泣不成声。 第68章 怎么不看我一眼 李家堂屋,桌上两盏油灯时不时爆出几缕火星,豆大的昏黄火苗点亮了内室,描摹出朦胧的人影。 四方木桌上摆满了十盘菜,既有炙羊肉、热烧鸡、酱牛肉、鲜蒸鲈鱼、酸菜炒肉、板栗炖鸡、蒸碗这等硬菜,也有八宝米、醪糟蒸蛋这样的甜口菜,最后一道炸果子,当做零嘴来吃。 李朔月凑出这些菜,寓意十全十美、年年有余。 追云门神似的蹲在桌旁,眼珠子就没从桌上移开过,李朔月心里欢快,时不时就给它夹肉吃。 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小羊羔,李朔月特意挖了几棵绿叶菜,给小黑拿木盆装着,小羊羔趴在他脚边吃草,吃得欢快。 陈展倒了碗屠苏酒屠,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日子喜庆,李朔月不再像平日那般拘束,高高兴兴撸起袖子,每样菜换着吃,不过他最爱八宝米,香甜软糯,别的菜都比不得。 陈展偶尔夹一筷子酱牛肉吃,大半时间都在饮酒。祭祖回来后他便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瞧着面色都有些白,也不知是不是哭过,眼睛泛起些血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或许是祭祖想起了逝去的爹娘,这才感伤怀念起来。 李朔月将一块剃过刺的鱼肉夹进陈展的碗里,温声道:“你买的鲈鱼鲜嫩,要趁热吃呢。” “过了今日,便是新春。前两日木哥儿说,明日要过来给我磕头拜年呢。” “头一回有人给我拜年,真稀奇呢。” 陈展淡淡看了李朔月一眼,眼神自桌面扫过,满桌香气扑鼻的肉食,他却并无大快朵颐的兴致,归根到底还是人不对。 这人病好后,倒比从前有分寸,没闹出什么幺蛾子。陈展也没再提什么奴仆之类的话,家中日日有人哭丧着脸,看了就叫人烦恼。 他与阳哥儿一道过新春时,不会像这样正经,俩人坐在炕上,摆上几样下酒荤菜,坐到一处依偎着。阳哥儿酒量出奇地大,千杯不—— “陈、陈展,我敬你一杯。”李朔月鼓起勇气,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小碗,他站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将小瓷碗举起来:“谢谢、谢谢你救我。” “我以后,会好好干活的,每日都给你做饭食。你、你别发卖我!” 话音刚落下,李朔月便一饮而尽。 回忆被人声骤然打断,陈展睁开眼,终于肯正眼看李朔月。 李朔月这个“救”字用得巧妙,好似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把他变成奴才的是他,能随时发卖他的人也是他,李朔月还可笑地将他当作救命恩人。 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陈展眯起眼打量李朔月,想找出他这般愚笨的缘由,平日他可不会这样耗费心神看李朔月的脸。 这一打量,倒真叫他看出些名堂,难怪李朔月说自己救了他。 这几个月有肉吃有羊奶喝,李朔月每顿都要吃两碗饭,确实和从前那干巴巴的小哥儿不一样了。 脸蛋圆润了些,脸色也由青白变为红润,额间的哥儿红痕更亮了,就连身段都丰腴了些。 最显眼的还是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此刻睁得很圆,眼神里露出些讨好与羞涩,与从前那死气沉沉的鱼目眼天差地别。 他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砰——” 院外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话头便搁置下来了。 远处金灿灿的火团迅速向天空窜去,紧接着,火团炸开,在漆黑的夜幕里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团朝四面八方散去,形成了一朵漂亮盛大的烟花。 堂屋瞬间亮如白昼,这声音一阵接一阵,堂屋便明明灭灭,两人在光影里闪闪烁烁。 爆竹声起,新年将至。 “真好看。” 李朔月痴痴地往外走了两步,这里看得更真切。绚烂的烟火接连不断,四面八方响起来,五颜六色,仿佛将春天搬到了漆黑的夜空上呢。 小黑咬住李朔月的裤腿,努力将李朔月往屋里拽,胖乎乎的身体还发着抖。 追云像风一样窜出去,前身下压,朝着远处的烟火嚎叫,哪里响它就朝哪里叫,自己一只狼玩得也欢快。 李朔月忘了方才自己还在敬酒,抱起小黑便坐到门槛上,手里捏着羊羔热乎的薄耳朵,愉悦地眯起眼睛。 稍纵即逝的烟花响了有一刻钟,陈展端坐在屋内饮酒,望着满天星火,眼底一片落寞。 阳哥儿也在看烟火吗?他心里会念着谁? 不过几月的功夫,他与桃花村的那秀才竟然已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且互生情愫,若没有自己—— “真好看,小黑,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呀?” 小黑被这声音震得瑟瑟发抖,毛茸茸的羊脑袋往李朔月怀里钻,只露出半个黑乎乎的羊屁股。 “咩~咩~”小黑有气无力叫唤两声,显然被吓得不轻。 “乖乖。”李朔月爱怜地摸了摸羊尾巴,“好啦好啦,不看了。咱们进屋好不好?” 李朔月抱着小黑,屁股刚沾上凳子,对面的陈展就推了酒碗过来。 他神情消沉,语气也没平日那股子精神气,李朔月忧愁地看了好几眼。 “喝吗?” “喝、喝呢,我陪你一起喝。” 屠苏酒药味重,入口味道复杂,酸、甜、苦、辣、咸、鲜一个不少,实在不算好喝呢。 砸吧砸吧味道,李朔月心里泛起嘀咕,也不知道陈展怎么能一碗接一碗地喝。 都说借酒消愁,可陈展怎么能愁成这样?也罢了,今日就陪陈展尽兴地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陈展买的屠苏酒不算烈,但后劲大,李朔月喝了七八碗后醉意才漫上来,片刻间,眼前的东西便全部歪斜了,四肢也不受控制。 “陈、陈展……”李朔月看着自己半弯不听使唤的胳膊,嘟囔道:“手、手不听、不听使唤……” “……唔,腿、腿……” 陈展瞥了他一眼,嗤道:“喝不了还喝这么多?” “唔,我、我想陪你、陪你嘛。” “你不要、不要难过。”李朔月打了个酒嗝,结结巴巴道:“新年、新年啦,要、要笑一笑……笑一笑……” “闭嘴。” 被人凶了。 陈展今天怎么凶巴巴的?还、还说他! “好、好凶。”李朔月委屈地看向陈展。 嘟嘟囔囔说个不停的醉鬼,吵得人耳朵疼。 “醉鬼。真是高估了你。”陈展搁下碗,一把将醉成一摊烂泥的李朔月扛起来,扔回了东屋。 浑身都软绵绵,仿佛踩在云朵上,李朔月艰难地辨别眼前扭成八段的人,脸颊漫上来一层薄粉。 “头晕……” “都怪、都怪,酒太烈……好酸好苦……” 李朔月仰躺在炕上,眼神半眯,语气亲昵,带着不自觉的娇嗔。 “行了,赶紧睡。酒鬼。” 被李朔月一打岔,便是有天大的愁绪都该散了,陈展只得停下惆怅不甘,先将这醉鬼安置了。 脱下厚实的冬衣后,陈展将李朔月整个裹进棉被里,随后关上房门,任凭他在炕上嘀咕翻滚。 屋子放了盏油灯。 李朔月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抱怨:“房梁,房梁怎么弯了?” “陈展、陈展,我们的房子,房子要塌了,塌了……唔……” “要被压死了……” “着火啦,着火啦……” “……咦,怎么、怎么灭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重物翻倒的声音,陈展“啧”了一声,放下手中喝了半碗的酒,不耐烦地进屋查看。 方才还在炕上的李朔月不知怎么自己裹着被子滚下了炕,脸颊贴地,只露出半个团了发髻的后脑,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袋,一动不动的。 “李朔月?”陈展轻踹了一脚鼓鼓囊囊的被子。 “啊!”李朔月突然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陈展耳朵一疼,烦躁地眯起眼。 “咬我、灰狼咬我……” “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狼咬你为了啃骨头?” “……就是咬我……” 和醉鬼讲什么道理,陈展无比后悔让李朔月同他一块喝酒。 阳哥儿酒量奇好,他以为李朔月多少也能喝几两。 将人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掏出来,陈展眉毛紧皱,就不该对李朔月好,这人最会顺杆儿爬,最爱得寸进尺。 可一旦不管他,他又能使出许多幺蛾子,不是生病就是性命垂危,可怜兮兮的好像不管他他能立马死掉。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李朔月忽然不闹了,陈展来救他了,恶狼休想再吃掉他! 李朔月眨巴眨巴眼睛,脸颊不自觉蹭汉子的手掌心,就像小黑撒娇时,总爱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干什么,又不安分。” “……陈展,陈展……” 李朔月黏黏糊糊喊。 “躺好。” 陈展嫌弃地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李朔月,想要将这黏人的家伙扯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李朔月突然傻兮兮笑起来,“我梦见,梦见,你当了很厉害的大将军……” “可威风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听你的话……他们都崇敬你……” “我最崇敬你,嘿嘿,他们、他们都没我……” 陈展陡然变了脸色,懒散苦闷褪去,只余下狠戾。 李朔月醉得厉害,没察觉到危险,仍旧天真地朝心上人吐露爱意,“……好厉害呀,陈展、陈展,我好、我好心悦你……” “……可你怎么,怎么不看我一眼呢……” 第69章 圆房 怀里的李朔月极不安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靠在他怀里闹。 翻来覆去拢共就说了那三句话,一句话是他当将军,另一句话是他不在乎他,还有一句话是灰狼咬他。 陈展若有所思,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又不由自主地将李朔月这半年来的怪异举止和行为串起来,原来不敢看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哥儿突然有目的靠近他、沟引他,本就不同寻常。 现如今他又说出这些今生没有发生的事,总不能真就这样巧,李朔月做梦梦到了他将来成了将军? 被他无数次否认的想法再度冒出苗头,或许,李朔月也复生了,不过他藏得太深,能躲过他三番五次的试探。 被愚弄、欺骗的愤怒感油然而生,陈展脸色极冷,扼住李朔月的脖颈,低声问:“李夏阳,是你什么人?” “唔……”李朔月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听到李夏阳的名字,他一下子凶起来,以极厌恶的语气道:“讨厌、讨厌他……” “本来是我要嫁给你的,是他抢了我的运气……” “坏人、贱人,总欺负我……他怎么还不死呀……” “他娘、他娘也坏……都坏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死……” “啪——” 控诉被一巴掌打断,李朔月抖了一下,随后瞪大眼睛,委屈地看向陈展,随后眼眶迅速盈满泪珠,害怕地开口:“别、别打我呀……” “求求你……” 李朔月忽然俯下身体,脸颊蹭在陈展的手背上,以一种极其悲哀可怜的姿态。 酒后吐真言,李朔月能说得出阳哥儿嫁给他的话,便证明他也有前世的记忆,可究竟什么时候有、有多少,他又不从得知。 李朔月对阳哥儿抱有如此之深的敌意,他甚至恨不得阳哥儿去死! 他怎么敢? 阳哥儿从始至终都未有害他之心,甚至藏起锋芒、主动退让,可李朔月怎么这样贪心,非要将阳哥儿置于死地? 他在营帐里叫人弄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是阳哥儿求他救他,可李朔月竟然能说出“阳哥儿抢了他的运气”这种不识好歹的话, 人性本恶,李朔月永远不知感恩。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庆幸,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荒谬感。李朔月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就被他买走,若让他留在阳哥儿身边,阳哥儿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枉费他还将人养起来,让他吃好喝好,甚至愚蠢地以为李朔月并非无药可救。到头来,自己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朔月仍旧在讨好地蹭着陈展,像是湿漉漉的落水狗。 陈展眼神骤冷,李朔月对成为他的夫郎这件事似乎有很深的执念,他带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日后拥有权势地位,因此想抢占先机,巴结自己,好逃离自己卖身的命运。 他与阳哥儿历经生死,情谊早非寻常人可比拟,而他李朔月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鸠占鹊巢? 不是总想着献身沟引他吗?那今日便如他所愿。 李朔月知道很多事,但一直装聋作哑,陈展恼怒于他炉火纯青的骗人功夫,此刻恨不得揭下李朔月那张伪善的面皮。 李朔月温顺惯了,神情像极了家里的小羊羔,那种自我献祭式的神情让男人疯狂心动。 醉酒令他的意识涣散,李朔月手指攀上陈展的胳膊,细长的眉毛微蹙起,眼睫颤巍巍地抖动。 李朔月眉头紧皱,本能的拽住陈展的胳膊。 骤然得知李朔月深藏的秘密,埋藏于心的怒火以燎原之势爆发出来,陈展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出血腥味。 李朔月睡在被衾上,梦里也不忘哭泣。 兴奋过后,陈展没有立马入睡。其实体验算不得好,但报复的心理快感远胜过肉体。 他没醉,且神志清醒,他很期待李朔月清醒过来的神情,是秘密暴露后的震惊惶恐?还是心满意足,为与他行了房而感到欢快? 陈展猜大概是后者。 * 大年初一如期而至,本打算早起的李朔月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陌生又熟悉的痛苦不容忽视,李朔月忍不住拍了拍混沌的脑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昨夜好像喝了许多酒,然后呢?然后,然后他与陈展……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陈展怎么就愿意了?难道他也喝醉了? 亦或是陈展想通了,愿意同他做夫夫了? 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脸上一红,若真如此就好了。 坐在一侧观察的陈展笑出声来,果然如他所料,得知自己失身,李朔月第一感觉不是惊恐,而是兴奋,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飞上枝头的好事。 “陈、陈展。”李朔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昨天,我们,我们……” “你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吗?” “?” 这下轮到李朔月疑惑。 陈展脸上换了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昨日,说梦见我当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 “啊?”李朔月神情茫然,他没有印象。 “呵。”陈展忍不住嗤笑一声,李朔月又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像从前一样。 时日尚早,陈展不介意在处理这人之前陪他唱一出好戏,不知到了那日李朔月会是怎么一副叫人好笑的神情。 “木哥儿已找了你两回,你还不起?” “起、起呢。” 李朔月龇牙咧嘴爬起来,哆哆嗦嗦套上冬衣,他掀开被褥,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惨状。 他出血了,也没沐浴,稍一动弹,疼痛便席卷全身,叫人指尖都忍不住颤栗。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褥面摸起来干巴巴的。 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闪过,李朔月抓不住那些东西,无措地抬起眼睛望向陈展。 陈展抱臂靠门,对上李朔月迷茫的眼,突然露出个恶劣的笑,他俯身,在李朔月耳边轻说了几句话。 一记惊雷轰隆劈下,李朔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红,红彤彤的耳垂几欲滴血,脑袋顶上仿佛还冒着热气。 第70章 堂堂正正的夫郎 “……” 李朔月脸色暴红,羞耻又难堪,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想立马爬起来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已经这么、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像小儿…… “我、我……” 陈展为什么还要站在一旁笑? 陈展笑够了,才翻出旧被褥,笑道:“一边去儿,我换被褥。” “……” 怎么还凶巴巴的,他都这样了…… 李朔月默不作声,垫了块新绣的月亮帕子,蜗牛似的拉扯着两条腿往平日自己睡的地方移。 平日他睡的那块地只有半床褥子,也不知道被子去了哪里。 李朔月背对陈展而坐,缩在角落,只露出一个厚实的背影。 钻心的疼令他忍不住轻声抽噎起来,他下不了床,可能连小裤都穿不了。 新年头一天,他却下不来床,这可不是好兆头,李朔月神情愈发颓败。 换好被褥后,陈展自屋外端来盆兑好的温水,李朔月身上还脏着,要是不洗,不得把他新铺好的被褥又嚯嚯了? “过来,你自己洗。” 李朔月紧咬牙根,又蜗牛一样往前移。 陈展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拖过来,拿了蘸过温水的帕子亲自给他擦。 “啊!!” 李朔月惨叫一声,浑身抖若筛糠,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疼、疼……” “长痛不如短痛。”陈展依旧粗鲁,李朔月只觉着这架势和磨刀也没什么区别。 “我、我自己来……” 李朔月成了只被拔完毛的鸭子,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伸出手,哆哆嗦嗦要抢陈展手里的帕子。 陈展手一扬,没理会他。 李朔月脚趾绷直,疼得脖颈青筋都冒了出来。 “陈展、陈展,呜呜呜……”李朔月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越哭闹,陈展擦洗得就越粗鲁。 一刻钟后,李朔月气若游丝靠在陈展怀里,肿胀的眼睛半眯,脸色惨白的仿佛脖子一歪就能没了气息。 陈展翻箱倒柜找出条还没他大腿宽的小裤,给李朔月套上。 李朔月抽抽噎噎哭,直挺挺躺在炕上,仿若又死了一遭。 他在陈展手里就像只野鸡崽子,细弱的反抗只能引起他的笑。他自己洗脏衣裳都没陈展这么大的力气。 李朔月擦掉眼角的泪,这样不体贴的汉子,连他也遭受不住。 他好似也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好,李朔月幽怨地想。 * 晌午过后许久,木哥儿才来拜年,他穿了身新制的绣花锦鲤袄子,脚踩双红绣花棉鞋,脑门上带着卧兔和护耳,脖间还挂了只沉甸甸带着银铃的长命锁,走起路来一响一响,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李朔月便是被这阵铃铛声吵醒。 他睁开眼,炕边叶水儿正在剥花生,笑眯眯地看他。 李朔月总觉着这笑有几分揶揄,再一想自己还躺在炕上起不来,越发羞耻难耐,忍不住将被褥掀过脑门,将自己整个人遮住。 叶水儿拍拍趴在炕上玩鲁班锁的木哥儿:小嬷醒了。 木哥儿急忙蛄蛹着滚过去,小手将小嬷扒拉出来,脸颊贴过去,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嘻嘻道:“小嬷,太阳晒屁股啦!” “再不起来,木哥儿可不给你拜年了!” 李朔月脸色青白,忍着耻意颤声安抚:“等、等我一会儿,就起了,就起了。” 叶水儿将圆滚滚的小哥儿拽过来:你小嬷身体难受呢。 “好吧。”木哥儿又像只小毛虫一样爬过去,小大人似的摸李朔月的额头:“小嬷,你要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吃四碗,不、要吃十碗,这样才能像小叔一样高高壮壮!” “他从来不生病的!前些年把腿摔断都能自己好,可厉害了呢。” 童言童语惹人爱,这话一出,两人都笑了。 李朔月被叶水儿扶起来,艰难地裹上冬衣,同叶水儿靠在一处。 木哥儿穿着身新衣,瞧着就喜庆又暖呼,他笑了笑,露出两排小米牙,端端正正跪在炕上给两人作揖磕头:“日有熹,月有光,木哥儿祝水小嬷、月小嬷新的一年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木哥儿快请起来,小嬷也祝你一年更比一年好,事事顺遂皆如意。” 李朔月与叶水儿相视一笑,各自拿出红封,递给木哥儿。 “谢谢小嬷!”木哥儿笑嘻嘻点头,将红封一块塞进袄子里。今年红封又多了一个,这么多铜板,他能买许多好吃的呢。 两人坐了会儿便要走,家中都还有其余客人要招待呢。 兰姐儿今日没来,外面风厉害,叶水儿害怕她吹风生病。 李朔月托他将红封带给兰姐儿,银钱不多,只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一走,李朔月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消散,他半趴伏在炕桌上,喉头酸涩,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肚子忽然发出阵响亮的声音,李朔月哭得脑子发懵,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就当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疼死的时候,陈展掀开门,端了碗热腾腾的饺子。 李朔月抬起哭得涨红的脸,惊惧又难过地瞧着陈展,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难道就因为昨夜的几句话? 前世李夏阳同他在一处,也遭受了这诸多的磨难吗? “吃不吃?” 李朔月看了眼陈展,不肯动弹。 “不吃我端走了。” 这话一落下,李朔月立马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向他。 “又哭什么?” 天天哭,简直没完没了。 陈展略有些不耐烦,他的耐性似乎在真相揭开的那时候就消耗殆尽,现在能坐在这里同他讲话,全靠着意志力。 “……这饺子,是、是我包的……” 这是问他包的饺子他为什么不能吃? 陈展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不说这面、肉都是他买的? 他又打量起李朔月,薄红的脸,肿胀的眼,眼尾微垂、嘴角紧抿,说的是饺子,眼神却看向他,大约还带了那么点……希冀与渴望? 陈展琢磨出点味来,他就说一向巴巴地上赶着讨好他的李朔月这会怎么闹起脾性来,原来是想听两句好话,让他哄哄他。 陈展看见李朔月这副样子就忍不住发笑,太愚笨了,这会儿还在做美梦。 不如就顺着他,等到他梦醒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他昨夜想了许多,他与阳哥儿纠缠一世,剪不断理还乱,怎可轻易抽手? 阳哥儿年纪尚轻,情窦初开,不曾识过几个汉子,困在燕子村这等方寸之地,看上一个邓谦也不稀奇。 他二人正是互生情谊之际,他此时蹦跶出来,岂不是棒打鸳鸯? 自己何苦去做那等大恶之人,不若就先暂时放手,让他去体验个中滋味。 年少夫夫,走成怨偶的不在少数,届时他功成名就,有的是法子叫阳哥儿重新爱慕上他。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住并不怎么安分的李朔月。 思及此,陈展主动坐到李朔月跟前,将饺子夹到他嘴边,干脆利落道:“吃。”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样的手段果然适合眼前人,李朔月只犹豫了片刻,便张嘴吃了。 陈展甚至不用出声哄。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稍微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处,李朔月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饺子,有时候嚼两口还要掉几颗眼泪。 他难受起来胃口就不好,吃了十来个便摇头,说不要了。 碗里还剩下一大半,陈展自己吃了一半,又给候在门口眼巴巴的追云分了一半,一人一狼吃了个干干净净。 陈展搁置完碗,又拿了块温帕子过来,李朔月害怕他洗衣裳一样给自己擦脸,急忙接过来自己擦。 李朔月净了面,胸口仍旧闷闷地发疼,他垂下脖颈,瓮声瓮气道:“昨夜、昨夜我们行房了……” “我已经不算奴仆了。” “那算什么?妾室、小妇、偏房、外室?“ 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刺了一下,好半晌才嚅嗫着唇瓣,说出几个字:“……算夫郎。” “这话真有意思,谁说奴才不能在炕上伺候主家?” 李朔月怔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握紧手心里的被褥,哭腔很重:“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么想做我的夫郎?” 陈展极淡地笑了一下,捏起李朔月的下巴,玩味道:“即便你是个奴才,我也想用就用,这荒山野岭,谁又能说什么?” “……你……” 李朔月眼神黯下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话锋一转,就在李朔月伤心欲绝之际,陈展出声了: “让你做夫郎,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多好处,很多很多。” “我每天都给你做饭食,给你暖被窝,我也能绣帕子挣钱,家里的事也能……” 是夫郎还是奴才不过是陈展一句话的事,他今日说李朔月是夫郎,明日说李朔月是奴才,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要奴契存在一日,李朔月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都由他说了算。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答应下来自己不吃亏。 陈展随口答应了。 不知道等李朔月发现自己也是前世之人,脸色会有多好看。 他随意一句话,就会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就让李朔月慢慢做他那些美梦去吧。 李朔月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 晚上两人躺进一个被窝里,李朔月缩在陈展怀里,脸颊贴住他的胸膛,侧耳听他胸腔里富有规律的悦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很沉稳也很安心。 汉子默许了这次亲近,并没有驱赶他。 陈展一诺千金,不会骗他,因为他就是这么对李夏阳的。 李朔月心情好转,又朝陈展靠近了些,他如今是陈展堂堂正正的夫郎了,这半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第71章 旧疤痕 上元节,叶水儿前来邀李朔月去县上看灯,不过这时候不巧。昨夜他夫夫二人刚办完事,李朔月行动不便,就没去成。 正月里只有两回,每每闹到深夜 李朔月日日躺在炕上绣花,哪里都去不了,他便埋怨陈展血气方刚,横冲直撞。 他心中愁苦,被孙老嬷和叶水儿笑话了好久,连施慧娘也来了一回,笑了半盏茶才走。 其实,其实,这不能怪他身子骨弱,都是陈展的问题,是他鲁莽不知节制。 二月初,李朔月才出门走动。 春回大地,山上的雪已经消融了,野地上冒出些彩色的小花,枝头抽出新长的嫩芽,给灰扑扑的山峰带来几分生机。 李朔月扛了个小锄头锄门前的菜地,末了还撒上些草木灰和羊粪混成的肥,菜地要好好补肥,长出来的菜瓜才能好吃鲜嫩呢。 家里的大母羊不下奶,陈展今日将母羊拉去镇上卖,不知能卖多少银子。 母羊冬日没吃上鲜嫩的草,但李朔月常冲麦麸喂它,斤两没掉太多。 家羊远没有野羊价高,因此收到十五两银子时,李朔月喜出望外,甚至不敢置信。 他眼眸微睁:“这么多银子?全给我吗?” “嗯。” 陈展竟然真的让他管家,卖羊肯定没有这些钱,这说不准是家里全部的积蓄呢。 “好!” 李朔月重重应下,随后将银子抱起来,嘟囔道:“我把银子藏进粮房,日后你若要用,只管给我说就成。” 陈展看了眼日头,道:“我去烧水。” “好、好。” 李朔月抱着银子兴奋地冲进粮房,这里地方大,且不会总来人,得找个好地方藏好了。 自打那日请狸奴来捉老鼠后,家里就再没出现过一只老鼠,李朔月心里满意,打算下回若再遇见那狸奴,就给它捉鱼吃。 藏银子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李朔月挑挑拣拣的,最后藏到了粮房东北角,独自将米粮一袋袋搬上去,压得严严实实。 这比扛大包还累人,李朔月抹了把额头的汗,手作扇子给自己扇风。 卧房里陈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房门,不耐烦道:“好了没?” 李朔月吓了一跳,急忙将人推出去,“好了,好了呢。” 这会本该是吃饭的时候,可谁叫他家汉子是个急性子? 李朔月垂首俯瞰陈展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麦色的肌肤与热汗又为他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与平常的威风英俊很不一样。 陈展的身体健硕有力,线条流畅,无论是臂膀还是大腿,鼓起的皮肉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难怪陈展能自己上山打野猪呢,这样健硕的体格,就是当大将军也不落下乘呢。 小哥儿和汉子的体格相差很大,腰腹处尤其。 李朔月双手卡住自己的腰,又凌空和陈展做比较,这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陈展都快赶上两个他了。 他的肚子有一层很薄的软肉,而陈展的腰被线条分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块,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但是瞧着赏心悦目,气势唬人呢。 陈展这样的体格,看起来能把他抱进怀里,抵挡许多风雪。 陈展仰视着李朔月,也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遭,李朔月瘦的像片纸,风一吹就能跑似的。 最显着的特点有俩:第一是貌美,第二是肤白。 他从前并不耽于美色,即便行房也有节制,后来这些东西在李朔月身上都化作虚无。 陈展时常觉得痛苦,他这一行为无疑再次背叛了阳哥儿,可阳哥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自己与李朔月和和美美。 出于放纵出于逃避,陈展找上了明明拥有前世记忆却佯装纯洁的李朔月,既是报复,也是警醒,他们都是满身罪孽之人。 李朔月贪心不足,想从他身上得到名声、权力、银钱,像黏在身上的臭虫,甩不掉、赶不走。 陈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因此他不掩饰,不温和,不心软。 李朔月总说疼,却从不拒绝,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花楼里的娇客留人自有一套法子,李朔月那套便是卖可怜,妄图勾起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救风尘。 * 经历了几回,李朔月摸透了陈展的心思。 进山头一晚、回来那天折腾得最厉害。 不过陈展现在进山最多五六日便回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十几天对他不闻不问,每回卖掉猎物第二天,都会把银子交给他保管。 李朔月数了数,光是陈展给他的,就已经有四十多两了! 说不去可不吓掉别人的大牙? 他瞧着白花花的银子,乐得每日吃饭都要多吃上几碗呢。陈展手里也有碎银子,平日买肉买菜,都不问他要。 手里头这些银子他全当家底存着,轻易不动用。平日只留二两银子做花销,应付日常吃喝足够了。 唯一该苦恼的,便是陈展奇怪的喜好与毫无进步的技法了。 他们虽在后山,来往的人少,可也不是不来人,木哥儿就喜欢时不时来串个门子呢。 可陈展就喜欢青天白日在院中,李朔月劝也劝不住。 双膝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冷风一吹,热汗变冷,鸡皮疙瘩噌噌噌直冒。 李朔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晃了晃陈展的胳膊:“冷。” 韧柳般的腰不盈一握,消瘦的肩头细微地颤动,犹如振翅的蝶。 李朔月的后背极白,却有大片蚯蚓似的旧疤痕,前世他可没见过这些碍眼的东西。 陈展眉心微动,李朔月出身那地方祛除疤痕的秘药可不少,他又当过头牌,老鸨子自然不会让他一身疤痕去接客。 收回视线后,陈展抱住人往房里走,李朔月四肢紧紧抓住陈展的胳膊,害怕自己摔下去。 陈展实在坏心眼,他忍不住,亮起牙咬了陈展一小口。 也不知是不是拔了老虎嘴上的胡须,陈展闹得厉害,李朔月熬不住,用了些寻常手段,才将陈展伺候得服帖。 李朔月提前烧好了水,两口锅里都有,用的时候只需要提就可。 晚上照例是陈展先洗,李朔月躺在炕上平复。 陈展沐浴极快,李朔月喘口气的工夫,他已经开始擦头发。 李朔月时常怀疑,陈展是不是进桶里过一遍水就出来,比他焯春菜还快。 浴桶就在堂屋,李朔月照例拿了帕子,扶着墙慢吞吞往堂屋挪。他可没有陈展那样的好体力。 温热的水消除了他周身的疲惫,李朔月撩起水,一点点清洗身上的汗渍。 大约是太疲累了,李朔月后脑靠在桶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忽地,屋外的风将门板吹得啪啪响,李朔月一个激灵,自己清醒了。 水很凉,冻得人李朔月脸都有些白,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哆哆嗦嗦从浴桶里爬出来裹上衣裳,东屋油灯还没灭,但陈展已然睡着了。 手脚冰凉发冷,李朔月想也没想,钻进陈展的被褥里,合上眼睡了。 第72章 膏脂香 春天的雨大多都合时宜,不像夏雨那样来去匆匆,也不像秋雨总带着湿冷。常常一场春雨过后,林子里就会冒出很多蘑菇、野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朔月与叶水儿、木哥儿便常常结伴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也会带上追云和小黑。 趁着现在野菜多,还能吃上嫩的,几个人便卯足了劲摘,荠菜包子,槐花饭,味道可都不错呢。 现在要多摘些,吃不完的晒干,冬日也能吃呢。 追云的体格比半年前还要威猛,四肢修长、毛发浓密,远远瞧着就是一只不可小觑的猛兽。 春日李朔月带它的时间多,在家中不像在山上那般肆意,不过李朔月手里有钱,时常会割肉来吃,也会给馋嘴的灰狼蒸肉包子。 猫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有肉吃,李朔月几日不吃,也有些不习惯呢。 李朔月早上采了蘑菇,下午便同叶水儿一块去清水县卖,菌子这些就得趁新鲜卖。 路太远,木哥儿人又小,他们便没带着,顺路帮他卖了就成。 这两日可不缺蘑菇卖,价格已不如前两日那般好了,七八文一斤的大有人在。 俩人摘的菌子比寻常人干净些,但不算太大,定价七文钱,半个时辰才卖出去。 俩人都挣了三十多文,能割快二斤的肉呢。 李朔月拉着叶水儿,七拐八拐,走到珍珠巷,进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个卖货哥儿很快迎上来,扬起笑脸问:“二位夫郎看些什么?咱家擦脸的、润手的,一样不缺,头油、唇脂更是琳琅满目……” “不要这些。”李朔月摇摇头,低声问这小哥儿:“可有暖情的?” “有,有呢,您二位随我来。” 较之李朔月的坦然,叶水儿则有些羞赧,许多耳尖的,也跟着撇过脸去,遮掩眼中的羞涩。 用于房事的物件都在内室,方便成了亲的夫郎、媳妇挑选,也不会叫没成亲的羞红了面。 “不知二位夫郎对这香味、样式可有要求?” “只要最寻常的,味道最好淡些。” “好。”小哥儿利落地从货架上拿出几个巴掌大的木盒子:“这几样分别是梨香、荷花、兰香的,二位可拧开闻闻,用的都是好料,味道也合适。” 小哥儿又拿出几个漆盒:“这几样是桃花、月桂、柑橘的,味香且甜。” “这些瓷盒里的是些牡丹、芙蓉的,这种的更软和,也更润,遇热就淌成水儿呢,平常用来擦脸都不成问题呢。”小哥儿笑道,“夫郎可拧开盖子,涂抹些瞧瞧,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东西就是要千挑百选,才能选出合适、欢喜的来呢。” 李朔月将几样膏脂一一试过,都不太满意,只有这牡丹香的,勉强能入他的眼。 李朔月剜了拇指大小的膏脂,摸到叶水儿干裂的手背上,把他整只手都涂完一遍才罢休。 小哥儿面色不变,笑盈盈道:“这样才对呢,能试出好坏来。” 叶水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笑容羞涩。 李朔月拽住叶水儿的手,仔细查看,膏脂确实不错,干裂的手背这会儿摸着光滑不少呢。 叶水儿也点点头,东西确实不错。 正经胭脂铺子暖情的膏脂都温和,不如花楼里那些功效骇人。 李朔月问:“这牡丹味道,不浓又滋润,要多少钱一盒?” “不瞒您二位,这东西比寻常的贵了些,要一两五钱银子。” “木盒的是八钱银子、漆盒的是一两二钱。这两样东西夫郎都试过了,各有千秋呢。” 叶水儿瞪大双眼,眼神在几个盒子之间来回徘徊,不敢相信这样小小一盒竟然要这么多银子! 八钱、一两二钱、一两五钱,这都能买几石粮食了? 李朔月也觉得贵,可一咬牙,便决意要买。 他没有孙老嬷那样熟练的讲价经验,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也只让两钱,最后花了二两八钱拿了两盒。 东西虽贵,可只要有用就成,他不想日日都遭罪。 李朔月强塞给叶水儿,他见过好几次叶水儿偷偷揉腰,冯冬青体格又比陈展差不了多少,说不准叶水儿和自己一样遭罪。 这小夫郎还是个哑巴,连推辞都说不出口。 李朔月心里泛起点怜爱,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硬生生给塞进衣裳里,自己一溜烟跑了。 叶水儿哪里懂李朔月的弯弯绕绕,站在门前羞恼不已,只觉得衣裳里的东西烧得慌,这小哥儿,送什么不好,送这些东西…… * 也不知是他与陈展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当天晚上陈展便牵了一头脑门长着一对大角的公鹿回来,晚上自然又是好一番你侬我侬。 牡丹膏脂开封后便少了大半。 李朔月脸颊闷在被褥上,面色潮红。 陈展将瓷盒捏在手心看,牡丹香浓,融化之后散得满屋都是。 李朔月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香气。 “有用吗?” 陈展问。 李朔月抬起汗津津滑腻腻的脸颊,撑着胳膊慢吞吞滚进陈展怀里,“……有一点点用。” 疼没少几分,反倒便宜了陈展。 李朔月:“……往后不去他家了。” 正经胭脂铺卖的膏脂真是一般,李朔月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又不能去花楼里买,难道日后只能这样疼着? 很多汉子都有特殊的喜好,陈展粗鲁,爱看他哭;白五总要在林子里,喜欢听人尖叫;周临渊喜欢束缚住他、捂住他的嘴鼻;周临渊身边的老太监擅用鞭子、刑器…… 这些李朔月都不喜欢,他只喜欢简单的拥抱,喜欢听他们胸膛强劲而富有规律的跃动。 * 翌日,陈展巳时初才醒,李朔月缩在他怀里酣睡,没有苏醒的迹象。 今年新糊了窗户纸,屋子里亮堂,陈展拇指捏住李朔月的下巴,端详他的脸。 不过几日未见,李朔月容貌似乎又妖艳了几分。 狐狸眼狭长,眼周布满薄而透的粉红,左侧脸半压,显得脸颊有些圆润,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呼吸间透露出几分娇憨,较之于半年前的形容枯槁,他现在才有了几分美人的影子。 这半年来李朔月在他这里吃好喝好,才能养成这副模样,这等姿色的哥儿,即使叫人用过,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拇指掠过李朔月眉心的红痕,陈展神情鄙薄,若有所思。 第73章 陈展,我穿这身好看吗? 到了清水县已是午时末,陈展直接将公鹿去牵去找赵大,两人颇有交情,他给的价钱也足,陈展自然乐意将好猎物卖给他,也省得他游街走巷叫卖。 赵大一见体格健壮、犄角漂亮的公鹿,连连拍手称好,直呼:“展兄弟,这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你能猎到这样的大鹿,其他猎户连鹿群都找不着呢。” “瞧瞧这对大犄角,看看这蹄子,嚯,脾性也大,还要拱我呢。是头好鹿!” 陈展道:“确实不错,鹿群里数它最勇猛。” “好好好,展兄弟。”赵大笑道,“我最近正缺这东西呢,你就给我送来了,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好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展笑了下,“你还收鹿就成,我还怕白跑一趟。” “好东西哪里都抢手,你这鹿价钱低不了。我得多谢你还念叨着我呢。”赵大将鹿牵进柴房关好,随后一把揽住陈展的肩头,将人往屋里头带。 陈展微低着身,有心想同赵大讨东西,便没推辞,一道入了。 上回那只公鹿卖了二十五两,这只体格比那只还要健壮些,赵大便直接给了三十两,只说叫陈展日后有了好猎物还念着自己。 两人盘在炕上边喝烧酒边吃炒花生,陈展正愁着如何开口,赵大眉头一挑,笑道:“展兄弟,家中可是有了人?” 陈展一怔:“你怎知?” “你身上有牡丹香,是在王氏胭脂铺里买的吧?” “他去买的,我也不知。” “嚯,他家的牡丹香一两五钱一盒,价虽贵,功效却不成。当成面脂手脂还有些用,用来暖情可就差太多了。” “正是这个道理。”陈展微微颔首,“除了滋润,没别的用处。” 赵大深深看了眼陈展,低声问:“可是那事不合?” “是有几分艰难,所以我才来求赵大哥。”不过艰难的人不是他。 “嘿,这你可算找对人了。”赵大嘿嘿一笑,从东南角的木头箱子里翻出几种药膏,摆在小炕桌上。 “你瞧瞧,这是我们楼里姑娘哥儿最爱用的。” 呈一字排开的膏脂盒味道、造型都不一样,有拇指长的窄口小瓷瓶、两寸宽的雕花圆木盒,也有四四方方嵌了珠宝的木盒、表面涂漆富有光泽的漆盒等,味道也极杂。 陈展辨别不出个中花样,只草草看了几眼。 “展兄弟可有瞧上的?家中人是哥儿还是姑娘,可有喜好?” “是个哥儿,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陈展顿了顿,询问道:“你们楼里,挑娇人用的都是哪些?” 赵大顿住,神情疑惑,“你怎么——” “他不听训。” “我说呢。”赵大瞬间明白,手肘怼了怼陈展的胳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且等着,我去找找,保准叫你满意。” 陈展饮了口茶,“此事便麻烦赵大哥了。” “你且等我一刻钟。” 说完,赵大便火急火燎跑了,好似身后有鬼撵。 陈展静静在屋内候着,目光落在缺了半角的陈旧炕桌上,别人睡觉的地,他不好打量。 不到半刻钟,赵大拎了小包袱,满头大汗跑回来。 ——啪! 包袱落在木桌上,一听这声音,陈展便笑了:“赵大哥,你这是拿了多少,我用不了这许多。” “害,还给你拿了些小玩意。” 说话间,赵大解了包袱,陈展得以看清全貌。 两个白色小瓷盒,一个印有梅花,盖上贴了红纸,写着“鸳鸯乐”;另一个贴了绿纸,写着“相思丸”。除却膏脂,还有其他几样造型奇特的用具。 赵大见陈展来了兴趣,立马搓搓手,道:“这‘鸳鸯乐’是老嬷教养初哥儿初姐儿时常用的,还有一种名为‘贞女荡’,那种太伤身,且成瘾,我就没拿来。” “相思丸、银铃铛这几样,最得老手偏爱。将相思丸置于脐内,能催生出……” 赵大口若悬河,将包袱里的东西依次介绍,最后又道:“鸳鸯乐不要太多,拇指大小足够,否则会令身体亏空,难以将养。相思丸也是如此。” “楼里的人不怕这些,你与弟夫郎可得多多警惕,别一晌贪欢、因小失大。” “这事得循序渐进,不可心急。”赵大又宽慰道:“多让夫郎欢愉,他才能总念叨着你,听你的话不是?” “东西你放心,全部还未开封。” “成,多谢赵大哥。”陈展拱手谢了两句,随后掏出钱袋,“赵大哥,多谢你心中惦念——” “这就见外了。”赵大打断陈展的话,“这几个小玩意不值什么钱,拿回去用就是。” 俩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最后陈展留下一两银,才将东西尽数带走。 在城中采买一番,陈展背着背篓,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追云吃饱喝足,正趴在院中央晒暖,见了他,也只懒洋洋甩起尾巴,敷衍地叫唤了两声。 东屋开了窗,李朔月正坐在坑边,手里似乎在缝着什么东西。 陈展没理追云,背着背篓进了东屋。这狼崽子歪脑筋极多,自从李朔月成了他的衣食父母,便将从前那股谄媚讨好的劲全用在李朔月身上,成日就是这样敷衍他。 如今已是大羊的小黑卧在地上,闷头吃着几颗手掌大的春菜。 陈展脸一沉,呵斥道:“出去。” 小黑拖长嗓子,朝陈展“咩”了一声,陈展作势要踢它,小黑四蹄立起来,底下脑袋就要拱人。 李朔月急忙叫停:“小黑,不许拱人,听话,快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天性作祟,小黑最近极爱拱人,最爱拱陈展和追云。 陈展抽了羊脑袋两下,拎着脖子将羊往出拉,小黑瞪大眼睛,朝陈展喷了两口气,毛茸茸的羊脸满是不服气。 李朔月嗔了陈展一眼,“小黑很乖的,你不要总凶它。它要叼春菜走呢,你快放了它。” 陈展松了手,黑漆漆的羊羔子果然拧头进屋叼上没吃完的菜叶子,甩甩小尾巴出了堂屋。 “它真聪明,今早自己去菜地里拔了几颗春菜,叼着来问过我才吃的。” “一只野山羊,你还养出感情来了?”陈展嗤笑一声,将背篓里的东西往出掏。 李朔月耿起脖子,不服气:“小羊怎么啦?它好听我的话。” “小黑爱干净,我经常带它去河边洗,一点也不脏。身上比追云香呢。” 陈展没接话茬,转头往李朔月身上扔了件亮黄色的衣衫,斥责道:“下回别让它进屋,否则我迟早炖了吃。” 李朔月接住衣裳,脸色难看起来,维护道:“不许吃我的小羊!” “我以后不让它进屋还不成吗?” “真坏,追云进屋你就从来不骂。”李朔月哼了声,“难怪小黑最爱用脑袋顶你。” 陈展没搭理李朔月的话,将包袱搁在炕桌上后,背背篓进了灶房。他今日新买了些油盐酱醋,还有十来斤猪肉,特地买了几斤猪板肉炼油,另外豆油芝麻油各一斤,还有些其他零碎。 规整东西这活一向是李朔月的,陈展便没插手。 放完东西他又舀水冲洗了把脸,锅里还热着稠米粥和肉包子,瓷碗下盖着一盘凉拌野菜,陈展将东西都搁在案板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追云进来打了个转,见两脚兽吃的都是些它不吃的东西,自讨了个没趣,嫌弃地叫了两声就走了。 小黑脾气大,不服气得很,吃完菜叶子,这会儿和篱笆门闹起脾气来,脑袋撞上去,一点也不嫌疼,那架势,好似要把门当成陈展拱。 李朔月关上窗子,靠着墙换了衣裳。 陈展给他的是身亮黄色的哥儿衣裙,窄腰窄袖,绣着牡丹、祥云、锦鲤,鲜亮又好看,像是未出阁哥儿穿的衣裳。 衣裳里还有发带,李朔月散了发,用发带在后脖颈处绑了个小结。 也不知陈展怎么挑的,这衣裳长短腰身都正适合。 陈展进屋后李朔月眼睛便亮了,他站起来,在炕上赤脚转了两个圈,柔声问:“陈展,我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第74章 一晌贪欢 李朔月乌发半披,自鬓边拢至脑后,只用绳带简单系着,面颊白皙,薄唇嫣红,羞涩拘谨的笑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一掌可握的腰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愈发纤细,好似一节柔韧细柳,面前的哥儿身段平坦,却生出几分不染纤尘的俏丽,再靓丽的衣裳在他跟前都会黯然失色。 — 翌日,院子里搭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叶水儿来时,衣裳还在往下淌水儿。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昏昏欲睡。 昨夜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脑子混成一团糨糊,胳膊腿都热,像个烫呼呼的暖炉子。 李朔月昏昏欲睡,脑子发懵,想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从包袱里拿出小铃铛…… 叶水儿坐在床沿,担忧地摸摸李朔月红彤彤的面颊,还好没发热。 初次用这些有巧思的东西,他与冬青都不习惯,昨日差点都没能起来。 今日在家中搜罗许久,才找出半匹压箱底的白绸布,虽比不得那一盒膏脂,但也不便宜呢。 细绸布料子软,拿来做中衣、小裤再合适不过。 听闻县城里那些富户大家,屋里的奴才都能穿细绸呢。 不过小夫郎这会还睡着,叶水儿也不好在人家屋里多待,搁下绸布便往回走。 李朔月申时末才清醒过来,他没什么精神头,就只喝了半碗粥。 屋里头闷得慌,李朔月推开半扇窗,倚着被褥远眺,不知小黑气性怎么那么大,脾气那么倔,这会不依不饶用脑袋撞栅栏…… 李朔月心中忧愁,这小羊羔就是再练十年都比不过陈展,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得呆傻…… 追云兴高采烈跑进院子,嘴里叼了只半死不活的灰兔,一见着衣食父母,便谄媚地凑上来,前爪搭住窗沿,晃晃脑袋,展示自己嘴里的兔子。 李朔月有气无力地摸狼脑袋,嗓音沙哑地哄它:“去找孙阿嬷,让他给你烧兔子吃。” “嗷呜嗷呜~” 追云听懂了,但是很不满,它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最后嚎叫两声,才四蹄生风地跑了。 院子里热闹少了大半,李朔月耳根清净了,微弱的晚风夹杂着野花野草的淡香,他倚在厚被褥上,又睡了过去。 * 清明后,天气回暖,湿润的泥土里嫩芽纷纷探出头,阡陌纵横的田埂上野草有半腿高。 水田里的秧苗到了移栽的时候,旱地里的麦苗也得追肥,山林地里,到处都是人们的脚步与欢笑,都在为新一年的春耕而努力。 孙冯两家的水田已育好了苗,不巧的是,孙老嬷染了风寒,便请了陈展帮忙插秧,他家只有一亩水田,插起秧苗来也极快。 冯家的地同孙家的紧挨着,都是肥力不甚好的下等田。 陈展、冯冬青、叶水儿三人去插秧,李朔月留着照顾孙老嬷和两个小娃娃,晌午做了饭也得给地里忙碌的三人送去。 这几日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干活,李朔月蒸了干米饭,摘了些嫩蒜苗,同腊肉一道炒了,又将香椿苗焯水,打了几个鸡蛋,一并翻炒,最后又蒸了些白面馒头,熬煮了绿豆汤,几人的饭食足足装了两个篮子呢。 先照顾家里一老两小吃完,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木哥儿抱上装绿豆汤的陶罐,两人一道往地里去。 路上不少哥儿姑娘都去送饭,全都步履匆匆,鲜少有说笑的时候。 木哥儿人小,抱着陶罐费劲,刚走到田埂边就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喘气。 “累了吧?小嬷给你擦擦。” 李朔月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手帕,给木哥儿擦了脸颊。 “谢谢小嬷。”木哥儿趴在李朔月怀里歇了会,便很有精气地站起来,双手圈成个圈,中气十足地喊:“阿叔阿嬷,吃饭啦吃饭啦!” 这尖锐的声音震得李朔月耳朵疼,他急忙道:“好了好了,快别喊了,当心嗓子。” “来喝口水。” 不多时,三道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朔月拿热帕子给他们净手,木哥儿则挨个给倒绿豆汤,一大一小都忙碌起来。 冯冬青笑了笑,“今日热得很,就想喝些凉快的,这绿豆汤再好不过。” 木哥儿嘿嘿笑起来,挺直腰板:“可好喝了,月阿嬷还放了糖与薄荷,又甜又凉快呢。” 叶水儿也笑,坐到李朔月身侧慢吞吞喝。 李朔月把菜摆好后,亲自端了碗干米饭送到陈展手里:“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 陈展看了眼李朔月,没说话,叶水儿与冯冬青对视一眼,都忍着没笑出声。 小夫夫浓情蜜意,正痴缠着呢。 “月小嬷也没吃呢。”木哥儿端起另一碗干米饭,送到李朔月手上,“小嬷快吃,今日菜可香呢。” “好。”李朔月先夹了一筷子腊肉喂给木哥儿,“小馋猫,你不许再多吃,小心肚子疼。” “好嘛好嘛。” 远处柿子树下忽然窜出来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蛋圆乎乎的,他喊道:“木哥儿,快来快来,咱们去掏鸟窝。” “小嬷,虎子来喊我玩呢。” “去吧,别跑太远。” 木哥儿得了玩伴,开心地跑远了。 李朔月今日炒的菜油水十足,三个人吃得头也不抬,嘴巴忙得都没有时间讲话。李朔月也骄傲,他做饭就是好吃,追云都整日绕着他讨食呢。 吃饱喝足后,冯冬青摸摸圆鼓鼓的肚子,赞叹道:“月哥儿手艺真是好,也不知怎么做的,饭菜这样香。” 叶水儿连连点头,道:好吃呢,都能去县上开食肆了。 李朔月笑了笑,“你们爱吃就成。” 陈展起身走了两步,道:“都收了吧。” 李朔月:“哎,我这就收。” “你先回,木哥儿回来我告诉他一声。” 李朔月已收拾完了,拎起菜篮朝众人道:“你们多歇歇,等日后落下了再干活也不迟。” 冯冬青:“成,你放心。” 李朔月没久留,提着菜篮子走到小路上,快步往回走。 闲言碎语的人不在少数,李朔月雄赳赳气昂昂,谁也不在乎。 “月哥儿。” 李朔月脸色一沉,顿住脚步,拧头回看。 不过没看李夏阳。 王桂香满面怒容,眼神瘆人,李朔月也不甘示弱,瞪大眼睛,恶狠狠地回看。 李有财坐在地里,缩了缩脖子当乌龟。 李夏阳心里一喜,还以为哥哥终于肯听自己的话,急忙跑上前两步,说:“月哥儿,你现在真好看呢。” “前些日子,我叫……” 这声音真叫人讨厌,听了都觉得脏耳朵呢。 李朔月轻哼一声,扬长而去,不搭理李夏阳。 李夏阳霍霍磨牙,又讨了个没趣。 他一回头,便见着自家娘亲骇人的眼神,急忙跺脚,“娘……” 不远处的水田里,几个在白家帮忙的汉子嘀嘀咕咕: “那个是哪家的,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咱们村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嚯,这模样可真俊。” “方才李家哥儿不是喊什么月哥儿?” “莫不是——” “是李朔月。”白修文打断几人的谈话,轻佻一笑,“是他,错不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三日后,地里的活计全都了结了,陈展打算上山一趟。 一来是想多攒些银钱做北行的盘缠,二来是精进自己的骑射功夫,最好能百步穿杨,直取敌将的脑袋。 这日,他正坐在屋外削木箭,卧在院子里打盹的追云突然警觉地窜出来,吼叫两声,自坡下拽出了一头发潦草、身背布袋的汉子。 那人一见着陈展,立马求救道:“展兄弟,这、这狼……” “追云,快回来。” 陈展上前迎过去,歉疚道:“家里养的,野性未除,对不住了赵大哥。” 追云嘤嘤嘤叫了两声,自知闯祸,悄咪咪往坡下溜去。 晚上再收拾它,陈展迅速收回视线,帮赵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赵大哥,先进屋喝口茶。” “好好好。” 赵大马不停蹄赶了两个多时辰,刚歇个脚还叫狼给吓住了,这会子心还没落到肚子里。 “成。” 堂屋木桌木椅没收走,赵大双腿发软,急忙坐下来,一口气灌了三杯冷茶。 喘过气,赵大才道:“展兄弟,你家可真不好找,怎么别家都在平地上,你家在半山腰?” “我家是逃难过来,不好往村里去。” “原来是这样。”赵大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展兄弟,今日我可真是有事求你。” “什么事,赵大哥但说无妨。” “昨日有个主顾,要花二百两买虎鞭!” “这么多?” “可不是。”赵大啧啧两声,“那些个大老爷手里的银子和咱们平头百姓手里的铜板一样,都不值钱。” “展兄弟,我没那捕猎的手艺,这不才想起你来了。”赵大挠挠鼻尖,颇有些不好意思,“展兄弟,我知道你本事大,特意来问问,你可愿意接下这活?” “若是你答应,我便替你应下,要是成了,你只需给我几两跑腿钱就成。” “山中并无大猫,我没遇着过。”陈展道:“不过我明日上山,可再去找找。” “也成,你先找着。”赵大咂摸了口茶,遗憾道:“这事也就是赶上了,我一脑热,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也没想别的。” “说的是呢,几百斤的大猫,哪里是寻常人就能找到的?” “展兄弟,找虎鞭这事你就听听,别放在心上。”赵大解开身上的包袱,话头一转:“那膏脂可用完了?我又给你拿了几盒来。” “今日路过糕点铺,他家新出一种‘云片糕’,我尝着味道不错,顺路便带了些。” “你瞧着花花绿绿的薄片,确有几分巧思在——” 话未说完,屋子里突然进来个穿黄衫的哥儿,赵大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乖乖,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面粉而白,暖玉一样通透,眼狭且长,秋水一般澄澈。 半尺素腰,体态娇小,身带百花香,叫人不禁为之心神荡漾。 赵大急忙低头拾掇了桌面的腌臜东西,垂头时喉咙不自觉滚了下。 空气静了一瞬,陈展看了眼站在正门口的人,不悦地蹙起眉毛。 没想到家中会来人,李朔月也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位是赵大哥。”陈展睨了眼李朔月,道:“这便是我先前提过的夫郎,李氏。” 应当是朋友,李朔月微微低头,喊了声:“赵大哥。” 赵大浑身震了震,心道屋里人是这般模样,难怪这小子要用那些东西将人圈住呢。 “原来是弟夫郎,失敬失敬。今日冒昧叨扰,不请自来,还请贤弟与弟夫郎见谅。” 李朔月微微摇头,“赵大哥与展郎既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 陈展替赵大斟满了茶,道:“赵大哥既来了,便与我进山看看,打几只野兔。晌午也别急着走,留在家中用饭,尝尝他的手艺。” 赵大抬头远眺,端起茶杯饮了口:“往常你捉的那些好东西真叫我眼热,我也想去瞧瞧,见识见识贤弟你的英姿。” “什么英姿不英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俩人一道出门去,陈展落后几步,忽而顿住身叮嘱李朔月:“你做几道荤菜,将剩下半斤屠苏酒也热了。” 李朔月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陈展打量了眼李朔月,眼底冷漠,“把衣裳换了。” 李朔月诧异:“这是自然,我怎么会穿好衣裳进灶房呢。” 家中既来了人,自然要好酒好菜招待,不能叫人看轻了去。他刚同叶水儿买了豆腐,晌午就能顺手做了。 陈展买的猪肉还未吃完,李朔月觉得荤腥不太够,于是放下篮子去孙家喊追云。 “追云,听话,快去捉只兔子回来,家中来了客了。” “嘤嘤嘤”,追云仰躺在地,四爪朝天扑腾着,仿佛在说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好追云,快去快去。”李朔月揉了会大狼,发现这崽子无动于衷,只得从兜里掏出一把冬瓜糖,塞进灰狼嘴里。 一侧的木哥儿和兰姐儿看得口水直流,李朔月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一人给了一把,两个小的坐在田埂上吃糖,灰狼心满意足,抖抖身上的毛往山里奔去。 告别两个娃娃,李朔月回屋先换了衣裳,然后才进灶房折腾。 他温好了酒,炒了一荤二素三个菜,追云晃晃悠悠叼了只半死大白兔进屋。 也不知这兔子怎么吃的,才春三月,就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掂量着能有一斤半呢。 李朔月爆炒兔子颇为熟练,炖煮的功夫又烧了些蛋花汤,只等二人回来吃饭呢。 半个时辰后,陈展才带着空手无归的赵大回来。 院里的小黑正在用脑袋撞柿子树,一见两人,直愣愣就往陈展身上拱。 陈展眼疾手快抵住羊脑袋,赵大眼睛都瞪直了:“展兄弟,你这黑羊体格真不小,能卖不少钱呢。” “你卖不卖,不若我今天便拉走?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这羊不听话。”陈展无奈笑了下,“若哪天要卖——” “不卖!”李朔月刚舀了碗蛋花汤喝,就听外边的汉子议论他的小羊羔,急忙端着碗冲出去,喊道:“这是我的小羊,我养的,不卖不卖。” “弟夫郎莫恼,是我说错话了。”赵大连忙作揖请罪。 李朔月认真道:“追云和小黑都不卖呢。” 害怕两人又惦记上他的羊,李朔月止了话头,“饭都烧好了,快进屋吧。” 陈展微微颔首,同赵大一道落了座。 李朔月跑了几趟,依次端出烧豆腐、凉拌马齿苋、爆炒兔肉、榆钱炒肉片以及蛋花汤与屠苏酒。 “都热乎着呢,赵大哥快同展郎一道尝尝。” 打完招呼,李朔月转身欲走,赵大却没忍住,看向陈展道:“弟夫郎不一道坐?” 陈展深深看了眼李朔月,道:“你也坐下吧。” 李朔月一惊,略一思索,知晓这是告诉外人自己夫郎的身份呢,心里生出几分甜蜜,应了声便坐下。 “弟夫郎,方才多有得罪,说了唐突你的话,我先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李朔月腼腆一笑,“我不会喝酒。” “无妨,让展兄弟代你就是。” 陈展淡声道:“赵大哥无须在意。” 俩人碰杯,皆一饮而尽。 李朔月跟着抿了口蛋花汤,鲜香滋味浓,咸淡也正好呢。 陈展与赵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李朔月多是低头用饭,他吃的速度慢,偶尔应和一两句。 低眉颔首、小口轻咬,小夫郎用饭时动作虽缓,却瞧着赏心悦目。 赵大不由得看了好几眼,心中琢磨,这夫郎生得这般美貌知趣,瞧着也温驯,不知为何,他总觉着展小子与这小夫郎不甚亲近。 想着想着,赵大心中便满是遗憾,这般的佳人,怎的自己就没福气遇着? 第76章 偃月刀 “展郎,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李朔月弯起唇角,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衣裳,小跑着出去迎接。 陈展眉心一跳,自打上回李朔月在赵大面前这样喊他,后面便一直喊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浓情蜜意呢。 “追云呢,哪去了?” “它找木哥儿去了。”李朔月接过陈展手里的绳子,牵着两头鹿往后院走,边走同他话家常:“你一去十来天都不见踪影,我日日忧心。” “还好没少胳膊少腿呢。” “赵大哥来了两回,问你回来了没。我说没回来,他便又走了。” “赵大哥?”陈展念出这三个字,忽地笑了,“你没请他到家里坐坐,吃盏茶再走?” 李朔月道:“我请了呀,诺,就在院子里,我给他倒了两盏茶,他吃了一刻钟就走了。” “是么?”陈展洗了把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朔月远去的背影,狐狸精真是在哪都不安分,赵大来找谁他还能不清楚? 还请人吃茶,他怎么不直接把人请到炕上去? 勾人的手段倒是多。 — 四月初十,李朔月与叶水儿一道坐牛车去清水县买香火。 清水县附近十几里处有座宝林庙,里面供奉了诸多菩萨罗汉,参拜的人求财求子求官运,庙内常年香火鼎盛、佛音袅袅。 李朔月想求平安顺遂,叶水儿想求财运通达。 不过庙内香火贵,是寻常的三两倍,他们二人这才打算自己采买些。 一上牛车,李朔月便紧紧抱着背篓,不肯松开半分。 牛车上大多都是燕子村的人,几个未出阁的哥儿姑娘缩在一处,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明眼人知道他们说笑的是谁。 可李朔月心思不在这上面,叶水儿又忧心李朔月,俩人都懒得理会这群碎嘴子。 他们两家日子蒸蒸日上,可引得不少人嫉妒呢。 进了县城,叶水儿道:月哥儿,你怎的了?不然你等等我,我同你一道去。 李朔月微微摇头,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们两人各干各的,这样才快呢。” 叶水儿道:那你路上小心,我卖了帕子就去找你。 他小背篓里有半框帕子,既有他的也有孙老嬷的。李朔月要去买膏脂,两人分开更快些。 分别后,李朔月转了几个巷子,到了长青巷,这里大多是些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子之类的。 李朔月进了最大的李氏铁匠铺。 一踏铺门,便能听到后院传来乒乒乓乓的锻打声,晌午铺子里没什么人,也不见小二,李朔月只好自己转悠。 铺东面摆了两排家中常用的铁锅、砍刀、锄头之类的器具,西墙上挂了排大小不一的弓箭,李朔月一一看过,只在角落里见了几柄落满灰的巴掌大的剑。 “小二,小二?” 李朔月看完了,出声寻小二。 柜台里的小二慢悠悠从角落里爬起来,睡眼惺忪道:“铺子里铁锅铁刀都有,绣花针也有,想要哪些自己看就成。” “你们铺子里,可能锻造大刀?” 清亮温和的声音飞入耳中,小二睁开眼皮子,竟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夫郎,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热切迎了上去。 “您要铁锅还是菜刀?咱们铺子里的东西是整条巷子中最好的,连绣花针都要锻打十五天……” 李朔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大刀,你们铺子可能锻打?” “大、大刀?”小二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要多大?” “长八尺,宽一尺的大刀!” 这颜色姝丽的夫郎不买铁锅菜刀绣花针,好端端怎么要这么大的刀? “这刀要能削铁如泥,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砍掉人的脑袋!” 李朔月话音落下,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震惊惊愕至极,仿佛没见过这般离经叛道的哥。 李朔月微昂起头,不悦道:“你家到底有没有?” “有、有。”小二回过神来,将人往二楼请,“您先稍坐片刻,待我去寻掌柜。” “嗯,去吧。” 李朔月环顾四周,二楼的兵器要比一楼多些,不过只有十几件,都是巴掌大的小物件,摆在案上,更像是小孩玩耍的小东西。 李朔月拿起两个带刺的铁锤又放下,心道这模样也忒丑了些,他又拿起中央的小刀看,又觉得这太轻巧,发挥不出陈展全部的力气…… 将东西挨个看了一遍,掌柜的才由小二带来,李朔月心里不满,出口语气便不好:“你们铺子里最好的刀是什么价钱,需要几斤铁?多宽多长?”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还请客官见谅。”掌柜的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汉子,“客官可是给家里人看刀?” “不错。” “不知力气如何?” “能扛起百八十斤。” “可有使得顺手的?” “刀、棍耍得最好。” “……” 俩人一来一回互相摸底,掌柜的怕给土匪锻刀,最后银子没捞着,反倒被坑一把,李朔月则忧心被店家坑骗,仔细询问了许多。 他常见陈展清早在院里耍棍子练身手,又想到他日后征战沙场,没件趁手的兵器可怎么成? 离陈展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他这时候来订,到时候就能当生辰礼送给陈展呢。 他挑了一柄偃月刀,剑柄长六尺六寸,刃长两尺三寸、宽半尺,刀刃要用最好的精铁,且剑柄要刻蟠龙猛虎,最后要在手常握的地方,刻三轮漂亮的弯月。 商定好后,掌柜的拿算盘噼里啪啦算了起来,最后笑眯眯报给李朔月一个数字。 “什么?要一百五十两?还要先给一百两定金?”李朔月急得跳脚,急忙捂住小背篓,心道这人怕不是开了天眼,怎么知道自己刚巧就拿了一百两? “李夫郎莫急莫急。”掌柜的左看右看,谨慎道:“这两年不太平,边关总打仗。朝廷对盐铁看管得严实,更不许百姓私下铸造刀剑这些东西。我也是看在李夫郎你诚心想要,家里的汉子又是个想从军的,这才想着帮你一把呢。” “这刀起码得二十八斤,不仅要用光我铺里的精铁,还得我向别家买。”掌柜的又用手在脖子比划,吓唬道:“这事得悄悄地,不能让官府知道,不然可是要杀头的!” “可你这价也太高了些。”李朔月满面愁容,“寻常铁才几钱一斤,你开口就敢朝我要一百两!定然是诓骗我!” “李夫郎这话就错怪我了,我家在这长青巷已有二十多年,都是本本分分,从不诓骗老实人。” 这家铺子李朔月有些印象,那会他还没离开花楼给人家做妾,这铺子主动要给边关将士打刀,还曾得了官府的牌匾,他料想这店家是个有骨气血性的,可谁知这样贪财? 一百五十两! “不成,你便宜些,一百两!” “哎哟,一百两哪够……” 说价便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定了一百二十两,先付一百两,五月再给剩下的银子。 李朔月付了银钱,收好契书,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可告诉你,我家展郎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上山砍虎捉狼那都是轻而易举,将来是要当将军的。” “这刀料子都得给我用顶顶好的,若是拿那等糟烂东西骗我,回头我让我郎君把你家铺子拆了,还要告上官府去。” “我家里养了猛兽,你若不想被它咬碎,就得给我仔细些呢。” “我常到县上来,要时时看我的刀呢。” “李夫郎放心,我用我李家铺子的招牌担保,绝对童叟无欺。李夫郎想来便来,您可是咱们的贵客呢。” …… 背篓里的银子都给了出去,李朔月将契书贴身放着,这契书一式三份,掌柜的给他念了四遍呢。 了却一桩大事,心情可轻快了不少呢。 李朔月出了门才想起来叶水儿,急急忙忙往王氏胭脂铺赶,门口的叶水儿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朔月心虚不已,急忙跑上去,说了好些好话,才止住了这小夫郎的眼泪。 叶水儿松了口气,嗔了李朔月一眼:店里的哥儿说你没来,我还以为你不认路,丢在城里了。可吓死我了。 “我认路呢认路。”李朔月将人带离这胭脂铺,小声嘀咕:“这家膏脂不好使,我忘了给你说。” 叶水儿脸微红,道:我觉得挺好用的啊。 李朔月哼了声,“一点都不好呢,只叫陈展欢愉了。” 第77章 我最喜欢你 四月十二这天,李朔月同叶水儿早早上了牛车去宝林庙,陈展与冯冬青去捕鱼,带了两个小娃娃和追云。 李朔月兴致勃勃,他同叶水儿拢共买了一钱的香烛细香,足够将庙里的菩萨罗汉都拜个遍。 今日庙会,前来参拜的人极多,李朔月叶水儿几乎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拜完一个再拜下一个,挤都挤不出去。 最后不管是菩萨还是童子,不管是掌管福运还是财源的,统统拜了个遍。俩人相互搀扶着走下来时腿还发软。 许多商贩都在道路两侧支了摊,卖瓜果蔬菜、小吃饮子。。 李朔月要了碗猪肉馅的馄饨,叶水儿要了碗羊杂汤,香气扑鼻的汤饭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俩人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用完晌午饭,叶水儿要找地方便,李朔月闲来无事,便转悠起附近的摊子。香囊他在庙里买了两个沾过香火的,能护佑平安呢,这香囊摊子便没怎看。 旁边有个卖小儿玩意的摊子,李朔月凑近瞧,泥人布偶、皮影木球全都有呢,颜色也是小孩都爱的颜色。 李朔月看见了一只红色布老虎,虎头虎脑的大猫憨态可掬,瞧着很适合给兰姐儿玩。他伸手够不着,便往旁边移了几步,这一移,便撞倒了人。 俊俏的汉子笑盈盈将老虎放进他手里,赞叹道:“月哥儿如今出落得真是漂亮,我都认不出了。” “去年不是说要跟我走,我怎么听说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脱了衣裳跟了后山的猎户?” “白、白五!” 李朔月汗毛直立,“噌”一下收回手,警惕地打量着白五。 白五比原先黑了些,壮实了几分,脸上仍旧是那副轻浮浪荡的笑,瞧着比往日还要瘆人。 “原来还记着我呢。” “我当你忘了,月哥儿,我可是日日都惦念着你,给你买了好些玩意呢。” 李朔月后退两步,佯装镇定道:“我不记着你。” “你不记着,我记着。陈展知道你差点就在你家门口跟了我的事吗?” “你这人,胡言乱语些什么。”李朔月抬腿就走。 白五没拦着,只是喊道:“月哥儿,回去再找你。” 李朔月跑得更快了。 叶水儿刚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步履匆匆的李朔月自他面前经过,他急忙伸手拉人,李朔月身体一僵,还以为白五追来了,直接使了大力气将人甩开。 叶水儿踉跄后退了两步,见李朔月还要跑,不得已喊了两声“啊啊”。 李朔月怔住,回头一看,自己甩的人是叶水儿,紧绷的弦立刻松下来,“原来是你啊。” 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脸色也惨白,叶水儿担忧道:怎么了,走得这么急? 李朔月:“我内急,所以走得急了些。”余光忽然瞥见张熟悉的脸,李朔月急忙拉着叶水儿往前走,“快、快走!” 白五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还想欺骗糊弄他,门都没有! 一口气走到了停牛车的地方,李朔月抬脚就要上,叶水儿急忙扯他的袖子,问:你不小解啦? “我、我又好了。” 叶水儿:你不是说想看些布料给陈展缝衣裳吗?不看了? 李朔月摇头:“这料子都不好,咱们还是改日去县城里瞧瞧吧。” “我方才突然想起来,今日我走时没喂小黑,我害怕它同陈展闹脾气呢。” 叶水儿也想到了李朔月养的犟种羊羔,露出个无奈的笑。 叶水儿:那咱们先回吧。 这半年来平静美好的日子都叫李朔月生出种错觉,好像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陈展每个月去打猎养家,他在家中照顾好一切,过些年他们会生些可爱的孩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一直过下去。 可白五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内心被往日的阴霾所笼罩,李朔月手心冰凉,颤抖不止,回家进屋后,那股烦躁还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从前他觉得摆脱白五不是什么大事,任由他胡说八道,反正他左耳进右耳出,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可现在不同,他有了郎君有了朋友,他担忧白五会对陈展或者叶水儿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虽他们几家都不信风言风语,可白五要是一宣扬,村里人便都知道,那些人的嘴他又不是不知道,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这些话他们不信还好,可保不住会心有芥蒂;若是直接信了,那便更糟糕了。 没有哪个汉子能接受自己的夫郎曾经为了些吃食就愿意叫人家看身子。 既是轻贱了自己,也是轻贱了别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院子里,陈展立在柿树底下,看着屋内枯坐的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平日李朔月进了家门,不说满屋子找他,起码也要喊几句“展郎”打招呼。 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真是少有。 — 心里都装了事,俩人晚上便没有温存。 李朔月心里打鼓,不知如何开口试探陈展关于此事的看法,眉毛拧得都快打结了。 陈展亦睡不着。 李朔月靠在陈展胸膛上,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展郎,要是、要是有人说我的闲话,说我不知廉耻、沟引汉子,你、你打算怎么办?” “?” 陈展眉心跳动,幽幽开口:“你现在不就是这般名声,你指望我做什么,打上门去?” “我、我没这样说。”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堵了一下,羞恼道:“我沟引谁了?” “你没沟引我么?” 李朔月瘪了瘪嘴,装作没听到,不接他的话茬。 他名声这么烂,陈展应当不会在意,这也算是好事,可不知怎么的,李朔月心里有些堵。 “李朔月。”陈展冷不丁出声。 “怎么啦?”李朔月脸颊贴过去,像只邀宠的狗崽子。 “你要是敢背着我偷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李朔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抖了抖,不由自主问,“怎么?” “我就把你卖进青楼做娼妓。”陈展邪笑道,“顺便阉了你那个奸夫。” “不许!”李朔月急忙坐起来,“我不会、不会的,我只跟你,陈展,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汉子了。” “你也不许、不许把我卖进那种地方。”李朔月湿润了眼眶,从自己的外衣里翻出两只小巧的香包,将其中一枚塞进陈展的手心,而后缩进他怀里,用他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腰。 “这是我今日去求的香包,老和尚说能驱邪避瘟、祈福安神。” “我最喜欢你了,展郎,我最喜欢你。” 第78章 来日方长 陈展在家中待了十来日,两人行房紧凑了些,日日烧热水,家中的柴火都不够用。 李朔月歇了两天,便带着小黑一道往山坡上走,他还没与陈展结亲之时便常到这边砍柴,离院子不过几百步路。 小黑这两日活泼了些,也不再见着人就拱,前些日他遇着施慧娘,同她说了这事。 妇人捂着嘴笑了半晌,说是小黑长大了,已到了揣崽子的年纪呢。 李朔月这才了然,他就说羊羔怎么突然脾气暴躁,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拱。 小黑还不到一岁呢,李朔月总觉着还是只小羊羔呢,今年就没给配。 说起施慧娘,李朔月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是高兴的叹气。 她嫁的那个老头子两腿一蹬死了,那些个亲戚容不下她,要抢房抢地,争得头破血流的。 施慧娘索性直接带了嫁妆和平日攒下的银钱回娘家,与那家子再无瓜葛。她娘家无儿子,回来还能照顾阿姆,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李朔月听了只想祝她脱离苦海呢,不用伺候死老头子,也没孩子拖累,家中又有阿姆疼她,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往后都不用跑几个村去买豆腐了呢。 李朔月心里欢喜,自己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腰和膝盖还有些痛,李朔月砍会儿柴就得坐下歇歇,这活本来也不着急,每天只砍两根都没人说他。 追云一早就寻木哥儿玩去了,得玩到半下午呢。 李朔月坐在核桃树下,轻揉酸涩的腰和脚踝,又忍不住出声埋怨:“力气也太大了些,拽得我脚踝现在还痛呢。” 小黑吃饱了肚子后,卧在李朔月腿边,这会儿突然动了动羊耳朵,乌黑的眼珠子眨了眨,嘴巴一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咩叫,末了还人似的瘪嘴吹嘴皮,李朔月笑得肚子疼。 “小黑,你也觉得他坏是不是?” “咩咩咩~” “乖小黑。”李朔月抱着羊羔笑,抚摸着薄薄的羊耳朵叮嘱道:“下次他再赶你,你就拱他的屁股,谁叫他敢欺负我们小黑,我们小黑最乖了最香了。” “谁欺负小黑?说来我听听。” 一道男声突然打破山林的宁静,李朔月手一紧,身体瞬间弓起。 “白五,你来做什么?” “呦,月哥儿,这结巴的毛病治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结巴。” “这样最好不过。”白修文笑了笑,坐到李朔月身侧,从兜里掏出油纸袋,里面装了四五块糖饼,递到人眼前,笑道:“月哥儿,我记着你从前最爱吃糖饼子,我今日特地给你带来,快尝尝。” 李朔月没接,默默往旁边移了三尺,冷声道:“我现在不爱吃了,你快走吧。” “我家里有灰狼,它认生,说不准会咬你呢。” “月哥儿,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白修文眯起眼,状似不经意道:“从前讨要吃食时,乖巧地跟狗崽子一样,让摸就摸,让脱就脱,现在攀了高枝,就想一脚把我踢开?” “你说说,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白修文视线移到李朔月腹部,轻薄道:“便是密处,我也碰过许多回,陈展知晓你有多浪荡吗?” “他知道其他男人伸手玩过吗。”白修文又将李朔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定玩的还不止我一人。” 他靠近李朔月,语气越发危险:“陈展知道自己二十五两买了只破鞋吗?” “你胡说。”李朔月气红了脸,一把将白五推开,站起身后退两步,从兜里翻出一两银子扔到白五脚边,压抑着怒火道:“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才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你说你会娶我,可你阿姆到处给你找媒人说亲,我也没见着媒婆进李家的门。” “要不是王桂香恶毒到那种地步,我何苦为了零星吃食,让自己叫人糟践。” 李朔月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哽咽,他擦掉脸上的泪,声音里带了浓厚的哭腔:“我算过了,这些年你一共给我吃了两块红豆酥,六个鸡蛋,七个糖饼,十四块冬瓜糖,还送了半盒人家不要的膏脂……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值一百文,如今我十倍还给你,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纠缠我。”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就当不认识。” “呵,这会儿当不认识,从前你怎么不说这话?”白修文捡起银子把玩片刻,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李朔月,“行了娼还想要贞节牌坊,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白五这话实在恶毒至极,他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下些过错,何以就要被当作娼妓、破鞋看待? 李朔月脸青一阵白一阵,几乎站不稳,他有错,可那些害他的、诱骗他的,难道就清白吗? “你到底想要如何?”李朔月攥紧拳头,将小黑往自己身后赶。 “要如何?”白修文笑了声,忽而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吊儿郎当道:“好歹是我最先看着你这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叫人捷足先登也就罢了,总不能都到这会儿了,我连一口肉都吃不着吧?” “月哥儿,今日我心情好,你过来乖乖巧巧服侍我一回,我便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呸,你想都别想!”李朔月啐了白修文一口,恨恨道:“我真是痴傻了,竟然指望你这样的坏东西张良心。” “哦,你不愿意?” “看你一眼我都嫌脏。”李朔月转身欲走,白修文又开口道:“你可想好,是今日低头服侍我,还是明日我拎一壶酒来同陈展说道说道?” “你敢!” “我怎么不敢?李朔月,你大可试试。” “你敢来,我就敢让追云咬死你!”李朔月咬紧牙根,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弦。 白五这混蛋什么都能做出来,追云不在身侧,李朔月不敢久待,说完狠话立马牵着小黑下坡,连砍刀背篓都来不及拿。 他几乎是跑下山,进屋关了篱笆门还担忧,害怕白五翻栅栏过来,于是他急匆匆从灶房拿了把做饭切菜用的菜刀,藏到身后,站在院子里。 白修文提着背篓带着砍刀顺坡而下,站在陈家院门口,与李朔月遥遥对望。 那双曾经只敢怯怯地、仰慕地、渴求地看着他的眼睛变得警惕、凶狠、憎恶,难言的复杂感情自胸中升起,不过又很快散去。 就像是曾经随手救下的野狗,原本只认你一个人,可后来你有段时间你忘了它,它就跟了别人,还嫌弃你挡它的好前程。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更多些。 白修文将砍刀和背篓扔进院里,遗憾道:“月哥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李朔月双手握紧菜刀对准白修文:“你收了我的银子,就该明白我说的话。” 白修文挑眉一笑,“银子我要,这人我也要。” “你有你的法子,我也有我的,月哥儿,来日方长,我们且等着吧。” 番外——圆月亮 燕子村,李家门口。 “月哥儿,月哥儿,快出来快出来!咱们抓知了虫去!” 七八个小孩停在李家门外,七嘴八舌争相喊人。 不多时,李家的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脸上带了疤的妇人牵着胖乎乎的小哥儿出来,妇人手里拿了把油炸过的花生豆,一一分给面前的小豆丁们。 分完后,她才笑盈盈将自家哥儿往孩子堆里推,笑道:“月哥儿,小伙伴来找你了,快别闹脾气了。” 月哥儿眼里含了两包泪,小嘴撅得能挂油壶,不情愿地往阿娘身后跑,还不高兴呢。 “月哥儿,你怎么不出来,你不想去吗?”为首的小汉子狗儿嚼嚼嘴巴里的花生豆,好奇地问。 “昨个回来了就哭闹呢。”沈玉俯身,擦掉月哥儿眼眶里的泪,又揉揉他的小脸蛋,对着孩子群道:“月哥儿才五岁,正长身体呢,一点都不肥。你们昨天说他,他回家伤心地哭了半宿,连饭都不肯吃。” 狗儿睁大眼瞧面前生闷气的小哥儿,这绿草团子脸蛋圆润的跟十五的月亮一样,脑门上的红痕亮的跟拿墨水点上去似的,小手小脚都像洗干净的藕节,肉嘟嘟又白净。 他穿了身竹青色的圆领小短袍,因为小肚子微微凸出来,不像大人那样把腰带勒得很紧,只松松打了个结,还挂了个五彩的福络子,比福画上的年娃娃还招人稀罕呢。 狗儿暗自赞叹,这小哥儿圆鼓的,怕是自己都赶不上他的分量。 月哥儿眨巴眨巴眼睛,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喊了句:“阿娘,我不去,呜呜呜……狗儿哥哥坏……” 狗儿眼睛瞪大,嘴巴里的花生米都忘了嚼。 这时小孩堆里的施慧娘挺身而出,朝众人道:“月哥儿年纪这么小,你们再这样说他,他以后都不跟你们玩了。” “他哪里胖了?不过是小肚肚上有几层肉肉,软乎乎可好摸了。” “他以后跟着我们玩,我们几个可稀罕他了呢。” “就是就是!”艾叶也应和道,过去牵月哥儿的手,“走,月哥儿,同姐姐们一道走,再不和他们玩。” 狗儿几个着急起来,月哥儿可是整个燕子村最招人稀罕的奶娃娃,模样标致性子又好,又常常给大家分些好吃的零嘴,大的小的都喜欢同他一块玩,月哥儿同他们这一群人玩得最好,可叫不少人羡慕呢。 “月哥儿,你别恼,昨日是我们说错话了。”狗儿上前两步,急忙道,“狗儿哥哥再不说你了,你别恼了,成不?” “是呀是呀,月哥儿,我娘说你这不是肥,是、是、是珠圆,珠圆玉润呢!” “就是就是,月哥儿,我们给你赔礼,待会捉到的知了虫都给你好不好?” “咱们一块去捉……” 几个小汉子七嘴八舌道歉,这会面上都不好意思。 小姑娘小哥儿在后方捂嘴笑。 月哥儿见昨日说他的几个人都道歉了,才破泣转笑,“阿娘,我跟他们去捉,我们要捉许多许多知了虫!” “好了,我知晓了。”沈玉擦掉自己哥儿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粉扑扑的面颊,不禁笑了:“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大白,快出来,出去玩呢。”沈玉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来一条比月哥儿还高的大狗,这白狗随主人,肚子和月哥儿一样圆鼓鼓。 “好呢。”月哥儿亲了口阿娘,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这才牵着施姐姐的手同一众小伙伴浩浩荡荡往后山的方向去。 他人小腿短,但走得很用力,远远看去,像一大团草长了腿到处跑呢。 “走了?”施夫郎周竹站在门前,看着渐渐走远的孩子群,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弧度。 “走了走了。”沈玉急忙将好友请进屋子,倒了茶后,才笑道:“这事可多亏了慧娘,要不是她将人喊来,小汉子们不赔礼,月哥儿肯定这会儿还闹别扭呢。” “半大小子,正是找猫逗狗、人嫌狗憎的年纪,说话也不中听。”周竹转而问道:“怎么昨日哭闹得那样厉害,连饭也不吃了?” “嚯,昨日我烧了水给他洗,他坐在小木盆里,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看着看着,那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下来,我吓得,还以为怎么了,一问,原来是叫几个小子说嘴了。” “你也知道,月哥儿不爱哭闹,一哭起来就止不住,我这也是没法子。” “我瞧着他像个福娃娃,才五岁,身上多些肉才好呢。”周竹饮了口茶,想到什么,又笑道:“这福娃娃若是我的,恨不得日夜抱着他睡觉才好呢。” “哎。”沈玉也端起茶喝,又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说,月哥儿是不是太圆润了些?” 不待周竹应声,沈玉又道:“村里与月哥儿同岁数的,瞧着一个比一个瘦弱,麻秆似的,我看着都心惊肉跳。这样想着,我家月哥儿身形才正好,总不会一阵风就吹跑。” “是这个理。”周竹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刚止了话头,在李家做工的李秋霜就进了屋,问:“玉娘,晚食想吃些什么?” 沈玉笑道:“李姐姐,晚上劳你多烧些菜。先热一碗甜米,月哥儿爱吃这个。我昨日买来的鸭子和鲫鱼也烧了,再来一道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就成。” “对了,还得劳累姐姐热些油,那群小的回来都要吃油炸知了虫呢。” “成!”李秋霜应了声便出去,她与东家吃一锅饭,自然乐意吃这些好东西,做起来也不怕麻烦。 寻常农里人,谁家像李家这样阔绰,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还能请得起长工做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小哥儿养得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也不差什么,日日都有羊乳鸡蛋,羊乳喝烦了,还有牛乳,月哥儿白白胖胖,可见人家养得仔细呢。 “你晚上也留下来吃,同慧娘一道。” “你这菜都做了,我哪里不留的道理?”周竹也笑道,额外添的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是他和慧娘爱吃的呢。 “也不知月哥儿抓知了虫抓得如何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就想了?” 沈玉笑了声,又道:“趁着你在,我昨日新买了块布,想给他做个小褂,你帮着我想想,绣些什么纹样好看。” 周竹:“不如就多绣几弯圆月亮,用黄线或者金线,这样绣出来才别致。” “这主意好,我拿来你看看。” 一个时辰后,李家门前挤了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像捅了麻雀窝。月哥儿手里拿了个竹篾编织的小篮子,里面铺满了知了虫,他献宝似的举起篮子,大眼睛扑闪扑闪。 “阿娘,你快看,你快看,我们抓了好多好多!” “施姐姐和狗儿哥哥捉得最多最多!” “我也抓了好几个呢。” “知了虫笨笨的,可好抓了呢。” “好好好。”沈玉拎过小篮子,道:“我让李婶子给你炸了,撒些辣椒面,你同他们一道吃好不好?” “好。”月哥儿抱紧阿娘的腿,眼冒星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灶房里给你晾了温水,你快去喝口,别忘了给哥哥姐姐也倒一口。” “阿娘,我这就去。” 小小的人儿去灶房讨了口水,接着费劲地抱出一个装水的陶罐子,拿了个小碗,挨个给屋外的孩子们倒水喝。 他最先给施姐姐和艾叶姐姐她们倒水,然后才给狗儿哥哥他们倒,最后还不忘给大白留一大碗水。 知了虫一时半刻好不了,几个小汉子按捺不住,便张罗着要玩老鹰捉小鸡,狗儿个头最高,当老鹰,施慧娘年纪最大,当护崽的大母鸡,她身后跟了一群孩子,由大到小排着。 月哥儿排在队伍末尾,欢快地跑来跑去,时不时就咯咯笑,乐得什么似的。 吃过油炸又沾了辣椒面的知了虫,孩子们心满意足散去,施慧娘牵着弟弟的手,进屋里吃饭。 月哥儿这时候颇有小大人的模样,挨个给周小嬷、施慧娘夹了菜,还文绉绉说了句:“贵客光临寒舍,共飨佳肴,余心乐之。??” 这一句话令在场三人都笑了,周竹笑道:“多谢月哥儿呢。” 施慧娘嘟囔:“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施姐姐!”月哥儿别了施慧娘一眼,“这是我刚学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呢。” 周竹笑意更深:“月哥儿已进了学堂念书了?” 沈玉:“才学了两天了,我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 “哈哈,你别说,这小大人的模样,颇有几分状元郎的风范。” 一顿饭宾主尽欢,施慧娘同月哥儿吃得肚子浑圆,喝了半碗消食的山楂水,才好受了许多。 送走周竹与施慧娘后,沈玉便让李秋霜热了锅水,小泥猴子今日钻了林子,这会子还没洗呢。 不过洗之前,她还得给小哥儿揉肚子呢。 月哥儿坐在娘亲膝头,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听了声音后笑道:“娘亲,你听,好响亮呢!” “小西瓜似的。”沈玉解了月哥儿脑袋上的小发髻,温柔道:“先消食,等会再给你洗一遍。” “好,娘亲,大白用不用洗?” 吃剩饭吃的肚子也发撑的大白狗躺在娘俩腿边,听到喊它的名字,便昂起脑袋,用又黑又圆的眼珠子看人。 “明日带它去河里洗。” “我也要去。” “成,明日我们一道去。”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玉试好了水温,关上房门,撸起袖子亲自给自己哥儿洗。 小娃娃洗澡洗得勤快,身上不脏,只出了些汗,洗起来也极快,搓搓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也就行了。 洗完后,已到了平日歇息的点,月哥儿眼皮子眯着,困得都要睁不开,却还倔强地攥起小手揉眼睛,执拗地要等娘亲一道睡。 等换好了入睡的小衣小裤,躺在娘亲怀里,月哥儿才心满意足说起小话:“明日,明日我还要同狗儿哥哥一道捉知了虫。” “这么快就和好了?”沈玉拿起蒲扇,微微晃动扇风。 “今天他们说,往后再不说我了。” “施姐姐和艾叶姐姐都听着了。” “和好了就成,下回他们再犯,娘亲来惩治他们。” “好、好呢,娘亲,娘亲,我困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小孩子,耗尽了精力,睡的就很快。 沈玉亲了亲自家哥儿圆嘟嘟的脸蛋,又拿起藕节似的白胖胳膊和腿瞧了瞧,越瞧越满意,她家哥儿长得可真不错,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净圆润。 将来长大了最好也这般圆鼓鼓,这样才有福气呢。 第79章 检查 自打白五出现,李朔月整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总害怕哪天这登徒子翻篱笆进来。 晚上追云和小黑一块在东屋陪着他,他心里才踏实。 古怪的是,白五并没有将他俩的事宣扬出去,村里也没传出糟糕的流言,就好像白五拿了钱,息事宁人一样。 李朔月不敢掉以轻心,极少一个人出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陈展! 天热起来,院外菜园里的蔬菜瓜果常常就得浇水,李朔月拎了小木桶和葫芦瓢出来,刚浇了两棵青瓜苗,追云便摇着尾巴冲出去,欢快地叫喊起来。 这是陈展回来了,应当是卖了猎物,这才走的是上坡的道。 隔着二三百步,李朔月扬起嗓子:“展郎,你回来了,我——”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远处的两道身影他都熟悉,一个是他现在的丈夫,另一个是不久前刚闹掰的白五。 他们为何会走在一处?白五难道要给陈展说什么吗? 远处的两人忽然站住了,好像在说什么话。 李朔月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听听两人在谈论些什么。他咬紧后槽牙,强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疾步往坡下走去。 白五与陈展已道了别,他身形隐匿在树荫下,见着了李朔月,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阴森笑容,李朔月如坠冰窟、汗毛直立。 李朔月僵硬地走到陈展身边,勉强笑着:“展郎,方才那人是谁?” “白五,白家的幺子,你不认得?”陈展垂眸,挑起李朔月的脸,观察他面上的神情。 今日在镇上偶然遇到李朔月先前的情夫,这人套近乎倒有一套,看他手里牵了羊,便主动帮他引荐收野味的铺子,价钱给的比赵大高。 前两回赵大不请自来,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陈展虽并不多喜爱李朔月,可讨厌自己的东西叫人家觊觎,后来不再将猎物牵去赵大那里卖,慢慢疏远了。 白五故意接近,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陈展不动声色应对,就想看看这人要耍什么花招。 见着了李朔月,陈展突然顿悟,白五见着了情人,想旧情复燃? 那日李朔月魂不守舍,也是因为见着了情郎? 李朔月明显怔了片刻,随后他微微摇头,眨巴着眼睛,道:“我不认识他。” 说谎成性,还装不认识,李朔月怕是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见过多少场他与白五的活春宫。这会儿在他面前说不认识,糊弄鬼呢? “他家是村里的富户,我不过是没人要的哥儿,上哪里认识他?”李朔月揽住陈展的腰,其实他想揽住陈展的脖子,可陈展太高了,他踮起脚也无法做到。 “这个白五,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呢。”李朔月小心翼翼观察陈展的神情,试探道:“听说他经常招惹村里的姑娘哥儿,满嘴胡话,信不得呢。” 论说胡话,这世上有谁比得过你李朔月?陈展轻蔑地想,遇到了事先把自己摘出去,就他是天底下最纯洁最无辜的人一样。 “是吗?名声好与坏有什么分别?”陈展嘴角扯起一个笑,“你和我的名声都烂,说不准他也是这般,叫人说闲话说坏的。” “才不是!他就是坏的。”李朔月立马反驳,白五那样的汉子,就是实打实地坏,别人没少骂他一点呢。 “你怎么知道?” 李朔月支支吾吾:“孙阿嬷和叶水儿都这样说,肯定、肯定错不了。” 陈展笑了笑,将李朔月从身上扯下来,他厌恶李朔月这副满嘴谎话的模样,曾经他就是这样被耍得团团转。 李朔月见陈展不信,急得跺脚,立马追上去,像只絮叨的麻雀:“展郎,真是这样呢,大伙都这样说,你可千万要和他少来往,也不能听信他的谗言……” …… 陈展信没信他不知道,但大概是被他说恼了,晚上用了许多膏脂。 沐浴后,他躺在陈展身侧,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相思丸功效真是厉害,置于脐眼里,不消片刻,他便难以自持,只想与陈展好好亲近。 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李朔月翻了身侧躺着,将陈展的胳膊从脑袋顶移到怀里紧紧抱住,安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陈展面无表情抽出自己的胳膊,往旁边远离了些。 可李朔月仿佛黏在他身上了,他移几寸他便移几寸,怎么甩都甩不掉。 李朔月睡觉总爱弓着身,佝偻着四肢,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身侧之人呼吸渐渐平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想起白日之事,陈展胸中涌起几分烦躁,自白五出现,李朔月整个人都不对劲,时常出神、发呆,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越是这样,便越是可疑。 李朔月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又想起前世李朔月最先看上的就是白五,可白家那样的人家不允许他进门,他看上自己日后的地位权势,因此便来沟引他。白五出现后,他又想起了旧情人的好,说不准心思全扑到人家身上了。 陈展眼神一暗,李朔月心在谁那里不重要,可他要是敢再偷人,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五已回了半个月,这些天他常在山中,也不知李朔月这副身子还干不干净。 陈展又仔细回想了方才的触感,一时间拿捏不准。 检查后,他心中懊恼,怎么方才没想到这事? 李朔月咕哝两声,眉头微蹙,显然在梦里也不安宁。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尽兴,陈展眉心跳了跳,低声咒骂两句。 又将人揽进怀中。 翌日,李朔月睡过了午时才醒。他一贯是这样,若是头一天膏脂药丸用多了,第二天便脸皮发红,精神不济,常常要睡半晌午。 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穿好小衣。炕桌已搬上了炕,上面放了一件嫩绿色、一件亮蓝色衣裳,另外还有一包银子。 李朔月喜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刚想着挪过去数银子,身体便有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神情分外迷茫,他记着,自己昨晚洗了澡的,怎么会这样? 陈展在院外扫落叶,自全开的窗户看清了房里的李朔月,他洗了把手,便推门而入。 李朔月看见陈展,脑海里隐约想起了点他睡着后的事,只是印象很模糊,他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李朔月脸颊红得能滴血,他哑着嗓子意有所指:“我昨日,明明洗过了。” “这会儿要再洗?” 这便是承认了,李朔月脖颈耳朵都红了,他眨眨眼睛,有些难以理解。半晌过后,他才羞涩道:“你想要,同我说便是了,何苦、何苦……” “哪有这样的啊……” 第80章 五十两 陈展回了家,李朔月便有了底气,他就不信白五胆子能大成这样,敢直接闯进他家不成? 陈展后来告诉他,是卖野羊的时候凑巧遇着白五,白五牵线搭桥,将羊卖了个好价钱。 其中肯定有诈,李朔月才不会相信白五有这样的好心。 这恶毒小人,八成是想同陈展套近乎拉关系,然后再要挟自己!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他脸上去了。 他的话陈展不愿意听,那孙老嬷、冯冬青的话呢?他就不信陈展还不听。 白五这等爱戏弄人的男人,就要趁早远离。 一大早,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冯冬青便进了陈家的门,吆喝着:“展小子,走不走?我昨日瞧见河里有不少大鱼,咱们今日去捉些回来?” 陈展接过话茬:“成,你等我拿两个鱼篓子。” 一听着吃的,追云便谄媚地眯起狼眼睛,围着俩人打转。 冯冬青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后退两步,语气嫌弃:“嚯,追云怎么脏成这样?浑身都是干泥巴,毛一绺一绺的,这眼睛都看不见了,活像个泥巴捏成的狼。” “追云,你起开,离我远些,可别把我的衣裳霍霍了。” 追云委屈地嘤嘤叫唤,偏要往冯冬青的身边凑。 陈展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也很嫌弃:“昨日不知道上哪玩去了,像是掉进泥潭里,回来就脏成这样。” “得。”冯冬青拍了拍狼脑袋,“今日你也得同我们一块,黄泥巴狼可一点都不威风。” “走吧。”陈展拿上渔网鱼篓,赶着追云出了屋。 李朔月烧的菜好吃,光是鱼就能烧出十八道花样来,花椒炖鱼、酸菜炖鱼等等,闻着味就叫人直叫唤呢。 陈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步都迈得大了许多。 李朔月一早醒来腰酸背痛,扶着腰将屋里里里外外转了圈,见没了渔网和鱼篓,估摸着陈展今日抓鱼去了。 许久不吃鱼,他也有些嘴馋。 小黑在篱笆墙附近找草吃,见了他昂起脑袋,长长地“咩咩”叫唤。 李朔月开了门,拍拍小羊的脊背:“走吧,咱们出去找嫩草吃。” 小黑低头寻喜欢的草吃,李朔月跟着它,时不时摘些柳叶、桑叶喂给它。 小黑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乌黑的眼珠圆亮,一眨不眨瞧着他,李朔月觉着这和养孩子也没什么分别。 “小黑乖,快多吃些,吃饱了咱们就回去。” “咩~” 羊羔甩甩黑色的小尾巴,低头找草吃。 李朔月眼睛一直瞧着小羊,便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嘎吱—— 脚步声响起来,李朔月莫名打了个冷颤,突然生出一丝寒意,不待他回头看,已被来人扑倒在地。 紧接着,炙热的气息便出现在耳后、脖颈。 李朔月顿时汗毛直立。 “月哥儿,可叫我好找。” 情急之下,他胡乱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往后颈处扔,自知一把土不够,又接连抓了几把,抓着什么就扔什么。 “月哥儿,你消停会儿。” 白五被土迷了眼,却仍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方才他看见陈展与那狼崽子在河岸边嬉水,便知道机会来了。 “白、白五,又是你!”李朔月咬牙切齿,手指弓起,对着白五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白五脸色突变,受不住疼地松开了李朔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朔月往前跑了两步,捡了根枯枝,对准白五。 胸口急剧跳动,李朔月微弓起身体,做出警惕防备的姿态。 白修文掀开袖子,看到了七八个极深的掐痕,都已破了皮,足见李朔月力气之大。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白修文再抬头,面上却笑了,不甚在意道:“月哥儿,有了汉子就是不一样,现在都敢掐我了。” “你瞧瞧,这么多印子,可真是狠心。” 他边说,边向李朔月逼近,李朔月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后退。 “你、你还来做什么?”李朔月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半截枯枝,“我给过你银子了,你已经拿了,怎么还来纠缠我?” 小哥儿佯装镇定,可一开口他的紧张便泄露无疑。 “哈哈。”白修文停在两步外,语气轻蔑,“我可没应承你。” “你好歹、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不讲诚信?”李朔月不敢置信,内心恼怒,原来他的银子竟喂了狗! “那你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白修文忽然后退两步,仰靠在杨树干上,懒散道:“当猎户的果然挣钱,别人累死累活扛一年大包,还比不得陈展卖两只野山羊,啧啧,我就说他怎么能花二十五两买你,原来家底这样厚。” 李朔月瞪了白修文两眼,恨恨出声:“你这样的泼皮懂什么?那都是展郎用命换来的!” “展郎?”白修文玩味地念出这几个字,讥讽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喊我?” “你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李朔月又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作势要砸白五的脑袋。 剑拔弩张的氛围叫小黑也察觉出不对来,它咬了口草还没嚼,便急忙往李朔月身边赶,脑袋垂下来,做出要拱人的姿态来。 “咩咩咩~” 李朔月一见着小黑,更紧张了,急忙将羊羔往身后护。 “这么狠心啊,月哥儿,好歹我也曾是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呢。” 这话说得李朔月面上难堪,谁叫他曾经眼神不好,惹上这样的泼皮,现在还要被堵着受恶心。 “不如这样吧,月哥儿。”白修文嘴里嚼了颗狗尾巴草,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 白修文:“我瞧着你们家也不缺银子,不如你给我五十两,从今往后我就当没遇见过你,你看——” 话还没说完,李朔月石头就已经砸了过去。 ——砰。 白修文躲闪不及,那石头从颧骨边滑过,猛地砸到了肩膀上,疼得他脸色突变。 李朔月气得浑身发抖,抱起羊羔扭头就走,五十两,五十两,他怎么敢要这么多? 给他一两银子都是自己心中仁慈、大发善心了!! 第81章 他要同陈展讲吗? 这该死的泼皮,同他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李朔月气哄哄,跑着往山下走,奈何羊羔有三四十斤,跑起来还是慢。 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会心中满是后怕,那可是一个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汉子,若是想欺负他,不跟欺负猫崽一样简单?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强烈的危机感催促着李朔月,身后之人如同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忽然,后脑一松,紧接着头皮传来阵剧痛,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李朔月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神凶恶地瞪着斜上方的男人。 白修文冷漠地笑,李朔月这般目光灼灼的模样真是稀罕,从前求着他要他,这会却装成贞洁烈夫,真叫人好笑。 陈展将他养得实在太好,从前他干瘪的像块枯木头,现在则像朵微微绽开的花骨朵。羞恼的面颊泛起薄红,红唇微抿,害怕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没得到人,心里总是惦念,白修文忽而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目光在抿紧的唇上停留,他不合时宜地想,李朔月或许这会正磨牙,想要从他身上咬出一块肉来。 思量的同时,白修文毫不犹豫地印了上去。 李朔月瞳孔倏尔瞪大,随后怒火中烧,陈展、陈展还没有这样亲过他! 他放开抱紧羊羔的手,高高扬起,准备好好抽白五几巴掌。 白修文早有预料地后退,同时钳住李朔月两只手,顶开黑羊,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漠然道:“月哥儿,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逼我用些强硬手段。” “从前那么乖,真叫人怀念。” “呸!”李朔月狠狠啐了白修文一口,目眦欲裂。 “你要是敢欺负我,陈展、陈展不会放过你的!” 李朔月心里直打鼓,眼神不自觉地往远处瞟,陈展、陈展怎么还不回来? 他好害怕。 “那就让他来好了。”白修文手拽住一旁顶他的黑羊,嗤笑:“到时候我就说你沟引我,当时你不是也这样同陈展好的?你看大家会信谁。” “你、你……”李朔月气得结巴,道:“谁会信你的鬼话!” “信谁不重要。”白修文道:“这桩风流韵事,吃亏的总不会是我。” 两人对峙之际,忽然坡下响起了稚嫩的童音:“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小嬷,冬青阿叔和展小叔抓了好多鱼嘞,可多可多啦!” “小嬷……”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道:“你放开、快放开我!” “不然就让他看着。”白修文垂首,与李朔月隔空对视,“就让他好好看着,我是如何……” 狎昵的眼神从他的脖颈往下看,这样轻薄鄙夷的神情叫李朔月愤怒不已。 他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偏生白五还在他耳边说极尽下流的话! “咩咩咩~”身侧的小黑突然叫唤起来,四蹄立起,向坡下窜去。 木哥儿快过来了,李朔月绝望不已,白五已解开了他外衣的盘扣,他只得妥协道:“我给你、我给你!” “你快放开我!” “木哥儿,木哥儿马上就要上来了。” “好,月哥儿,我等着你。”白修文伸出右掌拍拍李朔月的脸,“你若戏弄我,我有千百种方法叫陈展厌弃你。月哥儿,你最好乖些。” “就像从前那样!” 李朔月恨恨看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 “小嬷,小嬷,你怎么了呀?” 木哥儿跟着羊羔上来,一见着小嬷躺在地上,便火急火燎往上跑,小炮仗一样冲过去。 李朔月掩掉眼睛里的恨,别过脸擦掉泪,而后才扯出个难看的笑脸,“没事、小嬷没事,在这躺会呢,晒晒暖呢。” “你说展小叔抓了鱼,抓了几条?” “好多好多条!”木哥儿一屁股坐在李朔月身侧,张大手比画:“有这么这么大!有条最大的鱼,比我还要高!” “脑袋可大了,眼珠子也大得很!” “这么大呀?”李朔月起身拍拍衣裳上的泥土,随手摘了根树枝别头发,闻声道:“那我们现在走吧,去瞧瞧你阿叔捉的大鱼。” “好呢好呢。”木哥儿起身拉着李朔月的手,一大一小,身后带了只毛茸茸的羊羔,往河边走。 到了才发现,捉鱼的汉子并不少,这会儿才夏季,鱼并不怎么肥,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李朔月牵着木哥儿到时,汉子们已经将鱼分好了。叶水儿也到了,这会用草绳拎着好几条半臂长的大鱼,眼看着都快拎不动了。 他家也分到了一条大鱼,便是木哥儿说的那条,原来不是木哥儿童言稚语太过夸张,而是这鱼真是大得出奇,拎起来是寻常鱼的两倍。 李朔月震惊极了,同叶水儿站在一处,眼睛瞪得老大。 叶水儿费劲地拎着鱼,腾出另一只手拍掉李朔月后背的泥土,问道: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头发也乱糟糟的。 李朔月笑容微滞,片刻后恢复如常:“没什么,方才带小黑去吃草,在地上躺了会呢。” 叶水儿:原来是这样。 叶水儿:你瞧,追云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会正甩水呢。 李朔月顺着叶水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灰狼停在远处,正抖着腰身甩水,虽毛都湿透了,可看着依旧魁梧,可见平日没少吃好的。 “昨天也不知道打哪滚了一身黄泥,我看了就头疼。”李朔月眯起眼,“它自己洗了,便省了我动手。” 两人谈话间,汉子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陈展与冯冬青一同走过来,冯冬青接过叶水儿手里的鱼,道:“走,都拾掇好了呢。” 陈展手里的大鱼已经掏了肚子刮了鳞,这会用草绳系着,就等着李朔月回去烧。 追云自远处奔过来,活像个装满水的篓子,边走边撒。 一行人浩浩荡荡,牵狼带羊,往燕子村后山方向走去。 李朔月望着身侧陈展挺直的背影,心中忧愁,今日之事,他要同陈展讲吗? 第82章 计划 这件事并不羞于启口,是他受了欺负,遭人轻薄。 可要怎么说呢? 说他愚蠢无知,竟能做出那样不爱惜自身之事? 说白五胁迫他、辱骂他,还要叫他赔五十两银子? 他害怕这样说,陈展反而要笑话、防备他,与其他汉子拉拉扯扯,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这五十两是断然不能给的。 陈展为了这些银子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罪?怎能白五吓唬他几句,他就给出去?这般贪得无厌的人,给了他一回,他就能要第二回,只会没完没了、养虎成患。 他得想个法子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五。 — 入了仲夏,天便热起来,李朔月换上陈展买的轻薄的嫩绿色长袍,后脑用了根弯月木簪挽发,这簪子是货郎来游村时,他缠着陈展买的。 二月份陈展卖了猎物后就一直给他钱,且从未问他要过呢。李朔月算了算,他现在已攒了二百两银子,前两天还同陈展换了个五十两的银锭呢。 这样的木簪自己就能买许多,可陈展给他买的,那感情不一样,他恨不得天天戴头上。 与往常一样,李朔月与叶水儿在城中分别,各自做各自的事。 李朔月去铁匠铺子付了剩下的二十两银钱,并去后院看铁匠打铁。 好几个汉子光膀子,抡起铁锤砸铁片,火星子四溅,他的偃月刀还在锻打,距离成型还远着。 李朔月看了半晌,又不放心地叮嘱掌柜的:“下回赶集我还来呢,可不能偷懒。” “这是自然。”掌柜笑弯了眼,送走了这位“贵客”。 掌柜的颠了颠银子,乐呵呵往二楼去。 小二见一楼没了人,小声嘀咕着:“一柄刀,五十两顶了天了……也不知这夫郎怎么想的……” 李朔月看完刀,又直奔杂货铺子,买了些菜种子,还额外要了几包硫黄、松香粉、老鼠药。 他家住在后山,常有蛇虫蚊蚁,得多买些备着才好。 出了杂货铺,他便往左拐,进了条专卖胭脂水粉的胭脂巷,就在此处等叶水儿。 家中膏脂确实不多了,李朔月脸微红,每回陈展都要用许多。可这东西他不知道在哪里买,买回来的也不如陈展买的顶用,便只好弃了这个念头。 李朔月见来往的姑娘哥儿唇都泛着粉红,觉着好看,便进胭脂铺里挑了盒桃花色唇脂,找小二要铜镜,往嘴上擦了些。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李朔月点了唇脂,笑盈盈看向铜镜里面若桃花的哥儿,心中满意,他如今模样愈发妍丽,配陈展这个高大的将军最最好呢。 心中欢喜这唇脂,出门时他便没抹掉,步调轻缓,整个儿人都愉悦不少。 李朔月提着小篮子在街上走,也学陈展那样挺直脊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生怕叫人看见。 赵大走过一人时,忽然顿住脚步,喉咙发紧地喊了句:“弟夫郎?” 李朔月微微一顿,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只是是谁的声音,他却想不起来。 赵大走到李朔月跟前,笑道:“弟夫郎,几日不见,莫不是不认识我?” 小夫郎容貌更甚从前,面颊白皙,肌肤也比从前更加细腻,眉心的哥儿红痕浅浅一道,却与他白皙的面颊形成鲜明的对比,耀眼极了。 桃花似的唇瓣浅笑着弯起弧度,漂亮的颜色叫人心尖发痒。 嫩绿色的长袍衬得他像一根青竹,细长的腰带勾勒出仿若掌中物的腰。 赵大不动声色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遗憾这人怎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夫郎。 陈展从他这里拿了许多好东西,晚上也不知是怎么的活色生香。 “赵大哥,最近怎么不往家里去了?展郎常常提起你呢。” “记着就好。”赵大微搓起手,“家中膏脂用完了?展兄弟可曾叫你过来拿?” 与陌生汉子谈论这种话,李朔月蹭一下面颊涨红,结结巴巴道:“……他、他在赵大哥这里,拿的、拿的东西吗?” “不错,是在我这里拿的。”赵大深深看了眼李朔月,“上回展兄弟说要来,一直都忘了。今日碰巧遇着你,不如一并带回去。” “这……”李朔月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半晌:“……下回,下回他来拿……” “……我要在这等人呢。” “那弟夫郎在这候着我可好?”赵大指了另一条巷子,“我家在附近,我现在取过来,你等我一炷香。” “这、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大摆摆手,转身入了街巷。 李朔月急忙缩到房檐阴影下,双手轻拍打涨红的面颊,侧身背对人群。 叶水儿先赵大一步过来,李朔月简单同他说了偶遇赵大一事,两人便一直候着。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赵大便拎了两个油纸包过来,一并递给李朔月。 “这一包是云片糕,我上回见你爱吃,索性顺路,展兄弟也常常照顾我生意,便买来赠与弟夫郎。” “这另一包,便是受展兄弟所托,拿来的东西。”赵大挠了挠鼻尖,道:“保准比上回的还好用,弟夫郎与展兄弟回去好好试试。” 话音落下,李朔月便羞红了脸,急忙要给赵大塞银子,赵大只道:“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的,弟夫郎只管拿着。” 李朔月脸红了一路,将小竹篮里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叫其他人看着。 叶水儿一直想着方才之事,面色略有些凝重。 月哥儿叫那汉子赵大哥,可那汉子也太不知分寸了些,怎么能越过展小子,自顾自送些月哥儿喜欢的吃食? 这亲昵逾越了。 不仅如此,这汉子青天白日的便出言不逊,说什么“好好试试”之类的话,这是该与月哥儿说的话吗?说他冒犯轻薄一点也不为过。 偏生这傻哥儿,一点也不知羞,也不知脸红个什么。 待到了没人的地方,叶水儿便拉着李朔月,将心里话一一说出。 李朔月瞪大眼睛,脸颊又烧了起来,他方才就觉得赵大的神情、语气都怪异,不过又担心是自己一厢情愿,误会了人家的好意。 可叶水儿也看出来了,那这赵大,便确有古怪之处。 李朔月心有余悸拍拍胸膛:“你不知晓,方才他还要我跟他去拿膏脂,幸好我机警,说要等你呢。” 叶水儿连连点头,夸李朔月做得好。 李朔月掀开布巾,看着篮子里的两样东西,忽地生出一阵嫌弃:“那这东西我还要不要呀?” 叶水儿道:时间这么短,东西应当都没问题。糕点你若不想要便喂给追云,膏脂你问问陈展,看他是如何想的。 李朔月惆怅道:“展郎眼光也不甚好,赵大怎是这种人?” 叶水儿安慰道:展小子许是只想同他做些买卖,关系并不亲近呢。 李朔月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吧。” 回家后,李朔月先尝了口云片糕,确认吃了没什么事,才全部喂给追云。这狼崽是陈展的宝贝,可受不得伤。 陈展昨日才去山上打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两天还是七八天,都说不准。 膏脂他没用,只等着陈展回来再做定夺。 关好家中门窗,李朔月从粮房翻出五十两银锭,拳头大小的银锭沉甸甸,小船一样的形状。 李朔月拿了菜刀,轻轻地在银锭底部划了一横两竖三道痕,用来做标识。 刻好后,他又拿了新帕子包裹起来,同松木香粉放在一处。 接下来他只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将这银锭给白五即可。 第83章 县上有谁? 许是时令适宜,山中鸟兽都出门寻觅吃食,这才让陈展大显身手,前日才去,今天便回了家。 见陈展两手空空,李朔月便知他卖了猎物才回来。 李朔月急忙烧水,让陈展赶紧洗身上的汗。 浴桶搁置在堂屋,李朔月隔一会就要添桶热水。他与陈展虽同床共枕许久,可见了汉子精壮的躯体,还是忍不住脸热。 这会他刚添完水,眼睛不经意落到汉子后脊背上,忽然瞥见了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连痂都还没结好,这会正往外渗血。 “怎么划了这样长一道口子?”李朔月眉心微蹙,拇指落到口子上,语气担忧。 哥儿的手粗糙,指腹不平,像柿子树沟壑纵横的旧皮,掠过后背时极痒,想不在意都难。 陈展打落李朔月的手,语气并不温和:“这不用你,你先出去。” “好,要是水冷了你就喊我。” 李朔月拎起木桶往灶房走,心中暗想,陈展怎么又不高兴,谁惹他了? 难道这次压根没逮着猎物,也没去县上卖掉,还受了伤,因此心里憋气。不高兴了? 可他已经这样厉害,回回进山都要带许多猎物回来,有时候是一背篓野兔野鸡,有时候又是大些的野鹿野羊,连狐狸这样难找的野物,陈展也带回来过好多回呢。李朔月没见过打猎手艺能比过陈展的汉子。 腹诽归腹诽,待会还得好好安慰一番呢。李朔月撇去这些念头,转而拎起袖子,开始揉面,日头快落下,可得赶紧做吃食,也不知陈展到现在吃没吃。 他边揉面边注意堂屋的声音,一连许久,都没听着陈展有声,李朔月估摸这会应当已经洗好了。 李朔月将两个荷包蛋卧进碗底,紧接着挑了面,撒了肉丝葱花,最后浇了一勺汤,一碗又香又筋道的鸡丝面便成了。 他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转而对陈展道:“我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你快吃了。” 陈展正坐在炕沿擦头发,李朔月见状,立即接过粗布,跪在陈展身后帮他擦拭发梢的水。 余光又落在后背的伤口上,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肩颈不自觉抖了抖,好似自己身上也长了这样一道口子。 他又想起来,家里没有治疗划伤的药粉,顿时神情懊恼,郁闷不已,丈夫是猎户,他怎么会忘记准备这些东西? 李朔月瓮声瓮气道:“家里没有治药的金疮药,只有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能不能用上?” “不必,小伤而已。” 李朔月大拇指与食指比了个长度,眉眼耷拉着,夸张道:“有这么长呢!” 陈展手顿在半空中,掀起眼皮审视李朔月,昨天在其他男人面前笑成那副娇羞样,今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糊弄他? 当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了汉子就忍不住。 陈展忽而冷笑一声,李朔月噤了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展郎,你怎么啦?” 回应他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东屋炕的角落里放置了一个小竹篮子,李朔月用了片黑色的粗布盖着,里面放了些常用的膏脂和陈展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陈展翻粗布,在竹篮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小瓶,其中一个贴了桃红色的纸, 写了“贞女荡”三个字;另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漆盒,是其他汉子送他的口脂。 他将这两样拿出来,问李朔月:“你自己买的?” 李朔月指了指唇脂,道:“这个是我自己买的,用过一回。” “另一个是赵大哥送的……他以为你让我去拿……” 想起了赵大古怪的举止,李朔月心忍不住沉了沉。 陈展面容严肃,冷冷地看着李朔月,真是谎话连篇,昨日他卖猎物,看见他和赵大青天白日眉来眼去,还接了赵大给的礼。 李朔月凑上去轻抚陈展的眉眼,“展郎,你怎么回来便是这副模样?遇着什么事了?” 陈展拧开漆器盒,用拇指挑了些,抹到李朔月唇瓣上。 桃花色的口脂柔润,薄薄一层便显得那薄唇更有气色,更加妍丽。 陈展随手拧开了另一盒。 夜色深沉如水,李朔月在间隙想,赵大怎么给他拿了这样的东西? 现在自己仿佛都不是自己了。 他没忘记要安慰陈展的话,结结巴巴道:“……没关系的,这一次空手而已,下回……下回一定能打到许多……许多……猎物……” 陈展没将李朔月的话听进心里。 浅粉色的唇脂都蹭到了深色被面上。 眼睛泛起薄雾,李朔月看向陈展,温吞道:“……展郎,我以后,以后……” “唔……在县上开家,食铺……好不好?” “我也能,也能养活你……你就不用,不用打猎……” “好长的疤……疼不疼、疼不疼呀?” 这声音断断续续,陈展也听得断断续续,李朔月又讲胡话哄人。 陈展声音沉下来:“县上有谁?你就这么想去?” — 有时候汉子太过热切,也有坏处。李朔月捧起碗喝稠米粥,暗自思索,其一便是身体没劲干不了活,其二便是要忍受陈展烧饭的手艺。 艰难咽下一碗夹生的米粥,李朔月忧愁道:“展郎,晚上我来烧饭吧。” 陈展淡淡瞥了眼李朔月:“你能起来吗?” “能、能啊。”李朔月耳垂微红,“你把菜切好,我只是烧一下,很快的。” “谁叫你晚上那么凶。”李朔月小声嘀咕。 “嗯。”晚上有人烧饭,陈展毫无负担地将锅里剩下的饭全倒进追云盆里,狼崽子不管这些,大口大口吃起来。 歇息了半下午,李朔月身体好了些,爬起来将陈展切好的长豆青瓜、剁好的老母鸡都烧了,又蒸了干米饭,给追云额外炖了只兔子,给小黑摘了几颗长势喜人的春菜,一家四口都美美地填饱了肚子。 夜里陈展没做其他事,李朔月揣测或许是吃够了他自己的手艺,这才大发善心放过自己这个厨子呢。 陈展虽总莫名其妙生气,但又意外地好哄,只需他多做些好饭、说些好话,房事上再顺着些,不出四五天,就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即便他多受些累,也没什么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却有股别样的静谧,李朔月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了几声猫叫。 起初他还以为是哪来的野猫叫春,可越听,他便觉着这声越熟悉。 电光石火间,李朔月突然想起:从前白五晚上去李家喊他,就是学虫鸣猫叫。 猫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浑身都绷紧了,憋着一口气不敢出,身侧的汉子陷入熟睡,鼾声平稳。 李朔月先慢慢滚离陈展,然后极其谨慎地掀开被褥,踩上鞋踮起脚尖往外走。 他动一下,就要停下听一会陈展的呼吸声,短短几步路,他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嘎吱。 推开房门发出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个激灵,他僵住不敢动,生怕吵醒陈展。 侧耳听了会,室内只有平稳的鼾声和他狂跳的心房。 李朔月侧身从门缝里钻出,依旧踮起脚尖穿过堂屋、正门。 篱笆门处立了个高大的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身后黑色树枝随风摇摆,乍一看,仿佛来索命的恶鬼。 李朔月惊恐至极,急忙双手捂嘴,将尖叫闷在嗓子眼里。 他颤颤巍巍捡起平日耙粮食的小耙,高高举起,小步往篱笆门处挪。 那人道:“月哥儿。” 第84章 展郎,银锭丢啦! 李朔月压低声音,怒道:“深更半夜往我家跑!你真不怕追云咬死你?” “你说那畜生?它奈何不了我。” “什么意思?”李朔月神色一凛,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给它喂了些迷魂散,死不了。” “你——”话未说完,篱笆外的汉子直接翻身而入,李朔月立马转身,没躲掉,被白五拽住薄衫。 “放开我,放开我!” 后颈气息陌生颈,李朔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挣扎的弧度愈发地大。 “安分些,月哥儿。这会要是陈展出来,你偷人的名头可就坐实了,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朔月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我的五十两呢?怎么这会我还没见着?” “我、我得攒攒……”李朔月闪烁其词,“……这么大一笔银子——” “别说这些话糊弄我。”白五捏猫似的捏住李朔月的后脖颈,逼问他。 “别、别,展郎会看见的!” “叫得倒是亲热。” 李朔月:“我明日、明日就给你!” “怎么给?” “我把银子埋到上坡路上的那棵大榆钱树下,再往上面放把榆钱叶子,你明日午时、午时来拿!”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李朔月嚅嗫着:“我、我不敢。展郎在家,我明日、明日说去挖野菜,然后才能将银子偷出来……” 男人的手终于远离了他的后脖颈。 白五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得手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长久的生意可比他做买卖要划算。 “成,月哥儿,明日见不着银子,我就当陈展的面——” 李朔月咬牙,不敢应声。 挨千刀的白五临走前还不忘轻薄他,李朔月趁月色死死瞪那身影,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 顷刻后,李朔月掩下恨意,快步往后院走。 白五说追云被喂了迷魂散,这会子还没醒,他好怕追云出事。 万幸,狼崽子身体热腾腾的,睡死过去,肚皮随着呼吸而起伏。 小黑乖乖巧巧在自己的草堆窝里,团成一团入睡。 家里的两只都还好好的,李朔月心里却打起了鼓,明日可得好好教教这两只,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 处理好这些事,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他自己一身凉气,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往陈展怀里滚去。 一想到白五明日会被众人唾骂,他就兴奋得睡不着。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多少有些害怕,可一想到白五这样的登徒子,便又觉着自己是做为民除害的光彩事。 正这般想着,一只大手突然揽上腰间,耳侧响起了丈夫的声音:“做什么去了?” 这声音叫李朔月忍不住抖了一下,勉强压住惊慌,他心虚道:“我去茅厕解手了。你怎么醒了?” 陈展什么时候醒来的?刚刚听没听见他与白五的对话?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陈展发现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只低低“嗯”了声,像是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朔月侧身抱紧汉子的手臂,佯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睡吧、睡吧……” 汉子的手不安分。 李朔月无奈嘀咕两声,以为陈展半夜想要。 可陈展只碰了下,很快又没了动静,李朔月想,陈展真是睡蒙了头,梦里也惦记这些事。 心中有事,李朔月整晚都未曾睡好,可他也没弄出大动静,陈展还要睡呢。 意外的是,陈展醒得比他还要早。 李朔月靠过去,小心试探:“昨夜,我去接手,回来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也是想试试陈展对昨夜还有无印象。 “我怎么?”陈展反问道。 汉子面带疑惑,仿佛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拍了拍脸颊,直起身体,道:“我先去热早食。” “嗯。”陈展翻了个身,似乎还要继续睡。 李朔月没打搅他,轻手轻脚穿戴好便出了门。 门轻落下,陈展立即坐起身,面上阴云密布。 他掀开半截窗,望向院中的柿子树,昨夜李朔月同白五就是在那里偷情,真是胆大包天,偷人都偷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呵,县上一个,村里一个,真当他是死的? 身子早就脏了,情郎一回来就忍不住,从前在炕上说的那些软绵绵的情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哐当。 窗子没了支撑,猛地合上。 陈展怒极反笑,他就知道,李朔月是个死性不改的白眼狼。 — “月哥儿,今日怎么了,绣得心不在焉,黄牡丹都要绣成红牡丹了。”孙老嬷咬断白线,笑话李朔月。 “啊、啊?”李朔月才回神似的,急忙咬住被针戳破的指头吸血,他心里记挂白五,这人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走了别的道? “小嬷,小嬷,要吃花生,花生。” 一旁吃花生的兰姐儿忽然抱住李朔月的腿,将自己剥不开的花生举起来,看人的大眼睛又圆又亮。 “好,小嬷给你剥呢。”李朔月从远处收回视线,刚接过花生,就见着白五从远处的山坡冒出头,他当机立断,立马抱起兰姐儿,踏进门槛内,隐了身形。 他埋银子的大榆树就在柿子林附近,距离孙、冯两家近,白五挖银子,走哪条道都有可能。 李朔月赌他走上后山这条道,没想到真赌成了。 陈展巳时初带追云出了门,后脚他就出门埋银子,埋好后就找孙老嬷绣花,等到了申时,这白五才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五这喜气洋洋从后山回来的模样叫孙老嬷瞧见,他再说银锭丢了,那这白五就是最有可能偷窃之人,孙老嬷可是最最重要的证人呢。 眼见事情成了,李朔月嘴角的笑压不住,他帮兰姐儿将花生都剥了壳,又留了好一阵,才提着篮子脚步轻盈地回了家。 戌时初,李朔月从粮房跑出去,面色惊慌地朝刚踏进院子半步的陈展道:“不好了,展郎,我放在粮房里的五十两银锭子,不见了!” 陈展刚带追云瞧郎中回来,脚步一顿,不甚在意问:“丢了?” “对呀,就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李朔月神情焦急,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呵。”陈展笑了声,忽而手指挑起李朔月的脸:“别是给了哪个奸夫吧?” “……” 李朔月身体一僵,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你、你胡说什么呢!银子丢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 “丢哪了。”陈展松了手,淡淡看了眼李朔月。 “我就好好放在粮房里,用手帕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放了松香呢。”李朔月跟着陈展,将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你出门后,我便去孙家和孙阿嬷一道绣帕子,屋里没人,说不准是这个时候叫人偷了。” “贼只偷银锭子,没偷其他碎银?我不是给了你二百多两吗?”陈展垂眸反问。 “……其余的银子,我、我藏得深,就压在粮食最下面。”李朔月结结巴巴道:“许是小贼没翻着。” 说这话时,李朔月更心虚,他拿了一百二十两打偃月刀,又给了白五银锭,手头只剩下三十多两,全藏在东屋。 陈展见李朔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忍不住冷笑,什么叫贼偷了,八成是都给了两个奸夫,这会儿在这贼喊捉贼呢。 李朔月又想耍些什么幺蛾子。 “是吗?” 第85章 败露 “就是啊。”李朔月躲开陈展的目光,最后受不住,双手将人推到堂屋,担忧道:“陈展,你快想些办法呀!要是晚了,那小贼恐怕要将咱们的银子都霍霍干净了。” “我能想什么办法?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李朔月重重点头,眼珠子立马滴溜溜转起来,他皱起脸咬手指,做出绞尽脑汁地思考状,片刻后,他双眼发亮,开口道:“我有主意了!” “先前我在银锭底部刻了一横两竖三道划痕,藏银子的时候,我怕虫蚁多,还放了松香,银锭上肯定沾了味,让追云闻一闻松香,肯定能找到贼人。” “这贼人真可恶,竟敢偷我们家的钱!展郎,你逮住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最好打断他两条腿,叫他再也不敢起别的心思。” 这样白五不但声名尽毁,还双腿带疾,看他以后还敢欺负威胁他,就得让他尝尝好果子呢。 陈展这会神情堪称温和,李朔月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蠢,人还没逮到,他就先雀跃起来,仿佛告诉每个长眼睛人:这“高明”的谋划是他想出来的。 “且不说这有松香的人家有多少,找起来有多费工夫。” “再说这贼真奇怪,只偷银锭,专门留了帕子和松香,让你循着味去找?” “许是,许是……”李朔月被陈展堵了一下,哑口无言。 陈展好整以暇打量李朔月,半晌还不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 “算了,松香在哪。” 审视的视线消失后,李朔月肩头一松,悄悄松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松香递给陈展,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我今日在孙阿嬷家绣花时,好像见着白五从山坡上下来。” “孙阿嬷也见着了。” “哦?”陈展掀起眼皮,配合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是白五偷了你的银锭子?” “我觉得,很有可能。”李朔月连连点头,趁机又将白五的坏说了一遍。 “银锭就是今日丢的,白五又刚巧从山路上下来,喜气洋洋的,他最有可能偷。” 陈展敷衍地点点头,带了追云,同李朔月一道往村里去。他倒是想看看,这李朔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半路分开,李朔月留在孙阿嬷家,陈展去白家寻白五。 “月哥儿,家中发生何事?”孙阿嬷问,叶水儿也候在一旁,面目忧愁。 “阿嬷,水哥儿,你们不晓得,我刚才回家发现,家里丢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我急忙说与陈展,又想起来今日只见了白五从山上下来,这会陈展去找白五讨要说法呢。” “阿嬷也瞧见白五自坡上下来不是,我觉着最有可能是他。” 孙阿嬷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见着他下来。” 叶水儿拧眉问:这就能确定是白五拿的? 李朔月又道:“我那银锭上留了划痕,且又有松香味,追云能嗅出来,等他来了,叫追云闻一闻就知道了。” 几个人说话间,白五已随着陈展来了孙家,冯冬青也刚担砍柴回来,问发生何事。 李朔月将此事又说了一遍,音落后又不怀好意看向白五,道:“也不知那贼人如何大胆,敢来我家偷银子。” 白五挑眉,“月哥儿,这般瞧着我作甚?我家里缺那点银子,还要去你家偷?” “哼,谁会嫌银子多?” 李朔月躲在陈展身后,突然察觉出些不妥来,若白五说出实情,反咬他一口,可怎么办? “真是冤枉人,青天大老爷也不是这样断案。”白五笑道,果然如他所料,李朔月这银子不是白给。 他刚挖出银子,就闻到了松香味,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划痕,这小哥儿脑袋蠢笨,用这样愚笨的方法,也不知道能唬得住谁。 他也想知道,李朔月究竟想唱一出什么戏 “偷与没偷,叫追云闻一闻就成。”李朔月一口咬定是白五偷了银子,他机警地没问白五为什么上后山,这问出来不是把自己拖下水吗? “成,让它来闻。” 陈展拿出松香粉,让追云闻了后,又让它围着白五嗅,追云摇着尾巴转了几圈,既没叫唤也没做出攻击的姿态,甚至有几分亲昵。 追云记着这人,昨天给它吃了烧鸡呢。 “你瞧,月哥儿,你家这狼崽子什么都没嗅出来。” 陈展看着乖巧蹲在白修文脚边的狼崽子,脸色一黑,斥道:“追云,过来!” 狼崽子摇着尾巴回到他脚边。 李朔月早有预料似的,回道:“谁知道你将银锭藏到哪里去了,说不准是你家,说不准又叫人破开藏了起来。” 这话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冯冬青也觉得不妥,道:“我们只见着了他下坡来,却没问他为什么上坡。” 孙阿嬷也点头,问道:“白家小子,我问你,你为何上后山来?你家的地不在这处。” “我来后山?”白修文笑道,眼神飘向李朔月的方向,玩味道:“自然是来见我的相好,他胆子小,只肯跟我在林里偷欢。” 李朔月脸都气绿了,恨不得撕掉白五这张嘴。 在场几人面色一凛,叫白五堵得说不出话,这般不要脸的汉子,除了陈展也就是白五。 陈展冷下脸,道:“既然追云没嗅到,便说明此事和白兄弟无关。”末了他抱拳道:“白兄弟,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什么。”白修文瞥了眼藏在陈展身后的人,慢悠悠提醒众人,“展兄弟,让你的狼好好闻闻,说不准那银锭子在哪里埋着,闻闻就找着了呢。” 陈展看了眼白修文,眼底冰冷,脸色难明。 “去,追云,嗅!” 陈展一声令下,灰狼腾地一下跃起,迈动身躯向远处跑去。 白修文眯着眼,笑意加深,冯冬青与叶水儿一脸迷惑,孙老嬷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打量。 这不是他预想好的场景,追云应当对白修文大叫,从他身上或家中搜出那五十两银锭,白修文应当被钉在耻辱柱上,百口莫辩才是。 怎么现在胡搅蛮缠地变成了自己? 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期,慌乱席卷全身,李朔月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揪住陈展的衣角,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些什么。 “嗷呜——” 远处一嗓子狼嚎打破寂静,众人纷纷朝远处走去,衣角自李朔月手心滑落,他怔怔愣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在迅速离他而去。 叶水儿走过来,挽住李朔月的手,同他一道走过去。 追云蹲在熟悉的榆树下,埋头刨坑,李朔月心头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白修文难道察觉到他的心思,故意没拿走银锭,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太可怕了。难不成他自己设的局,最后圈住了自己? 李朔月眼睁睁看着狼崽子将拳头大小的银锭子挖出来,看着沾了土的银锭,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耻辱自心底升起,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李朔月喉咙泛起血腥气,他咬紧牙关,才没当场变脸。 “瞧瞧,这银锭子不是好端端在这呢?”白五从土堆里拿起银锭,特意底面朝上交给李朔月,亲切道:“月哥儿,瞧好了,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李朔月看着银锭底部的三道划痕,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勉强笑道:“是、是我们家的。” “真是古怪,那个小贼偷了银子却不拿去花,反而埋在这。”白五转身看向众人,短促笑了声,“就好像等着叫人来看一样。” 陈展冷漠看着远处的二人,面色铁青。 气氛古怪怪异,其余几人都没说话。 李朔月失魂落魄,他甚至忘了最后是如何散场,他是如何跟着陈展回了家。 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惹恼了白五,日后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第86章 老鼠药 李朔月好害怕,他陷害不成反倒惹恼了白五,白五一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自己,说不准真敢半夜翻墙进来轻薄他。 未知的恐惧令他坐立难安,李朔月怀里抱着小黑,神情恍惚。 白五恐吓坑骗他在先,他是走投无路,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然就全部都告诉陈展,他知晓缘由肯定会生气,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幕降临,陈展洗完冷水澡后,披衣裳进了东屋。 屋子里点了油灯,炕桌上摆着白日从土里挖出来的银锭,李朔月抱着他那只脏兮兮的羊羔,坐在炕边,双眼失神。 陈展若无其事坐在床沿,蹬掉鞋,转身欲铺被褥入睡。 “展郎,白日之事,我、我……”李朔月泫然欲泣,“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专门坑骗白五,是他、是他欺人太甚。” 陈展动作微滞,李朔月擦干眼泪,急忙怯声道:“我还没遇着你的时候,曾和白五好过一阵。” “我吃不饱肚子,他给我带过几回吃食。一来二去,我们便生出些情谊。” “他那时候说要娶我。”李朔月哽咽了一瞬,又艰涩道:“可他阿姆都给他看好了夫郎,白五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知晓后就同他断了。遇着你之后,我心里就只有你,再不曾有过旁的什么人。” “可白五回来后,突然就缠上了我。”李朔月红了眼眶,颇有些手足无措,“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想同他一刀两断。可他不同意,非要五十两,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他银子埋在树下,让他拿了,然后我再说丢了银子,喊你去捉贼。” 这话九真一假,李朔月只隐去了部分实情。 说完后,李朔月抬起哭肿的眼睛,怯怯看向陈展,他害怕陈展嫌弃他恶毒、嫌弃他招蜂引蝶。 陈展听完后,心底只一个念头:李朔月嘴里的话,信不得。 他大费周章折腾,结果叫人啼笑皆非。今日这一出用心良苦,漏洞百出,他的目的是什么?陈展把玩银锭,思索缘由。 难道李朔月真和白五闹掰,故意设下此局害他?可昨夜他们还私会,且李朔月将银子都给了出去,哪能说闹掰就闹掰? 李朔月这般明目张胆给白修文设圈套,可白修文面上不见羞恼,也没揭露李朔月,便任由事情这样过去,也不寻常。 他们两人挑情似的隔空斗法,自己这个带狼上门喊人的人倒像是个恶人。 “展郎,你听着了我的话没?”李朔月擦掉脸上的泪花,放下小黑,主动朝陈展靠过去。 “我没有法子,也不敢告诉你,怕你嫌弃我。” 陈展思索着,没搭理他的话。 李朔月伸手抱住陈展的腰身,俯首哭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现在我惹恼了他,可怎么办呀?” 怀里的人哭哭啼啼,陈展颇有些不耐烦,他低头便瞧见李朔月脖颈上的红印子,顿时唇角扯起,他可没在李朔月脖子上留下过这样的痕迹。 — 害怕白五的报复,李朔月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那日后,陈展对他冷淡至极,看追云的眼神都比看他热切。 他甚至自己给自己做起了饭! 李朔月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好好对待他。即便恼怒生气,也要有个缘由,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啊? 可陈展压根不搭理他,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陈展就好像看不见他。 心神恍惚过了三日,李朔月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找叶水儿挖野菜,挖完后刚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堂屋里,两个汉子相对而坐,桌上摆了四五道荤菜,并两坛子酒,俩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李朔月瞪大眼睛,手指死死攥紧竹篮,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身形摇摇欲坠。 陈展见李朔月进了屋,便高高举起酒杯,朝白五道:“白兄弟,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在这给你赔罪。” 白五也举起酒杯,眼神嘲弄地看了眼向李朔月,道:“嚯,你们丢了那么大的银锭子,心里着急嘛,我晓得的。来,展兄弟,喝了这杯酒,那些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只当好兄弟。” 俩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李朔月浑身发凉,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扔了菜篮子,撞开灶房门,将自己关了进去。 明明是艳阳天,他却从头到脚都生出阵阵寒意,冷意仿佛顺着堂屋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惊骇得牙齿打颤。 李朔月难以接受,他明明告诉过陈展白五轻薄过他,他怎么还能同白五坐在一起喝酒,向他赔罪? 白五对他做的那些坏事,难道陈展都不在乎吗? ——嘎吱。 门从外面打开,陈展居高临下瞧躲在灶房里的蜷缩起四肢的李朔月,拎了坛酒道:“把酒热一热。” “陈展。”李朔月哑着嗓子哭喊叫了一声。 那人将酒搁置在案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李朔月咬住指腹,焦躁地在灶房里团团转。 一定、一定是白五对陈展说了些什么,陈展才会这样态度大变!! 明明平日,陈展对他可好了,都是白五,都是白五这个害人精。 李朔月呢喃着,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白五就要来害他,为什么、为什么总这样阴魂不散? 前世坑骗了他还不够,今生还要折磨他吗?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恨意滔天,拿出温好的酒,从案板下翻找出那包老鼠药,颤巍巍解了封。他拔下酒塞,本想将药直接倒进去,可一想到陈展也要喝,便住了手。 他不能、不能害到陈展。 李朔月将药包好,塞进袖子里,他咬紧牙关,恨恨地想,今日总有机会。 都是白五逼他的! 抹掉眼角的泪,李朔月垂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酒坛子往堂屋走。 两个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正一脚踩在凳子玩行酒令。 屋里酒气熏天,李朔月看一眼白五就觉着恶心,搁下酒便脚步匆匆回灶房。 陈展从前喝酒,只是浅饮几杯,从不会像这样喝到失态,全是白五教唆坏了陈展,李朔月站在门缝后,幽幽望向堂屋,眼底发狠。 ——啪嗒。 堂屋传来一声响。 李朔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外的对话。 “手、手不稳。”白五醉醺醺道,“摔碎了你家的碗……” “不碍事,我去重拿一个。”陈展晃悠悠站起来,抬脚往外走。 机会来了,李朔月心中窃喜。 陈展推开门,李朔月怯怯问了声:“展郎,你怎么了?” “找碗,碗,碗在哪儿?” 陈展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稳,李朔月急忙将人扶出去,道:“你去坐着,我、我来拿。” “也,也行。”醉醺醺连讲话都说不清的人被李朔月推了出去,他迅速转身关门,从柜里翻出一只暗棕色的瓷碗,先过了遍水,然后翻出药粉,将整包都倒进碗底,用水化开。 他买的这药最贵,无色无味。 将整个碗壁都涂上药后,李朔月将碗底剩余的药水泼进火塘里,接着疾步将碗搁置在二人面前,抬脚进东屋。 堂屋里,两人都已醉得不轻,陈展倒了碗酒,朝白五道:“白兄弟,喝、喝……” “喝,好兄弟,这酒滋味真不错。” 白五撑着胳膊醉醺醺,倒酒的手抖了三抖,撒出去好大一团。 陈展笑了笑,紧接着一饮而尽,醉意上头,他伏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白五又说了几句话,见陈展毫无反应,完全睡死过去,才从怀里掏出两颗解酒丸子服下,然后又趴在桌上休息。 距离酒意退下还得一会呢,他这会头晕,得歇歇。 这猎户真是能喝,要不是趁机打碎了碗,往他酒碗里撒迷魂药,这会还倒不了呢。 屋外渐渐没了动静,李朔月脸色惨白,手脚冰冷,他药下得猛,白五这会该是没了气息。 恨意并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茫然,他杀了人,他杀了白五!惊悚的念头在脑海盘旋,李朔月浑身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杀人后该如何,他没有想过。 李朔月手脚僵硬地拉开门闩,大气都不敢喘,他伸出手,颤巍巍去探白五的鼻息。 下一瞬,他脸色骤变——白五没死透,鼻息尚存! 白五压根没用那个碗,他突然伸手攥住李朔月的腕子,缓缓起身,朝李朔月狰狞地笑:“月哥儿,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李朔月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第87章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白五将李朔月推进东屋,随手关了门。 李朔月双眼发红,哪怕手被攥住了,也要拼命反抗,他双脚不停踢踹,想要一脚踹死这个登徒子。 “滚开,滚开!”李朔月怨恨地盯着白五,语气凶狠至极。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这话真不假。”白五眯着眼,醉醺醺道。 汉子的力气到底大于哥儿,力道更是没轻没重,片刻的功夫,李朔月手腕便被掐出一圈红痕。 “呸!该死的贱人,我迟早送你见阎王!” 李朔月啐了白五一口,急得想用头砸白五的脸。 “啧,这会倒成了烈夫。”白五哼笑了声,满身酒气,膝盖压住李朔月的胸膛。 他直起身体,攥着两只臂膀居高临下俯视,不屑道:“陈展被我灌醉,这会还有谁能救你?” “上回就说了,再惹我,就当着陈展的面弄。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 话音落下,他故意将膝盖往下压。 身体仿佛被巨石砸中,胸腔里涌出强烈的血腥气,李朔月一阵闷疼,连气都喘不上来气。 白五慢慢悠悠从胸膛里掏出一个绣了弯月亮的粗布帕子,李朔月瞳孔一缩,心里骇然,白五怎么会有自己的帕子? “闻闻,你的帕子,我日夜藏在怀里呢。” 白五将手帕覆在李朔月的面上,玩味地笑出声。 “滚!贱人!”李朔月扭头甩掉帕子,欲要起身同白五扭打,白五膝盖忽地移到他腹部,用了比刚才还重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李朔月顿时神情扭曲,额头蹦起青筋,他死死咬住嘴唇,愣是没喊出一声。 “不听话得很啊。” 白五目光一狠,捡过帕子,紧紧捂住李朔月的口鼻,那力气大的,仿佛要将人活活捂死一样。这帕子他来之前浸过迷魂散,分量不多,能令李朔月浑身无力却神志尚存。 李朔月面色青白,瞳孔涣散,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出体外,手软塌塌垂下来。 他深陷绝望,眼神落到堂屋的方向,豆大的泪水泉水一般往外冒,展郎、展郎…… 救救我,救救我啊…… 片刻后,陈家东屋便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哗哗。 堂屋内,本该陷入昏睡的陈展若无其事坐在木椅上,倒了碗酒自顾自喝起来,他眼神清明,脸色如常,哪里看得出半分醉酒的神态。 瞧瞧这曾经说只喜欢他的李朔月,他醉酒不到一炷香,这哥儿就迫不及待同白修文进了屋,做些何事,自然不必说。 他就知道李朔月耐不住半分寂寞,得了空便勾搭汉子,这对奸夫淫夫,真的叫人倒尽了胃口。 “展小子,展小子!你婶子我来了。” 陈家屋外,刘冬花拎了个小竹篮,兴冲冲往陈家堂屋去。 昨日在清水县碰着了陈展,她瞧见陈展手里拎了两只大肥兔子,没忍住问了声:“展小子,又来卖兔子?嚯,这兔子可真肥,我还没见着过这样的兔子呢。” 陈展道:“两只兔子而已,家中还有,若婶娘想要,明日午时一过,您便来拿一只。” 白得一顿荤腥,刘冬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会午时还没过,她便急忙过来,早一会晚一会也没什么分别,早早拿到了手才安心。 在屋外看了圈,没见着那只气势唬人的大狼,刘冬花才敢进屋。 堂屋里乱糟糟,酒气熏天,那陈展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怎么还睡着了?” 话音刚落,东屋便传来几声细碎的呜咽,刘冬花眼皮子跳了跳,猫着腰往东屋门上靠。 杂乱的声音更清楚了,刘冬花脸色一变,又回头看了眼陈展,这青天白日的,偷人都偷到他家了,这汉子还怎么睡得着? 她一推,这门就开了。 听见了声,俩人齐齐回头看,李朔月泪眼蒙眬,近乎绝望,白五脸色骤变,直骂晦气。 “嚯!我说好好的汉子怎么睡在堂屋,原来是叫你们这对奸人给灌醉了。”刘冬花叉腰大骂,“我还当见了鬼,原来是偷人偷到屋里来了。” “没脸没皮的小狐狸精,一早我就知晓你不是个安分的。” “展小子给你吃穿,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 “白家的,你也不怕展小子醒了卸了你的腿?” 白五脸色变了又变,方才他从屋里翻出几盒膏药,才知晓平日二人花样这般多。他刚拿出膏脂用了些,才解了腰带,就被人逮了个正着,心头正恼火呢。 张口便骂:“你这老货,赶紧滚出去,没见着你爷爷我正要行事?” “嘿,你这没脸没皮的三寸小子,还没老娘小拇指长,也敢来骂我?人家的夫郎,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我可没吃过你家的酒,莫不是家中破败的,连桌酒席都摆不起?” 刘冬花瞧见了脏东西,这会正嫌弃着呢,没想到这白五还敢反过来辱骂她。 “我就说怎么给你寻亲这样艰难,原来是个天残小儿,你阿姆叫媒婆把你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原来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如。” 白五急忙提了裤子,面皮涨红,眼中杀意浮现,步步朝刘冬花逼近。 刘冬花后退着继续骂,她将桌上的酒坛子拎起来,一股脑往陈展脑袋倒,朝他耳边大喊:“陈小子,还睡呢,你夫郎都勾搭上天残的白五嘞,滚到你家炕上去了。” “还不赶紧醒来,捉这对奸夫淫夫!!” 边说着,刘冬花边从桌子上拿盘子朝面色阴沉的白五砸过去。 “什么!”陈展腾一下站起来,头发和脸上都是酒,狼狈至极。 “哎哟,好小子,你可算醒了。”刘冬花叉腰喘气,指着白五道:“这夯货可不得了,目无尊长,不敬婶娘,要打我呢!” 方才还把酒言欢的汉子对上了眼,砰,陈展先出了拳,白五不甘落后,也黑了脸握紧拳头砸上去,桌椅都移了位,嘎吱嘎吱响,桌面上的酒碗被俩人撞倒,哗啦啦全摔成了碎片。 刘冬花看得心惊肉跳,担忧自己被误伤,急急忙忙跳出堂屋,在院内站着看热闹。 屋里,李朔月紧咬下唇,强撑着拉好衣裳,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屋外男人们野兽似的争斗,李朔月躲在被褥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泪痕遍布。 半炷香后,陈展拽着被他揍得半死不活的白五进屋,将人丢在李朔月跟前。 刘冬花紧跟着,见了李朔月这副样子,立马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烂货,勾了这个勾那个,白五这等货色,怎么同展小子相比?” “我看你是昏头瞎眼……” 李朔月抬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陈展,哭着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他轻薄我!” “是吗?”陈展掐住李朔月的脸,眼神冰冷,“李朔月,这是第几回了?” “这勾一个那勾一个,我的话你只当作耳旁风?” “我早早说过,你敢偷人,我就将你卖进青楼。” “没有,没有的。”李朔月哭得止不住,手颤巍巍环住陈展的腰,近乎绝望道:“白五轻薄狎弄我,他给我喂药。” “咳咳。”白五瘫在地上,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听了李朔月的话,忽而笑了:“月哥儿,胡说什么呢,你我两情相悦,要是没有陈展,我、咳咳,孩子都不知多大了。” 刘冬花眼睛瞪直,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转。 “你胡说!”李朔月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他尖声恳求:“展郎,展郎,你不要信他的话……我早说过,早说过……” “你信我,我怎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陈展充耳不闻,一把将李朔月从炕上拽下来,强硬地将人拉出去。 刘冬花也跟着往外走,她还惦记着肥兔,临走前不忘踹白五几脚,啐道:“呸,东西都没长全乎,你也算男人?还想吓唬你老娘,回去再吃十年饭吧!” 第88章 你哥哥又偷人啦 “展郎,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朔月浑身无力,除了最初的几步是自己走的,后面几乎被陈展拖拽着往前走。 陈展拽得他胳膊好痛,仿佛要被扯断了。 “去县上。” “不要、不要!” 李朔月浑身震了震,心坠入谷底,他撕心裂肺喊:“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 哭喊时泪流满面。 “你的话,留着骗鬼去。”陈展冷笑连连,接二连三撞见李朔月同男人幽会,对他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暖床都嫌脏。 途经篱笆门时,李朔月一把扒住篱笆门,用力到指甲几乎陷进木桩里。 他浑身都在抖,害怕地吞咽着口水,眼中满是惊慌与绝望。 “展郎,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陈展站住脚,猛地拽了下,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嚓”声,那截方才还拽不动的胳膊忽然变得软绵绵,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松了手。 李朔月看了眼脱臼的胳膊,又用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陈展怎么能这样狠心,竟然折了他的胳膊! 陈展一顿,觉得这样带走李朔月太麻烦,他思索片刻,转身入了屋子。 白五身上还有药粉,陈展掏出药粉兑了碗酒,紧接着端起碗逼近李朔月。 李朔月靠着篱笆门才勉强站起来,陈展步步紧逼,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陈展快步走到李朔月跟前,大掌掐住他的下巴,将半碗酒灌了进去。 好疼,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咳咳咳!” 李朔月满脸的酒,他疲惫地仰靠在半人高的栅栏上。 面皮哭得滚烫,眼睛也肿成了条缝,心口更如被巨手捏成碎片,比前世死的那天还要痛。 力气渐渐流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迟钝、模糊,陈展和刘冬花的脸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他看不真切,渐渐地,又变成一个点…… 陷入昏迷之际,李朔月手往陈展的方向伸了一下,张开薄唇,轻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展郎、展郎……” 陈展左移避开。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李朔月闭上眼皮,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人彻底昏过去,陈展一把将其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清水县的方向走去。 刘冬花被陈展土匪般的行为骇得说不出话,等人走远了,她才敢抱着肩膀跺跺脚,这凶神恶煞的,也忒唬人了些。 不过这狐狸精在屋里偷人,还被正主逮住,也怪不着谁。刘冬花暗暗骂了几句,卖了也好,省得出来祸害其他人。 这可是个大热闹,她得赶紧告诉她的手帕交去。 — 酉时末,燕子村外,一辆老牛拉着木板车,慢悠悠走在小道上。 李夏阳跳下牛车,朝邓谦笑道:“我到了,你赶紧回吧。” “还有些东西,我送送你。” 邓谦跟着跳下来,拎起小包袱,要同李夏阳一道走。 “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县学吗?快些回家收拾吧。两步路,哪里还用送。” 李夏阳接过包袱,里面只装了些颜色花纹别致的布,轻得很,压根用不着人送。 他与邓谦定下了婚期,就在今年年底,俩人走在一处,谁也挑不出错处。 “好,你路上慢些走。” 俩人在路口分别。 李夏阳拎起小包袱,脚步轻快,他边走边哼歌,悠哉又无忧无虑。 只是刚进了村,村口碎嘴的老夫郎老太太就对他指指点点,那眼神仿佛说:瞧瞧瞧瞧,这是谁家的祸害似的。 李夏阳叹了口气,谁叫他和李朔月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兄弟呢。 不过这次那些碎嘴的人声音格外大些。 “嚯,就是阳哥儿他家的不?” “是,是……” “……做出那样的事……” “依我看,活该呢……” 李夏阳断断续续听了一路,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李朔月又怎么了?前两日不还穿了新衣裳上清水县买东西呢? 几个嬉笑的小哥儿迎面走来,一见着李夏阳,各个都鹌鹑似的噤了声,快步走过李夏阳。 “哎。”李夏阳一把拽过和他一道学绣花的林哥儿,好奇地问道:“林哥儿,村里发生了何事?怎么我一回来,大家都神神叨叨的?” 林哥儿没能甩开他的手,只好道:“你不知道?” “我刚从宝林庙上香回来。”李朔月道。 其他几个哥儿朝左右张望了下,见没人,立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你那个哥哥!又偷人啦!” “对对对,而且还叫人捉奸在炕!” “偷的就是那个,那个白家的老幺!” 林哥儿补充道:“不仅如此,听说后山那个猎户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腿,要把人卖到镇上青楼去呢!” “就这样。”一个小哥儿做出抗人的姿态,道:“一路扛过去的。” “真是害怕哩,怎么就能轻易把人卖了?” “什么?”李夏阳吓得眼睛瞪大,不自觉掐住林哥儿的胳膊,道:“谁说的?怎么会这样?李朔月呢,他人在哪里?” “哎呀,你快掐死我了,快松手快松手,我也是听人说的,哪里知道他在哪儿。”林哥儿疼得龇牙咧嘴,急得将李夏阳的手背掐出一个印子。 “刘大娘说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哩,那猎户就当着她的面把人扛走了。” “就是就是,那架势,跟土匪抢良家哥儿似的,可害怕了。” “行了行了,快走快走,那卖帕子的货郎等会就走了。” “快走快走,可别耽搁了。” “我还想买糖吃呢……” 几个哥儿着急去货郎处挑东西,一起掰开李夏阳的手,拉上林哥儿走了。 李夏阳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李朔月怎么就偷人了,怎么就又叫人卖了? 他那样的软骨头,别人打都不还手,心里又惦记陈展,怎么敢偷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李夏阳将包袱随手扔进自家院子里,抬腿又往回折返,李朔月为了跟陈展,不惜做出那种事,又怎么会和白五有情? 肯定是白五这个混账惹的祸,李夏阳霍霍磨牙,该死的泼皮,他回来就准没好事。 这会儿他得赶紧往清水县去,也不知陈展将李朔月弄去了哪里。 李朔月看汉子的眼光怎么就能差成这样?陈展瞧着人模人样,竟能做出来卖夫郎这等事! 他气喘吁吁,终于赶上了还没走远的牛车。 邓谦急忙喊停,跳下来询问李夏阳:“阳哥儿,发生了何事,怎么跑得这么急?” “来、来不及细说!快、快去县上!我要救人!” “好!”邓谦将李夏阳扶上牛车,朝赶牛的韩老头道:“韩大爷,麻烦您再跑一趟清水县,回来我必有重谢!” 韩老头踌躇道:“都到了这个时候——” “五十文!”李夏阳高声道。 “你们俩坐好嘞——驾!”韩老汉的鞭子扬下去,老牛吃了疼,立马快步走起来。李夏阳焦急看向远处,手脚抖得厉害。 “阳哥儿,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李夏阳将听到的事一一告诉邓谦,邓谦面色骤变,斥道:“这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卖夫郎之人——” 李夏阳闭上眼,打断他的话:“陈展拿了二十五两,在我爹娘跟前买了李朔月,签的还是死契。” “一旦签了死契,生死可就半点不由人了。”邓谦皱起眉。 “是啊,我就说李朔月是个眼神不好的蠢东西,和陈展好了快一年,竟然还是个奴籍。”李夏阳苦笑道,“现在好了,人家一个不高兴,说卖就给卖了。” “这会救回他,我非得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混账东西!” 第89章 我心悦之人是你 到清水县已过了戌时。 大周虽无宵禁,可清水县并非繁荣富庶之地,入了夜,街道很是凄凉,除了花街柳巷还点灯奏曲,其他商铺皆是门户紧闭。 街巷清冷一个人也无,李夏阳抱臂站在燕春楼外等消息。 他一个哥儿,既没有乔装打扮也没有银钱,进不去花楼,便只能靠邓谦前去打探。 已过了两刻钟,也不知道找着人没有。 李夏阳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影,邓谦却朝他摇了摇头,道:“楼里未曾添置新人,许是去了别处。” 李夏阳更加焦灼,这清水县最出名的青楼便是燕春楼,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两人又找了另外两座青楼,皆是一无所获。 邓谦:“夜深了,还是养养精神,明日再接着找。” 李夏阳不肯,被邓谦揪着胳膊塞进客栈,他心中着急,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先在心中将陈展骂了千八百遍,接着开始骂李朔月,骂他没脑子、不争气 骂着骂着,却不知为何,将自己骂哭了。 不到鸡鸣,李夏阳红着眼推开门,他刚走出一步,隔壁的邓谦也出来,俩人相顾无言,埋头苦寻大半天。 可县上有多少花街柳巷、青楼妓馆,他们都不清楚,别说是找人,连消息都无法探听齐全。 邓谦按了按眉心,疲倦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回村,看那陈展回来了没?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个章程,找人就快多了。” “能成吗?”李夏阳霍霍磨牙,连着呸了好几口,“这该死的猎户,回去我要拿棍棒狠狠揍他一顿!” — 燕子村,陈家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老的少的都有。 里正王长生拄着拐,面容严肃,看着眼前一跪一立的汉子,质问道:“白五,我问你,那李氏可曾蓄意沟引于你?” “里正爷爷,我白五对天发誓,就是那李氏趁展兄弟醉酒时沟引,我、我才没有把持住。”白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手指朝上,做出发誓的姿态。 “若我有半分假话虚言,便叫我无儿无孙,死无葬身之地!” 里正又问刘冬花:“刘氏,你亲眼见过他二人行不轨之事?” 刘冬花“嚯”一声,立即接过话茬:“我看得真真的,这白五与那李氏,确实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哩。” “那李氏呢,人在何处?” “我卖进青楼里。”陈展冷声道,“这般不知廉耻的哥儿,我要他作甚?既然爱勾汉子,就去楼去好生伺候着。” 里正剜了眼陈展,胡子都气歪了,道:“展小子,你怎的又胡闹?” “我还未审问,你就将人卖了?若是冤枉了人如何是好?” “冤枉不了。”陈展看了眼白五,周身气温骤降,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前些日子,他二人在深夜在院子里幽会,我看见了,他回来脖子上就带了印子。” 白五眼睛一转,正要大喊冤枉,下一瞬,被陈展投过来的眼神骇住,反驳的话闷在嗓子眼里,愣是没说出口。 “嗯。”里正捋了捋胡子,道:“这李氏先前有过前科,这回竟然又犯,实在死性不改、不可饶恕。依展小子所言,李氏与白家小子眉来眼去不是一两回,你说李氏沟引你,这话不妥。” “你与李氏通奸,按理汉子哥儿都该打二十大板,再去跪祠堂半个月。” “不过李氏既已发卖,便不再管他。” 叶水儿听了这结果,看向陈展的目光分外惊悚,好端端的月哥儿怎么会偷人?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陈展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竟然就将人卖了…… 冯冬青一脸不解看向陈展,这才几日,怎么恩爱甜蜜的小夫妻俩就翻了脸? 俩人心中不解,却没敢上前问。 就在此时,陈展忽然抛下一记惊雷:“我今日便启程北行投军,日后怕是不会回来。家中一应物什,便全都赠与邻里乡亲,多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王长生皱起眉,不解道:“展小子,李氏伤了你的心,你再娶一个好的就是,何苦要弃了这么多东西不要,孤身北行?” 陈展摇头,“与他无关,此事我想了许久,忠君报国,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我爹娘的坟在北方,我要去寻他们。” “既要认祖归宗,那便去吧。”里正微微颔首,又道:“路引盘缠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不劳里正挂心。” “诸位且先等等我。”陈展进屋收拾了行囊,再出来时,朝众人道:“各位乡亲看有什么能用,若不嫌弃,便都带走吧。” 人群寂静了一瞬,不知谁问了句:“这锄头可真结实,我家里缺了一把,我能拿走吗?” “可以。”陈展点头。 “那院子后面的黑羊?” “嗯。”陈展再点头。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立马四散冲进各个屋内,但凡能用的皆一扫而空。 刘冬花手疾眼快,早早将黑羊羔的绳子牵在掌心,她满意地摸着羊羔脑袋,赞叹道:“嚯,这羊可真肥,也不知能卖几两银子。” 粮房里,好几个汉子都扛了大包的粮食,有的是米面,有的是菜干。 其中一个捡到了好东西,喜不自胜:“三十二两!这竟然有三十二两!” “咱们大伙都看着了,可不能你一个人全拿了。” “就是就是。” …… 东屋,几个夫郎媳妇抱着被褥厚衣裳便往出走,王小凤抢到了两盒膏脂,上面贴了桃红色和大红色的纸,还写着字,不过他不认识。 膏脂可是好东西,回去能擦手,冬天便不害怕手冻伤。 有人翻出赵大赠给陈展的小玩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是什么,面上都羞,扔着没动。后来叫两个溜进来的汉子顺走了。 灶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被拿了个干干净净,李朔月熏制的腊肉、腌的咸菜等,全被一扫而空,甚至连柴火都没留下。 院子里六个人没动,里正,孙阿嬷,陈展,冯冬青及叶水儿,施慧娘。 陈展朝冯冬青走了两步,欲说些什么,冯冬青立马挺身将叶水儿护在身后,看陈展的眼神陌生而警惕。 孙老嬷摇摇头,没看哄抢的场面,自顾自走了。 施慧娘看了眼哄抢的人群,冷笑一声,幽幽出声:“月哥儿真是瞎了眼,竟能看上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伢子。” 说罢,便拂袖而去。 冯冬青与叶水儿什么话也没说,也跟着一道也走了。 陈展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 牛车晃晃悠悠到了燕子村,李夏阳跳下牛车往村子里赶,邓谦紧随其后。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许多都抱着东西,有的是一把筷子,有的是一床棉被,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几个汉子脑袋都磕破了,但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李夏阳眼皮子直跳,心中不安更甚,直至他在家门口看见消失一整天的陈展。 怒上心头,李夏阳疾步走过去,脸色铁青,出口就骂:“挨千刀的猎户,你把李朔月弄哪去了?” 陈展看着远处跟着的汉子,神色晦暗,道:“我同阳哥儿说两句话。” 邓谦不安地看了眼二人,李夏阳摆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陈展收回视线,嘴角微扯了下,解释道:“是他偷人在先,我不过——” “我呸!”李夏阳掐腰怒声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事?他是个什么样的软骨头,你不清楚吗?” “我娘打他他都没还过手,他挖空心思要跟你好,偷什么人?” 李夏阳被气得不轻,他现在只想找到人,不想同陈展废话:“你把他卖哪去了?” “你既然这般不信任他,当初就不该同他好!” “阳哥儿。”陈展压低声音,凑到李夏阳跟前,小声但真挚道:“我从未和他好过,我心悦之人是你。” “!”一记惊雷从天劈下,将李夏阳劈得外焦里嫩,“这般令人作呕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你若真心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夏阳咬牙切齿,直接一拳砸到陈展腹部,“你害李朔月失了青白,叫人笑话,现在又将他卖进青楼,转过头又说心悦我,陈展,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卖了?” “不、不,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陈展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无措地看向李夏阳。 李夏阳这一拳头真心实意,将他砸得不轻。 “我恨不得把你也卖了!”李夏阳气得眼睛都红了,连砸陈展好几拳,“该死的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陈展身形踉跄一瞬,勉强笑道:“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你,若你与邓谦过得不好,便来找我,我会替你收拾他。” “用不着。” 陈展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李夏阳,道:“这是一百两,你拿着,当成日后的嫁妆。” 李夏阳动作一顿,立马抢过银票塞进怀里,拎起陈展的衣领冷声质问:“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把李朔月卖哪去了?” 陈展定定地看了眼李朔月,“阳哥儿,你离他远些,他心思深沉、手段颇多,总想变着法的害你。” “呵呵。”李夏阳冷笑一声,拳头砸上陈展的眼眶,“你这人伢子的话也能信?” 陈展又劝了几句,奈何李夏阳听不进耳朵里,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富春镇,我把他卖到了富春镇。” “你胡说什么?去富春镇最少都得两天!” “我在商行遇着了富春镇的采买哥儿的老鸨子,那人看上了李朔月,开了五两银,我便卖了。” “混蛋!”李夏阳双眼赤红,又甩了陈展一巴掌,转身便走,同邓谦一道坐上了去往富春镇的牛车。 陈展拂过被抽打的地方,看着李夏阳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第90章 赵大哥,救救我 清水县,吴家后院柴房。 昏沉了一整天的李朔月缓慢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半屋垒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李家的柴房。 思绪渐渐回笼,李朔月胸口一痛,任凭眼泪淌下来。待到眼角滚烫刺痛,他才扶着柴垛起身,被陈展拉折的胳膊已被接好,只是肩颈仍隐隐作痛。 屋子宽大敞亮,他只占小小一隅,这不是李家的柴屋。 门缝里泄出一道光,似乎并未掩上,李朔月抽了根大木柴举在手里,抹掉脸上的泪花,谨慎地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一个彪形大汉便窜了上来,李朔月吓得一哆嗦,一棒子打了上去。 那大汉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冒金星,朝后退了两步。 李朔月丢了木柴,没作停留,抬脚就跑。 陈展把他卖到什么地方,院子这样大,四面八方竟都有路,李朔月心里慌乱,胡乱往北跑。 那大汉回过神来,捂住脑门气急败坏喊:“逮住他,敢敲你爷爷我的闷棍!” 几个家仆拎着长棍从四面八方逼近,李朔月脚步一滞,脸色惨白,畏缩地往后退,两股颤颤。 领头的大汉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跟前,一把拽住李朔月拖到自己跟前,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敢打老子?” 李朔月哆嗦得说话也结巴:“大、大哥,对不住,我不该不该打你……我太害怕,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我结亲了。” “你结亲与我何干?”汉子凶巴巴道。 李朔月胸口闷疼,控制不住泪水,咬住下唇,哭得喘不上气。 “我有丈夫的……” 大汉被哭得烦躁,手一松,李朔月突然跌倒在地,手本能地往后撑了下,立即擦出一片血。 身体要摔成八瓣,李朔月哭声一滞,疼得面容扭曲。 那大汉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穿深褐色妇人的夫人急匆匆赶来,挤到大汉跟前,垂眼朝李朔月道:“这般哭哭啼啼做什么。既签了卖身契要做奴才,就该知道换主子是常有的事。何至于哭成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李朔月用袖角擦了脸,哭道:“我不是,不是奴才。” “我嫁给他,是做夫郎的。” “展郎,陈展亲口说的。” “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从那猎户手上买的你,可不管你是做奴才还是做夫郎。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训斥之后,妇人又道:“我家老爷夫人心善,工钱给得足。你可好好干活,不愁生计。” “我、我有钱!”李朔月抱住妇人的腿,泪流满面,“你放我走吧,我给你十两银子,成吗?” “我要去寻我的郎君,他不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 “你要是有银钱,那汉子还能将你卖了?”妇人瞥了李朔月一眼,不屑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既能卖你一回,便能卖你第二回,还不如本本分分,留在我吴家当奴才。” “婶婶,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二十两,你放我走吧。” 李朔月呼吸急促,泣不成声,“我不信、我不信他真就这样……” “我要向他解释清楚,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求求您,发发慈悲……” “冥顽不灵,关进柴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话音刚落地,李朔月便被两个家仆拽着肩膀,扔进了柴屋。 ——哐当,这回门落了锁。 “婶婶,求你放过我,我、我给您四十两……” “大哥,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就饶恕我吧。”李朔月将门晃得咯吱咯吱响,近乎绝望地哭喊:“我、我再额外给您银钱,我真的、真的有。” “……放过我吧,我没有偷人……” “呜呜呜,展郎,展郎,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 从天亮喊到天黑,屋外那么多人,却无一人搭理他,李朔月将嘴唇、手指都咬出了血。他瘫软靠在柴垛上,心如刀绞,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 陈展,陈展不会卖掉他的,一定是、一定是其他人撺掇……陈展说过,拿他当夫郎的,怎么会卖掉他呢?他一定是生气自己和白五抱在一块,可他们没做什么,白五没进来。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回家同陈展把话讲清楚,他解气了,肯定会像从前一样待他好的。 李朔月浑浑噩噩,抱紧双腿,哭得脑子发蒙发痛。 展郎、展郎,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来救救我,不要,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 我以后只听你的话,再不见其他男人,也不出门,展郎,求求你,求求你…… — 天尚未亮,赵大拉了只野公鹿往吴家赶,自打陈展不再将鹿卖给他,他倒卖鹿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好在昨日又收了一只,这便急忙往吴家赶。 他与吴家大管家有交情,这鹿的价格自然也给得高些。 若非如此,谁会费劲找这些东西? 赵大走了后门,照例是看管后院的吴二来开门,“前日不是说找不着吗?怎么今日就牵来了?” “昨天有个上水村的猎户猎到一只,恰巧叫我遇着了。” “来得正是时候,昨个大少爷还吵闹要吃炙鹿肉。” “若大少爷馋嘴,今日就能宰了吃。”赵大遗憾道,“只可惜不是小鹿,肉老了些。” “那也有许多种吃法。”吴二牵过鹿,笑道:“我牵去厨房杀了,你在这候一会,我把鹿鞭拿过来。” “成。” 自打赵大与吴二开始说话,李朔月就贴在墙根上听,他起初只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后来才听出来是赵大。 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赵大能救他出去。 李朔月没敢立即出声,等另一人没了声响,他才出声唤赵大。 “赵大哥,赵大哥,你在院子里吗?” “谁?”赵大环顾四周,目光谨慎。 “是我,是我,我是李朔月。”李朔月压低嗓子,带着哭腔,“我是月哥儿,赵大哥,求求你,将我带出去吧。” 赵大往柴房靠,听见熟悉的声音,恍惚了一阵,道:“月哥儿,你怎么到了吴家,还叫人关了起来?” 没听过吴家有欺男霸女、好夺人夫的喜好啊?怎么好端端将李朔月关了进来? 李朔月不知如何解释,又害怕另一人回来,急声恳求道:“赵大哥,等我出去了再同你说,你先将我救出去,成吗?” 李朔月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声,“我、我实在是,实在是……” 赵大道:“你别急,等我想些法子。” “多谢,多谢赵大哥。”李朔月急忙承诺,“回头,回头李朔月必有重谢!” “好。” 俩人话音刚落,吴二便拎了个油包纸走过来,赵大急忙向他打探李朔月之事。 吴二瞥了赵大一眼,“你认识他?” “是个旧相识。”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那猎户将人急匆匆卖了后就走了。” “我想将人买下来,你帮我同吴婆子说些情可好?” “吴婆子说花了五十两买人,依我看,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吴二摇摇头,“此事难说。” “为何?” 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吴二才道:“我看吴大娘是想磨他的心气,回头好拴在家里,照顾她那个傻儿子。那猎户卖的时候说,这哥儿烧饭烧菜好吃,干起其他活也麻利,估摸着吴大娘就是那会子动的心。” “且那哥儿模样俊俏,将来生的娃娃必定漂亮,她那傻儿子丑陋,配个模样漂亮的夫郎,不正正好?” “这便麻烦了。”赵大略一沉吟,吴大娘那儿子他见过,听闻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乌黑的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到现在连话也说不全乎。 “你见过他没?” “谁?” “就屋里那个。”吴二一怔,随后挠挠鼻尖,“见过一回,模样确实出挑。” 赵大嘿嘿笑了声,朝吴二招手,“你过来些,我有一计,能叫吴婆子消了这心思。” 俩 人一阵嘀咕,吴二道:“这能成吗?” “能成,当然能成。” 赵大拍拍胸膛,压低音量:“那种不安分的哥儿,她敢给他儿子寻吗?” “回头他进了楼里,你来寻他,我给你行方便,连银子也不用花,岂不美哉?” 第91章 你伺候我一回 转眼间天又黑了,其间那彪形大汉给他送了回饭,李朔月吃不下去,也不敢吃,害怕饭里放药。 也不知赵大怎样救他出去,这都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半分动静? 这汉子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李朔月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不能、不能留在吴家做奴仆,他要找陈展,要做他的夫郎。 李朔月掉起眼泪,忍不住在心中开解宽慰自己,陈展没把他卖进青楼,说明心里还有自己,他只是、只是生气了。 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他解释。 夜色静谧,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盖了明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咯吱,赵大偷偷溜进去,低声呼唤:“月哥儿?” 李朔月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赵大哥,赵大哥,你真来救我了!” “是,月哥儿,我来救你了。”赵大一把攥住小哥儿的手,心疼道:“陈展那莽夫,怎忍心将你卖到这来?” “你受苦了,月哥儿。” 李朔月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使劲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垂泪道:“赵大哥,多谢你,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急,月哥儿。”赵大双手攥紧李朔月的手,恳切道:“月哥儿,我信你知晓我的心意,你若愿意跟了我,我便立马救你出去。” “赵大哥!”李朔月浑身一震,赵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下他连糊弄都不成了。 “我、我结了亲,我心里有人。”李朔月没法子,跪倒在赵大跟前哭泣:“赵大哥,你救了我,我日后必定加倍感恩你,可我心里只有陈展一人,怎么、怎么还能跟别人?” “月哥儿,你这是干什么?”赵大将人扶起来,痛心疾首:“陈展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天下好男儿数不尽,你就对他死心塌地?”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救过我,他不一样。”李朔月一把抹掉眼泪,摇头道:“他只是误会了我,我、我正要找他解释。” “月哥儿,第一回见你,我便思慕你,可惜你我中间有个陈展,做不到名正言顺。陈展那样的男人你还理他作甚?” “月哥儿,你看看你赵大哥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跟了我同样吃穿不愁。” “赵大哥,赵大哥,求求你,你救我出去吧。”李朔月哭着摇头,“你我今生缘分浅薄,今生实在是做不成夫夫。只盼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了赵大哥这份恩情” 赵大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下来,“月哥儿,不若这样,你今夜伺候我一回,全了我相思之情,我明日一早便放你走,如何?” “赵大哥——” 李朔月哭腔一顿,手脚冰凉,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比吞了鱼刺还要艰难。 “你若不愿,这事便就此作罢。”赵大甩开李朔月的手,作势要走,李朔月心中焦急,实在没了办法,他急忙攥住赵大的袖子,嗓音沙哑,颤抖的尾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赵大哥,你、你别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翌日卯时一刻,清水县城门刚打开,一个穿蓝色衣衫、头发潦草的夫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守城的门卫连正脸都没瞧见。 李朔月拖着虚软疲惫的身体,奋力往燕子村的方向跑,他不敢回头,生怕赵大反悔,又将他带回吴府。 他伺候了赵大一晚上,换来了今日的自由,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白得”二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李朔月心中悲切,若能舍弃了这副皮囊,是不是也能像寻常人一样,过些平凡日子? 整个面皮都是红胀的,脖颈上还落下了许多红印子,眼角的泪刚涌出来,便被身侧的劲风吹散,同时带来一阵刺痒的痛。 李朔月顾不得那么多,他脑子混乱,忧心身后吴家的奴仆追来,又害怕向陈展解释不清这满身的痕迹,陈展会听他的话吗?会不会又同他一顿争吵,又故意说些要将他卖到青楼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回好好求求他…… 他恍然记起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狂奔,是为了给陈展搬救兵,只是那一回死在了路上。 前世被刺穿的胸膛涌起一阵幻痛,仿佛血肉又被刺穿,他连头也不敢回。 嗓子里泛起血腥气,四肢疼痛的仿佛都断了,李朔月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几乎吊着一口气往家的方向跑。 他边跑边摔,膝盖、手肘、脚掌没有一处是好的,不敢走人多的地方,特意绕了条小路往后山走,等到了家门口,已过了午时。 李朔月拄着拐杖,身形落魄,强撑着看他记忆里的家。 刹那间,他半跪在地,眼前一片模糊,耳侧仿佛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与惨叫,从前收拾整齐的房屋在他眼前仿佛一点点塌陷,尘土飞扬,木屑四溅。 过了约半刻钟,李朔月才从铺天盖地的痛楚中回过神,他双眼失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家。 面前的小屋如同废墟,屋顶、灶房坍塌过半,柿子树只剩木桩,树下的石桌石椅也没了踪影。 悉心开垦了半年多的小菜地,无论是刚冒出头的菜苗还是长成了的菜果,都跟着菜架子一块消失了。 李朔月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发现就连羊圈狼窝都叫人推倒了。 “小黑,小黑,你在哪儿?” 李朔月颤抖着呼唤着羊羔的名字,他没找着他的小黑。 灶房里一无所有,案板、铁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被人洗劫一空,东屋、粮房也什么都不剩,李朔月愣愣站在没了顶的堂屋,忽地弯腰大口喘气,痛的几欲窒息。 他的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展,陈展?展郎,你在哪儿?” “小黑,小黑……” “追云,追云……” 没有人回应他。 ——哐当。 东屋房梁轰然倒塌,将底下的炕砸出一个大坑,尘土四溅,李朔月扬起苍白的脸环顾四周,他的夫君、小羊不知去向,他要去哪里找? 展郎,展郎,你在哪…… 李朔月泪如雨下,掩住面失声痛哭。 忽地,沾满脏污的蓝色衣裳氤氲了大团血色污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待幽暗的血浆布满眼眶,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腹部的坠痛。 瞳孔猛地一缩,李朔月跌倒在血泊里,哭得浑身颤抖、身体痉挛,太痛了,比他死的那天要痛千倍、百倍…… 从前连幻想就是奢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 “远远看着屋里有个人,我当是谁呢。” 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朔月扬起脸,泪眼蒙眬看来人。 来了两个汉子,一个行动不便叫另一个背着,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何癞子瞧见李朔月,上下打量几番,“听闻这猎户家里有个狐狸精似的夫郎,就是你?” “早知当日,我就该带着兄弟碰了你。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展郎、展郎,他去哪了?”李朔月不死心地问。 “哦,他啊——”何癞子拖长尾音,嬉笑道:“收拾包袱了给阎王送命去了。” 何癞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忽而面目狰狞,犹如恶鬼罗煞,“我这条腿便是被你男人打断的,正愁这怨恨没处撒,你回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便做我的奴仆侍奉我,若叫我不满意,我也打断你的腿,挖出你的眼,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朔月说话,何癞又对背他的汉子道:“待会放把火,将这破屋子烧了,看着就晦气。” “成。” 一刻钟后,何癞坐在树墩上,李朔月跪在一侧,他眼睁睁看那大汉燃起火把,点了茅草…… “不、不要烧我的家,快住手,快住手,求求你!”李朔月抱住何癞的腿磕头求饶,“我给你当奴才,我给你当奴才,你叫他住手……” “哼,昨天砸这房子的时候我就想,到时候要在那猎户面前一把火烧了。”何癞子心满意足,“若是那姓陈的也在,我必要一把火烧死他。” “求求你,求求你,别烧、别烧!”李朔月额头磕出了血,可那汉子只是畅快地笑。 漫天大火,将李朔月的家烧了个一干二净。 第92章 谁也救不了他 “我说赵大,这陈家在哪呢?那李氏当真回去了?” 赵大伸手摸脑袋顶上的包,龇牙咧嘴道:“就在半山腰上呢,我好心好意看他,谁知道他竟然这么狠心,一闷棍将我敲晕了。” 一行人刚走到村中央,赵大指的后山的方向便蹿起了火,几个在树下的奶娃娃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不得了了,后山起火啦!” 这几嗓子村里大半人都喊了出来,赵大眯起眼一看,“不好,那是陈家的方向,快去瞧瞧。” 吴婆子神色一凛,问:“是李氏放的火?” “不晓得。”赵大立即道:“若真是他才好,我们快走,说不准能逮他个现行。” 吴婆子略一沉吟,“那快些走,他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怎么能就这样放走?” “走,快走。” 几人夹在人群中,步履匆匆进了后山,好些村民都拎着水往后山跑,施慧娘也在其中。 村东头离后山最近,无论是烧着了山头或者庄稼,都不是好事。 叶水儿与孙老嬷在院子里晒野菜,看见后山的烟,火急火燎便拎着水桶上了山,木哥儿心里着急,也急忙跟着。 纵火的何癞兀自欣赏了会漫天的火光,一见着远处的人影,立马跑了,他并非燕子村人,前来砸房纵火罪名可不小,不能叫人逮到。 李朔月趴在院中,身上沾满血和灰,他哭得没力气,望着漫天火光怔怔流泪。 叶水儿与孙老嬷对视一眼,停住脚步,不知半趴在院中的人是谁,木哥儿胆大,直接上前查看。 “小嬷,小嬷!” 木哥儿丢下水桶,急忙去扶人,他见着小嬷衣裳上都是血,急得眼睛都红了。 “小嬷,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李朔月眼神微亮,仿佛见了救星,立马攥住木哥儿的手问:“木哥儿,你小叔、小叔去哪里了?还有追云和小黑,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找不着……” “小叔、小叔走了,拾掇了东西带追云参军去了,他还把小黑送、送人了,呜呜,小黑卖给了肉贩子……” 小哥儿哭泣道。 叶水儿一听木哥儿喊小嬷,立马扔下水桶走过去,待看清那人时,他瞳孔紧缩。 亮蓝色绣兰草的长袍子,他见李朔月穿过一回。 小夫郎眉眼带笑,羞怯地告诉他:这是展郎买的。 现在那衣裳沾了血,又滚了一身灰,早已看不出颜色。 余光落在出血的位置,叶水儿心口忽然痛了下,这、这是…… 孙老嬷掏出帕子,给李朔月净面。 “阿嬷、阿嬷,木哥儿骗我的对不对,展郎、展郎怎么可能不要我?阿嬷——” “他带着追云北行从军,昨个就走了。” “不、不。” 李朔月目光涣散,肩颈发抖,“他不会,不会丢下我……” 乌泱乌泱的人群到了陈家,来不及说话,都急着灭火。 施慧娘扔了桶,急忙将李朔月扶到一旁,道:“你怎么还敢回来?不怕那猎户将你再卖进青楼?” “他没有、没有将我卖进青楼。”李朔月哽咽道:“我醒来,是在吴家。” “卖都卖了,这有什么分别?”施慧娘气笑了,平日没瞧出小夫郎脑子这般愚笨。 “你瞧瞧你这屋子,里头的东西都叫陈展送给了村里人,王桂香拿了你的衣裳,要给她家的狗做窝!你的羊,陈展也送人了。” “陈展多大方,当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现在全村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李朔月,你睁大眼睛看看,陈展这哪里是在乎你的样子?” 李朔月浑身一震,泪水悬在眼眶,是了,陈展拿他的卖身契换了钱,卖去哪里都一样,陈展抛弃了他,卖掉了他的小羊,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小家。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颗泪珠自眼眶滚落,李朔月呢喃着:“他从没这样对过李夏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我哪里不好?” “在哪!”赵大几人紧跟着上了山,其他人都在灭火,只有树墩子那围了一圈人,他只瞧见了个衣角,便知晓那人是谁,毕竟这衣裳,是他今早亲自帮着披上的。 几个彪形大汉自吴婆子身后站出来,将李朔月几人团团围住。 吴婆子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见着李朔月,怒上心头,大声责骂:“好你个李氏,那猎户将你卖给我,我还以为你是个安分的。” “我好心好意叫吴二端了好饭好菜给你吃,你倒好,转头便打伤我府上的客人,还敢私逃,真真是贼胆包天!” “还不给我拿下!” 赵大也跟着附和:“月哥儿,你真是狠心,你瞧瞧我这脑袋,都让你砸出个大包来。” 李朔月愣住,他什么时候砸过人?明明早上分别时,赵大还对他说,若陈展无心,便再回来找他。 赵大得了好处却又找人来捉他,定然又是在戏耍他! 叶水儿挡在几个汉子面前,将李朔月护在身后,施慧娘站起身:“陈展花多少银子买的他?我出钱买回来!” 吴婆子睨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 叶水儿瞪大眼睛,施慧娘咬牙道:“可有字据?” “那猎户拿银子改了奴籍便走了,没有字据。” 买一个人如何要这么些银子?叶水儿立在一旁,急忙打手势询问。 吴婆子奇怪地看了眼叶水儿,不理会他,只道:“既买不起,便少费些唇舌。” 灭火的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指着几人议论纷纷:“他怎么还敢回来?” “不是卖进楼里去了?” “这是偷跑出来,又叫人逮住了?” “我要是他,早一头撞死了在……” …… 李朔月强撑着站起来,看向吴婆子几人,小声嚅嗫:“我、我有银子,我这就去拿。” 叶水儿反手拽住他,道:银子都叫村里人拿走了,屋里都搬空了。 李朔月不敢想如果被押回去,会遭遇些什么,他如惊弓之鸟,急忙往叶水儿身后缩。 施慧娘转身朝众人道:“昨日大伙都在陈家拿了银子物什,难道今日就能眼睁睁看着月哥儿给人家做奴仆不成?” 王小凤耸耸肩,“那些东西是猎户给的,与他李氏何干?” “这话说得在理呢。”刘冬花连连点头,昨日那只羊她足足卖了十两银子!简直是白捡的钱。 “这般祸害,卖就卖了,施家的,你拦着作甚?” “就是,这般勾三搭四的勾栏做派,可不是我们燕子村正经人该有的。” …… 几个夫郎齐声应和,他们早看这李氏不顺眼,成日穿得花枝招展,是要沟引谁? “刘冬花,那黑羊是月哥儿自己养的,你私自牵走,还在这说风凉话?胡三子,还有你,那三十二两银,只怕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裤腰带?” 孙老嬷沉下脸,面带怒容。 “黑心肝的,你们这是活活要拿月哥儿的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施慧娘瞪着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面目何其可憎。 吴婶子不耐烦同这些人扯皮,眉头一皱,朝身后的吴二道:“废什么话,把人给我带走,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即便施慧娘与叶水儿拦着,也挡不住高大的家仆,吴二带人,将碍眼的哥儿姑娘全推到在地,也不管老少,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吴婶子面前拖。 李朔月腹中疼痛难忍,额头肩颈浮出大片细密的冷汗,他手脚没了力气,硬被几人拖拽着往前拉。 温热的血又流了一脚,深红的血渍再次刺痛了他的眼。 “小嬷,小嬷!你们不许带走小嬷,呜呜呜!”木哥儿争吵着要追出去,被孙老嬷按在怀里,哭得叫人心碎。 李朔月走不动,被人往山下拖,血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小道。 他在小哥儿刺耳的哭喊声中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谁也救不了他,陈展亦如是。 — 富春县,李夏阳乔装打扮成汉子,同邓谦逛遍了城里的花街柳巷,可大海捞针似的,怎么找都找不着人。 他急得嘴上冒了许多的血泡,吃睡都不好。 邓谦忧心他,宽慰道:“我已托了同窗去找,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真着急,你说这一百两能救回他吗?” “陈展真是虚伪下作,枉我以为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第93章 叶嘉 “若一直这样拖回去,怕是还没出村子,便已进气多出气少了。” 吴二眉头一皱,甩开了李朔月的衣袖。 吴婆子停住脚,双眉不自觉收紧,面上浮现出厌恶:“早知是个不识抬举的,我当初就不该收他。” “吴二,你背上他,别叫他死了。” 撂下话,吴婆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赵大急忙跟上。 吴二瞟了眼晕倒在地满身是血的李朔月,不情不愿地将人背到肩上。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外袍都黏糊糊的。 赵大苍蝇似的搓手,黏在吴婆子身旁,打探道:“吴婶子,这人你回去打算怎么着啊?” “呸!小浪蹄子,枉费我一番苦心。”吴婆子啐了口,又回头剜了眼背人的吴二,烦躁道:“还能怎么着?不听使唤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明日我便将他卖进勾栏,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造化。” “吴婶子说得是。”赵大为难道,“他也算我一个旧相识,吴婶子发发善心,将他卖与我可成?” “你?”吴婆子眯起细眼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剔道:“也成,你拿五十两银子来,便叫他跟着你走吧。” “五十两?!”赵大愁眉苦脸,“便是将我卖了,都凑不齐五十两。” “依照李氏这副姿色,我要五十两都是便宜你。” “少一分钱都不成。” 吴婆子抬起头,一副不欲与之多说的模样。 老虔婆,买人才要了几两,也好意思朝他大开口。 赵大心中暗骂,转头又一想,吴婆子将人卖进楼里,对他才更有好处,说不定还能演一出“救风尘”,叫这人对自己芳心暗许也说不准。 “吴婶子,你这价太高,有这钱,我都能请十回花魁娘子了。” “你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俩人好一顿拉扯,即便到了清水县,吴婆子都没让一分价。 赵大常年在燕春楼,见过多少好姿色的哥儿姑娘,如今对一个李氏念念不忘,何其古怪? 想来这李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轻易发卖了去。 一进城门,吴二身后的汉子就开口道:“吴二哥,他又流血了。” “要不送进药铺让郎中瞧瞧,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血尽而亡。” 吴婆子与赵大齐齐看过来,那汉子忽地感受到一阵寒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几个汉子身后退去。 吴二转了个身,看见自己方才走过的路上多了许多血迹,他犹豫片刻,道:“不如还是给瞧瞧,总不能叫我一路上扛个死人回来吧?” “这该死的小孽障,真真是克我来了。”吴婆子恼怒地看了眼吴二,道:“走,寻家铺子给他瞧瞧,真死了,我可赔大发了。” 几人去了最近的寿安堂。 “堂里可有郎中看诊?”赵大扬声问。 碾药的童子抬起头,“郎中正与客人在内室诊治,几位稍等片刻。” 小药童见几人不说话,正欲收回目光,余光却忽然瞥见门槛处那团幽暗的血迹,他搁下药杵钻出来,道:“受了什么伤?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转悠到吴二身后,一见着汉子背上满身是血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即张开嘴巴扬起嗓子喊:“不好啦爷爷,外面这人快死啦!” 说着,飞快跑进内室,那刺耳的叫喊仿佛还在几人耳边回荡。 “吵什么?谁快死了?”胡子花白的老头瞪眼,斥责孙儿,“毛毛躁躁的,人在哪呢?” “就在他背上呢。” 吴二将人放到地上,微微活动下肩颈,道:“就是他,快看看还能不能治。” “老郎中,可得给好好看呢,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不能就这样死了。” 吴婆子出声叮嘱。 老郎中还未出声,方才看病被打扰的几人自内室出来,为首的夫郎穿了身墨绿色绣四君子的华服,发髻微挽,别了根金簪,身后跟了两哥儿两姑娘四个仆从。 为首的夫郎朝老郎中微微颔首,并无被打扰的不快。 出门前,鬼使神差地,那夫郎回首看了眼,瞥见地上哥儿的容貌,身形停了半息,嘱咐身侧的婢女:“绣裳,去打探打探那哥儿的身份。” 绣裳低声应了句:“是。” 一行人这便走了。 堂内,老郎中斥责:“怎么把人放在这,地上寒凉,快背进来。” 室内几个药童忙进忙出,熬药的熬药,烧水的烧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大汗淋漓走出来,饮了口茶道:“秽物已排净,血崩也止住了,只是气血两亏、肾气虚弱,日后再不能生养。” “好好养着,或能活过而立之年。” 日后不能生养,吴婆子更歇了要给儿子纳妾的心思,便道:“那便请郎中开两剂药,我回去叫人熬煮给他喝。” 明日就将人卖了,省得沾染她一身晦气。 — 一个时辰后,绣裳提裙进了福满客栈三楼的上房,朝绿衣华服的夫郎道:“叫李朔月,是清水县燕子村人。亲娘十七年前就死了,他爹娶了新妇,生了弟弟……” 宋秋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骨扇,漫不经心地听李朔月的过往生平,最后只道:“将人买下来。” 绣裳一愣,问:“那妇人坐地起价,开口便要一百五十两。” “给她就成。” “公子,你是想?” 宋秋实缓缓笑了下,“绣裳,你说那张脸同他有几分像?” “奴婢觉得,有八分。”绣裳思索后,又道:“只有脸像,神韵并不像。” “无妨,只脸像便可遇不可求。” — “你醒了?” 再睁开眼,李朔月瞧见一张圆润带着稚气的脸,小哥儿见他不答,拿湿帕子润了润他的唇角,自顾自道:“我们家公子救了你,那老婆子心真黑,要了足足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还没死吗?李朔月自嘲地笑了下,他竟然能卖出一百五十两的天价,当真不便宜,他口齿不清问:“救我……救我做什么……” 世上哪有好心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他身上还有什么好图谋的? “我哪里知晓公子的想法?”小哥儿瘪瘪嘴道:“我叫墨韵,公子让我来伺候你。我会好好看着你,你休想耍些歪脑筋。” 温热的泪珠飞快顺眼角滑下,李朔月身心绝望到了极点,不用这小哥儿说,他也知晓为何救他,无非是看重他的姿色,想要豢养起来,日后当成雀鸟送给权贵,博一个前程。 兜兜转转,他还是成了人家养在笼里的雀鸟。 墨韵还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已进了屋,他自觉退出去,同绣裳站在一处。 “绣裳姐姐,公子为何要买下他?” “公子自有公子的道理。”绣裳笑道,“屋里有刚买的玉露团,公子说味道不错,你快去尝尝。” 墨韵眼睛亮了一瞬,欢喜道:“公子说好吃,那味道一定不错,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便风风火火冲出去,绣裳无奈笑笑。 屋内,宋秋实半坐在床边,道:“你也算运气好,叫我遇着了,否则那婆子明日就要将你卖了。” 李朔月眼眶湿润,看了这夫郎一眼,绝望道:“落在你手里,早卖晚卖也没什么分别。” 宋秋实定定看了眼李朔月,半晌忽然笑了,“这话倒也不错。” “罢了,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去。” “你这名字不好,李朔月,北边的月亮,太冷了。”宋秋实抚上李朔月的脸,满意道:“你这脸生得真好,在这地方便是暴殄天物。我替你改个名,从今往后就叫叶嘉,嘉有口碑载道、德才兼备之意,是个好名字。” “行了,郎中说你伤了身子,好好将养着吧。” 宋秋实欲要离开,李朔月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虚弱地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小羊?” — 半日后,李朔月抱着小黑毛茸茸又血淋淋的脑袋,泣不成声。 “是你的羊吗?”绣裳道,“我们在街巷的肉铺子遇着的,那屠户说,昨日收了羊便宰杀分割,今日晌午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个羊首,回去准备喂猎犬的。” “啊!!” 李朔月嚎啕大哭。 他的小羊,会日日舔他手心的小羊,会用黑乎乎的大眼睛看他的小羊,和他一道睡被窝取暖的小羊,会在漆黑的晚上陪伴他的小羊,就这样叫人家砍了头、扒了皮、拆了骨。 挂在铁钩子上,几百文一斤的叫卖 陈展带走了他的追云,却将他的小黑送给了别人…… 李朔月哭的哽咽难言,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苦涩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无穷无尽一般。 李朔月心都要碎了。 绣裳这时又撂下几句:“这羊,是昨日与你一道的赵平从你们村里人手上收的。” 说罢便出了屋。 “这是,这是我的小羊……凭什么,凭什么……” 李朔月浑浑噩噩,身体又渗出了血,短短几日,他便失去了丈夫、家、孩子、名字、小黑,他爱的,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美梦破碎,以这样令人心碎的方式。 …… 墨韵站在屋外,忍不住搓搓肩膀,心道这哭得也忒凄凉瘆人了些,厉鬼哭泣似的,他晚上要睡不好了。 半个时辰后,那哭声才转为小声呜咽。而后渐渐没了声音。 又挨了半个时辰,墨韵轻手轻脚进屋,屋里血腥味极重,分不清是那羊脑袋还是人身上的。 帐子里,李朔月已哭昏过去。 墨韵掀开帘子,见昏过去的人胸膛毫无起伏,半个褥子都被血浸湿,吓得手脚冰凉,急忙喊:“不好啦,公子,公子,嘉哥儿流血流死了……” 第94章 添香阁、遗珠院 平康二十三年仲夏,宋秋实带李朔月一路南下,历经四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出了定州燕子村,到了南境山阳城。 南境全境为八州十二城,常与南部小国通商,比之北境繁盛异常。 但朔北、东都连年征战,军粮大多来自南境,因此南境近些年来商贸不甚发达,早无当年太祖时期之风光。 三辆木壁素绸的马车停至于胭脂巷,绣裳掀开车帷,由驾车的小厮扶下,接着她候在一旁,扶宋秋实下马车。 坐在中间马车里的墨韵不要人扶,自己跳下来,揉揉腰身,腹诽屁股都要坐麻了。 李朔月在墨韵的再三催促下,缓缓爬下马车。 不过一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灰白,眼窝深陷,腕骨伶仃,走几步便要捂着帕子闷闷地咳,哪里还有从前健壮的半分样子。 “快些呀,公子都进去了。”墨韵不满地嘟囔,圈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院子里拉。 李朔月咳了几声,被拖进去。 院子里,一头梳灵蛇髻身穿绛紫裙的妇人摇鹊羽扇款步走来,笑盈盈朝宋秋实道:“半年不见你人,我以为你寻了哪个情郎潇洒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秋实笑道,“院里怎么样,可还安好?” “有我在,能出什么岔子。” “你这回寻到了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叫我瞧瞧。” “不急。”宋秋实微微一笑,吩咐李朔月:“嘉哥儿,快将脸抬起来,叫柳妈妈好好瞧瞧。” “怎么还带人回来了?”柳寻芳不解。 李朔月抬头,目光无半分波澜,这巷子芳香扑鼻,皆是靡靡之音,是花街柳巷无疑。面前这二人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怕是这里管事的老鸨老姆。 “这模样……”柳寻芳看了片刻,了然道:“难怪你要将他带回来,模样真是出挑。” “走了这么久,累着了吧?赶紧到屋里喝口茶。” “好,可得把你那些茶叶子给我泡上几壶。” “早都泡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两个管事的走了,身后那些伺候的奴仆也跟着走,李朔月被宋秋实身旁年长些的哥儿砚池带走,七拐八拐走了两刻钟,到了一处栽满青竹的雅致小院。 不过砚池带他进了隔壁简单朴素的小院。 “嘉哥儿,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院子,你先歇着,公子若有事寻你,万不可怠慢。” “我晓得了。”李朔月病恹恹应下。 这小院简朴,三间屋,一左一右,中间是堂屋,院子中只栽了棵枣树。 寝卧大多是些旧物,但胜在干净。 李朔月半靠在架子床上,望着手心里的弯月簪出神,这是他求着陈展给他买的。 陈展会给他买,是出于施舍怜悯还是相守半年的那一点点在乎? 墨韵提食盒进屋子,一见那人手里攥了根木簪,吓得心肝都颤了颤,以为他要寻短见,急忙冲过去,一把将簪子抢过来,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难不成要寻短见?” 被抢了簪子的人好半晌才有了动静,李朔月扬起头,泪湿了满脸。 “为什么……我要去死?” 明明该害他的人去死才对啊。 “没寻死就好,不然公子要骂我呢。” 墨韵不放心,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任何木簪银饰,这才将心落到肚子里。 “吓死我了。”墨韵将簪子藏进怀里,然后才一样样拿出饭菜,“我拿了饭菜,咱们赶紧吃吧。这道龙凤呈祥翅是我好不容易抢上的,仙山灵芝汤也是特意给你拿的。” “我肚子饿的都发疼呢。” “今日没有药?”李朔月慢腾腾移到桌子旁,垂眼问道。 那药能使人绝后,不过药性温和,得连着喝许久。 “公子说那药你喝了一个月,往后不用再喝。” 墨韵将筷子塞到李朔月手里,自己迫不及待用手捏了只鸭翅,刚一入嘴,他雀跃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好吃,你快吃呀。” “不过公子还说,往后你要喝其他的药,趁这两天赶紧吃些好的,日后就吃不成了。” 李朔月没再出声,坐了许久才动筷。 — 两天还没过完,墨韵说的那药便已端进他的寝室。 每日三碗,比他吃饭还勤快。 墨韵捧着脸,不满地对李朔月嘟囔:“公子说叫我往后跟着你,要我伺候你。” “可跟着你有樱桃肉、栀子花酥、蟹黄毕罗、红烧猪蹄、炒鹿筋……这些吃吗?” 李朔月木木摇头,饮了口药道:“我不知道。” “明明有那么多人,绣裳姐姐心细谨慎,凌波姐姐会医术,砚池哥哥脑子聪明,怎么偏偏就挑了我来?” “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啊?” “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来招揽客人吗?”墨韵眨巴眨眼眼睛,憧憬道。 李朔月依旧摇头。 “那你可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那公子干嘛大老远要带你回来?” 李朔月沉默下来,忽而嗓子发痒,他急忙拿了帕子捂嘴,眼里溢出几颗泪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墨韵急忙摆手,给李朔月倒茶喝。 温水下喉,嗓子里的痒才渐渐止住。 “你若不想来,同你家公子好好说说,或许他听了你的心意,便会另寻别人。” “公子说一不二,我哪里敢问他,我害怕他罚我的月钱呢。” 墨韵鼓起脸颊,语气忽然一转,“算了算了,跟了你便跟了你,嘉哥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李朔月正欲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音,那乐音如泣如诉、似悲似伤,悲怆之音不绝于耳,叫人听着心里也不由得堵得慌。 李朔月按了按心口,他又想到了消失的丈夫、死去的羊羔,针扎似的疼忽然成百倍千倍从胸口爆开,每一寸皮肉都千疮百孔。 再开口,他已然泣不成声,“从哪来的?” “哦,这是隔壁遗珠院的公子在弹琴呢。”墨韵撑着下巴听了会,眉眼皱起来,像是极力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忽然道:“嘉哥儿,说起来,你同隔壁公子长得真像呢,不过隔壁那人比你高一个脑袋呢。” “要不是我听见了琴音,都快忘添香阁还有这号人物呢。” 第95章 两不相欠 这世界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李朔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拭掉脸上的泪,沉默地坐在桌前。 墨韵趁机吃得肚子浑圆,正心满意足喝甜羹。 “你怎么不吃啊?” 李朔月失神地呢喃:“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谁?”墨韵捧着碗靠近,眼睛亮亮的。 这话他问过许多人,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那个抛弃他的人。 对着这张青涩稚嫩的面庞,李朔月忽然忍不住想要倾诉,没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话。 “我丈夫……我犯了些错,可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便将我卖给了别家做奴仆。” 李朔月眼里浸出些泪,说话也断断续续,“他从前,不这样。” “他会给我买衣裳,给我的小羊羔买母羊,还给我银子,送我木簪。” “可怎么、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你犯了什么错?”墨韵捧起甜羹边吃边问。 李朔月便将白五之事简略说了,墨韵思索道:“你都给他说了实情,他怎么还不信你?” “你们是两情相悦走在一起,还是因父母之言结亲?” 这话李朔月答不出来,只能又将两人的前尘往事翻出来,粗粗说了几句。 墨韵从李朔月嘴里听闻这许多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汉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觉得应当是不好的。 可嘉哥儿说起那些事,脸上又露出怀念的神色,或许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真的很不错。 他未有过这般相思情,分辨不出。 最后,墨韵只含糊道:“反正我觉着,如果他真的心悦你在乎你,就不会不听你的辩解,还故意将轻薄你的人带进家门赔罪。” “反正我要是心里有那个人,无论再怎样生气,也不会将他卖与人家做奴才。” “我觉着他对你不好,不然怎么你喊疼他也不在乎?还那么残忍,把你的小羊送给其他人。” “而且他还把你们家里的东西都送人啦!一走了之,完全没想过你呢。” “怎么越听越像楼里那些恩客啊?” 墨韵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分析相当正确,便又重复几次:“我觉得他心里没有你,所以才这般坏呢。” 说罢他又同情地看向李朔月,连甜羹也不吃了:“你现在从奴籍变成贱籍,日后更难翻身,恐怕再也做不回清白的良民。” 李朔月不想听这些,为什么人人都说陈展不在意自己? 那难道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朔月垂下首,难过道:“他心里有我,有我……” “许多被汉子卖进花楼的夫郎媳妇刚开始都是你这般的。”墨韵耸耸肩,早已见怪不怪。 李朔月轻轻啜泣起来,他哭得双眼肿疼,又忍不住想,若陈展真的在意自己,怎么会这般狠心发卖了他,送走了他的小羊羔?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樟树林。 此去朔北北府还得半个多月,几个志趣相投欲参军报国的汉子见天色已晚,便合伙在林子里捉了几只野兔野鸡,草草剥皮上火烤。 两刻钟后,肉香渐渐弥漫出来,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直勾勾盯着烤肉,仿佛连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你们先吃着,我与展兄弟分一只。”张潭说完后,便挑了一只最壮实的兔子,拎起来径直往树下走。 其余几人并无异议,谁叫这兔子都是那汉子猎下来的。 “展兄弟,吃。”张潭坐到陈展身旁,随手撕了个兔腿给他。 “多谢。”陈展接过兔腿,先给了追云,紧接着张潭又给了他一只,这会他才真正吃了起来。 陈展的狼气势汹汹,寻常人不敢靠近,张潭是那等胆子大的,可一见那绿莹莹的狼眼睛,便忍不住两股颤颤。 他又羡慕起来,陈展竟然能收服这样的野兽。 “我瞧你在这发呆,怎得,念叨屋里那口子了?”张潭拿起兔子前腿吃,打趣道。 陈展静了一瞬,迅速道:“屋里没人,没什么可惦念的。” “嗷呜~”追云吃完兔腿,便又没精打采地卧在陈展脚边,懒洋洋的,仿佛没了野性。 “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想要参军。” 张潭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那口子前些年生娃娃走了,大的小的都狠心,一个都不留。我后悔啊,要不是爹娘催的急,我哪里敢叫他生。” “没想着再找一个?”陈展随口问了句,伸手给追云梳毛。 “没、没敢再找。那日他生娃娃我就在门外,那血水一盆一盆往出端,我听见他喊得哑了声,恨不得替他生。娃娃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是个女娃娃,和他阿姆一个胚子刻出来的,大眼睛圆脸蛋……我记了好些年。” “不敢找啊,我怕再找个新的,就没人记得他娘俩儿了。” “他走的时候,才正是爱俏的年纪。” “我学人家买个木头簪子送给他,他就欢喜地要戴好些天,要是再给他买身颜色亮些的新衣裳,他恨不得将我的脸亲烂……” 张潭回忆起过往的日子,便忍不住絮絮叨叨,陈展只听到了木簪和新衣二字,便忍不住神游天外,连给追云梳尾巴的动作都停了。 木簪、新衣,他也给李朔月买过,他的反应与张潭夫郎别无二致,脸都笑花了。 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喜悦的,那木簪子还是李朔月黏着他要他买的。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陈展心绪颇为烦躁,那日到底是心存良善,未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做伎子,前世他将阳哥儿害成那样,他却只叫他给人家做奴才,太便宜他了。 他将人二十五两买来,最后只卖出去五两,说到底,吃亏的人还是他。 经此一事,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再见面,便只当彼此是陌生人。 李朔月最好本本分分在宅子里做他的下人,别再对阳哥儿有什么企图。 张潭絮叨许久,没人理会也不在意,他说这些是给自己听,旁人听不听得去心里,他不在乎。 夜色渐深,怕林子里有其他猛兽,几人轮流守夜,休息时便没熄火。 陈展坐在树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96章 原来是个浪蹄子 隔壁遗珠院日日传来琴音,李朔月难以自持,日日哭泣,差点将眼睛哭瞎。 墨韵起初还日日劝解,可他嘴皮子说干磨破皮,也止不住半分哭。 为什么总要为负心郎流眼泪?墨韵想不通。 今日他一进门,见李朔月只呆坐在床沿,愣住了,随口问了句:“你今日怎么不哭了?” 李朔月别过脸,豆大的泪珠划过通红的面皮,引起一片蛰疼,他面上难堪,不曾出声。 “公子今日要来寻你,见着你这副样子,还以为我照顾得不好。”墨韵绷起小脸,努力想做出一个斥责的神情来,“我拿了鸡蛋,这会给你敷敷,去去肿。” 见李朔月不答,墨韵便坐在他身边,拿起鸡蛋在他面上滚动。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墨韵想,在这哥儿面前他都快成了主子,有饭他先吃,有茶他先喝,他说嘴这人还不敢还声,任由自己数落。 这感觉可真稀奇。 往日在公子身边,那些哥哥姐姐各个都爱念叨他。 不多时,宋秋实带绣裳进屋,墨韵本欲退出去,结果被留下来一道听话。 “这半个月吃睡可好?”宋秋实问。 李朔月略抬起眼皮,打量眼前人:面前的夫郎面容姣好,瞧着青春正盛,后脑盘发,今日只带了两只鸳鸯青玉簪。他说话不疾不徐,举止优雅从容,这周身气派,一点不像青楼里的人。 莫不是他想错了,这人压根不是楼里管事的? 李朔月收了眼,并不想说话。 “日后要喊宋阿姆。”绣裳轻声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朔月。 李朔月身体一紧,喊了声“宋阿姆”。 花楼里的哥儿姑娘喊女管事叫妈妈,哥儿管事叫阿姆。 “你可知今日我来寻你。所为何事?”宋秋实饮了口茶,眉头轻皱,绣裳当即递来一个空茶盏,宋秋实掩面吐了口里的茶。 这话叫李朔月胆颤心惊,难道现在就要让他去接客不成? “我、我不知。” “宋阿姆,我会烧菜。”李朔月抬起泪眼,“我能去灶上帮工挣银钱,你买我的钱,我都记着,我日后定然分文不少的还给你。” 说话间,李朔月给宋秋实跪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他哀声恳求道:“我不想、不想接客。” 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做人家掌心里的鸟儿。 “我可以烧菜还债,一日只要十分工钱。” 李朔月见宋秋实神色渐冷,便急忙改口:“五文钱也成……哪怕是一文,求求你,我不想、不想当伎子。” 宋秋实忽然俯身捏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抬起来,冷声道:“你以为我花一百五十两,千里迢迢要给楼里招个厨子不成?” “你要是知情识趣些,便能少受些苦,到了我手里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该谢我,叶嘉。”宋秋实起身,垂眼俯视李朔月,轻蔑道:“若没有我,你早叫人卖进窑子里,这会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明日便有老嬷上门教导你,你且好好等着吧。” 音落,宋秋实又淡淡看了眼同样垂首的墨韵,道:“韵哥儿,看好他,不许他再哭。” “若眼睛哭瞎了,诊治的费用,便从你月钱里扣。” 墨韵鼓起脸,气闷道:“公子好不讲道理,我哪里能管得了他。他不吃饭要扣我的银子,哭瞎眼睛也要扣我的银子,我哪里还有银子扣?” “少贫嘴。”绣裳训斥道,“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时候顶起嘴来?” 墨韵不甘地闭上嘴巴,幽怨地看向李朔月。 李朔月浑身发冷,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忽然转头,柳叶眼犀利冷冽,眼底有森然的寒光,仿佛看死人一般。 李朔月只觉得周身冒起寒气,他嘴唇紧抿,再不敢说一个字。 — 次日一早,一大堆婆子老嬷破门而入,将墨韵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李朔月晚上没敢睡,抱着被褥缩在床脚,他不知道那些人要如何教导他,总之绝不会好熬。 前世刚进花楼,哪怕他乖顺,在伺候人这事上吃过不少苦,也受过婆子的教导。 想到如今那些苦要再受一遍,他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想过要逃跑,可这院子守卫森严,大门外站了四五个龟公,直勾勾盯着内院,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李朔月绝望到了极点,他体会过做寻常人的滋味,怎么肯再拿一身皮肉出去贱卖? 伺候赵大,是迫不得已、是猪油蒙了心。 教导哥儿颇有经验的吕氏被宋秋实委以重任,前来教导李朔月。 他身后跟了两个婆子四个哥儿,两个婆子一个捧白布,另一个捧伤药,后面四个哥儿两人提水,两人拎桶,这般大的阵仗,也不知要做什么。 李朔月战战兢兢,吓得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谁料那领头的老嬷只看了他一眼,转头拧开木架上一处不起眼的素净瓶,而后后退两步,那面挂着仕女图的墙壁便翻转开来,里面竟然是一个密室! 李朔月这下藏也不敢藏,急急忙忙下了床,穿了身里衣要往屋外跑。 他刚一出门,便被门口的四个姑娘堵住,连门都出不去。 李朔月腿一软,被逼到角落里,为首的老嬷道:“将他押住,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几个姑娘一拥而上,瘦弱的李朔月抵不过,被反剪着双手拧到吕老嬷跟前。 李朔月哀声求饶:“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可以炒菜挣钱……” “押进去。” 一行人又进了密室。 点燃了烛火,李朔月才看清了这密室的原貌,四四方方一间小屋,中央置办了一张到人半腰高的木塌,瞧着干干净净,却让人莫名觉着阴森诡谲。 李朔月被押着跪在吕老嬷跟前,说些讨饶的好话。 吕老嬷不耐烦同他费口舌,叫两个婆子先掐住嘴给灌了碗药,然后撕扯一段白布,堵住了李朔月的嘴。 “呜呜呜——”李朔月瞪大双眼,涕泪涟涟。 几个哥儿进进出出,往木桶里添置热水,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待热水填满了,吕老嬷才从椅子上坐起来,朝众人道:“行了,这水便够了。” “将他带进去,好好清洗一番。” 李朔月猜测那婆子给他灌了迷药,只是不知分量怎么这样好,叫他神智尚存,却只能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燕子村人过年常常要宰杀的肥猪,分割之前要先拿热水烫烫身上的毛。 水很烫,李朔月只泡了一会儿,浑身便熏出了热汗,他手脚俱是软绵绵,靠一个哥儿拽着,才没沉到桶底。 吕老嬷站在桶边,满是褶皱的老脸比白骨还可怖,他看了眼水底李朔月的身体,皱起眉讥讽道:“这般不情愿,我还以为是个清白的,原来也是个浪蹄子。” 李朔月脊背一僵,垂下头颅,忽而泪如雨下。 第97章 磋磨 有的疤痕是荣耀,有的疤痕是苦难的过往。 李朔月像个物件似的叫屋里的一众人打量,他们的神情或鄙夷或讥讽,他从前绝不会在乎这样的目光,可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仿佛再没见过比他还腌臜的哥儿。 他在桶里泡了许久,那些仆从一直盯着他,几个哥儿不停地往桶里添热水、舀水,除了吕老嬷,从头到尾,其他人未说一句话。 森然的寒意从头冒到脚,李朔月惶恐不安,他像极了祭祖时要用到的牲畜,不知那刻就要被宰杀吃肉。 不知过了许久,吕老嬷才放下茶杯,查看李朔月的后背。 “行了,差不多了,动手吧。” 一声令下,四个哥儿将李朔月从桶里抬起来,移到一旁的半人高的木塌上,紧接着将他的四肢用绳子捆起来,拴在木塌腿上。 其中一个眼角带痣的哥儿给他灌了碗汤药,片刻后,身体便沉重起来,思绪也渐渐迷乱。 这样的姿势,李朔月顾不得羞赧,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朝他走来的两个婆子。 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而后挑拣货物一样打量,那手仿佛阴暗潮湿的毒蛇的蛇信子,叫人遍体生寒。 李朔月常年干活,脚底生有黄色的厚茧,脚踝和拇指黢黑,又带着无数的口子,两个婆子细细打量过后对视一眼,分别拿起了匕首。 脚底传来一阵淡淡的刺痛,两个婆子划伤了他的脚。 “啊——” 忽而,刺痛化作尖锐不可忽视的疼,李朔月脸色骤变,后脊浮现出一层冷汗,额头脖颈爆出许多青筋。 他咬破舌尖,神志略清醒了些,想要抽离两只脚,刚一仰头,就被守在两侧的哥儿按住四肢,扑腾不出一点浪花。 不要,不要,李朔月拼命摇头挣扎,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他浑身发抖,牙齿狂颤。 他大概知晓这些人要做什么。 前世他身上丑陋的疤痕,是清水县燕春楼的老鸨子拿药膏消下去的,他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 传闻青楼有种法子,能叫人除去满身疤痕,得到一身如玉般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又晶莹剔透,如雪中琉璃,白璧无瑕。 只是过程极其残忍——要先划伤身上的皮,日日覆上特制的药膏,期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 这是燕春楼老鸨子吓唬他时说的,没成想竟真的能叫他遇上。 “唔唔唔!!!” 展郎、展郎,我好痛、我好痛…… 尖锐的悲鸣闷在嗓子眼里,李朔月承受不住,拼尽全力吐出嘴里的布,欲要咬舌自尽。 吕老嬷眼尖,迅速闪至李朔月身侧,只听“咔哒”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 “我劝你安分些。”吕老嬷拿帕子擦了手,轻蔑地看了李朔月一眼,道:“两个婆子都会医术,手底下有分寸,知道剥你几层皮。” “若是不想死在这,就老老实实别动弹。” 两个婆子是熟手,动作极快,在李朔月的惨叫声中,已完成了大半。 李朔月奄奄一息,泪几乎要流尽了。眼神涣散的不知道望向何处,从前只知道大奸大恶之人会受剥皮之刑,可他又犯了什么错? 折腾了两个时辰,李朔月想死的心从没有这样强烈过,可他被按住四肢,卸掉下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痛,真的好痛。 眼前又浮现出汉子将他从河里拉出来的场景,他那样英俊,那样高大…… “这便成了。”吕老嬷齐齐看了圈,除了脸、和背面,正面有疤痕或粗糙的地方都已处理好,他开口道:“拿生肌膏过来,给他仔细涂上。” 转身欲走之时,吕老嬷忽然顿住脚步,接过一柄干净的匕首,朝众人道:“多熬些止疼的药,他若喊疼就给喂一碗,别叫疼死了。” — “你醒了?是我们家将军救的你呢,你福气真好。” 听见人声便忍不住浑身发抖的李朔月,急忙往被褥底下缩,那侍从急声道:“嘿,你身上有伤,可别乱动。” “醒了?”侍从口里的将军身披战甲,大步走向卧榻,被褥叫人掀开后,李朔月抬起眼睫,颤颤地看了来人一眼,这一眼便叫他相思半生,平白丢了性命。 高大俊俏的汉子告诉他:“你日后安心待着这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 他、他便是那个人口中的将军吗?就是这个人救了他吗? 眼前之人连脑袋也不敢抬,遑论回话,陈展放弃了与之交谈的心思,吩咐仆从:“给他拿几身阳哥儿随从的衣裳,再带些吃食过来。” “是,将军。”侍从低声应下。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看见他,还有人想要他活下去吗? 原来还有人要救他!! 李朔月悄悄擦掉眼角的泪,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营帐里,好多军爷,好多好多…… 他叫陈展吗?这名字可真好听。 陈展好厉害,这军营里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陈展怎么是李夏阳的丈夫,为什么不是他的? 李夏阳怎么这么讨厌!凭什么他运气这么高? 他给陈展的那份盐酥饼摆成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多撒了芝麻,没有给其他人摆,他会发觉自己的心思吗? 陈展怎么不多看他几眼?他明明生的比李夏阳好看。 陈展说要娶他做妾! …… “展郎、展郎……你在哪儿……” “疼、疼……” “……好疼……” “哎呀,嘉哥儿喊疼呢,快快快,快把止疼药喂给他!”墨韵急得跺脚,一把抢过雨哥儿手里的药,将人挤到一旁,飞快地用勺子给李朔月喂止疼药。 雨哥儿是吕老嬷留下帮墨韵照顾人的,墨韵年纪尚小,照顾人肯定不如有经验的雨哥儿仔细。 那日后,李朔月便一直昏迷不醒,还起了热症,整日流水似的药往房里端,也不见他醒来。 公子和吕老嬷不觉着有什么,只日日喊了大夫过来看顾着。 床上的人半昏着,都被裹成粽子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展郎展郎”,墨韵皱起眉,这“展郎”到底有多好,这样叫他念念不忘?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来,墨韵一急,话还没说出口,雨哥儿已拿了帕子擦干净。 李朔月脖子也绑着白布,可不能弄脏弄湿。 喂完药,雨哥儿开口说:“换药。” 生肌膏要两日涂一回,马虎不得。 墨韵动作一顿,他害怕看嘉哥儿揭下白布的样子,脖子一缩,便出了屋子。 雨哥儿换药时他偷偷看过一眼,就那一眼让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嘉哥儿几乎成了血人,白布刚裹上去,瞬间就会浮现出许多血花。 若不是还能听着他的呓语,墨韵都要以为床上躺了个血呼呼的死人。 他以为嘉哥儿扛不过几天,毕竟在山阳城最富盛名的添香馆,这样死去的姑娘哥儿不计其数。 可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同雨哥儿端水进来,嘉哥儿竟然醒了。 第98章 杀了我吧 李朔月梦到了前世许多事,紧接着又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和陈展彼此心悦,共到白首。 他们有个软糯的哥儿,他开了家食铺,每日都能挣一百个铜板,收了工,他便牵着孩子去买糖葫芦吃,然后再去猪肉铺等陈展一道回家。 可很快梦就醒了。 墨韵坐在床沿,端起药碗,道:“嘉哥儿,你终于醒啦!你都昏睡了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呢。” 李朔月微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夺走,只剩下无穷无尽火辣辣地疼。 身上的每一处都似被烈火灼烧,仿佛又千万只小虫同时啃噬他的血肉,疼和痒渗进骨头缝里,一刻不曾间断。 李朔月很快哑了火,片刻间,他的额头便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上的白布渗出大团血花,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间捞出来似的。 “哎呀,别哭、别哭!不能哭啊!”墨韵给雨哥儿腾地方,急声道:“你一动,口子就崩裂开,会出血的!待会要给你换布,那样才更疼啊!” 他又安慰道:“挨过这阵子就好了,这有止痛的药,你赶紧喝下去,等会就不疼了。” 雨哥儿走过去,弯腰要给李朔月擦眼泪,李朔月一见着这张眼角带痣的脸,浑身忍不住发起抖。 他记着这个哥儿,那天力气大的差点拧断他的左腿。 雨哥儿一怔,落下帕子,干巴巴解释道:“我来照顾你。” 想了想,他又道:“吕阿嬷说,墨哥儿年纪小,照顾你不细致。” 李朔月摇头,一字一句道:“我、我不、用你。” 雨哥儿只好让了地方,墨韵道:“先喝药,先喝药。” 李朔月面目扭曲,嗓音沙哑,近乎崩溃:“你、你杀了我吧……” “好疼……” “喝药,喝完药就不疼了。”墨韵眼睛也红了一圈,他觉着嘉哥儿太可怜了,身上那么多疤痕,才要遭受这样的苦楚。 李朔月泪流满面,哭到力竭,待他没了劲,墨韵才将药一勺勺灌进去。 这药起作用还得一会儿,可沾了血的白布得立即更换,雨哥儿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用剪刀剪开布料,轻轻揭下沾了血的布巾。 血淋淋的胸膛映入眼帘,李朔月呼吸一窒,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由自主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墨韵急忙别开脸,不敢看。 待将白布重新换过一遍,李朔月面上毫无血色,白眼半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墨韵又急忙掀开另两盅药喂给李朔月,一盅是吊命的参汤,以防有什么不测;另一盅则有其他的作用。 李朔月仿若死人,任由两人折腾。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求求你……” 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好想死,好想,好想…… 为什么不杀了他,他要疯了…… 墨韵怕他想不开,坐到床沿道:“你不能、不能寻死,便是咬舌自尽,公子都能将你救回来。” “他要是知晓了,你要受比这种还残酷的刑罚。那些老嬷会将饿极了的猫放进你的裤子里,那猫会疯了似地抓挠你……” 墨韵半恐吓半劝慰:“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展郎’,你不想去找他吗?” “再说了,那个叫赵平的杀了你的羊羔,你不打算报仇吗?” “杀了我,求求你,求你……” 李朔月魔怔了一样,眼神失焦,翻来覆去只呢喃着这几句话。 墨韵朝雨哥儿道:“那你先看着他,我去拿些吃食过来。” 雨哥儿点点头,坐在床沿,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李朔月,瘆人的很。 “杀了我……好痛……” “展郎……救救我……” — 清醒的第二日,李朔月刚喝完三盅药,雨哥儿便带着一个妇人进屋。 拜吕阿嬷所赐,李朔月现在一见着生人就抖得厉害,眼珠急忙上下打量,害怕突然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迫害自己。 面前的妇人穿了身木红色的袍子,眉心纹了牡丹花,面上带笑,双眼微眯,手里拿了两卷书。 “你是谁?”李朔月警惕地问。 “嘉哥儿,我叫云烟,年长你几岁,日后唤我云娘即可。” “宋阿姆昨日来寻我,让我教你读书识字。” 瞧着这妇人只比那管事夫郎年轻些,却一样要喊他宋阿姆,原来竟也是流落花楼的女子。 李朔月嗓音沙哑,尾音带了些哭腔:“我这副样子,如何读书识字?” “无妨,我将字写下来,你先记着,等日后身子好了,再动笔也不迟。” “我今日只备了两个字。”云烟笑了笑,朝外间唤了声:“英儿,拿进来吧。” 候在屋外的婢女步履轻盈走进内室,左右手各执一张纸,纸上只各写了一个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叶嘉。” 李朔月仰头看那乌黑的字迹,他现在才对“叶嘉”这两个字有实感,原来这就是宋秋实给自己起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叫李朔月,也没人记得。 就仿佛那个在燕子村从小受后娘、村人欺辱的李朔月,凭空消失一般。 又半个月后,吕老嬷查看李朔月的伤势,生肌膏价值千金,功效强劲,李朔月身上的肌肤都已长好,较之前的肌肤细腻许多。 许多疤痕未彻底去除,没有完全消除的迹象,吕老嬷不甚满意,他凉凉看了李朔月一眼:“不成,疤没消下去。” 说罢,他看向身后几人,道:“将他带进密室。” 李朔月惊惧到不能呼吸,衣裳都来不及穿,吓得急忙往外跑,很快,他就又被逼进屋,这回屋外站了五个彪形大汉,将门窗堵了个严严实实。 吕老嬷道:“灌药。” “不要、不要这样……”李朔月哭到近乎昏厥,那样的疼痛,到底要折磨他几次? 李朔月掐着脸连灌三碗,鼻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这药下的太猛烈,不到一炷香,他便眼前昏花,双眼发沉。 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扭曲,李朔月脑袋一歪,倒在地上。 吕老嬷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进去。” 屋外,宋秋实站在院门口,百无聊赖地掀了个眼皮,转头将目光落到隔壁遗珠院那片茂密的竹林上。 墨韵听着了李朔月的惨叫,浑身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问:“公子,还要、还要教导几回啊?” “这可说不准。” 宋秋实收回视线,随意道:“等到我满意的那天吧。” 墨韵浑身一震,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等公子满意,那不得等到地老天荒去? 第99章 好痛,救救我 添香馆,遗珠院内。 “好端端怎么偏要在我们身边安排人?成日不是哭就是喊,闹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正浇花的小哥儿心中愤愤,“自打来了人,我都没睡过好觉。” “进了这添香馆的人,哪个不得褪层皮?” 观棋摇头,接过葫芦瓢给一旁的寒瓜浇水。 “只偶尔两声,你且忍忍吧。” 竹栖“哼”一声,不满道:“除了忍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出去打他一顿?” 观棋好笑道:“成了,快别闹脾气了,公子该醒了,你去瞧瞧。” “什么该醒了,已经起了。”竹栖朝二楼看去,只见那廊下站了个青衣长发的哥儿,眉心微蹙,眼神落到隔壁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棋搁下手中葫芦瓢,擦净手,道:“走吧,去伺候公子洗漱。” — 三日后,再次受过教导的李朔月转醒,在他眼皮第一次颤动时,比上一回还要疼百倍的疼蜂拥而至,铺天盖地毫无缝隙的痛楚令他心神俱裂。 世上竟然有这种极致的肉体痛苦,叫你除了想死,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李朔月尸体一般躺在床上,身上包满了白布。 墨韵心惊胆颤轻脚进屋,手端润唇的红糖水,怜悯道:“……我听雨哥儿说,吕老嬷将你身上那些疤剜了去,连根除了……应当没有下一回了。” 如被烈火焚烧,骨头又酸疼发痒,这和地狱惩治恶鬼有什么分别?不如一死百了,将他挫骨扬灰。 李朔月又想起了他的小羊羔,平日他一流泪,小黑就会过来找他,有时候会用脑袋拱他,有时候会主动咬一把最爱的白菜给他。 可是小黑死了,死得好凄惨,连个浑尸都没留下。 他都舍不得叫小羊羔揣崽子,怎么转眼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赵大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小羊羔……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狠心? 满口胡话说心悦他,可一个死到临头也要拉他下水,一个得手后转头就出卖了他,这算哪门子心悦? 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们都看不见,男人好色,都只留恋他的皮囊。 他们不关心他心里如何想,也不在乎他的爱恨。 这半年来,陈展同他圆房、给他银两、给他买衣裳,他难道对自己没有一点真心吗? 可要是有一点点真心,怎么会不听他的解释,怎么会卖掉他? 他在陈展的心里,或许连追云都比不过审,就像随手就能丢下的烂衣裳、破瓷碗。 陈展一点也不心疼。 热泪从眼角淌下,生起一片刺痛,李朔月心如刀绞,他这一颗真心,巴巴地捧上去送给心上人,可人家看也不看,一脚踹进粪坑里。 陈展怎么这样绝情,明明他对李夏阳那样好,好的叫他嫉妒、叫他艳羡,明明自己先李夏阳一步结识他…… 泪流尽了,他的魂儿也碎了,重活一遭,谁会像他这么窝囊? 小羊、孩子留不住,还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李朔月心中悲戚,喷出口鲜血,又昏了过去。 “雨哥儿,雨哥儿,嘉哥儿吐血了!” “快喊郎中,快喊郎中……我去找郎中!” “喊什么?”吕老嬷刚进屋便听见墨韵咋咋呼呼的叫喊,斥责道:“他怎么了,惊慌成这样?吐口血罢了,多喝些补药进补就是。” 墨韵立马噤声,觑了一眼吕老嬷的脸色,小声道:“可是、可是……” “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吐血,嘉哥儿还能不能活啊?” “呜呜,嘉哥儿要是出了事,公子肯定会责怪我的,呜呜……” “收了眼泪,不许嚎。”吕老嬷冷冷看了墨韵一眼,对身后的婆子道:“去瞧瞧他。” “是。”婆子领命,上前探李朔月的脉象。 “他乡野哥儿粗鄙不知礼数,你到他身边,怎么也这般没规矩?嘉哥儿是你喊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便亲自掌你的嘴。” 墨韵捂住嘴,止了哭腔,双眼微瞪,心道这老嬷也太坏了些,竟然还想掌他的嘴! 婆子诊治片刻道:“脉象缓涩而弦,肝郁气滞,是急火攻心,抓两副安神的药,喝两天就成。” “行了,你抓药去吧。” 吕老嬷吩咐墨韵,墨韵畏惧这老嬷的脸色,不敢在屋内久待,放下红糖水往外走。 这时那诊治的婆子揭开李朔月身上的白布,吕老嬷上前两步看了片刻,嘱咐雨哥儿:“再多用些药膏,布不要换太勤快,只出些血不要紧。” “他平日常哭?”吕老嬷又道。 雨哥儿点头,“整日哭,梦里也哭。” 定定看了片刻,吕老嬷道:“再熬煮些安魂药给他喝,止疼的也勤喂着。” “晚上留个人看着,别叫他寻了短见。” 雨哥儿点头,恭顺道:“晓得了。” “嗯,用心些。” 话音落下,吕老嬷便带着婆子走了,雨哥儿端起墨韵留下的红糖水,一勺勺喂给李朔月。 — 朔北,北府,坞城外。 许多身影来回上下穿梭,和泥的和泥,搬石头的搬石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即便已到了子时,干活的身影仍未停下。 几百步的杨树林下,歪七扭八躺着几十个汉子,皆呼呼大睡。 牛峻抹了把额头的汗,将背篓里的石头搁置在城墙上,朝同样满头大汗的汉子道:“成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同他们换换。” 下了城墙,牛峻带着人径直朝杨树林走,伙夫立马给分碗倒水。 牛俊接了水,走到最外侧的汉子身侧,摇晃他的胳膊:“展兄弟,展兄弟,醒醒,下半夜该你们上工。” “好痛,我好痛……” “救救我,它咬我,它咬掉了我的腿……”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暮色沉沉,陈展立在昏暗的槐树下,远方时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勾魂似的惨叫,仿若下了黄泉,气氛阴森诡谲至极。 两步之外的身影被黑雾笼罩,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声声凄厉的惨叫。 “陈展,救救我……” “你是谁?”陈展向前两步,那黑雾便往前两步,他走多远,那黑雾就走多远,他伸手,只能穿透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谁在捣鬼?” 那黑雾不答他的话,凄厉刺耳的求饶声随风散到耳边:“不要、不要吃掉我……” “好痛……” “你在哪啊……” “展兄弟、展兄弟?”牛峻疑惑道,“魇住了?怎么还不醒?”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睡一觉就成了这样?”张潭也纳了闷,“牛伍长且等等,我拿碗水来。” ——噗! “展兄弟?” 陈展猛地睁开眼,眼里闪过瞬间的杀意,一张国字脸忽然凑到眼前放大,张潭挥挥手:“展兄弟,你做噩梦了?” 眼里的杀意褪去,随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陈展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摇头道:“几时了?” “子时已过。”牛峻饮了口热汤,顺势坐下,道:“该换你们了。” “好。”陈展起身,身后几十个睡醒的汉子跟着他,睡眼惺忪往城门走。 半月前他到了北府,军中正缺人手,当日便被编入四营,成了伍长,手底下便是同他一道来的汉子。 第二日,同另外七个同样新入编的伍长一道,领了修城墙的令。 坞城北墙损坏严重,修起来颇费功夫。 梦魇令人心身疲惫,陈展用冷水洗了把脸,压下心中烦躁,朝众人走去,一道操作石块。 梦里的人是谁?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来他梦里哭喊作怪,难不成是入不了轮回的厉鬼? 第100章 说胡话 墨韵说的话不对,吕老嬷不满李朔月身上未曾除去的疤痕,又将他关进密室,李朔月受了第三次疼。 新生出来的肌肤较之前更细腻紧致,但同样的更难以清除,吕老嬷甚至亲自动了手。 李朔月依旧被喂了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可这回的疼较之前更甚,李朔月清醒后一直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等正面的肌肤新长出来,宋秋实也满意了,日子已到了十月。 折磨不曾结束,因为他背部的疤痕还在,那是王桂香用藤条、木棍抽出来的,蜈蚣似的长在皮肤上,比先前的还要难除百倍。 李朔月趴在褥上涕泪横流求饶,求屋里的哥儿给他一个痛快。 他吐了几回血,依旧没人搭理他。 墨韵只会说:“熬熬就过去,下一回就不这么疼了。” 雨哥儿只会说:“别哭,伤口会崩开。” 他差些哭瞎了眼,吕老嬷却嫌他软骨头不争气,有一回特意不给他喂药,任由他疼的死去活来,疼死过去,再疼醒来。 凌迟一般的酷刑一遍又一遍,灵魂仿佛被放入油锅烹煮,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李朔月哭了许久,差点将眼睛哭瞎。 再醒来他依旧趴在床上,眼睛涂了药敷上白布,耳侧响起了吕老嬷阴恻恻的威胁:“再敢哭,下回可就不会这般轻易饶恕你。” 泪珠悬在眼眶里,李朔月这下连哭都不敢了。 他被束缚住四肢,日日躺在床上,用参汤吊着命,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走动过,亦记不清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那些人成日喊他嘉哥儿,那李朔月呢,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吗? 活不成又死不了,李朔月只得日日回味往日从前还算恩爱的过往,仿若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被人疼爱过。 可男人毫不上心的爱意经不起推敲,他越是回想,越是心如刀绞。 圆房时,他总是很难受,他想要陈展摸一摸他的脸或者脊背,稍稍安抚他,可他总是很冷漠,离去时都是冷着脸;他会用他带回来的膏脂、银铃铛…… 陈展戏耍他,从来不管他有多么难受,不管他沐浴时身体有多痛。 好几回,他深夜惊醒,陈展都是背对他,他深夜偷偷哭到眼睛痛,第二天陈展都不会多问他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好似他是个石头做成的人,不食五谷,没有痛楚。 陈展吝啬于给他拥抱、安慰的话语,俩人做了半年的真夫妻,他甚至没有给过他亲吻。 陈展总是凶他的小黑,还把他小羊羔送了人…… 陈展永远不肯听他的解释,好像他的解释无关紧要;他总是怀疑他,时不时就要说些话来吓唬他,从来不管他有多害怕…… 不、不是吓唬,他真的卖了他。 他已经拿出所有能给予的东西,包括爱意和躯体,他爱陈展,伺候他讨好他,为他缝衣为他添饭…… 他以为总有一天,陈展会心悦自己,就像他心悦李夏阳那样,他对自己会和对李夏阳一样好。 可陈展的心好硬,像石头一样捂不暖。 这场荒唐的美梦,从头到尾只有他信以为真。 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施舍给他一点点耐心和眼神,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像扔掉他的衣裳一样,扔进狼窝,就再不会多看一眼。 心口酸胀疼痛,眼泪又要涌出来,脑子里忽然响起吕老嬷的话,李朔月一个激灵,又生生将眼泪逼退回去。 隔壁传来阵阵琴音,悠扬婉转,轻盈飘逸,如林间的潺潺溪流,逍遥肆意。 李朔月并不懂琴,他只是听云娘评过这首曲子。 他本就心境悲凉,伤心至极,那隔壁院的公子仿佛专门和他作对,弹奏这般曲调。李朔月不免更加悲怆,终究是没止住眼泪,任由它流了个畅快。 临睡前,雨哥儿替他快要瞎掉的眼睛换药,训斥道:“不能再哭了,否则不过七日,你这眼睛必瞎无疑。” “瞎了才好……”李朔月眼神浑浊,有气无力,“……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 “……不叫我生,也不叫我死……世上怎么、怎么有……”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咳咳咳,不得好死……” “……”雨哥儿神情不变,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阿嬷面前说。” 黑布覆盖眼睫,遮掩了那双红肿糜烂的眼,也将那其中的怨气一并遮了去。 喝了安神与止疼的药,又过了一柱香,李朔月才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他也不得安宁,骨头、膝盖仿佛钻进了小虫子一样痛,身体时常抽筋痉挛,又噩梦连连,常常一觉睡醒,浑身浸出冷汗不说,还疲惫异常。 他好痛,好痛,可谁又会在乎呢。 “杀了我吧,求求你……” “为什么不肯杀了我……你们这些恶鬼……” “凭什么要折磨我……你们怎不去死?” “贱货娼妇,将来要被阎王下油锅、扒皮……” “我恨、我恨你们……” “你们都该死……” “贱人……贱人……” …… “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宋秋实坐在竹椅上饮茶,打量屋里两个伺候人的哥儿,责问道:“你们没伺候好?” “……前日吕阿嬷没给公子用药……他疼昏了好几次,醒来便是这样……”墨韵捂着耳朵,嗔怪几声,“才不是我们没有伺候好!” 宋秋实看向雨哥儿,雨哥儿也点头。 “罢了,多喂些安神药,叫他好好歇着吧。”宋秋实淡声问:“这几日云娘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叫他骂跑了……”墨韵愁眉苦脸,幽怨地往李朔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嘴淬了毒似的,动不动就拿粗鄙之词……我都听不下去……” “下回他要再敢骂,就掌嘴。” 宋秋实“砰”搁下茶杯,提高声音幽幽道:“既然不好好说话,便学学规矩。” “砚池,你留下,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是,公子。” 这一番警示的话落下,屋内正在谩骂的人忽然噤了声,宋秋实笑道,“看来还没昏了头,装疯卖傻在我这可不起作用。” 第101章 恨意 “贱人!你同那老嬷子一样,都是狗鼠辈,披了人皮的伥鬼,凭什么也要来作践我……” “若我、若我能出去……必要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将你们这些恶鬼都剁碎了喂蠢猪……” 墨韵心惊胆颤,觉得嘉哥儿简直昏了头,这会儿惹恼公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他极小心地掀了眼皮瞅宋秋实,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只看了身旁哥儿一眼,砚池颔首领命,抬脚往床帐方向去。 “公子,公子,不能再打他。”墨韵急的脸色发白,晃宋秋实的胳膊:“他身上都是伤,还没好利索,要是皮长得不好,吕老嬷又要再来一遭……” “他眼睛也快瞎了,不能、不能再哭了……” 李朔月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心底恨意几乎冲破天际,早知醒来那日他就直接跳河淹死,或是拿起菜刀劈了那害他一辈子的贱人们,嫁什么汉子,当娼妓似的服侍半载,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啊……”后脑忽然叫人攥住,李朔月迫不得已昂起头,紧接着凌厉的掌带风扇过来,“啪”一下,落到他的面上。 “娼货,贱婢……” “啪——” “……下贱胚子,你这狗命……” “啪啪——” “……迟早断在、断在我手里……咳咳……” “公子,公子!”墨韵急忙喊:“砚池哥哥,你快住手、快住手啊……” “不要、不要打嘉哥儿了,呜呜呜……” 宋秋实不应,砚池亦没有停手,一刻钟后,等帘帐内没了声响,砚池才甩着腕子出来,朝宋秋实道:“昏过去了。” “砚池哥哥,你、你、你手上怎么有、有血?”墨韵眼睛瞪大,急忙掀起帘子查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面颊红肿,还浮现出许多血点子,口鼻、眼角俱溢出鲜血,比七窍出血还要凄惨。 墨韵心口抽了下,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这样可怜,这该有多疼啊。 砚池俯身,朝宋秋实耳语几句。 “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宋秋实起身,朝雨哥儿道:“雨哥儿,给他把发剃了,枯草一样乱糟糟的,留着作甚?” “是,阿姆。”雨哥儿俯首应下,态度恭敬。 “走吧。”宋秋实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对砚池道:“回去叫绣裳给你揉揉腕子,别落下暗疾……” — “嘉哥儿,外面下雪了!” “不过今年的雪怎么腊月才来?” 墨韵嘀嘀咕咕,惊喜地看着素白洁净的院子,他伸手抓了把窗沿的积雪,揉成小雪团,朝远处扔去。 落在院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上树梢,叽叽喳喳看向小哥儿,仿佛在低声谴责似的。 雨哥儿掀开厚实的黑色帷幕,拿浸过滚水的帕子给李朔月净面,然后取面脂盒子往他面上涂抹。 面皮脆弱,不能使用那般狠决的法子,只得日日涂抹面脂滋养。 涂抹完后,又给李朔月光秃秃的脑袋上涂抹生发的药膏,他像个药罐子,每日吃的用的药摆一桌子都摆不下。 李朔月的面总是惨白,眼神浑浊,蒙着一层阴翳,不知道看向何处。 那日被打了巴掌后,李朔月便不敢再骂,他就是这样没勇气的软骨头。 雨哥儿日日睡在床前,这半年来他夜夜噩梦缠身,起初哭闹着喊“展郎”,求他救他。 或许是天冷了,心也跟着冷,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人梦里不再流泪、不再哭闹着喊“展郎”。 他依旧噩梦缠身,雨哥儿时常能听到他半夜牙齿咯咯作响,有时候点灯查看,常常发现他身体紧绷地像张拉满的弦。 夜里睡不安宁,翌日浑身汗血交加,又要平白遭受许多罪。 雨哥儿缓慢揭开李朔月脊背的血布,李朔月畏缩地抖了一下,雨哥儿安慰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回了。年底等你恢复好,便能下地走动。”李朔月额头渗出冷汗,嗓音虚弱:“宋秋实,到底、到底要我伺候谁?” 不惜剃发换皮,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我不晓得。”雨哥儿慢慢将药膏往上涂他脊背上抹,思索道:“明年,你应当要执笔写字,练琴,学习房中术。” “如你这般姿色出众的哥儿、姑娘,身上的肌肤不好,才会吃这般苦头。” “平庸些的,只学两个月房中术就得挂牌子。” 雨哥儿顿了会,又道:“不过都活不了几年。” “……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李朔月浑身发抖,从牙根里蹦出几个字,“我恨不得划烂了这张脸!” “你不要这样。”雨哥儿拆瓶新瓷瓶,给他的腿抹药,“你熬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出头了。再生出事,疼的还是你。” “……” 李朔月双眼猩红,将下唇都咬出了血。 每当忆起过往,恨意都会像泄闸的洪水一样翻腾,铺天盖地淹没他的身躯,又似冲天的大火,烧化了他的理智。 他真的好恨,恨王桂香虐待欺辱、恨李有财作壁上观、恨白五阴魂不散、恨赵平戏耍愚弄、恨宋秋实残虐不仁、恨吕氏为虎作伥……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来害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嘉哥儿,雨哥儿,你们快瞧,好大的冰棱子。”墨韵掰了块小臂长的冰棱,不顾手冷,兴冲冲进屋,要给屋内的俩人看。 “别进来,你身上太凉。” 雨哥儿急声呵斥,“公子受不得冷。” “好嘛好嘛,我只想给你们瞧一瞧。”墨韵手耳通红,手里的冰棱“滴滴答答”融化了。 晌午几个龟公进屋添碳火,屋里没有地龙,得烧暖和些。 遗珠院二楼房檐下,竹栖揣了把炒栗子吃,看见隔壁院进进出出的奴仆,好奇道:“隔壁院子的人也来了大半年,怎么从来不见他出来?” 一旁的观棋道:“常有老嬷婆子进出,估摸着又是用了花楼那套,正‘教养’呢。” 竹栖撇撇嘴,“他们还要害多少个儿姑娘?何时才能没有这等烟花地?” 观棋叹了口气:“或许得等天下人都死绝了吧。” 屋内,一身天青色衣袍的俊俏哥儿正坐在窗边,提笔作画。 第102章 陈副将 朔北,北府四营驻扎地。 主将营帐内,几个身披残破铠甲的汉子盘腿而坐,议论着交战之事。 副将薛崇道:“彭日得了田泰的令,半夜带着烂鼓烂锤扰人清梦,我们进他们退,我们一出城,他们又窜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当真憋屈。” 参军苏承昭道:“嚯,那就出兵打一仗,耍这些把戏算什么男子汉。” “哎,苏参军你才来,不晓得那田泰的滑头奸诈,咱们刚领着人追出二里地,他那头就用投石机给你砸过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薛礼不就是叫他扔出来的蛇给咬了眉毛,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 “他们猴子一般耍闹,却并不真打,这才叫人犯难。” 苏承昭怼身侧人的胳膊:“陈副将,你说说该如何?” 陈展如梦初醒:“我带兵,埋伏在坞城外,擒住这些虾兵蟹将。” “同田泰换马匹,若不情愿,当场击杀。” “就这几个小鱼虾,田泰能同你换马匹?” “你这是要硬抢啊?” 苏承昭戏谑道。 陈展点头,道:“田泰油滑,家里曾与他国通商,估摸着是被强征到北府。我们北府的马高大威猛,不善在沙地上疾驰。左边却是黄沙弥漫,需要这种战马,他不知打哪得了这消息。” “屡次挑衅,却不下死手……。” 薛崇一拍大腿,了然道:“我就说他前日故意牵几匹短腿马来,难道是暗示,可以同我们私下里做马匹生意?” 苏承昭道:“或许真有此意。” 陈展道:“我只是揣测,具体如何,还得一探究竟。” 将军孟桢颔首,“此计可通,那便由陈副将带兵,薛崇在后方接应。” “是。”两人抱拳应下。 翌日,坞城外,身高九尺腮胡茂密的彭日手里拎两个脑袋大小的鼓,“砰砰砰”击打战鼓面,身后几个士兵有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场面好不热闹。 彭日用蹩脚的大周话喊:“城里的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迎战?” “大周人,都是孬种!” “孬种,孬种……噫嘘!”身后士兵有模有样挑衅。 陈展眼眉直抽抽,道:“上,活捉。”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一拥而上,将彭日几人团团围住,彭日丝毫不慌,拿鼓槌对准陈展,问:“你是领头的?我要同你打一架。” “改日再说,带我去见田泰。” “你赢了我,才能见他。” 陈展眉头一挑,“田泰在五十里外的花溪畔,你带不带路我都能寻见他。” 彭日想也不想,一鼓槌抡向陈展,带起阵阵罡风,身后几人纷纷拎起琴、鼓朝众人砸去。 陈展侧身赤手接下鼓槌,闪身至彭日身后,迅速踢中他的左小腿,用了十分力,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捉住。 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着北陵语。 装模做样,这也太假了些,陈展心道。 一行人骑快马趁夜色出发,天黑时,便已到达了花溪畔。 田泰在营帐里候着,一见着被捆成粽子的彭日,大惊失色:“我北陵最勇猛的战士,雄鹰一般的男人,怎么被折断了双翅?” 彭日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与之多言的模样,两下便自己解了绳子,走上前将田泰桌上的炙羊肉全部拿走,自顾自出了营帐。 “陈副将军,好久不见,快请里边坐。” 陈展道:“田泰将军,人给你带过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同你前两日牵过的两匹短腿马。” “将军坐下说。”田泰笑道。 陈展落座,问:“你想干什么?” “通商。”田泰道:“我要与大周通商。” “但不能叫北陵知道。” — 除夕,李朔月在墨韵和雨哥儿的搀扶下,几乎全靠两人拖着,才移到了窗边。 凌冽的寒意扑满了面,吐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氤氲了那张罕见的美人面。 “昨日刚扫过院子,怎么今日雪这样大?”墨韵嘀咕着,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玩耍的心情。 素白结晶的雪盖过门槛,偶尔鸟雀在院中逗留,似乎察觉到人的视线,扑腾着翅膀,瘦小的身躯飞入隔壁冒出半截的白竹见,激起团团雪花。 李朔月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呢喃道:“好大的雪,比那日的雪还要大……” “哪日?”墨韵不解。 李朔月收回视线,并不答话,由雨哥儿搀扶着,慢慢在屋子里走。 他在那张床上躺了小半年,受了半年的折磨,等身上的伤好全了,现在竟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嘻嘻,那我出去打雪仗啦,隔壁的竹哥儿等着我一道呢。” 墨韵兴冲冲往门外跑,像小孩子似的。 不过他年纪本来就小,才刚及笄。 李朔月被雨哥儿拖着绕屋子走了两圈,便腿脚发软、气喘吁吁,雨哥儿将他扶上床,塞进被褥。 李朔月忽然道:“……我好像,长个儿了……” 从前他比墨韵矮一寸,今日却比他高了一寸。 雨哥儿用汤婆子给他暖脚,道:“公子喝的药,有一碗是长个子,一碗止疼,还一碗生发的,一碗调养身体,一碗……所以夜里才会骨头疼。” “是吗?”李朔月抬手,在昏暗的帐子里打量自己的右手,光滑细腻、白净柔软,拇指上一丝疤痕、老茧也无,仿佛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儿,未经人间疾苦。 他掀开被,又打量自己的脚,从前黢黑发黄的脚踝脚背,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地方,现在同样白皙洁净,竟然一个口子都没有。 他触摸密处,竟然与初哥儿一般无二。 折腾他半年,硬生生将他变成这等玩物模样,是要伺候哪个大人物? 李朔月“噗嗤”笑了声,双手落在面上,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看看自己,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 大年初一,云娘与吕老嬷二人一块踏进院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奴仆。 彼时李朔月正在檐下看雪,看白茫茫的虚无的一切。 “雪怎么这般厚?雨哥儿,为何没扫?”吕老嬷质问。 墨韵抢着回答:“这怕是冬日最后一场雪,我们想让公子多瞧瞧。” 第103章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 吕老嬷脸色微沉,十分不快,正要开口责备时,云娘开口打圆场:“阿嬷别恼,这院里的雪洁白素雅,我瞧着很是雅致,只可惜我院中的雪都叫几个顽皮的糟践了,不然也要多留几日,好好赏一赏呢。” 俩人又说了几句,才往李朔月跟前走。 李朔月衣衫下的手微攥,身体明显颤了颤,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叫人看出端倪。 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老嬷子总不至于再揭他一层皮。 “才刚好,吹什么风?赶紧进屋。”吕老嬷瞪了李朔月一眼,李朔月不得已,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嘉哥儿,如今你也算好了,阿姆让我过来教你写字。”云娘饮了口茶,道:“阿嬷来教你些富贵人家的规矩,你要用心学。” 李朔月咬着牙道:“我晓得了。” 他恨不得将这老嬷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便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几个丫头哥儿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了案,摆上纸墨笔砚,云娘率先拿起笔,蘸了墨道:“这是三指握法,即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三指握,大拇指和小指微抬,掌心紧贴笔杆,控制笔锋。” 李朔月微弓起身,学云娘握笔的姿态,他头一次捏这样的东西,不免手忙脚乱。 忽而,后背一阵刺痛,李朔月绷紧背,本能地转头回头看罪魁祸首。 吕老嬷手拿戒尺,冷声道:“坐没有坐像,站没站相,成何体统?腰背挺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李朔月畏惧地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睛时恨恨瞪了老嬷子一眼。 自学写字开始,这老嬷子便跟鬼似的,日日呆在他房里,手里攥戒尺,稍不如意便用戒尺打他。 坐姿要时刻端正,不可斜身倚卧;用食不可过饱,要细嚼慢咽,不可出声,同一道菜不可夹过三筷……入睡、小憩时须得侧卧,若左侧卧,则屈左足,屈左臂,以手上承头伸右足,以右手置右股间…… 此外,他还得日日揽镜,对着镜中人练习神态。 神情不可娇、不可魅,要清冷疏离,如天上月、雪中莲,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眼波流转时要情意绵绵,要能摄人心魂。 他辰时起,子夜歇,日日临摹他人的簪花小楷,身上的红痕叠加又消散,戒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三月初,李朔月开始学琴,先前云娘已教他读过《琴操》《琴论》这些书,隔壁院里的公子隔三岔五也会弹些不同的曲,李朔月每回都听,却很少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吕老嬷骂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品不来这等高雅之物,云娘也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嫌李朔月愚笨。 可那些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离他太远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不受人的打,每日都能吃饱肚子。 “你天资愚笨,实在是叫我开了眼。我给你请了山阳城颇具盛名的琴师,嘉哥儿,你可得好好学,不要白费我的苦心。” 宋秋实笑意盈盈,语气亲昵,仿佛真为李朔月好。 李朔月垂下头,并无多大反应。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嘉哥儿?” 短促的三个字,却清透微冷,如泉水叮咚。 “你师父这便来了。” 宋秋实微微侧开身,一个身穿青竹色衣袍、发丝半挽的哥儿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朔月猛地坐起来,目光落到与他毫无二致的面颊上,头脑一片空白。 叶嘉震在原地,面上同样惊骇,他望着与他相似的面颊,上前两步,发现二人身量个头竟然都一样。 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头颤声问宋秋实:“……你喊他,嘉哥儿?” 一素白一竹青遥遥对望,心境截然不同。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相差无几的身量、毫无二致的面庞、出尘淡漠的气质、通透如玉的肌肤…… 心口阵阵狂跳,李朔月脚仿佛生了根,半步都移不动。 原来是这样…… 竹栖和观棋悄悄抬头打量,看清身前人的模样时,俱停住脚,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这样像,难道公子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不成? 古怪的沉闷无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宋秋实出口打破沉默:“嘉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来跪拜。” “这便是你师父,住在隔壁遗珠院,日后可向他讨教琴技。” “不用。”叶嘉转头,抬脚便走,“我不会教他,你另请高明吧。” 竹栖观棋不敢多待,紧跟着离去。 “无妨,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唤嫣儿过来教他,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叶嘉脚步一顿,再回首,已是双眼赤红。 “宋秋实,你到底要如何?你在我爹娘跟前发誓会照看好我兄妹二人,可转眼就骗我俩入了你这寻芳馆。” “我不肯梳拢拉客,你就要故意寻来这样的哥儿,来折辱我吗?” “嘉儿,瞧你这话说的。”宋求实轻轻皱眉,拽着胳膊将叶嘉往屋内引,丫鬟哥侍都候在屋外。 “好嘉儿,你是阿姆的心尖好,阿姆怎舍得叫你到了年纪便挂牌?可你这容貌、琴技,山阳城多少显贵都惦记着,阿姆几句话,怎打发得了那般人物?” “也是凑巧,嘉哥儿与你容貌相似,又出身穷苦,我教养他,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将你的琴艺传他一二分,叫他顶了你的名号挂牌梳拢,这样不用得罪不了贵客,你也能像从前一般,留在院内弹琴赏雪即可。” 叶嘉无法忍受这样肮脏而又直白的法子,他与亲妹本就不是馆内人,为何非要梳拢? 不过是宋秋实贪恋他的才名容貌,想要让他替他挣银子罢了。 李朔月苦笑,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原来要顶着叶嘉的名声技艺,去做那楼中的莺鸟。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竟然会为了他人机关算尽,做到这般地步。 第104章 带上我的琴 那苦笑刺痛了叶嘉的耳朵,令他羞耻又难堪,他出生山阳望族叶氏,若非少时遭逢巨变,又怎会流落烟花之地,叫宋秋实拿捏住? 他隔三差五便去楼里抚琴卖唱,如此还不够,宋秋实还要让他挂牌,去做那翻不起身的贱籍,是要将他们叶氏最后的清名,按在淤泥里践踏吗? “你若要他拿我的名去行那等腌臜事,我便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叶嘉气红了眼,语气决绝的好似能马上一头撞死。 “嘉儿,你少年心性,太过莽撞。”宋秋实落座,淡声道:“山阳叶氏早已落没,即便提起,也少不了加上通敌叛国、私贩盐铁这样的名头。叶家百年的清誉早随着一把火焚烧殆尽。你何苦为了些早已经消散的东西,连命也不要?” 叶嘉双手攥拳,羞愤欲死, “我答应了你爹要护好你同嫣儿,若不是我,你俩早早便入了豺狼虎豹的口,哪有如今清闲的日子过?” “我要你梳拢,也是被逼无奈。”宋秋实饮了口茶,担忧道:“你与嫣儿是叶氏遗孤,全家都担了恶名,我同那些人周旋几个月才将你俩接了进来。” “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俩?” “原本及笄就该梳笼,是我压着。如今已过了两年,眼看你年岁渐长,哪能还日日风花雪月、做那只卖技艺的琴师?” “即便我答应,那些城里的贵人们也不答应。” “若不是你,便是嫣儿,可她才几岁?我又舍不得你,只能出此下策。” 李朔月的眼神落在一旁面容艳丽却神色发冷的哥儿身上,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眉目要清冷,却不能使人畏惧;眼神要清亮,却要在伺候人的时候多几分媚;腰板要挺直,时刻得有大家风范……” 半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叫他同叶嘉更加相似,都是为了叫别人分不出他二人。 难怪教他认的头两个字就是“叶嘉”,难怪要他浑身肌肤不许有一丝瑕疵,难怪要他描摹清秀的字迹,难怪要他学琴、学大户人家的规矩…… 原来是要给人家做替娼鬼。 “……那我也不用,不用他替我……”叶嘉艰涩道。 亲族叛国,私卖盐铁……这样的字眼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纵使叶嘉再不肯承认,他也是罪臣之后,本应为奴为娼,是宋秋实救了他俩。 可他与妹子自小学习八雅,便是六艺也有所涉猎,怎么肯“以色侍人”来苟活? “家中亲眷早早赴了黄泉,我与家妹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我俩绝不会吸别人的骨血,当一辈子鼠辈!”叶嘉怒声道。 “哦?你难道不等那青梅竹马的公子哥了?甘愿尚未及笄的嫣儿同你一道赴死?” “数十年,我早已不记得他。”叶嘉别过脸,提到妹妹,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张张合合,不忍再出声。 宋秋实看出叶嘉的犹豫,也没将人逼得太紧,温声道:“嘉儿,你今日仔细想一想,看看我这法子有无道理。” 叶嘉转身推开门,被屋外的强光晃了会神,而后疾步走出院子。 宋秋实对沉默半晌的李朔月道:“你也别整日苦大仇深,垮着一张脸给谁看?”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救了你的命,帮你查清了杀羊的真凶,给了你一身好肌肤,将来让你还能让你成为这山阳城、乃至两州人人争相追捧的名妓,你想要男人的爱,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何苦整日为了那抛弃你的‘展郎’哭瞎眼? ” 宋秋实起身,捏起李朔月的脸上下打量:“这样标致的脸蛋、柔韧的身段,怎么能只给一个人看?” “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想让我心甘情愿替他行娼。”李朔月别过脸,凄然一笑,“我是你买来的物件,拆骨扒皮,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 ——啪。 宋秋实拿帕子擦手指。 “要不说你蠢笨,不成气候。你宣扬出去,我能护得住嘉儿,却不会管你的死活。” “你得罪了不要紧,若是叫那个老爷晓得自己掏银子只得了个乡野哥儿,这怒火只会往你头上撒。” “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活几日?” “你乖乖巧巧安分这两年,好好当‘叶嘉’,说不准哪日我心情好,便给你消了贱籍,替你寻觅良人。” “若不情愿——”宋秋实逼近李朔月,森然道:“我便揭了你这张面皮。” 李朔月吓得一个激灵,跌落在木椅上,眼神空洞,不知归处。 —— 竹栖猫着腰,问从屋内出来的观棋:“棋哥儿,公子如何了?” “心中郁闷,不肯起呢。” “这宋氏心也忒狠了,怎么就偏要公子梳拢,从前那些情分都喂了猪狗去?” “世事无常。”观棋问道,“那隔壁的‘嘉哥儿’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呢。”竹栖站二楼往隔壁院子看,嘀咕道:“这宋氏虽狠心,这一招却并不损害咱们公子。那劳什子‘嘉哥儿’去挂牌挣银子,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这不好吗?” “你是忘了那‘嘉哥儿’日日惨叫了吗?公子若答应,夜里能睡得安心吗?再说还有小姐呢,能找到同公子相似的人,还能找到同小姐相似的人吗?” “哎呦,你说小姐,我倒想起来,今早我好像见着吕老嬷带一个身形肖似小姐的人进了那院子!”竹栖一个激灵,嗓门也大了些。 “什么?嫣儿去了?” 叶嘉砰地拉开门,咬牙道:“他说叫我想几天,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怕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嫣儿,嫣儿病才刚好,怎么就要被他拉来教人琴艺?” “宋秋实,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叶嘉一身素白寝衣,面色冷白,即便发怒,也不像李朔月那般歇斯底里。 叶嘉恨恨闭上眼,最终认命般颓然道:“我真是糊涂了,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真以为这人是个好心肠的。” “我真是、真是昏了头。” 隔壁室内传来两道琴音,一道流畅清幽,另一道磕磕绊绊。 叶嘉握紧拳头:“他在逼我,他在逼我……” 观棋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你同意了吧。”竹栖急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惹恼了姓宋的,只怕要拿小姐做筏子!” 良久的沉默自三人间蔓延开来,叶嘉凄然松开紧握的拳,悲愤欲绝道:“带上、带上我的琴……” 第105章 洞房花烛 平康二十四年除夕,山阳城花灯遍布,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好气象。 芙蓉巷与胭脂巷更是锣鼓喧天、笙歌鼎沸,整条巷子都香气扑鼻、珠光宝气。换了新裳的奴仆发上带簪花,朝过往的行人吆喝:“咱们添香馆的公子今日梳拢,我家主人心善,与来往行人赠些铜钱豆包,共同沾沾福气!” “也望诸位多赠与咱们公子几句好话,盼他无病无灾、福禄永寿。” 添香馆半月前放出了消息,今日后院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队。 七八个大汉手拎半人高的狼牙棒,立在分发铜钱与豆包的人的两侧,神情严肃,仿若门神。 来的大多是些身无分文的成日讨饭的人,只需说两句讨好的话,便能得两文钱与三指大小的甜豆包,对他们这些身无分人来说,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想要哄抢闹事的,一看那几个威武的汉子,什么心思也都消解了。 至于是对公子还是对娼妓说好话,无关紧要。 添香馆一楼的牡丹堂内,满室灯火,飞红翠舞,处处挂红绦、系喜球,台下十几桌座无虚席,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正前方台上,七八个歌姬披红衫,梳飞天髻,脚步轻盈在台上跳乐舞,体如游龙,袖如素蜿,叫人称赞。 婢女哥侍端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楼里的姑娘哥儿也在此处挑选心仪的汉子,共度良宵。 四楼上房内,李朔月端坐于梨木梳妆镜前,任由几个婆子老嬷给他描眉点妆。 这铜镜源自外域小国,能叫人看的清清楚楚。李朔月定定看着镜中眉目如画唇如点漆的哥儿,一阵阵恍惚。 他身穿红嫁衣,头戴凤冠,两耳上带了红玉坠,眉间的哥儿红痕描绘成了兰花,锁骨上烙了两朵粉色桃花。 婆子给他添上艳色的唇脂,这新嫁夫郎的妆便成了。 牡丹堂内的宾客早已等到不耐烦,他们一掷千金可不是为了看这些平平无奇的舞,几个汉子吆喝着要一睹芳容,柳寻芳带了姑娘前去安抚。 不消一刻钟,堂内的乐音停下,而后一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传来,既旖旎绵邈又清新明快,热烈奔放又深挚缠绵?,满堂皆静,众人只愣愣听那琴音。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待那琴音消散,吟诵停止,众人还回不过神来,仿佛各个都沉浸在曼妙喜悦的意境内。 “不愧是琴公子,竟这般叫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这般琴技,与那京都名妓——又如何?” “定然是山阳叶嘉更胜一筹!” ……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宋秋实亲自到四楼搀扶着李朔月,款步朝堂内走去。 三楼的叶嘉自门缝中看见那身红衣,猛地别过脸去,面色惨白,他终究是助纣为虐,行了这等荒唐可笑之事。 观棋担忧道:“公子,歇歇吧。” “竹栖跟过去,能成吗?” “有雨哥儿看着,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丫鬟婆子——” “他是替我受的苦,观棋,你说,我日后要如何还他?” …… 李朔月一身凤冠霞帔,未戴红盖头,柳寻芳见着了,过去扶他,笑着称赞:“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嘉哥儿这一身,倒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 “可不是呢,今日只描眉点了唇脂,连粉都没多擦。”宋秋实笑道。 李朔月在两人的搀扶下上了圆台,他立在中央,左手是宋秋实,右手是柳寻芳。 未曾见过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好几个汉子眼睛瞪直了,酒也顾不得喝,恨不得将眼睛都黏在那人身上。 柳寻芳笑道:“各位贵客,多谢今日拨冗前来参加小哥儿的梳拢宴,我们嘉哥儿打小便才艺双绝,养到身边十二载,才长成了这这副暖玉般的通透模样,眨眼间便到了梳拢的年纪,我这个妈妈自然是有千万般不舍。” 话到情深处,柳寻芳垂头拿帕子拭掉眼角的泪,呜咽几声,又哑着嗓子道:“不过哥儿年纪渐长,总要替他寻个知情识趣的暖心人,好度过那孤枕难眠的夜。” “哥儿尚且青涩,诸位可要多多怜惜。” 打量的、贪婪地、好奇地……源源不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台下一张张急色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陈展的亲事,新郎官骑着马来迎亲,牵过他的手,一步步走出淤泥深潭。 可他第一次穿凤冠霞帔是在青楼,第一次拜天地是同恩客,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今日是嘉哥儿洞房花烛,我与芳娘也想替他寻个好汉子。” 宋秋实接过话茬:“今日诸位都可来争上一争。” “我先来,我出二十朵金花,要与这妙人儿春宵一度。”一手执折扇的人喊。 一朵金花十两银,一片金叶五两银,楼中客多是山阳城的显贵豪绅,自然不缺那些银两,纷纷一掷千金,争相喊出价来。 “二十朵怎配得上这等天香国色?我出四十朵,再添十五朵金叶子,赠与美人买脂粉。” “八十朵,没有这等身价,凭什么敢与美人共度春宵?” “一百朵……” …… 楼中嫖客你争我抢,很快便从二十朵涨到了三百七十朵,最后二楼中一小房间里的小厮出来高声喊:“过往行商的崔老爷,愿出五百朵金花与美人吃酒,再出一百朵金叶赠与美人买脂粉。”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出口便是五千五百,实非常人之举,家中即便非富即贵,也大多出身显赫。 许多人在这般天价面前也消了心思,五千五百两,拿来狎妓,着实贵了些,不若等日后风头过去了,再来这寻芳馆。 再无人肯加价,宋秋实了然,踏出一步,朝众人道:“多谢各位贵客捧场,想来今日嘉哥儿已觅得良人。” 柳寻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道:“不知崔老爷可能纡尊降贵下楼走一趟,我家哥儿年纪轻又命苦,我二人不想亏待他去,可能烦劳老爷,同我家哥儿拜个天地?” 片刻后,那汉子带了面具,由小厮引着,走到李朔月身侧。 雨哥儿上前,将红绣球交至二人手中。 宋秋实笑道:“劳烦崔老爷。” 那汉子道:“无妨。” “一拜天地。” 俩人弯腰朝朝堂内拜。 “二拜宾客。” 俩人再拜。 “夫夫对拜。” 俩人互相弯腰,行了礼。 “礼成,送入洞房——” 那汉子听了这句,便直接将李朔月拦腰抱起,由雨哥儿引着,上了四楼另一间布置好的新房。 俩人进屋后,门便合上,那汉子倒了合卺酒,问:“嘉哥儿可能饮酒?” 李朔月接过酒,低声道:“多谢崔郎。” 饮完交杯酒,那汉子便道:“春宵苦短,咱们这便就寝吧。” “好。” 红账垂落,红烛燃至天明。 第106章 五两银 因是过往行商,那姓崔的汉子次日辰时便走了,临行前带走了留有落红的帕子。 一个时辰后,李朔月换了素白衣裳,披上孝服,走到内室备好的灵堂处。 雨哥儿将备好的木牌塞进他怀中,上面刻着“亡夫崔氏之牌位”。 紧接着李朔月半跪在蒲团上,点燃素烛、焚香化纸,几个伺候他的哥儿也在一旁帮着搭纸钱。 这代表丈夫新丧,第二天开始可以随便接客了。 李朔月神情凄然,面无血色,身披孝服怀抱牌位,今日死的不是别人,是他李朔月。 他不合时宜地想,昨夜那汉子是什么模样?他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 梳拢过后,前来寻琴公子叶嘉的人一直未曾断过。 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正人君子,只要出的起过夜钱,都能与他共度良宵。 李朔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皆只贪恋他一身皮囊。 偶尔有些人想要风花雪月附庸风雅几句的,听了他的琴,目光也只落在他的皓白的腕子上。 李朔月只学到叶嘉三分皮毛,可已经能哄住许多不懂琴的人。 他住添香馆的四楼,窗外是颇丰盛名的映月湖,每到夏季,会开出成片粉白的莲花,绚丽多彩,那时河边也常有卖莲花的小童,一枚铜板便能得一朵盛放的粉莲。 李朔月不被允许下楼,他只能陷在男人们的怀里俯瞰街巷热闹的景象。 “屋外有这般好看?” 恩客问他。 李朔月摇摇头,淡声道:“你开了窗,我不去看街巷,还能看什么?” 男人哼笑,合上了窗户。 八月十五晚上闷雷阵阵,冷风呼啸,李朔月夜晚惊惧,起了热症。次日宋秋实发了善心,拿去他的牌子,免他接客三日。 可过了半日,便让他酉时初乘轿外出,去陆府伺候四公子。 李朔月被几个哥儿薅起来,梳妆打扮,等他拾掇好了,已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后院马车已备好,算上车夫,一共七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各个孔武有力。墨韵、竹栖、雨哥儿也跟着去,这样一算,光是奴仆就有十个。 这是有多怕他跑,李朔月自嘲一笑。 一刻钟后,李朔月由陆府看门的奴仆牵引至室内。他从添香馆到陆府是半个时辰,从陆府后门到四公子的房,同样走了半个时辰。 四公子房内雅致,熏香清幽淡雅,布局玲珑小意,叫人颇为舒心。 “嘉嘉,我午时下的拜帖,你怎得酉时初才来?” 人未见声先道,李朔月掀起眼皮,只见珍珠帘后走出来一个公子哥,束发而未带冠,腰佩玉环,手执折扇,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情种模样。 李朔月拿帕子掩掉咳声,待嗓中咳意缓解,他才出声:“梳洗打扮,换衣熏香,总要费些功夫。” “今日擦了什么?身上这样香?” 说着,陆槐左臂揽住李朔月的腰,鼻尖在他后脖轻嗅。 “只是些平日的香膏。” 李朔月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他身体往陆槐的方向倾斜了下,陆槐以为他投怀送抱,脸上露出促狎的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嘉嘉这是想我了么?” “我病了。”李朔月将头靠在陆槐肩颈,语调孱弱,像只挥不动翅膀的翠鸟。 “我这有个治病意的法子,走,四爷带你瞧瞧。” 陆槐将人带入帐中,说什么治病,不过是唬人的话。 — 耳房内,墨韵竹栖挤在一处睡,听见主屋传来的声音,俩人小声嘀咕。 墨韵叹了口气:“这回是要参汤还是要热水?” “估摸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参汤,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竹栖撇撇嘴,叹息道:“怎么病了还得伺候人?” “……回头病又要重了。” “这陆四爷真会挑时候,嘉哥儿一病他就来请人伺候,上回不也是这样?” 墨韵不满地纠正他:“嘉哥儿也是你叫的吗?要喊公子。” “我家公子还在遗珠院,再说,嘉哥儿也不嫌弃我唤他嘉哥儿。”竹栖挤兑道:“你一个小小双侍,怎么管这么多事?” “嘿,你这无赖的哥儿。若心里只有你那个主子,怎么不回去伺候他?往我们这儿跑什么?” “你以为我情愿吗?还不都是宋阿姆发话,若嘉哥儿身侧没有熟悉之人,别人会生疑的。” “我也是阿姆拨给公子的,怎么我就能一心一意,你就不成?”墨韵反驳道。 “理不是这个理……” 两个哥儿斗了好一会嘴,谁也不服谁,最后一人拉了条被褥,背对而睡。 第三日,待添香馆来的人三催四请,陆槐才愿意放李朔月离开。他将人狗嗦骨头似的啃了个遍,这会还不肯松手。 只可惜他的嘉嘉身价太贵,便是他,去一回添香馆也得耗费半个月的银钱。 将人送上马车,陆槐接过婢女手中的托盘,递给李朔月身边的雨哥儿,叮嘱道:“除却六百两给柳妈妈,额外十两银子,赠予嘉嘉买些心头好。” “前两日我娘得了两块浮光锦,一绿一蓝,我要了过来,按照你的身量裁成了衣裳,本想昨日给你,结果忘了。” “这衣裳穿上时波光粼粼,光彩动摇,可比那檐下的湖好看。” “下回我去寻你,你穿上给我瞧瞧。” 李朔月没应声,陆槐知晓他是这副清淡性子,不在意他的冷落。 只道:“风大,快进马车吧。” 一路上,李朔月都在想,陆槐这副样子他怎么觉得熟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忽地,曾经的记忆涌现,李朔月忆起往昔,瞬间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陈展也会给他银钱,送他衣裳,陆槐给他拿过夜银子,也赠他衣裳。 陆槐拿他当消遣的娼妓,陈展拿他当什么? 李朔月又忍不住回忆陈展送他银两的数额,有时是三十两,有时是二十两……看似毫无规律,可若加上一个两人圆房的日子,六日,四日…… 一夜五两银…… 难怪陈展从不问他那些银两的去处,从未向他要过分毫,原来、原来也是给的过夜费。 陈展、陈展也拿他做娼妓…… “哈哈哈,该死、该死,原来你也戏弄我……” 李朔月怒极反笑,气得将手边的茶具妆奁一一打翻,他双目赤红、气血翻涌,忽而嗓子发痒,猛地一口血喷在亮蓝色的浮光锦上。 外面听见声的墨韵竹栖急忙进屋,一个端茶倒水,一个拍背顺气。 “公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吐了血?我去唤府医。”竹栖急忙出了屋。 “你也、你也戏弄我……” “我明明那般敬重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朔月满脸泪水,口中低喃。 “……我再也、再也不要爱你……” 第107章 惩戒 “竹栖,你去哪儿了?”墨韵不满道:“方才吕老嬷过来瞧公子,见外间茶水发冷,地也不净,又说了我一通。” “今日不是你扫吗?” 竹栖讪笑道:“我方才有事要忙呢。” 墨韵瞥见他嘴角的碎渣,更为恼火:“什么事,你又往原来的院子里跑了?成日往那人身边去,我们公子可曾亏待过你?” “一心不侍二主,你这般,可不是让他人看我们公子的笑话吗?” “好墨韵,你就饶了我吧。”竹栖讨饶,“我与公子、棋哥儿打小一道长大,情谊深厚着呢,再说,我只是讨了块桃花酥吃,连话都没说两句。”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们公子克扣了你一样。”墨韵气道。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下回我再不去了。” “你听听,这话你都说了几回了?” …… 外间吵吵嚷嚷,李朔月端坐在铜镜前,神游天外。 雨哥儿拿白软的鸡蛋给他滚面颊,吕老嬷来这一遭,不仅仅骂了屋里伺候的人,还扇了李朔月几巴掌,全因他这几日未练琴。 他一个卖笑的,恩客都不要他抚琴,馆内人却还这样严苛。 屋分内外室,门外站了四个彪形大汉,屋内算上墨韵、竹栖、雨哥儿共八个哥儿,两步站一个,将里外间都站了个严实。 李朔月身边离不得人,一个走了便有另一个换上,发髻上的朱钗玉簪不许他碰,那些尖锐的物品更到不了他跟前,内外皆严防死守,生怕他自寻短见一样。 可他凭什么要死? 该死的是馆内人,该死的是欺辱他之人。 落入花楼又如何,勾栏卖笑又如何,只要留着命,总有一天,他要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嘉嘉,怎么瞧着面色不好?谁惹你了?” 李朔月陷在男人怀中,任由他摆弄他的拇指。 “没什么。”李朔月别过脸,露出修长的脖颈,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深绿色的罗汉松,忽然道:“家有罗汉松,世世不受穷。” “你院子里怎么种了这样的树?” “我爹从商行淘回来的,瞧着好看,便要过来了。” 陆槐低头要亲他的脖颈,却忽然瞥见红色薄衫下的印子,不满地询问:“这是谁留下的?” “南街的许老爷。” “膝盖、后腰也是叫他弄红?” “嗯。” “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还要寻你消遣,他也不怕得马上风。” “行娼之人,只要拿的出银子,管他是乞丐还是快要入土的老汉,不照样都得伺候着。” 李朔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身与陆槐额间相碰。 “陆四爷快些吧,晚上楼里还有客。” “阿姆不许我多留。” 红衫自双臂滑落,堆叠在腰腹间。 白皙瘦削的肩颈叫陆槐晃了眼,他暗道:若无那些碍眼的痕迹该多好。 目光落在锁骨上两朵妖艳的桃花,陆槐眼神幽暗,渐渐靠近。 半个时辰后,陆槐亲自扶李朔月上马车,临行前又往他怀里塞了五十两银票。 李朔月推辞:“四爷还是将这钱收了吧,今年我的手里没落下一文钱。” “不如攒攒,改日来馆内寻我。” 陆槐拧眉,疑惑道:“我哪回没多给?怎么一文都没落下?” “自然是孝敬了阿姆和妈妈。” 说完这话,李朔月挂上淡笑,收回细指,放下黑色帘子,陆槐的脸便消失在帘后。 回添香馆后,由雨哥儿替李朔月上药。 添香馆内连叫人生出一身好皮的神药都有,怎么会没有消除青紫印子的药? 雨哥儿看了眼撑头半睡的人,没作声。 李朔月不收银钱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宋秋实耳朵里,他挑眉半笑,朝吕老嬷道:“这是翅膀又硬了,要和我对着干呢。” “公子不必忧心,晚上老奴便教他学学规矩。” “你手也轻些,他如今是我的心头宝,可别再使从前那些法子了。”宋秋实掀了页账本,叮嘱道,“我记得芳娘不是换了些‘逍遥仙’回来吗?去,晚上给他用一盒,将李老爷的辞了,就说他病了,后日我叫他去赔罪。” “喊方逵过去,与他宿一宿。” “用一盒‘逍遥仙’?我怕他受不住。”吕老嬷斟杯茶,朝宋秋实递去。 “哪能用那么多。”宋秋实搁下账本笑道:“拇指大小他就受不住了。” “一二个时辰,叫他吃吃苦头就成,他如今是我的摇钱树,真伤了身子,我上哪哭去?” “半个月便挣了一千多两,这可比楼里的哥儿姐儿都多呢。” “那老奴晚上去盯着。” “看着点,别叫方逵伤着他。” — “这都一个时辰了!”墨韵走来走去,急的团团转。 “阿嬷,公子知错了。”雨哥儿反复解释:“公子只随口说了几句,无意同阿姆耍性子,阿嬷,你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方逵力气那般大,嘉……公子怎么受得住?”竹栖不明白嘉哥儿不过说了两句耍性子的话,怎么就要受这种折磨。 那方逵个头高大,一个人能背几百斤的柴火,瞧着能他一掌能打死头牛! 无论他们三人如何请求,那老嬷都无动于衷,只淡淡饮茶。 许久之后,帘子掀开,方逵走出来,面红耳赤看向吕老嬷。 道:“公子睡过去了。” 墨韵一记眼刀朝方逵砸去,九尺高的壮汉挠挠鼻尖,心里不停嘀咕:我尽心尽力伺候…… 雨哥儿上前两步,掀开帷幔,去探嘉哥儿的鼻息和脸颊,还好那汉子还知晓分寸,嘉哥儿并未受伤。 “人怎么了?”吕老嬷问。 “睡过去了。”方逵老实回应。 “可有出血?” “我不敢。”方逵黝黑的脸一热,那般神仙似的人儿,他怎么敢把人弄伤? “那便成了。”吕老嬷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方逵不再逗留,急忙出了屋。 吕老嬷朝屋内众哥儿道:“告诉他,若再不安分,便日日给他用‘逍遥仙’。这回是馆内的人,下回是街巷的乞丐还是牢内的死囚,便不得而知了。” 竹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墨韵和雨哥儿俯首道:“是,阿嬷慢走。” 吕老嬷走后,屋内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第108章 死了有什么不好? “昨夜那汉子来了,提了个点心匣子,要看你嘞。” 墨韵小声嘀咕:“买的还是南街那条巷子的糕点,他不知道最好吃的糕点在北街吗?” “他一个护卫,你指望他有几两银?”竹栖喝了口茶,也往床边坐,同两人一道说嘴。 “他来做什么?”李朔月喝了口墨韵喂来的鸡汤,脸色略有些苍白。 雨哥儿走进来,说道:“来给公子赔礼。” “叫他滚。”李朔月神色恹恹,忆起昨日被欺辱的细节,顿时脸色又冷了几分。 “就是就是,昨夜那般欺负你!这会休想前来讨好!”墨韵气鼓鼓,忘了正给人喂鸡汤,自己顺手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几人一齐看向他,墨韵讪笑道:“我再去倒一碗。” 雨哥儿推开门,朝比他高两个脑袋的结实汉子道:“公子不想见你,你快走吧。日后也别在眼前晃悠。” 方逵吞吞吐吐问:“为什么公子不肯见我……昨夜、昨夜我……” “他用了药,哪里来的神志?”雨哥儿摇摇头,“快走,四楼多是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那这糕点——” “公子不爱吃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自己慢慢吃吧。” 话刚落下,“砰——”,面前的门便合上,方逵碰了一鼻子灰。 “好歹、好歹叫我见一面……” “嘉嘉,身体如何了?怎么一回来就病了?” 方逵前脚刚走,陆槐后脚便推开门,李朔月眼皮子都懒得抬,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昨夜那东西竟然比“贞女荡”还叫人害怕,遇热即化,即便是疼都带着飘飘欲仙之感。 这比痛楚更叫人害怕,他意识全无,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仿若圈里的牲畜。 清醒后身体极度疲惫,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脸色这样差,还不如在我那多待一夜。” 陆槐将墨韵竹栖挤走,自己坐在床沿,将李朔月揽进怀里,亲自喂羹汤。 “我伺候不了你。”李朔月饮了口汤,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病了?”陆槐担忧地探李朔月的面颊,忧心他生了重病。 昨夜的事只有几人知晓,宋秋实又下了令,陆槐无从知晓真相如何。 李朔月又往陆槐肩膀靠了些,陆槐听他淡笑道:“昨个时辰久了些。” “四爷不若寻其他的姑娘哥儿解闷。” 陆槐:“……” 他气笑了。 “我同那些只欢喜你皮囊的人能一样?病了就病了,我正好陪陪你。” “不知上回那个不正经的公子说,要替我治病。” 李朔月又道:“后来不照样欺负我?” “你怎么不记我的好?”陆槐捏住李朔月的手,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而后又与他五指交握。 李朔月轻轻推搡陆槐:“你出去,我累了。” “你睡,我坐会儿就走。” 李朔月不想理他,侧卧而睡,身体微弓,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侧脸,他睡得很快,陆槐低头,便能看清他半个艳丽的侧脸,和后脖颈弓起的骨头。 昨夜的印子还未散去,后脖颈有大片的红梅,看着碍眼,陆槐不屑地哼了声,将被子往上拉,将李朔月脑袋都盖住了。 几息后,他又将被子拉下来,盖到肩颈的位置,拇指轻轻摩挲李朔月的脸颊。 成日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怎么就不能专心些,只伺候自己? 翌日,陆槐叫贴身小厮乔装打扮,去典当的铺子,当了七八块羊脂玉佩。 小厮换得了三张银票,共四千二百两。 陆槐得了银钱,心头一喜,急忙往寻芳馆走,这些银钱能长包一个月! 若那老哥儿识趣,最后收了银钱,叫他与嘉哥儿多处一段日子才好。 老哥儿不在,他见得是那管钱的柳妈妈。好说歹说,差点将嘴皮子都磨破了,四千二百两也才只说了十五日。 陆槐不服:“怎么才是十五日?从前这样的价钱,已能请花魁娘子唱四五个月的曲。” 柳寻芳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馆没嘉儿最是受捧,时常三五人都要争他,价高者得,争起来,五百两、一千两也是有的。” “陆四爷,咱们嘉儿梳拢那日,你也是晓得的,五千五百两!何况嘉哥儿有好多,你日日与他共枕,难道不知吗?这些银子算什么,便是再多上几倍,嘉哥儿也是值得的。” “前些日子那北街的老爷要替嘉儿赎身,出了大笔的银子。可他家姨娘多,嘉儿又纯真,我没舍得。” “陆四爷一表人才,又时常光顾咱添香阁,老婆子我才肯叫你长包呢。” 陆槐争辩道:“我与嘉嘉是老相识,柳妈妈便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日子再多些。” “陆四爷心里头爱护嘉哥儿,老婆子我感激不尽。可这楼里有楼里的规律,我也不能越过了去。不若陆四爷再添些?” “添多少?” “一千两。” “多几日?” “十五日。” 陆槐心里几番思量,一千两不过是多卖几个玉佩,他一咬牙,道:“成,那便这样说定,明日我便叫人将银票送来。” “不过自打今日起,不许再叫他接人。” “这是自然。”柳寻芳笑眯眯道,“嘉哥儿今日得了空,正在后院转悠,四爷过去许能碰见他。” “好,便劳烦妈妈引个路。” —— 添香阁后院,李朔月得了空闲,坐在院子里晒暖。 深秋已无多少盛放的娇花,唯有满院子的千姿百态的菊花。李朔月摘了朵花,百无聊赖撕扯花瓣,正半眯着,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平白吓人一跳。 雨哥儿立马吩咐跟出来的五个哥儿,道:“仔细找找,别吓着公子。” 不消片刻,一个哥儿颤巍巍指向远处的拐角:“寻、寻找了,那边有口井,有人,跳、跳进去了……” “还活着吗?” “奴婢不知。”那哥儿脸色苍白,颤声道:“井里没水,都是、都是血……” 李朔月重新摘了朵淡紫色的菊花撕扯,道:“死了有什么不好?一了百了。” “……” 没人敢应他的话。 沉默片刻,雨哥儿道:“快去找吕阿嬷。” 第109章 金孙 雨哥儿话音刚落下,远处几个奴仆拎棍沿血迹追来,为首的汉子见后院有人,立马收了凶恶的嘴脸,问道:“哥儿可曾见着一个穿藕色衣裙的姑娘往这边走?” “不曾见过。”雨哥儿道。 “许是、许是在那井里……”方才的小哥儿颤巍巍道,吓得还未回过神来。 几个汉子团团围过去看,皆面露惊恐。领头的汉子端详了半晌,最后出口断定:“不错,正是她。赶紧叫吴山子喊几个人来,将人弄出去。” 说完,又朝几人赔罪:“小的们这便收拾,扰了公子清净,还请公子海涵。” 李朔月起身问:“死的是哪个?” “这……”汉子一怔,面露迟疑。 “公子问话,怎么不回?”雨哥儿敛眉训斥。 领头的汉子迟疑片刻,最后回道:“回公子的话,是楼里的云烟姑娘。” “云烟?”李朔月愣住,抬脚往井边走,“她做什么投井?” 汉子拦住他,道:“那地方脏污,恐碍了公子的眼。”紧接着又道:“云烟姑娘才艺双绝,常客许多。不知缘何有了身孕,妈妈不许她留,喂了落胞丸。” “身边的丫头没看住她,胎没落完便跑了。妈妈令小的们将她捉回去,小的们紧追慢赶,谁知过来她已投了井。” 李朔月不解:“入这里之前,她没喝绝育的汤药吗?怎么还有有子嗣?” “回公子的话,来咱们这的姑娘哥儿,不会给喂那些烈性的药,柳妈妈和宋阿姆仁心,只消他们赚够了赎身钱,便让他们走。寻常多是饮些避子汤药。” “呵。”李朔月冷冷一笑,讥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汉子讪讪一笑,神情愈发恭顺。 “当真有人能攒够钱给自己赎身么?瞧瞧,这不就死了一个。说这些谎话,是要骗谁?” “谁敢骗你?” 远远就听心头的哥儿与人拌嘴,冷言冷语,好似叫人气着了。陆槐加快脚步,极速走到李朔月身旁,将人揽到怀中,呈保护的姿态。 李朔月淡声道:“没什么。” 为首的汉子认识陆槐,急忙躬身回话:“回陆四爷的话,是小的们不小心,叫公子看着了腌臜东西,正求公子消气呢。” “不省心的东西,毛手毛脚,嘉嘉好不容易出来几回,怎么还叫你们败坏了心情?赶紧收拾了去,改日再来惩治你们。” 陆槐冷下脸训斥。 “是、是。”汉子赔笑,声音愈发忐忑,“不过此处腌臜,还得劳烦四爷与公子移步,往北处走走,那边的秋牡丹开得也正盛。” “不必了。”陆槐看向李朔月道,眼含笑意道:“今日本公子请娇客出城,回禀你家主子,说嘉嘉这些日子不回来了。” “我在城外有个泡汤的庄子,今日带你去瞧瞧。” 说罢,陆槐的唇轻轻略过李朔月的眼睫,冷淡的哥儿受了惊似的,睫毛微闪。 “这、这……”那汉子额头冒出冷汗,瞧着远去的几个身影,喃喃道:“糟了,快去禀告柳妈妈,陆四爷要带叶嘉公子出城……” 李朔月缩在男人怀中,神色发冷,“妈妈肯让你带我出城?真是稀罕。” “我使了大价钱,才得了一个月,这些日子你只需同我好,心里可舒坦了些?” “有什么好舒坦的?”李朔月抬起眼皮,莫名笑了声,他又道:“后日陈家的大爷要我抚琴,大后日宋家的少爷要请我吃酒,再往后,翠云轩的掌柜要同我夜谈,怎么,莫不是柳妈妈将这些人都推了去?” “这是自然。”陆槐不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妈妈见钱眼开,自然会叫其他人作陪。” “那些个糟老头子,记着他们作甚?他们有你四爷我厉害不成?” “我是娇客,怎么能私论恩客?若与你说了这些话,明日吕阿嬷便要来掌我的嘴。”李朔月淡笑道。 一行人行至后院,马车早早便备好了,同行的还有七八个壮汉,俱是馆内的护院。 为首的方逵行了礼,朝二人道:“四爷,公子,柳妈妈派我等前来护卫” 李朔月冷笑一声,从陆槐怀里下来,向方逵投去一记眼刀:“怎么,这么怕我跑?” “小的不敢。” 陆槐不甚在意,叶嘉是馆里盛极一时的头牌,只叫出来吃酒就得五十两,过夜费更是百两往上,换做是他,也不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摇钱树。 只跟来七八个汉子,并不算多。 李朔月进了马车,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并无方才那般好。 陆槐无奈笑了几声,凑过去,将他的双手攥至掌心,“别恼,瞧瞧,现在跟玉石雕刻成的仙子似的,我都不敢近你的身。” 李朔月斜睨了他一眼,故意要拿开手,他刚动弹,就被温热的掌攥得更紧,手掌被牢牢禁锢住。 “手这样冷,往日多喝些补身子的药。” “不劳陆四爷操心了,成日流水的药往我屋里送,生怕我活不了,替他们挣不着银子。” “好好的说什么生啊死啊的。”陆槐敛眉不快道:“我看是你楼里的方子不好,才叫你成日病恹恹。回头我叫人给你开几贴药,好好养一养。” “郎中说我活不到三十岁,养与不养也没什么分别。”李朔月饮了口茶,平淡道:“或许明年就死了。” “就跟那投井的人一样,叫人逼死。” “胡说什么呢?她怎么能比得过你?”陆槐亲吻李朔月的侧脸,安慰他:“谁再敢说你活不到三十岁,我砍了他的脑袋!” “好好养着,日后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下几个同你一般俊俏的娃娃。” 李朔月忽然笑了,双臂蛇似的攀上陆槐的肩颈,钻进他怀中,面上带笑,吐气如幽兰:“那四爷可得加把劲,说不准赶回楼里,就揣了你陆家的金孙呢。” 记忆里叶嘉很少这样笑,他大多数时候会端坐,脊背挺直,神色淡淡,好似没有什么能令他分去心神。 两人恩爱时,他的神色时常也是冷的,眼睑面皮都透着薄红,却总叫人忍不住生出更多的亵渎心思来。 刚上马车,他便露出这样的笑,陆槐看呆了,心道:若知晓这便能令他开怀,早就该带他来庄子里的。 第110章 我也要争一争 陆槐忍不住轻抚李朔月的脸,道:“嘉嘉,你这样笑起来才好看,往日总端着架子,我都不好与你多亲近。” 李朔月捏住男人的下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懒散问:“你最欢喜那个我?” “自然两个都欢喜。”微凉的薄唇,实在叫人不舍,陆槐追过去回吻。 “色中饿鬼。” 李朔月松了衣襟,露出瘦白的肩颈。 “坏胚子,瞧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这是谁留下的?” 碍眼的印子令陆槐无比烦躁。 “昨日的行商,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 衣裳堆叠至腰间,李朔月挑眉问了句:“我一个站壁流莺,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陆四爷掀翻醋坛子?” “传出去,我的身价可又得涨呢。” “什么劳什子流莺,怎么将自己同那等下九流的人比拟?” 陆槐捧起人,像捧了朵刚盛开的牡丹。 车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紧跟的随从,驾车的车夫喉头一热,挥舞的鞭子慢慢缓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才到了庄子。 陆槐脚步匆匆,老管事见他怀里还抱着人,知道自家少爷风流成性,没多嘴问。 “小少爷,一路舟车劳顿,屋里头都备好了。不如先去池子泡上一刻钟,再来……” 陆槐急道:“去找个郎中来,越快越好。” 李朔月困倦道,“不必麻烦,喊雨哥儿过来。” “骨头怎么这样脆?” 陆槐面上担忧,皱眉道:“我没使劲啊……” 李朔月坐在床沿,左胳膊垂下来,雨哥儿快速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拽起脱臼的胳膊,利落一拧。 “咯噔。” 阵痛过后,李朔月无所谓地甩了甩胳膊,困倦道:“老毛病罢了。” “……” 陆槐端详一阵,而后挥手,朝屋外的人道:“老林,去,熬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再多煮些骨汤,给嘉嘉好好补补。” “是,老奴这就叫人去。”林管家朝身后几个汉子耳语几句,又扬起笑脸问陆槐:“少爷,时候不早了,不如和公子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去泡汤?” 陆槐捉住李朔月的左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将膳食端上来。” 一刻钟后,桌上便摆了十几道珍馐,只螃蟹就有四五碟,李朔月饮了口黄酒,慢吞吞吃雨哥儿给他夹的秋鸭。 陆槐手边搁了套蟹八件,这会儿正用剪子剪蟹腿。 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男子,即便是陆槐这样的浪荡子,做剥蟹这等粗活,也显得儒雅清贵。 片刻后,陆槐推过来一碟蟹肉,拿热帕子擦了手,道:“庄里厨子是我从天香楼里请过来的,做蟹的手艺一绝,其中这道醉蟹最为出名。” “有道是‘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 “你尝尝,味道如何?” 李朔月看了眼蟹肉,唇角半弯,手撑起脸朝陆槐粲然一笑。 陆槐不解道:“怎么了,嘉嘉笑什么?” “我笑未来的陆四夫人真有福气,有四爷这样的好郎君。” “可惜我身在贱籍,若是未曾家道中落,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能争一争。” 直白的情话叫陆槐吃惊,他望向李朔月,又惊又喜,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 冷若冰霜的琴公子,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却唯独对他说出“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争一争”的话,怎么能不叫人春风得意、喜笑颜开? 心中又涌起淡淡遗憾,若叶嘉当真是那大户人家的哥儿,他们二人许真能成就一段佳话,怎奈世事无常。 对上佳人笑意盈盈的双眸,陆槐胸口霎时间柔软起来,他将手搭在李朔月的腹部,期盼道:“这几日别喝避子汤药,若真有了,我便去纳你进门,做我的如夫人可好?” “啪。” 李朔月拍掉男人的手,笑意深了几分,“那我等着子凭母贵的那天。”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样不少。” 陆槐牵过他的手哄,“你放心,跟了我,谁也不敢给你气受。” 李朔月抽出手,不接腔,慢腾腾吃了口蟹肉,扬眉赞叹道:“这蟹味道的确不错,难怪四爷要请人来做。” “你喜欢就成,闲来无事,我替你剥蟹,嘉嘉只管吃。”陆槐知晓叶嘉对“如夫人”这名头不满意,可娶一个失了身的青楼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的,是得把人哄好。 陆槐殷勤的像李朔月现在便有了孩子,甚至还特意将伺候李朔月的雨哥儿赶了出去,李朔月乐得看陆槐忙前忙后,并不怎么搭理他。 陆槐的话,叫他心里无半分的波澜,甚至连失望也无,谁叫天下男人都是这般,缠绵时情真意切,出了门,他连你的名字也喊不出。 一旁的侧间,雨哥儿刚进门,墨韵和竹栖齐齐望过去,俩人一个拿蟹背,一个啃蟹腿,见着了雨哥儿,均是一脸困惑。 墨韵问:“唔,你怎么,怎么过来了?” “那边不要人了?”竹栖换了条螃蟹腿剔肉。 “陆四爷在,不要我伺候。”雨哥儿摇摇头,坐下去夹了筷子鸭肉吃。 “陆四爷对他这样好,日后会不会给他赎身?” “不会。”雨哥儿淡声道。 “不成!”竹栖呵道。 “为什么?”墨韵在两人面上来回转,雨哥儿看了竹栖一眼,淡声道:“阿姆不会放任公子被赎身。” 竹栖连连点头,“公子可挣钱了,一个月能挣几千两,谁舍得放他走?” “我听说——”竹栖压低声音,朝两人耳语:“上回有人出八千两要给他赎身!阿姆不同意,说要万两金!” 墨韵眼睛瞪圆,不可置信地感叹:“这么多?” “可不是呢,公子是魁首,又借了我家公子的名头,名声可响亮着呢。”竹栖信誓旦旦,“要不是阿姆要这么多金子,想给公子赎身的人早就踩破门槛了。” …… 第111章 大爷 用过膳食,俩人又歇了半个时辰,才去泡汤。 这回伺候的人换成了墨韵和竹栖,雨哥儿要先打点室内。 柳寻芳很怕他跑,日日安排了人,即便是同陆槐泡汤,也有壮硕的奴仆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兢兢业业守着。 李朔月不在乎行事叫人看光了去,他这一身皮肉,早早就标好了价,挂在铁钩上卖肉似的叫来往的行人看。 陆槐更是不在乎,他叫人伺候惯了,并不觉着有什么。 李朔月半趴在池边,手里捏了朵紫色的牡丹,将花瓣揉碎洒进汤里。 陆槐身心满足,轻拍李朔月的肩头,温声道:“这浴汤不可久泡,咱们这便回屋。” 李朔月将半朵残花扔到陆槐脸上,半眯起狐狸眼,哼道:“四爷好大的力气。” “怎么不干脆掐断我的腰?” “我错了,这就给你揉。”陆槐扬起眉眼笑:“回去再给你赔礼” “路太远,我不想走。” “成,四爷抱你。”陆槐从仆从手里接过衣裳,给怀里的娇客披上,自己也穿了袍子,接着才将人拦腰抱起。 李朔月靠在陆槐肩头,脸颊眼尾的红尚未退却,及腰的顺滑乌黑长发往下淌水。 方逵跟在二人身后,眼神时不时便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心中暗想:原来他平日撒娇是这副模样。 笑起来天仙似的,怎么偏偏对他冷脸? 他去赔礼他不收,好歹是一夜夫妻,怎么这样绝情呢? 方逵心中郁郁,知晓是那日之事叫嘉哥儿心里不欢心,可若无那日的事,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得。 他又抬首,趁机打量那人的侧间,红薄的面,上翘的眼,懒洋洋的神态,仿若话本里专哄骗男子的妖精似的。 他正打量,那人突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他,仿佛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 方逵立马脸皮涨红,垂下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过了几日醉生梦死的日子,陆家便送来了一马车账本。 押着账本一同过来的,还有陆槐的大哥——陆榆。 陆榆拿了桌上的粗茶,浅饮了半口,陆槐丧眉搭眼跪在堂下,神色郁郁。 “陆槐,你好大的胆子,偷了阿娘阿嬷的玉镯卖钱,还敢躲到庄子里吃香喝辣,真不怕爹打断你的腿?” 陆槐脸色一变,在心底将当铺老板骂了个千八百遍,愤愤不平辩解道:“什么叫偷?那是阿娘阿嬷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本来就是给我的,我提前拿出来用用而已。” “前脚当了五个玉佩、七个镯子,后脚就跑去添香馆狎妓,这便是你说的用用?” “爹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扬言回去要打断你的狗腿。” 陆榆慢悠悠道。 陆槐顿时双肩下垮,面如菜色,鹌鹑似的不作声。 “月银只有一百两,你出手就是五千两,真是好大的手笔!”陆榆冷笑连连。 “你不晓得,他梳拢那日要了五千五百两,我如今算是捡了大便宜。” “怎么,还要我夸你一句勤俭持家不成?” ——砰,陆榆摔了茶杯,陆槐急忙拉起袖子闪躲,还好那茶杯碎在了他右侧的地面上。 “人呢?藏在呢,我倒要瞧瞧,什么魁首竟然敢要五千两。” 陆槐环顾四周,面带怒色。 “你小声些。”陆槐低声道,“嘉嘉今日精神不济,刚饮了药歇下。” 陆榆神色微动,似笑非笑看向陆槐,陆槐被他看的头皮发麻,结结巴巴道:“大、大哥,你你你这什么眼神?” 陆榆拿起新倒的茶饮,淡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大名鼎鼎的琴公子。” “晚上送到我房里,我倒要听听他的琴艺如何。” “走的急,我没让嘉嘉带。”陆槐嘀咕,“反正我也不爱听。” “哪那么多话?”陆榆面色不变,幽然道:“送过来。” “!”陆槐惊道:“大哥,你不怕叫大嫂知道?” 陆榆掀起眼皮掠过陆槐诧异的脸,好笑道,“狎妓的人是你,我不过替父亲走一趟来训你。” 陆榆起身,在陆槐愤怒的神色中轻笑,他道:“对了,我带来的账本别忘了看,你现在也该学着做些正经事。” …… 两日后,桂花园中,李朔月躺在摇椅上,手里拿了本游记看,微风带来浓郁香甜的桂花香,如果忽略耳侧聒噪的声音,算得上十分惬意。 “嘉嘉,你还怪我吗?”陆槐坐在一旁,殷勤的给人揉肩膀。 “四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李朔月神色惊诧,“大爷要我伺候,四爷还能不听么?” “我瞧着,四爷还是赶紧将账本看完,省的有人——” 李朔月目光移到远处,嗓音带笑:“说曹操曹操到,林管家来寻你来了。” “嘉嘉,你别这样说。”陆槐抓耳挠腰欲要解释,可林管家已行至二人跟前,朝陆槐拱手道:“四爷,大爷今日又叫人拉来了一车账本,这会……” 陆槐脸色一变再变,抓狂骂道:“总往我这里送什么?他难道是瞎了眼断了手不成?” 陆槐又骂了几句,没人敢应声。 “嘉嘉,好嘉嘉,你别恼,待我看完账本,再同你赔罪。” “四爷,我可不要你将来娶媳妇的玉镯子。” 陆槐面皮涨红,嘴唇启启合合欲说些什么,最后不甘地被林管家拖走,看账本去了。 李朔月扔下书,眯起眼享受难得地清静。 雨哥儿这时候才上前一步,替李朔月摇扇。 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硬邦邦的魁梧身影,李朔月眯起眼道:“那是谁?” “方逵,就是上回……后来要给公子赔罪的那个。”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李朔月朝远处勾了勾手指,轻声道:“你过来。” “你说他能听见吗?” “只有几十步,应该能听见。”雨哥儿打量了李朔月几眼,若有所思道。 方逵虽然立在原地看守,可一直注意着那边的情况,察觉到那人打量的视线,他不由得连腰板都挺直了些。 偏偏这时候,他又听见那人说:“你过来。” 明明更柔软的声音他都听过,可这会不知怎么了,如此寻常平淡的声音,却叫他激动不已。 方逵大步流星往前走,紧张的差点同手同脚,距离那人越近,心情越是忐忑。 “公子。” 李朔月嗤笑道:“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看住我?” 第112章 指望不上 “就站在这儿吧。”李朔月踹掉鞋,抬起左脚,扬首命令道:“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只会在我面前当跟没用的木头。” “不如我替你寻些事,正好我脚酸,你过来,替我捏捏。” “捏不好就滚的远远的,少来碍我的眼。” 方逵毫不犹豫蹲下,先是拿衣角擦干净手,而后才虔诚捧的捧住洁白的双脚,放置在膝头,先试探性的揉了两下。 “公子,力道如何?” 他平日干惯了糙活,下手没轻没重,只捏了两下,就将细瘦的脚踝捏出了红印子。 方逵急忙停手,生怕将人捏疼了。 说来也奇怪,嘉哥儿明明在骂他,他听着却同打情骂俏一般,甚至有几分无法描述的满足。 即便嘉哥儿对他印象不好。他在他心底也是不同的。 他觉得现在懒洋洋晒太阳的嘉哥儿像极了嫣姑娘养的那只长毛狸奴,如果你惹它不高兴,它会毫不犹豫朝你亮起锋利的爪子;可若你有心哄哄它,给它带些肉食,它又会温顺的朝你亮起肚皮。 面前的哥儿给他同样的感觉。 李朔月看了看脚踝的印子,笑了两声。 他抬脚挑起方逵的下巴,逗弄道:“怎么,付不起银钱来请我,就想用这些法子留下印子,你怎么跟野狗似的?” “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哪怕你将眼睛看瞎,我也不会是你的。” 被识破心思的方逵眼神闪躲,面皮涨红,他急忙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不敢肖想公子。” “小的力气大……拿捏不好力道……” “求公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你同宋秋实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你一个劈柴的?” 方逵摇摇头,小心地将一双玉足从下巴移至膝头,紧张道:“回公子的话,宋阿姆与奴才并无干系。不过是那日劈柴,恰巧叫阿姆遇见。” 说要他又干巴巴解释:“我原来只在后院劈柴,不知道阿姆怎么选了我……我从前没做过这般事……” “与公子是头一遭……” “劈柴的杂役也能碰我,下一回他是不是得去街上找些乞丐来作践我?” 李朔月冷笑连连,双臂撑起身体,一脚踹到方逵胸膛,人没踹倒,反倒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脚踝。 “公子!” 喝了长个儿的药后,李朔月的骨头便极脆,一不留心,便会被折了胳膊折了手。 雨哥儿心突突直跳,急忙蹲下来仔细查看一翻,还好没折。 方逵同样心惊,生怕那细弱的脚脖子就这样断了,心惊过后,他又对自己一身腱子肉生出埋怨,怎么这样不长眼,差点叫他受了伤。 小腿上印子极多,雨哥儿只得从怀里掏出药膏,正欲涂抹时,李朔月冷声开口:“叫他涂。” 这正中方逵下怀,他巴不得替人上药,早些去除那些碍眼的印子呢。 “公子,小的现在已经不劈柴了,阿姆令我等护卫你的安全,从今往后只听公子调遣。” “说的好听。”李朔月短促笑了声,笑声又尖又锐。 “我叫你这会就去杀了宋秋实,你敢吗?” 雨哥儿浑身僵硬,急忙阻止:“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 方逵愣了会,显然被这话惊到了,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道:“杀、杀人?” “我、我只杀过野鸡,没杀过人。” “废物。”李朔月冷笑着骂了句。 方逵低下头专心涂药,不敢吭声。 雨哥儿环顾四周,只见其余几个汉子都在百步开外,应当是听不到自己公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 “公子,这话可别再说二回了。若是让孙阿嬷知道,又要寻你的事端了。” — 庄子没有神出鬼没的吕老嬷,主仆几人比在馆内都轻快自在。 李朔月好似真成了这庄子的主家,穿绫罗绸缎,吃美味珍馐,随便逛两步便有数不清的奴仆伺候,即使发火底下人也会赔笑哄他。 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合乎祖宗礼法,也没有人时刻拿着戒尺教训他。 可这都是假的。 李朔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用什么换来了这场镜花水月。 所有的巴结讨好都是因为陆槐,如果离了这个男人,没了他的宠爱,那他就只是娼妓。 他是宋秋实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众人看在眼里。 可他不能困在这当一辈子娼妓。 既然陆槐指望不上,那换一个就好了。 — “嘉嘉。我昨日叫人去珠宝铺子买了一套苍山碧玉的头面,你快来,我给你戴上。” 陆槐兴冲冲掀开红布,拿起掐丝碧玉簪就往李朔月头上戴,李朔微微侧身,避开陆槐的动作。 “这颜色真老气,我不喜欢。” 陆槐将簪子放到李朔月的脸旁比对,末了频频点头道:“这翡翠料子虽好,颜色确实重,你戴着显老气。” “来人,换另一套来。” 门外又走进来两个捧托盘的汉子,一个捧了纯金的牡丹头面,另一个捧了紫色的翡翠头面。 “你瞧瞧,更爱那个,我替你带上。” 陆槐说这话有些心虚,只因剩下这两套,全是他大哥陆榆送过来讨美人欢心的。 李朔月停在紫色的翡翠头面跟前,挑了只细长的紫竹翡翠簪。 捧翡翠头面的人正是方逵,他先是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幽香,而后才听到轻飘飘的嗓音:“这只模样稀罕。” 那嗓音很近,好似那人就在他耳边呢喃一样。 李朔月转身踮起脚,轻柔扶住陆槐的胳膊,慢慢将簪子插进他的发中。 宽大轻柔的衣角落在陆槐面上,遮挡了他的视线,口鼻只能闻到甜腻的香气。 李朔月收回手,问:“四爷何时戴冠?” 陆槐将人拽至怀中,眯起眼笑:“还得两年。” “给我戴做什么?这簪子你簪才好看。” “谦谦公子温如玉,陌上公子世无双。”李朔月笑道,又挑了只金葡萄耳坠,转身欲往陆槐的耳朵上带。 抓住调皮的手,陆槐垂首亲了两下,“这个便不必带了。” “嘉嘉……” 陆槐俯身将李朔月抱起,李朔月手一抖,金葡萄耳坠顺手滑下,咕噜噜滚至方逵面前。 “还有些别致的小玩意,待会给你瞧瞧。” 第113章 他怎么哭了 主子嬉闹,底下人自然不敢抬眼看。 墨韵和竹栖收了头面,轻手轻脚搁到了妆奁盒子中,雨哥儿站在帘帐外伺候。 按阁内的规矩,屋里屋外都得留两个看守的汉子,一怕伤了恩客,二怕李朔月逃跑。 今日本不该方逵看守,可他想到方才的幽香和语调,鬼使神差的,顶替了当差的汉子。 浅藕色的帐子薄,挡不住声音也挡不住身姿。 里侧的动静方逵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陆槐平日对人各种温柔小意,一到了这时候,男人凶恶好色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平日清冷的人儿这会更像是笼子里的雀鸟,靠低吟婉转讨人喜欢。 平日清冷傲气,这会活色生香,方逵分不出来那个更好。 他觉得,那日叶嘉冷脸骂他时神情最为生动。 “去提些热水来。” “是。”雨哥儿应声,脚步轻缓推开门,朝屋外候着的小厮道:“去耳房备些热水。” “这就来。” 几句话的功夫,四个小厮打扮的人便抬了水过来,一炷香后,洗浴的一应器具已准备齐全。 “四爷,公子,水已备好。”雨哥儿轻声道。 陆槐披了外衣自帐内出来,朝屋内几人吩咐:“去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 墨韵离得近,急忙翻出伤药给陆槐。 给人涂了药后,陆槐才起身去耳房洗浴。 陆槐走后,雨哥儿才揭开帘子,同墨韵、竹栖一道给李朔月擦洗。 李朔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是汗,面色红中透白,看起来虚弱不已。 墨韵小心卸下他身上的环扣,又仔细再涂了伤药。陆四爷哪里会伺候人,抹药连环扣都不拆,只胡乱涂抹。 痛楚已渐渐麻木,习惯被如此对待后,李朔月连泪都不会流了。 简单收拾过后,他扶住墨韵的胳膊起身,竹栖同雨哥儿一道重铺被褥。 方逵在抬热水的间隙瞥过一眼,只见前日还冷脸骂他的哥儿仰躺在软榻上,浑身汗涔涔,发髻微斜,青丝黏在脸周,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多了几分柔弱破碎之感。 男人们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目光,就像此时的方逵。李朔月对这些目光分外敏锐,眨眼间便找到了偷看他的人。 李朔月半撑起身体,动作间衣襟散开,春光泄了大半。 待扫过两处伤处后,方逵瞳孔猛地一缩,喉头却不自觉滚了下。 “嘉嘉,感觉如何了?还痛么?” 男人自屏风后走出来,方逵身体一僵,逼自己迅速移开视线。 “色胚,你还知道管我痛不痛?”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像个负心汉?” “……” 方逵挑水出了房门,屋内的声音渐渐弱了,这般的情形他这些天看过了无数遍,却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叫他难以忍受。 陆四少爷为何要这般作弄嘉哥儿? 挂什么玉坠子,多疼啊。 那日他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着疼爱着,心道自己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夫郎,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想法子叫他日日开怀,怎么舍得这般作弄他? 又挑了两回热水,这才算是收拾妥当。待奴仆将二人头发擦干,两人才一道和衣而眠。 雨哥儿几人被李朔月打发,去了耳房歇息。 方逵站在屏风处守夜,以防备主人家夜里有什么吩咐。 李朔月觉浅,胸口时不时传来的蛰痛令他再难以入睡。 他睡在外侧,起夜时也利落。 方逵急忙迎上去,话还未出口,便被李朔月的摇头打断。 李朔月披了薄裳,静静坐在桌边的圆凳上,像座沉闷的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夜里寒气重,方逵怕他受寒伤了身子,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分外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李朔月才哑声道:“帕子。” 这声音极小,即便在寂静的夜里,也小的可怜。 可方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急忙抽出手帕,躬身双手敬上。 李朔月拿帕子擦掉脸上的泪,而后才拢紧衣裳,又转身入帐歇息。 方逵捡起帕子,身体却是一怔。这帕子半湿,他方才,竟然是哭了? 夜深人静,他却半夜起身掉眼泪,连哭也不敢发出声,这和平日冷淡高傲的模样大相径庭,嘉哥儿这般脆弱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原来支走身边几个伺候的哥儿,是因为半夜想要偷偷哭。 也不知过往那些日子,他自己哭过多少回。 将手心里的帕子微微攥紧,方逵心中又生出些异样的情感,嘉哥儿今日哭,是因为叫陆四公子欺负了么? 他身上香味总是很重,只用帕子擦了眼泪,那帕子便染上了香气。 方逵轻嗅两下,又想起方才那道孤单寂寞的身影,心中又多了几分惆怅与遗憾,若在他哭泣的时候,自己能轻声细语安慰他,该有多好? — 次日。 “你过来。”李朔月漫不经心看向门神似的汉子,理所当然使唤:“我腰背痛。” 雨哥儿看了方逵一眼,叮嘱道:“仔细些,别使太大劲。” 方逵胸口微震,急忙上前两步,跪在躺椅前,紧握拳头,轻轻捶打。 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会儿的嘉哥儿又与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似完全不在意昨夜哭泣叫自己看见。 可那用过的手帕还藏在自己怀里。 难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有自己一个? 鼻尖气味复杂,约莫能分辨出苦涩的药香和甜腻的花香,想起日日端进房里的药,方逵胸口微堵,身体这样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花楼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腰也太细了些,瞧着还没他掌宽,背也薄,伶仃的像片薄纸。方逵完全不敢使劲,生怕将这瓷碟似的人捶碎了。 “瞧着也血气方刚,怎么这点劲都没有?” “滚下去。”李朔月半眯起眼眸,像没睡醒似的。 高大的汉子一怔,神色委屈,正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可那人又说:“换一个。” 雨哥儿朝另一个汉子招手,那另一个汉子急忙走上前。 方逵算是几个男人中领头的,汉子不敢逾越,因此只站在他身后一步讨好道:“公子。” “起来。”李朔月没好气道。 方逵虽心有不甘,却只好退至一旁,看另一人替他捶腰捏肩。 第114章 不如跟我 方逵目光紧盯汉子的手,心中苦闷,他觉着这汉子没自己伺候的好! 砰砰砰,不知道还以为他捶墙呢!公子身体那般不好,怎么敢使那么大劲捶? 瞧瞧那谄媚的脸,能将公子伺候好吗?方逵越看越眼热,恨不得将人挤走,取而代之! 雨哥儿察觉到方逵炙热的视线,心中一叹,咳了两声当做提醒。 方逵只得收回视线,十分不甘地做他的木头桩子。 李朔月腰酸疼不已,这会才舒坦了几分。这汉子伺候人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只会劈柴的方逵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心逗弄他,李朔月笑道:“你叫什么?” “回禀公子,奴才叫赵猛,是山阳城往左二十里外的杏花村人。” “家中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 不等李朔月再问话,那汉子急着表忠心,倒豆子似的将肚里的事抖落的一干二净。 李朔月百无聊赖听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肩颈和小腿,雨哥儿会意,立马示意那汉子去捏腿,他则去捏肩。 楼里的哥儿、姑娘衣袍大多松散、轻薄,李朔月也不例外,他今日只穿身轻薄的黄色衣裳。 轻衫下的小腿细瘦纤长、骨肉匀称,方逵虽站在一侧,眼睛却几乎黏在李朔月身上。 瞥见赵猛将小腿捏出红印子时,他气的要死,赵猛怎么伺候的?没看见腿都捏红了? 不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得小心伺候着吗? 李朔月忽而翻了个身,撑起下巴,懒洋洋看向方逵。 方逵气闷被逮了个正着,着急忙慌移开脸,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他脑子里似的,睁眼闭眼都是那张鲜活殊丽的脸。 “行了,赏你了。”李朔月起身,卸下耳朵上一对金坠子,扔进赵猛怀里。 “回去带给你姐姐吧,一人一只。”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必定福报延绵。” 赵猛得了金坠子,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这坠子他昨日见过,正是陆四爷送的金牡丹头面中的,这耳坠子精巧成色极好,拿出去能卖一二两银子。 “下去吧。” 眼见那汉子还要再说几句,李朔月脸上已挂上了不耐,雨哥儿皱眉挥退赵猛,拿了件外衫给李朔月披上。 打赏下人不过是寻常事,陆槐自然也不在意。 晌午陆槐一进屋,便扬声问:“嘉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我叫人替你重新打一套。” “我不喜欢这些。” 站在门口当木桩子的方逵耳朵一动,身形往后靠了几分,赵猛见状,也往后靠了几分。 李朔月垂下眼眸,饮了口发苦的汤药,陆槐见状,拿了颗蜜饯喂给他。 饮完汤药,李朔月才慢吞吞道:“我喜欢木簪,四爷给我刻一个吧。” “刻上半弯月亮,我日日戴在发上,如此可好?” “你怎么喜欢那样的东西?”陆槐轻轻皱眉,“我手上功夫不好,刻出来怕你笑话。” “木做的簪子容易弯折,我替你打几个白玉簪子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李朔月浅笑,“只要是四爷送的,哪有不好的东西?” 用完饭后,陆槐道:“嘉嘉,昨日府里又送来些账本,这几日我恐怕不能陪你。” “劳烦四爷还牵挂着我。” “明日大哥要来,嘉嘉……”陆槐神情歉疚,心中又有几分不平,“回头我就告诉娘,说他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人!” “你若是不愿,对他冷脸就成。他那人好面子,不会强逼你。” “无妨,四爷忙去吧。” 李朔月漱了口,神情淡淡,他是兄弟二人联络感情的物件,谁会低头听物件的话? 陆槐走后,李朔月才敛了脸上的笑,坐在圆凳上,面露疑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会脱口而出叫陆槐给他刻木簪子,他为什么会想要这样不值钱的小玩意? 难道陆槐肯给他刻木簪子,就代表心里有他吗?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啪。 李朔月扬起手,扭头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哥儿一惊,急忙拦住,怕他再打。刚进门的竹栖也惊着了,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打自己作甚?”雨哥儿捧起俏丽的脸颊端详,忧心忡忡道:“血印子都上来了。” “公子和谁怄气,也不该打自己脸啊。”竹栖跟着嘟囔,搁下糕点又抬脚出门,“我去灶房寻几个鸡蛋,给公子滚滚面。” “墨韵病好些了吗?几日不见他了。” “还病的厉害。”雨哥儿无奈道,“许是那日同竹栖泡池子忘了时辰,回去又吹了风,这才一病不起,竹栖这几日忙着照顾。” “奴婢方才去看过,竹哥儿喂他喝过药,刚歇下。” “若喝药不起作用,便找人带他回馆里看郎中。” 雨哥儿颔首,拿了伤药往李朔月脸上涂:“等明日再瞧瞧。” 陆榆来的比预料中还要早些,陆槐说是明天,但晚上人就已经到了。 李朔月刚闭上眼,屋里灯还未灭,那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掀开帷幕, 他身穿玄衣,头戴高玉冠,与陆槐相似的面庞又略显阴沉,乍一看,气势颇为唬人。 “大爷怎么这会来了?” “来瞧瞧你。”陆榆稳稳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李朔月的脸。 “行了,这儿不用伺候,都出去。” “大爷……”雨哥儿欲言又止,李朔月出口打断,“出去吧。” “奴婢领命。” 不多时,方逵等人也被呵退。 四五个人皆候在门外,等主子们歇息。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的动静才消停。 “砰——” 陆榆一脚踹开门,神色餍足,他抬脚抱起人往后院泡汤的池子去,门外一群人落后三两步急忙跟上。 时辰太晚,李朔月懒散打了个哈欠,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这会去泡汤么?” “解乏。”陆榆较之陆槐更沉稳健壮,连臂膀和胸膛都宽阔许多。 李朔月缩在他怀里,连颠簸都感受不到。 到了汤池子,陆榆挥退下人,着里衣半靠着石壁,手里拿了壶酒,神情是少有的散漫。 李朔月紧挨着陆榆,面色疲惫,昏昏欲睡。 “你跟小四,不如跟了我。”陆榆饮了口解酒,忽然道。 李朔月眨眨眼,懵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大爷,我瞧着你还没有四爷有银子呢。” 第115章 强逼 “小四少年心性,我如何与他比拟?” “他出手阔绰,拿的是娶妻成家的聘礼,你当是他自己赚来的银子?” “瞧大爷这话说的,要不是四爷拿了娶妻的银子,大爷能见着我吗?” 李朔月嬉笑道,“妈妈、阿姆只认银子,谁管你是清白的银子还是娶妻的银子?” “真是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怜我家小四一片真心错付。”陆榆捏起李朔月的脸,眯起双眸,语气渐渐危险。 “大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朔月甩开陆榆的手,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四爷风流,今日疼我,明天疼她,不知捧过多少娇客的脸诉说过相思情,我只有一颗心,哪里比得过四爷多情。” “你说我无情,可你们兄弟之间就恭顺吗?”李朔月撑起脸笑,“你若真心为四爷好,怎么会允准他与我厮混?现在还要他的人跟你,若四爷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不劳你挂心。” 陆榆起身追过去,一把拽住李朔月的手腕,戏谑道:“你这颗心值多少银子,我出钱赎了。” “价值千金。”李朔月盈盈一笑。 “好大的口气。”陆榆伸手拽住李朔月的头发,逼迫人将脸扬起来。他俯首逼近,二人鼻尖相碰,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里看到了可笑的不甘与怨愤。 “女表子。”陆榆在李朔月耳边轻声道。 李朔月冷笑一声,回骂:“败类。”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朔月起身,脸色冷白,此时此刻,脖颈的红痕显得碍眼又好笑。 “大爷既然瞧不上我,何苦半夜过来,当那梁上君子?天下的美人千万,不差我这一个。” “大爷日后还是少来,我这样的女表子接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李朔月不欲与之多说,抬脚便要走,忽然,脚踝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陆榆意味不明笑了声,紧接着,一把将人拽入水中。 ——扑通。 李朔月毫无防备,狠狠摔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泡汤的池子极大,他整个人都浸入水中,耳鼻同时涌进温热的水,霎那间,耳边只有水花的碰撞声。 他吓得急忙扑腾起四肢来,拼了命想要找到一块救命的浮木。 哗啦啦。陆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咔哒”一声,李朔月的胳膊再次脱臼。 “咳咳咳。”李朔月咳出许多水,他从头湿到脚,落汤鸡似的。 冷风吹过,李朔月打了个哈欠,他本能抱住陆榆这根浮木,瑟瑟发抖。 陆榆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看那张妖艳的脸沾满水珠,纤长的睫毛蝴蝶似的轻颤,双眼浸透血似的通红,神情惊慌又害怕。 这副落水狗的可怜姿态取悦到了他,陆榆大发慈悲,从岸边拿了外衫披到李朔月肩上。 紧接着,他拧起巴掌大的脸,唇狠狠印上去。 浓烈的酒气辛辣,李朔月瞬间清醒。 他狼狈不堪,眼神发狠,趁其不备狠狠咬了一口,陆榆冷哼一声,以更大的力回咬。 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满口都是血气。 — 次日,陆槐拿了伤药,心疼的一点点往李朔月的唇瓣上涂,皱眉问:“怎么裂了这么多道口子?还破了皮?” 李朔月浑身发烫,直冒虚汗,他冷笑一声,却引得喉咙一阵生疼。 陆榆这个畜生,昨夜不顾他差点溺水,半夜强逼他伺候…… “你问他,问我、咳咳,问我做什么……” 陆槐心疼地给人拍拍背,扭头冷脸问林管事,“我大哥人呢?” “大少爷今日一早便纵马回府了。”林管事劝慰:“四爷先消消火,老奴已派人去府里拿伤药,午时便能送到。” “治风寒的药也已经熬好,公子这会便……” “咳咳咳。” 李朔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松散的衣襟散开,便露出脖子连同胸膛成了片的印子。 凌乱的、成片的、青紫色叠加 心尖上的人叫人如此对待,陆槐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出钱出力将人请到这庄子上来,还未好好享受几日,他大哥半路冒出来,要分一杯羹就足够叫人心烦。 现在还将人欺负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李朔月泪眼朦胧看向陆槐,正欲开口说话,咳意又上来,他不得已又连咳了许多下,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墨韵拿帕子手忙脚乱擦汗,急的直叫唤:“公子,公子!” 竹栖站在一旁轻轻拍背,眼眶通红,拿了衣角轻轻擦泪。 雨哥儿手里端着药,待李朔月止住咳嗽才敢往里喂。 主仆几人各个眼眶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那般欺负。 “槐郎。”李朔月轻唤一声,凄然笑道,“大爷要我同他做妾,我不肯,他勃然大怒,便在那汤池边强逼我伺候他……” “他三番五次将我按进水中,我险些便要溺死在那池中!” 陆槐神情骤变,双眼冒火,斥道:“他竟敢这样对你!” 林管事眼皮子猛地一跳,暗道真是红颜祸水。 “昨夜风大,公子受凉,许是热糊涂了。”林管事又道:“大少爷疼爱公子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贱公子?不过大少爷自小学习骑射功夫……” “早知会叫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作贱,我即便叫妈妈打死,也不会轻易出来。”李朔月打断老管家的话。 他伏在床头哭,又因为哭的太过,猛然咳嗽起来,胸口郁气难以疏解,猛的咳出一口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便晕了过去。 墨韵尖声道:“公子!公子吐血了!” 候在一旁的郎中立马上前探脉,陆槐双眼发红,怒上心头,厉声会呵斥林管家:“不必说了!他这样对嘉嘉,是将我的脸往地上踩,我这就寻他说理去。” “看顾好嘉嘉,若他有半分闪失,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陆榆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出了门。 “四少爷,四少爷……”林管事急忙追出去,若这两兄弟为了个娼妓反目,岂不是叫人笑话? “四少爷,你听老奴一言……” 第116章 银钱与真心。 “驾!”陆槐翻身上马,一鞭子挥退身后伺候的仆从,厉声道:“闪一边去,别当那不长眼的东西。” 林管事紧赶慢赶追上去,四少爷已驾马远去,将众人远远甩到身后。 庄子里只有两匹上好的红鬃马,早上陆榆骑走一匹,这会陆槐骑走一匹。林管事愁眉苦脸,心道这马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急忙喊人准备轿子,赶紧追上去。 陆府后院。 “吁!”陆槐刚勒住缰绳,四面八方便围上来一堆仆从。 陆槐道了句不用,随后翻身下马。 领头的汉子此时忽然道:“捆!” 陆槐措手不及,被粗绳捆了个结实,他黑脸怒问:“你们这群狗奴才,干什么要捆我?” “四少爷,劳您受累。”那汉子紧接着吆喝一声:“看好四少爷,老爷夫人可都在堂内候着!” 陆槐一听,要找他大哥麻烦的心凉了半截,但依旧愤怒道:“陆成,你真是贼胆包天,竟然敢带人捆我?你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脑袋?” “信,当然信。不过四少爷,您老别折腾了。”陆成拿起蒲扇给陆槐扇风,劝慰道:“四少爷还是想想如何平息老爷的怒火。” “今个一大早,老爷同夫人一道,摔碎了三个玉观音!连喝了两壶降火的凉茶,这会还气着呢。” “我大哥呢?人在哪?”陆槐心里觉着古怪,怎么好端端就要找他的事? “大少爷也在堂内。”陆成道。 “都在堂内,这是要审问我?我大哥说了什么?” “小的不知。” 陆成赔笑。他们几个领了大少爷的令,自然不敢同四少爷多说。 想起方才正堂内端坐的四人,陆成替陆槐捏了把汗,这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怎会不知?”陆槐面上又染了几分怒色,呵斥:“放开我!” “哎呦,四少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们,咱们也是领命行事。” 一行人到了正堂,坐在首座的陆父一见着陆槐,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上来,直接将茶杯砸向陆槐,站起身,怒声骂道:“孽种,你还知道回来?还不跪下!” “砰。” 陆槐被茶杯砸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两步,片刻功夫,他脑门上便冒出一个青紫的大包,分外显眼。 陆槐疼得呲牙咧嘴,奴仆们四散而逃,完全不敢插手父子二人之间的事情。 “娘!你看看我爹!我这刚进门就被砸的头破血流,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呵。”陆母冷笑一声,紧接着也砸了个茶杯过去,眼看着那茶杯又要落到脑门上,陆槐急忙退了两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茶杯直愣愣砸到他胸口上,力道不比他爹扔的小。 陆父明显愣了下,显然没想到陆槐能连挨两下,这会儿不免有些心疼小儿子,陆母亦然。 陆榆将众人的反应收进眼底,忽然轻咳了两声。 陆父陆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疼惜霎时间转换成恼怒,恶狠狠看向陆榆。 陆槐便知道这是他哥搞的鬼! “大哥,你耍我!”陆槐咬牙切齿。 “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陆父狠狠骂道:“你往日不务正业,我念你年纪小不知分寸,一味纵着你,可你竟敢哄骗你阿娘与阿嬷的玉镯子,陆槐,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成?” 陆母怒道:“阿槐,你哄骗娘同阿嬷的玉镯便罢了,怎么敢拿那么多银子逛花楼?去见那劳什子琴公子不说,竟然还妄想替人赎身,买回家做妾室!”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要往回带!” “阿娘!”陆槐被戳穿心思,恼得面颊通红,他反驳道:“嘉嘉不是不干不净的人,他瑰姿艳逸、琴技卓绝,若未家道中落,我一定要娶他做正妻的!” “一个妾室,已经十分委屈他了。” “你你你……”陆父被气的一个倒仰,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那是什么人家?家里贪了银子还私自贩卖盐铁,暗地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纳他进门,是要全家都跟着他被戳脊梁骨不成?” “阿爹,你还有两房姨娘是从楼里赎回来的,凭什么我不能往回赎?”陆槐耿起脖子,直戳他老爹的风流事。 “你胡说什么!”一旁老神在在的陆榆终于肯开口替老父亲解围,他道:“那两房妾室是旁人送与爹的,如何能与你做比较?” “你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我陆家可不想叫人戳脊梁骨。”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槐便满肚子的气,“你叫嘉嘉伺候你几回,我也不说什么。” 陆榆轻飘飘扔过来一个眼刀,陆槐缩了缩肩膀,胆大道:“你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嘉嘉气急攻心吐了血,我还未找你说理……” 陆榆旁边的叶氏朝陆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流连。 陆槐越说声越小,他才不是怕他大哥,是怕说出来叫大嫂伤心。 “我只是叫他弹了会琴,他怎么了?” “你!”陆榆的无耻简直令陆槐震惊,他尚未从大哥的话中回神,他亲爹的巴掌便凌空而至。 “混小子,胡说什么!你大哥怎么会像你一样做出那等事?” 陆父气的脸红脖子粗,抽了一巴掌不解气,直接招呼门外的管事,道:“去,给我打二十大板,押到祠堂去,饿他三天三夜,不许给饭吃!” “娘!你看看我爹!” “再加二十大板!”陆母咬牙恨恨道。 刚到门口的林管家,听了这话,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 傍晚,挨完板子的陆槐被家丁抬到祠堂里备好的床褥上,候在一旁的郎中急忙掀开衣裳查看伤势。 虽然挨了四十大板,可家里奴仆心里有数,只擦破了皮出了点血,看着唬人,但休养半月便能继续活蹦乱跳。 陆槐平白挨了板子,心里烦闷,呵斥众人:“都给我滚出去!本少爷用不着你们!” “都出去吧,我给他上药。”陆榆从郎中手中接过伤药,淡声道。 “你也滚!”气急攻心的陆槐早忘了兄友弟恭怎么写,这会眼睛通红,像头气急了的小牛犊子。 “行了,收起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陆榆笑道:“你的嘉嘉又看不见。” “陆槐,你是傻还是蠢?娼妓只认银钱,你怎么敢和他谈真心?” 第117章 跌入泥潭 “贪财的是那管事的老哥儿和老鸨子,不是他。” 陆槐看向陆榆,意有所指道:“嘉嘉看不上那些东西,你送的那两套头面,全叫他打赏了下人去。” “是吗?竟然是这样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白人。”陆榆慢条斯理上药,悠然道:“他不爱金银,不过是知晓这些都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如若不然,只怕日日都要宿在商贾身侧。” “他身价贵,山阳城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碰过他?就你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捧着。” “爹娘不可能让你纳一个青楼人。” “你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可昨夜强逼他伺候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是想乘虚而入,与我抢人!” 说到此处,陆槐又生出几分得意,他扬眉,半挑衅道:“嘉嘉从来不会抗拒与我亲近,我自然也不会相逼于他,我们二人快活似神仙。” “可他不愿伺候你,足见他有多厌恶你!” “我要的是他一身皮囊,谁管他恨不恨。”陆榆面上笑谈了几分,眼底却迅速划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你!轻浮!” “怎么着?四少爷不是见色起意?” “我自然不是。”陆槐小声嘟囔,不忿道:“我是真心喜欢他,等他有了身孕,我去求娘成全我俩。” “爹娘总不忍心叫我头一个孩子就流落在外。” “且不说他压根有不了子嗣——”陆榆拿帕子净了手,睨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讥讽道:“即便有了,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有银子便能睡,早成了——” “什么!”陆槐双眼瞪大,面上惊骇,“他怀不了?” “怎么会怀不了?” “难道是体弱之症害得?” “难怪那日我说叫他怀一个,他脸上神情那样难看……我怎么就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陆榆脸色难看至极,实在没想到陆槐的话这样古怪,他懒得再同弟弟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想赎他,手头却没那么多的银子。” “……怎么,你也想赎他?” 陆槐不置可否,道:“我有个法子,能叫他跌了名声与身价。届时你只需如今的一二成银子,便能抱得美人归。如何?” 陆槐眼亮了一瞬,心动不已,可瞥见自家大哥狐狸似的笑脸,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警惕道:“大哥,你怎会如此好心?” “我纳了他,与你有何好处?” “他既为妾室,伺候你我兄弟二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陆榆缓缓道:“我不多要,一旬两日即可,其余日子你爱如何便如何。” “嘉嘉不喜欢你。”陆槐咬牙道。 “那又如何?” “……”陆槐沉默片刻,只得搬出大嫂这个杀手锏,“嫂嫂若知晓你要养外室,定然伤心不已,你忍心看嫂嫂以泪洗面吗?” “那是你的外室,哥哥不过替你照顾一二。”陆榆笑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要想好。” 陆榆起身,作势要走,能将人纳进房中实在太过诱惑,虽说同陆榆一道叫人心烦,可嘉嘉心中又没有陆榆,只伺候几晚,也不算什么。 他大哥虽说老谋深算,但胜在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比那些糟老头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怎么想怎么划算。 陆槐几番思索,便已想通,他急忙喊住走远的陆榆:“大哥!” 陆榆脚步一顿。 陆槐扬声问:“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我听过他弹琴,十指不灵、指法僵硬,既无意境也无情谊,想来受人追捧不过是靠那身皮囊。” 陆榆看向陆槐,恶劣笑道:“可若没了那张脸,你猜谁还会捧着他?” “等他跌入泥潭,岂不是你给他赎身的好机会?” “你要毁了他的脸?”陆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榆,对上那双冷淡的眼,忽地后背一阵恶寒。 “你疯了,陆榆,我不许你这样做……” “这可由不得你。剩下的日子好好陪陪他吧,那张脸也不知你能再看几回。” “你……” — 山阳城外,陆家庄子。 竹栖轻拍在床沿打瞌睡的墨韵,小声道:“让你守着公子,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我没睡,就是,就是眼睛太困了。”墨韵强打起精神,使劲揉自己的双眼。 “公子如何了?” “还睡着。我方才摸过,热症已经退下去了。” 竹栖叹了口气,道:“你先去睡吧,换我来守。”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是自然。”竹栖拿了热帕子给李朔月擦脸,语重心长道:“我虽心里惦记着我家哥儿,可也不会怠慢了他。” “如此最好。”墨韵点点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起身伸懒腰,迷迷瞪瞪往耳房去。 半炷香后,雨哥儿端药膳进门,低声询问竹栖:“公子还未醒?” “没呢,热症才下去,可得一会儿呢。” “公子昨个至今日还未用膳食。”雨哥儿心中忧愁,道:“不如先将公子唤起来,用些粥。” “成。那你将粥搅一搅,别太烫了。”竹栖俯下身,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 他又梦到了那片树林。 耳边是野狼低沉的咆哮和兽类咀嚼残肢的嘎吱声,太近了,仿若就在耳边。 李朔月睁不开眼,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在脑海中放大,咀嚼声、咆哮声…… 他被禁锢住,只剩下听觉、触觉,眼看不见,鼻闻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战栗、恐惧、绝望。 这比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要可怕。 好可怕,好想逃,为什么睁不开眼,为什么有狼围着他? 他死了吗? 李朔月茫然地想? “公子、公子?” 远处传来几声若即若离的呼唤,外部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李朔月强硬拽离,眨眼之间,他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雨哥儿只见床上的人眼珠飞快滚动,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 “公子许是魇住了。”竹栖道。 雨哥儿点点头,思忖道:“我待会儿再去熬些安神的药。” 两人说话间,李朔月倏尔睁开眼,瞳孔中惊惧未散。 “公子醒了。”竹栖惊呼。 雨哥儿看过去,见李朔月满头是汗,急忙拿了热帕子擦。李朔月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从惊惧的状态中回过神。 “几时了?” 说完话,李朔月便察觉到嗓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已经申时初了。”雨哥儿闻声道,急忙先给人喂了口润嗓的梨汤。 “第二日了?”李朔月心神疲惫,困倦不已。 他昨日只想着吐口血唬一唬陆槐,特意咬破了舌尖,刚开始也只是装晕,可后来不知怎么了,竟真的晕了过去。 竹栖点点头,极小声道:“四爷昨日出去了,今天还未回来。听说,是挨了板子……” “挨板子?” “为何?” “陆四爷要替公子赎身,陆家人不同意,这便闹腾起来了。” “呵。”李朔月冷笑了声,“孩子还没怀上,怎么就想着纳我?” “四爷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第118章 空榻难眠 李朔月留不下子嗣,近身伺候的几个哥儿都知晓。 陆槐说有孕才能纳他进门,可这根本就是一句没影的空话。 两人不知李朔月心中是何想法,这会都不敢回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雨哥儿喂完一盅梨汤,紧接着又端出药膳,李朔月见着这东西就烦,冷漠道:“拿走。” “公子,你一日未曾进食,只喝些梨汤,身体可受不住。”雨哥儿劝慰道。 “拿远点,我闻着就想吐。”李朔月神色恹恹,喉咙刺痛,连说话都费劲,更别说吞咽药膳。 雨哥儿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也不敢逼迫,只道:“好,那便先不用。奴婢令小厨房先温着,公子若饿了,喊一声就成。” 竹栖在一旁点头,拿热帕子替李朔月擦手擦脚。 只说了几句话,李朔月便精神不济,面色疲惫。 腰身的酸楚尚未缓解,他翻了个身,哑着嗓子喊:“喊方逵来,叫他给我捶捶背。” 竹栖道:“奴婢这就去找。” 也是奇了怪,平日总见这汉子在跟前晃悠,怎么寻人的时候就找不着? 竹栖先问过门口的几个汉子,得知今日不是方逵看守,他又小跑去了汉子们睡的大通铺,还是没找着人,四五个汉子帮着一块找,最后才在后院找到了正抡斧头劈柴的高大汉子。 竹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面色不虞道:“你今日怎么在这劈柴?公子要寻你都寻不到人。可叫我一通好找呢。” “公子腰背酸疼,正寻你呢,你先别劈了,赶紧同我回去。” 方逵一怔,急忙道:“你先去回禀公子,待我洗了身上的污渍便过去。” “你快些,别让公子久等。” 竹栖走后,方逵扔下斧头,抬脚往屋里走,他满身的汗臭味,此时去,必定冲撞了公子,还是赶紧洗去一身汗味的好。 方逵本能地要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汗,眼看着帕子就要挨到脑门上,他脚步一顿,急忙收回来,心疼地将帕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 这是嘉哥儿用过的帕子,可不能这样糟践。 他行事鲁莽,提了桶冷水直接从肩颈浇下去,如此来回冲了四五遍,才换了身干净衣裳,往屋里赶。 竹栖侯在门外等人,惊讶道:“怎么这么快?这还不到一刻钟。” “公子唤我,不敢耽搁。” “快进去吧,动作轻些。”竹栖叮嘱道,“我去厨房拿些糕点回来,你小心伺候着。” 方逵点点头,轻手轻脚进门。 屋内再没有其他伺候的哥儿,方逵心中惊诧,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公子。”方逵小声道。 “我腰背好痛,你快替我揉揉。” “小的领命。”方逵不敢像近身伺候的哥儿一样直接坐在床沿,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攥成拳,轻轻敲打单薄的脊背。 “多用点劲。”李朔月合上眼,语调懒散。 方逵又加重了力道,但人趴在正中央,他不好使劲,思索片刻准备好措辞后,方逵壮起胆子说:“公子可能往外侧移一些?” 李朔月没应声。方逵又问了两遍,面前的人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守卫的汉子立在门外,室内有屏风与帘帐遮掩,方逵心一横,直接起身,极快地抱住李朔月的腰,将人从床中央挪至床沿。 方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怎么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他觉着比那日又要清减不少。 “谁给你的胆子?”李朔月这时候才慢悠悠扭头,他半趴在榻上,虽是问罪的话,可落在方逵耳中同嗔怪也无甚区别,听得他耳根一热,连忙低下头。 “我瞧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青天白日就敢抱我,半夜是不是敢爬床?嗯?” “我问你话,哑巴了不成?”李朔月嗓子喑哑,说话声音极小。 “公子,我不敢……”方逵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捶打的动作却不敢停。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朔月再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咳咳。” 方逵急忙倒了半杯温茶,李朔月半撑起身体,仰头喝了两口。 方逵不会伺候人,喂茶喂了李朔月一脖子,他心一急,直接拿自己的衣袖去擦。 可他没料到面前的人衣衫这样松散,只稍微一碰,便从肩头滑落。 两处的伤还未好全,那日好像又被陆榆捉弄过,看起来伤势比上回更严重。 “看什么,不如我脱了给你看?” 方逵一惊,手忙脚乱替人将衣衫拢好,呆愣愣道:“这会儿冷,公子受不得寒。” 李朔月半眯起眼笑了会,一把攥住方逵的手,径直往自己的伤处探去。他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嬉笑道:“好摸吗?” 手底下的皮肉极烫,仿佛又起了热症似的,若方逵理智尚存,他应该去唤郎中,可高大的汉子脑袋早被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只呆呆道:“好、好。” 李朔月脸上笑意加深,牵着粗糙的大掌往更隐秘的地方去。 方逵口干舌燥,完全不敢相信平日对自己严词厉色的哥儿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公、公子……” 李朔月松开方逵的手,轻声蛊惑:“四爷挨了打,这些日子回不来。” “空榻难眠,你今晚留下守夜可好?” “好、好。” 李朔月如此举动,留下来守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机会千年难逢,方逵体验过一回,自然不肯放过。 李朔月重新趴回榻上,懒散道:“我腰还痛着。” 方逵心甘情愿跪下,兢兢业业替人捏起腰来。 激动过后,他的心情平复许多,不由得思索起晚上的事情来。 嘉哥儿身侧有三个伺候的哥儿,晚上总会留一个在身旁伺候,不守在榻前,也会守在耳房,稍微闹出些动静,他们便能听见。 即便自己有心做些什么,也不好做。 方逵暗自思索,这会天色尚早,不如他现在去城内买些蒙汗药,以备不时之需。正好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榻上之人像只懒洋洋的狸奴,方逵越看心越柔软,连捶背的动作都不由得更轻了些。 他暗道:看来日后还得同赵猛学些揉肩捶背的手艺,省得又叫其余人挤走他的位置。 第119章 私奔 “行了,去歇着吧。”李朔月眼睑半耷拉着,语调散漫。 “不、不成,唔。”墨韵半趴在床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 “今夜、我得守着公子,不然雨哥儿明日又要说嘴……” “眼睛都睁不开,能指望你什么?”李朔月眯起眼睛道:“去榻上。” “我白日睡过了,怎么、怎么还这么困?”墨韵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不用你守。” “那好、那好。公子,我、我就趴一会……”墨韵半眯着眼,跌跌撞撞往窗边的小榻边走,合眼前他强打起精神道:“公子,你若要小解,记得、记得喊我!” 墨韵蹬掉鞋,慢腾腾爬上小榻,嘴里不停嘀咕,“好困,都怪昨夜竹栖念诗文,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 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方逵立在外室,身体紧绷,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入了内室,小心探了墨韵的鼻息,又推搡了两下,即便这般,墨韵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这才敢轻手轻脚往床边走。 这会已经是深夜,屋里未点灯,到处黑漆漆,方逵停至帐外,不住地吞咽口水。 帐内是活色生香,也是万劫不复。 心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甚至能闻到帐内那人身上的幽香,一阵一阵,沁入肺腑。 方逵深深吸了几口气,左手极小心地掀开帘子,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呼吸平稳,好似已经陷入熟睡。 方逵不敢有大动作,怕惊了这只雀鸟。 他贪婪地嗅帐内的百花香,目光在那看不真切的脊背流连,在原地愣愣站了会,方逵才从怀中掏出一素色巾帕,从中拿出包裹的木簪。 手掌大小的木簪,他特意在尾部留了半弯指盖大小的月亮。那日嘉哥儿问陆四爷要木簪,他就在门外听着。这样的小物件他做了七八只,特意挑了模样最好的一只。 可这样灰扑扑的木簪子,怎么看都与这神仙似的人儿不相配。 睡着的人未梳发髻,青丝如瀑,方逵犹豫半晌,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将木簪塞进枕下。 四下无人,贪欲便在心底疯涨,方逵俯下身来,轻捻起李朔月的一撮头发,微微攥紧。 未得允许,他不敢有其余动作,只得以此行径暂缓相思之情。 若是自作主张惹恼了嘉哥儿,只怕半月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方逵好不容易才叫人多看他几眼,这会儿实在不敢多生事端。 坐在床沿静静看了约莫有一刻钟,方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发,贪婪的嗅帐内的香气。 李朔月若有所感似的,慢悠悠开口,“你日日偷看,我当你有多大的胆。” “原来也耗子似的,只敢在暗地里偷看。” 方逵心一惊,本能地朝身后看,生怕他这话叫人听到。 “公子,你、你未睡?” “好大的胆子。”李朔月起身,手臂撑起下巴,佯装呵斥面前高大的身影:“方逵,我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我房里的人喂药?” 这话说的方逵心虚不已,他急忙跪至于李朔月跟前,小声讨饶:“求公子恕罪。” “恕罪?好啊。”李朔月抬脚轻踹男人的胸膛,笑道:“你今晚若伺候好了,我许能饶了你欺下犯上的罪。” “若伺候的不好,小心我禀告四爷,挖了你的眼睛、砍了你的脑袋。” 微哑的嗓音仿佛藏了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里发痒,方逵喜不自胜,急忙接住怀中细弱的脚踝,哑声道:“任凭公子差遣。” …… 半个时辰后,方逵从床尾的衣裳里掏出巾布,要替李朔月擦汗。 李朔月半撑起身,推开恼人的汉子,嗔怪道:“谁要你的东西,臭烘烘的,拿来擦脚我都嫌。” 方逵也不恼,只是黝黑的脸通红,他老实道:“那我替公子擦脚。” 李朔月未出声,这便是同意了。 方逵急忙拿帕子去擦,事关日后,他又忍不住出声询问:“公子,今夜、今夜可满意?” “怎么着,我的床,你想上几回?”李朔月捏住方逵的下巴,哼笑道,他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但这不妨碍他逗狗似的逗弄。 “方逵,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强逼四爷的人。这事若张扬出去,即便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 方逵疑惑了一瞬,不应当是两情相悦,怎么变成了强逼? 他很快又想到:或许是阿姆妈妈叫嘉哥儿见了太多他不喜欢的客,前几日又被陆家大爷欺辱,因此在他看来谁都是强逼。 方逵很快甩掉脑中的想法,急忙发誓安慰面前之人:“今日之事,方逵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朔月动作怔了下,他没料到方逵竟然听不懂自己的话! 几息后,他忽然松开方逵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方逵低下头,拿帕子仔仔细细擦那双瘦削的脚。 李朔月思索片刻,哼笑着朝方逵耳语:“今夜你伺候得不错。” “多谢公子夸奖!”方逵嘴巴都咧到耳后跟了,若身后有根尾巴,早摇开花了。 “这会儿没有避子汤,你说,我若是怀着你的野种进陆家的门,叫他做陆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你觉着好不好?” 方逵先是大喜,连擦脚的动作都停了,喜得是神仙似的哥儿肯与他生儿育女,可随后便涌上浓浓的失望,因为他要带他的孩子进别人家的门。 他幽怨地往李朔月的小腹看了眼,仿佛孽种现在就有了似的。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吗?” 李朔月重新躺下,语调慵懒:“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将你调进陆府,当个烧柴的……” “不好。”方逵忽然道,同时搓热双手替人捂脚。 “什么?”李朔月一时没听清。 “公子,我觉着不好。”方逵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他道:“我能养活孩子,不要你嫁给他人。” 李朔月话头一滞,唇角扯起弧度,讥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来指点我的事?” 方逵将人抱进怀中,双眼紧闭,他道:“公子,我们私奔吧。” 第120章 心甘情愿 “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朔月伸出胳膊搭在眼睛,掩住面,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知晓有多少人说过要赎我吗?” “可最后呢,哪个说的话成了真?” “都是骗人的话,我要真信了,才是蠢货。” 李朔月眯起双眼,斥责道:“方逵,你怎么敢叫我同你私奔?你拿什么救我?” “公子,我……”方逵牵住李朔月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颇为冷漠的眼,他坚定道:“公子,你愿意与我结亲,去田野山间过些平淡日子吗?” “想啊,我做梦都想,谁不想与情郎过恩爱日子?”李朔月轻笑,忽而直起身体,抬手触碰男人的面颊,轻抚细微的胡茬。 李朔月低声呢喃:“逵郎,你以为我贪恋阁内的生活吗?你瞧瞧我的伤,至今还未好全。我好疼啊,除了你,还有谁在乎呢?” “他们兄弟二人待我,如笼中雀鸟,我若不顺着,说些甜言蜜语,只怕早成了一捧没人要的白骨。” “逵郎,你是真心欢喜我吗?” “是!我自然是真心的。”方逵不敢迟疑,急忙道:“我第一回见着公子,便觉得世间怎么有公子这般神仙似的人儿,我欢喜公子良久,想与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也心悦逵郎,但我只得对你冷脸,不敢流露丝毫喜悦,若叫几个四爷知晓,只怕你我二人都不能好过。你怨我吗?怨我对你呼来喝去,大呼小叫?” “当然不会,公子,我知晓你的难处,我——”方逵脸色涨红,他激动道:“公子多看我两眼,我便心潮澎湃、喜不自胜,怎么会怨公子?” 李朔月欢喜地捧起男人的脸,满面通红的吻他的眉间,而后羞怯地扑进汉子怀中,道:“这世间竟有真心心悦我之人,逵郎,若我们早些遇着该多好。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方逵心口重重跳了下,喜悦如浪潮席卷全身,他激动地颤抖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方逵急忙将人搂进怀里安抚,“公子,我会救你出去!” “怎么救?”李朔月仰头,怀疑道:“庄子里层层守卫,我身边还有紧盯的几个哥儿,你拿什么救我?” 李朔月又是一声轻叹:“逵郎啊,我有心与你过寻常日子,可你能护住我吗?” 方逵忍不住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他急忙道:“我能!” 好似晚说几息李朔月便会反悔似的,方逵急忙道:“公子,我带你走,找一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可我是娼妓,伺候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 “公子,往后再不会了。”方逵哄娃娃似的,轻拍李朔月后背安抚,“再不会了。” 李朔月极轻地笑了下,缓缓地、一字一句问:“为了这一身艳丽皮囊,值得吗?” 方逵只紧紧将人环抱住。 怀里的人清瘦至极,几乎没什么分量。可方逵无比满足,温热的、鲜活的躯体,姝丽的、糜艳的脸庞,他在他的怀里,心甘情愿的。 这半个多月,方逵看他辗转在不同的汉子身侧,那时他有多么无力,现在就有多么坚定。 起初的确是痴迷于他的艳丽,可近身伺候后,他才觉着世人都爱的皮囊,嘉哥儿深深厌恶。 他因皮囊受尽苦楚,又身不由己,任由贵客捉弄。他像朵受尽蹂躏又被踩进泥潭里的花骨朵,连花都未曾开,人人就争相践踏他。 他明明那么可怜,可那些人都瞧不见,因此嘉哥儿才只敢在深夜哭,只敢在自己面前哭。 嘉哥儿心中只有自己,若自己此时再救他出来,那嘉哥儿日后必定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他们二人夫夫恩爱,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一想到夫夫二人日后的恩爱日子,方逵便激动起来,他眼神炽热,再次郑重承诺:“公子,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李朔月弯起眼睛,小声道:“夜深了,逵郎。” 方逵愣了愣,才耳根通红:“我伺候公子就寝。” — 丑时末,“咯吱”一声,方逵悄悄推开门,直奔后院的茅厕,一进去,他便将手帕包的东西全倒了进去。 他做贼心虚,急忙从旁边的木桶掺了些草木灰撒上去,盖得严严实实。 后院有口井,方逵提了水,将帕子仔仔细细又洗了一遍。这帕子不是他的东西,方逵连揉搓都不敢使劲,害怕给洗坏了。 他动作极快,洗净了帕子便将水泼到院中,那水差点泼到刚进院子的赵猛身上。 赵猛不敢摆脸,笑道:“方大哥,你也来出恭?” 方逵点点头,道:“我怕身上沾了味,提桶水洗一洗。” 两人说过两句话,方逵便抬脚往回走,赵猛嘀咕两句:“险些将我的鞋都弄湿了……” 方逵再进屋,一切都与方才自己离去时没什么不同。 待帘帐内味散了大半,方逵才落下帷幕,又替熟睡的哥儿掖好被角,蹲在床头看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恋恋不舍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天大亮后,墨韵似是还未睡醒,给李朔月喂汤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整碗药全泼到了被褥上。 连李朔月身上都沾了不少。 雨哥儿板起脸,教训道:“墨韵,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 “好公子,好雨哥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立马收拾。”墨韵急忙朝众人讨饶,李朔月起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罢了,你去要些热水,我要沐浴。” 不用再被教训,墨韵开心极了,急忙应下,小步跑了出去。 “竹栖,给公子重新拿套衣裳来。” “这就来。”竹栖闻言,从耳房出来,翻开一侧的箱子,左挑挑右捡捡,拿了身淡黄色的绣菊花的里衣,“公子,这套如何?” “拿过来。”李朔月精神不济,连眼睛都懒得睁。 李朔月换完衣后,便被竹栖扶着,往窗侧的榻上躺去。雨哥儿正欲收拾床帐,刚移开枕头,便瞥见那底下藏了根手掌长的木簪子。 第121章 共赎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佯装从未见过。 李朔月随口道:“既沾了药味,全拿出去丢了。” “是。”雨哥儿垂首应下。 墨韵拎着食盒进门,方逵、赵猛担水跟在身后。 他一进门便扬声问:“公子,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先用过早膳再沐浴?” “今日早膳有柿子软酪和蟹黄毕罗呢,瞧着可好吃了!” “你这馋虫,不许偷懒。”竹栖骂道:“昨日睡了一天,今日也该做些活计。若叫孙老嬷知晓,回去定然又要指摘公子的不是。” “你不说、我不说,他如何晓得咱们是何样的快活?”墨韵不屑道,回头瞪了眼紧跟的汉子,“你们回去也不许说!” 方逵没说话,赵猛应和:“这是自然,哥儿放心,咱们都晓得。” “公子,不如先用膳?”雨哥儿拿了新的床褥铺上,叮嘱道:“昨日公子便没用多少膳食,今日该好好补一补。” “正是这个理!”墨韵眨着眼睛,亮晶晶看向李朔月,憧憬道:“若是冷了,便不好吃了!” “冷了再热不就成啦!”竹栖走过去同雨哥儿一道铺床,道:“我瞧着这被褥汗涔涔,公子昨夜定然出了许多汗。不如先洗洗,暖一暖身子。” 听了这话,方逵眼神乱瞟,面色颇有些不太自然。 李朔月眼带笑意,往方逵同墨韵的方向看了眼,道:“那便先沐浴。” 方逵不敢看李朔月的脸,急忙同赵猛一道,进屏风后往浴桶里面添热水。 陆槐在陆家祠堂里趴了四日,第五日便迫不及待翻墙而出,雇了马车直奔城外庄子。 他不知晓他的嘉嘉,在这几日里,已有人替他照顾了好几回。 陆槐兴高采烈冲进庄子里,活像个不修边幅的毛头小子。李朔月正带着人在院子里转悠,见着蓬头垢面的陆槐,险些没认出来。 “四爷,你怎么这副样子?” “嘉嘉,我可想死你了。”陆槐亲昵地蹭了蹭李朔月的额头,仿佛在陆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事说来话长。” “待我沐浴后再同你讲。”陆槐朝身后跟着的汉子吩咐:“去,烧些热水来。” “嘉嘉,你陪我一道吧。” 李朔月来不及说话,便被陆槐强硬拽进屋内。 屋内的小厮丫鬟成群,伺候人的活怎么也轮不到李朔月。 他坐在竹椅上,手里端了杯八宝果茶,听屏风后的陆槐絮絮叨叨念陆家的不好,念叨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朔月托着下巴笑,时不时回应两句。 陆槐见李朔心情尚可,于是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嘉嘉,如若日后我与大哥共同赎你,你可愿意?” “一道?” 李朔月诧异道:“从前只听过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事,可两兄弟共同伺候一哥儿却是闻所未闻。” “我以为四爷跑回去是要替我讨公道,原来这几日,你兄弟二人商议着,要如何作践我?” 李朔月“砰”的一声搁下茶碗,冷笑连连。 陆槐心虚不已,躲在屏风后不敢见人。 “嘉嘉,我大哥那日是混账了些,他在家中做主惯了,最受不得外人忤逆他。” “可我与他商议好了,你一旬伺候他四回,其余日子都与我住在一处。” 陆榆那法子实在阴险歹毒,若真毁了脸,陆槐也不知晓自己能再喜欢几日。 怜惜抵不过岁月的消磨,日日对着一张充斥着疤痕的脸,即便有什么念头都该消散了。 陆槐怕陆榆等的就是他厌倦的那一日,他自己不出一文钱便得了美人,再寻找些灵丹妙药除去疤痕,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回,陆槐再次让步,他既想以低价将人赎出来,又不想叫他脸蛋、身体受损,只要陆榆能想出合乎情理的法子将人弄出来,他便不介意再让他大哥几日。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可他便忍不住想探李朔月的口风。 李朔月面色难看至极,讥讽道:“四爷不想我活,何须用这些法子?我不如现在便投了那枯井,也省得你兄弟俩为我起争执。” 扔下一句话,他转身便走,陆槐害怕将人惹急了,急忙冲出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圈住双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别恼,怎么好端端就要寻死觅活?” 陆槐衣冠整洁,发梢微干,也不知在屏风后面躲了多久。 李朔月冷冷一笑,瞬间便红了眼眶:“……他那样欺负我,我迟早叫他逼死了去,你还要来劝我……我何苦苟延残喘等着别人磋磨?” “他往后不敢那样对你,真的,嘉嘉。”陆槐急切道:“他在我跟前发了誓的,虽然我大哥比我混账了些,但还是信守诺言的。” 李朔月眼眶通红,泪珠忽然砸进陆槐的胸膛,陆槐一愣,再看怀中人凄然的神情,心中霎时酸涩不已,他急忙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你不愿便不愿,我往后不提此事了。” “你少来哄骗我。”李朔月说话时哭腔极重,他赌气似的:“四爷想得长远,可我肚里还没有你陆家的种,你做什么要赎我?” 这话一出,陆槐愧疚更甚,他挥退奴仆,将李朔月牵至床沿,两人一道坐下。 陆槐将人重新搂进怀中,歉疚道:“你说到此事我才想起来,嘉嘉,我听闻你有不了子嗣,那日我说这话,你怎么不告诉我?” “若我知晓,肯定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四爷有心赎我,可我替你生不了子嗣,我又惊又喜,怎敢和盘托出?” “我不说,四爷或许还能念着我、想着我,隔三岔五去阁内瞧一瞧我。如此这般,我在楼里,总归能有些盼头。” “我只怕四爷晓得了这事,厌弃了我,重新找了那姿色出众的哥儿姐儿……”李朔月从陆槐胸膛里掏出帕子擦眼泪,示弱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楼里去。” “妈妈阿姆是不许我心里有人的,只将我往那肯出金银的人家屋里送。” 第122章 蓄意勾引 “我在阁中不敢多说、不敢多听、不敢多看,生怕叫阿姆妈妈知晓我钟情于你,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若他们知晓,便又要寻人来教养我。”李朔月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身体本能地发起抖来。 “如何教养?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陆槐心中一片柔软,接过帕子替人擦眼泪。嘉哥儿从未这般向他示弱,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喜金银、不爱罗裳,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周围讨好殷勤的男人。 他在嘉哥儿心里不一样的,陆槐心道,嘉哥儿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 “打骂是小事,多是给我用药,叫寻些野蛮的汉子同我宿上一宿……” 陆槐听闻,出奇愤怒,怒道:“姓宋的老哥儿怎么敢这样待你?” 李朔月止了哭腔,缓慢摇头:“阁内的人都是这般,只不过他们看管我看得更紧密些。若是宋阿姆在,定然不愿意叫四爷长包我。” “大爷待我,同宋阿姆待我一样,他们不将我当作人看。那日大爷欺辱我,拽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侍奉他,还将我往水中按……他压着我,骂我女表子,骂我荡货……” “四爷,你肯出钱赎我,我感激不尽,可若还要我伺候大爷,我宁愿一辈子死在花楼里。” “好歹、好歹还能遇上几个愿意说些好话来哄骗我的恩客。” “好嘉嘉,你别哭。是四爷的错,我不知晓这些,才想出了这馊主意。”眼见着面前的人又要流泪,陆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急忙哄道:“我往后再不叫你伺候他。” “那我便自己想办法替你赎身,不要他。”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你在楼中多等我些日子。” “即便不能赎身,四爷常来看看我,我便死而无憾。” 陆槐心中熨帖,又将人抱进怀中说了许多好话,待李朔月平复了心绪,两人才再行了云雨。 陆槐摸着怀中人滑腻的脸蛋,暗道:总有一日,他要凭自己的能力赎嘉嘉出楼,届时还要光明正大给他一个身份,叫他能堂堂正正进他陆家的大门。 — “我前几日还以为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即便我在你们面前哭瞎眼,你们都不会动容一二。” 李朔月身穿素白里衣,披头散发端坐于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扭曲的人儿缓缓地笑。 “可昨日我只在陆槐面前掉了两颗眼泪,他便抱着我哄了许久呢。”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后,拿描金骨梳梳理长发,闻言温声道:“四爷心里有公子。” “胡话说多了,便连自己也骗了。”李朔月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对碧玉耳坠,挂进耳孔,“罢了,梳妆吧。” “公子,今日四爷送来一套鎏金点翠头面……” “戴上吧,四爷不就爱看我戴这些。” “公子……”雨哥儿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要说什么?” “这几日,奴婢与墨哥儿、竹哥儿夜里常常一睡不起,疲乏困倦,夜里无人守夜,公子可还适应?”雨哥儿一边熟练挽发,一边压低声音试探。 “与平日无甚区别。”李朔月半眯起眼,审视铜镜里面色扭曲的主仆。 “奴婢那日收拾账中,发现了此物。不知公子从何得来?”雨哥儿缓慢从衣袖中掏出木簪,插进李朔月盘好的发髻中。 “你从哪得来的簪子,我怎么从未见过?”那簪子尾带弯月、身刻桃叶,好似那日他向陆槐讨要的簪子。 可李朔月从未见过。 “就在公子枕下,四爷回陆府的第三日。” “……” 李朔月眯起眼,陷入回忆,那日半夜方逵进了账,难道是他搁下的? “不认识。”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又随口道:“这几日帐内总是汗涔涔,公子夜里又魇住了不成?不若奴婢安排小厨房熬煮些安神的药,公子睡前多饮一些,也好过日日梦魇,不得安眠。” “不必。”李朔月面色不虞,声音微冷。 雨哥儿略过此话,温声道:“这几日总是方逵守夜,奴婢瞧着他很是辛苦,不如叫他歇息几日。那赵猛捏肩垂腿的活计很是熟练,不如调到公子身边,随时伺候着?” “好啊。”李朔月打量着铜镜内低眉颔首的哥儿,眉宇间凝聚了一丝烦躁。 雨哥儿忽然极小声在李朔月耳边道:“公子,你蓄意勾引方逵,故意叫他看身上的印子,让他近身伺候听你与四爷行事,又趁四爷不在,同他夜夜欢好,若四爷得知,可怎么是好?” “这几日帐内都是奴婢一人收拾,未曾让竹栖与墨韵经手,可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会发现端倪。” 李朔月骤然起身,一掌掐住雨哥儿的脖子,冷声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本公子可听不懂。” “宋秋实送过来的狗果然不忠心。” 雨哥儿担忧地望向李朔月掐住自己的手,语气反而更加恭顺:“公子,你骨脆,还是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我虽无权势,可在这,也不至于杀一个满嘴胡话的奴才都做不了主。”李朔月收了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奴婢说这些,并非意图要挟公子。”雨哥儿昂起首,笃定道:“我知晓公子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奴婢同公子一样,也想离开这地方。” “只是奴婢势孤力薄,只靠着自己,怕总有一日便死在这花楼里。” 李朔月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公子有所不知,奴婢与哥哥从南境江州逃难而来,一时不察,叫拐子卖进了这烟花之地,我兄弟二人至此分别。我苟活至今,而哥哥至今杳无音信。” “奴婢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共同逃离这魔窟。只盼着公子能帮奴婢寻到哥哥,奴婢此生必当牛作马,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了公子的恩情!” “编故事也编得可信些,尽是些胡言乱语。谁知是不是宋秋实叫你来坑害我?”李朔月神色警惕,远远盯着雨哥儿素白的脸。 第123章 蠢东西 “奴婢此话绝无半句虚言!”雨哥儿目光决绝,猛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连磕三个响头。 李朔月冷笑一声,孤身往窗边走,“从前你还劝我安分些,如今怎么反倒撺掇起我来?” “我在馆内好吃好喝,从没想过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你来求我,不如求求宋阿姆,求他大发善心饶你一命,好去寻你哥哥。” 雨哥儿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我哥哥,便是经他手卖出去了。” “那他怎么敢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朔月推开窗,看窗外的残枝落叶,“让一个仇人伺候另一个仇人,什么样的蠢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雨哥儿摇摇头,冷静道:“我与哥哥同母异父,面庞随各自的阿父,当时我二人又面黄肌瘦、身上脏污,他未曾能分辨出来。” 李朔月张开双臂,讥讽道: “你看看我,手和脚不知戴了多少镣铐,谁都可以骂我、辱我、践踏我……你叫我救你,你是瞎了眼吗?” “我这一身皮肉是你亲手换的,我那时求你,你怎么不先救救我?” “公子,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雨哥儿艰涩道。 “楼里那么多人,你不去求,为什么来求我?” “公子,你不一样。” “受了半年剥皮之刑还能活下来,接客半年未曾被金钱男人迷了眼,事到如今还想着往出逃的,公子是头一个。” “公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必定不会被困于这种腌臜地。” 李朔月闷笑了两声,“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信公子,可公子不信我。” 雨哥儿又道:“屋外有阁内的汉子看守,庄子里还有四爷的人,公子想趁机逃脱,难如登天。公子只靠一个方逵,怎么能成?” “我说过,我没有那般心思。你滚吧,日后也少来试探我。”李朔月脚步轻盈坐回梳妆镜前,面色冷淡。 他冷冷坐着的时候,与那遗珠院整日弹琴的公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年的教养到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像他雪白单薄的肌肤与端端正正的坐姿。 雨哥儿思忖片刻,而后轻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同孙阿嬷一道替公子换皮的四个哥儿四个姑娘,除了我,俱都死了。” “若公子逃走,墨韵与竹栖有人护着,奴婢却是难逃一死。因此奴婢才大着胆子,前来求公子庇护。” 李朔月面色不变,恍若未闻,只轻轻拨弄耳朵上的珠坠。 良久,屋内再无人出声,雨哥儿只得起身出房门,他刚走,李朔月便恼怒地将唇脂盒砸向远处,砰一声,青色瓷瓶四分五裂。 恼怒自己勾引的太明显,恼怒方逵未经他同意,胡乱留东西,还是他特地朝四爷要的木簪子。 这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的私情吗? 蠢货!蠢货! 怎么这般不小心? 年轻时天真愚笨,一块糕点、一根簪子就能哄了他,可这样寻常的玩意,满大街都是,只怪他见识短浅,孤陋寡闻。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会被一根破木簪迷了眼吗? — 晌午,李朔月坐在廊前,翻看一本千字文。 方逵一踏进院子,便迎来远处哥儿凶恶的目光,他不明所以,还傻乎乎迎上去笑。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了嘉哥儿,若叫他知道,定要他好看。 李朔月冷起脸,恨得牙根发痒。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蠢东西,害他被人拿捏威胁,怎么还有脸笑得出来? “公子。”方逵捧着铜炉站在院中,看着那白云一般柔软的人儿,心口微动,只想上前两步将人抱进怀里哄。 可院内人多眼杂,他只的歇了这心思。 “看什么,狗东西,少来碍我的眼。”李朔月面带愠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骂。 方逵一怔,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心中委屈,失落的像只抓到猎物却吃不到肉的大狗。 他正欲说几句询问,墨韵、竹栖便接连进了院子,他只能紧紧闭嘴。 两人手里拎着食盒,墨韵脚步轻快,直接进屋将食盒放至桌上,将几碟兔肉一一摆开。竹栖落后几步,也紧跟着摆出菜蔬。 墨韵摆完后,便蹦跳着站到李朔月的身后,殷勤地替他捏肩揉背,雀跃道:“公子,拨霞供已备好,什么时候吃呀?” “挑的是山里最最肥嫩的雄兔!那灶上的老师傅刀工极好,切得肉片薄如蝉翼,瞧着真是了不得。” 李朔月这才朝几人分去视线,他说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原来都叫雨哥儿指挥着去弄这些东西。 方逵将铜炉摆好,然后才站在门口当桩子,他忍不住偷瞧方才才骂过他的哥儿,他今日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袍,梳了极简单的牡丹髻,只簪了细花钿、别了两只点翠簪花,瞧着极清新淡雅。 可脸色冷得很,仿佛能冻死个人。 李朔月翻了页书,随口问:“雨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竹栖道:“许是快回来了。” “嗯。”李朔月将书扔到椅上,抬脚往堂内走。 小铜炉火已沸,墨韵殷切问道:“公子,可要这会用膳?” 李朔月微微点头,于是墨韵便执筷夹起一片红嫩兔肉,放进铜炉中滚了滚,待熟透了,才小心放进碗碟中,推到李朔月跟前。 竹栖见了他这副馋虫模样,忍不住轻声骂了两句:“馋虫,我瞧着最想吃的人是你!” “野兔这般鲜嫩,我就不信你不动心!”墨韵立马反驳,又急忙伺候李朔月用膳。 “谁同你一样?”竹栖轻哼了两声,替李朔月夹了两筷子樱桃肉,轻声道:“公子尝尝这个,酸甜可口,最是开胃。我家公子最爱吃这道菜呢。” “还有这一道三鲜……” 七八道菜,没有喜欢的,亦没有厌恶的,李朔月只尝了一遍,便已有五分饱。 他刚停下筷,雨哥儿便提了另一个食盒进屋。 “公子,这是四爷令人熬煮的红枣乌鸡汤,可要趁热用些?” “四爷呢?” “正在书房看未看完的账本,说是晚上会过来。” 李朔月淡声道,“盛一碗吧,总不好叫四爷的心意白废了去。” 第124章 金镯 墨韵见李朔月停筷,立马拉来凳子一屁股坐下,急忙将剩下的兔肉往铜炉里倒,他双眼放光,忍不住道:“这兔肉真是鲜嫩,叫人垂涎欲滴!” 竹栖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同墨韵一道坐下:“在庄子就是省心,天高皇帝远,那老嬷子也说不了嘴。” “嗯嗯。”墨韵使劲点头,捞出煮好的兔肉沾了汁水放入口中,高兴得连眼睛都弯了。 李朔月慢吞吞饮尽了乌鸡汤,并未掺和几人的话。 从前他也爱在用饭时絮絮叨叨,胡乱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后来被教养,得食不言寝不语。 伺候的哥儿坏了规矩,只骂两句,若是他,少不了要挨上几巴掌。 面前的三个奴仆看似尽心却各个都别有算计。 墨韵是宋秋实的人,面上纯真却成日在他面前耍主子威风;竹栖只认叶嘉当主子,时不时便要说些他家公子如何如何的话来刺他。 雨哥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要拿规矩管束他,晨起时说的那些蛊惑人的话,八成是故意想法子捉弄自己。 李朔月不敢信亦不敢赌。 事到如今,又有谁可信? — 陆槐酉时进了院子,兴冲冲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套到李朔月的手腕上。 笑道:“金有益五脏、静心、定志的功效,我特意叫人打了两个大金镯子,你瞧瞧,多好看!” 李朔月望着手腕上宽大的金镯,忍不住笑出声,道:“四爷,你这镯子也太大了些,一指宽,沉得很。你瞧,我手落下去,它自个就掉了。” “啧,果真是大了。”陆槐抬起李朔月的手,仔细端详两眼,道:“这群狗奴才,怎么打个镯子都能打出错,回去了我收拾他们。” “既不合适,便先摘下来。”陆槐牵起李朔月的手亲了亲,那金镯直接滚落到了李朔月的臂膀上,简直能当作臂钏来戴。 李朔月抬起脚,眯起眼笑,“四爷不若替我戴脚上,我瞧着挺合适的。” 陆槐瞥见那骨肉匀称的小腿上的红印子,便知晓妖精似的哥儿又在挑逗自己,便笑着将那金镯子戴到他脚踝上。 一指宽的金镯戴在脚腕上也还是显得宽大,李朔月正瞧着,陆槐忽然一掌拽住他的左小腿,笑着压过去:“嘉嘉,这金镯子真是衬你。” 到了戌时两人才止了闹腾。 主人家唤了热水,恰巧方逵同赵猛守夜,俩人便一道从伙房抬热水。 他们这七八个人得看守李朔月,防备他逃窜,可主人家若有吩咐,也是得照做的。 添满了热水,四少爷便抱着人从屏风后走过来,方逵弓腰往出退,在余光中瞥见一双消瘦单薄的足,上面添一双拇指粗的金镯,衬得那双腕足愈发的纤细瘦弱。 可宽大的金镯遮不住层叠的掌印,方逵几乎能想到陆槐攥着那双足攥了多久,即便嘉哥儿再不愿意,也逃脱不得。 四爷将人护得严实,方逵再看不见许多,只能暗自忧心,不知嘉哥儿有没有伤着。这四公子真是贪色,一日都离不得这事似的。 屋内有人伺候,方逵便同赵猛一直站到鸡鸣时分。 与看守的汉子交接后,赵猛同方逵往他们住的后院走。 赵猛边走边小声嘀咕:“方大哥,昨日你瞧见了吗?” “什么?”方逵神情恍惚了半瞬,才迟钝地回了话。 “昨夜公子脚上戴的金镯子。”赵猛艳羡不已,“一指宽,我瞧着有二两重,你没瞧着脚腕都压出印子了?” “……瞧是瞧见了。” “那金镯子模样真是稀罕,是龙凤样式的,我看的真真的!” “哎,我亲妹子十月结亲,我也想给她打个镯子。”赵猛叹了口气,惆怅道:“这些年她在家中操劳,费心费力照顾爹娘,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我这个做兄长的,总得给她置办些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公子腕上的镯子,只怕寻常人打不了。” “我晓得。”赵猛笑道:“打不起金的,我便给她打个银的,打两对,一对小些的成亲的时候戴,大的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这样嫁过去也不会叫人看轻。” 方逵也跟着笑:“这是大喜事,你妹子嫁的是什么人?” “山上的猎户,能耐大得很,今日捉兔明日捉鸡,跟了他,可算是吃穿不愁。我妹子人美心善,与那猎户也相配。” “方大哥,若得了空闲,你便同我一道回家吃杯喜酒,如何?” 方逵思索片刻后道:“喜酒我许是吃不上,到时候我备些东西,还得劳烦你带回去。” “方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我二人都是兄弟,送什么礼?只管来吃酒就是……” 两人走到后院,见远处几个汉子推着堆满箱子的板车往另一个院子去,赵猛迎上去,好奇地问道:“于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可还需要人手,我正好闲着。” 于虎擦了擦脑门的汗,看了两人一眼,道:“方兄弟、赵兄弟来得正好,我正愁卸不完这些物件。” “这么多东西?要做什么?”方逵走上去,面露疑色。 “你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十七,到了咱们四爷的生辰。”于虎眉开眼笑朝二人道:“四公子仁善,今年要在庄子里也摆上几桌子,咱们庄里的人也能跟着热闹热闹,届时庄子里人人都有赏钱拿、都有酒肉吃。”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赵猛笑道,跟着搬起箱子。 “四爷要在庄子里过生辰?”方逵问道。 于虎老神在在道:“是也不是,四月白日在陆府同老爷夫人吃完团圆饭,晚上才会到庄子来。” “这又是为何?一来二去,四爷难道不嫌折腾?”赵猛道。 于虎朝远处的方向挤眉,促狭地笑了笑:“这不是庄子里有美人,四爷舍不得叫人寂寞。” 方逵面无表情,心里却自有一番计较。 他惊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能趁机带嘉哥儿逃离这个鬼地方也说不准。 可该如何行事,还得仔细筹谋。 第125章 如何是好 “嘉嘉,我今日须得回府,待后日同爹娘一道过生辰,晚上我再来陪你。” 李朔月轻笑,“四爷不必心急,同家人吃完团圆饭再来也不迟,庄子里这么多人,我又跑不了。” “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无奈将人拢进怀里,“你身子不好,我吩咐厨房每日炖些羹汤,你多喝些。” “嘉嘉,我走后,你便是这庄子的主家,想如何便如何,不要拘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林管事说。” 陆槐手臂抱住李朔月的腰,语气亲昵:“若想我了,也可叫人去府里喊我,我得了空,便快马加鞭赶来。”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四爷,你何时变得这样啰嗦?只出门两日,从前可不见你这样。” “如今自然是不一样。”陆槐道,他才与他的嘉嘉心意相通,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舍得就此分别? 若非家中有个豺狼似的大哥惦记,他就是再挨一顿打也要将人带回去。 “我忧心你体弱多病,养养身体总是好的。”陆槐转身又朝三个伺候的哥儿道:“照顾好嘉嘉……” …… 方逵站在门外,陆四爷前几日便将他们赶出了屋子,说从今往后只许站在屋外伺候。 屋内两人你侬我侬,时不时说些酸倒牙的甜言蜜语,方逵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知晓叶嘉对陆四爷这般是身不由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恼意,恼怒陆四爷穷追不舍,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哄骗人,又恼怒自己没长翅膀,不能现在就将人救出这火坑。 自打陆四爷回了庄子,他的心上人拢共也没看过他几眼,话说不上两句,更别说找准时机温存。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屋里送,方逵心里那叫一个着急,生怕他的未来夫郎被迷花了眼,转头便恋上那花花公子。 再听他对别人温言软语,更心惊肉跳,恨不得现在便冲进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好好给陆四爷看看清楚,嘉哥儿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守在院中的赵猛悄悄觑了方逵一眼,心中莫名,好端端怎么站得这般挺直?面容也严肃,仿佛他看守的是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 其余几人也在心里嘀咕个不停,见两个小厮出来,不由得也将身板挺直了些。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阵阵熟悉的动静,因着未曾关门,方逵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陆四凶恶好似疯狗,嘉哥儿可怜仿若雀鸟,方逵险些将后槽牙咬坏。 这陆四真不是个东西,眨眼的工夫,便将人拐至榻上,强逼嘉哥儿伺候。 他贪恋嘉哥儿的美色,明知嘉哥儿身体不好,喂参汤也要逼迫,简直像圈里发了青的牲畜! 可怜嘉哥儿无人撑腰,连反抗都不敢。 今日动静格外大些,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水早早备在了耳房,伺候的仆从极有眼色,一见着陆四爷连外衫都未着,后脊背布满猫抓似的伤痕,急忙四散开来,寻药的寻药,披衣的披衣。 陆四爷神清气爽,满面春光,怀里抱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凭谁看了都知晓他做过什么风流事。 沐浴过后,陆槐从墨韵手里接过帕子,亲自给李朔月擦头发。 面前的人半合着眼,脸蛋瓷白,仿佛温顺的羊羔子。陆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柔软,温声道:“嘉嘉,可是困了?” 李朔月哼哼两句,嗔怪的话都懒得说。 “我一会儿走,你再与我说说话。” “快滚。” “嘉嘉,好狠的心。”陆槐伏在李朔月的肩颈,逗弄出声:“我背上那么多口子,你可出气了?” 李朔月闻言掀开眼皮,怒瞪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骂:“活该!” 陆槐半点不困,反而生龙活虎,他笑道:“嘉嘉,好嘉嘉,你替我上药吧。” “陆槐,你快走!” “好夫郎,快帮帮为夫吧。” 陆槐又痴缠了几句,抓着李朔月的手替他涂药。李朔月恼怒地往男人腰腹踹了两脚,拿了药膏瓷瓶便直接狠狠拍在男人背上,立马拍出一圈红印子。 “嘶。”陆槐倒吸一口寒气。 李朔月没解气,又狠狠挠了两爪子,看着满背破了皮的口子,气焰这才消解了几分。 陆槐说不清为何非要逗弄叶嘉给自己上药,只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稀罕少见,与往日的他很不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地,后背一沉,身后传来几声细弱的嘀咕:“坏胚子……” 柔软的面颊贴在后背,炙热的鼻息微微喷洒,陆槐身体一怔,轻声问:“嘉嘉?” — 日落西山后,李朔月才清醒过来,身体困乏、四肢沉重,他睁着眼睛望漆黑的帷幕,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待看够了,脑子清醒了,才起了身。 雨哥儿急忙迎上来,小声道:“公子,你醒了?” “他们俩呢?” “去后花园钓鱼玩了。” 李朔月冷笑一声,“当主子的日日卖皮肉,当奴才的倒是快活似神仙。” 雨哥儿恭顺道:“公子恕罪,奴婢这便将他们寻来。” “不必了,喊个会伺候人的,我也不是非他二人不可。”李朔月揉了揉酸痛的腰,面色又冷了几分。 “是。”雨哥儿退出门,门外的方逵和赵猛同时看向他,似乎在用眼神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雨哥儿斟酌片刻,道:“方逵,公子身体不爽利,你伺候人的手艺好,进来吧。若伺候得好,公子有赏。” 压下心中欢喜,方逵急忙道:“是。” 赵猛心中失落,强逼自己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见着来人,李朔月挑起眉,诧异道:“怎么是他?” 方逵先行过礼,然后才跪到李朔月跟前。 雨哥儿面色如常,仿佛不知二人的私情,只道:“他伺候人的手艺好。” “我饿了,你去帮我拿些吃食。” 雨哥儿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奴婢这就去,公子略等片刻。” “嗯。” 待人走远了,李朔月才弯腰,朝跪在地上的方逵耳语:“逵郎,他知晓我们的事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 第126章 杀意 方逵抬头,面露不解,道:“他如何得知?” “你送的木簪,他拿走了。” “逵郎,若他将此事说出去,咱们可就真要做那亡命鸳鸯了。” 方逵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凶相毕露:“我杀了他!” “莽夫。”李朔月伸出食指轻点方逵的额头,弯起唇角笑。 “你若真杀了他,回了阁内,宋秋实问我要人可怎么办?” “不会再回去,公子。”方逵又往前跪了几步,将李朔月的腿抱进怀中,压低声音道:“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我同赵猛领了买酒的差事,我趁机买了些蒙汗药。” “届时我将蒙汗药灌进酒中,公子只需将酒赏赐给庄子里的一众奴仆,等他们吃了酒晕过去,我便带着公子一起逃走。” “倘若是那不吃酒的呢?” “我多买了两坛子青梅果酒,吃不了酒的人也能吃。” “院中护卫分批交接巡逻,你如何要他们全听你的话?” “药倒这么些人,你要买多少蒙汗药?” “这蒙汗药只需喝些甘草水便能解,若是叫人发现了,咱们可就跑不了了呢。” 方逵一下子怔住,显然并未想过这些,不过他又紧紧握住李朔月的手,坚定道:“公子,你别怕。只要大部分壮汉都倒了,剩下的人便不足为惧。” “我力气大,他们都打不过我。” “力气大,力气再大能抵得过四五十人吗?” “若有那嘴巴大跑得快的,搬来了救兵,我们如何跑的了?”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咪咪道:“最好的法子,是叫所有人都闭嘴。” 方逵怔了下,脑子没转过弯,道:“这么多人的哑药不好寻。” “哈哈。”李朔月乐不可支,“蠢材,谁要你寻哑药?” “你去买些老鼠药,将这庄子里的老鼠都杀了。” “你说,这样谁还敢拦着我们?” “公子,这万万不可!”方逵大惊失色,急忙劝道:“如此这般杀孽太重,这庄里还有许多可怜人。” “那你想杀雨哥儿,怎么不说杀孽重?” 方逵道:“他会害你。” “可这庄子里的人难道没害我吗?” “这些奴仆都是来伺候公子的。” “哼。”李朔月冷笑一声,“伺候我来讨四爷欢心罢了,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这个娼妓。” “公子。”方逵嘴笨,说不过面前人,只能生硬转变话题:“公子近日好好歇息,先养一养身体。” “四爷今日闹了一个时辰。你瞧瞧我这满身的印子。” 李朔月露出左肩膀,柔声蛊惑:“逵郎啊,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这印子是你留的,那是一副什么光景?” “想,我做梦都想。” 缥缈又不真切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不由得让方逵幻想起来叶嘉口中的场景,霎时间他面红耳赤,忍不住捧起双脚亲了亲。 方逵哑了嗓子,道:“公子腰可还疼?不如我替公子揉一揉。” 拇指粗的金镯子还挂在腕上,方逵瞥见,心里又憋闷,总有一日,他也能给嘉哥儿打这样的金镯子。 李朔月踮起脚,哼笑道:“这镯子好重,你快替我摘下来。” “好!”他早觉得这东西碍眼。 “这可是好东西。”李朔月半伏在榻上,弯起眼笑,“你一人奔波,太过辛劳。” “这副镯子你拿给赵猛,看看他是如何反应,我瞧他常看这金镯,怕早动了心。若他愿意与你一道,我便告诉他,我日后还有其余金银相送。” 方逵一听便忍不住憨笑起来,“公子,我们当真般配,我也是这般想的。” “只可惜手头没有东西,拉拢不了他。” “好了,你快帮我揉揉吧。” “这便来。”方逵将一对金镯塞进怀中,跪直身体,捶打起那截柳枝似的柔韧腰肢来。 两人说完话没多久,墨韵同竹栖一道进了屋。 墨韵怀抱大木盆,里面装了两尾通体鲜红的鲤鱼。 见众人都看向他,墨韵忍不住叉起腰,得意道:“公子,我方才钓了两尾鲤鱼,颜色可艳丽了。” 竹栖没见着雨哥儿,又见高大的汉子跪在地上伺候,心觉古怪,只询问道:“公子,怎的不见雨哥儿?” 李朔月刚合上眼,既不想搭理叽叽喳喳的墨韵,也不想回应竹栖的询问,只当作没听见。 方逵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伺候人的谦恭姿态。 “公子,你瞧啊!”墨韵见李朔月不看,心中失落,他索性直接抓了只大的,拿到李朔月跟前让他看。 这鲤鱼腥味极重,李朔月不情不愿睁开眼,便一只足有小臂长的肥大鲤鱼正瞪着鱼眼朝自己张嘴,顿时没好气地看了墨韵两眼。 墨韵更委屈了,抓鱼的手一松,那鲤鱼又趁机挣扎,“砰”一下砸进李朔月怀里,鱼尾扫过他的脸颊下巴。 几人皆面露惊恐,李朔月黑了脸,怒声呵斥:“看什么?” 三人手忙脚乱抓起鱼,李朔月身上沾了腥味,面色不虞,赤脚走出去吩咐站在门外的赵猛,“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赵猛急忙躬身:“小的这就去。” 鱼刚捉到,雨哥儿便拎着食盒进屋,见屋内脏乱,心忍不住沉了沉,强忍着温和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说罢,一双眼睛便直直看向湿答答的墨韵,其余二人连看都未看。 墨韵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方才捉了鱼,想抱给公子看,但是没抱住,鱼从我怀里蹦出来,弄脏了公子的衣裳,打了公子的脸……” “瞧瞧你,平白增添事端。”竹栖掸了掸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嘀咕两句:“这衣裳可是我家公子特地令人给我缝制的,新衣裳呢。” 墨韵面色垮下来,丧眉耷眼,哼哼唧唧:“……我哪里晓得鱼劲儿那么大。” “行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雨哥儿小心搁下食盒,叮嘱道:“快去唤些人过来,将屋子洒扫干净。” “我这就去。”墨韵急忙道,转身就想跑。 雨哥儿又道:“快把你的鱼拿走,腥味太重。公子不喜欢。” “知道了。”墨韵忍不住嘀嘀咕咕,“雨哥儿,好啰嗦。” 第127章 你安的什么心? 屋里还剩下俩人,雨哥儿看了两人一眼,嘱咐道:“竹哥儿,你去唤几个哥儿过来洒扫,再换身衣裳。” 紧接着又对方逵说:“你先出去。” 两人没有反驳,皆出门各自干活。 李朔月换好衣裳自屏风后走出,屋内人俱散了。 雨哥儿从食盒中拿出一瓷白小盅,浅声道:“公子,血燕窝已炖煮好了,奴婢额外找了牛乳浇上,公子这会儿可要尝尝?” 李朔月慢悠悠落了座,拿起调羹微微搅动。 燕窝口感脆爽,搭配牛乳、红枣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墨韵墨迹半晌才进屋,满面愁容道:“公子。” “鲤鱼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我就搁在檐下阴凉处。” “那两条鱼个头不小,雨哥儿,你送到厨房炖了,请院子里成日守夜的诸位尝尝。” “公子,我要吃辣味的!”墨韵急声道。 “不许。”李朔月又淡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零嘴,雨哥儿,看住他。” “是。” “啊?”墨韵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给李朔月捶背讨饶:“好公子,我错了嘛!” “你就饶恕我这一回,往后我再不敢了。” “那么大的两条鱼,怎么能一口不让我吃?”墨韵眨巴着大眼睛,拽住李朔月的衣袖可怜兮兮乞求。 “墨哥儿,不可对公子无礼。”雨哥儿呵斥道。 “公子公子~” 洒扫的丫头和抬水的汉子一道进了屋,雨哥儿瞪了眼赖在李朔月身边不起来的墨韵。 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铁石心肠,墨韵讨饶无果,瘪起嘴不满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我不说了。” “你去伺候公子洗浴。”雨哥儿细指点墨韵的额头,叮嘱道:“伺候的仔细些,再毛手毛脚,回去便让孙阿嬷治你。” “哼,我晓得了,你真是啰唆。”墨韵不满地瞪了雨哥儿两眼,“我才不是那等毛手毛脚的哥儿。” 李朔月懒得理会两人吵嘴,径直起身脱衣。 墨韵跟在身后,拿了洗浴的香料、花瓣、花露、巾帕等,伺候公子洗浴这事他可熟了。 李朔月半靠在浴桶边,眯起眼打量蜜蜂似的来回跑的小哥儿,看得眼睛都花了。 十几种香料、花瓣,墨韵来回折腾,一点也不嫌烦。 墨韵端了小凳子坐在李朔月身后,殷切地给他捏肩,还不忘小声讲雨哥儿的闲话,他愤愤道:“雨哥儿怎么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我才是第一个伺候公子的。” “有人替你做事,你还不乐意?” “哎呀公子,你不晓得,我也做了许多事的!”墨韵做贼似的回首看了几眼,才小声道:“雨哥儿也太严肃了些,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呢。” “明明我是最先伺候公子的,怎么什么事情都他说了算?他还总想克扣我的零嘴!太可恶了!” “你成日贪玩,怪不得别人抢你的位置。”李朔月淡声道。 墨韵哼哼唧唧,“我没有贪玩。公子你瞧,今日我用了十几种香料香露,既能美容养颜,又能细腻肌肤,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能耐。” 李朔月轻笑了声,“行了,去拿帕子。再泡下去,皮都该皱了。” 这话叫墨韵联想到两年前面前之人被剥皮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急忙拿来软布擦拭。 李朔月只静静站着,任由人伺候。 “哎呀!”墨韵惊呼一声,雨哥儿急忙走进来,问:“怎么了?” “你瞧,公子这伤处还未好呢,四爷又给咬破皮了。许是生了炎症,怎么比寻常大了这许多?”墨韵小心拿帕子角碰了碰,忧心道:“公子,疼不疼?” 李朔月掀开眼皮低头看了两眼,两处那日叫陆槐戴了环扣,后来又被捉弄,是以今日还未好全,反而红肿起来。 “怎么这般严重?”雨哥儿蹙起眉,唤刚进屋的竹栖:“竹哥儿,快去拿瓶咱们带过来的紫云膏。” “哎,我这就去。”竹栖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提裳出了门。 门外的方逵心中一紧,耳朵竖起,忧愁道:嘉哥儿身体怎的这般不好? “何必大呼小叫。”李朔月披上衣裳,无所谓道:“寻些伤药来涂一涂不就行了。” “剥皮都剥了六七回,这点痛有什么可怕的?” “可……”墨韵欲言又止,看向雨哥儿,雨哥儿缓声道:“是伤病就会疼,即便是小痛也折磨人。” “墨韵,快替公子擦头发。” “好、好。”墨韵收回视线,浑身抖了抖,仿佛自己身上也跟着疼。 上完药,已到了该入睡的时辰。 外间,雨哥儿见墨韵和竹栖两个人都面色困倦,便道:“你们两个去歇息吧,今晚我守。” “好,若有事,你便来寻我们。”竹栖道,墨韵跟着点点头。 等待打点好了室内,墨韵竹栖两个人才走了,雨哥儿拿了铺盖卷铺在李朔月榻边,吹灯前小声道:“公子,若有事,只需唤我便好。” 帐内人不搭话,似是未听见。 雨哥儿轻叹一声,拉上被褥盖过胸膛。 约莫一炷香后,雨哥儿听见门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正欲起身查看时,室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雨鸽儿起身,摸黑朝外间走去。 黑暗中的人影模糊,但是隐约能窥见高大健硕的身形,心突然挑了挑,雨哥儿出声试探道:“方逵,你疯了不成?四爷刚走你就摸进屋子,安的是什么心?” “四爷今日才折腾过,公子精神不济,两处伤势加重。你即便要来,也该让公子歇上一两天才是。” 方魁面露狐疑,警惕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与公子之事?” 听见熟悉的话,雨哥儿反而放松下来。他冷笑两声,出口便骂:“你将木簪放到那样显眼的地方,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 “白日屋里伺候的奴仆那样多,若叫谁看见,公子即便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你想死,怎么还得拉上他给你垫背?” “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将簪子收到袖中,现在还不知是何光景。” 第128章 你当真胆大 高大的汉子身形猛然一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特地放置的东西会引来这样的祸端。 他以为嘉哥儿一早醒来便能看见。 可他那日折腾过了头,李朔月半晌午才起,压根没见着。 雨哥儿又道:“你送公子这种东西,可曾想过他要如何藏匿?墨韵与竹栖,他们谁会为公子遮掩?” “这屋内人来人往,四爷又常不打招呼过来,若瞧见了,少不了要心生疑虑。” “你只顾自己,却不顾公子的处境,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方逵被骂得哑口无言,这时候才觉得后怕,懊恼道:“那日公子朝四爷要木簪,可四爷却不给他。” “我怕他心里难过,觉得没人在意他。便私底下为刻了这样的簪子,只想送给他,叫他欢愉。” “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雨哥儿蹙眉低声询问:“这话往后再说,你今夜过来干什么?” 方奎摸了摸鼻尖,往内室看了两眼,道:“我只想看看他,什么也不做。” 雨哥儿面色稍缓,收了逼问似的语气,叮嘱道:“那你动作快些,别吵醒公子。他才睡下不久。” “这是自然。” 两人说完话,雨哥儿便主动走进侧间,让两人独处。他知晓叶嘉这会还没睡,因此才敢放方逵进屋,既是投诚,也是示好。 雨哥儿离开后,方逵便迅速行至榻前,小心地掀开床帐,看帐内熟睡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他听见嘉哥儿伤处又加重,心急如焚,夜里极不放心,这才摸黑过来看一看。 方逵先是掀开被褥,捉住李朔月的手亲了亲,而后才去探查他的伤处。 今日陆槐欺的太狠,伤势加重,肿胀且发烫。方逵心疼不已,只小声嘀咕:“四爷怎么舍得如此待你,明知你有伤,还要故意捉弄。” “怎么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你半夜进屋,便要跟我说这些事吗?” “公子。”方逵惊讶道:“你怎么还未睡?” “说话声音那么大,我若还睡得着,是死人不成?” 方逵一听急忙,捂住李朔月的嘴,“呸呸呸,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呵,他竟然敢放你进来。” 提及雨哥儿,方逵迟疑道:“公子,我刚才与他说了两句话,瞧他并无加害公子之意,不知可能为公子所用?” “他是向我说过,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是逵郎,他是宋秋时派来监视我的人,我若带着他走,说不准哪日就会被他出卖了。” 李朔月抽回自己的手,淡漠出声:“若他真有意同我一道走,怎么会现在还把你送我的木簪子捏在手里,不肯给我?” “他如此这般,不就是想着能胁迫我吗?” “逵郎,你敢赌吗吗?”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方逵烦躁地挠挠鼻尖,道:“那该如何?杀不得又拉拢不得,真真是麻烦。早知我便迟几日再送你簪子,省得你为此烦恼。” 李朔月轻声道,“逵郎,你有心送我簪子,哪曾料到会有如今这些事?” “不如这样,我先答应他,叫他放下戒心,别将我俩的事说出去。这几日我试他一试,你另替我寻些药来,若他也是假意,那我便直接杀了他。” 方逵重重点头,憨笑道:“这法子可行,还是公子聪慧,思虑的这般周全。” “明日便让赵猛将药给你送过来。” 李朔月心满意足,轻柔地在男人下巴落下一吻。 方逵心中一片柔软,温声道,“夜深了,公子好好歇歇,我这便走了。” 方逵走后,雨哥儿才重新躺到被褥上,他正欲合眼,没想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你当真胆大,敢放他进来。” “奴婢知晓公子与他有话要说,白日人多眼杂,只得晚上来。” 停顿片刻后,雨哥儿又道,“公子,方逵虽然身体魁梧,心却极粗,做事只凭性子却不计较后果。他虽能想出法子救你,可却总会留下痕迹。” “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方奎或许是想趁机救你出去,四爷虽不在,可林管事精明且不好糊弄,想要逃过他的耳目,如何容易?” “这庄子后面便是深山,你们即便跑也跑不了多远。何况墨韵和竹栖都在身侧,定然会想法子通知宋阿姆,你们更跑不远。” “呵”,李朔月冷哼一声,“你说这话,难道是已想出了法子不成?” 雨哥儿又道:“奴婢虽不知晓方奎的计划,但这公屋子里总得有‘叶嘉’。届时奴婢会药倒竹栖与墨韵,并将竹栖打扮成公子的模样,公子再换上他的衣裳,趁机逃出去。” “你倒是狠心。” “竹栖有叶嘉公子护着,自然性命无忧。” 李朔月轻声道:“我若不同意,倒显得我蠢笨不会识人。” “若真能出去,我会帮着寻你哥哥。” “奴婢多谢公子” 翌日一早,庄子里的奴仆便蜂涌进李朔月的院子,洒扫的洒扫,打点的打点。 李朔月站在房檐下,看着院内如蜜蜂一般忙碌的奴仆,面色不虞。 墨韵圆圆的眼睛满是好奇,询问身旁的雨哥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 雨哥儿嘴唇抿紧,不曾言语。 林管事弓起腰上前一步,满是褶皱的脸朝李朔月赔笑:“公子有所不知,四爷特意吩咐过,要咱们在公子的院里办酒席。” 雨哥儿从袖中拿了一袋碎银塞给林管事,恳切道:“多谢四爷美意,害怕公子孤单,还特意照顾。” 竹栖见状,也走出来,朝林管事行礼,道:“劳烦林管事费心,只是公子近些时日睡的不好,还望林管事多叮嘱,叫院里的人动静都轻些。” 将碎银收进兜中,林管事直起腰笑:“这是自然,老奴会叮嘱他们,手脚都放轻些,保证不会打搅了公子。” “如此便多谢林管事。” 李朔月厌倦的看了一眼忙碌的人群和谄媚的老头,轻甩衣袖进了屋。 竹栖同雨哥儿紧跟着进了屋,墨韵站在房檐下百无聊赖看着。 第129章 所言非假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怎么能静的下来?”竹栖蹙起眉,又道:“四爷明日才回,今日就开始折腾,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只是摆几桌酒席,若四爷真在庄子里过生辰,恐怕得提前十几天打点呢。” 雨哥儿倒了杯茶,递给李朔月,道:“   这是四爷方才令人送来的茶,公子尝尝味道如何?” “怎么,是怕我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李朔月冷冷道。 “公子,慎言。”雨哥儿与竹栖对视一眼,前者摇了摇头。 “呵。”李朔月冷下脸,起身回了内室。 雨哥儿对竹栖道,:“今日的汤应该已经炖好了,你去小厨房拿回来,再额外拿两碟蟹黄酥桂花糕,听闻今日,庄子里运了些新的瓜果,你带上墨韵,多挑些好的拿过来。” “成,我这就去。公子似乎心头有气,你多开解开解,过几日我们便要走了,还是少生些事为好。” “这是自然。” 竹栖点点头,抬脚出门,朝站在房檐下的墨韵道:“墨哥儿,瞧什么呢?公子令你我二人一道去伙房挑拣些吃食瓜果。咱们一道去吧。” 墨韵心头一喜,急忙蹦跳着跑到竹栖身边,笑道:“好,咱们这就去!” 屋内,李朔月冷声道,“喊赵猛进来伺候。” 李朔月手撑住头,端坐在木椅上,面目阴沉,给人一种生人勿近感觉。 赵猛随雨哥儿进屋,一见着堂内的人是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大气不敢出,急忙跪下行礼。 雨哥儿轻声道:“公子,人来了。” “嗯”,李朔月微微踮起脚,连眼也未睁开。 雨哥儿看了赵猛一眼,“公子脚酸,好生伺候着。” “小的领命。” 赵猛急忙道,随后便跪行至李朔月跟前,退下他的鞋袜,将他的一双脚放置于膝头,轻轻揉捏。 雨哥儿站在一旁,随后拿了把小蒲扇,缓缓扇风。 林管事站在院子里,往屋内看了两眼,随后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转头盯住正在打扫院落的奴仆,叮嘱:“都仔细着,别毛手毛脚打搅了公子。” 屋内三人相顾无言,不多时,竹栖便同墨韵拎了两个食盒,一同进了屋。 墨韵脚步轻快,兴冲冲冲进屋内,朝李朔月道:“公子,今日庄子里运来了许多新鲜的瓜果。我和竹栖挑拣的都是些颜色好、模样好的。” “怎么不挑拣些味道好的?”雨哥儿笑着问。 “本来是想让伙计帮着挑拣些味道好的,但那伙计眼神不好,挑拣的尽是些歪瓜裂枣。”竹栖轻哼一声,“还不如我们自己挑拣的呢。” 两人说完话,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相继摆出了葡萄、马蹄、石榴等适合时令的秋果,蟹黄酥,八珍糕等模样好的糕点,另外还有一碗熬煮好的六君子汤。 墨韵前几日犯了错,李朔月好几日没正眼看他,雨哥儿不叫他近身伺候,又罚了他几日的零嘴,墨韵这会儿自然着急弥补。 他急忙端起汤碗,站在李朔月跟前讨好道:“公子,这汤奴婢瞧着正好,公子可要现在用?” 雨哥儿见他这副样子,无奈的笑了笑,但也未曾出声阻止。 李朔月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墨韵一眼,“今日你怎么不吵着闹着要先吃了?” 墨韵脸色微红,吞吞吐吐道:“自然是公子喝补汤更重要些。” “拿过来吧,我自己喝。” “我喂公子。”墨韵生怕李朔月不让他喂似的,急忙拿调羹舀了勺放置他嘴边,眼巴巴瞧着。 有人伺候,李朔月也懒得自己动手,便任由墨韵伺候着他喝完一碗汤。 竹栖坐在一侧的桌子上,拿了慈白小碟,正在剥葡萄。 赵猛不敢抬头看几个人,低下头,兢兢业业揉脚,见了主仆几人这副奢靡的样子,他心里忍不住直打鼓,瞧着公子这副模样,很是享受周围几人的伺候,不像存了逃脱的心思啊。 方逵莫不是偷了公子的金镯坑骗自己?其实是他自个儿色胆包天,想要将人带出去? 可若方逵真偷了镯子,叶嘉能放过他吗?怎么还会准许他歇息一日呢。 想起袖子里的药包,赵猛心中忐忑,一时间不知放还是不放。 昨夜那对金镯若摆在首饰铺子里,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一百两。 可这东西到他手里是来路不正,自然不能寻那正经当铺脱手,如此一来,这价格便大打折扣,说不准只能卖二三十两银子。 如此一想,赵猛竟然有些舍不得。 “若你能助我顺利救出公子,便是我方逵此生的救命恩人,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让我将这副金镯子给你,若你能助他脱困,他日后还有五百两相送。” 赵猛又想起了方逵昨日的话,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赵猛心动不已,若有了这五百两,他们全家日后便吃喝不愁,自己也可做个小生意,也不必当奴仆看人眼色。 叶嘉既然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来拉拢自己,可见他手里的好东西只多不少,若他跟着叶嘉,说不准还能得到比这金镯好上千倍万倍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叶嘉能逃出去,自然是好的,若逃不出去,便又少不了一顿折磨,不知自己是否会被他拖下水? 赵猛心中左摇右摆,迟迟做不了决定,就在此时,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赏给他吧。 赵猛错愣的抬起头,对上李朔月略显冷淡的脸颊,以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他忽然怔住,甚至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方才看见李朔月俏皮的朝自己眨了下眼。 极其快速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好像再没有其他人看见。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这样的神情,赵猛不由得想,难道方魁所言非假? “怎么愣住了,还不叩首谢恩?”雨哥儿温声提醒。 赵某这才如梦初醒,面带感恩之色说道:“多谢公子赏赐。” “嗯。” 赵猛拿起鞋子小心的伺候李朔月穿上,而后才站起身,端起那盘未动的蟹黄酥出了门。 第130章 寿星公 赵猛站在屋外,刚捏起一块蟹黄酥送到嘴边,雨哥儿便跟出门站在他身后,手里另拿了一碟马蹄,并一支镶嵌红玉的金簪。 只听雨哥儿略微提高声音说:“今日你伺候的好,这支金钗并马蹄便是公子开恩另赏给你。公子还说了,今日不用你守,回去歇息,明日早早地来屋内伺候。”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能伺候公子是小的的福分。” “公子的恩德你需得铭记在心,日后好生伺候得好,万不可怠慢。” “是,小的记住了。” 雨哥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了屋。 赵猛一手端一样,行至院子中央,一旁的林管事端了杯茶,笑呵呵看向方逵。 赵猛急忙两步走过去,将瓜果搁到一侧的石桌上,拿起金簪,遮掩住其他人的视线,而后塞给林管事,恭敬道:“平日多谢您老人家看顾我,小的借花献佛,还请林管事笑纳。” 林管事捋了捋山羊胡子,慢悠悠道:“这是公子赏给你的,我怎么好占了去?叫人知道岂不笑话?” “这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您老人家料理,您将庄子治理得井井有条,公子才有闲情逸致寻小的伺候,若非如此,小的又怎会得了赏赐?全仰仗林管事,这东西管事收了,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赵猛说罢,便直接将金簪塞进林管事的衣袖中,林管事喝茶的手一顿,而后笑道:“你既有心,我便收下,全了你一片赤诚之意。” “多些管事。” 林管事悠然道:“好好伺候公子,若能得了公子青睐,日后赏赐定然少不了。” “多谢林管事教诲。” 屋内。 李朔月斜靠在椅子上,手撑起脑袋,困倦地合上眼。 “公子,不如这会儿小憩片刻?”雨哥儿温声询问。 “嗯。”李朔月起身,要往床榻处走。雨哥儿抬脚要跟,李朔月出声阻止:“不必。” 雨哥儿只得停住脚步,温声道:“是。” “我小憩片刻,不要来打搅。” “是”,墨韵和竹栖同步回应。 李朔月揭开珠帘慢腾腾移步进室内,他坐在床沿脱下鞋,然后从鞋内掏出一只两指大小的纸包。 李朔月将其拿在手上左右翻看,眼中的冷淡逐渐退却,只剩下一丝寒光。 — 九月十七,到了陆槐的生辰。 李朔月一早便被雨哥儿拽起来梳妆打扮,更换新衣,院内张灯结彩,热闹不已。 得了陆槐的准许,今日足足摆了十大桌子酒席,既有鸡鸭鱼肉等荤腥,又有瓜果糕点等零嘴,每桌最中央还额外摆了寿桃与寿饼。 李朔月的院子只摆了他这一桌,五桌摆在左边院子,供汉子们吃酒,四桌摆在右侧院子,屋内吃席的俱是些姑娘、哥儿。 李朔月所坐的主桌,寿桃垒的有半人高,糕点、硬菜摆盘皆精致,看着便赏心悦目,便连瓜果都更新鲜,种类更齐全。 陆槐有心要在庄子里过生辰,可他分身乏术,便由李朔月代替他当主家。 一大早,李朔月端坐在屋檐下,奴仆依次朝他磕头说吉祥话,雨哥儿站在一侧给磕过头的发红封,然后便是听琵琶、方响、看杂剧、群舞,最后才是看大戏。 李朔月坐在主桌,看台上的亭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却无半分波澜。 头两出戏,是《鸳鸯》与《闺中客》,唱的俱是些风流公子同楼中娇客的风流韵事,最后那可人的娇客历尽千辛万苦嫁进富贵人家,同贵公子做妾,当一对鸳鸯眷侣。 也不知是陆槐还是林管事点的,虽是讨好献媚,却极尽讽刺。 青楼里的人腌臜,能嫁给人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就该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李朔月觉得没什么意思,反观身侧的几个哥儿和远处伺候的一众奴仆,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小声点评两句。 方逵站在人群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到李朔月身上,他看那人面色困倦,却还得强撑着坐在院中时,心中疼惜之意更深。 今日,他穿了身大红绣百蝠纹衣袍,发盘成了牡丹髻,特意带了那套金牡丹头面,眉间的哥儿红痕呈兰花模样,端是一副天香国色的美人样。 他越是这身盛装打扮,方逵便越是揪心,因为他瞧见嘉哥儿已被发髻压得抬不起头来。 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还痛不痛? 今日过生辰的不是他,他却还要代那过生辰的人端坐在院中,何其讽刺? 方逵一怔,嘉哥儿的生辰是何日,他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赵猛目光亦落到李朔月头上,他看着那满头的金簪、玉步摇,心道:这幅头面若带出去,不知能卖多少银钱? 届时如果他朝叶嘉要这副这套头面,不知道他给不给? 雨哥儿目光时不时落到半撑着手的李朔月身上,暗自祈祷今日的计划能够成功。 林管事上前一步询问正眯起眼假寐的李朔月:“公子,老奴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现在开席,也让屋里的奴才们跟着一道沾沾光。” 李朔月摇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便胡乱晃动,叮当作响。 “再等等吧,四爷的生辰,他这个寿星公不来,我们如何先动筷?” 林管事被李朔月的话一睹,讪讪笑道:“公子,这会儿已到了酉时,天都黑了,四爷恐怕赶不过来了。” “且今日院内众人都忙活了一天——” “四爷答应过我今日会赶回来。”李朔月冷声打断林管事的话。 林管事面色一僵,雨哥儿接过话茬,道:“林管事,我家公子一片痴心,劳林管事通融通融。” 话音刚落,他便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递给林管事。 林管事轻掂了两下,分量不少,陡然间他转变了态度,笑道:“公子说得在理,是老奴心急了。” “四爷若知晓公子的心意,定然高兴。”说罢,林管事便后退一步,站到了李朔月的斜后方直起腰,乐呵呵看台上的大戏。 第131章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些花? 墨韵肚子咕咕直叫,他挪到桌子旁,悄无声息捏了块儿糕点收进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站到李朔月身后,趁机偷吃。 竹栖摇摇头,看向墨韵,张开嘴巴用口型说道:馋虫。 墨韵轻哼了两声,扭头不理他。 半个时辰后,台上的戏子重新换了一波,李朔月撑起头,昏昏欲睡。 院子里冷风吹过,李朔月连打了两个哈欠,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拿起一盏酒道:“我瞧四爷今日许是来不了了。我先饮一杯,祝四爷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诸位——” “嘉嘉!” 李朔月庆贺的话头忽然止住,他抬眼,朝远处望去。 正门走进来一身穿玄衣的俊俏公子,他疾驰而来,院内众奴仆纷纷避让出一条道,仿若那看牛郎织女相会的雀鸟。 “嘉嘉。”陆槐又喊了一声。 “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好看得紧,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下一瞬你便踩着那祥云上天去了。” 陆槐目不转睛瞧着盛装的李朔月,眼内俱是满意与欣赏。 李朔月看见来人,忽而笑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薄唇上沾了酒液,陆槐喉头微微滑动,大步流星走到李朔月身边,将人揽进怀中,直接吻了上去。 院内奴仆皆低头回避,不敢直视。唯有方逵半垂着头,袖中手紧握成了拳。 几息后,陆槐才放开李朔月,他将人拦腰抱起,转身面向众人。 李朔月的裙角如蝴蝶般翩跹飞舞起来。 陆槐兴奋得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朝众人道:“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公子伺候得好,今日本公子高兴,每人赏银五钱!” “这几桌酒席便赏给你们,各自分了去吧。” “谢公子赏赐!”院内众人齐刷刷下跪,朝陆槐与李朔月叩首。 陆槐话头一转,扬声道:“林善!” “在,老奴在。”林管事上前两步,朝陆槐作揖:“公子,有何吩咐?” “端碗长寿面过来,再添置两壶酒,今日本公子要与嘉嘉共度良宵。” 林管事急忙道:“老奴这就去。” 陆槐抱着李朔月稳步走上阶梯,而后砰一脚踹开门,将人放在凳子上。 微冷细碎的耳坠子扫过陆槐的脸,他抬手去捉,李朔月身朝后倾,眼带笑意看他:“四爷,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天的戏,可从天明等到天黑呢。” 陆槐没捉到坠子,手落到了李朔月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笑道:“我好说歹说才让阿爹阿娘将团圆饭提前吃了,我心里惦记着你,别连府内的戏也来不及看,直接纵马过来,紧赶慢赶却也到了这个时辰。” “嘉嘉,这两日我在府内想你想得紧,你可想我?” “自然是想的。” 李朔月撑起脸,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子,扔到陆槐脸上,蛊惑道:“四爷,你想我,怎么这会儿还不来抱我?” “难道今夜我们便只这样坐着吗?” 脸上的手帕芳香异常,陆槐攥紧拿到鼻子前猛嗅了两口,好奇地问:“这帕子怎么这么香?” “我比这帕子还香,你怎么不来闻?“ “好嘉嘉,别捉弄我。”陆槐笑道,“待林善送来长寿面,我们两人分着吃。” “长寿面如何分?” “这有什么分不得的,我便是想把我的福气、寿命也分你些,好叫你长命百岁,身体无虞。” 李朔月怔住,对上陆槐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闪躲,没想到浪荡子陆槐竟然能对他说出这些话来。 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的雨哥儿轻声道:“四爷,公子,膳食来了。” 这一打岔,李朔月索性闭了嘴。 “端上来。”陆槐拉过李朔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侧,将面、酒一一摆上,最后将酒盏放置于李朔月手侧。 “行了,出去,这用不着你们。” “是。” 李朔月若无其事看了雨哥儿一眼,雨哥儿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手边,李朔月看向手侧的酒盏,若有所思。 屋内奴仆都退下了,陆槐亲自挑起长寿面,道:“嘉嘉,来,你先吃一口,四爷将福气分你一半。” 李朔月半弯起眉眼就着陆槐的手咬了口,陆槐见他咬过,自己便也接着咬了一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极其暧昧挑逗。 “这便成了。”陆槐将长寿面推远,拿过酒盏斟满了,递给李朔月,心满意足道:“今日你穿了红衣,盘了这样好看的发髻,我瞧这比那要嫁人的新夫郎还要艳丽三分。” “只可惜我这衣衫颜色与你并不相称,否则今日便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 “嘉嘉,饮尽杯中酒,四爷便带你共赴巫山。” 李朔月笑道:“四爷先请。” 陆槐在李朔月鼓舞的目光中一饮而尽,李朔月拍手称赞:“四爷好气魄。” “我方才才吃了一杯,再吃只怕要醉倒。不如四爷替我饮了这杯酒可好?” “你浅酌一口即可。” “我现在脑袋都有些昏沉,若真醉了,你要同谁洞房花烛?” 李朔月将酒盏举到陆槐唇边,痴缠道:“四爷是好儿郎,千杯不醉,便替嘉嘉喝了吧。” 他身上的香气实在馥郁,陆槐口鼻俱是甜腻的幽香,令他痴迷不已。 陆槐面色通红,道:“好,那四爷便替你饮尽杯中酒!” 李朔月笑眯眯地看着陆槐将两盏酒都饮尽,而后才牵起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内室走。 他以奖励的语气说道:“好郎君,咱们这便进去吧。” 陆槐心潮澎湃,明明只过一个生辰,他却觉得比那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还令人兴奋。 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李朔月转过头轻声问:“槐郎,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不是要洞房花烛吗?我瞧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嘉嘉,”陆槐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身影极其模糊,连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也看不清楚。 陆槐费力地掀开双眼,认真地看眼前的人,他疑惑道: “嘉嘉。”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点花?” 第132章 醉酒 “我瞧你是吃醉了。” 李朔月牵起陆槐的手一道坐在床沿,弯起眉眼朝他欢笑,陆槐清明了一瞬,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从没见叶嘉笑得这样开心过。 那笑容发自肺腑,稀罕至极,比盛开的昙花还要美,令人移不开眼。 可渐渐地,头脑又开始发晕,眼前的笑脸渐渐模糊,甚至生出了许多重影,陆槐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李朔月。 他抬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根倾斜的玉步摇。 李朔月拔下手中的步摇,塞进陆槐手里,笑道:“四爷,要找的,可是这东西?” “槐郎、槐郎……” 李朔月从陆槐手里拿过自己的帕子,拈起帕脚,轻柔地擦掉男人脸庞、脖颈的汗。 “那酒怎么这样烈?我瞧着……我真是吃醉了。” “醉了……“”” 话音落下,沁人心脾的幽香再度袭来,陆槐心神一震,随后便发觉眼前人的影子更多了。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嘉嘉,你怎么有这么多影子?” “嘉嘉,嘉嘉……” 呼唤声越来越小,陆槐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脑袋如有千斤重,肢体更是不受控制。 陆槐脑袋停到李朔月的肩头,困倦地合上眼。 李朔月轻轻将人推倒在榻上,他低头俯视陆槐红胀的脸,笑道轻声哄:“四爷若累了,便先歇息吧,明日再行洞房也不迟。” “嘉嘉,四爷有些困,便先歇息一会儿……” 陆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四爷?” “槐狼?” 榻上之人再无动静,李朔月脸上的笑迅速撕裂,转眼便换成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神情。 他冷笑一声,抬手轻抽了陆槐一巴掌,骂道:“贱胚子,谁要跟你洞房花烛?” “你也配?” 骂完他便将陆槐的衣袍割了半截儿,而后将男人身上的玉佩环扣、自己发上的金簪、步瑶搜刮一空,一股脑儿包住,迅速打成了结。 他甚至还在陆槐身上搜下了一把手臂大小的匕首。 他刚停下动作,外间突然“咯吱”一声,叫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朔月急忙抽了根金簪拿在手中,缓慢地踱步到屏风后。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朔月屏住呼吸,紧紧攥紧手中的簪子,随时准备与来人搏斗。 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脚步声回荡,李朔月的心越提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道:“公子,墨哥儿吃醉了,奴婢先将他扶进来。” 来者正是雨哥儿。 李朔月松了半口气,这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见着雨哥儿扶着的墨韵,他眉头轻皱,问:“怎么是墨韵,竹栖呢?” “他闹坏了肚子,出恭去了,奴婢只得灌醉了墨哥儿。” “不过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令赵猛守在后院,待他一出来,便敲晕捆进柴房,绝不让他误了公子的事。” “屋外情况如何?” “哥儿、姑娘都已被药倒,汉子们还正在喝,林管事也已不省人事。” “怎么这么快?” “奴婢叫方逵多买了些药,放进洗刷碗碟的水盆里,即便不吃酒的人也逃脱不得。” “来不及了,公子快与墨哥儿互换衣衫吧。” 李朔月重重点了点头,紧接着毫不犹豫脱下外衫,雨哥儿则扒下墨韵的外衫递给李朔月。 换好衣裳后,李朔月先一步坐于梳妆镜前,自己拆了烦琐的发髻,雨哥儿紧跟着站在李朔月身后,帮着他拆发髻。 两人一个赛一个着急,顾不得说闲话。 李朔月看向铜镜中发髻逐渐相似的主仆二人,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在心底质问,他今夜真的能逃离这个地方吗? 这一切顺利的,好像不真实。 盘好发髻,雨哥儿又从衣袖中拿出几盒拇指大小的漆奁,置于桌前,拿起白玉刷替李朔月遮掩。 李朔月的面庞实在太过出众,若不遮掩,便逃不远。 雨哥儿手法迅速,李朔月也拿了刷子,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他没有雨哥儿那般手艺,但晓得越丑越无人在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雨哥儿才粗略将李朔月脸上的艳丽压了下去。 李朔月望向铜镜中的人,心中颇为惊骇,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面色蜡黄、神态萎靡,与方才他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雨哥儿竟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手艺,可他自小流落青楼,谁会教他呢? “你何时把我的木簪子给我?” 雨哥儿闻言便笑了,从袖中掏出那只弯月木簪插进李朔月的头发上,道;“我便知晓公子还惦念着,因此便随身携带。” “公子,今日若能出得去,日后有何打算?” “北方。” “要往北方何处去?” “京都。” 李朔月轻抚过发髻上的木簪,忽而笑了。 “这一路颠沛流离,方奎能护住公子吗?” “谁知道呢?” 李朔月往床榻边走,拎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掂了掂,朝雨哥儿道:“将墨韵同陆槐摆到一处盖上锦被。” 雨哥儿犹豫道:“若是叫外人看见墨韵同四爷宿在一处……” “那又如何?” 雨哥儿摇摇头,道:“我只听闻他伺候公子伺候的最久。” “说什么伺候,他在我面前当主子还差不多。”李朔月冷笑连连,仿若面前的人是那随手可碾死的蚂蚁。 “散了他的发,扶到床上。” 雨哥儿自知时间紧迫,来不及顾虑,便按照李朔月的吩咐,迅速将墨韵扶到榻内侧,同时将陆槐扶到外侧,将两个人摆成相拥而眠的姿态。 李朔月冷冷道:“我瞧着你与他平日关系好,竟然舍得让他来替我送死。” 雨哥儿看了昏睡不醒的墨韵一眼,抹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只道:“墨韵是宋阿姆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待在他身边,情感颇为深厚。” “虽免不了皮肉之苦,但性命无虞。” 雨哥儿拉开床脚的锦被给二人盖上,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 “你与你哥哥自小失散,是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公子怎会这样问?”雨哥儿直起腰板,诧异地转过头,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面露惊骇,瞳孔瞬间瞪大。 “公子——” 第133章 逃命 “砰!” “哗啦!” 豆青釉葫芦瓶四分五裂,沾了血的碎块粉末哗啦啦散落满地。 迎面遭受重击雨哥儿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 雨哥儿震惊地看着面前面色扭曲恍若恶鬼的哥儿,心沉到了谷底,剧痛刺激着他的身体,令他短时间内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公子,你、你为什么——” 李朔月不答他的话,反而趁此机会,猛地上前,一把拽住锦被蒙住雨哥儿的脸,他手脚虚软,便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挣扎的雨哥儿紧紧压住。 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雨哥儿心惊胆战,面上的锦被越捂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手脚越来越虚软,濒死的恐惧与本能的求生欲望令雨哥儿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 手脚胡乱抓挠时,雨哥儿猛然抓到了他的胳膊,他清明了一瞬,忽然想到叶嘉骨脆力气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急忙两只手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他心下一狠,力道大的仿佛要将那人的胳膊掐断。几乎是瞬间,雨哥儿感受到面上的锦被有所松动。 屋内暖黄的灯光映衬着李朔月惨白却阴沉的面颊,手臂上的薄衫渗出了血,他双眼发狠,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手臂的力气渐渐流失,李朔月很快意识到以自己的力气,用这样的办法根本杀不掉眼前的人。 药!他还有毒药! 他让方逵送的这毒药能叫人全身剧痛不止,疼十几个时辰才会死。 这药就是用来对付雨哥儿的,怎的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给忘了。 李朔月忽然古怪地笑了声,随后一把抽出从陆槐身上搜刮下来的匕首,眼神发狠,手臂高高扬起,猛地刺进雨哥儿的胸膛。 “啊!!” 尖锐的惨叫声完全闷进锦被里,雨哥儿胸膛又是一阵剧痛,痛楚令他心神涣散,手臂几乎瞬间脱了力。 李朔月拔出匕首,左膝紧接着便压了上去,空气中血味渐浓。 锦被下的雨哥儿面色青白,恐惧如浪潮席卷全身,他绝望地想,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死在他的手下吗? 救……救命…… 李朔月急忙从怀里掏出药包,他手不稳,哆哆嗦嗦才将药包打开,另一只手迅速掀开锦被,而后膝盖又重重往下压。 雨哥儿眼冒泪花,神情痛苦,他拼命地摇头,口中低声呢喃:救、救命…… 李朔月置若罔闻,动作极其迅速,他不给雨哥儿出声的机会,急忙将药粉倒入掌心,而后拼命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将药吃了进去。 掌心下的人仍在苦苦挣扎,李朔月冷笑一声:“这话你常对我说,今日我也对你说一句,省省吧。” “当年你做吕氏的走狗剥我的皮,如今的下场是你罪有应得。” “那几个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不过吕氏留你,我可留不得,满口谎话、欺上瞒下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雨哥儿意识涣散,口鼻渐渐涌出鲜红的血液。 李朔月忽然得意地笑了下,他道:“害过我的都得死!我会将他们扒皮拆骨,一个一个剁碎了喂狗!” “你该谢我心善,你害我疼了半年,我才只叫你疼一日。” 雨哥儿泪眼蒙眬,已听不太清李朔月的话,他浑身剧痛无比,仿佛下一瞬便要死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投诚会惹来这般杀身之祸,亦没有想到李朔月能狠到这种程度,尚未逃出,便已经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身上无一处不痛,脑袋与胸膛更甚。 “不、不要……” 微弱的求饶声打断了李朔月的话头,这毒药不会叫人立即毙命,若雨哥儿仍不时发出声音,若惹来了其他人该如何?他脸色霎时间无比阴沉,再次将陆槐的衣衫撕下来一截儿,铁青着脸,绑住雨哥儿的嘴。 手心全是血,确保他再无翻身的机会,李朔月才收回了手,眼前之人额头、口鼻、胸口俱是血,将这副凄惨的模样收进眼底,李朔月才对自己做了什么有了实感。 方才一心想着要雨哥儿死,这会停下来才察觉到后怕,短暂的惊恐过后便是兴奋、激动,他终于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李朔月双眼紧紧盯着不断吐血的雨哥儿,恶狠狠道:“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哈哈。”惨白的面色逐渐转化为阴鸷,李朔月眼神阴郁而又疯癫,双手掩面不断发出诡异的笑声,瘦弱的肩膀笑到打颤。 雨哥儿气若游丝,意识涣散,听到这笑声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李朔月几乎察觉不到双臂的刺痛,方才还生疼的骨头似乎痊愈了。李朔月心知这会不是该得意的好时候,便狠心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明。 害怕雨哥儿的声音引来其他人,李朔月绑了他的嘴还不安心,便找到平日装衣裳的梨木箱,将衣裳都扔了出去,而后拽着雨哥儿的腿,费力地将人塞了进去。 “好好待着吧。”李朔月面带笑意看着缩在梨木箱中的哥儿,而后“砰”一声,冷漠地合上盖子,并给箱子上了锁。 雨哥儿必须死,可他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易,否则他日夜遭受的折磨算什么? 这般想着,李朔月又走到窗边,将钥匙丢进插着菊花的细口瓷瓶中。 处理好了碍眼的人,李朔月强忍下激动的心情,悄声将外间的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借着凄惨冷白的月色,他发现院中他坐过的圆桌上,四五个汉子半趴在上面,地上也躺了一两个。 李朔月透过小缝观察,发现院子里久久无人动弹,似乎是都喝醉了。 李朔月环顾四周,没瞧见守夜的汉子,心下一喜,估摸着方逵同赵猛真的成了事,将这些人都灌倒了! 庄子里静悄悄,听不着守夜的巡逻声、亦听不着奴仆伺候的脚步声。 李朔月敏锐地察觉到转变,心道:逃命的机会来了。 第134章 寻个好地方 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入刀鞘后,李朔月将其一块塞满金银细软的包袱,而后将包袱倾斜着绑在身上。他推开房门,决绝地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酒气熏天,圆桌上杯盘狼藉,十几个酒坛子胡乱摆着,几个吃醉酒的汉子面色涨红,时不时便要呓语两句。 若非害怕将人惊醒,他保准要上前踹这几个看门狗几脚。 狠狠剜了几个醉汉两眼,李朔月才拉紧包袱,迅速穿过庭院。 院子外黑漆漆一片,李朔月下了台阶,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才想起来自己黑夜里视不了物的毛病。 院子里好歹有些屋里的光,屋外什么也无,他只得凭借不甚明亮的月光,谨慎地寻找道路。 他记着往左走一会儿便能到达小花园,再从小花园向左拐—— 李朔月思索间,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刚一扭头,便被花坛后窜出的高大身影抱住。 他先是一惊,手迅速摸上了包袱,后悔自己没将那匕首随身携带。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了你许久。” 李朔月松了口气,而后又忍不住埋怨:“若你听的话,多下些狠药送他们见阎王,咱俩何苦提心吊胆地往外跑?” 方逵摇头道:“咱们能跑就成,何苦枉造杀孽?” “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血味?陆槐欺辱了你不成?” 李朔月冷哼了声,“欺辱了我又如何,你还能回去收拾他不成?” 方逵脸沉下来,目光凶恶地望向院内,道:“我进去收拾他。” 眼看着这莽汉就要往院内冲,李朔月忍不住低声呵斥两句:“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管他?” 李朔月仰起脸,狠狠瞪了方逵一眼,才拽住他的胳膊,迅速道:“走,现在就走。” 方逵怔了一下,才看清了那张他思慕良久的美人面,情不自禁开口询问:“公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自然是为了遮掩。” 李朔越嫌弃地瞪了方逵一眼,低声问:“怎么不见赵猛?他去哪儿了?” “方才雨哥儿说他在后院找竹栖,可我去后院却没见着他。公子,雨哥儿说进院子替你换妆,一会便好,我怎么没见着他?他不与咱们一道走吗?” 李朔月眼神暗了暗,随口胡诌:“他还要替墨韵梳妆,等会儿便出来了。” “真的吗?可他方才还说,会跟公子一道出来。” 方逵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会骗你不成?” 李朔月忽而甩开方逵的手,抬脚便往前走。 “你若不信我,便自己进去寻他,我懒得与你说废话。” “你不走我走。” 方逵急忙拉住李朔月的手,心中委屈,他见李朔月礼脸色极冷便又不敢委屈,急忙哄道,“公子你别恼,怪我多嘴,说话没有分寸,公子说如何便如何,咱们这便走。” 李朔月脸色稍缓,冷哼一声,“天下的男人果真一个样,这才刚出来便不信我的话,日后还不知要如何。” 这话叫方逵心里突突直跳,生怕面前这人下一句便是不同他走,他急得满头大汗,“好公子,我错了,我随口一问,绝无半分不信。” 李朔月冷着脸往前走,好似将方逵的话当成耳旁风。 方逵心里纳闷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了别人一两句,他怎么就气成这样? 他脑子里想些事情,走路便走不快,李朔月看不清物走路更慢,见方逵蜗牛似的爬,便心里冒火。 李朔月忍不住呵斥:“方逵,你走是不走?你生怕人家不来捉我们是不是?” 方逵站住脚,猛然闪了自己两巴掌,待头脑清醒后,他急忙上前跑了两步,拉住李朔月的手,牵着他往前走。 “公子,咱们从后院走。翻过山再走七八里路到白杨林,我将马车停在那里。” “你寻的?” “我拿公子给我的簪子换的。”说罢,方逵便蹲到李朔月跟前做出要背他的姿势。 “公子,我背你。” 李朔月望了望远处阴森诡谲的密林,又看了看自己过分纤细柔弱的四肢,他体力不如方逵这个壮实的成年汉子,便也没有推脱,踮脚跳上方逵的背。 山上的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可方逵已经暗悄悄地走了两遍,因此走起来快且稳当。 月色被乌云遮蔽,星光也暗淡,天空黑得仿佛被浓墨浸染过,李朔月费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漆黑树影。 深山上活物多,总也没个寂静的时候,即便应该静悄悄的黑夜,也有虫鸟在轻声鸣叫。李朔月静静听着,脸庞是微冷的夜风。 他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困住他的屋子越来越远。 原来逃跑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 “逵郎,再走快些吧。” “好”,方逵重重应下,李朔月双臂箍住他的脖子,脸颊往他的脖子旁蹭了蹭。 方逵小声问:“你若累了,便趴在我背上小憩一会。” “我不累。” 走了不知多久,李朔月轻声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 “逵郎,你会驾车吗?” “会一些。”方逵思索后又道,“不过我寻了会驾车的老汉,他在林外候着我们。” “怎么不找年轻力壮的汉子?” “嘉嘉,我那日去买马车,恰巧遇着这老头在街上行乞,我好心给他吃了碗面,他说他家在西原,说那里政令清明、土地富庶、民风质朴,我便觉着是一个好去处。” “那老汉也想回西原,我说可以带他一道,路上给他吃食,但让我给我们寻个好地方。” “去西原,你怎么未同我说过?” “这两日忙昏了头,竟一时将这事给忘了。”方逵讪讪道:“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加上公子赏赐的,足够咱们置办房屋田产。” “待咱们找到好去处,我便请人找你下聘,我们热热闹闹办一场亲事。” “我身强力壮,成亲后,便出去找活,你在家中,想如何便如何。” “若有了身孕,我便日日伺候你,绝不叫你孤独寂寞。” 李朔月极轻的嗯了一声,而后转了话头,问:“这黑灯瞎火,你不怕那老头驾车跑了?” “他不敢,我往那车轮上拴了铁链,钥匙放在我兜里,他跑不了。” “哦,在哪呢,我瞧瞧。” “就在怀里。” 李朔月伸手找钥匙。 又跨过一个坎沟,方逵瞥见远处的马车,忍不住对李朔月道:“嘉嘉,你瞧那树下的黑影,那便是马车。” 第135章 阴曹地府 李朔月将长条形的钥匙拿在手里左右翻看,闻言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远处,说:“我瞧不见,还有几里路?” “怎会瞧不见?可是得了鸡盲?”方逵顿住脚步,没忍住小声嘀咕:“好端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待我们走远了,我便带你去瞧郎中。” “只剩下不到三四里路,马上便到了。” “这便是那解开铁链的钥匙吗?” “正是,我害怕小锁不结实,特意买了大的,那铁链子又长又粗,连钥匙都比寻常的大两倍。” “我说怎么这么沉呢。”李朔月将钥匙塞进衣裳里,随口问:“那老汉姓什么?瞧着憨厚可靠吗?” “姓高,单名一个良,是个老实人,我请他吃面,他便感恩戴德,朝我拜了又拜,磕了好几个响头。” “嘉嘉,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好了,逵郎,你放我下来吧。只剩三四里路,我自己走便可。” “小路崎岖,我带着你走。” 方逵说完这话便弓步半蹲,将背上的人放下来。 李朔月站在方逵身侧,抬头望天边的圆月,笑道,“逵郎你瞧,你瞧,月亮出来了。” 方逵狐疑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方才着急的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人,这会竟然站在陡坡上悠闲的赏月。 不过他还是顺着叶嘉的话头往天上看,圆盘似的银月亮坠在半空,四周只有清冷的光辉,连颗星星都没有,瞧着清冷又孤寂,周遭的林子黑漆漆,这会又吹起了冷风,叫方逵这样正值壮年的汉子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这月亮好看是好看,就是瞧着太清冷了些。这会儿起风了,公子你冷不冷?”方逵走到李朔月里身边,贴心的牵起他的手,轻轻揉搓起来。 “公子,咱们这会儿不走吗?” “逵郎,多谢你肯救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呆在青楼里,等死了就用那破席子一卷扔去臭水沟里呢。”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叫你落得如此下场。” 方逵抬手摸了摸李朔月的脸,发现他的脸冰坨子似的冷,便使劲儿搓自己的掌心,搓热了就贴上去。 李朔月走到方逵正前方,扬起灿烂的笑脸。 黑夜里,叶嘉笑意盈盈的面庞在方逵的眼中还是很清晰,他双手捧着那张微凉的脸,看着那双在黑夜里也很明亮的双眸,心口忽然酸酸胀胀。 视线上移,方逵瞧见了叶嘉发上的自己亲手刻的木簪,顿时激动得面色涨红,他没有送叶嘉价值千金的东西,可他会对自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方逵忍不住想,这个苦命的哥儿,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陆槐给的那些庸俗的东西。 “瞧什么呢?瞧的这么出神?” 李朔月笑盈盈道:“逵郎,你把头低下来。” 方逵没问为什么,只顺从地低下头,亲昵地与李朔月额头相碰。 李朔月踮起脚,抬头吻上男人的下巴。 方逵眼睛微亮,立马将人环抱住,害怕他站不稳。 李朔月缓慢吻上面男人的眉眼。 独特的温柔叫方逵心口微震,心口激起阵阵涟漪。 “逵郎,你真心喜欢我吗?” “公子,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方逵激动的抱紧李朔月的胳膊,雀跃道:“若公子能下嫁于我,我待你必定比那陆槐好上千倍万倍!而且我只同公子一人做夫夫!” “逵郎,我胳膊疼。”李朔月面色不变,只笑着提醒男人。 “我这便松开。”方逵抱人的力气小了些,但不肯将人松开。 “逵郎,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李朔月踮起脚在方逵耳边低语,神情愈发温柔。 “公子,说什么求不求,你吩咐即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保准眼睛都不眨!” 李朔月微低着头,在方逵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忽然由温和转为狰狞,眼中飞速划过一抹冷冽的光。 “逵郎,有你这句话,我便知晓跟你是跟对了。”李朔月轻柔地笑了声,紧接着便低声蛊惑:“逵郎,我不想去西原,你选的地方太远了。” “公子想去何地?” “阴曹地府。” 方逵瞳孔一缩,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恍惚道:“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可能再说——” 李朔月从袖中掏出那把刚沾过血的匕首,毫不犹豫直直刺进方逵的左胸膛。 “那可是好地方呢。” 李朔月再次扬起笑脸,对方逵笑。 “你要杀我?” 方逵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朔月,满面震惊,看到叶嘉月眼中森然的杀意,他既不解又痛苦,完全想不出来叶嘉为什么要杀自己?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互诉衷肠,他还满面柔情地与他亲昵。 过了许久,方逵才艰难涩声问:“公子,为什么?” 李朔月收了笑脸,冷静地拧动匕首翻搅,仿佛手底下的皮肉是块死物。血腥味瞬间迸发出来,皮肉下骨血搅动的声音近在耳边。 胸膛的刺痛令方块瞬间回神,他急忙掐住李朔月翻搅的手,哑声问了句:“公子,到底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被男人掐住的胳膊刚好是被雨哥儿掐烂的那一块,李朔月手一抖,眉眼微蹙,不可抑制地痛呼一声。 男人的手随后便松开,紧接着,李朔月便将匕首全部刺入。 李朔月面色阴沉,语气极冷,“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我被陆槐兄弟欺辱,你一直冷眼旁观。如果我没有脱衣示好,如果你尝不到甜头,方逵,你还会救我吗?” “我、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你出来……”方逵面色扭曲,剧痛令他险些意识涣散,他强撑着才没有出手伤人。 “今日你可以为了美色救我出来,他日也会为了别的美人卖掉我。” 李朔月忽而扬手,拔出沾满血的匕首,紧接着又刺入方逵右胸膛,“你明明只爱这一身皮囊,却还要说许多谎话装作一往情深。” “你总说有了身孕如何如何。”李朔月凄然的笑了下,“可我早就被喂了绝嗣的药,避子汤药不知喝了多少碗,命都没有几年,你却只想着叫我给你生儿育女。” “方逵,你真的懂如何爱人吗?” 第136章 心肝儿,你要去哪? “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喜欢你……嘉哥儿,你、你信我!” 方逵手足无措,满腔愤怒被叶嘉一席话浇灭。 他才知晓叶嘉叫人喂了绝嗣的药,且活不了几年! 生什么儿,育什么女,他连命都快没了,自己还在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又成日在他跟前说,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虚情假意。 匕首再次没入皮肉,方逵疼得满头大汗,急忙拽住李朔月的手,将匕首拔出来,往身后扔去。 浓厚的血腥味,霎时间布满两人的鼻腔。李硕朔手一抖,凶恶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方奎见心上人这样看他,心里没由来的一痛,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这样。 他焦急地解释:“我是真的心悦公子,不然也不会同赵猛一道想法子救公子出来!” “我怎么会卖了公子?我即便卖了自己也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方奎越说脸越白,胸前的褐色衣襟几乎被血浸透。 李朔月不想听方逵废话,直接抬起方逵紧攥自己的胳膊的手,恶狠狠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太平,宋秋实是害怕他伤到客人,专门令孙老嬷将他的尖牙磨了去。 眼前的人趁着他生病,欺辱他,也是仇人,李朔月不会对仇人心软。 他不能留下方逵,方逵和从前的赵大一样,假借憨厚的脸庞,哄骗欺辱自己,李朔月很难相信一个只爱皮囊的色胚说的话。 即便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方逵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应当逃出去,到了安稳的地方再想办法。 可李朔月不安心,方逵在楼里多年,与自己满腔憎恨不一样,若他后悔了,将自己反手卖给宋秋实或其他人,他将毫无反抗之力。 本来还担忧自己的夜盲症难以在夜里疾行,可方逵连马车都准备好了,不用他自己摸黑找路。 胸胸口的衣裳几乎成了血布,方逵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渐渐虚弱,他知晓如果松开李朔月的手,他们或许再没有以后。 手腕的刺痛几乎可以忽略,方逵不肯松手,吃力劝道: “嘉哥儿,别走……” “你一个人,怎么、怎么逃?” “我从前不知晓你被喂了药,否则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对你说出那样伤你心的话。” “公子,你信我这一回……” 方逵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李朔月抬起头冷冷盯着他,嗤笑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来哄骗我,同我睡觉的男人那样多,难道我还看不穿你的心思?” “你现在肯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李朔月边说眼睛边移到方逵的腰腹部,他目光一暗,抬脚便往致命处踹过去。 有几个男人不怕被踹裆? 空气中血味越来越重,方逵紧咬牙关,他失血太多,眼睛已渐渐模糊。 余光偏见踹过来的脚,身体比脑袋快,他往后退了两步。 方逵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松开李朔月的手。 李朔月看到方逵后边半人高的坎沟,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他猛地上前两步,手攥成拳狠狠砸向方逵受了伤的胸膛。 高大的汉子吃痛的蜷缩起来,李朔月又一脚踹过去,方逵往后退,一时不察,整个人摔进沟里。 李朔月睁大眼睛,快速的在身边寻找,他瞥见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疾步冲过去,抬起来,朝方逵躺着的方向狠狠砸去。 那石头也不知砸到了方逵的哪里,只听他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没了声息。 李朔月只微愣了一会儿,暗中思忖:他捅了方奎两三刀,又拿石头砸了他,他流了那样多的血,总不至于还能活下去。 总早知道先前赵猛给的药,他就应该再留一点,给方奎也吃半包。 没了碍眼的人,李朔月便急忙往山下去,他看东西看不真切,走两步便要摔一跤,短短几百步的坡路,愣是摔了十几回,将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把未受伤的胳膊也给摔折了。 李朔月从草堆里爬起来,胡乱抓了抓脸上的草,只庆幸自己脚没摔折。 下了山要途经一人高的苞米地,李朔月沿着小路闷头往前冲,身后仿若有豺狼虎豹追赶。 他不该同方逵说那些废话的,耽搁的越久,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月明星稀,李朔月凭借冷白的月光勉强辨别出道路,捂着自己折掉的手往前跑。 耳侧冷风呼啸,他丝毫不敢停留。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脑袋剧痛,嗓子干疼,只呼吸间便能感受到明显的血腥气。 两条腿抖若筛糠,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李朔月在距马车五十多步的地方停住脚,闪身躲到能遮蔽身形的柿树后,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马车。 周遭静的出奇,只有方逵雇来守马车的老头时不时发出些响亮的鼾声。 马儿似乎也睡着了,安静地卧在一侧。 李朔月蹲下身,胡乱的在地上抓了把土块,随后朝马儿的方向扔了过去。 可他手没劲,那土块连一半路都没走过。 李朔月等了一会,没有察觉到异样,才踮起脚,小心的往马车边走。 马儿瞧见了生人,也没叫唤,只啃了把嘴边的草吃。 李朔月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寻着铁链找到马车轮子,开始半蹲下来解锁。 钥匙长锁子沉重,李朔月只有一只手能用,因此解锁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朔月围着马车转了圈,心中讶然,方逵竟然租了这样大的马车,几乎和他平日坐的马车一般大。 空气中又响起了沉闷的鼾声,打雷似的一阵一阵。 李朔月思绪被打断,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人却还在梦里熟睡,他心里有气,索性直接将手里的锁和钥匙直接砸进车厢内。 “嘶!什么东西?” 车厢里传来一道闷哼,紧接着车厢门打开,一个汉子利落地跳到李朔月跟前。 不是老头! 李朔月心中警铃大作,拔腿就跑,可谁知那汉子动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折了的手。 就在此刻,车厢里又传出来一道含笑的声:“我的心肝儿。你这是要往哪去?” 第137章 恶狗样 这声音刺耳、傲慢、高高在上、势在必得。 李朔月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厢,仿若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 那人未曾下来,他还没见到脸,全身便仍不住发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快上来吧,我许久未见你,今夜可得仔细瞧一瞧。” 那声音悠然的好像不是来抓人,而是与相熟之人随意说两句话。 李朔月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牙齿忍不住打起寒颤。 为什么陆榆这个瘟神在这儿,陆槐是不是也在车厢里?他们如何得知自己今夜逃跑,还在这里守株待兔,将自己捉了个正着? 是谁告的密? 是已经被他送去见阎王的雨哥儿和方逵,还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的竹栖和赵猛?亦或者是瞧着人畜无害的墨韵? 李朔月心乱如麻,被陆榆的奴才强推上了马车 车厢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李朔月半趴在车上,他看不清陆榆的脸色,只能看一步之外的人端坐着,见着他上来,似乎连头也未抬。 紧接着,那人便喊笑道:“叶公子好雅兴,我几次三番请你你不去,原来是在这荒郊野岭与奴才幕天席地偷欢。” “那狗胆包天的奴才呢,怎么没瞧见?” “陆榆。”李朔月浑身颤抖,强撑着恶狠狠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自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我,有对野鸳鸯偷了陆家的东西,还打伤我家的人,还要逃之夭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上竟还有如此恶行,我自然要看看,哪对野鸳鸯这么大胆。” “叶公子,我真没想到,这偷东西的贼竟然是你。” “可真叫鄙人开了眼。” 陆榆悠然俯下身,慢吞吞掀开李朔月身上的包袱翻看,笑道:“只拿了金牡丹的,紫翡和绿翡的怎不不带?” “不过没关系,人赃并获,叶嘉,你这偷盗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李朔月半撑起胳膊,紧咬牙关道:“这是我应得的东西,我没偷!” “应得的?还真是大言不惭。”陆榆眯起眼,审视地打量李朔月:“这价值千金的头面,上面可都刻了陆家的印子,你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让人拿出去卖。” “你那奸夫第一回卖的时候,便有人来陆府报信。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未免也太蠢了些,还真以为能从这金笼子里飞出去不成?” “陆槐蠢笨看不出来,要不是林管事配合着你俩唱戏,你以为你能踏出那屋子半步?” 李朔月脸色青白,荒唐的念头浮现到脑海中,他目眦欲裂:“……你一直都知道,你戏弄我!” “是又怎么样?”陆榆故意忽视李朔月恶狠狠的目光,随后将包袱连同里面的首饰一并扔出车外,笑道:“今夜你辛苦,赏你买酒吃。” 门外的汉子欣喜若狂,谄媚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李朔月的脸面叫陆榆按在地上踩,他出卖自己才得来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的叫陆榆赏给了下人,这无疑是在嘲笑他有多么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贱人!贱人!那是我的东西!是我拿自己换来的,你凭什么给别人?” 李朔月双眼发红,浑身止不住颤抖,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杀了方逵,他应该同方逵一道先杀了陆榆! “哈哈哈。” 陆榆听了这话大笑不止,他拍打李烁月的脸,讥笑道:“你的过夜钱陆槐早给了那老鸨子,若我没记错,这套金牡丹头面,是当初我赏给你的。” “你不识好歹,真是糟践了我的好东西。”陆榆冷下声,“偷便是偷,即便对簿公堂,你这偷盗的罪名也洗不清。” 这一番话极尽羞辱,明明是陆榆给的东西,他话头一转,便成了李朔月偷盗的罪证 李朔月颜面尽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重重起伏,仿佛有无数的怒火即将喷涌而出。 陆榆笑够了,面色忽然一转,目光凌厉而锐利,他掐住李朔月的脖子,道:“不识好歹的贱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 巴掌随后落在李朔月的脸上,陆榆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他阴森道:“贱货,方逵那样的货色你都能沟引,当真是人尽可夫的娼货。” 李朔月恨极了陆榆这副高高在上的虚伪姿态,他折辱他、贬低他、戏弄他、瞧不上他,可迷恋他一身皮囊逼他伺候的人是鬼吗? 贱人,明明他才是贱人! 李朔月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他仿佛一只气到极致的小牛犊子,猛地挣脱陆榆的束缚,脑袋狠狠的往陆榆的脸上撞了过去。 刹那间,陆榆先李朔月一步后倾,李朔月便投怀送抱似的扑进陆榆怀中。 紧张的氛围霎时间被打破,陆榆被李朔月蠢笑了,他毫不掩饰地讽刺道:“蠢货!” 李朔月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逃脱是陆榆眼中的大戏便浑身止不住颤抖,他恨的牙痒,如野狗一般死命咬住陆榆的脖子,恨不得生出尖锐的牙齿将陆榆咬死! 片刻间,陆榆左手紧紧揪住李朔月的松散的发髻,逼人松开嘴。 头皮好像要要撕裂开,李朔月面色扭曲,不得已松开嘴。 陆榆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哥儿,脸上带了些愠怒,他怒极反笑。 下一瞬两人地位颠倒,陆榆逼问:“陆槐瞧见过你这副恶狗样吗?” “叶嘉,今夜花好月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跟我还是回青楼?” 李朔月忽而狰狞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朝陆榆啐了口:“路边的野狗都比你强百倍!你和陆槐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下三滥的贱男人,成日只会耍阴招,我呸!”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陆榆俯身掐住李朔月的脖颈,也跟着狰狞的笑:“从前在陆槐跟前装知情识趣,迷的他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可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 陆榆笑了声,紧接着便撕碎了碍眼的衣裳。 第138章 我偏要你活 陆榆整理好衣裳,才低头俯瞰伺候过他的哥儿,细弱的肩膀微微抖动,仿佛是哭了。 方才他用力欺辱不见他哭?这会儿怎么哭了? 静静看了会儿李朔月这副落魄样,陆怀才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哭什么?待会就送你回青楼,你不是留恋那地方吗?” “今日之事那老鸨子老嬷子也知晓,你既然不愿同我走,那便好好回去受着吧。” “从青楼妓馆逃跑的娼妓,叫人捉回去,不死也要扒层皮。更别说你偷了金银勾搭了奸夫,还伤了恩客。” 陆榆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他与李朔月鼻尖相碰,俯视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故意压低声音恐吓:“像你这般皮娇肉嫩,花大把金银养出来的娼妓,老嬷子不会对你施展酷刑。” “添香阁有间老嬷挑教人的屋子,进去的多是些不服管教的,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即便能出来,大多也会被药傻,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叶嘉,瞧瞧你的下场,多么凄惨。” 李朔月双手仍旧像陆榆刚才按住他那样搭在头顶,他双眼通红,下唇也咬出了血印子。 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憎恶,李朔月绝望到近乎麻木,他好不容易才能从青楼里出来,哄得陆槐对他死心塌地,这才有了逃脱的机会。 经此一事,宋秋实对他的看守必定更加严苛,他真的还能逃出去吗? 李朔月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仇恨。 该死的陆榆戏弄他,将他当做上不得台面的玩物,时不时便要踩上几脚。 他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漆黑的眼珠微微翻转,恶狠狠瞪着面前之人。 陆榆从那双眼里看见了憎恶,可他不在乎,他哼笑了声,戏弄道:“叶嘉,你要求我吗?求我救你。” 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李朔月走投无路,如丧家之犬。 他那匕首应该刺进陆榆的胸膛。 “嘉嘉,跟了我,可不比跟陆槐差。” 陆榆继续蛊惑,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他忽而温柔地捧住李朔月的脸,深情款款道:“陆槐救不了你,可我能救你。” 李朔月理智微微回笼,他压下滔天的恨意,不禁开始思索,如果他答应了陆榆,陆榆真的会把他从青楼那个鬼地方救出去吗?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依旧被人圈养在笼子里。 “罢了,你不肯,我也不强人所难。”陆榆缓缓道,眼睛却盯紧李朔月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服个软,他便能立马将人救出去。 李朔月心神恍惚了一瞬,他失了神智似的,沙哑着嗓子道:“好,我求你。” “陆榆,你救救我吧。” 陆榆怔了一瞬,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后,他忽然笑了,脸上立马露出了那种嘲弄奚落的神情,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 李朔月迷茫的眨了眨眼,随后他便听陆榆道,“叶嘉,太迟了。” 陆榆拍了拍李朔月的脸,笑道,“好好回去做你的娼妓吧,别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陆榆不可能这样好心! 李朔月死死瞪着面前的那张脸,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会信这样这个混蛋的话? 山阳城的人都说陆家二公子不学无术,顽劣非常,说大公子温文尔雅,后生可畏。 可在李朔月看来,一个是耽于美色的色胚,一个坏到骨子里的恶鬼。 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较之下,陆榆更阴暗更刻薄。 陆榆从一开始就戏弄他,看他像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他拼尽全力地逃脱,在陆榆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蠢到令人发指的大戏。 李朔月将手搭到眼睛上,忽然发出几声略显突兀的闷笑。 “……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根本逃不掉。” 陆榆赞同似的点点头,紧接着便拍打李朔月的脸颊,嘲弄道,“你知道就好。” “陆槐怎么样了?” “死了。” “你不敢。”陆榆笃定道:“若真杀了陆槐,你便连这点路都跑不出去。” “宋秋实或许会大发善心,留你一条命给他挣银子,可陆家会叫你血债血偿。” 李朔月移开手,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看向陆榆,麻木道:“那就都死好了。” “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李朔月便拔下发髻上的木簪,拼尽全力的戳向陆榆。 存着必死的决心,李朔月动作极其的快,瞬间便扎进陆榆的左眼。 “啊!” 高大的汉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喊的人耳朵生疼,李朔月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看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李朔月轻声叹息:“陆榆,既然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又为什么几次三番来找我?” “你说陆槐是个色胚,被我迷的五门三道,可你难道不是吗?” 陆榆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他立马抽出束发的玉簪,对准李朔月的脸刺下。 李朔月毫无反应,挑衅似的看向陆榆。 “刺眼睛死不了人,你应该往这儿刺。” 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极轻的笑了一下。 陆榆完好的右眼目光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他便迅速移走玉簪,直接刺进李朔月的右臂。 他比李朔月力气大,又比他更心狠,这一刺,直接将李朔月的整个右手臂都刺穿了。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李朔月瞳孔瞪大,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脖颈均迸出青筋,却愣是一声不吭。 左臂折了动不了,缓过了剧痛,李朔月便强撑着,拿右手一点点拔右臂的玉簪。 陆榆忽然冷呵了一声,一拳砸过去,不仅将李朔月的手砸青,还将玉簪砸成了两半。 李朔月额头浮现出黄豆大小的冷汗,他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颤抖的语调:“你怕什么?” “怕我杀了你?” “玉簪不该在胳膊上。”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麻木道:“它应该在这。”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陆榆愣了片刻,而后立马笑了:“你想找死?我偏要你活。” 第139章 骨头硬有什么好? “陆榆,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李朔月神情迷惘,仰面朝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尸。 “这副皮囊就这样令你垂涎吗?” 李朔月忽然想到,如果陆榆只痴迷自己的皮相,那添香馆里还有个同自己容貌一样的正主,且尚未梳拢,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做陆榆的外室! 如果他告诉陆榆实情,他会放自己走吗? 陆榆捂住左眼,吩咐车外的汉子,“先回庄子,叫林善快马加鞭去请郎中。” 候在一侧的林管事急忙道:“回大少爷的话,郎中早早便在庄子里候着了。” “回庄子。” 陆榆一声令下,马车外传来一声马鸣,紧接着车厢便晃动起来,李朔月的右臂在颠簸中不断晃动,断裂的玉簪扎的人生疼。 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叠加,陆榆方才又折断了他的右胳膊。 两只胳膊如同点缀,李朔月连起身都做不到,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绝望如浪潮席卷全身,李朔月望着黑漆漆的虚无,失了神般低声呢喃: “我本来、本来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这样……” 颠簸令眼眶里的木簪持续晃动,尖锐的刺痛不断袭来,陆榆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听见李朔月低声呢喃,心中煞气更甚。 “闭嘴!” 他没有陆槐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思,即便被扇巴掌也还要眼巴巴凑上去。他冷笑一声,紧接着便左手握拳,恶狠狠朝李朔月腹部砸去。 “我不是——” 呢喃戛然而止,李朔月闷哼一声,片刻后嘴角溢出鲜血,他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下,“陆榆,若你还算个男人,现在就打死我。” “我弄瞎了你的左眼,你不杀我,是等着我弄瞎你另一只眼吗?” “安分点。”陆榆收回拳,恶劣笑道:“现在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叶嘉,我改主意了。我应当亲自教养你这条不听话的狗。” 紧接着,陆榆俯下身,微抬起李朔月潮湿的小腿,只听“咔嗒”两声,那截腿便如同折断的柳枝一般无力垂下。 “跑啊,叶嘉,我看你往哪跑。”陆榆语气低沉而冷漠,极具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慑和胁迫,令人恐惧的“咔嗒”声不断在脑海里回荡,这让李朔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陆榆的差距,他是陆榆抬手便可碾死的蚂蚁。 马车内气氛骤冷,李朔月痛苦地皱起眉,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浸出了冷汗。 比死更痛苦的是临死前无限延长的痛苦,陆榆不会杀他,可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 李朔月又想到当初陈展拉断了他的左臂,从那往后左臂便极其脆弱,时不时就会被折断,如今陆榆又折了他的腿,那他的腿以后会不会像胳膊一样,动不动就折断? 未知的恐惧令李朔月大汗淋漓,他闭上眼便是自己折断四肢,被拴在榻上当陆榆玩意的景象。 “不、不要……好痛、好痛……” “我错了,不要折断我的腿,救命——” 陆榆贴近李朔月的面颊,忽而露出个狰狞阴森的笑,他恐吓道:“晚了。” “咔嗒!” 李朔月浑身一震,胸口急速跳动,不知是被陆榆恐怖的脸吓到还是被折断双腿的恐惧吓到,他瞳孔猝然放大,随后两眼一闭,硬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呵,怂货。” 陆榆冷笑一声,手攥紧一双细瘦冷白的腿,又相继接了回去。 陆榆清晰地感知到哥儿颤动了一下,可或许是将人吓狠了,这样的疼他都没有醒过来。 上过妆后的脸丑陋不堪,连肌肤都粗糙许多。 轻抚手心冰凉的脸颊,陆榆完好的眼凝视着李朔月单薄的身躯,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你若早些这样安分,我又怎么舍得叫你吃这般苦头?” “瞧瞧,骨头硬有什么好?落得这般下场,多可怜啊。” 说罢,陆榆俯身亲吻李朔月的唇瓣,痴迷道:“还是方才那副模样好看。”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陆家庄子正门口。 林管事弓起腰,小声道:“大少爷,到了。可要这会儿传唤郎中为公子诊治?” 陆榆刚推开车厢门,林管事见着他受伤的左眼,惊得语调都高了三分,“大少爷怎么受了伤?” 不等陆榆回复,他便急声道:“快、快喊郎中来!” 林管事急忙吩咐候在门外的几个汉子:“去烧热水、再去拿金疮药……” “陆槐呢?” “回大少爷的话,郎中开了解毒的药丸,已给四少爷服下,这会儿还未清醒。”未得吩咐的汉子颤声回复,浑身抖若筛糠。 “嗯。”陆榆转身又回了马车内。 林管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门上不时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来不及擦,急忙道:“大少爷,您这伤可耽搁不得啊!” 陆府的两位公子接连在他管辖的庄子里出了祸端,若传回陆府,他失职是小,赔命是大! 陆榆土匪似的将李朔月扛到肩上,冷声朝几人叮嘱:“若四少爷问起来,就说人已经跑了,你们谁都没见过。” 方才回话的汉子面色发青,不敢接话。 “怎么?”陆榆压低声音,眯起眼环视四周,“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那汉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急忙磕头道:“回大少爷的话,庄子来、来人了!” “谁?” “添、添香馆的宋、宋……” “大少爷,许久未见,近日可还安好?”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陆榆脸色骤变,只听那人又道:“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奴家带人来接嘉哥儿回添香馆。” “宋阿姆,你怎的来了?”陆榆脸色难看,他怎么把这老嬷子给忘了? 若非叶嘉扎他这一簪子,他本该带着人直奔城内才是。 “我若不来,只怕大少爷要金屋藏娇呢。”宋秋实浅笑,嘱咐身侧的哥儿,“去,快将你家公子接回来。” 竹栖看了眼李朔月低垂的双臂,浑身汗毛倒立,低头应了声:“是。” 陆榆看向宋秋实的双眼,神色不变:“宋阿姆,开个价吧,人本公子要了。” 第140章 平庸姿色 “大公子有心,我这个做阿姆的便先替嘉哥儿拜谢。”宋秋实朝陆榆弯腰行礼,而后微笑道:“只是我曾答应他爹娘要好生照看他,我将他看作亲骨肉,自然舍不得他离了身边。” “嫣儿还在阁内,她年纪小又体弱,离不了哥哥呢。” “既然兄妹情深,他又为什么要逃?” “大公子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也正伤心,回去要好好问问他,看我这个做阿姆的到底哪里不好,叫他想出这样不成体统的法子。” “不过再如何,我也得护着他。他姓叶,爹娘又不在身侧,只有我还能看顾一二。” “照看?”陆榆眯起眼讥讽,“听闻当年叶家大郎在观云台花千金赎了个歌伎,未带回府,只给了他卖身契放他自由。后来这歌伎摇身一变,成了添香馆的管事嬷子,还将他的一双儿女尽数变成了贱籍。” “九泉之下的叶家大郎若知晓他的亲生儿女沦落到如此下场,不知可能瞑目?” “这便不劳大公子费心。”宋秋实面色不变,笑盈盈看向陆榆,吩咐身侧人:“快拿千金散来,大公子这眼睛,可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十几个黑衣汉子便持刀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陆榆等人团团围住,林管事面色骤变,立马上前一步呵斥:“大胆贼人,还不退下?” “大公子若少一根毫毛,陆府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管事这话可就严重了,奴家只是来接阁中娇客,怎会伤大公子分毫?” 宋秋实上前两步,温和道:“咱们添香阁赎身,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嘉哥儿年纪尚小又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他,他自然也体贴我与他妹子,不肯被赎了去。大公子何苦为难奴家?” “你这是非要与我作对?” “奴家自然不敢,何况嘉哥儿身价高昂,非寻常金银能够换得。” “这是谁的人?”陆榆眉心微皱。 “侯爷给奴家防身的暗卫。”宋秋实笑盈盈道。 “一个娼妓,竟值得你大动干戈。”陆榆哼笑了声,好似完全没了兴致一般,随手便将肩头的人摔下,他身边的黑衣人动作比他还快,眨眼间便将人接至怀中。 “罢了,如此平庸姿色,是我昏了头。” “多谢大公子高抬贵手。”宋秋实朝抱着李朔月的汉子微点了下头,那汉子便抱着人离开了。 “嘉哥儿今日之举动实在出格,伤了大爷与四爷,真真是对不住。”宋秋实上前两步,从吕老嬷手中拿过点漆珠盒,垂首道:“这城外的几亩庄子,权当为大公子压惊,赔礼稍后便送至陆府,嘉哥儿身体有恙,恐不能陪同,还请大爷海涵。” “这是千金散,能令伤处恢复如初,奴家带了阁内的郎中,还请大爷移步,这会便令他为四爷医治。” 林管事接过漆盒,打开捧到陆榆跟前,陆榆则看向宋秋实,道:“赔礼便不必了,往后每月让他到我府里来一回即可。” “这是自然。” “那便请宋阿姆带路。”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李朔月的房间。 竹栖掀开床帐,只见床帐周围散满了碎瓷,他瞥见在床上酣睡的墨韵时,神色不由得紧了紧。 “人呢?” “回阿姆的话,墨哥儿在榻上,雨哥儿……” “找。”宋秋实冷漠道:“我倒要看看他藏到哪儿去。” “先将墨韵带回,回去再审。” “是。”吕老嬷应下,朝身后几个哥儿吩咐:“去,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周围几个哥儿四散开来,纷纷开始找人。 片刻后,一个哥儿小跑着禀告:“阿姆,那边的箱子沉甸甸,好像、好像……。” 宋秋实疲倦地挥了挥手,吕老嬷便带了人去开锁。 “雨哥儿!”竹栖瞳孔一缩,惊呼:“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面色青白,血从脑门流到下巴,手脚嘴巴都被捆住,竹栖呼吸一窒,雨哥儿这是……死了吗? 吕老嬷瞪了他一眼,先探过鼻息,而后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拖出来。” 剩下的几个哥儿不敢耽搁,一起将雨哥儿拖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肩颈还插了根金簪。 宋秋实走过来,见着雨哥儿这副样子,轻哼了声,“他倒是狠心。” “还有鼻息。” “还真是命不该绝,一并带回去吧。” 宋秋实出了房门,看着院子里醉成烂泥的几个汉子,冷笑道:“既然这般爱喝酒,来人,赐鸩酒,让他们去阴曹地府喝个足够。” “公子。”吕老嬷将汉子挨个翻看了一遍,“公子,少了两个人。” “方逵和赵猛,均不在这。” 宋秋实深深地看了眼吕老嬷,道:“找,找到了我叫他们生不如死。” 一刻钟后,宋秋实与看过眼睛的陆榆站在陆家庄子正门前。 宋秋实笑道:“今日之事还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嘉哥儿这一回。” “下回大公子来楼里,只管点嘉哥儿伺候。” “只是今日之事,还望大爷万不要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陆榆负身而立,往宋秋实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他来可带来不少人,不带回去吗?” “不守规矩的已经尽数处置了。” 陆榆深深看了宋秋实两眼,转而吩咐林管事:“今夜之事,有几人知道?” 林管事思索片刻后,凝重道:“庄子里知晓只有五人,公子放心,都是可信之人。其余人均被药倒,一时半刻醒不了。” 陆榆漫不经心道:“你走后两个时辰,便有山贼半夜前来偷抢,我为护陆槐一时不察中了箭。如此,宋阿姆可满意?” “还是大公子思虑周全,奴家仰慕不已。”宋秋实笑道,“时候不早了,就在此先与大公子别过。” 陆榆微微点头,宋秋实转身便走,他瞬间冷下脸,低声吩咐:“快马加鞭回城。” “留下几个人找那两个不怕死的东西。” “我非得剥了他俩的皮不可。” 第141章 望月楼 热、好热,热浪一股股迎面扑来,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他烤焦。 陆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不安地在地上翻滚。 林管事站在陆榆身后,看得胆战心惊,大公子教训人的法子未免太唬人了些,这漫天的火光,仆从都逃了出来,他竟然独留吃了大量迷药的四公子躺在地上,任由其周围大火弥漫! 林管事不敢叫陆槐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来回踱步。 “大公子,这火越烧越大,四公子可受不住啊!” “呵。”陆榆站在门外冷眼看着,橙红的火光映衬出他冷漠的侧脸,“还没醒,我看是火不够猛。” “哎哟,大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咳咳咳……” “来人、来人……” 陆槐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微侧起身,撕心裂肺咳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大公子!” “水。” “快、快来人,快将四公子背出来!”林管事急忙喊身后几个大汉,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将人抱出来。 “急什么?”陆榆看着距离他两步之外的陆槐,皱了皱眉:“我又没将他扔进火场,让他在火旁待了不过半刻,他一个汉子,难道连这些热都受不住?” “四公子金尊玉贵,是奴才怕四公子受了伤。”林管事讪笑道,拿过浸了冷水的帕子给陆槐擦脸,陆榆脸色一沉,沉声道:“泼醒。” 林管事见陆榆沉下脸,便什么话也不敢说,起身让了地方,他刚走,一盆水便结结实实泼到陆槐身上,将金尊玉贵的四少爷泼成了落汤鸡。 “火、火、好大的火!水、水……” 陆槐猛地直起腰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急忙喊:“嘉嘉,快、快跑,快跑……” “嗯,嘉嘉,怎么不见你人?” 脑袋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那冷漠的声音便道:“接着泼。” “是。” 连着两桶水兜头浇下来,浇的陆槐呼吸不畅,险些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 “清醒了?” “大哥?你、你怎么在这?”陆槐看见陆榆身后冲天的火光,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他急忙道:“哥,你快救救嘉嘉,他、他还在里面,我——” “他早跑了。” “什么?”陆槐神情一怔,立马矢口否认:“不可能!哥,你胡说什么呢,嘉嘉不是这样对我” “为何不可能?”陆榆幽幽道:“你的好嘉嘉,早早便勾搭了身边的奴仆为他卖命,给你喝的酒里下了迷药,卷了些金银细软同那奸夫一道跑了。” “这不可能!嘉嘉与我心意相通,才不会——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叫你的好嘉嘉拿簪子戳的。”陆榆从怀里掏出一个弯月木簪丢给陆槐,嘲笑道:“看看,你的好嘉嘉在你眼皮子底下勾人,陆四爷,你怎么就没发现?” 陆槐脑子仿若一团糨糊,听什么都像天书。他捏紧手里的弯月簪,不可置信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嘉嘉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伤得了你?” “这木簪、这木簪,谁给他的?”陆槐迷惘道,“他好像是问我要过这样的簪子……” 陆榆已上了马车,林管事便将陆槐也推上去,看陆槐实在迷茫,才说了句:“四爷,那叶氏早早勾搭了方逵,这木簪就是方逵给的。今夜他不但想跑,还想将咱们这些人一并烧死!你瞧这漫天的大火,就是他放的!”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陆槐低声呢喃,临行前望了庄子一眼,眼底倒映出漫天火光。 — 好累、好痛,肩膀和小腿处尤其酸疼,那刺痛仿佛渗进骨头缝里,叫人时时刻刻都得在意。 李朔月缓慢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他缓缓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 口唇干燥不已,李朔月微微挪动躯体,发现他的双臂依旧动不了,阵痛仍在,可他抬不起来。 胳膊,坏掉了吗?李朔月愣愣地想。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醒了?” “可叫我好等。” 宋秋实撇去杯中浮沫,微饮了半口,紧接着,他将茶杯直直砸向刚苏醒的李朔月,“砰”一声,茶杯摔成了碎块,李朔月脸上平白添出许多血印子。 李朔月头晕眼花,被两个哥儿架起来跪在宋秋实跟前。 宋秋实额头青筋跳起,脸色冷如寒冬腊月的冰霜,他抬眼上下打量面前的哥儿,心口的火腾一下烧了起来。 “叶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一时没看住,你就勾搭人往出跑,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 李朔月歪斜着身体,他扬起满面是血的脸颊,忽然就笑了。 宋秋实折辱人的法子他再清楚不过,剥皮拆骨他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逃跑的心气早在陆榆手上消散了个干净,生不得死不能,熬过这一遭还得苟活。 “我怎么就没跑成?我若真跑了,你的心肝就得扒了衣裳伺候嫖客——” 站在一侧的绣裳立马甩了李朔月一巴掌,冷声道:“住嘴,阿姆问话,岂敢胡答?” “贱货,枉费我一番心血。”宋秋实冷笑一声,“早知当日就不该救你,该让你死在那腌臜地方。” “谁要你救?”李朔月眼冒凶光,恶狠狠道:“我还不如早早便死了,也好过替他行娼。” “宋秋实,你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叫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呵,口气倒不小。”宋秋实眸光幽暗危险,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戏谑道:“罢了,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这么爱勾搭人,我便替你好好寻些男人。” “绣裳,去,将人带进望月楼,告诉楼里地汉子,谁干活干的好,我便裳他跳脚人的机会。”宋秋实看了眼神情麻木的李朔月,意味深长道:“楼里还有些‘逍遥仙’,一并带过去,都给他用上。头三天只用药,不许叫人碰。” “瞧着也不安分,把手脚都折了。让郎中候在屋外,留一条命就成。” 宋秋实缓缓行至李朔月面前,嗤笑道:“等你从里面出来,再同我说这些狠话。” 第142章 受罚* 虽然起名叫望月楼,可这楼不过两层高,也不知缘何用“望月”二字。 李朔月被两个哥儿押进一楼,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屋子,屋内却叫人胆颤。 里边摆了各式各样的银器,带刺的骨鞭、拳头大小的暖玉、半尺长的银针…… 李朔月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绣裳轻声道:“公子放心,这些东西用不到你身上。”说罢,她又轻声叹息,“公子不该惹怒阿姆,私逃已是大罪,何苦多说几句话火上浇油?” 李朔月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我只是想出去,我有什么错?” “公子无错,可你的命是阿姆拿银子换来的。”绣裳顿了顿又道:“你若真恨,也该恨将你发卖的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朔月冷笑连连,身体挣扎起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是刽子手,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绣裳摇摇头,朝李朔月身后两个哥儿看了一眼,那两个哥儿急忙上前压住李朔月的肩膀,不让他乱动。紧接着,绣裳拿出妆奁盒子给李朔月上妆。 虽说是教训,可面前之人毕竟顶着叶嘉的脸,若让常来楼里的达官显贵都知晓叶嘉私逃还打伤恩客,传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身价还要跌。 因此得想法子叫人认不出他的脸。 绣裳动作极快,很快便敷上了几层药粉改了李朔月的面色,如此还未完,他又接过哥侍备好的黑布裹上李朔月的额头,从额头裹到人中,最后打成了死结。 楼里的人都知晓规矩,见着了这副打扮便知道不可动,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李朔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变了个模样,可双臂尽断的他犹如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眼前的黑布缠了三四层,他的视线一片漆黑,连一寸光也泄不进来。 李朔月害怕得牙齿打颤,忍不住出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二楼。” 眼睛被遮掩住,他看不清路,出于恐惧,说什么也不肯走,几乎是被几个哥儿推搡着上了二楼。 李朔月恐惧的无以复加,即将遭受的刑罚令他汗毛倒立,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军帐里的景象,许许多多的男人站在他身侧,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露出一双双恶狼似的绿眼睛,要将他拆吃入腹。 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浑浑噩噩,说不出话,浑身都疼。 没人管他的死活,只因为他是反贼的家眷。 可他不过是做了人家一个月的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家眷? 那时候有陈展救他,可这回呢?谁会救他? 绣裳推开了二楼的门,与一层不同的是,二楼只有东侧墙上壁开了一道狭窄的窗,屋内只摆了一张榻,一扇可以左右开合的屏风。 阴森寒意扑面而来,整个屋子几乎都是血腥味,李朔月颤颤巍巍,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哥儿姑娘被欺辱至死的凄惨画面! 他好似被黑白无常押着到了阴曹地府,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脊背立马浮现出层层细密的冷汗。 “……我错了,绣裳、绣裳姑娘,你告诉他,告诉他我错了……” “我再也、再也不敢跑了……” 李朔月一张脸灰白如纸,他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到里面摆了多少折辱人的刑具,没人能不害怕叫这样对待,何况是他这样没骨气的软骨头。 “……求求你,告诉他……我错了,我给他磕头认错,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热泪打湿了黑布,李朔月站在门口不敢踏进。 绣裳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其中一个哥儿得知其意,立马下楼出了院子。将人推进屋内,绣裳轻声道:“阿姆既然说了要罚,便绝无再回头的可能。公子还是安分些,能少遭不少罪。” 话音落下,她便将李朔月推至榻上,从玉葫芦瓶儿里掏出药丸迅速塞进他嘴里说:“这是止痛的药丸子。” “凌波,公子胳膊上的玉簪还未拿出,你快替公子瞧瞧,看仔细些,不必心急。” “好。”跟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凌波上前两步,先掀开药盒,拿剪刀剪了李朔月左臂的衣裳,医治起伤处。 胳膊痛到几乎麻木,李朔月音带哭腔:“绣裳,绣裳,你帮我求求他,我、我……我知错了!” “我从今往后一定认真练琴,绝不、绝不再动其他心思!” 李朔月他哭到近乎哽咽,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求饶的话,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纵然如此,李朔月也再不敢口出恶言。 方才得了示意的哥儿急匆匆跑进屋,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绣裳身侧,附耳低语了两句。 绣裳轻声道:“晓得了。” “什么、宋——阿姆说了什么?”李朔月止了哭腔,满含希冀地问。 绣裳不回他的话,反而转身朝凌波道:“治好公子的胳膊。” “好。”凌波微抬起李朔月的胳膊,骤然使力,两声轻响过后,折断的胳膊便接上了。 “什么、什么意思?”李朔月顿感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不答他的话? “公子放心,这几日奴婢会一道跟着公子,为公子医治。” 耳侧的声音平静,此话一出,李朔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张开口欲再说些,却悲哀地发现此事已成定局。 发现无论如何恳求也不能得到解脱之后,李朔月浑身紧绷,黑布下的双眼闪过一抹决绝,他一狠心,对准自己的舌尖狠狠咬了下去。 身侧的凌波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忽而伸出手,以闪电之速卸掉了他的下巴,绣裳一惊,而后便是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这人在她手里自戕,那后果不堪设想! 绣裳眼神一冷,朝凌波道:“动作快些。”说罢她便令几个哥儿按住李朔月的四肢,强硬地将‘逍遥仙’给他用了小半盒。 一炷香后,绣裳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朝众人道:“先出去,三日不许人近他的身。” 待出了门,她又吩咐守门的几个哥儿,“吊命的参汤一日三回,切记,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灌进去。” 空荡荡而黑漆漆的屋子,唯有一人被绑住四肢、缚住双眼,留于床榻。 第143章 美人恩* 李朔月用过许多暖情的香膏,他靠着这些东西才能勉强获得一丝欢愉。 陈展吝啬对他温柔,可有了这样的东西,李朔月便能假装陈展对自己有些情爱与宠溺。 他觉得即便再猛烈的香膏,他也能受着,可宋秋实总有法子对付他。 熟悉的燥热再次袭来,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秋实找方逵教训自己的那一次,用的便是这东西。 当时吕氏给他用了多少?一指头大小吗?记不清楚了。 屋内好似摆了十几个烧得通红的炭盆,须臾之间,他便浑身热出了虚汗。 热意源源不断,衣裳擦过皮肤都会生出阵阵奇怪的酥痒,骨肉好像被泡软、泡化,又好似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啃咬。 李朔月大汗淋漓,意识蒙眬,无名火快要将他的意识焚烧殆尽,他好似变成了春日圈里的牲畜,理智完全不受控制。 什么爱恨、什么仇敌……所有人都生着同一张脸,可那张脸又全部模糊不清…… 黑漆漆的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灵魂似乎都出了窍,李朔月迷惘地眨了眨眼,四肢艰难脱离躯壳一般在榻上艰难扭曲。 怎么、怎么没有男人来抱他? 好热、好难受…… 傍晚,看守的四个小哥儿,两人点灯、两人喂药。黏稠的膏脂香散得满屋子都是,白日清脆的嗓音已变得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 榻上人全身烧红,乌黑的发黏在脸侧和肩颈,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浑身浸透了汗。 双臂又以诡异的姿态弯折,可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慢吞吞在榻上挪动。 一个哥儿拿手碰了碰李朔月涨红的肩颈,轻声道:“我去寻凌波姐姐。” 剩下几个哥儿点点头,仍各司其职,不敢擅自走动。 三日后,凌波给榻上气若游丝的哥儿检查一番,而后朝绣裳点头。 绣裳了然,朝身后几人叮嘱:“你们劳苦功高,近些日子做工做得好。阿姆妈妈都看在眼里,有好事自然不会忘了你们。” “阿姆体恤你们辛苦,今日特寻来一娇客,赐予尔等与他玩乐。”绣裳话头一转,加重语气:“你们都记着:不许碰他的脸、不许弄伤。各自脸上的面具也·不可摘,除了这门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议论不可外传。” “若谁多嘴传到了阿姆那里,小心美人恩成了杀头罪!” “可都记住了?” “谨记姑姑教诲。”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面具下眼里的亢奋与喜悦。 如此叮嘱的,必然是那等仔细养出来的美人,指不定是楼里那个不服教养的红牌娘子呢。 绣裳又叮嘱了两句,便道:“行了,这便进去吧,记住我的话。” 她让出了道,几个汉子则争先恐后入了内室。 — 朔北,北府军一营,还未入冬,朔北的天便已北风呼啸,寒霜凛冽。 “吁!”车夫停下马,呵了口气搓热手,紧接着便道:“参军,到营帐了。” 跟在苏承昭身侧的书童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公子,咱们到了。” 马车内的苏承昭身披狐皮大氅,手捧暖炉,恍若未闻,车夫书童三催四请,他才慢吞吞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能将人面皮刮掉,苏承昭往氅衣里缩脖子,闷声嘀咕:“这鬼天气,非要喊我来作甚?” “公子,你现在是参军,前两天老爷来信,叫王爷多多照顾你。” 苏承昭掀了掀眼皮,烦躁道:“我爹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书童小心地看了苏承昭一眼,谨慎道:“说要看王爷的意思。” 苏承昭仰头看灰蒙蒙的天,心中燥气更甚。 掀了帘,寒气扑面而来,苏承昭冷地跺了跺脚,皱眉道:“这帐子怎么比外头还冷?” “你这帘子漏风不成?” 陈展大马金刀坐于榻上,只着黄褐色单衣,正翻阅书卷。 闻言只淡声道:“一日也待不上几个时辰,不必浪费。” “嚯,你这话说的,咱们北府军难道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堂堂陈副将连块木炭都燃不起?”苏承昭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后面露嫌弃。 “不说这些,你同我一道去见将军。”陈展将书卷放于枕边,起身披上外衫。 苏承昭百无聊赖抬眼打量眼前的副将,两年多的边境风霜给予他更加强悍的体格和性情,他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脱颖而出,不曾凭借父辈的荫庇,真刀实枪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承昭自认做不出这等事,但对有能之人心怀敬佩,两人又年纪相仿,因此才能多说上两句话。 他打了个哈欠的工夫,陈展已穿戴齐整行至他面前,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不看他的体格和身量,扔到人堆里定然寻觅不着。 “你眼下的乌青这般重?半夜不睡觉同人打架去了?” “昨夜梦魇,没睡好。” 说至此,陈展疲倦地揉了揉脑门,脑海里又浮现出黑林、狼群和求救,那梦境越来越清晰,那被黑雾包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偶尔能瞧见断肢残臂。 可那求饶的声音却越来越诡异,渐渐地变成尖锐的嘶吼。 梦境反反复复,隔三差五便要梦魇一回,可无论如何,陈展总看不清那张脸。 “我记着城外有座庙,不若明天咱俩上香拜上一拜?”苏承昭揶揄道:“好让各路菩萨帮你驱驱鬼。” “不必。”陈展掀开帘,被冷风吹醒神志,他边走边道:“这两日军中事多,你这一来,轻易走不了。” “能有什么事?”苏承昭耸耸肩,“那北陵人又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探子来报,北陵不知从哪换来一批粮草铠甲,最近恐有动作。” “那就打,杀杀他们的锐气。” “是要打。”陈展神情凝重,道:“前些日朝廷只送来不到半数的粮饷,若要开战,这远远不够。” 苏承昭面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近两年收成不好,税收更是艰难,可南境未有灾患,按理来说应当由他们供给军粮,怎会如此少?” 陈展摇摇头,“先走吧。” “好。” 第144章 大刀 两人行至主帐外,便见薛崇穿单衣持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风。 那刀长八九尺,通体漆黑如墨,刀剑锋利,闪着凛冽寒芒,刀身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卧虎兽纹,瞧着便与军中大刀不一样。 苏承昭捧着小暖炉问:“薛副将,怎么一大早就舞刀弄棒?这刀不像朔北的样式,打哪儿来的?” “嚯。”薛崇收了刀,从怀里掏出布巾将刀身仔细擦拭,兴冲冲朝两人喊道:“昨日我去城里买酒,恰巧遇到一畏手畏脚的汉子,我以为是贼,上前欲捉他,嘿,他却跑了。我追了十里地追上了,那汉子痛哭流涕朝我求饶,叫我饶他一命。” “我审了又审,才知晓他家里穷苦,只得拿了祖传宝刀出来卖,可官府不许买卖兵器,是以他才探头探脑。” “我见这刀分量不错,价格又合适,便向王爷借了几十两买来耍耍。” “什么祖传宝刀,我瞧这刀尖锃亮,定然是还没沾过血的新刀,你怕是被诓骗了。”苏承昭将暖炉递给书童,上前两步道:“这刀瞧着轻盈,几斤重?来,让我也耍一耍。” “这刀可不轻。”薛崇爽朗一笑,紧接着便将刀扔过去,“给你。” “能有多——嘶!”苏承昭起初满不在意,伸单手去接,可他没接住,那刀直砸到他胸膛,将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砸的往后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陈展单手撑住苏承昭后背,看着那长刀,诧异道:“这么重?” “我估摸着有三四十斤的刀,只要了三十两,划算得很。”薛崇笑道,“我仔细查看了一番,这刀用的是精铁。” “当初拿了刀我便察觉到不对,转手便将那小贼捆了,等会儿咱们审他一审,看他有没有门道多弄些回来。” “三十两买这样精铁锻打的长刀?你这是捡了大便宜。” 陈展从苏承昭手中接过长刀,耍了两下,也跟着笑:“若军将都能换上这样的刀,杀敌便如切瓜砍菜。” “咳咳。”苏承昭整了整衣裳,又道:“三四十斤的刀?这能拎起来杀敌?” “自然能。” 陈展攥紧握手,忽然感受到手柄处异样的纹路,他低头一看,疑惑道:“这刻的是什么?” “瞧着像是弯月,这锻打之人也是藏了巧思。” 薛崇接过刀,前脚刚搁置在兵器架子上,后脚周含章几人就一道过来。 燕王周含章身穿银白战甲,腰配长剑,面容温和,身后的孟桢和薛礼一身玄色锁子甲,面容冷肃。 “王爷。” 周含章将长刀从兵器架上拿下来,掂了两下,道:“这刀分量不错,打哪来的?” 薛崇将来历又说了一遍,随后又补充了两句:“正打算审问这贼人,叫他多给咱们弄些来。” “竟将人都捉了,那快传唤上来,若能弄来这好刀,便给你记一功。” “好,王爷请上座。末将这便去传唤人。” 片刻后,薛崇便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帐子,朝主座的周含章道:“回禀王爷,就是此人。” 何栓一听见王爷两字,便吓得两股颤颤,即便被捆成粽子,也不耽搁他磕头求饶:“呜呜……啊啊啊……” 薛崇拿走何栓口中布巾,道:“如实交代,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何栓将脑袋磕到地上,压根不敢起来。周围无数双虎狼似的眼睛盯住他,叫他不害怕都难。 他只想卖刀挣些银子送回家中,谁料到会叫薛崇薛副将逮到? 这下好了,刀虽然卖了出去,可这命就要不保了。 “我且问你,这刀你打哪来?”周含章发问。 “回王爷的话,这刀是小的家中传下来的。”何栓硬着头皮回复,哆哆嗦嗦像只鹌鹑。 “你不必紧张。”周含章温和道,“抬起头来回话。” “是、是。”何栓将头抬起了三寸,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民间不许这样的大刀流通,若被揭发,少则流放多则砍头! “你是哪里人?听声音不像朔北人。” “回禀、回禀王爷——” “嗷呜嗷呜~”几人正谈话,一只半人多高毛发浓密的灰狼忽然扑进帐内,像一颗巨大的毛团子一样冲到陈展身侧,嘴里还叼了只死掉的黄毛兔子。 陈展呵斥一声:“追云,出去!” 追云扔下死兔子,又委屈地呜咽两声,前爪搭在陈展后背,小孩子似的玩闹。 陈展无奈叹了口气。 狼嚎及威猛的灰狼瞬间勾起何栓脑海中不太美好的回忆,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连句话也说不出。 追云?这不就是那只咬何癞子的那只狼?何栓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方那人眼熟异常,他脱口而出:“陈、陈大哥?” “你二人认识?”苏承昭疑惑道。 陈展眯起眼睛,这人同何癞子一块过他家的鸡。 “你还记得我?” 何栓讪笑片刻,目光落在陈展身后,陈展若有所思,而后眯起眼道:“王爷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呵。” 陈展点到为止,何栓却浮想联翩,想起被咬断腿的何赖,他砰地将脑袋磕到地上,急忙道:“我说、我说。” “这刀是家里人托人给我送来的。” “你家能买得起这样的刀?” “没、没花钱。” 不待人问,何栓又说:“我娘子说这刀本是一个夫郎为自己从军的相公打的,原来打的是二十斤,等了两年,那夫郎迟迟不来,掌柜的四处打听才知晓那夫郎被卖进了青楼,没了踪影。掌柜说他心里有愧,便将刀重新锻造,打成了三十二斤。” “我娘子去他店里买铁锅,那掌柜知晓我在军中,说相逢即是有缘,便将这刀赠予了我娘子。” “我娘子本不敢收,可又害怕我死了,这才冒着杀头的大罪借钱将刀送了过来。” “你也是军中将士,那跑什么?”薛崇道。 陈展眼皮颤了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夫郎姓甚名谁?” 何栓摇摇头,“掌柜的只记得有个月字。” “竟然也是个痴情种。” “那夫郎花了多少银钱打的?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那工匠在何处?” …… 其余人的话再入不了耳,陈展心乱如麻。 从军的相公、卖进青楼、有一个月字……是巧合吗? 不、肯定不是,他未将李朔月卖进青楼,这人绝不会是他! 第145章 阿姆 翌日,何栓胆战心惊进了陈展的营帐,见那只灰色大狼不在,才敢大喘气。 陈展低头擦拭单刀,随口问:“坐,你今年才来北府?从前我在营内怎么没见过你?” 何栓哆哆嗦嗦坐到椅子上,恭顺道,“我、我是伙夫。” “那你家里人敢给你送刀?” “他们、他们也是怕。” 不知缘何,这刀越刀擦心越烦,陈展沉默片刻,出声问:“李夏阳可嫁给你们村的邓谦邓秀才?他们夫夫二人如今怎样了?” “前年成亲后,俩人蜜里调油,真真羡煞一众旁人。邓秀才中了解元,估摸今年便要去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展淡淡应了声。 探听李家二哥儿的消息做什么? 何栓趁机打量陈展两眼,直道世事无常,当初他们偷羊让他夫郎受惊,这人还为了他夫郎砍了何赖子两条腿,可转头又将夫郎卖了。 当真是人心难测。 何栓挠了挠头,忐忑问:“陈副将,你以后还回燕子村吗” 陈展疑惑看去,何栓便道:“那日偷羊被抓后,我便痛改前非,再也不与何赖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我们有错在先,罚了银钱也只当买个教训。可何赖子不识好歹,你走后,他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我听几个老阿婆说闲话,好似还打了你夫郎——” 陈展掀了掀眼皮,何栓急忙改说:“——李氏一顿,将人打出了血来。” 那何栓烧了房便罢了,还时时欺辱他们交过银钱的人,他家贫苦人丁又稀少,受的欺辱最多。若面前这人衣锦还乡,说不定能好好收拾何赖子一顿呢。 陈展停了动作,嘴里的话好几次到了口边,他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几回,他才皱眉问:“那李氏已被我送走,何时回了燕子村?又怎会被打?” 何栓面露难色,绞尽脑汁想曾经听过的传闻。 “只听说是半夜跑回来,碰巧遇着何赖,同他起了冲突,被打了一顿,流了半身的血。后来又叫一个老妇带着几个汉子捉走了,从那往后便没人见过他。” 心中忽然一阵慌乱,陈展闭上眼,反复告诫自己:李朔月只是被老婆子捉走,并未叫人卖进青楼。 沉默半晌后,陈展道:“多谢你告知我,往后若有事,可来寻我。” 何栓喜出望外,没想到几句话便得了个靠山,他立马磕头:“多谢陈大哥,多谢陈大哥!” 压下心中的烦躁,陈展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事——” “陈大哥但说无妨,我还未谢陈大哥今日救我。” “除了寻找那铁匠,劳你费心,再查查锻刀的夫郎。”陈展偏过头,语气略有些凝滞,“若有可能,再看看李家大哥儿……是否安好。” “李家大哥儿?”何栓愣了会,这不就是叫他卖了的夫郎? “嗯。此事不可外传。” “陈大哥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山阳城,添香阁。 “孽种,你给我跪下!”吕老嬷双眼通红,恨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阿姆,你让我去出去吧!”方逵双眼通红,急道,“嘉哥儿被宋阿姆捉了回去,不是又要受什么酷刑。我与他情投意合,怎么能看着他——” “啪!” “造孽,当真是造孽,也不知老嬷子我前世做错了什么,儿子才叫孽障迷了双眼,非要去寻死!” 短短几日,方逵便面目沧桑、胡茬满脸,他胸膛裹着白布,稍一激动便渗出血来。 吕老嬷眼中一痛,垂泪道:“你要为了个娼妓送命,你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爹?”吕老嬷边拍桌子边哭骂,好似要背过气去 “早知那日我便不该让你去,我本来是想让你在他跟前露个脸,日后能谋个好差事,你倒好,反倒被那娼妓勾搭着做出这等叛逃之事,当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嘉哥儿正在受刑,阿姆,他体弱,若再来一遭,恐活不长久!我去求求宋阿姆,求他网开一面!有何刑罚?我来替他受!” “你救,你拿什么救?”吕老嬷气愤道:“你这会去,便是平白送死!你若是非要跟着那娼妓一道死,那我也不活了,阿姆跟着你死!” 吕老嬷说罢便要拿剪刀戳自己的胸膛,方逵眼睛一红,急忙上去将剪刀抢过来,涩声道:“阿姆,你这是做什么?” “若现在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还有谁愿意为他多说一句话?”方逵恳求道。 “方逵,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吕老嬷目眦欲裂,恨铁不成钢道:“方逵,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若有一分真心,就不会对你下死手!” “你流了那么多血,眼看着连气都没了。是阿姆跪着求宋阿姆救你,我这把老骨头给他磕了一天的响头,好不容易求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那娼妓。” 吕老嬷恨得咬牙切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一阵阵后怕。你若非要找死,我现在就去求宋阿姆,我亲自、我亲自去跳脚他!” “阿姆,你别去,你别去,我求你。”方逵松开吕老嬷的手,急忙跪下将头磕得怦怦作响,若他阿姆去,嘉哥儿焉有命活? 吕老嬷痛心疾首:“阿姆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你现在去求他,只会火上浇油,若惹急了宋阿姆,他连你一块罚。” 是啊,他现在即便跑出去跪着求宋秋实,又有什么用?方逵双手掩面,神情极尽痛苦。 吕老嬷见方逵神情有所松动,立马声泪俱下道:“我生你生得晚,你刚满一岁,你阿父便去了。你阿奶不待见咱们娘俩,纵容你小叔抢占了家里的房产田地,只留下你,将我赶了出来。” “我不敢留下你,生怕叫你成了他们家的奴才,我将你偷了出来。我一路乞讨做叫花子,一口饭一口泥将你养大,可是如今,方逵!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嘉嘉……”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便死在你眼前,我也不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们两个只管去一块去死。” 吕老嬷说着,便又要拿桌上的剪刀往自己的脖子刺,方逵一时不察,便叫他刺出了血花。 方逵眼眶一热,脸色苍白,急忙跪下,惶恐地说:“阿姆、阿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第146章 面具 遗珠院。 “公子,公子,我拿了厨房新做的蟹黄酥,你快来尝尝!”竹栖兴高采烈提食盒进院子,正在浇花的观棋见到他,先是一喜,而后便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嘉哥儿’身边伺候吗?” 竹栖摸了摸鼻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低声道:“我想公子了,他准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一段日子。” 观棋敏锐地捕捉到竹栖神色的变化,放下葫芦瓢,面容陡然严肃起来,质问:“可是你犯的什么错,叫他赶回来了?” “棋哥儿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不会在他跟前丢公子的脸。”竹栖不满地嘀咕道,“你怎么不想盼着我好?” “如此便好。”观棋又审视了竹栖两眼,忽而笑了,接过食盒道:“公子昨日还说,你留在他身边时间太长,想要叫我同你换上一换。下回我过去伺候他,你伺候公子。” “公子想你想得紧,赶紧进屋来,咱们一道说说话。” “好,咱们这就进屋。” 两人一道上了二楼,叶嘉面戴薄纱,正坐于书案前练字。 竹栖脚步一顿,扬声问:“公子怎么在屋里还戴面纱?” “自然是宋阿姆吩咐的,阁内里只能有一个叶嘉,咱们公子可不就得隐姓埋名。”观棋倒了杯茶递给竹栖,又笑道:“如此也好,省得叫有心之人看见,平白生出事端。” 观棋说完这话便起身关了门窗,点燃了油灯。 竹栖点点头,急忙将食盒适合放在桌子上,扬起笑脸道:“公子,我从小厨房拿了些糕点,你快来尝尝。” 叶嘉方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觉得奇怪,抬头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喜不自胜摘下面纱,急忙上前两步拉住竹栖的手,将其左右翻看了一番,温声道:“竹栖,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公子。” “快叫我看看,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待的可好,他可有为难你?” 竹栖双眼一红,道:“他不曾为难过我,只是我太想公子,我打小便在公子身边长大,头一回与公子分离这般久。” 竹栖抹掉眼泪,道:“公子与小姐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叶嘉温柔地替竹栖擦掉脸上的泪,拉着竹栖坐在问东问西,观棋也附耳过去听,时不时应和两句。 许久未见的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闲话,叶嘉又问了竹栖回来的缘由,竹栖将方才同观棋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叶嘉虽心有疑虑,但是被竹栖搪塞了过去。 晚上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说小话说到了半夜。 — 五日后。 脸色苍白的雨哥儿推开方逵的房门。 方逵正坐在屋子里看抓耳挠腮书,见着了雨哥儿立马起身,两步迎过去,着急问:“你怎得来了?可是公子让你来的?他如今可还安好?” “你知晓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吗?”雨哥儿并未理会方逵的话,自顾自坐在椅上。 “你——”方逵这才注意到雨哥儿脸上的伤,疑惑道:“你叫谁打了?” 雨哥儿索性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肩颈的血痂和后背的鞭痕。 方逵急忙闭上眼睛,低声呵斥:“你做什么?” “让你瞧瞧我身上的伤。”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瞧。”方逵眼转过身,说道:“我答应过公子,此生只有他一个人,自然不会再与别人牵扯不清,就连看一眼都不成。” “从前只当你见色起意,原来对他还有几分真心。”雨哥儿嗤笑一声,拢紧衣裳,“我这满身的伤都拜他所赐,他拿花瓶打破了我的头、用簪子扎我、又给我喂了毒药,宋阿姆知晓我帮他,又令人鞭笞我。” “他做这些事时毫不手软,脸上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我后背纵横交错的印子,墨哥儿身上也有,可他什么都不知情,但因此遭了罪。” 雨哥儿深深地闭了闭眼,又道:“你再看看你,让他刺了三四刀,又叫他拿石头砸,若非吕阿嬷求宋阿姆救你,现在怎有命活?” “怎么可能、他——伤了你?”方逵一时间愣住,他就说当时怎么嘉哥儿浑身是血,难道那些血是雨哥儿的? “方逵,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你再怎么捂也捂不热,陆四爷平时对他好吗?送金银送珠宝眼都不眨,还不一样叫他药倒?” “他对你说的那些好话,早对别人说了无数回,他同陆四爷也说只喜欢他一个,可到头来还不是将你勾到了床上?” “怎么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没认清他?” “他做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求个自由身罢了。”方逵沉默片刻,认真道:“他说过,他害怕我们背叛他,因此才不敢带着我们走。他境遇这样可怜,我怎么忍心责怪他?” “境遇可怜便能当那等白眼狼,害要帮他之人吗?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干完活吧?” “他没有杀心。”方逵顿了顿,道:“我们都活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活着。” 不知是在说服雨哥儿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雨哥儿一怔,立马眼睛发红,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我没死,哪里是他手下留情?” “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将毒药换成了迷药,现在早进阎罗殿了。”他冷笑一声,“我哪里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一个能救你命的阿姆。” 雨哥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面具,砰一声放到桌上:“这两日能带这面具的便能去见他,你去见见他吧,看看他如今的样子,你还能不能喜欢得起来。” 方逵急忙欣喜若狂,急忙将面具藏进怀里,激动道:“多谢、多谢!” 可雨哥儿下一句话就叫他心凉了半截,只听那道气息不稳的嗓音道:“方逵,你同他做不了真鸳鸯,早早死了心吧。” “为何?”方逵本能地问过去。 雨哥儿轻声道:“你阿姆,剥过他的皮,七次。” “他要是知晓你是谁的儿子,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爱你?” 第147章 质问 陆府。 送饭的小厮愁眉苦脸,提着食盒唉声叹气,一旁的守卫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目光。 “四公子还是不肯吃?” 小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这半个时辰我都快将嘴皮子磨破了,四少爷愣是看也不想看。” “整日不吃不喝,身体怎么受得住?” “大公子可说什么时候放四爷出去。” 守卫摇摇头,“大公子只说要四公子抄写佛经,未说日子。” 陆榆一进院子,两人立刻闭嘴,小厮急忙迎上去,忧愁道:“大大少爷你可来了。” “如何了?” “四爷这几日吃睡都不好,今日连膳食看也不看——” “不必管他。他一个男人,多饿两顿,清醒清醒。” “这……”小厮擦擦脑门的汗,不敢苟同。 陆榆目不斜视走到门口,看门的汉子弓腰开锁,恭敬道:“大公子请。” 屋内的陆槐一听见陆榆两字,急忙从内室冲出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刚踏进门的人。 陆榆淡淡看了眼门外的汉子,那汉子便立马关上了门将主子二人的声音隔绝在门内。 “大哥,你为何将我关起来?” “你明知他被捉回去,定然会遭受苦楚……”陆槐忽而喉咙酸涩,像是堵了东西,难受又刺痛。 陆榆跨过陆槐坐到主位上,勾起薄唇,尚且完好的右眼眸闪过一丝嘲弄,不紧不慢开口:“你找他做什么?他差点烧死你,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情圣。竟然为了个娼妓同你大哥叫起板。” “我没有同你叫板。”陆槐焦急地在室内来回踱步,“被抓回添香阁那样的地方,嘉哥儿这会不知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啊!” “呵。” “他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被捉住也是活该。” “哥,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你怎么忍心看他被人折磨!” “我喜欢他?”陆榆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两声。 “他一个娼妓也配?我不过是看他颜色好,才存了几分疼爱的心思。” “可他蠢笨分不清好歹,几次三番挑衅于我,既然如此,便活该叫宋秋时跳脚打骂。待他性情柔顺,你我二人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好吗?” 陆槐不爱听陆槐这番说辞,左耳进右耳出,转而问:“嘉嘉如何了?” “不必忧心,不过受两顿鞭笞、关一段日子。我瞧他命大,你又何必如此着急?”陆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口,皱起眉,“冷茶?” “来人——” “当真是鞭笞、关了禁闭?”陆槐急忙上前两步,站至陆榆身前,身体紧绷,神色忐忑。 “他值得我诓骗你?”陆榆神色不变,慢条斯理道:“你也到年纪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别整日游手好闲,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这一个月便好好抄写经书,静静性子,这也是爹娘的意思。” “过两个月爹娘正在给你物色正经人家的姑娘哥儿,待成了亲,你也该学着做些事,为爹和我分担些。” “那嘉哥儿怎么办?那宋阿姆可说会罚几日?” “这些事情不必你管,自会有我看着。”陆榆敲了敲桌子,警示道:“你安分些,别再生事端,否则若惹恼了爹娘,小心让你再也见不着他。” 心口的石头落了地,陆槐重重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坐下,神情不似方才那般着急。 “只是些皮肉苦,忍忍便也过去了。大哥,你记得多给他送些伤药。” 陆槐喝了口冷茶,忽而皱起眉惆怅道:“大哥,我自认待他不薄,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可他为何要跑?做我的外室难道不好吗?” 陆榆睨了陆槐两眼,平静道:“他是个薄情郎,记不住你的好。” “陆槐,你与他云泥之别,认清自己的身份。” — “竹栖,我问你,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嘉坐在平时李朔月接客的房里,头戴面纱。 窗外的街道熙攘吵闹,却更衬这间幽香宁静的房屋像囚笼。 叶嘉心神不宁,还有几分异样的焦躁,总觉得竹栖有事瞒自己。 以宋秋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因得病便不让嘉哥儿坐镇?还让自己假扮他的模样抚琴,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昨日观棋说,伺候嘉哥儿的另外两个哥儿都受了刑罚,可竹栖不仅未受刑罚,还好端端站在他身边,这太诡异了。 竹栖一定有事瞒着他。 好几次夜里,竹栖都噩梦缠身,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宋秋时将嘉哥儿接回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是嘉哥儿得了风寒,不宜见客,而后又是脸上起疹子,撤了牌,现在隔三岔五便叫自己头戴面纱弹曲露面,好似要告诉所有人,叶嘉就在楼内。 可真正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叶嘉不得而知,这房内知道他去向的,只有一人。 竹栖正擦拭绿绮琴,听到自家公子责问,手一抖,竟扯断了琴弦。 他笑了笑,温声道:“未曾发生其他事,公子为何这样问?” “嘉哥儿去哪儿了?” “他病了呀,阿姆不是派人来说过吗?”竹栖将拇指放进口中吮血。 “一病又一病,这都几日了,怎么病还没好?”叶嘉起身关上窗,拿了梳妆台上的金疮药,走到竹栖跟前,拽过他割伤的手指,撒上药。 上完药后他冷声道:“竹栖,你我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一两年,便与我离了心?我问你话,你一句都不肯告诉我?” 竹栖笑容勉强,含糊道:“公子这是什么话?竹栖心里只有公子,绝不会背叛公子。” “那你便将实话告诉我。”叶嘉面容冷峻,站在原地等。 竹栖面色发青,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凝滞下来,空气中落针可闻。 叶嘉猛地甩开竹栖的手,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便自己去问。” “竹栖,从今日起,你也不必伺候我了。从今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一出,竹栖吓得脸都白了,他急忙拽住叶嘉的衣袖,仓皇道:“公子——我说!” “你别赶我走!” 第148章 你放了他 他无父无母,是公子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吃好喝好做那管事的大哥儿,如果公子不要他,他还能到哪里去? 叶嘉脸色稍霁,问:“他去哪儿了?” 竹栖嚅嗫道:“……他受了罚,如今身在望月楼,阿姆找了人跳脚……” “什么人?”叶嘉眉心微蹙,语气担忧:“好端端怎么又被跳脚?” 竹栖沉默半晌,最后狠下心,迅速道:“他在庄子里勾引方魁计划要跑,打伤了雨哥儿,还戳瞎了陆家大公子一只眼睛,阿姆赔了大把的银子,一怒之下便将他关进了望月楼。” 叶嘉一愣,心里忍不住想,若他真逃出去该有多好? 他闭了闭眼,又问:“受的什么罚?” 竹栖身体一抖,哆嗦道:“……听说是给他喂了药,楼里那个汉子若干活干得好,便能同他……” “什么!”叶嘉猛地睁开双眼,心沉到谷底,他紧咬牙关,悲愤道:“宋秋实、宋秋实怎么敢这样待他……” “他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凄惨吗?” 竹栖不敢答话。 叶嘉双眼发红,气得发抖,缓了许久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他转头看向竹栖,问:“竹栖,他逃跑被人知道,是不是你告密?” 竹栖急忙摇头,“是宋阿姆给我送了信,说他勾引方逵赵猛,欲要逃窜,阿姆只叫我看着他,若有什么动静,便派人告诉他。” “我得了信之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可雨哥儿要帮他,我害怕,便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陆四爷生辰那日,方逵赵猛给酒中下药,想要迷晕所有人。林管事提前得了消息,告知于我,我假借腹痛往回跑,跑到一半便遇到前来捉他的宋阿姆,后来、后来他便被捉了回来。” “竹栖,你明知他计划败露,为何不提醒他?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如困兽一般垂死挣扎吗?” “公子!他不能走,他若走了,现在受苦的就是你!” 叶嘉勃然大怒:“竹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说完这话,叶嘉忽然想到嘉哥儿是因何受苦,他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哥儿,忽然没了教训的力气。 他为了苟活,推了那人跳入火坑,若说竹栖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那他就是刽子手,他有何资格说竹栖呢? “若他逃了,我反而才能松一口气。”叶嘉苦涩道。 竹栖掩面哭泣:“宋阿姆不许我说,林管事找人看着我,他又不亲近我……” “阿姆存了心要给他教训,我如何、如何敢坏他的事……我成日做噩梦,梦着他浑身是血来砍我的头,公子,我、我好怕……” “你是昏了头。” 叶嘉擦掉眼中的泪,推开门,冷静道:“我去寻宋秋实。” 他刚推开门,便有七八双眼睛朝他看来,打量、审视、监管……那一瞬间,叶嘉觉着自己如案板上的肉,任人打量挑选。 他呼吸一窒,心头极其不舒服。 旁边的龟公上前两步,道:“公子,请回。” 叶嘉脸色一沉,竹栖急忙跟上去将人拽回来,道:“公子,若无贵客,不能、不能出门……” “啪!”叶嘉关上门,冷声对竹栖道:“你去寻宋秋实,告诉他,他今日若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公子,你怎么能做这等傻事?”竹栖哭音一滞,急忙劝解:“公子,你别急,我这就、这就去!” 竹栖走后,叶嘉脑海里便忍不住浮现出被门外七八双眼睛盯住的感觉,他忍不住想,他平日便是活在所有人的监视下吗? 就连做那等事—— 叶嘉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心口便止不住地疼,宋秋实压根不把他当人。 被无所不在的眼睛监视,自尊被完全践踏,时刻都被提醒你是一个物件,试问,谁被如此对待会不想逃? 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从窗子跳下去了。 一刻钟后,竹栖连同绣裳一块进屋,绣裳见着远处失神的人,特意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公子,阿姆请你到楼下一叙” 事关那人的生死,叶嘉不敢耽搁,立马起身,追问道:“阿姆在何处?” “就在遗珠院内。” 叶嘉一出屋子便有三四个哥儿姑娘寸步不离跟着他,他脸色发青,好几次欲问绣裳话,最后都忍住了。 一行人步履匆匆,急忙赶到遗珠院。 到了院内,绣裳朝叶嘉身后的人开口道:“行了,这不用你们伺候了,都散去吧。” “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化作鸟兽散去,竹栖看了眼叶嘉的面色,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轻声劝道:“公子万不可同阿姆起冲突。” 叶嘉脸色冰冷,“此事我自有定夺。”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进院内,掀开里屋的门。 绣裳同竹栖自知主子有话要说,便停住脚,留在门外守着。 竹栖心里忐忑,时不时便要往门内看两眼,耳朵更是高高竖起,时刻注意屋内的动向。 绣裳见了,忍不住开口教训:“主子说话,咱们做奴才的守好门即可,不该听的话少听,不该做的事儿少做。” “你这副模样传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公子没规矩。” 竹栖面色涨红,急忙端正身形,垂下头道:“姑姑说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绣裳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秋时坐在堂屋喝茶,手里拿了账本翻看,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只笑道:“何事毛毛躁躁?” 叶嘉眼眶通红,哽咽质问:“嘉哥儿去哪儿了?” “你问他?”宋秋实翻了页账本,淡声道:“他病了,接不了客。” “这都病了几日,怎么还不见好?你未给他请郎中吗?” “自然请了,可心病还得心药医,哪那么快?”宋秋实饮了口茶,朝叶嘉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装个他还在楼里的样子就成。” “我问过竹栖,他正在望月楼受罚。”叶嘉手攥成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仰头,干脆利落道:“宋秋实,你放了他。”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 第149章 假仁假义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宋秋实扬起眉毛,语气不解,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不悦。 “你不把他当人看。”叶嘉一想到宋秋实的所作所为便浑身发抖,他忍不住道:“他真是命不好,为什么偏偏同我面容相似,为什么偏偏被你寻到?” “你践踏侮辱他,明知他想逃,却还刻意纵容、故意戏弄。你将他玩弄于股掌,明知他逃脱不得,却还要看他苦苦挣扎,到头来还要责怪他。” “这一年来他替你挣了多少银钱?你只字不提。你将他变作娼妓,还要叫他人尽可夫!宋秋实,你未免太阴狠恶毒了些!” 叶嘉语气颤抖,额头蹦出青筋,他厉声道:“你放他走,让他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这本该……本该是我应受的罪。” “叶嘉,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宋秋实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支起下巴冷笑,他起身,拿账本挑起叶嘉的脸,微眯起眼审视。 “我今日才知道你不光脸像你娘,性子也像。” “不愧是亲娘儿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虚伪、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你、你……”叶嘉瞳孔猛地一缩,神情一片空白,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手段狠毒,可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啊,叶嘉。”宋秋实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叶嘉,你该庆幸你身上流着你阿爹的血,否则你以为这会被人尽可夫的是谁?” 叶嘉脸色发青,被宋秋实这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底是仁善,可教他琴的人是谁?他顶替的是谁?他接过那么多回客,我怎么不见你去救他?” “这会儿说我恶毒,难道你就高尚吗?” 宋秋实冷笑一声,又坐回了原处,他昂起头,不屑道:“你整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可你的悠闲日子都是踩着他的换来的。” “从他受罚到如今已有十几日,聪慧如你,怎么今日才发现?” “叶嘉,难道这些日子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我……”叶嘉额头冒出阵阵冷汗,脸色由于青转白,对上宋秋实咄咄逼人的面孔,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因为他的确踩着嘉哥儿过好日子。 即便他日日不安,可又有什么用? 他只是懦弱地缩在自己的天地,独自伤怀,可这伤怀都显得可笑,他得尽好处,空有悲愤,却只敢做个红着眼的懦夫。 “你这回来找我,不过是怕日后放他出来,他将仇记到你头上,是吗?”宋秋实锐利地看向叶嘉,那双眼仿佛看透一切。 他越过叶嘉,看向紧闭的房门,随后道:“噢,也可能是为了门外叛主的贱婢。” 叶嘉身体一抖,嘴唇嚅嗫着,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从前我还觉得你知情识趣老实,待在楼里不用多费心思。可今日我只觉得你碍眼,是我太宠着你,都敢朝我大呼小叫。” “阁内既然有了一个叶嘉,那你便不该待在这。” “明日你便去寒山寺,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某日晚上,望月楼院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时不时便朝院内张望,仿佛在窥探些什么。 脸戴黑巾的黑影趁着四下无人推开院门,踮起脚尖跑到房檐下,紧接做贼一般将身体贴到门上,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等了约摸有半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 黑影皱起眉毛,不禁小声嘀咕:“人去哪儿了?不是说在望月楼吗?” “难不成雨哥儿诓骗我?” “谁?”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黑影先是身体一抖,紧接着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听砰一声,他整个人便被摔到了地上。 凌波从袖中掏出钢针抵在黑影的脖子上,冷声质问:“说!你是什么人?来这意欲何为?” 那黑影闷哼一声,忍不住便假哭着嘟嘟:“好疼,摔死我了,凌波姐姐你下手怎么这样重?” “我、我现在都起不来!” 凌波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扯下黑影的黑布,借着惨白的月光,果然瞥见了一张青涩而又熟悉的面孔。 “墨韵?你来这儿做什么?”凌波忍不住皱起眉呵斥两声,而后将人拉起来,替他拍打衣裳上的尘土。 墨韵哭丧着脸,忧伤道:“我来瞧瞧公子,雨哥儿说公子在望月楼受罚,我便想过来瞧瞧。” “我知晓公子私逃惹恼了阿姆,所以不敢将此事告知他,只能晚上偷偷来。可我哪里知晓你还在这里守着门!” 凌波恍惚了一瞬,疑惑问道:“他害你挨了一顿鞭子,你难道不恨他?还要来看他。” 一提这话,墨韵立马拉下脸,恼怒道:“恨,怎么不恨!我都快恨死他了!” “所以我才要来瞧瞧他到底有多惨,好解我心头之恨。”墨韵气哼哼道,“凌波姐姐你说,他怎么这样坏?我又未做对不起他之事,他为什么要害我?” 凌波扶额,无奈道:“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伺候他,都不知晓他的想法。我如何得知?” “哼。”墨韵揉了揉后背后腰,并未言语。 “行了,你跟我来吧。” 墨韵歪了歪头,不解道:“去哪里呀?” “你不是要瞧瞧他有多么惨?那便跟我来吧。” 墨韵一喜,立马小碎步跟上去:“这就来。” 俩人前后脚上了二楼,凌波带着墨韵走到房门口,轻声道:“你竖起耳朵听,可能听见声音?” “什么?”墨韵面露不解,但还是将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了起来。 片刻后他便听见了汉子办事的声音。 墨韵唰一下抬起头,面色变了又变:“怎么、怎么是这种罚?” “你这下可满意了?” “……” 墨韵忍不住又附耳过去听,半刻钟后,他颤抖着问:“我怎么听不见公子的声音?” “哦,嗓子哑了吧。”凌波皱起眉:“行了,墨韵,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墨韵脸色苍白,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不禁浑身发抖。 “阿姆、阿姆、又给公子用药了?” “是逍遥仙?”墨韵试探道。 凌波厌倦的点了点头。 墨韵脸色难看至极,朝凌波道:“凌波姐姐,你饶了公子吧!他的身体已经、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第150章 你饶了公子吧 “墨韵,你糊涂了不成,饶不饶他又不是我说了算。”凌波神色不变,劝道:“他有非分之想,受罚是应该的。” “他先前能对你下狠手,这会儿你替他求饶,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性命无虞。” “我知晓凌波姐姐医术好,可已经这么多天了,万一有个好歹落下暗疾,日后可怎么办?” “从前公子日日有客,那些客人总捉弄他,如今这些龟公得了公子的令,指不定要如何搓磨他。” “不成,我这边要寻阿姆说情!” 凌波欲言又止,看着那道急切的黑影,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不肯服软,你又怎么救得了他?” 音落之后她怔了会儿,又嗤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他说不出话,又理智全无,如何能求饶?” — 如此又过了五日。 墨韵跪在宋秋实院子里,丧眉耷眼,脸色颓败,他郁闷的叹了口气,暗想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笨的人了。 求情没求到不说,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墨韵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郁闷又难过。 那日墨韵刚说完求饶的话,宋秋实先是冷笑,而后便提起了墨韵蠢笨只知道玩闹吃喝没看住人的事儿,火气上来,便罚墨韵每日到他院中跪上两个时辰。 墨韵叫苦不迭,跪的膝盖日日都是肿的。 屋内的绣裳看了眼时辰,轻声打断正在翻书的人:“公子,时辰到了。” “嗯,让他起来吧。” 绣裳又提醒道:“公子,嘉哥儿的日子也到了。” “那就一道放出来。告诉墨韵,让他给凌波传话。”宋秋实神色不变,这对他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绣裳笑了笑,“叫墨韵去传话,他八成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功劳呢。” “怎么养了这么个蠢东西,你回头同凌波一道,多提点着他,叫他多提防着些加嘉哥儿,别再叫人被骗了。” “下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头一个先罚他。” “是,奴婢同凌波会多多教导他,定然不会让此事再度发生。” “嗯。” 绣裳又等了一会儿,见宋秋实再无吩咐,便起身推开门,将此事告知墨韵。 墨韵震惊至极,没想到自己的本事这样大,竟然真的能求阿姆放过公子。 他立马起身,朝屋子里大喊:“多谢阿姆、多谢阿姆!” “凌波姐姐,我这边去接公子了。” “将这信带给凌波,她自然会放人出来。” “多谢绣裳姐姐!” 得了准话,墨韵便一瘸一拐的往望月楼去,进了院子,他忽然与一行色匆匆的汉子迎面相撞,墨韵本就行动不便,这一撞直接将他撞了个仰倒。 墨韵脑门疼,屁股也疼,疑心自己摔成了八瓣,每一瓣都疼的厉害。 那脸带面具的汉子一怔,本能的伸出手去扶,可很快他便收了手,径直走了过去。 墨韵不禁哀哀叫唤起来,“疼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 墨韵叫唤了许久,才终于终于攒够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脑门看着远处跑得飞快的身影,忍不住大声指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撞了人就想跑,回头让我家公子抓着,小心扣你的月钱!!” 院子里吵闹的声响引起了凌波的注意,她走出门,便见一瘸一拐的墨韵一手揉脑袋,一手捂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了? 墨哥儿,你怎么又来了?” “凌波姐姐,刚才那个汉子是谁?” “不可说。” “他撞倒了我,还做贼似的跑了,真是气人。”墨韵不满地朝凌波嘀咕两句,而后直接将怀里的信封掏出来,塞进凌波手中,急切道:“凌波姐姐,你快将公子放出来吧,阿姆已经答应将人放出来了!” 凌波半信半疑打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一个潦草的大字:放。 凌波皱了皱眉,不禁狐疑问道:“这真是公子给的信,怎么与往常不太一样?墨韵,这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绣裳姐姐塞给我的。”说起这封信的来历,墨韵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腰板:“这可是我跪了四五日才跪来的!我膝盖都跪肿了!” “可不是我弄虚作假!林波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我?”墨韵瞪大眼睛,神情极不服气。 凌波低头算了算日子,又抬眼看墨韵毫不慌张的神色,心里便有了底。 “行了,我知道了。”凌波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先回院子,待会儿我便叫人把他抬过去。” “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旁人问起他如何,你只说他得了大病,需要静养。” “怎么还要人抬?”墨韵神色一紧,急忙扬声问道:“公子——” 凌波瞪了他一眼,墨韵。忙捂住嘴,然后小心的朝凌波走了一步,低声询问:“那我现在便去请郎中?” 凌波又瞪了他一眼。 墨韵身体一僵,后悔方才说出口,他怎么忘了凌波姐姐医术最好,哪里需要请别的郎中来? “那我要做些什么?” “将房屋收拾一遍即可。” 墨韵怔了怔,小心问道:“说是哪个院子?是平常公子接客的那间房,还是一开始住的那间小院?” “都不是。”凌波低声道:“去收拾遗珠院。” “啊?”墨韵不解:“那里不是住着别人吗?” “叶嘉未梳笼之前,一直都住在遗珠院。”凌波害怕墨韵不懂,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相干的人被公子打发出去了,日后院里只有叶嘉公子。” “你懂了吗?” 墨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意思,我晓得了。” “事不宜迟,凌波姐姐,我便先去打扫院落了。”墨韵抬脚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望月楼。 凌波站在原地,朝他挥手。 墨韵一路小跑,他掀开掀开遗珠院的门,才刚喘了口气,院内两个扫地浇花的哥儿便齐齐朝他看来。 待看清两人的面容之后,墨韵不满地皱起眉毛,开口问:“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第151章 瘦了两圈 观棋看向雨哥儿,雨哥儿未吭声,侧过身继续扫地,似乎是不想搭理二人。 墨韵轻哼一声,便将视线转向观棋。 观棋只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轻声道:“自是阿姆吩咐我二人前来照顾公子。” “怎么不见竹栖那个叛主的坏东西?”墨韵朝院内看了看,并没有看见其余的哥儿姑娘,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只来了这几个人?” “竹栖被宋阿姆罚去了别的地儿,已经不在阁内。” “所以便又换了你来?”墨韵上前两步,一把抢过观棋手中的葫芦瓢,将人往门外推,愤怒道:“你和他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只惦记着你们家的。我们公子才不要抱有二心的人,如果你哪日再做出判主之事,那他还活不活了?” “你与他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与你一道伺候公子呢,快走快走!省得公子看见了你们闹心!” “墨哥儿,竹栖已受了罚,我自当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的主子便只有公子。”观棋转身,抓住墨韵推搡自己的手臂,坚定道:“我留下来,既是阿姆的意思,也是公子的意思。” “竹栖与我从小长在公子身边,若一个不留,岂不引人怀疑?” “再者言之,若碰着了那等相熟之人,我也好提点不是?” 墨韵气恼不已,压根不想听观棋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将人往外推。 两个人在院中推搡,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雨哥儿只看了两眼,便静静的转过身,扫房檐下的落叶。 不多时,凌波便领着四个婆子抬木箱进院子,墨韵立马松开观棋的手,迎上去左看右看,不解的问道:“人呢?” 凌波眼角抽了抽,想起方才两人在院中掐架的样子,不禁眉头一跳。 “阿姆近日新得了些小玩意儿,特令我给公子抬过来。” 观棋上前两步,温声道:“回姑姑的话,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正在房中歇息。劳烦各位阿婆将东西抬进屋。” “去吧。”凌波侧身让开道,几个婆子便跟着观棋将东西抬进堂屋。 凌波没好气地瞪了墨韵一眼,小声训斥:“嚷什么呢?” “下回再这样没个分寸,吵吵嚷嚷,小心你绣裳姐姐前来掌你的嘴。” 墨韵嘟囔一声:“我心里着急嘛。” “着急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两人说话的间隙,观棋便领着四个婆子出了门,凌波。见那四个婆子各个喜笑颜开,便赞赏的看了观棋一眼,又忍不住点了点墨韵的额头:“你好好学着点儿。” “行了,你们四个先回去,我还有些话要同公子讲。” 得了赏钱的几个婆子齐刷刷回道:“是。” 不消片刻,院内就只剩下四人。 凌波带头往屋里走,墨韵同观棋紧随其后,“雨哥儿,你去烧些热水。” “是。” 墨韵进屋后,便识趣的关上了门。 凌波面色微变,道:“把箱子打开,他在箱子里。” 墨韵心紧了紧,忐忑的看了面色沉重的凌波一眼,开箱的时候手不自觉的颤抖。观棋隐约知晓,嘉哥儿遭受了什么事,缓慢打开箱子时,心里极其忐忑。 沉重的箱盖掀开,那未着衣物、手脚被绑、嘴里塞布、脑袋微垂的人便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瘦小、羸弱、干瘪、青紫,这便是观棋看到李朔月的第一眼。 待他看清那酡红的侧脸,登时瞳孔微缩,顿时惊得连话也说不出。 这世上竟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如果不是过分瘦弱,只怕这两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墨韵瞬间便红了眼吓得急忙去探了探李朔月的鼻息,好半晌才确定人还活着。 “公子、公子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这分明、分明只剩下一把骨头!”墨韵擦掉眼角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止不住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涌。 “行了,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凌波从箱内拿出药箱,嘱咐愣在原地的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去?” 墨韵呜咽着擦干净眼泪,急忙去解那绑手绑脚的绳子。 观棋同他一道解,触摸到遍布淤痕的皮肤,忽而手抖了下,他诧异道:“起热症了?怎么这么烫?” 凌波目不斜视,将药箱打开,从针包中抽出长针,道:“用多了‘逍遥仙’,体内燥热不止,贪恋男色。” “不必管,先给他擦洗。” 观棋同墨韵一个拉胳膊,一个拉腿,正欲将人往出抬时,凌波忽然出声:“不可,今早我才治了他的胳膊和腿,若如此,恐怕又得断了。” “墨韵,你将他背到床上,观棋,你扶住他的腰背,别让他跌落。” 此话一出,两人立马轻轻放下手,生怕折了他的胳膊腿。 一刻钟后,墨韵坐在床沿,心疼的将一床薄被往李朔月身上搭,观棋止住他的动作,说:“还未施针擦洗。” 墨韵无心和他斗嘴,只好将薄被放在一侧,定定瞧了会儿,才对观棋说道:“你看看他这副可怜样,都是竹栖害的!” “他本来就是替你们家公子受的罪,你们本来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观棋一怔,本想说两句辩解的话,可刚开头,便被凌波的眼神制止。 “墨韵,此话以后不要再说。”凌波眉头微皱,朝观棋道:“你去拿参汤。” “是。” 观棋刚打开门,便同正欲敲门的雨哥儿碰上,雨哥儿让了道,观棋便出了院。 “凌波姑姑,热水已备好,可要现在端进来?” “嗯。” 擦鞋这种事自然得雨哥儿和墨韵来,墨韵伺候人又不仔细,最后这活只得落到雨哥儿身上。 墨韵红了眼:“怎么这么多印子?” “人都瘦了两圈,胳膊腿也断了,公子怎么这么可怜?” “凌波姐姐,从前公子的胳膊便时不时折断,然后腿脚会不会也如此?” 凌波疲倦的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不仅如此,日后还得给他添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伺候着。” 第152章 他不敢 擦洗施针喂药,几个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又等了半个时辰,李朔月身上的热才渐渐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呓语,转而陷入沉睡。 凌波。松了口气,朝三人道:“我今夜留宿于遗珠院,晚上他若有异样,你们便来喊我。” “凌波姐姐,我晓得了。” “嗯,他身旁不可离人,晚上千万要守着。” 墨韵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交代完后,凌波便出门找屋子。 观棋看了看剩下两人的面色,一个神情冷淡漠不关心,另一个眼角通红神情悲伤,瞧着都不像是能守夜的人,搜索一番后他便道:“不若今夜,我先守着?” “不、不用你!”墨韵急忙出声反驳,他拽住雨哥儿的衣袖,说道:“这儿有我和宇哥儿,用不着你。” 雨哥儿将衣袖从墨韵手中抽走,淡淡看了墨韵一眼,声音冷淡:“我明日要打扫院子,今夜你同棋哥儿一道守。” 察觉到雨哥儿不同寻常的冷淡,墨韵忽而想到雨哥儿同公子合谋,而公子险些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像从前那样照顾公子呢? “难道你恨公子?”墨韵试探问。 “阿姆派我来伺候他,我怎么敢记恨他?” 雨哥儿自嘲一笑,紧接着便转身出了门。 观棋只当没听见这二人之间的话,轻声道:“墨哥儿,不过晚上我同你一道?” “不、不用!” 墨韵气的跺了跺脚,便自顾自坐到李朔月榻前,看也不看观棋一眼。 观棋摇了摇头,只道:“那我便睡在耳房,若有事,你喊我就成。” 墨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今伺候嘉哥儿的三个人,雨哥儿疑似藏了杀心,观棋包藏祸心,这两个都不能一心一意,为什么宋阿姆还要将人送过来伺候? 难道自己以后要一个人防着两个人,这也太难了些。 墨韵忧愁地连叹好几口气,他看着李朔月的脸,小声说道:如果不是跟着你最快活,我这会儿才不会守着你呢! 夜色极深,屋里黑的仿佛一团浓墨。待巡查的脚步声小后,与观棋睡在一处的雨哥儿忽然睁开眼,他眼神清明,毫无半丝睡意。 被送到仇人跟前当奴才这样的事,试问谁能睡得着呢? 雨哥儿静静躺在床上,思索宋秋实此举寓意何为。 他明知晓那个人险些杀了他,还将自己送过来,是生怕他对“叶嘉”起不了杀心吗?难道宋秋实就不怕他和“叶嘉”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将矛头指向他吗? 雨哥儿心头烦躁,只觉得这事如一团乱麻,叫人理不清头绪。 他心中郁闷,睡不着觉,索性轻手轻脚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 屋子里黑漆漆,因此他特别小心,怕发出什么声响。 塌前的墨韵呼呼大睡,即使雨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趋势。 雨哥儿冷眼看着,心说:如果守夜的都是墨韵这样的人,如果叶嘉仇人多,那么他死了早不下千次万次。 抬脚绕开墨韵,雨哥儿站在床前,眼神凌厉的看向床上的人,他癫狂狠毒的神情还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便是他预置自己于死地的骇人模样,卸磨杀驴之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今日吧。 如果不是屋里还有人,雨哥儿定然会狠狠的嘲笑奚落,笑他以德报怨、笑他不自量力。 衣袖下的手蠢蠢欲动,现在无人看守,他羸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动手杀了他轻而易举。雨哥儿几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他上前两步,手马上偏要伸出衣袖。 “你杀了他,自己焉有命活?”观棋轻声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活着逃出去吗?” 冷不丁的劝解声叫雨哥儿浑身一颤,他攥紧衣袖下的手,克制着杀意轻声道:“你没睡?” “我同你一样,也睡不着。” “宋秋实大费干戈跳脚,又派了凌波医治,这说明他很看重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活不过明天。” “他想杀我易如反掌,我要杀他却还得千万般计较。” “呵。”雨哥儿冷笑一声,随后又自嘲的笑了笑:“可谁叫他们一个两个都有人护着呢。” “你恨他?” “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上。” 观棋思索片刻后道:“你若杀了他,他的痛苦便就此了结;若让他活下去,他便得清醒着承受加倍的苦难,两者相较,哪个更能减轻你的痛苦?” “可我恨。我每看他一眼,便会想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他为自己的心狠手辣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应受的。” …… 俩人沉默片刻,都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忽而,观棋耳朵微动:“我听到他呢喃,难道他醒了?” 若是从前,雨哥儿定要上前好好探一探,可是到如今他只想躲开,雨哥儿起身转身朝耳房走,不再管身后如何。 观棋上前侧耳倾听,又触碰李朔月的额头和手臂,热得出奇,他只得晃醒墨韵,说:“公子又起热症了,我去隔壁寻凌波姑姑,墨哥儿,你看顾好公子。” 墨韵迷迷糊糊点头应下,起身爬到床沿,结结巴巴的:“你去、你去寻……我看着……” 观棋十分不放心墨韵这副模样,便在他耳边说:“雨哥儿欲杀公子。” 这话如一记惊雷凭空砸下,墨韵立马清醒,双手不住的拍打面颊,警惕的朝耳房看了眼。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凌波喊来。凌波神色困倦,诊治过后道:“同白日一样。” “墨韵,你去端盆冷水,给他擦一擦。” “拿冷水擦洗,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再病能病到哪儿去?”凌波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回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若不想用冷水,便去找个男人来。” 俩人俱是一证,观棋同墨韵面面相觑,最后观棋道:“端凉水吧,若成了瘾,日后就离不开了。” 墨韵点了点头,“那你去端水,我得好好看着公子,防止有些小人呢。” “他不敢的。” 观棋笑道。 第153章 暗疾 四周红色烈火熊熊燃烧,他如困兽,立在中央,逃无可逃。 滚烫的热意从骨血渗到皮肤,仿佛要将他的躯体和理智一同焚烧殆尽。 黑色双眸里仅剩的光一点点熄灭,渐渐平静如一潭死水,仿佛如死掉的鱼眼珠。 他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朔月找不到答案。 也没有人告诉他。 — 从望月楼出来的第三日,李朔月才掀开了眼帘。 朦胧视线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李朔月忽而释然的笑了笑,果真到了阴曹地府,面前这人可不就是被自己亲手杀了的雨哥儿吗? 来寻仇吗? 雨哥儿静静坐在床沿,他看见叶嘉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中闪过半分恨意,然后轻蔑的笑了笑:“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随后他便起身,抬脚往外走。 李朔月眼皮颤了颤,并未听清雨哥儿说的话,他看着那道身影微微走远,心中诧异:这就走了吗? 他难道不想找自己报仇吗? 难道是要找些惩治人的东西? 雨哥儿走到外室,见墨韵正坐在凳子上缝制香包,面色惊讶,不自觉询问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缝香包啊。”墨韵咬断手中的绣线,将绣了一半的香包拿给雨哥儿看:“蝴蝶样的好看吧?” “我打算给里面多放些助眠的药材,放在公子枕边,这样他就不会日日梦魇了。” “你对他倒是忠心。”雨哥儿收回视线,淡淡出声:“怎么不见观棋?” “他去厨房拿药了。” “他醒了,你去跟前伺候着吧。” “当真?”墨韵一喜,急忙放下手中香包,迈着小碎步往内室去,他边走边喊:“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终于醒了,这都第三天了!” “再不醒来,凌波姐姐可就该受罚了呢。” 墨韵叽叽喳喳问:“公子,你渴不渴?我端些雪梨汤过来。” 李朔月刚眯上眼,便被吵闹声惊醒,他掀开眼一看,竟然也是一张熟悉的面颊。 墨……韵…… 李朔月无声呢喃,他怎么、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杀了他? “公子,我将雪梨汤端了过来,不冷也不烫,正适合喝呢。”墨韵舀了半勺雪梨汤,灌进李朔月的嘴里,李朔月喉咙刺痛,喝水很是艰难,大半儿都顺着下巴滑进了衣领。 墨韵心一急一便不自觉加快了动作,他手又不稳,很快李朔月便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墨韵手忙脚乱放下茶杯,将李朔月扶起来拍他的背。 李朔月浑身无力,仿佛被抽了骨头般,软趴趴依靠着墨韵,什么也做不了。 墨韵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李朔月的下巴,自责道:“我只知道这汤喝了对嗓子好,却忘了公子这会儿喝不下多少,早知我便再喂慢些。” 半晌后,李朔月才止了咳嗽,墨韵将他重新放倒,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放在李朔月身后,将他上半身撑了起来。 墨韵看着面前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神情悲伤:“瘦成这个样子,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起来。” “那些汉子真是可恶,怎么敢这样欺负公子?” “回头我便去找阿姆,叫他多给公子些补身体的好东西。” …… 李朔月本就头晕脑胀,现在更是被耳侧的碎碎念念到头疼,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半睁开眼,便只能任由墨韵絮絮叨叨个不停。 雨哥儿、墨韵、汉子、阿姆…… 忽然间,李朔月察觉到不对劲,他压根就没死,来的也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脑海中一阵剧痛,前几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绝望、惊惶、恐惧…… 被关进望月楼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的欲火焚身,更知晓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沉沦。 求饶的手被人紧握戏耍,他像迷路的羔羊误入饥饿的狼群,被一点一点撕的七零八碎、尸骨遍布。 可他怎么还没死? 李朔月头一次怨恨自己的命怎么这样硬? 死了还能再活,活着又一次次遭受折磨,每当他觉得自己坠入谷底,再也不会清醒,可老天捉弄他,无论再怎样难堪,每一次都能让他睁开眼。 沈玉不该拿自己的命生下他,她带着遗憾与不甘死去,而他活不好也死不成。 何苦来这人间走一遭啊。 …… 半月后,遗珠院。 “竹栖呢?” “回公子的话,竹栖同那位一道被阿姆罚去了寒山寺,今年只怕不会再回来。”观棋跪在床榻前,俯首恭顺回话。 “这是罚还是赏?” “咳咳咳。”李朔月神情冷淡,低声咳了两句。 墨韵站在一旁,担忧地看向李朔月。 “回公子的话,这自然是罚。”观棋平静道:“竹栖打小跟着那位,没干过什么粗活,去了寒山寺,一应杂事皆由他包揽,还要伺候主家,自然不会轻松。” “所以叶嘉便换了你过来,生怕我跑了,是吗?” 观棋摇摇头,“这是宋阿姆的意思,与那人无关。” 观棋心道:他家公子与面前这人才应当同仇敌忾,逼迫他们二人的皆是宋秋实,他憎恶仇恨他们家公子,可他们家公子也是被迫害的那个。 “叶嘉与宋秋实沆瀣一气,他要保那叛主的东西,宋秋实自然如他的意。”李朔月。才说了两句,嗓子眼儿便发痒,他急忙拿帕子捂住嘴咳嗽,咳得青白的面色都涨红了。 手里的帕子脏了,墨韵便急忙给李朔月换了新的,他瞧见帕子里的点点血迹,不由得惊呼出声:“公子,你怎么咳血了?这可怎么得了?我现在便去找凌波姐姐,叫她给你诊脉。 李朔月压下嗓子里的痛,出声制止:“不必,我不想见她。” “公子!”墨韵着急出声,还要再劝:“不看怎么能成?万一落下暗疾——” 一想起那张脸,那段混乱的日子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重现,李朔月身体轻颤了颤,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臂,轻声呢喃:“暗疾早就落下了,现在寻她有什么用。” 第154章 借酒浇愁 陆府。 小厮站在陆榆身侧,恭恭敬敬禀报:“昨儿个夫人同张、钱、尤、王几家夫人坐在一道喝茶,席间提到了四公子的婚事,说是改日要办一场赏雪宴,请各府的公子小姐哥儿前来一叙。” “嗯。”陆榆半闭起眼,指腹不断敲击琉璃茶杯,忽而转身问:“四公子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大公子的话,四公子近日被夫人拘着念书,院里又多派了几个家丁看守,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陆榆点点头,随意道:“如此甚好,省的她成日偷家里的东西,换成银钱去逛那青楼妓馆。” “成日丢我陆家的脸。” 小厮跟着附和了两句:“四公子少年心性自然不如大公子沉稳可靠。” 陆榆忽然转了话头,状似不经意问:“添春阁近日有何消息?” 小厮眼睛一转,便知晓大公子问的是谁。他俯身在陆榆耳侧低声道:“昨日添香阁放出消息,说叶嘉公子身体已大好,不日便可见客。” “剩下的便都是些小打小闹,不足以叫大公子挂心。” “上回他接客是什么时候?” 小厮思索片刻后道:“两个多月前,接的是四公子。” “竟然这么久了。”陆榆轻笑一声,招手嘱咐:“你告诉那管事的老鸨子,这几日让他来接我。最迟后日,将人带至东街的宅子里。” “此事你去办,不可声张,不可让夫人知晓,若办的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小厮诚惶诚恐,急忙跪下给陆榆磕头,感激道:“多谢大公子赏识,小的必不负公子所托,将此事办成!” 陆榆应了声,道:“行了,起来吧。” “谢大公子!” 小厮估摸着到了时辰,便道:“大公子,时候差不多了,让小来给您上药吧。” “拿镜子过来。”陆榆随口道。 小厮急忙找了镜子递给陆榆。 陆榆捧起铜镜,揭开眼上的白布,仔细端详起自己受伤的左眼。 被刺破的眼球已看不出伤处,可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灰的阴翳,就连视物也不甚清楚。 一左一右,一黑一灰,差异分外明显。 陆榆神色微冷,想到罪魁祸首,忽而冷哼了声,“白眼狼。” 小厮不知晓他说的人是谁,恭敬道:“大公子不必忧心,小的瞧着眼上的灰比前几日淡了,往后定能恢复如初,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你来上药。” 陆榆扔了铜镜,脸上带了薄怒。 小厮见陆榆脸色严峻,急忙敛住脸上的笑,他小心地拿起案上的玉葫芦瓶,揭开瓶塞,将药水一滴滴往陆榆左眼上倾倒。 陆榆的小厮前脚刚说了要见人,后脚李朔月便被宋秋实送到了陆榆的私宅。 李朔月没有资格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如今离不开男人,跟谁不是跟? 陆榆得了消息,晚上便去宅子里见人。他大步流星行至寝室,推开门后,便见着一红衣美人侧对着他,手里捏着白玉杯,似乎在借酒消愁。 陆榆拿起酒壶轻嗅,挑起眉:“青梅酒?这算什么酒?” “其余的他们也不肯给我,生怕我伺候不好你。” 李朔月饮了半口果酒,神情无悲无喜,“这酒会醉人吗?” “我尝尝。”陆榆就着李朔月的手饮完了剩下的半杯酒,嗤笑道:“这算哪门子酒?” “半分酒意也无,怎么会醉人?” 陆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而后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酒渡了过去。 李朔月猝不及防吞咽了一大口,立马捂起胸膛咳了起来。 他咳的口脸通红,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意。 陆榆愣了一瞬,而后扔了酒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怀里人的分量,皱眉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朔月抬袖擦了脸上的酒,随意道:“瘦了多少也不耽搁伺候大公子。” “当嫖客的,花了银钱,只管风流快活就是,何必管那些有的没的。” “大公子说这话,真叫人笑话。” “牙尖嘴利。”陆榆抱着人往床边走,“我瞧着宋秋实还没教好你。你如今该讨我欢心,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想再受罚不成?” 李朔月坐在床沿笑道,“我错了。不说那些,贱妾伺候大公子就寝。” 陆榆微皱了皱眉,眼神落到那张含笑的面庞上,并未多说什么。 …… 半晌后,身心愉悦的陆榆拿了奴仆递过来的热帕子擦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身侧之人:“你今日与往常不甚一样。” “有何不一样?”李朔月眯起眼,神情困倦。 “方才还说宋秋实没教好你,看来是我想错了。” 闻言,李朔月唇角弯起弧度,浅笑一声:“你们都一样。” “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撑起身体,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而后抬眼看向陆榆,笑容妩媚。 “大公子辛苦。” “我伺候大公子吧。” 陆榆扬起眉,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哥儿,眯了眯眼道:“我瞧你一肚子坏水,你想做什么?” “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识趣。” “从前我蠢笨,识人不清。”李朔月无所谓道:“我昏了头,才敢在大公子面前拿乔,从今往后再不敢了。” “真叫我吃惊。” …… 翌日, 刚过卯时,陆榆便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了会儿浅黄色的帘帐,忽然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在李朔月身旁酣睡? 两个月前李朔月能用木簪刺伤他的眼,他昨日真是昏了头,竟然将这一茬给忘了。 先前他便对自己心生恨意,如今又受了罚,难保不会将这账算到自己头上,再起杀心。陆榆忽而生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的松懈与大意而后怕。 他微微侧身,便见昨日与他相拥而眠的人,今日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榆嗤笑一声:“怎么,今日又成了贞洁烈夫,碰也不让碰?” 语罢,他拽着胳膊将人转过来。 手心的温度令他一惊,怎么这样热? 李朔月浑身发烫,他微睁开肿胀的眼皮,半清醒半沉沦地滚进了陆榆怀中。 第155章 宠幸 平康二十五年的除夕夜,李朔月仍旧是在添香阁度过的,这是今生他被卖进花楼的第三个年头。 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不知晓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娼妓,兜兜转转,还得在青楼里看烟火。 他静静立在添香阁的四楼,半推开窗,看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看花灯、猜灯谜,他们个个精神饱满,一双双眼发亮,一张张面带笑。 立在窗边的李朔月仿佛与那些人身处在两个红尘。 一边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另一边寂静无声冷冷清清。 日子难熬又漫长,所有的轨迹又与上一世渐渐重合,那些人成日喊他“叶嘉”,他在混乱的境遇里渐渐迷失,忘了今夕何夕,亦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生和死都成了奢望,他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朔月双目失神,只呆愣愣盯着远处的虚无,连肩上多了件披风都未发现。 观棋给素纹铜手炉裹上巾布,放弃李朔月冰凉的手心里,轻声呼唤:“公子,外面风凉。” 李朔月回了神,心不在焉问:“今日是除夕,你怎么不去陪你家主子?” “公子在哪,奴婢便在哪。”观棋坦然道,紧接着他又出声提醒:“方才小厨房送来了长寿面,公子可要这会儿尝尝?” “长寿面?”李朔月愣了愣,失笑道:“他怎么生在了这样的好日子,可真叫人羡慕。” 李朔月不知道自己生辰是何年何月,只知晓过了今日,他便又长了一岁。李朔月眨了眨眼,心中忽然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了。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穿了红嫁衣替他接客,那时候他便热热闹闹同你们一道过生辰吗?” 观棋迟疑片刻,斟酌道:“那人未过生辰,一夜未眠,亦不敢睡。” 李朔月漫不经心扬起下巴,忽而转身朝屋内走去。 红木桌上的长寿面李朔月只看了一眼,便漠然道:“端走吧。” “是。”观棋不敢迟疑,立即将面端给了守在屋外的汉子。 拐角处忽然传来几声轻快的议论声,观棋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便见着墨韵同雨哥儿各提着两个食盒从远处走来。 墨韵脚步轻快,走在前面。 “观棋,你瞧,我同雨哥儿拿了许多吃食,咱们今日可有口福了!”墨韵眯起眼睛笑,他又穿了身厚实的袄子,脸颊微圆润,远远瞧着,像是街巷上卖年画拿红纸剪出来的胖娃娃。 观棋松了口气,迎过去接过墨韵左手的时候食盒,掂了掂分量,不由得笑道:“都拿了什么东西?这分量可不轻呢。” “自然都是些好东西,我告诉那管事的,我伺候的公子是楼里最有名的琴公子,那管事的不必我说,便将这些好吃的好看的装满了,若是不够,我再去拿。” “够了够了,这么多,公子哪里吃得完?” 墨韵昂起头:“公子挨个尝尝味道便也够了,剩下的自然咱们来吃。” 李朔月支起下巴,看着墨韵几个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十盏下酒菜,十盏蜜饯干果,并一壶屠苏酒。 李朔月随意挑拣着吃了两口,便拎起酒壶,道:“坐下吧。” 墨韵迫不及待坐下,先给李朔月夹了几筷子卤牛肉,而后自己猛猛吃了两口,才道:“公子,饮酒伤身,还是要多吃些!” “你若喜欢,便多吃些。”李朔月饮了两杯屠苏酒,这酒里似乎添了蜜,与他曾在陈展处喝的极不一样。 药味仍重,入口多了几分甜腻和清凉,余味仍有些苦涩,李朔月不知不觉饮了大半壶,脸颊升起红霞,他却半分醉意也无。 观棋同雨哥儿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一个神游天外,另一个则时不时将目光落到李朔月身上。 观棋见李朔月脸颊脖颈均浮现出桃红,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醉了,还是药性上来了? 热意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李朔月眼神渐渐混沌。 “啪嗒!”酒壶摔进席间,酒液溅湿衣袖,李朔月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了。 观棋急忙将手贴上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果然是药性发作。” “墨韵,快去拿药丸子。” “雨哥儿,你去厨房要些清热下火的茶饮和水,给公子擦一擦。” “好。” “嗯。” 吩咐完后,观棋便拦腰将李朔月抱进床榻。 李朔月仰面躺着,拿手臂捂着眼,嗤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门外不是有守夜的汉子,随意喊进来一个。” “公子——”观棋欲言又止,墨韵接过话茬,“凌波姐姐说,若是能压抑下去,说不准日后便好了。” “哼。”李朔月支起身体解外裳,幽幽道:“压制一回,第二回便要加倍反噬,骗人的鬼话你也信?” 墨韵还想再说两句,观棋忽然压住他的手,朝他微晃了晃头,道:“去喊一个吧。” “上回的情形你也见着了,这哪里是一两日便能消解下去的?” 两人谈话间,雨哥儿已带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进屋,李朔月趴在床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抬起头,叫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守门的汉子一怔,急忙抬起眼,他一见着薄纱帘帐里的窈窕美人,便面颊通红,压低嗓子道:“见过公子。” “观棋,带他去洗洗。” 那汉子一怔,急忙说:“公子,我、我来之前便已洗过。” 看守四楼的汉子每日都会换,往常便会有汉子时不时受到房内公子的宠幸,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来之前便好好沐浴清洗,只等着得了机会伺候人。 “怎么,来之前便洗过,你是算准了几日能得我宠幸?” 汉子急忙摇头,克制着语气里的兴奋,温声道:“回公子的话,小的、小的不知。” “你过来,我瞧瞧。” 李朔月逗狗似的招手,他面上带笑,在男人的脸侧轻嗅,那汉子仿佛被勾了魂似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喉咙微微滑动。 “瞧着是干净。” “过来伺候。” 第156章 寻欢作乐 翌日晌午,李朔月悠悠转醒,他靠在榻上,屋内屋外伺候的哥儿、汉子相继朝他磕头说吉祥话,李朔月淡淡听着,观棋站在一侧身给他们发红封。 等到雨哥儿磕头,李朔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没死你也没死,不知是好运还是霉运。从前的事我不会忘,你最好也记着。” 雨哥儿磕头的动作顿住,飞快思索这话的含义。 从前的什么事要两个人都记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短短几息,雨哥儿便将自己遇到李朔月之后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回,除了最开始同那几个哥儿一块儿剥了他的皮,他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之事,甚至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无微不至的伺候照顾他。 他有什么可恨自己的,恨到非得杀了他才能泄恨。 他怎么只记得自己剥了他的皮,可怎么不记得是谁日日给他敷药喂饭呢? 他如今说这话,是想敲打自己吗? 雨哥儿不禁在心中冷笑,他压抑着怒火问:“奴婢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李朔月冷冷地看了雨哥儿一眼:“你从前求我的,你自己反倒忘了?果真是骗人的胡话,听信不得。” “滚出去。” 雨哥儿难以相信李朔月竟然会提起帮自己找人之事,他不信面前这人能有那般的好心肠。 从前他不仅没帮自己找人,还险些杀了自己,现在才说这话,叫他怎么相信? 几番思索,雨哥儿便已明白,只怕是他知晓自己此刻的处境恶劣,才想通过花言巧语来说服自己为他所用。 当真是可笑,他以为自己同方逵一样,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雨哥儿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门。 雨哥儿刚开了门,便迎头撞上正欲推门的陆榆,陆瑜先开了口,问:“你家公子在何处?” 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雨哥儿回道:“回陆大爷的话,公子如今在帐内,正给奴才们发红封。” “现在还未起?”陆榆蹙起眉,面色微沉,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问:“他昨夜可是喊了人伺候?” “正是。” “喊了谁?” “守夜的龟公。”雨哥儿耐着性子道。 “行了,你下去吧。”陆榆抬手挥退雨哥儿,提靴进帐,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忽而抬起李朔月的下巴,语气微冷:“你倒是什么都不挑。” 李朔月拨开陆榆的手,随意道:“我如今就是这副样子,大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无可奈何,还是本性淫贱?”陆榆眯起眼睛,审问道:“我猜你是后者。” “随大爷如何想。”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出声:“大爷今日不去拜年,怎么来我这儿了?” “若我没记错,大年初二,大爷该陪大夫人回娘家才是,莫不是回门礼都备好了?” “我来此地自然是寻欢作乐。”陆榆道:“回门之事不劳你费心。” “大爷莫怪,是我多嘴。” 李朔月见陆榆脱靴,笑道:“从前大爷老说四爷不务正事,沉溺美色,可我觉着大爷好起色来也不遑多让。” “怎么着,这般拐弯抹角,是想打探陆槐的消息?” “我问他做什么,四公子是天上云,我哪里敢高攀?” “如此甚好。”陆榆捏过李朔月的下巴,声音微冷:“他有多久没来见你?” 李朔月想了会儿,才道:“估摸着有三四个月。” “你晓得他干什么去了吗?” “瞧大爷这话说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若心里还惦记着他,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陆榆坐正身体解了外衫,道:“若无意外,陆槐今年季春就该定亲,明年四夫人便会入府。” “娶的是谁家的姑娘?”李朔月好奇地问。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陆榆看着李朔月笑,故意出声奚落他:“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天上月同地上泥,陆槐瞎了眼才会分辨不清。” “我是哪个?”李朔月弯起眉眼笑。 陆榆脱口而出,“自然是——” 李朔月忽然起身吻住陆榆,许久后,他才道:“我是地上泥是不是?我就知晓你要说这个。若是四爷,只会低声哄我呢。” “大爷成日说些叫我伤心的话,看我难过,你便愉悦吗?” “陆槐对你低声下气,你不照样骗了他?” 李朔月叹了口气,手指轻抚陆榆被包裹着的左眼,呢喃道:“我当日拿木簪子刺你,疼不疼?” 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等陆榆说话,李朔月忽然道,“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 “我陪大爷寻欢作乐。” 申时末,陆榆才整理衣裳进了陆府的侧门。他一进院子,便被陆槐身侧伺候的小厮喊住,那小厮弯腰赔笑:“大公子,您忙回府了?” “夫人今日才命人将四公子放了出来,四公子欲要出府,被夫人拦下,两人因此拌了嘴,四公子心中不忿,跑去找了老爷求情。” “他想去哪?” “添、添香阁。”小厮战战兢兢,哆嗦道:“四公子,还说,要、要将那琴公子收进房中——老爷听了这事勃然大怒,又派人打了四公子一顿……” “四公子如今饭也不肯吃喝,小的这才斗胆拦住大公子。” 刚同美人玩闹过的陆榆身心舒畅,听了这事不仅没发火,反而春风和煦道:“走吧,去瞧瞧我那个好弟弟。” 陆榆慢悠悠走,身后的小厮几次欲开口催促,但又生生忍住,只得跟着踱步。 进了内室,陆榆掀袍正对着陆槐坐下,问:“又同爹娘吵?” 陆槐偏头,双目通红:“我喜爱他,想救他出火海,又有什么错?” “他花言巧语几句,你怎能就信了?”陆榆平静道:“他看碟下菜的本事炉火纯青,怎么你还念念不忘?” “从前他尚可骗你身不由己,可现在他可是隔三岔五便召守夜的汉子侍寝。” “他待我是真心的,你懂什么!”陆槐目眦欲裂,陆榆轻笑两声,“是与不是,你找人问问便可。” “我真是费解,他又不聪明,怎么能将陆四爷耍得团团转?” 第157章 威胁 朔北的天凄寒、苦冷,坞城几百里外的交战地血流成河,肃杀与冷意弥漫。烧焦的旗帜同断臂残肢落在一处,阴风凛冽,满目疮痍。 陈展左手拎起敌方将领的头盔,右手朝天刺出一柄闪着红芒的长枪,他扬声道:“此战已胜,众将士听令,随我回城!” “胜!”“胜!”“胜!” 号角、战鼓发出雷鸣般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人马的呐喊令大地颤动,盘旋于天的黑鸦吓得飞往了别处。 陈展拎起长枪翻身跨马,将头盔悬于马鞍处,待兵将都已撤退,他才骑马走在后方,玄色铁甲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疾驰回城,陈展下马拿冷帕子擦了脸上的血和汗,刚掀开议事的帘帐,便被身后的人喊住。 何栓上前两步,低声道:“副将这可能听我几句话?” “你有何事?” 何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展:快速说道:“将军令我找的铁匠有了眉目,不过只听人说他同店里的伙计一道往北走,具体到了哪儿还不曾得知。” 陈展微微皱眉:“此事我会回禀王爷,若能找着他,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此话它便抬脚欲走,何栓急忙扶住陈展的胳膊,声音极小:“副将且慢,你吩咐我打听的人也有了下落。” 何栓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娘子问了许多人,才问到了只言片语。听闻那李家大哥儿逃跑惹怒了主人家,叫人打了一顿,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一个远游的夫郎买下了他,将他收成了奴仆。” “后来再没见到过。” 不是青楼,陈展忽然松了口气,他又问:“那打刀的夫郎?” 何栓挠挠头,小声道:“这个倒是没问出来,估摸是那铁匠知道自己替人打刀这事儿,一旦叫官府知道,便惹来杀身之祸,便谁也没说。” “娘子说若得了机会,还会再四处问问。” “不必。”陈展摆了摆手,随后拆开手中信封。 何栓愣住,“副将是说那里李家哥儿的下落还是打刀夫郎的名字?” “都不必再查,此事你只当没听过。” “好、好。”何栓急忙应承下来,不敢多问一个为什么。 陈展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庆幸总占了大多数,他庆幸李朔月未曾被卖进青楼,亦庆幸打刀的不是他。 他同李朔月之间隔着数条性命,早已不死不休。 — 正月十五。 李朔月进了一座三进的小院,由奴仆领着去伺候行商的赵老爷。 赵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伺候起来颇费功夫。 李朔月拿起男人腰间的龙虎玉佩左右翻看,笑道:“这玉佩瞧着成色不错,这上面又是龙又是虎,龙虎之年,同老爷还相称呢。” “你这张嘴,惯会取笑我。”赵老爷摸着蓄起的短胡笑道:“你若喜欢,便尽管拿去。” “赠予我?”李朔月眯起狐狸眼笑,脸颊去蹭汉子的短胡,神情极尽挑逗。 “自然。” “赵老爷待嘉嘉这样好,嘉嘉都不知道何以为报。”李朔月捧起男人的脸,眼波流转,轻声道:“不如嘉嘉以身相许可好?” “小妖精!” 两人嬉笑作一团。 半个时辰后,李朔月出了门,此时,站在屏风后听完活春宫的两人才走了出来,一人双眼充血,面色赤红,另一人神色冷静,语气平淡。 “赵老爷”一见这两人便立即跪下,喊道:“小的见过大公子四公子。” 陆槐恨恨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赵老爷”,踹了两脚,愤怒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陆榆看着陆槐,开口笑:“我早说过,他谎话连篇,无情无义,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他见钱眼开,同谁都是以身相许,偏偏你信以为真,还将他如珍如宝地捧着哄着。” 陆槐咬紧牙关:“他压根不爱身外之物!” “这都无关紧要,可是阿槐,他想逃,若真叫他跑了,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槐神情松动,看着李朔月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 — 雨哥儿一上马车,李朔月便将玉佩丢进雨哥儿怀中,毫不在意道:“拿去当了。” “若被阿姆知晓——” 李朔月不耐烦地打断雨哥儿的话,“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若你不嘴,他如何得知?” 李朔月停住脚步,眯起眼眸,忽而危险地看向雨哥儿,他冷声道:“怎么,难道你要告密?” 雨哥儿沉默了一瞬,低头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我还以为是不想。”李朔月嗤笑一声,“那你便试试你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能杀得了你一次,便也能杀你第二次。”李朔月睁开双眼,低声威胁道:“若宋秋实若知晓你对他心怀恨意,动手必定比我快,他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奴仆,何其简单?” 雨哥儿浑身僵硬,紧咬牙关,心中恨意滔天,他怎么就这样蠢,竟然将这等事告诉了眼前之人。 “今日墨韵同观棋不在,我便开门见山,要么替我做事,要么死。” 雨哥儿握紧袖子里的金簪,眼中杀意骤现。 “你若识时务,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等我出去了,会帮着找你哥哥,前提是他还活着。” 提到想找之人,雨哥儿手微微松动,他头脑一片空白,对呀,他还要找哥哥,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一笔勾销?如何一笔勾销?” “不能吗?”李朔月面色冷硬,转过头冷冷地笑:“你帮着那老东西害了我那么多回,怎么,我不过打了你两下,你便受不住了吗?” “若真论起来,我也得把你杀上个十回八回才能泄心头之恨。” “你会剥皮,这可是个好手艺,只是能不能保住你这双手,可全凭我的心意。” 李朔月说完,便浑不在意地闭上了眼,轻蔑至极。 雨哥儿心里一惊,前几日这人还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这才几天过去,他竟然又想着要逃跑? 雨哥儿静静思索了一刻钟,他为鱼肉,面前之人为刀俎,已经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于是他轻声道:“好,我答应。” “算你有几分眼色。” 第158章 赵猛 四楼的那扇窗许久未开,满脸胡茬神情落魄的大汉坐在茶水铺子里,神情郁郁地喝冷茶,时不时便要抬眼望楼上看两眼,生怕错过了心尖上的人。 茶铺的掌柜的擦干净桌子,唏嘘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卖皮肉的娼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这些泥腿子却只能一文两文地挣,吃糠咽菜才能省下一二两银子。” “可那娼妓陪一晚便能得几百两银子,真是世风日下,唉。” 方逵“砰”一下砸了茶碗,怒骂一声:“你当他愿意吗?” 掌柜的心头火刚冒起来,又见这汉子满身横肉,是个极不好惹的,便怒了又怒,最后只道:“你这汉子,吃茶便吃茶,缘何砸我的生意?” “我不过念叨两句,难不成戳中了你的伤心事?” 方逵撸起袖子正欲同那多嘴的汉子说两句,四楼的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方逵心紧了紧,理论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人的面庞,一时间连理论也顾不得。 那掌柜的见了方逵这副痴样,不由得小声嘀咕两句:“我说呢,原来是个贪色的痴汉……” 片刻后,那窗子便又合上,方逵怔怔看了许久,心口怦怦直跳。 听闻他时不时便要招守夜的汉子伺候,方逵心中一痛,为何这伺候的汉子不能是自己? 他正伤心,忽然见街角的乞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他当即冷了脸,呵斥:“看什么?” 乞丐悻悻然缩了脖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巷子深处去。 方逵正欲坐下继续伤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乞丐的眼睛怎么越看越熟悉,好像、好像他见过的人。 是谁呢?方逵皱起脸思索。 赵猛! 就是这小子! 自打从陆家山庄回来,他便再没见过赵猛,宋秋实也一直派人在查,可谁能料到这小子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方逵拔腿就追,好在那乞丐一瘸一拐也走不快,待到了无人的地方,方逵才将人拦住。 赵猛松了口气,拨开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道:“方大哥,你竟然真认出我来了,我还怕你不过来呢。” 方逵没接话茬,拎起赵猛的前襟质问:“那人你人呢?为何放走竹栖?你也想害他?” “方大哥,不是这么回事!”赵猛道:“那日我等了又等,又将茅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正想回去找你。恰巧听见那管事的喊郎中,给四公子喂解药,我一想便觉得不对劲儿,咱们中了他们的套了!” “只怕咱俩拿公子的东西去典当的时候就叫人知道了!叫他们看猴似的耍了一遭。” “我怕楼里的管事秋后算账,便连夜赶回了家,安置他们去了。” “这几个月我们一家子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就怕叫人找到。” “我今日也是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着你了。” 方逵听了这话,心中怒意稍减,出声问:“你找我做什么?” 赵猛小声道:“方大哥,公子答应给我的银钱,什么时候给?” “公子身陷囹圄,哪儿来的银子给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猛面色大变,“难不成公子不想给?” 方逵瞪了赵猛一眼,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公子从前给你那些好东西眼都不眨,他不爱这些东西。” “若他能同我双宿双飞,这银子我再加一倍给你。” 说到此处,方逵想到那日被打的情形,他语中苦意更甚,“……说远了,公子压根就没瞧上我。” 赵猛眉眼抽搐,不着痕迹将方逵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国字脸一字眉,皮肤黝黑,膀大腰圆,还没钱……叶嘉瞧不上他也不叫人意外。毕竟他整日见得都是相貌俊朗的大户子弟,又怎会瞧上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 想到那五百两,赵猛心中便是一阵疼,他为了这几百两连命都豁出去了,这会告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比拿鞭子打他还叫人心痛。 他皱了皱眉,小声道:“方大哥,他本来就想跑,你若想法子能将他救出来,那时候,他还能瞧不上你吗?” “他一个小哥儿比不过你,烈哥儿还怕郎缠,软的不行再来硬的,总能叫他安心同你做夫夫。” 方逵微微皱起眉,似乎思索起赵猛这话有无道理。 赵猛心里惦记银子,使劲撺掇:“方大哥,你忍心看着他伺候他人?若再生个以一儿半女,心里哪还有你的位置。” “方大哥,咱们可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方逵毫不犹豫道:“对,你说的对,先得把他救出来。” — 三月十六,宜出行嫁娶。 陆府夫人同请来的媒婆一道前往尤家商议亲事,四少爷一道随同,才子佳人隔帘相望,情根就此深重。 若非陆榆主动告知,李朔月决计不可能知晓。 “他议亲是好事,可是同我有什么关系?”李朔月不痛不痒问了几句,陆瑜似乎是满意了,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就没有半分伤心?” “伤心?四爷得了一门好亲事,我该恭喜他才是。我一介流莺,有什么好伤心的。” “陆槐至今可还惦记着你,去尤家可是叫家丁押着去的。” 李朔月掀起眼皮看了陆榆一眼,狐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了尤家的姑娘,不满意她嫁给你弟弟,想让我从中作梗不成?” 陆榆哼笑了声,“我看上的姑娘,自然会八抬大轿娶进府里,怎么会用这样的腌臜手段?”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陆槐听见了这话,只怕会伤心欲绝。” “我——” “嘉嘉!”忽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飘进李朔月的耳朵里,他回头一看,三步之外站了个脸色森然、双目赤红的汉子。 李朔月静静看向陆槐,忽而笑了声,转身坐下,他将手帕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嘻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肯告诉我这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时辰后,李朔月咬牙爬进漆黑的马车,他面色阴沉,心中将这不知廉耻的兄弟二人骂了千八百遍。 忽而,微凉的刀锋刺向他的喉咙,幽幽的声音响起:“别动。” 第159章 别动 李朔月瞬间怔住,一时间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着痕迹的微微后移,脖颈远离那冰冷的刀。 后脖颈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仿佛他再动一下,那只手便会将他的脖子掐断。 “谁派你来的?”李朔月浑身僵住,被扼住后颈的畏惧令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更小了些。 “再动,我杀了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好,你杀了我。” 去死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李朔月狠狠闭上眼,直接将自己的脖子往那刀锋上撞,生活如一潭死水,他整日像猪狗一样活着,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里算了。 男人碧绿的双眸闪过一丝不解,而后迅速移开匕首,另一只手反而死死捏住李朔月的脖子,掐出五个深红的指印。 赴死的勇气顷刻间消散,李朔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真是糊涂,怎么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朔月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问:“你所求为何?” “银钱还是美色?” “我二者兼具,现在便可给你。” “果然是窑子里的人。”男人缓慢松开掐脖子的手,低声命令:“嘴张开。” 眼下的情况,李朔月没有选择的余地。 男人掏出颗药丸子塞进李朔月嘴里,逼迫他咽进喉咙。 “什么东西?” “送你上西天的好东西。” “真要杀我,你刚才就不会移走匕首。”李朔月表面语气冷静,实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他颤抖的尾音已经泄露了他的胆小与怕死。 “公子,到了。”观棋在马车外小声呼唤,李朔月轻声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屋子。” “什么?” “我要休养的屋子。” 双腿打摆子的李朔月被观棋扶回屋,他一进屋,便被墨韵同雨哥儿伺候着洗浴涂药,又喊了郎中给李朔月看脱臼的手臂,活了半个时辰,李朔月才换上了寝衣,坐在铜镜前梳发。 墨韵与雨哥儿一左一右站在李朔月身侧,拿白玉梳梳头发。墨韵圆圆的脸颊满是愤怒,他低声控诉:“陆四爷怎么能同陆大爷一道捉弄公子?真是太可恶了!” “枉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今日竟然硬生生将公子的胳膊折了,他明明知晓公子的胳膊受不得伤!” 李朔月无所谓地摘下双耳上的红玉珠子,随口道:“他本性如此,从前那副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 “成日说要替我赎身,可我受罚的时候,怎么他一回也没来?” “就是如此呢。”墨韵重重点头。 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观棋人呢?” “他刚才去拿温养的暖玉,这会快到了。”雨哥儿恭顺回应。 “嗯。”李朔月淡声道,拿起桌上自己摘下来的红玉耳坠,一块儿丢给墨韵,道:“你拿去玩儿吧。” 墨韵拿起红玉耳坠仔细端详, 而后一把揣进兜里,笑着替李朔月揉起肩膀,说:“谢谢公子,明日我便拿去小厨房换好吃的!” “那管事的老嬷子最喜欢这样的好宝贝。” 李朔月撩起眼皮训斥:“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给你的东西,被那老嬷子骗去了多少?” “才不是骗。”墨韵急忙道:“前几日我坐在遗嘱院里啃肘子叫吕老嬷嬷瞧见了,他便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银,每日只准吃一碗素面,还叫观棋看着,我只得出此下策。” “我瞧着你没少吃,这几日都圆了一圈。”刚进门的观棋听了这话,失笑道:“公子又未曾少过你的吃食,你怎么还要拿好东西去换?” “你懂什么?”墨韵小声嘀咕:“给了那老嬷子好东西,我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才不用受人拘束呢。” 雨哥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并未回话。 观棋笑了片刻,然后才打开手中的木匣,道:“公子,暖玉奴婢拿回来了。” “嗯。”李朔月佯装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吩咐:“东西我自己会用,今夜不必你们守,都回去吧。” “可——”观棋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这窗户都叫人封死了,门外守着十几个汉子,你还怕我飞出去不成?” “奴婢不敢。”见李朔月发了火,观棋立马道:“奴婢今日守在门外,若公子有事,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李朔月看也不看三人,直至那三人退了出去。 等屋里没人了,他脸上的散漫才换成了凝重,立马转身扣自己的嗓子眼儿,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徒劳。 干呕几声,只吐出了两口酸水,李朔月狠狠的将妆奁漆阁砸向屏风,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只见那副红彩相思小屏风被砸倒在地,叫艳红的口脂染花了。 门外的几人齐齐一抖,即便他们对这样的动静早已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怎么了?”墨韵边拍打着门边问,观棋扶住他的手:“今日陆四这样待公子,他口中虽不在意,可心里难受。” “哎。”墨韵重重叹了口气,又将陆槐骂了一遍。 李朔月双目赤红,伪装出来的冷淡漠然顷刻消散,他低声咒骂:“该死、该死的贱人!” “我要杀了你——” 冰冷戏谑的男声再度在房里响起,“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原来是装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朔月唰一下抬起头,待看清拨开玉帘走出来的汉子,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高挺的眉骨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极白的面颊深情冷漠,只有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李朔月与男人的目光短暂相接,恍然觉得自己是只被他盯住的猎物,毫无可逃。 目光落在男人腰间那柄红宝石弯刀上,李朔月微微攥紧衣袖下的手,竟然、竟然是他上辈子见过的人! 昏暗的室内只有烛火时不时爆出的声音,卫堇朝眯起眼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一侧的木匣上,意味不明笑了声。 他两步走至李朔月身侧,拿起木匣中的暖玉,挑起李朔月的下巴,戏谑道:“我说怎么是个狐媚子,原来是行娼的。” 第160章 卫堇朝 卫堇朝、卫堇朝。 前世摄政王周临渊身侧的神医,整日神出鬼没,却极得周临渊信任。 若没有他,天生体弱,被宫中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周临渊断然不会活到燕王清君侧。 李朔月只在周临渊的宴会上见过一次这位卫神医,可他印象极深,因为卫堇朝生了一双碧绿透彻的双眸,大周人没有这样稀罕的瞳色。 当时李朔月还猜测过这人的身世,想着许是那个周边小国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神药,叫摄政王将他当作手足兄弟一般信任和赏识。 卫堇朝的出现,一下子将李朔月的记忆拉回到前世他当宠妾的那段日子,琼浆玉液、珍馐美馔,如流水似的端入他的小院,更不必说绫罗绸缎、绫罗绸缎…… 可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李朔月陷在泥沼里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前世的事,直到上一世见过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卫堇朝怎么会到这来?他如今已成了周临渊的亲信吗? 他能不能、能不能通过卫堇朝离开这鬼地方? 李朔月心乱如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百般想法,他甚至想,如何能借助卫堇朝重新找到周临渊,再借周临渊的手替他讨回公道? 别的不说,上一世周临渊是切切实实宠爱过他的,即便日子短暂。 “遗珠院旁有一座小院,房内有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你可以去那处,我会找人为你遮掩。”李朔月偏开脸颊,双眼紧盯男人冷漠打量的眼,神情忐忑,衣衫下的手渐渐收紧。 “你觉着我要住处做什么?”卫堇朝眯起眼,忽而朝李朔月逼近,他停在一寸之外的地方,身体将李朔月整个罩住,极具逼迫意味。 极重的血腥气充满鼻腔,李朔月薄唇微抿,心道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养伤配药,顺道再躲避些想杀他的仇人。 “闻到了?”卫堇朝漫不经心将暖玉扔进木匣,眼尾上挑,露出凉薄的坏笑,他轻声道:“知道这血味怎么来的吗?” “你、你受伤了?” “错了。”卫堇朝掐住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这是死人身上的。” “你方才吃的药丸子是剧毒之物,十日内若得不到解药,便会五脏六腑颠倒,浑身剧痛抽搐,最后血流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李朔月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腕,道:“这药你还有吗?我有几个死敌,也想叫他们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卫堇朝挑起眉头笑,“这药价值千金,你当是那糖丸子?什么仇敌,也配用上我这精心研制的好药?” 听见这话,李朔月松开卫堇朝的手,面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他无比惋惜,怎么就不能给宋秋实也喂一粒尝尝? “你会杀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有何难?”卫堇朝慢悠悠找了椅子坐下,比李朔月这个主人家还要悠闲。 “那你能帮我杀人吗?” “你能给我什么?” 李朔月微怔,犹豫道:“我、我救了你?” “你救我?”卫堇朝嗤笑,“好好的哥儿怎么是个傻的,说什么胡话呢。你现在命在我手里,到底是谁救谁?” “那你要什么?” “你的身体,你给不给?”卫堇朝玩味地看向李朔月,视线停留在他的薄唇和腰肢上,眼里是明晃晃的戏耍和嘲弄。 “给。”李朔月神情认真,毫不迟疑。他坚定道:“只要、只要你能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 次日一早,雨哥儿便领着四个哥儿打扫遗珠院一侧的小院落,正是刚来添香阁住的那地方。 他并未动手,只站在堂屋内,朝众人吩咐:“咱们公子吩咐了,即便这院子无人居住,也得时时打扫,万不可懈怠。” 四个哥儿纷纷点头:“是。” “行了,都忙活去吧。”雨哥儿一声吩咐,四个哥儿便挽袖开始忙活,两刻钟后,屋子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雨哥儿满意地点点头,叫四个哥儿先出去,等人出了院子,他便将密室打开,又往一侧的竹榻上放了两瓶千金散,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出了门。 今日一早李朔月便嘱咐他这样做,雨哥儿心中吃惊,却还是照做。 不知是谁受了伤,竟然要千金散? 这药可是宋秋实留给李朔月平日治伤的。 雨哥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三个整日轮流跟在李朔月身边,他到底是怎么结识其他人的?难道是昨晚,晚上支开他们那会吗? 疑惑萦绕心头,直至回了四楼,雨哥儿依旧没有想明白。 李朔月懒洋洋歪斜在小榻上,见雨哥儿回来,只淡淡吩咐了一声,“将食盒拿去灶房,换碟咸口的。” “是。”刚回屋的雨哥儿并未抱怨,左手拎起食盒,便又转身往屋外走。 观棋拿了薄衫从内室走进来,道:“公子若不喜欢今日的糕点,往后奴婢便同墨韵通个气,叫那管事的老嬷子装些其他的时令糕点。” “嗯。”李朔月眯起眼应了声。 观棋瞧他这副懒散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提醒道:“公子,待会咱们得去刘府,这会可要梳洗打扮?” — 雨哥儿稳稳拎着食盒,脚步轻盈,到了厨房,他将食盒摆到那管事的钱老嬷子面前,笑道:“公子今日想吃些咸口的,麻烦阿嬷令换一碟。” 墨韵时常拿好东西同钱老嬷子换东西,久而久之,李朔月身边的人便都认得了这老嬷子。 钱老嬷急忙接过食盒,脸上扬起笑问:“公子一口未动?” “许是吃了半口。”雨哥儿笑着将袖中银袋递给钱老嬷,温声嘱托:“劳烦阿嬷多上些心,公子体恤阿嬷辛苦,这是请阿嬷的吃茶钱。” “这如何敢当?” “阿嬷辛苦操劳,平日又多关照墨韵那馋嘴的家伙,这自是应当的。” 钱老嬷子掂了掂这食盒的分量,只觉得比先前重上许多,他心底有了数,只笑眯眯道:“哥儿放心,老嬷子我这便去换咸口的糕点来。” “有劳阿嬷。” 第161章 什么都给你 当夜,钱老嬷子便拎着小竹篮哼着小调回了自家院子。 恰逢打柴的樵夫来送柴,钱老嬷子见着后院满满当当的三担柴,脸上当即露出满意的笑:“今日这柴送的倒是及时。” “钱阿嬷既要,咱们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那樵夫憨厚一笑,站在原地等着钱老嬷拿出银钱。 钱老嬷点头,从小竹篮中拿出一个糕点盒子,又拿出四十枚铜钱一并递过去,道:“这是今日新得的糕点,你也一并拿去吃。只有一点,后几日的柴火也要及时送。” 那樵夫在自己衣衫上擦了两下手,弓起腰笑着接过,“这是自然,我定当早早给阿嬷送来。” “如此便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樵夫便出门往东走,拿着方才的铜钱割了二斤肉,这才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方向去。 待亥时初,樵夫才回了自家的院子,屋内早早便掌了灯,他一进门,两双眼睛便齐刷刷朝他看去。 方逵最是焦急,立马从炕上起身,焦急地问:“郑兄弟,行事可还顺利?” 樵夫郑大山憨厚一笑,将后背的背篓卸下来,先是拿出了二斤猪肉,而后才拿出钱老嬷给他的糕点盒,他将盒子推至炕桌上,笑道:“成了,东西全在这里。” 盒子里装了七八件金首饰,工艺精湛,成色极好。 方逵同赵猛一道松了口气,前者开口:“我当是雨哥儿诓骗我,没想真的成了。” 赵猛道:“这回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毛毛躁躁,叫人抓住了把柄。” 方逵点头:“这是自然。” “只是如何将公子救出来,依靠咱们几个是不成的,还得从长计议。” 郑大山急忙补了一句,“还有银丹姑娘,你俩断不可忘了。” “这是自然。” — 五日后,一身夜行衣的卫堇朝慢慢悠悠晃进了院子,幸灾乐祸地想:闵殊这厮怎么没影儿了?难道已经叫人捉走了? 以他的身手,即使带伤被人追杀,也不该四五日都见不着人了。 真是怪了,他俩当日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躲了也不过半日功夫,他往北找了四五日,竟然怎样也找不到。 卫堇朝望着月亮叹了口气,他同闵殊这遭南下,便是想寻些救命的奇药,可奈何这些奇药都在他人府中,他们得费些功夫才能拿到,有些富贵人家家中多能人异士,是以他俩才频频遭遇追杀。 一路上两人十日有八日都在逃窜,即便分头行动,最迟一两日也会会面,这次倒有些出乎意料。 卫堇朝沉思片刻,如果自己只带回去一具尸体,周临渊还会信任自己吗? 他还真有些说不准,毕竟这闵殊是周临渊身侧的暗卫头子,身手不凡。 罢了,再多找几日也无妨。卫堇朝推开房门,复又顿住脚步,这几日忙着在外面跑,将那小娼妓给忘了,算算日子,这会儿那药也该发作了,虽不致命,可也能叫他吃点苦头。 他都有些好奇,那娼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添香阁四楼,浑身无力的李朔月被观棋和雨哥儿搀扶着进了屋,守门的十几个汉子目光齐齐落到中间里的窈窕倩影身上,目光或焦急或希冀或玩味或打量。 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样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又都在心底暗暗期盼不花一文钱便能与这等美人春风一度。 等几个哥儿进了屋,汉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面色潮红的李朔月一进屋子,便直奔内室,拿出了害人的东西。 墨韵急忙跟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这样行色匆匆?” 雨哥儿叹了口气:“还不是陆四爷由爱生恨,又找了法子捉弄公子。” “那面色怎么这样红?”墨韵拿出帕子给李朔月擦了擦脸庞的汗,又急忙将晾好的温茶递过去,“莫不是又病了?” “这倒不是。”观棋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托盘上,叹了口气,“也不知谁教给四公子这样的法子,真真是恶劣。” 墨韵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气得脸都红了:“四公子真是腌臜,他怎么自己不戴一个?” 李朔月饮了口茶,痴笑道:“什么由爱生恨,你也太抬举他了。” “他在添香阁不知有多少个相好,戏弄人地把式层出不穷。从前他便这样,现在又嫌我骗他,如今得了由头,更是要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李朔月放下茶杯,手臂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刺痛他眉头轻皱,却没有发出声音。 观棋说道,“墨韵,快将那千金散拿来,公子后背还有伤呢。” “什么伤?” “鞭伤。” 墨韵小跑着去拿药,边跑边骂:“这四公子也忒不是人了,公子那日要跑,可只是好心地让他睡了一觉,连皮儿都没叫他擦破。” “我都还挨了打呢!” “他有什么好记恨的?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雨哥儿同观棋一道伺候李朔月脱衣衫,李朔月趴在床上,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伤,全是些一指宽的血印子,且都破了皮。 李朔月听着墨韵的抱怨,不禁笑了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遗憾,早知那日他也该叫陆槐尝尝受伤的滋味,连陆榆都瞎了只眼。 观棋接过千金散,无奈地叮嘱:“这话你在咱们几个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传出去,若叫陆府的人知晓,你看他们要不要你的脑袋。” “别说是陆府,就是传到阿姆的耳朵里,也少不了他一顿好果子吃。”雨哥儿跟着笑。 墨韵瘪瘪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观棋先拿绸帕将李朔月后背的血迹轻轻擦掉,而后拔开白色葫芦瓶的塞子,将白色粉末慢慢往血印子上倒。 雨哥儿眼皮抖了抖,没说话。葫芦瓶里的千金散不过是普通的金疮药,真的千金散几日前就让他放进了先前住过的院子里。 那样好的药,也不知道给了谁。 “墨哥儿,你去灶房要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千金散用时灼热痛痒,饮过汤药,公子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成,我这就去。”墨韵点点头,便急忙跑了出去。 观棋则蹲在床前,慢吞吞地往伤口上洒药。 “这么些鞭痕,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观棋闻言笑道,“你怎么糊涂了?用了这千金散,最迟不过五日便会痊愈。哪里用得了那么久。” 雨哥儿面色不变,回应道:“我是说伤好之后留下的印子。” “留了满身的印子才好,最好叫那些嫖客一掀开衣服,就吓得双眼发直昏死过去,省得还要我虚与委蛇,腆着笑脸去伺候。” 李朔月冷冷嗤笑一声,“陆槐不够狠心,若是我,定要将那骗我之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要他永远记着,让他再不敢骗我。” “惩戒人的手段何其之多,公子何苦非要采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观棋轻生安慰,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雨哥儿定定地看着,李朔月满是鞭痕的后背,心中感触颇深,当年他来到李朔月身侧时,他受了伤还只会哭着喊展郎救他,如今则连哭也不哭一声,满心只想着如何报复。 真心终究是死在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楚里。 他与当年那个柔弱的小哥儿,早已是天差地别。 饮完药后,李朔月便趴在床上假寐,三个伺候的哥儿,雨哥儿守在内室缝制贴身的小衣,墨韵趴在桌上看小人书,观棋则坐在墨韵身侧看书。 真要有安神的作用,不过半个时辰,李朔月便睡着了。 可腹中忽然剧痛,劲硬生生地将他疼醒。 仿若有重锤不断敲击他的腹部,钝痛持续不断,叫人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之际,耳侧忽然传来一道不解的低喃:“这药难道对他无用?” “怪哉。” 李朔月迷迷糊糊间使尽全力咬破唇瓣,刺痛与血腥气令他终于睁开了眼,床边漆黑的影子令他心颤了一瞬,身体下意识往床内侧翻滚。 “跑什么?”那人戏谑道,随后一掌压到李朔月的后腰上,令他动不了分毫。 卫堇朝的手劲太重,偏偏李朔月又莫名腹痛,痛上加痛,令他浑身都浸出了冷汗。 “你、你做什么?” 李朔月虚弱道:“卫、卫——” 卫堇朝脸色微变,他尚未告诉过这哥儿自己的名讳,他如何得知自己姓卫? 李朔月眼角的余光瞥到卫堇朝的脸色,急忙将预备说出口的字眼吞下,问道:“为、为什么?” “我腹痛,是你搞的鬼?” 卫堇朝眯起眼,端详片刻后,漫不经心道:“早说你腹痛,我还当我喂错了。” 李朔月呼吸一窒,心里又憋了口郁气,他本能地追问:“不是,十天才死?” “日子,还没到。” 他边揉肚子边求饶:“好疼好疼,你把手移开……” 卫堇朝的手上移,他捻起一丝里李朔月的药粉,闻了两下,不屑道:“你就拿这玩意儿治伤?” “……”李朔月疼得肩膀颤抖,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好的东西,要给了你。” 卫堇朝扬起眉毛,“你说那两瓶子面粉似的玩意儿?我瞧着这两样无甚区别。” 李朔月被卫堇朝的话堵了一下,顿时觉得腹痛更甚,他闷声开口:“你若不想要,便给我。” “早扔了。” 卫堇朝笑着起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了起来。 李朔月叫卫堇朝气得肚子脑袋浑身疼,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想要拿自以为的好药去拉拢他,卫堇朝是个郎中,他出行难道不会带药吗?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腹痛……”李朔月深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我答应给你找地方住、你得给我解药……” 卫堇朝慢悠悠放下茶杯,匪夷所思道:“我只说过十日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死,我什么时候说过会给你解药?” “难道不是你上赶着说要给我找住处,请我替你杀人?” “……你没替我杀人……” “可我也没碰你。” “……” 这一般不知廉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李朔月气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给卫堇朝找住处、给他送伤药、替他遮掩…… 这都六七日过去了,他说丢了药,说自己上赶着给他找住处…… 合着、合着又是自己一厢情愿? 李朔月狠狠攥紧手中的被褥,偏过头恶狠狠盯紧卫堇朝,神情凶恶的好似疯狗,恨不得立马上去咬他几口。 卫堇朝戏耍够了,又优哉游哉道:“说来听听,你的仇敌都有谁,若碰上合眼缘的,我便替你杀上一两个。” 李朔月愣了愣,立马收起凶恶的神情,水光潋滟的双眸看向卫堇朝,讨好献媚之意极重。 卫堇朝对这副姿态熟视无睹,支起下巴笑:“我瞧你这面皮不错,能剥下来做一副面具,眼睛挖下来……” 这话极其骇人,李朔月只听着便瑟瑟发抖,从前只听闻卫堇朝睚眦必报,王府里的奴仆没告诉他,卫堇朝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喜好。 李朔月急忙将脸埋到被褥上,片刻后,他便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儿仇敌的名字,连他们住在哪儿都说了一起说了,最后用讨好又充满希冀的语气问:“大侠,你看看哪个合眼缘?” “若都合眼缘,能不能大慈大悲帮我送他们一程?” 卫堇朝静静听着,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到后面就有些兴趣索然,不悦道:“你说宋秋实陆榆这等也就罢了,喂一两颗药丸子就能送走。” “可后面李有财、王桂香……这又是什么货色?” “他们也配我动手?”卫堇朝面露嫌弃眉头狠皱,仿佛这名字都污了他耳朵一般。紧接着他又将李朔月从头到脚看了一番,纳闷道:“你这副狐媚样,攀附几个男人,吹吹耳边风,难道还杀不了一两个?” 这话当真戳到李朔月的痛处,他羞恼道:“你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生怕卫堇朝因此不悦,又急忙补充:“我处境难堪,他们将我当作笼中鸟,都只会口头哄我,谁也不会真的为了我造杀孽。” 第162章 生意 “大侠,你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李朔月绞尽脑汁说了一堆讨好但又极不符合卫堇朝本性的说辞,恳求道:“你帮帮我吧!” 卫堇朝津津有味听完一连串的赞美,对上那双期盼的狐狸眼,他弯起眼睛,也跟着笑,表情慈悲至极。 他毫不留情道:“可惜,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合眼缘的。” 说罢,他便从窗外翻出,片刻便没了踪影。李朔月脸色骤变,羞恼至极,该死的倒霉鬼,翻窗子怎么没把他摔死? 夜里越想越气,李朔月郁结于心,第二日连床都没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毒药的作用,叫人一会冷一会热,糊涂的连话都说不出。 第三日醒来,李朔月依旧浑身无力,睁不开眼,他绝望地想:或许真挺不过这遭了,卫堇朝这个贱人,竟然真的要害死他! 下一世他要做个恶鬼,将欺辱自己的人都扒皮拆骨! 战战兢兢又气恼悲愤地熬至天明,李朔月看着自己完整的手脚和脑袋,先是喜了一瞬,他没死!可心口心口又迅速冒起火:卫堇朝竟敢骗他。 三番四次欺骗自己,当真无耻至极。想起自己讨好巴结的样子,李朔月便脸色发青,恼怒不已,他冷声吩咐雨哥儿:“叫几个人过去守好院子,别叫老鼠钻进密室,想起来就晦气。” “是。”雨哥儿心中莫名,暗自思忖:难道他同隐在暗处的人起了争执?先前不还送伤药,让他收拾屋子……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在守卫众多的藏春阁来去自如,还能悄无声息迷倒贴身伺候的哥儿,想起来真叫人后怕,日后可得多加提防。 在一旁摆饭食的墨韵感到不解:“公子好端端怎么想起那个屋子?”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好咱们永远也别进去。” “那屋子临近咱们院子,落满灰多难看?若真遭了老鼠,咱们也得遭殃。”观棋说着便将李朔月扶到铜镜前,同雨哥儿一道给他上妆。 李朔月气愤地想:卫堇朝这么能耐,住他的院子作甚?自己扮乞丐睡大街不是更方便? 无功而返的卫堇朝轻车驾熟往院子去,他远远看见遗珠院附近站了七八个汉子守门,这般架势,除了防他还能防谁? 小娼妓没脑子,只能想出这些叫人啼笑皆非的法子,凭这几个送死的汉子,能拦住他? 卫堇朝这会儿不着急回密室,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样艳丽的脸,那小娼妓以为这样的法子便能拿捏他,若他直接出现在他房中,岂不是会将他吓个半死? 这般想着,身手极好的卫堇朝便从四楼翻上去,隐匿在梁上,他来的不巧,帐中有他客。 卫堇朝眯起眼,饶有趣味地欣赏活春宫,小娼妓容貌身段极佳,又有些伺候人的能耐,吹口气儿说句话都能将那老东西迷的颠三倒四,露出痴迷的丑态。 目光落在一掌可握的柔韧腰肢上,卫堇朝眸色深了深。 他觉着自己是个颇有风范的梁上君子,一直等到李朔月独留房中快要吹灯,才从梁上翻下,如愿以偿地瞧见了李朔月惊慌而又恐惧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朔月吓得跳了起来,将枕头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面前神出鬼没的人。 “你又来做什么?” “来不不巧,撞见了你的好事。”卫堇朝目光锐利又轻挑,他紧紧盯住李朔月,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衣衫,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李朔月警惕道:“看什么看,眼睛瞪瞎我也不会伺候你!” “我改主意了。”卫堇朝朝李朔月勾手指,他笑道:“过来,我们谈笔生意。” “你满口谎言,我才不信。”李朔月故意绷紧脸,看起来极不好惹。 “我若过去,你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卫堇朝声音压低,眼神忽而凌厉的看向李朔月。 畏惧于男人奇奇怪怪的毒药,李朔月不情不愿站到卫堇朝身前,问:“你要说什么?” 看着俩人之间十步的距离,卫堇朝笑:“我可以帮你解决两个仇敌。”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相较于疼你爱你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你要什么?”李朔月想起卫堇朝恶劣的性子,只觉着这又是戏耍他的法子,可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过去。 “要你的躯体,从头到脚。”卫堇朝慢悠悠踱步向前,他高大的身形和锐利的眼神都极具压迫感,李朔月吓得后退几步,软着腿跳上床,硬生生被男人逼至角落。 卫堇朝将李朔月整个罩住,他如虎狼一般,气势汹汹,钳住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李朔月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不可抑制的发起抖,难道卫堇朝就是以此法子博得周临渊的信任吗? 可若答应了卫堇朝,或许他能借此机会一步登天,等攀上了周临渊,他也可以反过来辖制卫堇朝。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惊肉跳,只要能报仇雪恨,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李朔月抬头,紧张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那我能见着他,做他的宠妃吗?” “我会引荐,能不能当上宠妃,可得看你的本事。”卫堇朝意味不明地笑,暧昧的含住李朔月冰凉的耳垂,好像李朔月说一句不满,他便能立马咬断他的脖颈。 “你说替我杀两个,杀谁?” “看眼缘。” 李朔月被噎了一下,“你就不能杀了宋秋实,现在将我救出去吗?” “叶公子身价多贵,我哪来那么的金银替你赎身?” 李朔月转过身,踮脚揽住男人的脖颈,诱惑道:“你别骗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卫堇朝笑了笑,一掌将怀里的人推开,漫不经心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这是自然,一年后我来接你,若你还是笼中鸟,我便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好啊。”李朔月拢了拢衣裳,“我会出去,一定会。” “你什么时候替我解决仇敌?” “两月之内。” 第163章 箱子 孟夏初,卫堇朝在山阳城外寻到了在河里捉鱼的闵殊。 不过片刻工夫,闵殊已拿削好的木棍戳了三条瘦小的草鱼,卫堇朝靠着柳树笑:“我寻了你好几日,你倒好,跑到这来躲清闲。” 闵殊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怔,他低头望着水面的倒影,心道:到底是找来了。 十几天的日子,说不上短还是长,出于某种贪念,闵殊此刻竟然想要逃避与卫堇朝见面。 重重叹了口气后,闵殊又将草鱼扔进河里,转身上岸,朝卫堇朝道:“走吧。” “鱼不要了?” “不要。”闵殊笑了笑,又往原处茂密的山林瞧了一眼,佯装无事道:“我这几日找不着你,你在何处?” “烟花之地。”看着远处的身影,卫堇朝淡淡提醒:“你我奉殿下的令,自当快去快回,早些交差。” “我知晓。” 傍晚,一身黄灰粗麻的叶嘉自后院走出,美丽的面颊布满忧愁,他心不在焉地在院中踱步,时不时便要往院外看上两眼,仿佛再等什么人似的。 竹栖见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卸下身上的柴火,走过去小声道:“公子,这会风寒凉,你病才刚有了起色,还是早些进屋,省得明日又头痛。” 叶嘉转过身,看了眼满身尘土的竹栖,面上也带了心疼,他蹙嗔怪眉:“你去捡柴火怎么也不喊我?” “两个人相互伴着,一块说说话,捡的柴火也多。” 竹栖笑道:“公子,我还在,怎么能叫你做这种粗活?若是观棋知道了,该指着鼻子责骂过。” 叶嘉掏出洗净的帕子给竹栖擦手,眼圈明显红了红:“都怪我错信宋秋实,害你陪我吃苦,还害他委蛇他人。” “这分明是姓宋的黑心!”竹栖气愤道:“骗了咱们这么多人!就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竹栖又说了许多句,保证再不独自出院,叶嘉神情才有所缓和,道:“你坐着,我去给你盛碗面。” 两人吃完饭,天色已全黑了,叶嘉主动起身,道:“我去关门。” 竹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一出门,果然见叶嘉又在院中张望,他叹了口气,道:“公子。” 叶嘉轻声道:“竹栖,你说,他会回来吗?” “定然会!”竹栖重重点头,“公子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小时候又与你玩得那样好,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 “可是竹栖,他没有认出我啊。” — “公子,公子!”墨韵怀中捧着一个大箱子,扯着嗓子往房中跑。 恰逢此刻陆榆同陆槐往外走,墨韵急忙停住脚,脸色瞬间惨白,他朝两人行礼,颤声道:“奴婢见过陆大爷、陆四爷。” 陆榆淡淡看了眼,墨韵只觉着自己上方有一道凛冽的目光,叫人幻浑身直冒汗。好在那视线很快消失,他这才敢大喘气。 陆榆陆槐前后脚离开,待脚步声远了,墨韵才猛地喘了口气,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吓死我了,陆大爷当真是活阎王。” “墨韵,还不进来!”观棋低声训斥,道:“怎么成日这样毛手毛脚,若冲撞了那二位,纵然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白日公子接客,往后不可再这般毛躁。”雨哥儿拿了巾帕,也在一旁半板起脸附和。 墨韵这回倒是没还嘴,他也晓得姓陆的看着和煦,实则一肚子坏心眼呢。 他想起两人的手段,不禁汗毛直立,他急忙问:“公子如何了?” “老样子,不过恰逢药性发作,少吃了些苦头。”观棋摇了摇头,“我同雨哥儿刚刚给公子上过药,你动静小些。” 墨韵点点头,将箱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往屋内走,进了内室,他便见着一身素白寝衣的哥儿端坐于铜镜前,面色红润,却冷漠的如同一座石像。 墨韵走近,便见那鞭笞留下的红印子从寝衣蔓延到脖颈,连手背都有,他心头一酸,低低喊了声:“公子。” 李朔月好似才回过神,僵硬地动了两下脑袋,沙哑道:“怎么了?” 这样的伤一瞧便是陆槐留下的,也不知道那鞭子抽了多少下,明明半年前他还将面前的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似的疼爱着,若没有那档子事—— 墨韵只觉得嗓子酸酸的,想说的话有许多,想问问面前的人后不后悔,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揭开他的伤疤再往上撒一层盐,多么残忍啊。 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就在此刻,外间的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二人沉默而尴尬的氛围,观棋道:“墨韵,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墨韵忽然想到了好主意,他扬声道:“棋哥儿,你别动,那是卫老爷送给公子的东西。” “卫老爷,哪个卫老爷?”雨哥儿狐疑道,“公子接过这样的客?” “我哪里晓得,许是那个恋慕公子的呢。” 墨韵一把将箱子抱进怀中,献宝似的放到李朔月跟前,哄道:“公子,卫老爷送来的,还说只能你打开。” “你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宝贝?” “卫?”李朔月愣了一瞬,卫,那个姓卫的会给他送东西? “正是呢。”墨韵双眼发亮,从怀里掏出信件给几人看,说道:“就放在咱们遗珠院子里,上面写着‘叶嘉亲启,卫’,还画了一轮月亮呢。” “那你怎么知晓是好东西?”观棋问。 “你瞧这箱子,用的可是金丝楠木,镶嵌了这多珠宝玉石,又香气扑鼻,里面装的肯定是顶顶好的东西呢。” “我跟在宋阿姆身边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公子,快打开瞧瞧吧。” 耳边的叽叽喳喳声实在吵闹,李朔月神情迷茫,脑海中不断浮现几个字: 卫、叶嘉、月亮……卫、月亮、叶嘉…… 卫堇朝送来的东西!这念头令李朔月立马起身,他望向这镶金戴玉的木盒,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面,会是他的仇敌吗? 第164章 合心意 预警!预警!预警!超级疯癫预警! “你们先出去。” “公子?”墨韵神情疑惑,紧接着便小声嘀咕:“我想同公子一道看看呢。” “出去。”李朔月神色冷下来,不容置喙。 墨韵吓了一跳,顿时蹙起眉头,有些不大乐意,他大老远将箱子抱过来,就是想同公子一道看呢,可他怎么这样小气? 雨哥儿目光落在那箱子上,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人不想让他们瞧? 观棋只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低声道:“是。”随后便拉着墨韵出了房门,雨哥儿紧随其后。 几息过后,李朔月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膛蹦出来,他无声地吞咽了几口唾沫,颤抖地一点点掀开那金色的箱子。 剥开层层香料,里面盛放的东西令他浑身血液沸腾,心底的快意达到了极点,李朔月后退两步,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桂香,你也有今日。 李夏阳,你看看,这箱子里装的是谁的头? 王桂香同李有财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死后会尸首分离,叫人装进了金丝楠木制成的箱奁里。 他就说,他就说那狠毒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瞧瞧,这不有人亲自割了她的首来讨他的欢心? 李朔月畅快大笑,那笑声却令屋外几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墨韵敲门问:“公子,你笑什么?”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 “我能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尖锐刺耳的笑,疯疯癫癫好似恶鬼。 李朔月慢慢逼近那两张惊恐扭曲的脸,他兴奋得面颊涨红,嘴角的弧度怎样都压不下来。 不知卫堇朝用了什么法子,两张面孔仍旧鲜活如初,李朔月甚至能从两双涣散的瞳孔里瞧见深深的惊恐与绝望。 真是可惜啊,他还以为自己能够亲眼看看这两人的凄惨下场呢。 虽然不是该死的宋秋实,但这两颗头李朔月很满意,卫堇朝信守诺言,竟真的未曾骗他。 他眯起眼端详,忽然想:若李夏阳知晓他的父母的头颅不翼而飞,指不定怎样的哭泣后悔,哈哈哈,想起那虚伪的贱人会陷入绝望,他便忍不住笑弯了腰。 活该,贱人,都该死,都该去下地狱。 李朔月哆嗦着手,从妆奁盒中翻出红玉簪,对准李有财,满怀恨意地刺了下去。 他恨死这个贱人了,要不是他,他根本不会来到这红尘,也不必遭受这般苦楚。生而不养,怎配为人父? 李朔月眼里冒出熊熊火光,他怨毒地死死盯住李有财那双眼,恨意如潮水般翻涌。若不是这个贱人纳了新妇,若不是他装聋作哑冷眼旁观,若不是他准许纵容,王桂香怎么敢日日欺辱抽打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将自己当作仇人,他比王桂香更该千刀万剐,更该遭受千百般苦楚! 贱人!贱人! 李朔月面色扭曲,仿若一头发狂的凶兽,要将猎物狠狠撕成碎片。 一刻钟后,李朔月缓缓将目光落在另一张面颊上,从前被殴打、奴役、践踏、欺辱的画面纷纷涌入脑海,李朔月至今能记起那痛彻心扉的苦楚。 王桂香掐尚且年幼的他的胳膊腿,当着村民的面撕扯他的头发、衣裳,编造谎话践踏他的清白…… 桩桩件件,李朔月一件也没忘。 从前他瘦小、羸弱,在女人面前只敢求饶、磕头,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死的毫无尊严,就和从前的他一样,随意就能叫人践踏羞辱! 李朔月恨得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他重复动作,每动一下,都能将胸中挤压数年的阴霾吹散,他眼神狠辣又决绝,尽情抒发心中的恨意。 李朔月忍不住想:在他心中凶恶如巨兽的男人女人不过如此,每一个欺辱他的人,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屋外,墨韵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踮起脚听,听了会儿屋内的动静,他面色疑惑,道:“公子怎么这样笑?” “就好似、好似……好似疯了一样,听着怪瘆人的。”说罢,墨韵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观棋与雨哥儿皆面色凝重,侧耳倾听,都没出声。 过了许久,墨韵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二人:“你们真不想知道公子得了什么好东西吗?” 雨哥儿平静道:“不见得是好东西。” “若是金银珠宝,只怕早早就叫咱们看了。”观棋亦出声附和,又同雨哥儿隔空对视一眼,心中的不安更甚。 墨韵撇了撇嘴,不甘心地拍门问:“公子,你瞧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砰!”李朔月忽然打开了门,墨韵吓了一跳,立马好奇地朝室内张望,李朔月挡住他的视线,哑着嗓子道:“墨韵,我饿了,去厨房拿些糕点。” “公子,我想瞧瞧。” “去不去?”李朔月忽而冷下脸,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墨韵莫名抖了抖,只觉得面前这人气势骇人,生气的神情像极了陆家的大爷。 “……我、我这就去。”墨韵被吓住,不敢再撒娇,只得匆忙往外跑。 “你们两个进来。”待墨韵走远了,李朔月才看向雨哥儿同观棋,声音依旧冷漠。两人前后脚进后屋,李朔月才关上门。 关上门,屋内便不甚亮堂,李朔月站在门前,陷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身影和面庞。 雨哥儿只觉得周身寒意加重,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到了阴曹地府。 观棋嗅到浓重的幽香,这香分明不是楼中的香,他顿时警惕地问:“公子,这是什么香?” 李朔月忽而轻笑一声,心情颇好地踱步进内室,两个哥儿紧随其后,他慢吞吞道:“把东西收拾了。” 待看清凌乱的内室,观棋同雨哥儿皆面色苍白、汗毛直立,腿如同生了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辨别不清的一团血肉,极其恶心。 李朔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柔柔笑起来,纤纤玉指指向一旁的粉蓝色绣球花,轻声道:“埋进去,拿来当花肥正好呢。” “不知是谁送来的东西,真合我的心意。” 第165章 跪谢我 平康二十七年暮春,寒山寺周遭的桃花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寒山寺后院,身穿粗布麻衣的竹栖双眼通红,他哆哆嗦嗦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默默垂泪。 戴着灰褐色头巾的叶嘉一怔,脸上的笑容凝滞,疑惑道:“竹栖,好端端怎么这副样子?” “公子、公子……观棋来信,说、说嫣姑娘病危……已、已无力回天……” 叶嘉面色骤变,脸色青白,他抖着手掀开被褥下床,墨韵抹掉眼泪,急忙上前拿衣拿鞋,主仆两人均手忙脚乱,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 叶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嫣儿病危,嫣儿怎么会病危?明明这些年她身体已好转…… “……观棋并未说缘由……难道是宋秋实苛待嫣姑娘?” “快、快回……”主仆两人急匆匆穿完衣裳,便要往外赶,两人刚走出门,一声响亮的婴泣忽而将两人定在原地,竹栖擦掉眼角的泪,快速回过头看,目光落在床内侧那双挣扎的小手上,哽咽道:“公子,我们若走了,小公子怎么办?” “难道要将他留在这里?” 叶嘉攥紧衣袖,心口一阵剧痛,他几乎无法呼吸,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没立马昏厥,他哑声道:“带上、带上……若是嫣儿当真……好歹叫他们见上一面……” 俩人急匆匆下了山,竹栖怕摔着怀里的小哥儿,不敢急走,便走在叶嘉后面。 叶嘉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往山下赶。方逵几人守在山下,见鱼儿上钩,一伙人便急吼吼冲上去,将叶嘉同团团围住。 方逵举着火把,靠近叶嘉仔细打量,橙黄的火光刚落到那人的脸上,方逵便惊得连眼珠子都瞪大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竹栖见势不对,急忙抱着孩子后撤,可眼尖的汉子早早便追了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将他押了过去。 叶嘉怔住,茫然地抬起眼,忽而,他想到什么,急忙上前拽住方逵的袖子,充满希冀地问:“他要捉我?那嫣儿是否性命无碍?”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会讨好也不会打弯,不会叫人遍体生酥,方逵瞬间回神,收回眼,恶狠狠瞪了竹栖一眼,道:“绑了,塞进箱子里,咱们这便去打道回府,讨赏去。” 夜色黑沉如水,方逵同赵猛一干人乔装打扮,抬着两个箱子上了四楼,门外的汉子均被他俩收买,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宋秋实至今还在派人找赵猛,以如今他的处境,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因此他不敢耽搁,同李朔月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公子,人带来了。”方逵气都喘不匀,双眼发亮朝李朔月邀功。 李朔月只穿了一身红色薄衫,轻薄的什么都遮掩不住,他毫不在意男人目光看向何处,只支起下巴,眯起眼朝方逵笑。 “逵郎,你可真是厉害,这就将人捉住了?” 轻柔、娇媚、缠绵,这才是他熟悉的音色,方逵将心落进肚子里,心道他没绑错人。 “公子要人,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拿了观棋的信便叫人送了上去,半盏茶不到,就竟然逮了个正着。”方逵跪到李朔月身前给他揉腿,笑道:“我只做些糙活,说来说去还是公子的计谋高明。” 李朔月愉悦地眯起眼,抬手轻触碰男人面上的胡茬,鼓舞道:“逵郎当真是武艺了得,我没看错人。” “把箱子打开,叫我好好瞧瞧。” “好,公子勿动,我去开箱!”方逵利落地将两个箱子打开,紧接着,李朔月便瞧见了两张悲愤交加的面孔,他心情颇好,笑盈盈看向箱内二人,“怎么是这副神情?” “叶嘉,你意外吗?” 这话叫方逵摸不着头脑,箱子里的是叶嘉,那眼前人是谁?无论是身段还是声音,明明眼前人才是他心里的叶嘉啊。方逵稀里糊涂,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两个哥儿身上来回徘徊。 两人面庞、身高几乎一模一样,可神态、打扮却天差地别。一个一袭红衣,含笑的面冷白,眉心的哥儿红痕被描摹成了香草,肩颈印了桃花;一个身面容悲愤,穿粗布麻衣,头戴布巾,哥儿红痕鲜亮,瞧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打扮。 方逵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狐疑地看向李朔月,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李朔月缓缓地笑,“逵郎,你瞧瞧,这箱子里的才是真叶嘉,我只是宋秋实找来的替娼鬼,你明白了吗?” 这惊天的话叫方逵思绪乱成一团,他呆呆地看着李朔月,像是还没明白什么叫作替娼鬼。 李朔月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宋秋实不舍得他卖笑陪人,便找了我,借着他的名头,卖身给他挣银钱。” 方逵恍然大悟,眼里先是浮现出心疼,他行至李朔月跟前,脱口而出:“公子,你不叫叶嘉,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李朔月微眯起眼,低头轻吻方逵的眉眼,道:“忘了,总归不过一个贱名,谁会记得?” 说完这话,李朔月便起身,他先取下叶嘉口中的帕子,而后叹息道:“叶嘉啊叶嘉,宋秋实竟然为了护你将你送去了寒山寺,可真叫我好找。瞧瞧你,从前鼎鼎大名的琴公子,怎么如今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落魄?真叫人唏嘘呢。” 方逵见李朔月走远,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只默默站到李朔月身后,替他撑腰。 “果真是你!”叶嘉神情悲愤,他咬着后槽牙质问:“嫣儿在何处?你对她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宋秋实那里。”李朔月话音刚落,叶嘉便忍不住松了口气,嫣儿面庞肖似父亲,宋秋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嫣儿性命垂危,可紧接着,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朔月薄唇轻启,笑道:“可我给她喂了毒药,她快死了。我今日心情愉悦,发了善心要送你们兄妹一块见阎王呢。” “与其活着做笼中鸟,不如死了做个自在鬼。叶嘉,你该感恩戴德跪谢我才是呢。” 第166章 回不了头 “不、不要!”叶嘉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急忙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宋秋实……可嫣儿是无辜的,她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你要我杀我便杀,我亦心甘情愿将命给你,求你饶了嫣儿,放她走吧!” “这些年我替你吃尽苦头,我在楼阁卖笑,你却在远处逍遥快活。”李朔月看着叶嘉,神情渐渐冰冷。 “你的命,她的命,叛主贱婢的命,我统统都要。”李朔月忽然昂起脸,畅快地笑。 方逵想了想,在李朔月身后小声道:“公子,还有个孩子呢。” “在何处?” “呜呜呜呜。”竹栖面色惨白,不断摇头。 方逵不管他的死活,直接过去将昏厥的孩子抢了出来,递到李朔月跟前,道:“是个小哥儿,不知是他俩谁生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当主子的。”李朔月斜眼看过去,几个月大的婴孩模样还未长开,皮肤雪白,双眼紧闭,可眉眼间依稀有了叶嘉的影子。 他眯起眼,神色愈发地冷:“孽种都生了,给谁生的?” 叶嘉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恳求道:“他才两个月大,两个月!你别伤他,求求你,求求你!” “我偏要杀,你能怎么办?”李朔月笑了下,忽而取下发上金簪,迅速地朝婴儿刺去。 叶嘉同竹栖绝望到了极点,尖声哀求:“不!” “哇哇哇哇!”昏睡的婴孩感受到杀意,忽然放声啼哭。 一侧的竹栖泪流满面,痛恨自己为何信了那信,害他们三人落得如此下场! 这稚嫩的哭声仿佛唤醒了方逵的神志,他瞳孔颤了颤,急忙握住李朔月的手,恳求道:“公子,公子!他还是个孩子。” 李朔月抬眼对上方逵乞求的眼睛,脸上的杀意转瞬间消散,转化为淡淡的失落,他随手丢下金钗,道:“怎么,我不杀他,等着他长大来杀我吗?” “稚子无辜。” “稚子无辜?呵!”李朔月幽幽道:“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话。” 方逵同李朔月对视片刻,孩子似乎是饿了,拼了命地哭泣,又没有熟悉的味道,不过片刻,便连声音都哑了。 李朔月听得心烦,朝远传喊:“雨哥儿,将他抱走。” “是。”雨哥儿从内室走出,一同带出来的还有双手被绑的观棋,观棋神情冰冷,瞳孔却一片血红。 昔日主仆三人沦为阶下囚,皆双目通红,神情悲愤,李朔月坐于椅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观棋,这两人你杀一个留一个,你要杀谁?”李朔月笑眯眯道。 叶嘉难以置信,为何面前的人会说出这令人发指的话,他悲怆道:“我的命给你,你到底还要怎样?” 叶嘉几欲崩溃,妹妹身中剧毒生死不明,孩子又同样遭受威胁,如今还要遭受这种折磨,简直如坠地狱,生不如死。 “不够。”李朔月淡声道,“你一人的命,不够平息我的怒火。” 雨哥儿拿走竹栖嘴里的巾布,走到方逵面前将孩子抱走。 室内瞬间落针可闻,李朔月面色好转,看向观棋,催促:“还未选好吗?” 观棋双拳紧握,砰地跪倒,朝李朔月磕头,道:“公子,你若不解恨,便杀了我。” “观棋愿替叶嘉赎罪!” “你如今是我的奴才,凭什么替他赎罪?”李朔月面色紧绷,语气不满,他道:“若杀的人叫我不满意,那我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观棋站在原地,冷汗直冒,他的目光在箱内二人之间来回转动,最终落到李朔月身上,他脖颈青筋暴起,俨然愤怒到了极点。 这是威胁,如果他不杀,这人就会亲自动手! “想好了就动手吧,快些,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李朔月将金簪踢过去,在等待的间隙玩弄自己的手指。 竹栖不断用头敲击箱壁,脑门都磕出了血,杀我啊观棋,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保住公子,可千万要保住公子! “快点!”李朔月皱起眉毛,不耐烦道。 观棋哆哆嗦嗦捡起金簪,艰难地朝木箱走去,他颤抖着手,忽而转身看向李朔月,为什么要他们互相残杀,杀了这人不就好了? 方逵面色阴沉,紧盯竹栖的动作,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观棋急忙打消这念头,不成、不成,若他转而刺杀这人,他们几个都活不下去!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亲手杀掉竹栖吗? 就在此刻,叶嘉忽而发疯似的,用脑袋撞箱子,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苟活的每一日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欠这人的,他拿自己的命来还。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只能闻到脓肿的血腥味,箱子里再无动静。 强烈的剧痛袭来,叶嘉眼前阵阵发黑,鲜血模糊了自己的面颊,他却痛苦又释然,昏死前他想:他的死能换嘉哥儿停手吗? 李朔月笑道:“好了观棋,去杀竹栖。” “毕竟还有个小的呢。” 李朔月见观棋不动,不解道:“你不是说要效忠我?可连我的仇敌都不敢杀,我要如何信你能替我做事?” “逵郎,你去帮帮他吧。” “这……”方逵面露迟疑,神情忐忑,他从未动手杀过人! “怎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方逵狠下心,咬牙道:“我去,这种事,怎么敢脏公子的手?” 李朔月踮起脚尖轻哄:“我就晓得,只有逵郎愿意为我这般做。” 方逵拿走观棋手中的金簪,藏进怀里,转而拿出一把小匕首,他站至竹栖面前,恶狠狠看向那箱子里的人,先踢了一脚,而后才骂:“若不是你这贱婢,公子与我早早便双宿双飞,他怎么遭此大罪?” 竹栖泪眼蒙眬,半死不活蜷缩在箱子里,他后悔吗,他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有亲手了结那贱人,害他公子沦落至此! 观棋急忙恳求,道:“他是什么秉性你比我清楚,今日杀了竹栖,明日便会有人来杀你!你与雨哥儿均险些死在他手下,为何还要给他卖命?” “方逵,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第167章 火 方逵愣了片刻,随后坚定道:“我知晓他的难处,你不懂。” 这屋子里没人见过他在望月楼的模样,他被卡在屏风里,几乎弯折成了两半。 没有人可怜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随手便可捏死的鸟雀。 知晓宋秋实计划的竹栖明明可以说出来,避免他受这一遭苦楚的。 可他没有,因此方逵也不会心软。 方逵转身望向李朔月,他见那身形单薄的人看着他,仿佛不在意观棋诛心的话。可方逵瞧见了他无意识揉搓衣角的手指,看着冷淡实则飘忽的眼神,方逵知晓,他在害怕。 他害怕没有人肯帮他,害怕又像当初一样孤立无援。 观棋见方逵有所松动,立马劝道:“你与他携手叛逃,可曾想过你阿姆,他还在为宋秋实卖命。” “阿姆?”李朔月蹙起眉毛,不解道:“逵郎,谁是你阿姆?” 方逵顿时手足无措,观棋不敢贸然说出口,惹怒方逵。 观棋转身朝李朔月恳求:“公子,你放过竹栖吧。咱们一道走,出了山阳城便各奔东西,从今往后,谁也不招谁,成吗?” “不成。”蒙在鼓里的愤怒让李朔月出奇暴躁,他怒声呵斥:“方逵,你还在等什么?” 方逵被吼得一个激灵,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将匕首刺进竹栖的胸膛。 痛苦来得猝不及防,竹栖双眼瞪大,即便他决心赴死,可痛苦来临时,仍旧不自觉地害怕。 观棋耳边尽是竹栖的惨叫,他站不稳,胸口一阵幻痛,仿佛自己也遭受了此等折磨。 李朔月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他又落到椅上,呢喃道:“逵郎,你过来,我与你擦擦脸吧。” 方逵颤抖着抽回匕首,心情分外沉重,箱中的竹栖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杀人了! 可怕的念头徘徊在脑海,方逵腿脚发软,脸色发白。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李朔月跟前,等他回过神,那漂亮的哥儿已经踮起脚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 李朔月如藤蔓攀住方逵的胳膊,小声道:“逵郎,你真好。” 额头冒出大滴冷汗,方逵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抚:“公子,我无事。” 李朔月得了这话,踮起脚尖轻吻了吻男人的喉结,好似将此当作为他抛弃道义沦为恶徒的奖赏。 行完赏,李朔月踱步至观棋跟前,轻声道:“观棋,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嘉和那个小的,你想留谁呢?” 不给观棋说话的机会,李朔月又轻声吩咐,道:“逵郎,时候差不多了。” 方逵站在原地,吸了几口气才压住身体的颤抖,他轻声道:“我现在出去,他若伤你怎么办?” “他不敢。逵郎,放心去吧。”李朔月轻声道。 方逵上前两步,将观棋头上的珠钗全拔了下来,踌躇再三,而后才出了门。 片刻后,室内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观棋目光落在一侧的白瓷花瓶上,心中忽而浮现出杀意。 李朔月笑眯眯看向观棋,而后轻轻拍了拍手,正在观棋诧异之际,内室忽而接连走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李朔月支起下巴,叹息道:“棋哥儿,你怎么不选呢?” — 诊治郎中战战兢兢从室内走出来,他弓腰垂首:“回宋老板,令爱双眼泛白、口鼻发紫,脉象缓弱无力……这正是中毒之兆——” ——砰 宋秋实将手中的茶杯丢向郎中,怒声道:“我自然知晓她是中毒,我重金请你来,是要你给她诊治!” 郎中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道:“宋、宋老板莫急莫急……我先给小姐开些解毒汤,恐有所缓解……” 宋秋实怒极反笑,破口大骂:“你连她所中之毒都看不出来,便要开药?不学无术竟还要草菅人命,来人,拉出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宋老板——”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绣裳便上前两步将人敲晕,叫两个守在门外伺候的哥儿将人抬走了。 宋秋实面色铁青,咬着后槽牙道:“去,再找!” 绣裳安慰道:“公子放心,小姐吉人天相,肯定能挺过这一遭。” 吕老嬷也应声:“不如先用楼中的解毒药丸子,或叫凌波来瞧一瞧?” “凌波诊断,说小姐脉象极乱,不敢轻易用药。”绣裳也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宋秋实扶额,道:“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嫣儿的命。” 几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又来了七八个管事汉子,个个神色慌张,吕老嬷一开门,他们便争先恐后喊:“吕阿嬷,那王老爷刚才饮酒,忽然便口吐白沫,一睡不起……” “吕阿嬷,牡丹堂一楼来了好几个闹事的汉子,砸了酒席不说,还伤了好几个老爷公子……” “宋阿姆,南苑走水了……” “宋阿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进堂屋,吵的宋秋时耳朵疼,他烦躁道:“走水了便去灭,这种小事还要来找我?” “公子,此事不对劲。”绣裳冷静道,“恐有人生事。” 宋秋实一怔,迅速回过神吩咐:“吕阿嬷,你带人将在牡丹堂闹事的人处理了,绣裳,你去唤宋一等人,看看是谁在捣鬼!” “是,奴婢领命。” 宋秋实站起身,心绪烦躁,到底是谁在趁机捣鬼?先是嫣儿一病不起,扰的他手忙脚乱,而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祸事…… 他必要揪出那捣鬼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 不过半刻钟,添香阁四处接连冒起熊熊火光,今夜又是春风,助长火势,火焰迅猛如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海。 添香阁的龟公奴仆急忙提水灭火,挂了牌儿的姑娘哥儿趁此机会纷纷收拾行囊,往不同的门逃去。守门的大汉伤了一个又一个,一时间吵吵嚷嚷,混乱至极。 火烧得最猛的便是望月楼,其次便是牡丹堂。 李朔月披着兜帽站在后花园,看着冲天的火光将高楼吞没,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而略显狰狞的笑。 早该如此,宋秋实,你意外吗? 第168章 雨生、逵儿 “公子。”雨哥儿忧心忡忡,“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橙红色的火光映衬着李朔月白净的面颊,他瞳孔倒映出冲天的火光,脸上带了笑,这火可比那日烧掉陈展房屋的火大得多。 即便人在后花园,也能感受到炙热的烤意。 李朔月轻声问:“雨哥儿,你的全名叫什么?” “只记得名字里有个雨字。” “我们从此逃生,往后你就叫雨生。” “是。” 片刻后,一身黑衣的方逵冲进后花园,他扯下脸上黑布,朝李朔月道:“公子,来不及了,咱们快些走。” 李朔月仰起头,笑问:“逵郎,你不管你阿姆了吗?” 方逵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嘉哥儿知晓他阿姆的身份? 可下一瞬,他又听见他问:“你阿姆是谁,我们一道带他走好吗?” 方逵瞬间松了口气,他急忙道:“公子放心,我先将你送出城,稍后便将我阿姆带出。” “如此便好。”李朔月拉紧兜帽,笑道:“逵郎,你是个孝子,可别伤了你阿姆的心呐。” “公子为何如此说?”方逵心中狐疑,见那火势越来越大,灭火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时顾不了那许多,直接将人抱起,从偏门拐出。 李朔月轻靠在方逵胸膛,眼神逐渐幽深。 他们几人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吕老嬷便带人冲进院子,无奈火势太大,又被人四处浇了火油,硬是烧起了一道半丈还高的火墙,一靠近仿佛就会被烤化。 吕老嬷神情凝重,问领头灭火的汉子:“公子在何处?” 那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回阿嬷的话,至今不见公子下来。” 吕老嬷皱起眉头,不可置信道:“这般大的火,他是死人不成,不知道往下跑?” “墨韵、雨哥儿几个伺候的呢?守在门外的汉子呢?” “一个都没下来!” “不、不对!”吕老嬷沉思片刻,瞬间便想通了,他吩咐面前的汉子:“他早早就跑了,火烧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你若能找到人还可将功赎罪,若找不到,小心你的脑袋!” “是。”那汉子冷汗直冒,急忙带人往外走。 “他以为这寻芳阁是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吕老嬷冷笑,“未免太天真了。” 另一边,方逵将几人带进一处偏僻小院,乔装打扮的赵猛出来接应,方逵道:“我将公子交给你,你得好好护着他出城。” “这是自然。”赵猛点头,拿出了两件脏臭的衣裳递给李朔月,道:“委屈公子同雨哥儿,待顺利出逃,咱们再换上新衣。” “不必,明日会有人来接我。”李朔月果断拒绝,赵猛自然不敢质疑主子的吩咐,便丢了衣裳凑到雨生旁边看,小小的婴孩陷入昏睡,眼眶红了一圈,赵猛将孩子的五官打量了个遍,小声嘀咕:“真像啊,我瞧着同公子的亲子也无甚区别。” 这话一出,立马招来两道视线,方逵是愤怒,雨生则是警告,李朔月毫无反应,赵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讪笑道:“瞧我这嘴,真是该打!” “这小东西哪能同公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行了。”李朔月微微蹙眉,低声问:“人藏在哪?” “就在破草堆里。”赵猛搓搓手,将李朔月请进屋,方逵则转身原路返回。 他阿姆现在处境危险,他得赶紧救他阿姆出来。 方逵拿灰将脸涂黑,又随手抢了一个木桶,佯装同众人一道灭火。他藏在惊慌的人群中,飞速寻找熟悉的身影。 途经牡丹堂时,方逵忽而听到远处几个走远的汉子大笑,其中一个说:“这老货平日总给咱们哥几个脸色瞧,这回可算是出气了。” “说的正是,你瞧这银镯子,两指宽!” “我也拿了好东西……” 几个人脚步匆匆的,方逵心神不安,他疾步走进院子,便见着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冲天的火光下,往日繁华的高楼摇摇欲坠,他的阿姆躺在院中,恍若没了生机。 方逵踉跄跑过去,一把将人抱至怀中,哭喊道:“阿姆,阿姆,你怎么了?孩儿不孝,我、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吕老嬷费劲睁开双眼,意识蒙眬间他看到自己身前的大汉,低声呼唤:“逵儿……” “阿姆,阿姆,是我,是我!”方逵愤怒道:“阿姆,你这伤是谁打的?他们怎么敢动你?我现在便要去讨回公道!” 吕老嬷吐出一口血,道:“快走、逵儿、来不及了……” “怎么会有血?”方逵目光落到吕老嬷腰腹处,瞳孔猛地一缩,才发现他阿姆腰上被人插了把匕首。 高大的汉子瞬间涌出两行热泪,“阿姆,我这便去杀了那几个贼人!” 吕老嬷从袖中掏出金镯,颤巍巍塞给方逵,道:“本是给你娶媳妇攒的,可我、可我活不到那时候……咳咳,逵儿,你拿着,拿着……” “阿姆,阿姆,别说这些话。”方逵抹干脸上的泪,一把将吕氏抱住,抬脚便要往外走,吕老嬷扯住他的袖子,道:“走柴房、柴房有密道……” 吕老嬷又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方逵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了密道,他拿绳子将吕氏捆到自己背上,紧接着母子二人便从密道往出爬。 方逵从密道爬出,进了一间破败的小院,天不遂人愿,吕氏这会早已断了气。  方逵抱着自己的阿姆,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目眦欲裂,眼底冒出寒光,那些人胆敢害他阿姆,他要他们血债血还! 忽而,方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转过头,眼含杀意。 观棋从密道爬出,目光落到方逵身侧的人时,瞳孔微缩,可紧接着他便疯了似的扑上去,咬紧牙关质问:“他把我家公子带去哪了?” 第169章 好去处 翌日寅时初。 “公子,他醒了。”雨生轻声道。 李朔月眉心微蹙,而后又舒展开,漠然道:“醒得倒是快。” “不过脑袋撞坏了,记不得先前的事。”雨生又道:“孩子哭闹,我抱过去给他瞧,他看也不看一眼。” “脑袋撞坏了?”李朔月眯起眼思索,片刻后他想出了主意,漫不经心笑道:“真是命大,这般死也死不了。” “你想个法子,将他送给陆榆陆槐,让他也做一回替娼鬼。” “公子,若他哪日清醒,将此事告诉陆家人——” “那便找些药,叫他永远也好不起来。”李朔月神情冷淡,“我留他已是发了慈悲。” “是。” 晌午,李朔月没见着接他的人,反正见着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满脸胡茬、狼狈不堪的方逵,以及被捆住双手、脸色不忿的观棋。 “逵郎,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方逵抬起通红的眼,上前两步将李朔月抱进怀中,力道大的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我去迟一步,我阿姆已遭奸人所害。”说到此处,方逵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伤我阿姆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朔月回抱住方逵,小声安抚:“逵郎,你且安心,我会帮你。” 远处的观棋垂下眼睫,藏起杀意,心中觉着这俩人可笑,装聋作哑笑里藏刀,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又安抚了两句,才对方逵道:“逵郎,日后需日夜兼程赶路,你先去歇息,我问他两句话便来陪你。” “好。”方逵抹掉脸上泪,将观棋独留于屋中,便孤身出了门。 李朔月神色骤变,眯起眼低声询问:“事可办成了?” “回公子的话,成了。” “如何行事?” “他在楼中本就积怨颇多,昨日又接连克扣好几人的月银,那几个伙计仗着四处无人,趁火打劫将他打了一顿。我趁机、趁机……拿刀刺入他腰腹……” “如何碰到方逵?” “他来的巧,我只得躲起来,吕氏知晓阁中密道,我跟着他一道逃出来。” “他可曾发现端倪?” “不曾。” “人在何处?” “他将人埋在了那密道出口的小院里,我探过鼻息,必死无疑。” 李朔月满意地点头,“此事做的不错。” 观棋迫不及待问:“公子,他、他在哪?” “就在屋里。” 观棋咬牙,“我要见他!” “不可。” “那我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去,我不拦你。”李朔月支起下巴,状似无辜道:“杀人的是你,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门都未踏出一步,你家公子与我有仇,你说他会信谁?” 观棋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除非鱼死网破,否则以现在的处境,他即便豁出性命,也伤不到面前这人分毫。 “他又没死,只是不叫你们见面,有何好羞恼的?”李朔月叹息一声,“本想将你留在身边看顾那个小的,如今你对我心怀恨意,我怕得很呐。”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观棋砸的头晕脑胀,他险些忘了小公子还在他手里,世上怎么有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竟将稚子当做棋子! “怎么不说话?” “公子,我错了。”观棋泪流满面,砰一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磕头,“求公子让我留下,从今往后观棋只认公子一个主子,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上回也这样说,可还是骗了我。”李朔月绷着脸,神情不满,“我要你拿叶嘉同那个儿子的命发誓,如有违背,就让他俩受尽十八般酷刑、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观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人的脸,明明那般艳丽的皮囊,在他眼中却好似恶鬼,神情阴狠如修罗。 “观棋在此发誓,日后必桀犬吠尧?、死心塌地,若有二心,便令叶嘉及其子嗣厄运缠身、来世悲苦、恶父毒母!” “恶父毒母?这话听着不错。”李朔月频频点头,脸带笑意。 雨生忽而敲门,低声询问:“公子,要现在送走吗?” “送。” 观棋浑身发抖,接连往地上磕头,他哭着求饶:“公子,求你让我再见见他!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砰!砰!砰! 观棋眉间的哥儿红痕都已被血染红,李朔月沉默片刻,忽而扬声道:“雨生,将他带进来。” 片刻后,观棋千思万想的人便被人牵进了屋。往日的贵公子如今面色苍白,头覆白布,无措地跟在雨生身后,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观棋双眼通红,哑声问:“他如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李朔月淡淡道:“自己撞坏了脑袋,怎么,这也要怪我不成?” “送走,我瞧着便晦气。” “公子,你要送他去哪?” “自然是好地方,能叫他享尽荣华富贵,继续做金尊玉贵的哥儿呢。” 第170章 生路与末路 “公子,咱们何日启程?” 方逵面色颓唐,却眼冒凶光,他左手拎了把砍柴的大刀,手臂青筋暴起。 “……若日子还早,我现在便是宰了那欺辱我阿姆的奸人!” “如今城内戒严,宋秋实的人挨家挨户找人,你现在出去,与送死何异?”李朔月面色疲倦,语气也带上了淡淡的烦躁。 卫堇朝说接他,可一年之期昨日已满,怎么不见他半分踪影? 难道他撒谎耍他不成? 李朔月眉头紧皱,心乱如麻,男人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卫堇朝更是个中翘楚。 若今日他还不来,明日他便自己想法子出城。 卫堇朝先毁约,日后可别想着再来寻他。 方逵垂下头,砰地将砍刀扔到地上,忽然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激灵,他掀开眼瞪方逵,小声骂:“你吓死我了。” 魁梧的汉子才丧母,又被困于此地不能报仇,心中郁郁,心上人却又对他冷脸,叫他如何能不烦躁? “好了逵郎,现在逃出去才是正事。”李朔月两步走到方逵跟前,边轻声哄边亲他的侧脸,“你阿姆的仇我记在心里,他们叫你这样痛不欲生,往后我必千倍百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方逵将李朔月抱进怀中,这话好似一剂良药,叫他心中烦躁稍缓。 李朔月又哄了半晌,方逵擦了擦眼角的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手帕,将金镯子套进李朔月的右手。 他哑声道:“从前别人给公子送金镯,我便想着日后也给公子带上我打下的。” “这是我阿姆为我未过门的媳妇打的,公子,你瞧瞧喜不喜欢?” 听了这话,李朔月弯起唇角,踮脚亲方逵的下巴,他轻声道:“多谢逵郎,我欢喜呢。” “不过我最欢喜你送我的木簪子,只可惜,叫陆榆折坏了。” “往后我再给打。” “嘟嘟——”雨生站至门外,呼唤道:“公子,来人了。” 李朔月心下一紧,急忙方逵小步跑过去,打开门,迫切问:“谁?” “怎么,不记得我了?”卫堇朝掀开门,俯身逼近李朔月。 方逵瞥见来人瞳孔一缩,心中警惕,急忙站到李朔月身后,紧盯前方陌生人。 李朔月后退两步,“我以为你不来了。” “那儿的话,人都杀了,哪有白干活的道理。” “行了,现在该你兑现承诺,跟我走吧。” “逵郎,你先去收拾行囊,咱们这边就走。” 方逵极不放心,低声道:“公子,这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 “我可未说要带他人。”卫堇朝弯起唇角,打断两人的话,笑道:“我只要你。” 李朔月话堵在喉咙,他怔了下,辩解道:“可他们都是我亲近之人,我答应过他们——”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你要如何?” 卫堇朝淡淡看了眼方逵,李朔月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便道:“逵郎,你先出去吧。” “公子?” “去吧。”李朔月将方逵推至门外,走到卫堇朝面前,摆出求人的姿态,示弱道:“卫大哥,你要如何?” 卫堇朝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李朔月,带这么多人,你想做什么?” 李朔月一怔,卫堇朝果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李朔月垂下眼睫,“我这样如卑贱的蝼蚁,没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我若不许诺带他们出去,他们如何会帮我?” “这是你的事。”卫堇朝淡声道,“你让我帮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李朔月踮起脚,双臂环住男人的脖子,眼神潮湿:“那我伺候你,成吗?” “你只会这个?” “我没有东西可换呀!” — “审出来了?” “……公子,他许是真不知晓。”绣裳神情忐忑,“墨韵向来天真,看不出那人的计谋也在情理之中,不如——” “继续审!”宋秋实气急,“小贱人私逃这样的大事他都察觉不到,我留他还有何用?” “我送他过去,便是叫他替我看管,他倒好,叫人被耍的团团转!” “去,审,审不出来便杀了,我手下不留这样的废物。” 绣裳急忙止住话头,道:“是!奴婢这就去审。” 一把火将添香阁毁了大半,姑娘哥儿尽数携款逃脱,吕老嬷、叶嘉失踪,派出去的暗卫有去无回,楚嫣病死在塌…… 谁敢在这时候去触宋秋实的霉头?绣裳不好多话,只急步往烧了半截的柴房走,浑身是血的哥儿躺在地上,好似仅剩下一口气。 凌波见了绣裳,急切问:“如何,公子可松口了?” “不曾。” 血糊糊的哥儿听了这话,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绣裳的腿,哭天喊地道:“绣裳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知晓,醒来就在柴房,还被人捆住手脚……” “你还说!若不是你什么都没发现,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哪里晓得他要逃跑?”墨韵瘪了瘪嘴,擦掉眼泪,道:“事到如今,我要如何?” “凌波,这次只怕我也救不了墨韵了。” 凌波狠狠闭了闭眼,决绝道:“那我便带他走,我只这一个亲人。” — 山阳城外,年迈的车夫赶着两匹老马慢慢悠悠前行,卫堇朝骑了匹高大的白马,一人一马散漫至极,行在最后方。 雨生掀开布帘,看着越来越远的高城,心中难掩激动,他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观棋紧紧盯着雨生怀里的小婴儿,好几次都想将孩子抱过来,最后又作罢。 半晌后,雨生怀里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观棋作势要抱,李朔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接过孩子。 雨生从竹筒里倒出买来的羊奶,一点点给小孩子喂。 观棋触碰不得,只得没话找话,问:“公子,他们能找来吗?” “若找不来,我要他何用?” 李朔月淡声道,当日卫堇朝松了口,只许他带两人,雨生要随身侍奉,观棋留下恐成会叫方逵知晓吕氏之死的真相,他便留下方逵、赵猛,让他二人来京城寻他。 他相信方逵,他会寻来的。 小孩子喝到了羊乳,便止了哭,大眼睛扑闪扑闪,小手拽住李朔月的发梢玩。 李朔月并未在意同他嬉闹的孩子,风忽而掀开半截车帘,李朔月同卫堇朝视线相触,一个茫然,一个嘲弄。 随后车帘落下,隔绝两人的视线。 李朔月垂下眼睫,忽而想到,卫堇朝虽然救了他,可他仍身陷囹圄,这辆马车,不过是将他从一个末路带向另一个末路。 可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即便是他的躯体,他的命。 第171章 胡思乱想 平康三十年,朔北一战北陵兵败,燕王于千里之外拿下敌首,有平定四方之勇,帝大喜,赐黄金万两,以五千户封为周王,赐定周剑,令其回京,以全兄弟之情。 周王身负重任,世子周晏清代其前往,神威将军陪同,一行人轻车简从,二月启程。 五月中旬,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驾便已至京都,由仆从接引,住进了绿柳巷早早置办好的房产中。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不敢合眼的众人才迎来了主心骨。 薛崇扯下身上的布,边给伤处撒药边道:“咱们一路南下,隔三差五便能遇上成群逃荒的灾民,京都附近流民却颇少,也不知这帮狗官使了什么法子,叫人都不敢往京都来。” 陈展端起伤药一饮而尽,道:“路上层层官兵,流民到不了天子脚下,即便能到,也会悄无声息化作枯骨。” 薛崇将伤药递给陈展,道:“大旱三年,民颗粒无收,听闻定州、瀛州一带已成了空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即便没有王爷,怕也有不少壮士要揭竿而起了。” “若有如此壮士,也是大周之幸事。” 陈展接过伤药,脱下衣衫里裹伤的布条,胸膛处一道七八寸长、一二寸深的伤口便暴露出来,薛崇眼睛瞪大,皱眉道:“这样深的口子,不如咱们先歇息两日,再打探消息?” “小伤无碍,明日我去拜会苏承昭,看看他有无门路。”陈展思索片刻,又道:“叫弟兄们手脚轻些,别惊动四邻。” “放心,他们心中有数,此事事关世子,他们必定万分小心。”说完这话,薛崇看着陈展身上不断往外冒血的口子,啧啧两声,道:“这样深的口子,有几天了?我瞧着你是真不怕死,怎么不叫怀风替你上药?这一路上拦了多少波?都有谁的人?” “世子身体有恙,怀风自当以世子为重。”陈展面无表情上药,眉毛也不眨一下。 “你这话说的,叫人听见,还以为世子苛待你不成。” “他尚且年幼。” 薛崇不理会他,变了话头,悄声问:“按理咱们该七月到,如今早了两个月,只留一个薛礼,能哄得住那帮人精似的探子吗?” “按理说咱们这遭进京是为质,暗地里却来了一波又一波刺杀的死侍,咱们远在天边,这是招惹了谁?” “事到如今,还是找着东西要紧。京都波诡云谲,世子万不可出事。”陈展说道,他视线一转,忽然注意到薛崇身边少了东西,便问:“你的刀呢?” “我借薛礼耍两日,叫他替我多杀几个。”薛崇掂了掂身侧的短刀,面露遗憾,“短刀虽方便,比起我的大刀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说道此处,薛崇又不悦地看了陈展好几眼:“你休要打我那大刀的主意,上回叫你使了一回,你倒好,竟然给我折成了两半,那铁匠好不容易凑到好铁给我换了刀柄,往后你可千万少碰!” 薛崇说这话时,陈展心头突然跳了下,提起那把刀他心中便有些不安,那刻着月亮的把手处总叫他想起不该想的人。 换了刀柄也好,省得总叫人胡思乱想。 第172章 老熟人 翌日一早,陈展便同薛崇乔装打扮,欲察看京都地势,世子周晏清却将二人拦下,劝道:“两位叔叔不必如此着急,咱们千里迢迢到了京都,这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叔叔们又接连受伤,不如好好歇息几日,先将伤养好。” “世子放心,我俩只出去转悠,咱们初来乍到,总得熟悉熟悉地形。”薛崇笑道,“都说这京都富贵,是天上宫阙,如今既然来了,咱们自当要好好转上一转。” “此话当真?”周晏清如今不过六七岁,正是爱转悠爱玩闹的年纪,本来还严肃紧绷的小脸瞬间溢满喜悦,方才装出来的正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薛叔、陈叔,我想同你们一道转悠,成吗?” 见着他这副样子,陈展同薛崇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薛崇则后悔不已,早知不说这话了,害的世子都起了心思。 这京都波诡云谲,敌友尚不可知,世子身份又矜贵,若出个什么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薛崇尴尬地挠挠头,道:“世子,你还是在屋里先歇几天,等我俩转熟了便带你出去瞧。”他将手挡在嘴边,做贼似的说:“京城里地人都以为咱们还在路上,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出去撞见那个认识你爹的老相识,咱们岂不露馅了?” “欺君事小,你若出了差池,回去王妃必定要同我打架。”说罢还朝陈展挤眉弄眼,陈展便道:“我俩在这京都遇不着熟人,乔装打扮一番便能混进去探听消息,若带上世子,只怕太过现眼。” 周晏清叹了口气,谈不上有多失望,本来也只是问一嘴。 他道:“那成,陈叔薛叔,你俩转回来记得带上些吃食,也不知这京都的吃食比之朔北如何。” “成,你等着,回来给你带。”薛崇拍了拍周晏清的肩颈,笑了两声。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俩周晏清便进了屋,陈展与薛崇两人相继出了屋。俩人一东一西分头走,今日他俩出门,便是要同周王离京时留在京都的暗桩接头,得了人手,他们行事起来才更方便。 七拐八拐后,陈展便到了专门卖胭脂水粉的花溪巷,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周记老胭脂铺。 屋子里有七八个正看胭脂的夫人、夫郎,陈展只看了一眼便往外走。跑腿的哥儿见状,只道这汉子还知晓分寸,未曾唐突屋里的客人。 陈展思量一番,打算先去别处瞧瞧,等这儿人少了再来。 他出门左拐,走了几句,忽然见相熟的人从另一条街巷往过走,那青衫公子摇着折扇,面容俊朗,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富贵相,身后跟了四五个仆从,瞧着手里头都拎着东西。 陈展定住脚步,心道真是赶巧,他还未找着苏府,便已遇着了他要找的人。 来人正是两年前才回了京都的苏承昭。陈展衣着、相貌普通,苏承昭自然不会注意到陈展。 他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想着赶紧买些好宝贝,去哄他心尖上的美人儿呢。 第173章 熟悉的声音 一进胭脂铺,苏承昭便大马金刀坐于椅上,悠闲地晃悠起折扇。 随身伺候的小厮朝店铺子里忙活的姑娘、哥儿道:“苏三爷到你们铺子,是你们的福气,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将好东西都摆出来,少拿那些腌臜货,当心脏了苏三爷的眼。” 管事的姑娘急忙向身边的哥儿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上前给苏承昭倒茶,恭敬道:“三爷请喝茶,掌柜的就在后厢房,马上便到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掌柜的已急匆匆进了屋,不等他躬身行礼,苏承昭便道:“史掌柜,听闻你铺子里出了几套胭脂水粉,都有什么样的,拿来我瞧瞧。” 史掌柜的笑道:“铺子里新出了四套新样式,以金、石榴红、桃红、浅黄四色为主,每样里都有相配的粉、唇脂、胭脂……” 他边说,边叫四个跑堂的哥儿将东西捧来,一一给苏承昭看,苏承昭思来想去,想起那人面颊白净,不知哪个颜色更相称,索性将四样都买了下来。 掌柜的喜笑颜开,追着说了两句好话,苏承昭又道:“铺子里可有新出的头面玉镯,挑几个好的,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哪有不答应的,亲自动身给苏承昭去寻。 苏承昭饮了口茶,眯起眼正等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汉子说:“这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这白瓷盒里装的是桂花头油,这红瓷瓶装的是牡丹头油。” “有何用处?” “……” 苏承昭正着笑这汉子鄙薄,连头油是何物都不知晓,那汉子又问了两三样,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苏承昭蹙起眉头,这声音他怎么好像打哪儿听过似的。 想着想着,苏承昭目光便不由得往远处看去,偏巧那汉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苏承昭看着那张乔装打扮却又几分熟悉的脸,不禁有些莫名,人他是认出来了,不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赶来京都的路上啊。 陈展问了一圈,最后只拿了个桂花味的头油,紧接着便在苏承昭的注视下出了铺子。 苏承昭一琢磨,陈展这八成是演给自己看,也不晓得这人盯了他多久。 他正琢磨着,史掌柜的便已经叫人抬了一箱子东西出来,苏承昭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挑了四五个玉镯、两对步摇,几个嵌珍珠、翡翠的扳指。 挑够了东西,苏承昭才叫仆从将东西抬回去,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在街巷里转悠。 陈展跟了半天,只觉得这厮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厉害,倒真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他皱起眉头,难道苏承昭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吗? 苏承昭晃悠够了,转身便进了一处无人的巷子,陈展跟了进去,苏承昭立在原地瞧着陈展笑,说道:“我就说声音怎么这般熟,竟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你未听出来。”陈展松了口气,左右环视了一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苏承昭上前揽住陈展的肩颈,豪气道:“走,既到了京都,我便带你去掌掌眼,京都可比朔北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第174章 寒玉 苏承昭本想着带去京中颇负盛名的金玉楼瞧上一瞧,选些容貌上乘的哥儿、姐儿一道陪着吃酒,可他又觉着不妥当,陈展此行并游玩赏乐,掩人耳目提前来京都,也不知是不是领了周王的令,要做些什么事。 若他将人带去金玉楼,这不就是广而告之,周王世子归京了吗? 思来想去,苏承昭觉着还是带陈展去那桃源楼吃喝一番,见识见识这京都的风光。 一来这桃源楼他常去,掌柜的给他留了雅间,最适合他二人谈天说地;二来这楼中菜样、美酒新鲜又地道,拿来招待宾客最合适不过。 敲定了地方,俩人又一合计,便由陈展扮成苏承昭身边伺候的家丁,如此既不惹眼,又能顺利同苏承昭一道进出,陈展自然不会拒绝。 俩人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桃园楼。 伺候的小二一见着苏承昭便双眼发亮,他急忙迎上去,热情说道:“三爷万福,快请上座,许久不见您了,这些日子可好?” “楼上的雅间早早便给您备着,今日可要同往日一样?” 苏承昭轻车熟路上了三楼,懒洋洋朝小二道:“今日换些新花样,上七八样拿手的好菜,再来两壶好酒。” 小二连忙应下,又将二人引至雅间,沏了茶茶,道:“三爷,这是南边来的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可还欢喜?” 苏承昭坐于太师椅上,眯起眼道:“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好。”小二笑着搁下茶壶,道:“我就在门外,三爷若有吩咐,喊我就成。” 待小二出了门,屋内瞬间便安静下来,陈展环顾四周,心道这地方雅致小巧,竟有屏风熏香,哪里像个吃饭的地儿?他上前两步,走到窗边,掀开了条缝。 窗子底下便是锦绣街,这不年不节,街巷上竟然也有点不少人背着背篓叫卖,也有人支了铺子卖,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展看了会儿,关上了窗,道:“瞧着比槐香镇赶大集更热闹些。” “这是自然,槐香镇和坞城离得近,人少商旅也少,自然比不得京都富贵安稳。”苏承昭叹息一声,“还是京都的风水好,北府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地儿,风又冷又冽,一年有半数都在刮风下雪,简直没完没了。” 说起这个,苏承昭便不住多嘴问:“听闻你受赏封了神威将军,如今怎么主动请缨要送世子归京?世子这趟必定多灾多难,你又何苦揽下这等苦差事?” “世子年幼,王爷王妃又只有这一个子嗣,若我们不护着,那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 “这我便要提醒你。”苏承昭正色道:“同北陵打了五年,如今北陵战败欲要求和,王爷功不可没。” 他压低声音,道:“可功绩太大,也是罪过。若惹的朝中不满,只恐会大祸临头。” “朝廷不满久矣。”陈展自顾自倒了杯茶,说:“北陵国力尚存,此次求和,只是想求两年休养生息的时机,最迟不过一年,他们便会卷土重来。” “要打便要一举击败,打的他再无反击的能耐。” “这是谁的意思?”苏承昭蹙眉,“如今东、南两地连年大旱,王爷要继续打,哪里来的粮饷?朝廷应付流民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同意你们继续动武?” 说起流民,陈展想起一路所见光景,便忍不住冷笑连连:“如今朝廷尽数是些贪官蠹役,哪里肯管百姓的生死?大旱三年,我也未见朝廷有何作为,流民逃荒死伤过半,若再有几年,不知我大周百姓可还能留下半数?” “嘟嘟嘟——三爷,可要这会用膳?”小二在屋外扬声喊。 陈展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茶杯倒扣于盘中,默默站到了远处。 苏承昭看了眼陈展,说道:“端进来吧。” 小二笑着打开门,身后又跟了三四个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最后又摆了两壶酒,道:“三爷,菜已上齐,您慢慢用着。” “嗯。” 苏承昭发了话,小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苏承昭叹了口气,道:“陈兄,今日为你接风洗尘,咱们便只论兄弟之情,不谈家国大事。” 苏承昭说了此话,陈展自然也不好再谈论下去,他刚坐下,举起酒杯,正欲开口说话,却忽而听闻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话到嘴边又变了,他问:“我瞧着街道不宽阔,人又拥挤,竟可当街纵马?” “往常倒是不曾听说。”陈展一番话叫苏承昭心里也发痒,除却有八百里加急的送信人,谁敢当街纵马? 京都这地儿达官显贵奇多,若撞坏了哪个,那结仇可就结大了。 他放下酒杯,掀开窗凑热闹,陈展也跟过去看。 “我说是谁敢当街纵马,原来是彭日那个蠢货。” “彭日?” “田泰向王爷投诚,彭日跟着沾了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在京中好不快活。” 彭日纵马撞了两个卖鸡蛋的老汉,将人撞伤了不说,还将两背篓鸡蛋尽数毁了,如今叫人拦着,动弹不得。 彭日下马,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汉,陈展这才发现原来彭日怀中还藏了个人。 那人歪坐于枣红色骏马身上,仿佛没什么骨头,好似没有人抱,他下一瞬就会从马上跌落似的。 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大周人,头发加彩线编成了小辫散在肩上,发上坠着不少彩色流苏,轻薄红纱覆在身上,手臂、脊背、腰肢、大腿都露在外侧,手臂带臂钏、脚腕带银铃,只看背影便已令人痴迷不已。 苏承昭见陈展看的痴迷,便道:“那是金玉楼里的魁首,寒玉公子。也不知彭日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人同他出来游街。” “你如何得知?” “香味,他体带异香,又花容月貌,与旁人都不一样。” 第175章 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寒玉歪坐在马上,眯起狭长的狐狸眼朝彭日笑。红纱蒙住了他下半张脸,却因此引得许多打量的目光,叫人更好奇红纱下的那半张脸该有多艳丽。 如今虽已入夏,却无人像他这样大胆,只着薄纱,便敢在街上骑马。露出一身白净的肌肤,惹得过路的行人眼珠子险些黏在他身上。 夫人、夫郎大多瞧不上这种衣不蔽体的露骨姿态,但凡是那正经人家的哥儿,谁敢穿成这样出来?一瞧便是那楼里卖皮肉的,粗鄙放荡,不知礼义廉耻几个字如何写。 彭日将银子丢到两个老汉的身上,用蹩脚的大周官话说:“快滚,不长眼的东西!” 一包银子掂量着有五六两,比这两筐鸡蛋可贵得多,两个老汉顾不得伤势,感激地朝彭日磕头,“多谢、多谢大爷!” 寒玉摘了耳朵上的金坠子,扔到老汉面前,散漫道:“这耳坠子便用来抵你们的药钱,快快离去吧。” 两个老汉大喜过望,各自捡了一个金耳坠,又朝寒玉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两个老汉离去,周围的人却未散,彭日气势汹汹朝众人吼:“再瞧,便挖了眼珠子给小爷当下酒菜。”说罢,便翻身上马,将寒玉搂进怀中,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寒玉整个人罩住,外人再看,便只能瞧见细白的小腿及未着罗袜的脚。 彭日仿佛得了骨头的猎犬,既欢心又警惕,他满足的抱住寒玉的腰宣誓主权,不允许他人有一点觊觎之心。 寒玉没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笑道:“城中人多,还是慢些走。” “真扫兴。”彭日说罢,又说了几句北陵语,紧接着他又低头猛嗅,道:“雪山神在上,你是天赐的珍宝。” “玉,你应当同我回北陵,王上会封你为天妃,你将拥有最美丽的神殿、最虔诚的信徒。” “雪山太冷,我怕冷。” “大周最威猛的勇士将温暖你,玉,你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太远了。”寒玉望着繁华的高楼,轻笑:“我不想离开京都。” 彭日还欲再劝,寒玉忽而往后移动,紧紧坐住。 彭日身体一僵,鼻息陡然变得炙热滚烫,他面红耳赤,身体更加不受控制。 温度越来越炙热,寒玉体内药性涌了上来,他霎时间面皮滚烫,顷刻间身体便软了下来,若非彭日紧紧箍住他的腰,整个人只恐要滑下马去。 “驾!”彭日急不可耐地挥鞭,直接纵马出城。 刚一出城门,彭日便将寒玉转了个身,俩人面对面相拥。 他撕碎红纱,载着共享欢愉的人儿朝远处奔去。 — 彭日走后,陈展便收回了视线,坐在桌前夹了口卤牛肉吃。 苏承昭幽幽看着彭日逐渐远去的背影,面上多了几分不悦。他这一看便出了神,直至陈展喊了声:“还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苏承昭回过神后关上窗,坐在桌面未夹菜,先饮了三杯酒,这副借酒浇愁的姿态倒勾起了陈展的好奇心,他促狭道:“彭日抱走了娇客,你若不悦,怎么不将人抢过来?”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展,道:“抢?你如今怎么也学起了这兵痞似的野蛮手段?” “这京城有半数的显贵都想做他裙下臣,可他若瞧不上,便休想一亲芳泽。新客若要请他,要么在金玉楼豪掷千金,喝上几壶好酒,再由老鸨子递帖子;要么便是找他的熟客递帖,再将礼一并送过去。” “他若瞧上你,自然皆大欢喜,若瞧不上,那便是其他人来伺候,这银子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一娼妓,架子竟然这样大?” “规矩再繁琐,成日海一般的帖子也往金玉楼送呢。” 苏承昭饮了口酒,又道:“不过每月金玉楼也有一次赏春宴,不拘身份都可参加,出价最高者,便可同他共度春宵。” 陈展扬起眉头,“这娼妓的房中术当真如此出挑?” “极其出挑。”苏承昭忽然想起了寒玉伺候他的那日,柔韧的身段绸缎似的,语调又软又娇,尤其是你作何他都不会反抗,只用一双秋水洗过似的双眼瞧你,实在叫人心痒。 “咳。”热意漫上脸颊,苏承昭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又道:“传言金玉楼背后的东家是王爷,寒玉是打王府里出来的,有王爷撑腰,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第176章 玺儿 酉时,彭日骑马将寒玉带回了金玉楼,他亲自牵马,寒玉坐在马上,披着他的外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马停在逢玉阁前,正在房檐下张望的雨生疾步走过去,看了寒玉一眼,便朝二人行礼。 彭日将寒玉抱下马,正欲在那雪白的面皮上亲两口,寒玉抬手止住他的亲吻,笑道:“同你逍遥半晌,我这会儿好累,其他事明日再说,成吗?” 这话便是不想留他过夜,彭日有些不满,粗声粗气道:“玉,我要留下。” “好郎君,你去别处快活吧。”寒玉踮起脚亲男人的下巴,眯起眼哄:“你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再来寻我也不迟。” “北陵的勇士有雪山神庇佑,玉,我不用歇息!” “郎君好气魄,体格更是万里挑一。”李朔月弯起唇角,“可我又不是石头捏的,你今日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可也总该体谅体谅我。” “我现在腰身还酸痛,今日若留了你,晚上哪能还睡得着?” 懒散的声音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沙哑,彭日低头,便能清楚地瞧见寒玉眼角的红,方才他哭得太久,现下红霞还未消退。 听了这一番话,再瞧他这副神态,不知怎的,彭日心情莫名舒爽起来,他遗憾地亲了亲寒玉的额头,道:“那你好好歇,多吃些肉,养好身体。我明日再来寻你。” 好不容易哄走了彭日,寒玉方才转身,慢悠悠往院中走。 “公子何苦同他费口舌?那等野蛮之徒,公子能幸他已是他的福气。” “你瞧他,体格健硕、身姿魁梧,今日伺候的我很是舒爽。”寒玉摆弄着耳侧的小辫,笑出声:“瞧着是个笨手笨脚的汉子,可这辫子倒是精巧,我今日这身皆出自他手,真叫人意想不到呢。” 雨生认真瞧了一圈,道:“公子天姿国色,本就美艳,怎么装扮都好看。” 说罢他往屋内看了眼,小声道:“公子,今日玺小公子来了,哭闹着要寻你呢。” “嗯?”寒玉扬起眉,诧异道:“今日又不是十五,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公子了。”雨生无奈道:“方才一来便哭闹不止,吃了小半盏荔枝酥山,又吃了两块雪玉糕,这会儿吃撑了,观棋正给他揉肚子呢。” “怎么,平日观棋不给他吃食?他家公子的宝贝,他竟也舍得苛待?” 寒玉丢了身上的外衫,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脚腕上的银铃铛随着步伐轻轻响动,声音悦耳。 主仆两人站至门前,雨生先一步,正要推门,面前的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来一个圆鼓鼓的三头身小人儿,一见着寒玉便大声嚎:“阿姆,呜呜呜,阿姆……” 小哥儿面颊圆润,双眼却像兔子一般红,他抽抽噎噎说着想阿姆,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小小而浓密的睫毛都濡湿了。 他抱紧寒玉的小腿,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颊:“玺儿想阿姆,想阿姆!” 第177章 我想阿姆 寒玉步伐一滞,垂下眼瞧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豆丁,语气平淡:“我不是你阿姆。” 此话一出,小哥儿简直伤心欲绝,他瘪了瘪嘴,两大包泪水便淌了下来,“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阿姆,阿姆……” 他小小的脑袋难以理解,为什么阿姆突然不要他,还要让他喊别人做爹爹。 他不要做没阿姆的小娃娃! 站在屋内的观棋心急如焚,后悔将小公子带过来,可他不敢上前,只恐触怒了眼前人。 当初跟随嘉哥儿离开添香阁,他还以为能立马照顾小公子,可嘉哥儿怕他反叛,宁愿自己亲自带,也不愿意交给他。 说起来也是可怜,嘉哥儿无人可用,便拿孩子来胁迫自己替他做事,想到这儿,观棋又暗自叹气,想偏了,这胁迫的哪里是自己,分明是孩子的生父。 年初,嘉哥儿才在摄政王面前露脸,而后得势被赐了国姓周,他给自己起了寒玉二字。但也因此,他见到了孩子的生父——闵殊,胁迫闵殊替他杀人灭口,做些见不得光之事。 幼时闵殊曾同他家公子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流落花楼。 闵殊不敢让亲子待在刽子手身侧,寒玉也不可能放手,观棋因此得了机会,能够贴身伺候小公子。 每每瞧见小公子喊寒玉阿姆,观棋便觉着心痛,亲阿姆远在天边,面前这个分明是他的仇敌啊。可这些话只能埋在心地,想说也不能说。 小孩儿哪里懂什么仇敌? 他只记住哭闹的时候有人哄他,只能记住那个人的味道同气息。 小孩子的哭闹声实在刺耳,寒玉淡淡看了眼雨生,雨生心下了然,上前两步将黏住寒玉的小家伙扒下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雨生讶然道:“怎么瘦了?瞧着脸蛋都不圆润了。” 当初他将小哥儿交给观棋,便是胖乎乎的,可如今瞧着没怎么长,这样大的孩子,该是一天一个样才对。 这没长便是清减了呢。 玺儿抱住雨生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寒玉,抽抽搭搭落眼泪。 观棋轻声道:“小公子心里惦念公子,近两日吃睡不好,因此清减了些。” “阿姆,阿姆,要阿姆抱抱。”玺儿攥起小拳头擦眼泪,他想要阿姆抱他。 寒玉抬脚往屋里走,雨生紧紧跟上,安慰道:“公子胳膊有伤,抱不住玺儿,小嬷抱好不好?” 沉疴旧疾病入骨髓,瞧着四肢健全、红光满面,可内里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从前能背起一背篓几十斤柴火或山核桃的人,如今便连抱起一个三岁小儿都不成了。 玺儿撅起小嘴,不说话了。 寒玉坐在椅子上,掸了掸破碎的薄衫,他支起下巴问玺儿,道:“你爹呢?人回来了?” 玺儿并不想承认这个突然出现并自称为他爹爹的人,因为他一出现,阿姆便不要他了。 玺儿别过脑袋,生气大声喊:“不要他,要阿姆!” 雨生将小哥儿放下来,玺儿便奔向寒玉,扑腾着要往寒玉怀里钻。 他人小,同椅子一般高,像条想抢食却钻不进鱼群的小胖鱼,只能在一侧干着急。 观棋眼珠子死死盯着寒玉,生怕他忽然发疯一脚将玺儿踹开,因此身体紧绷,好似马上便要冲过去将孩子抱进怀里。 雨生见寒玉脸色尚可,并无不耐烦之意,便大着胆子帮了一把,将玺儿送进了他怀里。 “阿姆。”玺儿轻轻拽住阿姆的手臂,软乎乎道:“我好想阿姆,日日都想。” “不想、不想跟那个‘爹爹’。” 寒玉哼笑了声,虚虚将手搭在小哥儿身后,道:“他是你爹,又不会害你。” 小哥儿气哄哄,扬起热腾腾软绵绵的脸颊蹭阿姆的脸,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要同阿姆一块住,不想离开阿姆。 小孩儿说话总是一阵一阵,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会儿又说讨人的爹爹如何如何。 寒玉闲来无事,便任由小哥儿絮叨,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这张同他相似的面颊,忽而想起了那个他曾经失去的孩子。 如果他能顺利降生,会同眼前这幼儿一样,抱着自己喊阿姆吗? 第178章 药 下一瞬,寒玉便觉得自己昏了头,那分明是一摊刺目的红血,却叫他身体疼了好些个月。 既没有面目,也没有四肢,哪里能算孩子呢? 细数这些年,他想到那滩鲜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流的血太多了,早已分不清哪个更令他印象深刻。 也不知是哪个作孽的灾星,运气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敢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寒玉极轻地笑了一声,走了倒也好,许能再找个好人家。 若真降生下来,说不定哪天就同他一道被给卖,大娼妓带着小娼妓,只想想便觉着可笑呢。 算算日子,那负心汉马上便要回京都了,可这京都哪里是这么好回的呢? “阿姆。”稚嫩而迷糊的童声打断寒玉的思索,玺儿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撒娇道:“阿姆,玺儿好困。” 寒玉抬起眼皮看玺儿,“叫观棋抱你回去。” “不要。”玺儿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扒住寒玉的胳膊,费劲的眨了眨眼睛:“要同阿姆一道睡。” “我可不困。” 玺儿不高兴的瘪起小嘴,哼哼唧唧好一会儿,后来挨不住困意,趴在寒玉胸膛睡着了。 小哥儿身子软和,哪怕穿了轻薄的夏衫,却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 “抱他去睡吧。” “是。”雨生将玺儿抱进寒玉寝室的床帐中,又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睡衣,玺儿脸颊红扑扑的,雨生没忍住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稀罕了好一会儿。 待雨生再出来,寒玉叫住他:“你哥哥相貌如何,你若还记得他的模样,你便一幅他的像给我,我叫人去寻。” 雨生闻言激动不已,前些年寒玉没帮自己找,今年他得了势之后也没提过这事儿,雨生险些以为他忘了,还以为自己又被这人给蒙骗了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雨生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他说道,“哥哥带着我逃荒,一路上有什么吃食都先紧着我,即使奴婢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哥哥。公子稍待片刻,我这会儿便去画!” 寒玉轻轻“嗯”了声,雨生便急匆匆出门去画像。 一个时辰后,雨生才捧着画像进了门,寒玉看了两眼,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同你哥哥怎么毫无相似之处?你俩人是亲兄弟?” 这画像上的哥儿瞧着分外美艳,小小年纪便能看出不凡之姿,同面貌普通的雨生简直天差地别。 雨生摇摇头:“哥哥随阿姆,模样精致些,而我随阿爹,是以我二人并不相像。” 寒玉闻言点了点头,将画搁在桌子上,起身抻了抻懒腰,神态略有些困倦:“抬热水进屋,我要沐浴。” “耳房里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公子发话。”雨生说完,便伺候寒玉沐浴。 隔壁房的观棋唉声叹气,愁的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他现在不贴身伺候寒玉,便连在那屋子里站着也不成,被寒玉赶来了这里。 不知小公子醒了没?难道真要在这过夜不成? 早知道就该狠狠心,不带小公子过来了,总比现在只能干着急强。 寒玉换好寝衣,雨生紧接着便端上一碗药,道:“公子,药已晾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宜入口。” 寒玉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便端坐在铜镜跟前擦头发,待头发擦干,药也正好起了作用,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连抬眼皮子都费劲。 不到一炷香,寒玉便合眼睡着了。 雨生给一大一小掖好被角,方才往出走,放下帘帐前他看了一眼,想道:连睡姿都一模一样,说出去不是亲母子都没人信呢。 第179章 什么路这么难走? 翌日清晨,玺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 他迷迷糊糊往床边爬,忽然碰到软软的东西,他努力睁开眼瞧,只见心心念念的阿姆就在身侧,顿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跑了。 玺儿急急忙忙凑过去,悄咪咪亲了阿姆几口,心里想道:昨日同阿姆睡,而阿姆要睡许久,他也能跟着睡。说不准今日还不用念书了! 玺儿趴在寒玉枕边,轻轻拿小手摸寒玉的脸。 凉凉的,香香的,玺儿喜欢极了,他不断往寒玉身边凑,想着若是能日日同阿姆在一起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困意便又涌了上来,玺儿心满意足地挨在寒玉身侧,睡了个回笼觉。 等他再醒来时,床账内已空无一人。 “阿姆?” “小公子醒了?公子辰时便已起身了。”雨生掀开帘帐,给玺儿换鞋袜净面,刚收拾好,玺儿便迫不及待往外跑。 寒玉躺在榻上看书,正看到起兴的地方,忽而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小哥儿便奔到了他身侧,跑得小脸通红。 “阿姆,这是什么书?”玺儿歪了歪脑袋,他跟着夫子念《千字文》,如今已经会认十几个字了。 可这书本密密麻麻,他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好在书上有小人画。只见那画上两个小人,一个手拿大刀,一个跪在地上,下一页那跪倒在地的人脑袋便落到了地上。 “阿姆,他的脑袋怎么掉在地上啦?” 玺儿歪歪头,非常不解,跟出来的雨生听见这话眼皮子直抽抽,急忙将玺儿抱走,温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梅子冰糕、寒瓜酪,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咱们先用过早膳,再来寻阿姆可好?”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 雨生牵着玺儿出门,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是将人哄走了。寒玉今日特意叫他寻来大周的《刑统志》,这会儿已看了一刻钟。 也不晓得这满篇酷刑的书本有何好瞧的,还好没叫小娃娃看到。 雨生出门不久,观棋便进屋。 寒玉慢悠悠问:“人走了?” “他不肯。”观棋轻声道:“彭日吵闹着要公子作陪,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奴婢的话,幸得纪阿姆前来解围,方才将他劝走。” 听了这话,寒玉不禁笑了,“蠢货。” 观棋心里咯噔一声,不晓得这是骂自己还是骂彭日。 “公子,方逵到京都了。”观棋突然道。 寒玉怔了会儿,想了许久才想起方逵是哪个,他疑惑道:“找来了?” “我以为他拿着银子早跑了。”寒玉神情淡淡,目光仍旧未从书上移开。 “说是走错了道,险些走到朔北去,又折返回来,路上又遇了土匪,盘缠都被抢空了,只得一路做工挣盘缠。” “今早奴婢刚出巷子,便被他同赵猛堵住。”观棋悄悄看了寒玉一眼,道:“方逵说他们半月前便已到了,只是不知如何寻公子。昨日从城外回来时,恰巧遇着公子同彭日在马上……他俩这才认出了公子。昨日便在门口候着,请人通传,可不知缘何,公子一直未收到消息。” “人在哪呢?叫他俩来叫我。” 寒玉丢了书,声音冷淡:“也不知什么路这么难走,竟走了三年,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第180章 一路艰辛 “公子!” 寒玉歪斜的腰身渐渐挺直,望着眼前潦草落魄的两个大汉,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疑惑,谁将这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乞丐带进来了? 方逵的声音有这般粗犷,身形有这样高大吗? 他怎么瞧着不太像。 “公子,我俩可算找着你了。”一旁的赵猛急忙说:“多亏方大哥眼尖,隔着面纱也能将公子认出来。” “公子,这三年……你过得可好?”问这话时方逵喉咙哽咽,昨日见他同异族汉子在马上偷欢,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方逵希望能早日找到“叶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将人认出来。 方逵上前两步,站在寒玉跟前,激动又悲哀,他这三年总算没有白走。 可很快悲哀又笼罩了他,难道“叶嘉”来到京都,还过着同从前一样的日子吗? 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眼前的面颊那般令人熟悉,可神情又叫人感到陌生。 寒玉掀起眼睫细细打量眼前二人,浓眉大眼,憨里憨气,瞧着是与印象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当你娶了新妇,早就将我忘了呢。” “方逵此生非公子不娶!”这话可冤枉人,方逵急忙说:“我同赵猛乔装打扮一路往北走,可不认道,迷了路。” 赵猛接过话茬:“那姓宋的还欲捉我俩,我二人怕泄露了公子的行踪,只得一路躲躲藏藏。原本盘缠足够,可后来又叫一伙儿占山的土匪抢了,还被押着做了两个月的苦力,要不是那土匪窝里起哄,官服趁机派兵来剿匪,我俩轻易还逃脱不得。” 方逵点点头,俩人一道将路上的艰辛道出,寒玉才面色稍霁,“我就说怎么左等右等不见人,原来你俩走了这许久。” 俩人急忙点头。 “公子。”方逵站至寒玉跟前,俯下身想要抱人,可他一路流窜,早已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还带了异味。 俯身时异味扑面而来,寒玉霎时间冷了脸,呵斥道:“不许动!” “你身上什么味儿?” 突如其来的谴责令方逵尴尬不已,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解释:“这几日都在城外做工,没有沐浴清洗……” “往后退,你熏着我了。” 听了这话,方逵丧眉耷眼,委屈不已,可他还是乖乖的退到十步之外,可怜兮兮瞧着寒玉。 两个汉子不知多久未洗,酸臭且熏人,简直像臭水沟似的,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臭气。 “来人,将他俩带下去,好好清洗一番。”说完这话,寒玉又将二人看了一遍,面露嫌弃,加重语气道:“从头到脚,好好洗,一寸皮肤也不许放过。” 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两个哥儿,恭敬应道:“是。” 方逵被人带下去前,回头看了寒玉一眼,只见寒玉歪斜在椅子上,穿着素色的寝衣,半眯着眼,神色不悦。 他懊恼不已,该洗净再过来的,险些将公子熏到了,这下好了,惹恼了公子,他该怎么哄? 吃得肚子饱饱的玺儿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臭味,即便是熏香都遮掩不住。 “阿姆,屋里臭臭的。” “来了两个乞丐。”寒玉拿了香袋子放在鼻尖轻嗅,才觉着那股冲天的酸臭消散了些。 玺儿抱住寒玉的腿,将脸颊埋进寒玉衣衫中,大声道:“阿姆香香的。” 寒玉将怀里的小崽子揪出来,质问道:“你今日未曾念书。” 玺儿心虚不已,眼睛四处瞟,忽而瞧见寒玉身侧的书本,急忙道:“我今日、今日跟着阿姆识字!” “就学阿姆手里这本!”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第181章 玉观音 夜色深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进了绿柳巷其中一处平平无奇的屋舍中,连巷子里守门的狗都未曾惊动。 陈展大步行至屋内,刚坐下饮了口茶,薛崇便急声问道:“如何?可曾探听到消息?” “不曾。”陈展放下茶杯,沉思道:“若真进了京都谁家府邸,寻起来只怕是大海捞针,得废上不少功夫。” “正是这个理。”薛崇啐了口,“这叫什么事?也不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敢抢咱们王爷的东西?抢便抢了,怎么满船的奇珍异宝偏偏拿了箱玉观音?如今可倒好,害的咱们整日提心吊胆,保不准明天便要掉脑袋。” “王爷可曾来过口信?这玉观音是个什么模样?”摩挲着杯身,陈展思忖道:“京都多达官显贵,各式各样的玉观音数不胜数,难不成挨家挨户探查?” 薛崇忧心忡忡,“尚未可知,只怕后几日才能得到消息。” “后几日?”陈展皱起眉头,不悦道:“为何不同口信一道送来?” “何人办的差事?回去自当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都轻了,若放在战场上,贻误了战机,这会儿早该拉出去砍头。” “得多调些人手过来,世子在此,马虎不得。” “我明日便出城,再带上些人手回来。” 夜色太深,不好再多言,俩人只匆匆说了两句,便回屋歇着。 次日一早,薛崇打扮成樵夫去城外山上砍柴,顺道将藏在山沟里的护卫带回来一部分,散在巷子外,并未引人注意。 陈展也遮掩了面,往城北走去。 苏府。 宽大的紫金描漆架子床停了动静,四面都围了松绿色的软烟罗,七八个婢女哥侍站在房内,熏香的熏香,晾衣的晾衣,各个都脚步轻盈,未曾发出半点响动。 忽而帘帐里走出个只着了外衫的公子哥,衣裳松松垮垮,显出几分浪荡风流。 苏承昭饮了口参茶,又新倒了杯端进帘帐,喂面皮涨红的娇客。 寒玉支起身体,倚着苏承昭的手喝了口茶润嗓子。 濡湿的发紧贴在佳人白净的后背,目光落在红印子上,苏承昭忽而觉着喉咙发痒,他干咳了声,将寒玉未喝过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大一个府邸,你连口茶都要同我抢?”寒玉扬起眉毛,笑着打趣苏承昭这副猴急样。 “你还渴着?不如我喂你。”苏承昭作势要亲过去,寒玉一巴掌拦住,面露嫌弃:“恶不恶心。谁要你喂?” “用完就丢,我瞧你真是个薄情郎。”苏承昭啧了声,明明方才药性上来还求他,怎么这会就成了这副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楼里伺候人的相公呢。 寒玉轻轻将苏承昭推开,轻哼了声:“我瞧苏公子才是薄情郎,屋里妻妾成群,还要日日留宿花街,我瞧你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是没遇见你。”苏承昭追过去亲了寒玉一口,笑眯眯哄道:“自打我同你好,你看我哪儿还见过别人?” “这我打哪儿知道去?” 苏承昭拽住寒玉的手,正欲再说些什么,贴身的小厮忽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苏承昭惊讶道:“他来了?人在何处,快请进来。” 第182章 幽香 “怎么,将人带进来,同你一道吗?”寒玉似笑非笑瞧着苏承昭,神情既无喜也无怒。 “这是什么话?” “自然是你安心歇着,我出去见他。”苏承昭笑道:“我前些日子去铺子里买了些小玩意儿,你将不喜欢的挑拣出来,剩下的都带回去玩儿。” “这便不必了。”寒玉将自己的衣裳从被褥里翻出来,随意披在了肩上,而后便跨过苏承昭要下榻。 苏承昭一把将人捞进怀里,问:“打哪儿去?” “柳儿,拿进来。” 寒玉话音刚落,伺候的小哥儿便捧着一幅画进了屋,寒玉将其递给苏承昭,随意道:“你帮我寻个人。” “这是谁?” 画中人模样妍丽,即便年纪小,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不认得,不过是应承了别人的事。”寒玉推开苏承昭,自顾自下了榻,“劳烦苏公子多费心,若能寻到最好,寻不着也无关紧要。” 寒玉坐在铜镜前梳发,柳儿急忙上前给他整理罗裳。往日伺候公子的小哥儿隔三差五便能得到赏,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他当值,可不敢马虎。 “你往日可不曾与我说这些。”苏承昭跟过去,瞧着寒玉身上破碎的衣裳,忽而笑了,“这衣裳穿不成了,我叫人重新拿一套。” “这便不必了。”寒玉支起脸,目光落到端着药进门的侍从身上,“苏公子,我瞧着你得赶紧生个小公子,若是回回都叫我喝这避子汤,下回我便不来了。” 苏承昭跟着瞧过去,脸色沉了沉,道:“端走。” 侍从抖了抖,不由得将腰弯地更低,哆嗦道:“二爷,这是老夫人下的令。” 苏承昭至今无子嗣,一日无嫡出子女,侍奉他的姬妾便要日日饮用避子汤,谁也不能幸免。 寒玉尝不出药的苦,他又生不出孽种,凭什么要他喝这些东西? 苏承昭不耐烦地啧了声,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砰地将碗扔进托盘,道:“滚吧。” 侍从怕惹怒了主家遭殃,急忙要往出走,这时苏承昭又下了令:“叫厨房炖些鸡汤端来,将晚膳一并端来。” “是。” 寒玉笑咪咪瞧着苏承昭,揶揄道:“苏公子不是还有客,怎么还不去见?小心惹恼了人家,又添一门仇敌。” “他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苏承昭接过帕子净了面,由着婢女上前为他整理着装。 约莫过了两刻钟,收拾妥当的苏承昭才走暗房见客。陈展是暗访,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进堂屋。 陈展知晓苏承昭是世家公子,见客前必要净面熏香、整理罗裳,从前还在朔北,苏承昭便是这样,如今回了京都,自然比从前更甚。 因此陈展也并未觉着不耐烦,只是时间太长了些,他不好打发。 “陈兄,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无妨。”陈展起身,见苏承昭春风满面,挑起眉头道:“我扰了你的好事?” “那倒不曾。”苏承昭笑道,“今日才将人请了来,难免荒唐了些,是以耽搁了些时间,陈兄莫怪。” “便是你那日说的名妓?” “正是他。”苏承昭给自己沏茶,“他与众不同,出来接客也要随他的心情。” 说到这,苏承昭又纠正:“说是接客也不准,人挑他,他也挑人,若遇着他心情好,说不准还要打赏你些东西。” “有意思。”陈展跟着笑,“我听着,他倒是比你更像嫖客。” 苏承昭掏出方才寒玉塞给他的玉镯子,拿出来给陈展瞧:“喏,我出门时他塞给我的。” “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成了伺候他的相公。” “脾性这般大,怎么还要当下九流?为何不老老实实去了贱籍,做个良人?” “听闻他从前叫人药坏了身体,成了瘾,时不时便得寻个男人替他解药性。”苏承昭叹了口气,“多的是王公贵族要替他赎身,可他不乐意。” “可我瞧着他如此受人追捧,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 陈展点点头,随口便转了话头,问:“你可知这京都里,谁家有信佛之人?” “信佛?”苏承昭微微蹙眉,“那这人可不在少数。那些个官夫人,隔三差五便要去拜佛上香,可要论起真心,倒不见得有几个。” “不过文信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出了名的,家中还请了僧侣,设有佛堂。其次便是刑部侍郎的正头夫郎,毕竟在刑部当差,身上沾血。再有便是大理寺卿……” 苏承昭将自己所知的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说的口干舌燥,又饮了半杯茶,才问:“说了这许多,我还未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爷丢了件佛像,听闻流进了京都。” 苏承昭眼皮子跳了跳,没敢接着往下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周王击退北陵,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颇具声望,甚至隐约盖过了当今圣上,功高盖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方才所说的,家中都有死士暗卫,若孤身去闯,恐不好全身而退。” “无妨,我今日只来问问你。”陈展语气迟疑片刻,道:“东西在哪尚未可知,得边寻边等消息。” “那便好。”苏承昭叹了口气,他还真怕陈展不怕死敢孤身闯人家府邸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展便起身告辞,苏承昭也并未多留,只让小厮送了几步。 于是,一刻钟后,乔装打扮的陈展便从偏门出了苏府。 与此同时,寒玉也从后门出了苏府。一辆金顶华盖的马车停在正门口,柳儿率先跳上马车,小心翼翼扶着寒玉上马车。 一阵热风吹过,吹响了马儿脖颈上的银铃铛,幽香随风袭来,既甜腻又苦涩,陈展甚至隐约嗅到了几分腥气。 他偏过头,便瞧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人弓着腰,叫奴仆搀扶着上马车。 陈展未瞧见正脸,只觉着那墨绿色腰封勾勒出的细腰一掌可握。 第183章 庆生宴 “方逵,杀你阿姆的仇人可寻着了?”寒玉接过雨生手里的小葫芦瓢,舀水给他面前的粉蓝绣球浇水,这花生命力着实旺盛,盘踞在小小的瓷盆里,竟然越长越旺,年年开花,且无一丝颓败之趋。 如今这花朵,都快赶得上拳头大小了。 方逵跟在寒玉身后,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寒玉,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询问的话停在嘴边,可就是迟迟问不出口。 他害怕又听见些什么不好的事,亦害怕这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遭受苦楚。 他纠结不定,目光迟疑,最后开口的反而是浇花的寒玉。 “我寻着了那几个汉子,可问来问去,他们只说是抢了东西,并未伤害我阿姆。”方逵将所思和盘托出:“我觉着伤我阿姆另有其人,那几个汉子胆小如鼠,恐怕做不出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来。” “哦?”寒玉好奇地看了方逵一眼,问:“那你打算如何寻?” “逵郎,不若我同你一道找,你自己寻,只怕要寻到猴年马月去呢。”寒玉弯起唇角,善解人意道:“雨哥儿,去将观棋唤过来,逵郎要问他吕老嬷遇害之事,叫他赶紧过来。” “是。”雨生应下,快速出了屋喊人。 玺儿黏着寒玉不愿意走,观棋也没法子,只得一道陪着,不过这几日小公子明显欢快许多,整日都露着笑,看的他十分心酸。 若是他家公子在这,小公子又何苦上赶着讨好那人?他本来该衣食无忧、享尽父母疼爱的。 玺儿正在院子里编花环,观棋看天热了,便劝:“小公子,日头高了,咱们进屋吧?这花环在屋里也能编呢。”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又道:“小嬷,我摘些花花!” “奴婢来摘。”观棋拦住玺儿,刚弯腰采了两朵小月季,便被雨生喊住。 俩人一道往屋里走,进屋前雨生小声提醒:“你思量些,千万别说错了话。若惹得公子恼怒,遭殃的只怕不只你我。” 这话意有所指,观棋心突突跳,只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着会有这样一日,方逵虽蠢笨,可待他阿姆真心实意,找不着真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进门,方逵便单刀直入:“棋哥儿,那日你跟在我后面逃出来,可有看清到底是谁害了我阿姆?” 方逵神情愤怒,语气极重,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似的。 观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一侧,只见寒玉掐了朵粉绣球,正百无聊赖揪花瓣,明明只是个背影,观棋却不寒而栗,这绣球底下的东西是他同雨生亲手埋下去的,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什么? 寒玉这时候掐花,是在警告他吗? 观棋沉默片刻,缓声道:“……那日,那几个汉子走后,我本想上前将吕阿嬷扶起来,可刚踏出一步,便见着绣裳带着人过来,质问吕老嬷知不知晓你叛逃之事。” “而后两人便起了口角争执,绣裳拿了匕首,杀了吕老嬷。” “绣裳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杀人,能指使他这般做的,恐怕只有……楼里的宋阿姆……” 方逵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便知晓,我阿姆之死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阿姆尽心尽力,唯他马首是瞻,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竟然不念一丝旧情!” 就在此时,寒玉转过身,将花放到鼻尖嗅了嗅,状似随意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卸磨杀驴这手段用的可不少呢。” 这话一出,观棋便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卸磨杀驴这事,分明寒玉比宋秋实更熟练。这屋子里的人,哪个没叫他坑害过? 尤其是面前这个,受到的迫害最深。观棋垂下眼睫,不忍直面方逵的眼睛,他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寒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以公子的性命步步相逼,他断然不会去杀害吕氏。 吕氏又不曾害过他家公子。 可方逵是吕氏的亲生子,不知仇敌近在眼前,还将其视为手中珍宝,不仅被人耍的团团转,还要沦为其手中刀,可悲可叹至极。 寒玉对他这说辞许是满意的,观棋并未在他脸上看到怒气,他松了口气,今日这关总算是过了。 提起逝去的阿姆,方逵便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他对着寒玉一字一句道:“公子,我一定会将杀害我阿姆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晓得的。”寒玉踮脚擦掉他眼中的泪,“我会帮你的。” “阿姆,阿姆。”两人伤神之际,一道稚嫩的童声忽而传进屋内,玺儿小步跑到寒玉跟前,兴奋地举起花环,道:“阿姆,阿姆,好看的花环,我编的!” 方逵急忙转过身,没让玺儿瞧见他落泪的模样。 寒玉垂下眼扫过花环,柳枝编成的花环,夹了不知道多少花朵,瞧着像是把花园的花都采光了。 方才观棋还算识时务,是以寒玉愿意给玺儿几分好脸,他接过花环,戴到玺儿头上,轻声夸赞了两句:“编的不错。” 得了阿姆的夸赞,玺儿开心地小脸通红,他扬起通红的面颊,脑门上戴了一脑门的花,简直像个成了精的小花童。 “我要再编一个,给阿姆戴!” 话音刚落,玺儿便扶着脑袋上的花环小跑着出了门。 方逵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心里无端涌现出许多落寞,如果寒玉只是寻常人家的哥儿,只怕他们如今的孩子也同玺儿一般大吧。 * 日头很快便到了盛夏,暑气横肆、蝉鸣不断,田野路边半数的花草已枯死,只看日头,便知晓今年又是大旱之年。 不过京都繁荣奢华,仍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中。 六月十五,京都孟家的老太爷六十大寿,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多为高门显贵。孟家原先的杂役便不在少数,再加上各服随主家前来伺候的奴仆,一时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展便是在此时,乔装打扮混进了孟家的庆生宴。 第184章 恩情 自打周王令人传回了那玉观音的真实画像,陈展便同薛崇一道,在京都打探消息,世子周晏清便也一直呆在屋中,不曾外出过。 房舍周围都留有巡逻的暗卫,隐在暗处,护卫世子安全。 也正因此,陈展才敢放心同薛崇一道外出打探。 先帝在时,孟老太爷便为帝师,而后又教导过先太子,既忠且孝、澹泊寡欲,孟家二郎时任刑部侍郎,同他父亲一般德行高尚、廉洁奉公,也正因此,即便孟家未有心大摆筵席,依旧高朋满座。 陈展同薛崇已暗访了七八户人家,并未引起主人家的警觉,恰逢孟家老太爷的生辰宴,而孟家夫郎信佛也是出了名的,俩人一合计,便乔装打扮混进了府。 陈展事先打探过,孟家二郎虽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可并未阻止自家夫郎设立佛堂,若得了这玉观音像,便有可能会摆出来也说不准。 可那巴掌大的玉观音较之于其他观音像,并未有出彩的地方,陈展觉得更有可能摆进库房。 俩人一明一暗,很快便确定了佛堂以及库房的位置,只是今日送礼的人太多,库房有众多奴仆看守,并不好得手,佛堂也常有宾客上香,只怕是要等到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陈展扮做洒扫的奴仆,拿着扫帚途经一处幽静的花园,花园位置偏僻,墙角爬了一株极其旺盛的凌霄花,火红的花如烟火一般璀璨,热烈而又张扬。 若是平日,陈展极少会为一株花停住脚步。 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一对偷欢的鸳鸯藏在那院子里,嬉笑声在这幽静处显得极其突兀。 比笑更叫人注意便是那股浑浊而复杂的幽香,陈展脚步顿了片刻,他想他大约知晓这人是谁了,苏承昭大张旗鼓买东买西,原来也只得了这娼妓几日的笑脸。 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人,半分规矩也无,怎可在长者生辰宴上胡闹?生怕外人不知晓他们的丑事么? 陈展抬脚便走,远处传来几声不成调的嘤咛,似乎欢愉至极,陈展暗自想到:可惜那一墙的凌霄花,好不容易长成今日这般模样,竟然叫人活生生给糟践了。 赵云铮松开怀里人,胡乱给寒玉系上了外衫,扬起锋利的眉眼坏笑:“可欢愉了?” 寒玉歪着头露出餍足的笑,红唇轻启:“多谢小侯爷,今日若不是凑巧遇到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束发的玉簪从松松垮垮的发上滑落,落在地上成了两半,乌黑柔韧的秀发顷刻散开,光滑如锦缎。 赵云铮一脚将断了的两截玉簪踹飞,拔下自己头上的横笄递给寒玉:“这贱物怎么配得上你?” “用我的。” “小侯爷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赵云铮折了根凌霄花枝,随手插进玉冠中,道:“如此便可。” 寒玉弯起眉眼笑,将手里的横笄递给赵云铮,“小侯爷送佛送到西,可能帮妾挽发?” 赵云铮挑起眉,凤目微眯,“有何不可?” 寒玉微微低下头,拽住赵云铮的红玉腰带玩,忽而听见他问:“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同谁一道来的?” “他敢不管你?”赵云铮语气加重,面露不虞。 “我自己来的啊。” “?” 依照寒玉这种身份,若无人邀他,他断然进不来孟家的大门,赵云铮心中狐疑,问:“你如何进的来?” “我来送礼呀。”寒玉眉眼弯弯,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的笑,“孟家好歹是书香世家,我来送礼,他还能将我轰出去不成?” “更何况,我送的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呢。” 赵云铮解了惑,便不再追问。他抬手扬起寒玉红润的脸,指腹微微摩挲他发烫的薄面颊,道:“小爷今日帮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以身相许是不能,却能陪上小侯爷一两日。” “那现在便走。”赵云铮一把将寒玉抱起,大步流星往前走。 寒玉哑然:“怎么这般心急?还未见着寿星公,小侯爷这便要走?那回去该如何同侯爷交代?” “小爷今日来了,便已经是给足了他孟家面子,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唔。”寒玉思考片刻,便攀住赵云铮的脖颈亲吻他的侧脸,“那便今日。小侯爷想如何便如何。” “记住你这会的话,待会可别哭着求我。” “侯爷、公子!”寻了半晌的雨生见着两人叹了口气,跪下行过礼后,急忙道:“王爷身边的裴公公来了,这会儿正在孟府外候着公子。” 此话一出,赵云铮便黑了脸,寒玉拍了拍赵云铮的胳膊,轻声道:“真是不巧,今日王爷要见我,小侯爷,妾只能另择吉日报你的恩情了。” 第185章 周临渊 赵云铮即便再不乐意,也不能同摄政王叫板,毕竟那是位权势滔天、暴虐恣睢的主儿,便连皇宫的那位,也都得瞧摄政王周临渊的脸色呢。 他心中郁郁,最后只得望着佳人款步离去,只是神情幽怨的,险些能将寒玉盯出几个洞来似的。 寒玉可不管赵云铮如何惆怅,他随着雨生,一路疾行,走了一刻钟才出了孟家正门,屋外停了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不过车顶刻有三爪龙纹图。 若非为宗室、臣属,谁又敢如此招摇过市? 寒玉由奴仆扶上了马车,马车外身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车身为金丝楠木所打造,只外身涂了黑漆遮掩,车内铺着价值千金的流光锦,燃着龙涎香,若说出去,谁敢信这是奴才的马车呢? 只怕是皇子公主,也不见得能比裴寂还享受呢。 “裴公公。”寒玉先行了一礼,待裴寂点头,他才能坐在凳上。 裴寂此人,乃摄政王周临渊的贴身大太监,自幼照顾周临渊,深得他信重,掌管王府内外一应杂事,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却早已练就一身骇人的气度,不怒自威。 面前这人虽为阉人,却瞧不出一丝的阴柔之气,他腰背板直,容貌俊朗,锋利的剑眉斜插入鬓,威严冷峻。他身着玄色锦服,双眼紧闭,却给寒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逼的他只能斜眼悄咪咪打量。 这老太监瞧着人模狗样,却是个黑心肠的。先前他还没死,成了王府里的弃妃时,在这老太监手里吃过不少苦。 不过那时他们一个图庇护,一个图美色,虽然吃了些苦头,可那段日子过的还算顺心,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可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裴寂同样抛弃了他。当时周临渊兵败,他作为家眷被捉出来时,裴寂早已带着王妃世子远离了京都,裴寂不愿救他,大概是觉得他无关紧要,不足以他耗费心思。 可哪怕只遣人告知他一声也好啊,如果他能逃出去,便不必忍受奔袭千里、人尽可夫的苦楚。 他恨过裴寂,可裴寂只是没救他,他原本也不需要救他。他是周临渊玩腻的雀鸟,裴寂只是因为他艳丽的皮毛才肯施舍他几个眼神。 重来一遭,寒玉并不想与此人牵连不清,他清楚地知晓裴寂瞧不上他,即便作为攀附的对象,他也是难以接近的。 他的心和陈展的一样冷。 过了约莫一炷香,裴寂才掀开眼,眼神落到寒玉身上,静静打量着。 寒玉收回视线,微垂着脖颈,任由男人打量。 空气分外沉闷,打量的目光半晌还未散去,寒玉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公瞧什么呢?” “瘦了。”裴寂忽而淡声道,寒玉眉头轻皱,他瘦不瘦同裴寂有何干系? “公公说笑了。”寒玉轻笑,“我在楼里吃好喝好,怎么会瘦?我觉着自己还胖了些,前些日王公子来,还说抱不动我了呢。” 裴寂目光落在寒玉脖颈处的红痕上,深深看了眼,说:“王爷要用你,你这躯壳便不可出问题。” “即便是死,也得王爷厌弃。” “妾自是知晓的。”寒玉温顺地点头,裴寂便不再开口。 寒玉再下车时,已到了王府的内院,事出紧急,车夫便直接将马车驶进了内院,因着裴寂,一路上也未曾有人阻拦。 他跟着裴寂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摄政王的寝室。 院外几个奴仆战战兢兢跪着,不远处还有一摊粘稠的血迹,屋内传来阵阵刺耳的摔打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滚下去。”裴寂下令。 奴仆忙不迭往出跑,生怕下一瞬便被发了疯病的摄政王活活打死,毕竟方才院子里便死过人。 裴寂推开门,碰巧一个茶盏朝寒玉迎面砸过去,寒玉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应之时,裴寂已稳稳接住了茶盏。 他朝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周临渊道:“王爷,人带来了。” “哐当”,周临渊扔下手中砍砸的铁剑,眯起浑浊的双眼,朝二人看去,半晌后他才幽幽道:“滚过来。” 寒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周临渊走去。 第186章 负心汉 于寒玉来而言遥遥无期的半日,在生辰宴上,也不过是几支舞曲的功夫。 待宴席散了,寒玉还未能走出王府。 夜幕如水,乌云遮月,苏家巡逻的家奴行至佛堂,只见堂内黑漆漆一片,他点灯靠近,心中疑惑:夫郎有令,佛前灯不可灭、香不可断,往常看守的奴才可都分外上心,今日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竟然将这等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平日看守都有六个奴仆,今日这是怎么了? 听着了屋外的脚步声,陈展微侧过头,轻手轻脚放下手中佛像,藏进了拐角隐蔽处。 “怎的没有人?”进屋的家奴举着红灯笼四处瞧,难掩心中震惊,小声嘀咕道:“人都到哪去了?” 菩萨像在红光的照耀下延伸出暗色的倒影,瞧着并无白日的温和与庄严,反倒多了几分诡谲,家仆搓了搓胳膊,暗道自己还是寻人过来,快些将灯点起来。 这般想着,他便转身后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他欲回头查看,那声响一顿,竟然又消失了。 阴森的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他咽了口口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不属于他的影子,家仆一顿,电光火石间他想通了什么,立马扬起嗓子喊:“来人——” 陈展“唰”一下砍向家仆的后脖颈,为保万一又砍了两下,确保将人砸晕,他吹灭了灯笼,继续在屋子探寻。 佛堂里的观音像数量极多,墙壁上大大小小的佛龛十几座,无一例外都摆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陈展轻嗤一声,想来孟侍郎平日没少做亏心事,不然自家夫郎怎么怕成这样? 屋里不可点灯,寻找起来便极费功夫,陈展挨个看过,拿到正中央的佛像时,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佛像后背竟然刻了字。 陈展将佛像抬起,刹那间,便有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陈展迅速闪身躲开,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已插上了十几根巴掌大小的短箭。 箭矢又多又密,陈展不得已接连闪身避开,可佛堂空间极小,阻碍了他的身手。因此看向刺入臂膀的箭矢时,陈展眉头轻皱,他有些轻敌了。 他并未有意窥探密辛,可孟家的佛堂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机关既然已经触发,此地便不宜再久留。陈展一把拔出短箭,拿出贴身的匕首剜掉周边的肉,撒了些止血的金疮药,又服了枚解毒的药丸,才闪身往孟府外走。 酉时初世子起了热症,薛崇留下侍疾,因此今夜暗访的便只有陈展一人。 直至他出了府,都尚未有人发现异端。此地距离他们所住的街巷隔了半个京都,因此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不对劲。 这箭矢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他已拔箭剜肉、撒粉服药还不顶用,中箭的胳膊发出阵阵灼热的刺痛,刺痛渐渐席卷全身,他鼻息渐重,拖着沉重的躯壳在暗夜里疾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展已出了满身的冷汗,同时手脚也发麻发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功效如此骇人? 陈展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他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渐渐体力不支,不得不扶着墙歇息时,朦胧间耳侧传来一阵交谈声:“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怎的还未出来?” 雨生瞧了眼絮絮叨叨个不停的魁梧大汉,轻声道:“估摸着快了吧,公子向来只待半天。” “公子怎么月月都要过来?”方逵眉头皱成一团,忧愁道:“回回从王府回去,他都闭门几日,连我都不见,雨哥儿,公子到底去做什么?” “不可说。”雨生微微摇头,道:“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若叫公子知晓你不听他的话,只怕又要发火。” “我倒是想他向我发火。”说到此处,方逵便萎靡不已,“他身侧那么多公子哥,已有半个月不曾理我了。” “公子来了,你快走。”雨生瞧见远处的身影,急忙呵斥方逵,“若牵连了我,我可饶不了你。” “我跟在马车后,有事你便喊我。” “晓得了。”方逵郁闷地往巷子里躲,他走了两步忽而被人绊倒,差点摔了一绞,“什么人?” 那人未曾应答,空气里只飘出浓厚的血腥味,方逵蹲下身,挠了挠头,不解道:“这怎么还有个人?” 离侧门还有十来步的路程时,寒玉扯住裴寂的衣袖,道:“裴公公,便放我下来吧。”面色青白的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裴寂顿住脚步,平静道:“你这会儿能走?” “几步路而已,便不劳烦裴公公。” 裴寂依言将人放开,寒玉脚刚沾地,眼前便阵阵发黑,腿便发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本能地拽住了裴寂的衣裳,定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待眩晕散去,他才勉强站直身体。 待歇息够了,寒玉便松开裴寂的衣襟,慢吞吞往外走。 裴寂看了会他笨拙的背影,开口提醒:“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 寒玉轻声说:“人总是要死的啊。” 裴寂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雨生过去扶住寒玉,寒玉这才卸力,身体瘫软下来,他紧紧靠住雨生,手脚虚软。 “公子。”雨生轻声道:“咱们快些回家,奴婢已让柳儿熬好了汤药,膳食也已备好……” “公子,你怎么了?”方逵将雨生的话忘的一干二净,这会儿见着了寒玉便想往前凑,他背着人,两步便走到了寒玉跟前。 月色凄惨,寒玉的脸色更为凄惨,犹如一只从坟头爬出来的艳鬼。 方逵心如刀绞,一把将背上的人扔到地上,上前将寒玉打横抱起,急切道:“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 “谁准你来的?”寒玉低低咳了两声,又问:“这是谁?” “我看这人在巷子里晕倒,便想将他弄出来看看伤……” “你怎么好心?什么人都敢救?” “我就想看看。” 方逵出于心虚,未曾回答头一个问题,索性寒玉也未曾追问。 “我这便带公子去寻大夫!” 方逵说罢,便转了个身要将寒玉往马车上抱,雨生瞪了这莽夫两眼,跟了上去。 遮蔽弯月的乌云退散,冷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地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寒玉睁开眼,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地上人的侧脸。 那张脸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停下!” 寒玉冷冷叫住了方逵,命令道:“雨生,将他的脸翻过来。” 雨生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雨生将陈展的脸抬起,寒玉冷眼瞧着,果真是陈展。 他咬紧牙关骂:“贱人!” 雨生同方逵虎躯一震,忐忑的看向寒玉。 寒玉忽而哼笑了声,指着陈展道:“这人面相凶恶,着夜行衣,定然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准刚做了奸淫掳掠的恶事。” “这等奸恶之人,怎么能这般轻易放过?” “将他拖去万宝阁,让他好好吃吃皮肉苦才成呢。” 第187章 夏日宴 万宝阁算是京都最大的杂货铺子,铺子里常年摆着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特产卖,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万宝阁最出名的是一年四次的宴会,以时令命名,诸如夏日宴。 不过万宝阁的宴会并非寻常的听曲观舞、斗棋鉴宝,而是会放出一批奇珍异宝进行拍卖,其中不乏有神药毒药、兵器美玉之类的东西,所有东西均价高者得, 传言也曾有人在这宴会上一掷千金,抱得绝色美人归。 一袭红衣的谢拂坐在大堂的高台上,温吞地品一壶新开封的梅子酒,脚边放着冰盆,贴身伺候的哥儿拿了蒲扇给他扇风。 堂内的仆从进进出出,擦灰的挑水的扫地的,全都在为几天后的夏日宴做准备。 谢拂眯着眼,懒洋洋道:“看仔细些,别叫某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公子放心,朱管事在下头盯着呢,晨起时也训过话了。底下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宴会办的好他们也能赏,这会定然不敢造次。” “那便好,虽说这夏日宴咱们年年举办,可今年也不能马虎。”谢拂点了点头,道:“护心丹可送来了?” “昨个便送来了。”谢白回道。 “嗯。”谢拂连连点头,“送来了便好,省得再让我去讨要,那人——” “公子!”主仆二人正说话,得了消息的朱茂翻上高台,急声说道:“公子,寒玉公子送来了个汉子,说、说……” 朱茂面露难色,谢拂蹙起眉头,他语气嫌弃:“送走,真当所有的哥儿都同他一般离不得男人吗?” “……寒玉公子说此人乃十恶不赦的罪人,叫公子将他吊起来抽上三天三夜,最后再在夏日宴上,将他卖了……” “卖出去的银子他一分不要……” 谢拂几乎气笑了:“他当我这夏日宴是街上叫卖的生意不成?随便什么货色都往我这里塞?若砸了招牌,王爷怪罪下来,他受得起吗?” “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什么时候有这般好心肠,还做起为民除害的勾当来?”谢拂冷哼一声,挥挥衣袖道:“将人扔回去,叫他自己去出气。” 见状,朱茂只得附身朝谢拂耳语两句,谢拂幽幽道:“这该死的娼妓,就知晓如何拿捏我。” “人在哪呢?带我去瞧瞧。” — “公子,那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雨生坐在床沿,端起白玉碗给寒玉喂汤药。寒玉靠在床头,身后垫了床锦被,整个人无精打采、神态萎靡。 寒玉饮了汤药,神色恹恹,“那便算他倒霉,遇着了我。” “叫谢拂好好教训他,过几日我要去夏日宴瞧,若他胳膊腿还全乎着,我到时候便要寻他的麻烦。” 雨生点点头,喂完一弯腰便接着喂另一碗,第二碗刚喝了几口,寒玉的脖颈、脸颊忽而漫上红霞,渐渐的,他的鼻息也变得粘稠。 雨生瞳孔微缩,寒玉疲倦道:“去喊方逵,叫他、叫他过来。” 曾经在望月楼留下的暗疾并不会随着身体的孱弱而消退,反而又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又无人给他诊治,因此暗疾入了骨,再也难消减。 活着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偏偏他这种最令人不齿,最为人所诟病。 方逵在门外坐立难安,昨日公子病成那副样子都未请郎中,也不让他进去侍疾,他连他身体如何都不晓得,怎么能不心急? “方逵,进来伺候吧。”雨生推开门,喊了方逵进屋。 方逵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跑到内室,跪在寒玉的床头,握紧他的手问:“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句黏糊糊的“逵郎”。 方逵心下一惊,震惊地看向雨生,喉咙发涩:“怎么这会……” “便是这样凑巧。”雨生轻声道:“往常也是这般,你伺候时小心些,别伤着公子。” 方逵拉开帘子,见寒玉冷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心口便一抽一抽的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若当初他真的孤身逃走该有多好,这会儿许早就是个平凡人了。 …… 寒玉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方逵面目沉重,低头轻嗅,他总觉着帐子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可帐子里的幽香太重,将那血腥气都盖过了。 方逵不放心,便又查看了一遍,他确实未在寒玉身上见着伤疤,可这血腥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参加万宝阁夏日宴的人不拘男女哥儿,只要佩戴木制面具,交过银钱与拜帖,便都能进去瞧一瞧。 来此的人非富即贵,万宝阁便在二三四楼设置了雅间,打开窗户便能瞧见高台上的物件,每个雅间都有小厮伺候着。 谢拂头疼地看着面前戴着兔子样式面具的哥儿,后槽牙磨的咯吱咯吱响。 “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寒玉慢悠悠喝了口谢拂私藏的女儿红,雀跃道:“我上回送来的那个恶徒你收拾了没?” “人在哪呢,快带来给我瞧瞧。” “你还敢提。”谢拂恨恨道:“那人送过来的时候都快没命了,要不是我拿了好药救了他,他这会早一命呜呼了。” 寒玉眼眸微微瞪大:“要死了?” “早知道我就直接叫人挖个坑将他埋了。” “我叫你教训他,可没叫你救他。”寒玉幽幽看向谢拂,面露不满。 “哼。”谢拂在寒玉幽怨的眼神中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不过他长得确实俊俏,浓眉大眼的,体格也结实,瞧着是个伺候人的好料子。” 说罢他瞥了寒玉一眼,“我听你的话,将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那体格健壮的,简直像头牛,昨日还生龙活虎,逮着机会便要拿刀砍人,要不是给他喂了药,五六个人都栓不住他。” “这是你仇家?你究竟用了什么药,能把壮的跟牛似的的汉子弄的只剩下一口气?” “捡的。” “呵。” “你打算多少两银子将他卖出去?” 谢拂又饮了两口酒,悠悠道:“京都遍地是大官,那个的差事不是肥的流油?就五万两吧,我今个特地叫人喊了王、赵、谢家的小姐哥儿,看看他们谁狠的下心……” “不成。”寒玉忽然道。 “什么?” “五万两太多了,五两银子,他只值五两银子。” 谢拂气得仰倒,“你知晓我救他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晓我替你抽他抽坏了几条皮鞭吗,五两银子,连你耳上的耳坠都买不起!” 就在此时,楼下的小厮忽而拿敲起了锣,他扬声道:“诸位贵客,咱们下一件宝贝便是北边来的异奴,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彪腹狼腰……” 寒玉的目光落到一侧的铁笼中,笼中人双手被铁链束缚住,脸低垂下来,瞧不清具体的样貌。浑身上下只着了亵裤,露出精悍的腰背以及结实的臂膀,背部宽阔挺厚,看上去便觉着结实、高大、极具安全感。 小厮还未说完,楼中便传来阵阵议论之声。 谢拂瞧着寒玉冷淡的脸色,扬起眉毛调侃:“怎么,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怎么穿着亵裤?” “什么?” “去,将他的亵裤给我扒了!” 第188章 心 “噗!” 谢拂喷出一口酒,不可思议地看向寒玉,随后惊呼:“这楼中还有女客、哥儿,我若听的你话脏了人家的眼,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你少上我这发疯。” 寒玉走到窗边,睥睨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嗤笑道:“来这本就是寻乐子、卖奴仆,怕丢颜面失身份的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谁能认出来?” “再者言之,有些人是来买娈宠面首的,凭什么不叫人家仔细瞧瞧?” “我瞧应该再给他喂些春药,反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一分颜面也不给?”谢拂嗅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有所思的瞧着寒玉的背影。 寒玉哼笑了声,转过头朝谢拂笑,他今日特意上了妆点了唇,勾唇眯眼笑时像极了狡黠的狐狸,谢拂定定瞧着那张脸,感叹他在京都受人追捧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自己是个汉子,指不定也要倾倒在他的罗裳下。 “我碰巧捡到他,哪里来的什么仇怨?”寒玉扬起下巴,神情骄矜:“落水狗就要有落水狗的样子。给你挣钱的物件,你给他留什么颜面?” 话音落在,寒玉见谢拂不动也不说话,便忽然眯起眼,压低声音威胁:“你若不去,往后我便再不同你一道做生意。” 这可算是拿捏到了谢拂的命脉,他霍霍磨牙,不得已招过身侧的小厮,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去,听寒玉公子的,扒了、扒了他的亵裤。” 大堂中,小厮将笼中的陈展从头到尾词不带重复的夸了三遍,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堂下楼上的贵客们纷纷打量笼中人,时不时问些话。 “这人长什么样?我们家公子要瞧瞧。” “抬起他的脸来,这般能看见什么?” …… 小厮擦了擦脑门的汗,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异奴力大无穷,若不拴上铁链,只恐要将这笼子都掀翻。” 说完话,他朝后边两个魁梧的大汉招手,于是两个大汉上前开了铁笼,一人解开铁链拴住胳膊,另一人掐住陈展的脸,逼迫他昂起头颅,面朝众人。 满意的奴仆纷纷进屋回禀了自己的主子,片刻后,便有着华服戴面具的人探头张望,周遭议论声不断,如此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 “我好痛,脸痛,腿也痛……他们、他们要吃掉我……不要、不要,救救我!” 漆黑密林中模糊的黑雾愈发清晰,陈展立在树下,头疼欲裂。 “展郎、展郎……啊!啊!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几乎将人耳朵震碎,陈展不得已捂住双耳,可那叫声不减丝毫,反而愈发的尖锐、凄厉、惨绝。 “谁、谁在捣鬼?”陈展愤怒地质问不远处的黑雾,神情阴狠。 他往黑雾处逼近了两步,与往常不同,那黑雾竟然未曾远去,陈展震惊地朝前逼近,忽而听见些野兽发出的吼声和咀嚼声。 陈展再次逼近时,天忽然由暗转明,刺耳的呜咽也随黑夜一同响散,仿佛方才刺耳尖锐的声是他的错觉。 黑屋变成了一小团,只掩盖了小小一块地方。陈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捕到猎物的狼群正在进食,十几头狼将猎物团团围住,争抢着填饱肚皮。 其中一只身形最为高大的黑狼占据着最有力的位置,陈展揣测它应当是头狼。 “嗷呜!”大约是狼群失了秩序,头狼忽而发出一声威严而又愤怒的叫声,其余的狼立马夹紧尾巴,朝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也让陈展瞧见了猎物的真面目,望着那条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腿,陈展瞳孔一缩,那根本不是猎物,竟然是个人! 陈展震惊不已,就在此时,颇具威严的黑狼叼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肉团离开,它刚巧躺在陈展脚下,贪婪地撕咬着猎物最鲜嫩的地方。 陈展看了半天,才看清了那团肉是什么,那是一颗心,被狼群当做猎物的那个人的心。 “铛铛铛!”耳侧忽然响起一阵更刺耳的敲锣声,陈展霎时间清醒,他猝然睁开眼,便发现无数张带戴着面具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自己好似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拿捏。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对四肢的掌控力极弱,并且浑身都没劲,仿佛叫人下了蒙汗药似的。 “他醒了,瞧着模样真是俊俏。” “可不是,东西也威武神气!不知在帐子里是如何叫人欢愉呢。” …… 不堪的言论传进陈展耳朵里,他先是困惑,而后便瞧见了自己空空荡荡布满鞭痕的躯体,顿时震怒不已,脖颈、脑门接连爆出青筋,陈展阴下脸反抗,将捆住自己的绳索摇的哗哗作响。 小厮见状,急忙将两个汉子喊出来,东西一旦上台,便不能有丝毫差池,即便不听话,也该由买他的人亲自出手跳脚。 这汉子体格健硕,听闻将他药倒用的蒙汗药,都快赶上一头牛了,如此耗费心神,也才晕了半天,这要是放出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架的住的。 因此他急忙道:“诸位贵客也都瞧过了,这异奴生龙活虎、性子刚烈,买回去请人好好挑脚一番,既能看家护院又能伺候主家,一人多用,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性子急的便在底下直接喊话:“瞧着是不错,多少银子?” 小厮一笑,挺起了腰板笑道:“底价五两银,不过咱们阁主定了个价,若哪个有缘人能喊到,便能将这汉子买回家!”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五两银?这般便宜?” “定了价,这是什么规矩?” “五两银能买这样一个青壮汉子?难不成是有些什么毛病?” …… 片刻后,二楼一个奴仆便代主家喊了价:“十两银。” “二十两!” “一百两!” …… “五百两!” 台下一人姑娘忽而中气十足喊:“二百一十三两!” “砰——”小厮忽然敲锣,扬声道:“正是二百一十三两,不知是哪有有缘人同咱们阁主心意相通,喊了二百一十三两?” 正堂拐角处,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小声咬耳朵:“你喊啥,买个男人回去,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 “啧啧,我随便喊的,谁知道这么巧?不过我瞧这汉子体格不粗,结实,又不费多少银子,买!买回去伺候我娘!” “……”另一个姑娘瞪大眼睛,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寒玉定定瞧着,他也好奇谁喊得这样准,原本以为今日卖不出去了呢。半晌过后,只见一个穿黑衣的姑娘拨开人群,跳上高台,扬声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第189章 神威将军 “那是谁家的姑娘?” “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穆鹤影。”谢拂站到寒玉身边,往底下瞧了眼。 “你怎会知晓?” “我一听这声音便知晓,她来我这也不是一两回,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寒玉唇角半弯,浅浅笑道:“派几个人跟着,若那贱人要逃,便给我抓回来!” “我的好公子,即便他逃走,那也是穆家的事,同你有何干系?再者说了,你怎知那男人会跑?” “你到底打哪弄来的人?” “我心肠好,为穆姑娘着想呢。”寒玉避而不答,只揉搓着手里的酒杯玩。 眼瞅着那小厮将胡写的卖身契呈给穆鹤影,谢拂又道:“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颇有渊源,真就这样将他卖了?” “若他哪日逃脱了,非得回来寻你的麻烦不可。” “我只晓得自己是做了为民除害的大事呢。”寒玉微昂起脖颈,满不在乎。 谢拂未曾言语,只想这两人关系必定不简单,不然为何寒玉这般不依不饶? 忽而,他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这视线如有实质,看的人浑身不舒服。谢拂不经意间抬头打量了一圈,见他们对面的楼上,一个男人直勾勾瞧着寒玉,连眼睛都不眨。 寒玉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的好戏,瞧着陈展叫人拖死狗一样拖走,忍不住弯起眉眼,陈展卖掉自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有赤身裸体叫人论斤称量的一天? 都是报应。 穆府。 酉时,天边的太阳缓缓西沉,片片火焰一般的晚霞也慢慢褪去,风依旧燥热,刮过去便叫人生出一身粘腻的汗。 穆府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穆府躺在凉亭的摇椅上,腿边放着钓鱼的杆子,穆夫人坐在另一侧,贴身的婢女正摇着蒲扇,夫妻二人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影儿马上便要及笄,也该着手替她相看些好人家了。”穆母停下手中的账本,忽然说道。 “影儿年纪尚小。”穆父不大乐意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这么快出嫁,总觉得女儿昨天才出生。 “不小了。”穆母瞪了穆父一眼,“六礼走完最迟得一年,相看也不容易,一来二去,也得折腾一二年。现在相看,都迟了呢。” “何况影儿又是这样的性子,我真是忧心。” 穆父哼哼两句,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刚喝完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传来自己女儿的声音:“娘,娘!” 远处的身影快速逼近,很快便到了二人跟前,穆鹤影道:“娘,我买了个伺候的奴仆!瞧着可有一把子力气。” “买了便买了,大呼小叫做什么?”穆母蹙起眉毛,不赞成地看向自家女儿。 “快带来叫爹瞧瞧,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叫我的宝贝女儿花银子买下来!”穆父笑眯眯道。 “说是打外边来的异奴,可我瞧着不像。”穆鹤影拍了拍手,紧接着两个奴仆便将人抬了上来,方才她叫人给这异奴套了衣裳,不然都不好带走。 “娘,你瞧瞧,相貌俊朗、身高九尺、肌肉虬结,瞧着便非池中之物。”穆鹤影找到她娘身后,笑眯眯揉起了肩,讨好道:“娘,我将这奴才送给你!” “往后所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往您跟前凑,你便喊他将人打走!”说罢还愤愤瞪了她爹一眼,都怪她这好色的老爹! 穆父讪笑两声,躲避了母女二人的视线。 “你打哪儿买来这样体格的奴才?”穆母狐疑道。 穆鹤影自然不敢如实交代,若叫她娘知晓她女扮男装进了万宝阁,还花了几百两买了个光屁股的男人,估摸着这鸡毛掸子马上就要落下来。 “……就在牙行买的——” “……嘶,我瞧着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 “人怎么昏了?” “原本是醒着的。”穆鹤影嘴角抽了抽,“那小厮说异奴性子刚烈,不服管教,不可掉以轻心。” “打哪儿见过呢?”穆父起身凑到陈展面前端详,可未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直到晚上,穆父半夜惊醒,他猛地直起腰身,语气沉重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老爷,你也是怎么了?”穆母被穆父惊醒,只得跟着坐起身来。 “影儿买的哪个奴仆,根本不是异奴!”穆父吸了口凉气,快速道:“陛下册封周王爷时,也跟着册封过几个将军,当日递来的画像,其中那神威将军的画像便与那异奴有七分像!” 这话如平地惊雷,将两人的瞌睡虫都吓跑了。穆母迟疑道:“……老爷是说,那神威将军叫人牙子给卖了?” 这话着实荒谬,穆父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道:“小心些总没错,待明日我叫人去探探。” “若真是他,可真出大事了。” “可不是,护送世子回京的神威将军都叫人给卖了,那世子能好到哪里去?” 第190章 风流 绿柳巷中,一户并不起眼的房屋中气氛焦灼。 周王世子周晏清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忧愁:“薛叔,几日不见陈叔,可是他出了事?” 薛崇摇摇头,露出个安抚的笑:“世子不必忧心,展兄弟身手不凡又机敏,出不了事。” “估摸着是寻找了线索,近日不方便回来。” 安抚好了世子,薛崇便退了出来,踏出房门的片刻他脸色骤变,沉着脸示意不远处的洒扫奴仆,那奴仆得了令,急忙往出走。 薛崇自个儿也没闲着,回了屋乔装打扮,预备今夜再夜探孟府,寻一寻陈展的下落。这么大一个汉子,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没道理一到京都就去见了阎王爷? — 穆府,暗室。 方桌前,陈展捏住酒杯,迟迟未饮,穆父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紧接着又饮了口酒就着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才道:“陈将军放心,你在京都遭此毒手,我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将歹人捉来给你赔罪!” “多谢穆大人。”陈展搁下酒杯,抱拳回谢。 穆荆作为兵部侍郎,自然能翻看他的画像,只是陈展没想到,穆家嫡女竟然能混进那种地方还将他买回家! 想起了自己赤身裸体像只猴子给人戏耍,陈展便恼怒不已,这万宝阁竟嚣张到如此地步,掳掠良民以充作异奴卖出高价,不知害得多少小家妻离子散,如此毒瘤,怎么还能受人吹捧? 想来又是官商勾结、残害良民,如此一想,这京兆府尹只怕又是那中饱私囊之徒。 陈展有心隐藏身份,无奈眼神奇好的穆荆已将他认出,事已至此,死不承认也无甚作用,不若将话说开,速速离开穆府。 “那万宝阁时时会像那日,在天子脚下掳掠良民发卖?怎么无人看管?”陈展拧眉问道。 “这倒是不曾。”穆荆搁下筷子,斟酌片刻后道:“寻常百姓哪能入万宝阁的眼?掳掠去又能作何?” “万宝阁以售卖奇珍异宝而出名,只偶尔做做美人的生意。”说罢他顿了顿,道:“大张旗鼓卖异奴也是头一回。” 听了穆荆的话,陈展脸上的阴沉更甚。 “将军怎会流落到万宝阁?”穆荆试探道,“可是路上遭遇了歹人?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陈展叹息一声,面不改色信口胡诌:“说来惭愧,我本该一路护送世子回京,可半道我旧疾发作、命在旦夕,世子宅心仁厚,令薛将军带一队人马带带我回京。可谁知这样不巧,我等刚到京都安置下来,我便被歹人打昏在地,不省人事。” “待我再睁开眼,便已是被穆姑娘救了下来。” “还未谢过穆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吩咐,陈某万死不辞。” 说起胆大包天的闺女,穆荆面容略有些尴尬,只得拱手道:“将军说的这是哪的话,小女顽劣,险些惹出滔天大祸,明日我便带她向将军赔罪。” 两人又是一番客气,穆荆不想放人,陈展更不可能说真话,二人各怀鬼胎,又喝了半壶酒。 穆荆走后,陈展闭上眼沉思,他记得自己在孟府中箭,箭上涂了剧毒,他出孟府后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叫人捡了去,当日那两个说话的奴仆是哪家的?总不能自己晕倒在万宝阁院子外吧? 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中的箭毒已无碍,可身上又多了满身的鞭痕,他不由得思索,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 叫人又救自己,又卖自己? 在穆府被扣了七八日,陈展才被薛崇找着了门道救出去。 如今二人身份俱已暴露,自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鲁莽,直接半夜截人,待两人重新找了酒楼安置好,关上门,薛崇见着陈展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怎么几日不见,你竟成了人家的奴才,哈哈哈。”薛崇边拍桌子边狂笑不止。 陈展砰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力气大地将木门都砸出个缺口。 笑得肚子疼的薛崇上前看了两眼,更止不住笑。 陈展在阵阵刺耳的笑声中阴沉开口:“该死,那奸人小人别叫我逮到,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坊间传闻:异奴身高九尺,虎背蜂腰螳螂腿,面容俊朗,不过最为出挑的是他脐下三寸,堪比小儿臂膀哈哈哈哈。”薛崇笑够了,又挤眉弄眼揶揄道:“如今不过几日,坊间已有了照着你画的春宫册,本本都不一样。” “我估摸着,陈将军日后也是个出名的风流人物!” 薛崇笑得不能自已,眼角飙出了泪。 本就恼怒的陈展脸黑了个彻底,他迅速拿起酒杯朝薛崇砸去,薛崇起身闪躲,爆笑道:“陈将军旧疾在身,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闭嘴。”陈展盯着薛崇,眼神冷冽,出口的话仿佛裹了冰碴子:“我劝你晚上别闭眼,否则一觉起来,便会不着一物被挂在京都墙头上,叫众人观赏。届时不知薛将军与我,哪个更为出名?” 这话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薛崇转过身,强忍住笑,忍得肩颈一阵阵抖动。 “嘿,你这老东西,又不是我将你扒了衣裳卖,怎的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陈展深深提了口气,过了整整一炷香,才重新发出声音:“如何了?” 薛崇忍得满脸涨红,也跟着深深提了口气,才用嘴型朝陈展道:家中无事,已经安顿好了。 嗯。陈展同样默声回复,又道:如今身份暴露,不宜行事,告诉孟桢,叫他们快马加鞭往回赶,最迟六月下旬,便要回京都。主子那边也加派人手,小心别打草惊蛇。 薛崇憋着笑道:已经安排了,近两日不宜再行事,我明日便叫些大夫来为你诊治。 说罢,薛崇眼神飘忽地看着陈展,道:用不用我叫人带些面具过来?好歹遮上一遮,否则日后咱俩连门都出不了哈哈哈哈! 滚。忍无可忍的陈展又一个茶杯扔过去,室内再次发出响亮的爆笑,久久未曾消散。 第191章 好威风 六月二十三,周王世子代周王携众将士进京受赏。 天街上,两位将军身穿黑色甲胄于最前方开道,骑一黑一白高头烈马,脸上戴黑色面具,瞧着气势汹汹,霸气十足。其中一人手持长刀,另一人手持军旗。 驾车的车夫身侧,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蹲坐在车厢前,脑袋比人首大,幽绿的狼眸带着兽类的警惕,整只狼精神抖擞地望向前方,时不时便要激动的狼吠两声。 身后跟着排列齐整的队伍及车架,百姓跪在天街两侧的小道上,等队伍走过了,才敢抬起头张望。 “那便是周王的车驾吗?” “方才那是什么声?怎么听的那般渗人?” “好似是狗叫?” “前面那俩人怎么还戴着面具,到底是个什么……” …… “瞧着可真威风呢。”寒玉立于高楼,倚在窗边,瞧着威风凛凛的队伍远去,他手里揪着绣球花的花瓣,唇角虽半弯,眼里却未含笑。 “周王南征北战,功绩卓越,走天街受万民朝拜,的确威风。”赵云铮以为寒玉在看队伍,便笑道:“听闻朔北为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北府更是其中翘楚,八月便吹起了冷风。” “是吗?” “自然,如你这般娇滴滴的哥儿,刚下马车便会被吹破面皮,不毛之地却叫两国争的头破血流,真真愚不可及。” “我去过朔北。”寒玉轻声道,忽而将手松开,被揉皱的绣球花瓣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下。 “什么时候?”赵云铮来了兴致,目光落在寒玉白皙的脸侧。 “在梦里。” “梦里的不算,你若想看,改日我带你去瞧?” 寒玉转头同赵云铮对视,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娇俏地吐出几个字:“不要,朔北太冷了,我讨厌冷的地方。” “怎么猫似的,这般怕冷?那我带你去南境,找个暖和的地。” 他们两人挨得太近,鼻尖俱是寒玉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低头凝视那张芙蓉面,瞧得心尖发痒。赵云铮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低下头便吻住了红润的唇瓣。 燥热的风带着一缕幽香从身后飘进鼻中,陈展心中狐疑,本能地回头望去,街上百姓全都跪着,一楼往上的铺子里藏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大多不敢直视,若与他对视,便会迅速隐匿在暗处,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茫茫人海中,陈展看见了在高楼上拥吻的二人,但没瞧见面孔。 陈展刚移开视线,下一瞬,方才拥吻的二人便掩住了窗户,遮住了满堂春色。 礼部尚书带着朝中重臣在宫门外接引,世子是代替周王领赏,又打了胜仗,朝廷不敢怠慢。 紧接着便是卸甲卸枪卸面具,陈展虽在万宝阁失了面子,可‘异奴’如今正在穆府,与他陈展有何干系? 之后几日便是觐见、受封、参与接风宴等,陛下赏赐了周王府,赐予世子居住。不过当今陛下身体有恙,一直未曾见到面。 陈展、薛崇、薛礼、孟桢几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人轮流护卫世子,不敢懈怠。 “你怎么还日日戴着面具?”孟桢诧异看了眼陈展,粗声粗气道:“我觉着你这样更显眼,不如不戴,戴了反倒想让人看”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可不敢掉以轻心。”薛崇忍不住拍桌子哈哈大笑,毫不留情的戳穿陈展:“如今他的脸还画在避火图上,出去人家便盯着他的脸瞧,面子里子都没了,怎么敢不戴?哈哈哈哈!” 陈展提起薛崇的长刀,猛地将他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截,脸色阴沉的仿佛能下起雨来。 “成了成了我不说了。”薛崇止住笑声,一把抢过陈展怀里的刀,爱惜地擦拭着,“飞鸿跟着我出生入死,可是个好宝贝,你少糟践。” “闭嘴。”陈展拧了下眉毛,阴狠狠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你同那卖身的异奴模样一样,堂堂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能受如此折辱?”孟桢不愤道:“展老弟,你放心,我已派人去查,很快便能揪出——” 几人正说着,何栓站在门外喊:“陈将军,苏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何栓推开门,三双视线齐齐看向他,他哆哆嗖嗖低下头:“苏三公子在外头,说请陈将军在北府多有照顾,今日想去酒楼一叙,聊表谢意。” 这话便是要单独宴请陈展,陈展看了眼孟桢,道:“主子那边?” “你放心去,有我俩在,出不了事。”孟桢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安抚道。 薛崇也道:“这几日弦儿都绷得紧,你连着守了好几夜,出去吃吃酒也好。” 玉观音还未有着落,或许能叫苏承昭帮着寻寻,陈展思索片刻后起身道:“那边有劳二位将军。” 待他走后,孟桢同薛崇对视一眼,紧接着屋内才再次爆出哄堂的笑声。 苏承昭站在周王府后门,一见着陈展便赶紧将人拉上马车,笑道:“可算是出来了,叫我好等。” “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还戴着这面具?”苏承昭无奈蹙眉,劝解道:“从前也不见你如此好面子,不过是同一异奴面容相像,叫人画到了避火图上,何至因此将自己裹得见不了人?” “你若实在在意,不若我出银子将那异奴买下来,省得你不自在。” “这倒不必。”见苏承昭不知晓此事缘由,陈展心里忽而松了口气。 “你这样,我瞧着真是别扭。” 陈展卸下面具,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忽而凑到他身侧,小声道:“展兄弟,我实话告诉你,其实今日要见你之人不是我,而是些京都的权贵子弟。” “他们知晓我去过北府做参军,估摸着我认得你,便三番四次催我请你。起先我不答应,可后面有人出了头,此事我便无法拒绝。” 陈展蹙起眉头,道:“谁?” 苏承昭是户部侍郎之子,能叫他推脱不得的,能是谁? “小侯爷,赵云铮。” 第192章 旧人 “武昌侯府先后出过两任君后,小侯爷的亲哥哥、赵府的嫡亲哥儿贤贵君如今颇得圣宠,育有三公主;此外,摄政王妃乃赵夫人娘家侄女,有了这两门姻亲,他们赵家在京中自然风头无量,除了王爷,谁能越过他们家?” “小侯爷是武昌侯的老来子、贤贵君唯一的嫡亲弟弟,自小便千娇百宠,因此行事张狂,我还以为他会叫人拿麻袋将你掳了去呢,这回竟然规规矩矩请我引荐,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必忧心,这些权贵子弟在京都无甚正经事,只想听你讲些军旅事开眼。” “有劳你费心。”既来了京都,此事便避无可避,陈展未有多大的抵触,不过他又戴上黑色的面具。 一刻钟后,俩人便到了京都最有名醉仙楼,由掌柜的亲自送上了房间。俩人刚一进门,房内的琴声便停住,原本正在小酌的二人看向他俩,苏承昭挑眉笑道:“两位兄台还请海涵,我俩来迟了。” 左侧的华服公子起身,拎着酒壶道:“你迟了两刻钟,先自罚三杯!” 苏承昭接过酒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这位便是给二人介绍:“这边是赫赫有名砍了那敌寇脑袋的神威将军,陈展陈将军。” “陈兄,这一位是文信侯府的六公子周兄周云山,这位是忠义伯府的四公子,洪兄洪绍礼。” “闻陈将军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着实令人钦佩。” 文信侯府,他还尚未去寻观音像。陈展笑道:“云山兄谬赞。” 寒暄过后,苏承昭环顾四周,问:“小侯爷呢?” “就在屋里。”周云山朝东侧看去,陈展跟着看过去,只见东侧还有间内室,不过房门紧闭。 落座后,曼妙的琴音再次响起,几人推杯换盏,问了陈展许多问题。 不知何时起,除琴音外,室内又多了些婉转缠绵的音调。陈展不明所以,苏承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深究。 荒唐的身影猫爪似的,挠的人心尖发痒,周云山这会儿也不问话了,索性起身朝内室门走去,将窗户戳了个洞,正大光明瞧里面的风景。 宽阔的黄梨花木架子床上,穿玄衣的男人遮掩了美人的身形。周云山只看见一双骨头匀称的白净小腿半翘起着,在空中荡漾出细小的弧度,他脚腕上金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 想起那日在万宝阁瞧见的漂亮脸蛋,周云山便心痒难耐,不知今日这宝贝,他可能分一杯羹? 即便看不见人,周云山也难以移开双眼,床四周站着伺候的婢女,赵云铮招人伺候从不避讳,甚至会因外人的存在而愈加兴奋,有越战越勇之势。 周云山紧紧看着内室,只见那白净的脚趾微微蜷缩,而后又骤然散开,大约欢愉至极,轻柔的呢喃都变了味道,哼得人魂都快没了。 这景象远远看着便叫人口干舌燥,周云山怕自己出丑,急忙坐回原位遮掩。 陈展怔了会,狐疑地看向苏承昭,仿佛在说:这小侯爷是个什么风流色痞酒囊饭袋?苏承昭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再看陈展。 几人一道硬邦邦坐在原地饮酒,忽而一阵幽香从内室飘了出来,陈展立马知晓屋内伺候的娼妓是谁,他低声朝苏承昭揶揄道:“闻到了吗?” “什么?”。 “香气。”陈展幽幽道:“你给那人可送了不少宝贝,他怎么转头就同别人好上了?” 苏承昭斜看了陈展一眼,满不在乎道:“金玉楼里的美人谁都能瞧,我不寻他,他自然要去寻别人,有银钱才能有生路。” “当真?” “自然。”苏承昭神情豁达,连喝了三杯酒,陈展笑了声,懒得揭穿苏承昭的口是心非。 等了两刻钟,里面的动静才歇下来,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神情明显轻快了不少。 许久之后,内室的门打开,衣冠楚楚的赵云铮走出来,神色餍足。 几人还未说话,耳侧忽然响起一阵铃铛声,几人便不约而同朝赵云铮身后看去。 赵云铮身后走出来一个唇红齿白、妖艳如画的哥儿,乌发半挽半披,他穿了藕白色的肚兜亵裤,外头只罩了一件红色薄纱,未着罗袜鞋靴,一副风尘人的装扮。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媚态如风,周云山面红耳赤瞧着那张脸,身体瞬间躁动难忍。 “哐当!” 几人手中酒杯纷纷掉落,唯有陈展稳稳攥着。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展猛地瞪大眼睛,金玉楼一夜千金的名妓——怎么是他? 数年前分别,陈展便没想过与李朔月重逢。即便脑子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念头,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作为局外人,去观摩、倾听沦落风尘的李朔月去伺候男人的香艳事! 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疑问,陈展难以置信地盯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哥儿,身体僵硬无比。 不一样、不一样,他压根不是李朔月,他同李朔月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苏承昭急忙捡起酒杯,别过视线不敢再看。 寒玉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慢悠悠踱步,他坐在赵云铮同苏承昭的中间,肩颈依靠着苏承昭,轻声道:“苏郎怎么自个喝酒?不要妾身陪你一道吗?” 说罢,寒玉往苏承昭手中的空酒杯倒了酒,而后就着苏承昭的手腕自己饮尽了,赵云铮不悦地看向二人,苏承昭手一抖,酒液便顺着寒玉的脸侧流下,蜿蜒出一道刺眼的酒痕。 男人们的目光愈发炙热,他恍若未闻,舔舐自己湿润的唇瓣,哼笑道:“怎么是远山露,苏郎不是最喜欢梨花酿吗?” “梨花酿太烈,远山露更柔和些。”苏承昭轻咳嗽了两声,抬手擦去寒玉脸侧的酒痕。今日的寒玉同往常不太一样,像只蛊惑人心的妖精,往常他未觉着寒玉也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难道是在不同的恩客面前,性子也不同吗? 手心的脸颊太滚烫了,烫的苏承昭难以自持,可他却忍不住摩挲起来。 赵云铮不悦地看着二人,连他正对面的陈展都没搭理,眼见着寒玉都要倒进苏承昭怀里了,赵云铮脸色一沉,伸出左臂将人捞进怀里,扣着他的腰,吻了下去。 陈展死死地瞧着眼前的景象,面色阴沉,手臂青筋暴起,将手中的银杯捏得微微变形。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不是李朔月,李朔月不可能在这,可心头的火却遏制不住,甚至愈演愈烈。 怪异的情感几乎将陈展整个人拖进奇异的旋涡里,他勒令自己移开眼,不再去看这令人烦躁的场景。 偏偏这时,对面传来一道沙哑的问声:“这是打哪儿来的郎君,怎么还遮了面?” 番外——外来客 晌午的太阳晒的人不敢出屋,一出门仿佛就能被烤焦似的,太阳落山后,日头才没有那样晒。 燕子村村门口有条大河,夏日太热,水位都下去了不少,往日一两尺深的河,这会儿还不到脚踝。 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拿着削好的木棍,挽起裤腿踩着小石子捉鱼,月哥儿同他的手帕交夏哥儿在上边的浅滩里洗地泡儿果子,边洗边吃。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汉子,他原本是李家的长工,可今日东家的小娃娃出来玩水,东家不放心,便让他跟着。 娃娃多,他都认识,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忽而远处田埂上跑来一个手长脚长的小汉子,狗儿两步跑到浅滩边,朝几个小伙伴说:“快别玩了,今天村里来了一家子逃难的,说要搬到咱们村呢,这会儿在村里头大槐树底下,走走走,咱们也去看惹恼。” 月哥儿咬了一口洗干净的地泡儿果,又从竹篮里拿了个大的,说:“狗儿哥哥,我们一道儿摘得地泡儿,可甜了,你吃不吃?” “吃!”狗儿接过来,咬了口,甜滋滋的味道霎时间充满口腔,他夸赞道:“真甜!” 夏哥儿叉着腰,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最会找这些好东西了!” “我要去看热闹,你俩去不去?” “去!”夏哥儿立马道,“月哥儿,地泡儿都洗好了,咱俩也去瞧瞧。” “好。”月哥儿点点头,两个哥儿一道上岸穿鞋。狗儿瞧着面前胖乎乎的两个小哥儿,边啃地泡儿边想:月哥儿都七岁了,怎么瞧着还是个胖月亮?脸盘子也忒圆了。月哥儿胳膊还粗呢。 不过他现在可不敢说月哥儿胖,前些年因为说错话险些丢了玩伴儿,狗儿现在可不敢说了。 三个人路过捉鱼的小汉子,狗儿问:“豆子,你们几个去不去?” 豆子坚定的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还要捉小鱼呢。” 月哥儿家的狸奴下了崽,可以拿捉到的小鱼同月哥儿换铜板呢。拿了铜板就能买糖,可以和他两个妹妹一道吃! 其余几个小汉子都不想去,要捉鱼崽子,月哥儿想了想,便朝远处的汉子喊:“大风叔,我和狗儿哥哥回村里,你看着豆子哥哥他们,成不成?” “成,你快回吧。”大风招了招手。 “走,咱们快回。” 三个人急忙往回赶,跑得小脸通红。老槐树下站了许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月哥儿同夏哥儿个子矮,看不着什么。他俩急得跟猴子似的,施慧娘瞧见他俩的样子,乐得怼了怼身侧的艾叶,“你快看,哪儿有两个胖元宵上蹿下跳!” 艾叶看过去,也笑了。 月哥儿同夏哥儿齐心协力,一道往里面挤,终于叫他俩挤出了看热闹的好地方。 最中间是里正同三个外乡人,一男一女还带了个娃娃,三个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们从前作何营生?” “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种田为生。” “家里有几口人?” “一共六口……” 夏哥儿拿了个地泡吃,顺道也给月哥儿拿了一个,俩人相视一笑,边吃边看。 “那娃娃几岁了啦?怎么比狗儿哥哥还高?”月哥儿问。 夏哥儿摇摇头:“不知道呀,阿娘说北边的人都高!” 陈展恹恹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气。他随管家一路逃荒,才找到了这个落脚地。 这地方离他家极远,虽无战乱,可他爹娘长姐俱不在人世,即便寻找了好地方,他们也瞧不着。 想到此处,陈展便有些心酸,他眼眶微微湿润,便拿袖子擦了下。 “那个小汉子哭啦?是不是饿哭的?”夏哥儿又咬了个地泡儿吃。 “他爹娘不给他吃饭吗?”月哥儿摸自己的小肚子,觉着这小汉子有些可怜,他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我也不知道。”夏哥儿摇摇头,又捏了个地泡儿吃。 人多了声音便嘈杂,陈展不知怎的,偏偏听见了这俩小娃娃的对话,他抬眼看去,便见着两个提着小竹篮的哥儿,一个边吃果子边看他,另一个摸着小肚子,自言自语:“真可怜,都饿哭了。” 陈展:…… 进燕子村前他才吃了只烧鸡。 “他怎么看一直盯着咱俩看?”夏哥儿好奇道。 月哥儿同情地看了前方的小汉子一眼,小声道:“估摸是饿极了,看上咱俩的果子了。” 月哥儿想了想,说:“给他吃两个吧,省得他再饿哭了。” “好!”夏哥儿点点头,他找果子的本事最厉害,不怕这一两个。 月哥儿从俩人的小篮子挑了两个最大的地泡儿,走到陈展跟前,声音带着怜悯:“给你吃地泡儿,可甜了,你别哭了。” 陈展低头看面前的小哥儿,圆盘子似的白净脸蛋,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发髻,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大眼睛黑又亮,像颗成了精的葡萄。 他没接,反倒是管家接了过来,还夸了两句。小哥儿笑着同小伙伴一道跑走了。 陈展看着两个小娃娃跑走,不由得想:那是谁家的胖娃娃? 月哥儿同夏哥儿各自跑回了家,豆子他们拿捉来的小鱼同月哥儿换了铜板,月哥儿便将小鱼拿给下了小崽子的阿黄吃,大白凑过来要吃,月哥儿都没给。 “月儿,快过来洗手。”沈玉站在檐下喊。 “来啦!”月哥儿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蝴蝶似的飞过去,抱住阿娘的腿,雀跃地讲今日的见闻。 讲到他给那吃不起饭的娃娃送地泡儿时,沈玉笑道:“我们家月儿真是天上来小菩萨,心地善良。” 月哥儿笑嘻嘻点了点头,补充道:“夏哥儿也是小菩萨呢!” “都是小菩萨!走,洗了手咱们去吃饭。” 月哥儿点了点头,晚上又吃了一大碗白到白饭。 晚上月哥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坐在莲花上,白日见到的饿肚子的小汉子朝他磕头,说:“小菩萨在上,多谢小菩萨赠给我等地泡儿,多谢菩萨救命之恩!” 做着美梦的“小菩萨”弯起唇角,紧贴着阿娘,沉沉睡去。 第193章 不像 赵云铮隔着薄纱摩挲着寒玉的腰,闻言,也饶有兴致看过去。 苏承昭见主位的小侯爷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急忙打圆场:“寒玉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是陛下亲封的神威将军,是北府六将中最年轻的一位,手下有支以一敌百的黑鹰军,曾多次以少胜多,大破北陵!甘棠岭一战,神威将军不仅护住了北府四座城池,还将叫嚣的北蛮子悉数掳作了俘虏,足足有数万人!” “当日我也在场,数万人被俘,那场面实在痛快!” 苏承昭斟满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甘棠岭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是我朔北军民上下一心的功劳,怎可由我独吞?”陈展硬邦邦回复,眼睛盯着对面的哥儿,暗自将他同记忆里的人做比较。 不像、太不像了。 李朔月的手脚粗糙、黢黑,犹如老树的皮一般皱巴,眼前人手脚光滑细腻,温若美玉,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未曾干过糙活;李朔月的发色偏黄,犹如秋日乱糟糟的野草,眼前人黑发如绸缎,秀美又整洁;李朔月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手臂上还有一圈牙印,眼前人肌肤温润,臂膀上只有缠绵的印子。 陈展忽然想起多年前,李朔月挽起衣袖,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子,说这是村里的娃娃抢他柴火时咬的。 李朔月没有耳孔,身量很矮,只到他的胸膛…… 寒玉眨了眨眼,仿若没听见苏承昭这一长串的夸赞,反而不满道:“苏郎往日都喊我心肝儿、娇娇,怎么今日与我这般生分?” 赵云铮将转来转去的人往怀里按了按,揶揄笑道:“他前些日子纳了两房美妾,如今稀罕还来不及,哪能分出心陪你?” 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立马看向苏承昭,寒玉面露幽怨,周云山眼带谴责,洪绍礼神情好奇…… 苏承昭眉眼抽了抽,心道:美人不是小侯爷你送来的吗?他就说好端端怎么给他送人,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寒玉轻哼了声,嗔怪道:“薄情郎。” 苏承昭轻咳两声,以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小侯爷哄人就哄人,偏偏要踩他两脚,真不是个东西! 寒玉这一打岔,众人又将陈展忽略了,可他不在乎,只观察着眼前的哥儿,思索道:李朔月没有这样渗入骨子里的媚态,他会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同另一个男人调情,老练的仿佛已经历过千八百回,他胆子小,抬眼看人总是怯怯的…… 恩怨两清后,陈展刻意忘记了有关李朔月的一切,可做起对比时,李朔月的形象又清晰了起来,仿佛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陈展一项项比对,每有一项对不上,笼罩着他的阴云就能散了些,眼前的人不是李朔月,李朔月还在遥远的县城当奴才。 世界上相似的人这样多,即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陈展安慰自己,怪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察觉到陈展直勾勾的视线,赵云铮脸色发沉,冷硬的仿佛冰碴子。 陈展的目光不似另外两人直白,却意外的叫人很反感,赵云铮冷眼看过去,眼神冷冽而锐利。 他仿佛被觊觎了宝贝的猛兽,下一瞬便要露出利齿将人脖颈咬断。 紧张的氛围迅速蔓延,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苏承昭坐直身体,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突然,一个酒杯从他眼前飞过,直直砸向陈展的面颊。 说时迟那时快,陈展好似早有预料,迅速伸出手捏住酒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睛也未眨。 俩人眼神交汇,一愤怒一冷淡。 “战功赫赫的好儿郎,让妾身瞧瞧你的模样可好,妾身实在好奇地紧呢。” 陈展目光移到寒玉脸上,试探道:“想看,便自己来取。” “好呀。”寒玉雀跃应下,接着便要起身去揭面具。 赵云铮冷笑一声,圈住寒玉的腰,道:“不许去。” “小侯爷,别恼呀。”寒玉笑起来,同赵云铮耳语两句,众人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着赵云铮眉头舒展,面容和缓,而后松开了手臂。 寒玉左膝跪在桌沿,右臂撑着身体,半跪在桌上去拿陈展脸上的面具。 方桌大,寒玉几乎整个人跪在桌子上,周云山瞧着眼前曼妙好似水蛇的身段,双眼发直,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寒玉拽住陈展的面具,嗔怪道:“将军不解带,妾身怎样看?” 陈展抬起左手,在寒玉好奇的目光中解开了带子。 若他是李朔月,看见自己的真容时神情便会有所变化,他俩挨的这样近,陈展能将他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陈展有七分把握确定此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还想亲自确认。 面具落下的刹那,陈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寒玉的脸,他会是什么神情,震惊、愤怒、怨恨? 可这人只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展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紧接着便听道那人笑道:“苏郎,你请不来将军,便找了个人来糊弄?” “这分明是前些日万宝阁赤售卖的异奴,怎么会是将军?” 赵云铮抓着寒玉的脚踝将人拉进怀里,心情颇好地捏他的鼻尖,宠溺道:“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当日那异奴赤身裸体被关在笼子里,长得便是这副土匪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会错!”寒玉笃定道。 “哈哈哈!”赵云铮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看向苏承昭:“苏兄,你莫不是真叫了个奴才来戏耍我们?”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一口大锅这样便扣到了自己头上,震惊道:“小侯爷,玉儿打趣儿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般?” “我是那般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苏承昭怒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神威将军!我同他在北府当过两年的同僚,断然不会错!” 寒玉咯咯笑了会,看向陈展道:“若苏郎所言为真,那那日的异奴是谁?” “世上当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寒玉轻叹一声,好奇地问:“陈将军,那人莫不是你走失的孪生兄弟?要不然怎么同你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寒玉一番话,令陈展彻底黑了脸。 第194章 千两金 来者不善,陈展眯起眼,打量对面的哥儿。 是受人指使还是对他心存怨恨?单这一两句分辨不出更多,他不着痕迹打量了赵云铮一眼,武昌候为主和一派,而他身后的周王主站,互相使绊子便如小儿嬉闹一般频繁,叫怀中人说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跟挠痒痒无甚区别。 可若只是对他有怨气,那才是棘手的麻烦。 “异奴不曾见,不过数年前,我在乡下见过一个同寒玉公子面容一样的哥儿。”陈展斟了杯酒,反呛回去:“只是可惜,那哥儿不守夫道、红杏出墙,被丈夫发卖了。” “我也想问,那人莫不是寒玉公子的胞弟?” “陈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你便要来作弄我。”寒玉横了陈展一眼,靠在赵云铮怀中朝苏承昭诉苦,半是撒娇半是羞恼:“苏郎,你若早告知我陈将军是如此胸襟,我哪里敢说他的闲话?” 苏承昭刚想开口,周云山急忙抢在他跟前开口,责怪道:“陈将军,寒玉公子不过心中好奇,多问了两句,你怎么这般作贱人?寒玉公子清清白白,怎能同那红杏出墙的哥儿相比较?” “陈将军?你知我姓氏?”陈展压根不应周云山的话,彻底忽视了他。 “这话真好笑,一个姓氏而已,还是什么宝贝不成?”寒玉拿过赵云铮的杯子斟酒,浅浅饮了两口,眨着眼睛笑:“楼中奴仆在园子里嚼舌根根,不过恰巧叫我听着了。” 苏承昭瞧着反唇相讥的二人,眼珠子来回转。 这俩人莫不是见过,亦或者是结下了梁子,否则怎么一见面便你笑话我我笑话你,寒玉倒也罢了,本就喜怒无常,可陈展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同一个哥儿较起真来。 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寒玉将剩下的半杯酒喂给赵云铮,小声嘟囔:“小侯爷,你若是继续坐在这瞧他笑话我,我这会儿可就走了。” 话音落下,寒玉作势要起身,赵云铮哪儿舍得放人走,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人拉住,寒玉顺势倒下来,脚不小心蹬到身侧的周云山大腿上。 原本周云山还闷闷不乐,他以为自己出头这人便能多瞧自己两眼,可谁晓得寒玉压根不看自己? 可这会他忽然拿脚碰他,甚至还不轻不重地踩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踩进他心里似的,周云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赵云铮没瞧见寒玉的小动作,他看向初次见面便不喜欢的陈展,语气也算不上好:“京都这地儿什么都好,就是少见猛兽。禁苑的老虎、豺狼,都叫人拔了牙,如猫崽子似的,实在毫无兽性。” “听闻陈将军手底下有只半人高的灰狼,能独斗百人不落下风,如此猛兽实属稀罕,本侯愿以千两黄金换之。” “来人!”赵云铮喊了声,外面的门便被掀开,几个奴才便抬着两个红木箱子进屋。 陈展头也不抬,冷冷看了寒玉一眼:“追云与我一道出生入死,若它为人,此刻也已封将受赏,多小侯爷抬爱,这金子还是收了吧。” 第195章 桥归桥路归路 “是不愿还是瞧不上这千两黄金?” 赵云铮眸光微沉、斜眼打量陈展。若非顾及着周王刚得了封赏,气焰正盛,否则不过一只灰狼,还需要他亲自来讨? 早有那懂事儿的将其送到府上来。 陈展目光落在似笑非笑的寒玉脸上,语气平平:“不换。” “呵。”赵云铮极淡的笑了下,揉着寒玉的手臂玩,他懒散道:“那本侯便再加一倍,两千两金。” 只恐这两人再说下去伤了和气,陈展初来乍到,怎么能将京都小霸王得罪死了?那日后还如何行事? 他就说怎么好端端要他请人,原来是场鸿门宴,苏承昭叹了口气,真有些后悔将人请来,陈展那狼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别看平日中一副放养的姿态,实际上可操心着呢。 估摸着他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去养那狼崽子了,剩下的一半去养了他的千里马,因此至今日还未曾娶妻。 苏承昭不得不替陈展说两句话,谁叫人是他请来的。 “不瞒小侯爷,那狼崽子曾在战场上救过周王爷的命,那日王爷领兵奇袭,半途遭了细作埋伏,损失惨重,追云在危急关头替王爷挡下了暗箭,当真是立下了大功劳。” “王爷本想将追云讨了去,可那狼崽子认主,谁也不跟,只有陈兄能降的住它。到底是猛兽,野性未除,万一哪日发了狂,伤了人可就不好了,说理都没处说去。” 寒玉美眸微睁,讶然道:“不过一长毛畜牲,当真如此通人性?苏郎这样一说,倒更叫人想见识一番呢。” “罢了,既救过周王爷的命,那理应善待。”寒玉面带笑意,同赵云铮咬耳朵说小话:“那便不要狼皮大氅了,灰扑扑的颜色也不好看,不如换成狐狸皮的。” 虽说是小话,可屋子里就呆了这几个人,再小能小到哪儿去,围着方桌的几人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周云山同洪绍礼对视一眼,心中各有各的算计。 陈展目光凌厉,眼神瞬间转冷,这哥儿未免太过嚣张跋扈,竟妄想拿追云的皮毛做衣裳? 当他身上的匕首是摆设不成?一个青楼娼妓,悄无声息杀了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他再不识好歹,可别怪他不客气了。 被接连拂了面子的赵云铮脸上阴云密布,他冷冷笑了声,意有所指道:“狼皮多的是,我估摸着那杂色也入不了你的眼。禁苑里有几头白狼,明日我便差遣人扒了皮给你做衣裳。” “小侯爷。”寒玉情意绵绵唤了一声,赵云铮直接抱着他起身离席,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苏承昭忧愁地看了眼陈展,心道这可是遭了,得罪了小侯爷,这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顿饭不欢而散,陈展索性大步流星往外走,临行前连面具也未曾戴。苏承昭紧紧跟着,开口道:“陈兄,我不知小侯爷瞧上了追云的皮毛,不然我哪里敢带你来?” 陈展摆摆手,毫不在意:“此事与苏兄无关,不必在意。” 苏承昭得了这话便安下心来,他道:“今日吃酒吃的不尽兴,陈兄若无事,咱们再去桃源楼喝上几壶?”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陈展思索片刻便应下,玉观音还未寻着,此事不可懈怠。还有寒玉那张熟悉到令人心惊的脸,实在叫人不能不在乎。 或许他该找人回定州去打探李朔月的踪迹,何栓说他被那吴婆子卖给了过路的好心夫郎,从此便没人再见过,那好心的夫郎买他回去应当也是做奴才,怎么会流落到烟花之地? 思及此,陈展心忽然重重跳了下,以李朔月的容貌,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他的性格变化太大,简直同自己印象里的哥儿天差地别——等等,他印象里的哥儿,陈展猛然想到,他如今记忆里的李朔月是今生不择手段嫁给他的李朔月,并非上一世那个害的自己妻离子散的妾室。 他险些将那样的李朔月忘记了,陈展闭了眼,深深提了一口气,重生后的李朔月实在太会伪装,以至于他险些忘记了他本来的恶毒模样,因此才会觉得寒玉同他天差地别。 可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对,好似又能找出许多相似之处。 方才他还有七八分的把握确定那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这会儿又不确定了。 同样的恃宠生骄,同样的不守夫道、人尽可夫。 可他们又好像不一样,陈振眉头紧皱,将更遥远记忆里的李朔月拿出来同寒玉做比较,寒玉身形高挑,站直身体能够到自己的肩头,李朔月身形要矮很多,他踮起脚才能到自己的胸膛,寒玉目中无人、骄纵跋扈、性格恶劣,而李朔月满心城府、心肠歹毒、擅长伪装…… 再多的,陈展竟然也想不出,他明明对那个人恨的咬牙切齿,但怎么已经将大多数事都忘了?恨也好爱也罢,那段日子竟然都朦朦胧胧的,他都快忘记了。 或许是恩怨两清之后他便刻意忘却了,总归仇已经报了,阳哥儿也有了如意郎君,没有了性命之忧,那些东西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烈日当空,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陈展一路沉思,苏承昭见状便也没打搅他,俩人走到了桃源楼,苏承昭才开口:“陈兄,陈兄,想什么呢想了一路,这么出神儿?” “砰!”桃源楼一楼的说书先生拍了一记惊堂木,缓缓道:“话说这李大郎死后,陈小弟便止不住仰天大笑,高声惊呼‘仇家身死阴霾散’……” 陈展猛的回过神,抬头望向远处,目光如炬,他忽然想到:即便那人是李朔月,又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理应桥归桥、路归路才是。 第196章 恩怨两清 关上窗户后,雨生疾步走进内室,小声道:“公子,江泉说院子里来了客。” 周临渊给寒玉拨了几个保护他的暗卫,闵殊本是周临渊身侧的得力干将,可周临渊从寒玉身上得了好处,因此将他的性名看的重,便大手一挥派闵殊伺候,闵殊不在时由江泉顶闵殊的位置。 “深更半夜,这是打哪儿来的采花贼。”寒玉坐在梳妆镜前摆弄胭脂盒,闻言笑道:“我猜猜,是我今日见过的人吗?” “那人蒙着面,江泉瞧不清楚。”雨生上前两步替他摘了发上金簪,拿起红玉梳梳了起来。 “公子,可要将人捉起来?” “不必惊扰,叫江泉几人退下,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寒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雨生一怔,“若此人心怀不轨……” “无妨,我也想知道他敢不敢动我。” “行了,你也一道退下,这不用你伺候。” 听寒玉的话,雨生猜测来者怕是他的熟人,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事也说不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屋子的人只怕都得陪葬。 事关身家性命,雨生不敢赌,因此他并未将寒玉的话告知江泉几人,有暗卫护着,以防有个好歹。 月明星稀,陈展趁黑摸进了逢玉楼。 今日那张脸实在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无论他如何警醒自己,他脑海里李朔月的脸都挥之不去,因此同苏承昭谈论时频频走神。 为了查明真相,陈展便欲夜探逢玉楼,一查究竟。 金玉楼虽说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却并未真只有一栋花楼,相反的,它的院墙极大,足足占了两个街巷,院内也起了大大小小的院子,以供人居住。 院内的逢玉楼便是寒玉的落脚地,不想接客时他便歇在自己的小楼里,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伺候。 这院子极其显眼,一眼便能瞧见,因此陈展寻来,毫不费力。 小楼三层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陈展将窗户戳出洞察看屋内情形,这些事做久了,他现在轻车熟路,且心中毫无波澜。 屋内处处点灯,却并无奴仆伺候,而寒玉孤身坐在镜子前,边打哈欠边拨弄自己的头发。如今已至子时,他却好像并不着急入睡,就好似,好似在等着人一般。 难道在等他?陈展眉心重重跳了跳,他又等了一刻钟,见寒玉仍无其他动作,便“吱呀”一声推开门,从正门进屋。 陈展刻意放缓了步调,走路几乎未发出声音,直至他掀开玉帘,室内响起了细碎的玎玲声。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歪斜着坐在铜镜前的人,烛光昏暗,显得那人的面庞有些朦胧,叫人看不太真切。 白日荒唐放荡,这会儿倒穿了身素绸将自己裹得严实,也不知作出样子是要给谁看。 寒玉正在描眉。 陈展平静地唤了一声:“李朔月。” 寒玉停住动作,缓缓回过头,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瞧着陈展,半晌后,妖艳的面庞柔柔笑了起来,他轻声道:“陈将军半夜逛花楼,不怕妻妾知晓,将家中闹得鸡犬不宁吗?” 陈展上前两步,站在寒玉五步之外的地方,道:“我未娶妻,自然无此顾虑。” 寒玉点了点头,羞涩笑道:“可我结亲啦!凤冠霞帔、宾客满堂,我的郎君很是珍重我,将我落红的帕子贴身带着呢。”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跌落跌落堕落至此?” “因为他死了呀。”寒玉眨了眨眼,忽而又道:“陈将军为何不娶妻?可是身子有疾,不能人道?有疾还需早早医治呢,若没钱请不起郎中,我也可借给你银两。” 陈展又往前走了三步,影子遮住了寒玉的脚,他黑沉的眼眸紧紧盯住寒玉,居高临下道:“我不能人道?李朔月,你在我身下哭过多少回,你忘了吗?” “李朔月是谁?我可不认识。”寒玉起身,手里攥着刚刚卸下的金簪,赤脚一步步往陈展跟前走。 陈展这些年身量又往上窜了窜,可他没料到,李朔月的身量也往上窜,前世的李朔月可没有这样的身量。 李朔月握着金簪的手太用力,以至于青筋暴起,陈展不甚在意,语气里甚至含了几分轻视:“你想用这个杀我?” “我哪敢啊,陈将军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能杀的了你?” 寒玉忽而笑了,将金簪丢到陈展脚下,缩进袖子里的手仍旧止不住颤抖,他立马转过身,背对着陈展坐下。 他杀不了陈展,可恨,太恨了。 陈展一定很得意吧,他当做物件用的哥儿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瞧瞧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寒玉冷笑连连,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瞧瞧,这就是你费尽心思要嫁的情郎啊。 镜子里的人披头散发、面容阴郁,简直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怨鬼,镜中人也弯起唇角嘲讽,仿佛在嘲笑当初那个蠢笨至极的哥儿。 陈展捡起金簪,搁在寒玉身侧,他垂下眼眸,瞧着镜中面目狰狞的哥儿,一时间怔住,李朔月竟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太陌生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怨恨的李朔月。 “我们恩怨两清了。”陈展偏过头,说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忽而室内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玺儿从大人们的争执声惊醒,他听到了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不禁有些害怕地揉了揉胳膊,连小鞋也来不及穿,急忙爬下床榻,焦急地呼唤: “阿姆、阿姆!” “你在哪儿?” 第197章 好自为之 小娃娃小步跑到寒玉身侧,害怕地抱紧了他的小腿。 剑拔弩张的氛围令他极其不安,尤其眼前站着一个高大又很凶的陌生人,他害怕地往寒玉身前挤,小声呼唤:“阿姆、阿姆。” 陈展先是一惊,目光随着小孩的身影移动,李朔月房里怎么会有孩子? 那小哥儿趴在李朔月腿边打量他,胆子很小,看一眼就往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要缩进李朔月怀里。片刻的功夫,陈展心中便已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至极,怎么、怎么这么像? 眉眼、唇形、耳朵……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这小娃娃面容更稚气、圆润,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听便知是还没断奶的娃娃。 他们又不太像,大的太过妖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尘气,小的天真无邪,虽然害怕,可看人的眼神很纯真。 李朔月怎么会有孩子?陈展眼神停留在李朔月的乌发上,眼神迷茫,前世他那般宠李朔月,也未曾见他诞下一男半女,数年前郎中曾言他身体亏损的厉害,恐难有子嗣。 对上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陈展只觉得极不真实。 眼前的小哥儿瞧着不过三四岁,难道李朔月将他养在这烟花地吗?日日瞧着自己阿姆卖身,这小哥儿将来还能走上正道吗?陈展眉头微皱,有些不赞同地看向寒玉:“你子嗣艰难,好不容易得了哥儿,便将他养在此处?不怕他步你的后尘吗?” “步我的后尘?”寒玉双目赤红,恨得咬牙切齿,他转身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道:“你竟然敢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贱人,见异思迁的贱人!”寒玉愤怒至极,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拿起桌上的妆奁盒朝陈展砸去,一番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陈展站过的地儿已一片狼藉。 发怒的寒玉此刻什么也顾不得,陈展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境地,凭什么来教训他?他怎么敢说那些恩怨两清的恶心话,恩从何处来,怨又从何处来? 玺儿害怕地眼泪汪汪,抱着寒玉的小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拿小拳头抹眼泪。 寒玉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上前两步,左手高高扬起,掌心欲要往陈展脸上呼去,陈展自然不可能叫他得逞,轻易便攥住了寒玉的手腕。 纤瘦的手腕握进手中,他仿佛只能摸到骨头,陈展紧握的手不由自主卸了力道,数年前李朔月便是这样纤细的胳膊,如今好似未有分毫变化。 李朔月压根伤不了他。 面前人眼中的恨如有实质,若能化作利刃,好似便能将他千刀万剐数万次。除了恨,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便连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娃娃,李朔月都好似全然不在乎。 陈展被这怨恨的目光逼得偏过头,他本意并非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即便他浪荡不堪、水性杨花、本性甚恶,可以委身男人作为惩治他的手段,未免太过不堪。 即便他想过成千上万次,可最后关头,只将他卖进了不会苛待下人的吴家,可谁知命运弄人,他会因逃出吴家再被卖掉? 时间太久了,从前再浓烈的爱恨都已经有些褪色了,如今碰到了旧人,往事才再次被掀开,陈展忽然想起李朔月刚攀附自己的那段日子,胆子很小、神情总是很依恋,即便他是装的,也比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好上太多。 “啪!” “咔嗒!” 陈展只愣了片刻,寒玉便逮住机会抽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也因此折了右臂。 这种程度的巴掌于陈展而言好似挠痒痒,连血都未曾出,更遑论疼。 不过这一巴掌打醒了他,陈展顶了顶后槽牙,不打算同一个没力气的哥儿计较,既然已经解开了心中疑惑,便没必要再待在这儿。 他放下寒玉的手,在寒玉阴恻恻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恨意如潮水般汹涌,寒玉立在原地,面容极尽扭曲,说什么两不相欠,从今往后他与陈展便不死不休,他欠他的,合该千倍万倍还回来。 第198章 阿姆别哭 玺儿趴在地上哭得嗓子喑哑,见阿姆还不来哄自己,心中不免更加难过,脸上的泪流得像条小河似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他哭得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吸鼻子,觉着方才那个人真可恶,一来便惹阿姆发火!比他爹爹还招人讨厌! 大人们的争吵似乎停止了,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便见着自家阿姆流下来两滴眼泪,他心里一急,急忙跑过去抱住寒玉的腿,哽咽道:“阿姆不要哭、不要哭,呜呜。” 寒玉转身拿袖子擦了泪,他厌恶眼泪,没人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对他心软。 心中的恨意难以平复,寒玉也没空应付小孩子,他疲惫道:“出去,去找观棋。” “我要和阿姆在一块。”玺儿摇摇头,低下头把眼角的泪憋了回去。 “随便你。” 寒玉精疲力竭,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应对,可陈展三言两语便能挑起他的怒火,让他频频想起愚蠢的李朔月,是他自己送上门给陈展作践。 现在回想,寒玉甚至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宁愿名声尽毁也要攀附陈展,他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即便逃脱不得,为什么不鱼死网破? 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可他依旧踏上了相同的道路。寒玉失魂落魄走进床帐里,头痛欲裂。 玺儿紧紧跟着寒玉,见寒玉坐在床沿,他也爬了上去,阿姆的眼睛通红,瞧着比兔子还红,玺儿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帕子,扬起胳膊轻轻给寒玉擦眼泪,边擦边安慰:“阿姆不哭,不哭。” 他觉着掉眼泪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每次找不着阿姆的时候才会难过地掉眼泪,哭的时间长了,眼睛会很痛,因此他擦拭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弄疼了自家阿姆。 寒玉脸上的泪早干了,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那截肉乎乎的小手,忽而说道:“我不是你阿姆。” 玺儿急地扭了两下小身子,甩着小胳膊坚定道:“就是、就是我的阿姆!” 寒玉清楚地知道,他什么都留不住,等他长大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说了。想到这儿寒玉忽然笑了,等这奶娃长大,他早就死了,坟头草肯定比人还高,噢,有没有坟还不一定,毕竟他上一回死的时候就抛尸荒野。 寒玉从玺儿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起了脸。玺儿扬起脸蛋,很享受阿姆的疼爱,他眨巴眨巴眼睛,这会儿连刚才的不愉快都忘了,只想扑进阿姆怀里撒娇。 那个爹爹来了之后,他亲近阿姆的时候便极少,成日还要念书,好不容易有亲近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睡觉前都攥着寒玉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似的。 半个时辰寒玉才喊了人进屋收拾,顺带叫江泉接好了折了的胳膊。 翌日一早,苏承昭便进了金玉楼寻寒玉,得知寒玉今日不见客,塞了好大一包银子才进了逢玉楼。 寒玉架子大,他若不愿见客,谁来了都没用。 苏承昭到的时候,寒玉正拿了鱼食喂池塘里的锦鲤,肥嘟嘟的锦鲤争抢着吃食,斑斓的鱼尾拍打出阵阵水浪。 苏承昭凑过去抓了把鱼食扔进池塘里,惊讶道:“这锦鲤怎么这般胖,一个月一个模样。” “喂的人多,一日七八顿,自然就胖。” “苏郎今日怎么来了?”寒玉歪着脑袋瞧他,“我可没见着你的拜帖。” “来得匆忙,来不及写拜帖。”苏承昭笑道,面前的人不施粉黛,却有胜却六宫的好颜色,不过瞧着眼睛有些红,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眼睛怎么红了?” “怎么,苏郎心疼了?” “这是自然。”苏承昭抬手摸了摸,道:“眼皮还烫着,昨夜一直哭?” 寒玉轻哼了声,抬眼瞧争食的锦鲤,道:“说得好听,昨日小侯爷要替我讨那陈将军的灰狼,你怎么不帮我,反帮他?” 第199章 白狐裘 “那灰狼难得有灵性,杀了岂不可惜?”苏承昭默默打量着寒玉的侧脸,若有所思道:“你陈将军是旧相识?” “自然不是。”寒玉神情未变,毫不在意道:“我当日确实在万宝阁瞧见了和他面容相似的异奴,打趣了几句,谁知晓那男人小肚鸡肠?” “当真如此?”太敷衍了,苏承昭想,这俩人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苏公子若不信,只管叫人去查。” 方才还喊苏郎,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又成了苏公子,苏承昭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哥儿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 他开口欲再哄两句,远处几个小厮忽然抬着箱子往院内走,苏承昭转头打量,瞧着为首的汉子是赵府里的管事,那管事向他二人行了礼,脸笑成了朵菊花,恭维道:“昨个小侯爷回了府,便叫人去剥狼皮,不过狼皮制成裘衣还得段日子,恰好咱们府里有两件陛下赐赏的狐裘,小侯爷令我等送来这件白狐裘,还望寒玉公子笑纳。” “待狼裘衣制好了,便由小侯爷亲自登门来送。” 说完,便令人打开箱子,将纯白色的狐裘拿出来,恭恭敬敬送到寒玉跟前。寒玉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小侯爷的心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寒玉轻笑道,“回去告诉小侯爷,乞巧节那日,我请他一道儿去街上裳灯。” 远处的雨生上前收过狐裘,又给那为首的管事递了包银子,才转身回屋。管事的汉子也带着人往回走,心道:一件白狐裘就换得了这两句话,真不知小侯爷是如何想的。 寒玉丢完了鱼食,才看向苏承昭,“苏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这会儿便要赶我走,玉儿,你未免太狠心了些。” “那又如何?”寒玉转身便走,喊了句:“送客。” 便被扫地出门站在逢玉楼外直叹气,他花了大笔银钱,却连美人的手都没碰着。这小哥儿,当真任性至极。 * “怎么了,陈大将军,谁将你的魂儿勾跑了?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薛崇推搡着陈展,道:“走,世子要出去转悠,咱俩跟着一道儿去。” 陈展没什么表情的应下,不接薛崇的话。 薛崇挤眉弄眼道:“听闻你前两日同苏兄一道儿见了个妙人儿,可是那妙人将你勾的魂不守舍?” “胡言乱语。” 陈展快速往前走,将薛崇甩到了身后,薛崇哈哈大笑,慢悠悠在身后踱步。笑了半晌他忽然道:“今日是乞巧节,出去游玩就别带你那个破面具了,说不准今个月老便帮你牵了线,觅着了良人,可千万别将良人吓跑了。” “用不着。”陈展莫名看了薛崇一眼,“怎么着,你有意中人了?” “咱们哥几个人成日拘在这破院子里,上哪找良人去?”说到此处薛崇便很是不悦,这王府破旧,还得他们自己个花钱修,能住的好屋子压根没几间。 周晏清正在门外等他俩,今日出门游玩,他早早便等不及了,一见着俩人便双眼冒光,道:“叔叔们来的也太迟了,走走走,咱们快些出去。我还未曾见识过京都的乞巧节呢。” “走,咱们叔侄这便出门,好好瞧上一瞧!” 第200章 花灯 京都中不曾有宵禁,是以街巷两侧都点着各色各样的花灯,商铺也不曾关门,小二站在门外争相吆喝,一个塞一个卖力。 摊贩早早占好了位置,摆出巧果凤仙花酥糖等来卖,姑娘哥儿们三三两两挽着手出来逛,左瞧瞧右看看,各个面带笑意。 往常都要被拘在家中,既有了好日子,便只恨不能生出十双眼睛来瞧。 走过几个卖吃食的巷子巷子,陈展左手牵着小世子,右手拿着七八个油纸包,京都的吃食精致秀气,便是包子都能卖出十八种馅,今日卖东西的小贩尤其多,吃食巷子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嚯”,薛崇拍了拍衣裳,道:“这人也忒多了。” 周晏清脸颊通红,不过更多的高兴,他蹦跳着说:“方才那几个人说永安巷今晚有灯会,青玉湖有花船游湖,咱们去瞧哪个?” 三个人一番合计,便决定先去灯会瞧一瞧。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灯会上各色灯盏灯盏造型别致、精巧绝伦,一时间,宛如璀璨的银河落入凡尘。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舞龙,活灵活现的龙不断摆作出摆尾等姿态,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小公子您拿好。”小贩热切地将鱼灯递给周晏清,刚收过钱,一个夫郎便抱着孩子过来,朝他道:“掌柜的,将那个兔儿灯拿过来,我瞧瞧。” 边说边轻声哄怀里抱的小娃娃,“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小嬷给你买花灯可好?” 玺儿握紧拳头擦了脸上的泪,撅着小嘴一言不发。 观棋叹了口气,这两日玺儿又闹着要去寻寒玉,他没应允,这几日便一直闹脾气。他这才想将人带出来玩耍,可真是不巧,方才又遇着了寒玉同小侯爷游街,玺儿见阿姆不理自己,便更伤心了。 扭头便掉了眼泪,怎么哄也哄不好。 “呜呜,我要阿姆,要阿姆。”玺儿难过极了,阿姆不许他在外人面前喊他,遇见了也只当作陌生人,昨个夫子家的小哥儿还笑话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娃,可他明明是有阿姆的。 阿姆为什么不想要他?玺儿想不明白。 周晏清好奇地抬眼瞧,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今日这好日子还哭鼻子呢? 小娃娃哭得脸颊泛红,不停地拿手抹眼泪,不过模样还是好看,他又穿了身小白袍子,像极了软糯糯的汤圆子。 周晏清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陈展就站在两步之外,他自然也瞧见了哭闹不止的小娃娃,这是李朔月的孩子,可这会娃娃在这,他这个阿姆怎么反而见不着人? 瞧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很是亲近,应当不是拐子之类的,陈展又看了许久,只见那小娃娃哭累了,软趴趴倒在那哥儿怀里,蔫哒哒的,像颗没人要的小白菜。 “叔,咱们走吧。”周晏清拽了拽陈展的衣袖,陈展回过神,移开视线,牵住周晏清的手,临走前陈展又看了眼,可那哥儿已抱着娃娃不知去向。 “薛叔呢?” “去买青梅引子了。” 俩人话还没说完,薛崇便拎着三个竹筒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二人走来,“快尝尝,加了冰的引子,喝起来正正好。” “好,正好我渴了呢。多谢薛叔。” 喝过引子三人又往里面转,这灯会盛大,许多铺子都参与其中,足足摆了五六个巷子长街,中央设了擂台,上面放着织女、魁星像,设了供桌,摆着巧果针线书册这些的,时不时便有妇人夫郎前来上香。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子上摆着的花灯各个精美至极,可上前询问的人少的可怜,皆因摊子前站了两个衣裳华丽的人,四五个侍卫守在一侧,不许外人靠近。 看过满墙的花灯,寒玉觉着平平无奇,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灯,也不知为何方才这摊子前围满了人。 “可有看上的?” 寒玉摇摇头,赵云铮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笑道:“我就说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地方人挤又吵,不若现在同我回家,喜欢什么样的灯,我叫人给你做上两盏?” 第201章 无可厚非 “郎君怎么这般着急?” “我人就在这儿,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寒玉拿了盏红色的兔儿灯,里头蜡正燃着,也不用额外再点火。他提灯走到赵云铮跟前,摇了摇自己的兔儿灯,看了一会儿,才道:“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从前没见过,今日才想要来看个热闹。” “郎君若烦了,咱们这便回吧。” 从前倒是有人说过要同他一道看灯,不过日子太久远了,寒玉已记不太清到底看没看。可那段日子太忙了,忙着拿身体去笼络嫖客的心,大约是没看过的。 听了这话,赵云铮垂眸端详美人的面颊,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脸上也未带着如从前一般的笑,心刹时间便软了,此刻也不觉得闹市烦躁了。 花楼里卖笑的娇客轻易出不来,即便叫人请着去府里,伺候完人也得立马回府,出行还有龟公仔细盯着,能被叫到府上伺候的,想来也是姿容出众、艳名远播的,因此老鸨子从不轻易放人出来,若是生出二心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寒玉出来伺候的机会这样多,却未曾好好看过一场灯会,赵云铮听了,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怜爱。从前只觉得寒玉洒脱豁达,伺候便伺候,一不弯弯绕绕打听你府上的私事,二不争不抢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与他从前见着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是天差地别。 只是围着他转的男人着实多了些,可他又来者不拒,这点令人烦恼。寒玉便像是晚间的风,能够感受到,却留不住。即便他们晚间再亲密,他也总觉着同寒玉之间隔了一道墙,好似没人能叫他施舍几分真心。 即便连他也不能。 “赵郎,看什么呢,怎么这般出神?” 寒玉牵住赵云铮的手,见他还未反应,便晃了晃,赵云铮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他大概真是疯魔了,竟然想要一个娇客的芳心。 明明从前他只会觉得麻烦。 低下头正对上寒玉那双狭长魅惑的眼,赵云铮喉结不自觉滚了下,觉着对着这样一张脸,他生出那些心思也无可厚非。 谁不想将至宝珍藏呢? 他索性低头亲吻寒玉的鼻尖,温声道:“不回了,你从前没好好逛,今日小侯爷便陪你看一遭,咱们好好看个遍!” 寒玉眨了眨眼,眼神迷惑,这灯会的确没什么稀奇地方,还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俩人在被窝里滚一遭呢。 “这有什么好瞧的?”寒玉嬉笑道:“不如回屋做些欢快事,才不枉费这大好的夜色呢。” “今日不急。”赵云铮攥住寒玉的手,察觉到掌心的温度,顿时皱起眉毛道:“这大热的天,手怎么还这样凉?” “哥儿又比不得你们汉子,一个个火炉似的。” “不一样。”他的手太凉了,像是体寒之症。 “过两日我送几个会医术的哥侍过去,你挑几个合眼缘的留下,你这身体,是该好好养一养。” “费这心思做什么?”寒玉踮脚亲赵云铮的脖颈,吐气如幽兰:“我这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养一养总是——” 声音戛然而止,可这人明显还未说完话,寒玉腰间多了只手,将他紧紧箍住。 这是见着了谁,怎么忽然做出这样占有欲十足的姿态,寒玉不明所以,他的男人里应当没有比赵云铮身份更尊贵的,当然周临渊和那些老东西不算在内。 心中着实疑惑,寒玉便没忍住扭头,意料之外,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两侧都是卖花灯的摊子,因此这会儿天亮如白昼,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远处,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拎着了些吃食,狼一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神情不悦。 寒玉歪了歪头,总觉着陈展像是那带着孩子游玩、却正好碰着夫郎红杏出墙的怨夫。 这念头一出,寒玉便越看越觉着贴切,他扬起笑脸问:“这是要捉哪个偷腥的猫儿?怎么脸黑成这样?” 第202章 几岁了 这话一出,陈展还未开口说什么,赵云铮先不满意了,他手掌收紧,又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拥,不满道:“管他做什么?” 他们才见了几面,难不成寒玉这就记挂上了? 寒玉微微歪头,朝赵云铮笑:“我见陈将军面色不好,这才关切一两句。赵郎你瞧,陈将军脸色当真不好呢。” 赵云铮随意看了眼,嗤笑道:“我怎么看不清?估摸着是朔北的日头太大,都将人晒成黑炭了,能瞧见鼻子眼睛便不错了。” 话语中的贬低奚落任谁都能听出来,寒玉愉悦地眯起眼,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瞧郎君这话说的,陈将军听了该生气了。” “他既能当将军,又怎会只有这点肚量?”赵云铮掀起眼皮打量不远处的几个人,两个汉子穿的粗布麻衣,小娃娃穿的稍好一些,看起来便是一副穷酸破落样。 “陈将军若囊中羞涩,便拿狼送过来,既然它得了玉儿的青睐,本侯爷自然不会薄待它与你。” “追云嘴里见过血,性子又烈,平常人降不住他。”陈展淡声道,不欲与之纠缠,这小侯爷虽是个男儿,却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无正经事可做,成日耍些嘴上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薛崇眼观鼻鼻观心,他只知晓陈展当日去见过小侯爷,且闹得并不愉快,今日一见,这小侯爷果真不是什么好的。 他们在风霜里操练杀敌,自然比不得这些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若无祖上荫庇,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想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连把砍人的长刀都拎不起来。 薛崇上前拱手道:“这位便是小侯爷吧,早就听闻小侯爷气度非凡、金尊玉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嘿嘿笑道:“到底是京都的风水养人,就连汉子都是泡在蜜罐里头长大的,朔北那破地当真比不得,当真叫人艳羡。” 赵云铮眯起双眼审视,语气不悦:“你是何人?” 薛崇不卑不亢,道:“在下薛崇。” 因着是闹市,他便未言明身份和官阶,可周围的百姓早都绕道走,连留下看热闹的都少,谁知道这些大人物一高兴,会不会杀个人泻火呢? 赵云铮正要说话,寒玉却忽然挣脱开他的手,缓步朝对面走去。 “阿玉?” 薛崇也怔住,瞧着那天仙似的哥儿朝几人走来,神情困惑,这小侯爷的姘头好端端要干什么? 寒玉行至陈展跟前,看也不看他,他蹲下身,眯起眼审视周晏清。 如果陈展找了李夏阳那贱人做夫夫,想必也该有孩子了。 寒玉语气轻柔,问:“几岁了?” 眼看着哥儿好生怪异,周晏清抿了抿唇,小步往陈展身后躲了两步,小声道:“六岁。” “你做什么?”陈展眼神一沉,警惕地盯着寒玉,寒玉脸上依旧挂着柔柔地笑:“怎么,陈将军的宝贝儿子旁人瞧也不能瞧?” 话音落下,他便伸手去摸小孩的脸,陈展附身掐住寒玉的手腕,声音极冷:“这是周王世子,别再动手动脚,当心你的脑袋。” “世子?”寒玉微微弯头,黑沉沉的目光依旧未从周晏清脸上移开,周晏清不喜欢这审视的目光,于是开口转移视线:“你是谁?” “我呀,是金玉楼中卖身的娼妓。”寒玉笑眯眯道,这娃娃瞧着确实不像陈展。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取得可是这个意思?” 寒玉微微瞪大眼眸,脸上笑意更深,“正是呢。” 躲在人群里的玺儿见自己阿姆笑眯眯同其他娃娃说话,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悲愤地攥紧小拳头,气呼呼地挣脱观棋的怀抱,像只气坏了的小牛犊子,猛地朝周晏清撞去。 可他人小,力气也小,没把人家撞倒,反倒将自己撞头晕目眩,还因为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 陈展眼疾手快将孩子抱进怀里,转过身怒目而视,寒玉站起身,也好奇地往后看。 玺儿难过极了,他摔倒了阿姆也不来扶他,当即眼中含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娃娃?”薛崇不明所以,看着小娃娃边跑边哭,一把抱住了寒玉的腿,要问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阿姆、阿姆!不要他,要玺儿!” 玺儿害怕阿姆不要他,要刚才那个大娃娃,阿姆、阿姆都不摸自己的脸蛋。 寒玉脸色难看至极,抬眼看向观棋,眼神阴狠。 第203章 一家三口 寒玉的视线令观棋头皮发麻,纵观过往,今日过后这哥儿定然又要大发雷霆,他也少不得受皮肉之苦。 可皮肉之苦没什么,他最怕寒玉不叫自己贴身照顾小公子。 想到此事,观棋便汗毛直立,他倒吸一口寒气,迅速将玺儿抱进怀中,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边低下头道:“惊扰了贵人——” 待赵云铮走近看清了玺儿的容貌,他心中惊骇,瞳孔微颤,而后又扭头端详寒玉的脸,不禁在心底揣测:这娃娃竟然与寒玉像了七八分,且喊寒玉阿姆,莫非是他的亲生子? 未曾听闻寒玉有孩子,可面前这娃娃看着都三四岁了,赵云铮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叫薄情的娼妓为他诞下血脉? “你的?给谁生的?”赵云铮磨了磨牙尖,话语间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 “ 捡来的。”寒玉眯起眼,转而看向观棋:“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我瞧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这话一出,玺儿眼泪便流得更凶,哭得脸颊发烫。 “抱回去。” 这话太冷酷,玺儿伤心欲绝,觉得阿姆当真不想要自己了,便扯开嗓子嚎,没喊两声便哑了嗓子。 陈展深深看了眼寒玉,眉头紧蹙:“你身为人姆,缘何要将气撒到孩子身上?你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无一丝心疼?” “陈将军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寒玉冷笑一声,“我如何待他,与你无关。” 赵云铮不乐意寒玉总是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这几个瞧着便不顺眼的人,他脸色骤变,敛眉露出凶相,呵斥:“滚。” 陈展目光不善,神色刹时间冷下来,他怀里的是周王世子,怎么任由赵云铮如此折辱? “赵公子好大的口气。”陈展顿时目光不善,“我等因平定战事奉旨进京,入京以来便规规矩矩,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赵公子,竟牵连周王世子一道挨了骂,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若我等血战沙场换来的尽是如赵公子这般的呼来喝去,当真是令我朔北数十万军民寒心。” 赵云铮没想到一个区区从四品将军也敢这样挑衅自己,顿时大为火光,冷声斥责:“若朔北军将尽是你这样的爱狗拿耗子的鼠辈,怎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俩人各不相让,剑拔弩张,空中相触碰的眼神如刀剑,冷冽锐利。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对峙的紧张情绪迅速蔓延,仿佛下一瞬便会爆发。 百姓不知何时被护卫驱散,四周静谧的好似只能听到呼吸声,就连玺儿也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眼泪。 “军中自然都是如陈将军一般英勇无畏、心怀家国的兵将,因此才能以少胜多、拿下敌首。”周晏清忽而出声,他虽年幼,却也知晓叔叔们披甲护国,日日流血,自然容忍不得他人侮辱。 “赵小侯爷未曾去过军中,若那日得了空,本世子定然请小侯爷于军中一叙,见识见识朔北风光。” “今日本为乞巧节,这街巷本是寻常百姓游玩之地,如今却叫我们占了,将他们赶去了别处,实在有违家父教诲。”周晏清一本正经道:“今日便不扰小侯爷雅兴,两位叔叔,咱们这便走吧。” “末将遵命。”薛崇笑道,拽着木头桩子似的陈展离开。 赵云铮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脸色难看至极,面色阴沉的好似能下起雨来。 寒玉这会儿心情却颇好,陈展那蠢货得罪了赵云铮,想来在京都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转过身,两步走到观棋跟前,掏出帕子给玺儿擦脸:“你自己出去玩,非要来寻我做什么?” 玺儿哭累了,饶是平常再喜欢阿姆,这会儿也忍不住别过头生闷气,可他难过的像是变成了一朵小乌云,眼泪哗哗哗地往外直冒,止都止不住。 小娃娃的眼泪越擦越多,将他的帕子都浸湿了,寒玉索性丢了帕子,温声道:“行了,都这个点了,回去休息。” 玺儿还没被阿姆哄好,极其不愿意地摇头。 “那你要如何?” 玺儿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了寒玉一眼,犹犹豫豫张开双臂,小声道:“要,呜呜,要阿姆抱。” 阿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别的小娃娃都有阿娘阿姆抱,只有他没有。 寒玉无奈地笑了下,从观棋怀里接过玺儿,亲了他一口,玺儿这才露出了笑脸,依恋地将脸蛋往阿姆的怀里蹭。 观棋同不远处的雨生看得心惊胆颤,他们都知晓寒玉的胳膊没力气,唯恐下一瞬便会将玺儿摔了。 一大一小都在笑,赵云铮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他慢慢压下震怒,面上神情慢慢变得平静。 赵云铮从寒玉手里抱过玺儿,微微皱起眉头:“你胳膊那般脆,怎么能抱得起他?” “可曾受伤?” 寒玉揉了揉左臂膀,仰起头朝面前二人笑:“只抱了这一会儿,不碍事。” 玺儿瘪了瘪小嘴,被这个大人抱着他有些难过,他小声唤道:“阿姆。” “你阿姆手疼,抱不住你这个胖娃娃,本侯爷抱着你。”赵云铮掂了掂玺儿的分量,瞧着圆滚滚的脸蛋,分量可真不轻。 寒玉摸了摸玺儿的脸,道:“走吧,同阿姆回家。” 陈展已走到了巷子拐角处,他心里惦记着事,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好几里的架势,薛崇、周晏清将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一脸迷惑。 这是怎么了? “砰”“砰”“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声,陈展站住脚步,朝后看去,原来是几个小娃娃在玩炮仗,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织女、魁星像前没了上香的人,街巷上已走了不少卖花灯的摊贩,天色也不如方才亮堂了。李朔月仍旧站在远处不曾走,他仰起脸,朝方才与他争吵过后的赵云铮笑,赵云铮怀里抱着他的孩子,他们亲密至此,远远瞧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第204章 陌路 原本寒玉要随赵云铮一道回侯府,可半路跑出个黏人的娃娃,这侯府便去不成了。 寒玉带着玺儿回了逢玉楼,观棋战战兢兢跟着,可他进不了内室,只能站在门后听候发落。 “雨哥哥,膳食早已备好,正在灶房温着呢。这会儿可要传膳?”雨生一进屋,柳儿便疾步走过去问他,雨生最得公子信重,什么事都不能越过他去。 雨生看了眼日头,又盘算了会时辰,道:“传吧,叫灶房再熬煮些川贝白梨汤,少放些冰糖,再端些温水过来。” “是。”柳儿点头应下,出门吩咐粗使哥儿去了。 片刻后,五个粗使哥儿便将膳食同温水一道端来,寒玉先拿了绸帕子给哭成小花猫似的玺儿擦脸,又拿了鸡蛋给他滚了面,等涂过消肿止疼的药膏,才带着他一道儿吃晚食。 晚间大哭过一回,玺儿这会便提不太起精神,不过依旧黏人,连吃饭都要坐在汉语腿上。 寒玉喂一口玺儿便吃一口,分外乖巧,哪里有方才小乌云的影子。 用完晚食,寒玉便吩咐柳儿去带玺儿沐浴,雨生怔在原地,往常可都是自己同观棋带着玺儿,今个儿怎么还换了人? 玺儿没闹腾,乖乖地跟着柳儿走了。 室内只余主仆二人,雨生思忖片刻,问:“公子,观棋,要如何处置?” “叫他在院子里跪着。” 雨生点点头,又道:“公子,人已经找好了。” “嗯。”寒玉饮了口药,道:“那便去。” “周王府虽无重兵把守,可那几个武将都曾练过武……” “找几个虾兵蟹将吓唬吓唬他,我又没指望这几个银子便能割了他的脑袋。”若如此简单就能割了他的脑袋,他才憋屈呢。 寒玉慢吞吞喝完了药,眨了眨眼,又想出了个好主意:“听闻周世子正在修缮王府,若杀不成人,放把火烧了屋子也成。” 雨生提醒道:“公子,死士都是王爷的人,若王爷知晓——” “不过是小打小闹,又没真的砍了他的脑袋。”寒玉无辜道,“谁叫那将军今日奚落我呢。” “谁要是拧了那将军的脑袋,我便赏他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雨生深深看了眼寒玉,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 先后看过灯会、花船、杂耍班子等等,三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王府,陈展心不在焉, 两人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异样,今日便由薛崇当值,陈展未曾推脱,谢过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 “薛叔,展叔这是怎么了?”周晏清十分不解。 薛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叔侄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待陈展的背影消失后,才一块儿回了屋子。 王府虽地广,可还没来得及修缮添置人口,一到晚上便显得空荡荡又冷清,屋里若未点灯,孤寂之感便更甚。 屋里置办了两张床,其中一张紧靠着窗,陈展仰面躺在床上,身侧窗户大开,风时不时涌进内室,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方才“一家三口”的景象太过刺目,陈展久久难以忘怀。他和李朔月从未像这样相处过,那样的场景令陈展觉得恍惚又虚幻。 他们之间总是掺杂着算计、引诱、背叛、仇恨……爱过恨过报复过,李朔月甚至连真心都不曾给他,他们之间注定走不长远。 窗外的景象明亮,茂盛的竹林随风而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陈展的目光从竹林上移至那半弯的弦月,定定看了会儿,而后左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朦胧的月光总叫他想起那些同李朔月在小院的日子,他们幕天席地、翻云覆雨。 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月光下把玩李朔月的脚踝、小腿、腰腹…… 云朵遮盖了月光,连室内也跟着暗了下来,陈展移开手掌,盯着黑漆漆的虚无。往事不可追,他们早已走上陌路。 第205章 刺杀 陈展合上眼,努力将心底怪异的情绪连带那张漂亮的脸抽离。 想法只在一瞬间,可结果并不如人意,情感又不能像物件似的说扔便扔,越是压制心底便越是烦躁,陈展在床上干躺了半个时辰,仍旧辗转难眠。 他索性直接起身,拿了薛崇搁在兵器架上的偃月刀,转身站在院中,操练起来。 这刀用的是上好的精铁,开刃后又见过血,因此刀尖锋利,在月夜下泛着森寒的银光。 重新换过的刀柄不如先前的精细,握手处没有弯月,却更符合薛崇一贯的作风,像一柄杀敌卫国的好刀。 陈展在院中将长刀挥舞的虎虎生风,劈、抡、扫皆游刃有余,他觉着这刀再重些,应当会更趁手。 操练过后,陈展收刀往屋内走,忽而,他脚步一顿,听见了隔壁院的异动。 平静的夜晚本不该有异样,陈展立马拎起长刀便隔壁院跑,行至院内,便听到了刀剑相接的嗡鸣声以及凌乱而繁杂的脚步声。 姗姗来迟的薛礼同陈展对视一眼,闪身便冲进院中,院中两人正同四五个黑衣人搏斗,不曾落于下风。 陈展喊了声:“接刀。” 薛崇眼神微亮,一脚踹开眼前拿刀劈他的刺客,左手扬起,正正好接住陈展丢过来的长刀,他喊道:“来的正好,这贼人的短刀我耍的不得劲。” 陈展接过薛崇扔过来的短刀,大步踏进院中,一同清理刺客。 刺客并非等闲之辈,与之纠缠了半刻钟,将院中打了个天翻地覆,才将几人尽数擒住,薛崇“刷”一下将长刀抡到一刺客的颈边,扯下他的面巾,语含杀意道:“尔等因何而来,奉谁的令?” 那刺客怒目圆睁,满脸不屈,道:“今日是我等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便是不愿意吐露身后之人,在场者又无擅长严刑拷打者,一时半刻也问不出消息,陈展心沉下来,厉声道:“那便都杀了。” “一个不留。” 刺客头领眼皮子抽了抽,心里泛起了嘀咕:老三怎么还没办成,该不会今夜真要折在这吧? 陈展的刀刚要抹那刺客头领的脖子,刺客张开嘴,正要阻止,院子里却飘出一阵浓烈的烟味。 破破烂烂的王府在外人瞧着威严尊贵,可内里如何只有自己人知道,除却主院,大部分院子都落满灰尘、墙倒顶塌,这要是再烧一把火,一行人怕是只能睡在大街上。 四周都着烟,薛崇踹了头领一脚,低声咒骂:“是不是你们这些龟孙子干的?” 陈展迅速道:“先解决了他们,再去灭火。” 刺客头子一听便急了,急忙道:“跑!” 方才还蔫巴巴的几个刺客顿时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往地上一摔,顿时白烟四起,待白烟散去,早已没了那几个黑衣人的踪影。 这时候府里没伺候的人的坏处便显露出来,捉贼都捉不全乎。 世子的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出来,今日这情形,想来也是小世子没有喊。 周宴清推开门,探头左看右看:“叔叔们,打完了?” “烟味怎么这般重?”小世子一抬头,便见府内四处冒烟,登时眼睛瞪大,他指着远处,惊呼:“着火了!” “先灭火。” 几人急急忙忙找木桶打水,陈展一把将世子抱进怀里,拎着桶水便往东北角跑,待到了院子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没着火,只有院中间有一堆燃过的灰烬。 陈展蹙眉思索,这些刺客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来王府找东西?还是想杀那个人? 他正沉思,忽而小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展叔叔,那边又着火了。” 陈展朝世子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滚滚白烟从院子里升起,亮红色的火越燃越烈。 “遭了。” 那是他们现在正住的院子。 陈展抱着世子飞奔跑过去,薛崇几人正拎着水灭火,失职的暗卫也埋头灭火,见他们来了,薛崇摸了把头上的汗,啐了一口,道:“这帮龟孙子,别叫爷爷我逮着。” “否则必定打的他们皮开肉绽,罚他们去修城墙!” — “老大,咱们就这样跑了,回去如何向公子交代?” 几个暗卫躲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瞧王府内的兵荒马乱,方才领头的汉子揉了把胸膛,心有余悸道:“什么叫跑了?就凭咱们几个,能打得过那些个上阵杀敌的?” “砍头这活儿不好做,做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咱们也烧了屋子,回去也能交差。” 领头的继续分析:“咱们可是王爷手底下的兵,没有王爷的令,怎么能杀世子?咱们死了倒没什么,要是叫人发现咱们的身份,这不是往王爷身上泼脏水吗?” “江头也只说是叫咱们装装样子,给公子出出气、泄泄火就成了,咱们可不能本末倒置,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其余几个暗卫跟着点头,老大说的对,他们可不能忘了自己本来的主子。 第206章 逢玉楼内,院中落满清晖,池塘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小鱼隐在莲叶下,忽而脚步声响起,感受到震动,鱼群惊慌逃窜,掀起阵阵涟漪。 子时已过,寒玉就寝后,除却守门的奴仆,其余人均回屋歇息,夜晚不得轻易走动。院中一哥儿直挺挺跪着,脸色苍白,眼睛无神。 雨生拎着食盒过去,给观棋倒了碗水,说:“公子不愿小公子同他亲近,唯恐叫有心人盯着,伤着他,你也不情愿他二人亲近,缘何总将小公子往公子跟前送?” “今日是我失职,他要罚我,我不敢有怨言,可他冷眼看小公子哭,哄都不哄一句,怎么如此心狠?” 观棋面容悲愤,埋怨道:“他从前日日将小公子带在身边,看都不许我看,他先养了他,如今又不要他,玺儿才三岁,说不要便不要,他如何受得了!” 他早恨不得玺儿同这个恶人一刀两断,可奈何小娃娃将他当做亲生阿姆,全心全意依赖他。 “总要慢慢习惯。”雨生摇了摇头,“日后还是少带他过来。” “闵大人何时归京?” “我不知。” “待他归京,小公子应当不会如此黏公子了。”雨生说罢,又道:“你办事不利,今日跪完,明日还需领罚。这几日由公子带着,你无需担忧。” 观棋心中凄然,若他家公子在,怎么任由小公子哭哑嗓子哭肿眼睛!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心疼。 — 往常寒玉睡到巳时,可今日房间格外热,烫的人出了不少汗。 寒玉掀开沉重的眼皮,盯着艳红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帐内昏暗,瞧着时候尚早。 火团子紧贴着他的腰和手臂,叫人不注意都难。寒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胖娃娃,他顿时醒了神,坐起身喊:“雨生!” “公子?”雨生掀开帘,诧异道:“这会儿才卯时,公子怎么醒了?” “玺儿发热了,去找几个郎中来。” 玺儿脸颊通红,一个劲要往寒玉身上蹭,他体寒,难怪烧的神志不清的娃娃要亲近他。 寒玉接过柳儿递过来的温帕子给玺儿解了小衣裳擦手擦脚,小东西烫得很,难怪将他热醒了。 看完郎中又吃过药,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寒玉再无睡意,给玺儿盖了薄被子,便起了身。他歪斜着靠在梨花太师椅上,懒散道:“昨个如何了?” 雨生递上一盏五红汤,回道:“今日坊间都在传,昨夜周王府走了水,烧了好几间屋子。周世子今个一早便去县令府问罪,说是看管不严,如今正在缉拿贼人呢。” “这便没了?”寒玉眼睛微眯,不满道:“没带条胳膊带条腿回来?” 又不是买鸡买鸭,怎么还能专门买胳膊腿的,雨生没忍住腹诽了两句。 “未曾见他们带回来什么东西。” “没用的东西。”寒玉冷哼一声,“我瞧着他们是日子过得太好,连自己的本事都忘了。” “罢了,总归不是我的人。日后不必再给他们银子,既不能为我所用,养着也是白养。” “是。” “公子,方才苏二公子来递帖子,说今日想同公子见上一面。” “不去。”寒玉懒得应付外人,说这话时头也不抬。 可他不想见人,总有人想要见他。 “展兄弟,你瞧瞧,那日帮你说了几句好话,触了他的逆鳞,他这会连我都不想见。”苏承昭幽幽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眼面前人。 陈展面色不变,垂眸盯着杯中清茶,道:“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断了有何不可。” “那你为何要我请他?”苏承昭促狭道:“我猜你也是瞧上了他的好颜色,等人来了指不定怎么着呢。” 陈展饮了口茶,不接苏承昭的话茬,苏承昭顿感无趣,独自饮了口酒,而后想到些什么,又扯了扯陈展的衣袖,好奇道:“我听闻他有个哥儿,与他面容极像,此话当真?”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陈展诧异。 “我上哪儿知道去。”苏承昭耸了耸肩,“他从未说过,我也只当没有。” “如他这般身份的人,能有子嗣已是不易,想来也是当着眼珠子护着,不敢叫人知道。” “再相想见着他估摸得过一阵。”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劝道:“你同我说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问些事。”陈展言简意赅,很快转变话头:“今年一场雨也未落,东、南两地旱情更甚,流民一旦增多,这天下便要不太平了。” “听闻那流民已到了京都二十里之外荣县,不过叫荣县县令拦了,还未曾靠近京都。前些日子户部便拨了银子前去赈灾,不过僧多粥少,只怕维持不了多久,流民便要跑到天子脚下了。” “展兄。”5苏承昭劝道,“如今朝廷连赈灾的粮食银钱都拿不出来,怎么能拿的出军饷?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再提主战这事,小心再背上一身骂名。”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入了夜,寒玉喂玺儿吃药后将其哄睡,便令雨生将其抱到隔壁屋休息,而后便招了方逵伺候。 欢愉过后,寒玉问:“这几日不见你,你打哪儿去了?” 方逵正拿帕子给寒玉擦脚,听了这话,顿时蔫儿了下来:“听闻万宝阁有种神药能治百病,可价格高昂,这几日我去给人当护卫看家护院,想挣些银钱。” “买药做什么?” “自然是给公子治病。”方逵换了个新帕子给寒玉擦小腿,信誓旦旦道:“公子,你放心,我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你不喜欢我这病吗?”寒玉眯起眼睛,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瞧方逵,笑得像只狐狸。 “这又不是什么好病,我怎么喜欢?”方逵不解道:“等公子好了,报完仇,咱们便找个好地方重新来过。” 寒玉没接这话,只玩弄着手里的圆扇。 忽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打斗声,寒玉不甚在意,不管来人是谁,总归进不了他的屋子。 他歇息够了,正要叫方逵再来一回时,雨生推门进屋,道:“公子,江大人说,陈将军来了。”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寒玉轻推了方逵一把,打了个哈欠,起身将衣裳穿上,赤脚便要往屋外走。 方逵亦步亦趋跟着,刚站在寒玉跟前,便听他道:“行了,你先走吧,这儿用不上你。” 方逵虽不太情愿,可到底没有忤逆寒玉的意思,只说了声:“公子,我这几日哪也不去,你若要人伺候,只管叫雨哥儿来喊我。” “嗯。” 方逵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寒玉趴在栏杆处,打量着不甚明亮的院子,底下两个人正在赤手空拳搏斗,他看不清楚,却能听见呼啸的劲风。 “陈将军,你怎么学起了采花贼的做派,不走正门,非要半夜三更翻墙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将军要与我偷欢呢。” “江大人,快别打了,若将陈将军打出个好歹来,明日世子便要来寻我的错,我哪里能得罪他呀。” “昨夜之事,是你做的?”陈展同江泉同时停了手,陈展上前两步,仰头盯着依靠在栏杆处的哥儿。 “什么事?” “刺杀、纵火。” “自然不是我,我哪里有那样的能耐。” “陈将军,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第207章 另有其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昨夜过后,陈展仔细想过,刺客意图并非刺杀,否则便不会用烧屋子这样的把戏,与其说刺杀,不如说戏耍、出气更为合适。 天子脚下,他们才刚落脚,又是功臣,谁敢这样大张旗鼓搞刺杀?当真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赵云铮再不学无术,也不敢争吵过后便遣人刺杀周王世子,即便朝廷不作为,可得罪了周王,他当真不怕因此牵连了家族吗? 思来想去,能使出幼稚把戏的人,只有李朔月。今夜见着他的暗卫,身手也与昨夜的几人有相似之处,陈展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陈展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曾死过一遭,又都带着记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为何兜兜转转,李朔月还沦落到这般境地?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身侧暗卫保护,这说明他得人看重,既然如此,又怎会任由他待在花楼?令他探听消息吗,好像并非如此。 陈展自认他们两不相欠,可相逢以来,李朔月对他怨恨极深。他并不想与李朔月有太多瓜葛,可李朔月总缠着他不放,令人颇为烦躁。 李朔月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自己反而心安理得地忘却自己的罪行,陈展不是傻子,他看透了李朔月的伎俩,自然不会被他蒙骗第二次。 细想起来,他知晓李朔月是带有前世记忆的,可李朔月知晓他吗?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陈展顺着木梯上了二楼,身形窈窕的哥儿倚在不远处的栏杆旁,月色如水,仿佛织成了细纱披在他身上,令他周围都泛起了朦胧的光晕。 李朔月白皙柔软的面颊含着笑,眼神柔和又纯净,眼睫弯弯,红唇轻启,仿佛下一瞬就会喊出情意绵绵的两个字。 眼前的景象令陈展失神,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等走到那哥儿面前,他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张绮丽的面颊。 只见刹那间,寒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展猛地回过神,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李朔月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李朔月的面颊很白,像月光似的,或许因此陈展才会看错。 夏裳衬得他身影瘦小,往日他总依偎在男人怀里,同外人打情骂俏,陈展今日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瘦与单薄。 他身上那股幽香味道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麝香的味道。陈展能猜出他方才在做什么,李朔月同寒玉,当真完全不一样。 陈展打量的同时,寒玉也在打量对面的男人,他好高,比他记忆里的男人还高一截,眼神也好凶,比记忆里的更凶更像土匪,再多的,寒玉便想不出来了。 可这些无关紧要,无论他怎么样变,卖掉他的事实变不了,他的恨也改不了。 两人隔了半步,互相端详对方,若叫不知情的瞧见了,不知会想出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呢。 寒玉抬眼,冷冰冰道:“你若是死在朔北,昨夜王府自然平安无事。” “你要杀我?”陈展眯起眼,审视着面前陌生的哥儿,“刺杀皇室,罪名非同小可。你有几条命,够你如此折腾?” “关你什么事?”寒玉不屑道:“就算我要死,也得先杀了你。” 寒玉上前一步,他赤脚踩在陈展的鞋面上,眯着双眼挑衅地笑,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届时我先杀了李夏阳,再杀了你,送你们这对奸夫淫夫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烈而复杂的香气令陈展有些倒胃口,他烦躁地推开寒玉,并将其一把按在木门上,低声警告:“李朔月,我们桥归桥路路归路,你少打他的主意。” 陈展左手卡住李朔月的脖颈,手掌缓缓收紧,语气狠戾:“否则——” “怎么样,杀了我吗?” 这话令陈展怔愣片刻,他也说不清自己会如何,他私心并不希望李朔月再去干预李夏阳的生活,不希望阳哥儿再经历前世的苦楚。 手心的脖颈太脆弱了,仿佛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陈展渐渐松了力道。李朔月的皮肤很凉,冰块似的,像是失去了活人的温度。 李朔月哪来的这么多恨,他曾经害过阳哥儿,害过阳哥儿的孩子,他难道都忘了吗? 屋外耳目众多,又有奴仆伺候,陈展不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撕破脸,于是他拽着寒玉的右手,直接进屋,而后“砰”一声关上门,隔绝众人的视线。 陈展放下手,室内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咔嗒”声,寒玉的手臂垂落在身侧,陈展并未看出端倪,他看着眼前冷漠的哥儿,笃定道:“李朔月,你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寒玉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先前便觉着陈展对李夏阳的情感来得怪异,还怀疑过陈展是不是也带有前世的记忆,原来当真如此。 难怪陈展得知欢好之人是自己时震怒非常,难怪他愿意出昂贵的聘礼却不愿花几两银子办酒席,难怪他将自己当妓子睡且每回都给银钱,原来桩桩件件,早已有迹可循。 “你冷笑什么?阳哥儿力排众议救下你,将你收在身边,你却恩将仇报,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我一报还一报,你有什么可不甘的?” “如果不是他娘占了我阿娘留给我的银钱家产,我怎么会流落青楼、人尽可夫?他踩着我的骨、吸着我的血长大,我凭什么不能怨、不能恨?他欠我良多,我杀他千次万次也不为过。” 寒玉看着陈展,神情渐渐扭曲,语气怨毒:“你害死了我的小黑,将卖进青楼,我凭什么不能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我害过你、害过他吗?” “你让我送信我便去送,我日夜兼程,跑得满脚都是血。我死的时候,你为我流过一滴眼泪吗?” “你为什么会死?”陈展想到李朔月兴风作浪的那段日子,语气也不免沉下来:“难道不是你罪有应得,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罪有应得?”寒玉怔了好一会儿,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拼了命地想自己前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要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他钦慕一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亦或者替他送信是伤天害理的事儿? 好一会儿,寒玉才哑着嗓音道:“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钦慕你,还是替你送信?是我流落青楼卖身,还是被充作军伎?亦或者,我活着,就是伤天害理?” 陈展目光渐冷,李朔月方才说他前世也死过,那应当是同自己一样,也是死后才复生的,可他果然忘了自己做过的恶事。 “我应约纳了你为妾室,可你呢?”陈展逼近李朔月,盯着他的双眼,道:“你仗着我的偏爱,害荣哥儿丢了命,害阳哥儿心灰意冷与我和离,你勾结余孽兴风作浪……” 寒玉眼神渐渐迷离,因为这些事他听都没听过。他死在了漆黑的林子里,陈展并没有纳他为妾。 这到底是他欺辱他找的借口,还是陈展口中的人是别人。 “你纳我为妾?”寒玉唇角勾起,面上却无笑意。 “自然。”陈展有些不耐烦,李朔月这样困惑的眼神,让他极其烦躁,明明是两个人一道经历过的事,怎么却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可我早就死了啊。”寒玉左手重重点着自己的胸膛,仰起头笑:“好多箭,从后背穿到这里,你给的那封信就揣在我的怀里。” “陈展,你纳的妾,到底是李朔月的尸体,还是另有其人?” 两行清泪自眼角划过,李朔月心中名为“陈展”的天神霎时间污泥满身,如茅坑一般恶臭。 第208章 杀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陈展神情惊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寒玉,惊悚地判断着这话的真假。 太荒谬了,若李朔月当真死在送信的中途,那身骑矮马搬来救兵的人是谁?鬼吗? 那人明明同他样貌、外形、身高一致,怎么可能不是他?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从头到脚、连性情都挑不出差池的人吗? 即便他能认错,从小与他一道长大的阳哥儿怎么会认错?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震惊过后,陈展压下心底的慌乱,他忽而想道:李朔月口中的“自己”早早身死,从未做过他口中的那些事,或许是他重生的节点与自己不一样,他在送信途中复生,只带着送信前的记忆,因此他们的经历才会出现偏差。 可他若在送信前复生,那后面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不是他又能是谁? 众多的疑问如交织在一块的麻线,让人理不清头绪,陈展心乱如麻,迫切地想要知道李朔月话的真假。 他垂下头,只见李朔月的双眼涌出了许多泪,浸湿了睫毛与鬓角,他眼睛在哭,脸上却挂了笑,陈展只听见他说: “你把爱给了别人,把恨给了我……太可笑了,我的心上人连我都认不出,我还怎么指望他护着我?” “……到底是有多轻贱,才会连同一个人都认不出?” 寒玉呢喃道:“山河湖海,芸芸众生,你爱你的弓箭、灰狼……或许连乞丐你都能可怜几句,可你独恨李朔月。你吝啬给他仁慈、爱意、正眼,你戏耍、凌辱、玩弄犹觉不够,还要将他倒手贱卖……” “……你明知他做过娼妓,却还要将他卖进青楼,让他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寒玉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双眼,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费尽心思想要嫁给陈展,去讨好献媚想要他给予一星半点他对李夏阳的爱意,可他得到了什么? 狐媚子的污名、娼妓的身份、满腔的怨恨。 “我并未将你卖进花楼。”陈展擦掉寒玉脸上的泪,当他看到那双往日总是挑衅、戏谑、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丧失了生机时,他忽然慌了,李朔月这样的神情,给了他一种他当真恨错了人的感觉。 可他怎么会认错李朔月? “……有什么分别?” “……我当年不该贪心答应你,或许我不该当军伎……沈玉不该生下我,我活着便是罪过。” 这话字字戳心、声声泣血,陈展不忍再听、再看,他抬手盖住了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嗓音沙哑,道:“李朔月,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当年带回援兵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或许你只是忘了,你忘却了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跟着你的那阵子,我时常梦魇,我梦见自己躺在树林里,野狼一点点吃掉了我的身体。”寒玉后退了两步,他后仰着脖子,双目无神,神情更如同死人一般渗人。 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一点点远离,陈展忽而心口发疼,恍如利刃在其中搅动,他惊慌着,冥冥之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 陈展本能地伸手去拉,可他只拉到了一截软绵绵而消瘦的胳膊。 他的手没有一丝力气,就仿佛、仿佛已经断掉了。 “你的手?”陈展心猛地揪成一团,方才他拉李朔月进来,便拉的是这只手,当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断了? 寒玉并不答他的话,他停了泪,幽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陈展,轻声道:“我恨你,永生永世。” 陈展身体一僵,他喉咙发酸,道:“你不信我,可我又如何能信你?我们记忆不同,又各执一词——” “江泉!”寒玉忽然尖声喊:“杀了他!今夜不许他活着离开!” 第1章 一场空 文前预警: 1、虐文虐文虐文,前虐受,后虐攻,非重生爽文,前期受无敌憋屈,会有打脸复仇。 2、攻前期心有白月光,受前期窝囊废小可怜(很窝囊);后期受黑化发癫,攻追妻火葬场~ 3、哥儿夫郎文,会有掉包子情节,正文(非亲生)番外都有崽。 4、不适合攻控受控洁党,雷点密集,真的很多,一时间说不完。 5、主角受非正派,后期黑化成反派。 6、正文双结局,和好he版本和双嘎be版本。 7、双不洁双不洁双不洁!!! 8、受前世花楼头牌,重生后被迫走老路(黑化版),破布娃娃情节!!!接受不了的别看。 9、阅读前简介和排雷请先看十遍,任何一点接受不了,都别勉强看,你好我也好。 10、看见不好的评论会删。 11、补充一些设定:本文双男主,别走错了。分哥儿、姑娘(女)和男,哥儿姑娘能嫁人生子,哥儿设定雌雄同体(仅仅本文)。 —— 夜色黑沉,林子里一道黑影狂奔不止,受惊的鸟雀拍打着翅膀,在林子忽高忽低地飞。 李朔月沿着山路跑,张开口鼻费劲地喘息,嗓子里血腥味极重,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去青山城搬救兵,这样才能救陈展。 朔北边境北大营,大将军陈展的副将陈芳暗地里与北陵人勾结,趁守卫空缺,火烧粮饷,刺杀陈展,营中乱作一团,到处是硝烟与死尸。 李朔月跟着李夏阳,李夏阳有陈展的亲兵护卫,这才勉强留下一条命。 陈展箭伤未好,路上追兵不断,伤势不断加剧,他们这一行人狼狈至极。 “青山城县令崔瀚麾下有五千守备军,”陈展直视那双惶恐的眼睛,虚弱道:“我给你一封亲笔信,你若能求来青山城守备军,我娶你做妾。” 妾、妾室?李朔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心悦陈展,也从未掩藏过心思,几次三番勾引示好,可陈展心里只有李夏阳,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李朔月迫切应下,做陈展的身边人,他求之不得。 两步之外的李夏阳神情恍惚,沉默地看着丈夫与亲哥。 半个时辰不到,李朔月便带上信跟随护卫出发,这一路危机四伏,北陵人要灭口,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所有护卫都死了,李朔月孤身一人,白日东躲西藏,夜晚疾行,离青山城只剩下十几里。 今夜天不好,月亮藏在云后,只有一点光亮。林子里虫鸣鸟叫交织,李朔月察觉到几分危险,脚下一刻不停,脊背直冒冷汗。 “咻、咻、咻。”几只利箭穿林而过,直挺挺扎进人的血肉里,血腥味顷刻间散开,粗布衣裳绽开朵朵血花。 追兵来了,他的好运用完了。 李朔月猛地朝前扑,跌倒在柿子树下,后背很痛,应该扎了许多只铁箭,李朔月咬紧牙关支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锋利的箭头竟然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远处传来几声晦涩的北陵语。 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头泛腥甜,李朔月弓起身体匍匐状往前爬,指尖抠挖着泥土碎石,血液蜿蜒了一地。 爬了好一阵,戏谑的哨音却不断逼近,背后渗出阵阵冷汗,浑身都在发疼,李朔月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还活着。” 来人说了一句蹩脚的大周话,随后用脚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怎么是他……营……伎?” 只有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面具遮脸,手提弓箭,李朔月嘴角咕涌出两团血,心中绝望,他要死了,可陈展还在等他搬救兵。 “……” 另一人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两只短箭自袖中射出,瘦弱的哥儿双眼瞪大,嗓子里闷出短促的急音,渐渐没了呼吸。 * 手腿瘦弱干巴巴,胸膛处没有箭头和伤口,李朔月反复看自己黢黑的手指,眼神困惑,怎么手指也不流血了? 他死了吗,死人才不会感到痛苦。 李朔月脑袋发懵,感到些许茫然与无措,片刻后又涌上几分难言的委屈,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马上就要嫁给心上人,却死的如此凄惨,陈展得知他的死讯,会伤心吗? 泪眼朦胧间,李朔月又想起自己凄凄惨惨无所依靠的一生。 他娘死后半年他爹就娶了后娘王桂香,生下了一个小哥儿,取名李夏阳。 亲娘早早死了,亲爹也就成了后爹。 李朔月没爹没娘,成日砍柴喂猪挑水,和汉子干一样的重活,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日日要挨后娘的打,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个头还没有十六岁的李夏阳高。 后娘心不善,总说他手脚不干净、吃白食、好吃懒做,渐渐的,名声也被后娘败坏了。 村里人见着他都绕道走,更别说上门提亲的媒婆了。 李夏阳早早嫁了人,而他一直被留到二十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二十还未出嫁的哥儿姐儿,秋收要多缴一倍的人头税,几百文钱,后娘舍不得出,便寻人将他卖进了清水县的燕春楼。 燕春楼是清水县最大的花楼。 花楼里上了年岁的老鸨、老嬷作践人的手段厉害,不听话的姑娘哥儿就喂药脱衣裳吊起来打,专打腰腹、大腿这等隐秘处。 这打也有技巧,既能叫人吃尽苦头,又能不留一点痕迹。花楼里谁不靠一身皮肉,若是有了疤痕叫客人不喜,那还挣什么钱。 李朔月胆小,又亲眼见着一个被丈夫卖进来的夫郎不服管教被龟公活活打死,血撒了一地,用了七八缸水都没能冲干净。李朔月吓得做了许多天的噩梦,他怕疼又畏死,不敢不听话,即便如此,也没少挨鞭子棍棒。 楼里的姑娘哥儿最难过的便是贞洁这一关,可他的身子早早就给了村里的白五,贞洁对他而言,远没有填饱肚子实在。 花楼里接客,刚开始自然是万分艰难,可后来习惯了,便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二十一岁那年他成了楼里的花魁,因为姿色颇好,被过路的富商买去做妾,老鸨子本是不愿,后来又松了口,欢欢喜喜扬起帕子送他出门。 富贵人家的妾不好做,他在家里也要接客,不过更隐秘些。 他像个物件被人送来送去,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最后随着一批玉器,进了摄政王府,成了摄政王周临渊的掌心雀。 王府里美人如云,比之宫廷更甚,且各个都有一技之长,跳舞唱曲,抚琴下棋,李朔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利索,出挑的榻上功夫也没那么出挑了。 摄政王许是嫌他木讷不知情趣,渐渐也就不再来了。 日子突然闲下来,李朔月恐慌至极,感到无所适从,害怕被人赶出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成了一株随风飘摇的菟丝子,依靠粗壮的大树才能成活。 府内下人踩高捧低,他失了宠,连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不过周临渊身边的太监是个色心重的,跟着他,除了在榻上吃些苦头,其他时候日子倒也不错。 好日子没过两年,大周天灾人祸不断,民易子而食,四处皆若炼狱。 摄政王把持朝政专横独断,暴戾恣睢,全然不顾百姓苦难,一时间民怨沸腾,讨伐声不断。 镇守朔北边境的燕王顺应民意举兵清君侧,不久皇城内淳德帝周临漳病逝,摄政王周临渊登基称帝,正式与燕王开战。 后来燕王登基,周临渊兵败被俘。新皇犒赏三军,李朔月是周临渊家眷,被贬去朔北随军,成了营帐里的伎。 老天爷就是如此作贱他。 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弟弟李夏阳,不过彼时李夏阳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夫人,而他是营帐里任人欺辱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想到从前种种,李朔月心中愤懑,若没有王桂香和李有财,他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天下好事都让李夏阳碰上了,有双疼他的爹娘,有个高大威猛,英气逼人的好郎君。 好不甘心,都是李家的哥儿,为何李夏阳就这样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而他颠沛流离,以色侍人。 好不公平。 从来没见过陈展这样的男人,不贪财好色,不见利忘义,统帅百军抵御外敌时,战神一般战无不胜;与李夏阳相处时,却又低眉颔首,神情温柔,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李夏阳一人。 被救下后,李朔月成了李夏阳的贴身侍从,见到陈展的次数也愈发的多,他的目光总停留在陈展身上,渐渐的,便再也移不开。 他十分羡慕李夏阳能有这样的好郎君,又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若是他能嫁给陈展,那该有多好啊。 可陈展不在乎他,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成为他枕边人的机会,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可他只想过好日子,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第2章 恶毒后娘 “月哥儿,你做什么呢?菜都洗好摆在案上了。” “吱呀”一声响,老旧木门自外打开,光线争先恐后涌进柴房,灰扑扑的屋子瞬间亮堂。 来人一身暗黄色短褂长裤,眉心红痕鲜艳,两腮白嫩圆润,搭在门上的手脖子上戴着一双锃亮的牡丹银镯,足有半指宽。 来人正是李夏阳。 李朔月脸色难看,深觉自己倒了血霉,死后还不得安生,黄泉路上还要见到他。 “月哥儿,发什么呆呢?” 圆润的面庞稚气未脱,一双水杏眼单纯懵懂,脑袋上无一丝白发,这人竟还是未出阁的哥儿打扮! 李朔月心下骇然,暗自环顾四周,堆得半人高的木柴堆,打满补丁的褐色薄被,床头掉漆缺角的烂木箱子,周遭物件陈设叫人熟悉又陌生。 这不是将人扒皮抽骨下油锅的阎罗殿,是他住了二十年的李家柴屋! 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了数年前,就连李夏阳都突然变得年轻。 “快别发呆了。”李夏阳叫不动人,只好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外走,“娘和爹快回来了,你动作快点,别惹娘生气。” 李朔月还在愣神,一下子就被李夏阳拽出了柴房。 柴屋对面是灶房,灶房旁边的菜地绿油油十分茂盛,不远处两张大竹篾铺满春菜,后院传来鸡鸭啄食和猪的哼叫声,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就是李家的院子。 怪事叫人摸不着头脑,李朔月脑子乱糟糟。 将人推进灶房后,李夏阳抱起院子里的草筐子往后院去,走到狗窝前又想起李朔月呆傻的样子,随又退回去叮嘱:“我去喂鸡鸭,你动作麻利点,最多再有一刻钟,爹娘就回来了。” “吃不到热饭热菜,娘会生气的。” “知道了。”李朔月木然应下,转身进屋炒菜。 数年前还有一个恶毒后娘要他伺候呢。 李朔月神游天外,手下活却一点不落,添水烧锅,炒菜烧汤热馒头,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一刻钟,这些活他从五岁就开始干,一直干到二十岁。 葫芦瓢在水缸里摇摆,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阵细小的涟漪。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不下来,李朔月挪到水缸前,透过昏暗水影观察自己的脸。 李夏阳年轻了,那他是不是也年轻了? 斑驳水影里的哥儿面颊凹陷,一脸穷苦相。脸蛋不过巴掌大,眉眼怯弱,连正眼看人都不敢。 李朔月忍不住抚摸自己干瘦的脸颊,王桂香未将他卖进花楼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一转眼,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狠狠拧了把大腿肉,他疼得一哆嗦,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见他可怜的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这才开恩让他重活一回。 屋外狗吠人声嘈杂,是他爹李有财和后娘王桂香回来了。 “汪汪汪。”李夏阳正在屋里缝手帕,一听见狗叫,便起身出门迎他爹娘。 “爹,娘,回来了。” “阳哥儿,帕子卖出去了没?”王桂香放下锄头,直起腰捶了捶,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这老腰就有些受不住。 “全卖出了,挣了足足二百文呢。秀坊跑堂的小二叫我下回还去他家卖呢。”李夏阳扬起下下巴,神情满是得意。 “好好好,我们阳哥儿出息了,竟挣了这么多钱。” 寻常汉子扛一天大包不过挣上四五十文,她家哥儿可不得了,王桂香乐得合不拢嘴。 “东边的杂货铺子今日没开门,张阿嬷又急着走,便没买到盐。” “不碍事,明天叫这爹去西市看看。再割二斤肉,回来给你汆肉丸子吃。” “成,我明早去,赶晌午回来。” 李有财应了一声,脸上挂起淡淡地笑,独自蹲在柿子树下清理锄头上的泥。 “娘,钱给你。” “你自己留着,往后绣帕子还得买彩线娟布,手里有钱才好周转。” …… 院子里热热闹闹,李朔月躲在灶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李夏阳不用干粗活,小时候去学堂念书,长大了跟着村里地绣娘绣花,现如今绣花挣的钱连汉子都比不上了。 李朔月低头看自己的手,明明他才十八,指腹却如同田间耕种的老汉一般,粗糙、干瘪、变了形,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摸起来比门外老柿子树的皮还糙。 他这一双手,别说绣花,怕是连针都捏不住。 这就是有娘和没娘的区别,李朔月强咽下喉中酸涩,抹了把眼泪,不敢再往下想。 “饭怎么还不见好,做个饭都不利索,存心气我是不是。” 五脏庙早早就开始闹腾,等了半天却还不见饭菜端出来,王桂香高声呵斥,这吃白食的真是个懒骨头,不过自家小哥儿还在,话不好说的太重。 “好、好了。”李朔月急忙应声,随后将饭菜端到堂屋摆正,站在王桂香身后惴惴不安,不敢坐也不敢走。 “还不快滚,站在这当瘟神?”王桂香一把将人推开,双手叉腰骂起来:“干点活磨磨蹭蹭,非得叫人骂几句才知道干活,显得我泼辣蛮不讲理。” 王桂香手筋极大,李朔月踉跄后退,没停住,一屁股跌倒在地,神情惶恐不敢接话。 “好了娘,快吃吧,你和他较什么劲啊。”李夏阳急忙拉着老娘吃饭,急忙朝李朔月使眼色。 “别在这杵着碍眼,赶紧去煮猪食,没听见老母猪哼哼讨食吃?” 猪食得单独煮,这会儿闻见饭味却不见吃食,自然得闹腾起来。 “我、我现在、就、就去。”李朔月急忙往外跑,一路上腿都是软的,胸口砰砰直跳,惶恐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时隔多年,一见到王桂香,他还是止不住害怕。 这个女人欺压殴打他二十年,最后还将他卖进花楼挣了二十两银子,李朔月比谁都恨他。 将麦麸芋头倒进锅里煮,李朔月闷闷不乐,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 喂完老母猪,堂屋已没了人,方桌上只余下空空荡荡的碗碟和半个吃剩下的糙面馒头,碗碟干净的连个菜汁都没剩。 没有任何挑剔的余地,李朔月揉着发疼的肚子,先将碗碟收进灶房,而后才坐在烧火的小木凳上,就着整瓢凉水吃糙馒头。 糙馒头是由黑面和白面混起来蒸的,李家放的黑面白面各一半,不如白面馒头暄软,农家人,哪有天天吃的起白面馒头的。 晚食只有半块馒头,李朔月吃的很仔细。 王桂香进灶房提热水,看见窝在灶房李朔月,火腾一下冒上脑门,今天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齁咸齁咸,盐这金贵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蹋? 一斤盐八十文,她的阳哥儿得绣四张帕子,可不容易呢。 王桂香两步走到人跟前,粗暴拽起包头发的破布巾在他脑袋顶上狠扇了两下,口中骂骂咧咧: “连个菜也不会做,贱胚子,放那么多盐,齁死人了。” “盐多金贵,卖了你这贱胚子都买不了一斤。” “果然不是自己的种,心不和自己在一处,腌臜东西,怎么没和你早死的娘死在一处,偏来祸害别人。” “大的没脸没皮,是只骚狐狸,小的还是个懒骨头,成日吃我的血汗钱。” 极重的几巴掌仿佛能削掉头皮,李朔月脑中嗡鸣,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 若是寻常人,挨打挨骂不说还手也要跑,可李朔月傻的像根木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跑,快跑,逃跑的念头在心底咆哮,可一想到曾经的躲闪换来的变本加厉的殴打,李朔月腿如灌了铅,重的动也动不了。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娘,好了吗?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这就来,这就来。” 手都打疼了,王桂香又低声骂了几句,将手心里的断发扔进脚底踩了踩,心情才舒畅了些,拎着打好的热水出了门。 李有财站在灶房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王桂香提着水出来时,他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话来。 人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当真不假,他是李有财的亲生孩子,可他挨打时李有财从未替他说过好话。 李朔月只当爹跟娘一起死了。 外头彻底没了声,李朔月这会才敢抬起衣袖擦眼泪,他眼眶红的厉害,神情分外麻木,整个人仿佛死了一遭。 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比他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过了半刻钟,肚子叫了起来,李朔月垂眸,才想起来手里还有半块吃了两口的糙馒头。 * 受是双?(星),正文怀但是不生,番外会有崽崽,双结局。 第3章 未来夫婿 天还未亮,鸡圈里几颗脑袋挤在一处打瞌睡,时不时咕咕两声,没有苏醒的迹象。 前半夜一直做噩梦,梦里后娘抡着比人还粗的棍子砸他,砸掉了他的手和脚,无论他如何求饶,都无济于事,他蜷缩起来抱紧小腿,恨不得立马去死。 惊醒后,脑袋上的疼提醒他,昨日又挨了打。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睡下,前世的事又在脑子里重演,那些痛苦和压抑的事,他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清早睁开眼时,被褥汗涔涔,浑身都出了冷汗。 热风从破旧窗子里钻进来,李朔月坐在床沿,渐渐清醒了。 一个未嫁人的农家哥儿,身无分文,又无路引,想逃离李家这个魔窟,何其之难? 他前世浑浑噩噩,只学了房中术,事到如今,竟然想不出半个法子能逃离苦海。李朔月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打到了伤处,他低声喃喃:“若是、再聪明些、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法子跑。” 李朔月坐卧难安,在柴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定在原地,脑海里涌出一个绝妙的法子:嫁给陈展就好了,他是日后统帅三军的大将军,跟了他,自然衣食无忧,要雨得雨。 * 估摸到了卯时,李朔月起身烧水做饭。若是晚了,肯定又要挨打。 早食只有糙馒头和切成片的酸菜疙瘩,农人穷苦,早食也简单,只求个半饱。 家里的馒头都有数,他只能吃剩下的,小时候多看一眼肉都要挨打,若是随意偷吃,王桂香能将他活活打死。 李朔月饿得肚子疼,望着馒头直咽口水,最后忍不住,快速捏了片极薄的咸菜疙瘩塞进嘴,没敢直接吃,趴在门口悄悄听了会屋外的动静,没听见声音才敢嚼,嘴里好歹有了咸味。 圈里的的鸡鸭刚醒,李朔月将麦麸青草倒入食槽,醒了的鸡鸭慢吞吞伸脖子啄食,吃着吃着就又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等他喂完鸡鸭,黑狗伸了个懒腰从狗窝爬出来,看也没看李朔月一眼,往堂屋走,堂屋的门正好打开。 李家的房都是青砖大瓦,灶房和柴屋挨着三间正房而建,比里正家的院子还阔气。王桂香李有财住东屋,李夏阳住西屋,中间是堂屋,平日来客总要有个招待人的地方。 “饭做了没?” “好了,在,在灶、房里。”李朔月忐忑回话,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散,见后娘面色不好,他又急急补充,“鸡鸭,也都喂了。” 听到这,王桂香上下打量着脑袋快埋进地里的哥儿,面色稍缓,心道这懒东西还算有点用。 天热,衣裳时不时就得换,昨夜换的衣裳都在盆里,还没来得及洗。 “去,把木盆里的衣服洗了。”王桂香指着远处的大木盆,语气凶恶,“若敢偷懒,小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李朔月想起昨晚的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刻也不敢在后娘面前多待,拿了洗衣裳的藻珠子就出门了。 看不见碍眼的倒霉鬼,王桂香心情这才舒畅起来,进灶房数馒头的个数,灶房里多是些糙面糙馒头,盐酱菜一类的,金贵的糖白面大米鸡蛋这些,她都放在自己屋里。 她整日要忙地里的活,灶上的活看顾不了,只得交给李朔月。可谁知道这白养的东西会不会偷吃或偷东西出去卖? 万事都得留个心眼。 糙面馒头数都能对上,王桂香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做蛋羹,她的阳哥儿正抽条长个儿呢,得吃些好东西补补。 她还指望阳哥儿将来出人头地,找个能扛得起事的好汉子。 可别像她一样,嫁了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得替人养儿子。 * 燕子村村口有条宽大的河,中间水深,两岸水浅,只到人小腿处,平日妇人夫郎都在岸边洗衣裳。 天热,大家便都三三两两赶早来洗,去得早能找着好位置,洗完了回去做早食也来得及。 李朔月抱着大木盆往河边走,这会天蒙蒙亮,鸡鸭都还不清醒,洗衣裳的人更是极少,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走过去只能听见几声懒散的狗叫和喝骂声。 村口有座石头桥,李朔月远远看见一个汉子,走的近了,才看清对面的人是陈展。 李朔月一下子激动起来,端盆的手止不住发抖,迫切想丢掉这些东西和陈展说几句话。 高大的汉子眉眼俊俏,面无表情时十分骇人,别瞧他现在只是个猎户,可已经有了几分大将军的威严和冷峻。 胸膛宽阔、身躯健壮,一看就是年轻有劲的壮劳力,跟着他,一定能吃饱肚子。 李朔月慢吞吞走,两步才挪动半个脚,陈展已经走到他面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话都到了嘴边,余光又落到自己破烂的草鞋和打满补丁的旧衣上,勇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只盼望陈展别注意到他才好。心情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喜悦激动,沉默地像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等人走远了,李朔月停下脚张望,揪住木盆不知所措,又看了好一会,等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认命般往河岸走。 他和陈展现在是陌生人,见面不说话很正常。李朔月压下心底的失落,安慰自己,陈展一个人住在后山,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亲近,也只有里正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村子里的人都怕陈展,说猎户成日杀生阴德有亏,其实是嫉妒陈展隔三岔五打兔子打野鸡吃荤腥呢。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传言说陈展亲手杀过人,提着两个血乎乎的脑袋,比黑白无常还骇人呢。再有就是他养了条灰色大狼,个头大毛又密,一到晚上两眼发绿,吓死个人。 村里人都不爱往陈展住的地方去,怕被狼咬。 若非如此,陈展家的大门早被媒婆踩坏了。 * 走进村子后,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才渐渐消失,陈展蹙起眉毛,脸色不大好看。 那李家的哥儿今日是怎么了,一直看他做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和李家有过交集。 燕子村村民最爱议论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方才那小哥儿——李朔月。 陈展倒还好些,他是个汉子,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在他面前碎嘴挑事。 可李朔月就惨多了,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狐媚子勾引人,什么词难听就说什么,走到路上都有妇人夫郎朝他翻白眼吐口水。 不过陈展并未因此就觉得这小哥儿可怜,这谣言虽荒诞,却也有几分依据。 陈展住在村东头,屋子后面就是山,他带着狼,住的远些省的追云伤了人。村里人都不爱往后山来,偶尔来些胆大的偷情野鸳鸯。 这山也不是他家的,来便来,他脚步轻,遇见了只管走开,只有他看别人的份。 野鸳鸯定然也不知有人看见,不然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磋磨。 这野鸳鸯自然指的是李朔月和他的相好白五。 回回都是他俩,陈展印象深刻。他没见过哪家的哥儿这么大胆,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和情郎厮混,黏黏糊糊滚到一处,有回连裤子都脱了。 他没有窥探别人的癖好,每回看清人脸就走,绝不含糊。 一个还没定亲的哥儿如此轻浮放荡,不怪别人看轻他,说他狐狸精转世勾引人。 说来也怪,白五可是村里富户白家的小儿子,模样周正俊俏,还念过两年书,虽说品性不端、人嫌狗厌,可再怎么样,也有许多姑娘哥儿想嫁给他,怎么偏偏看上了矮小干瘦的李朔月? 这些事他没告诉别人,也就闲来无事琢磨琢磨,打发时间罢了。 今日这哥儿举止怪异,难道是发现他们偷情之事被他看见了? 想来找他算账? 陈展摇摇头,他未曾将他们二人之事抖落出去一个字,这哥儿怪谁都怪不到他头上。 不再去想这等事,回家要把砍刀再磨一磨,木箭也得再做几支,下回上山都得带上。 第4章 狐狸精 河边洗衣裳的人多了,妇人夫郎一多,岸边便热闹起来,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相较之下,洗衣裳都没那么重要了。 王二夫郎孙小凤领着自家小闺女出门洗衣裳,路上听了一耳朵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周云远远看见孙小凤,招手喊他过来洗:“凤哥儿,来这洗,我快洗完了。” “这就来了。” “我们找其他地儿洗。”和他一道的几个夫郎打完招呼后,各自找地方洗衣裳。 “你怎么把秀秀也带来了?早上风凉,吹多了不好。” 孙小凤找了块石头坐下,笑着同周云讲话:“天热,带她出来玩玩水,也不打紧。” “婶子。”秀秀乖乖巧巧和人打招呼。 “唉。”周云笑盈盈应下,发现小姑娘头上带了朵粉色绢花,夸道:“这绢花颜色漂亮,秀秀这小姑娘戴着正好呢,俏皮又机灵。” 小姑娘笑得更开心,蹦蹦跳跳跑到一旁摘花去了。 “慢点,别跑远,也是个不省心的,昨个她爹去镇上给买了几朵绢花,乐得什么是的,今天吵着闹着要带出来。” “这绢花多好看啊。回头给我家哥儿也买上几朵。” “家里还有,你一会挑几个给瑞哥儿带回去,哪里还用专门跑一趟。” “成,他爹前几日捞了几条小鱼,我一会拿去和你换。” “好。” 孙小凤笑眯眯,回头正要找自家丫头,叮嘱她别跑远时,忽然看见热热闹闹的人群中有一处格外突兀,只有一个小哥儿洗衣裳,旁的人都不愿和他在一处。 一看就只是谁,孙小凤装作找自己丫头往过走,路过李朔月时重重“呸”了一口,随后叉腰骂起来:“呦,老远闻着就是一股子骚味,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李家卖皮肉的小狐狸精么?” “怎么,狐狸精还自己洗衣裳呢?怎么不勾搭个汉子替你洗?” 李朔月闷头洗衣裳,只当没听到。 不过几句不疼不痒的脏话,从前听着他还难受,现在早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敢和这些夫郎妇人骂架,他寡不敌众,也没人撑腰,骂不过就算了,说不定还要挨打挨口水。 见他不说话,孙小凤骂的愈发激烈,好些人都跟着骂,也有些看好戏,只低声窃窃私语。 “想来是衣裳骚臭,没人愿意替他洗嘞!”不远处有人搭腔,“呸呸呸”骂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贱,勾引良家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听见有人搭腔,孙小凤骂的更起劲 “丧尽天良的小娼货勾引有夫之妇,就该浸猪笼淹死。” “说的正是呢。” “听说他昨天还勾引村口的王癞子呢?” “就是那个把夫郎打死的王癞子?” “可不是呢。” …… “行了行了,别说了,都是没影的事。”周云扯住孙小凤,越说越荒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你就是心软,这种人都容得下。” “搁我非好好打他一顿,不死也要剥层皮。” 孙小凤作势扬起拳头要打,急忙被周云拉走,心里仍旧气愤,嘴里骂个不停。 云姐儿和他最要好,谁敢勾引云姐儿的汉子,他自然要为云姐儿出头。 “说了是误会,怎么连你也不信?”周云洗完衣裳,将位置腾了出来,“春生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话虽如此,可也得防备狐媚子耍些什么手段呢。一回没成,小心他来第二回。” “他娘当时就不是个好的,生出来的哥儿能好到哪里去?” “行了行了,你快洗,我走了。”周云摆摆手不欲多说,“瑞哥儿醒了,见不着我该哭了。” 周云抱着木盆,望向李朔月的方向,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小哥儿从前和她还算亲近,见了她总喊声婶子。有一回她家汉子上山,恰巧碰到月哥儿倒在地上,知晓她与这小哥儿有几分交情,便背了回来。 小哥儿十五岁,瘦瘦小小,一点不像要嫁人的哥儿。 可这事被那些多嘴的看到,传出来就变了味,害得她家被笑话了许久,这事到现在也没个消停。 她解释了许多次,可谁又听了? 后来这小哥儿见到她都躲着走,真是一场孽缘。 * 风言风语听的人心烦,李朔月拧完最后一件衣裳,突然想到,他不在乎这些脏话恶语,万一陈展听了信了,那该怎么办? 他没做过那些事,他的解释陈展会听吗? 他十五岁上山砍柴,饿昏在山上,周云婶子的汉子春生阿叔背他回去,周云婶子还给他喂了一碗米粥。 这样的恩情,他能记一辈子。 可不知怎么,这事传出来就成了他勾引周家阿叔,被周云婶子打出门了。 谣言愈传愈荒诞,李朔月逢人就解释,可就是没人信。 今天有人说他勾引村头牙都掉光的张老汉,明天又有人说他衣衫不整和几个鳏夫厮混,谁家丢个针头线脑都要说是他偷的。 他笨嘴拙舌,又解释不清,常常被人骂哭掉眼泪。 那些夫郎妇人见他哭,又说他卖弄风骚,不守夫道,说这样的小哥儿要浸猪笼淹死。 汉子们更是可恶,常常讲些下流浑话,又故意讲荤话问他偷了几个人,谁家汉子的活儿最厉害。 他要跑,那些汉子还吹口哨,作势要追他,吓得他连草鞋都跑掉了好几只。 李朔月成日担惊受怕,不敢和村里人讲话,即便如此,名声还是越来越烂。 没有小哥儿小姑娘愿意同他说话,便是连半大的小子,都敢扔石头欺负他。 他讨厌燕子村,讨厌这些坏心眼的村里人。 * 天色不早,李夏阳坐在院子里描花样,手边摆着一小包黄糖,他娘让带去给林绣娘,分量不多,是个心意。 林绣娘学过南边的双面绣,女红技艺精湛,绣出来的东西县上几个绣坊都争抢着要,十分挣钱。 村里许多哥儿姐儿都跟着她学,绣了帕子送到镇上卖,也是一门进账。 这些哥儿姐儿都行过拜师礼,每月二百文束修,这可是门能挣钱吃饭的手艺,有的是人愿意学呢。 何况这些哥儿姐儿边学边绣,时不时能挣上几个铜板,一点不亏。 其中就属李夏阳学的最久,最有天赋。别的人学几个月便也就够了,李夏阳学了足足五年,现在一条普通绣花帕子就能卖二十文,叫许多人眼红。 半年前有人出五十两请林绣娘绣一幅仙人贺寿图,他每日帮着绣,也不轻松。 见李朔月蔫哒哒进屋,李夏阳叫住他,和往常一样叮嘱:“月哥儿,我今日出门,饭给你留在灶上了。” 本以为李朔月会和往日一样沉默不理他,谁知他突然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夏阳摸摸脑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惊诧,往日李朔月都不搭理他,今天竟然同他说话了!而且说话没有那么结巴了。 “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呢。”他的生辰在八月十五,是个吉祥的日子。 李夏阳走过去和李朔月一块搭衣裳,开口问:“娘昨天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在屋子里听见声音了,”李夏阳抿住唇,颇有几分无奈,“娘只是着急,你、你别记恨她,回头我去镇上给你买糖人吃。” 他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谁知李朔月压根不理他。 又不回话,李夏阳鼓起脸颊,知道这人又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满意李朔月这个样子,但随后又感到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提着东西出门去。 耳边嗡嗡的,比鸡鸭饿了讨吃食还吵闹,可李朔月没功夫管这些,这会心怦怦直跳,他喜得简直想跳起来! 淳德十年,这一年他十八,李夏阳十六。前一世七月二十,李夏阳和陈展在河边有了肌肤之亲,成了真夫妻。 在此之前两人并不认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若他和陈展有了肌肤之亲,那陈展一定会担起责任,娶他进门。 李朔月心情开阔,喜不自胜,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便连脑袋顶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第5章 坏男人白五 灶房里柜子都上了锁,案上剩下半个糙馒头。王桂香防他和防贼一样,一旦出门,必定要把金贵的东西锁起来。 就着半瓢冷水,李朔月狼吞虎咽将糙馒头吃了个干净。 老的打骂奴役他,小的假模假样说些好话骗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黑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悄悄骂了几句,先前李夏阳“十分好心”给他拿过白面馒头和糖,那时候他也蠢笨,竟以为李夏阳和他娘不一样,真心为了他好。 可每次他吃了这些东西,第二天必定要遭王桂花的毒打,骂他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偷东西,说自己养了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王桂香打骂时声势浩大,隔壁几家都能看热闹。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王桂香恨不得叫全村人都知道,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对母子一唱一和,仿佛他真做了那些事一样。 看戏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好似他能撬开门锁偷他们的钱财米面。 他再傻都知道这是李夏阳给他设的圈套,一次两次没长记性,十次八次总能记住。 他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离他远远的,能避开就避开。 远处的哥儿步履匆匆,李朔月不明白,李夏阳这样满肚子坏水儿的哥儿,怎么能遇到陈展这样的好郎君? 他才该被卖进花楼,学习怎么伺候男人! 李朔月心里悲愤,只觉得瞎了眼的老天爷十分不公,在心底骂够了李夏阳,他又开始发愁,陈展会喜欢现在的他吗? 瘦小低矮,红痕浅淡,腰细屁股小,一看便不好生养。 他只是现在不好看,日后身体养好了,可有倾城之姿,不然也不会被送进摄政王府,可这些陈展又不知道。 李朔月掐住自己的腰,愁眉苦脸,蹲在屋里,焦躁地啃起了手指。 * 经过两天的观察,李朔月发现,好像只有自己重活一遭,无论是王桂香还是李有财,都还是老样子,李夏阳整天绣他的帕子,和陈展并无交集。 李朔月松了口气,李夏阳没有重活一遭是最好的,否则他要是带着之前的记忆先他一步嫁给陈展,那他可怎么办? 想着未来能做陈展的夫郎,李朔月兴奋地在床上打滚,他也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晚饭照例是半个糙馒头,李朔月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吃,门口王桂香养的大黑狗吃完了自己盆里的馒头,肚子还饿着,凶神恶煞跑到李朔月面前,两眼冒光,喉咙里一并发出可怕的呼噜声。 李朔月吓了一跳,突然之间那大黑狗朝他扑来,咬走了他手心里的馒头。 狗仗人势,李朔月气得掉眼泪,王桂香养的狗都要欺负他,他只有半块馒头吃,可这大黑狗有整个糙馒头泡菜汁吃,怎么还来抢他的! “恶狗!”李朔月怒骂,又不敢上去抢,只好看着黑狗三两口把馒头吃进肚里。 黑狗吃完馒头,朝李朔月呲牙,而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甩着尾巴回了自己的窝。 恶狠狠朝黑狗的方向打了两个拳头,李朔月蔫哒哒回了自己的柴屋,今日是十四,再熬几天就好了,李朔月揉着肚子,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还要干活,不能起来迟了。 “喵呜~喵呜~” 窗外突然响起两声猫叫,李朔月翻了个身,想着这猫怎么不去捉老鼠,跑到这里叫春? 还叫的那样难听。 闭眼睡了一会,猫叫声渐渐小了。 李朔月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猫叫,这是学猫叫的白五。 往常白五在夜里唤他,就是学猫叫蛐蛐叫,许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他都快要把这事给忘了。 去年冬天,他在山上找吃的,恰巧遇到白五翻山头回家,那时候白五给了他一个鸡蛋吃,从那时起,白五时不时给他带些吃食,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 从前的李朔月傻极了,白五碰他的腰或是隐秘的地方,他傻愣愣从没拒绝过。 没有娘亲教导,又在村里子遭人厌弃,夫妻之事他不懂,也没人教他。 有一日白五给他带了整只烧鸡,香喷喷的烧鸡又鲜又美,李朔月吃的肚子都撑了,也就是那天,他在野地里把自己给了白五。 那一年,他十九岁 白家是村里的大户,兄弟姊妹七八个,家里光良田就有三十亩,一家人心齐,日子也过得红火。 李朔月哪敢肖想嫁入这样的人家,可白五总咬住他的耳朵说,他爹娘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他听着听着,竟然都当了真。 白五满嘴花言巧语,说会求提亲娶他做夫郎,可他们私通半年有余,直至他被卖入花楼,都没有媒婆上门给他说过亲。 李朔月拎着小包袱随龟公往县上走时,恰巧在村口遇上了身带红花、胯骑白马的白五,他身后跟了顶八人抬的红轿子,李朔月才知道白五今日新娶夫郎。 他愣愣看了一会儿,被龟公拽着往村口走。 李朔月将头闷进被子里,眼睛不受控落下颗颗滚烫的泪珠,他日日都想着白五来娶自己,他还记得那日的烧鸡那样好吃,是这十九年来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白五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见的男人多了,李朔月才知道白五这样的混蛋比比皆是,信了他的话,才真叫万劫不复。白五和急色的男人一样,只把自己当玩物。 李朔月曾捧过一颗青涩懵懂的真心给他,是他自己扔进了茅坑里。 这一世,他不会再和白五这混蛋好。 李朔月擦掉不争气的眼泪,肚子疼得在木板床上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世他只想嫁给陈展,有了心仪之人,心底便生出些想要为他守贞的想法,他想要自己清清白白。 他现在未曾与白五做过那些事。 可白五每次见他,都会带吃食,鸡蛋糖饼或是其他什么,李朔月饿得两眼发黑,焦躁地啃咬自己的手指,他这几天顿顿都是半个糙馒头配凉水,连肉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 李朔月翻来覆去,内心焦灼。肚子又传来阵阵钝痛,李朔月紧咬牙关,在心底发誓,就这一次,这次之后他就和白五断了。 迟早得和白五说清楚,省的给自己留祸患。 清冷明亮的弦月在院子里撒下一片银白的光辉,李朔月轻手轻脚踩着柴堆翻过泥墙,没有惊动屋内的狗和家畜。 没见过人,李朔月既有懊恼,又有庆幸,现在好了,他都不用纠结了。 一阵凉风吹过,李朔月冷得缩了下脖子,转身准备回屋。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月哥儿,你可算出来了。” 柿子树下的身影朦胧而不真切,李朔月定在原地,心情复杂,汉子慢步走来,身形在月光下逐渐变得清晰,模样清俊,双眼有神,是斯斯文文的书生面相。 可面相最会欺骗人。 白修文成日与村里的狐朋狗友混作一处,不仅留宿花街柳巷,还常常出入赌坊,若非白家有些家底,早叫他败光了。 “你、你怎么过来了?”李朔月轻声问,他多希望前世白修文带他逃离李家。 即便后来身在花楼,卖笑卖娇,他也盼着白修文来救他,他总以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过来瞧瞧你。”白修文拉着李朔月往柿子树后躲,柿子树年龄大,树干粗壮,对面又是一大片菜地,躲在这里来往的人都看不见。 李朔月抽回手,不再言语。 “听说前几天又挨打了?打哪了,我瞧瞧。” 第6章 狎弄 白修文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用手揉。 “别、别这样。”李朔月将白五的胳膊往外拉,哪有这样上来就轻薄人的,逛惯了花楼的熟手才这样轻浮。 只怪他从前蠢笨,竟连这些都没看出来。 白修文比他小半岁,可打小就养的好,身量不低,李朔月只到他的肩头。 白家日子好,白修文是最小的儿子,家里从小惯着,是个“响当当”的混世魔王。 “怎么了,心肝,生气了?”白修文笑嘻嘻,捧起李朔月的手亲,“这两天去县上念书,回不来。这不夫子一病,我便搭牛车回来看你了。” 李朔月抽不出手,只能默默忍下白修文的玩弄,沉默良久,他轻声开口:“我听人说,你阿娘、最近在、给你寻亲事。” “我们、我们还是、断了吧,以后也别再、来往了。” “嚯,我当是什么呢。这都是那些碎嘴子胡说八道。”白修文不甘心,他白五可不做无用功。 “我爹娘都听我的话,我说娶你就娶你。” 李朔月抿唇不语,白修文又诳他,他从前怎么傻乎乎就信了。 “不说这个,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县上的油炸糖饼,还有鸡蛋。” “这会尝尝?” 白修文自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油纸,里面包了两个手心大小的糖饼,另外还有两颗剥了皮的白胖鸡蛋。 李朔月实在不想这么没有骨气,可那吃食一拿出来,糖饼的香甜就直往鼻子里钻,他躲不掉。 白修文见李朔月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心底嗤笑,没见过世面,一两个糖饼子都稀罕成这样。 想到往日种种,李朔月觉得自己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巴结白修文,于是他强逼自己移走视线,忽视咕咕直叫的肚子。 瞧这副样子,真是可怜,不过白修文可没什么同情心,他故意将糖饼递到李朔月嘴边,看他馋的直舔唇瓣,李朔月内心天人交战,他很想一口咬住糖饼,可又害怕因此落了下乘,于是只敢用眼睛看。 肚子又痛了起来,李朔月再也无法忍受,身体微微前倾,张口欲咬。 就在此时,白修文手臂突然高举起手,逗弄李朔月。 李朔月忍不住踮起脚尖够白修文手里的东西,可他个头本来就矮,伸出手也没高多少,反倒身体歪斜,一下子扑进白修文的怀里。 “想吃吗?”白修文逗狗似的摸李朔月的脸颊,神情得意。 李朔月不断吞咽口水,眼睫微闪,低声恳求他:“你给我,好不好?” “那还断不断了?月哥儿,我对你这么好,你忍心和我分开?” “断了后谁还会给你带吃食呢。” “不、不断了。”李朔月胡乱摇头,反正他马上就要嫁给陈展了,到时候不断也得断,白修文可打不过陈展那样威武的汉子。 陈展凶名在外,一个人打过熊瞎子,谁敢觊觎他的夫郎? “这就对了。”白修文拿起糖饼一点点喂他,“你跟着我,将来吃香喝辣,你那个后娘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两年先委屈你,等我功成名就,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进门。” “好。” 李朔月饿极了,狼吞虎咽咬白修文手里的糖饼吃。 酥酥的外壳一咬就破,饼子里还有甜甜的红糖。他吃得着急,一下子还呛住了。 “你看你,着什么急。”白修文给小哥儿拍后背,不禁唏嘘起来。 李朔月小小年纪就敢出卖身体换吃食,比花楼里的哥儿姑娘还廉价,他不是个好的,他那个后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刻薄成这样,连一口吃食都不给。 “好吃吗?” “好吃。”李朔月吃完两个糖饼,舔舔唇角,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 白修文又从油纸里拿出鸡蛋,鸡蛋可是好东西,不过他早就吃腻味了,拿出一个用来哄人也没什么。 他拿着鸡蛋,小哥儿只能小口小口从他手心里咬。 李朔月嘴唇干涩粗糙,不如花楼的姑娘哥儿柔软,脸小腮帮子也小。 肚子里有了东西,渐渐地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李朔月目光灼灼望向白修文,等了好一会,见他再没有拿出其他东西,才失落地垂下头。 刚才饿极了,向白五讨要吃食便有几分不管不顾,这会静下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有多不知羞。 热意顺着脖子往脸上冒,瞬间便爬满了面庞,李朔月脸涨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回再给你带。” 想到方才李朔月小口吃鸡蛋的场面,白修脸上笑容加深,“月哥儿,现在行了吧?” 脸上的热意瞬间消退,李朔月身体一僵,瞬间清醒,他的清白身子要留给陈展,不能给这个负心汉。 “不、不成。”李朔月后退两步,恨不得立马逃走。 白修文一把将人圈住,压到树干上,不容他逃脱,“你乖些,我动作轻。” 他与这小哥儿如此这般都有半年了,还未到最后一步,美色当前,一点都忍不住。李朔月骨相极美,可少有人知道。 “可是,我……”李朔月死命揪住裤子,不敢松懈。 他只是想从白五这里讨些吃食,没打算把自己给出去,若是如了他的愿,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翻脸不认人?”白修文语气加重,狠狠捏住小哥儿的手,吃了他的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李朔月被唬住,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怕白五硬来。 “不、不能做那事……”李朔月脸色发白,在白五怀里直哆嗦。 “为什么?”白修文低声哄他,“我们迟早要做夫妻,行事是迟早的事。” “我日日想你,月哥儿,你就当体谅体谅我。” 李朔月慌了神,只一个劲摇头,手抵住白修文的胸膛,不肯让他再进一步。 汉子的劲自然比哥儿的大,白修文捂住小哥儿的嘴,手硬是从后腰摸了进去,李朔月立马如受了惊的鸡仔一样扑腾起来,十分抗拒汉子的亲近。 白修文眯起眼,耐心渐渐耗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脱个裤子如此扭捏,一点不见从前的乖顺。 手心一阵湿润,随后传来一阵刺痛,李朔月竟然敢咬他,白修文恼羞成怒,这小哥儿如此不识好歹,那他还扮什么正人君子? “啪!” 风静了下来,李朔月挨了打,瞬间不敢闹腾。 常年挨打,身体已经养出了习惯,挨了打只敢受着,不敢跑不敢哭。 长裤掉落,白修文胡乱摸,李朔月吓得直掉眼泪,悔的肠子都清了,早知道便不该为了两口吃食招惹白五。 瘦弱的腿露在外面,风一吹便忍不住发抖。 白修文满意李朔月温顺的模样:“月哥儿,你这般,将来可怎么办?” 李朔月不敢应,害怕男人得寸进尺。 白修文蹙眉,神色不太好看,李朔月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白修文觉得够了,才挑起李朔月的脸,道:“今日便先放过你。” 李朔月急忙提起裤子,咬住嘴唇流眼泪。 身上还有花柳巷姑娘给的护手油,平日擦一擦,日后对两人都好。 “我给你买了膏脂。你晚上自己用些,十七那日我可要过来查看。” “这一小盒可不便宜,足足50文。” “行了,别哭了。” 他也没做什么,这也太爱哭了些。 白修文随意道:“我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过弄两下,又没真枪真刀,你做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罢了罢了,日子还长着。” “你赶紧回屋去,风大了。” 夜深了,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白修文犯了困,扔下几句便走了。 李朔月擦干眼泪翻进院子,怀里揣着男人给的木盒,直到摸到被子,他才松了口气,方才又惊又怕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 急色的汉子都一个德性,得不到手就骂骂咧咧,李朔月再也不敢抱有那些幻想,即使饿死,他也再不吃白五一口食。 李朔月打开木盒,桂花香扑面而来。这分明是擦手的手油,哪里是什么膏脂。 木盒看着大,可膏脂只剩下薄薄一层,还花什么花了五十文,那个小贩敢这样做生意?怕是白五从楼里顺来的。 前一世白五要他的身子可没用这东西。 李朔月用手指剜一点给自己用,弄完后绷直的脊背浮出了一层汗,他趴在被窝里,脸红心跳,可心底却十分忧愁,躲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万一白五来堵他,那可怎么办? 第7章 觊觎他家的母鸡 次日一早,李朔月做好饭,提上背篓砍刀往后山走,后娘交代他要砍两担柴。 如今是夏季,柴火没那么紧俏,但扛去县上卖,也能挣铜板。 李朔月专门走陈展家的路上后山,若是运气好,兴许能碰上。 陈展和他爹娘十几年前从北边逃难过来,在燕子村落了户,村里人排外,他们便在后山村东头盖房住了下来。 陈展他爹是个猎户,常用打下来的猎物和村里人换米换菜,一来二去,和村里人关系拉近了不少,遇上了也能闲聊几句。 这陈家也是可怜的,陈展十二岁那年他爹娘上山时被几头野猪拱了,人找到时都没了气。 李朔月觉得陈展和自己一样惨,都早早没了爹娘。 可陈展比他厉害,能自己打猎养活自己,还能抓住狼崽子看门,燕子村可从来没有这么勇猛的汉子。 都说陈展闷沉孤僻,心狠手辣,十九了还未有媒婆上门提亲,怕是要孤寡一生。 可别看陈展现在只有三间破泥房,他将来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村子里的人有眼无珠,哪里知道陈展的好。 也就是李夏阳走了狗屎运,才找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他给李夏阳作奴仆,陈展那时候让人给他治伤,让人给他做新衣,像人一样对待他。 即使陈展对他的好不及他对李夏阳的万分之一,可这足以让他倾心。 到了后山,李朔月将背篓放在半山腰上,拿出砍刀砍树枝,他往下看便能看到陈展家的整个样貌,三间土屋,院子里拾掇得整齐干净,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破败,院子围了竹篱笆,一只小鸡慢悠悠的啄食。 看了好几遍,都没瞧见人影,李朔月边砍柴边想,陈展怎么这样心大,屋里没人,就敢把鸡放出来溜达,被人偷了怎么办? 即便这条路没几个人走,也不能这样大胆。 那可是肉呢。砍了一背篓小柴,李朔月坐在树荫下歇息,等歇够了还得砍一根大的拖回家。小柴自家用,大的要拿到县上卖。 院子里的鸡这会不找食了,扑腾着翅膀飞到石桌上打盹。 悠闲地让人羡慕。 李朔月看了会山下的院子,这就是他以后的家,到时候他要给门口种几株柿子树,秋天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 院子旁边的草也要拔掉,全部都种成菜,能种的地方都种上,多屯些菜,冬天才不会饿肚子。 拍掉身上的土块,李朔月拿起砍刀,继续砍。 林间鸟雀多,动静也多,李朔月专心砍树,并未在意远处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近了,陈展带着一条半人高的灰狼下了山。 高大的汉子魁梧健壮,眉眼冷峻,肩上挂着弓箭砍刀,手上提着两只滴血的肥兔,有股天然的野性和匪气。 李朔月暗自惊叹,这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啊。 目光落到汉子身侧的灰狼上,李朔月顿时软了腿,这灰狼尖嘴竖耳,长腿短尾,脑袋比陈展的还要大,这会正呲牙盯他,喉咙里滚出一长串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李朔月手指攥紧砍刀,生怕这畜生扑上来咬他。 心怦怦乱跳,李朔月不得已向陈展求助,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李朔月惊得胆颤。 陈展直勾勾看他,黑沉沉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比他身边的灰狼还有压迫感,李朔月不解,陈展为什么这样看他? 羞涩褪去,他怕得两股颤颤。 可下一瞬,陈展又自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从他面前经过。灰狼甩甩尾巴,也走了。 李朔月拍打胸脯,给自己顺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神情似羞似恼:“怎么……土匪似的。” 一进屋,灰狼就扑过去吓打瞌睡的母鸡,故意张开大嘴要咬鸡头,吓得老母鸡咕咕咕乱飞,连带着他也吃了一嘴鸡毛。 “追云,去!”陈展扔了条兔子给灰狼,省的它不安分。 得了肉的大狼不断围住他摇尾巴,谄媚的模样十分像人。 陈展俯身揉了会狼脑袋,这两只兔子都是追云抓的,自然该给些奖励。 他捡到追云时,还是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狼崽子,现在都变成了唬人的“恶狼”了。 也是怪了,这条路好几年都没人走,这李家哥儿过来干什么? 都快要哭出来了,还不跑,胆子比鸡小,怎么敢走这条路。 难道真为了砍柴? 被追云吓到的鸡这会自己进了笼子,耷拉着脑袋,陈展一顿,听人说这李家大哥儿常常偷东西,不会是觊觎他家的小母鸡吧? 这小鸡才养了几个月,还没下过蛋呢。 可除此之外,陈展还真想不到李朔月上来的原因了。 看着笼子里的小母鸡,陈展拿起刚搁下的砍刀,一脸凶煞地往鸡笼走。 李朔月砍了根粗壮的树枝,山上不好劈,得拉回家才成。 他背上背篓,放好砍刀,拉着粗木枝往山下走,路过陈展家时,见院门打开,汉子正坐在门口磨刀,灰狼则趴在他脚边吃兔子。 这会天色尚早,远不到吃饭的时间,陈展怎么这会就做起了饭? 灰狼吃完了一只兔子,李朔月亲眼看着陈展又把另一只扔给它,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求着白五才得了一点吃食,可陈展的灰狼能吃两只肥兔子。 他早记不清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间,可这只灰狼一天却能吃两只兔子。 李朔月更加坚定,他一定要嫁给陈展。 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李朔月满头大汗,终于砍好了柴,眼看着到了晌午,该做饭了。 他爹和后娘一早去地里拔草。地里的豆子刚发芽,野草疯了似地往外冒,隔几天就得看顾,如今天气热,又多日不下雨,地里的菜瓜蔫嗒嗒,也得隔三岔五挑水浇。 再过十来天,水田里的水稻也该割了,这可是关乎口粮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李家有十亩水田,八亩旱田,都是中等田,肥力一般,若是丰年,收成好一家人也能吃饱肚子,若是收成不好,那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今年雨水不多,稻穗也不饱满,只盼着收割时麦穗再鼓些,别叫人白折腾。 洗菜炒菜,热糙馒头,这活简单,李朔月十分熟练,再不会因为盐放多了而被打。 他灶上功夫不错,只是那会刚活过来,对这些事还陌生。 晌午吃完饭,后娘又喊他去割草,简直一刻也不能停歇。 李朔月畏惧后娘,又不想生事,只好顶着大热天出门割草。 那一家三口进屋休息,李朔月临走前站在门口张望,看着面前的青砖大瓦房,悲愤又难过,要是他娘还在,这会哪有王桂香什么事。 凭什么他娘花银钱盖房,却白白让王桂香占去享福? 李朔月恨死了李有财,他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样没骨气的窝囊货色。 他以后才不会找这样的汉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牛马使唤,这样的人,死了还要被黑白无常抽骨扒皮! 第8章 手脂 这两日运气好,竟然猎到了一只小鹿,拉去镇上的野味馆子,足足卖了十两银子。 陈展心情舒畅,去杂货铺买了些油盐和糖,又去王屠户那里割了五斤后腿肉,要了十斤大棒骨,这骨头上带肉腥,适合给追云磨牙。 他猎到这只鹿,追云功不可没。 清水县不大,卖货的却不少,尤其是走到八宝街,放眼望去,全是卖吃食的摊子,煎炸烹煮样样不少,食物的香气顺着鼻子往肚里钻,馋的人直流涎水。 陈展厨艺不好,这会儿挣了钱,不会亏待自己。 家里就他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拐角处的饺子铺生意红火,这家饺子馅料足,味道好,向来不缺生意。陈展要了大碗韭菜鸡蛋饺子,又到隔壁摊买了两个烧饼,等了一炷香,小二才端来饺子。 “大碗韭菜鸡蛋饺子,送一碗自家熬制的母鸡汤,客人您吃好。” 饺子皮薄馅大,咬进嘴里美味无比,就连送的鸡汤也是清淡适宜,叫人开怀。 要不说人家生意好呢,味道正又肯下料,花二十五文也算值。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展咂吧下嘴巴,仍有些意犹未尽。 又喊小二用油纸给他包了两份饺子,这饺子味道好,买来再尝尝也不亏。 背好背篓走出八宝街,迎面便走来一个老相识。 “陈兄弟,今日到县上来了?” “采买些油盐。” “既然碰着了,走走走,去我那里喝酒!”赵大哥俩好地揽住陈展,提着酒葫芦往自己的住处走。 如今已是酉时,回村路上还得两个时辰,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走夜路。 “赵大哥,今日时辰不巧,改日我猎几只兔子请你喝酒。” “就今日,刚巧我割了四两猪头肉当下酒菜,今日走不了便明日走,歇一晚又何妨。” “赵大哥美意我心领了,只明日我还得上山,耽搁不得。” 赵大是连水镇庆春阁的小管事,平日负责看家护院、采买吃食,向陈展买过几次野鸡野兔,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 庆春阁也是青楼,原先叫庆春院,后来才改了名。 赵大又劝了几句,陈展没应,问道:“赵大哥可是想要些野味?” “那我就不瞒陈兄弟了。”赵大挠挠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陈兄弟可有鹿鞭虎鞭这等新鲜的补阳之物?我想买些来泡酒。” “陈兄弟,你可别误会。这东西既能煮汤也能泡酒,在楼里卖的极好。” “为何不去药铺买?” “嚯,药铺里那东西,寻常人可买不起。”赵大急忙说,“我听说今天宋家食铺得了只小鹿,这才动了心思。” 宋家食铺不大不小,一只小鹿还是能收下的。 陈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赵大哥,那鹿正是我卖去的。” “我一猜便是你。” “陈兄弟,你下次若是猎到了公鹿,直接牵到我这里来。给你的价保管比宋家食铺高两成。” “赵大哥这话就见外了。”陈展应下,“这鹿不好寻,若是寻到了,我便来找你。价钱按市价,都是兄弟,何苦赚你这个辛苦钱。” “好兄弟!”赵大拍拍陈展的肩膀,将自己的酒葫芦塞进陈展的背篓里,“这酒你路上喝,别嫌弃,下回再请你好好吃顿酒。” 说完,人一溜烟跑了。 这鹿比他想的还要抢手,陈展站在原地摇摇头,鹿是稀罕物,哪能天天遇见。 罢了,想这许多也无用,还是赶路要紧。 * 李朔月这几天,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了。 晨起喂完鸡鸭就得上山砍柴,砍到晌午,晌午吃完饭不能歇,得去河边挑水浇菜浇豆子,浇到日落,又得急忙割草喂猪,晚饭不用他做,自然也没他的份。 整日忙到脚不沾地,晚上却只能捂着饿到发疼的肚子入睡,这样的苦日子难挨,可一想到陈展马上会救他出火坑,日子便又有了希望。 用完最后一小块手脂,李朔月趴在被窝里喘气,额上浮出一层汗。毕竟不是专门用于房事的东西,效果微乎其微,果然廉价没好货。 看着木头盒子,他又有些生气。 今天白日,李夏阳竟然乱翻他的屋子,还偷用他的手脂还问他是不是偷钱买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坏哥儿,偷用他的东西还反过来污蔑他,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李夏阳要什么有什么,王桂香给他买了一罐面脂一罐手油,花了一百多文,明明自己都有,却还要偷偷来用他的,太不要脸了。 李朔月气鼓鼓翻了个身,他咬住被子小声骂李夏阳和王桂香,足足骂了一刻钟,他才消了气。 许久不见陈展,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李朔月想起了前世陈展与李夏阳成亲的时候,他们的亲事排场大极了,陈展足足给了二十两彩礼钱! 这可把许多人眼红坏了,早知道猎户这么有钱,就把自家孩子许配过去,还能挣二十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摸过二十两。 迎亲时他躲在灶房里烧水,王桂花嫌他丢人,不让他出来。 听人说陈展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身上挂着红彩迎亲,一向冷硬的汉子露出笑脸,让不少姑娘哥儿都看红了脸。 席面八荤八素,全村人都吃得肚子溜圆,连他那天都得了一碗肉菜和甜米吃。 燕子村没办过这么有排面的亲事,人人都知道陈展是个疼夫郎的。 — 李朔月暗暗和李夏阳比较起来,李夏阳模样顶多算清秀,只会绣花写字,不会料理家事、照顾畜生田地,心眼又坏,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也不见李夏阳给陈展生个一儿半女,可见是个不下蛋的鸡。 他就不一样了,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窈窕的身段,既能做一手好饭,还能将家中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名声虽坏却没干过几件坏事,这还都是王桂香与李夏阳害的。 最重要的是,他上辈子有过,能给陈展生孩子。 一条条数过去,李朔月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夏阳差,他只是运气不好,陈展娶了自己不会亏的。 他现在的样子比不得前世,可只要能吃上肉,养好身体,一定能变成大美人! 这一点李朔月十分确定,到时候给陈展生个几个白白胖胖的小汉子,也要生几个小姑娘小双儿,家里就要多添丁才能热闹,如此他和陈展的缘分便再也斩不断了。 等陈展成了将军,他成了将军夫郎,第一件事就要把李有财和王桂香抓起来,叫人打上一个月,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再把李夏阳卖给人家当妾室,让他也尝尝苦头,这都是他爹娘犯下的孽,理当由他这个亲哥儿来偿还。 肚子渐渐消停了,李朔月沉浸在美梦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院里的鸡鸭缩进圈里打瞌睡,大黑狗扯开身体睡得四爪朝天,鼾声一阵接一阵,不时传来阵阵呓语。 夜晚的燕子村也陷入沉睡,一片祥和。 而李家东屋,有人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候天热,李夏阳抱住竹夫人也还是睡不着,身上热,心里烦。 李夏阳烦躁不已,半夜爬起来喝了半肚子凉水,坐在床沿扯开小衣散气,外面黑漆漆的,不知怎么,李夏阳又想到了今日从李朔月房里找出来的小盒手脂。 清水县彩云铺子的东西,他还是认识的。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这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的手脂,冬天往手上抹些防止生冻疮。 他也有两盒。 不过李朔月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莫不是偷家里的钱买的? 可娘把钱看的那么严,别说是李朔月,就是他都没见过娘藏钱的地方,这月哥儿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钱? 第9章 顽劣的狼崽 山上的日子忙碌,但收获颇丰。陈展逮了两只公鹿,稍大的那只被追云咬断了腿,不过只是些轻微的外伤。 一人一狼将猎物往山下赶,不出意外,陈展又在树林里瞧见一抹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又是李家的大哥儿,李朔月,他还在砍柴,身边放了个半人高的背篓。 日日都来砍,李家就如此缺柴禾? 陈展无心窥探,可人就在不远处,他总不能一点都瞧不见。 这哥儿今日换了身黑色麻衣,打的补丁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脑袋用破布包住了头发,是那种他甚至不会用来擦脚的烂布头。 这副打扮,也只比清水县的叫花子好上一点。 他摸不透李朔月来这的意图,有时候甚至感到困惑。 李朔月背柴得从他家门口走,好几次追云趴在门口吃野兔、山鸡,这哥儿每回都是一脸惋惜,还常常跺脚皱眉,仿佛吃的是他家的肉。 追云是他的得力干将,自然要多吃肉养的健壮,何况这兔子山鸡都是它自己猎的。 陈展并不害怕这哥儿会从追云口中抢食,不知谁给他勇气成日孤身往后山跑。他不在乎这等小人物,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反倒是追云,玩心上来了,三次有两次都要逮住人欺负一通。 追云比一般狗大许多,成日吃肉养的膘肥体壮,犬齿尖粗,气势骇人。每回都要装作逮兔子一样,从家门口气势汹汹撵上去,张大嘴巴往小哥儿身上扑,吓得那哥儿眼泪汪汪,回回都往树上爬。 还好追云通人性,不会真咬。 刚进屋连口水都没工夫喝,陈展一个没留神,追云又跑上去欺负人了。 “嗷呜嗷呜~” 灰狼立起来能有一人高,这会抓树皮磨爪子,灰色尾巴卷起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要爬上树来咬他。 李朔月双眼含泪,吓得六神无主,使劲往树上窜,可柿子树低矮,再爬也爬不了多少。 这狼吃生肉! “去,去,去。” 李朔月颤颤巍巍折下树枝树叶往狼头上扔,企图驱赶它。 小时候被王桂香养的狗咬屁股、抢馒头,他看见这些畜生就害怕,更别说这只吃生肉的狼了。 轻飘飘的树枝仿佛羽毛一般,叫追云玩性大发,它愈发卖力叫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咆哮吓唬人,身体压低往上爬,张开嘴作势要咬小哥儿的脚。 “啊!” 眼看着要被狼咬住脚底板,李朔月吓得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他闭紧眼睛,不敢看,上身死死抱住树干,两条腿疯狂蹬踹,像只快要干死的鱼,连带着鞋都蹬掉了。 “追云!”陈展慢腾腾上山,灰狼一见他就呜咽着往他双腿里钻,那么大的狼崽,力气大得能把人拱倒。 一见陈展,李朔月悄然松了口气,陈展又来救他了。 陈展抓住后脖颈将狼脑袋提出来,没好气的打了它两下,斥道:“做什么呢。” “呜呜呜。”追云气得呜呜叫唤,它刚才被踢到脑袋,这会还疼呢。 “叫你淘气。”陈展又轻抽了两下狼屁股,骂它:“回去看家。” 追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跑了,一步三回头,幽怨地好像陈展怎么它了 “行了,赶紧下来吧。”陈展捡起地上的草鞋,随后目光上移,小哥儿动作缓慢往下爬,蜗牛似的,边下边四处张望,似乎被追云吓狠了。 “你的鞋。” 将草鞋递过去,陈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小哥儿的脚,瘦瘦小小比他的手还小,脚踝脚背黢黑,脚趾干瘪,瘦的仿佛只有骨头。 他身上带了股霉味和干柴味,很像自家许久不晒太阳的粮食房。 李朔月没那么邋遢,但也没那么干净。 草鞋破旧不堪,小哥儿穿上后,显得脚更小,这似乎是汉子的鞋。 李朔月自然也察觉到汉子的视线,惨白的脸突然涨红,羞耻地小步挪动,想要藏住自己破烂的草鞋和脚丫。 乡下人家,哥儿姐儿常要下地插秧洗衣捉鱼,没有县上镇上人那么重规矩,并没有被谁看了脚就要嫁给谁的习俗。 羞耻过后便是难堪,李朔月手足无措,常年干活,他的手脚都比汉子的更黢黑粗糙,一点不像平常哥儿的脚。 陈展会嫌弃他吗?李朔月不知道。 陈展收回视线,开门见山:“李家的哥儿,你怎么日日往我家后山跑?” 这话实属冒昧,这山头又不是他家的,别人怎么就来不得? 李朔月管不了那么多,他垂下头抹掉被灰狼吓出的眼泪,怯声回复:“……阿娘叫我砍柴,后山的柴、没人砍,林子也长得密,我……” 小结巴,陈展想。 李朔月气结,细声细气反驳:“我不是结巴……你别听他们胡说。” 不好,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陈展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又问:“既然是砍树,就好好砍树,往我家院子胡看什么?” “莫不是想要偷东西?” “若是手脚不干净,小心我拉你去见官老爷。” “没有,没有。”李朔月吓得猛然抬头,瘦巴的脸蛋仰视男人坚毅的面庞,慌张解释,“我不偷、不偷东西。” “不是贼,你别送我去见官!” “你家,你家有狼,”男人面色不变,李朔月怕他不信,语气又急又快,“我害怕、它咬我,所以才、才会往你家里看,没有、没有偷东西。” 一着急就又开始结巴,李朔月急得团团转,这话半真半假,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解释清楚,他不能担上偷窃这罪名,谁家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哥儿? 陈展低头,他头一回看清这个人的脸。 小哥儿眉心的哥儿红痕颜色浅淡,约有一指节长,细而长的眼睛水润,因为刚刚哭过,眼尾眼睑都带着可怜的薄红。 脸白但发青,皮肤不怎么细腻,唇干而涩,纵然如此,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农人肤色大多偏暗,少有如此白净的,何况这小哥儿日日劳作,看着也还是比村里人白上许多。 陈展忽然想到在村里听来的传闻,说是李朔月的娘沈玉是外来户,也是逃难逃过来的。 逃难过来的身上难免脏乱,村里人都离得远,后来洗漱一番,人是干净了,可脸色黢黑,比锅底还黑。 村上的李有财过了孝期,欠了外债,刚被退了亲,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看着人就不行了,里正便做主,问过两人意见,给两人做了媒,搭伙过日子。 这姐儿无父母亲族,模样不好,也无嫁妆,李有财爹娘相继过世,还欠了七十八两债,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可两人新婚第三天,沈玉一大早起床泼脏水,被路过赶早集的村人瞧见,可不得了。 沈玉成亲后模样大变,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简直是玉帝的女儿下凡,哪里有半分先前黑黢黢的样子? 这一消息震惊了全村的老少汉子,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是泥腿子,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个两个喊着要休妻娶沈玉,也不管是刚过门的新妇还是陪了一辈子的夫郎。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争吵不休,不少汉子都怪里正,怎么没把这个天仙许配给自己? 里正见了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还得不了好,也成日吹胡子瞪眼,见人就骂。 沈玉后悔不已,她只是一时疏忽,忘了涂抹遮掩的药草,谁成想事情能变成这样? 日日都有汉子在屋外晃悠,她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沈玉心下一狠,直接拿刀在脸上划拉了两道口子,从此天仙变丑女,屋外的苍蝇这才少了。 可不少人记恨上了沈玉。 不到半年,李家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请人打了井,又买了五亩上等水田,这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 李有财也没想到自己的媳妇这样厉害,那段时间走在村道上恨不得拿鼻孔看人。 村里人嫉妒的肠子都要烂了,成日嚼舌根,李有财见了便骂回去,一改往日的窝囊样。 后来沈玉生孩子害了病,没几年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叫人磋磨。 村里人都害怕大狐狸精死了,又来了个小的,尤其是李朔月勾搭汉子的事一出,更是戳中了村里人的心病,见着他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陈展不由得唏嘘,这李朔月长到这么大还真是命硬。 端详着那张瘦弱而漂亮的脸,陈展心口突然狂跳了两下,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确确实实是个狐狸精。 第10章 美人胚子 面对威风凛凛的心上人,李朔月不自觉便用上了前世学的媚术,他仰头望男人伟岸的身姿,姿态柔弱,故作可怜。 枉费他白活一遭,只习了一身房中术。 双眼含情,眸中带雨,神情刻意讨好献媚,陈展心中泛起波澜,而后上身微倾,不动声色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朔月的确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只可惜都瘦脱了相。此刻若非陈展曾撞破过他的好事,这会怕真以为这小哥儿是个清白柔弱的可怜哥儿。 一想到这小哥儿曾衣衫不整与人厮混,微动的心口霎时归于平静,陈展平淡回应:“你说是便是。” “不过这条路蛇蟒虫蚊多,常有野兽下山找食,你一个小哥儿,还是少来为好。” 李朔月神色一怔,双眼浮现出明显的失落与茫然。 我只是想多见你几眼,这也有错吗? “追云虽从不咬人,可你几次三番招惹它,若是哪天被咬了,可别来找我。” “我、我晓得了。” “日头也不早了,早些回家吧。”陈展转身向山下走去。 “好。”李朔月一看天色,确实不早了,该回去做晌午饭。 他麻利把砍刀塞进背篓,又拉住半根砍断的粗树枝,郁闷地跟在陈展身后走。 领路的汉子身形高大,同他说话得扬起脑袋,肩背瞧着宽阔,看样子能背着他满山跑。 虽被汉子训斥一通,可好歹同陈展说上话了,李朔月自己开解自己。 等他们成了亲,日日都有说不完的私房话。 身后的脚步沉重,走的很艰难,陈展临走时看了眼李朔月的背篓,满满当当,几乎和青壮年汉子背的一样重,更别说手还拽了根大柴,也不知怎么拖得动。 燕子村的哥儿姐儿不如镇上人家的金贵,大一点便要跟着家中人下地劳作,常常背背篓上山寻野菜、蘑菇,砍柴背柴那都是汉子的活,只有那极其困苦的人家,哥儿姑娘才被当作壮劳力使唤呢。 李有财不到四十,还是个有劲的汉子,却日日让自己小哥儿做这等粗活,陈展打心底瞧不起。 一家子都靠死去媳妇留下的钱财过活,却还磋磨她唯一的哥儿,虽然李朔月也不是个好的。 走了约几百步,便到了陈展家门口。 李朔月还想说些分别的话,可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陈展已经大步进了屋,屋里响起来灰狼嘤嘤嘤的叫喊。 像小孩似的,挨了欺负要找爹娘告状。李朔月很是迷糊,他那一脚,当真踢得如此之重吗? - 入夜之后,白修文早早便拾掇出东西,候在李家门外的柿子树下。 今日是十七,正是他和李朔月约定之日。 后日他要与他小舅一同启程,去外面行商开眼界。 他小舅跟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做些茶叶生意,这些年来小有积蓄,只可惜家里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哥儿,无人继承家业。 挣钱的生意不能白白撂下不管,左思右想,白修文的小舅便想到了自家尚未婚配的侄儿,若是个行商的好苗子,那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日后将营生交付于他,届时再将自家哥儿嫁给他,正好一箭双雕,亲上加亲。 白修文脑子灵光,自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虽成年逗猫欺狗,可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想立一番事业。 再说他这个刚满十五的小表弟,模样清冷端庄,身段高挑修长,打小家里就给请了夫子,和两个姐姐一同念书,与村里的哥儿可谓天差地别。 他已不是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哪个更好。 李朔月没脾气好拿捏,轻易便能哄到手。 想到这,白修文又一阵嘀咕,这小哥儿从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给个鸡蛋就能碰,怎么如今脑袋突然清明起来,和他玩心眼,竟是连碰也碰不得了? 八成是自己对他太好,叫他耍起了小性子,真以为自己能嫁进他家。 若不是那张脸尚且能看,还是个初哥儿,他何苦大费周章? 李朔月若是生在清水县的庆春阁,这会早成了头牌,成日吃香喝辣。 白修文逛遍了清水县的花楼妓馆,见过美人无数,若论起来,李朔月的相貌能排进前十,单论骨相,能排进前二,只可惜太瘦,展露不出那骨相十分之一的美。 简直是暴敛天物! 村里老人常说李朔月的娘沈玉貌美勾人,可她生下的小哥儿也不差。李朔月不和村里人打交道,总是低着脑袋,因此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 若非如此,怎么能十八了还是个初哥儿? 越想心尖越痒,白修文把玩着掌心行房的膏脂,心道: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他也得给李朔月开了荤。 他这一走得三个月,谁知道这期间李朔月会不会去勾引别人呢。 …… “喵,喵。” 夜深人静时,李家屋外又响起了猫叫。 “招祸的小畜生,成日扰人安宁。”被惊扰到的夫郎嘟嘟囔囔,刚做了捡银子的梦,便被惊醒,心里十足郁闷。 身侧的汉子鼾声震天响,打雷都惊不醒。 终归是困意占了上风,那夫郎嘟囔了一阵便又睡着了。 李家柴屋,李朔月躺在木板床上,心情忐忑,无一丝睡意。 今日是十七,白修文又来找他了。 成日吃不饱饭,李朔月饿了渴了便喝冷水,喝饱了就没那么难挨了。 嫁给陈展,他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能做人上人,可跟了白五,什么也得不到。 村头王二家的傻汉子都知道怎么选。 今天说什么,他也不能出去,过几日白五就要同他亲戚出门行商,没个三五月回不来,到时候他都嫁给陈展了。 若白五狗急跳墙敢将他们二人之事说出去,他就让陈展狠狠揍他一顿出气,说就说,反正他名声够差,也不在乎多这一条。 陈展知晓他的心意就够了。 成了亲的哥儿和未成亲的哥儿,初次行房时自然有所差别。 猫叫声一阵接一阵,后院的黑狗正甩耳朵赶苍蝇,厌烦地冲大门吠了两声。 李家的油灯亮起,王桂香披上衣裳匆匆出门查看,大半夜狗叫,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院养了鸡鸭和一只老母猪,王桂香掌灯挨个点数,见数都对着,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挨千刀的小畜生,早晚扒了皮吃肉。” “呸!” 王桂香往柴屋啐了口,神情厌恶,野猫不是好东西,这屋里的也不是。 “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看,是个死人不成?” “狼心狗肺的东西。” …… ——嘎吱嘎吱。 门被踹了两脚,吓得被子里的李朔月一哆嗦,害怕地吞了口口水。 他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黑灯瞎火,王桂香只骂几句还好,可千万不要进来打他。 辱骂声渐渐小了,屋外再没动静,李朔月松了口气,估摸着王桂香已经进屋。 屋外的猫叫狗叫也歇了,白修文喊了半宿,应该走了吧? 还剩下两天,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1章 阴差阳错 前世,李夏阳阴差阳错嫁给陈展,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就是陌生人。 李朔月记得七月二十那天晚上,他因为没砍够两担柴而被后娘狠狠打了一顿,伤了腿,本该由他洗的衣裳就变成了李夏阳去洗。 足足两大盆衣裳,他爹还跟着去了。 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李夏阳跟陈展两个人赤条条滚作一处,行了周公礼。 还好是在晚上,没几个人看见。 李夏阳被王桂香带回来一直哭,家里因这事闹腾了好几天,李朔月受到牵连,平白无故又挨了几回打。 明明是后娘不作人,报应到了她儿子头上,却偏偏什么都要怪他。 李朔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两个月后,李夏阳和陈展订了亲。 成亲头一晚,他和后娘一起给李夏阳洗身子,当天夜里,李夏阳跑进他被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他前两天跑过来给我赔罪,送了我条手指宽的牡丹银镯,你看,就在我手上呢,这是单独给我的,不算进聘礼里。” “嫁给他我好害怕,他那么高,要是那天发火打我我跑都没处跑。” “你说我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跑,怎么样?” 李朔月万分沉默,不作声。 “可他说那天是他不小心吃了别人送他的酒,这才跑去河里下火的。” 说到此处,李夏阳又恨恨磨牙,似乎很后悔,“早知河里有人,我就不下水了,这都叫什么事!” “爹也是,我让他给我放风,他倒好,直接睡在土坎子上。” “要不是……” …… 两人的相遇堪称噩梦,可婚后日子和和美美。 李夏阳顿顿吃肉,时不时给家里提上一两只兔子山鸡,整个人更是肉眼可见的圆润。 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细棉布,李朔月还见他穿过几回绸缎。 后来朝廷征兵打仗,陈展也在征兵名册上,陈展走了没两天,李夏阳也不见了,听人说似乎是去找陈展。 不过李朔月没工夫管李夏阳的闲事,因为李夏阳走了不到十天,他就被王桂香卖进了清水县的花楼。 再见面,陈展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李夏阳是将军夫郎,而他则是被人狎玩的营妓。 李朔月心中悲愤,那日本来该是他去洗衣裳,是李夏阳抢走了他的如意郎君。 这次他一定要把陈展抢回来,李朔月裹紧薄被,目光坚定。 …… 次日晌午,李朔月被后娘从地里赶回家做饭,做完饭还得继续去河里担水浇地。 李夏阳也在屋里,不过李朔月不爱搭理他。 李夏阳从前念书的时候就叫人讨厌,整日捧本破书在他面前晃,神情得意地说可以教他认字;后来跟林绣娘学绣花,又成日在他面前摆弄,说如何捏针行针,叫人格外厌恶。 好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受宠似的。 这些东西难道他不想学吗? 能天天坐在屋子里不受风吹日晒,谁还想像个老黄牛一样干苦力? 虚伪又叫人讨厌。 和他那个恶毒的娘一样。 “月哥儿,昨夜的猫叫你听见了吗?” 李夏阳从兜里掏出两颗拇指大的硬饴糖,一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颗递到李朔月嘴边。 揉面的手一顿,淡淡的甜味窜进鼻腔,肚子立马“咕咕咕”响起来。 犹豫半晌,李朔月很没骨气的将饴糖咬进嘴巴里,他讨厌李夏阳,可是不讨厌糖。 门外寂静无声,不见后娘的踪影。 这回李夏阳没使诈。 “昨夜的猫叫声可大了,吵得我睡都睡不着。” 哼,睡不着才好,谁叫你成日没心没肺,一点活不干。 听见李夏阳不好他心情就好,李朔月感觉自己揉面的劲儿都大了。 “月哥儿,你最近老往后山跑,是去见谁?”李夏阳竖起耳朵,试探性问话。 李朔月这几日似乎心情很好,一改往日阴沉不爱说话的模样,好几次回家脸都是红的,一看就是思春了。 李朔月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估计是自己近期举动太明显,才叫李夏阳发现了端倪。 “我去砍柴。” “只是砍柴?不是去见汉子?” “哼,不是砍柴还能是做什么?” “月哥儿,你真不结巴了?”李夏阳先是惊叹,而后又开始怀疑,“谁教你说的?你从前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我自己学的。” 现在说话流畅,是李朔月自己晚上在被窝里偷偷练的,他本来就不是天生的哑巴,都是叫王桂香吓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学,说话还结结巴巴?”李夏阳不信这话。 李朔月别过脸,不愿再与李夏阳说话。 “行了行了,我不提这茬。”李夏阳摆摆手,坐在烧火凳上添柴,突然开口打趣:“你最近洗脸洗脚都很勤快,连头发都捯饬地很规整,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哐!” 李朔月突然大力将面砸到案板上揉,瞪向李夏阳,语气幽怨:“我有心上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娘总不会、让我嫁的比你好。” 谈起他娘,李夏阳索性闭上嘴,李朔月和他娘积怨已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半晌过后,他幽幽开口: “月哥儿,找汉子要找周正老实、憨厚温良的,可别只看皮囊,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些个名声不好的,瞧着便不是正经汉子,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我们村里哥儿,眼界不能太高。”李夏阳顿了顿,又道:“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样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好好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李夏阳语气有些不自然,“等我先成了亲,就能帮你说亲,何愁找不着好亲事。” 李夏阳这一番话着实可恶,明里暗里都叫他别痴心妄想,别妄想过好日子,生怕自己找个好夫君,从此出人头地压他一头。 不仅如此,李夏阳还想让他一直呆在李家任劳任怨当老黄牛!还替自己说亲,肯定不怀好意!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李夏阳都是满肚子坏水。 李朔月神情警惕,立马出声反驳:“我的亲事,不用你们操心。” 果然,李朔月有心上人,结合这两天的猜测,李夏阳心一沉,他不明白李朔月为什么会看上那种人。 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家里不管谁管?”李夏阳放软声音,劝道:“天底下汉子这般多,你常在家里,也没见过几个,才会一时叫人蒙蔽。” “我又不会骗你,届时我在镇上替你找个好汉子,保准叫你脱离苦海、吃穿不愁。” 李夏阳又骂他见识短浅,李朔月愤怒不已,扭头瞪李夏阳,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也是这套“叫你吃穿不愁”的说辞。 “你怎么又瞪我?”李夏阳皱起眉毛,他好声好气地劝,李朔月生什么气? 第12章 误会 “我要做饭,你别捣乱。” 一想到李夏阳存的是这种心思,李朔月便浑身发抖,一刻也不想同这人待在一处。 他是没有李夏阳聪明,可也没傻到还相信他的鬼话。 耳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苍蝇似的犯人,李朔月剃刀哐哐哐切菜,力气大的恨不得把案板都剁碎了。 李夏阳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说的口干舌燥,李朔月依旧不搭理他,闷头切菜。 李朔月从前就是这样,成日像根空心木头,谁的话也搭理,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气儿,还是因为那泼皮无赖,李夏阳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片刻后又噌噌噌冒出火气,这白五到底有什么好? 怎么就能把李朔月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五是个色中饿鬼,不顶事的破皮混帐,偏偏李朔月还这样痴心。 昨夜猫叫狗叫,他也听见了,他娘进屋后他刚好摸黑出门撒尿,走到后院时突然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吓得他还以为自家遭了贼。 李夏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那动静就没了。 黑狗老老实实卧在后院,看见他还嘤嘤叫唤了两声,李夏阳也没当回事。 直到今天去林绣娘家,在路上碰到了白五。 “阳哥儿,这东西给你。前两日正好碰上月哥儿,他托我替他买的。”白五从兜里掏出盒擦手的膏脂,李夏阳定睛一瞧,竟然和李朔月前两日用过的东西一模一样。 李夏阳狐疑地打量着白五,没接。 “他怎么会叫你替他买?” 李朔月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怎么可能托人给他买东西?而且白五怎么突然间同李朔月关系这样亲近? 刹那间脑海中浮现诸多疑问,李夏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长,他只信任我吧?一盒膏脂而已,也不值几个钱,他想要我自然买来送给他。”白五脸上露出个浪荡的笑,“我送了他好几回,他可喜欢这些东西。你行行好,替我送给他。” “他从没说过想要这些东西。”李夏阳后退两步,心中莫名不安。 “他与我亲近,阳哥儿,说不准将来你还得喊我声哥夫嘞!”白五这句话说的轻佻,仿佛这会子他已经与李朔月订了亲。 这话当真不要脸,仿佛他与李朔月连李夏阳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昨夜在屋外叫唤的人是你?” 他就说怎么隔三岔五就有野猫叫春,原来是白五这个泼皮捣的鬼! “你回去问问月哥儿。”白五笑嘻嘻,又把膏脂收了回去,“罢了,我自己送给他。” “好歹是份儿心意。” 白五临行前,将李夏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摸了又摸摸下巴,道:“比月哥儿丰腴不少,看来日子过得好。” 李夏阳脸色铁青,狠狠瞪向白五,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朝白五砸去,气得能冒出火来。 “你这小哥儿,真不识好歹……”白五捂着胸膛骂骂咧咧跑了。 李夏阳一想到白五猥琐恶心的眼神就想吐,他估摸着是李朔月没见过好东西,八成是被白五送的几盒膏脂迷了眼,真以为人家能看上他,还几次三番半夜出去同他幽会。 这傻哥儿,怎么这一点东西就叫人骗了?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朔月往火坑里跳。 不就是几盒膏脂,他也能给,段不让李朔月再同白五厮混。 他屋里还有盒桃花味手脂,是他偷偷攒钱买的,他娘也不知道,花了足足一百七十文,因为舍不得,至今还未用过。 这可比白五的那盒好。 思索好措辞,李夏阳走出屋子,叫住提着饭篮子往外走的李朔月。 他得好好说说李朔月。 “月哥儿,你等会。” “这手脂给你。” “你又想做什么?”李朔月没敢接,李夏阳心里深沉,不知要如何作践他。 “这手膏我也能给你买,你赶紧和他断了,日后别再来往。”李夏阳怕说的重伤了人,又怕说得轻没作用,斟酌道:“你虽是农家哥儿,可也不能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娘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可你放宽心,我将来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娘有自己的苦衷。” “别人两句花言巧语,你怎么就信了?可不能作践自己。” “跟着他,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县上有个要好的哥儿,他家二哥想娶个勤快些的哥儿做夫郎,他二哥身体虽不好,可模样清俊、为人正直诚恳,堪为良配。” “过两日我带你去见见,若是愿意,我再让爹请媒人。” 他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给自己兄长找郎君,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况且县上人家规矩多,大多瞧不上乡下哥儿。 他说这话就是想稳住李朔月,他私底下寻他那个关系好的哥儿悄悄找一找,总能找着个好的。 这会儿李夏阳在李朔月心里,和恶鬼也没什么两样,他得了失心疯才会信这种鬼话。 而且李夏阳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有时李朔月觉得他仿佛知晓自己的心思,有时候他又觉得李夏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神神叨叨的。 他懒得解释,谁知道李夏阳会不会看上陈展呢。 现如今不能同他对着来,也不能说重话,万一惹急了李夏阳,伙同他娘现在就把他卖了可怎么办? 他还没成功嫁给陈展呢。 随便应付两下就成了 “知道了。”李朔月糊弄道,又作出一副着急送饭的样子,“你把东西放到我屋子里,我先去给爹娘送饭,晚了娘骂呢。” “你收了我的东西,可得答应我,不许再跟他有来往!” “嗯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你记住啊。” 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急匆匆地走,仿佛身后有狼撵一样。 李夏阳正疑惑着,没注意到李朔月。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事情过于顺利了,方才李朔月还是一副不撞南头不死心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就轻飘飘应下了? 难道真就是因为这一盒手脂么? 第13章 他想嫁给你! 今天没见着白五,李朔月心情轻快了些,白五最好永远别找他。 过两日白五同他舅舅出远门,只要熬过这两天,白五就再也没有纠缠他的机会了。走了最好就别回来,不过这话李朔月只敢在心里嘀咕。 李夏阳下午又去找绣娘了,也没再来烦他。 今日是十八,后日是十九,再有两天他就能脱离李家,李朔月越想越激动,只想现在就去后山同陈展见面说说话。 可后娘实在太心黑,晚饭都不让他吃就逼他出去洗衣裳,满满两大盆,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朔月满面愁容,可抱怨归抱怨,户籍在李家一日,便还要干一天的活。 趁天色还亮堂,早些洗完早些回屋。 一家子的脏衣裳都堆在一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后娘要用这些碎布打袼褙,给家里人做新鞋。 这其中自然是没有李朔月的份儿。 他只有两双单布鞋,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只敢留到冬天穿,其他时候都是穿草鞋,有时候他自己编草鞋,有时候穿他爹剩下的烂草鞋。 自打他记事起,就没穿过新衣新鞋,平时都捡着李夏阳不要的衣裳穿,连身上穿的小衣亵裤,都是人家剩下的。 他身量小,弟弟的亵裤穿起来也松松垮垮。 从前被打的连恨都不敢恨,更别说讨要好东西。 李朔月洗完衣裳,挽起裤腿洗手洗脸。 他也爱干净,可只有两身单衣两身冬衣,这些年来洗洗换换,颜色发黄发旧,衣裳看起来便灰扑扑的,又打满补丁,显得穿它的人总是脏兮兮的。 手里没钱,什么东西都买不起。 有时候运气好能捡到铜板,他便拿铜板同周云婶子换馒头吃,可后来又闹出哪样的事,他也没脸去周家了。 现在柴屋里有四枚捡来的铜板,等下回货郎来村里时,他看能不能买一小块布料,给自己做条亵裤穿。 李朔月突然又想到了亲事,结亲时不要陈展给很高的聘礼,一两就足够了。 燕子村一般的聘礼都是四两,姑娘哥儿聘礼都一个样,哥儿都是双身,也能生孩子。 家里富裕的,聘礼给的就多,能有五六两,若是穷苦的,便是一二两,若穷的连聘礼都给不起,也得给几百斤粮食,摆上一两桌酒席。 他的聘礼肯定会被王桂香握进手里,且不会有嫁妆,自然是给的越少越好。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二十两聘礼,他想着还是留给他们过日子用的好。 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混婆娘。 一想到自己前世被王桂香二十两卖进花楼,李朔月便又恼怒起来,这周扒皮,黑心的无常,就该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成亲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家断亲! 天边冒出了几颗星,李朔月眨眨眼,已经一更天了,这会没多少人出来转悠,大多都睡着了。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感受水流在指尖涌过的柔软触感。 四下无人,他想要借机在河里洗一洗。 这几日无雨,岸边水浅也不湍急,要洗便得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不怕水,可怕那些泼皮无赖在暗地里偷窥。 犹豫片刻,李朔月歇了全脱的心思,他只将裤腿挽到腿跟,袖子挽到大臂,这样简单擦洗,也能凉快不少。 嫁给陈展,他砍柴卖柴攒下来的钱就都是自己的,早晚能买一个大浴桶洗澡。 到时候就不用出来洗,省的叫人担惊受怕。 一到晚上,蛐蛐知了牛这些小虫便活跃起来,争先恐后鸣叫,吵得人耳朵疼。 李朔月听了会,心思活络起来,这会抓知了牛吃最好,用油炸过后美味非常,烤着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东西好吃,但是得举着火把趁夜抓。 一想到自己忙活一整晚,连口水都喝不着,还平白便宜了王桂香,李朔月便又放弃了。 擦干腿脚,李朔月起身,是时候回屋了。 可下一瞬,他的好心情便戛然而止。 “月哥儿,怎么不脱了衣裳洗?” 白修文扑上去,手臂将小哥儿牢牢锁在怀里,故意调侃他。 李朔月吓得一哆嗦,木盆“砰”一下落地,刚洗好的衣裳又沾了土,他瞳孔一缩,惊慌开口:“你、你放开我,衣裳、衣裳……” “月哥儿,我昨夜去找你?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白五将人抱住往后倾倒,找了块地坐下后,双腿锢住小哥儿的腰,不让他跑,手胡乱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腿,趁机轻薄。 白五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朔月脖颈旁,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自在,一边躲闪一边回话:“我、我白日砍柴,太疲累,晚上才睡得沉了些。” “……别、别摸……” “你放开我,我刚洗好的衣裳都脏了。” “瞧瞧,过的这是什么日子。”白修文啧啧两声,又往李朔月脸上亲,“月哥儿,你不如跟了我。” “我不久就要同我小舅出门经商,不如带你一块出去,省的给人家当老妈子。” “不行,不行。” “为何?你不愿?” 白修文眯起眼,问:“话说回来,月哥儿,我给你的手脂用了没?” “这儿如何了?” 说话间,便隔着裤子按过去。 “手脂?”李朔月挣扎的身体一愣,电光火石间,李朔月突然想到了李夏阳白日说的那番话,他心思一转,索性放弃挣扎,为难道: “李、李夏阳不让我继续跟你。” 把这事往李夏阳身上引,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你心不诚,故意骗我。”说到此处李朔月又有些愤愤然,“我看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嫉妒我,怕我嫁给你,过好日子,压他一头!” “我瞧着也是如此。”白修文手摸进李朔月衣裳里,胡揉一通,“既然如此,月哥儿,你就更应该跟我走才对。” “不成。”李朔月强忍住作乱的手,哆嗦道:“我户籍还在李家,走不成的。” “户籍而已,还能难得倒我?” “月哥儿,瞧不出你看着瘦弱,屁股竟还有些分量?” 白五的手隔着布料贴住李朔月,李朔月一惊,脑子飞快地转,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朝白五喊道:“李夏阳不让我跟你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也想嫁给你!” 第14章 威逼利诱 “哦?” 脑海中浮现出窈窕哥儿的身影,白修文眉头挑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我从前给他送礼,他怎么不收?” 原来白五对李夏阳也存了那份心思,李朔月暗自窃喜,结结巴巴开始编谎话:“后娘不让收。” “可他每次见了你,都高兴好几天……” “前几天他突然不许我与你再来往,还说,还说,我再偷偷见你,他就要把我卖进花楼去做娼妓……” “他还骂我。”李朔月眼眶微红,尾音染上了一丝哭腔,“他说是我贱胚子,痴心妄想,臭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好害怕,我、我不敢见你……”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李朔月头一回狂骗人,心里忐忑,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僵硬。他算盘打的好,如果白五缠上李夏阳,那就没工夫再来招惹他。 李夏阳若是被毁了贞节,马上就会变成十里八村的笑柄,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他就乐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我误会你了。” 太明显了,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心虚的表情,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疯狂跃动的胸口,无论哪一个,都将李朔月出卖的彻彻底底。 他在说谎。 白五眯起眼睛,审视怀里缩成一团的人,为了应付他竟然能扯出这样的谎话,听了能叫人笑掉大牙。 李夏阳模样虽好,可他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最烦与这种泼妇纠缠,平白惹一身骚。 不过他也想看看,这小哥儿还能扯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话。 “他在家里一手遮天,我怎么敢不听他的话。”李朔月面上忧心忡忡,实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白五会听信他的话吗? “好,月哥儿。”白修文掌心拢住李朔月的臀揉,“你明日带阳哥儿来这见我,我来同他说。” “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天仙来了也不顶用,劝他早日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他会听你的话吗?”李朔月抬起眼,偷偷打量起白修文,他仍旧是那副轻佻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信了几分。 “这还不好办?”白五捏起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朔月从开始的抗拒到眼冒星光,只用了几句话的功夫。 “这样真的可以吗?” 李朔月双眼发光,目带希冀,李夏阳一个未说亲的哥儿纠缠汉子,这要是传出去,那不得落下一个“不检点”的名声? “你等着瞧就是了。” 白五语气一转,突然道:“月哥儿,我答应要帮你出气?那你呢,打算如何报答我?不若明日就收拾了东西,同我一道出远门?” “我、我……” 李朔月一怔,身体绷紧,手心开始冒虚汗,他小心翼翼道:“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嗯?”白修文语气逐渐变得危险,反问:“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 汉子的手又开始不安分,甚至已经拢住了李朔月的腿跟,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要再说几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裳撕成碎片。 “不然我现在要了你好了,省的我在外面惦记。” “只可惜你这身体,怕是要多受几分疼了。” “别、别。”李朔月终于开始惊慌,四周都静悄悄的,若白五来真的,没人能救下他。 “我去,我去,我答应你。”李朔月含眼应下,“明早带他来见你,我晚上便拾掇好行李跟你走。” “白五,我要是跟了你,你、你可不能负我。” 李朔月说了一箩筐好话,还叫白五圈在怀里辱了一遭,等白五尽兴了,他才逃离了魔爪。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个可算是体会到了,这白五怎么如此难缠?早知道当初便不同他亲近了。 李朔月眼中满是懊悔,失落过后又转化为庆幸,还好自己聪慧,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 不然今晚恐怕真得交代在这。 迎面走来一个朦胧的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李朔月后退两步,警惕地望向来人,直到听到声音。 ——“月哥儿?” 声音叫人熟悉又讨厌,是李夏阳。 李朔月心里闪过一丝庆幸,他卸下防备,问:“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洗衣裳洗了一个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 “哦。”说实话,刚才在人前抹黑过李夏阳,现在走在他身旁,李朔月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不过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白五,有人陪行,他心里却很安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夏阳的喘息声这么重? “你跑过来的?” “嗯,太晚了,我一个人出来也有些怕,想早点找你回去。” 说的好像你很关心我一样,李朔月撇撇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很快他又警醒,李夏阳可是要把他卖进青楼,深夜过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跑了。 哪里是真正为了自己好。 两人一路走回了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愣是没再说一句话。 李朔月摸黑将衣裳都搭起来后又拍拍上面粘的沙砾,还好不是太脏,不然他又要重新洗了。 李夏阳站在廊下,发起呆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去睡?” 王桂香起夜如厕,见着自家哥儿便忍不住叮嘱几句,“晚上别点油灯绣帕子,伤了眼,你娘我可没多余的银子给你折腾。” 说罢又点了点哥儿的额头,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娘,我热的睡不着,刚出来吹会风?” “娘,你看,我都悟出痱子了!” “哎呦我的心肝,不是有竹夫人吗?怎么还热成这样?” 王桂香举起油灯看,见小哥儿脖子上生了几颗又红又大的痱子,顿时心疼不已,“今夜便忍忍,明日让你爹上镇上给你买了瓷枕回来。” “娘最好了。”李夏阳立马笑起来,拉着他娘的手往屋里走。 “谁叫娘只生了你一个,不疼你疼谁。”王桂香嗔怪道,“家里又不缺你挣的这些银子,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听娘的话,哥儿可得好好疼惜自己。” “晓得了晓得了。”李夏阳将人推进屋里,王桂香一拍大腿,“别推我,我出来如厕,都叫你给搅和了……” 李朔月已经进屋躺下了,听到屋外的声音,只默默拢紧了自己的被褥,他常年手脚冰凉,不怕夏日。 用薄被盖上肚子,李朔月想,什么竹夫人瓷枕,定然起不了什么用。 第15章 偷钱 白家在燕子村虽是个富户,名声却不好,一家子从老到小,没一个好的。 老的蛮不讲理,成日钻人家菜地偷菜偷瓜,小的又都被教坏,小小年纪就没个正形,专挑小姑娘小哥儿欺负,村里谁叫孩子没被他家的欺负过? 偏偏白老夫郎能生,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一家子壮劳力,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夫郎媳妇又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有理都能说成没理,最后还要被他家讹了去。 一大家子在村里横行霸道,连里正都治不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夏阳想起那事便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白家老大先前有过一个夫郎,他还见过呢,瘦瘦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但模样不错,面庞清秀,听说是白老大花了二两银子从山沟里买来的。 这夫郎进门五年,才生下一个小姑娘,白老夫郎一心只想抱孙子,对这娘俩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家老汉又偏信些风水邪术,若是长房长子头胎是姑娘哥儿,便会影响家运,还会让后边的几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小汉子,这事白老汉哪里能忍? 这可怜的姑娘一出生,便被亲爹溺死在水盆里,俗称洗女。 白老大夫郎千百般不愿,可这家里哪有他说话做主的份。 两个老东西早看大儿子夫郎不顺眼,还没出月子,便张罗着要给老大夫郎拍喜,一家子汉子拎着棍棒藤条,硬生生将还没出月子的人活活打死! 这人是被卖来的,家又离得远,白家人连席子也没卷就将人扔进了臭水沟里,还是和老大夫郎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偷摸挖了坑给埋了。 那小夫郎现在坟头草比他还要高,从来也没见着白家人去给上过香。 白老大夫郎死后没过几个月,白老大又娶了隔壁村的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怕是连那小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洗女、拍喜这恶俗前朝律法明令禁止,可如今新帝昏庸,纪纲不肃,法度不行,这恶俗不知何时又悄然兴起,不知害的多少姑娘哥儿白白失了性命。 燕子村民风淳朴,并无多少人像白家那般,无辜杀人性命。 即使不喜姑娘哥儿,也给一口饭吃,毕竟养大了嫁出去能拿一笔聘礼,再不济,也能给家中儿子换亲,好歹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活生生淹死? 他在学堂随夫子念过几本圣贤书,自然瞧不上如此草菅人命的人家。 怎么可能眼睁睁叫李朔月跳进这等虎狼窝? 方才两人抱在一起说些私密话,他隐约听见了李朔月说明日要收拾行李跟白五私奔,李夏阳气得牙痒痒,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袋,看看他脑袋里是不是都塞了些烂石头破布头。 要不然李朔月怎么疯魔成这样了? 后院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李朔月便醒了。 家里的这只大公鸡打鸣总比其他家的公鸡早上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睡不着。 “这东西能用吗?” 李朔月小心拆开李夏阳给他的木盒,盒盖一掀开,香甜芬芳的桃香便涌了出来,又香又甜。他又拧开另一盒,这是昨夜白五塞给他的,刚巧这盒也是桃香,不过没有另一盒好闻。 相较之下,李朔月更喜欢李夏阳给他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夹其他东西。 见惯后院争宠的腌臜事,李朔月不得不多一个心眼,这东西看似寻常,谁知道用了会不会烂脸起疹子? 不是他故意把人想的这么坏,实在是从小到大李夏阳害他的次数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小时候还不懂事,那时候李夏阳心思就深,总时不时从屋里偷些糖、糕点之类的东西给他吃,他那会觉得李夏阳肯定是天上下来的善良小仙童。 可每回东西吃完李夏阳给的东西,晚上必定要挨一顿后娘的毒打。 后娘关上门后,会用被子蒙住他的头,然后便用扫帚抽他的屁股、脊背和腿,也不许他哭出声,不然下手更厉害。 李朔月起先不长教训,后来被打的多了,轻易就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 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他的诡计。 这东西留不得,待会便扔了,李朔月合上盖子,转身用白五给的膏脂,虽然比不上李夏阳的东西好,可用着安心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子里的公鸡便一个接一个打鸣,媳妇夫郎们纷纷推开门,烧水做早食。 李朔月早早便起床做好了各种琐事,背上背篓去后山砍柴。 他怀里藏了一整个糙馒头,里面还撒了盐巴,不等后娘开门,他就偷偷溜了。 若不是害怕挨打,他才不会这般任劳任怨。 不是不想反抗,可后娘的力气比寻常汉子还大,还常去镇上扛大包,李朔月心里刚有点苗头就被后娘按的死死的,后来更是连这想法都不敢有了。 等一会太阳升起来,他就往回走,那会后娘早去了地里看稻子,他再将李夏阳引过去见白五,若是白五看上李夏阳,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朔月突然想到,这俩人要是一见面,那他的谎话不就戳穿了? 看来不能如此鲁莽,他得好好思忖一下。 这会树下凉快,李朔月经过陈展家看了几眼,今日灰狼不在,应该是跟着陈展上山去了。 坐在老地方,李朔月捧出怀里的糙馒头小口吃,这馒头是他昨天刚蒸出来的,没放太久,还不算太硬板,吃起来也软和,不喇嗓子。 肚子里有食,手脚才能有力气。李朔月又坐了一刻钟,才挥起砍刀慢腾腾砍树。 这些日子他来的勤快,周围低矮的树枝都砍的差不多了,再砍只能砍些还没长成的小树。 太阳自东方高高升起,周围铺满一圈红霞,颜色十分绚烂,比布庄里的布还要耀眼好看。 树林里落下片片铜钱大小的阴翳,李朔月背着半篓柴在林间行走,待会就能甩掉白五这个大麻烦,他打心底高兴呢。 李夏阳模样不赖,身段丰腴,白五这个见色眼开的不可能不动心,到时候谁又会在乎他那几句轻飘飘的谎话呢? 待会他把李夏阳往人多的地方带,再让他俩撞见,人多口杂,传出去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李朔月脚步轻快,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儿。 家里的大黑狗趴在柿子树下打瞌睡,懒洋洋甩尾巴赶苍蝇,李朔月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这狗是王桂香养的,之前还故意吓唬他逗王桂香笑,又坏又谄媚。 明明每日都是他去喂食,却还要反过来咬他,真是奸佞不分的畜生。 呸! 卸下背篓,李朔月往堂屋走,门还开着,说明家里有人,这个时候,在家的自然只有王桂香的宝贝李夏阳了。 “阳哥儿,你在家吗?” 堂屋后的铁锹犁刀放的好好的,李朔月脚步一顿,莫名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未合拢的门后突然窜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李朔月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就已经被人拧着耳朵往院中拽。 “好啊,你这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回来!” “偷了我阳哥儿的钱,也不知道都买些什么腌臜东西,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耳朵都要被扯掉了,李朔月眼泪唰一下冒出来,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又要挨顿。 “小浪蹄子!你给我跪下!” 女人愤怒的质问自头顶传来,李朔月浑身一哆嗦,不假思索地跪下。 方才的好心情散的一干二净,这会只剩下满身的恐惧。 “说,你偷了多少钱,都藏到哪去了?” 偷钱,李朔月心中茫然,他何时偷拿过家里一分钱? 第16章 屈打成招 王桂香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不消半刻,李家屋外就满满当当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其中李家邻居媳妇刘冬花与王二夫郎孙小凤蹦跶得最显眼,两人你挤我我挤你,半寸不肯相让。 “我说刘婶子,你都快把我的胳膊挤断了。”孙小凤脸拉得老长,回回看戏刘冬花都要把旁的人都挤走,这么大的地儿,有什么好挤的。 若不是想看这小狐狸精的笑话,他才懒得挤过来呢。 “王二家的,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刘冬花眼皮一翻,回道:“你这小哥儿,不回家做饭伺候男人,跑这儿瞎闹什么。这是你一个小哥儿该来的地吗?” “瞅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膈的你婶子我胳膊疼。” “小哥儿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呢。” “婶子,这话真奇怪,小哥儿怎么就不能来了?”王小凤翻了个白眼,“若按你这说法,岂不是家家户户的小哥儿连门都不能出了?” “怎么不管管你家儿夫郎和哥儿,这不正在门后躲着看热闹呢。” “你这小哥儿,怎么如此牙尖嘴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气谁…… “娘,我、我没偷钱。” 李朔月无暇顾及这些看热闹的,一心只想解释清楚,他连家里钱在哪都不清楚! 王桂香一离开家,转身就锁上门柜,难不成他会撬锁开门柜? 未被发卖前,他拿过最多的钱是二十文,还是王桂香让他去村口割肉给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桂花眉头紧皱,火气极大,“敢偷我哥儿的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毛贼。” 语音刚落,王桂香就抄起搅猪食的棍子往李朔月身上招呼,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恨不得将这吃白食的东西直接打死。 也不知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未出阁时受李有财连累叫人家笑话,出嫁后又叫人拿她和前头死了的那个做比较,现如今养的累赘还反过来害她,她怎能不生气? — 白眼狼一天到晚都不安分,不仅偷她哥儿的吃食衣物,连阳哥儿卖帕子挣的血汗钱都,真是反了天了。 再不打,这小毛贼还不骑到阳哥儿脖子上去? 可怜她阳哥儿心善,看不清这祸害的真面目,还拿他当亲哥哥。 躲闪不及时,上身便挨了许多打,伤处火辣辣地疼。李朔月用手去捂伤处,反让那棍棒连手都砸肿砸烂了。 本就厉害的棍棒捏在王桂香手里,威力便发挥了十成十,被反复抽打的地方连衣裳都烂了。泪花霎时间溢满眼眶,李朔月不断哀声讨饶。 “阿娘,阿娘,我、我没偷阳哥儿的钱,真、真的没拿……” “我没进过阳哥儿的屋子……” “阿娘,别、别打了,好疼,好疼……” 瘦弱的哥儿跪在地上拉妇人的裤腿求饶,可妇人充耳不闻,棍棒仍旧像雨一样往身上落,说两句话的功夫又被打了十几下。 李朔月在地上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小声讨饶: ——“阿娘……” 讨饶声淹没在一声声“啪啪”的响声里。 “还说你没偷,贱人,竟然花阳哥儿的钱买这些糟烂玩意!” 王桂香怒目圆睁,愤怒地将一个小木盒砸向李朔月的脑袋,一想到几百文钱被畜生拿去糟蹋,她心中就是一阵郁卒,立马又踹了趴在地上的人一脚,目光仿若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李朔月,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这一脚踢到了肚子,李朔月闷声一哼,顿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王桂香又捡起木盒朝门口众人哭喊道:“大伙都看看,县上几百文一盒的膏脂,他也配用?” “可怜我阳哥儿绣帕子眼睛都要瞎了,攒的钱竟全叫这小贱人偷了去!” “老天爷,我好心好意将他养大,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他就是这样报答我……” 门外的刘冬花扬声应和:“阳哥儿他娘,这可得好好教训呢!今日偷你家钱,明日就偷我家米,咱们燕子村可容不下这般偷鸡摸狗的小哥儿。” 说罢她又后怕地拍拍胸脯,几百文钱,回头可得把家门锁好,省得叫人偷。 “偷了这么多钱!真是了不得嘞,这都能吃半年的猪肉哩!” “可不是,成日不是勾引人就是偷鸡摸狗,真是个天大的祸害。” “这阳哥儿卖帕子,竟然能挣这么些钱?” …… 刘冬花家里被毛贼偷过,最讨厌这等小偷小摸之人,十分有经验地指点道:“你往他身上摸摸,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剩下的银钱。” 王桂香听了这话,立马不嚎了,起身翻找李朔月的衣裳,边找边怒声呵斥: “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倒好,成天干这些不要脸的勾当。” “不是出去勾搭汉子就是变着法偷我的东西,黑心肝的丧门星!今天我就替你那个早死的娘好好管管你,省得日后出去祸害人。” 王桂香胡乱在李朔月身上翻找,摸到胸膛时手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真有东西! 这是半盒用过的手脂,最少也值五十文,一想到了李朔月偷了她家二百多文,王桂香便两眼发黑,火气噌噌噌往脑门上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贱货,你这个贱胚子,竟然偷了这么多的钱……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呸!你娘是个勾人汉子的骚女人,你也跟你娘一样骚。她死的时候怎么没把你带走?还留下来恶心我!早知当日我就该把你溺死在茅厕里。” 王桂香心里有气,直接跨坐在李朔月腰上,扬手揪住他的领子,巴掌直往脸上招呼。 ——“啪啪啪” 又是几声抽打皮肉的声响,李朔月本就头昏脑涨,接连而来的几巴掌打得他口鼻直冒血,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仿佛生了尖刺的棍棒,好像连他的脸皮都要撕扯打掉。 王桂香像座不可撼动的高山压住他,李朔月连喘口气都艰难。 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嗡嗡直响,李朔月肿胀的眼睛又渗出泪花,他疼得连蜷缩都做不到。 “小贱蹄子,偷了多少钱?” “剩下的钱你藏在哪了?还不老实交代!” 李朔月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幼时也有这样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腿又掐又打,他哭一声便抽一下嘴巴。 房门紧紧闭合,他跑几步又被抓回来接着打,好多次都险些被掐死。 那女人如恶鬼一般,披头散发,目放凶光。 李朔月起先总在屋子里口齿不清地喊“爹”“娘”,那时候他连“疼”都不会喊,只会念这两个字。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有爹娘的,可爹娘都不来救他。 耳边妇人的质问如魔音一般在耳边回荡,比黑白无常索命的声音还可怕:“说,你错了没?” “小畜生,不许跑!” “阿娘,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跑了……” 李朔月恍然间又回到了漆黑的柴屋,脖颈被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拼命捶打那双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半分。 第17章 月哥儿要被打死了 尖锐的惨叫、女人的咒骂、旁人的奚落,种种声响仿佛幻化成了一根尖锐的针,死死扎进李夏阳的脑袋里,他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躲在被子里,六神无主。 这刻他才深深地意识到他娘对月哥儿的憎恶有多深,不过偷了几百文钱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殴打他,若是知道月哥儿同白五有纠缠,只怕会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进门。 门外的惨叫渐渐听不见了,李夏阳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娘正对着他,正跨坐在月哥儿身上扇巴掌,而月哥儿披头散发,一言不发。 瞳孔猛地紧缩,李夏阳心神一颤,立马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往屋外跑,他错了,他不该以这样的拙劣的借口来留下月哥儿。 他怨恨自己想出这样的阴损招,那么多的办法,怎么他就偏偏选了这种?他明知道他娘讨厌月哥儿的。 他好后悔,他真该死,不该对他娘撒谎说月哥儿拿了自己的钱。 月哥儿快被他娘打死了! 李夏阳“唰”一下推开门,看见满脸淌血的李朔月,他吓得心几乎停止跳动。李夏阳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王桂香,死死环住他娘的腰,颤声阻拦:“娘、娘你别打了……” “月哥儿都没气了……” “你要被打死了!” 李夏阳强硬地将他娘往后扯了两步,围在院外的人这才看清那哥儿满头满脸的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又小声嘀咕起来。 “嚯,这李家的也不是好人,都快活活打死了……” “他家这么有钱,就偷了几百文,至于吗?” “……” 王桂香身体一僵,拧起眉毛不满道:“你这哥儿,胡说什么。你娘我心里有鬼,不过几个巴掌,流了两滴脏血,还能将人打死不成?” “贼就该往死里打,不然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事呢。” 王桂花恶气还没出完,本来还要接着打,可又怕伤到她的宝贝疙瘩,只好渐渐卸了手上的劲。 “不成,不成……打死了是要坐大牢的。” 李夏阳惊慌开口,使出吃奶的劲抱住他娘往后退,急得脸红脖子粗。 “收拾一个贼哪用坐牢,臭小子胡说什么呢。”王桂花拍自家哥儿的手,宽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心善,赶紧把娘放开。你一个哥儿,比当娘的力气都大,像什么样子。” “娘,娘,你先别打了……把他关进柴房,关上几天……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李夏阳脸色青白,面露不忍,他甚至不敢探李朔月的鼻息。 “阳哥儿,娘早就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听……” “往日你给他吃食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非得好好给他个教训。” 王桂香骂骂咧咧,正想念叨念叨自家哥儿,叫他好长个心眼,谁知一转头,发现自家哥儿泪流满面,面上惊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心里“咯噔”一声,今日打人没收力道,怕是吓坏了阳哥儿,王桂香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行了行了,不打了不打了。” 擦干自家哥儿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地上昏死的白眼狼,王桂香翻了个白眼,当务之急是安抚自家哥儿,教他知道人心险恶,明日再收拾这白眼狼也不迟。 将李朔月拖进柴房,见门外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王桂香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也不怕做晚了挨汉子的打。” “这就打完了?” “这狐媚子到底偷了多少钱?案子还没审出来,怎么就结案了?” “就是就是,李家的,这阳哥儿绣帕子,挣得比汉子还多?” 王桂香不耐烦同这群人打交道,平日有事不见帮忙,看热闹时一个比一个蹦跶地显眼。 一把合上门板,王桂香转头低声咒骂: “呸,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也敢打我哥儿生意的主意。” “缺了牙的老货,净干些不要脸的勾当!” “和我阳哥儿比,差得远嘞!” 屋内风波停歇,人群化作鸟兽散去。李有财从门前的粗柿子树后冒出头,几个路过的汉子嘲笑他:“李有财,你那哥儿都快叫你婆娘打死嘞!卖都卖不出去咯。” 一个刚丧妻的汉子勾住李有财的脖子,贼眉鼠眼同他打商量:“我看你那哥儿也快不成了,不如发发善心,抬出来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改天再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们也喊上你。” 身后几个泼皮也嘿嘿直笑,眼睛在李有财身上来回打转,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李有财仍旧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不搭理几个汉子,没讨到好处的汉子啐了两口,骂骂咧咧走了。 李有财坐在门口树荫下,背弓得更弯,脑袋似乎要垂到地上,和尘土挨在一起。 刘冬花出来泼脏水,见李有财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模样,心下鄙夷,直骂窝囊鬼。 今日一大早,陈展便牵着一大两小三只鹿往镇上走,带的都是活物,一个人难以牵制,他便干脆连灰狼也带上,好让那些不长眼的掂量掂量。 一到清水县,陈展就将鹿拉去赵大那里,赵大只要了大公鹿,给了二十五两银子。 “陈兄弟,这可是好东西,我用最烈的醉里香泡的,泡了不少日子。”赵大得了公鹿,高兴不已,便兴高采烈地朝陈展展示他新泡的酒:“你闻闻这味,地不地道?” 陈展取下酒坛塞子,醇香浓厚的酒味扑鼻而来,不常喝酒的他也能闻出这是好酒,赞叹道:“好东西,闻起来真烈。” “那是自然,我把你当自家兄弟。”赵大得意洋洋,“这酒后劲大,我泡了鹿鞭虎鞭,枸杞,肉苁蓉……反正有用的都泡上了。” “在楼里紧俏得很呢。一两酒卖一两银子,那些贵人眼睛都不眨,半斤半斤买。” “只可惜我也只剩下半坛子,今日便匀你一葫芦。”赵大将身旁的酒葫芦塞进陈展怀里,“你拿着,回去配野味吃。 “赵大哥,这可不成。”陈展不急不忙将酒葫芦塞回去,“心意小弟领了。可你也是小本生意,买鹿给的已是高价,我哪还能拿你这一壶酒?” “嚯,你是我兄弟,难不成连一壶酒都喝不成了?” 赵大浓眉大眼,面相威武,这会吹胡子瞪眼乍一看还挺唬人。 陈展只得笑着收下,人家一番心意,况且日后还要接着做生意,有些人情往来是好的。 第18章 与他有何干系? “行,那我就收下了,改日打只肥兔子请大哥吃酒。” “那敢情好,我可等着你。” 将酒葫芦放进背篓,陈展告别赵大,独自将两只小羊牵往集市去,不多时,便有管事婆子前来相看。 “卖鹿的,你这两只小鹿如何卖?” “一只八两,若要两只,给十五两便可牵走。” “这价贵了。”管事婆子仔细查看两只鹿,皮毛无损伤,月龄也不大,心下还算满意,不过买东西,总得说说价,“这鹿看着不过一二十斤,哪里值这么多钱?” “我看着不大鲜活,我出十两,你将两只都卖给我。早早卖了也好回家不是?” 陈展价开给得高,这样才有讨价的余地。 “婶子,这都是野生的梅花鹿,两只加起来有四十斤肉。鹿胆小机敏,最是难捉,十两银子少了些。” “俗话说夏补阳冬补阴,这鹿做成炙鹿肉最好不过,小鹿肉质细腻,比大鹿更鲜美。” “您再添些,往后若有好东西,我先往您府上送。” 两人你来我往讲得口干舌燥,最终价定了十二两,双方心里都算满意。陈展帮忙将鹿牵到了管事婆子的主家,得了块沉甸甸的银靛和二两碎银。 这两只鹿月份小,能卖到十二两已是不错。 卖完三只鹿前后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得银三十七两,要不要不都说猎户挣钱呢。 这次算是捡了大运,下回就没这般好运了。山上的鹿被他吓到,往后再捉可就难了。 去年霉运缠身,追野山羊摔下了悬崖,陈展凭借一身本事保住了命,可还断了条腿,养了半年才养好。这事若搁在普通猎户身上,八成是要丧命的。 前年一整年也才得了二十两,都是一只只野兔野鸡卖出去攒下来的。 粗略算下来,他现在已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若放在普通人家,足够一家四口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对他来说,这点银子还远远不够。 这次捉鹿也不容易,被树刮坏了两身衣裳,他又不善缝衣,干脆洗净后送给小木哥儿做鞋穿。 小木哥儿大名叫孙木芽,今年刚满五岁,正随自家阿嬷学女红,破布只当给他练手。 燕子村村东头偏远,就在山脚下,可也不是只住了他一户人家。 往前走不到一里路,便能看到相邻而建的两户人家,都是极其穷苦的,没地住才跑来村东头建房屋。 一户是孙木芽和他五十多岁的老嬷,另一户是对带着孩子的夫夫,汉子是瘸子,夫郎是哑巴,都穷苦,不过没坏心思。 追云常往那边跑,小木哥儿和哑巴夫郎叶水儿都不害怕它,也愿意和它一块玩。 狼崽子精明,还偷摸逮兔子逮山鸡给两家送去,既是它自己捉的,陈展也不阻拦,如此这般,三家的关系倒更亲近了些。 清水县东西两头都有成衣店,里面有成套的短打、裁剪好的鞋,对于陈展这般的汉子来说,极其方便,就是价格贵了些。 如今一匹寻常的粗布七钱银子,长四丈宽二尺二,自己做能做三五身短打,可若由绣娘缝好摆在店里,价格可就贵上许多。 两身褐色短打六钱银子,五双布鞋二钱银子,陈展付账时眼睛都不眨,毕竟他没有绣花的功夫,还是买来得快。 临走前想起孙老嬷的叮嘱,便又扯了一丈宝蓝色的粗布,方便老人家给小哥儿做衣裳。 路过点心铺时,陈展停下脚步,他常在山上跑,平常都是将米面背到冯家,让哑巴夫郎叶水儿帮他蒸馒头,这会口袋里有了银子,便想换换口味。 “客官,您买些什么?” “店内都有些什么糕点?” 小二扬起笑脸,招呼道:“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铺子糕点种类可是最齐全的,既有老少皆宜的各类桃酥,又有甜口的桂花糕这类糕点,咸口的也不少,其中咸水糕卖得最好……” 糕点不好放,陈展要了包桃酥和咸水糕,每包都是十六块,能吃好一阵。 逛完一圈,背篓里又添了坛二斤的白酒,两把刚打出来的砍刀,两捆麻绳,十个拳头大小的宣软肉包。置办完东西,陈展便起身往县外走。 追云比寻常狗大许多,性子顽皮,他怕伤到人,便让它自己在县外的树林里玩。 这狼崽子机灵,知道躲着人玩。 走出二里地后,陈展夹起手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远处一抹灰影便摇着尾巴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眼跟前。 追云见到陈展就撒娇,躺在地上翻起肚皮嘤嘤叫唤。 “瞧你这副德行。”这是闻到肉味了,撒泼呢,不给便赖在地上不起来。 “嗷呜嗷呜。”追云又去抓陈展的裤腿,谄媚的眼睛都眯成了缝。 “行了行了。”陈展凌空丢出一个肉包,追云一跃而起,稳稳将包子咬在口中,而后嚼了两下,咽进了肚子里。陈展接连喂了五个,追云才心满意足,不再阻拦他赶路。 一人一狼慢悠悠往燕子村赶,半点不见急切。 燕子村口几个老夫郎老太太坐在大槐树下说闲话,见了陈展,声音便刻意放小,在后山做猎户的小子是个活阎王,招惹不得。 不然怎么到了二十还未娶亲? 他们聚在一起,可没少说嚼舌根,这活阎王的名声,便是他们传出去的,这会见了正主,自然心虚。 陈展耳朵好,老远便听见几个人念叨: “听说今日李有财家的又被打了?” “可不是,脸都打出血了。”一个看过热闹的老夫郎立马接下话茬:“我去看了,那脸叫人打的,比糙馒头都厚,不过活该,听说偷了几百文钱呢。” “竟偷了这么多?难怪遭打,手脚不干净,谁还敢聘他做夫郎?” “造孽啊……” 又被打了? 那样可怜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经得住王桂香几下打。 王桂香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能同青壮汉子一块扛大包,比男人都顶事呢。 陈展想起成日在半山腰砍柴的小哥儿,胆子小又不聪明,竟然能从王桂香屋里偷钱,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嘤嘤嘤~”追云站在前方叫唤,一下子就将陈展的魂儿叫了回来,他晃晃脑袋,清官难断家务事,偷不偷的还不是一张嘴的事。 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干系,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了。 第19章 仇敌 短短半日,李夏阳煎熬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午时过后,他爹娘去了地里,过两日就能割稻,可偏偏这两日地里害了虫,离不了人。 李夏阳做贼似的关上大门,偷摸在灶房里冲红糖水,蒸鸡蛋羹。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为月哥儿说上一两句话,让他娘消消气,给人喂口饭吃。 可他爹是个软蛋,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又怕自己火上浇油,越说他娘越气,敢等人都走了再给月哥儿做吃食。 此事因他而起,李夏阳恨不得挨打的人是自己。尤其看到李朔月满脸血躺在地上,眼泪瞬间落下,止都止不住。 “月哥儿,我、我对不起你。” 李夏阳将人扶到床上,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待看清人脸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月哥儿脸蛋本来只有巴掌大,这会让他娘打得鼻青脸肿,脸上那么多红印子,也不知道有多疼。李夏阳抽噎两声,又轻轻给月哥儿脸上抹了层消肿的膏药,他现在就是把肠子悔烂都无济于事,月哥儿肯定不会原谅他。 李夏阳也没有办法,他不能将李朔月同白五的事情抖出来,否则那就是推他入火坑。 月哥儿又不肯听他的话,前脚答应他再不理会白五,后脚就要收拾行李同白五私奔,他实在是气急攻心,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他知道月哥儿会挨打,可没想到他娘打人那么厉害,简直是想把人活活打死! 他娘对前面那个有怨气,便常常打骂月哥儿,可月哥儿又犯了什么错?叫他娘心软,简直比登天还难。稚子无辜,长辈的事何苦牵连到孩子身上? 他爹简直是懦夫中的懦夫,成日什么也不管,月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也不见他过来看一眼,李夏阳从未如此心寒过,难怪他娘总说别嫁个像他爹这样不成器的汉子。 李夏阳心里堵得慌,抽抽噎噎哭,他娘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他没办法为了月哥儿叫他娘寒心,月哥儿因此不亲近他,也情有可原。 可他不甘心啊,明明小时候,月哥儿出门打草会背上他,给他编花环,摘刺泡,亲昵地喊他弟弟,还常常亲他抱他,两个人睡在小屋里,仿佛是最最亲密的人。 其实李夏阳一直都知道,刚生下来时他娘并不喜欢他,只是后来再生不出来,才将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 都说人长大后就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岁之前,他没爹没娘,都是月哥儿带着他的。 不过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记得。 “月哥儿,忍过这回,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李夏阳抹掉眼泪,给哥哥喂红糖水,李朔月比他大两岁,可这会比猫崽还可怜。还好人有些意识,能喝下红糖水咽下鸡蛋羹。 李夏阳又拿出红花油,一点点给李朔月身上擦。他的动作轻柔无比,可一皮肤,李朔月便瑟瑟发抖,疼得在梦里都流眼泪。 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李夏阳咬住嘴唇哭,眼睛也跟着哭肿了。 他只盼着李朔月身上的伤赶紧好。 涂完药,李夏阳赶紧合上李朔月的衣裳,不忍再看他身上的伤痕,一想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便压抑得喘不过气。 明月高悬于夜空,夜色渐沉,整个下河村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李朔月猛然惊醒,瞳孔紧缩,周身遍布冷汗。 “月哥儿,你醒了?” 李夏阳大喜过望,急忙坐过去探他的额头,把人害成这个样子,李夏阳一闭眼脑海里就是月哥儿的惨状,他压根不敢睡。 等他爹娘睡下后,他半夜摸了柴房的钥匙溜了进来,还端了碗红糖水。 耳边女人的打骂声似乎小了,李朔月眼神渐渐清明,辨别出声音的主人后,蜷缩的身体瞬间警惕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贱哥儿伙同他娘,诬陷他偷钱! 看他挨打还不够,这会还要过来看笑话吗? “贱人……贱人……” 李夏阳喉头一哽,自觉理亏,小声道:“月哥儿,你别说话,爹娘都睡下了。” “我给你冲了红糖水。” 李夏阳将调羹小心放到李朔月嘴边,“你喝口润润嗓子,我明日再给你带馒头。” “……滚……” 李朔月偏过头,他就是饿死也不吃李夏阳一口东西。 “月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李夏阳也急了,“等你好了再埋怨我也不迟,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李朔月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虚伪恶毒的哥儿,愤怒怨恨交织成巨网,将他困在里面不得翻身。 李朔月双眼发红,突然生出力气,他翻身狠狠咬住李夏阳的胳膊,直接咬出血来。 ——“啪嗒”,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夏阳吃疼,拼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他疼得直掐李朔月的胳膊,两人成了泪人。 终究是受了伤的李朔月力气去得快,他一松口,张嘴便叫李夏阳滚。 “滚开……贱哥儿,少在这里……” “你疯了!”李夏阳擦干净眼泪,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自己的左胳膊被咬出一圈极深的牙印,若不是这人没了力气,他毫不怀疑他会咬掉这块肉。 “……贱人……活该……” 李夏阳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又气又痛,捂着胳膊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绷着脸蛋捡起瓷碗走了。 耳根子清静后,李朔月才卸下防备,这一松懈,浑身就没有不通的。他受不住,哀哀小声哭起来,眼泪泉眼往外冒,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晌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王桂香就打发亲哥儿去他外祖家,明日她娘过生辰,索性叫阳哥儿提前过去住两日,省得在屋里烦心。 李夏阳自然不愿意,可架不住他娘的哭闹,只好坐牛车去外祖家。明日他再早些回来照顾月哥儿。 王桂香心里惦记银钱,趁亲哥儿不在,又逼问了几回,李朔月躺在床上不得安生,被掐大腿掐脸逼问藏钱的地点。 后娘认定了他偷钱,说什么都没用,将柴屋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抢走了李朔月捡来的四个铜板。 白日没吃上饭,又挨了顿掐,李朔月眼睛都要哭瞎了,恨自己生在了李家。 恨老天无眼,叫自己像猪狗一般活着。 第20章 好端端寻死做什么? 王桂香只寻到四文钱,可怜她阳哥儿吃苦受累绣帕子,钱竟然全叫这杂种偷了去。 她昨日本想叫这白眼狼出来干活,又担忧阳哥儿乱发善心,只好作罢。 昨夜阳哥儿送糖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真打死了。她心里自有一番计较,等这丧门星年满二十,便卖给花楼,也能换几两银子。 说亲嫁人想都别想,老老实实给家里干活她还能赏口饭吃,若不老实,可休怪她无情。 名声烂成这样的哥儿,隔壁村的鳏夫都瞧不上他,不进花楼,将来也是卖给山沟里汉子多的穷苦人家做共夫郎,可山沟里的穷酸货的能给几个钱? 地里的稻子已经能割,王桂香打算先割上一天,明日再回娘家,两个村里离得不远,走起来快得很。 割稻辛苦,是个费体力的活,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想到小白眼狼躺了一天,什么活都不用干,王桂香心里便极不平衡。 恼怒之下拿锁开了柴房的门,拧着李朔月的耳朵,硬生生将人拽起来。 “睡睡睡,就知道睡,恶鬼托生的蚂蟥,专门来吸我的血。” “去,把盆子里的衣服洗了,现在就去。” 李朔月浑身发抖,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被王桂花拎着,催着,端着盆子出了门。 一段路他走得磕磕绊绊,手脚沉得好像戴上了镣铐,前路黑乎乎,只能凭印象摸索。吹过来的夏风是热的,可他只觉得冷,冷得人如坠冰窟。 站在河沿陡坡上,李朔月望着平静的河面,脑中浑浑噩噩,他貌似睡了两日,今日、今日是二十吗? 仿佛打了鸡血,李朔月头脑瞬间清明,他扔下手中木盆,跌跌撞撞往河边跑,衣裳散落一地,木盆滚得比他还快。 ——“扑通”木盆滚进河里,摇摇晃晃漂浮在水面,跑远了。 陈展,陈展在哪呢?他怎么没见到? 他只知道陈展和李夏阳七月二十在河岸边有了肌肤之亲,可在哪里,什么时辰,他全然不知。 这会日上中天,陈展是不是早就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陈展肯定还没来,一定是这样。 李朔月焦躁地沿着河岸来回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里除了黑茫茫的水面,就是半人高的野草,半个人影都没有。 在哪里,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哗啦啦”,李朔月摔到了河水里,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他心中充满绝望,黑漆漆的水面犹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将他的勇气吞噬殆尽。 或许陈展早就走了。 可怕的猜想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双唇因恐惧而泛白,李朔月怔怔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前世一样的未来。 卖身花楼,一辈子颠沛流离;委身奸佞,是犒赏三军的贱奴…… 他在心上人眼中如蝼蚁,拼尽全力讨好也换不到他一眼青睐;无人怜他爱他,便是重来一世,也逃脱不了此般命运。 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好了。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人打骂…… 李朔月失了神智,双眼呆滞无神,犹如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往湍急的河中心走…… 水没过了脚掌、小腿、膝盖…… 野草丛里的陈展看不下去,猎豹一样飞速窜出草丛将寻死的哥儿往回拉,一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往前走,可就真回不来了。” 这哥儿怎么回事,好端端寻什么死,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虽说是被后娘打了,可这至于吗? 他还以为这小哥儿早就习惯了。 陈展眼力非凡,夜里也能将小哥儿的脸上的伤看个清清楚楚,嚯,他心神一震,红彤彤的掌印叠加在脸上,脸皮红涨,确实如老夫郎所言,肿得比糙馒头还厚。 “怎么被打成这样?” 陈展语气轻下来,小哥儿愣了片刻,随后如无家可归的幼鸟一般扑进他怀里。 “李朔月,你怎么了?” 漆黑的世界被撕开一角,有光泄进来。李朔月听见汉子沉稳的嗓音,忍不住委屈痛哭,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这样死去。 “陈……陈展……” “陈展……我要死了……你来见我,我好开心……” 李朔月嘴唇不断蠕动,没发出声音,陈展俯身来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不得已,他只好抱着人坐在野草丛里,等着他神智回笼。 陈展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李朔月抱住,手脚仿佛错乱长出的枝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李朔月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死死搂住陈展的腰,躲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他抽噎着,压抑着声音,哭自己遭受的委屈与不公。豆大的泪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进陈展炙热的胸膛,仿佛也顺着皮肉滚进他心里。 那哭声可怜压抑到至极,哗哗的眼泪仿佛没有尽头,陈展叹了口气,拍小孩似的拍打李朔月的后背,到底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叫人心疼的样子? 约莫过了两刻钟,李朔月哭累了,心情平复下来,汉子的胸膛结实宽阔,单薄的夏衣挡不住身体的热度,将两人的衣裳都烘得暖洋洋。 李朔月摸摸男人的胳膊,是活人的胳膊。 “陈展,我还,呜呜,我还活着吗?” “我刚把你救回来了。”陈展温声安抚。 李朔月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顿感羞耻,他这副样子,陈展会嫌弃他吗? 片刻间他又满心欢喜,陈展还在这里,他们还能做一世夫妻。 “陈展……” 李朔月轻轻倚靠在陈展的肩颈上,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陈展今日开了那坛赵大送的药酒,上好的醉里香入口劲道浓烈,爽口清香,刚开始劲小,一不留神,一葫芦酒被他喝了个精光。 不过酒后劲太大,他只得跑来这河里泡冷水,散火气。 这小哥儿猫崽仔似的紧贴他,还往他怀里钻。 事情有些不太妙。 “既然脑子清醒了,便赶紧下去。” 李朔月温顺点头,往后退时,后腰碰到了汉子的身体,他一下子僵住了。 “下来。” 陈展紧咬牙关,嗓音喑哑。 李朔月这才发现自己挂在陈展身上。 男人鼻息沉重,声音沙哑,又结合身体这般反应,李朔月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展这怕是喝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办法才跑来泡凉水澡。 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 原来这便是他与李夏阳行夫妻之事的缘由吗? 第21章 如你所愿 李朔月惊讶过后,陡然抬起头,目光坚决:“陈展,我、我帮你!” 胸膛砰砰砰直跳,李朔月上前挽住汉子的胳膊,脸颊贴上去,“只要成事之后,你娶我就成。” “好不好?” “不用。” 将小哥儿扒下来,陈展转身遮掩身体,沉声道:“你这小哥儿,说什么胡话。” “既然清醒了,便赶紧回家去。” “可是……你……” “……” 陈展面露尴尬,轻咳一声,后退两步。 “……不用,我去水里泡一会儿就成。今天之事你只当没看见。” “别再说这种话。” “我不回去。”李朔月摇头,李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不是他的家。 “你这哥儿……”陈展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又不爽利,他只得放弃规劝这小哥儿,自己又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 仿佛他不同意,就要跟他到地老天荒似的。 陈展重新盘腿坐在水里,闭上眼睛犹如老僧入定,本来不必这般遮掩,可谁叫这小哥儿艺高人胆大。 “离我远些。” 李朔月不死心,坐在陈展身旁,身体歪斜靠住他,小声开口:“你……你这样不好。” “身体受不住的。” “……我真的可以帮你。” “你看看我吧,陈展。” “我能洗衣做饭,料理家事,还能伺候地里的庄稼,别的哥儿能做的我都能做。” “我不偷钱,也不勾引其他人。村里那些事,我、我没做过。” “是那些人胡说。” 陈展挑起眉毛,偷没偷钱他不知道,可他亲眼见过他与白五厮混。 见陈展还不理会,李朔月着急起来,便一个劲往他怀里挤,大胆开口:“陈展,你就、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顾不得羞耻,只想和陈展做真夫夫。 “陈展……陈展……你娶我吧。” “求求你了。”李朔月恳求道。 身上的火刚下去又叫这小哥儿招起来,陈展全凭一口气吊着。 可李朔月没半分顾忌,还往他怀里钻,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陈展在水中还奈何不了他。 理智摇摇欲坠,飞速坍塌,陈展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李朔月,你再不走,可别怪我收拾你。” 这话好危险,李朔月眼睫一颤,一狠心,干脆霸王硬上弓。 陈展心下骇然,这胆大包天的哥儿竟然真的敢! 整个燕子村都没有像他这般的。 “李朔月……” 他正欲推开这哥儿的手,突然,后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打两下,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炸开,陈展痛苦闭上眼,额间青筋迸起,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搞得方寸大乱。 “陈展,从此你我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爹爹、爹爹……” “展郎,这便是虎符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护国大将军陈鹤鸣……” 混乱不堪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仿若暴力打开脑袋又暴力合上,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脑海里一会儿是阳哥儿决绝的脸庞,一会儿又是艳丽逼人的李朔月,混乱痛苦到令人崩溃。 陈展艰难地度过了漫长的混乱,可实际上不过几息功夫,再度睁开眼,眼神已冷硬如刀。 “你做什么?” 墨色瞳孔泛着幽冷光泽,陈展紧盯前方之人,神色戒备。 “怎、怎么了?”李朔月肩膀一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刹那间,陈展便认出了李朔月——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恶毒哥儿。 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这哥儿竟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我能帮你。” “陈展,你要我好不好?” 李朔月手心微紧,他并不知晓这片刻间心上人已经发生了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仍旧做着痴缠的美梦。 感受着体内古怪的热意,陈展冷眼看李朔月微红的脸,心中嗤笑,无论过多少年,李朔月的手段永远这么下作。 以色事人的玩意,也敢拿药算计他? “好啊。” 陈展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眼底冷冽,既然李朔月想要,给他便是,自己何苦做那不懂事的榆木疙瘩? ——“哗啦啦”,俩人自河中起身,水花溅落进河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展一把将李朔月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野草丛里走。 风自俩人身侧拂过,李朔月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陈展的肩颈太硬,压得他肚子疼,喉咙中也升起阵阵呕意。 过了今夜,他就会成为陈展名正言顺的夫郎,李夏阳也不能越过他去。 喜悦大过于惊慌,李朔月忍不住幻想将来的神仙日子,突然,变故陡生。 ——“砰”。 陈展将他摔进了草丛里。 李朔月被摔懵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眩晕过后,身体的痛楚就异样明显起来,屁股和脑袋好像被摔碎了,他躺在地上,怔怔望向陈展。 陈展居高临下俯视他,李朔月呆愣愣,讷讷开口:“陈展……?” “不是说要伺候我吗?” 陈展似笑非笑他李朔月,讥诮开口:“后悔了?” 或许是被陈展冷漠的眼神吓到,又或许是他粗鲁的动作,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些害怕。 可害怕和犹疑过后,李朔月又缓慢而郑重地摇头,“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陈展冷声道:“那便如你所愿。” 李朔月一愣,眨了眼睛。 一切都很突然。 李朔月微睁着眼,手指无意识攥紧手心里野草的根部,肿胀的脸蛋异常痛苦,前些天王桂香才打过他。 陈展眼里毫无温情可言,随心而动,仿佛他对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没有情感的物件。 不值得安抚,不值得疼惜。 李朔月眼睛和嘴唇一并湿润,疼痛令他神色扭曲,只好可怜兮兮看向陈展。 讨饶的神情落在陈展眼里也像算计。 李朔月可怜吗?并不。 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是李朔月的拿手好戏。 第22章 丧家之犬 他似乎很痛苦,可这又怎么样呢,在营帐里待过的人怎么可能就这点能耐? 李朔月双手弱弱拍打陈展,显然已经痛苦到无法呼吸,像条脱水的鱼,似乎小一瞬就会死掉。 好难受,好痛苦…… 后脑又开始发疼,陈展攥紧拳头,脸色愈发冰冷。 他离开后,李朔月便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肝脾肺都要一块吐出来。 窒息的痛楚让美好的念想都化成了泡影,李朔月想到陈展冷漠傲然的脸,后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不能走,走了就功亏一篑。 “自己解还是我替你解?” “我自己、自己来……” 明明是他向陈展求来的,可是怎么这样难挨? 陈展和他想得不一样。李朔月颤抖着手解绳结,可他太害怕了,手指甚至无法打直。 陈展皱眉,不耐烦道:“拖拖拉拉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李朔月动作一顿,微微发起抖来。 “愿意……愿意……” 磕磕绊绊的动作彻底惹恼陈展,他抬手随意撕扯,单薄的衣料在他手里不堪一击。 亲昵毫无温情,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让人痛不欲生,李朔月指甲陷进泥里,大口大口急促喘息。 怎么会这样呢? 好痛,浑身都疼。 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花,李朔月泪眼蒙眬,还没从回过神儿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以为陈展会抱抱他的,就像刚才安慰他那样。 陈展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他看李朔月瞳孔涣散,鬓角渗出冷汗,脖颈像垂死的兔子一样弯折。 心底忽然生出股大仇得报的畅意,身体里的血似乎也跟沸了起来。 就像饥肠辘辘的狼逮到血流不止的肥兔,嗜血的暴虐欲望只想让它将兔子撕碎。 李朔月背叛他离开他的时候,只怕是没想到他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吧。 他这种无力反抗任人蹂躏的可怜模样真叫人心动。 看来新主子没养好这只白眼狼,李朔月比从前还要瘦小落魄。 陈展恶意揣测,肯定是跟了新主子还不安分,仗着一副美艳皮囊四处沟引,叫人发现,这才给打得人不人鬼不鬼,半死不活地又过来寻他。 真当他无所顾忌,什么都能下口吗? 太瘦了,身上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看不见一点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逃过来几日没吃过饱饭的灾民。 “丧家之犬,真活该啊,李朔月。怎么,跟着你的新主子混不下去,投奔我来了?” “叫人用烂的破鞋,扔在地上都没人捡,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样稀罕你不成?” 陈展掐住李朔月的下颌,看着他因痛苦而失神的肿胀脸蛋,心里涌出无限的畅快,说起恶言恶语也毫不在意,这是李朔月应得的。 李朔月听不见陈展说什么。 再睁开眼时,发现天上只坠着几颗残星。 陈展掀开李朔月湿透的发,仔细端详那张他恨透了的脸。 李朔月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目光停在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新主子跟前不得宠,不知道是不是要跟野狗抢食吃。 脸瘦成了这副磕碜样,干瘪惨白,叫人一丝兴致也无,哪里有半分当年沟引他的风采? 身体瘦弱青涩,一点不像当年李朔月当初的模样。手和脚仿佛一折便会断,比野草还要脆弱。 陈展脑子里有诸多疑问,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 “咕咕咕,咕咕咕!” 燕子村第一声鸡鸣时,陈展便睁开了眼,行军打仗多年,少有安稳酣睡的时候,兵贵神速,不可怠慢。 何况他睡得并不深,只是合眼歇了片刻而已。 理智渐渐回了笼,紧贴着他的躯体温热,晨风一吹,陈展醒了个彻底。 常年兴兵战乱的朔北边境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野草,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才是常态,怎么如此平安幽静,仿若世外桃源? 脑中又开始发疼,仿佛钻进了万千只虫蚁一般叫人痛不欲生,熬了一刻钟,疼痛才渐渐退去,纷杂的混乱,令人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上一瞬他还在战场,被北陵人一刀刺破了胸膛,怎么下一刻就又碰见了李朔月,还同他厮混起来。 昨夜混乱异常,脑海里多出了一段过往,他记得当年自己阴差阳错与李夏阳在河岸边行了周公礼,可现在这人怎么变成了李朔月? 战乱留下来的疤痕全都消失了,竟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陈展望着自己健全的身躯,恍如隔世。 心中疑窦丛生,他闭眼思索,结合两段记忆来看,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重回到了自己少时,不知是何缘故,他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夫郎相遇的那一日。 这次他面前的人变成了李朔月。 那个臭名昭着的恶哥儿。 陈展不信牛鬼蛇神怪力乱神之事,然而眼前这复生之事却让人如坠云雾,摸不清缘由,从未听过有人死了还能活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怀中的人仿佛极度畏寒,拼命地往他怀里钻。两个原来的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仿佛是天底下最亲近的眷侣。 李朔月不安分,陈展并非柳下惠,仗着四下无人,青天白日便无所顾忌起来。 这会天亮了,陈展能完全看清李朔月的全貌。 青白的脸还没他巴掌大,胳膊胸膛全是被人用木棍抽打出来的青紫痕迹,细瘦的大腿连他手臂都比不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如果是昨天之前的陈展,看到李朔月这副可怜的样子,说不定会生出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去养着。 可现在的他,活过一遭,认清了李朔月那张虚情假意的脸,碰着他再凄惨的模样,都生不出半分怜悯。 第23章 野鸳鸯 救下李朔月后,军中便怪事频出,机密信函莫名失踪、后方送来的粮食被劫、接连几次作战失败,简直刻意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是李朔月搞的鬼。 陈展不是那般无脑之人,可营中有细作已然属实。 于是他便上演了一出守备空虚火烧粮草的好戏,本意是抓住那些“细作”。 他带阳哥儿走,偏偏李朔月也紧跟着,甩又甩不掉。 陈展故意给了李朔月封亲笔信,让他去青山城搬救兵,其实信上一个字也无。 无论李朔月是不是细作,此行都有来无回。 那日阳哥儿救下他时,他就想一刀了解了这个人。 艳名远播的花魁、反贼周临渊的妾室、人尽可夫的营伎、疑似与敌军牵扯的细作,无论哪个身份,他都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待在阳哥儿身边,太危险了。 阳哥儿遮掩身份在军中当治伤郎中,身份敏感,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阳哥儿好心救下他,可这哥儿不知感激,反倒心生怨怼,几次三番想勾引他,这等白眼狼,还是早日送去见阎罗的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李朔月衣衫褴褛,脚掌冒血,骑一匹矮马,身后跟了五千骑兵,正是青山城的守备军。 于是他信守诺言,将人纳进府内做小,可仍旧心生警惕,不许他与阳哥儿多亲近。 即便如此,也没能防住这哥儿。 起初,陈展自他榻上醒来时分外震怒,下三滥的玩意,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可渐渐地,他就变了,被李朔月呼来喝去,成了他罗裳下的狗。 事到如今,回看起来,陈展只觉得那段时间简直魔怔,他出格到不可思议。 宠妾灭妻,任由李朔月在府里耀武扬威。 他简直被猪油蒙了心,任由李朔月残害他与阳哥儿唯一的骨血——荣哥儿,直到阳哥儿心死和离、远走他乡,他也未曾醒悟。 后来,李朔月又偷走他的虎符勾结前朝余孽,在皇城内兴兵谋反,刺杀新帝,又暗地勾结敌国,借他的名头贩卖盐铁,桩桩件件数下来,新帝登基后两年,大半祸事竟都有他的影子! 陈展不明白,这小哥儿到底想要什么。 他坠马摔伤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阳哥儿便整宿不睡照看他,同他讲从前的欢快事;他喜爱珠宝古玩、绫罗绸缎,他便豪掷千金,整箱整箱替他买来寻来…… 李朔月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这哥儿没有心。 皇城内兵荒马乱,李朔月早已逃之夭夭。 惹出如此大祸,陈展本该被砍头,可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只贬去朔北,永世不得回京。 陈展众叛亲离,这是他咎由自取,引狼入室,识人不清,可是阳哥儿有什么错?先后失去了孩子、丈夫,只剩一身病骨,日日跪在佛前为孩儿祈福。 贬去朔北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恨,可即便要死,他也要拖着李朔月一起下地狱。此生不杀李朔月誓不罢休! 二十几年过去,李朔月依旧踪迹全无,好似人间蒸发。因此昨夜他才如此激动,疯魔一般强要了李朔月。 他真是瞎了眼,居然将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爱着。他还没去找李朔月报仇,这人就自己送上了门,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助他解心头之恨。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陈展面目狰狞,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陈展双手更像铁钳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拧断李朔月的脖颈。 粗糙的手掌扼住咽喉,李朔月脸色涨红,艰难发出“嗬嗬”的喘息。 他睁不开眼,更说不出话,只在心底可怜兮兮喊陈展的名字。 陈展……陈展……救救我…… ……好痛……好痛…… 逐渐孱弱的脉搏仿佛在暗示这朵破败的花即将陨落,陈展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触电般悚然松开手。 不,不能就这样轻易弄死他,他要留着李朔月,好好折磨他。 恨意蒙蔽身心,陈展肆无忌惮。 * 王二夫郎孙小凤清晨一早就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洗完衣裳还得做早食,家里的活多着呢。 路上遇到庄家媳妇周宝珠,俩人便一道走。 “谁家的衣裳,怎么散了一地?难道不要了?”周宝珠望着不远处的衣裳讶然道。 孙小凤用脚踢开一看:“都是些脏巴巴的破布衣裳,不值几个钱。” “也是,不知道谁扔的。” 俩人在岸边找了个好位置,边说闲话边揉衣裳,周宝珠好奇地问道:“前两日李家那个被打了,你知道不?” “嚯,别提了。”孙小凤叹了口气,“看是看了,王桂香那婆娘下手重得很,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害得我回去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打得这般厉害?”周宝珠顿了一下,庆幸道:“还好我回娘家,没去看。” “李家的也可怜,打小就没了娘,可不得给人家糟蹋吗?” 听了这话,孙小凤罕见地没有反驳。 “什么声音?”孙小凤嘴里嘀咕,拎起棒槌起身往野草丛里看。 “哪里有声,我怎么没听见?”庄家媳妇周宝珠仰起脑袋,神情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知道哪对野鸳鸯,真是贼胆包天! 捉奸捉双,孙小凤兴奋地朝周宝珠挥手,周宝珠过来一听,眼睛霎时瞪大,捂住嘴不敢出声。 “我就说吧。”孙小凤小声叮嘱周宝珠,“我去喊里正,你躲在一边看着,记住这俩人的模样,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嗯嗯。”周宝珠急忙点头,“行,我晓得了。” 光天化日这般行事,坏的可是他们燕子村的名声。若传到其他村里去,那他们燕子村成什么腌臜地了? 将来哪个村敢把姑娘哥儿嫁过来,他们村的姑娘哥儿可怎么嫁进好人家? 孙小凤连走带跑,他倒要看看,谁家养出这么两个不正经的东西。 * “王二家的,你说人在哪呢?” “就在野草堆里,你们瞧瞧。”孙小凤往远处指,“我让宝珠守着,你们声音都小些,别惊动这对野鸳鸯。” “哪个村的淫贼,看我不打瘸他的腿!” “嚯,那个缺汉子的寡妇寡夫郎,怎么也不来找我,好歹我家里有张炕,再怎么也不让他在外面吹风。”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王麻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 第24章 捉奸捉双 “人还在不在?” “走走走,去看看。” 这会燕子村人都起了,一听捉奸,一个赛一个着急,饭顾不得做尿顾不得撒,生怕错过大戏。 “我当时一听就不对劲,那声音大的嘞!” 孙小凤拉着周云讲私房话,声音却响亮,“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跑来祸害我们村。村口洗衣裳的姑娘哥儿那么多,若是看见了,可是要张针眼的。这不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名声吗?” 哥儿姑娘的名声何其重要,若是败坏了,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人念叨嫌弃。 “嘿,这黑心肠的,待会逮住了就捆到官府去,叫青天大老爷好好审审。”一旁的妇人也附和出声,这等行径,她可是看不惯。 她家哥儿和姑娘隔三岔五就过来洗衣裳,这等腌臜事,可不能污了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这事在房里和自己汉子做,那是天经地义,在外面和别家汉子,那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村民们到了跟前,声音不自觉都小了,他们倒想冲上去探个究竟,可里正拄拐停在最前头前,不走了。 他们再猴急,还能越过里正不成? 这一片野草丰沛,几天不见就又蹿得老高,家家户户都忙着割水稻,草就没怎么割。 里正胡子花白,满是褶皱的脸不怒自威,他拄着拐杖清嗓子,扬声喊:“里面那两个,赶紧穿了衣裳出来。” “若是没个缘由,在这败坏我燕子村名声,小心我捉了你们去见官。” 村民们也很激动,大声嚷嚷着: “滚出来!” “捆着你们去见官。” “谁家的娃娃,如此不知廉耻?” …… 外边吵吵嚷嚷,便是聋子都该察觉出异常。陈展如梦初醒,懊悔自己竟然忘了分寸,手忙脚乱退出来穿衣裳。 不过两三件衣裳,穿得极快。这半人高的野草连成了片,他猫下腰动作小心些便能跑个无影无踪。 可他穿好了,李朔月还半死不活躺在野草丛里,瞧这饱受摧残的可怜样,怕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陈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扭头就走,留下李朔月叫众人围观,说不定这哥儿立马会被绑了石头沉河。 这死法还是不好,昏昏沉沉便死了,哪里能抵消阳哥儿一分苦楚? 这样赤条条给村里汉子看,他自己也没脸。 陈展沉下脸,用自己的外衣将人裹上,李朔月原本的衣裳都被他撕成了破布片。 里正已经等得不耐烦,威胁道:“再不出来,可休怪我不给你脸面,去两个人……” “不必了……” 野草丛里走出来个抱人的高大汉子,众人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怎么是陈展这个“煞星”? 里正一看来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立马伸出拐杖过去打:“展小子?怎么是你?” “我不过同他图个快活,怎么村里人都来了?都想听墙角不成?” 陈展神情散漫,语气轻佻,他不在乎脸面名声,碰见就碰见,又不影响他过日子。 “浑小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里正怒骂道:“你一没定亲二没娶妻,和谁快活?你怀里抱的是谁家的?” 看热闹的村民一见着陈展就都噤了声,鹌鹑似的不说话。 陈展宽肩窄腰,一身腱子肉,眼睛凶得跟狼一样,能上山杀老虎杀野猪,吓人得很。 孙小凤这会吓得两股颤颤,闭嘴不敢开腔。天杀的,要是知道这人是陈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来揭发这事! 只盼陈展别记恨上他,周宝珠也往人群里躲,看见孙小凤,心里便是一阵后悔,在心里暗骂孙小凤多管闲事,害得她也遭了灾。 这活阎王如此骇人,谁敢惹他? 村里也有些胆大的,譬如刘冬花,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陈展怀里的人看,边看边骂: “真不知羞,衣裳都不好好穿。”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贱哥儿贱姐儿。” “可不是呢,往后可不能同他家结亲。”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接过婆母的话茬,显然也是认同的。 不少汉子眼睛都盯着陈展怀里的人看,在场的妇人夫郎满面鄙夷,什么货色,也值得惦记? 陈展的怀里人太扎眼也太露骨,衣裳只裹着上半身和大腿。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长的,小腿比雪还要白,偏偏一双膝盖磨得通红。 小腿纤弱莹白,可往下就没那么好看了,脚踝粗糙发黄,脚趾颜色发黑,这样的脚底板,一看就知道个常年干活的。 不少汉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莹白小腿,春耕插秧时大家都将裤腿挽起来,好干活,却没有一个比他还白的。 这双腿叫人涌起强烈的冲动,几个混混看得双眼发光,直咽口水。 猥琐而强烈的视线令陈展非常不适,他抬眼环视,仿佛被觊觎猎物的恶狼。 什么东西,也敢看他的人? 陈展目光冷冷扫过去,本就没什么出息的泼皮无赖吓得一趔趄,讪笑着移开眼。 本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汉子,他们还想等人玩完自己爽爽,现在只好死了这条心。几个人聚在一处,叹起了气。 “你不肯说,那我就让人去看。” 里正心里泛起嘀咕,他和展小子的爹有几分交情,按理来说应该照拂一二,可无媒通奸乃是大罪,轻易不能姑息。 这展小子之前只是孤僻凶恶了些,不亲近村里人,现在怎么这样没皮没脸,简直像村里的泼皮混账。 村民们窸窸窣窣讨论,都好奇着呢。 “我怎么瞧着像李二狗家的来福?” “你还敢说他家,不怕李二狗上门来撕你的嘴?那泼皮可是护短得很。” “他怀里抱的,我看像李有财家的老大,他家那老大不是瘦得很,胳膊腿比我家十四岁的哥儿还细。” “看着是有几分像。不过我瞧着更像是赵家的那个姑娘,那个不也瘦,到年龄了也还没结亲。” “别胡说,小心人家找上门。” “嚯,真不要脸。估计这会正害怕呢,不敢冒出头?” “方才快活……” …… 第25章 狐媚子 王桂香今早上没找着李朔月,生了一肚子火,这哥儿,反了天了,都敢不听她的话。 听人说河边要捉奸,也顾不得什么李朔月,只想看好戏。 门前两个眼皮跳来跳去,不知是福还是祸。 谁知到了河边,却看到她家的衣裳散了一地,连木盆也没见着,再看一眼湍急的水流,她心里“咯噔”一声,这害人精别是掉进河里被淹死了吧?她还等着把他卖给人牙子,好给她家阳哥儿挣嫁妆呢。 她这头正恼火,那边捉奸的脏水突然泼到了她头上,岂有此理,刘冬花这话不明摆着脏她们家吗? 王桂香拨开人群,叉腰站在刘冬花面前,张口就骂,“你个碎嘴婆娘满嘴喷屎,小浪蹄子脸都没露,怎么敢往我家泼脏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她最烦这些人把李朔月同她家放在一块,李朔月心术不正那是跟他娘学的,和她家没有干点关系。 阳哥儿年纪还小,要是和这些事扯上关系,以后可怎么议亲? 都是李朔月这害人精惹的祸,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饿死,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王桂香怒火更甚,一把将刘冬花推倒,骑上去就是打。 刘冬花也不吃素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挠脸拽头发,抓着土就往对方脸上撒、嘴里扬,场面十分混乱。 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急忙上前拉架,不知被谁推了一倒,绊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李来旺急急扶起扶郎,焦急开口:“有没有事?肚子疼吗?” 他夫郎刚有孕,这是他俩头胎,要是出了事,他第一个和人急。 许石头摇摇头,刚才都忘了肚里的崽子,好在他平日身体好,没出事。 “咱俩往后走。” “好。” 李来旺叹了口气,他娘和王桂香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拉架都拉烦了。 打就打吧,也出出气,省得一天到晚在家折腾。 王桂香和刘冬花早就不对付,这会打起来场面更是凶猛,一众汉子因着避嫌不能接近,夫郎女眷也害怕惹上一身腥。 里正夫郎带着两个儿媳将人拉开,气喘吁吁开口:“你们两个,要打回去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我呸!黑心肝的婆娘。” “不要脸的老货……” 两人被人拉开,仍旧不甘心继续对骂。 王桂香呸呸几声,下回路过刘冬花家的菜地,定要踩上几脚出出气。 耳边吵吵嚷嚷,李朔月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妇人的叫骂声锐利如刀,刺得他耳根生痛,这声音又让他记起王桂香的打,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砰、砰、砰。 男人的胸膛如避风的港湾,李朔月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了上去,稳健而富有规律的心跳声,给了他些许安慰。 吵闹声似乎停了。 “展小子,你少贫,好好给大伙说说,为何要弄出这档子事?” “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可得动用祖宗家法惩治你。” “你怀里那个醒着没,若是醒了就赶紧下来,好好回话。” 怀里的,是在说他吗? 寒意霎时浸透全身,李朔月四肢发凉,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无媒而合,是要被拉至祠堂打板子的,更有甚者,会被绑上石头浸猪笼。 有几个眼尖的发现了异样,指着陈展怀里的人说:“醒着呢,这人醒着呢。” “咱们说话他都能听见。” “都这会了还赖在汉子不下来,真真是个狐媚子。” “光着嘞!”一混子怼身侧的汉子,“难不成给你看光屁股不成?” …… 里正道:“既然清醒,我问你,你是谁家的?” 手心冷汗直冒,心提到嗓子眼,李朔月哪敢说话,生怕里正带人直接淹死他。 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陈展没带他走吗?难道他们一直幕天席地,弄到了鸡鸣时分? 上一世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陈展和李夏阳虽有了肌肤之亲,但只有他们两家知道。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朔月慌乱地咬紧唇瓣,眼泪又流了出来。 察觉到胸口细微的动静,陈展嘴角一扯,故意朗声道:“我与月哥儿心意相通,男未婚哥儿未嫁,弄一回又不碍着大伙什么事,着什么急?” “赶紧散了吧,我还等着回去给他洗呢。” 陈展这一番话实在不要脸,无媒苟合叫他说出来,好似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在大周国,没有三媒六聘、相看迎亲,那都不是正经人家娶亲,即便穷苦的农家,也得请媒婆。李朔月上头还有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怎么敢自己做主? 这一番话几乎坐实了李朔月勾引汉子不守夫道的事。 “果真是他家的。”刘冬花冷哼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早说是他家老大,你们还不信,我看人多准?” “他家老大长的就是一副狐媚害人的穷酸样,也不知和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手段。”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立马跟着应和: “这小狐狸精,上次不还勾引周云的汉子?” “这都第几回了,也太不安生了。该好好打一顿,叫他偷汉子。” “应该滚铁钉才对。”一个夫郎出主意,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夫郎急忙说:“哎呀,看我做甚?” “那话本里都是这样惩处恶人的!” “老大这样不知廉耻,老二估计也差不多,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刘冬花得意地挑眉,可叫她了一口恶气,这王桂香平时狗眼看人低,老将脏水往她家门口泼,她早看不顺眼了。 “养出这样的哥儿,我要是当娘的,早一头撞死,找列祖列宗谢罪去了。” 瞧瞧瞧瞧,脸都青了,刘冬花捂着嘴笑,今天回去她可得多吃几碗饭高兴高兴。 王桂香面如死灰,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月哥儿”三个字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燕子村只有一个月哥儿,便是李朔月。 这挨千刀的祸害,简直要害死她。 王桂香不信邪,她奋力扒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前,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死死揪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把人往外拽。 那人吃了疼,不得不转过脸来,这一看,可不就是李朔月! 王桂香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祸害。 后娘力气大,拽得他头皮快要掉了。陈展的胳膊也有所松动,似乎要放他下来。 李朔月想到自己会被扒开衣裳、扔下河里浸猪笼的场景,整个人惊恐交加,眼皮一沉,竟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第26章 两买他 陈展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李朔月品行不端被人骂无所谓,可阳哥儿不能被他牵连。 俩人都是李家的哥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李朔月名声本就糟糕,再得了未婚通奸的名声,阳哥儿可不得受人闲言吗? 上一世他对不住阳哥儿,这一世总不能一开头就坏了哥儿的名誉。 “长生叔,桂香婶子,刚才是小子不对,说话孟浪了些,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先听我说。”陈展神情严肃,说:“我与李朔月确实两情相悦,不过恪守礼法,一直未有出格之事。” “昨日是我贪杯,多喝了些兄弟送的药酒,药酒太猛烈,我疏解艰难,月哥儿看我难受,才不顾名誉舍身帮我,并非我俩轻浮孟浪,实在是事出有因。” “你说的可是实话?”里正王长生端详着汉子的脸,看他神情诚恳,语气不似作假,心里才信了几分。 “确实不假。”陈展继续说:“方才我还未醒酒,说了些胡话,还请长生叔见谅。” “此事事关我两家的名声,还请诸位叔婶阿嬷慎言。” 这理由可比通奸好听,王桂香急急点头:“展小子这话不错。我和他爹有意把月哥儿许给他,这事我们是知道的。” ……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好了?” “可别骗人的吧?” “谁说不是呢……” …… “你早说不就成了?非要在这犯浑。”里正抬起拐杖准备抽陈展,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哥儿,又作罢。 “这事情既然弄明白了,就都散了吧,都是误会。”里正捋起自己的胡须,叮嘱村里人:“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大伙也都听明白了。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传。” “就是就是,以后谁敢胡说,害我哥儿,看我不打上门去!” 里正都发话了,王桂香腰板也跟着硬起来,双手叉腰,模样泼辣。 刘冬花哼了声,懒得理会。 事情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找个能看得过去的借口遮眼,里正有心护着陈展,她还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散了吧。”里正走到陈展跟前,面色凝重,“展小子,你一会到我家来一趟,我话有问你。” “好,长生叔,我马上就去。”陈展应下后又叫住王桂香,“婶子,我一会儿和您解释。” 人都散了,事情解决了,王桂香这会也不慌张了,她叉腰大骂:“你跟他偷情,害得我家面上无光,这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婶子,你尽管放心。” 这是阳哥儿的亲娘,陈展自然客客气气。 这会抱着李朔月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先把人搁回屋子里再说。 将人扔在炕上,陈展扭头就走,没多看一眼。他走到屋子拐角处,移开米翁,翁底下的砖能移开,砖头底下藏着他存钱的盒子。 里面有许多碎银,陈展用戥子称出二十两,用小布裹着,揣进了袖子里。 前世他给了阳哥儿二十两聘礼,这回这二十两买一个李朔月,绰绰有余。 他买李朔月来做奴仆,以后还能娶阳哥儿,他前世对不起阳哥儿,今生定然要将成倍补回来。 只是不知阳哥儿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到门口,陈展又转身,回屋再称了五两银,多备些总是好的。 方才王桂香似乎要洗衣裳,陈展估摸着人还没走,揣上银子便直奔河岸。 花了银钱,签了卖身契,李朔月便从良籍变成了奴籍,往后要打要骂都看他心情。 玩够了再卖出去,他也省事。 陈展动作快,回来时王桂香才洗了两件衣裳。 “婶子,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我出二十两银子,你把李朔月卖给我,成吗?” “多少两?” “二十两。” 李朔月没了青白,卖去窑子都不值几个钱,没想到陈展出手如此大方,那可是二十两! 这钱都能在牙行里买一个壮劳力了,这陈展竟然愿意买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哥儿? 王桂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二十两,家里四五年的收成! 她喜不自胜,没立刻应下,陈展出手大方,想来不缺银子,那这价格,说不定还能再谈谈。 “四十两,不能再少。”。 “我本来要给他在县上找个好人家,可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这好亲事没了不说,我还得赔上这张老脸给人家请罪。” “我家月哥儿模样不错,家里地理的活都做得好,能顶一个汉子。四十两买回去,一点不吃亏。” 四十两,他去牙行能买十个李朔月这样的。陈展挑起眉头,他知王桂香贪财,可张口就是四十两,当他是个傻子吗? “四十两,太多了。”陈展摇头,“他我也睡过了,哪里值这个价?婶子不将他卖给我,还能卖到哪里去?” 王桂花扔下手中的棒槌,神情不悦:“瞧你这话说得,有的是大老爷想要娶他做妾室,只是他叫我一声娘,他总想给他找个好去处不是?” 陈展笑而不语,“婶子,我诚心买他。那我再添五两,二十五两。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买了。” 这银子他有私心,王桂香疼阳哥儿,给了她就当给了阳哥儿,否则哪怕李朔月只卖一两银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价格王桂香很满意,有心想再往上抬抬,可陈展始终不松口,她想了想,一个哥儿卖二十五两已是高价,再往上喊,怕是要恼了陈展。 “成,二十五卖给你。”这衣裳也不用洗了,王桂花棒槌一扔,“走,你现在就跟我到里正家去,今天就把这卖身契签了。” “行。”陈展也是如此想,好在他出门前又转身回去多带了五两碎银,否则这会儿还要跑一趟。 王长生正歇在家里抽旱烟,他这把老骨头,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就靠这两口烟添些劲。 这展小子今日真是混账,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份上,他早就让人拉到祠堂里打板子去了。 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没轻没重的,叫人看笑话。 第27章 奴籍 王长生将烟头放在石头上磕灰渣,看向几人:“你们这是找我写婚书?” 他念过书,字写得端正,常给村里的人写信、写婚书。 “里正,不写婚书,写卖身契,展小子要把我家月哥儿买去嘞。” “买?”里正蹙眉,小老头弯起腰,不解地问道,“好端端买什么,怎么不成亲好好过日子?” “说来话长,我祖籍远在他乡,过两年打算回去寻亲。”陈展随口胡诌:“到时候月哥儿只怕难以回来尽孝,我想着不如叫他断了这念想,也省得到时候伤心。” 这听着还像回事,里正转身又问王桂香,“你和他爹都愿意?” “愿意,愿意着呢。”王桂香脸笑成了朵绽放的菊花:“月哥儿跟他过好日子,我们也了却一桩心事呢。” “即使日后不能再跟前尽孝,也没什么的。” “那月哥儿也同意了?这手印一按,月哥儿就成了奴籍,再想变回良民,那可不容易。” “他多孝顺,自然是没二话。展小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王桂香笑着应下,只盼着赶紧把人卖了,把银子拿到手。 “那成,我给你俩写。展小子,你这会去喊上你长根叔和陆三叔,叫他们过来做担保人。再叫上月哥儿他爹,把月哥儿也叫上。” “怕是不行。”陈展面露难色:“月哥儿身体不爽利,这会在屋里睡。” “那就不叫他了。” 陈展自是应下。 一刻钟后,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处,里正执笔,另外两人担保,这卖身契便写完了。 几人按上手印,里正将写好的三份卖身契递给陈展,“你回去让月哥儿按上手印,给我留一份,他爹留一份,你留一份,这事就成了。” “下午再到衙门去办理买卖的契书,他爹也跟着去。” 听到里正的声音,李有财才恍然回神,他木然点头后又快速垂下脑袋,仿佛卖的不是他的亲哥儿。 “今日之事麻烦各位叔伯,改日我再上门道谢。”陈展收好卖身契,在众人的见证下将二五十两碎银交给王桂香,“婶子,你称称,若是数目对,便钱货两讫。” “好好好。”王桂香拿出借的戥子称,整整二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乐盈盈抱着银子回屋,李有财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银子可得藏好了。 众人散后,里正夫郎才从屋里出来,喊里正回屋吃饭。 “说得倒是好听,卖哥儿的钱,她拿得那样开心,也不怕将来横死。” 里正砸吧砸吧两口烟,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卖了也好,好歹日后福祸再不相干。依我看,展小子是个好的,那哥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什么好?”老夫郎瞪了里正两眼,“真为他好,能将他变成奴籍?” “若是个好的,怎么能在河边就将人淫了去?一两里路的功夫,忍忍不就成了?这下倒好,做出这样的事,还叫那么些人看着,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哥儿有多下贱似的。” 里正夫郎长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打小便没了娘,若是玉姐儿还在,哪能让自己的孩儿被糟践成这副模样。” 沈玉在时,可将她唯一的小哥儿疼得紧,还未出生就给备了几十套小衣裳,虎头鞋虎头帽都有,金锁子银镯子打了十几个,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只是后来这些东西都到了王桂香手里。 李家的满月酒他还去吃过,也瞧过那小哥儿,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亮,连脑门上的哥儿红痕都红艳漂亮,比那年画娃娃还招人稀罕。 一点也不认生,看见人就笑,后来被逗恼了,便撅起小嘴在他娘怀里哭,一哄就又好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笑。 回忆起往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 “不说他们了,你这把老骨头,还不赶紧来吃饭……” * “爹,你怎么能把月哥儿卖给陈展?”李夏阳神色焦急,他晌午吃完饭才从外祖家回来,一回来村里人瞧他的眼神就不对劲,还是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哥儿告诉他晨起河岸边的荒唐事,不然他到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他爹娘就已经将月哥儿发卖了! 这怎么能成? “后山那猎户真不是个东西,毁了月哥儿的清白,还要将他变成奴籍!你和娘怎么能答应这样的荒唐事?” 李夏阳越想越急,“咱们家日子又不差,用不着卖哥儿过日子!” “你娘……收了人家的银子。”李有财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既已被人淫了,陈展肯出钱买他已经不错了。” “李家没了他,也能少些闲言碎语。”李有财讪笑道:“少了他,阳哥儿,日后你也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爹!”李夏阳愕然,整个人呆住了,随后不可置信道:“娘讨厌他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他可是你的亲哥儿!你怎么能眼睁睁把他往火坑里推?” 李有财干黄的脸动了动,昏黄的眼珠望向远处的泥墙,神色似有痛苦,又似有释然,“他跟了那汉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他讨厌自己的大哥儿吗? 不、应该是恨,若非这个丧门星,身体康健的女人怎么能生下他一年后就死了? 他卖地借钱为沈玉治病,可沈玉还是走了。 从前有多期盼这个孩子,后来就有多恨。 看他被王桂香打得哀哀叫唤,他便会生起一阵扭曲的快感,沈玉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打,有人能打。 可李朔月用那双和沈玉一样的眼睛看他时,他又无比痛苦,他想起沈玉病死时的眼,和李朔月一模一样。 于是他装作眼瞎耳聋,故意无视柴屋里小孩口齿不清的求救。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李朔月挨打时再不喊“爹娘”。 他很少讲话,越来越像他,像一头沉默寡言只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 两个人如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见着了也只会低头躲开。 如今带给他痛苦和绝望的哥儿要被卖走,李有财心中只觉得释然,或许也有一分愧疚,可那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何况,家中大事都是王桂香做主,他只需要接受就成。 从前家里也是沈玉说什么他做什么,不会出什么错的。 “陈展说他与月哥儿两情相悦,此事,也算是成全他二人。”李有财拍李夏阳的肩膀安慰道。 “怎么是陈展,怎么就变成了陈展?”李夏阳放开李有财的袖子,瞪大眼睛,喃喃道:“原来是我搞错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李叔,该走了。”站在李家门外的汉子高声大呼,李有财抬脚便往出后,走了两步后他又回来,摸了摸李夏阳的脑袋,“阳哥儿,你在家好好的,爹回来给你买蜜饯吃。” 李夏阳颓然蹲坐在地上,脑海一片混乱。 他害了李朔月! 第28章 陈展,救我! 给官府办事的小吏塞了些吃酒钱,办理户籍便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从今往后,李朔月的生死,与李家再无半分干系。 陈展与李有财两人又各自在县城采买了些东西,一块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陈展掏了坐牛车的钱,看李有财面色戚戚,似乎有话要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叫他憋了一路都没能说出口。 “有财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有财沉默片刻,低声问,“还办席面不?” “有财叔,这办了席面岂不是叫人看我的笑话?何况银子都给了桂香婶,再办我还得出去借钱,不值当不值当。” 李朔月不值得他劳心费力,买回来养在房里玩,不用像娶夫郎那样大张旗鼓。 李有财神色一滞,干瘦的脸讪讪笑了下,“好,好,我知晓了。” “有财叔,那我就先走了。” 年轻汉子扬长而去,李有财站在原地,他早忘了李朔月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了月哥儿出生那一天,稳婆抱着白胖的孩子向他贺喜,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白净的奶娃娃。 月哥儿裹在襁褓里,眉心一道浅浅的哥儿红痕,白生生的小脸一见着他就笑,福娃娃似的,仿佛知道他就是爹爹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有财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真的存在吗? * 晌午将人扔在炕上,陈展就没再管。 即使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也没有半分的愧疚不自在,干的是仇人,又不是什么青白小哥儿,总不能指望他给仇人买药看病。 用磨刀石将砍刀磨锋利后,陈展又削了几根木头做箭矢,铁箭是军中的东西,寻常猎户难以拿到。他倒是藏着一背篓,可只打些寻常的兔子野鸡,木箭便够用了。 将麻绳、铁钩、砍刀等都塞进背篓里备好,陈展总算有空弄吃食填饱肚子。 灶房里还剩下前天自己炖的半碗鸡,陈展热锅烧水,往里面扔了两把糙米,等烧好了,又将半碗鸡汤倒进去,搅和搅和拌着吃。 无论是当将军还是当猎户,陈展都糙惯了,有的吃就行,从不挑三拣四,做饭的手艺多年也未曾精进。 他不像李朔月,一身毛病。 鸡汤不能有一丝腥气,鸡肉也只食鸡丝,鱼需要挑出刺给他盛进盘子里,还需得摆出漂亮的形状,这样挑挑拣拣,也不知被谁惯出来的。 陈展想到自己对李朔月无底线的纵容便脸色发黑,只想一棒子敲死那个色欲熏心的陈展。 鸡肉柴腥,粥又稠密,味道不大好。 吃完饭又连喝了两大碗水,总算将味道压了下去。 “嘤嘤嘤!”追云蹲在跟前,不断做小动作嘤嘤叫。 锅里还剩下一大碗,陈展索性将粥全倒给灰狼吃,又怕他不够,掰了一个糙馒头,追云不嫌弃味道难吃,一个劲埋头苦吃。 简单洗过后,陈展翻身上炕,身侧许久没有躺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没穿衣服的李朔月看得人心烦意乱,陈展左思右想,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床旧被子给他盖上,看着没那么膈应了。 李朔月今早被吓昏后就没再醒,不过鼻息尚在,还没死。 看到身侧之人,陈展突然想起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自己未曾有记忆之前的那几天,李朔月便想着法地同他套近乎,莫不是李朔月也重活一遭,所以才提前蹲守,趁人之危,想要做他的夫郎? 可自己重活一遭已经是惊世骇俗,上天眷顾,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李朔月头上? 陈展眼里闪过冷光,若真是如此,他买了李朔月是好事,至少确保了阳哥儿的安全。若李朔月真有了前世的记忆,报仇才更有滋有味。 昨夜做得生猛,可陈展也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也察觉到异常,李朔月是个初哥儿,被他破了身。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撞见许多回李朔月同白五厮混,俩人偷了那么多回,竟然还未到最后一步?白五那色鬼能忍得住,难不成是个天残,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成为李朔月第一个男人这件事叫陈展的心情略有些好转,前世的李朔月都叫达官显贵、营中将士玩熟了,虽风情万种,可总让人觉着缺少些什么。 日后等李朔月醒了,他再探探口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日天不亮,陈展带着嗷嗷叫的灰狼,拿好背篓弓箭,一人一狼趁天蒙蒙亮,打猎去了。 陷入昏迷的李朔月并不知道,他仍旧沉睡,意识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瘦弱的身影狂奔在漆黑的密林中,身后如有豺狼虎豹追逐。 子夜的树林寂静可怖,布谷鸟的叫声更像是索命的号角,月光下交叉的树枝落下的影子像无常,又像罗刹。 李朔月跑掉了鞋子,脚底磨出了血,可他不敢停。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 李朔月懵懂地被本能驱使着往前跑,似乎往前跑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夜色太黑,他在树林里逃窜,跌跌撞撞被树根绊倒。树根突然活过来似的伸长缠住他的脚、腿、腰,几息之间,他半身就已经被缠住,竟是分毫都移动不了。 ——呼哧呼哧! 野兽的鼻息在耳边响起,李朔月看到数双绿莹莹的眼睛,野狼围着他露出锋利的犬齿,其中一只狼“咔嚓咔嚓”不断咀嚼,脑袋扬起时,嘴里还叼着半截人腿。 冷白的月光这时候才洒下来,李朔月往自己的腿上看,缺了半截小腿的地方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瞳孔一缩,骇得心跳都停了。 他翻身往前爬,张嘴疯狂嘶喊、求救,眼睛汩汩流出了东西,李朔月抬手一抹,手心一片刺目的黑红。 “嘀嗒嘀嗒……” 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李朔月不敢抬头,肩膀不断抖动,牙齿颤颤打起了响。手上溅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脖子开了一道口子,那“嘀嗒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血已经流了满地。 李朔月崩溃不已,他疯了似的往前爬,拖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身躯,扣得满手是血。 月光下蜿蜒的血迹瘆人,散发着诡异的黑光。 李朔月往前爬,身侧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服的蒙面人,他们拿箭扎进他的背、手掌,他被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野狼吃掉了他的手指,灼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面上,他感受到野狼的舌头舔着他喉咙流的血。 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不要,不要…… 身体无知无觉,痛苦却如潮水将人整个淹没,强烈的求生欲与不甘心促使李朔月终于喊了声,当他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天边突然涌出耀眼的白芒,周遭的一切骤然消失…… “救我,陈展……” 李朔月仿佛溺死的人一般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他不想死,他还没过上好日子,不要,不要吃掉他…… 一切如雾霭般消散,李朔月猝然睁开眼,眼中恐惧未褪。嗓子似被烈火灼烧,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他颤抖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水……” “水……” 没有人回应他。 四肢仿佛断裂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屋子里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他是不是已经死掉?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李朔月,充满血丝的眼睛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李朔月啜泣起来,发出小兽临死前的悲鸣。 终于,他哭得没劲了,仿佛被抽走灵魂般,再次陷入昏睡。 第29章 给他沐浴 “还活着呢?”陈展嘴角挑起抹讽刺的笑,骂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啊!” 他在山上待了两天两夜,捉了四只鸡兔八只兔子,给了追云一只兔子做奖赏,再留下鸡兔各一只自己吃,剩下的明日拿去卖。 两日不见,李朔月又瘦了一圈,原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更是巴掌大,脸颊深深凹陷,面色发青,宛如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陈展没探到鼻息,他揭开被子俯身趴在李朔月胸口听,竟还能听见微弱的跳动。 恶人就是命硬,这样都没死透。 陈展冷眼睨着李朔月,手掐住他的脖子却没用力,重病之人,他不屑动手。 屋子酸臭,陈展皱眉将被褥彻底掀开,一下子心情差到极点。 这味道就是从李朔月身上发出来的。 那日两人稀里糊涂圆了房,他放肆的厉害。 他后面又去山上呆了几天,没再管过李朔月。 李朔月未曾沐浴,大夏日闷出一身汗,不臭不酸才怪。 人还活着,说明他命不该绝。陈展充满恶意地想,到底花了二十五两,只玩过一回,这要是死了,他可赔大了。 不洗干净,夜里睡在身边也恶心,陈展当真后悔,简直自己害自己。 勉强说服自己,陈展挑了两担水,找了幼时沐浴的木盆将人放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人一放进去立马就变得浑浊。 家里没有其他人,陈展只好硬着头皮上手,拿着野藻珠从头到尾搓了一遍,一张脸拉得老长。 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陈展浑身是汗。 干巴巴的身体,抱起来都硌得慌,陈展望着昏睡的李朔月陷入沉思,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折腾得起来? 追云吃完兔子就来捣蛋,硕大的狼脑袋就往桶里钻,闹得陈展一身水。 “去!自己去玩。”陈展冷脸呵斥灰狼,灰狼夹着尾巴呜咽几声,当着陈展的面又叼了只兔子,大摇大摆跑了。 陈展又气又笑,这狼崽子,没心没肺,等会儿回来再训它。 来来回回洗了五遍,水才彻底清了。陈展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汗,在山上打猎都没这么累。 炕上的被褥也都被弄脏了,只好重新换成旧被褥,虽然有潮味,但胜在干净。 一不留神,天都黑了,五脏庙耍起了脾气,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是时候进灶房做晚食,陈展烧水撒了两把米,熬成稀粥,今天实在是累,没工夫做些精细的,凑合着吃点就成。 稀饭李朔月也能喝,陈展将人从被子里薅出来,掐着下巴灌进去小半碗,没给多喂,喂多了还得解手,这不是给自己找活? 临睡前,陈展自己简单洗了一遭,在林子里跑了两日,又出汗又沾灰,浑身难受。 他没给追云留门,这狼崽子机灵着呢,偷了兔子去孝敬那两家子,晚上肯定吃得肚子溜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不知道李朔月什么时候醒,要是一直不醒,八成还得看郎中。 想到这,陈展又有些不快,看什么大夫,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他扯了扯嘴皮子,闭眼睡了。 * 再次睁眼,视野里依旧黑漆漆,李朔月他害怕极了,咬住嘴唇流眼泪,发出极小声的呜咽声。 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可能这次他真的死了,一眨眼就到了地府。 李朔月迷迷瞪瞪,神志不清醒,他是被陈展弄死的,死得这么不体面,说不定连座坟都没有。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辈子任人奴役,受苦受难。 他真恨他娘,为什么死的时候没把他带走,让他一个人活着,给李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要生他。 李朔月愈发难过,哭得一抽一抽的。 陈展一向浅眠,李朔月刚哭他就醒了,憋了一肚子火气,哭坟呢这是? “大半夜鬼哭什么?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 “呜……” 李朔月害怕被扔去喂狼,想到被狼吃掉腿和手就止不住发抖,紧咬嘴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地府的鬼差怎么如此凶恶,人死了,便是连哭都让哭吗? 身侧渐渐没了动静,陈展转过头看,原来李朔月又睡了,这黑心肝的哥儿,怎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半夜折腾人,自己睡得倒是香,害得他睡意全无。 陈展起了坏心思,掐住李朔月的脖子故意折腾他,听见小哥儿粗重微弱的喘息,又霎时撒了手,病恹恹的人没意思极了。 * “冯阿叔,怎么不见小嬷?”孙木芽怀里抱着两双布鞋,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灰狼跟在他身后摇尾巴,乐颠颠一蹦一跳。 “兰姐儿今天早晨发热,小嬷在家里照看。”冯冬青提着瓦罐,牵住木哥儿的手一瘸一拐往后山陈展家走,兰姐儿发热吹不得风,这送鸡汤只得他去送。 出门前他夫郎还一脸担忧,冯冬青叹了口气,他天生是个一腿长一腿短的跛子,走路都习惯了,况且瓦罐又封着,走一小段路,不至于全洒出来。 “好吧。” “木哥儿一会回去找妹妹玩,家里还有蜜饯甜嘴。”冯冬青摸摸小哥儿的脑袋,想着再过几年兰姐儿也会这般大,现在小娃娃短腿短胳膊,话也说不利索呢。 “你展小叔娶了个夫郎回来,我们今日去瞧瞧。” “好,看小嬷去。”木哥儿才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家里虽困苦,可邻居都是安分善良的人,没欺负他和他老阿嬷,他老嬷会织布,精神头也好,是以日子很有奔头。 小哥儿脑门上扎着两个小团子,跑一会走一会,时不时还要撅屁股看看地上的小虫小花,天真可爱。 “嗷嗷!”灰狼也像个小孩似的,跟在木哥儿身后玩闹。 一里半的路程不费多少脚力,两人一狼很快就到了陈家。 木哥儿站在门外喊:“小叔,小叔,木哥儿来找你玩啦!” “嗷呜嗷呜~”灰狼也蹲在门口,爪子不停地扒拉篱笆门。 第30章 他们如今身份尴尬 “来了。”陈展刚醒来,听见屋外的喊声,急忙便往外走。 冯冬青见了陈展的面,将手里的瓦罐递出去,笑着开口:“展兄弟,昨夜多谢你的兔子,水哥儿今早熬了鸡汤,我给你送些来。” “汤不多,你尝个味儿就成。”浓眉大眼的汉子憨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他虽瘸腿,却并不低矮,腰板挺得很直,流言蜚语压不弯他的脊梁,他身后还有夫郎和闺女要护。 “还有我呢。”木哥儿仰起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阿嬷给小叔做了鞋,还说,谢谢小叔昨夜送的兔子。” 木哥儿又想起了昨夜香喷喷的兔子,顿时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兔子肉真好吃,水小嬷做得可香啦,香香麻麻的。” 偷兔子嘴馋的灰狼绕着陈展嘤嘤叫,谄媚地甩尾巴讨饶。 陈展看着这一大两小不禁失笑,“不过一只兔子,怎么值得你们送这么多东西?” “不是贵重东西,你就收了吧展兄弟。”冯冬青也笑,几家人有来有往,这关系才能维持下去不是,他们虽苦,可也干不出吃白食这事。 “既如此,便谢过冯大哥和嫂夫郎。”陈展收下东西,又摸摸小哥儿的脑袋,俯下身来同他说话:“也谢谢木哥儿和孙阿嬷,回去替我向你阿嬷问好。” “好。”小哥儿脆生生应下。 “嘤嘤嘤。”灰狼一个劲嚎叫,着急的脑袋直往陈展小腿中间窜,陈展拽出狼头,轻抽了它两下,没再说什么。 “去,追云,再叼两只兔子来。” 陈展此话一出,冯冬青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展兄弟,今日就是给你送鸡汤,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往回拿。” 追云动作快,不一会就叼来了两只白兔,陈展一看,嚯,是最肥的那两只。 这狼崽子,还真会挑。 “拿着吧,冬青哥,家里都是兔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着给兰姐儿木哥儿补身体。” 灰狼叼给木哥儿的大兔子还没死绝,只是被狼吓得蔫嗒嗒,这会儿躺在地上装死。木哥儿稀罕皮毛雪白的兔子,蹲下来揉兔子的耳朵和肚皮,玩得很开心。 他又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大狼送了只肥兔子给他玩。 两个大人又说了好一会,方才作罢。 木哥儿抱起兔子,小脑袋在院子里张望,没见人,只好拽着小叔的裤腿问:“小叔,怎么不见小嬷呀?村里人都说你娶夫郎啦!” 小哥儿说话软乎乎,叫人也不自觉软下声音同他说话,陈展道:“小嬷身体不好,在屋里睡觉。” “过两日小嬷就醒了。” “好。” “等他身体好些,水哥儿过来同他说说话。”冯冬青提溜着兔子挠头,“他们两个哥儿,在一块也能解解闷。” 陈展有了夫郎他也开心,一来是陈展老大不小,也该娶个姑娘或者哥儿成个家,二来是水哥儿也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听人说那李家哥儿如何如何不好,可能叫陈展瞧上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若真脾气秉性不好,以后让水哥儿少与他来往便是。 “成,过两日我便带他过去认门。” 说完了,冯冬青便带着小木哥儿走了,木哥儿喜爱怀里的兔子,但活兔易丢,陈展让追云也跟去,这样即便跑了也能再捉回来。 “小叔,我们走啦!”木哥儿抱着兔同陈展摆手,脸颊蹭毛茸茸的兔脑袋,笑得很开怀。 “路上慢着点。” “晓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热汤吧。” 两人一狼渐渐消失在远处,陈展看了会便转身回屋。 冯冬青夫郎叶水儿灶上功夫很不错,鸡汤可口,鸡肉鲜嫩,入口不烫不凉,十分妥帖。陈展悠然坐在院中石凳上,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灰狼兴冲冲回家,见陈展一块肉都没给它留,气得嗷嗷刨地,一会刨地一会叫唤,又委屈又幽怨,半天都安分不下来。 陈展没管它。 吃过晌午饭后陈展回了屋,看着炕上昏睡的人,神色又立马垮下来。 属实不愿带这人看病吃药,可让他这么病着也不是办法,昨夜哭了几声,今天又不见动静。要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他早挖坑将人埋了。 院子里灰狼突然嗷嗷叫唤,声音狠厉,陈展眉头皱起,院外来了生人? 陈展摸不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抬脚走出篱笆门,一看见远处拎着小包袱的哥儿,陈展眼神陡然亮起来,急忙呵斥不省心的狼崽子,迎了上去。 “阳哥儿,你怎么来了?” 狼主人过来,李夏阳明显松了口气,这灰狼又大又凶,围着他叫唤,吓得他差点撒蹄子跑了。 这几日他天天来,回回屋里都没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汉子热切的态度叫李夏阳摸不着头脑,他俩又不认识,陈展怎么这样高兴? “……哥夫,我来看我哥,他在家吗?” 陈展笑容一滞,顿时心虚起来,笑着打马虎眼:“他这几天不舒服,也吹不得风,在屋里躺着。你来找他有什么事?” 原来在家,那怎么不理会他? 李夏阳心里酸涩,知道这想法强人所难,可他心里就是难受,甚至有些想流眼泪。 李朔月是天底下最傻的哥儿,叫人家占了青白身子,还成了奴籍,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子,看看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想嫁人想疯了吧。 李夏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也没跟人打招呼,现在还打什么招呼,他家都成了笑柄了。 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勾搭未婚汉子的哥,有一个卖儿子换钱的老娘,还有一个没出息窝囊废的爹。 这都叫什么事啊。 在陌生的汉子表面不好表露出这些情态,李夏阳很快调整好自己,将小包袱递给陈展,闷闷说道:“我给他带了两件衣裳,你替我拿给他吧。” 这是他从自己衣柜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去年裁剪的,只穿过一回。 他爹娘不给李朔月备嫁妆,自己的钱给外祖母买寿礼后只剩下几个铜板,只能拿一两件衣裳送过来。 “成,我替他收着。” “阳哥儿,进屋坐坐?”阳哥儿还和从前一般善良天真,他有心同阳哥儿多说几句话,可谁叫两人的身份这样尴尬? 第31章 药 “我就不进去了。他生的是什么病?” 李夏阳看向陈家这几间破败的土房子,满面愁容,三四间房,两间屋顶都破了,墙皮脱落大半,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院子里没有家禽,什么菜也没种,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人呢? “吹风受了凉,只是些普通的风寒,休养两天便好了。” “严重吗?请过草药郎中吗?” 李朔月看了陈展一眼,院子里没有药味,他害怕陈展同他娘一样连一贴药都舍不得给月哥儿买。 “买了,买了。”陈展别过眼去,神色不太自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阳哥儿没进屋,不知晓李朔月半死不活的真实状况。 “待会便熬,不用担心。” “好。”李夏阳闷闷点头,陈展如今算是他的哥夫,可无论如何他也喊不出来。犹豫半晌,他问道:“你与月哥儿,何时认识的?” 陈展一怔,回头恰巧对上李夏阳警惕而陌生的神情,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似的,沉闷且不容忽视。 阳哥儿不曾有前世记忆,望向他的眼神毫无情谊,甚至隐隐带着厌恶,仿佛他和村里的泼皮没什么两样。 好久,陈展才出声:“前些年。” “你与他当真两情相悦?” 陈展几乎忍耐不住,想大声喊出来:我心悦之人唯有你,压根不是什么李朔月! 可他不能,这太贪心了,睡了哥哥还要染指弟弟,难道他要为了一己私欲也要让阳哥儿遭受耻笑吗? 他与李朔月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两人都成了笑话,名声脏得不能再脏,阳哥儿亲近李朔月,而他又占有、买了李朔月,叫李朔月成了奴籍,阳哥儿会厌恶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他用那样眼神看他,厌恶、审视、警惕,仿佛有无数把铁锤同时捶打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酸酸涨涨,叫人痛苦难忍。 喉咙阵阵发酸,衣裳下的胳膊近乎蹦出青筋,陈展将目光移向门外的柿子树,声音发涩:“当真。” 他不想叫阳哥儿对自己的印象更糟糕。 他还想再娶阳哥儿,他们再做一世夫妻。 李夏阳眼神落到陈家紧闭的堂屋门,心里落寞,他只信李朔月的话,可李朔月不想见他。 “请你好好待他。”李夏阳语气不由得低沉下来,他不安地叮嘱:“我只有一个哥哥。” 陈展没应声,他与李朔月之间隔着几条人命,哪能这般轻易化解。 阳哥儿似乎也没指望他应承什么,不等他应声,便转身离开。 眼前的身影仿若又与那决绝的身影重叠,陈展望着离去的李夏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跟了几步。 明明他们缠绵恩爱多年,有了聪慧的哥儿,若没有李朔月,定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想到前世种种,陈展面上苦闷转化为阴翳,心瞬间沉到谷底,暴虐骤生,他现在就想掐死李朔月这个祸害。 不能、不能掐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李朔月更不能死在阳哥儿眼前,陈展狠狠闭眼,堪堪压下心中的暴虐。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人,还抓什么药,看什么病。 野草药遍地都是,随便挖些烂木根熬煮成汤药,照样有功效。 陈展冷下脸,徒手在周围挖了些草药,洗都没洗,转头就扔进泥炉里。他不想让李朔月好过,于是又抓了把从前他爹晾晒的黄连进去,添了几碗凉水,这“药”便熬了起来。 他没挖毒药,肯定吃不死人。 不知道阳哥儿还来不来,屋子里添些药味,他下回来的时候也能宽心。 院子里“药”刚熬上,闲来无事,陈展坐在床沿,翻阳哥儿给的小布包。 东西不多,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及两条白色亵裤。 不过全都是新的,未打补丁,这样的东西王桂香才舍不得给,一看就是阳哥儿发善心,拿自己的衣裳给李朔月。 这傻哥儿,全心全意对人,可人家哪里会记得他半分的好? 陈展拿起亵裤看,这两件小裤都用缉针法缝了花边,针脚紧密扎实,也好看,阳哥儿最爱这样做。 这两件亵裤不过巴掌大,陈展觉得自己连脚都塞不进去。 两人纠缠那日,李朔月打满补丁的小裤空荡荡挂在腰上,三两下就被他撕开,十分不结实。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的衣裳都是捡李夏阳剩下的穿,几件破衣裳,洗了穿穿了洗,破了就打补丁,小了就拆开重新缝,如此穿了十几年。 * 家里的米面都见了底,屋顶也是时候拾掇,否则连人都住不了。 陈展思忖片刻,背起竹筐去河边割茅草,明日再请木匠瓦工过来,看看哪里还需要休整。 这两日村里人都忙着收稻,大热天也没有歇息,等忙过这段时间,他再去问里正换米粮。 他家倒是有一亩旱田一亩水田,不过他嫌打理起来麻烦,都赁了给了冯家,只收一成庄稼。 不过就这点粮食,还不够他吃一个月的呢。 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割草时便忘记了时辰,药罐里的药熬过了头,只剩下一碗底。他用的大多是药根,熬出来的汁水又黄又黑,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副煎好的“药”。 只可惜太少,陈展望着小半碗药汁,心中有了主意。 李朔月还昏着,陈展把人扶到怀里,端着碗一口口喂。 酸臭苦腥的汁水灌进嗓子眼里,李朔月面色痛苦,眉毛皱在一起,边喝边吐。 陈展板起脸,掐住小哥儿的腮帮子,端起碗直接往嘴里灌,恶声恶气开口:“快喝,磨叽什么呢,这要熬了两个时辰。” 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哥儿连喝带吐,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喝完“药”后,李朔月本就惨白的脸又灰败了几分,胸膛的起伏也更薄弱了。 生草药树根混着黄连熬出来的东西,陈展自己闻都不敢闻,李朔月却喝得干干净净,折腾完人后他心情舒畅了几分,看李朔月都觉得他没那么碍眼了。 喂完“药”,陈展自己熬稠米粥喝,狼崽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今天分明没做什么,可陈展莫名感觉浑身疲惫,他只好早早上炕歇息。 本以为能好好睡上一觉,可半夜李朔月突然烧了起来,浑身烫得像火炉子,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第32章 看病 害怕人真烧成傻子,陈展只得起床给李朔月擦洗,折腾了两个时辰,这热终于退下去了。 一通折腾下来自然睡意全无,陈展直愣愣躺在炕上,顶着屋顶的破洞睁眼到天明。 修房子前需得请木匠瓦匠查看一番,哪些地方要补泥、哪些地方要重新做,都是有讲究的,也得提前准备好东西,修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陈展一早就去燕子村徐木匠家请人,碰巧徐木匠家刚收完粮食得了空闲,这才能跟陈展一块上山看屋子。 徐木匠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说房子破损虽严重,可修缮一番还能住人。 徐木匠明日备好东西,后日就能带人来修,陈展自然答应,他不打算长住,自然怎么省事怎么了。 送走徐木匠后,陈展进屋看李朔月。许是昨天的“药”太猛,李朔月这会儿又烧了起来,情况比昨夜还要严重。 李朔月浑身滚烫,满脸通红,整个人直冒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下的被褥都能浸出水来。 他不过去灶房烧了碗水,回来时李朔月便口吐白沫,艰难喘息,俨然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陈展心里一惊,再不找郎中,李朔月真的死在他这儿。 死个他厌恶的哥儿无关轻重,可阳哥儿得了这消息指不定会恨上他,陈展叹了口气,懊悔自己昨日太冲动。 算了,还是先找郎中看病要紧。 陈展给李朔月套上衣裳,关门后背起人往邻村月牙村去,月牙村何郎中医术高明,应当能治李朔月这病。 李朔月身子骨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因此陈展健步如飞,两刻钟就到了何郎中家。 何郎中胡子花白,却精神矍铄,正在屋子里磨药。他一见着快要归西的李朔月,面色立马凝重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他生了病,我自己认识些草药,便找来煮成药给他喝,但是热一直退不下来。” 陈展语速飞快,简单解释了两句,何郎中听后心里“咯噔”一下,立马仰头呵斥:“这不是胡闹吗?你这汉子,瞧着年纪不大,怎么和那些老顽固一样胡来?” “发了热,不去看郎中也就罢了,怎么能胡乱煮药吃?山上的草药未经炮制,既有毒又相克,你自己煮药,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何郎中掀开门,指了指远处的床:“你先将他放到床上。” 说罢便转身翻找瓶罐,“生了什么病?你要自己熬药?” 陈展踌躇片刻,猜测道:“许是风寒吧,那日行房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好几日都醒不过来。” 何郎中停下动作,拧起眉毛,满脸不解:“可是初次行房?私处有伤么?” “是头回。” 何郎中面色凝重,走到李朔月跟前,道:“我解了衣裳,先给他看看。”顿了顿,他又道:“你若心有芥蒂,不若叫我家小哥儿……” 陈展打断老郎中的话:“不必。郎中只管看就是。” “你二人可成了亲?” “嗯。” 何郎中掀开袖子裤腿,看见细窄的胳膊和几乎布满胳膊的淤青时,瞳孔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待解完衣裳,依次查看胸膛、后背、隐秘处时,眉毛几乎都要凝成疙瘩。 青紫淤痕遍布全身,秘处有撕裂的伤口,身上几乎没有好皮肉。 “怎么伤得这么重?“ 对上老郎中审视打量的目光,陈展解释:“……他之前挨过他娘的打,后来与我行了房……” 何郎中面色不虞,一挥袖子,直接接将陈展赶出房门。 陈展站在院子里,摸摸鼻尖,心道这老郎中脾性真大。 一刻钟后,何郎中的小孙子才推开门,喊道:“爷爷叫你进来。” “这就来。” 何郎中正在屋里写药方子,听见动静后看了他一眼,语气算不上好:“我给他服了解毒丸,暂时解了毒性。可他这病还没好,我写完药方子,你先去清水县药铺抓药。待会儿我再给他施针。” “这小哥儿脉象细小、气血亏空,若再如此下去,怕是没几年可活。他身体亏损的厉害,若补不起来,便不可生养子嗣。” 何郎中又吩咐道:“这药一日服吃两回,连续吃上半个月,不可中断。平日只喂些好消化的汤水素菜,不可食用荤腥。” “我给你留一瓶活血化瘀的药,一日替他涂上一回。” “好。”陈展应下声,既然都叫大夫瞧了,自然是该看好,否则李朔月整日这样昏沉,只会白白耽搁他的工夫。 何郎中又道:“你那器具与小哥儿并不相配,床帏之事还需循序渐进。最好去镇上买些用于房事的膏脂,他松快你也享福不是?” 陈展点头,“小子晓得了。” 从县上抓完药回来,日后已经落下了,陈展向何郎中付过诊金药钱,便将李朔月背上,往燕子村走。 李朔月热退了下来,这会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稳。 陈展昨日喂李朔月一碗“药”,今日带他买药看病拢共花费三两七钱,银子不多,可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身上仿佛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半梦半醒间喘气很是艰难,李朔月陷在纷杂恐怖的噩梦里,惊慌又害怕,便常常哭泣。 他尚未清醒,难受了便哭,一夜断断续续哭,眼睛总肿着的。 陈展夜里睡不安宁,时常能摸到李朔月脸上的泪水,他不懂这小哥儿成日哭什么,明明人都还没醒过来,就知道日日折腾他。 眨眼间便过去了五日,徐木匠几人已将房屋修缮完毕,陈展付了银钱,得了几人好一顿夸赞。 这几日陈展既要招呼修屋子的人,还要成日看顾李朔月,给他熬药涂膏,每日也不清闲。只可惜他这样费心费力,阳哥儿却没再来后山,自然也看不着。 李朔月身上的淤痕淡了一小部分,总算没那么可怖了。老郎中看禽兽似的眼神实在让人很难忘记,明明这痕迹大部分都是王桂香打骂留下的,他只弄了一小部分。 第33章 清醒 李朔月清醒时,陈展正在屋外磨刀。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白芒才渐渐散去,看清了屋顶的木头脊梁,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耳边响起了兽类“呼哧呼哧”的喘息,李朔月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一颗硕大的狼脑袋便出现在他面前,灰狼正吐舌头喘气。 梦里曾被无数恶狼撕扯、啃咬,好不容易清醒,又遇见狼,李朔月胸口疯狂跳动,差点被吓晕过去。 陈展正坐在屋外石凳上磨柴刀,对屋内情况一无所知。 天气太热,追云趴在屋内躲懒,见躺在炕上的两脚兽醒了,它扯了个懒腰,突地腾空,一跃而上。 狼崽子记仇,上回这人踹了它一脚,它总记着咬回来,因此故意咬住李朔月胸前的被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撕扯起来。 李朔月浑身剧烈颤抖,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两脚兽眼泪汪汪,狼崽子计谋得逞,立马昂起脑袋,大声嚎叫,兴奋地伸出狼舌头舔小哥儿的脸,尾巴欢快地甩出了残影。 李朔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被灰狼舔了一脸涎水。 陈展听见屋里的动静,起身推开窗看,发现无法无天的狼崽子已经上了炕,他扬声呵斥:“追云,下去!” “嗷呜嗷呜。”灰狼幽怨地嚎了两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跳下炕。 可它聪明,后爪站立,前爪搭在炕沿,继续舔李朔月的面,它只觉得这人的脸舔起来滑溜溜,和自己的毛不一样。 “去,自己出去玩。” 追云走后,陈展端了半碗水进屋,当他看到满脸口水的李朔月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最终无奈地从兜里掏帕子,给人擦了脸。 陈展,是陈展! 此时此刻,李朔月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述,他身体没劲动不了,便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展,仿佛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喝水。”陈展言简意赅。 嗓子如刀割般疼痛,李朔月靠着陈展的臂弯,只能小口小口喝。 刚醒来的人实在太虚弱,只是喝一碗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不过好歹是醒了,没白费他的银子。陈展收回视线,没搭理李朔月急切的目光,拿起碗自顾自出门磨刀。 别走、别走啊,李朔月在心中焦急呐喊,别不理我,和我说说话好吗? 陈展不搭理他。 遇见心上人的欢愉很快转化为落寞,李朔月满眼失望,眼泪又滑了下来,他心里想了许多,渐渐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 陈展坐在屋外磨刀,刀锋划过石块发出“噌噌”声,脑海里浮现出方才李朔月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活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子。 又做出这种“只有你才能救我”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吗? 陈展冷笑出声,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下贱妓子,只会耍这种手段。 * 李朔月都挨过很多打,受过很多疼,可都没有像这次这般严重。 他躺在炕上,整个身体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能动,手和腿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身体没有力气,嘴巴说不出来话,他连喊一声“陈展”都做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陈展忙进忙出。 陈展虽然不搭理他,可会亲自给他喂饭喂水涂抹膏药,李朔月有些许心安,陈展是个汉子,照顾人难免毛手毛脚,可成了家的汉子也不见得会照顾人。 陈展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后被村里人发现,那时候李朔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如今是个情况,他又昏迷了几日…… 这几日脑子乱糟糟,李朔月只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然后被村里人发现,其余旁的事他都记不清了,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朔月只清醒了半刻钟,脑袋就开始发疼,被针扎似的疼无处不在,他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没力气思考任何事,只能闭着眼歇息。 一整天在清醒与昏睡之间反复重复,李朔月睡得不踏实,怕一觉醒来陈展会消失。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病恹恹的人连句话都说不了,他满肚子的疑问都问不出口。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二十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李朔月的行为出奇怪异,与前世完全不同。并且他从七月多开始,便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不知道揣有什么目的。 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可图谋的,除非是,李朔月知道了什么。 这几日据他观察,燕子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重活一遭,带有之前记忆的人,可李朔月不一样。 他种种怪异不寻常的行为都出卖了他,表明他极有可能带着前世的记忆。 若是如此,以李朔月阴狠恶毒的心肠,阳哥儿待在他身边,只怕会更加危险。他此刻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李朔月落在了他手里,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报复他,定然有别样的快感。 * 又过了两日,李朔月终于能开口说话。 陈展来去匆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李朔月时常恍惚,又有些委屈,陈展之前也是这般冷漠吗? 天色昏沉,西边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叫人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陈家主屋,炕上两人一坐一躺,氛围古怪。 李朔月躲在被窝里心情忐忑,陈展怎么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做错什么了吗? “陈展。”李朔月声音沙哑,他一说话就嗓子疼,可陈展冷冰冰的眼神叫他害怕,“你、你怎么了?” “我问你两句话。”陈展将李朔月从被窝里拽出来,让他身体紧挨着墙,可他的手刚收走,这人便如没骨头的泥鳅似的歪歪斜斜,半个身体滑进被窝。 “坐好。” 李朔月使劲点头,努力让身体不倾斜,可他腰使不上劲,这样的坐姿很痛苦,腰和私密处都泛起难以忍受的疼。 “好,你问、你问。”李朔月知道陈展肯定会问,毕竟他那日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 陈展看不下去歪歪扭扭的人,便靠过去,用胳膊撑住李朔月,不让他下滑,出声问道: “那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河边?” 第34章 没名没分 李朔月眼神困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陈展在问什么,他嚅嗫片刻,回道:“那天,王……后娘让我去河边洗衣裳。” “她让你亥时洗衣裳?” 李朔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委屈:“家里衣裳没人洗,她让我去洗……” “让你洗衣裳,你往河里跑什么?”陈展眯起眼,审视道:“你一个没议亲的哥儿,怎么如此放荡,看见汉子就往上贴?”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她打我,还让我洗衣裳……我、我不想给她做牛马,那时候浑身都疼……” “还不如死了去找我娘……”李朔月声音渐渐压抑,尾音都在发颤,陈展如果没救他,他现在就去见阎王爷了。 “你救了我,我看你满头大汗,很不好受……才想着、想着给你做夫郎。” 又想起自己大胆的举动和言语,李朔月后知后觉羞红了脸,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只想给你做夫郎,没有贴其他的汉子。” “那便能往我身上扑?” 李朔月耳垂红得几欲滴血,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展上下打量李朔月,追问:“当真是真是巧合?” “咳咳咳。” 李朔月嗓子一阵干痒,突然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嗓子干疼,动作一大又牵扯到唇角的伤,李朔月神情萎靡,人也蔫哒哒,上半身滑进了陈展的怀里,边摇头边回复汉子的话:“没有,没有的。” 那天他去河边洗衣裳,都忘记了时辰,遇上陈展真的是上天眷顾,不过这话他不可能与陈展说。 说完他又道:“陈展,谢谢你救我。” 小哥儿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哑了一大截,方才神情里的迷茫困惑也不似作假,问得太多反倒惹人生疑。 陈展思忖片刻:“行了,我知道了。睡吧。” “好。”李朔月滑进被褥里,却没有多少睡意。 今天陈展同他说了这么多话,问清缘由,是不是就不再生他的气了? 自他醒来已有好几日,陈展没告诉他那天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朔月心底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和陈展行房叫人看见,那些人肯定都在笑话他。到时候他要和陈展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叫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李朔月嫁了个好汉子。 李朔月心里藏不住事,可他又很向往办亲事,这会忍耐不住,轻声问身侧的汉子:“陈展,我们什么时候办亲事呀?” 话音刚落李朔月就后悔了,大病一场,让他本就不大的胆子又小了点。 一个哥儿提嫁娶之事会被人认为不安分,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陈展嫌弃自己。 “嗯?” “我们已经圆房了……”李朔月小声道。 “亲事?”陈展睁开眼,嗤笑一声,起身掐住李朔月尖瘦的下巴,讥讽道:“办什么亲事?你后娘二十五两把你卖给我做奴仆,你见过谁家主子买奴才睡还办亲事?” “什、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话如一记惊雷,将李朔月从头劈到脚,又仿佛在寒冬腊月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浑身发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没有喜乐、拜天地、宴请宾客,陈展不会骑高头大马来娶他,没人向他贺新婚之喜,也没人祝他一句百年好合。 他们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绑在一起,成了没名没分的夫夫。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十两银子的聘礼,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亲事办得那样热闹,怎么到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前世给人做妾时,也是如此这般,主人家几句话几两银,转手就将他卖给别人,他命贱如草芥,随风飘摇找不到落脚的地。 他不过想要一场明媒正娶,为何这么艰难? 李朔月咬住嘴唇流眼泪,他心中悲戚,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哭出去哭。”陈展重新躺下,语气冷硬。 李朔月打了个哭嗝,嘴巴咬住被褥的一角,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哭了多久,李朔月泪眼模糊,胸口隐隐作痛,他仍旧不死心地问:“我们,我们连一桌酒席……也不办吗?” “不办,没钱。”陈展翻了个身,断然拒绝。 李朔月是奴籍,俩人连个婚书都没有,办什么酒席? “二十五两” “做奴才” “不办……” 李朔月抖成一团,眼泪哗哗直流,一时间不知道该为王桂香地贪婪而愤怒,还是该为陈展语气里的满不在乎而难过。 都怨王桂香,这个该死的女人!李朔月恨恨地想。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拿了他二十两的卖身钱,他被龟公带走时,王桂香什么都没给他,他当时还穿着砍柴的破衣裳。 如今王桂香又把他卖给陈展,竟然还要了二十五两银子! 这不是讹人吗? 这事、这事也不能怪陈展,都是王桂花那个恶婆娘,这种烂了心肠的人迟早下地狱。 李朔月心里发恨,王桂香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成日骂他是个祸害。 往后等他成了将军夫郎,定要让这个恶毒妇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朔月气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我在李家,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怎么敢要这么多钱?” “这亏阴德的银子她也敢拿,就不害怕恶鬼前来索命吗?” 胸口阵阵抽疼,嘴巴里血气翻涌,李朔月用尽全力才压下这股血腥气。 陈展不耐烦道:“银子都给了,你还能要回来不成?” “等我好了,我、我要去找她理论。”他好好的亲事,就被王桂香毁了,怎么能甘心? “咳咳咳……我、我要找里正……她凭什么这么欺负我,我这些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还不够吗……” 李朔月眼眶发红,恨不得现在就去和王桂香打一架。 “病得都快死了,你省省劲。”可别祸害了阳哥儿。 李朔月名声脏,外人谈论时总会带上李夏阳,听见就让人心烦。 陈展一想到李夏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流言缠身,心里就不舒服,冤有头债有主,这火对着李朔月发再好不过:“你往后就待在屋里,没事少往外跑。” 陈展生气了,李朔月一怔,随后压下声音里的哭腔:“好,我、我都听你的。” “你别生气、别生气。” 汉子又不说话了,李朔月只得闭上嘴巴,害怕招人烦,这会更是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汉子一个恼怒将他扔出去。 这一夜,两个人各怀心思,都睡得不好。 第35章 邻居 李朔月难以入睡,半夜三更,自己开解自己。 王桂香额讹了陈展二十五两银,才害得家里没钱,办不了喜事。 其实、其实现在不办亲事也没什么,村里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们平常没少欺负他,他才不想让那些人来吃他的酒席。 等日后陈展当上将军,他再让陈展给他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亲事。 * 翌日,陈展给李朔月喂了碗连米粒都看不着的稀粥,而后又故意搬了炕桌放在炕上,摆了些酒肉,边吃边打量李朔月。 小哥儿明显嘴馋,眼睛盯住桌上的兔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可他没说话,也没闹腾。 若是放在前世那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的恶毒哥儿身上,怎么能忍得下来? 可李朔月看了会就移走了视线,神态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陈展愣了一瞬,随后眉头皱起,冷不丁出声问:“你之前总往后山跑,是在算计些什么?” 朦胧间似乎有人问话,李朔月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呓语。 “……唔……啊……” 陈展不近人情地将李朔月晃醒,又重新问了一遍。 眼神落到汉子俊俏的脸上,李朔月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开口:“跟着你、能吃饱肚子。” “我想、我想和你好……” “你给灰狼好多肉吃……” “……我好饿……” 软绵绵的语气像撒娇,陈展收回手,目光落在小哥儿通红肿胀的眼皮上,神色莫名,他早知道李朔月不怀好意,可没想到他起的是这个心思。 炕上的人似魇住了,尚未完全清醒,陈展捏不准李朔月这话的真假,只怕是昨夜问的问题多,叫这人有了防备。 他心里期望李朔月带了前生的记忆,这样报复起来才能肆无忌惮。 可若李朔月像寻常人一样,没有记忆,且如今他尚未做出那些错事,他又要怎么办? 是将所有报复加于一个尚且“清白”的仇人身上,还是就此作罢?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 一想到每日还要伺候李朔月吃饭涂药,心里就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 * 申时末,陈展左肩扛了半袋米,右手拎两只刚断气的野鸡往冯家走,算算日子,他在家中已待了数十天,是时候上山打猎去。 这回他打算往深山去,在山中多待些日子。 不过李朔月病恹恹,还得有人看顾,孙老嬷腿脚不便还要照料自己小孙儿,还是请冯冬青的夫郎叶水儿妥当些。 “小叔,你来啦。”孙木芽正蹲在菜地旁,手拿葫芦瓢给青瓜苗浇水,一看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小步跑过去站在陈展跟前左看右看:“大狼没跟来吗?” “大狼在屋里看家。”陈展垂下头问小木哥儿:“木哥儿,水小嬷在家吗?” “在呢,在呢,我去喊。”木哥蹦蹦跳跳进了冯家,扬声道:“小嬷小嬷,小叔找你和青阿叔呢。” 叶水儿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嫂夫郎。” 叶水儿笑眯眯点头,手指往稻田的方向指,意思他家汉子这会儿在水地里忙活,不在家。他面相清苦,人也瘦弱,但有一双圆润的杏眼,笑起来很温和 。 “嫂夫郎,我今日是来寻你的。” 叶水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面容疑惑。 “明日我要进山打猎,不知何时回来。月哥儿体弱,这会还下不了床。”陈展顿了顿,又道:“还请嫂夫郎帮我照看照看,不用做什么,只需早晚给他带上半碗粥,熬煮一服药就成。” “我雇嫂夫郎替我照看人,每日都有工钱,不多,一日二十文。粮食我也一并带来了,这两只野鸡还请嫂夫郎收下,熬汤给兰姐儿补身体。” 叶水儿一听,急忙摆手。 “嫂夫郎可有难处?” 叶水儿指向野鸡摇头摆手,又指着粮食袋子点头,意思是可以帮忙做饭,但不能要野鸡。 “这两只野鸡合起来也不过一斤重,只能煮汤,连肉都吃不了几口,嫂夫郎放心拿去就是。” 陈展知晓叶水儿的意思,照顾李朔月不是什么繁琐的事,可也不简单,何况叶水儿还有两岁的兰姐儿,照看一大一小得费不少力气。 陈展请人办事,自然拿出诚意。 木哥儿在大人说话的间隙,已经给青瓜苗浇好了水。他一溜烟跑进自家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竹篾制成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吃草的小白兔。 前两日陈展在河边割草,顺手抓的。 “小叔,你快看小兔子,我把它养起来啦。” “怎么没炖了吃?” “木哥儿喜欢得紧呢。” 隔壁屋里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衫的老哥儿,笑容和蔼,此人便是孙老嬷。 孙老嬷将手里的菜篮子递给陈展,又笑道:“家里自己种的菜,你拿回去吃。吃完了再上我这里来拿就是。” “木哥儿每日都给菜浇水,可好吃了。”小木哥儿蹲下身给小兔喂草,说这话时不自觉昂起脑袋,分外骄傲。 “我就说这菜怎么水灵灵,原来是木哥儿种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陈展面上也挂了笑,“多谢阿嬷和木哥儿,我家中没有鲜菜,这几日咸菜吃得我嘴巴发苦,正想换换味呢。” 木哥儿得了夸赞,又开心起来,点着小脑袋专心地喂他的小兔子。 “没有了找我来拿就是,客气什么。” 水哥儿一听,急忙转身从自家屋里抱了两大把春菜,一块塞进孙老嬷的菜篮子里,表示送给陈展吃。 “嫂夫郎,这野鸡你拿着,否则这菜我可不收!”陈展故作严肃,说着便要将菜往外拿。 “啊,啊,啊。”水哥儿出声阻止,又不想收野鸡,急得手舞足蹈,生怕陈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水哥儿,你就收下吧。”孙老嬷开口打圆场,“展小子身手好,这两只是请你帮忙的诚意,你若不收,他哪里好意思请你干活。” 叶水儿思索片刻,神情郑重地接下了野鸡,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陈展的新夫郎,而且也不能要工钱。 在县上扛大包的汉子一日也才挣四五十个铜板,他不过做几顿饭,怎么能拿这么多工钱? 叶水儿把野鸡放进灶房里,找了个菜篮子,和孙老嬷一样往里面装了许多菜,又塞了几个糙面馒头,当作心意。 这几年他们两家常受陈展照拂,几个月就能吃上一顿荤腥,两家人都打心眼里感激陈展呢。 因此这菜篮子,叶水儿装得沉甸甸。 叶水儿拎着菜篮子出来,木哥儿要帮忙提,他没让。他行至陈展面前时,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又摇头,陈展瞬间明白他这是不要工钱。 陈展笑着点头,工钱自然要给,到时候随意找个由头给他就成。 第36章 木哥儿 “展小子,你同李家哥儿如何了?”孙老嬷语气担忧,“之前见他往后山跑过几回,我看着是个勤快的,只是不知品性如何?” 那日之事还没来得及询问陈展,他们两家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阿嬷放心,无论他品性如何,有我在,他不敢做恶事。” “前两日我见你背他去看郎中,如今他身体好些了没?” 说起这事陈展便有几分尴尬,含糊道:“那日在河边,他吹风受了寒,一直不见好,到现在也还在床上下不来。” “竟然如此严重?”孙老嬷和水哥儿满脸震惊,孙老嬷思索片刻,叮嘱道:“既然体弱,那就好好养上一两年。” “也别急着要孩子,这样的身体,生孩子大人最辛苦。”孙老嬷语气低沉下来,他儿媳妇就是生孩子难产走的,只留下一个体弱的小哥儿,那样好的姑娘,怎么就留不住。 “好,我听阿嬷的。” 何郎中也说过,李朔月身体不好,难以生养。 陈展可也没想着让李朔月生。李朔月个头低矮得很,只堪堪到他胸膛,细胳膊细腿,抱起来膈手得很,实在难以想象李朔月已有十八。 若非心里藏着恨,这样的哥儿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孩子。 “你留心就成。”孙老嬷打起精神:“若那小哥儿愿意,便让他多往我这走动走动,同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水哥儿也盼着他呢。”这话一出,水哥儿重重点头,一旁的叶水儿也跟着点头。 “成,都成。” “时辰不早了,展小子你留下,咱们三家热热闹闹吃顿饭。”孙老嬷拍拍小孙儿的脑袋,“木哥儿,一会儿吃完饭同你小叔一块,去看看你小嬷。” “好,我还没见着小嬷呢。”木哥儿乖巧应下,对没见过面的小嬷十分好奇。 孙老嬷和叶水儿灶上功夫都不错,陈展不用自己瞎忙活,乐得自在,自然答应下来。 不过他也没闲着,帮孙老嬷给屋顶上铺了层稻草,又将院子里的柴劈了,这屋里一老一小,许多重活都做不得。 木哥儿将兔笼子放到后院,小步跑进灶房,端了碗水递给陈展:“小叔,你喝水。” 陈展一饮而尽,随后突地将木哥儿抱起来,作势要往天上扔。 木哥儿一点不害怕,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叔,要飞飞!” “小叔带你玩。”陈展这会闲下来,有的是功夫和木哥儿玩闹。 “小叔,小叔,再高些!”木哥儿小脸通红,又害怕又激动。 “皮猴子,也不怕摔着。”孙老嬷出门吓了一跳,一大一小玩疯了,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过有陈展在,出不了什么事,孙老嬷也就安心了。 这时候,冯家院子里钻出一个三头身的小人儿,似乎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拍在一块,看别人玩把自己也看开心了。 陈展放下木哥儿,木哥儿过去牵上小妹妹的手,指着陈展说:“兰姐儿,小叔,小叔,上回还给我们糖吃呢。” “小叔,小叔。”不用哥哥说,兰姐儿也认识,她人小身体不稳,牵着哥哥的手才稳稳当当走。 陈展又抱起小姑娘玩举高高,小人儿胆子也大得很,高兴地直笑。 到了饭点,冯冬青从地里背着筐回来,三家人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有荤有素的丰盛饭。 * “小嬷的脸真小,比我的还要小呢。” 木哥儿趴在炕沿,想伸出手指碰一碰小嬷的脸,小嬷的脸比白云还白,燕子村没有这么白的哥儿。 小嬷像是一只小蝴蝶,碰一下就会飞走。 追云也将两只前爪搭在炕上,伸出舌头想要舔人,被木哥儿瞪了一眼后,悻悻然夹紧尾巴不敢造次。 “阿云,小嬷要睡到什么时候?” “嘤嘤嘤。”追云回应似的叫唤。 “小嬷饿不饿呀?我有两块糖瓜,可以都给小嬷吃。” “嗷呜嗷呜。” 灰狼大脑袋往小哥儿身上蹭,撒娇一样讨糖吃。 一人一狼话说个不停,木哥儿捏着糖瓜,想吃又想留给小嬷,最后没忍住,拿出一块糖瓜分成了两半。 “阿云,你也吃。”木哥儿将一半塞进灰狼口中。 一人一狼蹲在炕前,边吃糖边说小话,小哥儿一说,灰狼就嘤嘤嘤叫唤,仿佛真的会说人话。 耳边的声音实在吵人,李朔月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虚软。 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喘一口气都很艰难。 李朔月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再次陷入噩梦。 但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噩梦中的场景,眼冒绿光的恶狼面目狰狞,接连吃掉他的小腿和手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这种恐惧让他感到十分的痛苦与无助。 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噩梦中抽离,身上衣裳都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小嬷,你醒啦?” 灰狼蹲下身体,木哥儿骑着灰狼爬上了炕,趴在李朔月身边说:“小嬷,你怎么现在才醒来啊,你饿不饿呀?” 李朔月看清面前的人,一个小哥儿,随后他又紧张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嬷,你怎么不说话呀?”木哥儿想伸手去摸小嬷的脸,李朔月下意识闪躲,害怕小孩拿石头或者是什么作弄他。 木哥儿没摸到也不失落,自己又小心爬下炕,站在门口大喊:“小叔,小嬷醒来啦,你快来呀!” 小叔是谁? 李朔月愣神之际,陈展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 “小叔,你端的什么呀?”木哥儿小尾巴一样跟着陈展,大眼睛对一切都很好奇。 “治病的药,给小嬷喝的。” “哦。”木哥儿知道药,顿时小嘴一瘪道:“药苦苦的,最难喝了。” 李朔月半靠在陈展怀里,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苦得舌根发麻,边喝边吐,整整喝了一炷香。 木哥儿脸也皱巴起来,觉得小嬷真可怜,要喝苦苦的药。 他又想到了自己还有一块糖瓜,立马翻出来,高高举到小嬷嘴边,语气欢快道:“小嬷,你快吃糖瓜,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第37章 嫂夫郎 “你、你吃。” 面前小哥儿看着不过四五岁,小脸纯真稚气,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孩子与陈展关系不一般,李朔月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哥儿?” “我叫木哥儿,是孙家的。”木哥儿将糖瓜一分为二,给小叔小嬷各递一半,“小叔小嬷,给你们吃糖。” “我刚才和阿云吃过了。” 追云趴在陈展脚边,配合地抬起头叫唤。 陈展接过糖,转手便塞进木哥儿嘴巴里,“糖瓜太甜,小叔不爱吃这东西。” 木哥儿乐呵呵眯起眼吃糖,嘴巴里甜滋滋的。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追云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不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追云的撒娇声。 陈展放下药碗,走出去接人,追云这般“嘤嘤嘤”撒娇,来的显然是个熟面孔。 李朔月嘴里噙着木哥儿喂给他的糖,这小哥儿有样学样,硬是将糖果塞进他的嘴巴里,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糖果粘牙,却遮下了口中的苦味。 李朔月的眼神柔和下来,这小哥儿对他似乎并无恶意。 “小嬷,甜不甜呀?” “甜,多谢木哥儿。” “小嬷,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木哥儿爬上炕,小手捧着脸颊神情向往,“等下过雨,后山的蘑菇就能长出来,我阿嬷炒菌子可香啦。” “过两天就好了。”心里涌起阵阵暖流,李朔月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嗓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期盼。 话音刚落,陈展就带着一个夫郎进了屋。 “这是冯家嫂夫郎,明日我进山打猎,我特意请了嫂夫郎来照看你。”陈展说罢,又对着李朔月叮嘱道:“嫂夫郎好心帮忙,你别捉弄他。” 李朔月抿紧嘴唇,愣愣看向陈展,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自己,明明一直都是别人作弄他。 叶水儿拘谨地走进屋里,朝李朔月腼腆地笑了笑,又转身向陈展比划,问他炕桌在哪。 来陈展家之前他专门熬了米粥,拌了青瓜,他们一群人都用过饭,只有这小夫郎还饿着肚子。 “在屋外,昨天刚洗过。我去拿。”陈展转身出去拿桌子。 李朔月昂起头,小心翼翼喊了句:“嫂夫郎。” 木哥儿指着李朔月的脸颊说:“水小嬷,你看,小嬷的脸和白云一样。” 叶水儿低头端详小夫郎,木哥儿的话不假,小夫郎脸虽白,却很瘦,衬得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大得吓人,眼下乌青极重,瞧着便是一副活不长久的模样。 叶水儿心有戚戚,觉得这小夫郎真是可怜。同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小夫郎,陈展待他家不薄,也算尽一份心意。 李朔月也悄悄打量叶水儿,冯家跛子的哑巴夫郎,从前只听村里人议论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 他穿着打扮都简单,黄褐色短衣长裤,头发用树枝挽成一团,人虽瘦弱,但挺精神,杏眼柔柔看向他,并无多少恶意,李朔月松了口气。 冯家和孙家住在后山腰,和陈展家离得近,关系似乎很亲近,日后他当家,少不了要维系这层关系,这夫郎性子软再好不过。 陈展进屋后将炕上桌放好,“嫂夫郎,我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喊我一声就成。”说完便离开了。 叶水儿是冯冬青的夫郎,他们二人不好长期待在一处,要避嫌。 陈展走后,叶水儿端起稠米粥,用小勺舀出来放到李朔月嘴边,李朔月受宠若惊,除了陈展,没人愿意这样对待他。 “嫂夫郎,我、我自己来就成。”李朔月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说着就要钻出被窝。 水哥儿急忙摇头,放下粥碗一把将李朔月按了回去,不准他起来。 “嘶。”肩膀处隐隐作痛,李朔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安安分分等着叶水儿喂他。 两个人离得近,李朔月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叶水儿脸上,他发现他脖子旁有几颗小痣,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一颗很浅的梨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木哥儿用筷子夹起青瓜,认真说道:“小嬷,木哥儿给你夹青瓜吃。” 他虽然才五岁,但拿筷子很稳,会干很多活。 “谢谢木哥儿。”李朔月忽地有些哽咽。 叶水儿摸着木哥儿的脑袋,看着一大一小,神情温和。 除了喂饭喂药,叶水儿每日还帮李朔月抹药,刚开始李朔月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习惯,都是小哥儿,也没什么的。 养了十来天,身上的瘀青伤痕才渐渐消退,只是李朔月躺得骨头都软了。 叶水儿今日在李家院子里缝被子,他将李朔月搀扶着坐在被褥上晒暖,这会儿不到申时,日头还暖着。 草席铺在树下,没那么晒,用来晒暖缝被刚好。 叶水儿缝的不是新被褥,不过是趁着天好,将旧被褥拆洗一番,重新添些棉花,等冬日盖起来能柔软些。 柿树底下好乘凉,李朔月俯身靠住粗树干,目光落在叶水儿缝制的被褥上时,阵脚整齐、紧密柔和,顿时眼里一片艳羡,他小声赞叹道:“你缝得真好。” 水哥儿将针顶进被褥里后,抬头看过去,陈展的夫郎今日气色不错,素日惨白的面皮终于透出几分薄红,眼下乌青仍旧重,可一双眼睛有了几分神采,瞧起来安静无害。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风一吹就能吹散。 这人与村中传言很不一样,叶水儿在心里嘀咕,胆子比老鼠还小,吹阵风都会吓到,也不知怎么与陈展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叶水儿不忘回小夫郎的话:是孙阿嬷教我的,他从前是绣花夫郎,在大户人家做工,绣工厉害着呢。 “原来是这样。”李朔月轻轻点头,从前只知道教李夏阳的绣娘绣工出挑,原来孙阿嬷也是深藏不露的行家。 过几天等陈展回来,他要挑只兔子给孙老嬷拿去,请教请教这绣花的手艺,不图以这谋生,只求能给自己与陈展做两身衣裳。 叶水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用手向李朔月比划:后日清水县晚上有中秋灯会,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看,可热闹嘞。 小夫郎不爱开口,这十几天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呢。 中秋?李朔月一惊,盘算起日子,他七月二十与陈展行了周公礼,今日是八月十三,他竟然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 第38章 酥鸡 “这些天昏昏沉沉,我还以为只过了几天呢。”李朔月喃喃道,抬起头往天上看,隔着厚厚的树叶,看不到天边的月牙。 中秋佳节,祭月燃灯,阖家上下团团圆圆,不知那时,陈展会不会回来。 叶水儿是过来人,一见李朔月这呆愣的样子,便知他是思念丈夫。 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中秋应当能回来。叶水儿拍拍李朔月的手,慢慢宽慰他。 李朔月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的青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边铺满了橘红色的晚霞,日头将柿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朔月倚靠在褐色的粗树干旁,痴痴欣赏落日余晖,野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却不显得聒噪。 心慢慢静了下来,李朔月不由得想,如果陈展这时候回来,也能看见这绚丽的晚霞就好了。 叶水儿回家做饭,待会还会过来。 残阳渐渐消失在山峰后,李朔月找了根木棍做支撑,绕着陈家走了一圈。 陈展只有三间大房,他们睡觉的东屋、平日吃饭的堂屋以及放粮食的西屋。 灶房紧挨着东屋,茅屋鸡圈搭在后院,院中有棵老柿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院子用半人高的粗树干围了起来,不过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点菜豆,陈展许是不会打理,灶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房子虽看着破败,可足够他二人遮风挡雨,毕竟陈展前些天找工匠修过屋。 许久无人走动,屋外野草连成了片,有半人高,李朔月想着,过几日便将这些野草都割了,将地翻一翻,撒些草木灰和农家肥,刚好能种菜吃。 屋里屋外都得仔细打扫一番,李朔月正在粮食房盘算着,一只大老鼠带着鼠儿子突然从墙角的洞里窜出来,当他的面竟直接钻进粮食袋子里偷吃! 没个管家的,老鼠都不怕人,李朔月用棍子将老鼠赶跑,看来还得借几只狸奴来捕鼠。 明日就问问叶水儿,哪家的狸奴捉老鼠厉害。 “月哥儿,月哥儿,可在家吗?” 屋外有人叫门,李朔月一听,便知是孙老嬷来寻他。 叶水儿有姑娘要照看,和孙老嬷两人换着来给他送饭。 “在呢。”李朔月拄着拐出门迎人,孙老嬷已将饭菜搁在了石桌上,笑着招手喊他过去吃。 “快来,趁热吃呢。” 李朔月定睛一看,除却一碗疙瘩汤,一碗咸菜,竟还有小半只酥鸡! 油亮金黄的酥鸡正冒着热气,油香与鸡肉糅杂在一块,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光是闻闻,就叫人止不住流口水。 “孙阿嬷,今日怎么还有酥鸡?” “县上新开了家铺子,这酥鸡只卖五十文一只,家里许久不见荤腥,我和冬青便一人拿了一只。”孙老嬷笑眯眯,眼角堆起许多褶皱,“味道很是不错,价格也合适。” “五十文?”李朔月眼睛微微睁圆,一只肥母鸡也就是这个价格,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酥鸡做起来麻烦又费油,没些本事是做不好的,五十文,已是良心价。 他桌上这一碗分量不少,李朔月迟疑着不敢动筷,踌躇道:“阿嬷,我吃不了这许多。” “你把酥鸡带回去,给木哥儿吃。他年纪小,得多补补才呢。” “他吃得肚子溜圆,这不,刚才还嚷着喊肚子疼,水哥儿正给他揉肚子呢。不必忧心他。”孙老嬷摆摆手,慈爱地拍了拍李朔月的手,“乡里乡亲的,何须客气?后山就我们这几家,日后还要勤走动,将来要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嘞!” “展小子平日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兔子野鸡,你不过吃一碗烧鸡,又算得了什么?” “乖孩子,快吃吧,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谢、谢谢阿嬷。”不知怎么的,李朔月竟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这几日人人都关心他,叮嘱他多吃多睡,被王桂香欺负殴打,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怜见的,瞧着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瘦。”孙老嬷愤愤骂道,“挨千刀的王桂香,良心都叫狗吃了,竟把你折腾成这样,呸,烂心肠的抠门鬼!” …… 李朔月喉咙酸酸的,除却贪恋美色的白修文,还没人同他一道骂王桂香。 “算了,不说她了。”孙老嬷连忙呸呸两声,神色嫌弃。 “过两日我得了空,便教你和水哥儿学绣花,平日无事绣几个帕子,能挣个买零嘴的钱。”谈起绣功,孙老嬷不由得挺直腰板,他这双手捏了几十年的针,养活了弟妹、养大了儿子、孙子,吃饭的手艺在自己身上,压根不用看汉子眼色。 别提多畅快了。 “好、好。”李朔月连忙应下,他正想学绣花呢。 碗里的肉太多,李朔月想也不想,夹了块又大又肥的肉,递到孙老嬷嘴边,“阿嬷,你同我一道吃。” 孙老嬷本想拒绝,可一看小夫郎亮晶晶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用手接住肉,语气慈爱,连说了几声“好哥儿”。 *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李朔月一早便起了,这两日他身子好得快,已经能做些轻快的活计。 李朔月闲不住,便将屋里屋外全都洒扫了一遍,借来的狸奴懒洋洋趴在石桌上晒暖,李朔月轻轻扫走地上的落叶,没有惊扰这只小狸花。 这可是家里的大功臣,借来第二天,李朔月便在粮房中央看见三只摆得歪七扭八的死老鼠,都是老鼠崽子。 只不过大老鼠不见踪影,得将狸奴多留几日,一次性捉干净才好。 这狸奴是孙阿嬷借来的,圆头宽耳,四肢矫健,黄色溜圆的猫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捕鼠的好手。 家里没东西喂狸奴,好在有肥老鼠,李朔月不用操心猫儿饿肚子。 陈展已去了十几日,今日也没见着人影。李朔月忧心汉子,时不时就站在院外的柿子树下张望,俨然成了尊“望夫石”。 可再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李朔月问叶水儿借了镰刀,割下来的草送到孙老嬷家喂牛吃,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连八月十五也不回来?” 想起汉子心里便闷闷的,李朔月割草时心不在焉,随手捏了把野蒿要割,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嘶嘶”声。 手心里滑腻腻的触感令人汗毛直立。 “啊!蛇、蛇!!” 李朔月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第39章 谁要你的烂好心 他割的哪是什么草,分明是一条棕黄相间的菜花蛇,蛇跑得很快,几乎在李朔月松开的瞬间就溜了个没影。 一人一蛇胆子都小,双方都吓得不轻。 李朔月脸色惨白,瘫在原地,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菜花蛇无毒,若是五步蛇之类的,他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朔月扔下镰刀,拖着软成面条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往回走。这草丛里不知道有几条蛇,万一藏着有毒的,那他岂不是要交代在这里?割草哪有命重要,过几日买些雄黄粉回来,到时候再割也不迟。 家里事情还多,还是先做别的吧。 连灌了两口冷水,李朔月才压下方才的惊惧,那镰刀是他问叶水儿借的,怎么一害怕就给扔了?李朔月懊恼地拍拍大腿,又起身找镰刀去了。 * 后山草长得茂盛,葎草攀附着野蒿,将路都快遮了,李夏阳穿了身轻薄的杏黄夏裙,怀里抱了个小包袱,又要躲野草又要护新衣,走得浑身都是汗。 “草这么多,怎么也没人来割?”李夏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陈展家。 上次回家后他被娘狠狠骂了一顿,差点挨了打,又正逢家里割稻子,这两日才得了空闲。 几个老嬷在村中央老槐树下说闲话,嘀嘀咕咕,说李朔月叫陈展弄死了,他听得心里发毛,一得空,立马往后山跑,老远就瞧着篱笆门口的没缺胳膊少腿的小哥儿,李夏阳狠狠松了口气。 他来的时间巧,月哥儿刚出门干活。 “月哥儿!”见到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李夏阳急忙迎上去,“你可算好了,村里人说你一直没露面,我都快吓死了。” “脸怎么这么白?” “陈展对你好不好?” “你来做什么?”李朔月甩开李夏阳胡乱巴拉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厌烦,李夏阳像只癞皮狗,甩都甩不掉,害他被王桂香打得那么惨,怎么还有脸说担心自己? “我、我来看看你……” 李朔月毫不遮掩的神情令李夏阳如鲠在喉,想到他做的错事,心里瞬间溢满愧疚,小心翼翼道:“今日是中秋,我买了豆沙月饼,给你带了两个。” 李朔月一听送东西,心里警铃大作,他立马进院子关上栅栏门,仿佛李夏阳是什么瘟神一样,“你赶紧走,我不要你李家的东西。” “我讨厌你,以后别再来我家。” 说话时李朔月一直警惕地看上山的路,他不知道王桂香什么时候会从后面窜过来,泼妇一样打骂欺负他。 陈展不在,没人给他撑腰。 “月哥儿,你别急着关门啊,我给你带了豆沙月饼,还有饴糖。” 陈家的篱笆门不高,他能看见李朔月的脸,因此两人只隔着一道篱笆门讲话,与刚才并无多少分别。 “月哥儿,月哥儿!”李夏阳见李朔月脸色不对,急忙解释:“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丢了钱……我没想到,娘会那样打你,我只以为她只会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李朔月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和从前一样,把我打得半死不活,这些年她打我打得还少吗?” 李朔月心里悲愤,指着李夏阳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和你娘一样下贱。我只恨生在了李家,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这话没有半分假,若非他势孤力薄,不然定要给李家人好果子吃。 李夏阳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他想通了因果,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月哥儿恨他娘,也怨恨他。 李朔月恶声恶气骂,“王桂香霸占我娘的嫁妆田产,打骂了我是十几年,我在李家,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 “你王桂香吸我的血,吃我的肉。你人前装得善良伶俐,人后就和王桂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欺辱我,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不、不是这样的……”李夏阳急忙摆手,“我没和我娘算计你,真的,真的。” “还说不是!”李朔月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给我送一回东西,你娘就要暗地里打我一回。不许我出声,不许我反抗。” “她心里有气,便只管找我撒,你细皮嫩肉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少爷,而我挨打受罚还要被你李家当做畜生使。” “我恨不得你们现在就去死,死得越惨越好。”李朔月几乎恶毒地诅咒:“最好被人剥皮摘心、剜目割肠,剁成肉酱。” “呸呸呸!” 两人之间隔着篱笆门,李朔月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他早看不惯李夏阳这张虚伪的脸,只想狠狠骂出来,给自己出口气。他擦掉眼里冒出的泪花,只觉得畅快无比。 “你、你……” 恶毒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出冒,明明是三伏艳阳天,李夏阳却觉得比数九寒天还冷,骨头缝似乎都在冒冷气。 语气里的恶毒埋怨让李夏阳打了好几个哆嗦,这还是他认识的月哥儿吗?李夏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从来没有觉得李朔月这样陌生过。 月哥儿变了,从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胆子小,不爱搭理人,从来不会这样言辞激烈斥骂人。 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李夏阳喉咙发胀,如同堵了一团团棉花,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快滚,贱人。”李朔月看见李夏阳眼眶发红,便知道他又在做戏,真是碍眼。 李夏阳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篱笆门口,嘴唇嚅嗫着,还是想解释两句:“月哥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解释……” “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李夏阳哆哆嗦嗦,嗓音喑哑,“我那日才知道娘那样打你……我好害怕……对不起……” “我、我先走了……” 李夏阳六神无主,越说思绪越乱,他只恨自己从前眼瞎耳聋,不知道李朔月在他娘手底下受过这样多的苦楚。 “啊!” 门那边突然扔出几个小石子,李夏阳一时不察,被砸中手臂,小石子威力没有那么大,可他被李朔月吓到了。 “李朔月!”李夏阳眼泪直流,心中涌出无数委屈,他自小娇生惯养,连他娘都没打过。 他这会心乱如麻,忘记了初衷,看向李朔月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埋怨,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到头来,李朔月反而恨他。 他气上心头,将包袱挂到篱笆门上,扭头就走。 李朔月往李夏阳身后看了眼,没见着王桂香才敢高兴。 眼前的破包袱真是碍眼,李朔月拿起来狠狠砸向李夏阳,刚好砸到李夏阳的背上。 李夏阳踉跄了一下,随后转过身,不可置信看向李朔月。 包袱散开后,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来,月饼和饴糖沾了灰,看起来恶心又脏乱,弯月玉簪散成几截,都碎在了包袱里。 昨日去县里,他向交好的沅哥儿借了七钱银子才买了这支小巧的白玉簪,原本要一两银子,他好说歹说,送了老板一箩筐的帕子,才终于买了下来。 宋沅家里是开食铺子的,因此才有钱借给他。 这簪子原本是给李朔月做新婚贺礼的。 碎裂的玉簪是如此的刺眼,李夏阳眼睛生疼,恨恨盯住李朔月,感觉自己真心错付。 “你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李朔月虽有些害怕,可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李夏阳闭上眼睛,逼退涌出的泪花,愤声说道:“李朔月,我再不管你了。” 说罢,便将地上的沾了灰的包袱月饼拾起来,快步往山下走。 李朔月追着骂了句:“谁要你的烂好心。” 第40章 陈展,我好想你 晌午,木哥儿蹦蹦跳跳进了陈家的院子,稚声喊道:“小嬷,小嬷,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 李朔月迎出来,腰上围裙还没摘,李夏阳走后,他缓了好一阵,这会心情已然平复下来。 “小嬷,阿嬷和水小嬷做了许多吃食,有月饼有烧鸡,还有糖糕,我们快去吃吧。” 木哥儿伸手去拽李朔月的衣袖,他盼中秋这日盼了许久,就等着好好吃一回。 “好。”李朔月摸摸木哥儿脑袋上的小髻,小哥儿双眼发亮,显然十分期待,毕竟是小孩,只要有好吃食的日子他们都期盼。 “我刚热了些烧饼,这会儿酥酥脆脆,吃起来正好呢。” 说起吃的,木哥儿笑得更开心了,乖巧坐在石凳上,等着小嬷给他拿饼子吃。 李朔月烙饼的时候往锅里放了猪油,撒了小葱,因此饼子金黄酥脆,筋道喷香,木哥儿边吃边夸赞:“小嬷,饼子又香又脆,真好吃。” “慢慢吃,还多着呢。” 李朔月将饼子装好,锁门后便牵起木哥儿的手,俩人一道往孙家走。 冯家,叶水儿将炒好的菜一道道往外摆,孙老嬷则在灶房里烧水热米酒,灶上的功夫冯冬青插不上手,只抱着兰姐儿在葡萄藤下玩耍。 “怎么还不见回来?” 孙老嬷端出米酒,见院子里还只有冯冬青与兰姐儿两人时,忍不住嘟囔一句。 “阿嬷别急,”冯冬青又道,“展小子夫郎才好,得慢慢走。” “爹,爹,要飞飞,要飞飞!”两岁的兰姐儿说话不利索,藕节似的小胳膊张开,做出“飞飞”的姿态,像只学翼的幼鸟。 “好,爹的好姑娘,胆子可真不小。”冯冬青一把将兰姐儿举过头顶,往前走了两步,小姑娘高兴地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好,好,再来。”兰姐儿拍手称好,整个人扑腾着要往外窜。 “我看,将来也是个成天不着家的泥猴子。”孙老嬷指着闹腾的兰姐儿给正在端菜的叶水儿看,“跟我家那个皮猴子一模一样,可不叫人省心。” 院外的一大一小玩得起兴,尤其是小的,飞那么高一点都不见害怕,叶水儿不由得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闺女胆子不小呢。 说笑之际,小木哥儿和李朔月到了院子。 “正说怎么不见人,来得正好,月哥儿,快坐下,咱们这就开席了。”孙老嬷招呼着,嗔怪地看了木哥儿一眼,“我说你怎么半天不来,感情在你小嬷家做馋猫去了。” “阿嬷,小嬷做的饼子可好吃了。”孙木芽鼓起腮帮子嚼饼子,“我都吃了两个了。” “家里没有其他东西,我做了些饼子拿过来。”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吃食,李朔月打眼一瞧,都是些酥鸡蒸肉之类的硬菜,他这几块面饼子,拿出来倒显得寒酸。 “正愁没有饼子吃。”冯冬青带着兰姐儿洗完手,兰姐儿一见着木哥儿就黏了过去,木哥儿掰了拇指大小的饼子喂给她,俩人好得像一个人。 “不说闲话了,都快坐下来吃吧。”孙老嬷将李朔月带来的饼子摆在中间,道:“一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叶水儿紧邻着李朔月坐下,时不时同他打手势讲几句话,这些日子下来,叶水儿的手势李朔月猜了个七七八八,俩人能说上好一会儿。 冯冬青从屋里拿了坛梨花白,问了一圈也没人赏他半分脸,只好独自拿了个小瓷碗倒着喝。 叶水儿见状,叮嘱道:别喝太多,晚上还要看灯呢。 “我知道、我知道。”冯冬青拍拍叶水儿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说到这里,叶水儿又扭头问李朔月:月哥儿,一会儿你同我们去看灯吗? “你们去就成,我在家里等他。”李朔月喝了口甜丝丝的米酒,说道:“估摸这两天就回来了。” 叶水儿也没再劝,看灯的时候还多着呢,他们下回再一起去就成。 酒足饭饱后,李朔月帮着刷锅洗碗,兰姐儿与木哥儿在院子里玩木头小马,冯冬青得了闲,也跟着擦洗桌子。 李朔月打量了冯冬青好几眼,跛脚汉子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干活十分可靠,擦桌刷菜板,一点不含糊,瞧着与别的汉子也不一样。 李朔月不由得在心底叹气,这天底下原来是有许多好汉子的,只不过前一辈子他倒霉鬼上身,愣是没遇见一个。 还好这世有陈展陪他。 * 日落西山后,陈家院子一道瘦矮的身影来来回回在屋内院里穿梭,一刻也不得闲。 八月十五要祭拜月神,向上天祈求平安福运、阖家团圆。 李朔月摆好木桌,拿了只豁口碗做香炉,点上香烛后,又摆上了孙老嬷给的石榴、月饼,贡品太少,李朔月在心底计较一番,又和面烙了几张酥饼,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祭拜月神,马虎不得。 高悬于天的白玉盘撒下大片银亮的光辉,稀稀落落落在了许愿人的身上。李朔月跪坐在干草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平康二十二年八月十五,平民李氏朔月,祈求郎君陈展此去顺遂无虞,早日归家。愿与陈展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李朔月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明月皎洁无瑕,一尘不染,今夜对着月神许愿的人不知几何,也不知月神能不能听见他的愿望。 凉风拂过,李朔月有些冷了,进屋找了件陈展的外衫披上后,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看月亮,脑海里不禁想起与陈展相知相识的点点滴滴,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愿,可他相信,只要他同陈展齐心,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月上梢头,夜渐渐深了。李朔月眼皮沉重,脑袋也不甚清明,今夜陈展怕是回不来了。 李朔月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搓搓手跺跺脚,正准备关上屋门回房睡觉,却听见了几耳朵不远不近似狗非狗的嚎叫,那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听了好一会,疑心自己听岔了。 追云兴奋地甩着尾巴“嗷呜嗷呜”叫唤,一个劲往家里跑。 陈展牵着几头野山羊,慢悠悠跟在后面。 李朔月静心听了会,狼叫声十分熟悉,他立马清醒,小跑着要过去开门,谁知兴奋的追云从屋外一跃而进,威猛的身影稳稳落地,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狼崽子往李朔月身上扑,还没玩闹够。 李朔月这会顾不得它,挣扎着打开门,朝黑漆漆的山道喊:“陈展,陈展。” “你好了?” 高大的汉子身形落魄,风尘仆仆,李朔月借着月光看着略有些陌生的汉子,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展,边呢喃边小声呜咽,陈展,我好想你啊。 第41章 心上人 陈展满身疲惫,脚还没站稳,小哥儿便如只归巢的倦鸟一般急切朝他奔来,边哭边跑边呢喃“陈展”二字。 追云卧在石凳边,脑袋歪斜,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相拥的二人。 陈展身体一僵,小哥儿个头低矮,踮起脚尖才堪堪到他的胸膛。 月光亮得过分,陈展低头,李朔月身上披着他的旧衣,肩膀抖如筛糠,毛茸茸的脑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时而泄出几声压抑的哭腔。 突如其来的亲近与伤感令人摸不着头脑,陈展推开哭成花猫的小哥儿,神情困惑:“你哭什么?” 李朔月喉头哽咽,自知行为反常,用衣袖擦掉眼泪,努力憋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只是太想你。 “咩咩~” 后方传来几声羊叫,李朔月侧目望过去,发现陈展身后竟然还跟着三大一小四只黑羊,不过太黑了,李朔月一时间才没发现。 “我,我帮你拿。”沉甸甸的背篓将陈展的腰都压弯了,李朔月扬起手,想要帮着卸东西。 “不用。”陈展侧身躲开李朔月的触碰,牵羊从他身旁走过。 李朔月悻悻然收回手,又迅速给自己找了活,“那我去烧水,你快进屋歇一歇。” 还得做些饭菜,陈展这会赶路回来,定然什么都没吃。 李朔月匆匆往灶房走,一点不含糊。 追云歇息够了,十分有眼力地帮陈展将羊赶进后院猪圈里。猪圈一直空着,刚好能将黑羊拴起来。 背篓里都是些今白日才捉的野鸡野兔,沉甸甸的,有十几只,不过都有些半死不活。将野鸡野兔一并关进空荡荡的鸡圈里,陈展喊来追云,命令道:“今晚上看着点。” 追云聪慧,讨好地舔陈展的手心,陈展知晓这狼崽子的心思,这是馋嘴了,向他讨要吃食。 “行了,明天给你买肉包子吃。” “嗷呜嗷呜。”追云听懂了,叫唤着回应。可惜他的主人听不懂,陈展没在后院停留,在山上待了半个月,天又热,身上的衣裳沤出了酸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 陈展脱掉短襟长裤后,只穿一个亵裤坐在石凳上吹冷风,酸臭味似乎闷进了皮肤里,一阵一阵的,也不知道李朔月刚才怎么有勇气扑上来,还粘着他不放手。 几日未见,李朔月怎么这样讨好他?这会子不嚷着要办亲事,也不嚷着要找王桂香讨要银子? 尤其是行房那日,他当时怒火攻心,可骂了不少难听话,怎么李朔月跟没事人一样,对此毫无反应? 不太对劲,陈展闭上眼思索,那日没问出有用的消息,还是得再探李朔月的虚实。 在山上这两日他已想清,若李朔月尚未恢复记忆,未有毒害阳哥儿的心思,只因走投无路才攀上他,那他倒可以将李朔月养在身边做奴仆,看管着他。 倒不是他心软,而是这样阳哥儿既能放心,也能不受李朔月的迫害。活人总没有死人叫人惦记。 若这人也重活一遭的,亦或者哪日突然有了记忆,他也好及时应对。 李朔月前世不知廉耻、诡计多端,背着他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既然不安于室,那便老老实实去楼里伺候男人。 这一世无论阳哥儿接不接受他,他都会好好保护他,偿还前世他欠下的那些孽债。 “水烧好了,要在屋里洗吗?” 前方细弱的声音打断了陈展的思绪,他掩去眼底中的晦暗,淡漠出声道:“就在院子里。” 深更半夜,他们离村子远,不怕叫人看到。 “好。” “我去拿浴桶。” 李朔月转身回屋,没一会儿便推出来了个大木盆,木盆一尺高,还不到陈展的膝盖。这盆便是当初他拿来给李朔月沐浴的。 小小的木盆容不下陈展这样的体格,他只能半蹲着,拿布擦洗。 李朔月小跑着给木盆添热水,手里拿了块浸透的帕子道,软声道:“我、我给你擦背。” “不用。” 陈展不想与李朔月有过多的接触,无论是哪个李朔月。 “好、好吧。” 李朔月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目光落在汉子健硕的身躯上,陈展背肌宽厚,腰腹坚实,体格硬朗,英姿勃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李朔月见过很多男人的模样,可没有哪个汉子比得上他。 使劲拍了拍烧透的脸颊,李朔月后知后觉想到,他这样似乎热切过了头。 毕竟在陈展眼中,他们只是行过一次周公礼的夫夫,两人并不熟稔,不该如此亲近。 可李朔月总忍不住往陈展身边跑,高大的汉子光是影子就能将他整个人笼起来,可他从未如此心安过。 李朔月柔柔看向陈展,语气温柔:“那我先进去了。” “嗯。” 陈家有两口锅,一口锅里盛满滚水,另一口锅里窝着两个荷包蛋。李朔月盘算着时间,面容易陀,不好放太久。 在山上待了十几天,沐浴可不能马虎。李朔月马不停蹄烧了两锅水,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才得了喘息。 陈展洗完在屋外吹了会儿凉风,起身回屋用帕子绞头发。 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尔后推了陈展两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下了碗面,你吃了再睡,好不好?” 陈展绞头发的手一顿,目光从面碗移到李朔月脸上,神情里多了几分探究。 “你不需要做这些。” “我怕你连夜赶路,还没吃饭。”李朔月揪住自己的衣角,说话时结结巴巴,“你要是不饿,就、就放着吧。” 陈展没接话,转而看向李朔月身上褐色的宽大麻衣,拧起眉毛问:“你穿我衣裳做什么?阳哥儿不是给你带了两身?” “……” 李朔月怔了一下,开口解释:“那是他的衣裳,不是我的。” “我给他送回去了。” 那两身衣裳,李夏阳过年的时候穿过,受过许多人的夸赞,如今送给他,不是明晃晃的羞辱是什么? 也就是陈展这样的汉子粗心大意,才看不出李夏阳的用意。 他才不要李夏阳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两身衣裳他用剪刀剪坏后半夜扔到了李家与刘家门口中间,听木哥儿说,晨起刘冬花和王桂香就因这两件衣裳打了一架,王桂香说刘冬花做贼偷衣裳,刘冬花骂王桂香嘴巴不干净,都闹里正屋里去了。 可把他乐坏了。 两个都是恶人,掐起来可精彩呢。 第42章 怎么看上了他? 陈展狐疑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印象里他可不是这样善良的人,从来只想着抢阳哥儿的东西,头一回见阳哥儿给他他不要。 不过就两件衣裳,陈展没太在意。 连夜赶路,他确实饿了,李朔月既做了面,他也没有不吃的道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而且本来用的就是自家的东西。 一碗素面,陈展没抱多大期待,印象里李朔月并不会做饭,可汤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惊讶。 面汤并不寡淡,反而鲜美清爽,面条也筋道有嚼头,碗底的荷包蛋味道正好,陈展本来就饿,狼吞虎咽吃完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朔月心里忐忑,见陈展吃得头也不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打小就在绕着灶房打转,他做饭的功夫不算差。 “灶上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那好,你、你睡。我把碗端进灶房就回来。” 李朔月嘴角抿起小小的弧度,心头涌出几分喜悦,收拾灶房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许是他收拾的时间太久了,回房时陈展已经熄了灯躺下,李朔月看不见,只好慢腾腾在黑暗里摸索,躺在炕上时他睡意全无,身体情不自禁朝陈展那边靠。 身侧的汉子呼吸平稳,李朔月兴奋地想,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丈夫疼爱的人了。 * “咕咕咕!” 清晨,天蒙蒙亮,燕子村在鸡鸣声中缓缓苏醒。 李朔月坐起身来,身旁空无一人。他披上外衫,趿拉着草鞋满屋子找人。 后院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黑羊,连那只大灰狼也不见了踪影,李朔月一想,陈展应是去清水县卖野羊去了。 去县上的路远,得早早起身。 晨起的风不热不凉,李朔月站在院子里静静吹了会,想着等会挑了水,再揉面做些馒头,晌午就蒸干米饭吃,家里还有水哥儿送来的春菜和豆腐,中午一道做成菜吃。 陈展在山上这几日肯定很辛苦,一定要吃些好的补补。 现在他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身上的淤青都退了,不过好些地方结了痂,摸起来很膈手。 一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更恨王桂香一分,他狠狠咬牙,将来定要将他受的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 清水县,陈展向守卫交完两文钱后入了县城,他今日牵了两头黑山羊,还背了半箩筐野鸡野兔,一进肉市,便引得许多人瞩目。 “野兔多少钱一斤?” “按只卖,野兔五十五文一只,野鸡四十五文一只,都是实诚价。”陈展将兔鸡摆成一行,好供主顾挑选。 秋天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尤其是山上的活物,各个吃的肚子溜圆,一只兔拎出来最少都有两斤半,况且野兔皮毛保暖,价钱不算高。 “兔子价钱怎么这么高?”一妇人挎着菜篮子蹲下身挑拣,见每只兔子皮毛都完整,没有伤口,不由得看了这后生一眼,这打猎的功夫实在了的。 “不高,这兔子今早才咽了气。”陈展客客气气和人讲价,“这只有三斤重,回去能吃两顿。况且这皮毛也能带走,给孩子缝个卧兔雪帽都好。” “便宜些,我拿两只。” “姐姐诚心想要,那两只便算你一百文。” 妇人略一思索,她家六口人,四个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大的天天闹腾着要吃肉,家里确实许久不见荤腥,这两只兔子有五六斤重,能吃上两三顿。 回头这皮毛给家里年龄小的哥儿姐儿缝些保暖的东西,冬天也好过。 “成,那我就要了。” 陈展收了钱,下一个问价的人又接了上来,兔子野鸡好卖,没一会儿他面前的小个野物就卖了个精光。 不过两只野公羊个头太大,前来问价的人少,大多只想买一两斤。 一斤一斤卖,陈展嫌太过麻烦,索性直接将羊牵到珍珠巷叫卖,这里大多是些富贵人家,要买野味吃的人可不少。 转悠了半个时辰,两只野羊也卖掉了。 今日卖了不少钱,荷包沉甸甸的。 腹中空空,早早便响了起来,陈展索性坐在馄饨铺子吃了两碗大馄饨,又吃了三个肉包子,这才填饱肚子。 背篓里还放了十个肉包子,一多半是给追云的,馋嘴的灰狼就爱吃这个,今早摇尾巴跟了他一路,赶都赶不走。 若是不给它买,又要撒泼打滚了。 路过成衣店时,店小二正在门口吆喝,“各位主顾,瞧一瞧看一看,今个咱们店内进了一批新花色的棉布和绸缎,都是京城时兴的颜色。” 这家铺子陈展有几分印象,上回他那几身短打便是在这家铺子买的,价格还算公道。 时兴的布料他不需要,可李朔月日日穿他的衣裳,叫他穿什么?他的衣裳本就不多。 陈展想了想,便抬脚进了铺子。 小二所言不虚,店内摆了不少亮色的新布,绣着荷花、芍药、牡丹等图样,叫人眼花缭乱,不少姑娘哥儿都围在一处挑选。 陈展挑了两匹黑麻、两匹褐麻,一匹布即为四丈,成年男子能做三四套成衣。 其余花哨的布陈展看也没看,这样的衣裳在林子里不方便。 买完布又割了四斤肉,家里油盐酱醋都不缺,陈展便不再停留。 县城门口有去往燕子村的牛车,只要三文钱。陈展给铜板后上了车,在林子里跑了十几天,也得让脚歇歇。 拉牛车的人陈展认识,是他们村的刘老汉,脑袋上顶个打满补丁的草帽,腰间系着草绳,挂了个拳头大小的装水葫芦,靠拉牛车挣铜钱。 牛车上还有七八个生面孔,相熟的自顾自说起小话,陈展正闭目养神,刘老汉突然开口问:“展小子,半个月都不见你,又上山了?” “进了深山,费了些时日。刘老伯进来可好?” “好,好着呢。”刘老汉掏出小葫芦喝了口水,乐呵呵道:“前些日子家里添了个大胖小子,嚯,那胳膊腿,可有劲了。” “吃得好睡得好,家里都稀罕。” “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时办满月酒?” “前两天刚办完。”刘老汉抽了黄牛一鞭子,老黄牛“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仍旧慢悠悠走。 “你不在家,栓子去喊人,你家那口子连门也不开。” 陈展一顿,随即笑道:“真是对不住,赶明个我再去看看孩子。” 谈起陈展新买的夫郎,刘老汉便按耐不住好奇心:“展小子,村里那许多哥儿姐儿,哪个不比李家的强?你怎么偏偏看上他?” “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哪个敢嫁到我家里来?” “瞧你这话说的……” 牛车刚跑出二里地,灰狼闻着味就跟上了牛车,“嗷呜嗷呜”叫唤。 “有狼,灰狼,灰狼!”车上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黄牛一见着狼,受了惊吓,眼睛都瞪圆了,疯了似地往前冲,刘老汉急忙拉住绳子,高声喊道:“吁吁吁。” “追云,去!”陈展斥了声,给狼崽扔了个肉包子。 狼崽咬住肉包,高高兴兴窜进林子里,只留下受惊的人和牛。 安抚好受惊的众人,刘老伯拍了拍胸脯,没好气地瞪了陈展一眼,说:“你养着这样一头畜生在家,哪个敢嫁到你家?” “老汉我都吓了一跳嘞。” “小子知错了”。陈展笑道,车上的人纷纷投去眼刀,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小话。 作者非ai,稳定更新中。 第43章 试探 到了燕子村后,陈展前脚刚下车,后脚追云就追了上来,谄媚地眯起双眼,狂甩尾巴,绕着陈展的腿打转。 “回去再吃。” 村里人多眼杂,许多人都舍不得在县上买肉包吃,若是看见他给追云喂肉包,还指不定如何编排呢。 这会日头正热,已到了未时初,陈展背上背篓,很快到了家。 李朔月蒸了干米饭,又炒了春菜拌了豆腐,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杵在门口团团转。 最先看见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灰狼。 长毛畜生飞奔而来,架势唬人,李朔月惊得后退两步,扶住篱笆门做支撑。 陈展不在的这几天,他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回噩梦,时不时就梦见一群饿狼围住自己眼冒绿光的场景,见着灰狼,脸色实在好不起来。 好在灰狼并没有与他亲近的意思,冲他叫了一声后直奔后院羊圈。 追云刚刚吃肉包填饱了肚子,这会心情颇好,自己给自己找玩伴。 李朔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喘了好几口气,等稳定好心神,陈展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吃饭了吗?” “我蒸了干米饭,还做了菜。” 李朔月紧跟在陈展身后,小步追赶。 陈展行至堂屋才停脚,屋里小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碗干米饭,小葱拌豆腐及炒春菜。 李朔月眼睛停在陈展脸上,目光一错不错,心跳到了嗓子眼,害怕从陈展口中听到训斥。 他知道陈展不会在吃食上苛待他,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陈展晌午吃过馄饨,现在还不饿,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我吃过了,你自己吃。” 李朔月心里有些失望,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坐下来端起小碗干米饭吃。 汉子没有对他说重话,可是也不亲近他,他前世学了那些在榻上伺候讨好人的法子,可没人教他如何与心怡的汉子相处。 陈展放好背篓再出来时,小哥儿已经将菜端走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陈展挑起眉头,问:“怎么收拾了?” 李朔月一顿,扬起脸温声说:“我、我吃完了。” 大的那碗米饭没动,小的那碗还剩下一半,这点分量,连塞牙缝都不够。 感受到陈展探究的目光,李朔月身体一僵,以为陈展嫌弃自己吃得多,急忙找补道:“我吃的少,不费多少粮食。” “我还能干很多活……” “……” “我并无此意。” 李朔月站在原地怯怯望向陈展,手脚不知所措,再不敢再开口。 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眼睛雾蒙蒙,唇角却紧抿成直线,仿佛被群兽欺辱围捕的小羊羔,陈展有片刻恍惚,竟然觉得李朔月这般模样当真可怜无辜。 前世阳哥人刚救下他,他就是这种可怜至极的眼神,哄得阳哥儿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哥儿,害的阳哥儿落下一身病骨、哥儿早夭。 几息之间,陈展眼中已无半分柔情。无视李朔月这般姿态,转而开口道:“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欲为刚满月的三公主缝制百鸟朝凤铺翠襦裙,令各地百官搜集天下名鸟以做此裙。” “我曾听闻有种鸟,名翠鸟,青羽雀也,身形圆润、小巧,可做衣、可饰金银。你常在后山,可曾见过这种鸟?” “什么、什么鸟?”李朔月双眼微睁,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翠鸟。”陈展目光紧紧攥住李朔月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 李朔月郁闷摇头,他每日上山不是砍柴就是挖野菜,不曾注意到有什么翠鸟。 “当真不曾见过?” 李朔月神情羞赧,含糊问道:“翠鸟……是什么样子?” “翠,青羽雀也。” “……是青色的鸟吗?”李朔月想了想,而后摇头:“……没有见过。” 其实皇帝未曾下过这样的政令,陈展前世为博美人一笑,倒是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李朔月极爱这条衣裙,独自逃窜时也不忘带上。 取百种名贵活鸟身上的短羽,其中以翠鸟羽居多,数百工匠耗时半年才做出了这条流光溢彩的精美衣裙,他也因此造下血腥恶业。 铺翠襦裙在京都盛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争相效仿,翠羽更是一两毛一两金,短短几年不知死了多少无辜鸟儿,山林几乎听不见鸟啼。 再提起这条襦裙,陈展深觉可笑,不知是笑愚蠢荒唐的自己,还是笑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李朔月。 陈展于背光处而立,神色难明,未曾开口说话,气氛霎时压抑,李朔月仰起头,小心地吞咽口水。 陈展好像在难过,又好像带有怒火,情绪翻转快又频繁,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朔月鼓起勇气说:“不过,山上有很多麻雀和山鸡,它们的羽毛也好看,可以用来做衣裳吗?” “……” 这话着实荒唐,陈展几乎要被他蠢笑了,普通鸟羽岂可与翠羽争辉?不过这一打岔,陈展也回了神,神思从记忆里剥离,他垂首,仔细审视下方这张脸。 提起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时,李朔月神情迷惘,无半分熟悉,仿佛真是头一遭听说。 他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怯软和认真,陈展很难将面前的李朔月与记忆里的李朔月当成一个人看。 他或许真的没有前世的记忆,亦或者在装模作样欺骗自己,对比他复生后李朔月的种种行径,陈展不得不承认,真相可能更接近前者。 被他宠爱坏了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断然做不出半夜烧饭这样的事,更不会与木哥儿玩到一块,李朔月不甚亲近孩童,因他自身无法生育。 这样的问题他已试探了五六回,每回得到的结果都叫他心沉一分,李朔月或许没有前世的记忆。 陈展收回目光,冷淡道:“罢了,此事休与外人说,你就当没听过。” “……好,好。”李朔月讷讷点头。 陈展走出门,暖阳晒得他有片刻分神,扭身回看,李朔月刚好微抬起脖颈,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汇,一个情意绵绵,另一个古井无波。 第44章 羊羔与狸奴 “咩咩咩~” 黑色小羊羔刚从母羊肚皮下站起来,一把鲜嫩的青草便递到了嘴边上,大而圆的棕色眼睛眨巴眨巴,眼睫毛蝴蝶似地上下翻飞,咩咩叫唤起来。 “小羊小羊,给你吃草。”李朔月又将草往小羊羔嘴巴里戳,许是动静太大,小羊羔受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 母羊跛了半条后腿,这会儿正卧在地上,小羊不吃草,李朔月只好喂给母羊。母羊被抓后一直蔫蔫的,有气无力嚼嫩草。 李朔月想摸羊脑袋,又害怕母羊发狂来顶他,到最后也没敢摸。 “小嬷,小嬷,我来找你啦!” 稚嫩的童声从前门传到后院,李朔月刚站起来,远处的小孩儿就像个炮仗一样飞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木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叔说家里有小羊羔,小嬷,我还没见过小羊羔呢。”木哥儿双手扶住篱笆门,踮起脚尖看,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羊。 毛茸茸的羊脸看起来很暖和,木哥儿兴奋指着小羊羔,高兴地连连蹦起,“小嬷,小羊羔真小,还是黑的,像个大煤球。” “羊羔跟你一样是个小崽,等明年就长大了。”木哥儿如此欢快,李朔月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觉得家里有只羊羔仿佛是天大的喜庆事。 木哥儿扒住篱笆聚精会神看了会小羊羔,随后又想起什么,说:“小嬷,秀秀家的大狸奴生了四只小狸奴,小小了,像没毛的老鼠,连眼睛都没睁开。” “孙小嬷不让我们挨得太近,害怕大狸奴咬人呢。” “阿嬷说,等小狸奴长大了,要给我聘一只回来呢。” “好,等你聘回来,我便去你家看小狸奴。” “好呀好呀。” 李朔月牵起木哥儿的手往前院走,秀秀是王二夫郎孙小凤的女儿,和木哥儿同岁,难怪他俩能玩到一起。 小狸奴,他也想养一只。陈展常带灰狼上山捕猎,一去便是数日,家里只留他一人,做什么都孤寂,养只狸奴回来做个伴,也给家里添些生机。 农家人常养狗,可李朔月从小受狗欺负,又总梦见恶狼,如此一比较,还是养狸奴合他心意。 狸奴小巧,能捉老鼠,吃的也少,不用费多少心思。 等村里谁家的狸奴下了崽子,他再让陈展去聘。 “小嬷,水小嬷说明日要上山捡板栗,你去不去呀?”临走前水小嬷特意叮嘱他问,他差点就忘了。 前院,陈展正在灶房旁劈柴,李朔月突然想起来,陈展之前说让他少出门。 “小嬷?”木哥儿天真地昂起头,摇晃小嬷的手。 “好,我、我也去。”李朔月应下后悄悄往陈展那边看,木哥儿声音大,陈展肯定能听到,不过他既没出声也没其余动作,这算是同意了吗? “好,嘿嘿。”木哥儿笑起来,张开双臂朝陈展那边跑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小叔,我们明天去捡板栗,你去不去?” ——咔嚓。 陈展劈裂一根拳头粗的木头,抬起头擦汗,看着小木哥儿打趣道:“我不去,谁给你扛板栗扛核桃?” “冯阿叔也能扛。能扛这么多!”木哥儿双臂拉长,使劲往外拉,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就要跌倒,李朔月急忙过去将人扶正,怕他真摔出个毛病。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陈展神情揶揄,“都这会儿了,再不回去,你阿嬷怕是连个兔子毛都不给你剩。” “阿嬷才不会。”木哥儿双手叉腰,很是不服,可他确实惦记阿嬷做的烧兔子,“小嬷,我阿嬷做的红烧兔子可香了,我们一块去吃好不好?” “肚子都叫了。”李朔月蹲下身揉木哥儿的肚子,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兔子呢。” 说话间,木哥儿肚子又“呼噜噜”叫起来,他拍拍小肚子,雀跃道:“小嬷,那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李朔月与木哥儿刚走出没两步路,远处出现一个众人熟悉的身影,木哥儿急忙伸出胳膊招手,扬声喊:“阿嬷!阿嬷!” “小嬷,阿嬷来接我啦。” “嗯,慢着点跑。”小木哥儿心里惦记着兔子,脚下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人就跑到了远处。 孙阿嬷冲着李朔月招手,“快回吧,我带他回去就成。” “阿嬷,兔子烧好了吗?我都饿啦!” “早都烧好了,就等你这嘴馋的小猫。” “那我们快回吧。” “慢点,你这小哥儿……” “……” 孙老嬷转身牵着自家小哥儿往山下走去,李朔月盯着一老一少的身影看了会,才想起来到了晌午,他也该做饭了。 第45章 辣炒兔肉 转眼间日头便落了下来,李朔月走到陈展身侧,小声询问。 “晚上你想吃什么呀?” “爆炒兔肉,你会做吗?”陈展正在劈柴,闻言思索了片刻,昨夜他吃过李朔月做的饭,知他有几分手艺,有了会做饭的厨子,也省得自己在灶房胡乱折腾。 “会做的。”李朔月神情带了点雀跃,他烧得饭菜好吃,陈展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来,他这做兔子的手艺也多亏了陈展。前生李夏阳刚嫁给陈展那阵,常常往家中送兔子山鸡之类的野味,王桂香懒得自己动手,便指使他做,做的不好要挨打,可做好的野味没他的份儿。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李朔月晃晃脑袋,压下喉中酸涩,今时不同往日,报仇日后再说,还是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他比谁都明白,眼前的日子胜过一切。 “炒只兔子,再热些晌午的干米饭就成。”陈展想起了追云,补充道:“剩下的那只鸡也炖了,不放佐料,给追云补补。” “给、给大灰狼吃?”李朔月瞪大双眼,难掩心中震撼脱口便问了出来。 陈展本不欲解释,可想了想后又叮嘱:“追云随我在山中奔波,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这些野鸡野兔大多是它自己抓的,不给它吃给谁吃?”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朔月急忙摆手,仓惶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追云并非寻常猫狗,我既养了它,自然要对它好。”陈展语气淡下来,自顾自劈柴。 李朔月重重点头,见陈展没生气,才开口:“我、我去做饭。” 到灶房时李朔月已然想通,山中豺狼虎豹多,有只威猛的灰狼在身侧,那些凶兽便不敢打陈展的主意。 既如此,那更不能亏待了去。 鸡兔都是昨夜才咽了气,还都新鲜,李朔月烧水剥皮拔毛,忙活了好一阵。灶房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正用来热干米饭蒸野鸡,另一口李朔月打算用来做辣炒兔肉。 灶房里油盐酱醋一个不缺,李朔月翻找一番,又找出了干花椒干红椒等,野兔放重料才能除腥。 将野兔剁成小块后焯水,油热加入干花椒干红椒等调料,翻炒出椒麻香味再下兔肉炒。陈展口味重,因此李朔月放了许多花椒红椒,他自己也能吃辣,在这方面便没有什么顾忌。 兔肉简单翻炒后,李朔月又下了些八角香叶加水小火炖煮,最后收汁时再撒上盐巴葱花,辣炒兔肉便成了。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椒麻的肉香,另一口锅里中的米饭热好了,口感软糯,爽滑细腻,与辣炒兔肉十分相配。 李朔月又往锅中添了许多水,将野鸡放了进去,此时他早已饥肠辘辘。 陈展劈完柴,闻到了兔肉的香气,追云也闻到了味,蹲在灶房门口流口水。 “饭好了。”李朔月摆好饭菜,陈展恰巧进来,身后跟着流口水的灰狼。 “嗯。”五脏庙早闹起了脾气,辣炒兔肉闻着便叫人口齿生津,陈展大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端起碗便开始吃。 追云没看见自己的饭,呜呜呜闹起了脾气,李朔月坐在陈展对面,小声安慰灰狼:“你别急,野鸡还得两刻钟才好呢。” 陈展夹了块兔肉安抚追云,后面任凭灰狼撒泼打滚,也再不管它。 兔肉椒麻鲜香,肉香而不腻,吃起来正好,陈展许久未吃过正经饭菜,这会儿风卷残云,速度极快。 李朔月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嚼,抬眼看对面的人,陈展脊背挺直,动作迅速却不见狼狈,没有出口夸赞,可他知道陈展满意今日的饭菜。 很快第一碗干米饭便见了底,李朔月眼疾手快从陈展手里接过碗,道:“我给你盛饭。” 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今日的李朔月胆小乖巧、谦卑恭顺,比农田里被驯化的老牛还温顺,任人揉圆搓扁,毫无脾性。 陈展总忍不住对比李朔月的行为,爱之深恨之切,他迫切想要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可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点都不像。 盛饭并不需要多久,李朔月很快便回了堂屋,陈展垂眼看面前的碗,干米饭都垒成了小山。 “不够锅里还有呢。”李朔月浅笑,嘴角抿起很小的弧度。 “知道了。”陈展淡声回应,李朔月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淡,嘴角的弧度不曾消减半分。 李朔月小口品尝辣炒兔肉,吃得心满意足,刚开始他还战战兢兢,时不时瞧陈展几眼,害怕陈展不让他上桌,也害怕陈展嫌弃他吃肉吃干米饭。 明知道陈展不是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多虑。 从前王桂香打骂苛待,奴才的习性都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很难改变。李朔月又夹了块兔子肉吃,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东西都改掉。 陈展娶他是做夫郎,不是做奴才,陈展和王桂香可不一样。 两人都只默默吃饭,各有各的想法,唯独一个灰狼追云,从头嚎叫到尾,在地上又抓又挠,叫声凄惨幽怨,成了精似的。 吃第二碗干米饭陈展便没有那么急,动作缓下来,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哥儿,李朔月吃得很慢,一块肉吃了许久,吃了半天碗里还有一半干米饭,若不是他确实吃的认真,陈展都要以为饭菜里藏了毒,才叫他吃的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二人位置相对,陈展坐的板正,李朔月脑袋垂的很低,脸都快要贴到桌子上了。 陈展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了李朔月的后脖颈上,太纤瘦了,一掐就会断一样,高隆的骨头触目惊心,仿佛生了什么怪病。 李朔月皮肤白,脖颈白得耀眼,可与衣裳往下的肌肤仍旧是两个颜色。 白皮枯骨,陈展暗想,或许李朔月真是走投无路才来接近他,并没有那些肮脏的心思。 男人目光不热切,但不容忽视,李朔月动作愈发缓慢,僵着脖子不敢抬头。 陈展在看什么? 他身上有脏东西吗? 第46 进山捡山货 察觉到李朔月愈发僵硬笨拙的动作,陈展无意针对,主动移开了视线。 饭桌上愈发安静,追云被陈展打发了出去,李朔月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放下碗筷,轻声道:“我吃饱了。” 干米饭还剩下半碗,陈展眉头一拧,李朔月用的是浅口粗瓷碗,长四寸高两寸,原本是用来装粗盐的,也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 “家里不缺米粮,我不会苛待你。” “我吃了许多兔肉,已经很饱了。” 李朔月弯起眉眼,笑容腼腆,陈展担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不过他胃口小,吃不了许多的,一点点饭菜就够养活的。 在李家时一天只能吃一半个糙面馒头,长久下来,胃口便很小,即使有心,也吃不多。 陈展略一思索,记忆里李朔月不过夹了五六回兔肉,还有两回是喂给追云,猫儿似的饭量,也难怪人这样瘦小。 ——嗷呜嗷呜嗷呜!! 追云又在院子里撒起泼来,李朔月起身,“锅里的鸡应该蒸好了,我去瞧瞧。” 陈展没有多加阻拦,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兔肉上。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鸡肉的香气早已飘了出来,但因着没有细致处理,略有些腥。 李朔月将鸡捞出来切成了块,等晾凉不烫嘴了才倒进追云的大海碗里,灰狼早早就守着饭盆流口水,这会毛茸茸的狼脑袋埋进盆里,吃得欢快。 狼、狗都护食,李朔月喂了食便站的远远的,看着灰狼摇尾巴吃肉的场面,觉得这腿长毛长的畜生似乎与村里人养的狗也没什么分别。 * 风起叶落,秋高气爽,燕子村后面的几座高山全都变了色,金灿灿红艳艳,晨起的风吹来阵阵瓜果香,闻着就让人喜悦。 孩子们一早就盼着秋日,可以上山摘果子逗松鼠,捡来的好果子还能拿去清水县卖,若卖的钱多,便会得到一两块糖做奖赏,大的小的都是如此,天不亮就往山上跑。 木哥儿也惦记着,早早就睡不着,吃过饭后背上自己的小背篓出门找小嬷阿叔,蹦蹦跳跳,满心期待。 “要听大人的话,不许漫山遍野乱跑。”孙老嬷将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进小哥儿背篓里,笑着叮嘱道:“也不用捡多少,够吃个零嘴就成。” “知道啦,阿嬷,我走啦。”木哥儿笑起来,露出两排小米牙,他牵上叶水儿的手后朝孙老嬷摆手:“阿嬷,你快回去吧,我去找展小叔和月小嬷。” “阿嬷放心,我会照顾好木哥儿。”质朴的汉子将夫郎和木哥儿身上的背篓都提到手上,挠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叶水儿立在一侧,也跟着点头。 “劳你们费心,山路不好走,慢着点。”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腰上,屋里响起了孩子的哭音,孙老嬷转身往屋走,想来是兰姐儿醒来没见着阿姆,害怕呢。 * “我收拾好了。”李朔月背上的两个筐套在一起,小筐里装着刚烙好的饼子和水,上山捡山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得带些东西垫肚子。 陈展点点头,转身将柴刀别在裤腰带上,用来砍挡路的树枝野草。 “小嬷,你好了吗?” 今早院子门开着,木哥儿便拉着叶水儿直接进了屋,追云一见到小哥儿就迎了上去,热情地跟在他身侧。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 “我烙了饼,先垫垫肚子吧。” 李朔月先递给木哥儿一个,“刚晾凉,不烫,你先拿着吃。” 饼子圆圆小小,却很厚实,木哥儿仰头,稚气道谢:“谢谢小嬷。” 叶水儿没推辞,也拿到了两个圆饼子,他递给冯冬青一个。俩人的饼比木哥儿的大上许多,温度却刚好,黄亮的饼子带着油香,咬一口酥脆咸香,与寻常饼子不一样。 叶水儿眼睛微亮,比划着说这饼子好吃,冯冬青与自家夫郎想法一样,也赞叹道:“饼子味道确实好,比县上烧饼铺里的饼子还要香。” “真好吃,小嬷真厉害。”木哥儿十分喜爱这饼子,塞得小嘴巴鼓鼓囊囊,像只藏食的松鼠。 他自己吃也没忘了好伙伴追云,掰下一小角喂进灰狼的嘴里,一点也不怕大狼咬他的手。 李朔月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拍拍小背篓,“慢慢吃,我做了许多。” 话说完,他又从小背篓里掏出一个给陈展,自己也扯了小半个吃,五人一狼边吃边往山坡上走,心情都分外雀跃。 ——咯吱咯吱。 晨起的山林分外寂静,鸟雀都陷在梦乡里,一时间,只有行人踩断地上枯枝残叶的声。 陈展走在最前方开路,碍事的野草不少,都得砍掉,冯冬青在末尾断后,他虽然跛脚,可也是个壮实汉子,总不能让几个哥儿断后。 他们这回去深山捡山货,不止有板栗,还有榛子山核桃,都是些能卖出去的好东西。 外面的林子也有山货,不过捡的人多,东西就那些,每个人自然捡不了多少。 深山就不一样,除了动物过冬囤积些果子,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可能捡不少呢。 李朔月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同木哥儿一样期待。往日捡山货这样松快的活计轮不上他,可他仍旧最爱秋日。 秋日熟的果子多,运气再不好也能捡到一两个。李朔月常常捡熟透的柿子、落下的板栗核桃吃,秋天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原来兴致勃勃的木哥儿哭丧着脸,腿沉得一步也迈不开。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刻不停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已是不容易,山路走多了脚还疼。 木哥儿神色恹恹,刚开始还兴奋地看花看树,这会可怜的两条小细腿都发颤,李朔月怜爱地摸摸木哥儿的脸蛋,然后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上。 “小嬷抱着你,困了就睡一会。” 木哥儿知道小嬷身体不好,便微微挣扎不肯让李朔月抱,“小嬷,我自己走。” “等到了前面的小坡,你再下来。” 木哥儿顺着李朔月的视线望过去,大约半里路程。 木哥儿抱住李朔月的脖子,小心问道:“小嬷,我重不重,会不会压坏你呀?” “不重,木哥儿轻的很,小嬷力气大,不会压坏。”李朔月笑着安慰,小哥儿比小猫还轻,他能抱动。 第47章 板栗山核桃 叶水儿见状,也有些担忧,木哥儿才五岁,按理来说不会很重,可李朔月瘦巴巴的,来阵风都能吹到天上去,哪能抱动一个木哥儿。 察觉到自家夫郎的视线,冯冬青上前两步站到李朔月跟前:“我来背他,我力气大得很呢。” “木哥儿,阿叔背你。” 木哥儿:“小嬷,你放我下来吧。” 木哥儿坐进小背篓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朔月摸摸小哥儿脑袋上的发髻,神情温柔。 一进林子就疯跑的追云从草丛里钻出来,“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稳重地跟在冯冬青后面走。 冯冬青:“这灰狼,回来得倒是巧妙。” 陈展一笑,“该回来了,留它断后才安心。” 又走了一个时辰,几人到了板栗林,此时太阳正好从东边升起,四周遍布红霞,地上三三两两堆着褐色刺球和板栗,远处小巧的松鼠站在树梢,歪着脑袋观察他们。 坐在背篓里的木哥儿攥紧拳头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呼:“这么多板栗?” “这里来的人少,板栗都没人捡。”陈展将小哥儿抱下来,摸摸他的小发髻:“快去捡吧,挑没皮的大个板栗捡。” “好!”木哥儿郑重点头,急忙从背篓里爬出来,拿上自己的小背篓捡。 叶水儿向众人用手比划:得赶紧捡,一会天热了,林子里闷热就不好待了。 几个人向四边分散,木哥儿抱着小背篓跑来跑去,追云跟在他身后,像个忠诚的护卫。 李朔月找了两根木棍,许多板栗还没脱布满毛刺的外壳,直接捡会扎破手,得用棍子将板栗撬出来才成,这样才能装更多的板栗,不枉他们天不亮就赶过来。 叶水儿用的是自家的火钳,铁制的东西比木棍硬,掏起板栗来不怎么费劲。冯冬青和陈展两人在山沟里找,将平坦的林子留给几个哥儿。 撬栗子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时不时得歇一下,不然腰受不了。 木哥儿捡板栗最快,很快就找满了。小背篓里都是些大个板栗,瞧着卖相就不错。 他没闲着,也帮着小嬷们捡,一会儿给这个放一把,一会给那个装一兜,忙得晕头转向。 忙活了两个时辰,几个人都弄满了大半背篓,陈展道:“捡得差不多了,我记得附近有片山核桃林,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瞧瞧,不知今年的山核桃如何,若是品相好,留几个做种,也不知能不能种出来。” “山核桃皮厚肉小,不好掏。”陈展好奇道:“怎么想种核桃树?” “嘿嘿,我前阵子做工,主顾家的小姐成日吃核桃酪、喝核桃饮子,听说对身体好。”冯冬青满面笑容,“我想着给门前几棵核桃树,既能乘凉还能吃核桃呢。” 陈展点头称是,核桃的确是好东西呢。 走了二三里,便到了核桃林,与高大粗壮的板栗树不一样,核桃树大多细长,高七八丈,宽五六尺,核桃都裹着绿皮挂在树上,藏在绿叶下。 冯冬青借着光,眯起眼观察,大多绿皮都裂了缝子,最迟这几天就会落下来。 冯冬青:“熟得差不多了,可以打,看着还不少哩。” “好。” 两个男人合计好,各自都有分工。陈展砍了根竹竿当棍使,爬上树打高处的核桃。 树下的冯冬青拿竹竿打矮处的核桃,开打前,他扬声吆喝:“快躲好,当心核桃砸脑袋!” “快跑快跑!”木哥儿立马抓着两个小嬷躲到远处的树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说:“上回我就被核桃打了,脑袋长了好大一个包。” 叶水儿频频点头,又告诉李朔月要小心。 三个人都躲得远远的,偏只有灰狼不害怕,核桃落哪里他就往哪里窜,还以为和它玩呢。 几个人叫不回来,追云连陈展的话都不听,只好任由它胡跑。 一连打了十来棵树,陈展住了手,他们都没装不下多少,剩下的明日再打。 “打好了,快过来捡吧。” 听到熟悉的吆喝,李朔月叶水儿对视一笑,都背着背篓往外走。 长竹竿在高处将绿皮山核桃打向四面八方,许多都落在了野草丛里,这时候就得用木棍拍打野草丛,害怕里面藏了蛇之类咬人的东西。 核桃叶上常有一种叫黄绿相间的毛虫,脊背上长了三四排刺,毒性很强,稍不注意就会被蜇,不消片刻,被蜇的地方就会火烧火燎地疼,还十分痒。 众人拾核桃便带上了几分谨慎,叶水儿时不时就要往木哥儿那里看,小哥儿年纪小,皮肤嫩,容易被毛虫蜇。 不用大人说,木哥儿也知道这小小毛虫的危害,捡核桃时颇为认真。 打下来的核桃大半都带有绿皮,几人的背篓装不下多少,太阳早早就跑过了脑袋顶,李朔月拾起腰,用怀里的帕子擦了脸和手,歇了一小会儿,将小背篓里的饼子分给大家吃。 陈展最先接过饼子,简单用核桃叶擦过手后,便大口咬了上去。 饼子早冷透了,没晨起那会儿酥香,但味道仍是不错,有嚼劲且不硬,是个充饥的好东西。 一口饼子还没嚼完,李朔月又递来装水的葫芦,动作极其顺畅。 陈展自然而然接过葫芦,两个人熟练地仿佛做过无数遍。 李朔月跟陈展靠在一处,认认真真低头啃饼。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陈展才开口:“青哥,嫂夫郎,看样子我们还得再来一趟。” 冯冬青正在喝水,闻言看向面前两座小山高的核桃堆,这都是装不下的。 冯冬青:“是得来一趟,最起码得把打下来的捡回去。” 叶水儿、木哥儿坐在一块,劳作一上午,都没什么力气讲话。木哥儿边努力睁眼边忍不住低头打瞌睡,看的人又好笑又心疼。 打山货向来都不是什么轻松活。 追云兴奋地在山上乱窜,一会儿抓鸟,一会儿逮蚂蚱,没人理它时还不高兴,常用毛茸茸的大脑袋顶人。 在场的人都不怕它,任由它撒欢跑闹。 李朔月对灰狼存了几分忌惮,好在灰狼颇有眼色,只往他这儿跑了一回。 第48章 灯下人 这灰狼用脑袋拱人的姿势李朔月有几分眼熟,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家里后院那只母山羊拱他的姿势吗,也不知什么时候叫这狼崽子学了去。 野山羊生性谨慎,给小山羊喂草时还能摸摸脑袋,母山羊就厉害多了,吃饱肚子后见人就拱,也不管是喂它还是看它。 这灰狼,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顽皮,还专门欺负他,李朔月暗自腹诽,默默远离了这狼崽子。 歇了一刻钟,两个汉子起身背背篓,李朔月连忙站起来,将装满核桃的小背篓放在前胸,大背篓放在身后,跟着陈展的步子走。 一大一小两个背篓,各个都沉甸甸,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后,停下脚步,径直朝他走去。 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视野,李朔月仰头看汉子,神情疑惑。 “怎么不走啦?” “小背篓取下来,我来背。” 李朔月想说他能背动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落陈展的面子。 叶水儿、冯冬青都也背了一个,他背两个,显得陈展没什么力气,仿佛还没有夫郎能干。 没再犹豫,李朔月将背篓交给了陈展。 一行人再次出发。 陈展李朔月在前,叶水儿牵着木哥儿的手走中间,冯冬青依旧垫后。 刚开始几人步伐尚且一致,走了约有一半路后,木哥儿背着一小背篓板栗,走得连气都喘不匀。 叶水儿便慢了下来,追云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李朔月站在陈展身后,一同停下来等后面几人。 冯冬青也有些体力不支,扬声喊:“你们俩先走,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好。” 两人异口同声应下来,不过李朔月声音小,冯冬青只听见了陈展一人的声音。 陈展很快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向前走。李朔月紧咬牙根,也一鼓作气往前冲,他从小就干重力气的活,这会儿比冯冬青这个汉子体力还要好。 两人都走得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已经安稳回了屋。 李朔月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嗓子里有阵阵血腥气,陈展身强体壮,一段路走下来连气都没怎么喘,眼见着他又要上山,李朔月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急忙跟上。 陈展脚步一顿,转身对李朔月道:“我去接他们,你在家里做晌午饭,别跟着我。” “好、好,我现在就去做。” 两人分开,各自干各自的活。 走得太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李朔月踉跄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歇了许久,喉咙里的血腥气才堪堪压住。 山核桃和板栗数量不少,瞧陈展的意思,是要多跑几回全弄下来,下午还要去一趟,晌午就得蒸些干米饭,攒够力气才好运山货。 方才几人都只吃了些饼子,只会早就饥肠辘辘,李朔月急忙蒸了干饭,又摸出三个鸡蛋同丝瓜一起炒,这些东西都是叶水儿和孙老嬷送来的,刚巧晌午能吃上一顿。 昨日他挖了些野菜,只简单晒了晒,刚好凉拌了也是一道菜。 蒸干米饭得一会儿功夫,两个菜也都炒好了用碗扣着,李朔月怕不够吃,又急忙刷了锅烙饼子,一个人在灶房里忙进忙出,做出了许多吃食。 干米饭刚蒸好,陈展几人就进了门,李朔月擦了把脑门的汗招呼:“快先进屋,饭已经好了。” 木哥儿从陈展背上下来,恢复了点精神气儿,小跑到李朔月面前,积极道:“小嬷,我来帮你。” 叶水儿放下背篓也进灶房帮忙。 捡来的山货既能卖钱,又能晾干了做新年吃食,且不用费钱,只需要花上一把力气就成,村里人这会儿都往山上跑,多挣一点是一点。 捡山货是卖力气的活,几人上了桌,便都专心吃饭,没空说闲话。 折腾了好几天,陈家院子里足足堆了六背篓山货,三背篓核桃,两背篓褐皮板栗,还有一背篓秋笋,是李朔月特意挖的。 笋子切好晒好存起来,冬天用来炖鸡再好不过。 陈展带追云特意捉了两只肥野鸡,李朔月当晚用笋子板栗野鸡烧了道菜,冯冬青提了自己的酒上来,几家子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今年秋日收获可不算小。 孙老嬷家东西少,不过也有小半背篓核桃板栗,这可都是木哥儿一小背篓一小背篓自己背回来的,孙老嬷打算晒好了给自己小哥儿留着过年吃。 核桃得晒几天才好脱去绿皮,板栗也要晒,这样炖鸡的时候才更甜糯,李朔月估摸着核桃不过二百来斤,自己明日一个人就能除完。 酒足饭饱后,都各自回了家。 李朔月收拾了灶房洗了碗,又烧了一锅热水,这会泡个热水澡好解乏,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屋里点了油灯,陈展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床,窗户还开着,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还能看见屋外的背篓,追云卧在一旁看守,东西不少,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几百文,家里不缺这点铜板,明日给冯家孙家各送一点,自家留一背篓就成。 “水好了。” 李朔月扶着门框,唤正铺床的汉子。 浴桶放在堂屋,陈展出门就看到了,李朔月烧水他没反对,折腾几日确实得好好洗洗。 不过看到一尺高,两尺宽的木桶,陈展静了片刻,他竟然将此事给忘了。 这桶能装下一个李朔月,可装不下一个他。 明日得找木匠做个木桶。 陈展简单用水擦洗一番后,便回了东屋。李朔月正坐在油灯下垂首补衣裳,光晕模糊了他脸颊的轮廓,看着有些不真切。 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在灯火下为他缝制衣裳的阳哥儿。 李朔月抬起头后,陈展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们兄弟二人天差地别,阳哥儿没有李朔月这般瘦弱阴郁,他爱笑,眉眼间用有用不完的朝气。 油灯下的人不该是李朔月,思念突如潮水翻涌,想见他的心情瞬间达到顶峰,陈展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屋子,径直往村内走。 “陈展,你要去哪里?” 身后是李朔月几近消失在夜风里的声音。 李朔月站在篱笆门前望向漆黑的夜幕,说出口的话全被风吹散了。 第49章 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这是怎么了?突然往外跑,头发上的水都还没擦干,风这么大,着凉了可怎么办。 往盆里添了半桶热水,李朔月泡进澡盆里,心不在焉地洗身上的污垢。 草草洗完了事,李朔月坐到院子里,边绞头发边等人,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来不及和他说呢。 * 李家门外。 这会儿已到了亥时末,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早早入睡,少有像陈展这样深更半夜还在村子里晃悠的。 陈展站在李家门外,隔着一道院墙,正对着李夏阳的房间。 李家大黑狗闻到陌生气味,以为又是哪个半夜经过它家的行人,照例“汪汪汪”小吠了几声,而后在窝里翻了个身,又进入了梦乡。 半夜狗吠是常有的事,只要叫得不厉害,也没人出来查看。 屋内的还未歇息,自打李朔月嫁出去,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今夜不知为何,心情出奇地烦躁。 上次闹掰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李朔月,李朔月也没再回来过。 想到缘由,李夏阳又蔫了起来,他娘成日不是打就是骂,他爹又不管事,月哥儿能惦记这个家才怪。 李朔月视他如仇敌,可明明三四岁以前,他们两个关系最好。 他怎么就把从前的事都忘干净了呢? 那时候他娘想给自己争口气,想生儿子,以此来比过他爹先前死的媳妇——李朔月的娘。他娘压根不管他这个刚出生的娃娃,他爹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是年幼的李朔月带着他,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李夏阳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娘打人不厉害,不会想把人往死里打。 后来他娘生不出儿子,又只有他一个哥儿,那时候他才被重视,被当成眼珠子疼爱。 李朔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被赶到柴房住,起早贪黑当牛做马干重活,性子越来越木讷,不肯再搭理他。 他想方设法给李朔月塞吃食、塞铜板,他还以为俩人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没想到他娘这样厉害,简直手眼通天。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每次给李朔月送东西,他娘都会暗地里殴打月哥儿一番,也难怪他现在如此憎恶自己,说他和他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想到此处,李夏阳便喉咙酸涩,恨他爹的麻木、恨他娘的狠心,也恨自己的无能、恨李朔月的决绝。 陈展站在屋外,神情怀念,忆起了往昔。 前世他和阳哥儿的相遇并不美好,神志不清的他强占了小哥儿,成婚后受了夫郎半年的冷眼。 他有错在先,自然该竭尽全力认错讨好,可阳哥儿心软,一年后便同他真正交心。 平康二十三年秋北陵突袭沧州白马关,白马关傅冲携守备军叛逃,白马关就此沦陷,沧州三座城被屠杀劫掠,皆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官府受上令强行征丁,以补白马关守备军之空缺。 燕子村成年汉子去了大半,陈展也在行列。 与其余汉子不一样,陈展憎恨北陵人,数十年前,他爹娘便是因北陵来犯而战死。管家夫妇带他一路逃亡,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半年才留在了燕子村。 他陈家满门忠烈,爹娘长姐均战死沙场,他又岂能做那忘了家人惨死的孬种? 只是此去戍边九死一生,他不忍阳哥儿白白失了年华,临行前叮嘱,若自己三年未归,就当他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不必披麻戴孝,只管另寻新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阳哥儿当时应得好,可后来,他送伤患去郎中处医治,竟然瞧见了捣药的阳哥儿! 这小哥儿胆大包天,竟敢乔装打扮、贿赂军将,跟着军中郎中做药童! 那时他们分别两年有余,陈展才知道,他留给夫郎的两百两银子全叫他行贿,随着征兵队伍里的郎中做了药童。 他至今仍记得两人争吵时阳哥儿目光灼灼的模样。 “陈展,我起初留下是为了你,可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漫漫黄沙,不知道埋了多少将士的枯骨。”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护佑大周疆土的不是昏庸无能的灵帝,也不是致使大周国之将倾的蛀虫,而是这些连名字也没人知道的以身杀敌的英雄好汉。” “陈展,我学了许多医术,为国尽忠,有志向的小哥儿也要尽一份力。我不会听你的话回家,我要做最厉害的治伤郎中,我要叫受了伤的兵将都活下来。” “我此行不为儿女情长,只为家国大义。” 随军五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展看着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渐渐独当一面,成为军中将士皆赞扬的李大夫,他瘦小的身躯常常奔波,疲惫的面容上却总精神奕奕、不见退缩之意。 天下大势已定,他奉新帝令暂守朔北,那时候他才敢与阳哥儿做一对明面上的真夫夫。 若没有后来的插曲,他们理应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夜色深沉,风也不再柔情。 李朔月生出困意,坐在门槛上等陈展,追云卧在远处的核桃堆旁,毛茸茸的肚皮起起伏伏。 冷风扑面而来,待李朔月神智回笼,掀开沉重的眼皮,高大的汉子已经在门前吹了许久的凉风。 “你坐在这,我要如何进屋?”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李朔月取下肩头的衣裳,踮起脚尖,欲要往男人肩头盖,可他太过低矮,脑袋只到夫君胸膛。 陈展别身错过李朔月,径直进了屋,声音冷淡:“回屋。” 李朔月打了个呵欠,低低应了声好,起身关门。远处的灰狼懒洋洋甩了个尾巴,翻身继续睡。 李朔月刚躺进去自己的被窝,就听陈展开口:“我上回买了几匹布,你自己做两身衣裳,别总穿我的。” “给我做衣裳?”李朔月眼眸微睁,翻身面朝陈展,小心询问:“真的吗?” “嗯。” “好。”李朔月带着铺盖卷往陈展的身旁凑了点,“陈展,谢谢你。” 到时候他要先给陈展做一身衣裳。 男人的主动给了李朔月开口的勇气,他说:“屋外那片野草里有蛇,我不敢割,你明天能不能割掉呀?” “……孙阿嬷给了我些菜种子,刚好可以种在屋外,这样我们冬天就有鲜菜吃了。” “知道了。”陈展语气很冷,攀谈的欲望并不强烈。 李朔月及时打住,安安静静睡在一旁,和陈展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待身侧之人呼吸平稳,陈展睁开眼,一夜到天明。 心里惦记着活,陈展起身时,李朔月也跟着醒来,慢吞吞坐在炕上穿衣裳。 “核桃板栗我一会儿搬去冯家孙家,只留一筐。这儿有二百文,你拿去,只当是卖了钱分给你的。” 往年陈展都是将山货送给冯孙两家,他不常在家,留着山货也是喂老鼠。 今年李朔月也帮了忙,山货多了两背篓,他既出了力,处置山货,怎么着也得知会他一声。 李朔月哈欠打了半截,转过头惊讶地看向陈展,不等他开口问,身前的薄被就被撒了一把铜板,瞧着数量就让人欢喜。 二百文不多,连盒胭脂水粉都买不了,李朔月鼻头酸涩,却有些想哭。 从前他正经干活挣的钱都攥在王桂香手里,后来钱又都攥到老鸨子手里,再后来,给人家做妾才有了私房,能买些喜欢的。 “……给我的?” “那我能买细绸布吗?” 身上的小衣亵裤都不合身,料子又糙,他想买块布自己做。 二百文能扯三四尺细绸布足够他做一身替身穿的衣裳呢。 第50章 做衣裳 翌日,李朔月做完早食时,门口整整齐齐堆了两堆半黄的野草。 李朔月挑了些还嫩绿的草,抱了一小把去后院喂养。 他们后院没有鸡鸭,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只黑山羊。 小黑羊正跪在母羊身下吃奶,短小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母羊饿了肚子,看见他就“咩咩”叫,声音拖得老长。 母羊爱顶人,李朔月没有亲自喂,将草丢进羊圈里让它自己啃就行。 小羊羔则亲人,吃奶吃的肚子圆鼓鼓,睁着一双浅黄色的眼睛歪脑袋看他,也发出“咩咩”的叫声。 母羊专心吃草,李朔月便大着胆子去摸小羊的脑袋,软绵绵的毛发,热腾腾的身体,味道也不重。 小羊羔也是小母羊,脑袋上没有角角。 追云卧在远处,瞧见胆小的两脚兽摸黑东西都不摸它,有些不太高兴地“嗷呜”两声,吓得李朔月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走时特意避开灰狼,害怕自己被咬。 追云在地上朝两脚兽的方向来回打滚,可两脚兽还不理它,它“唰”一下蹿起来,后肢压低,龇牙作出要捕猎咬人的姿态,李朔月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灰狼,急忙躲进堂屋,合上了门。 追云没得到玩伴,尾巴甩了甩,郁闷地往门外走,这个两脚兽不和它玩,还有别的两脚兽。 灰狼撒开四肢跑,很快就没了身影。 李朔月这才出门,喊陈展来吃饭。剩菜剩饭都倒进了灰狼碗里,不上山的日子都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它要是嘴馋,自己就能上山打兔子。 两人吃完饭,一人背了一背篓核桃往山下走,总共跑了两趟,给冯家孙家各自送了两背篓山货。 两家都不好意思白拿,又各自送了许多菜,孙老嬷和叶水儿一人送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老人家拧起来陈展也没法子,拖来拖去只得收了。 秋日正是母鸡下蛋的好时候,若是喂得好,每日就有两个鸡蛋,他一个陈展一个,他再也不用羡慕李夏阳每日都有鸡蛋吃。 回来时李朔月还很兴奋,自己一个人在后院捣鼓,围鸡圈做鸡窝,给母鸡添食倒水。 方才他和孙老嬷说好,安置好母鸡就要去学做衣裳呢。 李朔月抱了块褐色的粗布,陈展正坐在石凳上给剩下的绿皮核桃削皮。李朔月踌躇片刻,小心朝陈展靠去:“陈展,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啊?” “不过两步路,还要我送?” 陈展挑起眉,没想到李朔月能说出这话,一里半的路,小木哥儿自己都能跑个来回。 李朔月脸颊发烫,将脑袋藏到布匹后面,好一会儿才小声辩解:“……我怕别人抢……” “最便宜的粗布,值得谁来抢?” “有人抢。”李朔月踢走脚边的小石子,瓮声瓮气解释:“之前,我自己去采蘑菇,回来的路上就被抢光了。” “是真的,抢了好几回呢。”最近被抢的一次就是前年。 因为蘑菇被抢,王桂香还打了他好几回。 “……就是村头王家的铁头,还有和他常玩的二柱子,里正家的栓子也跟着他们抢过一回……” “你说的这几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能从你手里抢东西?” “我说的是真的。”李朔月跺跺脚,怕陈展不信,挽起左袖子给他看小臂上的牙印子:“你看,这就是二柱子咬的。” 细瘦单薄的小臂伤痕很多,两处凹进去的印子并不显眼,可李朔月一指,陈展立马就注意到了。 其实并不只有两处凹痕,周围能看出一圈很浅的牙印,也不知道咬得有多用力,到现在印子还没消下去。 陈展收回视线,又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矮瘦结巴不爱说话的哥儿,在家里不受待见,名声又不甚好听,被人惦记上抢东西也能说得过去。 村里谁不知道他买了李朔月,没有哪个不长眼敢抢他的东西。 “谁敢抢我的东西?”陈展不在乎地扬手,“你自己去。” “……好吧。” 李朔月抱着布匹,小步往孙家跑,小路两旁大多是野林子,时不时夹杂些鸟鸣虫叫。李朔月时不时朝两边看去,生怕半道窜出来一个抢他东西的。 一路小跑到了孙家,李朔月站在门口喘气,朝院子里看。 孙老嬷在地上铺了竹篾和薄被,与叶水儿一道缝衣裳,除此之外,薄被上还坐了个女人,李朔月并不认识。 三人似乎在说笑,李朔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月哥儿,快来,快来。”孙老嬷汲上鞋,一把将李朔月拉进院子里,陌生的女人抬起视线,与李朔月警惕地打量刚好撞上。 在李朔月心里,燕子村没几个好人,若陈展,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与孙家冯家的人说上话。 “月哥儿,这是慧娘,施家的女儿。” “十几年前我家做豆腐生意,我记得你还在我家买过呢。” 李朔月摇摇头,他不记得。 施慧娘咬断嘴里的线,“我叫施慧娘,前些年嫁给了上河村的刘三。小时候我们拾柴火时老撞见,你不记得我了?” 冬天上山捡柴的人少,按理说李朔月该记得,可他冬天冻得手脚发凉,饿得头昏脑胀,一门心思想着捡完柴回家,压根分不出心神去认识别的人。 “嘿,这都不认识。”施慧娘纳了闷了,这燕子村还有不知道她的? “上河村刘三没听过?克死过好几个夫郎媳妇的老鳏夫,二两银子娶了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新妇。” 李朔月恍然大悟,施家的赌鬼为了二两聘银把女儿许给了年纪比他还大的老鳏夫,气得夫郎咳了半帕子的血,从此一病不起,连门都很少出。 “瞧瞧,都说坏事传千里,这话还真不假呢。”施慧娘朝孙老嬷叹了口气,揶揄道。 “原来是慧娘姐姐。”李朔月笑容尴尬,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 “嚯,提这些事做什么。”孙老嬷笑呵呵拉李朔月坐下,指着施慧娘手下的尺子剪刀,笑道:“我碰巧遇见慧娘,她裁剪衣裳的手艺可是一绝,我便请了她来教你呢。” 李朔月摸不准孙老嬷的意思,不知道孙老嬷是不是嫌弃他不想教他,所以才叫来了别人。 “那便麻烦施姐姐。” “缝几件衣裳,不用这样生分。”施慧娘不甚在意地扬了扬手,“给你做衣裳?你过来,我量量尺寸。” 李朔月有些不太好意思,“……陈展的衣裳被树枝挂坏了,我想先给他做一身。” 第51章 沈玉、王桂香 施家堂屋,施慧娘将野鸡放在木桌上,起身甩了甩胳膊,这野鸡分量可不小呢。 这动静大惊扰到了屋里人,随后响起一道虚弱的病音:“慧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才遇到孙老嬷,去他家帮忙缝了两件衣裳。” 谈话间,施夫郎已走了出来,他常年卧床,眼前乌青一片,人瞧着也不精神。 “阿姆。怎么出来了?” 施夫郎干咳了两声,笑道:“出来看看你,锅里还有粥,趁热——” “这是哪里来的野物?”施夫郎讶然,这东西占了一小半桌子,羽毛茂盛,瞧着可不算小。 “你抓的?” “我哪里有这本事。”施慧娘坐在阿姆身侧,倒了杯水。 “这是后山猎户陈展送我的。”她斟酌一番措辞,“孙老嬷请我做衣裳,其实是教猎户家里那口子——月哥儿呢。这不,学到这会儿天黑。” 施夫郎接过水抿两口润嗓子,“原来是这样。” “正是呢。”施慧娘眉眼弯起来,“我要走,那时候刚遇上陈展下来,他拎着三只鸡,分给我与孙阿嬷、叶家夫郎呢。我又没干什么,哪里值得他送这样的野物。” “可他们都劝我呢,我这才拿了回来。” “我思索着明日再去教教他,也对得起人家给的东西。” “是这个理。”施夫郎脸上也露出笑,“你好好教教他,这野物咱们拿着也不亏心。” “我也是这般想的。”说到此处,施慧娘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朔月笨拙的绣花动作,叹了口气:“月哥儿连针都拿不好,走线歪歪扭扭,跟蚂蚁爬似的。” “咳咳咳,”方夫郎捂着嘴咳嗽,喝了半口冷水才压下嗓子眼里的痒。 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女儿口中的人,“李朔月,李有财的大哥儿?” “就是他。” 施慧娘惆怅道:“时间太久远了,他都不记得我了。” “胆子小得很,刚见面的时候还想跑,硬是让孙阿嬷拉过来。瘦瘦小小,我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害怕吓破他的胆。” “那会儿他才满月,你还指望叫个小娃娃记住你?”施夫郎眉心微动,似乎被女儿的话逗笑了。 “后来我带你去李家串门子,月哥儿缠着要你抱,你不敢。他娘给你拿了许多龙须糖吃。” 施慧娘记得这些,那时李朔月还是个三头身的奶娃娃,胆子很大,见了人就笑,张开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要人抱他。 “我才五岁,哪里敢抱骨头还没长好的奶娃娃。” 施慧娘不敢抱,小哥儿就转过身背对着她,撅起个小屁股,独自生闷气。 后来施慧娘摸他的脑袋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小哥儿这才高兴,嘴巴“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拍拍手往她怀里钻。 小哥儿最黏他娘,一岁多了还要娘亲喂奶,又因为穿衣洗漱都勤快,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味,与其他奶娃娃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一点也不酸臭。 “只可惜他娘走得早,不然他哪能过得这么可怜。” “玉婶子命不好。” “李有财也不是个东西,偏偏娶了个最恨沈玉的王桂香,这不是要害死自家哥儿吗?”施夫郎又“呸”了一声,直骂晦气。 施慧娘点点头,“说起来还得怪他爹,明明和阳哥儿他娘定了亲,转眼却又娶了玉婶子,同时害了两个女人。” “说虽如此,可你以为王桂香是个好的?”施夫郎又浅饮了两口茶水,施慧娘见状又急忙给她阿姆续上,耳朵竖起,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鲜少听她阿姆提起呢。 施夫郎看了女儿一眼,摇摇头,慢悠悠道:“王桂香及笄那年,同李有财定了亲。那时李家还没那么穷,李有财虽愚笨,可人也不木讷。”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有财他爹娘先后得病死了,砸锅卖铁也没把人留住,反倒欠了一屁股债。” “他娘死时他与王桂香都到了结亲的年纪,若是在百日内成亲,谁也说不了什么。李有财不答应,结果光是守孝就守了六年。亲事拖了又拖,俩人都二十多了,还没结亲呢。” “眼看着俩人就要谈婚论嫁,偏偏这会儿子,追债的人打上了门,说李有财欠了赌坊七十八两银子的外债,还不上债就要打断他的腿,卖了他做奴仆。” “……怎么这么多?”施慧娘惊讶,“家里都这样了,阳哥儿他娘也守了六年,算是仁至义尽。” 施夫郎叹了口气,“李有财为了吊住他爹娘的命,让大夫用了人参。” “嘶。”施慧娘啧啧点头,“心是好的,可这未免也太多了。一身债,哪家敢把女儿哥儿嫁给他?” “王家一听,便立马退了亲。不仅如此,上门收钱的人还没来,王家兄弟叫了一帮人,打了李有财一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连地都抢了,说是赔他妹子蹉跎的这些岁月。” “王桂香那日没来,听说是和她阿娘到别村相看汉子去了。” 施慧娘神情复杂,几欲开口,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你许是觉得也没什么,可前些年王桂香得了场重病,听说命都快没了。李有财日日送鸡汤送米面,他家一穷二白,连这些东西都是赊人家的,那时候也用了人参,这才吊住王桂香的命。” “李有财叫她兄弟打了半死,也没见她来看一眼。” 施夫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叹:“恰逢沈玉逃难过来,相中了快要病死的李有财,这李家的日子才好了起来,还债盖房买地,还生了个白胖的娃娃。” “反倒是王桂香,想看的好几个最后都吹了,一直耽搁着,没嫁人。” “这一来二去,沈玉和王桂香的仇可不就深了。” “那他爹为什么又要娶阳哥儿他娘?这不活生生把自己的哥儿送人磋磨吗?” 施夫郎摇摇头,又喝了口水,“……不知道。许是旧情难忘,又或许是心里有愧,到底耽搁个王桂香,害得她变成了老姑娘。” “竟然是这样。”施慧娘咂咂嘴,王桂香被李有财耽搁了七八年,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家又欠了那么多钱,嫁过去便得当牛做马还外债,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李有财霉运缠身,先后死了爹娘、失了亲事,快病死时才时来运转,叫沈玉看上。 王桂香既恨沈玉也恨李有财,那么他二人的骨血便是她憎恶报复的对象。 “只是可惜了月哥儿。” “月哥儿满月时,白胖白胖的,眼睛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奶娃娃。” 施慧娘也想起了那日,热闹的满月宴上,刚满月的小娃娃趴在亲娘怀里,这个摸那么碰,一直乐呵呵的,一嗓子都没哭。 白净得像个年画娃娃,施慧娘极喜欢这个小弟弟,成日要去李家看好几回。 “我记得当时他小小的,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小金锁,手腕脚腕戴着一指宽的银镯子。可后来再没见他戴过。” “所以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施夫郎神情厌恶,淡淡道:“王桂香把沈玉留给她哥儿的十几个金锁新镯全融了打成了新款式,给阳哥儿留着当嫁妆呢。” “昨日我见着阳哥儿,他手上还戴着一对银镯……” 施夫郎冷笑一声,“那也是从月哥儿身上抠下来的。” “成日喊月哥儿是吃白食的,也不知到底哪个才是吸血的害虫。” 第52章 相看秀才 万事开头难,李朔月在众人的教导下学了两天,终于缝出来一条走线工整的长裤。施慧娘和孙老嬷裁剪布料,他自己行针走线,末了叶水儿还在裤腿上绣了几朵茱萸纹。 他本想先给陈展做一身,可他的技巧还不熟练,怕陈展穿他做的衣裳叫人笑话。 先给自己做,熟练了再给陈展做衣裳也不迟。 陈展在家歇了两日,家里的地赁给了别家,他无需操心,这样的日子轻松闲适,李朔月惬意极了。 两只蛋鸡在家里适应得很好,李朔月小篮子里的鸡蛋已经攒了四枚,陈展喜食荤腥,中午便做道炒鸡蛋,昨天在冯家掐的南瓜尖可以同豆腐一块凉拌,这样吃起来鲜香适宜,别有一番滋味。 诚然,李朔月厨艺不错,家常菜也能做出特别的味道,陈展用馒头蘸菜汁吃,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追云自己在半山坡上逮麻雀,一会儿一个,敏捷又机灵。 到了该进山的日子,过了秋日,大的猎物都躲进深山过冬,不好抓,且山上湿冷,夜里人也待不住。 陈展频繁上山,一来是为了精进自己的武艺,二来是为了多攒些钱,过几年大周灾患频发,他得多攒些银子,一半留给阳哥儿,一半用来做北行的盘缠。 他父亲本是朝廷正三品明威大将军,奉圣命领兵镇守沧州白马关,十五年前战死于白马关,一同死的还有他披甲上阵的母亲、长姐。 管家夫妇带他一路西逃,在远离纷争的燕子村住了下来,陈展忘不了亲人的英魂,手刃敌军、报仇雪恨,驱赶恶敌,还大周天下安稳,这是陈展毕生的心愿。 * “明日一早我上山。”陈展灌了口凉茶,垂眸看向李朔月,“我把追云给你留下?” “不用的,你把灰狼带走吧。”李朔月仰头,嘴角噙着笑,“山上有野兽,带上才安全呢。” “成。”陈展点点头,不欲多说,心突然不安起来,他似有所感地将目光落到远处,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李朔月吓了一跳。 顺着陈展的视线看过去,李朔月擦桌子的动作一滞,心瞬间沉下来,李夏阳来了。 李夏阳不请自来,陈展举止怪异,李朔月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莫名慌张起来。 三个人谁也没动,仿佛定住的泥偶。 李朔月“啪”一下扔下手中的布巾,抬脚跨出门槛,出门的瞬间脸上布满阴翳,眼神冰冷。 门外的李夏阳心里正忐忑,前些日他俩不欢而散,李朔月实打实伤了他的心,他本来再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了,可他爹隔三岔五就拎只肥兔、野鸡回家,说是半路遇上陈展,送给他下酒的。 他娘讹了陈展一大笔聘礼钱,这汉子就这样好心,还想同他家做亲戚? 或许是李朔月顾念着情分,让他送的。可他左思右想也不对劲,那天李朔月怨气大得像恶鬼,恨不得咬他几口肉吃,怎么可能指使陈展送兔子? 他心里藏不住事,这两天翻来覆去连花都绣不好,索性厚着脸皮,再跑一趟。他不想和李朔月闹掰,他只有这一个亲哥哥。 “你这个讨厌鬼,怎么又来了?” “快走,我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朔月声音压得低,只想快快将人赶走。 陈展前世与李夏阳有过一段姻缘,今生他先抢占了机缘,可害怕这两人再看对眼,又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 厌恶的话语一出,李夏阳便明白自己又是白走一趟,那兔子肯定不是李朔月主动送的。 他这会不敢提兔子,害怕触李朔月的霉头。 李夏阳抿紧唇角,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下个月娘要给我相看,来的人是桃花村的邓秀才。” “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李朔月一愣,随后眼眶迅速泛红,气得浑身发抖。 李夏阳就是存心膈应他,故意显摆,王桂香把他卖进花楼做娼,转头给自己亲哥儿相秀才,如今李夏阳还要拿刀往他心口扎,他恨得要死,开口嗓子都哑了。 “……你娘怎么不给你相要饭的叫花子?” “你——”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李夏阳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后狠狠闭了眼,压下胸中的火气,李朔月从前不爱说话,如今一开口就跟吐刀子似的,恨不得将人扎成个刺猬。 “李朔月,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朔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都是你们害的。”李朔月擦干眼泪,不欲与之多说,恶狠狠赶人:“快滚!滚出我家。” 李夏阳自讨没趣儿,还白白挨了顿骂,热脸贴冷屁股,他简直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留在这也是碍眼,李夏阳面色不好,转身就想走。 桌角都快给陈展捏坏了,他咬紧牙根,拼命压下心中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口气,而后同手同脚走到李夏阳面前,努力以寻常的语气同他搭话:“阳哥儿,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 这是他复生后同李夏阳说的第一句话。 阳哥儿脖颈上挂了条精巧的银质长命锁,双腕上都戴着银铃细镯,身上的靛蓝色圆领长袍虽陈旧却未打补丁,一看家中日子便不错。 王桂香将他养得极好,阳哥儿身形高挑,眼神清亮,脸颊圆润,稚气还未曾褪去,仿佛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小杨树。 陈展简直移不开眼,李夏阳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一见着他,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陈展拼尽全力才压下自己欣喜的嗓音,故作平淡。 只有急速攀升的心跳和浑身沸腾的血液暴露了他的激动。 李夏阳定住脚步,看了眼红眼睛的李朔月,臊眉耷眼闷声拒绝:“家里还有事,改日再请你们过来。” “那好,你路上小心。” 阳哥儿是他名义上的夫郎弟弟,陈展不好强留。 李夏阳闷闷点头,他本想问野物之事,可瞧见李朔月脸色难看,便只好作罢。下回等没人的时候他再问。 陈展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离去,目光痴痴不愿移动半分。 李朔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就见陈展一脸留恋不舍的模样,瞬间警铃大作,哑声问:“你怎么了?” 这一声将陈展的思绪拉回来,他迅速收敛情绪,遮掩住眼底的情意,半晌还故作叹息:“没什么,刚才看见了只野兔,个头不小。” 李朔月瓮声瓮气点头,转身跟陈展回屋。 李夏阳一路上心不在焉,踢走一个又一个石子土块。 他没打过骂过李朔月,还时不时给他送吃食,故意在屋里丢铜钱给他捡,可李朔月连带着他一块记恨上,母子本就一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一想到他娘做的事,李夏阳仿佛在大雪天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不仅心里的火灭了,连身体都是冷的。 他懊恼地想,他不该指责李朔月什么的。 第53章 货郎来了 李夏阳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陈展很懊恼。 其实他私底下见过许多回阳哥儿,可头一回正面打交道,他怎么像个毛头小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竟连他的来意都没明白。 他应该多问几句,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们之间隔了个李朔月,说话也就更加方便,可也因为隔了个李朔月,再进一步才更艰难。 眉头皱到一处,心中的烦躁始终挥之不去,陈展猛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胸闷与压抑。 阳哥儿,下回还回来吗? 李朔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满是怨愤,李夏阳脸皮也太厚了,都说了别来别来,还一个劲往他眼前钻,陈展还在家里呢。 这俩人前世做过夫夫,李朔月不得不防,万一他俩想起什么或是又看对了眼,那他不是白忙活了? 方才他俩没说几句话,可他总觉得气氛古怪,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明白。 李朔月擦干手,闷头往房里走,虽被李夏阳坏了心情,可事不能耽搁,他得带上布篮子去孙老嬷家学呢。 卧房里,木窗只开一半,因此便不亮堂,陈展坐在炕沿,神情凝重,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朔月抬手拿走炕桌上的布篮,站在陈展跟前欲言又止。 要问陈展吗? “要去孙家?” “嗯,衣裳还没缝完呢。” “嗯。”陈展点点头。 陈展没有送他的意思,李朔月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你弟弟找你做什么?” 陈展冷不丁问了句,李朔月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陈展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他说过几日要相看,问我去不去。”李朔月嘴唇抿紧,目光紧紧攥住陈展的脸,生怕看出些什么。 刹那间李朔月想了许多,他想陈展李夏阳私底下是不是见过很多面,李夏阳相见的人其实是陈展,他们二人或许已经暗生情愫,亦或者某一方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心里的不安促使李朔月脸色都白了几分。 “嗯。”陈展故作轻松,语气轻佻,“我还以为你娘知道我卖兔子,故意打发他来要呢。” “我才不给他!”一听这话,李朔月立马急眼,他就是喂狼都不给李家一口! “行了,知道了。”陈展拿起墙上的木弓,反复擦拭几下,“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好。”李朔月本想多说些李夏阳干过的坏事,可陈展一脸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多说多错,万一叫陈展注意到李夏阳就不好了。 悬起来的心暂时放进肚子里,李朔月晃晃脑袋,责怪自己多心。 陈展不是在山上就是去县里卖猎物,李夏阳不是赖在家里好吃懒做就是去林绣娘家绣花,他们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若非故意为之,轻易碰不见。 李朔月安慰自己,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天底下早就乱了套了。 嫁给陈展的日子安逸舒适,许多时候李朔月都觉得自己从前只是做了一场可怜又挣不脱的梦。 * 次日卯时,李朔月将鼓鼓囊囊的布包塞进陈展的背篓里,忧心忡忡,满面愁容。 “你几时回来呀?” “不知道。”陈展掀开布包一个角,余光瞥见白胖暄软的馒头,诧异地看了李朔月一眼,“什么时候蒸的?” “方才刚蒸好,还热着。”李朔月拿起桌上倒扣的瓷碗,从里面掏出三个煮好凉好的鸡蛋,径直送进陈展手里。 “你拿着路上吃。” 这会儿天黑漆漆的,不见丝毫亮光。即将分离,李朔月无端生出几分不安与焦躁,他望向陈展,声音包含祈求:“早些回来。” 陈展俯首,借着豆大的灯火端详李朔月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眷恋与哀求。 昨日灯灭得早,他睡下时李朔月睡了,没见他在灶上捣鼓。今早一醒来,馒头和米粥就摆在堂屋,洗脸的水也正温,没个一时半刻,可做不出来这些事。 余光落到一布兜的白面馒头上,陈展心口突然软了下。 于是他开口:“我尽量。” 李朔月的焦躁并未得到多少缓解,陈展要打猎挣钱,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不去。 狼崽子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趴着打哈欠。李朔月将陈展送出屋门,看见半人高的大狼,心里的担忧一分不少。 他蹲下身,摸摸灰狼的大脑袋,温声道:“你可要护好他。” “追云。”陈展喊了声,灰狼一翻身,修长矫健的四肢前后交错,猛地窜了出去。 李朔月倚在门口,看陈展的身影在几步之外归于夜色,他愣愣的,竟然追出去几步。 陈展脚程快,一会儿就消失了。 李朔月怔怔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手灰色毛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竟然胆子大着胆子去摸狼脑袋,而那狼崽子也没使坏,任由他摸。 家里少了一人一狼,李朔月不习惯,晌午出门泼水,见石桌下的地方空着,还愣了好一会儿。 平日没事干的狼崽子就喜欢趴在那儿睡觉。 每回他泼水都要叫两声,好似弄脏了它的皮毛一样。 家里的事情还多着,水缸已经见了底,再不打水没水做饭了。前几日刚给门口的地撒了草木灰,过两日把菜种上,若能种出来最好,种不出来就权当给地增肥。 如今已是仲秋,只能种些扛寒的菜,李朔月打算韭、葱、薤各点几行,萝卜白菜春菜葵等也都种上,家里没多少吃食,能种就种些。 给两只母鸡拌了食,李朔月开栅栏门牵两只羊去吃草。大羊后腿上的伤还没好,昨日又被狼崽子没轻没重咬了屁股,今早便一副蔫嗒嗒被吓坏的样子,连草都不好好吃了。 小羊羔倒是乖巧、不怕人。李朔月一摸它,它就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咩咩叫,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活泼。 他很偏爱这只小羊羔,每回割草都割最嫩的。 小羊脑袋聪明,也爱往他身边跑。 将羊拴在草多的地方,李朔月拿起砍刀砍树枝,家里的柴不多,趁现在得闲得多砍些,总不能等没得用的时候再出来砍,那时候就迟了。 放羊轻松,两只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看着呢。 到了半晌午,日头热起来,李朔月牵羊回屋。背篓里塞满了柴,他打算明日放羊的时候再来砍些。 没有王桂香鞭打奴役,李朔月干活便不紧不慢,不过他人勤快又利索,将家里收拾得很妥当。为自己干活,心情是不一样的,日子很有盼头。 又过了十日,家里的水缸满得快要溢出来,柴垛也老高,短时间用不完,门口的菜地都种上了,日日都浇水,李朔月还将羊圈鸡圈都洒扫了一番。 又想着羊圈鸡圈都扫了,家里是不是也该扫一扫,于是提着水,将家里里里外外也拾掇了一遍。 半山腰始终没有熟悉的身影,李朔月盼不来人,心情郁闷,只好自己找些活干,可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孤寂得很。 几匹布他给自己和陈展都做成了衣裳,不过还有几件没缝,想着等陈展买些棉花回来做成冬衣。 “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一听童声就知道是木哥儿,李朔月咬断线头,出门去看,小木哥儿脑门上举了个宽大的荷叶,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还兴冲冲举给李朔月看。 “这是谁家的小仙童?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李朔月打趣道。 木哥儿挺起胸膛,模样神气:“是孙家的小仙童。” “真好看呢。” “小嬷,我方才在泥塘里摘荷叶,虎子说村里来了四个货郎,在村中央老槐树底下卖东西呢。我阿嬷和水小嬷都先去了,叫我过来喊你呢。” “四个货郎?” “对啊,来的人可真多。”木哥儿眼睛亮晶晶,伸长手指比划:“虎子说摆了好大好大一个摊子,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小嬷,你去不去?咱们一道走好不好?” 李朔月下意识想拒绝,他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既挨白眼又挨骂,这不是折腾自己吗?可他手里又有些钱,想买布料。 略一思索,李朔月对木哥儿道:“木哥儿,你等我一会儿。” 被褥底下藏了一百八十枚铜钱,余下二十枚先前向孙老嬷买了菜种子。李朔月把铜钱塞进自己缝制的钱袋子里,贴身揣起来。 “我们走吧。” “小嬷,你说这次的货郎会卖些什么好东西啊?会不会有陶响球、七巧板、鲁班锁……” 后山距老槐树有一段路,李朔月故意走得很慢,他暗自期盼,最好等他到的时候人都散了,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挑自己喜欢的。 木哥儿腿短,走不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活泼过头的小麻雀。 两人走了有一刻钟,方才到了老槐树底下。 李朔月打眼一瞧,约莫二三十个人围着货郎挑拣东西,这会儿人已然不多了,刚才可是将货郎围得水泄不通呢。 人还是有些多,李朔月生出几分晦意,他应该再走慢些的。 第54章 贼杀了他家的羊! 几个老嬷老太端着小板凳坐在槐树下摇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心思全在货郎挑的货上呢。 孙老嬷手里捏着一绿一青两块布看来看去,青绿色绢布料子顺滑,摸起来不扎手,青色粗布上面的纹样又绣得好,他挑得眼睛都花了。 “小嬷,你快看,好多东西呀!” 木哥儿这兴奋的一嗓子叫众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李朔月头皮紧了紧,急忙将脑袋垂下来。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静了一瞬,而后又热闹起来,议论声比方才还大。 不过方才是同货郎讨价还价,这会是说闲话。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都死在炕上了?” “我怎么听人说都埋了?” “哎呀,我可听说,他卖了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老天爷,那县上王屠子家二十多头猪都没他值钱!” “嚯,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走路妖里妖气。跟人家通奸还有脸面出来,我们燕子村可叫他害苦了。” “可不是吗……” …… 对李朔月评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议论声不绝于耳,李朔月能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他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牵着小木哥儿,迅速往孙老嬷处去。 四个货郎面前各铺两块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种类可不少。 买布的货郎跟前人少,见讨人嫌的李朔月来了,唰一下化作鸟兽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和货郎讨价还价,买块布还想着搭几根线。 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孙老嬷喘了口气,笑着拍拍李朔月的手:“方才都挤不进来,这会儿刚好,我们可以随意挑,也不用跟人抢破头。” 人少反而叫李朔月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紧跟在孙老嬷身边,挑选起了布料。 他想买素色的细绸布。 “小嬷,我、我……”木哥儿虽人小,可也能辨别出来村里人对李朔月的恶意,他以为自己犯了错,害得小嬷叫人说闲话。 “不用理会,小嬷好好的呢。”李朔月摸摸小哥儿的脸颊,神情柔和下来:“快和阿嬷挑布料,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好。” 木哥儿担忧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又被哄了两句,才专心挑起布料来。 “阿嬷,这个红色的好看。”木哥儿指着货郎担上挂的布,“好胖的鱼,还是两条。一看就很好吃。” 李朔月也抬眼看,原来红布上绣了两条金色锦鲤,难怪木哥儿说鱼胖呢。 “傻哥儿,这是锦鲤。”孙老嬷笑呵呵问货郎要那块布,布是粗布,样子却稀罕,能给自家的小泥猴子做外衫。 “阿嬷,我想吃糖葫芦。” “你这馋嘴的猫儿。”孙老嬷就这一个小孙儿,自然疼爱得紧,嗔怪完转头就拉小木哥儿去卖吃食的货郎那里转悠。 叶水儿在最西边的货郎摊子面前看菜种子和腌肉用的大料,怀里的兰姐儿看见呼呼转的风车,小手急得直想抓,叶水儿只好将女儿交给候在一旁的丈夫,让他带女儿看风车。 前些日子卖的山货挣了七钱银子,遇上货郎刚好能买些家用。 李朔月仔细翻找布料,许是为了好卖,货郎这布都是裁剪好的两尺。看了一圈,这货郎竟然带了细绸布! 李朔月相中了块素白绸布,摸起来软和,正适合贴身穿。 “这块布怎么卖?”李朔月扬起手里的布问货郎,这货郎年纪不大,正在和另外几个夫郎扯皮,他们各自买了块粗布,都想让货郎再送块小手帕。 货郎不肯,几人好一通拉扯,眼看着就要骂起来了。 李朔月急忙缩回手,往旁边蹲,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另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货郎看不下去,站起来调和:“出门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我这兄弟今日头一回出来,难免古板了些。” “不过你们手里拿的梅花帕子是昨日在桃花村花重金收来的,实在做不成添头。” “不如这样,叫我这兄弟各赠你们三根绣花针,如何?” 既是人家收来的,就没有当添头送出去的道理,他们买的不过是两尺粗布,送三根绣花针正合适不过。 年轻货郎急忙将针送出去,待几个夫郎走远了,才长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也太贪心了,二十文的帕子非要我当添头,哪里有这样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多要些好处,才故意问你要那些贵重的呢。” 等两人嘀咕得差不多了,李朔月才重新问年轻货郎:“这块绸布,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可不能再低了。” “这么贵!”李朔月手一僵,赶紧将布放下。 “这样,你若是要了这布,我送你五根针当添头。”年轻货郎不想扯皮,东西没卖出去多少,扯皮就扯得人口干舌燥。 “这可是细绸,送的添头怎么能和粗布一样?”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回来,木哥儿怀里夹着大荷叶,手上攥着一串糖葫芦,兴奋地昂起脑袋,周围的小孩眼巴巴望着,其中也包括经常炫耀的虎子,木哥儿得意极了,感觉比吃到嘴里还要开心。 二尺的布料,粗布才卖二十文,细绢卖四十文,这细绸怎么就能卖上一百五十文?何况二尺布料,只能勉强能做件小裤,缝四五张帕子! “我瞅着这块粗布也不错,卖多少文?” 孙老嬷指的是木哥儿看上的红布,货郎正了正神色,心道这又是个难缠的。 “这块绣得好,针脚也扎实,你看着鱼,活灵活现的,寻常人可没这个手艺。”年轻货郎开口道:“三十文。” 遇见这种难缠的,就得自己把价抬得高些,二十五的布他说三十文文,最后再降到二十五文卖,叫这人以为自己得了便宜,说不定连添头都不用送了。 叶水儿买好东西,刚走到眼前,就听见货郎说两尺粗布卖三十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忙拉住孙老嬷的手,比划说:太贵了太贵了,不能买。 李朔月也忍不住扬起脸骂:“你这货郎,怎么胡乱说价。” “方才那几人才二十文,怎么到了我们就三十文?” “我……”年轻货郎本欲争辩一句,方才帮过忙的货郎急忙将人扯到身后,赔笑道:“这是我小舅子,今个头一回出来,价钱记不牢,说胡话呢。别听他的。” “粗布二十文,粗绢布二十五文,细绢布四十文,这细绸最贵,得一百文。这价格都公正,比县上铺子里要便宜,我们都只挣个跑腿的辛苦钱。” “几位看上哪块了?” 来了个明白人,这生意才好做呢。 叶水儿看上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三人一人一块,买的布多,孙老嬷压价时没留后手,同货郎扯了一刻钟,最终李朔月如愿拿了两块细绸布,也才花了一百五十文呢。 叠好布料,他眉开眼笑,步子都轻盈了起来。 正高兴呢,身后突然传来道耳熟却讨厌的声音,“月哥儿。” 又是李夏阳。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女人——是王桂香。 那双眼睛恶狠狠,包含厌恶和恶意,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过来掐死他。 李朔月立马将布料藏到身后,警惕地朝孙老嬷靠去。 源源不断的视线朝他们二人投来,李朔月见着王桂香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想跑。 “阿嬷,我们快走吧。”李朔月小声恳求,孙老嬷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走吧。” 李朔月急忙跟上,可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他汗毛竖立,浑身都不舒服。 一个多月没见着王桂香,他都忘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冷不丁遇见,腿肚子直发抖。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日落,陈展没回来,李朔月早早关门歇息,见着王桂香后他总心神不宁,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咩咩~” 白日受到惊吓,李朔月晚上便睡不好,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王桂香拿了把砍刀,要把他大卸八块,李有财还帮着王桂香撵他,他吓得惊慌逃窜。 “砰——” 砍刀直直向他飞来,将要砸到脑袋的前一瞬,李朔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急速喘息,瞳孔里恐惧未散。 “咩咩~咩咩~” 后院里羊还在叫唤,李朔月手脚虚软地披上衣裳,神情疲惫,羊吃饱了肚子,一般晚上不会叫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隐隐不安,李朔月没点灯,周遭安静得过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推开半掩的门,李朔月经过堂屋进了粮房,粮房的后窗正对着羊圈,掀开便能看清外面的状况。 本该安静的后院此时不同寻常,李朔月贴在墙根,敏锐地捕捉到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有贼! “动作……,别磨叽!” “这小的……,看……没肉。” “……别出……” 脚步声音都很杂乱,李朔月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止一个毛贼!他蹲在墙角,心如擂鼓,寒意从头冒到脚。 羊叫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顺着窗沿飘进李朔月的口鼻里,强烈的呕意自胸腔升起。 这贼竟然直接杀了他家的羊! 寻常的毛贼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会不会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山贼? 山贼可比毛贼可怕得多,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个个都是可怕的活阎王。 李朔月吓得两股颤颤,他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泄出声音。他又气又怕,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想起小羊羔水润润的眼眸,怯怯地咩叫,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小羊羔。 人太多了,他斗不过这些山贼。李朔月蹲在墙角,咬住虎口淌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擦净脸上的泪,后怕地吐了口气,哆哆嗦嗦扶着墙站起来,脚脖子突然一软,整个人顺着墙跌倒,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第55章 及时雨 “吼吼吼!” 陈展一进院子,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追云反应尤其强烈,狂叫不停。 不久前开出来的菜地乱糟糟的,刚冒出头的嫩芽全横尸在土上,树枝做成的木栅栏倾倒,四周布满凌乱的脚印。 仿佛被人故意践踏一般。 陈展心下一沉,快步推开门,刚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仿佛刚屠宰完畜生没有收拾,任由血流了满地。 靠近粮房的柴火堆、农具胡乱丢在院子里,猩红的血点到处都是,陈展沿着血迹寻到后院,看清眼前景象后,心越来越沉。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上门寻仇! 寻常毛贼谁有胆子在主人家杀羊杀鸡? 鸡窝羊圈全被人踩坏了,只剩下烂木头烂草堆在一处。 到处都是鸡毛与黑羊毛,做鸡窝的麦秆上混满了血和粪便,碎掉的肉和脏器被人恐吓炫耀似的扔得到处都是,连追云的狼窝也不能幸免。晃神间,陈展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屠宰牲畜的屠户家里。 追云见着自己的窝模样大变,愤怒地吠叫,喉咙里发出阵阵兽类的咆哮,在原地左跳右扭,气得不轻。 陈展面色凝重,转身往屋内走,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李朔月半个踪影,他可不希望那些碎肉是李朔月身上的。 主屋被褥掀开了半截,显然是睡过人的。 陈展脸色阴郁,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李朔月或许是被奸人掳走,亦或出于害怕逃走,无论是哪个,都叫人感到烦躁。 “嗷呜嗷呜嗷呜——” 陈展出神之际,追云已找到了李朔月的藏身地。 粮房,追云愤怒站在李朔月跟前,上蹿下跳,嚎叫时故意露出尖锐犬齿,似乎在质问为什么两脚兽没有看好它的窝。 失了神的李朔月吓得一哆嗦,肿胀的眼皮掀开条缝,朦胧间见着一条比他还高的灰色大狼,差点又撅了过去。 陈展大步踏进粮房,呵斥追云的嚎叫。 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将处于角落里的他完全罩住,面容模糊,气质冷峻,却像专门来拯救他的天神。 李朔月毫不犹豫扑进陈展怀里,豆大的泪珠哗哗哗滚落,脸颊蹭着男人的胸膛,这会儿心才真正落进肚子里。 轻盈的哭声仿佛一把小锤,不断捶打着陈展的胸口,酸胀的情绪充盈整个胸膛,高大的汉子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胸口的古怪情绪才渐渐消散。陈展俯身看李朔月乱糟糟的发顶,不合时宜地想,这是李朔月第三次扑进他怀里哭,好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胆怯地、拘谨地浅笑。 追云在一旁嗷嗷叫唤,见两脚兽都不理它,便故意将脑袋塞进陈展的小腿缝隙里,委屈地从嗓子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陈展被这一大一小作弄得有些无奈,半晌才哑声问:“家里怎么了?” “来贼了?” 连问三遍,李朔月才勉强听清。他双手紧紧搂住汉子的腰,好像怕他会消失似的。 李朔月抽抽噎噎:“昨天半夜,半夜听见了,羊在叫。” “我害怕,就在这里听后院的动静。” 讲到此处,李朔月想到昨夜的动静,忍不住又抽噎起来,身体像只鸟雀一样发抖,过了许久,他才接着说:“来了好多贼,他们、他们杀羊,呜呜呜,我好害怕,不敢出去。” “血味很重、很重,他们是不是杀掉了我的小羊?” 李朔月终于肯扬起脸,他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观察陈展的神情,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陈展终于看清了小哥儿的正脸,他眼下有大团大团的乌青,肿胀的眼周泛起薄红,瘦小的脸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陈展抬手用拇指擦掉李朔月左眼角未干的泪,紧接着,他便如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眼神也从李朔月脸上移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陈展紧了紧嗓子,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们肯定杀了母羊,后院遍地是血和脏器。” “你待在这儿,我去找找。” 李朔月抽噎着点头,“好、好,我等你。” 陈展独自去后院翻找,李朔月那么大点的胆子,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见了这炼狱似的场景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哪家的毛贼,敢来找他的事,让他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陈展神色冷淡,眼里却冒出阵阵寒光。 掀开堆在一起的稻草,一只埋在最底下四肢蜷缩的小黑羊羔突然抓住了陈展的视线,小羊羔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不过还活着。 李朔月从陈展怀里接过唯一存活下来的羊羔,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小脑袋,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急忙跑进厨房给吓坏了的小羊喂清水。 “小羊小羊,快喝吧。”李朔月轻柔地摸小羊的脊背,安抚道:“一会儿给你割嫩草吃。” 小羊羔没受什么伤,却吓得站都站不稳,趴在地上有气无力舔瓷碗里的水,一副命不久矣的凄惨样。 看得李朔月喉咙发酸。 昨夜之事,想起来他就后怕不已,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展方才说母羊、母鸡被人掏了肠子,血流了一地。不知哪来的山贼还是毛贼这样可恶凶狠,李朔月后怕地拍拍胸脯,还好他昨夜没出去,否则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说不定连他的肠子都掏了。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来偷他家的羊…… “展小子,家里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冯冬青匆匆赶来,身上背了半篓柴,身后跟着用脑袋顶他的灰狼,显然是正在山上砍柴,被追云推搡来的。 陈展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李朔月又补充了几句,冯冬青听完,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眉毛皱得都能打结。 农家人杀牲畜吃肉是常有的事,可没有人乱扔肠子脏器之类的,一来是这些都算是肉,能做下酒菜来吃,二来人不吃也扔了喂狗,既能给狗过个嘴瘾,又省得招引些吃肉的野兽。 偷畜生的贼本就做贼心虚,轻手轻脚只想偷了就跑,明目张胆在主人家杀羊示威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毛贼如此猖狂,必定要逮住好好惩戒,否则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祸事。”冯冬青看着满地残骸,竟也有些反胃,忍不住拉着陈展往院子里走。 遍地残骸着实骇人。 “是该如此。” “你先别收拾了。”冯冬青思量着,“我们现在便去寻里正,叫他看看这场面有多污糟。依照月哥儿所言,这毛贼说不准还没跑远。” 冯东青心里也是后怕,他每月也有几天去县城做工回不来,家里只有夫郎和女儿,若家里来了这般凶狠的贼,他想都不敢想。 这杀羊贼非抓不可! 陈展也是如此想,他可不会平白吃下这个亏。 两个汉子要出门寻里正,追云也跟去,屋子里只剩下李朔月一个人,他不敢独自待着,便抱上小羊跟在他们身后,想去找叶水儿和孙老嬷孙。 木哥儿正在门口抓蛐蛐,一见着李朔月,就连蛐蛐笼子也不管了,小步朝李朔月身边跑,脆生生喊“小嬷!小嬷!” 平日小嬷不常出门,可难得下来一趟呢。 木哥儿看见李朔月怀里的小黑羊羔,高兴地踮起脚尖要摸羊脑袋。 “小羊羔!” 李朔月便将小羊放到院子里,任由他摸。正巧叶水儿抱着兰姐儿出来,三头身的奶娃娃见着这般黑的羊羔眼睛都亮了,奶声奶气地喊:“羊羊!羊羊!黑乎乎!” 随后挣扎着从阿姆怀里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往这边跑,她人小,走路不稳当,叶水儿一路都跟着。 孙老嬷听声出来,见李朔月脸发白眼发红,便出声关切:“月哥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叶水儿也担忧地看着李朔月,上前两步探他的额头。 “阿嬷,”李朔月看了眼与羊羔嬉闹的两个孩子,摇摇头,这话不好在孩子面前说,听了晚上要做噩梦。 孙老嬷了然,便关上冯家院子门,几人进屋说话。堂屋门开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同羊羔玩,随时都能看顾。 孩子听不到,李朔月便没了顾忌。 “我半夜听见羊叫,便起身查看。” “谁知昨夜屋子里来了许多贼,偷了两只鸡一只羊。偷羊偷鸡就够可恶的,偏生还要在我家院子里杀!我吓得不敢出来,还好今天陈展回家了。” “他去院子里看,说遍地都是羊毛鸡毛,肠子脏器胡乱扔着,一股子血腥味。” 李朔月头一回在他俩面前说这样一长串的话,不过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胆大的毛贼身上,没注意到这个。 叶水儿与孙老嬷同时露出惊惧的神色,随后又转化为震惊,孙老嬷眼珠子都瞪大了,直呼:“老天爷,这毛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来霍霍展小子的羊和鸡?” “不是都说展小子‘活阎王’的名头都传到十里八村去了吗?” 叶水儿也点点头,用手比划:这贼人胆子这般大,被逮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第56章 买羊奶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里正王长生,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哪个贼胆子这样肥。 几个同他吃茶的老汉也瞪大双眼,全以为陈展说胡话。 燕子村惊现这样残忍又胆大包天的贼,可不是小事。里正王长生一合计,又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汉子,一块同陈展上后山查看。 途经过冯、孙两家时,木哥儿抱着小羊,拦住随行的陈展,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小叔,这是干什么呀?” “和里正爷爷去家里办些事。” 兰姐儿看见冯冬青,一时间忘了小羊羔,张开手臂喊“爹爹,爹爹”,这会要忙正事,冯冬青只隔着栅栏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的羊角辫,没抱她。 屋内几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便一块出来看。 一看乌泱泱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冯冬青以为他们也想去凑热闹,便劝道:“你们别去看了,场面骇人的很,别冲撞了。” 叶水儿点点头,将两个孩子都带进了屋。 孙老嬷和里正寒暄说了两句话,而后便带着几人进屋。 平常杀畜生也没有女人、哥儿不能看的习俗,只是这次到底不一样。 里正几人一进院子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后院鸡窝羊圈压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脏器还胡乱堆砌着,苍蝇闻着味找来,在血红的肉块上飞舞。 里正抽烟斗的手一抖,差点抖到自己的长褂子上。他捋了把下巴上半黑半白的山羊胡,犹疑出声:“展小子,你这是得罪了人?后院怎么叫糟践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知。” 冯冬青挠了挠头,急忙帮腔,“里正,展小子整日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县上,不常往村里去,能得罪谁啊?” “话虽如此,”一块跟来凑热闹的王长根弓着腰,在后院里转悠打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八成是谁嫉妒上了,看准家里没人,想来偷几口肉吃。” “那肯定不是咱们村里的。” “若是惦记着吃肉,好端端怎么将羊肝羊肺都扔了?这可能做出羊杂汤呢。依我看,是仇家作恶。” 其余几个青壮汉子也纷纷揣测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没个准话。 突然,有人小声说了句:“说不定是屋里那个害的呢。”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一刻,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几个汉子不约而同说起了那个人的“风光事迹”。 “他从前不是老偷东西么,人家八成是又偷回来了。” “都说娶妻当娶贤,娶了个惹事精,这日子怕是不得安分喽。” “哎,这脏器看着可真不错。这好好的羊羔子,就这样糟蹋了,拉出去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 越说越不像样了,没瞅见展小子的脸都阴成那个样子了吗? 里正抖抖胡须,又看了眼几个嚼舌根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眼色的东西,哪有当着汉子的面议论人家夫郎的道理? “行了,你们几个,把嘴闭上。” 里正作势要抡拐杖打,几个汉子被训斥,面色不太自然,但都老实了。 “展小子,我一会儿叫人上村里问问,看看谁半夜往这边走过。” “这事你别着急,大伙都上心呢。” “若是村里找不到,你可要报官?” “这……” 冯冬青也看向陈展,只丢了只羊羔,官老爷哪会管他们乡下村民这些小事? 即便拿了银子打点,怕也只是会来几个没什么能力的衙役,能不能捉到贼还不好说。 陈展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拱手对里正弯腰行礼:“此事麻烦大伙了。” “贼人如此猖狂,若不敲打,下回说不定被剖肠破肚的就是我了。”陈展语气凶狠,叫人不寒而栗,“叫我逮到,非卸了他两条腿不可。” 在场汉子不知怎么的,全都抖了两下。 * “小嬷,小羊羔怎么不吃草呀?” 木哥儿摸摸小羊蔫哒哒的脑袋,很担忧羊羔的状态。 “我给它摘了最嫩的萝卜叶子,它也不吃。” 叶水儿蹲下来摸羊羔软塌塌的肚皮,这小羊羔看着不过两个月大,许是还没断奶呢,于是他比划道: 母羊没给小羊羔断奶,这会儿受了惊吓,吃不下草料。 李朔月发起愁来:“那怎么办呀?” 孙老嬷看见远处撅屁股玩泥巴的兰姐儿,突然说道:“周云家有两只母羊,今年也生了羊崽子,咱们上她家问问,说不准还真能给这羊羔子找些口粮呢。” “她家瑞哥儿刚出生时像只小猫崽子,身体一直不好,春生上羊倌儿那里买了两只怀崽子的羊,挤羊奶给瑞哥儿喝。今年我看瑞哥儿体格确实好了些。” 提到周云,李朔月不禁想起和赵春生之间的谣言,神色便不太自然。 从没做过的事,被村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累的周云婶子也叫人笑话。 他现在连人家的门都不敢登。 “总想着从前那些事,日子还怎么过?”孙老嬷到底是过来人,见李朔月神色有恙,立马就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几家都是在风言风语中过来的,都知道风言风语听不得。 孙老嬷拍拍李朔月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和展小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个风言风语,能有几成真?都是些碎嘴子传出去的,听不得听不得。” “若嫌那些话脏耳朵,就让你汉子去理论,展小子冷着脸,那气势,谁见了腿不抖三抖?” 叶水儿也点头,他家也常被说嘴,冬青听着了都要找上门理论,长此以往,那些人也知道他们家不好惹,从不敢当着他们面议论什么。 “我知晓了。” 想起陈展唬人的样子,李朔月忍俊不禁,他不在乎风言风语,只害怕这些亲近他的人因此而疏远了他。 既然他们都不听,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木哥儿和兰姐儿都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一心蹲在地上摸羊羔软绵绵的脑袋和毛茸茸的脸。 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叶水儿怀里抱着兰姐儿,李朔月则抱着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里人,李朔月厌恶他们打量探究的视线,便抱着羊羔往孙老嬷身后躲,谁也不搭理。 走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周云家。 他们家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不过围了泥墙,院门口栽了枣树和石榴树,都挂满了果。 周云婆母赵家老太太正在门口晒暖,一听是来买羊奶的,急忙高声唤周云出来,都没工夫对李朔月的翻白眼了。 说来真是冤枉,她家好好的儿子和媳妇,不过因为做了些善事,就叫人胡乱说嘴,还传得那样难听,她能给李朔月好脸色才怪呢。 片刻后,一个穿粗布围裙的年轻妇人便走了出来,看着不过二十五六,面上神情祥和,笑盈盈的。 她怀里的奶娃娃穿了身亮黄色的衣裳,脸颊圆圆的,瞧着就喜庆。 兰姐儿常来赵家与瑞哥儿玩闹,这会儿见了玩伴,小腿小脚开心地在叶水儿怀里扑腾,嘴里热切喊着:“阿姆,阿姆,要下去,下去。” 瑞哥儿大眼睛扑闪扑闪,小脑袋倚靠在周云的脖颈处,软声道:“娘,我也下,我也下来。” 几个大人相视一笑,放下来任由孩子玩闹。 木哥儿自认为是大孩子,知道给小羊喂奶最重要,因此便脆生生开口:“婶婶,我们来买羊奶,给小羊羔吃。” “哎,好,家里羊奶我刚热好,我这就拿出来。” 周云回屋后,赵老太太便开了口,“家里两只奶羊,瑞哥儿人小,喝不了多少。这会儿正发愁呢。” “这也赶巧了不是。”孙老嬷和赵老太太话家常,李朔月便和木哥儿站在一处,一块蹲下来逗羊羔。 小羊羔丧眉耷眼,咩咩叫都没力气。 不多时,周云便端出一个口大底小的海碗出来,小羊羔黑鼻头翕动,嗅了会,才慢慢舔起来。 许是饿狠了,羊羔这会喝得头也不抬。 李朔月松了口气。 “喝得真好。”周云笑道,“呀,这黑羊的毛和家羊的毛摸起来真不一样。” “山上的羊羔子,毛粗了些。”孙老嬷也应和,眼睛都笑眯了:“这羊羔还小,怕是得吃一阵奶,不知你家有每日可有剩余?” “两头羊,奶多着呢。”周云站起身抻衣裳,“若有需要,尽管来取就是。” “是这个道理。”赵老太接过话头,“家里的羊羔子也吃母羊的奶,长得可壮实呢。” 木哥儿蹲下看羊羔吃奶,给李朔月指,“阿嬷,小羊羔吃奶呢。” 李朔月点头,羊羔刚开始不会喝,舔得满脸都是,这会儿才知道用舌头卷起来喝呢。 羊羔之前一直都有母羊喂奶,不好突然断奶,几人一合计,便每隔一日来买碗羊奶,一碗羊奶给五文钱,价钱公道,大家面上也都高兴。 李朔月抱起肚皮吃得滚圆的羊羔往回走,周云送了他们几步。 李朔月脚步故意慢了下来,突而转身,郑重道:“周婶子,多谢你从前照看我。实在对不住,害你和春生阿叔叫人笑话。” 周云动作一顿,小哥儿今日一直躲着她,她还以为从此就这样了。 “月哥儿,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有什么对不住的,倒是你这些年,受尽了苦楚。” “若有机会,带展小子来婶子家吃饭喝酒。” “好,我知晓了。”李朔月眼眶微红,“婶子,快回吧,瑞哥儿喊你呢。” “过两日我就带他来。” 第57章 摔断腿的邓秀才 陈家院子,几人商议一番,定下了大致的章程。 陈展带灰狼先去四周找,里正王长根则带人到村里询问,若明日晌午还没个结果,大伙便一块去清水县找县太爷。 事关燕子村的安定,可不容马虎。 众人散去之后,李朔月独自抱着羊羔回屋,他才刚踏进院子,就与要外出的陈展撞上。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问:“你、你做什么去呀?” “我带追云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我才刚进门……” 越说越底气不足,李朔月默默垂下脑袋,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不敢自己待着。 陈展是责怪他没看好家吗,这会儿就要走。 李朔月不知缘由,问话的语气都弱了三分。 “我不是故意没看好家……” 闻言,陈展抬眼看了李朔月两眼,神情困惑,心道:李朔月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那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吗? “后院已经拾掇干净了。” 陈展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同追云去捉贼,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嫌害怕,就去孙家待上一会儿。” 一听是去捉贼,不是嫌弃他,李朔月心中的忧愁便散了几分,不过他刚从孙家回来,这会儿怎么好意思再去。 李朔月抿紧嘴唇,脸色凝重:“我晓得了,你路上小心些,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贼人凶狠可恶,肯定不好惹的,他想再叮嘱几句,可汉子已经出了门,灰狼跟在身后。 * 狼、狗鼻子都灵,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追云正在气头上,将那几个贼的味道记得牢牢的,这会儿铆足劲往前跑,陈展几乎都跟不上。 路上碰到许多嚼舌根的村里人,早上来的那些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到一个时辰,燕子村就传遍了他家羊羔子、母鸡被偷的事。 幸灾乐祸、好奇想打探的可不少,纵使事情都知晓了七七八八,都还忍不住想听本人亲口说。 陈展见他们看热闹的姿态就烦,除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余人都没搭理。 出了燕子村,追云直直往东走,这方向陈展再熟悉不过,是桃花村,阳哥儿相看的邓秀才便住在这里。 * 十来日前。 初闻阳哥儿要相看秀才后,陈展难以接受,心中满是震惊、嫉妒、愧疚、遗憾、不甘、痛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与阳哥儿曾那样恩爱过、缠绵过。 他总想着能再有机会同阳哥儿从头再来,可中间横插一个李朔月,这事情便是比登天还难。 依照阳哥儿的脾性,断然不愿意嫁给亲哥哥的夫君,若叫他知道他娶李朔月是做奴仆,指不定要怨恨他,再别说与他心意相通了。 陈展也不是没想过将前尘往事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可这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阳哥儿肯定以为他疯魔了,就算他善解人意地相信了,那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生与死的鸿沟,能跨过去吗? 更疯一点,陈展甚至想当个山贼将阳哥儿掳走,俩人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这念头刚一出来,陈展就连扇自己好几巴掌,他若这样做,阳哥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展气得上山砍了头公野猪泄愤。 公野猪没死透,泛白的眼珠子透露出恐惧,发出凄惨的“哼哼”声。陈展眼神一暗,又给野猪肚子来了几刀,血呼呼的肠子流出来,血溅了陈展一脸。野猪命硬,还没死透,不过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也没差多远了。 陈展踹了野猪一脚,抬手擦掉脸上的血。 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也不能看着阳哥儿就这样嫁出去,得想些法子拖延拖延。 于是第二日,陈展便上桃花村打探“颇具盛名”的邓秀才。 邓秀才原名邓谦,只有一老母。家里拢共就三间破草屋,旱地水地加起来不过十亩,平日吃穿用度得靠族中人接济,不分五谷、不通农事,只会念两句酸诗。 陈展嗤之以鼻,这样的白脸书生,跟着他指不定连肚子都吃不饱。 这秀才平日要在富春县县学念书,若阳哥儿嫁过来,他老娘欺负阳哥儿,这秀才便连夫郎都护不住,更是个没出息的。 人还未见着,陈展就将邓谦从头到尾贬了个遍。 富春县比清水县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天。 陈展在桃花村打探了两日,又上富春县打探,若叫他揪住什么小辫,他便直接替阳哥儿掐了这朵烂桃花! 邓秀是今年春日院试的案首,在县学颇受重视,曾被夫子夸赞:“布衣平履,昂藏无流俗之风,道貌长躯,磊落似神仙之品。” 书生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叹,反倒衬得陈展像个不怀好意的阴暗小人。 他又打听到,半年前刚放榜那阵子,许多大老爷榜下捉婿,头一个找的就是邓谦,可邓谦谁的礼也没接,谁的媒也不要,心高气傲,一心只想考取功名。 半年过去了,这事便也搁置了。招不了案首,也有其他资质上等的秀才,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又林林总总听了他的许多事,诸如自己抄书挣钱,还常给家里寄银钱,又从不踏足花街柳巷之类的。 百闻不如一见,陈展在县学门口蹲了两日,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相貌堂堂、学富五车的邓秀才。 一见着这书生陈展就垮下来脸,面庞虽青涩,可他能认出来。 他就说邓谦这名字怎么这般熟悉,原来是前世谏言要将他当众处以车裂的大理寺少卿邓谦。 当初他被李朔月诓骗遭罪,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本想宽恕,可邓谦不依不饶在殿前跪了三日,念叨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今日陛下对陈氏罪人网开一面,前朝余孽必将争相效仿,我大崇必将永无宁日!”。 诸如此类的话,陈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最终他被贬到朔北,永世不得回京。不过这是他罪有应得,不至于因为这个对邓谦心存芥蒂。 只是邓谦想要求娶阳哥儿,那这事便另当别论了。 陈展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神色愈发嫌弃。 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板,脸色苍白,看着就活不长久。好好的男人,竟然比哥儿颜色还姝丽几分,眼尾的泪痣更添妖艳,陈展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给上这秀才几拳。 他这样毫无男子气概的汉子,他能一拳打十个,这样的男人求什么亲? 念到此处,陈展又怔住了,前世没听说这邓谦还有家眷啊? * “邓秀才,邓秀才可在否?” 富春县县学门口,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拦住一名学子,神情焦急。 那学子面露迟疑,反问道:“你是谁,找邓秀才有何事?” “哎,老爷有所不知,我叫王二,在城门口讨口饭吃。方才有个汉子给了我两枚铜钱,叫我赶紧来县学找邓谦邓老爷,说是家中老母昨日不小心摔进了坎沟里,这会儿人快不行了……” “什么?!” 刚出书铺门槛的邓谦一把拽住乞丐王二的袖子脸色惨白:“你所言当真?” “哎哟我的爷,这事我何苦骗你?给我铜钱的那人佝偻着腰,额头生了三颗痦子,中间最大的还长着毛……” “是邓三叔……”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邓谦向同窗借了二两银便上了候在门外载人的牛车,匆匆忙忙向桃花村赶去。 看不见人影后,巷子里乔装打扮的陈展扔了半两银给王二,幽幽道:“道上的规矩你该懂,这事烂在肚子里。” “爷您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张三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最好是。”陈展扔下一句,消失在幽深的巷子拐角处。 李四擦擦脑门的汗水,心道这汉子真不好对付。他撕下脸上的面皮,换了张新面孔,而后猛地钻进乞丐堆里,垂泪高呼:“各位好心人的爷奶叔嬷,给口饭吃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 桃花村。 邓二一路飞奔往邓谦家,往日弯折的腰都挺直了,一见着在屋里晒谷子的邓谦阿娘,便忍不住高声哭喊:“婶子,别忙活了,快去村口看看谦小子,他摔断了腿,脑袋也破了个大洞,血流不止啊……” (大家能看到吗?进小黑屋了。) 第58章 你要如何? 一个时辰后,陈展随追云停在桃花村最东侧的土屋门前。 这土屋墙已塌了半截,门板也只剩下半个,似乎起阵风这破屋子就能塌。 追云冲里面吠叫,八成贼就在这家。 屋内传来阵阵鼾声,空气中隐约飘浮了些肉香,陈展低声命令:“追云,去!” 灰色大狼腾空而起,翻过半人高的院墙,径直奔向主屋。 周遭不知何时聚集了些看热闹的农人,窸窸窣窣说闲话。 “这是哪个村的?怎么敢闯何癞子的门?” “谁知道,许是寻仇的……” “那是什么狗,怎么那般大?” “狗能长那么大?怎么看着、看着……” …… “啊!啊!救命啊!”屋内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痛吼,紧接着,几个身形邋遢的汉子被吓破了胆,衣衫不整往门外跑,全都面色惨白,比见着死去的爹娘还害怕。 其中一个跑得最快,全因他小腿上挂了条半人高的大灰狼。 “追云,回来。” 追云当即松了口,蹲在陈展脚边,昂起脑袋,陈展夸了两句:“干得好。” 追远兴奋地“嗷呜”一声,身后的尾巴甩出了残影。 被咬的汉子面目狰狞,捂着伤处嘶嘶叫唤,其他几个汉子颤巍巍往他身边凑,胆子比老鼠还小。 “你、你是谁?”何癞子双眼赤红,狠狠盯着陈展身侧的追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奸人,竟然敢纵狗伤良民,敢惹我何三,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 “明日我便扒了你和那畜生的狗皮,宰了你俩吃肉!” 旁边几个汉子这才出声应和:“我们这就替大哥出气,贼人,看我们不砸烂你和那畜生的狗头。” 陈展冷笑一声,阴狠道:“这是只狼。” 追云仰头,嗓子里发出声悠长而瘆人的狼嚎。 瞬间,围观的桃花村人眼睛瞪大,不约而同后退三尺,皆惊惧地看向陈展。何癞子几人更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出。 “昨夜在我家杀了羊,今日就敢煮了吃,你们几个,胆子够肥的啊。”陈展俯身捡了块石头,神色霎时变得阴狠,毫不犹豫地将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向何癞子。 何癞子压根没时间躲闪,腿上有伤,身后又被人堵着,他连后退都不行,石头径直砸向他的额头,瞬间,鲜血便迸溅出来。 “嘶!” 身后看热闹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活阎王。 何癞子几人俱是些没有正经活计的地痞无赖,又因为何癞子与里正有些关系,在村里没少干坏事,大家这会儿都看热闹,压根没人替他说话。 石头砸得何癞子头晕目眩,他看陈展的目光犹如看死人。他在县城认识些赌坊里的打手,明日便要这杂碎不得好死。 “你这杂碎,上门欺辱老子,还要给老子扣屎盆子,真当我不敢动你?” 陈展掀起眼皮看了眼何癞子,这种地痞活着也是祸害人,早知道就该晚上来,直接一刀抹脖子。 桃花村里正得了信儿,急忙带人赶到,何癞子虽不是个东西,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打一顿,这不是欺负他桃花村无人,叫他里正的脸往哪里搁? “五叔公,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我评评理,这畜生欺我至此,简直不把您、不把我们桃花村放在眼里!” “我们这样的大村子,怎么能叫这种狗杂碎欺了去?” 里正瞪了何癞子一眼,斥道:“竖子还不闭嘴!” 又将目光转向面色不善的陈展,道:“小子,你是哪里人?与何三有何矛盾恩怨?” “燕子村陈展,昨夜他带人偷了我家的母羊和母鸡,今日我来讨要说法。” “你胡说!”何癞子双眼发红,仿佛真遭了冤屈,“我压根不认识你,干什么去你家偷羊?” “这我倒要问问你。” “陈小子,你如此说,可有依据?” “我的狼闻着味来。”陈展冷声道:“偷没偷,让追云进去查看一番就成。” “不可!”何癞子大吼一声,愤怒道:“你想看就看,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这狗……狼听你话,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追云。” “去!” 追云得令,三两下便跑进了屋。 何癞子一见着嚎叫的大狼,立马闭嘴不敢言语,里正捏着山羊胡更是没好气:“你这后生,怎么这般胡来?” “他们本就是贼。”陈展看了桃花村里正一眼,正色道:“两只鸡,一只产奶的羊,不在他家也在别家,无非吃了卖了。若吃了我的狼能找到骨头羊毛,若卖给他人,我们便循着味继续找。四五十斤重的羊,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我那羊是黑羊,寻常人可捉不到。黑羊腿受过伤,是只跛脚羊,鸡前些日子才剪了翅,尚未长好。” “天下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癞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上陈展凶神恶煞的表情,整个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后背生出丝丝寒气。 后面的何栓忧心事情败露,脸色忧愁。今早虽然将鸡羊都吃了,可羊毛鸡毛骨头还在后院枯井里,保不准会被这狼崽子找到。 “嗷呜嗷呜嗷呜。”狼忽然叫了起来,何栓腿一抖,差点跪下来。 “何里正,进屋看看吧。” 何里正踹了何癞子一眼,方才跟了进去。 顺着狼叫到了后院枯井,陈展一眼就看到了井边拇指大小的黑羊毛和两根细软鸡毛。 追云对着井吠叫,想必那些东西都在井里。 “你认不认?” “我有什么好认的……” “既如此,那我只好请你下去将那些东西捞上来。” 陈展逼近何癞,恶鬼一般吓得何癞连连倒退,躲在里正身后。 事已至此,早已辩无可辩,即便是里正也无话可说。 里正恨恨地骂:“何三,你怎么又去偷?” “我没……” 何癞子声音渐弱,最后闭嘴,算是默认了。 他身后几个汉子,也哑巴似的不敢出声。 “燕子村的,此事是他不对,你想如何?” “我这母羊少说能卖八两银,两只母鸡能卖一钱,依大周律法,该由官吏杖责一百,服苦役三年。我今日便报官,交由官府处置。” 里正神色冷下来,此事若真报官,处罚何癞子事小,就怕县令要问责于他。 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一听要送官,直接跪了,哆哆嗦嗦恳求道:“不能送官,不能送官!” 何栓一骨碌抱住陈展的大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陈大哥,陈大哥,有话好说。求你别报官,只要别报官,什么话都好说。” 他家里老母前两日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和他家一样穷。只要两石米做聘礼就能跟他,他已经将聘礼送了过去。 家里就指他一个壮劳力,若是挨了那一百仗,再遭流放,他老娘和未过门的媳妇可怎么办? 他只偷过这一次,就叫人家找上了门,何栓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59章 我要他两条腿 余下几个汉子没工夫嘲笑何栓,这会全都两股颤颤,面露惧色。 里正脸色也不好看,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调和道:“就当给老汉我一个面子,他们偷了你的羊,就让他们补偿银子可行?一共六个人,每人赔你一两五钱,如此可成?” “不成。”陈展目光扫过几人,指着何癞子的腿:“我要他一双腿。” “你——” 里正瞪大眼睛,俨然已经被陈展的态度惹急了,“后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劝你莫要太过分。” “其他人只需赔一两银子即可。” 陈展淡声道,这话一出,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的目光都落在何癞子的腿上,神色既有后怕又有庆幸。 要不是何癞子突发奇想想要偷羊,还弄出那样血腥的场面,怎么会叫人逮住? 几个汉子甚至记恨上何癞子,一两银子都能买只小羊羔了! 何癞子察觉到诡异的氛围和几人古怪的目光,当机立断,立马推开人群往屋外跑,该死的,吃羊的时候没见他们拒绝,这会出了事都想让他一人担责,凭什么? 跑,赶紧跑! 他可不想变成跛子! 何癞子被狼咬过,跑不远,不用陈展说,追云就自己上去咬。 到底是猛兽,追云四肢腾起,前爪压住何癞子的后背,直接将人撞倒在地。 身后兽类的咆哮低沉唬人,何癞子一咬牙,翻身手脚狂踹灰狼,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汗珠。 “来人,救命,救命啊!” “何栓,何全,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救老子?” 何癞子近乎绝望的叫喊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帮助。 陈展拎着捡来的木棍,两步走上前,草鞋踩住何癞子的胸膛,高高扬起木棍,眼看着就要往何癞子的膝盖上砸去。 何癞子绝望到了极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吼一声:“是、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要不是他说,我根本不会去偷!” 陈展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王贵田?” “胡说!”正在看热闹的王贵田怕极了,一拍大腿,冲出人群喊道:“我什么时候叫你去偷人家的羊?何癞子,你可别狗急跳墙诬陷好人!” 见陈展动作停下来,死里逃生的何癞子喘了口气,心思微动,立马道:“好汉,好汉,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压根不知道你家有羊,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有鸡,屋里只有一个夫郎在家,正是下手的好时候。我、我这才动了心思!” “你死到临头还往我身上泼粪?”王贵田直勾勾盯着何癞子,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陈展目光落到王贵田身上,王贵田不由得身体一抖,神情又立马变成讨好,“好汉,好汉,你可别听他胡说。” “我就是那日同他喝酒,不小心多说了两句,但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叫他去偷你家的羊。”王贵田紧接着抽了自己两嘴巴,“瞧我这嘴,真是多事。” 陈展隐约觉得王贵田面容熟悉,突然,他记起来,这人是阳哥儿的舅舅,王桂香的亲弟弟——王贵田。 何癞子也急了:“王贵田,你……” “闭嘴。”陈展神色一沉,呵斥道:“你自己起了歹心,怎么敢诬陷别人?今日你这两条腿,我非要不可。” ——砰砰砰 ——啊!!! 看热闹的人纷纷捂住耳朵眼睛,吓得两股颤颤,看向陈展的目光更是犹如恶鬼,仿佛下一秒陈展就会砸了他们的腿一样。 何癞子仿佛死过一遭,两条腿从膝盖到脚踝全被打断,这会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他死命瞪着陈展,目光阴狠,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结实的棍子碎成了好几段,陈展随手扔下,眼色森然:“你们五个——” 被点名的几个纷纷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磕头。 “明日将钱送来燕子村。若敢逃,可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 “明白了吗?” 几人纷纷点头,生怕活阎王下一刻就打过来。 撂下几句狠话,陈展便带着追云离开,不理会脸色铁青的桃花村里正及众人。 他现在心绪复杂,想起王贵田的身份,他心中便大致有了揣测,这次的事没有想象中简单。 知道他家有羊的人不多,或许是李朔月出去放羊的时候叫人看见了,因此起了歹心,可他恶名在外,有几个人敢打他家羊的主意,还偷得如此光明正大? 王贵田怎么能知道他家有羊且他不在家? 极有可能是王桂香告诉他的。 陈展心一沉,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王桂香为何要针对他们,他当初买李朔月给的钱可不少。 追云嫌陈展走得太难,自己一骨碌跑了,也不等人。 陈展路上走得慢,低头沉思,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情况,直到几声并不小的嘀咕拉回他的思绪: “昨日陈展家的羊叫贼偷了,这事闹得可大了,里正同好几个汉子都去看了,场面可吓人嘞!” “呸,依我看,就是那小贱胚子惹的祸,自己牵羊出来显摆,贼不偷他家偷谁家?” 王桂香的声音,陈展猛地定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个妇人夫郎自顾自说话,一点也不在意过往行人。 包含恶意的声音吓了陈展一跳,从前村里人都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总磋磨哥儿,陈展同阳哥儿回过几次娘家,每回王桂香都笑着问他们过得如何,可缺什么东西,还常常送些自家的蔬菜酱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 今日猛一听王桂香咒骂人,陈展觉得荒谬。 他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对,不对,王桂香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专门来对付他。 可她极其厌恶李朔月。 因此她故意将此事告诉王贵田,王贵田又假借醉酒告诉偷盗成瘾的何癞子,游手好闲的何癞子自然而然便盯上他家的羊,晚上偷摸找人来偷。 如此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处。 王桂香在自己亲哥儿面前自然是良母,可到了李朔月跟前,便是恶鬼罗刹,所以李朔月才如此畏惧王桂香。 陈展隐约间窥到了一点李朔月在王桂香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他深吸了口气,眼神晦暗难辨,偷羊这件事到此为止。 只能是何癞子贪心,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若再牵扯到王贵田身上,那么也能扯到王桂香、阳哥儿身上。不成,他不能让阳哥儿沾染上这些污糟事。 第60章 喝羊奶 到底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李朔月依旧抱着小羊,往孙老嬷家去。 小羊羔填饱肚子后便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缩在李朔月怀里,毛茸茸的羊脸都能瞧出来萎靡。 木哥儿蹲在李朔月身旁,小手一会儿摸羊肚子一会儿又摸羊尾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不怕不怕,坏人已经被小叔叔打跑了!” “小羊小羊别难过了。” 孩童的言语总是天真无邪,李朔月眉眼弯弯,没等他夸两句呢,木哥儿就先开了口:“小嬷也别怕!小叔回来了呢。” 说罢他又挥了挥小拳头,气势汹汹:“臭毛贼,等将来我长大,肯定要狠狠揍他们一顿!” “好。”李朔月怔了一瞬,随后心里涌入一股奇异的暖流,原来也有人想要护着他。眼睛里突然涌出些水汽,李朔月急忙别过头,害怕在孩子面前掉眼泪。 孙老嬷与叶水儿也笑作一团,不打扰他们二人亲近。 日落西山,太阳只剩下半截的时候,陈展终于出现在远处的小山路上,李朔月眼睛一亮,同木哥儿告了别,跟着陈展一块回家。 一路上,陈展脸色都很十分难看,周身气势冷峻,凶巴巴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土匪来打劫了,叫人看着就害怕。 估计是没找到毛贼,心里正憋气呢,李朔月不敢触他的眉头,一路都没说话。 用了晚食,见陈展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李朔月这时候才敢开口,软声同陈展讲起他今日同孙老嬷几人给羊羔找食儿的事。 讲着讲着,李朔月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哎呀,我都忘了,方才给小羊羔买羊奶,用的是孙阿嬷的钱。” 说罢他又心虚地看了陈展两眼:“我还没给钱呢。” 陈展吃饱喝足,也愿意多同李朔月讲两句话:“无妨,待会儿我去给。” “羊羔还没断奶,我就跟孙老嬷商量着……去周云婶子家,给小羊羔订了几日羊奶喝。” 李朔月眼睫微颤,手指抚摸羊羔身上细软的绒毛,心里直打鼓。 他自作主张为小羊羔订羊奶这事,寻常人家压根不会这样做,一两个月的羊羔就能自己找草吃,谁还专门给它买奶。 陈展应该不会生气吧? “嗯,知道了。” 听到这声,李朔月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他脚步轻盈地回东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两套黑布短打。 李朔月将衣裳递给陈展,神色羞赧。 “我给你做了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说完就垂下脑袋,陈展看到他耳尖泛起薄红。 陈展眉心跳了跳,看了眼李朔月,心绪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李朔月会主动给他做饭做衣,且任劳任怨,还是以这副心甘情愿的姿态。 他以为李朔月该害怕自己才对,毕竟那日他欺辱玩弄他,又将他变成奴籍,害他吹冷风生病,给他喂草根熬煮成的烂药,让他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 可李朔月好像完全不记得,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埋怨、没有仇恨,甚至总想做些什么来讨好他。 李朔月没有前世的记忆,陈展肯定道。 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陈展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手里的衣裳,又看了眼李朔月。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想李朔月半夜撞见偷羊贼是他自己倒霉,从没想过安慰他或是给他出气。他去找贼,纯粹是因为贼不长眼,偷到他头上。 发现偷羊贼可能会牵扯到阳哥儿时,他果断收手,他清楚该对谁好。 可现在他又觉得,现在的李朔月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或许自己不该对他如此苛刻。 李朔月受到的惊吓是真的,他不知道此事与王家有关,也就找不到人讨要说法,只能自己吃了这哑巴亏。 陈展本来是想让他自己受着。 可转头一想,只要稍微给他些好处,他就能忘记了这事,于他自己而言也并无什么损失。 说不定因此李朔月做饭会更卖力了呢。 “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长久的沉默叫李朔月无端心慌,他惴惴不安,以为陈展不喜欢。 “我进屋试试。” “好。”李朔月一下子抬起头,仍旧是那副羞涩胆怯的模样,眼睛却亮晶晶。明明只是答应试衣裳,他就高兴得仿佛白捡了一块头大的金子似的。 陈展愣了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新衣裳比不得孙老嬷的手艺,走线勉强算工整,没像蜈蚣腿爬。好在衣裳料子薄,也合身,正适合现在穿。 陈展照例挽起袖口,发现袖口两侧都用黄线绣了两轮半弯的月亮。 阳哥儿也喜欢在衣裳角落绣个圆圆的太阳,陈展出神地望着半轮弯月,面色怀念。 李朔月抱着羊羔在堂屋等待,紧张地啃咬自己的指甲,这件衣裳他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怕针脚不齐整,还拆了两回重新缝,也不知道陈展穿出来是什么样子。 合身吗?他会喜欢吗? “小黑,小黑。” 这是李朔月给小羊起的新名字,小羊跟他一块死里逃生,可不容易。他打算以后一直养着小黑,他们一直做伴儿呢。 小黑若有所感似的,扬起毛毛的脑袋蹭李朔月,小羊羔这会儿缓了过来,不像刚才那样战战兢兢了。 一人一羊抱在一处,场面颇为温馨。 陈展出来就看到,李朔月抱着黑羊羔子蹭,一会儿抖腿一会儿咬手指,一见着他,立马站起来,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展穿了身黄袍出来呢。 真好看,李朔月眼神发亮,脸上的笑意压根挡不住,陈展身形板正高大,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脸色神情严肃,寻常的粗布衣裳也能穿出来不一样的骇人气势来。 陈展没什么感觉,他走到李朔月跟前,主动开口:“我不是让你给自己做衣裳?” “我看你上次回来衣裳都破了,而且布料很多,我就帮你也做啦。” “那你自己缝了没?” “缝了呢。”李朔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人做了三身衣裳,只用了一匹半的布。” “嗯。”陈展思索片刻,解释道:“偷羊偷鸡的贼人一共六个,为首的我已惩戒过了,打断他一双腿。剩下五人每人一两银子,明日便送过来。” “好。”李朔月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望向陈展,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赞叹与惊讶,他认真夸赞:“陈展,你好厉害呀。” “这么快就抓到贼人了!” “专抓毛贼的官老爷都比不过你呢。” 陈展眉头一挑,眼光不由自主落到李朔月脸上,这样寻常的事有什么好夸赞的。 别过头不再看李朔月喜气洋洋白里透红的脸颊,陈展语气略有些不自然:“这有什么。” 陈展注意到李朔月怀里的羊羔,又想到他方才的话,每日买羊奶固然可行,可到底太麻烦,不如直接买两只奶羊回来喂,反正后院正好有空圈。 李朔月太瘦弱,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苛责下人呢,这羊奶便让他每日也喝一碗,算是他替阳哥儿阿娘给的补偿。 * 次日一早,院子里便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李朔月爬起来将窗户掀开条小缝,看到院子里拴着的两头母羊时,眼睛霎时间瞪大。 灰狼在一侧看守。 李朔月急忙踩上鞋,右眼皮突突直跳,这羊该不会是灰狼偷别人家的吧? 在一起生活了有些日子,李朔月没那么怕灰狼,灰狼见了他,昂起脑袋敷衍地叫了两声,随后甩甩尾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狼崽子,莫不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儿见了他就想跑? 李朔月正手足无措,陈展自篱笆门外进来,手里拿了把沾露珠的野草,身后还背了把砍刀。 “……这是谁家的羊啊?” 李朔月眨眨眼,神情满是疑惑。 “刚买的,一只是赵春生家的,下不了几月的奶,养到冬日吃肉。”陈展将草扔给母羊,“另一只是刚下了崽子的奶羊,同那只小的养在一处。” “好,我这就把小黑抱过来。”李朔月喜出望外,这样小黑饿了就能喝到奶了。 赵春生是周云婶子的汉子,陈展专门去他家买羊,应该是想着他已经和人家订好了买羊奶,结果自己买母羊,平白伤了两家的和气呢。 李朔月心里熨帖,陈展知道为他着想呢。 刚开始母羊不愿意喂小黑,小黑也害怕不敢吃,还是两人合伙镇压,陈展按住母羊的头和脊背,李朔月抱着小黑往母羊身下钻,折腾了好一会儿,小黑才顺利吃上奶。 饿了许久的小羊羔跪着吃奶,短短的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开心得不得了。 李朔月蹲在一旁笑,时不时摸摸小黑甩得飞快的羊尾巴。 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指了指另一头埋头吃草的母羊,“另一只把羊奶挤了,你自己烧热了喝。” “给我喝吗?” 李朔月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嗯,它一只羊也喝不完。” “好。”李朔月幸福地眯起眼,随后起身,张开双臂扑进陈展怀里,语气缱绻:“陈展,你怎么这么好呀。” 他的郎君心里惦念他,会给他的小羊找母羊,也会顾及他的身体,天底下没有比陈展更好的汉子了。 陈展扒开李朔月的手,眉头微皱,这小哥儿动不动就往汉子身上扑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第61章 他以后要见一次打一次 霜降过后,树叶凋落得更厉害,风都夹杂着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李朔月晨起推开房门,恰逢一阵狂风卷过,院子里落叶飞舞,干黄的叶子差点糊到他脸上。 昨日柿子树上还挂满了黄色、红色的叶片,全叫风刮跑了,树底下堆了厚厚一层,连石桌也不能幸免。 李朔月将屋檐下挂的几串柿饼收进屋内,昨夜忘了收,还好没被风刮跑呢。 他摘下一个柿饼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有些嚼劲,正适合留着冬天吃零嘴呢。 摘下了几个发霉的,留在堂屋桌子上,李朔月打算留给狼崽子尝鲜,不知道它爱不爱吃这种软糯的东西呢。 ——嘎吱嘎吱。 李朔月踩着一地枯叶子推开篱笆门,忧心忡忡查看他的小菜园。 时令不对,许多菜苗都没能活过季秋,菜地里只剩下白菜、萝卜、葵,另有几行薤、韭、葱,冬日鲜少能吃到鲜菜,因此他对菜园格外看重。 每日都要松松土、除除草,看他的小菜苗一日日长大,李朔月高兴极了,这样才安心呢,冬天想吃口鲜菜,不必再花些额外的银钱买。 前些日他与叶水儿上山挖了些笋子和野菜,都晒好了存在粮房里,足足有三袋子,冬日可以炖汤、包饺子,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成。 秋收后,赁了他家地的成老大送来了半袋精米、一袋杂粮。陈展又买了三石米两石白面,一石为十斗,能有一百多斤,而且全都是好米好面,这么多米面,足够他们二人日日吃好的。 李朔月时不时就要进粮房看看,满满当当的米面,他看了就安心,每日干活都更有力气呢。 “追云,走,我们出去割草。” 自打上回家里被偷,陈展便将追云留下看家,李朔月现在胆子更大,时不时就敢揉大狼的脑袋。狼崽子调皮,每日都要捉弄他几回,不过李朔月不害怕,若得空,还要叫上小黑,和狼崽子在院子里闹腾呢。 说来也奇怪,都说狼和羊是天敌,可他家的灰狼聪明得很,知道这羊是他养的,顶多吓唬吓唬咬羊屁股。 小黑胆子也肥,知道狼崽不吃它,成日在屋里大摇大摆转悠呢。 趁着这几日还有闲,李朔月每日都带灰狼、小黑去割草,得给后院里的奶羊多准备些过冬的草料,冬日可没有新鲜的嫩草给它们吃。 小黑如今已经三个多月大,身形大了一圈,好在依旧亲人。 托小黑的福,李朔月现在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羊奶,和小黑成了“奶兄弟”,再加上常吃蛋肉这些荤腥,他现在气色明显变好,脸色不再像从前那样青白。 陈展上山打猎一去便是七八日,屋子里少了人气,李朔月便总是害怕,他忧心贼人再来,杀了他的小羊。 虽有灰狼在,可他仍旧不放心,便在东屋炕前的地上铺了张竹篾,让小黑晚上陪他睡。小黑机灵,从来不在屋子里乱拉乱尿,因此陈展一直都没发现。 睡不着的时候或者想陈展的时候,他就同小黑说说话,聪明的小羊羔会舔他的手心安慰他,“咩咩咩”叫唤,简直比人还像人。 李朔月也叫上了小黑,没带两只母羊,带多了不好看管。小黑聪明黏人,都不用绳子,自己知道跟在他身边,比灰狼还听话呢。 “小黑,快来,我们去割草。” “咩咩~”小羊羔欢快地跑向李朔月,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乖小黑。” 他昨日洗衣裳的时候在河岸上游见着了一片刚冒出头的嫩青草,今日刚好带着小黑去吃,他也能割一些晒起来。 村里小路四通八达,李朔月特意挑了条野草茂密的小道,需要绕村里的旱田过去,走这条路的人少,他一个人也自在。 村里的人闲下来就爱摆弄是非,见了他就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李朔月不愿与这些心肠坏的人计较,可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叫人当笑话看。 刚到了地方,李朔月便后悔起来,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明明都走到上游远离人们洗衣裳的河段,怎么还能遇着憎恨的人? — 王桂香今日来得迟,好洗衣裳的石头都叫人占了去,她只好自己往上游走。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她神情便有些不耐烦。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的,远处那个身影,她瞧着怎么有些熟悉? 又近了两步,待看清那人的脸及他身边的活物后,王桂香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没脸没皮的狐媚子,竟然还没死成。 将这贱胚子卖给陈展,本以为他是当奴才、过苦日子去的,谁知道那陈展瞧着一身正气,竟也被这狐媚子勾引了去,给买衣裳不说,竟然还特意给他买羊奶补身体,听到这事时,她当时气得连摔了两个碗。 这孽种凭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就该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桂香甚至有些后悔当日拿了陈展的银钱,她该把李朔月卖去花楼才对,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想到陈展,王桂香眼色一暗,她想到李有财时不时就拿回来的野鸡兔子,神色扭曲了一瞬,李有财没有这样上山打猎的本事,自然是这猎户给的。 说来也奇怪,李朔月叫她买了,这当丈夫的还来巴结她们家,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别人白送,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东西进了她的兜,就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可越是如此,王桂香心里便越恨,陈展越有本事,李朔月便活得越好,她最见不得李朔月好,有时候恨不得陈展上山伤了、跛了、摔了、死了。 一见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深藏于心底的怨恨与憎恶“砰”一下便全部爆发,她双眼泛红,恨不得立马将李朔月千刀万剐。 李朔月一看清来人,扭头就跑,可他身矮腿短跑不过,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就已经追了上来,手里拿了根比胳膊还粗的棒槌,堵住了他的前路。 王桂香神情愤怒,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朔月,突然呵斥:“月哥儿,怎么见了娘也不叫一声?跑什么?” 话音一落,李朔月头皮瞬间麻了半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秋收也不知道回家帮忙,我和你爹都累成什么样了,你倒好,靠着卖皮囊吃香喝辣,我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阴森森的语气好似变成了一条骇人恶毒的蛇,慢慢从脚爬到脊背,李朔月浑身僵硬,冷汗透湿后背。 “……我、我和李家没关系……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关系?”王桂香高高扬起手,似乎下一瞬就要往李朔月脸上招呼。 “嗷呜——” 就在此时,卧在远处的灰狼突然半个身体趴起,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眼神也由懒散变得锐利,周身散发着猛兽独有的压迫感。 王桂香胳膊一滞,动作僵在半空中。 该死的野狼,她倒是给忘了。 这一身唤醒了李朔月的涣散的神智,心里突然涌出些勇气,他一咬牙,拼尽全力推了王桂香一把,又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朝王桂香的脸撒去,然后在一声尖锐的叫声中扭头就跑。 “……啊,该死的小贱人……” 王桂香被沙土迷了眼,一时间泪流满面,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直被她按着打的李朔月竟然敢反抗,真是岂有此理!! 李朔月已经跑出去七八步,见王桂香这样的惨状,打心眼里畅快,他停住脚步,又从地上抓了把石子掷过去,好几个都打中了。 王桂香也是个人,会怕疼,从前就是仗着她年纪大、力气大,才欺负自己,可现在自己也能报复回去。 李朔月朝王桂香做了个鬼脸,大骂:“你、你才是小贱人!” “你全家都是!!” 王桂香怒火更甚,半眯着眼举起棒槌就往李朔月的方向追,李朔月不恋战,一口气跑出两里地,坐在自家的篱笆门口喘气。 胸口处怦怦跳,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李朔月靠在篱笆门后,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身上的血沸腾起来,叫嚣着要继续收拾王桂香这个恶毒妇人! 李朔月抬头看天,脸上露出个畅快的笑,反抗的感觉真好。 从小到大欺辱他的妇人也不过如此,并非不可战胜! 李朔月眼神愈发光亮,王桂香带给他阴霾从前缠绕于心,害他一挨打就浑身僵硬,不敢跑也不敢哭,日日做噩梦,可现在这些阴霾一下子“啪”,全都散去了。 王桂香不过如此。 李朔月想,以后他见她一次就要打一次,才不会继续窝窝囊囊做可怜虫。 亢奋持续了许久,李朔月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快,把小黑和追云忘了。 想到此处,他脸颊又泛起阵阵羞赧的红。 怎么能把它们忘了呢? 王桂香不会做什么吧? 李朔月不敢多想,他起身拍拍衣服,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呢,身旁的小路突然出现一灰一黑两道身影。 李朔月惊呼:“小黑、追云!” “你们自己回来了?真厉害呢。” 李朔月挨个摸脑袋,他没忘记追云护主的衷心,因此特地蹲下身抱住灰狼的脖子,蹭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追云,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我一会给你蒸肉包子吃。” “我以后都会对你好的。” 李朔月呢喃道,此刻他幸福无比。 第62章 认清自己的身份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李朔月又有了新的烦恼。 他与陈展虽在一个炕上,却一直都是分被窝睡,俩人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个楚河楚河汉界似的。 还没到要生火烧炕的时候,李朔月手脚冰凉,自己暖不热被窝,半夜常常都被冻醒。他睡不着,便将主意打到陈展身上。 像陈展这般血气方刚的汉子,被窝里肯定暖烘烘,比汤婆子、火炕都管用呢。 想着想着,李朔月又觉得郁闷,按理来说,刚成亲的汉子得了夫郎本该日夜折腾,成日惦记着房事才对,可陈展怎么这样清心寡欲,没有一点旖旎心思呢? 别说行房,平日就是抱两下,他都不肯。 真是奇怪,他明明天赋异禀,怎么对他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陈展呼吸平稳,也不知睡没睡,李朔月心中忧愁,想钻汉子的被窝又没那个胆子,深更半夜便忍不住唉声叹气、翻来覆去。 “为什么不睡觉?” 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响起男人的质问,李朔月吓了一跳,几经思索,最后裹着薄被像条毛毛虫一样蹭到陈展的身旁,期期艾艾开口:“你、你怎么不同我……同我圆房呀?” 搁在几个月前,打死李朔月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陈展是夫夫,而且陈展对他又好,什么事都想着他呢。 他最出挑的本来就是房中术,可陈展又不同他圆房,怎么会知道他的好? 房事是楼中娇客笼络客人惯用的伎俩,李朔月无知无觉地用到了陈展身上。 后来他久居京城,偶尔想起这段日子,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将陈展当恩客对待,而陈展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嫖客。 “伤好了?” “……” 他一说这话李朔月就浑身疼,忍不住瘪瘪嘴,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问这话,不过是想让陈展疼他一点、爱他一点,顺便再给他暖暖被窝。 “好了。” 李朔月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嘟囔:“早就好了。” 陈展短促而又迅速的笑了一下,随后突然直起身体,直挺挺坐在李朔月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 屋子里黑漆漆,李朔月看不清陈展的神情,他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紧张。 面对陈展这样的汉子,熟手也做不到游刃有余。 陈展掀开薄被,李朔月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和他自己做的小裤,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着,身体凉的像块冰碴子。 眉心突然跳了跳,这小哥儿莫不是怕冷嫌自己被窝待不住,才想钻自己的被窝? 热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李朔月眼睫颤了颤。松散的里衣盘扣散开,露出半个消瘦莹白的肩头。 陈展眼神促狭的将李朔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李朔月打了个寒颤,冷的脊背发抖。 “呵。”陈展讥讽地笑了声,掀起眼皮,玩味地打量着李朔月。 李朔月被陈展的笑刺了一下,男人的眼神如有实质,仿佛打量物件一般。 后知后觉的强烈羞耻感将他整个人淹没,李朔月面皮涨红,咬住嘴唇不知所措。 “你这样的,我没兴趣。” 眼睛漫上了一层很薄的雾气。 陈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嫌他单薄、不够丰腴、腰胯没肉。 折腾起来不尽兴。 陈展没说其他的话,可李朔月已经自卑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雾气凝成泪珠,飞快地从眼角滑落。 他得意忘形,忘了除了白修文那样的天阉,少有汉子会对他这副身体感兴趣。 与陈展圆房,纯粹是阴差阳错。 可他也不想这样,过了年他就十九,还是这副可怜的孩子似的身躯。 灼热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李朔月分外难堪,扯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连脑袋都没露。 被窝里传出几声啜泣,看人羞赧了,歇了心思,陈展才放心,施施然躺回自己的被窝。 他买李朔月是拿来做仆人的,只要他做好饭就成,其余之事用不着他。 今日之事让陈展警醒起来。 若李朔月不死心几次三番想爬床,于他而言很麻烦,很耽搁事。 不如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一次性说清楚。 “我对你没有兴致,你安分些。” 方才献身的孤勇散了个一干二净,李朔月半晌才从被褥里钻出来,露出一双微肿的双眼。 陈展说这些是因为嫌弃他排骨似的身体,李朔月心里仿佛被成百上千根针扎似的,有股令人喘不上来的闷痛。 李朔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会好好吃饭……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话听着是放弃了,陈展安心,于是酣然入睡。 李朔月盯着黑漆漆的虚无,一夜未眠。 * 次日,两人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古怪。 两个人都是偏沉闷的性子,可往日饭桌上李朔月常常会念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是询问他下一顿吃什么饭,有时候是告诉他菜长了几寸、死了几株,他同木哥儿、叶水儿又挖了多少野菜,诸如此类的。 陈展手里不缺银子,家里隔三岔五就吃肉包子干米饭,是让人羡慕的悠闲日子。 李朔月往日吃的少,一个肉包一碗干米饭他就吃不动了,今日好似特别饿,足足吃了平日的二倍,陈展惊讶地看着他,平日也没饿着他啊? 昨日的事伤了李朔月的心,他今日便闷头逼自己吃了许多,撑得几欲吐出来。 他没脸继续像往日一般缠着陈展,也哑巴似的不想说话。洗完锅碗之后便闷头坐在屋子里,自己缝过冬的衣裳。 院子里堆了许多柴要劈,陈展拎起斧头劈了一炷香,突然感觉身边安静的过分,有些空落落的。 平日他劈柴,身边都要围一圈活物。院子里动静尤其大,追云会故意使坏满院子追李朔月养的那只羊羔,弄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李朔月会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绣衣裳,时不时就要问问他衣裳上是绣兰花还是绣牡丹。 陈展哪里懂这些,往日都是用“随便”两个字应付。 有时候他觉得吵闹,可今日这些动静都没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院子里既没有羊也没有狼,难怪会冷清。 陈展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反常,突然警觉起来。 从前对李朔月没有要求,给了他一种错觉,这人好似以为他是来当主家的。因此许多行为都带着亲昵,毫无界限可言。 身份的模糊才叫李朔月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也让他无知无觉中淡忘了往日的仇恨。陈展放下斧头,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是警告自己,也是警告李朔月。 “李朔月。” 李朔月心神不稳,这一嗓子吓得他针扎进了手指,霎时间冒出朵血花。 “怎、怎么了?” 陈展坐在炕桌另一侧,拇指在腿上频繁敲击,片刻后他开口:“李朔月,你一直都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李朔月一怔,一颗心很快沉下去,陈展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不是陈展的夫郎,还能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逃跑,直觉告诉他,陈展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好话。 可脚底下好似生了根,半步都迈不出去。 “我花二十五两是买你做奴仆,不是做夫郎,你明白了吗?” “别整日想些有的没得,老老实实,我还能给你口饭吃。” 李朔月愣在原地,如遭雷劈,眼前发黑,他将银针扎进手指里才勉强保持清醒,“……奴仆?” 不是夫郎吗? “不错。”陈展直勾勾盯住李朔月的眼,残忍说道:“昨夜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安分做好你该做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做多余的事。” 音落后,他又淡声道:“毕竟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能买一个青壮汉子回来,我既然能买了你,随时也可以卖了你。” “王桂香把你卖给我,签的是死契。” 李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展,陈展买他是做奴仆,并且随时可以发卖了自己。 可前世他不其实娶了李夏阳吗? 他说的不办亲事,其实是压根没想让他当夫郎吧。 李朔月突然对自己成了可随意买卖的奴才这事有了深刻的认知。 可陈展怎么会这样说呢? “……是昨天——” 话尚未说完,陈展打断:“是。” “我以为——” “不必。” “同往日一样,做好家中杂事,这些事不用我教你。”陈展想起了后院的三只羊,又叮嘱:“羊奶你可以继续喝。” 余光落在叠好靠在一处的两床被褥上,陈展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晚上你自己打地铺睡。” 转眼他就看到李朔月满面的泪和绝望的神情,陈展心突然拧了一下。 “……你可以……多加两床被子。” 陈展说完就走了。 从头到尾,李朔月只说了几个字,手心被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却好像察觉不到疼一般。 心口被陈展撕成好几瓣,李朔月无比后悔昨夜的唐突,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些事,陈展压根不会这样说。 怎么、怎么就是奴仆呢? 他到底差在哪里? 李朔月趴在被褥上,哭得昏天黑地,陈展站在窗外吹冷风。 屋内的哭声压抑至极,像极了小哥儿第一次扑进他怀里哭的那样。 第63章 昨夜下了雪 骤然得知自己奴仆的身份,李朔月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伏在炕上哭了半下午,再见陈展时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两人相顾无言,都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身为奴仆的李朔月不敢自作主张,做饭前特意询问了陈展的意思,最后只蒸了干饭,烧了萝卜炖肉。 陈展的话令他惶惶不安,吃饭时也心神不宁,只吃了半碗白饭,肉一口没夹。 陈展眉头微皱,眼神落在头快要埋进桌子里的李朔月,心情没由来的烦躁。 ——嘟嘟。 陈展敲了敲桌子。 “想吃就吃。我又不会连这点饭食都克扣,别做出这副样子。” “你别惹事,我便留着你。” “孙家冯家那边,你与往常一样即可,别露出马脚,叫他们知道这些事。” 两家人都以为他买李朔月是做夫郎,若猛然得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怕会埋怨他心不诚,故意骗人呢。 李朔月瞳孔剧烈地收缩,面色惨然苍白,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拽住衣角,才让自己没有立马离席而去。 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回应:“知道、知道了。” 谈话间,李朔月不敢抬头,害怕自己看见陈展冷漠的眼神。 “嗯。”陈展烦躁地移开视线,“不吃就收拾了,你自己去铺床。” 李朔月轻轻点头,竭力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崩溃,可局促不安的手指和颤音却依旧出卖了他。 陈展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泣音。 — 步入初冬后,已然极度寒冷,屋外冷风怒吼,将陈展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只是这烦躁说不清缘由,好似突然冒出来似的。 陈展在屋外吹冷风忘记了时辰,待他进屋后,便看见李朔月已经在堂屋铺好了被褥,赤脚抱膝坐在被衾上,脑袋低垂,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说让李朔月睡到东屋的地上,没说叫他搬到堂屋。 陈展欲言又止,可一想主仆有别,这法子也没错,便默认了李朔月的作法。 李朔月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他泪眼朦胧,仍旧难以接受自己是陈展买来的奴仆。 这种痛持久且绵长,仿若尖锐的利剑刺破心口,将心房捅出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大窟窿,时时刻刻都漏着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陈展对待自己与李夏阳的态度天差地别? 难道陈展也复生有了前世的记忆吗? 李朔月只愣了一瞬,很快便摇头否定了,不可能的,如果陈展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找李夏阳,毕竟他们前世就是人人都羡慕的佳偶。 他死在了搬救兵的路上,陈展要是知道,还会娶他吗? 李朔月想了许多,脑子乱糟糟,甚至有些泛疼,冷风自堂屋门缝和门槛缝吹进来,李朔月打了寒颤,太冷了,脚冻得发青,已经没了知觉。 他摸黑起身,悄悄推开堂屋门,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了个正着,脸上的泪霎时干透,他差点连气也喘不上来。 裹紧衣裳,李朔月顶着冷风往后院走,打开羊圈门,将与母羊团在一处的小黑拍醒。 小黑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他,伸出热热的羊舌头舔他的脸颊。 李朔月关好门,将铺盖卷移到了粮房门口,这儿吹不到冷风。他拍拍小黑身上的草木碎屑,小羊羔“咩咩”叫了两声,一点也不反抗。 一人一羊躺在一个被窝里,李朔月抱着毛茸茸的小羊羔,将脸颊埋进小黑的脊背里,闷闷流眼泪。 小羊羔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有了暖和的窝棚,它很快便睡着了,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热烘烘的,很快暖热了被窝。 陈展不聋,屋外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李朔月从后院抱了只羊塞进自己的被窝,一人一羊睡在一处。 他也不嫌畜生脏乱,陈展眉毛拧的都快打结,面上流露出嫌弃。 明日得说这小哥儿两句,日后不许把羊带进被窝。 * ——嘎吱。 陈展推开门,院中是一片刺目的白芒,空中寒意萦绕,万籁俱静,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素白,院中积雪没过脚背,陈展站在廊下,仔细查看屋中的房顶,无一破损。他又转到后院,狼窝羊圈都没塌。李朔月前两天给羊圈里铺了许多茅草稻草,因此两只羊没受太多冷,这会儿都还活着。 狼崽子团成一团缩在窝里,见了他只嚎叫了一声,不肯出窝撒欢。 余光扫到地上自己的光秃秃的脚印,陈展眉心一跳,怎么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子?李朔月呢?还没起? 心里生出些不安,陈展面色凝重,昨夜刚将李朔月赶出屋子,夜里就下雪,老天爷仿佛专门和自己作对似的。李朔月盖得薄也穿得薄,这会儿还没起来,也不知道还清醒了没。 李朔月将自己铺盖卷移了位置,铺在粮房面前,桌椅挡着,陈展才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还以为李朔月醒后自己收了被褥。 被窝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陈展掀开被子,就看见李朔月同黑乎乎的羊羔子团成一团,脸颊埋进羊羔肚皮里,手和脚都在发抖,牙齿都打上了颤。 李朔月生病了。 坏了,陈展心道,他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小羊羔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咩咩咩”跟在陈展身后。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陈展将人放在榻上,小黑一看,也蹦跶着蹄子想要往上跳,陈展黑了脸,呵斥道:“出去!” 小黑受到惊吓,小耳朵抖了抖,不情不愿迈着四条细小的羊蹄又窝进方才的窝里。 此刻追云也爬出了窝,见到黑羊睡在被褥上,狼眼睛都瞪大了,它恼怒地朝陈展叫了两声,气得在堂屋里咬尾巴转圈。 追云气恼,又指望不上两脚兽,干脆一屁股将黑羊挤出去,自己独占了李朔月的被窝。 小羊羔可怜地朝陈展“咩咩”叫,那意思仿佛在说:你看你的狼欺负我! 陈展没空理会两只畜生的斗争,李朔月受了寒,这冰天雪地的他也不能跑几十里路去买药。 本来想自己找些药材给煮两副药吃,可一想到上回李朔月口吐白沫的凄惨样,陈展便歇了这份心思。 罢了,听天由命。 李朔月昨夜的衣裳都沾了羊毛,陈展嫌弃得很,于是将人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脏衣裳都扔进追云窝里,随后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 李朔月冻得像块冰疙瘩,陈展一顿,看来还得烧炕,把这冰疙瘩捂化。 半个时辰后,给李朔月擦洗完的陈展满头大汗,手底下的炕已经烧了起来,热乎乎的,陈展擦了把脸,心中再次后悔昨天的决定。 苏醒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尤其是昨天夜里快被冻死的李朔月。 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李朔月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挣扎了许久,才睁开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头脑发懵地打量着周遭。 他又回到平常睡的炕上,不过今天不一样,陈展烧了炕。 昨天夜里冷得厉害,他冻得实在睡不着觉,怀里的小羊羔皮毛厚实,将被褥暖的热热的,可那热气怎么都进不了他的身体,仿佛专门同他作对似的。 后来怎么睡着的,他就不清楚了。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他这是被冻出病来了。 入冬以来,天气冷得极快,他每日醒来手脚都凉飕飕,可陈展还成日穿一身单衣,且丝毫没有烧炕的打算。 没下雪前大部分人家都不烧炕,毕竟费柴火。因此李朔月也不敢提。 他在李家的时候睡的是破木板床,冬日不也熬过来了。 可他现在是陈展的奴才,陈展怎么愿意叫奴才睡他的被褥? 李朔月正思索着,陈展推门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刺骨的寒意。他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花,很快就被热意暖成了水。 下雪了么? 李朔月一怔,难怪昨夜那么冷。 “能起来吗?” 陈展将米粥摆在炕桌上,看着李朔月病恹恹的模样,突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昨夜要是没闹出那档子事,他这会也不用伺候人。 “能、能。”李朔月连忙翻身爬起来,他一动作,被窝里就钻冷风,凉飕飕的寒气似乎要窜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这时候发现自己光秃秃的,连个小裤都没穿。 “你昨天同羊睡,我把你的脏衣衫扔了。”陈展轻飘飘说了句,李朔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可是他的冬衣! “都、都扔了?” “嗯。”他扔进追云窝里了。 李朔月不说话了,缩进被褥里,将自己紧紧裹起来。 陈展意识到没衣服穿的李朔月出不来被窝,于是他翻了翻墙脚的木头箱子,将李朔月另一件冬衣掏出来,扔到炕上。 “先穿这个。” 李朔月伸出细胳膊将衣裳塞进被窝里,捣鼓许久才钻了出来,这衣裳没放在炕上烘,穿起来冷飕飕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朔月没穿小裤,这会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别扭扭端起陈展给他盛的稠粥,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第64章 猫冬 今日陈展烧饭,李朔月实在是有心无力。 粥还未端进门,李朔月就闻到了浓郁的焦煳味。 看着表面漂浮着黑色絮絮的粥,李朔月眼睛都瞪直了,陈展这究竟用了多大的火、熬煮了多久,才把粥熬成了这个黑漆漆的鬼样子。 不过陈展的心是好的,李朔月犹豫片刻,谨慎地抿了小口,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焦苦。 身侧的陈展毫不在意。 “吸溜吸溜——” 两口就喝完了,眉头都不眨一下。李朔月嗓子眼小,慢吞吞喝,嘴馋了就夹一块盘子里的咸菜吃,难得地放松下来。 陈展足足喝了三大碗,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没吃饱。李朔月咽下口中的咸菜,提醒道:“灶房里还有几个肉包子,就扣在木盆下,你要是没吃饱,可以去热一热。” “知道了。” 自打李朔月接管灶房之后,陈展就没掌过勺,一段时间不煮饭,技艺又生疏了。今天不得不担起重任,但找米就找了老半天。 他一人要熬粥要烧水还要烧炕,忙得晕头转向,是以连粥烧过了都没发现。 陈展无肉不欢,知道家里还有肉包子后,立马出门往灶房去。 待人走后,李朔月嘴角抿起,缓缓笑了起来。今日陈展与昨日的判若两人呢。 陈展回来时端了一大海碗羊奶,放在李朔月跟前。 “都喝了。” 刚喝完一碗粥,肚子再没有半点地的李朔月:…… 他勉强笑了笑:“太多了,我喝不完的。” “这点都喝不了?”陈展上下打量着李朔月,疑惑道:“平日不就是这些羊奶?怎么今日就喝不了?” 李朔月一怔,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平时,小黑也要喝呀。” “追云也会喝一小碗。” 陈展:…… “你先喝,能喝多少喝多少,实在喝不下再分给它俩。” 李朔月在陈展的注视下又喝了半碗羊奶,他肚子撑得像个圆乎乎的熟透了的西瓜,拍一拍就能发出清脆的响。 剩下的羊奶不多,陈展索性端起碗一饮而尽。热包子很快,不需要多久,陈展估摸着时间去灶房查看,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个装四个肉包子的海碗。 李朔月吃不下,陈展也就没让他。 火炕太热,甚至有些烫屁股,李朔月坐一会儿就得挪地儿。 汉子正襟危坐,大口咬肉包子吃,李朔月眼神没处可去,便只好落在陈展身上。 昨夜灭掉的小火苗又冒出火星子,李朔月打量了埋头吃包子的陈展两眼,心思又活络起来。 陈展今日好说话,会主动给他热羊奶、烧炕、擦洗,他现在躺在陈展的被窝里,浑身都是澡豆子的清香。 陈展面冷心软,虽嘴硬说他是奴仆,这不能想那不能做的,可他一生病,陈展就鞍前马后地伺候自己,这哪里是奴仆的待遇呀? 再说了,谁说奴仆就不能给人做夫郎?那些个大户人家,许多姨娘都是从仆人抬上去的呢。 陈展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对待夫郎一心一意,可好了呢。他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白白错过这样的好郎君。 若是叫李夏阳知道李朔月脑子里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定然会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怎么陈展一对你好,你就巴巴地赶上去,比哈巴狗还殷勤,他欺负你那些事,你怎么全都忘啦? 记吃不记打,活该你遭罪! 不过陈展为什么那么不想同他行房啊? 李朔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展脐下三寸,脑子里胡乱揣测,莫不是自己那日把他弄疼了? 给汉子留下阴影了?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可他也委屈,毕竟自己也疼了许多天呢。 * 初雪过后,李朔月每日都能上炕歇息,屋子里暖烘烘的,他睡得很安稳。 堂屋里烧了火盆,陈展闲来无事,准备上山捉几只兔子。这两日雪下得大,去往县城的牛车少,他想吃两口荤腥都不成。 追云趴在火盆一侧,懒洋洋地,偶尔甩两下尾巴。 李朔月风寒尚未好全,仍旧坐在炕上,给自己缝制小衣小裤。 冬日能做的事不多,冯冬青在家里憋得慌,便打算与陈展一道上山,逮不着兔子他便砍柴,总归不会空手来。 一道来的还有叶水儿和木哥儿。 木哥儿脑门上带了个雪白的卧兔,衬得他愈发圆润可爱,朝气十足。叶水儿则穿着厚厚的冬衣,脑袋用布巾包裹着,李朔月一时间没认出来。 “小嬷,青阿叔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没?”木哥儿一见着李朔月,稚嫩的脸蛋便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小嬷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这可怎么办? 说着他还用小手探李朔月的额头,李朔月配合地低下头,安慰道:“已经好了。” 一路过来吹了冷风,小哥儿的手冻得红彤彤的,李朔月急忙捉住木哥儿的手:“手这样凉,快塞进来暖暖。” “水哥儿你也快来,瞧瞧你们俩,脸都冻红了。” 叶水儿摘下裹头的布巾,朝李朔月比划:外面冷得很,你病还没好,尽量要少出去呢。 “我晓得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李朔月笑着将木哥儿抱上床,脱掉外衣鞋袜,将小哥儿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木哥儿浑身都热了起来,高兴地在炕上打滚。 “水哥儿也快上来,屋子里冷着呢。” “就是就是,水小嬷快上来,热腾腾的,可暖和了。” 两个汉子在门外说话,临行前嘱咐了几声,陈展将火盆移到屋内,硬是将不想动弹的追云一道拉出去兜风了。 李朔月摘下木哥儿脑门上的卧兔,看了两眼:“这卧兔缝得真好,皮子也处理得好,摸起来软和得很呢。” 谈起卧兔,木哥儿脸色便垮下来,委委屈屈开口:“我养的兔子死了,我阿嬷叫人剥了皮,才做了这只卧兔。” “怎么死了?” “冻死的,就是前些天下雪冻死的。”木哥儿瘪瘪嘴,神情伤心,“我醒来的时候,小白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硬。” 照这样说,这才过去了三四天,怎么就能做出一顶卧兔来? 感受到李朔月的疑惑,叶水儿摇摇头,笑着解释:这是孙阿嬷买来的卧兔,逗逗木哥儿,谁知道他还真信了。 弄清缘由,李朔月也笑了。 两个人大人突然笑作一团,木哥儿摸不着头脑,此刻小羊羔掀开门进了屋,朝众人“咩咩”叫。 “小羊,小羊快过来,叫我摸摸。” 一见着小黑,木哥儿注意力便转移走了,他兴冲冲地朝羊羔招手,小黑亲人,立马蹭过去,木哥儿摸到小羊羔软乎乎的毛,笑容愈发灿烂。 “小嬷,小羊羔毛毛好软。” 小黑眨巴眨巴大眼睛,亲昵地舔木哥儿的手指。 一大一小挨在一块玩,开心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情绪总是变得很快。 叶水儿帮着李朔月给小衣绣花,他们都是哥儿,也不怕什么。炕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冻手,绣起花来快得很。 晌午过后没多久,两个汉子便神采奕奕地回来,陈展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冯冬青手里拎着了一只胖乎乎的獾子。 他手舞足蹈道:“这獾子斤两重,回头熬些獾子油出来用。” 今日这獾子才从洞里探出了头,就让他瞧见了,漫山遍野跑了半天才逮住,他头回猎到这样的猎物,可要在夫郎面前多显摆显摆。 “多亏了追云,这狼崽子,可不得了。” 陈展笑道:“可别夸它,要不然该翻天了。” 追云高兴地同木哥儿、小黑玩闹,压根不听陈展的话。 “回头我把獾子肉送过来,让狼崽子过个嘴瘾。”他们捉獾子大多为了炼油,少有吃獾肉的。 “成。”陈展分给冯冬青一只兔子,“给孙阿嬷带回去,给家里添口荤菜。” “谢谢小叔!” 木哥儿脆生生道,一副馋猫样,几个大人一见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笑。 屋内传来阵阵哄笑声,暖融融的,为素白的冬日平添许多生机。 * 冬季猎物不多,陈展隔三差五打一回兔子野鸡,偶尔也会空手而归。屋里活不多,但时常需要砍柴挑水,有陈展在,这些粗重活自然轮不着李朔月。 因此他每日都琢磨做些什么好吃的。 今日太阳高照,天气回暖,刘老汉又做起了拉牛车的生意,不过要比平常贵上两文,天寒地冻的,拉一趟车进县里也不容易。 拉牛车的都是这样,有人嫌牛车走得慢还价钱贵,宁愿三三两两几个人结伴去,毕竟一来一回要十文钱,都能割半斤肉吃。 陈展觉得牛车省事,坐上去人也轻快。因此他来回都搭的牛车。 他去清水县一趟,回来买了二十几斤肉,四五斤鸡蛋,油盐酱醋各都买了许多,将背篓塞得鼓鼓囊囊。冬日冷,肉蛋都不怕放。 李朔月瞧见案板上的隆起的“肉山”时,吓了一跳,怎么买了这么多? “你想吃什么呀?” “多蒸些肉包子。” “也包些饺子好不好?菜地里的韭菜长得正好呢。” “成。” 李朔月撸起袖子,起身去地里挖小葱韭菜,这么多肉,得包多少饺子、包子。 凭李朔月一人,包饺子包包子得弄到后天去,光是剁肉馅就得要他半条小命。 好在陈展是个汉子,力气大,能帮他将肉剁成肉馅。 第二天又忙活了一天,李朔月不仅蒸了大肉包子,还包了好几屉饺子,后来肉馅剩得十分多,他又汆了两屉肉丸子。 陈展买的肉约有三四斤猪板肉,他专门割出来炼猪油。 吃面时放些猪肉葱花,可香呢。 还剩下五六斤猪肉,李朔月打算做成卤肉,家里不缺调料,陈展也由他自己折腾,只要味道好,他不会说什么。 李朔月体会到当家作主的快乐滋味,愈发坚定自己要拿下陈展的决心。 第65章 哥夫 北风呼啸而过,夹着凛冽的寒气。自打小雪过后,便连着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上的积雪已到了膝盖处,雪面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 一脚踩下去,“嘎吱”声不断。 山上的雪更厚,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压根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路还是坑。 陈展同冯冬青俩人去河边晃悠,瞧见了冰层下方游动的鱼,一合计,合伙抬了大石头,砸出个小坑。 两三条大鱼挤过来换气,刚冒出个头,就叫俩人拿网兜捞了个干净。 说是大鱼,其实也不过一两斤重,在陈展看来,这些东西只能塞个牙缝。 冯冬青走得急,他捞鱼的时候湿了袖子,着急回去换。陈展不急,落后冯冬青几百步。 行至柿树林时,他停住脚步,下一瞬,一颗拳头的雪球破空而来,稳稳当当撞上他的后背。 陈展没回头,而是往树林深处走。 身后人也跟着他。 “阳哥儿。”陈展温和地笑了下,自然而然伸出手扶来人:“路上雪厚,你慢些走。” 李夏阳避开陈展的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方才他在屋外头放风,刚巧见着陈展沿着村大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出来转悠的人少,李夏阳略一思索,急忙带了东西追赶。 他和陈展隔了半里,从来没见他回头看,怎么就能猜出来是他? “我常在山中,耳朵比寻常人厉害些。”陈辗转而将手里的鱼递过去:“方才刚捞出来,肉不多,你带回去熬汤喝,暖暖身子。” “我不要,你留给月哥儿。” “我们非亲非故,你怎么老往我家里拿东西?” 陈展遗憾收回手,对上小哥儿疑惑的脸,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他早知道阳哥儿会来问,一早就备好了答语。 “月哥儿跟了我,我往他娘家送些野物,也是带着他那份心意孝敬二老。况且只送几只寻常的野物,抓起来又不费工夫。” 听完这话,李夏阳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哪哪都是毛病。 先不说就以月哥儿的性子,不往他家下老鼠药那都是他心胸开阔、仁慈心善了,再别说给他家送肉了。 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娘要了陈展二十五两银子,这样高的价钱陈展给就算了,现在还完全不在意一样想和他家做亲戚,他活了十六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叫人坑骗的。 这人莫不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实则脑袋空空的粗鲁莽夫? 说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这人就呆里呆气的…… “阳哥儿,这山里头的野味,可吃得习惯?” “过两日雪化了,我逮几只兔子给你送过去,红烧爆炒都——” “你背着月哥儿往我家送这些东西,不怕叫他伤心吗?”李夏阳打断陈展的话,语气惊愕。 他爹娘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丧尽天良? 作为月哥儿的汉子,见着他们,不应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他们去报官吗? 陈展怎么这样奇怪。 “我往家里拿的东西更多,少一两只也没什么。”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夏阳脸蛋皱起来,不悦道:“月哥儿想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若你不在乎他,叫他如何自处?” “你们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过回一趟外祖家,再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好好的哥哥转身就成了你的奴仆。我至今云里雾里,弄不明白。” 陈展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他既不想让阳哥儿觉着他对李朔月有太多情谊,又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对名义上的夫郎不管不问。 如何拿捏好分寸,简直让人头疼。 顶着李夏阳愈发不善的目光,陈展硬着头皮解释:“什么有情无情的,当日我与他是阴差阳错。那日我多饮了些药酒,去河里泻火,我没想到能遇上他……” “其实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他——” 勾引我。 陈展急忙打住,这话不该说,若一股脑怪到李朔月头上,只会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平白叫阳哥儿瞧不起。 陈展咬咬牙:“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李夏阳没好气地看了眼陈展,嘟囔道:“酒这东西,果真害人不浅。” “事已至此,再追忆过去也无用。”李夏阳迅速收了心思,认真叮嘱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月哥儿可一心向着你。从前在家,他就老往后山跑,我那会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有情。” “我阿娘拿了你二十五两聘银,往后我会还给你。” “银子既然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陈展摆摆手,“你安心拿着就成。” “这不一样。”李夏阳摇头,正色道:“没了这二十五两做隔阂,你与月哥儿便平起平坐,一个没聘银一个没嫁妆,谁也不要嫌弃谁。到时候,你还要去官府消了他的奴籍。” “他好端端一个良民,怎么能变成奴籍让人几句话就买来买去?” 阳哥儿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像是在承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很有信服力。要不说他心善呢,都为李朔月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陈展不忍告诉他日后的李朔月是怎样的贪婪恶毒且满腹心计。 “好,我晓得了。” “嗯。”李夏阳点点头,对陈展的识时务很满意。人傻就傻了点吧,但好歹能听进劝,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 “对了,哥夫,你帮我把这个药膏送给月哥儿,冬日他手脚和脸都爱生冻疮,得仔细着些呢。”李夏阳粲然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药膏,老郎中说里面加了许多草药,治冻疮可顶用了。” 陈展愣了好一会,还没从那句“哥夫”回过神来,他嘴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亦淡了几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听李夏阳喊他一句“哥夫。” “这药膏在哪里买的?过两日我去买些回来。”陈展贪恋地攥着手心里的木盒,仿佛这东西是送给他的。 “那地方可远了。”李夏阳笑弯了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亲昵:“在富春县的‘望春药铺’买的,一盒虽要四钱银子,但能用许久呢。” “富春县?”陈展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状似随意地问。 上回他去这地方找过邓谦,陈展眉心狂跳,心中隐约不安,这几日他忙着打猎,倒是把邓谦这小子忘到脑后了。 “邓秀才帮你买的?他断了腿还能往县上跑?” 听见这话,李夏阳轻哼了声,“谁说他腿断了?” “邓秀才好着呢,腿虽伤了,但养几天就成。也不知道谁胡乱传谣,这不是害人家读书人的名声吗?” 陈展听了会,愈发不安,他几乎颤抖问出声:“你相看上他了?” 谁家的汉子,怎么也这般爱打听?这是他该问的话吗? 不过一想,这是李朔月看上的汉子,勉强算他半个哥夫。 “你也爱说闲话?”李夏阳忍不住瞪了陈展一眼,没好气道:“才相看完呢。不过我瞧着他不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仪表堂堂,待人处事张弛有度。他阿娘也读过书,明事理。” “我瞧着他对我也是满意的,过了天得了空还要再过来坐坐呢。” 说起那人时,阳哥儿语气轻快,愉悦都要溢出来,陈展敛眸,脸色倏然沉下来。 “是吗?” “这是自然。”李夏阳摸摸鼻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他咳嗽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回去你只能同月哥儿说。” “好。” 嗓子里仿佛吞咽了许多石子似的,刺痛且叫人堵得慌,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戾气,陈展后退两步,害怕李夏阳察觉。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我娘该找我了。” “哥夫,你记着把东西和话带到。” 我还等着他见我呢。 李夏阳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上次不欢而散,他生了好几天的气。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他先低头,得李朔月来找他。 老是叫他热脸贴冷屁股,面皮再厚都要给李朔月气没了。 至于送东西带话什么的,不过是顺手的手,才不算先低头示好呢。 第66章 逛大集 猫冬的日子过得飞快,今日歇息半日,明日串个门子,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顿顿都是好米好面,隔两日便要吃一回肉,也不用他做什么,李朔月没过过这样舒心的神仙日子。 腊月二十三祭拜完灶神,新春的脚步便更近了。 过年可是乡下人一年里头等重要的大事,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就指着年底能吃些好的、穿上新衣,再有余钱攒些家底,这样日子才能更有盼头,一日胜过一日呢。 李朔月裹上厚实的冬衣,衣裳里满满当当足足塞了二斤棉花,风雪天穿出去一点也不冷呢。 昨夜又落了雪,厚厚一层,没过脚背。陈展醒来头一件事便是铲雪,房顶上的院子里的都得清出去,否则人都不好走。 李朔月在灶房热包子,前天他碾了些核桃,他红糖、芝麻拌成馅做成白面糖包,还挣了一屉豆包,肉包子自然不用提,满满当当放了两大笼呢。 家里还有狼,李朔月同叶水儿换了些杂面,专门给它蒸了几屉拳头大小的杂面馒头,每日喂上几个填肚子。 陈展铲完雪,抖抖肩膀上的雪,和讨食的灰狼一同进了堂屋。 这几日陈展面色不怎么好,常常望着远处出神。李朔月不晓得他是怎么了,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 篮子里还有鸡蛋,李朔月拿了四个,上锅蒸成了蛋羹,又淋了些芝麻油,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呢。 李朔月笑盈盈给陈展拿了刚出锅的肉包,端了蛋羹,又给追云的饭碗里放了一个肉包两个杂粮包子,并半碗羊奶,光说追云每日吃的东西,就比村里许多人家一顿的饭食要好呢。 小黑卧在火盆旁,专属它的小碗里也放着热羊奶。 李朔月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 陈展看了李朔月两眼,没说话,端起碗沉默地吃起饭来。 吃完早食,冯冬青便上门吆喝:“展小子,月哥儿,拾掇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朔月找出挡风的头巾裹上,同陈展前后脚出了院子。 追云小黑见他们要出去,也想要跟上,陈展面色沉下来,斥了两句:“不许去,留下看家。” 屋里还有母羊,人不在狼就得留下,不然再叫人偷了可怎么办? “嗷呜~”追云委屈地嚎叫一声,夹起尾巴可怜兮兮看了陈展一眼,可惜两脚兽心肠冷硬,不为所动。 李朔月蹲下身摸摸狼脑袋,“你乖乖在家,回来给你带糖带肉包。” 狼崽子舔舔李朔月的手心,好像真听懂了。 今日要去清水县赶大集,临近年关,只剩下这最后一回。 得把过年要用的香烛香蜡桃符门神等都买齐整,另外还得添置些瓜果零嘴儿,万一来客,也得拿出些好东西招待人家呢。 陈展自然不管这些,于是都成了李朔月的活。他头一回自己置办年货,紧张了好些时日,缺什么少什么他都记在心里,只等着去县城里采买。 他们坐的是孙阿嬷家的牛车,这牛年岁大,平日养在后院里,只秋收春耕的时候叫它出份力,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去县城。 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在黄牛两侧,李朔月几个坐在车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风太大了,嘴巴刚裂开条缝,风就钻进嗓子眼里,别说说话,喘气都艰难。几个人挤在一处,相互依偎。 今日去逛集市的人齐全,孙老嬷、木哥儿、兰姐儿等都在,县城的集市热闹,大伙都想去开开眼。 就连李朔月都被准允一道去呢,昨夜陈展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叫他跟着孙老嬷和水哥儿一块采买。 这一走就是一个半时辰,将老黄牛牵到县城口的小贩处,交过七文看管的钱,众人这才能得空,往城里逛。 陈展与冯冬青二人去肉市买肉,李朔月则跟着孙老嬷逛小巷逛铺子。 他们先去了绣坊,孙老嬷带了半框绣好的帕子,各个都精美,和店家说了价,又让了利,最后不仅全卖出去了,还足足挣了七钱银子! 李朔月咂舌,这可不算少呢,李家有十来亩地,一年到头除去吃喝、赋税等,最后落到手里能存下来不过二三两,可孙老嬷只绣了两个月的帕子,便能挣七钱银子,难怪说女子哥儿要有自己的手艺呢。 孙老嬷笑道:“往后你们也能自己挣钱。” 李朔月与叶水儿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铺子,往前又走了几百步,接着拐进五柳巷,这边是平头百姓置办年货的街巷,价格实惠种类齐全。 一踏进巷子,果香与油香便扑面而来,左手三家卖果脯蜜饯,右手四家则是卖炸货卤味,都在店铺前摆了摊,小二使劲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糖冬瓜糖莲藕一样不缺,糖麻花生仁糖酥酥脆脆……” “刚出炉的烧鸡,卢氏烧鸡,用料扎实,都是上等的好……” 果脯颜色花花绿绿,有大有小,散发出阵阵酸甜的果香,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炸鸡卤味香气扑鼻,烤鸡表面酥黄油亮,勾的人连道都走不动。 街上人群拥挤,每家铺子前都围着十来个讨价买货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李朔月看得应接不暇,这条巷子一眼看不过去,都是些买年货的人。 两个小一点正是爱吃的年纪,平日又都乖巧,想吃什么大人没有不应的。孙老嬷称了半斤花生糖,叶水儿买了三两糖冬瓜,李朔月给买了两串糖葫芦,木哥儿与兰姐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大眼睛还围着各个食摊子打转呢。 “先称几两甜甜嘴,回来再买这些,咱们先把其他的买齐全了。”孙老嬷拉着几人往人群里挤,“这会来的人不多,咱们能挑,过了晌午,就只能捡人家剩下的。” 十里八村的人都来逛大集,这集市能不热闹嘛? 光是卖对联、桃符的就有十几家,依次看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炒花生炒板栗的摊子更是连挤都挤不进去,更别说看一眼板栗花生成色如何。 李朔月紧紧拉着木哥儿的手,生怕把人弄丢了。 孙老嬷是砍价看货的老手,东西都是三家一起买,砍起价格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三幅对联多少钱?” “中间的这幅用的是好纸,比寻常的贵二十文,一共是八十文,你若是都要,只给七十五文。” “嚯,什么纸竟然要贵二十文?人家书坊里一刀纸才几个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真不贵……” …… “这炒花生给我来十斤。” “哎,您来得不巧,这种花生只剩下八斤。” “那换成这种,我看这个花生仁颗粒大,也香着呢。” “哎哟,这可不成,这花生一斤得三十五文……” “都是花生,怎么差这么多?你看着花生个头一般大,吃进嘴里味道也相似,怎么一斤就要贵五文?” “这可是南方的花生,我们运来也不容呢……” …… 待走完整条五柳巷,已过了一个时辰,几人俱是满头大汗,装了半背篓东西。李朔月擦擦脑门的汗,深深吸了两口气。 木哥儿拍着胸膛喘气,夸张地说:“人太多了!” “我都快被挤成肉饼子了。” 叶水儿闻言猛点头,怀里的兰姐儿小脸耷拉下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条街逛得差不多了,还有两条街。”孙老嬷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笑着将几人往临近的巷子拽。 这置办年货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呢。 陈展与冯冬青各自割了些猪肉牛肉,冯冬青还想割两斤羊肉炖肉吃,陈展拦住了:“青大哥,别买羊,过两日我宰杀只母羊,你们一道过来吃。” “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 买完肉两人又去了酒坊,各自买了五斤屠苏酒,不管是喝还是祭祖,用屠苏酒都最合适。 除这些外,他俩还得去杂货铺子买纸钱香烛,另外再买些祭祖的糕点,祭祖这样的事可马虎不得。 半个时辰后,两拨人聚在饺子摊吃晌午饭,吃完饭再逛最后一条巷子,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忘了买。 申时末,陈展才从县城门口的小贩手里牵出老黄牛,带着三家人和满满当当的年货,晃晃悠悠往燕子村去。 第67章 他心悦别人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 家家户户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这是李朔月逃离李家过的第一个年,他心里重视,天不亮就起床,烧了整整两大锅热水,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番。 陈展也有活要忙,他用小泥炉子熬煮浆糊,待会儿要贴门神、对联,钉桃符。 追云的狗窝和小黑的羊圈李朔月也收拾了一番,全都换了新的茅草,撒了草木灰。羊圈里只剩下一只母羊,另一只昨天杀了炖肉吃了,肉给其他两家都分了十来斤,只他们两日,肯定吃不完整只羊。 这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陈展贴完东西,得去后山祭祖。李朔月要准备饭食,就没跟着去。 若论起来,他也该买些东西去祭奠他娘。 可他娘死的时候他才一岁多,压根不记事,他娘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不过村里人常骂她是狐狸精,他料想他娘应当是极漂亮的。 也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了李有财这个窝囊废。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娘亲就好了,这样王桂香就不敢打他了。可后来挨打麻木了,就不再做这样的美梦。 渐渐地,不知哪一日起,女人的面庞便模糊得再也想不起来。 李朔月记恨过沈玉。 狠心的女人死了也不带他,既不给他托梦,也不替他教训李有财和王桂香。好似她来人间走一遭,拼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给人家生下一个奴仆。 还不如当时一尸两命,死个干净。 李朔月忽然怔了下,他亲娘的坟在哪里来着? 是在酸枣林子还是村后头的坎沟上? * 带趁着逃难的管家夫妇死后埋在燕子村后山的杨树林里。 这埋的大都是些横死的、没娘家的、没祖籍的等等,若是土生土长的燕子村人,死了都要埋进祖坟里。 大大小小的坟头落满了雪,光是找坟就找了半刻钟。 “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二老。”陈展拿出油纸,摆上备好的糕点,“您二老在底下过得如何?烧的银钱可够用?可有见着我亲爹亲娘和阿姐?” “不用担心我,我如今过得很好,吃穿不愁,还能攒下不少银子。” 陈展倒了两杯酒,浇在贡品前,又跪下磕了各自磕了三个头。 “也不知是不是爹娘保佑,才叫我得了这份从头再来的机缘……” “今年夏我欲启程去白马关,贼人还未侵扰,或许有挽救之机……” “啊啊啊——” 陈展话还未说完,远处的林子里滚下一个圆鼓鼓的“球”,时不时夹着两声惨叫,林子大多都是下坡路,这人便直挺挺滚进坎沟里。 一听这声,陈展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他立马扔下酒杯,朝远处跑去。 “哎哟,摔死我了……” 李夏阳从坎沟里翻身,呲牙咧嘴爬起来,看看前方的坎又看看后面的坡,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这坎将他卡住了,不然可有他受的。 后面这坡瞧着能有几百步,这要是滚下去,还不得把他摔成八瓣? “阳哥儿,怎么摔了这么老远,可有伤着?” 李夏阳回头一瞧,原来是陈展,他松了口气,喊了声“哥夫”。 这会顾不得称谓,陈展急忙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又急切问:“手和脚都疼不疼?我现在背你去瞧瞧大夫,省得留下暗疾。” “不、不用不用。”李夏阳急忙摆手,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就是脚踩空了,摔了一跤。” 说罢他往陈展身后看了两眼,问:“月哥儿没跟来?” “他在屋里烧饭。” “哦。”李夏阳叹了一声,失落地收回眼,他还以为李朔月会跟来呢。 “我相看的事你给他说了没?” “他不愿意。” 陈展没同李朔月讲这事儿,他巴不得李朔月离李夏阳八百丈远,那膏药盒子现在还揣在他怀里呢。 “我就知道!”李夏阳愤愤嘟囔了两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好歹我也做了他这么些年的弟弟!也不来看看他娘,那坟头草比他都高了……” “你来这,是为了祭奠他娘?” “是啊,那又怎么了?他又不能来,我替他看看,省得他娘以为自己没人惦记呢。” 这话说得李夏阳心虚不已,其实压根算不得祭奠,他就只往人家坟前摆了两块糕点,搁了几块糖瓜。 陈展心情愈发复杂,李朔月自己都不来看他的亲娘,阳哥儿却帮他记着,他张嘴,欲要说些什么。 然而李夏阳却先开了话匣子: “那你回去再告诉他,说二月十五,邓家来送聘呢。” 陈展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定下了?这才几日功夫?” “这还算早吗?”李夏阳掰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相看就看了三个多月,二月才下聘,等换过八字定下吉日,就得到四月……再到结亲,还得个一年半载呢。” 陈展笑容勉强,背上突然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一瞬间只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年纪还小,不必这样着急,可以再看看——” “哥夫,你今日好奇怪。”李夏阳怪异地看了眼陈展,没接他的话茬。 却忍不住又在心底腹诽两句:这人今日怎么关心起他的亲来?莫名其妙。感觉怪得很,但是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我本来也想再等等,可我阿娘着急,想先替我找着,总归成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李夏阳扬起脸,神情雀跃,“不过我觉着邓秀才人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与他结亲也好呢。” “算了,不与你说了。我先走了。” 大约是又怕摔着了,李夏阳走得很慢,每脚都要踩到实处,才肯落下一脚。 陈展躲在树后,静静看着李夏阳远去,胸口好像被无形的掌攥住,用力地捏成了好几瓣。 李夏阳方才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他心悦一个人时,光是念起人家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漂亮,肤白貌美又带着勃勃生机,常常露出那种愉悦而娇俏的笑,那股子明媚活泼的劲,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被他吸引、为他驻足。 前世他们心意相通之后,阳哥儿便常常眨着一双圆润的杏眼,弯起唇角朝他笑。有时候他忙着砍柴担水,那小哥儿便会奔过来亲他两口,说些“我李夏阳的汉子就是不一样!”之类的私房话。 那时候陈展还是个愣头青,圆房时常常鲁莽,阳哥儿便会像只猫儿一样挠他咬他,半点不落下风,若是叫他不满意,他便能折腾的陈展整夜都睡不好。 年少夫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后面那般境地。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阳哥儿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他同那个人相看下聘,交换八字……他们爹娘都很满意…… 陈展有些受不住地后退两步,光是想想这些画面他就要心痛到无法言语。 突然,昔日的画面涌入脑海。 阳哥儿抱着荣哥儿的尸首,将他堵在李朔月的院门前。 陈展听到泪眼滂沱的李夏阳悲痛欲绝朝他道:“陈展,荣哥儿、荣哥儿没气了……” 他好似说了几句话,陈展已想不起来,不过阳哥儿立马变了脸色。 平日总爱笑的哥儿满眼恨意,他抱着小小的尸首,忽然抬起脸,决绝道:“陈展,你和他害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拿命来偿……” 陈展追了出去,可王府外的巷子冷冷清清,只有他失魂落魄立在府外,哪里还有其他人半个影子。 荣哥儿逝去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彻底决裂,阳哥儿进宫请旨和离…… 后面的事陈展记不起来,这画面刺激的陈展大口大口喘气,仿若将要溺死之人。 他其实有千万种方法带李夏阳走,可他不敢,他怕前生之事再次重演,害怕自己再抛下李夏阳,转头宠爱其他人。 陈展,你还要再害他一世吗?还要害得他孩儿惨死,凄然寂寞过一生吗?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清清白白嫁人生子,让他幸福美满活到寿终正寝。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好好活一遭,让他的孩子也活下来…… 陈展脸色苍白,笔直的背陡然弯折,此时,他胸前的衣襟里忽然滚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陈展直勾勾盯着木盒,眼眶发红,他半靠在老树下,忽而泣不成声。 第68章 怎么不看我一眼 李家堂屋,桌上两盏油灯时不时爆出几缕火星,豆大的昏黄火苗点亮了内室,描摹出朦胧的人影。 四方木桌上摆满了十盘菜,既有炙羊肉、热烧鸡、酱牛肉、鲜蒸鲈鱼、酸菜炒肉、板栗炖鸡、蒸碗这等硬菜,也有八宝米、醪糟蒸蛋这样的甜口菜,最后一道炸果子,当做零嘴来吃。 李朔月凑出这些菜,寓意十全十美、年年有余。 追云门神似的蹲在桌旁,眼珠子就没从桌上移开过,李朔月心里欢快,时不时就给它夹肉吃。 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小羊羔,李朔月特意挖了几棵绿叶菜,给小黑拿木盆装着,小羊羔趴在他脚边吃草,吃得欢快。 陈展倒了碗屠苏酒屠,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日子喜庆,李朔月不再像平日那般拘束,高高兴兴撸起袖子,每样菜换着吃,不过他最爱八宝米,香甜软糯,别的菜都比不得。 陈展偶尔夹一筷子酱牛肉吃,大半时间都在饮酒。祭祖回来后他便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瞧着面色都有些白,也不知是不是哭过,眼睛泛起些血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或许是祭祖想起了逝去的爹娘,这才感伤怀念起来。 李朔月将一块剃过刺的鱼肉夹进陈展的碗里,温声道:“你买的鲈鱼鲜嫩,要趁热吃呢。” “过了今日,便是新春。前两日木哥儿说,明日要过来给我磕头拜年呢。” “头一回有人给我拜年,真稀奇呢。” 陈展淡淡看了李朔月一眼,眼神自桌面扫过,满桌香气扑鼻的肉食,他却并无大快朵颐的兴致,归根到底还是人不对。 这人病好后,倒比从前有分寸,没闹出什么幺蛾子。陈展也没再提什么奴仆之类的话,家中日日有人哭丧着脸,看了就叫人烦恼。 他与阳哥儿一道过新春时,不会像这样正经,俩人坐在炕上,摆上几样下酒荤菜,坐到一处依偎着。阳哥儿酒量出奇地大,千杯不—— “陈、陈展,我敬你一杯。”李朔月鼓起勇气,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小碗,他站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将小瓷碗举起来:“谢谢、谢谢你救我。” “我以后,会好好干活的,每日都给你做饭食。你、你别发卖我!” 话音刚落下,李朔月便一饮而尽。 回忆被人声骤然打断,陈展睁开眼,终于肯正眼看李朔月。 李朔月这个“救”字用得巧妙,好似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把他变成奴才的是他,能随时发卖他的人也是他,李朔月还可笑地将他当作救命恩人。 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陈展眯起眼打量李朔月,想找出他这般愚笨的缘由,平日他可不会这样耗费心神看李朔月的脸。 这一打量,倒真叫他看出些名堂,难怪李朔月说自己救了他。 这几个月有肉吃有羊奶喝,李朔月每顿都要吃两碗饭,确实和从前那干巴巴的小哥儿不一样了。 脸蛋圆润了些,脸色也由青白变为红润,额间的哥儿红痕更亮了,就连身段都丰腴了些。 最显眼的还是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此刻睁得很圆,眼神里露出些讨好与羞涩,与从前那死气沉沉的鱼目眼天差地别。 他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砰——” 院外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话头便搁置下来了。 远处金灿灿的火团迅速向天空窜去,紧接着,火团炸开,在漆黑的夜幕里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团朝四面八方散去,形成了一朵漂亮盛大的烟花。 堂屋瞬间亮如白昼,这声音一阵接一阵,堂屋便明明灭灭,两人在光影里闪闪烁烁。 爆竹声起,新年将至。 “真好看。” 李朔月痴痴地往外走了两步,这里看得更真切。绚烂的烟火接连不断,四面八方响起来,五颜六色,仿佛将春天搬到了漆黑的夜空上呢。 小黑咬住李朔月的裤腿,努力将李朔月往屋里拽,胖乎乎的身体还发着抖。 追云像风一样窜出去,前身下压,朝着远处的烟火嚎叫,哪里响它就朝哪里叫,自己一只狼玩得也欢快。 李朔月忘了方才自己还在敬酒,抱起小黑便坐到门槛上,手里捏着羊羔热乎的薄耳朵,愉悦地眯起眼睛。 稍纵即逝的烟花响了有一刻钟,陈展端坐在屋内饮酒,望着满天星火,眼底一片落寞。 阳哥儿也在看烟火吗?他心里会念着谁? 不过几月的功夫,他与桃花村的那秀才竟然已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且互生情愫,若没有自己—— “真好看,小黑,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呀?” 小黑被这声音震得瑟瑟发抖,毛茸茸的羊脑袋往李朔月怀里钻,只露出半个黑乎乎的羊屁股。 “咩~咩~”小黑有气无力叫唤两声,显然被吓得不轻。 “乖乖。”李朔月爱怜地摸了摸羊尾巴,“好啦好啦,不看了。咱们进屋好不好?” 李朔月抱着小黑,屁股刚沾上凳子,对面的陈展就推了酒碗过来。 他神情消沉,语气也没平日那股子精神气,李朔月忧愁地看了好几眼。 “喝吗?” “喝、喝呢,我陪你一起喝。” 屠苏酒药味重,入口味道复杂,酸、甜、苦、辣、咸、鲜一个不少,实在不算好喝呢。 砸吧砸吧味道,李朔月心里泛起嘀咕,也不知道陈展怎么能一碗接一碗地喝。 都说借酒消愁,可陈展怎么能愁成这样?也罢了,今日就陪陈展尽兴地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陈展买的屠苏酒不算烈,但后劲大,李朔月喝了七八碗后醉意才漫上来,片刻间,眼前的东西便全部歪斜了,四肢也不受控制。 “陈、陈展……”李朔月看着自己半弯不听使唤的胳膊,嘟囔道:“手、手不听、不听使唤……” “……唔,腿、腿……” 陈展瞥了他一眼,嗤道:“喝不了还喝这么多?” “唔,我、我想陪你、陪你嘛。” “你不要、不要难过。”李朔月打了个酒嗝,结结巴巴道:“新年、新年啦,要、要笑一笑……笑一笑……” “闭嘴。” 被人凶了。 陈展今天怎么凶巴巴的?还、还说他! “好、好凶。”李朔月委屈地看向陈展。 嘟嘟囔囔说个不停的醉鬼,吵得人耳朵疼。 “醉鬼。真是高估了你。”陈展搁下碗,一把将醉成一摊烂泥的李朔月扛起来,扔回了东屋。 浑身都软绵绵,仿佛踩在云朵上,李朔月艰难地辨别眼前扭成八段的人,脸颊漫上来一层薄粉。 “头晕……” “都怪、都怪,酒太烈……好酸好苦……” 李朔月仰躺在炕上,眼神半眯,语气亲昵,带着不自觉的娇嗔。 “行了,赶紧睡。酒鬼。” 被李朔月一打岔,便是有天大的愁绪都该散了,陈展只得停下惆怅不甘,先将这醉鬼安置了。 脱下厚实的冬衣后,陈展将李朔月整个裹进棉被里,随后关上房门,任凭他在炕上嘀咕翻滚。 屋子放了盏油灯。 李朔月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抱怨:“房梁,房梁怎么弯了?” “陈展、陈展,我们的房子,房子要塌了,塌了……唔……” “要被压死了……” “着火啦,着火啦……” “……咦,怎么、怎么灭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重物翻倒的声音,陈展“啧”了一声,放下手中喝了半碗的酒,不耐烦地进屋查看。 方才还在炕上的李朔月不知怎么自己裹着被子滚下了炕,脸颊贴地,只露出半个团了发髻的后脑,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袋,一动不动的。 “李朔月?”陈展轻踹了一脚鼓鼓囊囊的被子。 “啊!”李朔月突然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陈展耳朵一疼,烦躁地眯起眼。 “咬我、灰狼咬我……” “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狼咬你为了啃骨头?” “……就是咬我……” 和醉鬼讲什么道理,陈展无比后悔让李朔月同他一块喝酒。 阳哥儿酒量奇好,他以为李朔月多少也能喝几两。 将人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掏出来,陈展眉毛紧皱,就不该对李朔月好,这人最会顺杆儿爬,最爱得寸进尺。 可一旦不管他,他又能使出许多幺蛾子,不是生病就是性命垂危,可怜兮兮的好像不管他他能立马死掉。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李朔月忽然不闹了,陈展来救他了,恶狼休想再吃掉他! 李朔月眨巴眨巴眼睛,脸颊不自觉蹭汉子的手掌心,就像小黑撒娇时,总爱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干什么,又不安分。” “……陈展,陈展……” 李朔月黏黏糊糊喊。 “躺好。” 陈展嫌弃地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李朔月,想要将这黏人的家伙扯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李朔月突然傻兮兮笑起来,“我梦见,梦见,你当了很厉害的大将军……” “可威风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听你的话……他们都崇敬你……” “我最崇敬你,嘿嘿,他们、他们都没我……” 陈展陡然变了脸色,懒散苦闷褪去,只余下狠戾。 李朔月醉得厉害,没察觉到危险,仍旧天真地朝心上人吐露爱意,“……好厉害呀,陈展、陈展,我好、我好心悦你……” “……可你怎么,怎么不看我一眼呢……” 第69章 圆房 怀里的李朔月极不安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靠在他怀里闹。 翻来覆去拢共就说了那三句话,一句话是他当将军,另一句话是他不在乎他,还有一句话是灰狼咬他。 陈展若有所思,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又不由自主地将李朔月这半年来的怪异举止和行为串起来,原来不敢看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哥儿突然有目的靠近他、沟引他,本就不同寻常。 现如今他又说出这些今生没有发生的事,总不能真就这样巧,李朔月做梦梦到了他将来成了将军? 被他无数次否认的想法再度冒出苗头,或许,李朔月也复生了,不过他藏得太深,能躲过他三番五次的试探。 被愚弄、欺骗的愤怒感油然而生,陈展脸色极冷,扼住李朔月的脖颈,低声问:“李夏阳,是你什么人?” “唔……”李朔月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听到李夏阳的名字,他一下子凶起来,以极厌恶的语气道:“讨厌、讨厌他……” “本来是我要嫁给你的,是他抢了我的运气……” “坏人、贱人,总欺负我……他怎么还不死呀……” “他娘、他娘也坏……都坏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死……” “啪——” 控诉被一巴掌打断,李朔月抖了一下,随后瞪大眼睛,委屈地看向陈展,随后眼眶迅速盈满泪珠,害怕地开口:“别、别打我呀……” “求求你……” 李朔月忽然俯下身体,脸颊蹭在陈展的手背上,以一种极其悲哀可怜的姿态。 酒后吐真言,李朔月能说得出阳哥儿嫁给他的话,便证明他也有前世的记忆,可究竟什么时候有、有多少,他又不从得知。 李朔月对阳哥儿抱有如此之深的敌意,他甚至恨不得阳哥儿去死! 他怎么敢? 阳哥儿从始至终都未有害他之心,甚至藏起锋芒、主动退让,可李朔月怎么这样贪心,非要将阳哥儿置于死地? 他在营帐里叫人弄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是阳哥儿求他救他,可李朔月竟然能说出“阳哥儿抢了他的运气”这种不识好歹的话, 人性本恶,李朔月永远不知感恩。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庆幸,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荒谬感。李朔月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就被他买走,若让他留在阳哥儿身边,阳哥儿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枉费他还将人养起来,让他吃好喝好,甚至愚蠢地以为李朔月并非无药可救。到头来,自己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朔月仍旧在讨好地蹭着陈展,像是湿漉漉的落水狗。 陈展眼神骤冷,李朔月对成为他的夫郎这件事似乎有很深的执念,他带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日后拥有权势地位,因此想抢占先机,巴结自己,好逃离自己卖身的命运。 他与阳哥儿历经生死,情谊早非寻常人可比拟,而他李朔月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鸠占鹊巢? 不是总想着献身沟引他吗?那今日便如他所愿。 李朔月知道很多事,但一直装聋作哑,陈展恼怒于他炉火纯青的骗人功夫,此刻恨不得揭下李朔月那张伪善的面皮。 李朔月温顺惯了,神情像极了家里的小羊羔,那种自我献祭式的神情让男人疯狂心动。 醉酒令他的意识涣散,李朔月手指攀上陈展的胳膊,细长的眉毛微蹙起,眼睫颤巍巍地抖动。 李朔月眉头紧皱,本能的拽住陈展的胳膊。 骤然得知李朔月深藏的秘密,埋藏于心的怒火以燎原之势爆发出来,陈展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出血腥味。 李朔月睡在被衾上,梦里也不忘哭泣。 兴奋过后,陈展没有立马入睡。其实体验算不得好,但报复的心理快感远胜过肉体。 他没醉,且神志清醒,他很期待李朔月清醒过来的神情,是秘密暴露后的震惊惶恐?还是心满意足,为与他行了房而感到欢快? 陈展猜大概是后者。 * 大年初一如期而至,本打算早起的李朔月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陌生又熟悉的痛苦不容忽视,李朔月忍不住拍了拍混沌的脑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昨夜好像喝了许多酒,然后呢?然后,然后他与陈展……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陈展怎么就愿意了?难道他也喝醉了? 亦或是陈展想通了,愿意同他做夫夫了? 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脸上一红,若真如此就好了。 坐在一侧观察的陈展笑出声来,果然如他所料,得知自己失身,李朔月第一感觉不是惊恐,而是兴奋,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飞上枝头的好事。 “陈、陈展。”李朔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昨天,我们,我们……” “你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吗?” “?” 这下轮到李朔月疑惑。 陈展脸上换了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昨日,说梦见我当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 “啊?”李朔月神情茫然,他没有印象。 “呵。”陈展忍不住嗤笑一声,李朔月又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像从前一样。 时日尚早,陈展不介意在处理这人之前陪他唱一出好戏,不知到了那日李朔月会是怎么一副叫人好笑的神情。 “木哥儿已找了你两回,你还不起?” “起、起呢。” 李朔月龇牙咧嘴爬起来,哆哆嗦嗦套上冬衣,他掀开被褥,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惨状。 他出血了,也没沐浴,稍一动弹,疼痛便席卷全身,叫人指尖都忍不住颤栗。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褥面摸起来干巴巴的。 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闪过,李朔月抓不住那些东西,无措地抬起眼睛望向陈展。 陈展抱臂靠门,对上李朔月迷茫的眼,突然露出个恶劣的笑,他俯身,在李朔月耳边轻说了几句话。 一记惊雷轰隆劈下,李朔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红,红彤彤的耳垂几欲滴血,脑袋顶上仿佛还冒着热气。 第70章 堂堂正正的夫郎 “……” 李朔月脸色暴红,羞耻又难堪,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想立马爬起来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已经这么、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像小儿…… “我、我……” 陈展为什么还要站在一旁笑? 陈展笑够了,才翻出旧被褥,笑道:“一边去儿,我换被褥。” “……” 怎么还凶巴巴的,他都这样了…… 李朔月默不作声,垫了块新绣的月亮帕子,蜗牛似的拉扯着两条腿往平日自己睡的地方移。 平日他睡的那块地只有半床褥子,也不知道被子去了哪里。 李朔月背对陈展而坐,缩在角落,只露出一个厚实的背影。 钻心的疼令他忍不住轻声抽噎起来,他下不了床,可能连小裤都穿不了。 新年头一天,他却下不来床,这可不是好兆头,李朔月神情愈发颓败。 换好被褥后,陈展自屋外端来盆兑好的温水,李朔月身上还脏着,要是不洗,不得把他新铺好的被褥又嚯嚯了? “过来,你自己洗。” 李朔月紧咬牙根,又蜗牛一样往前移。 陈展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拖过来,拿了蘸过温水的帕子亲自给他擦。 “啊!!” 李朔月惨叫一声,浑身抖若筛糠,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疼、疼……” “长痛不如短痛。”陈展依旧粗鲁,李朔月只觉着这架势和磨刀也没什么区别。 “我、我自己来……” 李朔月成了只被拔完毛的鸭子,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伸出手,哆哆嗦嗦要抢陈展手里的帕子。 陈展手一扬,没理会他。 李朔月脚趾绷直,疼得脖颈青筋都冒了出来。 “陈展、陈展,呜呜呜……”李朔月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越哭闹,陈展擦洗得就越粗鲁。 一刻钟后,李朔月气若游丝靠在陈展怀里,肿胀的眼睛半眯,脸色惨白的仿佛脖子一歪就能没了气息。 陈展翻箱倒柜找出条还没他大腿宽的小裤,给李朔月套上。 李朔月抽抽噎噎哭,直挺挺躺在炕上,仿若又死了一遭。 他在陈展手里就像只野鸡崽子,细弱的反抗只能引起他的笑。他自己洗脏衣裳都没陈展这么大的力气。 李朔月擦掉眼角的泪,这样不体贴的汉子,连他也遭受不住。 他好似也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好,李朔月幽怨地想。 * 晌午过后许久,木哥儿才来拜年,他穿了身新制的绣花锦鲤袄子,脚踩双红绣花棉鞋,脑门上带着卧兔和护耳,脖间还挂了只沉甸甸带着银铃的长命锁,走起路来一响一响,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李朔月便是被这阵铃铛声吵醒。 他睁开眼,炕边叶水儿正在剥花生,笑眯眯地看他。 李朔月总觉着这笑有几分揶揄,再一想自己还躺在炕上起不来,越发羞耻难耐,忍不住将被褥掀过脑门,将自己整个人遮住。 叶水儿拍拍趴在炕上玩鲁班锁的木哥儿:小嬷醒了。 木哥儿急忙蛄蛹着滚过去,小手将小嬷扒拉出来,脸颊贴过去,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嘻嘻道:“小嬷,太阳晒屁股啦!” “再不起来,木哥儿可不给你拜年了!” 李朔月脸色青白,忍着耻意颤声安抚:“等、等我一会儿,就起了,就起了。” 叶水儿将圆滚滚的小哥儿拽过来:你小嬷身体难受呢。 “好吧。”木哥儿又像只小毛虫一样爬过去,小大人似的摸李朔月的额头:“小嬷,你要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吃四碗,不、要吃十碗,这样才能像小叔一样高高壮壮!” “他从来不生病的!前些年把腿摔断都能自己好,可厉害了呢。” 童言童语惹人爱,这话一出,两人都笑了。 李朔月被叶水儿扶起来,艰难地裹上冬衣,同叶水儿靠在一处。 木哥儿穿着身新衣,瞧着就喜庆又暖呼,他笑了笑,露出两排小米牙,端端正正跪在炕上给两人作揖磕头:“日有熹,月有光,木哥儿祝水小嬷、月小嬷新的一年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木哥儿快请起来,小嬷也祝你一年更比一年好,事事顺遂皆如意。” 李朔月与叶水儿相视一笑,各自拿出红封,递给木哥儿。 “谢谢小嬷!”木哥儿笑嘻嘻点头,将红封一块塞进袄子里。今年红封又多了一个,这么多铜板,他能买许多好吃的呢。 两人坐了会儿便要走,家中都还有其余客人要招待呢。 兰姐儿今日没来,外面风厉害,叶水儿害怕她吹风生病。 李朔月托他将红封带给兰姐儿,银钱不多,只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一走,李朔月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消散,他半趴伏在炕桌上,喉头酸涩,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肚子忽然发出阵响亮的声音,李朔月哭得脑子发懵,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就当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疼死的时候,陈展掀开门,端了碗热腾腾的饺子。 李朔月抬起哭得涨红的脸,惊惧又难过地瞧着陈展,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难道就因为昨夜的几句话? 前世李夏阳同他在一处,也遭受了这诸多的磨难吗? “吃不吃?” 李朔月看了眼陈展,不肯动弹。 “不吃我端走了。” 这话一落下,李朔月立马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向他。 “又哭什么?” 天天哭,简直没完没了。 陈展略有些不耐烦,他的耐性似乎在真相揭开的那时候就消耗殆尽,现在能坐在这里同他讲话,全靠着意志力。 “……这饺子,是、是我包的……” 这是问他包的饺子他为什么不能吃? 陈展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不说这面、肉都是他买的? 他又打量起李朔月,薄红的脸,肿胀的眼,眼尾微垂、嘴角紧抿,说的是饺子,眼神却看向他,大约还带了那么点……希冀与渴望? 陈展琢磨出点味来,他就说一向巴巴地上赶着讨好他的李朔月这会怎么闹起脾性来,原来是想听两句好话,让他哄哄他。 陈展看见李朔月这副样子就忍不住发笑,太愚笨了,这会儿还在做美梦。 不如就顺着他,等到他梦醒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他昨夜想了许多,他与阳哥儿纠缠一世,剪不断理还乱,怎可轻易抽手? 阳哥儿年纪尚轻,情窦初开,不曾识过几个汉子,困在燕子村这等方寸之地,看上一个邓谦也不稀奇。 他二人正是互生情谊之际,他此时蹦跶出来,岂不是棒打鸳鸯? 自己何苦去做那等大恶之人,不若就先暂时放手,让他去体验个中滋味。 年少夫夫,走成怨偶的不在少数,届时他功成名就,有的是法子叫阳哥儿重新爱慕上他。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住并不怎么安分的李朔月。 思及此,陈展主动坐到李朔月跟前,将饺子夹到他嘴边,干脆利落道:“吃。”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样的手段果然适合眼前人,李朔月只犹豫了片刻,便张嘴吃了。 陈展甚至不用出声哄。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稍微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处,李朔月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饺子,有时候嚼两口还要掉几颗眼泪。 他难受起来胃口就不好,吃了十来个便摇头,说不要了。 碗里还剩下一大半,陈展自己吃了一半,又给候在门口眼巴巴的追云分了一半,一人一狼吃了个干干净净。 陈展搁置完碗,又拿了块温帕子过来,李朔月害怕他洗衣裳一样给自己擦脸,急忙接过来自己擦。 李朔月净了面,胸口仍旧闷闷地发疼,他垂下脖颈,瓮声瓮气道:“昨夜、昨夜我们行房了……” “我已经不算奴仆了。” “那算什么?妾室、小妇、偏房、外室?“ 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刺了一下,好半晌才嚅嗫着唇瓣,说出几个字:“……算夫郎。” “这话真有意思,谁说奴才不能在炕上伺候主家?” 李朔月怔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握紧手心里的被褥,哭腔很重:“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么想做我的夫郎?” 陈展极淡地笑了一下,捏起李朔月的下巴,玩味道:“即便你是个奴才,我也想用就用,这荒山野岭,谁又能说什么?” “……你……” 李朔月眼神黯下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话锋一转,就在李朔月伤心欲绝之际,陈展出声了: “让你做夫郎,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多好处,很多很多。” “我每天都给你做饭食,给你暖被窝,我也能绣帕子挣钱,家里的事也能……” 是夫郎还是奴才不过是陈展一句话的事,他今日说李朔月是夫郎,明日说李朔月是奴才,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要奴契存在一日,李朔月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都由他说了算。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答应下来自己不吃亏。 陈展随口答应了。 不知道等李朔月发现自己也是前世之人,脸色会有多好看。 他随意一句话,就会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就让李朔月慢慢做他那些美梦去吧。 李朔月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 晚上两人躺进一个被窝里,李朔月缩在陈展怀里,脸颊贴住他的胸膛,侧耳听他胸腔里富有规律的悦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很沉稳也很安心。 汉子默许了这次亲近,并没有驱赶他。 陈展一诺千金,不会骗他,因为他就是这么对李夏阳的。 李朔月心情好转,又朝陈展靠近了些,他如今是陈展堂堂正正的夫郎了,这半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第71章 旧疤痕 上元节,叶水儿前来邀李朔月去县上看灯,不过这时候不巧。昨夜他夫夫二人刚办完事,李朔月行动不便,就没去成。 正月里只有两回,每每闹到深夜 李朔月日日躺在炕上绣花,哪里都去不了,他便埋怨陈展血气方刚,横冲直撞。 他心中愁苦,被孙老嬷和叶水儿笑话了好久,连施慧娘也来了一回,笑了半盏茶才走。 其实,其实,这不能怪他身子骨弱,都是陈展的问题,是他鲁莽不知节制。 二月初,李朔月才出门走动。 春回大地,山上的雪已经消融了,野地上冒出些彩色的小花,枝头抽出新长的嫩芽,给灰扑扑的山峰带来几分生机。 李朔月扛了个小锄头锄门前的菜地,末了还撒上些草木灰和羊粪混成的肥,菜地要好好补肥,长出来的菜瓜才能好吃鲜嫩呢。 家里的大母羊不下奶,陈展今日将母羊拉去镇上卖,不知能卖多少银子。 母羊冬日没吃上鲜嫩的草,但李朔月常冲麦麸喂它,斤两没掉太多。 家羊远没有野羊价高,因此收到十五两银子时,李朔月喜出望外,甚至不敢置信。 他眼眸微睁:“这么多银子?全给我吗?” “嗯。” 陈展竟然真的让他管家,卖羊肯定没有这些钱,这说不准是家里全部的积蓄呢。 “好!” 李朔月重重应下,随后将银子抱起来,嘟囔道:“我把银子藏进粮房,日后你若要用,只管给我说就成。” 陈展看了眼日头,道:“我去烧水。” “好、好。” 李朔月抱着银子兴奋地冲进粮房,这里地方大,且不会总来人,得找个好地方藏好了。 自打那日请狸奴来捉老鼠后,家里就再没出现过一只老鼠,李朔月心里满意,打算下回若再遇见那狸奴,就给它捉鱼吃。 藏银子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李朔月挑挑拣拣的,最后藏到了粮房东北角,独自将米粮一袋袋搬上去,压得严严实实。 这比扛大包还累人,李朔月抹了把额头的汗,手作扇子给自己扇风。 卧房里陈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房门,不耐烦道:“好了没?” 李朔月吓了一跳,急忙将人推出去,“好了,好了呢。” 这会本该是吃饭的时候,可谁叫他家汉子是个急性子? 李朔月垂首俯瞰陈展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麦色的肌肤与热汗又为他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与平常的威风英俊很不一样。 陈展的身体健硕有力,线条流畅,无论是臂膀还是大腿,鼓起的皮肉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难怪陈展能自己上山打野猪呢,这样健硕的体格,就是当大将军也不落下乘呢。 小哥儿和汉子的体格相差很大,腰腹处尤其。 李朔月双手卡住自己的腰,又凌空和陈展做比较,这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陈展都快赶上两个他了。 他的肚子有一层很薄的软肉,而陈展的腰被线条分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块,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但是瞧着赏心悦目,气势唬人呢。 陈展这样的体格,看起来能把他抱进怀里,抵挡许多风雪。 陈展仰视着李朔月,也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遭,李朔月瘦的像片纸,风一吹就能跑似的。 最显着的特点有俩:第一是貌美,第二是肤白。 他从前并不耽于美色,即便行房也有节制,后来这些东西在李朔月身上都化作虚无。 陈展时常觉得痛苦,他这一行为无疑再次背叛了阳哥儿,可阳哥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自己与李朔月和和美美。 出于放纵出于逃避,陈展找上了明明拥有前世记忆却佯装纯洁的李朔月,既是报复,也是警醒,他们都是满身罪孽之人。 李朔月贪心不足,想从他身上得到名声、权力、银钱,像黏在身上的臭虫,甩不掉、赶不走。 陈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因此他不掩饰,不温和,不心软。 李朔月总说疼,却从不拒绝,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花楼里的娇客留人自有一套法子,李朔月那套便是卖可怜,妄图勾起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救风尘。 * 经历了几回,李朔月摸透了陈展的心思。 进山头一晚、回来那天折腾得最厉害。 不过陈展现在进山最多五六日便回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十几天对他不闻不问,每回卖掉猎物第二天,都会把银子交给他保管。 李朔月数了数,光是陈展给他的,就已经有四十多两了! 说不去可不吓掉别人的大牙? 他瞧着白花花的银子,乐得每日吃饭都要多吃上几碗呢。陈展手里也有碎银子,平日买肉买菜,都不问他要。 手里头这些银子他全当家底存着,轻易不动用。平日只留二两银子做花销,应付日常吃喝足够了。 唯一该苦恼的,便是陈展奇怪的喜好与毫无进步的技法了。 他们虽在后山,来往的人少,可也不是不来人,木哥儿就喜欢时不时来串个门子呢。 可陈展就喜欢青天白日在院中,李朔月劝也劝不住。 双膝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冷风一吹,热汗变冷,鸡皮疙瘩噌噌噌直冒。 李朔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晃了晃陈展的胳膊:“冷。” 韧柳般的腰不盈一握,消瘦的肩头细微地颤动,犹如振翅的蝶。 李朔月的后背极白,却有大片蚯蚓似的旧疤痕,前世他可没见过这些碍眼的东西。 陈展眉心微动,李朔月出身那地方祛除疤痕的秘药可不少,他又当过头牌,老鸨子自然不会让他一身疤痕去接客。 收回视线后,陈展抱住人往房里走,李朔月四肢紧紧抓住陈展的胳膊,害怕自己摔下去。 陈展实在坏心眼,他忍不住,亮起牙咬了陈展一小口。 也不知是不是拔了老虎嘴上的胡须,陈展闹得厉害,李朔月熬不住,用了些寻常手段,才将陈展伺候得服帖。 李朔月提前烧好了水,两口锅里都有,用的时候只需要提就可。 晚上照例是陈展先洗,李朔月躺在炕上平复。 陈展沐浴极快,李朔月喘口气的工夫,他已经开始擦头发。 李朔月时常怀疑,陈展是不是进桶里过一遍水就出来,比他焯春菜还快。 浴桶就在堂屋,李朔月照例拿了帕子,扶着墙慢吞吞往堂屋挪。他可没有陈展那样的好体力。 温热的水消除了他周身的疲惫,李朔月撩起水,一点点清洗身上的汗渍。 大约是太疲累了,李朔月后脑靠在桶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忽地,屋外的风将门板吹得啪啪响,李朔月一个激灵,自己清醒了。 水很凉,冻得人李朔月脸都有些白,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哆哆嗦嗦从浴桶里爬出来裹上衣裳,东屋油灯还没灭,但陈展已然睡着了。 手脚冰凉发冷,李朔月想也没想,钻进陈展的被褥里,合上眼睡了。 第72章 膏脂香 春天的雨大多都合时宜,不像夏雨那样来去匆匆,也不像秋雨总带着湿冷。常常一场春雨过后,林子里就会冒出很多蘑菇、野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朔月与叶水儿、木哥儿便常常结伴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也会带上追云和小黑。 趁着现在野菜多,还能吃上嫩的,几个人便卯足了劲摘,荠菜包子,槐花饭,味道可都不错呢。 现在要多摘些,吃不完的晒干,冬日也能吃呢。 追云的体格比半年前还要威猛,四肢修长、毛发浓密,远远瞧着就是一只不可小觑的猛兽。 春日李朔月带它的时间多,在家中不像在山上那般肆意,不过李朔月手里有钱,时常会割肉来吃,也会给馋嘴的灰狼蒸肉包子。 猫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有肉吃,李朔月几日不吃,也有些不习惯呢。 李朔月早上采了蘑菇,下午便同叶水儿一块去清水县卖,菌子这些就得趁新鲜卖。 路太远,木哥儿人又小,他们便没带着,顺路帮他卖了就成。 这两日可不缺蘑菇卖,价格已不如前两日那般好了,七八文一斤的大有人在。 俩人摘的菌子比寻常人干净些,但不算太大,定价七文钱,半个时辰才卖出去。 俩人都挣了三十多文,能割快二斤的肉呢。 李朔月拉着叶水儿,七拐八拐,走到珍珠巷,进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个卖货哥儿很快迎上来,扬起笑脸问:“二位夫郎看些什么?咱家擦脸的、润手的,一样不缺,头油、唇脂更是琳琅满目……” “不要这些。”李朔月摇摇头,低声问这小哥儿:“可有暖情的?” “有,有呢,您二位随我来。” 较之李朔月的坦然,叶水儿则有些羞赧,许多耳尖的,也跟着撇过脸去,遮掩眼中的羞涩。 用于房事的物件都在内室,方便成了亲的夫郎、媳妇挑选,也不会叫没成亲的羞红了面。 “不知二位夫郎对这香味、样式可有要求?” “只要最寻常的,味道最好淡些。” “好。”小哥儿利落地从货架上拿出几个巴掌大的木盒子:“这几样分别是梨香、荷花、兰香的,二位可拧开闻闻,用的都是好料,味道也合适。” 小哥儿又拿出几个漆盒:“这几样是桃花、月桂、柑橘的,味香且甜。” “这些瓷盒里的是些牡丹、芙蓉的,这种的更软和,也更润,遇热就淌成水儿呢,平常用来擦脸都不成问题呢。”小哥儿笑道,“夫郎可拧开盖子,涂抹些瞧瞧,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东西就是要千挑百选,才能选出合适、欢喜的来呢。” 李朔月将几样膏脂一一试过,都不太满意,只有这牡丹香的,勉强能入他的眼。 李朔月剜了拇指大小的膏脂,摸到叶水儿干裂的手背上,把他整只手都涂完一遍才罢休。 小哥儿面色不变,笑盈盈道:“这样才对呢,能试出好坏来。” 叶水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笑容羞涩。 李朔月拽住叶水儿的手,仔细查看,膏脂确实不错,干裂的手背这会儿摸着光滑不少呢。 叶水儿也点点头,东西确实不错。 正经胭脂铺子暖情的膏脂都温和,不如花楼里那些功效骇人。 李朔月问:“这牡丹味道,不浓又滋润,要多少钱一盒?” “不瞒您二位,这东西比寻常的贵了些,要一两五钱银子。” “木盒的是八钱银子、漆盒的是一两二钱。这两样东西夫郎都试过了,各有千秋呢。” 叶水儿瞪大双眼,眼神在几个盒子之间来回徘徊,不敢相信这样小小一盒竟然要这么多银子! 八钱、一两二钱、一两五钱,这都能买几石粮食了? 李朔月也觉得贵,可一咬牙,便决意要买。 他没有孙老嬷那样熟练的讲价经验,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也只让两钱,最后花了二两八钱拿了两盒。 东西虽贵,可只要有用就成,他不想日日都遭罪。 李朔月强塞给叶水儿,他见过好几次叶水儿偷偷揉腰,冯冬青体格又比陈展差不了多少,说不准叶水儿和自己一样遭罪。 这小夫郎还是个哑巴,连推辞都说不出口。 李朔月心里泛起点怜爱,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硬生生给塞进衣裳里,自己一溜烟跑了。 叶水儿哪里懂李朔月的弯弯绕绕,站在门前羞恼不已,只觉得衣裳里的东西烧得慌,这小哥儿,送什么不好,送这些东西…… * 也不知是他与陈展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当天晚上陈展便牵了一头脑门长着一对大角的公鹿回来,晚上自然又是好一番你侬我侬。 牡丹膏脂开封后便少了大半。 李朔月脸颊闷在被褥上,面色潮红。 陈展将瓷盒捏在手心看,牡丹香浓,融化之后散得满屋都是。 李朔月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香气。 “有用吗?” 陈展问。 李朔月抬起汗津津滑腻腻的脸颊,撑着胳膊慢吞吞滚进陈展怀里,“……有一点点用。” 疼没少几分,反倒便宜了陈展。 李朔月:“……往后不去他家了。” 正经胭脂铺卖的膏脂真是一般,李朔月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又不能去花楼里买,难道日后只能这样疼着? 很多汉子都有特殊的喜好,陈展粗鲁,爱看他哭;白五总要在林子里,喜欢听人尖叫;周临渊喜欢束缚住他、捂住他的嘴鼻;周临渊身边的老太监擅用鞭子、刑器…… 这些李朔月都不喜欢,他只喜欢简单的拥抱,喜欢听他们胸膛强劲而富有规律的跃动。 * 翌日,陈展巳时初才醒,李朔月缩在他怀里酣睡,没有苏醒的迹象。 今年新糊了窗户纸,屋子里亮堂,陈展拇指捏住李朔月的下巴,端详他的脸。 不过几日未见,李朔月容貌似乎又妖艳了几分。 狐狸眼狭长,眼周布满薄而透的粉红,左侧脸半压,显得脸颊有些圆润,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呼吸间透露出几分娇憨,较之于半年前的形容枯槁,他现在才有了几分美人的影子。 这半年来李朔月在他这里吃好喝好,才能养成这副模样,这等姿色的哥儿,即使叫人用过,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拇指掠过李朔月眉心的红痕,陈展神情鄙薄,若有所思。 第73章 陈展,我穿这身好看吗? 到了清水县已是午时末,陈展直接将公鹿去牵去找赵大,两人颇有交情,他给的价钱也足,陈展自然乐意将好猎物卖给他,也省得他游街走巷叫卖。 赵大一见体格健壮、犄角漂亮的公鹿,连连拍手称好,直呼:“展兄弟,这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你能猎到这样的大鹿,其他猎户连鹿群都找不着呢。” “瞧瞧这对大犄角,看看这蹄子,嚯,脾性也大,还要拱我呢。是头好鹿!” 陈展道:“确实不错,鹿群里数它最勇猛。” “好好好,展兄弟。”赵大笑道,“我最近正缺这东西呢,你就给我送来了,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好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展笑了下,“你还收鹿就成,我还怕白跑一趟。” “好东西哪里都抢手,你这鹿价钱低不了。我得多谢你还念叨着我呢。”赵大将鹿牵进柴房关好,随后一把揽住陈展的肩头,将人往屋里头带。 陈展微低着身,有心想同赵大讨东西,便没推辞,一道入了。 上回那只公鹿卖了二十五两,这只体格比那只还要健壮些,赵大便直接给了三十两,只说叫陈展日后有了好猎物还念着自己。 两人盘在炕上边喝烧酒边吃炒花生,陈展正愁着如何开口,赵大眉头一挑,笑道:“展兄弟,家中可是有了人?” 陈展一怔:“你怎知?” “你身上有牡丹香,是在王氏胭脂铺里买的吧?” “他去买的,我也不知。” “嚯,他家的牡丹香一两五钱一盒,价虽贵,功效却不成。当成面脂手脂还有些用,用来暖情可就差太多了。” “正是这个道理。”陈展微微颔首,“除了滋润,没别的用处。” 赵大深深看了眼陈展,低声问:“可是那事不合?” “是有几分艰难,所以我才来求赵大哥。”不过艰难的人不是他。 “嘿,这你可算找对人了。”赵大嘿嘿一笑,从东南角的木头箱子里翻出几种药膏,摆在小炕桌上。 “你瞧瞧,这是我们楼里姑娘哥儿最爱用的。” 呈一字排开的膏脂盒味道、造型都不一样,有拇指长的窄口小瓷瓶、两寸宽的雕花圆木盒,也有四四方方嵌了珠宝的木盒、表面涂漆富有光泽的漆盒等,味道也极杂。 陈展辨别不出个中花样,只草草看了几眼。 “展兄弟可有瞧上的?家中人是哥儿还是姑娘,可有喜好?” “是个哥儿,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陈展顿了顿,询问道:“你们楼里,挑娇人用的都是哪些?” 赵大顿住,神情疑惑,“你怎么——” “他不听训。” “我说呢。”赵大瞬间明白,手肘怼了怼陈展的胳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且等着,我去找找,保准叫你满意。” 陈展饮了口茶,“此事便麻烦赵大哥了。” “你且等我一刻钟。” 说完,赵大便火急火燎跑了,好似身后有鬼撵。 陈展静静在屋内候着,目光落在缺了半角的陈旧炕桌上,别人睡觉的地,他不好打量。 不到半刻钟,赵大拎了小包袱,满头大汗跑回来。 ——啪! 包袱落在木桌上,一听这声音,陈展便笑了:“赵大哥,你这是拿了多少,我用不了这许多。” “害,还给你拿了些小玩意。” 说话间,赵大解了包袱,陈展得以看清全貌。 两个白色小瓷盒,一个印有梅花,盖上贴了红纸,写着“鸳鸯乐”;另一个贴了绿纸,写着“相思丸”。除却膏脂,还有其他几样造型奇特的用具。 赵大见陈展来了兴趣,立马搓搓手,道:“这‘鸳鸯乐’是老嬷教养初哥儿初姐儿时常用的,还有一种名为‘贞女荡’,那种太伤身,且成瘾,我就没拿来。” “相思丸、银铃铛这几样,最得老手偏爱。将相思丸置于脐内,能催生出……” 赵大口若悬河,将包袱里的东西依次介绍,最后又道:“鸳鸯乐不要太多,拇指大小足够,否则会令身体亏空,难以将养。相思丸也是如此。” “楼里的人不怕这些,你与弟夫郎可得多多警惕,别一晌贪欢、因小失大。” “这事得循序渐进,不可心急。”赵大又宽慰道:“多让夫郎欢愉,他才能总念叨着你,听你的话不是?” “东西你放心,全部还未开封。” “成,多谢赵大哥。”陈展拱手谢了两句,随后掏出钱袋,“赵大哥,多谢你心中惦念——” “这就见外了。”赵大打断陈展的话,“这几个小玩意不值什么钱,拿回去用就是。” 俩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最后陈展留下一两银,才将东西尽数带走。 在城中采买一番,陈展背着背篓,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追云吃饱喝足,正趴在院中央晒暖,见了他,也只懒洋洋甩起尾巴,敷衍地叫唤了两声。 东屋开了窗,李朔月正坐在坑边,手里似乎在缝着什么东西。 陈展没理追云,背着背篓进了东屋。这狼崽子歪脑筋极多,自从李朔月成了他的衣食父母,便将从前那股谄媚讨好的劲全用在李朔月身上,成日就是这样敷衍他。 如今已是大羊的小黑卧在地上,闷头吃着几颗手掌大的春菜。 陈展脸一沉,呵斥道:“出去。” 小黑拖长嗓子,朝陈展“咩”了一声,陈展作势要踢它,小黑四蹄立起来,底下脑袋就要拱人。 李朔月急忙叫停:“小黑,不许拱人,听话,快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天性作祟,小黑最近极爱拱人,最爱拱陈展和追云。 陈展抽了羊脑袋两下,拎着脖子将羊往出拉,小黑瞪大眼睛,朝陈展喷了两口气,毛茸茸的羊脸满是不服气。 李朔月嗔了陈展一眼,“小黑很乖的,你不要总凶它。它要叼春菜走呢,你快放了它。” 陈展松了手,黑漆漆的羊羔子果然拧头进屋叼上没吃完的菜叶子,甩甩小尾巴出了堂屋。 “它真聪明,今早自己去菜地里拔了几颗春菜,叼着来问过我才吃的。” “一只野山羊,你还养出感情来了?”陈展嗤笑一声,将背篓里的东西往出掏。 李朔月耿起脖子,不服气:“小羊怎么啦?它好听我的话。” “小黑爱干净,我经常带它去河边洗,一点也不脏。身上比追云香呢。” 陈展没接话茬,转头往李朔月身上扔了件亮黄色的衣衫,斥责道:“下回别让它进屋,否则我迟早炖了吃。” 李朔月接住衣裳,脸色难看起来,维护道:“不许吃我的小羊!” “我以后不让它进屋还不成吗?” “真坏,追云进屋你就从来不骂。”李朔月哼了声,“难怪小黑最爱用脑袋顶你。” 陈展没搭理李朔月的话,将包袱搁在炕桌上后,背背篓进了灶房。他今日新买了些油盐酱醋,还有十来斤猪肉,特地买了几斤猪板肉炼油,另外豆油芝麻油各一斤,还有些其他零碎。 规整东西这活一向是李朔月的,陈展便没插手。 放完东西他又舀水冲洗了把脸,锅里还热着稠米粥和肉包子,瓷碗下盖着一盘凉拌野菜,陈展将东西都搁在案板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追云进来打了个转,见两脚兽吃的都是些它不吃的东西,自讨了个没趣,嫌弃地叫了两声就走了。 小黑脾气大,不服气得很,吃完菜叶子,这会儿和篱笆门闹起脾气来,脑袋撞上去,一点也不嫌疼,那架势,好似要把门当成陈展拱。 李朔月关上窗子,靠着墙换了衣裳。 陈展给他的是身亮黄色的哥儿衣裙,窄腰窄袖,绣着牡丹、祥云、锦鲤,鲜亮又好看,像是未出阁哥儿穿的衣裳。 衣裳里还有发带,李朔月散了发,用发带在后脖颈处绑了个小结。 也不知陈展怎么挑的,这衣裳长短腰身都正适合。 陈展进屋后李朔月眼睛便亮了,他站起来,在炕上赤脚转了两个圈,柔声问:“陈展,我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第74章 一晌贪欢 李朔月乌发半披,自鬓边拢至脑后,只用绳带简单系着,面颊白皙,薄唇嫣红,羞涩拘谨的笑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一掌可握的腰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愈发纤细,好似一节柔韧细柳,面前的哥儿身段平坦,却生出几分不染纤尘的俏丽,再靓丽的衣裳在他跟前都会黯然失色。 — 翌日,院子里搭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叶水儿来时,衣裳还在往下淌水儿。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昏昏欲睡。 昨夜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脑子混成一团糨糊,胳膊腿都热,像个烫呼呼的暖炉子。 李朔月昏昏欲睡,脑子发懵,想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从包袱里拿出小铃铛…… 叶水儿坐在床沿,担忧地摸摸李朔月红彤彤的面颊,还好没发热。 初次用这些有巧思的东西,他与冬青都不习惯,昨日差点都没能起来。 今日在家中搜罗许久,才找出半匹压箱底的白绸布,虽比不得那一盒膏脂,但也不便宜呢。 细绸布料子软,拿来做中衣、小裤再合适不过。 听闻县城里那些富户大家,屋里的奴才都能穿细绸呢。 不过小夫郎这会还睡着,叶水儿也不好在人家屋里多待,搁下绸布便往回走。 李朔月申时末才清醒过来,他没什么精神头,就只喝了半碗粥。 屋里头闷得慌,李朔月推开半扇窗,倚着被褥远眺,不知小黑气性怎么那么大,脾气那么倔,这会不依不饶用脑袋撞栅栏…… 李朔月心中忧愁,这小羊羔就是再练十年都比不过陈展,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得呆傻…… 追云兴高采烈跑进院子,嘴里叼了只半死不活的灰兔,一见着衣食父母,便谄媚地凑上来,前爪搭住窗沿,晃晃脑袋,展示自己嘴里的兔子。 李朔月有气无力地摸狼脑袋,嗓音沙哑地哄它:“去找孙阿嬷,让他给你烧兔子吃。” “嗷呜嗷呜~” 追云听懂了,但是很不满,它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最后嚎叫两声,才四蹄生风地跑了。 院子里热闹少了大半,李朔月耳根清净了,微弱的晚风夹杂着野花野草的淡香,他倚在厚被褥上,又睡了过去。 * 清明后,天气回暖,湿润的泥土里嫩芽纷纷探出头,阡陌纵横的田埂上野草有半腿高。 水田里的秧苗到了移栽的时候,旱地里的麦苗也得追肥,山林地里,到处都是人们的脚步与欢笑,都在为新一年的春耕而努力。 孙冯两家的水田已育好了苗,不巧的是,孙老嬷染了风寒,便请了陈展帮忙插秧,他家只有一亩水田,插起秧苗来也极快。 冯家的地同孙家的紧挨着,都是肥力不甚好的下等田。 陈展、冯冬青、叶水儿三人去插秧,李朔月留着照顾孙老嬷和两个小娃娃,晌午做了饭也得给地里忙碌的三人送去。 这几日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干活,李朔月蒸了干米饭,摘了些嫩蒜苗,同腊肉一道炒了,又将香椿苗焯水,打了几个鸡蛋,一并翻炒,最后又蒸了些白面馒头,熬煮了绿豆汤,几人的饭食足足装了两个篮子呢。 先照顾家里一老两小吃完,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木哥儿抱上装绿豆汤的陶罐,两人一道往地里去。 路上不少哥儿姑娘都去送饭,全都步履匆匆,鲜少有说笑的时候。 木哥儿人小,抱着陶罐费劲,刚走到田埂边就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喘气。 “累了吧?小嬷给你擦擦。” 李朔月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手帕,给木哥儿擦了脸颊。 “谢谢小嬷。”木哥儿趴在李朔月怀里歇了会,便很有精气地站起来,双手圈成个圈,中气十足地喊:“阿叔阿嬷,吃饭啦吃饭啦!” 这尖锐的声音震得李朔月耳朵疼,他急忙道:“好了好了,快别喊了,当心嗓子。” “来喝口水。” 不多时,三道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朔月拿热帕子给他们净手,木哥儿则挨个给倒绿豆汤,一大一小都忙碌起来。 冯冬青笑了笑,“今日热得很,就想喝些凉快的,这绿豆汤再好不过。” 木哥儿嘿嘿笑起来,挺直腰板:“可好喝了,月阿嬷还放了糖与薄荷,又甜又凉快呢。” 叶水儿也笑,坐到李朔月身侧慢吞吞喝。 李朔月把菜摆好后,亲自端了碗干米饭送到陈展手里:“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 陈展看了眼李朔月,没说话,叶水儿与冯冬青对视一眼,都忍着没笑出声。 小夫夫浓情蜜意,正痴缠着呢。 “月小嬷也没吃呢。”木哥儿端起另一碗干米饭,送到李朔月手上,“小嬷快吃,今日菜可香呢。” “好。”李朔月先夹了一筷子腊肉喂给木哥儿,“小馋猫,你不许再多吃,小心肚子疼。” “好嘛好嘛。” 远处柿子树下忽然窜出来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蛋圆乎乎的,他喊道:“木哥儿,快来快来,咱们去掏鸟窝。” “小嬷,虎子来喊我玩呢。” “去吧,别跑太远。” 木哥儿得了玩伴,开心地跑远了。 李朔月今日炒的菜油水十足,三个人吃得头也不抬,嘴巴忙得都没有时间讲话。李朔月也骄傲,他做饭就是好吃,追云都整日绕着他讨食呢。 吃饱喝足后,冯冬青摸摸圆鼓鼓的肚子,赞叹道:“月哥儿手艺真是好,也不知怎么做的,饭菜这样香。” 叶水儿连连点头,道:好吃呢,都能去县上开食肆了。 李朔月笑了笑,“你们爱吃就成。” 陈展起身走了两步,道:“都收了吧。” 李朔月:“哎,我这就收。” “你先回,木哥儿回来我告诉他一声。” 李朔月已收拾完了,拎起菜篮朝众人道:“你们多歇歇,等日后落下了再干活也不迟。” 冯冬青:“成,你放心。” 李朔月没久留,提着菜篮子走到小路上,快步往回走。 闲言碎语的人不在少数,李朔月雄赳赳气昂昂,谁也不在乎。 “月哥儿。” 李朔月脸色一沉,顿住脚步,拧头回看。 不过没看李夏阳。 王桂香满面怒容,眼神瘆人,李朔月也不甘示弱,瞪大眼睛,恶狠狠地回看。 李有财坐在地里,缩了缩脖子当乌龟。 李夏阳心里一喜,还以为哥哥终于肯听自己的话,急忙跑上前两步,说:“月哥儿,你现在真好看呢。” “前些日子,我叫……” 这声音真叫人讨厌,听了都觉得脏耳朵呢。 李朔月轻哼一声,扬长而去,不搭理李夏阳。 李夏阳霍霍磨牙,又讨了个没趣。 他一回头,便见着自家娘亲骇人的眼神,急忙跺脚,“娘……” 不远处的水田里,几个在白家帮忙的汉子嘀嘀咕咕: “那个是哪家的,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咱们村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嚯,这模样可真俊。” “方才李家哥儿不是喊什么月哥儿?” “莫不是——” “是李朔月。”白修文打断几人的谈话,轻佻一笑,“是他,错不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三日后,地里的活计全都了结了,陈展打算上山一趟。 一来是想多攒些银钱做北行的盘缠,二来是精进自己的骑射功夫,最好能百步穿杨,直取敌将的脑袋。 这日,他正坐在屋外削木箭,卧在院子里打盹的追云突然警觉地窜出来,吼叫两声,自坡下拽出了一头发潦草、身背布袋的汉子。 那人一见着陈展,立马求救道:“展兄弟,这、这狼……” “追云,快回来。” 陈展上前迎过去,歉疚道:“家里养的,野性未除,对不住了赵大哥。” 追云嘤嘤嘤叫了两声,自知闯祸,悄咪咪往坡下溜去。 晚上再收拾它,陈展迅速收回视线,帮赵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赵大哥,先进屋喝口茶。” “好好好。” 赵大马不停蹄赶了两个多时辰,刚歇个脚还叫狼给吓住了,这会子心还没落到肚子里。 “成。” 堂屋木桌木椅没收走,赵大双腿发软,急忙坐下来,一口气灌了三杯冷茶。 喘过气,赵大才道:“展兄弟,你家可真不好找,怎么别家都在平地上,你家在半山腰?” “我家是逃难过来,不好往村里去。” “原来是这样。”赵大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展兄弟,今日我可真是有事求你。” “什么事,赵大哥但说无妨。” “昨日有个主顾,要花二百两买虎鞭!” “这么多?” “可不是。”赵大啧啧两声,“那些个大老爷手里的银子和咱们平头百姓手里的铜板一样,都不值钱。” “展兄弟,我没那捕猎的手艺,这不才想起你来了。”赵大挠挠鼻尖,颇有些不好意思,“展兄弟,我知道你本事大,特意来问问,你可愿意接下这活?” “若是你答应,我便替你应下,要是成了,你只需给我几两跑腿钱就成。” “山中并无大猫,我没遇着过。”陈展道:“不过我明日上山,可再去找找。” “也成,你先找着。”赵大咂摸了口茶,遗憾道:“这事也就是赶上了,我一脑热,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也没想别的。” “说的是呢,几百斤的大猫,哪里是寻常人就能找到的?” “展兄弟,找虎鞭这事你就听听,别放在心上。”赵大解开身上的包袱,话头一转:“那膏脂可用完了?我又给你拿了几盒来。” “今日路过糕点铺,他家新出一种‘云片糕’,我尝着味道不错,顺路便带了些。” “你瞧着花花绿绿的薄片,确有几分巧思在——” 话未说完,屋子里突然进来个穿黄衫的哥儿,赵大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乖乖,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面粉而白,暖玉一样通透,眼狭且长,秋水一般澄澈。 半尺素腰,体态娇小,身带百花香,叫人不禁为之心神荡漾。 赵大急忙低头拾掇了桌面的腌臜东西,垂头时喉咙不自觉滚了下。 空气静了一瞬,陈展看了眼站在正门口的人,不悦地蹙起眉毛。 没想到家中会来人,李朔月也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位是赵大哥。”陈展睨了眼李朔月,道:“这便是我先前提过的夫郎,李氏。” 应当是朋友,李朔月微微低头,喊了声:“赵大哥。” 赵大浑身震了震,心道屋里人是这般模样,难怪这小子要用那些东西将人圈住呢。 “原来是弟夫郎,失敬失敬。今日冒昧叨扰,不请自来,还请贤弟与弟夫郎见谅。” 李朔月微微摇头,“赵大哥与展郎既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 陈展替赵大斟满了茶,道:“赵大哥既来了,便与我进山看看,打几只野兔。晌午也别急着走,留在家中用饭,尝尝他的手艺。” 赵大抬头远眺,端起茶杯饮了口:“往常你捉的那些好东西真叫我眼热,我也想去瞧瞧,见识见识贤弟你的英姿。” “什么英姿不英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俩人一道出门去,陈展落后几步,忽而顿住身叮嘱李朔月:“你做几道荤菜,将剩下半斤屠苏酒也热了。” 李朔月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陈展打量了眼李朔月,眼底冷漠,“把衣裳换了。” 李朔月诧异:“这是自然,我怎么会穿好衣裳进灶房呢。” 家中既来了人,自然要好酒好菜招待,不能叫人看轻了去。他刚同叶水儿买了豆腐,晌午就能顺手做了。 陈展买的猪肉还未吃完,李朔月觉得荤腥不太够,于是放下篮子去孙家喊追云。 “追云,听话,快去捉只兔子回来,家中来了客了。” “嘤嘤嘤”,追云仰躺在地,四爪朝天扑腾着,仿佛在说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好追云,快去快去。”李朔月揉了会大狼,发现这崽子无动于衷,只得从兜里掏出一把冬瓜糖,塞进灰狼嘴里。 一侧的木哥儿和兰姐儿看得口水直流,李朔月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一人给了一把,两个小的坐在田埂上吃糖,灰狼心满意足,抖抖身上的毛往山里奔去。 告别两个娃娃,李朔月回屋先换了衣裳,然后才进灶房折腾。 他温好了酒,炒了一荤二素三个菜,追云晃晃悠悠叼了只半死大白兔进屋。 也不知这兔子怎么吃的,才春三月,就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掂量着能有一斤半呢。 李朔月爆炒兔子颇为熟练,炖煮的功夫又烧了些蛋花汤,只等二人回来吃饭呢。 半个时辰后,陈展才带着空手无归的赵大回来。 院里的小黑正在用脑袋撞柿子树,一见两人,直愣愣就往陈展身上拱。 陈展眼疾手快抵住羊脑袋,赵大眼睛都瞪直了:“展兄弟,你这黑羊体格真不小,能卖不少钱呢。” “你卖不卖,不若我今天便拉走?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这羊不听话。”陈展无奈笑了下,“若哪天要卖——” “不卖!”李朔月刚舀了碗蛋花汤喝,就听外边的汉子议论他的小羊羔,急忙端着碗冲出去,喊道:“这是我的小羊,我养的,不卖不卖。” “弟夫郎莫恼,是我说错话了。”赵大连忙作揖请罪。 李朔月认真道:“追云和小黑都不卖呢。” 害怕两人又惦记上他的羊,李朔月止了话头,“饭都烧好了,快进屋吧。” 陈展微微颔首,同赵大一道落了座。 李朔月跑了几趟,依次端出烧豆腐、凉拌马齿苋、爆炒兔肉、榆钱炒肉片以及蛋花汤与屠苏酒。 “都热乎着呢,赵大哥快同展郎一道尝尝。” 打完招呼,李朔月转身欲走,赵大却没忍住,看向陈展道:“弟夫郎不一道坐?” 陈展深深看了眼李朔月,道:“你也坐下吧。” 李朔月一惊,略一思索,知晓这是告诉外人自己夫郎的身份呢,心里生出几分甜蜜,应了声便坐下。 “弟夫郎,方才多有得罪,说了唐突你的话,我先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李朔月腼腆一笑,“我不会喝酒。” “无妨,让展兄弟代你就是。” 陈展淡声道:“赵大哥无须在意。” 俩人碰杯,皆一饮而尽。 李朔月跟着抿了口蛋花汤,鲜香滋味浓,咸淡也正好呢。 陈展与赵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李朔月多是低头用饭,他吃的速度慢,偶尔应和一两句。 低眉颔首、小口轻咬,小夫郎用饭时动作虽缓,却瞧着赏心悦目。 赵大不由得看了好几眼,心中琢磨,这夫郎生得这般美貌知趣,瞧着也温驯,不知为何,他总觉着展小子与这小夫郎不甚亲近。 想着想着,赵大心中便满是遗憾,这般的佳人,怎的自己就没福气遇着? 第76章 偃月刀 “展郎,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李朔月弯起唇角,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衣裳,小跑着出去迎接。 陈展眉心一跳,自打上回李朔月在赵大面前这样喊他,后面便一直喊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浓情蜜意呢。 “追云呢,哪去了?” “它找木哥儿去了。”李朔月接过陈展手里的绳子,牵着两头鹿往后院走,边走同他话家常:“你一去十来天都不见踪影,我日日忧心。” “还好没少胳膊少腿呢。” “赵大哥来了两回,问你回来了没。我说没回来,他便又走了。” “赵大哥?”陈展念出这三个字,忽地笑了,“你没请他到家里坐坐,吃盏茶再走?” 李朔月道:“我请了呀,诺,就在院子里,我给他倒了两盏茶,他吃了一刻钟就走了。” “是么?”陈展洗了把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朔月远去的背影,狐狸精真是在哪都不安分,赵大来找谁他还能不清楚? 还请人吃茶,他怎么不直接把人请到炕上去? 勾人的手段倒是多。 — 四月初十,李朔月与叶水儿一道坐牛车去清水县买香火。 清水县附近十几里处有座宝林庙,里面供奉了诸多菩萨罗汉,参拜的人求财求子求官运,庙内常年香火鼎盛、佛音袅袅。 李朔月想求平安顺遂,叶水儿想求财运通达。 不过庙内香火贵,是寻常的三两倍,他们二人这才打算自己采买些。 一上牛车,李朔月便紧紧抱着背篓,不肯松开半分。 牛车上大多都是燕子村的人,几个未出阁的哥儿姑娘缩在一处,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明眼人知道他们说笑的是谁。 可李朔月心思不在这上面,叶水儿又忧心李朔月,俩人都懒得理会这群碎嘴子。 他们两家日子蒸蒸日上,可引得不少人嫉妒呢。 进了县城,叶水儿道:月哥儿,你怎的了?不然你等等我,我同你一道去。 李朔月微微摇头,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们两人各干各的,这样才快呢。” 叶水儿道:那你路上小心,我卖了帕子就去找你。 他小背篓里有半框帕子,既有他的也有孙老嬷的。李朔月要去买膏脂,两人分开更快些。 分别后,李朔月转了几个巷子,到了长青巷,这里大多是些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子之类的。 李朔月进了最大的李氏铁匠铺。 一踏铺门,便能听到后院传来乒乒乓乓的锻打声,晌午铺子里没什么人,也不见小二,李朔月只好自己转悠。 铺东面摆了两排家中常用的铁锅、砍刀、锄头之类的器具,西墙上挂了排大小不一的弓箭,李朔月一一看过,只在角落里见了几柄落满灰的巴掌大的剑。 “小二,小二?” 李朔月看完了,出声寻小二。 柜台里的小二慢悠悠从角落里爬起来,睡眼惺忪道:“铺子里铁锅铁刀都有,绣花针也有,想要哪些自己看就成。” “你们铺子里,可能锻造大刀?” 清亮温和的声音飞入耳中,小二睁开眼皮子,竟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夫郎,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热切迎了上去。 “您要铁锅还是菜刀?咱们铺子里的东西是整条巷子中最好的,连绣花针都要锻打十五天……” 李朔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大刀,你们铺子可能锻打?” “大、大刀?”小二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要多大?” “长八尺,宽一尺的大刀!” 这颜色姝丽的夫郎不买铁锅菜刀绣花针,好端端怎么要这么大的刀? “这刀要能削铁如泥,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砍掉人的脑袋!” 李朔月话音落下,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震惊惊愕至极,仿佛没见过这般离经叛道的哥。 李朔月微昂起头,不悦道:“你家到底有没有?” “有、有。”小二回过神来,将人往二楼请,“您先稍坐片刻,待我去寻掌柜。” “嗯,去吧。” 李朔月环顾四周,二楼的兵器要比一楼多些,不过只有十几件,都是巴掌大的小物件,摆在案上,更像是小孩玩耍的小东西。 李朔月拿起两个带刺的铁锤又放下,心道这模样也忒丑了些,他又拿起中央的小刀看,又觉得这太轻巧,发挥不出陈展全部的力气…… 将东西挨个看了一遍,掌柜的才由小二带来,李朔月心里不满,出口语气便不好:“你们铺子里最好的刀是什么价钱,需要几斤铁?多宽多长?”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还请客官见谅。”掌柜的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汉子,“客官可是给家里人看刀?” “不错。” “不知力气如何?” “能扛起百八十斤。” “可有使得顺手的?” “刀、棍耍得最好。” “……” 俩人一来一回互相摸底,掌柜的怕给土匪锻刀,最后银子没捞着,反倒被坑一把,李朔月则忧心被店家坑骗,仔细询问了许多。 他常见陈展清早在院里耍棍子练身手,又想到他日后征战沙场,没件趁手的兵器可怎么成? 离陈展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他这时候来订,到时候就能当生辰礼送给陈展呢。 他挑了一柄偃月刀,剑柄长六尺六寸,刃长两尺三寸、宽半尺,刀刃要用最好的精铁,且剑柄要刻蟠龙猛虎,最后要在手常握的地方,刻三轮漂亮的弯月。 商定好后,掌柜的拿算盘噼里啪啦算了起来,最后笑眯眯报给李朔月一个数字。 “什么?要一百五十两?还要先给一百两定金?”李朔月急得跳脚,急忙捂住小背篓,心道这人怕不是开了天眼,怎么知道自己刚巧就拿了一百两? “李夫郎莫急莫急。”掌柜的左看右看,谨慎道:“这两年不太平,边关总打仗。朝廷对盐铁看管得严实,更不许百姓私下铸造刀剑这些东西。我也是看在李夫郎你诚心想要,家里的汉子又是个想从军的,这才想着帮你一把呢。” “这刀起码得二十八斤,不仅要用光我铺里的精铁,还得我向别家买。”掌柜的又用手在脖子比划,吓唬道:“这事得悄悄地,不能让官府知道,不然可是要杀头的!” “可你这价也太高了些。”李朔月满面愁容,“寻常铁才几钱一斤,你开口就敢朝我要一百两!定然是诓骗我!” “李夫郎这话就错怪我了,我家在这长青巷已有二十多年,都是本本分分,从不诓骗老实人。” 这家铺子李朔月有些印象,那会他还没离开花楼给人家做妾,这铺子主动要给边关将士打刀,还曾得了官府的牌匾,他料想这店家是个有骨气血性的,可谁知这样贪财? 一百五十两! “不成,你便宜些,一百两!” “哎哟,一百两哪够……” 说价便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定了一百二十两,先付一百两,五月再给剩下的银子。 李朔月付了银钱,收好契书,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可告诉你,我家展郎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上山砍虎捉狼那都是轻而易举,将来是要当将军的。” “这刀料子都得给我用顶顶好的,若是拿那等糟烂东西骗我,回头我让我郎君把你家铺子拆了,还要告上官府去。” “我家里养了猛兽,你若不想被它咬碎,就得给我仔细些呢。” “我常到县上来,要时时看我的刀呢。” “李夫郎放心,我用我李家铺子的招牌担保,绝对童叟无欺。李夫郎想来便来,您可是咱们的贵客呢。” …… 背篓里的银子都给了出去,李朔月将契书贴身放着,这契书一式三份,掌柜的给他念了四遍呢。 了却一桩大事,心情可轻快了不少呢。 李朔月出了门才想起来叶水儿,急急忙忙往王氏胭脂铺赶,门口的叶水儿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朔月心虚不已,急忙跑上去,说了好些好话,才止住了这小夫郎的眼泪。 叶水儿松了口气,嗔了李朔月一眼:店里的哥儿说你没来,我还以为你不认路,丢在城里了。可吓死我了。 “我认路呢认路。”李朔月将人带离这胭脂铺,小声嘀咕:“这家膏脂不好使,我忘了给你说。” 叶水儿脸微红,道:我觉得挺好用的啊。 李朔月哼了声,“一点都不好呢,只叫陈展欢愉了。” 第77章 我最喜欢你 四月十二这天,李朔月同叶水儿早早上了牛车去宝林庙,陈展与冯冬青去捕鱼,带了两个小娃娃和追云。 李朔月兴致勃勃,他同叶水儿拢共买了一钱的香烛细香,足够将庙里的菩萨罗汉都拜个遍。 今日庙会,前来参拜的人极多,李朔月叶水儿几乎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拜完一个再拜下一个,挤都挤不出去。 最后不管是菩萨还是童子,不管是掌管福运还是财源的,统统拜了个遍。俩人相互搀扶着走下来时腿还发软。 许多商贩都在道路两侧支了摊,卖瓜果蔬菜、小吃饮子。。 李朔月要了碗猪肉馅的馄饨,叶水儿要了碗羊杂汤,香气扑鼻的汤饭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俩人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用完晌午饭,叶水儿要找地方便,李朔月闲来无事,便转悠起附近的摊子。香囊他在庙里买了两个沾过香火的,能护佑平安呢,这香囊摊子便没怎看。 旁边有个卖小儿玩意的摊子,李朔月凑近瞧,泥人布偶、皮影木球全都有呢,颜色也是小孩都爱的颜色。 李朔月看见了一只红色布老虎,虎头虎脑的大猫憨态可掬,瞧着很适合给兰姐儿玩。他伸手够不着,便往旁边移了几步,这一移,便撞倒了人。 俊俏的汉子笑盈盈将老虎放进他手里,赞叹道:“月哥儿如今出落得真是漂亮,我都认不出了。” “去年不是说要跟我走,我怎么听说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脱了衣裳跟了后山的猎户?” “白、白五!” 李朔月汗毛直立,“噌”一下收回手,警惕地打量着白五。 白五比原先黑了些,壮实了几分,脸上仍旧是那副轻浮浪荡的笑,瞧着比往日还要瘆人。 “原来还记着我呢。” “我当你忘了,月哥儿,我可是日日都惦念着你,给你买了好些玩意呢。” 李朔月后退两步,佯装镇定道:“我不记着你。” “你不记着,我记着。陈展知道你差点就在你家门口跟了我的事吗?” “你这人,胡言乱语些什么。”李朔月抬腿就走。 白五没拦着,只是喊道:“月哥儿,回去再找你。” 李朔月跑得更快了。 叶水儿刚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步履匆匆的李朔月自他面前经过,他急忙伸手拉人,李朔月身体一僵,还以为白五追来了,直接使了大力气将人甩开。 叶水儿踉跄后退了两步,见李朔月还要跑,不得已喊了两声“啊啊”。 李朔月怔住,回头一看,自己甩的人是叶水儿,紧绷的弦立刻松下来,“原来是你啊。” 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脸色也惨白,叶水儿担忧道:怎么了,走得这么急? 李朔月:“我内急,所以走得急了些。”余光忽然瞥见张熟悉的脸,李朔月急忙拉着叶水儿往前走,“快、快走!” 白五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还想欺骗糊弄他,门都没有! 一口气走到了停牛车的地方,李朔月抬脚就要上,叶水儿急忙扯他的袖子,问:你不小解啦? “我、我又好了。” 叶水儿:你不是说想看些布料给陈展缝衣裳吗?不看了? 李朔月摇头:“这料子都不好,咱们还是改日去县城里瞧瞧吧。” “我方才突然想起来,今日我走时没喂小黑,我害怕它同陈展闹脾气呢。” 叶水儿也想到了李朔月养的犟种羊羔,露出个无奈的笑。 叶水儿:那咱们先回吧。 这半年来平静美好的日子都叫李朔月生出种错觉,好像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陈展每个月去打猎养家,他在家中照顾好一切,过些年他们会生些可爱的孩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一直过下去。 可白五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内心被往日的阴霾所笼罩,李朔月手心冰凉,颤抖不止,回家进屋后,那股烦躁还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从前他觉得摆脱白五不是什么大事,任由他胡说八道,反正他左耳进右耳出,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可现在不同,他有了郎君有了朋友,他担忧白五会对陈展或者叶水儿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虽他们几家都不信风言风语,可白五要是一宣扬,村里人便都知道,那些人的嘴他又不是不知道,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这些话他们不信还好,可保不住会心有芥蒂;若是直接信了,那便更糟糕了。 没有哪个汉子能接受自己的夫郎曾经为了些吃食就愿意叫人家看身子。 既是轻贱了自己,也是轻贱了别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院子里,陈展立在柿树底下,看着屋内枯坐的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平日李朔月进了家门,不说满屋子找他,起码也要喊几句“展郎”打招呼。 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真是少有。 — 心里都装了事,俩人晚上便没有温存。 李朔月心里打鼓,不知如何开口试探陈展关于此事的看法,眉毛拧得都快打结了。 陈展亦睡不着。 李朔月靠在陈展胸膛上,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展郎,要是、要是有人说我的闲话,说我不知廉耻、沟引汉子,你、你打算怎么办?” “?” 陈展眉心跳动,幽幽开口:“你现在不就是这般名声,你指望我做什么,打上门去?” “我、我没这样说。”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堵了一下,羞恼道:“我沟引谁了?” “你没沟引我么?” 李朔月瘪了瘪嘴,装作没听到,不接他的话茬。 他名声这么烂,陈展应当不会在意,这也算是好事,可不知怎么的,李朔月心里有些堵。 “李朔月。”陈展冷不丁出声。 “怎么啦?”李朔月脸颊贴过去,像只邀宠的狗崽子。 “你要是敢背着我偷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李朔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抖了抖,不由自主问,“怎么?” “我就把你卖进青楼做娼妓。”陈展邪笑道,“顺便阉了你那个奸夫。” “不许!”李朔月急忙坐起来,“我不会、不会的,我只跟你,陈展,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汉子了。” “你也不许、不许把我卖进那种地方。”李朔月湿润了眼眶,从自己的外衣里翻出两只小巧的香包,将其中一枚塞进陈展的手心,而后缩进他怀里,用他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腰。 “这是我今日去求的香包,老和尚说能驱邪避瘟、祈福安神。” “我最喜欢你了,展郎,我最喜欢你。” 第78章 来日方长 陈展在家中待了十来日,两人行房紧凑了些,日日烧热水,家中的柴火都不够用。 李朔月歇了两天,便带着小黑一道往山坡上走,他还没与陈展结亲之时便常到这边砍柴,离院子不过几百步路。 小黑这两日活泼了些,也不再见着人就拱,前些日他遇着施慧娘,同她说了这事。 妇人捂着嘴笑了半晌,说是小黑长大了,已到了揣崽子的年纪呢。 李朔月这才了然,他就说羊羔怎么突然脾气暴躁,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拱。 小黑还不到一岁呢,李朔月总觉着还是只小羊羔呢,今年就没给配。 说起施慧娘,李朔月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是高兴的叹气。 她嫁的那个老头子两腿一蹬死了,那些个亲戚容不下她,要抢房抢地,争得头破血流的。 施慧娘索性直接带了嫁妆和平日攒下的银钱回娘家,与那家子再无瓜葛。她娘家无儿子,回来还能照顾阿姆,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李朔月听了只想祝她脱离苦海呢,不用伺候死老头子,也没孩子拖累,家中又有阿姆疼她,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往后都不用跑几个村去买豆腐了呢。 李朔月心里欢喜,自己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腰和膝盖还有些痛,李朔月砍会儿柴就得坐下歇歇,这活本来也不着急,每天只砍两根都没人说他。 追云一早就寻木哥儿玩去了,得玩到半下午呢。 李朔月坐在核桃树下,轻揉酸涩的腰和脚踝,又忍不住出声埋怨:“力气也太大了些,拽得我脚踝现在还痛呢。” 小黑吃饱了肚子后,卧在李朔月腿边,这会儿突然动了动羊耳朵,乌黑的眼珠子眨了眨,嘴巴一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咩叫,末了还人似的瘪嘴吹嘴皮,李朔月笑得肚子疼。 “小黑,你也觉得他坏是不是?” “咩咩咩~” “乖小黑。”李朔月抱着羊羔笑,抚摸着薄薄的羊耳朵叮嘱道:“下次他再赶你,你就拱他的屁股,谁叫他敢欺负我们小黑,我们小黑最乖了最香了。” “谁欺负小黑?说来我听听。” 一道男声突然打破山林的宁静,李朔月手一紧,身体瞬间弓起。 “白五,你来做什么?” “呦,月哥儿,这结巴的毛病治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结巴。” “这样最好不过。”白修文笑了笑,坐到李朔月身侧,从兜里掏出油纸袋,里面装了四五块糖饼,递到人眼前,笑道:“月哥儿,我记着你从前最爱吃糖饼子,我今日特地给你带来,快尝尝。” 李朔月没接,默默往旁边移了三尺,冷声道:“我现在不爱吃了,你快走吧。” “我家里有灰狼,它认生,说不准会咬你呢。” “月哥儿,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白修文眯起眼,状似不经意道:“从前讨要吃食时,乖巧地跟狗崽子一样,让摸就摸,让脱就脱,现在攀了高枝,就想一脚把我踢开?” “你说说,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白修文视线移到李朔月腹部,轻薄道:“便是密处,我也碰过许多回,陈展知晓你有多浪荡吗?” “他知道其他男人伸手玩过吗。”白修文又将李朔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定玩的还不止我一人。” 他靠近李朔月,语气越发危险:“陈展知道自己二十五两买了只破鞋吗?” “你胡说。”李朔月气红了脸,一把将白五推开,站起身后退两步,从兜里翻出一两银子扔到白五脚边,压抑着怒火道:“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才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你说你会娶我,可你阿姆到处给你找媒人说亲,我也没见着媒婆进李家的门。” “要不是王桂香恶毒到那种地步,我何苦为了零星吃食,让自己叫人糟践。” 李朔月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哽咽,他擦掉脸上的泪,声音里带了浓厚的哭腔:“我算过了,这些年你一共给我吃了两块红豆酥,六个鸡蛋,七个糖饼,十四块冬瓜糖,还送了半盒人家不要的膏脂……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值一百文,如今我十倍还给你,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纠缠我。”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就当不认识。” “呵,这会儿当不认识,从前你怎么不说这话?”白修文捡起银子把玩片刻,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李朔月,“行了娼还想要贞节牌坊,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白五这话实在恶毒至极,他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下些过错,何以就要被当作娼妓、破鞋看待? 李朔月脸青一阵白一阵,几乎站不稳,他有错,可那些害他的、诱骗他的,难道就清白吗? “你到底想要如何?”李朔月攥紧拳头,将小黑往自己身后赶。 “要如何?”白修文笑了声,忽而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吊儿郎当道:“好歹是我最先看着你这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叫人捷足先登也就罢了,总不能都到这会儿了,我连一口肉都吃不着吧?” “月哥儿,今日我心情好,你过来乖乖巧巧服侍我一回,我便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呸,你想都别想!”李朔月啐了白修文一口,恨恨道:“我真是痴傻了,竟然指望你这样的坏东西张良心。” “哦,你不愿意?” “看你一眼我都嫌脏。”李朔月转身欲走,白修文又开口道:“你可想好,是今日低头服侍我,还是明日我拎一壶酒来同陈展说道说道?” “你敢!” “我怎么不敢?李朔月,你大可试试。” “你敢来,我就敢让追云咬死你!”李朔月咬紧牙根,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弦。 白五这混蛋什么都能做出来,追云不在身侧,李朔月不敢久待,说完狠话立马牵着小黑下坡,连砍刀背篓都来不及拿。 他几乎是跑下山,进屋关了篱笆门还担忧,害怕白五翻栅栏过来,于是他急匆匆从灶房拿了把做饭切菜用的菜刀,藏到身后,站在院子里。 白修文提着背篓带着砍刀顺坡而下,站在陈家院门口,与李朔月遥遥对望。 那双曾经只敢怯怯地、仰慕地、渴求地看着他的眼睛变得警惕、凶狠、憎恶,难言的复杂感情自胸中升起,不过又很快散去。 就像是曾经随手救下的野狗,原本只认你一个人,可后来你有段时间你忘了它,它就跟了别人,还嫌弃你挡它的好前程。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更多些。 白修文将砍刀和背篓扔进院里,遗憾道:“月哥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李朔月双手握紧菜刀对准白修文:“你收了我的银子,就该明白我说的话。” 白修文挑眉一笑,“银子我要,这人我也要。” “你有你的法子,我也有我的,月哥儿,来日方长,我们且等着吧。” 番外——圆月亮 燕子村,李家门口。 “月哥儿,月哥儿,快出来快出来!咱们抓知了虫去!” 七八个小孩停在李家门外,七嘴八舌争相喊人。 不多时,李家的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脸上带了疤的妇人牵着胖乎乎的小哥儿出来,妇人手里拿了把油炸过的花生豆,一一分给面前的小豆丁们。 分完后,她才笑盈盈将自家哥儿往孩子堆里推,笑道:“月哥儿,小伙伴来找你了,快别闹脾气了。” 月哥儿眼里含了两包泪,小嘴撅得能挂油壶,不情愿地往阿娘身后跑,还不高兴呢。 “月哥儿,你怎么不出来,你不想去吗?”为首的小汉子狗儿嚼嚼嘴巴里的花生豆,好奇地问。 “昨个回来了就哭闹呢。”沈玉俯身,擦掉月哥儿眼眶里的泪,又揉揉他的小脸蛋,对着孩子群道:“月哥儿才五岁,正长身体呢,一点都不肥。你们昨天说他,他回家伤心地哭了半宿,连饭都不肯吃。” 狗儿睁大眼瞧面前生闷气的小哥儿,这绿草团子脸蛋圆润的跟十五的月亮一样,脑门上的红痕亮的跟拿墨水点上去似的,小手小脚都像洗干净的藕节,肉嘟嘟又白净。 他穿了身竹青色的圆领小短袍,因为小肚子微微凸出来,不像大人那样把腰带勒得很紧,只松松打了个结,还挂了个五彩的福络子,比福画上的年娃娃还招人稀罕呢。 狗儿暗自赞叹,这小哥儿圆鼓的,怕是自己都赶不上他的分量。 月哥儿眨巴眨巴眼睛,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喊了句:“阿娘,我不去,呜呜呜……狗儿哥哥坏……” 狗儿眼睛瞪大,嘴巴里的花生米都忘了嚼。 这时小孩堆里的施慧娘挺身而出,朝众人道:“月哥儿年纪这么小,你们再这样说他,他以后都不跟你们玩了。” “他哪里胖了?不过是小肚肚上有几层肉肉,软乎乎可好摸了。” “他以后跟着我们玩,我们几个可稀罕他了呢。” “就是就是!”艾叶也应和道,过去牵月哥儿的手,“走,月哥儿,同姐姐们一道走,再不和他们玩。” 狗儿几个着急起来,月哥儿可是整个燕子村最招人稀罕的奶娃娃,模样标致性子又好,又常常给大家分些好吃的零嘴,大的小的都喜欢同他一块玩,月哥儿同他们这一群人玩得最好,可叫不少人羡慕呢。 “月哥儿,你别恼,昨日是我们说错话了。”狗儿上前两步,急忙道,“狗儿哥哥再不说你了,你别恼了,成不?” “是呀是呀,月哥儿,我娘说你这不是肥,是、是、是珠圆,珠圆玉润呢!” “就是就是,月哥儿,我们给你赔礼,待会捉到的知了虫都给你好不好?” “咱们一块去捉……” 几个小汉子七嘴八舌道歉,这会面上都不好意思。 小姑娘小哥儿在后方捂嘴笑。 月哥儿见昨日说他的几个人都道歉了,才破泣转笑,“阿娘,我跟他们去捉,我们要捉许多许多知了虫!” “好了,我知晓了。”沈玉擦掉自己哥儿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粉扑扑的面颊,不禁笑了:“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大白,快出来,出去玩呢。”沈玉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来一条比月哥儿还高的大狗,这白狗随主人,肚子和月哥儿一样圆鼓鼓。 “好呢。”月哥儿亲了口阿娘,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这才牵着施姐姐的手同一众小伙伴浩浩荡荡往后山的方向去。 他人小腿短,但走得很用力,远远看去,像一大团草长了腿到处跑呢。 “走了?”施夫郎周竹站在门前,看着渐渐走远的孩子群,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弧度。 “走了走了。”沈玉急忙将好友请进屋子,倒了茶后,才笑道:“这事可多亏了慧娘,要不是她将人喊来,小汉子们不赔礼,月哥儿肯定这会儿还闹别扭呢。” “半大小子,正是找猫逗狗、人嫌狗憎的年纪,说话也不中听。”周竹转而问道:“怎么昨日哭闹得那样厉害,连饭也不吃了?” “嚯,昨日我烧了水给他洗,他坐在小木盆里,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看着看着,那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下来,我吓得,还以为怎么了,一问,原来是叫几个小子说嘴了。” “你也知道,月哥儿不爱哭闹,一哭起来就止不住,我这也是没法子。” “我瞧着他像个福娃娃,才五岁,身上多些肉才好呢。”周竹饮了口茶,想到什么,又笑道:“这福娃娃若是我的,恨不得日夜抱着他睡觉才好呢。” “哎。”沈玉也端起茶喝,又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说,月哥儿是不是太圆润了些?” 不待周竹应声,沈玉又道:“村里与月哥儿同岁数的,瞧着一个比一个瘦弱,麻秆似的,我看着都心惊肉跳。这样想着,我家月哥儿身形才正好,总不会一阵风就吹跑。” “是这个理。”周竹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刚止了话头,在李家做工的李秋霜就进了屋,问:“玉娘,晚食想吃些什么?” 沈玉笑道:“李姐姐,晚上劳你多烧些菜。先热一碗甜米,月哥儿爱吃这个。我昨日买来的鸭子和鲫鱼也烧了,再来一道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就成。” “对了,还得劳累姐姐热些油,那群小的回来都要吃油炸知了虫呢。” “成!”李秋霜应了声便出去,她与东家吃一锅饭,自然乐意吃这些好东西,做起来也不怕麻烦。 寻常农里人,谁家像李家这样阔绰,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还能请得起长工做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小哥儿养得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也不差什么,日日都有羊乳鸡蛋,羊乳喝烦了,还有牛乳,月哥儿白白胖胖,可见人家养得仔细呢。 “你晚上也留下来吃,同慧娘一道。” “你这菜都做了,我哪里不留的道理?”周竹也笑道,额外添的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是他和慧娘爱吃的呢。 “也不知月哥儿抓知了虫抓得如何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就想了?” 沈玉笑了声,又道:“趁着你在,我昨日新买了块布,想给他做个小褂,你帮着我想想,绣些什么纹样好看。” 周竹:“不如就多绣几弯圆月亮,用黄线或者金线,这样绣出来才别致。” “这主意好,我拿来你看看。” 一个时辰后,李家门前挤了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像捅了麻雀窝。月哥儿手里拿了个竹篾编织的小篮子,里面铺满了知了虫,他献宝似的举起篮子,大眼睛扑闪扑闪。 “阿娘,你快看,你快看,我们抓了好多好多!” “施姐姐和狗儿哥哥捉得最多最多!” “我也抓了好几个呢。” “知了虫笨笨的,可好抓了呢。” “好好好。”沈玉拎过小篮子,道:“我让李婶子给你炸了,撒些辣椒面,你同他们一道吃好不好?” “好。”月哥儿抱紧阿娘的腿,眼冒星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灶房里给你晾了温水,你快去喝口,别忘了给哥哥姐姐也倒一口。” “阿娘,我这就去。” 小小的人儿去灶房讨了口水,接着费劲地抱出一个装水的陶罐子,拿了个小碗,挨个给屋外的孩子们倒水喝。 他最先给施姐姐和艾叶姐姐她们倒水,然后才给狗儿哥哥他们倒,最后还不忘给大白留一大碗水。 知了虫一时半刻好不了,几个小汉子按捺不住,便张罗着要玩老鹰捉小鸡,狗儿个头最高,当老鹰,施慧娘年纪最大,当护崽的大母鸡,她身后跟了一群孩子,由大到小排着。 月哥儿排在队伍末尾,欢快地跑来跑去,时不时就咯咯笑,乐得什么似的。 吃过油炸又沾了辣椒面的知了虫,孩子们心满意足散去,施慧娘牵着弟弟的手,进屋里吃饭。 月哥儿这时候颇有小大人的模样,挨个给周小嬷、施慧娘夹了菜,还文绉绉说了句:“贵客光临寒舍,共飨佳肴,余心乐之。??” 这一句话令在场三人都笑了,周竹笑道:“多谢月哥儿呢。” 施慧娘嘟囔:“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施姐姐!”月哥儿别了施慧娘一眼,“这是我刚学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呢。” 周竹笑意更深:“月哥儿已进了学堂念书了?” 沈玉:“才学了两天了,我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 “哈哈,你别说,这小大人的模样,颇有几分状元郎的风范。” 一顿饭宾主尽欢,施慧娘同月哥儿吃得肚子浑圆,喝了半碗消食的山楂水,才好受了许多。 送走周竹与施慧娘后,沈玉便让李秋霜热了锅水,小泥猴子今日钻了林子,这会子还没洗呢。 不过洗之前,她还得给小哥儿揉肚子呢。 月哥儿坐在娘亲膝头,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听了声音后笑道:“娘亲,你听,好响亮呢!” “小西瓜似的。”沈玉解了月哥儿脑袋上的小发髻,温柔道:“先消食,等会再给你洗一遍。” “好,娘亲,大白用不用洗?” 吃剩饭吃的肚子也发撑的大白狗躺在娘俩腿边,听到喊它的名字,便昂起脑袋,用又黑又圆的眼珠子看人。 “明日带它去河里洗。” “我也要去。” “成,明日我们一道去。”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玉试好了水温,关上房门,撸起袖子亲自给自己哥儿洗。 小娃娃洗澡洗得勤快,身上不脏,只出了些汗,洗起来也极快,搓搓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也就行了。 洗完后,已到了平日歇息的点,月哥儿眼皮子眯着,困得都要睁不开,却还倔强地攥起小手揉眼睛,执拗地要等娘亲一道睡。 等换好了入睡的小衣小裤,躺在娘亲怀里,月哥儿才心满意足说起小话:“明日,明日我还要同狗儿哥哥一道捉知了虫。” “这么快就和好了?”沈玉拿起蒲扇,微微晃动扇风。 “今天他们说,往后再不说我了。” “施姐姐和艾叶姐姐都听着了。” “和好了就成,下回他们再犯,娘亲来惩治他们。” “好、好呢,娘亲,娘亲,我困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小孩子,耗尽了精力,睡的就很快。 沈玉亲了亲自家哥儿圆嘟嘟的脸蛋,又拿起藕节似的白胖胳膊和腿瞧了瞧,越瞧越满意,她家哥儿长得可真不错,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净圆润。 将来长大了最好也这般圆鼓鼓,这样才有福气呢。 第79章 检查 自打白五出现,李朔月整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总害怕哪天这登徒子翻篱笆进来。 晚上追云和小黑一块在东屋陪着他,他心里才踏实。 古怪的是,白五并没有将他俩的事宣扬出去,村里也没传出糟糕的流言,就好像白五拿了钱,息事宁人一样。 李朔月不敢掉以轻心,极少一个人出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陈展! 天热起来,院外菜园里的蔬菜瓜果常常就得浇水,李朔月拎了小木桶和葫芦瓢出来,刚浇了两棵青瓜苗,追云便摇着尾巴冲出去,欢快地叫喊起来。 这是陈展回来了,应当是卖了猎物,这才走的是上坡的道。 隔着二三百步,李朔月扬起嗓子:“展郎,你回来了,我——”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远处的两道身影他都熟悉,一个是他现在的丈夫,另一个是不久前刚闹掰的白五。 他们为何会走在一处?白五难道要给陈展说什么吗? 远处的两人忽然站住了,好像在说什么话。 李朔月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听听两人在谈论些什么。他咬紧后槽牙,强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疾步往坡下走去。 白五与陈展已道了别,他身形隐匿在树荫下,见着了李朔月,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阴森笑容,李朔月如坠冰窟、汗毛直立。 李朔月僵硬地走到陈展身边,勉强笑着:“展郎,方才那人是谁?” “白五,白家的幺子,你不认得?”陈展垂眸,挑起李朔月的脸,观察他面上的神情。 今日在镇上偶然遇到李朔月先前的情夫,这人套近乎倒有一套,看他手里牵了羊,便主动帮他引荐收野味的铺子,价钱给的比赵大高。 前两回赵大不请自来,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陈展虽并不多喜爱李朔月,可讨厌自己的东西叫人家觊觎,后来不再将猎物牵去赵大那里卖,慢慢疏远了。 白五故意接近,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陈展不动声色应对,就想看看这人要耍什么花招。 见着了李朔月,陈展突然顿悟,白五见着了情人,想旧情复燃? 那日李朔月魂不守舍,也是因为见着了情郎? 李朔月明显怔了片刻,随后他微微摇头,眨巴着眼睛,道:“我不认识他。” 说谎成性,还装不认识,李朔月怕是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见过多少场他与白五的活春宫。这会儿在他面前说不认识,糊弄鬼呢? “他家是村里的富户,我不过是没人要的哥儿,上哪里认识他?”李朔月揽住陈展的腰,其实他想揽住陈展的脖子,可陈展太高了,他踮起脚也无法做到。 “这个白五,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呢。”李朔月小心翼翼观察陈展的神情,试探道:“听说他经常招惹村里的姑娘哥儿,满嘴胡话,信不得呢。” 论说胡话,这世上有谁比得过你李朔月?陈展轻蔑地想,遇到了事先把自己摘出去,就他是天底下最纯洁最无辜的人一样。 “是吗?名声好与坏有什么分别?”陈展嘴角扯起一个笑,“你和我的名声都烂,说不准他也是这般,叫人说闲话说坏的。” “才不是!他就是坏的。”李朔月立马反驳,白五那样的汉子,就是实打实地坏,别人没少骂他一点呢。 “你怎么知道?” 李朔月支支吾吾:“孙阿嬷和叶水儿都这样说,肯定、肯定错不了。” 陈展笑了笑,将李朔月从身上扯下来,他厌恶李朔月这副满嘴谎话的模样,曾经他就是这样被耍得团团转。 李朔月见陈展不信,急得跺脚,立马追上去,像只絮叨的麻雀:“展郎,真是这样呢,大伙都这样说,你可千万要和他少来往,也不能听信他的谗言……” …… 陈展信没信他不知道,但大概是被他说恼了,晚上用了许多膏脂。 沐浴后,他躺在陈展身侧,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相思丸功效真是厉害,置于脐眼里,不消片刻,他便难以自持,只想与陈展好好亲近。 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李朔月翻了身侧躺着,将陈展的胳膊从脑袋顶移到怀里紧紧抱住,安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陈展面无表情抽出自己的胳膊,往旁边远离了些。 可李朔月仿佛黏在他身上了,他移几寸他便移几寸,怎么甩都甩不掉。 李朔月睡觉总爱弓着身,佝偻着四肢,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身侧之人呼吸渐渐平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想起白日之事,陈展胸中涌起几分烦躁,自白五出现,李朔月整个人都不对劲,时常出神、发呆,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越是这样,便越是可疑。 李朔月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又想起前世李朔月最先看上的就是白五,可白家那样的人家不允许他进门,他看上自己日后的地位权势,因此便来沟引他。白五出现后,他又想起了旧情人的好,说不准心思全扑到人家身上了。 陈展眼神一暗,李朔月心在谁那里不重要,可他要是敢再偷人,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五已回了半个月,这些天他常在山中,也不知李朔月这副身子还干不干净。 陈展又仔细回想了方才的触感,一时间拿捏不准。 检查后,他心中懊恼,怎么方才没想到这事? 李朔月咕哝两声,眉头微蹙,显然在梦里也不安宁。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尽兴,陈展眉心跳了跳,低声咒骂两句。 又将人揽进怀中。 翌日,李朔月睡过了午时才醒。他一贯是这样,若是头一天膏脂药丸用多了,第二天便脸皮发红,精神不济,常常要睡半晌午。 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穿好小衣。炕桌已搬上了炕,上面放了一件嫩绿色、一件亮蓝色衣裳,另外还有一包银子。 李朔月喜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刚想着挪过去数银子,身体便有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神情分外迷茫,他记着,自己昨晚洗了澡的,怎么会这样? 陈展在院外扫落叶,自全开的窗户看清了房里的李朔月,他洗了把手,便推门而入。 李朔月看见陈展,脑海里隐约想起了点他睡着后的事,只是印象很模糊,他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李朔月脸颊红得能滴血,他哑着嗓子意有所指:“我昨日,明明洗过了。” “这会儿要再洗?” 这便是承认了,李朔月脖颈耳朵都红了,他眨眨眼睛,有些难以理解。半晌过后,他才羞涩道:“你想要,同我说便是了,何苦、何苦……” “哪有这样的啊……” 第80章 五十两 陈展回了家,李朔月便有了底气,他就不信白五胆子能大成这样,敢直接闯进他家不成? 陈展后来告诉他,是卖野羊的时候凑巧遇着白五,白五牵线搭桥,将羊卖了个好价钱。 其中肯定有诈,李朔月才不会相信白五有这样的好心。 这恶毒小人,八成是想同陈展套近乎拉关系,然后再要挟自己!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他脸上去了。 他的话陈展不愿意听,那孙老嬷、冯冬青的话呢?他就不信陈展还不听。 白五这等爱戏弄人的男人,就要趁早远离。 一大早,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冯冬青便进了陈家的门,吆喝着:“展小子,走不走?我昨日瞧见河里有不少大鱼,咱们今日去捉些回来?” 陈展接过话茬:“成,你等我拿两个鱼篓子。” 一听着吃的,追云便谄媚地眯起狼眼睛,围着俩人打转。 冯冬青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后退两步,语气嫌弃:“嚯,追云怎么脏成这样?浑身都是干泥巴,毛一绺一绺的,这眼睛都看不见了,活像个泥巴捏成的狼。” “追云,你起开,离我远些,可别把我的衣裳霍霍了。” 追云委屈地嘤嘤叫唤,偏要往冯冬青的身边凑。 陈展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也很嫌弃:“昨日不知道上哪玩去了,像是掉进泥潭里,回来就脏成这样。” “得。”冯冬青拍了拍狼脑袋,“今日你也得同我们一块,黄泥巴狼可一点都不威风。” “走吧。”陈展拿上渔网鱼篓,赶着追云出了屋。 李朔月烧的菜好吃,光是鱼就能烧出十八道花样来,花椒炖鱼、酸菜炖鱼等等,闻着味就叫人直叫唤呢。 陈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步都迈得大了许多。 李朔月一早醒来腰酸背痛,扶着腰将屋里里里外外转了圈,见没了渔网和鱼篓,估摸着陈展今日抓鱼去了。 许久不吃鱼,他也有些嘴馋。 小黑在篱笆墙附近找草吃,见了他昂起脑袋,长长地“咩咩”叫唤。 李朔月开了门,拍拍小羊的脊背:“走吧,咱们出去找嫩草吃。” 小黑低头寻喜欢的草吃,李朔月跟着它,时不时摘些柳叶、桑叶喂给它。 小黑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乌黑的眼珠圆亮,一眨不眨瞧着他,李朔月觉着这和养孩子也没什么分别。 “小黑乖,快多吃些,吃饱了咱们就回去。” “咩~” 羊羔甩甩黑色的小尾巴,低头找草吃。 李朔月眼睛一直瞧着小羊,便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嘎吱—— 脚步声响起来,李朔月莫名打了个冷颤,突然生出一丝寒意,不待他回头看,已被来人扑倒在地。 紧接着,炙热的气息便出现在耳后、脖颈。 李朔月顿时汗毛直立。 “月哥儿,可叫我好找。” 情急之下,他胡乱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往后颈处扔,自知一把土不够,又接连抓了几把,抓着什么就扔什么。 “月哥儿,你消停会儿。” 白五被土迷了眼,却仍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方才他看见陈展与那狼崽子在河岸边嬉水,便知道机会来了。 “白、白五,又是你!”李朔月咬牙切齿,手指弓起,对着白五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白五脸色突变,受不住疼地松开了李朔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朔月往前跑了两步,捡了根枯枝,对准白五。 胸口急剧跳动,李朔月微弓起身体,做出警惕防备的姿态。 白修文掀开袖子,看到了七八个极深的掐痕,都已破了皮,足见李朔月力气之大。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白修文再抬头,面上却笑了,不甚在意道:“月哥儿,有了汉子就是不一样,现在都敢掐我了。” “你瞧瞧,这么多印子,可真是狠心。” 他边说,边向李朔月逼近,李朔月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后退。 “你、你还来做什么?”李朔月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半截枯枝,“我给过你银子了,你已经拿了,怎么还来纠缠我?” 小哥儿佯装镇定,可一开口他的紧张便泄露无疑。 “哈哈。”白修文停在两步外,语气轻蔑,“我可没应承你。” “你好歹、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不讲诚信?”李朔月不敢置信,内心恼怒,原来他的银子竟喂了狗! “那你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白修文忽然后退两步,仰靠在杨树干上,懒散道:“当猎户的果然挣钱,别人累死累活扛一年大包,还比不得陈展卖两只野山羊,啧啧,我就说他怎么能花二十五两买你,原来家底这样厚。” 李朔月瞪了白修文两眼,恨恨出声:“你这样的泼皮懂什么?那都是展郎用命换来的!” “展郎?”白修文玩味地念出这几个字,讥讽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喊我?” “你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李朔月又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作势要砸白五的脑袋。 剑拔弩张的氛围叫小黑也察觉出不对来,它咬了口草还没嚼,便急忙往李朔月身边赶,脑袋垂下来,做出要拱人的姿态来。 “咩咩咩~” 李朔月一见着小黑,更紧张了,急忙将羊羔往身后护。 “这么狠心啊,月哥儿,好歹我也曾是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呢。” 这话说得李朔月面上难堪,谁叫他曾经眼神不好,惹上这样的泼皮,现在还要被堵着受恶心。 “不如这样吧,月哥儿。”白修文嘴里嚼了颗狗尾巴草,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 白修文:“我瞧着你们家也不缺银子,不如你给我五十两,从今往后我就当没遇见过你,你看——” 话还没说完,李朔月石头就已经砸了过去。 ——砰。 白修文躲闪不及,那石头从颧骨边滑过,猛地砸到了肩膀上,疼得他脸色突变。 李朔月气得浑身发抖,抱起羊羔扭头就走,五十两,五十两,他怎么敢要这么多? 给他一两银子都是自己心中仁慈、大发善心了!! 第81章 他要同陈展讲吗? 这该死的泼皮,同他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李朔月气哄哄,跑着往山下走,奈何羊羔有三四十斤,跑起来还是慢。 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会心中满是后怕,那可是一个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汉子,若是想欺负他,不跟欺负猫崽一样简单?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强烈的危机感催促着李朔月,身后之人如同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忽然,后脑一松,紧接着头皮传来阵剧痛,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李朔月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神凶恶地瞪着斜上方的男人。 白修文冷漠地笑,李朔月这般目光灼灼的模样真是稀罕,从前求着他要他,这会却装成贞洁烈夫,真叫人好笑。 陈展将他养得实在太好,从前他干瘪的像块枯木头,现在则像朵微微绽开的花骨朵。羞恼的面颊泛起薄红,红唇微抿,害怕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没得到人,心里总是惦念,白修文忽而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目光在抿紧的唇上停留,他不合时宜地想,李朔月或许这会正磨牙,想要从他身上咬出一块肉来。 思量的同时,白修文毫不犹豫地印了上去。 李朔月瞳孔倏尔瞪大,随后怒火中烧,陈展、陈展还没有这样亲过他! 他放开抱紧羊羔的手,高高扬起,准备好好抽白五几巴掌。 白修文早有预料地后退,同时钳住李朔月两只手,顶开黑羊,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漠然道:“月哥儿,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逼我用些强硬手段。” “从前那么乖,真叫人怀念。” “呸!”李朔月狠狠啐了白修文一口,目眦欲裂。 “你要是敢欺负我,陈展、陈展不会放过你的!” 李朔月心里直打鼓,眼神不自觉地往远处瞟,陈展、陈展怎么还不回来? 他好害怕。 “那就让他来好了。”白修文手拽住一旁顶他的黑羊,嗤笑:“到时候我就说你沟引我,当时你不是也这样同陈展好的?你看大家会信谁。” “你、你……”李朔月气得结巴,道:“谁会信你的鬼话!” “信谁不重要。”白修文道:“这桩风流韵事,吃亏的总不会是我。” 两人对峙之际,忽然坡下响起了稚嫩的童音:“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小嬷,冬青阿叔和展小叔抓了好多鱼嘞,可多可多啦!” “小嬷……”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道:“你放开、快放开我!” “不然就让他看着。”白修文垂首,与李朔月隔空对视,“就让他好好看着,我是如何……” 狎昵的眼神从他的脖颈往下看,这样轻薄鄙夷的神情叫李朔月愤怒不已。 他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偏生白五还在他耳边说极尽下流的话! “咩咩咩~”身侧的小黑突然叫唤起来,四蹄立起,向坡下窜去。 木哥儿快过来了,李朔月绝望不已,白五已解开了他外衣的盘扣,他只得妥协道:“我给你、我给你!” “你快放开我!” “木哥儿,木哥儿马上就要上来了。” “好,月哥儿,我等着你。”白修文伸出右掌拍拍李朔月的脸,“你若戏弄我,我有千百种方法叫陈展厌弃你。月哥儿,你最好乖些。” “就像从前那样!” 李朔月恨恨看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 “小嬷,小嬷,你怎么了呀?” 木哥儿跟着羊羔上来,一见着小嬷躺在地上,便火急火燎往上跑,小炮仗一样冲过去。 李朔月掩掉眼睛里的恨,别过脸擦掉泪,而后才扯出个难看的笑脸,“没事、小嬷没事,在这躺会呢,晒晒暖呢。” “你说展小叔抓了鱼,抓了几条?” “好多好多条!”木哥儿一屁股坐在李朔月身侧,张大手比画:“有这么这么大!有条最大的鱼,比我还要高!” “脑袋可大了,眼珠子也大得很!” “这么大呀?”李朔月起身拍拍衣裳上的泥土,随手摘了根树枝别头发,闻声道:“那我们现在走吧,去瞧瞧你阿叔捉的大鱼。” “好呢好呢。”木哥儿起身拉着李朔月的手,一大一小,身后带了只毛茸茸的羊羔,往河边走。 到了才发现,捉鱼的汉子并不少,这会儿才夏季,鱼并不怎么肥,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李朔月牵着木哥儿到时,汉子们已经将鱼分好了。叶水儿也到了,这会用草绳拎着好几条半臂长的大鱼,眼看着都快拎不动了。 他家也分到了一条大鱼,便是木哥儿说的那条,原来不是木哥儿童言稚语太过夸张,而是这鱼真是大得出奇,拎起来是寻常鱼的两倍。 李朔月震惊极了,同叶水儿站在一处,眼睛瞪得老大。 叶水儿费劲地拎着鱼,腾出另一只手拍掉李朔月后背的泥土,问道: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头发也乱糟糟的。 李朔月笑容微滞,片刻后恢复如常:“没什么,方才带小黑去吃草,在地上躺了会呢。” 叶水儿:原来是这样。 叶水儿:你瞧,追云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会正甩水呢。 李朔月顺着叶水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灰狼停在远处,正抖着腰身甩水,虽毛都湿透了,可看着依旧魁梧,可见平日没少吃好的。 “昨天也不知道打哪滚了一身黄泥,我看了就头疼。”李朔月眯起眼,“它自己洗了,便省了我动手。” 两人谈话间,汉子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陈展与冯冬青一同走过来,冯冬青接过叶水儿手里的鱼,道:“走,都拾掇好了呢。” 陈展手里的大鱼已经掏了肚子刮了鳞,这会用草绳系着,就等着李朔月回去烧。 追云自远处奔过来,活像个装满水的篓子,边走边撒。 一行人浩浩荡荡,牵狼带羊,往燕子村后山方向走去。 李朔月望着身侧陈展挺直的背影,心中忧愁,今日之事,他要同陈展讲吗? 第82章 计划 这件事并不羞于启口,是他受了欺负,遭人轻薄。 可要怎么说呢? 说他愚蠢无知,竟能做出那样不爱惜自身之事? 说白五胁迫他、辱骂他,还要叫他赔五十两银子? 他害怕这样说,陈展反而要笑话、防备他,与其他汉子拉拉扯扯,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这五十两是断然不能给的。 陈展为了这些银子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罪?怎能白五吓唬他几句,他就给出去?这般贪得无厌的人,给了他一回,他就能要第二回,只会没完没了、养虎成患。 他得想个法子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五。 — 入了仲夏,天便热起来,李朔月换上陈展买的轻薄的嫩绿色长袍,后脑用了根弯月木簪挽发,这簪子是货郎来游村时,他缠着陈展买的。 二月份陈展卖了猎物后就一直给他钱,且从未问他要过呢。李朔月算了算,他现在已攒了二百两银子,前两天还同陈展换了个五十两的银锭呢。 这样的木簪自己就能买许多,可陈展给他买的,那感情不一样,他恨不得天天戴头上。 与往常一样,李朔月与叶水儿在城中分别,各自做各自的事。 李朔月去铁匠铺子付了剩下的二十两银钱,并去后院看铁匠打铁。 好几个汉子光膀子,抡起铁锤砸铁片,火星子四溅,他的偃月刀还在锻打,距离成型还远着。 李朔月看了半晌,又不放心地叮嘱掌柜的:“下回赶集我还来呢,可不能偷懒。” “这是自然。”掌柜笑弯了眼,送走了这位“贵客”。 掌柜的颠了颠银子,乐呵呵往二楼去。 小二见一楼没了人,小声嘀咕着:“一柄刀,五十两顶了天了……也不知这夫郎怎么想的……” 李朔月看完刀,又直奔杂货铺子,买了些菜种子,还额外要了几包硫黄、松香粉、老鼠药。 他家住在后山,常有蛇虫蚊蚁,得多买些备着才好。 出了杂货铺,他便往左拐,进了条专卖胭脂水粉的胭脂巷,就在此处等叶水儿。 家中膏脂确实不多了,李朔月脸微红,每回陈展都要用许多。可这东西他不知道在哪里买,买回来的也不如陈展买的顶用,便只好弃了这个念头。 李朔月见来往的姑娘哥儿唇都泛着粉红,觉着好看,便进胭脂铺里挑了盒桃花色唇脂,找小二要铜镜,往嘴上擦了些。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李朔月点了唇脂,笑盈盈看向铜镜里面若桃花的哥儿,心中满意,他如今模样愈发妍丽,配陈展这个高大的将军最最好呢。 心中欢喜这唇脂,出门时他便没抹掉,步调轻缓,整个儿人都愉悦不少。 李朔月提着小篮子在街上走,也学陈展那样挺直脊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生怕叫人看见。 赵大走过一人时,忽然顿住脚步,喉咙发紧地喊了句:“弟夫郎?” 李朔月微微一顿,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只是是谁的声音,他却想不起来。 赵大走到李朔月跟前,笑道:“弟夫郎,几日不见,莫不是不认识我?” 小夫郎容貌更甚从前,面颊白皙,肌肤也比从前更加细腻,眉心的哥儿红痕浅浅一道,却与他白皙的面颊形成鲜明的对比,耀眼极了。 桃花似的唇瓣浅笑着弯起弧度,漂亮的颜色叫人心尖发痒。 嫩绿色的长袍衬得他像一根青竹,细长的腰带勾勒出仿若掌中物的腰。 赵大不动声色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遗憾这人怎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夫郎。 陈展从他这里拿了许多好东西,晚上也不知是怎么的活色生香。 “赵大哥,最近怎么不往家里去了?展郎常常提起你呢。” “记着就好。”赵大微搓起手,“家中膏脂用完了?展兄弟可曾叫你过来拿?” 与陌生汉子谈论这种话,李朔月蹭一下面颊涨红,结结巴巴道:“……他、他在赵大哥这里,拿的、拿的东西吗?” “不错,是在我这里拿的。”赵大深深看了眼李朔月,“上回展兄弟说要来,一直都忘了。今日碰巧遇着你,不如一并带回去。” “这……”李朔月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半晌:“……下回,下回他来拿……” “……我要在这等人呢。” “那弟夫郎在这候着我可好?”赵大指了另一条巷子,“我家在附近,我现在取过来,你等我一炷香。” “这、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大摆摆手,转身入了街巷。 李朔月急忙缩到房檐阴影下,双手轻拍打涨红的面颊,侧身背对人群。 叶水儿先赵大一步过来,李朔月简单同他说了偶遇赵大一事,两人便一直候着。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赵大便拎了两个油纸包过来,一并递给李朔月。 “这一包是云片糕,我上回见你爱吃,索性顺路,展兄弟也常常照顾我生意,便买来赠与弟夫郎。” “这另一包,便是受展兄弟所托,拿来的东西。”赵大挠了挠鼻尖,道:“保准比上回的还好用,弟夫郎与展兄弟回去好好试试。” 话音落下,李朔月便羞红了脸,急忙要给赵大塞银子,赵大只道:“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的,弟夫郎只管拿着。” 李朔月脸红了一路,将小竹篮里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叫其他人看着。 叶水儿一直想着方才之事,面色略有些凝重。 月哥儿叫那汉子赵大哥,可那汉子也太不知分寸了些,怎么能越过展小子,自顾自送些月哥儿喜欢的吃食? 这亲昵逾越了。 不仅如此,这汉子青天白日的便出言不逊,说什么“好好试试”之类的话,这是该与月哥儿说的话吗?说他冒犯轻薄一点也不为过。 偏生这傻哥儿,一点也不知羞,也不知脸红个什么。 待到了没人的地方,叶水儿便拉着李朔月,将心里话一一说出。 李朔月瞪大眼睛,脸颊又烧了起来,他方才就觉得赵大的神情、语气都怪异,不过又担心是自己一厢情愿,误会了人家的好意。 可叶水儿也看出来了,那这赵大,便确有古怪之处。 李朔月心有余悸拍拍胸膛:“你不知晓,方才他还要我跟他去拿膏脂,幸好我机警,说要等你呢。” 叶水儿连连点头,夸李朔月做得好。 李朔月掀开布巾,看着篮子里的两样东西,忽地生出一阵嫌弃:“那这东西我还要不要呀?” 叶水儿道:时间这么短,东西应当都没问题。糕点你若不想要便喂给追云,膏脂你问问陈展,看他是如何想的。 李朔月惆怅道:“展郎眼光也不甚好,赵大怎是这种人?” 叶水儿安慰道:展小子许是只想同他做些买卖,关系并不亲近呢。 李朔月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吧。” 回家后,李朔月先尝了口云片糕,确认吃了没什么事,才全部喂给追云。这狼崽是陈展的宝贝,可受不得伤。 陈展昨日才去山上打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两天还是七八天,都说不准。 膏脂他没用,只等着陈展回来再做定夺。 关好家中门窗,李朔月从粮房翻出五十两银锭,拳头大小的银锭沉甸甸,小船一样的形状。 李朔月拿了菜刀,轻轻地在银锭底部划了一横两竖三道痕,用来做标识。 刻好后,他又拿了新帕子包裹起来,同松木香粉放在一处。 接下来他只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将这银锭给白五即可。 第83章 县上有谁? 许是时令适宜,山中鸟兽都出门寻觅吃食,这才让陈展大显身手,前日才去,今天便回了家。 见陈展两手空空,李朔月便知他卖了猎物才回来。 李朔月急忙烧水,让陈展赶紧洗身上的汗。 浴桶搁置在堂屋,李朔月隔一会就要添桶热水。他与陈展虽同床共枕许久,可见了汉子精壮的躯体,还是忍不住脸热。 这会他刚添完水,眼睛不经意落到汉子后脊背上,忽然瞥见了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连痂都还没结好,这会正往外渗血。 “怎么划了这样长一道口子?”李朔月眉心微蹙,拇指落到口子上,语气担忧。 哥儿的手粗糙,指腹不平,像柿子树沟壑纵横的旧皮,掠过后背时极痒,想不在意都难。 陈展打落李朔月的手,语气并不温和:“这不用你,你先出去。” “好,要是水冷了你就喊我。” 李朔月拎起木桶往灶房走,心中暗想,陈展怎么又不高兴,谁惹他了? 难道这次压根没逮着猎物,也没去县上卖掉,还受了伤,因此心里憋气。不高兴了? 可他已经这样厉害,回回进山都要带许多猎物回来,有时候是一背篓野兔野鸡,有时候又是大些的野鹿野羊,连狐狸这样难找的野物,陈展也带回来过好多回呢。李朔月没见过打猎手艺能比过陈展的汉子。 腹诽归腹诽,待会还得好好安慰一番呢。李朔月撇去这些念头,转而拎起袖子,开始揉面,日头快落下,可得赶紧做吃食,也不知陈展到现在吃没吃。 他边揉面边注意堂屋的声音,一连许久,都没听着陈展有声,李朔月估摸这会应当已经洗好了。 李朔月将两个荷包蛋卧进碗底,紧接着挑了面,撒了肉丝葱花,最后浇了一勺汤,一碗又香又筋道的鸡丝面便成了。 他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转而对陈展道:“我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你快吃了。” 陈展正坐在炕沿擦头发,李朔月见状,立即接过粗布,跪在陈展身后帮他擦拭发梢的水。 余光又落在后背的伤口上,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肩颈不自觉抖了抖,好似自己身上也长了这样一道口子。 他又想起来,家里没有治疗划伤的药粉,顿时神情懊恼,郁闷不已,丈夫是猎户,他怎么会忘记准备这些东西? 李朔月瓮声瓮气道:“家里没有治药的金疮药,只有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能不能用上?” “不必,小伤而已。” 李朔月大拇指与食指比了个长度,眉眼耷拉着,夸张道:“有这么长呢!” 陈展手顿在半空中,掀起眼皮审视李朔月,昨天在其他男人面前笑成那副娇羞样,今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糊弄他? 当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了汉子就忍不住。 陈展忽而冷笑一声,李朔月噤了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展郎,你怎么啦?” 回应他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东屋炕的角落里放置了一个小竹篮子,李朔月用了片黑色的粗布盖着,里面放了些常用的膏脂和陈展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陈展翻粗布,在竹篮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小瓶,其中一个贴了桃红色的纸, 写了“贞女荡”三个字;另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漆盒,是其他汉子送他的口脂。 他将这两样拿出来,问李朔月:“你自己买的?” 李朔月指了指唇脂,道:“这个是我自己买的,用过一回。” “另一个是赵大哥送的……他以为你让我去拿……” 想起了赵大古怪的举止,李朔月心忍不住沉了沉。 陈展面容严肃,冷冷地看着李朔月,真是谎话连篇,昨日他卖猎物,看见他和赵大青天白日眉来眼去,还接了赵大给的礼。 李朔月凑上去轻抚陈展的眉眼,“展郎,你怎么回来便是这副模样?遇着什么事了?” 陈展拧开漆器盒,用拇指挑了些,抹到李朔月唇瓣上。 桃花色的口脂柔润,薄薄一层便显得那薄唇更有气色,更加妍丽。 陈展随手拧开了另一盒。 夜色深沉如水,李朔月在间隙想,赵大怎么给他拿了这样的东西? 现在自己仿佛都不是自己了。 他没忘记要安慰陈展的话,结结巴巴道:“……没关系的,这一次空手而已,下回……下回一定能打到许多……许多……猎物……” 陈展没将李朔月的话听进心里。 浅粉色的唇脂都蹭到了深色被面上。 眼睛泛起薄雾,李朔月看向陈展,温吞道:“……展郎,我以后,以后……” “唔……在县上开家,食铺……好不好?” “我也能,也能养活你……你就不用,不用打猎……” “好长的疤……疼不疼、疼不疼呀?” 这声音断断续续,陈展也听得断断续续,李朔月又讲胡话哄人。 陈展声音沉下来:“县上有谁?你就这么想去?” — 有时候汉子太过热切,也有坏处。李朔月捧起碗喝稠米粥,暗自思索,其一便是身体没劲干不了活,其二便是要忍受陈展烧饭的手艺。 艰难咽下一碗夹生的米粥,李朔月忧愁道:“展郎,晚上我来烧饭吧。” 陈展淡淡瞥了眼李朔月:“你能起来吗?” “能、能啊。”李朔月耳垂微红,“你把菜切好,我只是烧一下,很快的。” “谁叫你晚上那么凶。”李朔月小声嘀咕。 “嗯。”晚上有人烧饭,陈展毫无负担地将锅里剩下的饭全倒进追云盆里,狼崽子不管这些,大口大口吃起来。 歇息了半下午,李朔月身体好了些,爬起来将陈展切好的长豆青瓜、剁好的老母鸡都烧了,又蒸了干米饭,给追云额外炖了只兔子,给小黑摘了几颗长势喜人的春菜,一家四口都美美地填饱了肚子。 夜里陈展没做其他事,李朔月揣测或许是吃够了他自己的手艺,这才大发善心放过自己这个厨子呢。 陈展虽总莫名其妙生气,但又意外地好哄,只需他多做些好饭、说些好话,房事上再顺着些,不出四五天,就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即便他多受些累,也没什么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却有股别样的静谧,李朔月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了几声猫叫。 起初他还以为是哪来的野猫叫春,可越听,他便觉着这声越熟悉。 电光石火间,李朔月突然想起:从前白五晚上去李家喊他,就是学虫鸣猫叫。 猫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浑身都绷紧了,憋着一口气不敢出,身侧的汉子陷入熟睡,鼾声平稳。 李朔月先慢慢滚离陈展,然后极其谨慎地掀开被褥,踩上鞋踮起脚尖往外走。 他动一下,就要停下听一会陈展的呼吸声,短短几步路,他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嘎吱。 推开房门发出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个激灵,他僵住不敢动,生怕吵醒陈展。 侧耳听了会,室内只有平稳的鼾声和他狂跳的心房。 李朔月侧身从门缝里钻出,依旧踮起脚尖穿过堂屋、正门。 篱笆门处立了个高大的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身后黑色树枝随风摇摆,乍一看,仿佛来索命的恶鬼。 李朔月惊恐至极,急忙双手捂嘴,将尖叫闷在嗓子眼里。 他颤颤巍巍捡起平日耙粮食的小耙,高高举起,小步往篱笆门处挪。 那人道:“月哥儿。” 第84章 展郎,银锭丢啦! 李朔月压低声音,怒道:“深更半夜往我家跑!你真不怕追云咬死你?” “你说那畜生?它奈何不了我。” “什么意思?”李朔月神色一凛,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给它喂了些迷魂散,死不了。” “你——”话未说完,篱笆外的汉子直接翻身而入,李朔月立马转身,没躲掉,被白五拽住薄衫。 “放开我,放开我!” 后颈气息陌生颈,李朔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挣扎的弧度愈发地大。 “安分些,月哥儿。这会要是陈展出来,你偷人的名头可就坐实了,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朔月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我的五十两呢?怎么这会我还没见着?” “我、我得攒攒……”李朔月闪烁其词,“……这么大一笔银子——” “别说这些话糊弄我。”白五捏猫似的捏住李朔月的后脖颈,逼问他。 “别、别,展郎会看见的!” “叫得倒是亲热。” 李朔月:“我明日、明日就给你!” “怎么给?” “我把银子埋到上坡路上的那棵大榆钱树下,再往上面放把榆钱叶子,你明日午时、午时来拿!”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李朔月嚅嗫着:“我、我不敢。展郎在家,我明日、明日说去挖野菜,然后才能将银子偷出来……” 男人的手终于远离了他的后脖颈。 白五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得手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长久的生意可比他做买卖要划算。 “成,月哥儿,明日见不着银子,我就当陈展的面——” 李朔月咬牙,不敢应声。 挨千刀的白五临走前还不忘轻薄他,李朔月趁月色死死瞪那身影,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 顷刻后,李朔月掩下恨意,快步往后院走。 白五说追云被喂了迷魂散,这会子还没醒,他好怕追云出事。 万幸,狼崽子身体热腾腾的,睡死过去,肚皮随着呼吸而起伏。 小黑乖乖巧巧在自己的草堆窝里,团成一团入睡。 家里的两只都还好好的,李朔月心里却打起了鼓,明日可得好好教教这两只,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 处理好这些事,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他自己一身凉气,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往陈展怀里滚去。 一想到白五明日会被众人唾骂,他就兴奋得睡不着。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多少有些害怕,可一想到白五这样的登徒子,便又觉着自己是做为民除害的光彩事。 正这般想着,一只大手突然揽上腰间,耳侧响起了丈夫的声音:“做什么去了?” 这声音叫李朔月忍不住抖了一下,勉强压住惊慌,他心虚道:“我去茅厕解手了。你怎么醒了?” 陈展什么时候醒来的?刚刚听没听见他与白五的对话?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陈展发现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只低低“嗯”了声,像是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朔月侧身抱紧汉子的手臂,佯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睡吧、睡吧……” 汉子的手不安分。 李朔月无奈嘀咕两声,以为陈展半夜想要。 可陈展只碰了下,很快又没了动静,李朔月想,陈展真是睡蒙了头,梦里也惦记这些事。 心中有事,李朔月整晚都未曾睡好,可他也没弄出大动静,陈展还要睡呢。 意外的是,陈展醒得比他还要早。 李朔月靠过去,小心试探:“昨夜,我去接手,回来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也是想试试陈展对昨夜还有无印象。 “我怎么?”陈展反问道。 汉子面带疑惑,仿佛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拍了拍脸颊,直起身体,道:“我先去热早食。” “嗯。”陈展翻了个身,似乎还要继续睡。 李朔月没打搅他,轻手轻脚穿戴好便出了门。 门轻落下,陈展立即坐起身,面上阴云密布。 他掀开半截窗,望向院中的柿子树,昨夜李朔月同白五就是在那里偷情,真是胆大包天,偷人都偷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呵,县上一个,村里一个,真当他是死的? 身子早就脏了,情郎一回来就忍不住,从前在炕上说的那些软绵绵的情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哐当。 窗子没了支撑,猛地合上。 陈展怒极反笑,他就知道,李朔月是个死性不改的白眼狼。 — “月哥儿,今日怎么了,绣得心不在焉,黄牡丹都要绣成红牡丹了。”孙老嬷咬断白线,笑话李朔月。 “啊、啊?”李朔月才回神似的,急忙咬住被针戳破的指头吸血,他心里记挂白五,这人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走了别的道? “小嬷,小嬷,要吃花生,花生。” 一旁吃花生的兰姐儿忽然抱住李朔月的腿,将自己剥不开的花生举起来,看人的大眼睛又圆又亮。 “好,小嬷给你剥呢。”李朔月从远处收回视线,刚接过花生,就见着白五从远处的山坡冒出头,他当机立断,立马抱起兰姐儿,踏进门槛内,隐了身形。 他埋银子的大榆树就在柿子林附近,距离孙、冯两家近,白五挖银子,走哪条道都有可能。 李朔月赌他走上后山这条道,没想到真赌成了。 陈展巳时初带追云出了门,后脚他就出门埋银子,埋好后就找孙老嬷绣花,等到了申时,这白五才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五这喜气洋洋从后山回来的模样叫孙老嬷瞧见,他再说银锭丢了,那这白五就是最有可能偷窃之人,孙老嬷可是最最重要的证人呢。 眼见事情成了,李朔月嘴角的笑压不住,他帮兰姐儿将花生都剥了壳,又留了好一阵,才提着篮子脚步轻盈地回了家。 戌时初,李朔月从粮房跑出去,面色惊慌地朝刚踏进院子半步的陈展道:“不好了,展郎,我放在粮房里的五十两银锭子,不见了!” 陈展刚带追云瞧郎中回来,脚步一顿,不甚在意问:“丢了?” “对呀,就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李朔月神情焦急,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呵。”陈展笑了声,忽而手指挑起李朔月的脸:“别是给了哪个奸夫吧?” “……” 李朔月身体一僵,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你、你胡说什么呢!银子丢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 “丢哪了。”陈展松了手,淡淡看了眼李朔月。 “我就好好放在粮房里,用手帕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放了松香呢。”李朔月跟着陈展,将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你出门后,我便去孙家和孙阿嬷一道绣帕子,屋里没人,说不准是这个时候叫人偷了。” “贼只偷银锭子,没偷其他碎银?我不是给了你二百多两吗?”陈展垂眸反问。 “……其余的银子,我、我藏得深,就压在粮食最下面。”李朔月结结巴巴道:“许是小贼没翻着。” 说这话时,李朔月更心虚,他拿了一百二十两打偃月刀,又给了白五银锭,手头只剩下三十多两,全藏在东屋。 陈展见李朔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忍不住冷笑,什么叫贼偷了,八成是都给了两个奸夫,这会儿在这贼喊捉贼呢。 李朔月又想耍些什么幺蛾子。 “是吗?” 第85章 败露 “就是啊。”李朔月躲开陈展的目光,最后受不住,双手将人推到堂屋,担忧道:“陈展,你快想些办法呀!要是晚了,那小贼恐怕要将咱们的银子都霍霍干净了。” “我能想什么办法?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李朔月重重点头,眼珠子立马滴溜溜转起来,他皱起脸咬手指,做出绞尽脑汁地思考状,片刻后,他双眼发亮,开口道:“我有主意了!” “先前我在银锭底部刻了一横两竖三道划痕,藏银子的时候,我怕虫蚁多,还放了松香,银锭上肯定沾了味,让追云闻一闻松香,肯定能找到贼人。” “这贼人真可恶,竟敢偷我们家的钱!展郎,你逮住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最好打断他两条腿,叫他再也不敢起别的心思。” 这样白五不但声名尽毁,还双腿带疾,看他以后还敢欺负威胁他,就得让他尝尝好果子呢。 陈展这会神情堪称温和,李朔月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蠢,人还没逮到,他就先雀跃起来,仿佛告诉每个长眼睛人:这“高明”的谋划是他想出来的。 “且不说这有松香的人家有多少,找起来有多费工夫。” “再说这贼真奇怪,只偷银锭,专门留了帕子和松香,让你循着味去找?” “许是,许是……”李朔月被陈展堵了一下,哑口无言。 陈展好整以暇打量李朔月,半晌还不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 “算了,松香在哪。” 审视的视线消失后,李朔月肩头一松,悄悄松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松香递给陈展,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我今日在孙阿嬷家绣花时,好像见着白五从山坡上下来。” “孙阿嬷也见着了。” “哦?”陈展掀起眼皮,配合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是白五偷了你的银锭子?” “我觉得,很有可能。”李朔月连连点头,趁机又将白五的坏说了一遍。 “银锭就是今日丢的,白五又刚巧从山路上下来,喜气洋洋的,他最有可能偷。” 陈展敷衍地点点头,带了追云,同李朔月一道往村里去。他倒是想看看,这李朔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半路分开,李朔月留在孙阿嬷家,陈展去白家寻白五。 “月哥儿,家中发生何事?”孙阿嬷问,叶水儿也候在一旁,面目忧愁。 “阿嬷,水哥儿,你们不晓得,我刚才回家发现,家里丢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我急忙说与陈展,又想起来今日只见了白五从山上下来,这会陈展去找白五讨要说法呢。” “阿嬷也瞧见白五自坡上下来不是,我觉着最有可能是他。” 孙阿嬷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见着他下来。” 叶水儿拧眉问:这就能确定是白五拿的? 李朔月又道:“我那银锭上留了划痕,且又有松香味,追云能嗅出来,等他来了,叫追云闻一闻就知道了。” 几个人说话间,白五已随着陈展来了孙家,冯冬青也刚担砍柴回来,问发生何事。 李朔月将此事又说了一遍,音落后又不怀好意看向白五,道:“也不知那贼人如何大胆,敢来我家偷银子。” 白五挑眉,“月哥儿,这般瞧着我作甚?我家里缺那点银子,还要去你家偷?” “哼,谁会嫌银子多?” 李朔月躲在陈展身后,突然察觉出些不妥来,若白五说出实情,反咬他一口,可怎么办? “真是冤枉人,青天大老爷也不是这样断案。”白五笑道,果然如他所料,李朔月这银子不是白给。 他刚挖出银子,就闻到了松香味,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划痕,这小哥儿脑袋蠢笨,用这样愚笨的方法,也不知道能唬得住谁。 他也想知道,李朔月究竟想唱一出什么戏 “偷与没偷,叫追云闻一闻就成。”李朔月一口咬定是白五偷了银子,他机警地没问白五为什么上后山,这问出来不是把自己拖下水吗? “成,让它来闻。” 陈展拿出松香粉,让追云闻了后,又让它围着白五嗅,追云摇着尾巴转了几圈,既没叫唤也没做出攻击的姿态,甚至有几分亲昵。 追云记着这人,昨天给它吃了烧鸡呢。 “你瞧,月哥儿,你家这狼崽子什么都没嗅出来。” 陈展看着乖巧蹲在白修文脚边的狼崽子,脸色一黑,斥道:“追云,过来!” 狼崽子摇着尾巴回到他脚边。 李朔月早有预料似的,回道:“谁知道你将银锭藏到哪里去了,说不准是你家,说不准又叫人破开藏了起来。” 这话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冯冬青也觉得不妥,道:“我们只见着了他下坡来,却没问他为什么上坡。” 孙阿嬷也点头,问道:“白家小子,我问你,你为何上后山来?你家的地不在这处。” “我来后山?”白修文笑道,眼神飘向李朔月的方向,玩味道:“自然是来见我的相好,他胆子小,只肯跟我在林里偷欢。” 李朔月脸都气绿了,恨不得撕掉白五这张嘴。 在场几人面色一凛,叫白五堵得说不出话,这般不要脸的汉子,除了陈展也就是白五。 陈展冷下脸,道:“既然追云没嗅到,便说明此事和白兄弟无关。”末了他抱拳道:“白兄弟,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什么。”白修文瞥了眼藏在陈展身后的人,慢悠悠提醒众人,“展兄弟,让你的狼好好闻闻,说不准那银锭子在哪里埋着,闻闻就找着了呢。” 陈展看了眼白修文,眼底冰冷,脸色难明。 “去,追云,嗅!” 陈展一声令下,灰狼腾地一下跃起,迈动身躯向远处跑去。 白修文眯着眼,笑意加深,冯冬青与叶水儿一脸迷惑,孙老嬷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打量。 这不是他预想好的场景,追云应当对白修文大叫,从他身上或家中搜出那五十两银锭,白修文应当被钉在耻辱柱上,百口莫辩才是。 怎么现在胡搅蛮缠地变成了自己? 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期,慌乱席卷全身,李朔月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揪住陈展的衣角,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些什么。 “嗷呜——” 远处一嗓子狼嚎打破寂静,众人纷纷朝远处走去,衣角自李朔月手心滑落,他怔怔愣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在迅速离他而去。 叶水儿走过来,挽住李朔月的手,同他一道走过去。 追云蹲在熟悉的榆树下,埋头刨坑,李朔月心头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白修文难道察觉到他的心思,故意没拿走银锭,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太可怕了。难不成他自己设的局,最后圈住了自己? 李朔月眼睁睁看着狼崽子将拳头大小的银锭子挖出来,看着沾了土的银锭,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耻辱自心底升起,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李朔月喉咙泛起血腥气,他咬紧牙关,才没当场变脸。 “瞧瞧,这银锭子不是好端端在这呢?”白五从土堆里拿起银锭,特意底面朝上交给李朔月,亲切道:“月哥儿,瞧好了,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李朔月看着银锭底部的三道划痕,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勉强笑道:“是、是我们家的。” “真是古怪,那个小贼偷了银子却不拿去花,反而埋在这。”白五转身看向众人,短促笑了声,“就好像等着叫人来看一样。” 陈展冷漠看着远处的二人,面色铁青。 气氛古怪怪异,其余几人都没说话。 李朔月失魂落魄,他甚至忘了最后是如何散场,他是如何跟着陈展回了家。 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惹恼了白五,日后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第86章 老鼠药 李朔月好害怕,他陷害不成反倒惹恼了白五,白五一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自己,说不准真敢半夜翻墙进来轻薄他。 未知的恐惧令他坐立难安,李朔月怀里抱着小黑,神情恍惚。 白五恐吓坑骗他在先,他是走投无路,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然就全部都告诉陈展,他知晓缘由肯定会生气,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幕降临,陈展洗完冷水澡后,披衣裳进了东屋。 屋子里点了油灯,炕桌上摆着白日从土里挖出来的银锭,李朔月抱着他那只脏兮兮的羊羔,坐在炕边,双眼失神。 陈展若无其事坐在床沿,蹬掉鞋,转身欲铺被褥入睡。 “展郎,白日之事,我、我……”李朔月泫然欲泣,“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专门坑骗白五,是他、是他欺人太甚。” 陈展动作微滞,李朔月擦干眼泪,急忙怯声道:“我还没遇着你的时候,曾和白五好过一阵。” “我吃不饱肚子,他给我带过几回吃食。一来二去,我们便生出些情谊。” “他那时候说要娶我。”李朔月哽咽了一瞬,又艰涩道:“可他阿姆都给他看好了夫郎,白五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知晓后就同他断了。遇着你之后,我心里就只有你,再不曾有过旁的什么人。” “可白五回来后,突然就缠上了我。”李朔月红了眼眶,颇有些手足无措,“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想同他一刀两断。可他不同意,非要五十两,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他银子埋在树下,让他拿了,然后我再说丢了银子,喊你去捉贼。” 这话九真一假,李朔月只隐去了部分实情。 说完后,李朔月抬起哭肿的眼睛,怯怯看向陈展,他害怕陈展嫌弃他恶毒、嫌弃他招蜂引蝶。 陈展听完后,心底只一个念头:李朔月嘴里的话,信不得。 他大费周章折腾,结果叫人啼笑皆非。今日这一出用心良苦,漏洞百出,他的目的是什么?陈展把玩银锭,思索缘由。 难道李朔月真和白五闹掰,故意设下此局害他?可昨夜他们还私会,且李朔月将银子都给了出去,哪能说闹掰就闹掰? 李朔月这般明目张胆给白修文设圈套,可白修文面上不见羞恼,也没揭露李朔月,便任由事情这样过去,也不寻常。 他们两人挑情似的隔空斗法,自己这个带狼上门喊人的人倒像是个恶人。 “展郎,你听着了我的话没?”李朔月擦掉脸上的泪花,放下小黑,主动朝陈展靠过去。 “我没有法子,也不敢告诉你,怕你嫌弃我。” 陈展思索着,没搭理他的话。 李朔月伸手抱住陈展的腰身,俯首哭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现在我惹恼了他,可怎么办呀?” 怀里的人哭哭啼啼,陈展颇有些不耐烦,他低头便瞧见李朔月脖颈上的红印子,顿时唇角扯起,他可没在李朔月脖子上留下过这样的痕迹。 — 害怕白五的报复,李朔月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那日后,陈展对他冷淡至极,看追云的眼神都比看他热切。 他甚至自己给自己做起了饭! 李朔月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好好对待他。即便恼怒生气,也要有个缘由,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啊? 可陈展压根不搭理他,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陈展就好像看不见他。 心神恍惚过了三日,李朔月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找叶水儿挖野菜,挖完后刚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堂屋里,两个汉子相对而坐,桌上摆了四五道荤菜,并两坛子酒,俩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李朔月瞪大眼睛,手指死死攥紧竹篮,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身形摇摇欲坠。 陈展见李朔月进了屋,便高高举起酒杯,朝白五道:“白兄弟,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在这给你赔罪。” 白五也举起酒杯,眼神嘲弄地看了眼向李朔月,道:“嚯,你们丢了那么大的银锭子,心里着急嘛,我晓得的。来,展兄弟,喝了这杯酒,那些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只当好兄弟。” 俩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李朔月浑身发凉,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扔了菜篮子,撞开灶房门,将自己关了进去。 明明是艳阳天,他却从头到脚都生出阵阵寒意,冷意仿佛顺着堂屋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惊骇得牙齿打颤。 李朔月难以接受,他明明告诉过陈展白五轻薄过他,他怎么还能同白五坐在一起喝酒,向他赔罪? 白五对他做的那些坏事,难道陈展都不在乎吗? ——嘎吱。 门从外面打开,陈展居高临下瞧躲在灶房里的蜷缩起四肢的李朔月,拎了坛酒道:“把酒热一热。” “陈展。”李朔月哑着嗓子哭喊叫了一声。 那人将酒搁置在案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李朔月咬住指腹,焦躁地在灶房里团团转。 一定、一定是白五对陈展说了些什么,陈展才会这样态度大变!! 明明平日,陈展对他可好了,都是白五,都是白五这个害人精。 李朔月呢喃着,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白五就要来害他,为什么、为什么总这样阴魂不散? 前世坑骗了他还不够,今生还要折磨他吗?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恨意滔天,拿出温好的酒,从案板下翻找出那包老鼠药,颤巍巍解了封。他拔下酒塞,本想将药直接倒进去,可一想到陈展也要喝,便住了手。 他不能、不能害到陈展。 李朔月将药包好,塞进袖子里,他咬紧牙关,恨恨地想,今日总有机会。 都是白五逼他的! 抹掉眼角的泪,李朔月垂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酒坛子往堂屋走。 两个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正一脚踩在凳子玩行酒令。 屋里酒气熏天,李朔月看一眼白五就觉着恶心,搁下酒便脚步匆匆回灶房。 陈展从前喝酒,只是浅饮几杯,从不会像这样喝到失态,全是白五教唆坏了陈展,李朔月站在门缝后,幽幽望向堂屋,眼底发狠。 ——啪嗒。 堂屋传来一声响。 李朔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外的对话。 “手、手不稳。”白五醉醺醺道,“摔碎了你家的碗……” “不碍事,我去重拿一个。”陈展晃悠悠站起来,抬脚往外走。 机会来了,李朔月心中窃喜。 陈展推开门,李朔月怯怯问了声:“展郎,你怎么了?” “找碗,碗,碗在哪儿?” 陈展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稳,李朔月急忙将人扶出去,道:“你去坐着,我、我来拿。” “也,也行。”醉醺醺连讲话都说不清的人被李朔月推了出去,他迅速转身关门,从柜里翻出一只暗棕色的瓷碗,先过了遍水,然后翻出药粉,将整包都倒进碗底,用水化开。 他买的这药最贵,无色无味。 将整个碗壁都涂上药后,李朔月将碗底剩余的药水泼进火塘里,接着疾步将碗搁置在二人面前,抬脚进东屋。 堂屋里,两人都已醉得不轻,陈展倒了碗酒,朝白五道:“白兄弟,喝、喝……” “喝,好兄弟,这酒滋味真不错。” 白五撑着胳膊醉醺醺,倒酒的手抖了三抖,撒出去好大一团。 陈展笑了笑,紧接着一饮而尽,醉意上头,他伏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白五又说了几句话,见陈展毫无反应,完全睡死过去,才从怀里掏出两颗解酒丸子服下,然后又趴在桌上休息。 距离酒意退下还得一会呢,他这会头晕,得歇歇。 这猎户真是能喝,要不是趁机打碎了碗,往他酒碗里撒迷魂药,这会还倒不了呢。 屋外渐渐没了动静,李朔月脸色惨白,手脚冰冷,他药下得猛,白五这会该是没了气息。 恨意并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茫然,他杀了人,他杀了白五!惊悚的念头在脑海盘旋,李朔月浑身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杀人后该如何,他没有想过。 李朔月手脚僵硬地拉开门闩,大气都不敢喘,他伸出手,颤巍巍去探白五的鼻息。 下一瞬,他脸色骤变——白五没死透,鼻息尚存! 白五压根没用那个碗,他突然伸手攥住李朔月的腕子,缓缓起身,朝李朔月狰狞地笑:“月哥儿,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李朔月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第87章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白五将李朔月推进东屋,随手关了门。 李朔月双眼发红,哪怕手被攥住了,也要拼命反抗,他双脚不停踢踹,想要一脚踹死这个登徒子。 “滚开,滚开!”李朔月怨恨地盯着白五,语气凶狠至极。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这话真不假。”白五眯着眼,醉醺醺道。 汉子的力气到底大于哥儿,力道更是没轻没重,片刻的功夫,李朔月手腕便被掐出一圈红痕。 “呸!该死的贱人,我迟早送你见阎王!” 李朔月啐了白五一口,急得想用头砸白五的脸。 “啧,这会倒成了烈夫。”白五哼笑了声,满身酒气,膝盖压住李朔月的胸膛。 他直起身体,攥着两只臂膀居高临下俯视,不屑道:“陈展被我灌醉,这会还有谁能救你?” “上回就说了,再惹我,就当着陈展的面弄。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 话音落下,他故意将膝盖往下压。 身体仿佛被巨石砸中,胸腔里涌出强烈的血腥气,李朔月一阵闷疼,连气都喘不上来气。 白五慢慢悠悠从胸膛里掏出一个绣了弯月亮的粗布帕子,李朔月瞳孔一缩,心里骇然,白五怎么会有自己的帕子? “闻闻,你的帕子,我日夜藏在怀里呢。” 白五将手帕覆在李朔月的面上,玩味地笑出声。 “滚!贱人!”李朔月扭头甩掉帕子,欲要起身同白五扭打,白五膝盖忽地移到他腹部,用了比刚才还重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李朔月顿时神情扭曲,额头蹦起青筋,他死死咬住嘴唇,愣是没喊出一声。 “不听话得很啊。” 白五目光一狠,捡过帕子,紧紧捂住李朔月的口鼻,那力气大的,仿佛要将人活活捂死一样。这帕子他来之前浸过迷魂散,分量不多,能令李朔月浑身无力却神志尚存。 李朔月面色青白,瞳孔涣散,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出体外,手软塌塌垂下来。 他深陷绝望,眼神落到堂屋的方向,豆大的泪水泉水一般往外冒,展郎、展郎…… 救救我,救救我啊…… 片刻后,陈家东屋便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哗哗。 堂屋内,本该陷入昏睡的陈展若无其事坐在木椅上,倒了碗酒自顾自喝起来,他眼神清明,脸色如常,哪里看得出半分醉酒的神态。 瞧瞧这曾经说只喜欢他的李朔月,他醉酒不到一炷香,这哥儿就迫不及待同白修文进了屋,做些何事,自然不必说。 他就知道李朔月耐不住半分寂寞,得了空便勾搭汉子,这对奸夫淫夫,真的叫人倒尽了胃口。 “展小子,展小子!你婶子我来了。” 陈家屋外,刘冬花拎了个小竹篮,兴冲冲往陈家堂屋去。 昨日在清水县碰着了陈展,她瞧见陈展手里拎了两只大肥兔子,没忍住问了声:“展小子,又来卖兔子?嚯,这兔子可真肥,我还没见着过这样的兔子呢。” 陈展道:“两只兔子而已,家中还有,若婶娘想要,明日午时一过,您便来拿一只。” 白得一顿荤腥,刘冬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会午时还没过,她便急忙过来,早一会晚一会也没什么分别,早早拿到了手才安心。 在屋外看了圈,没见着那只气势唬人的大狼,刘冬花才敢进屋。 堂屋里乱糟糟,酒气熏天,那陈展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怎么还睡着了?” 话音刚落,东屋便传来几声细碎的呜咽,刘冬花眼皮子跳了跳,猫着腰往东屋门上靠。 杂乱的声音更清楚了,刘冬花脸色一变,又回头看了眼陈展,这青天白日的,偷人都偷到他家了,这汉子还怎么睡得着? 她一推,这门就开了。 听见了声,俩人齐齐回头看,李朔月泪眼蒙眬,近乎绝望,白五脸色骤变,直骂晦气。 “嚯!我说好好的汉子怎么睡在堂屋,原来是叫你们这对奸人给灌醉了。”刘冬花叉腰大骂,“我还当见了鬼,原来是偷人偷到屋里来了。” “没脸没皮的小狐狸精,一早我就知晓你不是个安分的。” “展小子给你吃穿,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 “白家的,你也不怕展小子醒了卸了你的腿?” 白五脸色变了又变,方才他从屋里翻出几盒膏药,才知晓平日二人花样这般多。他刚拿出膏脂用了些,才解了腰带,就被人逮了个正着,心头正恼火呢。 张口便骂:“你这老货,赶紧滚出去,没见着你爷爷我正要行事?” “嘿,你这没脸没皮的三寸小子,还没老娘小拇指长,也敢来骂我?人家的夫郎,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我可没吃过你家的酒,莫不是家中破败的,连桌酒席都摆不起?” 刘冬花瞧见了脏东西,这会正嫌弃着呢,没想到这白五还敢反过来辱骂她。 “我就说怎么给你寻亲这样艰难,原来是个天残小儿,你阿姆叫媒婆把你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原来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如。” 白五急忙提了裤子,面皮涨红,眼中杀意浮现,步步朝刘冬花逼近。 刘冬花后退着继续骂,她将桌上的酒坛子拎起来,一股脑往陈展脑袋倒,朝他耳边大喊:“陈小子,还睡呢,你夫郎都勾搭上天残的白五嘞,滚到你家炕上去了。” “还不赶紧醒来,捉这对奸夫淫夫!!” 边说着,刘冬花边从桌子上拿盘子朝面色阴沉的白五砸过去。 “什么!”陈展腾一下站起来,头发和脸上都是酒,狼狈至极。 “哎哟,好小子,你可算醒了。”刘冬花叉腰喘气,指着白五道:“这夯货可不得了,目无尊长,不敬婶娘,要打我呢!” 方才还把酒言欢的汉子对上了眼,砰,陈展先出了拳,白五不甘落后,也黑了脸握紧拳头砸上去,桌椅都移了位,嘎吱嘎吱响,桌面上的酒碗被俩人撞倒,哗啦啦全摔成了碎片。 刘冬花看得心惊肉跳,担忧自己被误伤,急急忙忙跳出堂屋,在院内站着看热闹。 屋里,李朔月紧咬下唇,强撑着拉好衣裳,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屋外男人们野兽似的争斗,李朔月躲在被褥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泪痕遍布。 半炷香后,陈展拽着被他揍得半死不活的白五进屋,将人丢在李朔月跟前。 刘冬花紧跟着,见了李朔月这副样子,立马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烂货,勾了这个勾那个,白五这等货色,怎么同展小子相比?” “我看你是昏头瞎眼……” 李朔月抬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陈展,哭着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他轻薄我!” “是吗?”陈展掐住李朔月的脸,眼神冰冷,“李朔月,这是第几回了?” “这勾一个那勾一个,我的话你只当作耳旁风?” “我早早说过,你敢偷人,我就将你卖进青楼。” “没有,没有的。”李朔月哭得止不住,手颤巍巍环住陈展的腰,近乎绝望道:“白五轻薄狎弄我,他给我喂药。” “咳咳。”白五瘫在地上,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听了李朔月的话,忽而笑了:“月哥儿,胡说什么呢,你我两情相悦,要是没有陈展,我、咳咳,孩子都不知多大了。” 刘冬花眼睛瞪直,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转。 “你胡说!”李朔月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他尖声恳求:“展郎,展郎,你不要信他的话……我早说过,早说过……” “你信我,我怎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陈展充耳不闻,一把将李朔月从炕上拽下来,强硬地将人拉出去。 刘冬花也跟着往外走,她还惦记着肥兔,临走前不忘踹白五几脚,啐道:“呸,东西都没长全乎,你也算男人?还想吓唬你老娘,回去再吃十年饭吧!” 第88章 你哥哥又偷人啦 “展郎,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朔月浑身无力,除了最初的几步是自己走的,后面几乎被陈展拖拽着往前走。 陈展拽得他胳膊好痛,仿佛要被扯断了。 “去县上。” “不要、不要!” 李朔月浑身震了震,心坠入谷底,他撕心裂肺喊:“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 哭喊时泪流满面。 “你的话,留着骗鬼去。”陈展冷笑连连,接二连三撞见李朔月同男人幽会,对他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暖床都嫌脏。 途经篱笆门时,李朔月一把扒住篱笆门,用力到指甲几乎陷进木桩里。 他浑身都在抖,害怕地吞咽着口水,眼中满是惊慌与绝望。 “展郎,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陈展站住脚,猛地拽了下,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嚓”声,那截方才还拽不动的胳膊忽然变得软绵绵,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松了手。 李朔月看了眼脱臼的胳膊,又用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陈展怎么能这样狠心,竟然折了他的胳膊! 陈展一顿,觉得这样带走李朔月太麻烦,他思索片刻,转身入了屋子。 白五身上还有药粉,陈展掏出药粉兑了碗酒,紧接着端起碗逼近李朔月。 李朔月靠着篱笆门才勉强站起来,陈展步步紧逼,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陈展快步走到李朔月跟前,大掌掐住他的下巴,将半碗酒灌了进去。 好疼,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咳咳咳!” 李朔月满脸的酒,他疲惫地仰靠在半人高的栅栏上。 面皮哭得滚烫,眼睛也肿成了条缝,心口更如被巨手捏成碎片,比前世死的那天还要痛。 力气渐渐流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迟钝、模糊,陈展和刘冬花的脸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他看不真切,渐渐地,又变成一个点…… 陷入昏迷之际,李朔月手往陈展的方向伸了一下,张开薄唇,轻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展郎、展郎……” 陈展左移避开。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李朔月闭上眼皮,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人彻底昏过去,陈展一把将其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清水县的方向走去。 刘冬花被陈展土匪般的行为骇得说不出话,等人走远了,她才敢抱着肩膀跺跺脚,这凶神恶煞的,也忒唬人了些。 不过这狐狸精在屋里偷人,还被正主逮住,也怪不着谁。刘冬花暗暗骂了几句,卖了也好,省得出来祸害其他人。 这可是个大热闹,她得赶紧告诉她的手帕交去。 — 酉时末,燕子村外,一辆老牛拉着木板车,慢悠悠走在小道上。 李夏阳跳下牛车,朝邓谦笑道:“我到了,你赶紧回吧。” “还有些东西,我送送你。” 邓谦跟着跳下来,拎起小包袱,要同李夏阳一道走。 “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县学吗?快些回家收拾吧。两步路,哪里还用送。” 李夏阳接过包袱,里面只装了些颜色花纹别致的布,轻得很,压根用不着人送。 他与邓谦定下了婚期,就在今年年底,俩人走在一处,谁也挑不出错处。 “好,你路上慢些走。” 俩人在路口分别。 李夏阳拎起小包袱,脚步轻快,他边走边哼歌,悠哉又无忧无虑。 只是刚进了村,村口碎嘴的老夫郎老太太就对他指指点点,那眼神仿佛说:瞧瞧瞧瞧,这是谁家的祸害似的。 李夏阳叹了口气,谁叫他和李朔月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兄弟呢。 不过这次那些碎嘴的人声音格外大些。 “嚯,就是阳哥儿他家的不?” “是,是……” “……做出那样的事……” “依我看,活该呢……” 李夏阳断断续续听了一路,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李朔月又怎么了?前两日不还穿了新衣裳上清水县买东西呢? 几个嬉笑的小哥儿迎面走来,一见着李夏阳,各个都鹌鹑似的噤了声,快步走过李夏阳。 “哎。”李夏阳一把拽过和他一道学绣花的林哥儿,好奇地问道:“林哥儿,村里发生了何事?怎么我一回来,大家都神神叨叨的?” 林哥儿没能甩开他的手,只好道:“你不知道?” “我刚从宝林庙上香回来。”李朔月道。 其他几个哥儿朝左右张望了下,见没人,立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你那个哥哥!又偷人啦!” “对对对,而且还叫人捉奸在炕!” “偷的就是那个,那个白家的老幺!” 林哥儿补充道:“不仅如此,听说后山那个猎户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腿,要把人卖到镇上青楼去呢!” “就这样。”一个小哥儿做出抗人的姿态,道:“一路扛过去的。” “真是害怕哩,怎么就能轻易把人卖了?” “什么?”李夏阳吓得眼睛瞪大,不自觉掐住林哥儿的胳膊,道:“谁说的?怎么会这样?李朔月呢,他人在哪里?” “哎呀,你快掐死我了,快松手快松手,我也是听人说的,哪里知道他在哪儿。”林哥儿疼得龇牙咧嘴,急得将李夏阳的手背掐出一个印子。 “刘大娘说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哩,那猎户就当着她的面把人扛走了。” “就是就是,那架势,跟土匪抢良家哥儿似的,可害怕了。” “行了行了,快走快走,那卖帕子的货郎等会就走了。” “快走快走,可别耽搁了。” “我还想买糖吃呢……” 几个哥儿着急去货郎处挑东西,一起掰开李夏阳的手,拉上林哥儿走了。 李夏阳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李朔月怎么就偷人了,怎么就又叫人卖了? 他那样的软骨头,别人打都不还手,心里又惦记陈展,怎么敢偷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李夏阳将包袱随手扔进自家院子里,抬腿又往回折返,李朔月为了跟陈展,不惜做出那种事,又怎么会和白五有情? 肯定是白五这个混账惹的祸,李夏阳霍霍磨牙,该死的泼皮,他回来就准没好事。 这会儿他得赶紧往清水县去,也不知陈展将李朔月弄去了哪里。 李朔月看汉子的眼光怎么就能差成这样?陈展瞧着人模人样,竟能做出来卖夫郎这等事! 他气喘吁吁,终于赶上了还没走远的牛车。 邓谦急忙喊停,跳下来询问李夏阳:“阳哥儿,发生了何事,怎么跑得这么急?” “来、来不及细说!快、快去县上!我要救人!” “好!”邓谦将李夏阳扶上牛车,朝赶牛的韩老头道:“韩大爷,麻烦您再跑一趟清水县,回来我必有重谢!” 韩老头踌躇道:“都到了这个时候——” “五十文!”李夏阳高声道。 “你们俩坐好嘞——驾!”韩老汉的鞭子扬下去,老牛吃了疼,立马快步走起来。李夏阳焦急看向远处,手脚抖得厉害。 “阳哥儿,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李夏阳将听到的事一一告诉邓谦,邓谦面色骤变,斥道:“这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卖夫郎之人——” 李夏阳闭上眼,打断他的话:“陈展拿了二十五两,在我爹娘跟前买了李朔月,签的还是死契。” “一旦签了死契,生死可就半点不由人了。”邓谦皱起眉。 “是啊,我就说李朔月是个眼神不好的蠢东西,和陈展好了快一年,竟然还是个奴籍。”李夏阳苦笑道,“现在好了,人家一个不高兴,说卖就给卖了。” “这会救回他,我非得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混账东西!” 第89章 我心悦之人是你 到清水县已过了戌时。 大周虽无宵禁,可清水县并非繁荣富庶之地,入了夜,街道很是凄凉,除了花街柳巷还点灯奏曲,其他商铺皆是门户紧闭。 街巷清冷一个人也无,李夏阳抱臂站在燕春楼外等消息。 他一个哥儿,既没有乔装打扮也没有银钱,进不去花楼,便只能靠邓谦前去打探。 已过了两刻钟,也不知道找着人没有。 李夏阳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影,邓谦却朝他摇了摇头,道:“楼里未曾添置新人,许是去了别处。” 李夏阳更加焦灼,这清水县最出名的青楼便是燕春楼,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两人又找了另外两座青楼,皆是一无所获。 邓谦:“夜深了,还是养养精神,明日再接着找。” 李夏阳不肯,被邓谦揪着胳膊塞进客栈,他心中着急,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先在心中将陈展骂了千八百遍,接着开始骂李朔月,骂他没脑子、不争气 骂着骂着,却不知为何,将自己骂哭了。 不到鸡鸣,李夏阳红着眼推开门,他刚走出一步,隔壁的邓谦也出来,俩人相顾无言,埋头苦寻大半天。 可县上有多少花街柳巷、青楼妓馆,他们都不清楚,别说是找人,连消息都无法探听齐全。 邓谦按了按眉心,疲倦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回村,看那陈展回来了没?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个章程,找人就快多了。” “能成吗?”李夏阳霍霍磨牙,连着呸了好几口,“这该死的猎户,回去我要拿棍棒狠狠揍他一顿!” — 燕子村,陈家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老的少的都有。 里正王长生拄着拐,面容严肃,看着眼前一跪一立的汉子,质问道:“白五,我问你,那李氏可曾蓄意沟引于你?” “里正爷爷,我白五对天发誓,就是那李氏趁展兄弟醉酒时沟引,我、我才没有把持住。”白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手指朝上,做出发誓的姿态。 “若我有半分假话虚言,便叫我无儿无孙,死无葬身之地!” 里正又问刘冬花:“刘氏,你亲眼见过他二人行不轨之事?” 刘冬花“嚯”一声,立即接过话茬:“我看得真真的,这白五与那李氏,确实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哩。” “那李氏呢,人在何处?” “我卖进青楼里。”陈展冷声道,“这般不知廉耻的哥儿,我要他作甚?既然爱勾汉子,就去楼去好生伺候着。” 里正剜了眼陈展,胡子都气歪了,道:“展小子,你怎的又胡闹?” “我还未审问,你就将人卖了?若是冤枉了人如何是好?” “冤枉不了。”陈展看了眼白五,周身气温骤降,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前些日子,他二人在深夜在院子里幽会,我看见了,他回来脖子上就带了印子。” 白五眼睛一转,正要大喊冤枉,下一瞬,被陈展投过来的眼神骇住,反驳的话闷在嗓子眼里,愣是没说出口。 “嗯。”里正捋了捋胡子,道:“这李氏先前有过前科,这回竟然又犯,实在死性不改、不可饶恕。依展小子所言,李氏与白家小子眉来眼去不是一两回,你说李氏沟引你,这话不妥。” “你与李氏通奸,按理汉子哥儿都该打二十大板,再去跪祠堂半个月。” “不过李氏既已发卖,便不再管他。” 叶水儿听了这结果,看向陈展的目光分外惊悚,好端端的月哥儿怎么会偷人?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陈展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竟然就将人卖了…… 冯冬青一脸不解看向陈展,这才几日,怎么恩爱甜蜜的小夫妻俩就翻了脸? 俩人心中不解,却没敢上前问。 就在此时,陈展忽然抛下一记惊雷:“我今日便启程北行投军,日后怕是不会回来。家中一应物什,便全都赠与邻里乡亲,多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王长生皱起眉,不解道:“展小子,李氏伤了你的心,你再娶一个好的就是,何苦要弃了这么多东西不要,孤身北行?” 陈展摇头,“与他无关,此事我想了许久,忠君报国,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我爹娘的坟在北方,我要去寻他们。” “既要认祖归宗,那便去吧。”里正微微颔首,又道:“路引盘缠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不劳里正挂心。” “诸位且先等等我。”陈展进屋收拾了行囊,再出来时,朝众人道:“各位乡亲看有什么能用,若不嫌弃,便都带走吧。” 人群寂静了一瞬,不知谁问了句:“这锄头可真结实,我家里缺了一把,我能拿走吗?” “可以。”陈展点头。 “那院子后面的黑羊?” “嗯。”陈展再点头。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立马四散冲进各个屋内,但凡能用的皆一扫而空。 刘冬花手疾眼快,早早将黑羊羔的绳子牵在掌心,她满意地摸着羊羔脑袋,赞叹道:“嚯,这羊可真肥,也不知能卖几两银子。” 粮房里,好几个汉子都扛了大包的粮食,有的是米面,有的是菜干。 其中一个捡到了好东西,喜不自胜:“三十二两!这竟然有三十二两!” “咱们大伙都看着了,可不能你一个人全拿了。” “就是就是。” …… 东屋,几个夫郎媳妇抱着被褥厚衣裳便往出走,王小凤抢到了两盒膏脂,上面贴了桃红色和大红色的纸,还写着字,不过他不认识。 膏脂可是好东西,回去能擦手,冬天便不害怕手冻伤。 有人翻出赵大赠给陈展的小玩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是什么,面上都羞,扔着没动。后来叫两个溜进来的汉子顺走了。 灶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被拿了个干干净净,李朔月熏制的腊肉、腌的咸菜等,全被一扫而空,甚至连柴火都没留下。 院子里六个人没动,里正,孙阿嬷,陈展,冯冬青及叶水儿,施慧娘。 陈展朝冯冬青走了两步,欲说些什么,冯冬青立马挺身将叶水儿护在身后,看陈展的眼神陌生而警惕。 孙老嬷摇摇头,没看哄抢的场面,自顾自走了。 施慧娘看了眼哄抢的人群,冷笑一声,幽幽出声:“月哥儿真是瞎了眼,竟能看上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伢子。” 说罢,便拂袖而去。 冯冬青与叶水儿什么话也没说,也跟着一道也走了。 陈展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 牛车晃晃悠悠到了燕子村,李夏阳跳下牛车往村子里赶,邓谦紧随其后。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许多都抱着东西,有的是一把筷子,有的是一床棉被,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几个汉子脑袋都磕破了,但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李夏阳眼皮子直跳,心中不安更甚,直至他在家门口看见消失一整天的陈展。 怒上心头,李夏阳疾步走过去,脸色铁青,出口就骂:“挨千刀的猎户,你把李朔月弄哪去了?” 陈展看着远处跟着的汉子,神色晦暗,道:“我同阳哥儿说两句话。” 邓谦不安地看了眼二人,李夏阳摆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陈展收回视线,嘴角微扯了下,解释道:“是他偷人在先,我不过——” “我呸!”李夏阳掐腰怒声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事?他是个什么样的软骨头,你不清楚吗?” “我娘打他他都没还过手,他挖空心思要跟你好,偷什么人?” 李夏阳被气得不轻,他现在只想找到人,不想同陈展废话:“你把他卖哪去了?” “你既然这般不信任他,当初就不该同他好!” “阳哥儿。”陈展压低声音,凑到李夏阳跟前,小声但真挚道:“我从未和他好过,我心悦之人是你。” “!”一记惊雷从天劈下,将李夏阳劈得外焦里嫩,“这般令人作呕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你若真心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夏阳咬牙切齿,直接一拳砸到陈展腹部,“你害李朔月失了青白,叫人笑话,现在又将他卖进青楼,转过头又说心悦我,陈展,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卖了?” “不、不,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陈展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无措地看向李夏阳。 李夏阳这一拳头真心实意,将他砸得不轻。 “我恨不得把你也卖了!”李夏阳气得眼睛都红了,连砸陈展好几拳,“该死的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陈展身形踉跄一瞬,勉强笑道:“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你,若你与邓谦过得不好,便来找我,我会替你收拾他。” “用不着。” 陈展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李夏阳,道:“这是一百两,你拿着,当成日后的嫁妆。” 李夏阳动作一顿,立马抢过银票塞进怀里,拎起陈展的衣领冷声质问:“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把李朔月卖哪去了?” 陈展定定地看了眼李朔月,“阳哥儿,你离他远些,他心思深沉、手段颇多,总想变着法的害你。” “呵呵。”李夏阳冷笑一声,拳头砸上陈展的眼眶,“你这人伢子的话也能信?” 陈展又劝了几句,奈何李夏阳听不进耳朵里,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富春镇,我把他卖到了富春镇。” “你胡说什么?去富春镇最少都得两天!” “我在商行遇着了富春镇的采买哥儿的老鸨子,那人看上了李朔月,开了五两银,我便卖了。” “混蛋!”李夏阳双眼赤红,又甩了陈展一巴掌,转身便走,同邓谦一道坐上了去往富春镇的牛车。 陈展拂过被抽打的地方,看着李夏阳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第90章 赵大哥,救救我 清水县,吴家后院柴房。 昏沉了一整天的李朔月缓慢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半屋垒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李家的柴房。 思绪渐渐回笼,李朔月胸口一痛,任凭眼泪淌下来。待到眼角滚烫刺痛,他才扶着柴垛起身,被陈展拉折的胳膊已被接好,只是肩颈仍隐隐作痛。 屋子宽大敞亮,他只占小小一隅,这不是李家的柴屋。 门缝里泄出一道光,似乎并未掩上,李朔月抽了根大木柴举在手里,抹掉脸上的泪花,谨慎地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一个彪形大汉便窜了上来,李朔月吓得一哆嗦,一棒子打了上去。 那大汉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冒金星,朝后退了两步。 李朔月丢了木柴,没作停留,抬脚就跑。 陈展把他卖到什么地方,院子这样大,四面八方竟都有路,李朔月心里慌乱,胡乱往北跑。 那大汉回过神来,捂住脑门气急败坏喊:“逮住他,敢敲你爷爷我的闷棍!” 几个家仆拎着长棍从四面八方逼近,李朔月脚步一滞,脸色惨白,畏缩地往后退,两股颤颤。 领头的大汉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跟前,一把拽住李朔月拖到自己跟前,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敢打老子?” 李朔月哆嗦得说话也结巴:“大、大哥,对不住,我不该不该打你……我太害怕,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我结亲了。” “你结亲与我何干?”汉子凶巴巴道。 李朔月胸口闷疼,控制不住泪水,咬住下唇,哭得喘不上气。 “我有丈夫的……” 大汉被哭得烦躁,手一松,李朔月突然跌倒在地,手本能地往后撑了下,立即擦出一片血。 身体要摔成八瓣,李朔月哭声一滞,疼得面容扭曲。 那大汉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穿深褐色妇人的夫人急匆匆赶来,挤到大汉跟前,垂眼朝李朔月道:“这般哭哭啼啼做什么。既签了卖身契要做奴才,就该知道换主子是常有的事。何至于哭成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李朔月用袖角擦了脸,哭道:“我不是,不是奴才。” “我嫁给他,是做夫郎的。” “展郎,陈展亲口说的。” “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从那猎户手上买的你,可不管你是做奴才还是做夫郎。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训斥之后,妇人又道:“我家老爷夫人心善,工钱给得足。你可好好干活,不愁生计。” “我、我有钱!”李朔月抱住妇人的腿,泪流满面,“你放我走吧,我给你十两银子,成吗?” “我要去寻我的郎君,他不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 “你要是有银钱,那汉子还能将你卖了?”妇人瞥了李朔月一眼,不屑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既能卖你一回,便能卖你第二回,还不如本本分分,留在我吴家当奴才。” “婶婶,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二十两,你放我走吧。” 李朔月呼吸急促,泣不成声,“我不信、我不信他真就这样……” “我要向他解释清楚,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求求您,发发慈悲……” “冥顽不灵,关进柴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话音刚落地,李朔月便被两个家仆拽着肩膀,扔进了柴屋。 ——哐当,这回门落了锁。 “婶婶,求你放过我,我、我给您四十两……” “大哥,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就饶恕我吧。”李朔月将门晃得咯吱咯吱响,近乎绝望地哭喊:“我、我再额外给您银钱,我真的、真的有。” “……放过我吧,我没有偷人……” “呜呜呜,展郎,展郎,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 从天亮喊到天黑,屋外那么多人,却无一人搭理他,李朔月将嘴唇、手指都咬出了血。他瘫软靠在柴垛上,心如刀绞,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 陈展,陈展不会卖掉他的,一定是、一定是其他人撺掇……陈展说过,拿他当夫郎的,怎么会卖掉他呢?他一定是生气自己和白五抱在一块,可他们没做什么,白五没进来。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回家同陈展把话讲清楚,他解气了,肯定会像从前一样待他好的。 李朔月浑浑噩噩,抱紧双腿,哭得脑子发蒙发痛。 展郎、展郎,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来救救我,不要,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 我以后只听你的话,再不见其他男人,也不出门,展郎,求求你,求求你…… — 天尚未亮,赵大拉了只野公鹿往吴家赶,自打陈展不再将鹿卖给他,他倒卖鹿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好在昨日又收了一只,这便急忙往吴家赶。 他与吴家大管家有交情,这鹿的价格自然也给得高些。 若非如此,谁会费劲找这些东西? 赵大走了后门,照例是看管后院的吴二来开门,“前日不是说找不着吗?怎么今日就牵来了?” “昨天有个上水村的猎户猎到一只,恰巧叫我遇着了。” “来得正是时候,昨个大少爷还吵闹要吃炙鹿肉。” “若大少爷馋嘴,今日就能宰了吃。”赵大遗憾道,“只可惜不是小鹿,肉老了些。” “那也有许多种吃法。”吴二牵过鹿,笑道:“我牵去厨房杀了,你在这候一会,我把鹿鞭拿过来。” “成。” 自打赵大与吴二开始说话,李朔月就贴在墙根上听,他起初只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后来才听出来是赵大。 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赵大能救他出去。 李朔月没敢立即出声,等另一人没了声响,他才出声唤赵大。 “赵大哥,赵大哥,你在院子里吗?” “谁?”赵大环顾四周,目光谨慎。 “是我,是我,我是李朔月。”李朔月压低嗓子,带着哭腔,“我是月哥儿,赵大哥,求求你,将我带出去吧。” 赵大往柴房靠,听见熟悉的声音,恍惚了一阵,道:“月哥儿,你怎么到了吴家,还叫人关了起来?” 没听过吴家有欺男霸女、好夺人夫的喜好啊?怎么好端端将李朔月关了进来? 李朔月不知如何解释,又害怕另一人回来,急声恳求道:“赵大哥,等我出去了再同你说,你先将我救出去,成吗?” 李朔月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声,“我、我实在是,实在是……” 赵大道:“你别急,等我想些法子。” “多谢,多谢赵大哥。”李朔月急忙承诺,“回头,回头李朔月必有重谢!” “好。” 俩人话音刚落,吴二便拎了个油包纸走过来,赵大急忙向他打探李朔月之事。 吴二瞥了赵大一眼,“你认识他?” “是个旧相识。”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那猎户将人急匆匆卖了后就走了。” “我想将人买下来,你帮我同吴婆子说些情可好?” “吴婆子说花了五十两买人,依我看,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吴二摇摇头,“此事难说。” “为何?” 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吴二才道:“我看吴大娘是想磨他的心气,回头好拴在家里,照顾她那个傻儿子。那猎户卖的时候说,这哥儿烧饭烧菜好吃,干起其他活也麻利,估摸着吴大娘就是那会子动的心。” “且那哥儿模样俊俏,将来生的娃娃必定漂亮,她那傻儿子丑陋,配个模样漂亮的夫郎,不正正好?” “这便麻烦了。”赵大略一沉吟,吴大娘那儿子他见过,听闻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乌黑的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到现在连话也说不全乎。 “你见过他没?” “谁?” “就屋里那个。”吴二一怔,随后挠挠鼻尖,“见过一回,模样确实出挑。” 赵大嘿嘿笑了声,朝吴二招手,“你过来些,我有一计,能叫吴婆子消了这心思。” 俩 人一阵嘀咕,吴二道:“这能成吗?” “能成,当然能成。” 赵大拍拍胸膛,压低音量:“那种不安分的哥儿,她敢给他儿子寻吗?” “回头他进了楼里,你来寻他,我给你行方便,连银子也不用花,岂不美哉?” 第91章 你伺候我一回 转眼间天又黑了,其间那彪形大汉给他送了回饭,李朔月吃不下去,也不敢吃,害怕饭里放药。 也不知赵大怎样救他出去,这都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半分动静? 这汉子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李朔月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不能、不能留在吴家做奴仆,他要找陈展,要做他的夫郎。 李朔月掉起眼泪,忍不住在心中开解宽慰自己,陈展没把他卖进青楼,说明心里还有自己,他只是、只是生气了。 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他解释。 夜色静谧,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盖了明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咯吱,赵大偷偷溜进去,低声呼唤:“月哥儿?” 李朔月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赵大哥,赵大哥,你真来救我了!” “是,月哥儿,我来救你了。”赵大一把攥住小哥儿的手,心疼道:“陈展那莽夫,怎忍心将你卖到这来?” “你受苦了,月哥儿。” 李朔月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使劲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垂泪道:“赵大哥,多谢你,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急,月哥儿。”赵大双手攥紧李朔月的手,恳切道:“月哥儿,我信你知晓我的心意,你若愿意跟了我,我便立马救你出去。” “赵大哥!”李朔月浑身一震,赵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下他连糊弄都不成了。 “我、我结了亲,我心里有人。”李朔月没法子,跪倒在赵大跟前哭泣:“赵大哥,你救了我,我日后必定加倍感恩你,可我心里只有陈展一人,怎么、怎么还能跟别人?” “月哥儿,你这是干什么?”赵大将人扶起来,痛心疾首:“陈展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天下好男儿数不尽,你就对他死心塌地?”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救过我,他不一样。”李朔月一把抹掉眼泪,摇头道:“他只是误会了我,我、我正要找他解释。” “月哥儿,第一回见你,我便思慕你,可惜你我中间有个陈展,做不到名正言顺。陈展那样的男人你还理他作甚?” “月哥儿,你看看你赵大哥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跟了我同样吃穿不愁。” “赵大哥,赵大哥,求求你,你救我出去吧。”李朔月哭着摇头,“你我今生缘分浅薄,今生实在是做不成夫夫。只盼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了赵大哥这份恩情” 赵大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下来,“月哥儿,不若这样,你今夜伺候我一回,全了我相思之情,我明日一早便放你走,如何?” “赵大哥——” 李朔月哭腔一顿,手脚冰凉,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比吞了鱼刺还要艰难。 “你若不愿,这事便就此作罢。”赵大甩开李朔月的手,作势要走,李朔月心中焦急,实在没了办法,他急忙攥住赵大的袖子,嗓音沙哑,颤抖的尾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赵大哥,你、你别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翌日卯时一刻,清水县城门刚打开,一个穿蓝色衣衫、头发潦草的夫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守城的门卫连正脸都没瞧见。 李朔月拖着虚软疲惫的身体,奋力往燕子村的方向跑,他不敢回头,生怕赵大反悔,又将他带回吴府。 他伺候了赵大一晚上,换来了今日的自由,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白得”二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李朔月心中悲切,若能舍弃了这副皮囊,是不是也能像寻常人一样,过些平凡日子? 整个面皮都是红胀的,脖颈上还落下了许多红印子,眼角的泪刚涌出来,便被身侧的劲风吹散,同时带来一阵刺痒的痛。 李朔月顾不得那么多,他脑子混乱,忧心身后吴家的奴仆追来,又害怕向陈展解释不清这满身的痕迹,陈展会听他的话吗?会不会又同他一顿争吵,又故意说些要将他卖到青楼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回好好求求他…… 他恍然记起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狂奔,是为了给陈展搬救兵,只是那一回死在了路上。 前世被刺穿的胸膛涌起一阵幻痛,仿佛血肉又被刺穿,他连头也不敢回。 嗓子里泛起血腥气,四肢疼痛的仿佛都断了,李朔月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几乎吊着一口气往家的方向跑。 他边跑边摔,膝盖、手肘、脚掌没有一处是好的,不敢走人多的地方,特意绕了条小路往后山走,等到了家门口,已过了午时。 李朔月拄着拐杖,身形落魄,强撑着看他记忆里的家。 刹那间,他半跪在地,眼前一片模糊,耳侧仿佛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与惨叫,从前收拾整齐的房屋在他眼前仿佛一点点塌陷,尘土飞扬,木屑四溅。 过了约半刻钟,李朔月才从铺天盖地的痛楚中回过神,他双眼失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家。 面前的小屋如同废墟,屋顶、灶房坍塌过半,柿子树只剩木桩,树下的石桌石椅也没了踪影。 悉心开垦了半年多的小菜地,无论是刚冒出头的菜苗还是长成了的菜果,都跟着菜架子一块消失了。 李朔月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发现就连羊圈狼窝都叫人推倒了。 “小黑,小黑,你在哪儿?” 李朔月颤抖着呼唤着羊羔的名字,他没找着他的小黑。 灶房里一无所有,案板、铁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被人洗劫一空,东屋、粮房也什么都不剩,李朔月愣愣站在没了顶的堂屋,忽地弯腰大口喘气,痛的几欲窒息。 他的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展,陈展?展郎,你在哪儿?” “小黑,小黑……” “追云,追云……” 没有人回应他。 ——哐当。 东屋房梁轰然倒塌,将底下的炕砸出一个大坑,尘土四溅,李朔月扬起苍白的脸环顾四周,他的夫君、小羊不知去向,他要去哪里找? 展郎,展郎,你在哪…… 李朔月泪如雨下,掩住面失声痛哭。 忽地,沾满脏污的蓝色衣裳氤氲了大团血色污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待幽暗的血浆布满眼眶,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腹部的坠痛。 瞳孔猛地一缩,李朔月跌倒在血泊里,哭得浑身颤抖、身体痉挛,太痛了,比他死的那天要痛千倍、百倍…… 从前连幻想就是奢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 “远远看着屋里有个人,我当是谁呢。” 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朔月扬起脸,泪眼蒙眬看来人。 来了两个汉子,一个行动不便叫另一个背着,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何癞子瞧见李朔月,上下打量几番,“听闻这猎户家里有个狐狸精似的夫郎,就是你?” “早知当日,我就该带着兄弟碰了你。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展郎、展郎,他去哪了?”李朔月不死心地问。 “哦,他啊——”何癞子拖长尾音,嬉笑道:“收拾包袱了给阎王送命去了。” 何癞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忽而面目狰狞,犹如恶鬼罗煞,“我这条腿便是被你男人打断的,正愁这怨恨没处撒,你回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便做我的奴仆侍奉我,若叫我不满意,我也打断你的腿,挖出你的眼,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朔月说话,何癞又对背他的汉子道:“待会放把火,将这破屋子烧了,看着就晦气。” “成。” 一刻钟后,何癞坐在树墩上,李朔月跪在一侧,他眼睁睁看那大汉燃起火把,点了茅草…… “不、不要烧我的家,快住手,快住手,求求你!”李朔月抱住何癞的腿磕头求饶,“我给你当奴才,我给你当奴才,你叫他住手……” “哼,昨天砸这房子的时候我就想,到时候要在那猎户面前一把火烧了。”何癞子心满意足,“若是那姓陈的也在,我必要一把火烧死他。” “求求你,求求你,别烧、别烧!”李朔月额头磕出了血,可那汉子只是畅快地笑。 漫天大火,将李朔月的家烧了个一干二净。 第92章 谁也救不了他 “我说赵大,这陈家在哪呢?那李氏当真回去了?” 赵大伸手摸脑袋顶上的包,龇牙咧嘴道:“就在半山腰上呢,我好心好意看他,谁知道他竟然这么狠心,一闷棍将我敲晕了。” 一行人刚走到村中央,赵大指的后山的方向便蹿起了火,几个在树下的奶娃娃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不得了了,后山起火啦!” 这几嗓子村里大半人都喊了出来,赵大眯起眼一看,“不好,那是陈家的方向,快去瞧瞧。” 吴婆子神色一凛,问:“是李氏放的火?” “不晓得。”赵大立即道:“若真是他才好,我们快走,说不准能逮他个现行。” 吴婆子略一沉吟,“那快些走,他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怎么能就这样放走?” “走,快走。” 几人夹在人群中,步履匆匆进了后山,好些村民都拎着水往后山跑,施慧娘也在其中。 村东头离后山最近,无论是烧着了山头或者庄稼,都不是好事。 叶水儿与孙老嬷在院子里晒野菜,看见后山的烟,火急火燎便拎着水桶上了山,木哥儿心里着急,也急忙跟着。 纵火的何癞兀自欣赏了会漫天的火光,一见着远处的人影,立马跑了,他并非燕子村人,前来砸房纵火罪名可不小,不能叫人逮到。 李朔月趴在院中,身上沾满血和灰,他哭得没力气,望着漫天火光怔怔流泪。 叶水儿与孙老嬷对视一眼,停住脚步,不知半趴在院中的人是谁,木哥儿胆大,直接上前查看。 “小嬷,小嬷!” 木哥儿丢下水桶,急忙去扶人,他见着小嬷衣裳上都是血,急得眼睛都红了。 “小嬷,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李朔月眼神微亮,仿佛见了救星,立马攥住木哥儿的手问:“木哥儿,你小叔、小叔去哪里了?还有追云和小黑,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找不着……” “小叔、小叔走了,拾掇了东西带追云参军去了,他还把小黑送、送人了,呜呜,小黑卖给了肉贩子……” 小哥儿哭泣道。 叶水儿一听木哥儿喊小嬷,立马扔下水桶走过去,待看清那人时,他瞳孔紧缩。 亮蓝色绣兰草的长袍子,他见李朔月穿过一回。 小夫郎眉眼带笑,羞怯地告诉他:这是展郎买的。 现在那衣裳沾了血,又滚了一身灰,早已看不出颜色。 余光落在出血的位置,叶水儿心口忽然痛了下,这、这是…… 孙老嬷掏出帕子,给李朔月净面。 “阿嬷、阿嬷,木哥儿骗我的对不对,展郎、展郎怎么可能不要我?阿嬷——” “他带着追云北行从军,昨个就走了。” “不、不。” 李朔月目光涣散,肩颈发抖,“他不会,不会丢下我……” 乌泱乌泱的人群到了陈家,来不及说话,都急着灭火。 施慧娘扔了桶,急忙将李朔月扶到一旁,道:“你怎么还敢回来?不怕那猎户将你再卖进青楼?” “他没有、没有将我卖进青楼。”李朔月哽咽道:“我醒来,是在吴家。” “卖都卖了,这有什么分别?”施慧娘气笑了,平日没瞧出小夫郎脑子这般愚笨。 “你瞧瞧你这屋子,里头的东西都叫陈展送给了村里人,王桂香拿了你的衣裳,要给她家的狗做窝!你的羊,陈展也送人了。” “陈展多大方,当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现在全村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李朔月,你睁大眼睛看看,陈展这哪里是在乎你的样子?” 李朔月浑身一震,泪水悬在眼眶,是了,陈展拿他的卖身契换了钱,卖去哪里都一样,陈展抛弃了他,卖掉了他的小羊,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小家。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颗泪珠自眼眶滚落,李朔月呢喃着:“他从没这样对过李夏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我哪里不好?” “在哪!”赵大几人紧跟着上了山,其他人都在灭火,只有树墩子那围了一圈人,他只瞧见了个衣角,便知晓那人是谁,毕竟这衣裳,是他今早亲自帮着披上的。 几个彪形大汉自吴婆子身后站出来,将李朔月几人团团围住。 吴婆子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见着李朔月,怒上心头,大声责骂:“好你个李氏,那猎户将你卖给我,我还以为你是个安分的。” “我好心好意叫吴二端了好饭好菜给你吃,你倒好,转头便打伤我府上的客人,还敢私逃,真真是贼胆包天!” “还不给我拿下!” 赵大也跟着附和:“月哥儿,你真是狠心,你瞧瞧我这脑袋,都让你砸出个大包来。” 李朔月愣住,他什么时候砸过人?明明早上分别时,赵大还对他说,若陈展无心,便再回来找他。 赵大得了好处却又找人来捉他,定然又是在戏耍他! 叶水儿挡在几个汉子面前,将李朔月护在身后,施慧娘站起身:“陈展花多少银子买的他?我出钱买回来!” 吴婆子睨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 叶水儿瞪大眼睛,施慧娘咬牙道:“可有字据?” “那猎户拿银子改了奴籍便走了,没有字据。” 买一个人如何要这么些银子?叶水儿立在一旁,急忙打手势询问。 吴婆子奇怪地看了眼叶水儿,不理会他,只道:“既买不起,便少费些唇舌。” 灭火的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指着几人议论纷纷:“他怎么还敢回来?” “不是卖进楼里去了?” “这是偷跑出来,又叫人逮住了?” “我要是他,早一头撞死了在……” …… 李朔月强撑着站起来,看向吴婆子几人,小声嚅嗫:“我、我有银子,我这就去拿。” 叶水儿反手拽住他,道:银子都叫村里人拿走了,屋里都搬空了。 李朔月不敢想如果被押回去,会遭遇些什么,他如惊弓之鸟,急忙往叶水儿身后缩。 施慧娘转身朝众人道:“昨日大伙都在陈家拿了银子物什,难道今日就能眼睁睁看着月哥儿给人家做奴仆不成?” 王小凤耸耸肩,“那些东西是猎户给的,与他李氏何干?” “这话说得在理呢。”刘冬花连连点头,昨日那只羊她足足卖了十两银子!简直是白捡的钱。 “这般祸害,卖就卖了,施家的,你拦着作甚?” “就是,这般勾三搭四的勾栏做派,可不是我们燕子村正经人该有的。” …… 几个夫郎齐声应和,他们早看这李氏不顺眼,成日穿得花枝招展,是要沟引谁? “刘冬花,那黑羊是月哥儿自己养的,你私自牵走,还在这说风凉话?胡三子,还有你,那三十二两银,只怕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裤腰带?” 孙老嬷沉下脸,面带怒容。 “黑心肝的,你们这是活活要拿月哥儿的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施慧娘瞪着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面目何其可憎。 吴婶子不耐烦同这些人扯皮,眉头一皱,朝身后的吴二道:“废什么话,把人给我带走,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即便施慧娘与叶水儿拦着,也挡不住高大的家仆,吴二带人,将碍眼的哥儿姑娘全推到在地,也不管老少,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吴婶子面前拖。 李朔月腹中疼痛难忍,额头肩颈浮出大片细密的冷汗,他手脚没了力气,硬被几人拖拽着往前拉。 温热的血又流了一脚,深红的血渍再次刺痛了他的眼。 “小嬷,小嬷!你们不许带走小嬷,呜呜呜!”木哥儿争吵着要追出去,被孙老嬷按在怀里,哭得叫人心碎。 李朔月走不动,被人往山下拖,血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小道。 他在小哥儿刺耳的哭喊声中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谁也救不了他,陈展亦如是。 — 富春县,李夏阳乔装打扮成汉子,同邓谦逛遍了城里的花街柳巷,可大海捞针似的,怎么找都找不着人。 他急得嘴上冒了许多的血泡,吃睡都不好。 邓谦忧心他,宽慰道:“我已托了同窗去找,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真着急,你说这一百两能救回他吗?” “陈展真是虚伪下作,枉我以为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第93章 叶嘉 “若一直这样拖回去,怕是还没出村子,便已进气多出气少了。” 吴二眉头一皱,甩开了李朔月的衣袖。 吴婆子停住脚,双眉不自觉收紧,面上浮现出厌恶:“早知是个不识抬举的,我当初就不该收他。” “吴二,你背上他,别叫他死了。” 撂下话,吴婆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赵大急忙跟上。 吴二瞟了眼晕倒在地满身是血的李朔月,不情不愿地将人背到肩上。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外袍都黏糊糊的。 赵大苍蝇似的搓手,黏在吴婆子身旁,打探道:“吴婶子,这人你回去打算怎么着啊?” “呸!小浪蹄子,枉费我一番苦心。”吴婆子啐了口,又回头剜了眼背人的吴二,烦躁道:“还能怎么着?不听使唤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明日我便将他卖进勾栏,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造化。” “吴婶子说得是。”赵大为难道,“他也算我一个旧相识,吴婶子发发善心,将他卖与我可成?” “你?”吴婆子眯起细眼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剔道:“也成,你拿五十两银子来,便叫他跟着你走吧。” “五十两?!”赵大愁眉苦脸,“便是将我卖了,都凑不齐五十两。” “依照李氏这副姿色,我要五十两都是便宜你。” “少一分钱都不成。” 吴婆子抬起头,一副不欲与之多说的模样。 老虔婆,买人才要了几两,也好意思朝他大开口。 赵大心中暗骂,转头又一想,吴婆子将人卖进楼里,对他才更有好处,说不定还能演一出“救风尘”,叫这人对自己芳心暗许也说不准。 “吴婶子,你这价太高,有这钱,我都能请十回花魁娘子了。” “你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俩人好一顿拉扯,即便到了清水县,吴婆子都没让一分价。 赵大常年在燕春楼,见过多少好姿色的哥儿姑娘,如今对一个李氏念念不忘,何其古怪? 想来这李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轻易发卖了去。 一进城门,吴二身后的汉子就开口道:“吴二哥,他又流血了。” “要不送进药铺让郎中瞧瞧,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血尽而亡。” 吴婆子与赵大齐齐看过来,那汉子忽地感受到一阵寒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几个汉子身后退去。 吴二转了个身,看见自己方才走过的路上多了许多血迹,他犹豫片刻,道:“不如还是给瞧瞧,总不能叫我一路上扛个死人回来吧?” “这该死的小孽障,真真是克我来了。”吴婆子恼怒地看了眼吴二,道:“走,寻家铺子给他瞧瞧,真死了,我可赔大发了。” 几人去了最近的寿安堂。 “堂里可有郎中看诊?”赵大扬声问。 碾药的童子抬起头,“郎中正与客人在内室诊治,几位稍等片刻。” 小药童见几人不说话,正欲收回目光,余光却忽然瞥见门槛处那团幽暗的血迹,他搁下药杵钻出来,道:“受了什么伤?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转悠到吴二身后,一见着汉子背上满身是血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即张开嘴巴扬起嗓子喊:“不好啦爷爷,外面这人快死啦!” 说着,飞快跑进内室,那刺耳的叫喊仿佛还在几人耳边回荡。 “吵什么?谁快死了?”胡子花白的老头瞪眼,斥责孙儿,“毛毛躁躁的,人在哪呢?” “就在他背上呢。” 吴二将人放到地上,微微活动下肩颈,道:“就是他,快看看还能不能治。” “老郎中,可得给好好看呢,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不能就这样死了。” 吴婆子出声叮嘱。 老郎中还未出声,方才看病被打扰的几人自内室出来,为首的夫郎穿了身墨绿色绣四君子的华服,发髻微挽,别了根金簪,身后跟了两哥儿两姑娘四个仆从。 为首的夫郎朝老郎中微微颔首,并无被打扰的不快。 出门前,鬼使神差地,那夫郎回首看了眼,瞥见地上哥儿的容貌,身形停了半息,嘱咐身侧的婢女:“绣裳,去打探打探那哥儿的身份。” 绣裳低声应了句:“是。” 一行人这便走了。 堂内,老郎中斥责:“怎么把人放在这,地上寒凉,快背进来。” 室内几个药童忙进忙出,熬药的熬药,烧水的烧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大汗淋漓走出来,饮了口茶道:“秽物已排净,血崩也止住了,只是气血两亏、肾气虚弱,日后再不能生养。” “好好养着,或能活过而立之年。” 日后不能生养,吴婆子更歇了要给儿子纳妾的心思,便道:“那便请郎中开两剂药,我回去叫人熬煮给他喝。” 明日就将人卖了,省得沾染她一身晦气。 — 一个时辰后,绣裳提裙进了福满客栈三楼的上房,朝绿衣华服的夫郎道:“叫李朔月,是清水县燕子村人。亲娘十七年前就死了,他爹娶了新妇,生了弟弟……” 宋秋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骨扇,漫不经心地听李朔月的过往生平,最后只道:“将人买下来。” 绣裳一愣,问:“那妇人坐地起价,开口便要一百五十两。” “给她就成。” “公子,你是想?” 宋秋实缓缓笑了下,“绣裳,你说那张脸同他有几分像?” “奴婢觉得,有八分。”绣裳思索后,又道:“只有脸像,神韵并不像。” “无妨,只脸像便可遇不可求。” — “你醒了?” 再睁开眼,李朔月瞧见一张圆润带着稚气的脸,小哥儿见他不答,拿湿帕子润了润他的唇角,自顾自道:“我们家公子救了你,那老婆子心真黑,要了足足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还没死吗?李朔月自嘲地笑了下,他竟然能卖出一百五十两的天价,当真不便宜,他口齿不清问:“救我……救我做什么……” 世上哪有好心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他身上还有什么好图谋的? “我哪里知晓公子的想法?”小哥儿瘪瘪嘴道:“我叫墨韵,公子让我来伺候你。我会好好看着你,你休想耍些歪脑筋。” 温热的泪珠飞快顺眼角滑下,李朔月身心绝望到了极点,不用这小哥儿说,他也知晓为何救他,无非是看重他的姿色,想要豢养起来,日后当成雀鸟送给权贵,博一个前程。 兜兜转转,他还是成了人家养在笼里的雀鸟。 墨韵还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已进了屋,他自觉退出去,同绣裳站在一处。 “绣裳姐姐,公子为何要买下他?” “公子自有公子的道理。”绣裳笑道,“屋里有刚买的玉露团,公子说味道不错,你快去尝尝。” 墨韵眼睛亮了一瞬,欢喜道:“公子说好吃,那味道一定不错,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便风风火火冲出去,绣裳无奈笑笑。 屋内,宋秋实半坐在床边,道:“你也算运气好,叫我遇着了,否则那婆子明日就要将你卖了。” 李朔月眼眶湿润,看了这夫郎一眼,绝望道:“落在你手里,早卖晚卖也没什么分别。” 宋秋实定定看了眼李朔月,半晌忽然笑了,“这话倒也不错。” “罢了,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去。” “你这名字不好,李朔月,北边的月亮,太冷了。”宋秋实抚上李朔月的脸,满意道:“你这脸生得真好,在这地方便是暴殄天物。我替你改个名,从今往后就叫叶嘉,嘉有口碑载道、德才兼备之意,是个好名字。” “行了,郎中说你伤了身子,好好将养着吧。” 宋秋实欲要离开,李朔月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虚弱地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小羊?” — 半日后,李朔月抱着小黑毛茸茸又血淋淋的脑袋,泣不成声。 “是你的羊吗?”绣裳道,“我们在街巷的肉铺子遇着的,那屠户说,昨日收了羊便宰杀分割,今日晌午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个羊首,回去准备喂猎犬的。” “啊!!” 李朔月嚎啕大哭。 他的小羊,会日日舔他手心的小羊,会用黑乎乎的大眼睛看他的小羊,和他一道睡被窝取暖的小羊,会在漆黑的晚上陪伴他的小羊,就这样叫人家砍了头、扒了皮、拆了骨。 挂在铁钩子上,几百文一斤的叫卖 陈展带走了他的追云,却将他的小黑送给了别人…… 李朔月哭的哽咽难言,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苦涩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无穷无尽一般。 李朔月心都要碎了。 绣裳这时又撂下几句:“这羊,是昨日与你一道的赵平从你们村里人手上收的。” 说罢便出了屋。 “这是,这是我的小羊……凭什么,凭什么……” 李朔月浑浑噩噩,身体又渗出了血,短短几日,他便失去了丈夫、家、孩子、名字、小黑,他爱的,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美梦破碎,以这样令人心碎的方式。 …… 墨韵站在屋外,忍不住搓搓肩膀,心道这哭得也忒凄凉瘆人了些,厉鬼哭泣似的,他晚上要睡不好了。 半个时辰后,那哭声才转为小声呜咽。而后渐渐没了声音。 又挨了半个时辰,墨韵轻手轻脚进屋,屋里血腥味极重,分不清是那羊脑袋还是人身上的。 帐子里,李朔月已哭昏过去。 墨韵掀开帘子,见昏过去的人胸膛毫无起伏,半个褥子都被血浸湿,吓得手脚冰凉,急忙喊:“不好啦,公子,公子,嘉哥儿流血流死了……” 第94章 添香阁、遗珠院 平康二十三年仲夏,宋秋实带李朔月一路南下,历经四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出了定州燕子村,到了南境山阳城。 南境全境为八州十二城,常与南部小国通商,比之北境繁盛异常。 但朔北、东都连年征战,军粮大多来自南境,因此南境近些年来商贸不甚发达,早无当年太祖时期之风光。 三辆木壁素绸的马车停至于胭脂巷,绣裳掀开车帷,由驾车的小厮扶下,接着她候在一旁,扶宋秋实下马车。 坐在中间马车里的墨韵不要人扶,自己跳下来,揉揉腰身,腹诽屁股都要坐麻了。 李朔月在墨韵的再三催促下,缓缓爬下马车。 不过一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灰白,眼窝深陷,腕骨伶仃,走几步便要捂着帕子闷闷地咳,哪里还有从前健壮的半分样子。 “快些呀,公子都进去了。”墨韵不满地嘟囔,圈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院子里拉。 李朔月咳了几声,被拖进去。 院子里,一头梳灵蛇髻身穿绛紫裙的妇人摇鹊羽扇款步走来,笑盈盈朝宋秋实道:“半年不见你人,我以为你寻了哪个情郎潇洒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秋实笑道,“院里怎么样,可还安好?” “有我在,能出什么岔子。” “你这回寻到了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叫我瞧瞧。” “不急。”宋秋实微微一笑,吩咐李朔月:“嘉哥儿,快将脸抬起来,叫柳妈妈好好瞧瞧。” “怎么还带人回来了?”柳寻芳不解。 李朔月抬头,目光无半分波澜,这巷子芳香扑鼻,皆是靡靡之音,是花街柳巷无疑。面前这二人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怕是这里管事的老鸨老姆。 “这模样……”柳寻芳看了片刻,了然道:“难怪你要将他带回来,模样真是出挑。” “走了这么久,累着了吧?赶紧到屋里喝口茶。” “好,可得把你那些茶叶子给我泡上几壶。” “早都泡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两个管事的走了,身后那些伺候的奴仆也跟着走,李朔月被宋秋实身旁年长些的哥儿砚池带走,七拐八拐走了两刻钟,到了一处栽满青竹的雅致小院。 不过砚池带他进了隔壁简单朴素的小院。 “嘉哥儿,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院子,你先歇着,公子若有事寻你,万不可怠慢。” “我晓得了。”李朔月病恹恹应下。 这小院简朴,三间屋,一左一右,中间是堂屋,院子中只栽了棵枣树。 寝卧大多是些旧物,但胜在干净。 李朔月半靠在架子床上,望着手心里的弯月簪出神,这是他求着陈展给他买的。 陈展会给他买,是出于施舍怜悯还是相守半年的那一点点在乎? 墨韵提食盒进屋子,一见那人手里攥了根木簪,吓得心肝都颤了颤,以为他要寻短见,急忙冲过去,一把将簪子抢过来,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难不成要寻短见?” 被抢了簪子的人好半晌才有了动静,李朔月扬起头,泪湿了满脸。 “为什么……我要去死?” 明明该害他的人去死才对啊。 “没寻死就好,不然公子要骂我呢。” 墨韵不放心,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任何木簪银饰,这才将心落到肚子里。 “吓死我了。”墨韵将簪子藏进怀里,然后才一样样拿出饭菜,“我拿了饭菜,咱们赶紧吃吧。这道龙凤呈祥翅是我好不容易抢上的,仙山灵芝汤也是特意给你拿的。” “我肚子饿的都发疼呢。” “今日没有药?”李朔月慢腾腾移到桌子旁,垂眼问道。 那药能使人绝后,不过药性温和,得连着喝许久。 “公子说那药你喝了一个月,往后不用再喝。” 墨韵将筷子塞到李朔月手里,自己迫不及待用手捏了只鸭翅,刚一入嘴,他雀跃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好吃,你快吃呀。” “不过公子还说,往后你要喝其他的药,趁这两天赶紧吃些好的,日后就吃不成了。” 李朔月没再出声,坐了许久才动筷。 — 两天还没过完,墨韵说的那药便已端进他的寝室。 每日三碗,比他吃饭还勤快。 墨韵捧着脸,不满地对李朔月嘟囔:“公子说叫我往后跟着你,要我伺候你。” “可跟着你有樱桃肉、栀子花酥、蟹黄毕罗、红烧猪蹄、炒鹿筋……这些吃吗?” 李朔月木木摇头,饮了口药道:“我不知道。” “明明有那么多人,绣裳姐姐心细谨慎,凌波姐姐会医术,砚池哥哥脑子聪明,怎么偏偏就挑了我来?” “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啊?” “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来招揽客人吗?”墨韵眨巴眨眼眼睛,憧憬道。 李朔月依旧摇头。 “那你可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那公子干嘛大老远要带你回来?” 李朔月沉默下来,忽而嗓子发痒,他急忙拿了帕子捂嘴,眼里溢出几颗泪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墨韵急忙摆手,给李朔月倒茶喝。 温水下喉,嗓子里的痒才渐渐止住。 “你若不想来,同你家公子好好说说,或许他听了你的心意,便会另寻别人。” “公子说一不二,我哪里敢问他,我害怕他罚我的月钱呢。” 墨韵鼓起脸颊,语气忽然一转,“算了算了,跟了你便跟了你,嘉哥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李朔月正欲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音,那乐音如泣如诉、似悲似伤,悲怆之音不绝于耳,叫人听着心里也不由得堵得慌。 李朔月按了按心口,他又想到了消失的丈夫、死去的羊羔,针扎似的疼忽然成百倍千倍从胸口爆开,每一寸皮肉都千疮百孔。 再开口,他已然泣不成声,“从哪来的?” “哦,这是隔壁遗珠院的公子在弹琴呢。”墨韵撑着下巴听了会,眉眼皱起来,像是极力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忽然道:“嘉哥儿,说起来,你同隔壁公子长得真像呢,不过隔壁那人比你高一个脑袋呢。” “要不是我听见了琴音,都快忘添香阁还有这号人物呢。” 第95章 两不相欠 这世界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李朔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拭掉脸上的泪,沉默地坐在桌前。 墨韵趁机吃得肚子浑圆,正心满意足喝甜羹。 “你怎么不吃啊?” 李朔月失神地呢喃:“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谁?”墨韵捧着碗靠近,眼睛亮亮的。 这话他问过许多人,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那个抛弃他的人。 对着这张青涩稚嫩的面庞,李朔月忽然忍不住想要倾诉,没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话。 “我丈夫……我犯了些错,可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便将我卖给了别家做奴仆。” 李朔月眼里浸出些泪,说话也断断续续,“他从前,不这样。” “他会给我买衣裳,给我的小羊羔买母羊,还给我银子,送我木簪。” “可怎么、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你犯了什么错?”墨韵捧起甜羹边吃边问。 李朔月便将白五之事简略说了,墨韵思索道:“你都给他说了实情,他怎么还不信你?” “你们是两情相悦走在一起,还是因父母之言结亲?” 这话李朔月答不出来,只能又将两人的前尘往事翻出来,粗粗说了几句。 墨韵从李朔月嘴里听闻这许多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汉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觉得应当是不好的。 可嘉哥儿说起那些事,脸上又露出怀念的神色,或许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真的很不错。 他未有过这般相思情,分辨不出。 最后,墨韵只含糊道:“反正我觉着,如果他真的心悦你在乎你,就不会不听你的辩解,还故意将轻薄你的人带进家门赔罪。” “反正我要是心里有那个人,无论再怎样生气,也不会将他卖与人家做奴才。” “我觉着他对你不好,不然怎么你喊疼他也不在乎?还那么残忍,把你的小羊送给其他人。” “而且他还把你们家里的东西都送人啦!一走了之,完全没想过你呢。” “怎么越听越像楼里那些恩客啊?” 墨韵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分析相当正确,便又重复几次:“我觉得他心里没有你,所以才这般坏呢。” 说罢他又同情地看向李朔月,连甜羹也不吃了:“你现在从奴籍变成贱籍,日后更难翻身,恐怕再也做不回清白的良民。” 李朔月不想听这些,为什么人人都说陈展不在意自己? 那难道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朔月垂下首,难过道:“他心里有我,有我……” “许多被汉子卖进花楼的夫郎媳妇刚开始都是你这般的。”墨韵耸耸肩,早已见怪不怪。 李朔月轻轻啜泣起来,他哭得双眼肿疼,又忍不住想,若陈展真的在意自己,怎么会这般狠心发卖了他,送走了他的小羊羔?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樟树林。 此去朔北北府还得半个多月,几个志趣相投欲参军报国的汉子见天色已晚,便合伙在林子里捉了几只野兔野鸡,草草剥皮上火烤。 两刻钟后,肉香渐渐弥漫出来,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直勾勾盯着烤肉,仿佛连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你们先吃着,我与展兄弟分一只。”张潭说完后,便挑了一只最壮实的兔子,拎起来径直往树下走。 其余几人并无异议,谁叫这兔子都是那汉子猎下来的。 “展兄弟,吃。”张潭坐到陈展身旁,随手撕了个兔腿给他。 “多谢。”陈展接过兔腿,先给了追云,紧接着张潭又给了他一只,这会他才真正吃了起来。 陈展的狼气势汹汹,寻常人不敢靠近,张潭是那等胆子大的,可一见那绿莹莹的狼眼睛,便忍不住两股颤颤。 他又羡慕起来,陈展竟然能收服这样的野兽。 “我瞧你在这发呆,怎得,念叨屋里那口子了?”张潭拿起兔子前腿吃,打趣道。 陈展静了一瞬,迅速道:“屋里没人,没什么可惦念的。” “嗷呜~”追云吃完兔腿,便又没精打采地卧在陈展脚边,懒洋洋的,仿佛没了野性。 “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想要参军。” 张潭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那口子前些年生娃娃走了,大的小的都狠心,一个都不留。我后悔啊,要不是爹娘催的急,我哪里敢叫他生。” “没想着再找一个?”陈展随口问了句,伸手给追云梳毛。 “没、没敢再找。那日他生娃娃我就在门外,那血水一盆一盆往出端,我听见他喊得哑了声,恨不得替他生。娃娃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是个女娃娃,和他阿姆一个胚子刻出来的,大眼睛圆脸蛋……我记了好些年。” “不敢找啊,我怕再找个新的,就没人记得他娘俩儿了。” “他走的时候,才正是爱俏的年纪。” “我学人家买个木头簪子送给他,他就欢喜地要戴好些天,要是再给他买身颜色亮些的新衣裳,他恨不得将我的脸亲烂……” 张潭回忆起过往的日子,便忍不住絮絮叨叨,陈展只听到了木簪和新衣二字,便忍不住神游天外,连给追云梳尾巴的动作都停了。 木簪、新衣,他也给李朔月买过,他的反应与张潭夫郎别无二致,脸都笑花了。 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喜悦的,那木簪子还是李朔月黏着他要他买的。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陈展心绪颇为烦躁,那日到底是心存良善,未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做伎子,前世他将阳哥儿害成那样,他却只叫他给人家做奴才,太便宜他了。 他将人二十五两买来,最后只卖出去五两,说到底,吃亏的人还是他。 经此一事,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再见面,便只当彼此是陌生人。 李朔月最好本本分分在宅子里做他的下人,别再对阳哥儿有什么企图。 张潭絮叨许久,没人理会也不在意,他说这些是给自己听,旁人听不听得去心里,他不在乎。 夜色渐深,怕林子里有其他猛兽,几人轮流守夜,休息时便没熄火。 陈展坐在树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96章 原来是个浪蹄子 隔壁遗珠院日日传来琴音,李朔月难以自持,日日哭泣,差点将眼睛哭瞎。 墨韵起初还日日劝解,可他嘴皮子说干磨破皮,也止不住半分哭。 为什么总要为负心郎流眼泪?墨韵想不通。 今日他一进门,见李朔月只呆坐在床沿,愣住了,随口问了句:“你今日怎么不哭了?” 李朔月别过脸,豆大的泪珠划过通红的面皮,引起一片蛰疼,他面上难堪,不曾出声。 “公子今日要来寻你,见着你这副样子,还以为我照顾得不好。”墨韵绷起小脸,努力想做出一个斥责的神情来,“我拿了鸡蛋,这会给你敷敷,去去肿。” 见李朔月不答,墨韵便坐在他身边,拿起鸡蛋在他面上滚动。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墨韵想,在这哥儿面前他都快成了主子,有饭他先吃,有茶他先喝,他说嘴这人还不敢还声,任由自己数落。 这感觉可真稀奇。 往日在公子身边,那些哥哥姐姐各个都爱念叨他。 不多时,宋秋实带绣裳进屋,墨韵本欲退出去,结果被留下来一道听话。 “这半个月吃睡可好?”宋秋实问。 李朔月略抬起眼皮,打量眼前人:面前的夫郎面容姣好,瞧着青春正盛,后脑盘发,今日只带了两只鸳鸯青玉簪。他说话不疾不徐,举止优雅从容,这周身气派,一点不像青楼里的人。 莫不是他想错了,这人压根不是楼里管事的? 李朔月收了眼,并不想说话。 “日后要喊宋阿姆。”绣裳轻声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朔月。 李朔月身体一紧,喊了声“宋阿姆”。 花楼里的哥儿姑娘喊女管事叫妈妈,哥儿管事叫阿姆。 “你可知今日我来寻你。所为何事?”宋秋实饮了口茶,眉头轻皱,绣裳当即递来一个空茶盏,宋秋实掩面吐了口里的茶。 这话叫李朔月胆颤心惊,难道现在就要让他去接客不成? “我、我不知。” “宋阿姆,我会烧菜。”李朔月抬起泪眼,“我能去灶上帮工挣银钱,你买我的钱,我都记着,我日后定然分文不少的还给你。” 说话间,李朔月给宋秋实跪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他哀声恳求道:“我不想、不想接客。” 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做人家掌心里的鸟儿。 “我可以烧菜还债,一日只要十分工钱。” 李朔月见宋秋实神色渐冷,便急忙改口:“五文钱也成……哪怕是一文,求求你,我不想、不想当伎子。” 宋秋实忽然俯身捏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抬起来,冷声道:“你以为我花一百五十两,千里迢迢要给楼里招个厨子不成?” “你要是知情识趣些,便能少受些苦,到了我手里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该谢我,叶嘉。”宋秋实起身,垂眼俯视李朔月,轻蔑道:“若没有我,你早叫人卖进窑子里,这会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明日便有老嬷上门教导你,你且好好等着吧。” 音落,宋秋实又淡淡看了眼同样垂首的墨韵,道:“韵哥儿,看好他,不许他再哭。” “若眼睛哭瞎了,诊治的费用,便从你月钱里扣。” 墨韵鼓起脸,气闷道:“公子好不讲道理,我哪里能管得了他。他不吃饭要扣我的银子,哭瞎眼睛也要扣我的银子,我哪里还有银子扣?” “少贫嘴。”绣裳训斥道,“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时候顶起嘴来?” 墨韵不甘地闭上嘴巴,幽怨地看向李朔月。 李朔月浑身发冷,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忽然转头,柳叶眼犀利冷冽,眼底有森然的寒光,仿佛看死人一般。 李朔月只觉得周身冒起寒气,他嘴唇紧抿,再不敢说一个字。 — 次日一早,一大堆婆子老嬷破门而入,将墨韵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李朔月晚上没敢睡,抱着被褥缩在床脚,他不知道那些人要如何教导他,总之绝不会好熬。 前世刚进花楼,哪怕他乖顺,在伺候人这事上吃过不少苦,也受过婆子的教导。 想到如今那些苦要再受一遍,他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想过要逃跑,可这院子守卫森严,大门外站了四五个龟公,直勾勾盯着内院,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李朔月绝望到了极点,他体会过做寻常人的滋味,怎么肯再拿一身皮肉出去贱卖? 伺候赵大,是迫不得已、是猪油蒙了心。 教导哥儿颇有经验的吕氏被宋秋实委以重任,前来教导李朔月。 他身后跟了两个婆子四个哥儿,两个婆子一个捧白布,另一个捧伤药,后面四个哥儿两人提水,两人拎桶,这般大的阵仗,也不知要做什么。 李朔月战战兢兢,吓得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谁料那领头的老嬷只看了他一眼,转头拧开木架上一处不起眼的素净瓶,而后后退两步,那面挂着仕女图的墙壁便翻转开来,里面竟然是一个密室! 李朔月这下藏也不敢藏,急急忙忙下了床,穿了身里衣要往屋外跑。 他刚一出门,便被门口的四个姑娘堵住,连门都出不去。 李朔月腿一软,被逼到角落里,为首的老嬷道:“将他押住,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几个姑娘一拥而上,瘦弱的李朔月抵不过,被反剪着双手拧到吕老嬷跟前。 李朔月哀声求饶:“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可以炒菜挣钱……” “押进去。” 一行人又进了密室。 点燃了烛火,李朔月才看清了这密室的原貌,四四方方一间小屋,中央置办了一张到人半腰高的木塌,瞧着干干净净,却让人莫名觉着阴森诡谲。 李朔月被押着跪在吕老嬷跟前,说些讨饶的好话。 吕老嬷不耐烦同他费口舌,叫两个婆子先掐住嘴给灌了碗药,然后撕扯一段白布,堵住了李朔月的嘴。 “呜呜呜——”李朔月瞪大双眼,涕泪涟涟。 几个哥儿进进出出,往木桶里添置热水,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待热水填满了,吕老嬷才从椅子上坐起来,朝众人道:“行了,这水便够了。” “将他带进去,好好清洗一番。” 李朔月猜测那婆子给他灌了迷药,只是不知分量怎么这样好,叫他神智尚存,却只能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燕子村人过年常常要宰杀的肥猪,分割之前要先拿热水烫烫身上的毛。 水很烫,李朔月只泡了一会儿,浑身便熏出了热汗,他手脚俱是软绵绵,靠一个哥儿拽着,才没沉到桶底。 吕老嬷站在桶边,满是褶皱的老脸比白骨还可怖,他看了眼水底李朔月的身体,皱起眉讥讽道:“这般不情愿,我还以为是个清白的,原来也是个浪蹄子。” 李朔月脊背一僵,垂下头颅,忽而泪如雨下。 第97章 磋磨 有的疤痕是荣耀,有的疤痕是苦难的过往。 李朔月像个物件似的叫屋里的一众人打量,他们的神情或鄙夷或讥讽,他从前绝不会在乎这样的目光,可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仿佛再没见过比他还腌臜的哥儿。 他在桶里泡了许久,那些仆从一直盯着他,几个哥儿不停地往桶里添热水、舀水,除了吕老嬷,从头到尾,其他人未说一句话。 森然的寒意从头冒到脚,李朔月惶恐不安,他像极了祭祖时要用到的牲畜,不知那刻就要被宰杀吃肉。 不知过了许久,吕老嬷才放下茶杯,查看李朔月的后背。 “行了,差不多了,动手吧。” 一声令下,四个哥儿将李朔月从桶里抬起来,移到一旁的半人高的木塌上,紧接着将他的四肢用绳子捆起来,拴在木塌腿上。 其中一个眼角带痣的哥儿给他灌了碗汤药,片刻后,身体便沉重起来,思绪也渐渐迷乱。 这样的姿势,李朔月顾不得羞赧,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朝他走来的两个婆子。 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而后挑拣货物一样打量,那手仿佛阴暗潮湿的毒蛇的蛇信子,叫人遍体生寒。 李朔月常年干活,脚底生有黄色的厚茧,脚踝和拇指黢黑,又带着无数的口子,两个婆子细细打量过后对视一眼,分别拿起了匕首。 脚底传来一阵淡淡的刺痛,两个婆子划伤了他的脚。 “啊——” 忽而,刺痛化作尖锐不可忽视的疼,李朔月脸色骤变,后脊浮现出一层冷汗,额头脖颈爆出许多青筋。 他咬破舌尖,神志略清醒了些,想要抽离两只脚,刚一仰头,就被守在两侧的哥儿按住四肢,扑腾不出一点浪花。 不要,不要,李朔月拼命摇头挣扎,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他浑身发抖,牙齿狂颤。 他大概知晓这些人要做什么。 前世他身上丑陋的疤痕,是清水县燕春楼的老鸨子拿药膏消下去的,他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 传闻青楼有种法子,能叫人除去满身疤痕,得到一身如玉般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又晶莹剔透,如雪中琉璃,白璧无瑕。 只是过程极其残忍——要先划伤身上的皮,日日覆上特制的药膏,期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 这是燕春楼老鸨子吓唬他时说的,没成想竟真的能叫他遇上。 “唔唔唔!!!” 展郎、展郎,我好痛、我好痛…… 尖锐的悲鸣闷在嗓子眼里,李朔月承受不住,拼尽全力吐出嘴里的布,欲要咬舌自尽。 吕老嬷眼尖,迅速闪至李朔月身侧,只听“咔哒”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 “我劝你安分些。”吕老嬷拿帕子擦了手,轻蔑地看了李朔月一眼,道:“两个婆子都会医术,手底下有分寸,知道剥你几层皮。” “若是不想死在这,就老老实实别动弹。” 两个婆子是熟手,动作极快,在李朔月的惨叫声中,已完成了大半。 李朔月奄奄一息,泪几乎要流尽了。眼神涣散的不知道望向何处,从前只知道大奸大恶之人会受剥皮之刑,可他又犯了什么错? 折腾了两个时辰,李朔月想死的心从没有这样强烈过,可他被按住四肢,卸掉下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痛,真的好痛。 眼前又浮现出汉子将他从河里拉出来的场景,他那样英俊,那样高大…… “这便成了。”吕老嬷齐齐看了圈,除了脸、和背面,正面有疤痕或粗糙的地方都已处理好,他开口道:“拿生肌膏过来,给他仔细涂上。” 转身欲走之时,吕老嬷忽然顿住脚步,接过一柄干净的匕首,朝众人道:“多熬些止疼的药,他若喊疼就给喂一碗,别叫疼死了。” — “你醒了?是我们家将军救的你呢,你福气真好。” 听见人声便忍不住浑身发抖的李朔月,急忙往被褥底下缩,那侍从急声道:“嘿,你身上有伤,可别乱动。” “醒了?”侍从口里的将军身披战甲,大步走向卧榻,被褥叫人掀开后,李朔月抬起眼睫,颤颤地看了来人一眼,这一眼便叫他相思半生,平白丢了性命。 高大俊俏的汉子告诉他:“你日后安心待着这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 他、他便是那个人口中的将军吗?就是这个人救了他吗? 眼前之人连脑袋也不敢抬,遑论回话,陈展放弃了与之交谈的心思,吩咐仆从:“给他拿几身阳哥儿随从的衣裳,再带些吃食过来。” “是,将军。”侍从低声应下。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看见他,还有人想要他活下去吗? 原来还有人要救他!! 李朔月悄悄擦掉眼角的泪,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营帐里,好多军爷,好多好多…… 他叫陈展吗?这名字可真好听。 陈展好厉害,这军营里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陈展怎么是李夏阳的丈夫,为什么不是他的? 李夏阳怎么这么讨厌!凭什么他运气这么高? 他给陈展的那份盐酥饼摆成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多撒了芝麻,没有给其他人摆,他会发觉自己的心思吗? 陈展怎么不多看他几眼?他明明生的比李夏阳好看。 陈展说要娶他做妾! …… “展郎、展郎……你在哪儿……” “疼、疼……” “……好疼……” “哎呀,嘉哥儿喊疼呢,快快快,快把止疼药喂给他!”墨韵急得跺脚,一把抢过雨哥儿手里的药,将人挤到一旁,飞快地用勺子给李朔月喂止疼药。 雨哥儿是吕老嬷留下帮墨韵照顾人的,墨韵年纪尚小,照顾人肯定不如有经验的雨哥儿仔细。 那日后,李朔月便一直昏迷不醒,还起了热症,整日流水似的药往房里端,也不见他醒来。 公子和吕老嬷不觉着有什么,只日日喊了大夫过来看顾着。 床上的人半昏着,都被裹成粽子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展郎展郎”,墨韵皱起眉,这“展郎”到底有多好,这样叫他念念不忘?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来,墨韵一急,话还没说出口,雨哥儿已拿了帕子擦干净。 李朔月脖子也绑着白布,可不能弄脏弄湿。 喂完药,雨哥儿开口说:“换药。” 生肌膏要两日涂一回,马虎不得。 墨韵动作一顿,他害怕看嘉哥儿揭下白布的样子,脖子一缩,便出了屋子。 雨哥儿换药时他偷偷看过一眼,就那一眼让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嘉哥儿几乎成了血人,白布刚裹上去,瞬间就会浮现出许多血花。 若不是还能听着他的呓语,墨韵都要以为床上躺了个血呼呼的死人。 他以为嘉哥儿扛不过几天,毕竟在山阳城最富盛名的添香馆,这样死去的姑娘哥儿不计其数。 可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同雨哥儿端水进来,嘉哥儿竟然醒了。 第98章 杀了我吧 李朔月梦到了前世许多事,紧接着又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和陈展彼此心悦,共到白首。 他们有个软糯的哥儿,他开了家食铺,每日都能挣一百个铜板,收了工,他便牵着孩子去买糖葫芦吃,然后再去猪肉铺等陈展一道回家。 可很快梦就醒了。 墨韵坐在床沿,端起药碗,道:“嘉哥儿,你终于醒啦!你都昏睡了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呢。” 李朔月微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夺走,只剩下无穷无尽火辣辣地疼。 身上的每一处都似被烈火灼烧,仿佛又千万只小虫同时啃噬他的血肉,疼和痒渗进骨头缝里,一刻不曾间断。 李朔月很快哑了火,片刻间,他的额头便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上的白布渗出大团血花,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间捞出来似的。 “哎呀,别哭、别哭!不能哭啊!”墨韵给雨哥儿腾地方,急声道:“你一动,口子就崩裂开,会出血的!待会要给你换布,那样才更疼啊!” 他又安慰道:“挨过这阵子就好了,这有止痛的药,你赶紧喝下去,等会就不疼了。” 雨哥儿走过去,弯腰要给李朔月擦眼泪,李朔月一见着这张眼角带痣的脸,浑身忍不住发起抖。 他记着这个哥儿,那天力气大的差点拧断他的左腿。 雨哥儿一怔,落下帕子,干巴巴解释道:“我来照顾你。” 想了想,他又道:“吕阿嬷说,墨哥儿年纪小,照顾你不细致。” 李朔月摇头,一字一句道:“我、我不、用你。” 雨哥儿只好让了地方,墨韵道:“先喝药,先喝药。” 李朔月面目扭曲,嗓音沙哑,近乎崩溃:“你、你杀了我吧……” “好疼……” “喝药,喝完药就不疼了。”墨韵眼睛也红了一圈,他觉着嘉哥儿太可怜了,身上那么多疤痕,才要遭受这样的苦楚。 李朔月泪流满面,哭到力竭,待他没了劲,墨韵才将药一勺勺灌进去。 这药起作用还得一会儿,可沾了血的白布得立即更换,雨哥儿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用剪刀剪开布料,轻轻揭下沾了血的布巾。 血淋淋的胸膛映入眼帘,李朔月呼吸一窒,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由自主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墨韵急忙别开脸,不敢看。 待将白布重新换过一遍,李朔月面上毫无血色,白眼半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墨韵又急忙掀开另两盅药喂给李朔月,一盅是吊命的参汤,以防有什么不测;另一盅则有其他的作用。 李朔月仿若死人,任由两人折腾。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求求你……” 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好想死,好想,好想…… 为什么不杀了他,他要疯了…… 墨韵怕他想不开,坐到床沿道:“你不能、不能寻死,便是咬舌自尽,公子都能将你救回来。” “他要是知晓了,你要受比这种还残酷的刑罚。那些老嬷会将饿极了的猫放进你的裤子里,那猫会疯了似地抓挠你……” 墨韵半恐吓半劝慰:“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展郎’,你不想去找他吗?” “再说了,那个叫赵平的杀了你的羊羔,你不打算报仇吗?” “杀了我,求求你,求你……” 李朔月魔怔了一样,眼神失焦,翻来覆去只呢喃着这几句话。 墨韵朝雨哥儿道:“那你先看着他,我去拿些吃食过来。” 雨哥儿点点头,坐在床沿,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李朔月,瘆人的很。 “杀了我……好痛……” “展郎……救救我……” — 清醒的第二日,李朔月刚喝完三盅药,雨哥儿便带着一个妇人进屋。 拜吕阿嬷所赐,李朔月现在一见着生人就抖得厉害,眼珠急忙上下打量,害怕突然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迫害自己。 面前的妇人穿了身木红色的袍子,眉心纹了牡丹花,面上带笑,双眼微眯,手里拿了两卷书。 “你是谁?”李朔月警惕地问。 “嘉哥儿,我叫云烟,年长你几岁,日后唤我云娘即可。” “宋阿姆昨日来寻我,让我教你读书识字。” 瞧着这妇人只比那管事夫郎年轻些,却一样要喊他宋阿姆,原来竟也是流落花楼的女子。 李朔月嗓音沙哑,尾音带了些哭腔:“我这副样子,如何读书识字?” “无妨,我将字写下来,你先记着,等日后身子好了,再动笔也不迟。” “我今日只备了两个字。”云烟笑了笑,朝外间唤了声:“英儿,拿进来吧。” 候在屋外的婢女步履轻盈走进内室,左右手各执一张纸,纸上只各写了一个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叶嘉。” 李朔月仰头看那乌黑的字迹,他现在才对“叶嘉”这两个字有实感,原来这就是宋秋实给自己起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叫李朔月,也没人记得。 就仿佛那个在燕子村从小受后娘、村人欺辱的李朔月,凭空消失一般。 又半个月后,吕老嬷查看李朔月的伤势,生肌膏价值千金,功效强劲,李朔月身上的肌肤都已长好,较之前的肌肤细腻许多。 许多疤痕未彻底去除,没有完全消除的迹象,吕老嬷不甚满意,他凉凉看了李朔月一眼:“不成,疤没消下去。” 说罢,他看向身后几人,道:“将他带进密室。” 李朔月惊惧到不能呼吸,衣裳都来不及穿,吓得急忙往外跑,很快,他就又被逼进屋,这回屋外站了五个彪形大汉,将门窗堵了个严严实实。 吕老嬷道:“灌药。” “不要、不要这样……”李朔月哭到近乎昏厥,那样的疼痛,到底要折磨他几次? 李朔月掐着脸连灌三碗,鼻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这药下的太猛烈,不到一炷香,他便眼前昏花,双眼发沉。 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扭曲,李朔月脑袋一歪,倒在地上。 吕老嬷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进去。” 屋外,宋秋实站在院门口,百无聊赖地掀了个眼皮,转头将目光落到隔壁遗珠院那片茂密的竹林上。 墨韵听着了李朔月的惨叫,浑身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问:“公子,还要、还要教导几回啊?” “这可说不准。” 宋秋实收回视线,随意道:“等到我满意的那天吧。” 墨韵浑身一震,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等公子满意,那不得等到地老天荒去? 第99章 好痛,救救我 添香馆,遗珠院内。 “好端端怎么偏要在我们身边安排人?成日不是哭就是喊,闹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正浇花的小哥儿心中愤愤,“自打来了人,我都没睡过好觉。” “进了这添香馆的人,哪个不得褪层皮?” 观棋摇头,接过葫芦瓢给一旁的寒瓜浇水。 “只偶尔两声,你且忍忍吧。” 竹栖“哼”一声,不满道:“除了忍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出去打他一顿?” 观棋好笑道:“成了,快别闹脾气了,公子该醒了,你去瞧瞧。” “什么该醒了,已经起了。”竹栖朝二楼看去,只见那廊下站了个青衣长发的哥儿,眉心微蹙,眼神落到隔壁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棋搁下手中葫芦瓢,擦净手,道:“走吧,去伺候公子洗漱。” — 三日后,再次受过教导的李朔月转醒,在他眼皮第一次颤动时,比上一回还要疼百倍的疼蜂拥而至,铺天盖地毫无缝隙的痛楚令他心神俱裂。 世上竟然有这种极致的肉体痛苦,叫你除了想死,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李朔月尸体一般躺在床上,身上包满了白布。 墨韵心惊胆颤轻脚进屋,手端润唇的红糖水,怜悯道:“……我听雨哥儿说,吕老嬷将你身上那些疤剜了去,连根除了……应当没有下一回了。” 如被烈火焚烧,骨头又酸疼发痒,这和地狱惩治恶鬼有什么分别?不如一死百了,将他挫骨扬灰。 李朔月又想起了他的小羊羔,平日他一流泪,小黑就会过来找他,有时候会用脑袋拱他,有时候会主动咬一把最爱的白菜给他。 可是小黑死了,死得好凄惨,连个浑尸都没留下。 他都舍不得叫小羊羔揣崽子,怎么转眼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赵大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小羊羔……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狠心? 满口胡话说心悦他,可一个死到临头也要拉他下水,一个得手后转头就出卖了他,这算哪门子心悦? 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们都看不见,男人好色,都只留恋他的皮囊。 他们不关心他心里如何想,也不在乎他的爱恨。 这半年来,陈展同他圆房、给他银两、给他买衣裳,他难道对自己没有一点真心吗? 可要是有一点点真心,怎么会不听他的解释,怎么会卖掉他? 他在陈展的心里,或许连追云都比不过审,就像随手就能丢下的烂衣裳、破瓷碗。 陈展一点也不心疼。 热泪从眼角淌下,生起一片刺痛,李朔月心如刀绞,他这一颗真心,巴巴地捧上去送给心上人,可人家看也不看,一脚踹进粪坑里。 陈展怎么这样绝情,明明他对李夏阳那样好,好的叫他嫉妒、叫他艳羡,明明自己先李夏阳一步结识他…… 泪流尽了,他的魂儿也碎了,重活一遭,谁会像他这么窝囊? 小羊、孩子留不住,还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李朔月心中悲戚,喷出口鲜血,又昏了过去。 “雨哥儿,雨哥儿,嘉哥儿吐血了!” “快喊郎中,快喊郎中……我去找郎中!” “喊什么?”吕老嬷刚进屋便听见墨韵咋咋呼呼的叫喊,斥责道:“他怎么了,惊慌成这样?吐口血罢了,多喝些补药进补就是。” 墨韵立马噤声,觑了一眼吕老嬷的脸色,小声道:“可是、可是……” “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吐血,嘉哥儿还能不能活啊?” “呜呜,嘉哥儿要是出了事,公子肯定会责怪我的,呜呜……” “收了眼泪,不许嚎。”吕老嬷冷冷看了墨韵一眼,对身后的婆子道:“去瞧瞧他。” “是。”婆子领命,上前探李朔月的脉象。 “他乡野哥儿粗鄙不知礼数,你到他身边,怎么也这般没规矩?嘉哥儿是你喊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便亲自掌你的嘴。” 墨韵捂住嘴,止了哭腔,双眼微瞪,心道这老嬷也太坏了些,竟然还想掌他的嘴! 婆子诊治片刻道:“脉象缓涩而弦,肝郁气滞,是急火攻心,抓两副安神的药,喝两天就成。” “行了,你抓药去吧。” 吕老嬷吩咐墨韵,墨韵畏惧这老嬷的脸色,不敢在屋内久待,放下红糖水往外走。 这时那诊治的婆子揭开李朔月身上的白布,吕老嬷上前两步看了片刻,嘱咐雨哥儿:“再多用些药膏,布不要换太勤快,只出些血不要紧。” “他平日常哭?”吕老嬷又道。 雨哥儿点头,“整日哭,梦里也哭。” 定定看了片刻,吕老嬷道:“再熬煮些安魂药给他喝,止疼的也勤喂着。” “晚上留个人看着,别叫他寻了短见。” 雨哥儿点头,恭顺道:“晓得了。” “嗯,用心些。” 话音落下,吕老嬷便带着婆子走了,雨哥儿端起墨韵留下的红糖水,一勺勺喂给李朔月。 — 朔北,北府,坞城外。 许多身影来回上下穿梭,和泥的和泥,搬石头的搬石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即便已到了子时,干活的身影仍未停下。 几百步的杨树林下,歪七扭八躺着几十个汉子,皆呼呼大睡。 牛峻抹了把额头的汗,将背篓里的石头搁置在城墙上,朝同样满头大汗的汉子道:“成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同他们换换。” 下了城墙,牛峻带着人径直朝杨树林走,伙夫立马给分碗倒水。 牛俊接了水,走到最外侧的汉子身侧,摇晃他的胳膊:“展兄弟,展兄弟,醒醒,下半夜该你们上工。” “好痛,我好痛……” “救救我,它咬我,它咬掉了我的腿……”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暮色沉沉,陈展立在昏暗的槐树下,远方时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勾魂似的惨叫,仿若下了黄泉,气氛阴森诡谲至极。 两步之外的身影被黑雾笼罩,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声声凄厉的惨叫。 “陈展,救救我……” “你是谁?”陈展向前两步,那黑雾便往前两步,他走多远,那黑雾就走多远,他伸手,只能穿透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谁在捣鬼?” 那黑雾不答他的话,凄厉刺耳的求饶声随风散到耳边:“不要、不要吃掉我……” “好痛……” “你在哪啊……” “展兄弟、展兄弟?”牛峻疑惑道,“魇住了?怎么还不醒?”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睡一觉就成了这样?”张潭也纳了闷,“牛伍长且等等,我拿碗水来。” ——噗! “展兄弟?” 陈展猛地睁开眼,眼里闪过瞬间的杀意,一张国字脸忽然凑到眼前放大,张潭挥挥手:“展兄弟,你做噩梦了?” 眼里的杀意褪去,随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陈展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摇头道:“几时了?” “子时已过。”牛峻饮了口热汤,顺势坐下,道:“该换你们了。” “好。”陈展起身,身后几十个睡醒的汉子跟着他,睡眼惺忪往城门走。 半月前他到了北府,军中正缺人手,当日便被编入四营,成了伍长,手底下便是同他一道来的汉子。 第二日,同另外七个同样新入编的伍长一道,领了修城墙的令。 坞城北墙损坏严重,修起来颇费功夫。 梦魇令人心身疲惫,陈展用冷水洗了把脸,压下心中烦躁,朝众人走去,一道操作石块。 梦里的人是谁?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来他梦里哭喊作怪,难不成是入不了轮回的厉鬼? 第100章 说胡话 墨韵说的话不对,吕老嬷不满李朔月身上未曾除去的疤痕,又将他关进密室,李朔月受了第三次疼。 新生出来的肌肤较之前更细腻紧致,但同样的更难以清除,吕老嬷甚至亲自动了手。 李朔月依旧被喂了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可这回的疼较之前更甚,李朔月清醒后一直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等正面的肌肤新长出来,宋秋实也满意了,日子已到了十月。 折磨不曾结束,因为他背部的疤痕还在,那是王桂香用藤条、木棍抽出来的,蜈蚣似的长在皮肤上,比先前的还要难除百倍。 李朔月趴在褥上涕泪横流求饶,求屋里的哥儿给他一个痛快。 他吐了几回血,依旧没人搭理他。 墨韵只会说:“熬熬就过去,下一回就不这么疼了。” 雨哥儿只会说:“别哭,伤口会崩开。” 他差些哭瞎了眼,吕老嬷却嫌他软骨头不争气,有一回特意不给他喂药,任由他疼的死去活来,疼死过去,再疼醒来。 凌迟一般的酷刑一遍又一遍,灵魂仿佛被放入油锅烹煮,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李朔月哭了许久,差点将眼睛哭瞎。 再醒来他依旧趴在床上,眼睛涂了药敷上白布,耳侧响起了吕老嬷阴恻恻的威胁:“再敢哭,下回可就不会这般轻易饶恕你。” 泪珠悬在眼眶里,李朔月这下连哭都不敢了。 他被束缚住四肢,日日躺在床上,用参汤吊着命,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走动过,亦记不清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那些人成日喊他嘉哥儿,那李朔月呢,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吗? 活不成又死不了,李朔月只得日日回味往日从前还算恩爱的过往,仿若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被人疼爱过。 可男人毫不上心的爱意经不起推敲,他越是回想,越是心如刀绞。 圆房时,他总是很难受,他想要陈展摸一摸他的脸或者脊背,稍稍安抚他,可他总是很冷漠,离去时都是冷着脸;他会用他带回来的膏脂、银铃铛…… 陈展戏耍他,从来不管他有多么难受,不管他沐浴时身体有多痛。 好几回,他深夜惊醒,陈展都是背对他,他深夜偷偷哭到眼睛痛,第二天陈展都不会多问他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好似他是个石头做成的人,不食五谷,没有痛楚。 陈展吝啬于给他拥抱、安慰的话语,俩人做了半年的真夫妻,他甚至没有给过他亲吻。 陈展总是凶他的小黑,还把他小羊羔送了人…… 陈展永远不肯听他的解释,好像他的解释无关紧要;他总是怀疑他,时不时就要说些话来吓唬他,从来不管他有多害怕…… 不、不是吓唬,他真的卖了他。 他已经拿出所有能给予的东西,包括爱意和躯体,他爱陈展,伺候他讨好他,为他缝衣为他添饭…… 他以为总有一天,陈展会心悦自己,就像他心悦李夏阳那样,他对自己会和对李夏阳一样好。 可陈展的心好硬,像石头一样捂不暖。 这场荒唐的美梦,从头到尾只有他信以为真。 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施舍给他一点点耐心和眼神,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像扔掉他的衣裳一样,扔进狼窝,就再不会多看一眼。 心口酸胀疼痛,眼泪又要涌出来,脑子里忽然响起吕老嬷的话,李朔月一个激灵,又生生将眼泪逼退回去。 隔壁传来阵阵琴音,悠扬婉转,轻盈飘逸,如林间的潺潺溪流,逍遥肆意。 李朔月并不懂琴,他只是听云娘评过这首曲子。 他本就心境悲凉,伤心至极,那隔壁院的公子仿佛专门和他作对,弹奏这般曲调。李朔月不免更加悲怆,终究是没止住眼泪,任由它流了个畅快。 临睡前,雨哥儿替他快要瞎掉的眼睛换药,训斥道:“不能再哭了,否则不过七日,你这眼睛必瞎无疑。” “瞎了才好……”李朔月眼神浑浊,有气无力,“……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 “……不叫我生,也不叫我死……世上怎么、怎么有……”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咳咳咳,不得好死……” “……”雨哥儿神情不变,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阿嬷面前说。” 黑布覆盖眼睫,遮掩了那双红肿糜烂的眼,也将那其中的怨气一并遮了去。 喝了安神与止疼的药,又过了一柱香,李朔月才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他也不得安宁,骨头、膝盖仿佛钻进了小虫子一样痛,身体时常抽筋痉挛,又噩梦连连,常常一觉睡醒,浑身浸出冷汗不说,还疲惫异常。 他好痛,好痛,可谁又会在乎呢。 “杀了我吧,求求你……” “为什么不肯杀了我……你们这些恶鬼……” “凭什么要折磨我……你们怎不去死?” “贱货娼妇,将来要被阎王下油锅、扒皮……” “我恨、我恨你们……” “你们都该死……” “贱人……贱人……” …… “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宋秋实坐在竹椅上饮茶,打量屋里两个伺候人的哥儿,责问道:“你们没伺候好?” “……前日吕阿嬷没给公子用药……他疼昏了好几次,醒来便是这样……”墨韵捂着耳朵,嗔怪几声,“才不是我们没有伺候好!” 宋秋实看向雨哥儿,雨哥儿也点头。 “罢了,多喂些安神药,叫他好好歇着吧。”宋秋实淡声问:“这几日云娘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叫他骂跑了……”墨韵愁眉苦脸,幽怨地往李朔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嘴淬了毒似的,动不动就拿粗鄙之词……我都听不下去……” “下回他要再敢骂,就掌嘴。” 宋秋实“砰”搁下茶杯,提高声音幽幽道:“既然不好好说话,便学学规矩。” “砚池,你留下,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是,公子。” 这一番警示的话落下,屋内正在谩骂的人忽然噤了声,宋秋实笑道,“看来还没昏了头,装疯卖傻在我这可不起作用。” 第101章 恨意 “贱人!你同那老嬷子一样,都是狗鼠辈,披了人皮的伥鬼,凭什么也要来作践我……” “若我、若我能出去……必要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将你们这些恶鬼都剁碎了喂蠢猪……” 墨韵心惊胆颤,觉得嘉哥儿简直昏了头,这会儿惹恼公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他极小心地掀了眼皮瞅宋秋实,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只看了身旁哥儿一眼,砚池颔首领命,抬脚往床帐方向去。 “公子,公子,不能再打他。”墨韵急的脸色发白,晃宋秋实的胳膊:“他身上都是伤,还没好利索,要是皮长得不好,吕老嬷又要再来一遭……” “他眼睛也快瞎了,不能、不能再哭了……” 李朔月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心底恨意几乎冲破天际,早知醒来那日他就直接跳河淹死,或是拿起菜刀劈了那害他一辈子的贱人们,嫁什么汉子,当娼妓似的服侍半载,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啊……”后脑忽然叫人攥住,李朔月迫不得已昂起头,紧接着凌厉的掌带风扇过来,“啪”一下,落到他的面上。 “娼货,贱婢……” “啪——” “……下贱胚子,你这狗命……” “啪啪——” “……迟早断在、断在我手里……咳咳……” “公子,公子!”墨韵急忙喊:“砚池哥哥,你快住手、快住手啊……” “不要、不要打嘉哥儿了,呜呜呜……” 宋秋实不应,砚池亦没有停手,一刻钟后,等帘帐内没了声响,砚池才甩着腕子出来,朝宋秋实道:“昏过去了。” “砚池哥哥,你、你、你手上怎么有、有血?”墨韵眼睛瞪大,急忙掀起帘子查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面颊红肿,还浮现出许多血点子,口鼻、眼角俱溢出鲜血,比七窍出血还要凄惨。 墨韵心口抽了下,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这样可怜,这该有多疼啊。 砚池俯身,朝宋秋实耳语几句。 “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宋秋实起身,朝雨哥儿道:“雨哥儿,给他把发剃了,枯草一样乱糟糟的,留着作甚?” “是,阿姆。”雨哥儿俯首应下,态度恭敬。 “走吧。”宋秋实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对砚池道:“回去叫绣裳给你揉揉腕子,别落下暗疾……” — “嘉哥儿,外面下雪了!” “不过今年的雪怎么腊月才来?” 墨韵嘀嘀咕咕,惊喜地看着素白洁净的院子,他伸手抓了把窗沿的积雪,揉成小雪团,朝远处扔去。 落在院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上树梢,叽叽喳喳看向小哥儿,仿佛在低声谴责似的。 雨哥儿掀开厚实的黑色帷幕,拿浸过滚水的帕子给李朔月净面,然后取面脂盒子往他面上涂抹。 面皮脆弱,不能使用那般狠决的法子,只得日日涂抹面脂滋养。 涂抹完后,又给李朔月光秃秃的脑袋上涂抹生发的药膏,他像个药罐子,每日吃的用的药摆一桌子都摆不下。 李朔月的面总是惨白,眼神浑浊,蒙着一层阴翳,不知道看向何处。 那日被打了巴掌后,李朔月便不敢再骂,他就是这样没勇气的软骨头。 雨哥儿日日睡在床前,这半年来他夜夜噩梦缠身,起初哭闹着喊“展郎”,求他救他。 或许是天冷了,心也跟着冷,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人梦里不再流泪、不再哭闹着喊“展郎”。 他依旧噩梦缠身,雨哥儿时常能听到他半夜牙齿咯咯作响,有时候点灯查看,常常发现他身体紧绷地像张拉满的弦。 夜里睡不安宁,翌日浑身汗血交加,又要平白遭受许多罪。 雨哥儿缓慢揭开李朔月脊背的血布,李朔月畏缩地抖了一下,雨哥儿安慰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回了。年底等你恢复好,便能下地走动。”李朔月额头渗出冷汗,嗓音虚弱:“宋秋实,到底、到底要我伺候谁?” 不惜剃发换皮,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我不晓得。”雨哥儿慢慢将药膏往上涂他脊背上抹,思索道:“明年,你应当要执笔写字,练琴,学习房中术。” “如你这般姿色出众的哥儿、姑娘,身上的肌肤不好,才会吃这般苦头。” “平庸些的,只学两个月房中术就得挂牌子。” 雨哥儿顿了会,又道:“不过都活不了几年。” “……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李朔月浑身发抖,从牙根里蹦出几个字,“我恨不得划烂了这张脸!” “你不要这样。”雨哥儿拆瓶新瓷瓶,给他的腿抹药,“你熬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出头了。再生出事,疼的还是你。” “……” 李朔月双眼猩红,将下唇都咬出了血。 每当忆起过往,恨意都会像泄闸的洪水一样翻腾,铺天盖地淹没他的身躯,又似冲天的大火,烧化了他的理智。 他真的好恨,恨王桂香虐待欺辱、恨李有财作壁上观、恨白五阴魂不散、恨赵平戏耍愚弄、恨宋秋实残虐不仁、恨吕氏为虎作伥……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来害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嘉哥儿,雨哥儿,你们快瞧,好大的冰棱子。”墨韵掰了块小臂长的冰棱,不顾手冷,兴冲冲进屋,要给屋内的俩人看。 “别进来,你身上太凉。” 雨哥儿急声呵斥,“公子受不得冷。” “好嘛好嘛,我只想给你们瞧一瞧。”墨韵手耳通红,手里的冰棱“滴滴答答”融化了。 晌午几个龟公进屋添碳火,屋里没有地龙,得烧暖和些。 遗珠院二楼房檐下,竹栖揣了把炒栗子吃,看见隔壁院进进出出的奴仆,好奇道:“隔壁院子的人也来了大半年,怎么从来不见他出来?” 一旁的观棋道:“常有老嬷婆子进出,估摸着又是用了花楼那套,正‘教养’呢。” 竹栖撇撇嘴,“他们还要害多少个儿姑娘?何时才能没有这等烟花地?” 观棋叹了口气:“或许得等天下人都死绝了吧。” 屋内,一身天青色衣袍的俊俏哥儿正坐在窗边,提笔作画。 第102章 陈副将 朔北,北府四营驻扎地。 主将营帐内,几个身披残破铠甲的汉子盘腿而坐,议论着交战之事。 副将薛崇道:“彭日得了田泰的令,半夜带着烂鼓烂锤扰人清梦,我们进他们退,我们一出城,他们又窜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当真憋屈。” 参军苏承昭道:“嚯,那就出兵打一仗,耍这些把戏算什么男子汉。” “哎,苏参军你才来,不晓得那田泰的滑头奸诈,咱们刚领着人追出二里地,他那头就用投石机给你砸过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薛礼不就是叫他扔出来的蛇给咬了眉毛,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 “他们猴子一般耍闹,却并不真打,这才叫人犯难。” 苏承昭怼身侧人的胳膊:“陈副将,你说说该如何?” 陈展如梦初醒:“我带兵,埋伏在坞城外,擒住这些虾兵蟹将。” “同田泰换马匹,若不情愿,当场击杀。” “就这几个小鱼虾,田泰能同你换马匹?” “你这是要硬抢啊?” 苏承昭戏谑道。 陈展点头,道:“田泰油滑,家里曾与他国通商,估摸着是被强征到北府。我们北府的马高大威猛,不善在沙地上疾驰。左边却是黄沙弥漫,需要这种战马,他不知打哪得了这消息。” “屡次挑衅,却不下死手……。” 薛崇一拍大腿,了然道:“我就说他前日故意牵几匹短腿马来,难道是暗示,可以同我们私下里做马匹生意?” 苏承昭道:“或许真有此意。” 陈展道:“我只是揣测,具体如何,还得一探究竟。” 将军孟桢颔首,“此计可通,那便由陈副将带兵,薛崇在后方接应。” “是。”两人抱拳应下。 翌日,坞城外,身高九尺腮胡茂密的彭日手里拎两个脑袋大小的鼓,“砰砰砰”击打战鼓面,身后几个士兵有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场面好不热闹。 彭日用蹩脚的大周话喊:“城里的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迎战?” “大周人,都是孬种!” “孬种,孬种……噫嘘!”身后士兵有模有样挑衅。 陈展眼眉直抽抽,道:“上,活捉。”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一拥而上,将彭日几人团团围住,彭日丝毫不慌,拿鼓槌对准陈展,问:“你是领头的?我要同你打一架。” “改日再说,带我去见田泰。” “你赢了我,才能见他。” 陈展眉头一挑,“田泰在五十里外的花溪畔,你带不带路我都能寻见他。” 彭日想也不想,一鼓槌抡向陈展,带起阵阵罡风,身后几人纷纷拎起琴、鼓朝众人砸去。 陈展侧身赤手接下鼓槌,闪身至彭日身后,迅速踢中他的左小腿,用了十分力,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捉住。 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着北陵语。 装模做样,这也太假了些,陈展心道。 一行人骑快马趁夜色出发,天黑时,便已到达了花溪畔。 田泰在营帐里候着,一见着被捆成粽子的彭日,大惊失色:“我北陵最勇猛的战士,雄鹰一般的男人,怎么被折断了双翅?” 彭日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与之多言的模样,两下便自己解了绳子,走上前将田泰桌上的炙羊肉全部拿走,自顾自出了营帐。 “陈副将军,好久不见,快请里边坐。” 陈展道:“田泰将军,人给你带过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同你前两日牵过的两匹短腿马。” “将军坐下说。”田泰笑道。 陈展落座,问:“你想干什么?” “通商。”田泰道:“我要与大周通商。” “但不能叫北陵知道。” — 除夕,李朔月在墨韵和雨哥儿的搀扶下,几乎全靠两人拖着,才移到了窗边。 凌冽的寒意扑满了面,吐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氤氲了那张罕见的美人面。 “昨日刚扫过院子,怎么今日雪这样大?”墨韵嘀咕着,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玩耍的心情。 素白结晶的雪盖过门槛,偶尔鸟雀在院中逗留,似乎察觉到人的视线,扑腾着翅膀,瘦小的身躯飞入隔壁冒出半截的白竹见,激起团团雪花。 李朔月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呢喃道:“好大的雪,比那日的雪还要大……” “哪日?”墨韵不解。 李朔月收回视线,并不答话,由雨哥儿搀扶着,慢慢在屋子里走。 他在那张床上躺了小半年,受了半年的折磨,等身上的伤好全了,现在竟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嘻嘻,那我出去打雪仗啦,隔壁的竹哥儿等着我一道呢。” 墨韵兴冲冲往门外跑,像小孩子似的。 不过他年纪本来就小,才刚及笄。 李朔月被雨哥儿拖着绕屋子走了两圈,便腿脚发软、气喘吁吁,雨哥儿将他扶上床,塞进被褥。 李朔月忽然道:“……我好像,长个儿了……” 从前他比墨韵矮一寸,今日却比他高了一寸。 雨哥儿用汤婆子给他暖脚,道:“公子喝的药,有一碗是长个子,一碗止疼,还一碗生发的,一碗调养身体,一碗……所以夜里才会骨头疼。” “是吗?”李朔月抬手,在昏暗的帐子里打量自己的右手,光滑细腻、白净柔软,拇指上一丝疤痕、老茧也无,仿佛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儿,未经人间疾苦。 他掀开被,又打量自己的脚,从前黢黑发黄的脚踝脚背,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地方,现在同样白皙洁净,竟然一个口子都没有。 他触摸密处,竟然与初哥儿一般无二。 折腾他半年,硬生生将他变成这等玩物模样,是要伺候哪个大人物? 李朔月“噗嗤”笑了声,双手落在面上,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看看自己,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 大年初一,云娘与吕老嬷二人一块踏进院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奴仆。 彼时李朔月正在檐下看雪,看白茫茫的虚无的一切。 “雪怎么这般厚?雨哥儿,为何没扫?”吕老嬷质问。 墨韵抢着回答:“这怕是冬日最后一场雪,我们想让公子多瞧瞧。” 第103章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 吕老嬷脸色微沉,十分不快,正要开口责备时,云娘开口打圆场:“阿嬷别恼,这院里的雪洁白素雅,我瞧着很是雅致,只可惜我院中的雪都叫几个顽皮的糟践了,不然也要多留几日,好好赏一赏呢。” 俩人又说了几句,才往李朔月跟前走。 李朔月衣衫下的手微攥,身体明显颤了颤,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叫人看出端倪。 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老嬷子总不至于再揭他一层皮。 “才刚好,吹什么风?赶紧进屋。”吕老嬷瞪了李朔月一眼,李朔月不得已,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嘉哥儿,如今你也算好了,阿姆让我过来教你写字。”云娘饮了口茶,道:“阿嬷来教你些富贵人家的规矩,你要用心学。” 李朔月咬着牙道:“我晓得了。” 他恨不得将这老嬷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便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几个丫头哥儿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了案,摆上纸墨笔砚,云娘率先拿起笔,蘸了墨道:“这是三指握法,即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三指握,大拇指和小指微抬,掌心紧贴笔杆,控制笔锋。” 李朔月微弓起身,学云娘握笔的姿态,他头一次捏这样的东西,不免手忙脚乱。 忽而,后背一阵刺痛,李朔月绷紧背,本能地转头回头看罪魁祸首。 吕老嬷手拿戒尺,冷声道:“坐没有坐像,站没站相,成何体统?腰背挺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李朔月畏惧地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睛时恨恨瞪了老嬷子一眼。 自学写字开始,这老嬷子便跟鬼似的,日日呆在他房里,手里攥戒尺,稍不如意便用戒尺打他。 坐姿要时刻端正,不可斜身倚卧;用食不可过饱,要细嚼慢咽,不可出声,同一道菜不可夹过三筷……入睡、小憩时须得侧卧,若左侧卧,则屈左足,屈左臂,以手上承头伸右足,以右手置右股间…… 此外,他还得日日揽镜,对着镜中人练习神态。 神情不可娇、不可魅,要清冷疏离,如天上月、雪中莲,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眼波流转时要情意绵绵,要能摄人心魂。 他辰时起,子夜歇,日日临摹他人的簪花小楷,身上的红痕叠加又消散,戒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三月初,李朔月开始学琴,先前云娘已教他读过《琴操》《琴论》这些书,隔壁院里的公子隔三岔五也会弹些不同的曲,李朔月每回都听,却很少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吕老嬷骂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品不来这等高雅之物,云娘也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嫌李朔月愚笨。 可那些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离他太远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不受人的打,每日都能吃饱肚子。 “你天资愚笨,实在是叫我开了眼。我给你请了山阳城颇具盛名的琴师,嘉哥儿,你可得好好学,不要白费我的苦心。” 宋秋实笑意盈盈,语气亲昵,仿佛真为李朔月好。 李朔月垂下头,并无多大反应。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嘉哥儿?” 短促的三个字,却清透微冷,如泉水叮咚。 “你师父这便来了。” 宋秋实微微侧开身,一个身穿青竹色衣袍、发丝半挽的哥儿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朔月猛地坐起来,目光落到与他毫无二致的面颊上,头脑一片空白。 叶嘉震在原地,面上同样惊骇,他望着与他相似的面颊,上前两步,发现二人身量个头竟然都一样。 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头颤声问宋秋实:“……你喊他,嘉哥儿?” 一素白一竹青遥遥对望,心境截然不同。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相差无几的身量、毫无二致的面庞、出尘淡漠的气质、通透如玉的肌肤…… 心口阵阵狂跳,李朔月脚仿佛生了根,半步都移不动。 原来是这样…… 竹栖和观棋悄悄抬头打量,看清身前人的模样时,俱停住脚,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这样像,难道公子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不成? 古怪的沉闷无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宋秋实出口打破沉默:“嘉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来跪拜。” “这便是你师父,住在隔壁遗珠院,日后可向他讨教琴技。” “不用。”叶嘉转头,抬脚便走,“我不会教他,你另请高明吧。” 竹栖观棋不敢多待,紧跟着离去。 “无妨,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唤嫣儿过来教他,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叶嘉脚步一顿,再回首,已是双眼赤红。 “宋秋实,你到底要如何?你在我爹娘跟前发誓会照看好我兄妹二人,可转眼就骗我俩入了你这寻芳馆。” “我不肯梳拢拉客,你就要故意寻来这样的哥儿,来折辱我吗?” “嘉儿,瞧你这话说的。”宋求实轻轻皱眉,拽着胳膊将叶嘉往屋内引,丫鬟哥侍都候在屋外。 “好嘉儿,你是阿姆的心尖好,阿姆怎舍得叫你到了年纪便挂牌?可你这容貌、琴技,山阳城多少显贵都惦记着,阿姆几句话,怎打发得了那般人物?” “也是凑巧,嘉哥儿与你容貌相似,又出身穷苦,我教养他,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将你的琴艺传他一二分,叫他顶了你的名号挂牌梳拢,这样不用得罪不了贵客,你也能像从前一般,留在院内弹琴赏雪即可。” 叶嘉无法忍受这样肮脏而又直白的法子,他与亲妹本就不是馆内人,为何非要梳拢? 不过是宋秋实贪恋他的才名容貌,想要让他替他挣银子罢了。 李朔月苦笑,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原来要顶着叶嘉的名声技艺,去做那楼中的莺鸟。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竟然会为了他人机关算尽,做到这般地步。 第104章 带上我的琴 那苦笑刺痛了叶嘉的耳朵,令他羞耻又难堪,他出生山阳望族叶氏,若非少时遭逢巨变,又怎会流落烟花之地,叫宋秋实拿捏住? 他隔三差五便去楼里抚琴卖唱,如此还不够,宋秋实还要让他挂牌,去做那翻不起身的贱籍,是要将他们叶氏最后的清名,按在淤泥里践踏吗? “你若要他拿我的名去行那等腌臜事,我便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叶嘉气红了眼,语气决绝的好似能马上一头撞死。 “嘉儿,你少年心性,太过莽撞。”宋秋实落座,淡声道:“山阳叶氏早已落没,即便提起,也少不了加上通敌叛国、私贩盐铁这样的名头。叶家百年的清誉早随着一把火焚烧殆尽。你何苦为了些早已经消散的东西,连命也不要?” 叶嘉双手攥拳,羞愤欲死, “我答应了你爹要护好你同嫣儿,若不是我,你俩早早便入了豺狼虎豹的口,哪有如今清闲的日子过?” “我要你梳拢,也是被逼无奈。”宋秋实饮了口茶,担忧道:“你与嫣儿是叶氏遗孤,全家都担了恶名,我同那些人周旋几个月才将你俩接了进来。” “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俩?” “原本及笄就该梳笼,是我压着。如今已过了两年,眼看你年岁渐长,哪能还日日风花雪月、做那只卖技艺的琴师?” “即便我答应,那些城里的贵人们也不答应。” “若不是你,便是嫣儿,可她才几岁?我又舍不得你,只能出此下策。” 李朔月的眼神落在一旁面容艳丽却神色发冷的哥儿身上,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眉目要清冷,却不能使人畏惧;眼神要清亮,却要在伺候人的时候多几分媚;腰板要挺直,时刻得有大家风范……” 半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叫他同叶嘉更加相似,都是为了叫别人分不出他二人。 难怪教他认的头两个字就是“叶嘉”,难怪要他浑身肌肤不许有一丝瑕疵,难怪要他描摹清秀的字迹,难怪要他学琴、学大户人家的规矩…… 原来是要给人家做替娼鬼。 “……那我也不用,不用他替我……”叶嘉艰涩道。 亲族叛国,私卖盐铁……这样的字眼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纵使叶嘉再不肯承认,他也是罪臣之后,本应为奴为娼,是宋秋实救了他俩。 可他与妹子自小学习八雅,便是六艺也有所涉猎,怎么肯“以色侍人”来苟活? “家中亲眷早早赴了黄泉,我与家妹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我俩绝不会吸别人的骨血,当一辈子鼠辈!”叶嘉怒声道。 “哦?你难道不等那青梅竹马的公子哥了?甘愿尚未及笄的嫣儿同你一道赴死?” “数十年,我早已不记得他。”叶嘉别过脸,提到妹妹,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张张合合,不忍再出声。 宋秋实看出叶嘉的犹豫,也没将人逼得太紧,温声道:“嘉儿,你今日仔细想一想,看看我这法子有无道理。” 叶嘉转身推开门,被屋外的强光晃了会神,而后疾步走出院子。 宋秋实对沉默半晌的李朔月道:“你也别整日苦大仇深,垮着一张脸给谁看?”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救了你的命,帮你查清了杀羊的真凶,给了你一身好肌肤,将来让你还能让你成为这山阳城、乃至两州人人争相追捧的名妓,你想要男人的爱,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何苦整日为了那抛弃你的‘展郎’哭瞎眼? ” 宋秋实起身,捏起李朔月的脸上下打量:“这样标致的脸蛋、柔韧的身段,怎么能只给一个人看?” “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想让我心甘情愿替他行娼。”李朔月别过脸,凄然一笑,“我是你买来的物件,拆骨扒皮,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 ——啪。 宋秋实拿帕子擦手指。 “要不说你蠢笨,不成气候。你宣扬出去,我能护得住嘉儿,却不会管你的死活。” “你得罪了不要紧,若是叫那个老爷晓得自己掏银子只得了个乡野哥儿,这怒火只会往你头上撒。” “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活几日?” “你乖乖巧巧安分这两年,好好当‘叶嘉’,说不准哪日我心情好,便给你消了贱籍,替你寻觅良人。” “若不情愿——”宋秋实逼近李朔月,森然道:“我便揭了你这张面皮。” 李朔月吓得一个激灵,跌落在木椅上,眼神空洞,不知归处。 —— 竹栖猫着腰,问从屋内出来的观棋:“棋哥儿,公子如何了?” “心中郁闷,不肯起呢。” “这宋氏心也忒狠了,怎么就偏要公子梳拢,从前那些情分都喂了猪狗去?” “世事无常。”观棋问道,“那隔壁的‘嘉哥儿’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呢。”竹栖站二楼往隔壁院子看,嘀咕道:“这宋氏虽狠心,这一招却并不损害咱们公子。那劳什子‘嘉哥儿’去挂牌挣银子,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这不好吗?” “你是忘了那‘嘉哥儿’日日惨叫了吗?公子若答应,夜里能睡得安心吗?再说还有小姐呢,能找到同公子相似的人,还能找到同小姐相似的人吗?” “哎呦,你说小姐,我倒想起来,今早我好像见着吕老嬷带一个身形肖似小姐的人进了那院子!”竹栖一个激灵,嗓门也大了些。 “什么?嫣儿去了?” 叶嘉砰地拉开门,咬牙道:“他说叫我想几天,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怕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嫣儿,嫣儿病才刚好,怎么就要被他拉来教人琴艺?” “宋秋实,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叶嘉一身素白寝衣,面色冷白,即便发怒,也不像李朔月那般歇斯底里。 叶嘉恨恨闭上眼,最终认命般颓然道:“我真是糊涂了,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真以为这人是个好心肠的。” “我真是、真是昏了头。” 隔壁室内传来两道琴音,一道流畅清幽,另一道磕磕绊绊。 叶嘉握紧拳头:“他在逼我,他在逼我……” 观棋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你同意了吧。”竹栖急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惹恼了姓宋的,只怕要拿小姐做筏子!” 良久的沉默自三人间蔓延开来,叶嘉凄然松开紧握的拳,悲愤欲绝道:“带上、带上我的琴……” 第105章 洞房花烛 平康二十四年除夕,山阳城花灯遍布,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好气象。 芙蓉巷与胭脂巷更是锣鼓喧天、笙歌鼎沸,整条巷子都香气扑鼻、珠光宝气。换了新裳的奴仆发上带簪花,朝过往的行人吆喝:“咱们添香馆的公子今日梳拢,我家主人心善,与来往行人赠些铜钱豆包,共同沾沾福气!” “也望诸位多赠与咱们公子几句好话,盼他无病无灾、福禄永寿。” 添香馆半月前放出了消息,今日后院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队。 七八个大汉手拎半人高的狼牙棒,立在分发铜钱与豆包的人的两侧,神情严肃,仿若门神。 来的大多是些身无分文的成日讨饭的人,只需说两句讨好的话,便能得两文钱与三指大小的甜豆包,对他们这些身无分人来说,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想要哄抢闹事的,一看那几个威武的汉子,什么心思也都消解了。 至于是对公子还是对娼妓说好话,无关紧要。 添香馆一楼的牡丹堂内,满室灯火,飞红翠舞,处处挂红绦、系喜球,台下十几桌座无虚席,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正前方台上,七八个歌姬披红衫,梳飞天髻,脚步轻盈在台上跳乐舞,体如游龙,袖如素蜿,叫人称赞。 婢女哥侍端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楼里的姑娘哥儿也在此处挑选心仪的汉子,共度良宵。 四楼上房内,李朔月端坐于梨木梳妆镜前,任由几个婆子老嬷给他描眉点妆。 这铜镜源自外域小国,能叫人看的清清楚楚。李朔月定定看着镜中眉目如画唇如点漆的哥儿,一阵阵恍惚。 他身穿红嫁衣,头戴凤冠,两耳上带了红玉坠,眉间的哥儿红痕描绘成了兰花,锁骨上烙了两朵粉色桃花。 婆子给他添上艳色的唇脂,这新嫁夫郎的妆便成了。 牡丹堂内的宾客早已等到不耐烦,他们一掷千金可不是为了看这些平平无奇的舞,几个汉子吆喝着要一睹芳容,柳寻芳带了姑娘前去安抚。 不消一刻钟,堂内的乐音停下,而后一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传来,既旖旎绵邈又清新明快,热烈奔放又深挚缠绵?,满堂皆静,众人只愣愣听那琴音。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待那琴音消散,吟诵停止,众人还回不过神来,仿佛各个都沉浸在曼妙喜悦的意境内。 “不愧是琴公子,竟这般叫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这般琴技,与那京都名妓——又如何?” “定然是山阳叶嘉更胜一筹!” ……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宋秋实亲自到四楼搀扶着李朔月,款步朝堂内走去。 三楼的叶嘉自门缝中看见那身红衣,猛地别过脸去,面色惨白,他终究是助纣为虐,行了这等荒唐可笑之事。 观棋担忧道:“公子,歇歇吧。” “竹栖跟过去,能成吗?” “有雨哥儿看着,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丫鬟婆子——” “他是替我受的苦,观棋,你说,我日后要如何还他?” …… 李朔月一身凤冠霞帔,未戴红盖头,柳寻芳见着了,过去扶他,笑着称赞:“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嘉哥儿这一身,倒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 “可不是呢,今日只描眉点了唇脂,连粉都没多擦。”宋秋实笑道。 李朔月在两人的搀扶下上了圆台,他立在中央,左手是宋秋实,右手是柳寻芳。 未曾见过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好几个汉子眼睛瞪直了,酒也顾不得喝,恨不得将眼睛都黏在那人身上。 柳寻芳笑道:“各位贵客,多谢今日拨冗前来参加小哥儿的梳拢宴,我们嘉哥儿打小便才艺双绝,养到身边十二载,才长成了这这副暖玉般的通透模样,眨眼间便到了梳拢的年纪,我这个妈妈自然是有千万般不舍。” 话到情深处,柳寻芳垂头拿帕子拭掉眼角的泪,呜咽几声,又哑着嗓子道:“不过哥儿年纪渐长,总要替他寻个知情识趣的暖心人,好度过那孤枕难眠的夜。” “哥儿尚且青涩,诸位可要多多怜惜。” 打量的、贪婪地、好奇地……源源不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台下一张张急色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陈展的亲事,新郎官骑着马来迎亲,牵过他的手,一步步走出淤泥深潭。 可他第一次穿凤冠霞帔是在青楼,第一次拜天地是同恩客,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今日是嘉哥儿洞房花烛,我与芳娘也想替他寻个好汉子。” 宋秋实接过话茬:“今日诸位都可来争上一争。” “我先来,我出二十朵金花,要与这妙人儿春宵一度。”一手执折扇的人喊。 一朵金花十两银,一片金叶五两银,楼中客多是山阳城的显贵豪绅,自然不缺那些银两,纷纷一掷千金,争相喊出价来。 “二十朵怎配得上这等天香国色?我出四十朵,再添十五朵金叶子,赠与美人买脂粉。” “八十朵,没有这等身价,凭什么敢与美人共度春宵?” “一百朵……” …… 楼中嫖客你争我抢,很快便从二十朵涨到了三百七十朵,最后二楼中一小房间里的小厮出来高声喊:“过往行商的崔老爷,愿出五百朵金花与美人吃酒,再出一百朵金叶赠与美人买脂粉。”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出口便是五千五百,实非常人之举,家中即便非富即贵,也大多出身显赫。 许多人在这般天价面前也消了心思,五千五百两,拿来狎妓,着实贵了些,不若等日后风头过去了,再来这寻芳馆。 再无人肯加价,宋秋实了然,踏出一步,朝众人道:“多谢各位贵客捧场,想来今日嘉哥儿已觅得良人。” 柳寻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道:“不知崔老爷可能纡尊降贵下楼走一趟,我家哥儿年纪轻又命苦,我二人不想亏待他去,可能烦劳老爷,同我家哥儿拜个天地?” 片刻后,那汉子带了面具,由小厮引着,走到李朔月身侧。 雨哥儿上前,将红绣球交至二人手中。 宋秋实笑道:“劳烦崔老爷。” 那汉子道:“无妨。” “一拜天地。” 俩人弯腰朝朝堂内拜。 “二拜宾客。” 俩人再拜。 “夫夫对拜。” 俩人互相弯腰,行了礼。 “礼成,送入洞房——” 那汉子听了这句,便直接将李朔月拦腰抱起,由雨哥儿引着,上了四楼另一间布置好的新房。 俩人进屋后,门便合上,那汉子倒了合卺酒,问:“嘉哥儿可能饮酒?” 李朔月接过酒,低声道:“多谢崔郎。” 饮完交杯酒,那汉子便道:“春宵苦短,咱们这便就寝吧。” “好。” 红账垂落,红烛燃至天明。 第106章 五两银 因是过往行商,那姓崔的汉子次日辰时便走了,临行前带走了留有落红的帕子。 一个时辰后,李朔月换了素白衣裳,披上孝服,走到内室备好的灵堂处。 雨哥儿将备好的木牌塞进他怀中,上面刻着“亡夫崔氏之牌位”。 紧接着李朔月半跪在蒲团上,点燃素烛、焚香化纸,几个伺候他的哥儿也在一旁帮着搭纸钱。 这代表丈夫新丧,第二天开始可以随便接客了。 李朔月神情凄然,面无血色,身披孝服怀抱牌位,今日死的不是别人,是他李朔月。 他不合时宜地想,昨夜那汉子是什么模样?他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 梳拢过后,前来寻琴公子叶嘉的人一直未曾断过。 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正人君子,只要出的起过夜钱,都能与他共度良宵。 李朔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皆只贪恋他一身皮囊。 偶尔有些人想要风花雪月附庸风雅几句的,听了他的琴,目光也只落在他的皓白的腕子上。 李朔月只学到叶嘉三分皮毛,可已经能哄住许多不懂琴的人。 他住添香馆的四楼,窗外是颇丰盛名的映月湖,每到夏季,会开出成片粉白的莲花,绚丽多彩,那时河边也常有卖莲花的小童,一枚铜板便能得一朵盛放的粉莲。 李朔月不被允许下楼,他只能陷在男人们的怀里俯瞰街巷热闹的景象。 “屋外有这般好看?” 恩客问他。 李朔月摇摇头,淡声道:“你开了窗,我不去看街巷,还能看什么?” 男人哼笑,合上了窗户。 八月十五晚上闷雷阵阵,冷风呼啸,李朔月夜晚惊惧,起了热症。次日宋秋实发了善心,拿去他的牌子,免他接客三日。 可过了半日,便让他酉时初乘轿外出,去陆府伺候四公子。 李朔月被几个哥儿薅起来,梳妆打扮,等他拾掇好了,已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后院马车已备好,算上车夫,一共七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各个孔武有力。墨韵、竹栖、雨哥儿也跟着去,这样一算,光是奴仆就有十个。 这是有多怕他跑,李朔月自嘲一笑。 一刻钟后,李朔月由陆府看门的奴仆牵引至室内。他从添香馆到陆府是半个时辰,从陆府后门到四公子的房,同样走了半个时辰。 四公子房内雅致,熏香清幽淡雅,布局玲珑小意,叫人颇为舒心。 “嘉嘉,我午时下的拜帖,你怎得酉时初才来?” 人未见声先道,李朔月掀起眼皮,只见珍珠帘后走出来一个公子哥,束发而未带冠,腰佩玉环,手执折扇,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情种模样。 李朔月拿帕子掩掉咳声,待嗓中咳意缓解,他才出声:“梳洗打扮,换衣熏香,总要费些功夫。” “今日擦了什么?身上这样香?” 说着,陆槐左臂揽住李朔月的腰,鼻尖在他后脖轻嗅。 “只是些平日的香膏。” 李朔月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他身体往陆槐的方向倾斜了下,陆槐以为他投怀送抱,脸上露出促狎的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嘉嘉这是想我了么?” “我病了。”李朔月将头靠在陆槐肩颈,语调孱弱,像只挥不动翅膀的翠鸟。 “我这有个治病意的法子,走,四爷带你瞧瞧。” 陆槐将人带入帐中,说什么治病,不过是唬人的话。 — 耳房内,墨韵竹栖挤在一处睡,听见主屋传来的声音,俩人小声嘀咕。 墨韵叹了口气:“这回是要参汤还是要热水?” “估摸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参汤,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竹栖撇撇嘴,叹息道:“怎么病了还得伺候人?” “……回头病又要重了。” “这陆四爷真会挑时候,嘉哥儿一病他就来请人伺候,上回不也是这样?” 墨韵不满地纠正他:“嘉哥儿也是你叫的吗?要喊公子。” “我家公子还在遗珠院,再说,嘉哥儿也不嫌弃我唤他嘉哥儿。”竹栖挤兑道:“你一个小小双侍,怎么管这么多事?” “嘿,你这无赖的哥儿。若心里只有你那个主子,怎么不回去伺候他?往我们这儿跑什么?” “你以为我情愿吗?还不都是宋阿姆发话,若嘉哥儿身侧没有熟悉之人,别人会生疑的。” “我也是阿姆拨给公子的,怎么我就能一心一意,你就不成?”墨韵反驳道。 “理不是这个理……” 两个哥儿斗了好一会嘴,谁也不服谁,最后一人拉了条被褥,背对而睡。 第三日,待添香馆来的人三催四请,陆槐才愿意放李朔月离开。他将人狗嗦骨头似的啃了个遍,这会还不肯松手。 只可惜他的嘉嘉身价太贵,便是他,去一回添香馆也得耗费半个月的银钱。 将人送上马车,陆槐接过婢女手中的托盘,递给李朔月身边的雨哥儿,叮嘱道:“除却六百两给柳妈妈,额外十两银子,赠予嘉嘉买些心头好。” “前两日我娘得了两块浮光锦,一绿一蓝,我要了过来,按照你的身量裁成了衣裳,本想昨日给你,结果忘了。” “这衣裳穿上时波光粼粼,光彩动摇,可比那檐下的湖好看。” “下回我去寻你,你穿上给我瞧瞧。” 李朔月没应声,陆槐知晓他是这副清淡性子,不在意他的冷落。 只道:“风大,快进马车吧。” 一路上,李朔月都在想,陆槐这副样子他怎么觉得熟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忽地,曾经的记忆涌现,李朔月忆起往昔,瞬间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陈展也会给他银钱,送他衣裳,陆槐给他拿过夜银子,也赠他衣裳。 陆槐拿他当消遣的娼妓,陈展拿他当什么? 李朔月又忍不住回忆陈展送他银两的数额,有时是三十两,有时是二十两……看似毫无规律,可若加上一个两人圆房的日子,六日,四日…… 一夜五两银…… 难怪陈展从不问他那些银两的去处,从未向他要过分毫,原来、原来也是给的过夜费。 陈展、陈展也拿他做娼妓…… “哈哈哈,该死、该死,原来你也戏弄我……” 李朔月怒极反笑,气得将手边的茶具妆奁一一打翻,他双目赤红、气血翻涌,忽而嗓子发痒,猛地一口血喷在亮蓝色的浮光锦上。 外面听见声的墨韵竹栖急忙进屋,一个端茶倒水,一个拍背顺气。 “公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吐了血?我去唤府医。”竹栖急忙出了屋。 “你也、你也戏弄我……” “我明明那般敬重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朔月满脸泪水,口中低喃。 “……我再也、再也不要爱你……” 第107章 惩戒 “竹栖,你去哪儿了?”墨韵不满道:“方才吕老嬷过来瞧公子,见外间茶水发冷,地也不净,又说了我一通。” “今日不是你扫吗?” 竹栖讪笑道:“我方才有事要忙呢。” 墨韵瞥见他嘴角的碎渣,更为恼火:“什么事,你又往原来的院子里跑了?成日往那人身边去,我们公子可曾亏待过你?” “一心不侍二主,你这般,可不是让他人看我们公子的笑话吗?” “好墨韵,你就饶了我吧。”竹栖讨饶,“我与公子、棋哥儿打小一道长大,情谊深厚着呢,再说,我只是讨了块桃花酥吃,连话都没说两句。”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们公子克扣了你一样。”墨韵气道。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下回我再不去了。” “你听听,这话你都说了几回了?” …… 外间吵吵嚷嚷,李朔月端坐在铜镜前,神游天外。 雨哥儿拿白软的鸡蛋给他滚面颊,吕老嬷来这一遭,不仅仅骂了屋里伺候的人,还扇了李朔月几巴掌,全因他这几日未练琴。 他一个卖笑的,恩客都不要他抚琴,馆内人却还这样严苛。 屋分内外室,门外站了四个彪形大汉,屋内算上墨韵、竹栖、雨哥儿共八个哥儿,两步站一个,将里外间都站了个严实。 李朔月身边离不得人,一个走了便有另一个换上,发髻上的朱钗玉簪不许他碰,那些尖锐的物品更到不了他跟前,内外皆严防死守,生怕他自寻短见一样。 可他凭什么要死? 该死的是馆内人,该死的是欺辱他之人。 落入花楼又如何,勾栏卖笑又如何,只要留着命,总有一天,他要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嘉嘉,怎么瞧着面色不好?谁惹你了?” 李朔月陷在男人怀中,任由他摆弄他的拇指。 “没什么。”李朔月别过脸,露出修长的脖颈,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深绿色的罗汉松,忽然道:“家有罗汉松,世世不受穷。” “你院子里怎么种了这样的树?” “我爹从商行淘回来的,瞧着好看,便要过来了。” 陆槐低头要亲他的脖颈,却忽然瞥见红色薄衫下的印子,不满地询问:“这是谁留下的?” “南街的许老爷。” “膝盖、后腰也是叫他弄红?” “嗯。” “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还要寻你消遣,他也不怕得马上风。” “行娼之人,只要拿的出银子,管他是乞丐还是快要入土的老汉,不照样都得伺候着。” 李朔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身与陆槐额间相碰。 “陆四爷快些吧,晚上楼里还有客。” “阿姆不许我多留。” 红衫自双臂滑落,堆叠在腰腹间。 白皙瘦削的肩颈叫陆槐晃了眼,他暗道:若无那些碍眼的痕迹该多好。 目光落在锁骨上两朵妖艳的桃花,陆槐眼神幽暗,渐渐靠近。 半个时辰后,陆槐亲自扶李朔月上马车,临行前又往他怀里塞了五十两银票。 李朔月推辞:“四爷还是将这钱收了吧,今年我的手里没落下一文钱。” “不如攒攒,改日来馆内寻我。” 陆槐拧眉,疑惑道:“我哪回没多给?怎么一文都没落下?” “自然是孝敬了阿姆和妈妈。” 说完这话,李朔月挂上淡笑,收回细指,放下黑色帘子,陆槐的脸便消失在帘后。 回添香馆后,由雨哥儿替李朔月上药。 添香馆内连叫人生出一身好皮的神药都有,怎么会没有消除青紫印子的药? 雨哥儿看了眼撑头半睡的人,没作声。 李朔月不收银钱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宋秋实耳朵里,他挑眉半笑,朝吕老嬷道:“这是翅膀又硬了,要和我对着干呢。” “公子不必忧心,晚上老奴便教他学学规矩。” “你手也轻些,他如今是我的心头宝,可别再使从前那些法子了。”宋秋实掀了页账本,叮嘱道,“我记得芳娘不是换了些‘逍遥仙’回来吗?去,晚上给他用一盒,将李老爷的辞了,就说他病了,后日我叫他去赔罪。” “喊方逵过去,与他宿一宿。” “用一盒‘逍遥仙’?我怕他受不住。”吕老嬷斟杯茶,朝宋秋实递去。 “哪能用那么多。”宋秋实搁下账本笑道:“拇指大小他就受不住了。” “一二个时辰,叫他吃吃苦头就成,他如今是我的摇钱树,真伤了身子,我上哪哭去?” “半个月便挣了一千多两,这可比楼里的哥儿姐儿都多呢。” “那老奴晚上去盯着。” “看着点,别叫方逵伤着他。” — “这都一个时辰了!”墨韵走来走去,急的团团转。 “阿嬷,公子知错了。”雨哥儿反复解释:“公子只随口说了几句,无意同阿姆耍性子,阿嬷,你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方逵力气那般大,嘉……公子怎么受得住?”竹栖不明白嘉哥儿不过说了两句耍性子的话,怎么就要受这种折磨。 那方逵个头高大,一个人能背几百斤的柴火,瞧着能他一掌能打死头牛! 无论他们三人如何请求,那老嬷都无动于衷,只淡淡饮茶。 许久之后,帘子掀开,方逵走出来,面红耳赤看向吕老嬷。 道:“公子睡过去了。” 墨韵一记眼刀朝方逵砸去,九尺高的壮汉挠挠鼻尖,心里不停嘀咕:我尽心尽力伺候…… 雨哥儿上前两步,掀开帷幔,去探嘉哥儿的鼻息和脸颊,还好那汉子还知晓分寸,嘉哥儿并未受伤。 “人怎么了?”吕老嬷问。 “睡过去了。”方逵老实回应。 “可有出血?” “我不敢。”方逵黝黑的脸一热,那般神仙似的人儿,他怎么敢把人弄伤? “那便成了。”吕老嬷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方逵不再逗留,急忙出了屋。 吕老嬷朝屋内众哥儿道:“告诉他,若再不安分,便日日给他用‘逍遥仙’。这回是馆内的人,下回是街巷的乞丐还是牢内的死囚,便不得而知了。” 竹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墨韵和雨哥儿俯首道:“是,阿嬷慢走。” 吕老嬷走后,屋内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第108章 死了有什么不好? “昨夜那汉子来了,提了个点心匣子,要看你嘞。” 墨韵小声嘀咕:“买的还是南街那条巷子的糕点,他不知道最好吃的糕点在北街吗?” “他一个护卫,你指望他有几两银?”竹栖喝了口茶,也往床边坐,同两人一道说嘴。 “他来做什么?”李朔月喝了口墨韵喂来的鸡汤,脸色略有些苍白。 雨哥儿走进来,说道:“来给公子赔礼。” “叫他滚。”李朔月神色恹恹,忆起昨日被欺辱的细节,顿时脸色又冷了几分。 “就是就是,昨夜那般欺负你!这会休想前来讨好!”墨韵气鼓鼓,忘了正给人喂鸡汤,自己顺手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几人一齐看向他,墨韵讪笑道:“我再去倒一碗。” 雨哥儿推开门,朝比他高两个脑袋的结实汉子道:“公子不想见你,你快走吧。日后也别在眼前晃悠。” 方逵吞吞吐吐问:“为什么公子不肯见我……昨夜、昨夜我……” “他用了药,哪里来的神志?”雨哥儿摇摇头,“快走,四楼多是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那这糕点——” “公子不爱吃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自己慢慢吃吧。” 话刚落下,“砰——”,面前的门便合上,方逵碰了一鼻子灰。 “好歹、好歹叫我见一面……” “嘉嘉,身体如何了?怎么一回来就病了?” 方逵前脚刚走,陆槐后脚便推开门,李朔月眼皮子都懒得抬,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昨夜那东西竟然比“贞女荡”还叫人害怕,遇热即化,即便是疼都带着飘飘欲仙之感。 这比痛楚更叫人害怕,他意识全无,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仿若圈里的牲畜。 清醒后身体极度疲惫,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脸色这样差,还不如在我那多待一夜。” 陆槐将墨韵竹栖挤走,自己坐在床沿,将李朔月揽进怀里,亲自喂羹汤。 “我伺候不了你。”李朔月饮了口汤,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病了?”陆槐担忧地探李朔月的面颊,忧心他生了重病。 昨夜的事只有几人知晓,宋秋实又下了令,陆槐无从知晓真相如何。 李朔月又往陆槐肩膀靠了些,陆槐听他淡笑道:“昨个时辰久了些。” “四爷不若寻其他的姑娘哥儿解闷。” 陆槐:“……” 他气笑了。 “我同那些只欢喜你皮囊的人能一样?病了就病了,我正好陪陪你。” “不知上回那个不正经的公子说,要替我治病。” 李朔月又道:“后来不照样欺负我?” “你怎么不记我的好?”陆槐捏住李朔月的手,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而后又与他五指交握。 李朔月轻轻推搡陆槐:“你出去,我累了。” “你睡,我坐会儿就走。” 李朔月不想理他,侧卧而睡,身体微弓,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侧脸,他睡得很快,陆槐低头,便能看清他半个艳丽的侧脸,和后脖颈弓起的骨头。 昨夜的印子还未散去,后脖颈有大片的红梅,看着碍眼,陆槐不屑地哼了声,将被子往上拉,将李朔月脑袋都盖住了。 几息后,他又将被子拉下来,盖到肩颈的位置,拇指轻轻摩挲李朔月的脸颊。 成日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怎么就不能专心些,只伺候自己? 翌日,陆槐叫贴身小厮乔装打扮,去典当的铺子,当了七八块羊脂玉佩。 小厮换得了三张银票,共四千二百两。 陆槐得了银钱,心头一喜,急忙往寻芳馆走,这些银钱能长包一个月! 若那老哥儿识趣,最后收了银钱,叫他与嘉哥儿多处一段日子才好。 老哥儿不在,他见得是那管钱的柳妈妈。好说歹说,差点将嘴皮子都磨破了,四千二百两也才只说了十五日。 陆槐不服:“怎么才是十五日?从前这样的价钱,已能请花魁娘子唱四五个月的曲。” 柳寻芳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馆没嘉儿最是受捧,时常三五人都要争他,价高者得,争起来,五百两、一千两也是有的。” “陆四爷,咱们嘉儿梳拢那日,你也是晓得的,五千五百两!何况嘉哥儿有好多,你日日与他共枕,难道不知吗?这些银子算什么,便是再多上几倍,嘉哥儿也是值得的。” “前些日子那北街的老爷要替嘉儿赎身,出了大笔的银子。可他家姨娘多,嘉儿又纯真,我没舍得。” “陆四爷一表人才,又时常光顾咱添香阁,老婆子我才肯叫你长包呢。” 陆槐争辩道:“我与嘉嘉是老相识,柳妈妈便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日子再多些。” “陆四爷心里头爱护嘉哥儿,老婆子我感激不尽。可这楼里有楼里的规律,我也不能越过了去。不若陆四爷再添些?” “添多少?” “一千两。” “多几日?” “十五日。” 陆槐心里几番思量,一千两不过是多卖几个玉佩,他一咬牙,道:“成,那便这样说定,明日我便叫人将银票送来。” “不过自打今日起,不许再叫他接人。” “这是自然。”柳寻芳笑眯眯道,“嘉哥儿今日得了空,正在后院转悠,四爷过去许能碰见他。” “好,便劳烦妈妈引个路。” —— 添香阁后院,李朔月得了空闲,坐在院子里晒暖。 深秋已无多少盛放的娇花,唯有满院子的千姿百态的菊花。李朔月摘了朵花,百无聊赖撕扯花瓣,正半眯着,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平白吓人一跳。 雨哥儿立马吩咐跟出来的五个哥儿,道:“仔细找找,别吓着公子。” 不消片刻,一个哥儿颤巍巍指向远处的拐角:“寻、寻找了,那边有口井,有人,跳、跳进去了……” “还活着吗?” “奴婢不知。”那哥儿脸色苍白,颤声道:“井里没水,都是、都是血……” 李朔月重新摘了朵淡紫色的菊花撕扯,道:“死了有什么不好?一了百了。” “……” 没人敢应他的话。 沉默片刻,雨哥儿道:“快去找吕阿嬷。” 第109章 金孙 雨哥儿话音刚落下,远处几个奴仆拎棍沿血迹追来,为首的汉子见后院有人,立马收了凶恶的嘴脸,问道:“哥儿可曾见着一个穿藕色衣裙的姑娘往这边走?” “不曾见过。”雨哥儿道。 “许是、许是在那井里……”方才的小哥儿颤巍巍道,吓得还未回过神来。 几个汉子团团围过去看,皆面露惊恐。领头的汉子端详了半晌,最后出口断定:“不错,正是她。赶紧叫吴山子喊几个人来,将人弄出去。” 说完,又朝几人赔罪:“小的们这便收拾,扰了公子清净,还请公子海涵。” 李朔月起身问:“死的是哪个?” “这……”汉子一怔,面露迟疑。 “公子问话,怎么不回?”雨哥儿敛眉训斥。 领头的汉子迟疑片刻,最后回道:“回公子的话,是楼里的云烟姑娘。” “云烟?”李朔月愣住,抬脚往井边走,“她做什么投井?” 汉子拦住他,道:“那地方脏污,恐碍了公子的眼。”紧接着又道:“云烟姑娘才艺双绝,常客许多。不知缘何有了身孕,妈妈不许她留,喂了落胞丸。” “身边的丫头没看住她,胎没落完便跑了。妈妈令小的们将她捉回去,小的们紧追慢赶,谁知过来她已投了井。” 李朔月不解:“入这里之前,她没喝绝育的汤药吗?怎么还有有子嗣?” “回公子的话,来咱们这的姑娘哥儿,不会给喂那些烈性的药,柳妈妈和宋阿姆仁心,只消他们赚够了赎身钱,便让他们走。寻常多是饮些避子汤药。” “呵。”李朔月冷冷一笑,讥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汉子讪讪一笑,神情愈发恭顺。 “当真有人能攒够钱给自己赎身么?瞧瞧,这不就死了一个。说这些谎话,是要骗谁?” “谁敢骗你?” 远远就听心头的哥儿与人拌嘴,冷言冷语,好似叫人气着了。陆槐加快脚步,极速走到李朔月身旁,将人揽到怀中,呈保护的姿态。 李朔月淡声道:“没什么。” 为首的汉子认识陆槐,急忙躬身回话:“回陆四爷的话,是小的们不小心,叫公子看着了腌臜东西,正求公子消气呢。” “不省心的东西,毛手毛脚,嘉嘉好不容易出来几回,怎么还叫你们败坏了心情?赶紧收拾了去,改日再来惩治你们。” 陆槐冷下脸训斥。 “是、是。”汉子赔笑,声音愈发忐忑,“不过此处腌臜,还得劳烦四爷与公子移步,往北处走走,那边的秋牡丹开得也正盛。” “不必了。”陆槐看向李朔月道,眼含笑意道:“今日本公子请娇客出城,回禀你家主子,说嘉嘉这些日子不回来了。” “我在城外有个泡汤的庄子,今日带你去瞧瞧。” 说罢,陆槐的唇轻轻略过李朔月的眼睫,冷淡的哥儿受了惊似的,睫毛微闪。 “这、这……”那汉子额头冒出冷汗,瞧着远去的几个身影,喃喃道:“糟了,快去禀告柳妈妈,陆四爷要带叶嘉公子出城……” 李朔月缩在男人怀中,神色发冷,“妈妈肯让你带我出城?真是稀罕。” “我使了大价钱,才得了一个月,这些日子你只需同我好,心里可舒坦了些?” “有什么好舒坦的?”李朔月抬起眼皮,莫名笑了声,他又道:“后日陈家的大爷要我抚琴,大后日宋家的少爷要请我吃酒,再往后,翠云轩的掌柜要同我夜谈,怎么,莫不是柳妈妈将这些人都推了去?” “这是自然。”陆槐不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妈妈见钱眼开,自然会叫其他人作陪。” “那些个糟老头子,记着他们作甚?他们有你四爷我厉害不成?” “我是娇客,怎么能私论恩客?若与你说了这些话,明日吕阿嬷便要来掌我的嘴。”李朔月淡笑道。 一行人行至后院,马车早早便备好了,同行的还有七八个壮汉,俱是馆内的护院。 为首的方逵行了礼,朝二人道:“四爷,公子,柳妈妈派我等前来护卫” 李朔月冷笑一声,从陆槐怀里下来,向方逵投去一记眼刀:“怎么,这么怕我跑?” “小的不敢。” 陆槐不甚在意,叶嘉是馆里盛极一时的头牌,只叫出来吃酒就得五十两,过夜费更是百两往上,换做是他,也不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摇钱树。 只跟来七八个汉子,并不算多。 李朔月进了马车,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并无方才那般好。 陆槐无奈笑了几声,凑过去,将他的双手攥至掌心,“别恼,瞧瞧,现在跟玉石雕刻成的仙子似的,我都不敢近你的身。” 李朔月斜睨了他一眼,故意要拿开手,他刚动弹,就被温热的掌攥得更紧,手掌被牢牢禁锢住。 “手这样冷,往日多喝些补身子的药。” “不劳陆四爷操心了,成日流水的药往我屋里送,生怕我活不了,替他们挣不着银子。” “好好的说什么生啊死啊的。”陆槐敛眉不快道:“我看是你楼里的方子不好,才叫你成日病恹恹。回头我叫人给你开几贴药,好好养一养。” “郎中说我活不到三十岁,养与不养也没什么分别。”李朔月饮了口茶,平淡道:“或许明年就死了。” “就跟那投井的人一样,叫人逼死。” “胡说什么呢?她怎么能比得过你?”陆槐亲吻李朔月的侧脸,安慰他:“谁再敢说你活不到三十岁,我砍了他的脑袋!” “好好养着,日后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下几个同你一般俊俏的娃娃。” 李朔月忽然笑了,双臂蛇似的攀上陆槐的肩颈,钻进他怀中,面上带笑,吐气如幽兰:“那四爷可得加把劲,说不准赶回楼里,就揣了你陆家的金孙呢。” 记忆里叶嘉很少这样笑,他大多数时候会端坐,脊背挺直,神色淡淡,好似没有什么能令他分去心神。 两人恩爱时,他的神色时常也是冷的,眼睑面皮都透着薄红,却总叫人忍不住生出更多的亵渎心思来。 刚上马车,他便露出这样的笑,陆槐看呆了,心道:若知晓这便能令他开怀,早就该带他来庄子里的。 第110章 我也要争一争 陆槐忍不住轻抚李朔月的脸,道:“嘉嘉,你这样笑起来才好看,往日总端着架子,我都不好与你多亲近。” 李朔月捏住男人的下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懒散问:“你最欢喜那个我?” “自然两个都欢喜。”微凉的薄唇,实在叫人不舍,陆槐追过去回吻。 “色中饿鬼。” 李朔月松了衣襟,露出瘦白的肩颈。 “坏胚子,瞧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这是谁留下的?” 碍眼的印子令陆槐无比烦躁。 “昨日的行商,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 衣裳堆叠至腰间,李朔月挑眉问了句:“我一个站壁流莺,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陆四爷掀翻醋坛子?” “传出去,我的身价可又得涨呢。” “什么劳什子流莺,怎么将自己同那等下九流的人比拟?” 陆槐捧起人,像捧了朵刚盛开的牡丹。 车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紧跟的随从,驾车的车夫喉头一热,挥舞的鞭子慢慢缓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才到了庄子。 陆槐脚步匆匆,老管事见他怀里还抱着人,知道自家少爷风流成性,没多嘴问。 “小少爷,一路舟车劳顿,屋里头都备好了。不如先去池子泡上一刻钟,再来……” 陆槐急道:“去找个郎中来,越快越好。” 李朔月困倦道,“不必麻烦,喊雨哥儿过来。” “骨头怎么这样脆?” 陆槐面上担忧,皱眉道:“我没使劲啊……” 李朔月坐在床沿,左胳膊垂下来,雨哥儿快速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拽起脱臼的胳膊,利落一拧。 “咯噔。” 阵痛过后,李朔月无所谓地甩了甩胳膊,困倦道:“老毛病罢了。” “……” 陆槐端详一阵,而后挥手,朝屋外的人道:“老林,去,熬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再多煮些骨汤,给嘉嘉好好补补。” “是,老奴这就叫人去。”林管家朝身后几个汉子耳语几句,又扬起笑脸问陆槐:“少爷,时候不早了,不如和公子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去泡汤?” 陆槐捉住李朔月的左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将膳食端上来。” 一刻钟后,桌上便摆了十几道珍馐,只螃蟹就有四五碟,李朔月饮了口黄酒,慢吞吞吃雨哥儿给他夹的秋鸭。 陆槐手边搁了套蟹八件,这会儿正用剪子剪蟹腿。 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男子,即便是陆槐这样的浪荡子,做剥蟹这等粗活,也显得儒雅清贵。 片刻后,陆槐推过来一碟蟹肉,拿热帕子擦了手,道:“庄里厨子是我从天香楼里请过来的,做蟹的手艺一绝,其中这道醉蟹最为出名。” “有道是‘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 “你尝尝,味道如何?” 李朔月看了眼蟹肉,唇角半弯,手撑起脸朝陆槐粲然一笑。 陆槐不解道:“怎么了,嘉嘉笑什么?” “我笑未来的陆四夫人真有福气,有四爷这样的好郎君。” “可惜我身在贱籍,若是未曾家道中落,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能争一争。” 直白的情话叫陆槐吃惊,他望向李朔月,又惊又喜,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 冷若冰霜的琴公子,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却唯独对他说出“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争一争”的话,怎么能不叫人春风得意、喜笑颜开? 心中又涌起淡淡遗憾,若叶嘉当真是那大户人家的哥儿,他们二人许真能成就一段佳话,怎奈世事无常。 对上佳人笑意盈盈的双眸,陆槐胸口霎时间柔软起来,他将手搭在李朔月的腹部,期盼道:“这几日别喝避子汤药,若真有了,我便去纳你进门,做我的如夫人可好?” “啪。” 李朔月拍掉男人的手,笑意深了几分,“那我等着子凭母贵的那天。”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样不少。” 陆槐牵过他的手哄,“你放心,跟了我,谁也不敢给你气受。” 李朔月抽出手,不接腔,慢腾腾吃了口蟹肉,扬眉赞叹道:“这蟹味道的确不错,难怪四爷要请人来做。” “你喜欢就成,闲来无事,我替你剥蟹,嘉嘉只管吃。”陆槐知晓叶嘉对“如夫人”这名头不满意,可娶一个失了身的青楼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的,是得把人哄好。 陆槐殷勤的像李朔月现在便有了孩子,甚至还特意将伺候李朔月的雨哥儿赶了出去,李朔月乐得看陆槐忙前忙后,并不怎么搭理他。 陆槐的话,叫他心里无半分的波澜,甚至连失望也无,谁叫天下男人都是这般,缠绵时情真意切,出了门,他连你的名字也喊不出。 一旁的侧间,雨哥儿刚进门,墨韵和竹栖齐齐望过去,俩人一个拿蟹背,一个啃蟹腿,见着了雨哥儿,均是一脸困惑。 墨韵问:“唔,你怎么,怎么过来了?” “那边不要人了?”竹栖换了条螃蟹腿剔肉。 “陆四爷在,不要我伺候。”雨哥儿摇摇头,坐下去夹了筷子鸭肉吃。 “陆四爷对他这样好,日后会不会给他赎身?” “不会。”雨哥儿淡声道。 “不成!”竹栖呵道。 “为什么?”墨韵在两人面上来回转,雨哥儿看了竹栖一眼,淡声道:“阿姆不会放任公子被赎身。” 竹栖连连点头,“公子可挣钱了,一个月能挣几千两,谁舍得放他走?” “我听说——”竹栖压低声音,朝两人耳语:“上回有人出八千两要给他赎身!阿姆不同意,说要万两金!” 墨韵眼睛瞪圆,不可置信地感叹:“这么多?” “可不是呢,公子是魁首,又借了我家公子的名头,名声可响亮着呢。”竹栖信誓旦旦,“要不是阿姆要这么多金子,想给公子赎身的人早就踩破门槛了。” …… 第111章 大爷 用过膳食,俩人又歇了半个时辰,才去泡汤。 这回伺候的人换成了墨韵和竹栖,雨哥儿要先打点室内。 柳寻芳很怕他跑,日日安排了人,即便是同陆槐泡汤,也有壮硕的奴仆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兢兢业业守着。 李朔月不在乎行事叫人看光了去,他这一身皮肉,早早就标好了价,挂在铁钩上卖肉似的叫来往的行人看。 陆槐更是不在乎,他叫人伺候惯了,并不觉着有什么。 李朔月半趴在池边,手里捏了朵紫色的牡丹,将花瓣揉碎洒进汤里。 陆槐身心满足,轻拍李朔月的肩头,温声道:“这浴汤不可久泡,咱们这便回屋。” 李朔月将半朵残花扔到陆槐脸上,半眯起狐狸眼,哼道:“四爷好大的力气。” “怎么不干脆掐断我的腰?” “我错了,这就给你揉。”陆槐扬起眉眼笑:“回去再给你赔礼” “路太远,我不想走。” “成,四爷抱你。”陆槐从仆从手里接过衣裳,给怀里的娇客披上,自己也穿了袍子,接着才将人拦腰抱起。 李朔月靠在陆槐肩头,脸颊眼尾的红尚未退却,及腰的顺滑乌黑长发往下淌水。 方逵跟在二人身后,眼神时不时便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心中暗想:原来他平日撒娇是这副模样。 笑起来天仙似的,怎么偏偏对他冷脸? 他去赔礼他不收,好歹是一夜夫妻,怎么这样绝情呢? 方逵心中郁郁,知晓是那日之事叫嘉哥儿心里不欢心,可若无那日的事,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得。 他又抬首,趁机打量那人的侧间,红薄的面,上翘的眼,懒洋洋的神态,仿若话本里专哄骗男子的妖精似的。 他正打量,那人突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他,仿佛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 方逵立马脸皮涨红,垂下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过了几日醉生梦死的日子,陆家便送来了一马车账本。 押着账本一同过来的,还有陆槐的大哥——陆榆。 陆榆拿了桌上的粗茶,浅饮了半口,陆槐丧眉搭眼跪在堂下,神色郁郁。 “陆槐,你好大的胆子,偷了阿娘阿嬷的玉镯卖钱,还敢躲到庄子里吃香喝辣,真不怕爹打断你的腿?” 陆槐脸色一变,在心底将当铺老板骂了个千八百遍,愤愤不平辩解道:“什么叫偷?那是阿娘阿嬷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本来就是给我的,我提前拿出来用用而已。” “前脚当了五个玉佩、七个镯子,后脚就跑去添香馆狎妓,这便是你说的用用?” “爹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扬言回去要打断你的狗腿。” 陆榆慢悠悠道。 陆槐顿时双肩下垮,面如菜色,鹌鹑似的不作声。 “月银只有一百两,你出手就是五千两,真是好大的手笔!”陆榆冷笑连连。 “你不晓得,他梳拢那日要了五千五百两,我如今算是捡了大便宜。” “怎么,还要我夸你一句勤俭持家不成?” ——砰,陆榆摔了茶杯,陆槐急忙拉起袖子闪躲,还好那茶杯碎在了他右侧的地面上。 “人呢?藏在呢,我倒要瞧瞧,什么魁首竟然敢要五千两。” 陆槐环顾四周,面带怒色。 “你小声些。”陆槐低声道,“嘉嘉今日精神不济,刚饮了药歇下。” 陆榆神色微动,似笑非笑看向陆槐,陆槐被他看的头皮发麻,结结巴巴道:“大、大哥,你你你这什么眼神?” 陆榆拿起新倒的茶饮,淡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大名鼎鼎的琴公子。” “晚上送到我房里,我倒要听听他的琴艺如何。” “走的急,我没让嘉嘉带。”陆槐嘀咕,“反正我也不爱听。” “哪那么多话?”陆榆面色不变,幽然道:“送过来。” “!”陆槐惊道:“大哥,你不怕叫大嫂知道?” 陆榆掀起眼皮掠过陆槐诧异的脸,好笑道,“狎妓的人是你,我不过替父亲走一趟来训你。” 陆榆起身,在陆槐愤怒的神色中轻笑,他道:“对了,我带来的账本别忘了看,你现在也该学着做些正经事。” …… 两日后,桂花园中,李朔月躺在摇椅上,手里拿了本游记看,微风带来浓郁香甜的桂花香,如果忽略耳侧聒噪的声音,算得上十分惬意。 “嘉嘉,你还怪我吗?”陆槐坐在一旁,殷勤的给人揉肩膀。 “四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李朔月神色惊诧,“大爷要我伺候,四爷还能不听么?” “我瞧着,四爷还是赶紧将账本看完,省的有人——” 李朔月目光移到远处,嗓音带笑:“说曹操曹操到,林管家来寻你来了。” “嘉嘉,你别这样说。”陆槐抓耳挠腰欲要解释,可林管家已行至二人跟前,朝陆槐拱手道:“四爷,大爷今日又叫人拉来了一车账本,这会……” 陆槐脸色一变再变,抓狂骂道:“总往我这里送什么?他难道是瞎了眼断了手不成?” 陆槐又骂了几句,没人敢应声。 “嘉嘉,好嘉嘉,你别恼,待我看完账本,再同你赔罪。” “四爷,我可不要你将来娶媳妇的玉镯子。” 陆槐面皮涨红,嘴唇启启合合欲说些什么,最后不甘地被林管家拖走,看账本去了。 李朔月扔下书,眯起眼享受难得地清静。 雨哥儿这时候才上前一步,替李朔月摇扇。 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硬邦邦的魁梧身影,李朔月眯起眼道:“那是谁?” “方逵,就是上回……后来要给公子赔罪的那个。”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李朔月朝远处勾了勾手指,轻声道:“你过来。” “你说他能听见吗?” “只有几十步,应该能听见。”雨哥儿打量了李朔月几眼,若有所思道。 方逵虽然立在原地看守,可一直注意着那边的情况,察觉到那人打量的视线,他不由得连腰板都挺直了些。 偏偏这时候,他又听见那人说:“你过来。” 明明更柔软的声音他都听过,可这会不知怎么了,如此寻常平淡的声音,却叫他激动不已。 方逵大步流星往前走,紧张的差点同手同脚,距离那人越近,心情越是忐忑。 “公子。” 李朔月嗤笑道:“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看住我?” 第112章 指望不上 “就站在这儿吧。”李朔月踹掉鞋,抬起左脚,扬首命令道:“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只会在我面前当跟没用的木头。” “不如我替你寻些事,正好我脚酸,你过来,替我捏捏。” “捏不好就滚的远远的,少来碍我的眼。” 方逵毫不犹豫蹲下,先是拿衣角擦干净手,而后才虔诚捧的捧住洁白的双脚,放置在膝头,先试探性的揉了两下。 “公子,力道如何?” 他平日干惯了糙活,下手没轻没重,只捏了两下,就将细瘦的脚踝捏出了红印子。 方逵急忙停手,生怕将人捏疼了。 说来也奇怪,嘉哥儿明明在骂他,他听着却同打情骂俏一般,甚至有几分无法描述的满足。 即便嘉哥儿对他印象不好。他在他心底也是不同的。 他觉得现在懒洋洋晒太阳的嘉哥儿像极了嫣姑娘养的那只长毛狸奴,如果你惹它不高兴,它会毫不犹豫朝你亮起锋利的爪子;可若你有心哄哄它,给它带些肉食,它又会温顺的朝你亮起肚皮。 面前的哥儿给他同样的感觉。 李朔月看了看脚踝的印子,笑了两声。 他抬脚挑起方逵的下巴,逗弄道:“怎么,付不起银钱来请我,就想用这些法子留下印子,你怎么跟野狗似的?” “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哪怕你将眼睛看瞎,我也不会是你的。” 被识破心思的方逵眼神闪躲,面皮涨红,他急忙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不敢肖想公子。” “小的力气大……拿捏不好力道……” “求公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你同宋秋实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你一个劈柴的?” 方逵摇摇头,小心地将一双玉足从下巴移至膝头,紧张道:“回公子的话,宋阿姆与奴才并无干系。不过是那日劈柴,恰巧叫阿姆遇见。” 说要他又干巴巴解释:“我原来只在后院劈柴,不知道阿姆怎么选了我……我从前没做过这般事……” “与公子是头一遭……” “劈柴的杂役也能碰我,下一回他是不是得去街上找些乞丐来作践我?” 李朔月冷笑连连,双臂撑起身体,一脚踹到方逵胸膛,人没踹倒,反倒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脚踝。 “公子!” 喝了长个儿的药后,李朔月的骨头便极脆,一不留心,便会被折了胳膊折了手。 雨哥儿心突突直跳,急忙蹲下来仔细查看一翻,还好没折。 方逵同样心惊,生怕那细弱的脚脖子就这样断了,心惊过后,他又对自己一身腱子肉生出埋怨,怎么这样不长眼,差点叫他受了伤。 小腿上印子极多,雨哥儿只得从怀里掏出药膏,正欲涂抹时,李朔月冷声开口:“叫他涂。” 这正中方逵下怀,他巴不得替人上药,早些去除那些碍眼的印子呢。 “公子,小的现在已经不劈柴了,阿姆令我等护卫你的安全,从今往后只听公子调遣。” “说的好听。”李朔月短促笑了声,笑声又尖又锐。 “我叫你这会就去杀了宋秋实,你敢吗?” 雨哥儿浑身僵硬,急忙阻止:“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 方逵愣了会,显然被这话惊到了,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道:“杀、杀人?” “我、我只杀过野鸡,没杀过人。” “废物。”李朔月冷笑着骂了句。 方逵低下头专心涂药,不敢吭声。 雨哥儿环顾四周,只见其余几个汉子都在百步开外,应当是听不到自己公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 “公子,这话可别再说二回了。若是让孙阿嬷知道,又要寻你的事端了。” — 庄子没有神出鬼没的吕老嬷,主仆几人比在馆内都轻快自在。 李朔月好似真成了这庄子的主家,穿绫罗绸缎,吃美味珍馐,随便逛两步便有数不清的奴仆伺候,即使发火底下人也会赔笑哄他。 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合乎祖宗礼法,也没有人时刻拿着戒尺教训他。 可这都是假的。 李朔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用什么换来了这场镜花水月。 所有的巴结讨好都是因为陆槐,如果离了这个男人,没了他的宠爱,那他就只是娼妓。 他是宋秋实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众人看在眼里。 可他不能困在这当一辈子娼妓。 既然陆槐指望不上,那换一个就好了。 — “嘉嘉。我昨日叫人去珠宝铺子买了一套苍山碧玉的头面,你快来,我给你戴上。” 陆槐兴冲冲掀开红布,拿起掐丝碧玉簪就往李朔月头上戴,李朔微微侧身,避开陆槐的动作。 “这颜色真老气,我不喜欢。” 陆槐将簪子放到李朔月的脸旁比对,末了频频点头道:“这翡翠料子虽好,颜色确实重,你戴着显老气。” “来人,换另一套来。” 门外又走进来两个捧托盘的汉子,一个捧了纯金的牡丹头面,另一个捧了紫色的翡翠头面。 “你瞧瞧,更爱那个,我替你带上。” 陆槐说这话有些心虚,只因剩下这两套,全是他大哥陆榆送过来讨美人欢心的。 李朔月停在紫色的翡翠头面跟前,挑了只细长的紫竹翡翠簪。 捧翡翠头面的人正是方逵,他先是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幽香,而后才听到轻飘飘的嗓音:“这只模样稀罕。” 那嗓音很近,好似那人就在他耳边呢喃一样。 李朔月转身踮起脚,轻柔扶住陆槐的胳膊,慢慢将簪子插进他的发中。 宽大轻柔的衣角落在陆槐面上,遮挡了他的视线,口鼻只能闻到甜腻的香气。 李朔月收回手,问:“四爷何时戴冠?” 陆槐将人拽至怀中,眯起眼笑:“还得两年。” “给我戴做什么?这簪子你簪才好看。” “谦谦公子温如玉,陌上公子世无双。”李朔月笑道,又挑了只金葡萄耳坠,转身欲往陆槐的耳朵上带。 抓住调皮的手,陆槐垂首亲了两下,“这个便不必带了。” “嘉嘉……” 陆槐俯身将李朔月抱起,李朔月手一抖,金葡萄耳坠顺手滑下,咕噜噜滚至方逵面前。 “还有些别致的小玩意,待会给你瞧瞧。” 第113章 他怎么哭了 主子嬉闹,底下人自然不敢抬眼看。 墨韵和竹栖收了头面,轻手轻脚搁到了妆奁盒子中,雨哥儿站在帘帐外伺候。 按阁内的规矩,屋里屋外都得留两个看守的汉子,一怕伤了恩客,二怕李朔月逃跑。 今日本不该方逵看守,可他想到方才的幽香和语调,鬼使神差的,顶替了当差的汉子。 浅藕色的帐子薄,挡不住声音也挡不住身姿。 里侧的动静方逵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陆槐平日对人各种温柔小意,一到了这时候,男人凶恶好色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平日清冷的人儿这会更像是笼子里的雀鸟,靠低吟婉转讨人喜欢。 平日清冷傲气,这会活色生香,方逵分不出来那个更好。 他觉得,那日叶嘉冷脸骂他时神情最为生动。 “去提些热水来。” “是。”雨哥儿应声,脚步轻缓推开门,朝屋外候着的小厮道:“去耳房备些热水。” “这就来。” 几句话的功夫,四个小厮打扮的人便抬了水过来,一炷香后,洗浴的一应器具已准备齐全。 “四爷,公子,水已备好。”雨哥儿轻声道。 陆槐披了外衣自帐内出来,朝屋内几人吩咐:“去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 墨韵离得近,急忙翻出伤药给陆槐。 给人涂了药后,陆槐才起身去耳房洗浴。 陆槐走后,雨哥儿才揭开帘子,同墨韵、竹栖一道给李朔月擦洗。 李朔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是汗,面色红中透白,看起来虚弱不已。 墨韵小心卸下他身上的环扣,又仔细再涂了伤药。陆四爷哪里会伺候人,抹药连环扣都不拆,只胡乱涂抹。 痛楚已渐渐麻木,习惯被如此对待后,李朔月连泪都不会流了。 简单收拾过后,他扶住墨韵的胳膊起身,竹栖同雨哥儿一道重铺被褥。 方逵在抬热水的间隙瞥过一眼,只见前日还冷脸骂他的哥儿仰躺在软榻上,浑身汗涔涔,发髻微斜,青丝黏在脸周,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多了几分柔弱破碎之感。 男人们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目光,就像此时的方逵。李朔月对这些目光分外敏锐,眨眼间便找到了偷看他的人。 李朔月半撑起身体,动作间衣襟散开,春光泄了大半。 待扫过两处伤处后,方逵瞳孔猛地一缩,喉头却不自觉滚了下。 “嘉嘉,感觉如何了?还痛么?” 男人自屏风后走出来,方逵身体一僵,逼自己迅速移开视线。 “色胚,你还知道管我痛不痛?”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像个负心汉?” “……” 方逵挑水出了房门,屋内的声音渐渐弱了,这般的情形他这些天看过了无数遍,却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叫他难以忍受。 陆四少爷为何要这般作弄嘉哥儿? 挂什么玉坠子,多疼啊。 那日他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着疼爱着,心道自己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夫郎,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想法子叫他日日开怀,怎么舍得这般作弄他? 又挑了两回热水,这才算是收拾妥当。待奴仆将二人头发擦干,两人才一道和衣而眠。 雨哥儿几人被李朔月打发,去了耳房歇息。 方逵站在屏风处守夜,以防备主人家夜里有什么吩咐。 李朔月觉浅,胸口时不时传来的蛰痛令他再难以入睡。 他睡在外侧,起夜时也利落。 方逵急忙迎上去,话还未出口,便被李朔月的摇头打断。 李朔月披了薄裳,静静坐在桌边的圆凳上,像座沉闷的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夜里寒气重,方逵怕他受寒伤了身子,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分外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李朔月才哑声道:“帕子。” 这声音极小,即便在寂静的夜里,也小的可怜。 可方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急忙抽出手帕,躬身双手敬上。 李朔月拿帕子擦掉脸上的泪,而后才拢紧衣裳,又转身入帐歇息。 方逵捡起帕子,身体却是一怔。这帕子半湿,他方才,竟然是哭了? 夜深人静,他却半夜起身掉眼泪,连哭也不敢发出声,这和平日冷淡高傲的模样大相径庭,嘉哥儿这般脆弱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原来支走身边几个伺候的哥儿,是因为半夜想要偷偷哭。 也不知过往那些日子,他自己哭过多少回。 将手心里的帕子微微攥紧,方逵心中又生出些异样的情感,嘉哥儿今日哭,是因为叫陆四公子欺负了么? 他身上香味总是很重,只用帕子擦了眼泪,那帕子便染上了香气。 方逵轻嗅两下,又想起方才那道孤单寂寞的身影,心中又多了几分惆怅与遗憾,若在他哭泣的时候,自己能轻声细语安慰他,该有多好? — 次日。 “你过来。”李朔月漫不经心看向门神似的汉子,理所当然使唤:“我腰背痛。” 雨哥儿看了方逵一眼,叮嘱道:“仔细些,别使太大劲。” 方逵胸口微震,急忙上前两步,跪在躺椅前,紧握拳头,轻轻捶打。 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会儿的嘉哥儿又与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似完全不在意昨夜哭泣叫自己看见。 可那用过的手帕还藏在自己怀里。 难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有自己一个? 鼻尖气味复杂,约莫能分辨出苦涩的药香和甜腻的花香,想起日日端进房里的药,方逵胸口微堵,身体这样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花楼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腰也太细了些,瞧着还没他掌宽,背也薄,伶仃的像片薄纸。方逵完全不敢使劲,生怕将这瓷碟似的人捶碎了。 “瞧着也血气方刚,怎么这点劲都没有?” “滚下去。”李朔月半眯起眼眸,像没睡醒似的。 高大的汉子一怔,神色委屈,正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可那人又说:“换一个。” 雨哥儿朝另一个汉子招手,那另一个汉子急忙走上前。 方逵算是几个男人中领头的,汉子不敢逾越,因此只站在他身后一步讨好道:“公子。” “起来。”李朔月没好气道。 方逵虽心有不甘,却只好退至一旁,看另一人替他捶腰捏肩。 第114章 不如跟我 方逵目光紧盯汉子的手,心中苦闷,他觉着这汉子没自己伺候的好! 砰砰砰,不知道还以为他捶墙呢!公子身体那般不好,怎么敢使那么大劲捶? 瞧瞧那谄媚的脸,能将公子伺候好吗?方逵越看越眼热,恨不得将人挤走,取而代之! 雨哥儿察觉到方逵炙热的视线,心中一叹,咳了两声当做提醒。 方逵只得收回视线,十分不甘地做他的木头桩子。 李朔月腰酸疼不已,这会才舒坦了几分。这汉子伺候人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只会劈柴的方逵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心逗弄他,李朔月笑道:“你叫什么?” “回禀公子,奴才叫赵猛,是山阳城往左二十里外的杏花村人。” “家中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 不等李朔月再问话,那汉子急着表忠心,倒豆子似的将肚里的事抖落的一干二净。 李朔月百无聊赖听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肩颈和小腿,雨哥儿会意,立马示意那汉子去捏腿,他则去捏肩。 楼里的哥儿、姑娘衣袍大多松散、轻薄,李朔月也不例外,他今日只穿身轻薄的黄色衣裳。 轻衫下的小腿细瘦纤长、骨肉匀称,方逵虽站在一侧,眼睛却几乎黏在李朔月身上。 瞥见赵猛将小腿捏出红印子时,他气的要死,赵猛怎么伺候的?没看见腿都捏红了? 不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得小心伺候着吗? 李朔月忽而翻了个身,撑起下巴,懒洋洋看向方逵。 方逵气闷被逮了个正着,着急忙慌移开脸,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他脑子里似的,睁眼闭眼都是那张鲜活殊丽的脸。 “行了,赏你了。”李朔月起身,卸下耳朵上一对金坠子,扔进赵猛怀里。 “回去带给你姐姐吧,一人一只。”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必定福报延绵。” 赵猛得了金坠子,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这坠子他昨日见过,正是陆四爷送的金牡丹头面中的,这耳坠子精巧成色极好,拿出去能卖一二两银子。 “下去吧。” 眼见那汉子还要再说几句,李朔月脸上已挂上了不耐,雨哥儿皱眉挥退赵猛,拿了件外衫给李朔月披上。 打赏下人不过是寻常事,陆槐自然也不在意。 晌午陆槐一进屋,便扬声问:“嘉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我叫人替你重新打一套。” “我不喜欢这些。” 站在门口当木桩子的方逵耳朵一动,身形往后靠了几分,赵猛见状,也往后靠了几分。 李朔月垂下眼眸,饮了口发苦的汤药,陆槐见状,拿了颗蜜饯喂给他。 饮完汤药,李朔月才慢吞吞道:“我喜欢木簪,四爷给我刻一个吧。” “刻上半弯月亮,我日日戴在发上,如此可好?” “你怎么喜欢那样的东西?”陆槐轻轻皱眉,“我手上功夫不好,刻出来怕你笑话。” “木做的簪子容易弯折,我替你打几个白玉簪子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李朔月浅笑,“只要是四爷送的,哪有不好的东西?” 用完饭后,陆槐道:“嘉嘉,昨日府里又送来些账本,这几日我恐怕不能陪你。” “劳烦四爷还牵挂着我。” “明日大哥要来,嘉嘉……”陆槐神情歉疚,心中又有几分不平,“回头我就告诉娘,说他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人!” “你若是不愿,对他冷脸就成。他那人好面子,不会强逼你。” “无妨,四爷忙去吧。” 李朔月漱了口,神情淡淡,他是兄弟二人联络感情的物件,谁会低头听物件的话? 陆槐走后,李朔月才敛了脸上的笑,坐在圆凳上,面露疑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会脱口而出叫陆槐给他刻木簪子,他为什么会想要这样不值钱的小玩意? 难道陆槐肯给他刻木簪子,就代表心里有他吗?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啪。 李朔月扬起手,扭头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哥儿一惊,急忙拦住,怕他再打。刚进门的竹栖也惊着了,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打自己作甚?”雨哥儿捧起俏丽的脸颊端详,忧心忡忡道:“血印子都上来了。” “公子和谁怄气,也不该打自己脸啊。”竹栖跟着嘟囔,搁下糕点又抬脚出门,“我去灶房寻几个鸡蛋,给公子滚滚面。” “墨韵病好些了吗?几日不见他了。” “还病的厉害。”雨哥儿无奈道,“许是那日同竹栖泡池子忘了时辰,回去又吹了风,这才一病不起,竹栖这几日忙着照顾。” “奴婢方才去看过,竹哥儿喂他喝过药,刚歇下。” “若喝药不起作用,便找人带他回馆里看郎中。” 雨哥儿颔首,拿了伤药往李朔月脸上涂:“等明日再瞧瞧。” 陆榆来的比预料中还要早些,陆槐说是明天,但晚上人就已经到了。 李朔月刚闭上眼,屋里灯还未灭,那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掀开帷幕, 他身穿玄衣,头戴高玉冠,与陆槐相似的面庞又略显阴沉,乍一看,气势颇为唬人。 “大爷怎么这会来了?” “来瞧瞧你。”陆榆稳稳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李朔月的脸。 “行了,这儿不用伺候,都出去。” “大爷……”雨哥儿欲言又止,李朔月出口打断,“出去吧。” “奴婢领命。” 不多时,方逵等人也被呵退。 四五个人皆候在门外,等主子们歇息。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的动静才消停。 “砰——” 陆榆一脚踹开门,神色餍足,他抬脚抱起人往后院泡汤的池子去,门外一群人落后三两步急忙跟上。 时辰太晚,李朔月懒散打了个哈欠,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这会去泡汤么?” “解乏。”陆榆较之陆槐更沉稳健壮,连臂膀和胸膛都宽阔许多。 李朔月缩在他怀里,连颠簸都感受不到。 到了汤池子,陆榆挥退下人,着里衣半靠着石壁,手里拿了壶酒,神情是少有的散漫。 李朔月紧挨着陆榆,面色疲惫,昏昏欲睡。 “你跟小四,不如跟了我。”陆榆饮了口解酒,忽然道。 李朔月眨眨眼,懵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大爷,我瞧着你还没有四爷有银子呢。” 第115章 强逼 “小四少年心性,我如何与他比拟?” “他出手阔绰,拿的是娶妻成家的聘礼,你当是他自己赚来的银子?” “瞧大爷这话说的,要不是四爷拿了娶妻的银子,大爷能见着我吗?” 李朔月嬉笑道,“妈妈、阿姆只认银子,谁管你是清白的银子还是娶妻的银子?” “真是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怜我家小四一片真心错付。”陆榆捏起李朔月的脸,眯起双眸,语气渐渐危险。 “大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朔月甩开陆榆的手,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四爷风流,今日疼我,明天疼她,不知捧过多少娇客的脸诉说过相思情,我只有一颗心,哪里比得过四爷多情。” “你说我无情,可你们兄弟之间就恭顺吗?”李朔月撑起脸笑,“你若真心为四爷好,怎么会允准他与我厮混?现在还要他的人跟你,若四爷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不劳你挂心。” 陆榆起身追过去,一把拽住李朔月的手腕,戏谑道:“你这颗心值多少银子,我出钱赎了。” “价值千金。”李朔月盈盈一笑。 “好大的口气。”陆榆伸手拽住李朔月的头发,逼迫人将脸扬起来。他俯首逼近,二人鼻尖相碰,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里看到了可笑的不甘与怨愤。 “女表子。”陆榆在李朔月耳边轻声道。 李朔月冷笑一声,回骂:“败类。”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朔月起身,脸色冷白,此时此刻,脖颈的红痕显得碍眼又好笑。 “大爷既然瞧不上我,何苦半夜过来,当那梁上君子?天下的美人千万,不差我这一个。” “大爷日后还是少来,我这样的女表子接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李朔月不欲与之多说,抬脚便要走,忽然,脚踝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陆榆意味不明笑了声,紧接着,一把将人拽入水中。 ——扑通。 李朔月毫无防备,狠狠摔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泡汤的池子极大,他整个人都浸入水中,耳鼻同时涌进温热的水,霎那间,耳边只有水花的碰撞声。 他吓得急忙扑腾起四肢来,拼了命想要找到一块救命的浮木。 哗啦啦。陆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咔哒”一声,李朔月的胳膊再次脱臼。 “咳咳咳。”李朔月咳出许多水,他从头湿到脚,落汤鸡似的。 冷风吹过,李朔月打了个哈欠,他本能抱住陆榆这根浮木,瑟瑟发抖。 陆榆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看那张妖艳的脸沾满水珠,纤长的睫毛蝴蝶似的轻颤,双眼浸透血似的通红,神情惊慌又害怕。 这副落水狗的可怜姿态取悦到了他,陆榆大发慈悲,从岸边拿了外衫披到李朔月肩上。 紧接着,他拧起巴掌大的脸,唇狠狠印上去。 浓烈的酒气辛辣,李朔月瞬间清醒。 他狼狈不堪,眼神发狠,趁其不备狠狠咬了一口,陆榆冷哼一声,以更大的力回咬。 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满口都是血气。 — 次日,陆槐拿了伤药,心疼的一点点往李朔月的唇瓣上涂,皱眉问:“怎么裂了这么多道口子?还破了皮?” 李朔月浑身发烫,直冒虚汗,他冷笑一声,却引得喉咙一阵生疼。 陆榆这个畜生,昨夜不顾他差点溺水,半夜强逼他伺候…… “你问他,问我、咳咳,问我做什么……” 陆槐心疼地给人拍拍背,扭头冷脸问林管事,“我大哥人呢?” “大少爷今日一早便纵马回府了。”林管事劝慰:“四爷先消消火,老奴已派人去府里拿伤药,午时便能送到。” “治风寒的药也已经熬好,公子这会便……” “咳咳咳。” 李朔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松散的衣襟散开,便露出脖子连同胸膛成了片的印子。 凌乱的、成片的、青紫色叠加 心尖上的人叫人如此对待,陆槐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出钱出力将人请到这庄子上来,还未好好享受几日,他大哥半路冒出来,要分一杯羹就足够叫人心烦。 现在还将人欺负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李朔月泪眼朦胧看向陆槐,正欲开口说话,咳意又上来,他不得已又连咳了许多下,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墨韵拿帕子手忙脚乱擦汗,急的直叫唤:“公子,公子!” 竹栖站在一旁轻轻拍背,眼眶通红,拿了衣角轻轻擦泪。 雨哥儿手里端着药,待李朔月止住咳嗽才敢往里喂。 主仆几人各个眼眶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那般欺负。 “槐郎。”李朔月轻唤一声,凄然笑道,“大爷要我同他做妾,我不肯,他勃然大怒,便在那汤池边强逼我伺候他……” “他三番五次将我按进水中,我险些便要溺死在那池中!” 陆槐神情骤变,双眼冒火,斥道:“他竟敢这样对你!” 林管事眼皮子猛地一跳,暗道真是红颜祸水。 “昨夜风大,公子受凉,许是热糊涂了。”林管事又道:“大少爷疼爱公子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贱公子?不过大少爷自小学习骑射功夫……” “早知会叫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作贱,我即便叫妈妈打死,也不会轻易出来。”李朔月打断老管家的话。 他伏在床头哭,又因为哭的太过,猛然咳嗽起来,胸口郁气难以疏解,猛的咳出一口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便晕了过去。 墨韵尖声道:“公子!公子吐血了!” 候在一旁的郎中立马上前探脉,陆槐双眼发红,怒上心头,厉声会呵斥林管家:“不必说了!他这样对嘉嘉,是将我的脸往地上踩,我这就寻他说理去。” “看顾好嘉嘉,若他有半分闪失,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陆榆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出了门。 “四少爷,四少爷……”林管事急忙追出去,若这两兄弟为了个娼妓反目,岂不是叫人笑话? “四少爷,你听老奴一言……” 第116章 银钱与真心。 “驾!”陆槐翻身上马,一鞭子挥退身后伺候的仆从,厉声道:“闪一边去,别当那不长眼的东西。” 林管事紧赶慢赶追上去,四少爷已驾马远去,将众人远远甩到身后。 庄子里只有两匹上好的红鬃马,早上陆榆骑走一匹,这会陆槐骑走一匹。林管事愁眉苦脸,心道这马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急忙喊人准备轿子,赶紧追上去。 陆府后院。 “吁!”陆槐刚勒住缰绳,四面八方便围上来一堆仆从。 陆槐道了句不用,随后翻身下马。 领头的汉子此时忽然道:“捆!” 陆槐措手不及,被粗绳捆了个结实,他黑脸怒问:“你们这群狗奴才,干什么要捆我?” “四少爷,劳您受累。”那汉子紧接着吆喝一声:“看好四少爷,老爷夫人可都在堂内候着!” 陆槐一听,要找他大哥麻烦的心凉了半截,但依旧愤怒道:“陆成,你真是贼胆包天,竟然敢带人捆我?你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脑袋?” “信,当然信。不过四少爷,您老别折腾了。”陆成拿起蒲扇给陆槐扇风,劝慰道:“四少爷还是想想如何平息老爷的怒火。” “今个一大早,老爷同夫人一道,摔碎了三个玉观音!连喝了两壶降火的凉茶,这会还气着呢。” “我大哥呢?人在哪?”陆槐心里觉着古怪,怎么好端端就要找他的事? “大少爷也在堂内。”陆成道。 “都在堂内,这是要审问我?我大哥说了什么?” “小的不知。” 陆成赔笑。他们几个领了大少爷的令,自然不敢同四少爷多说。 想起方才正堂内端坐的四人,陆成替陆槐捏了把汗,这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怎会不知?”陆槐面上又染了几分怒色,呵斥:“放开我!” “哎呦,四少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们,咱们也是领命行事。” 一行人到了正堂,坐在首座的陆父一见着陆槐,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上来,直接将茶杯砸向陆槐,站起身,怒声骂道:“孽种,你还知道回来?还不跪下!” “砰。” 陆槐被茶杯砸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两步,片刻功夫,他脑门上便冒出一个青紫的大包,分外显眼。 陆槐疼得呲牙咧嘴,奴仆们四散而逃,完全不敢插手父子二人之间的事情。 “娘!你看看我爹!我这刚进门就被砸的头破血流,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呵。”陆母冷笑一声,紧接着也砸了个茶杯过去,眼看着那茶杯又要落到脑门上,陆槐急忙退了两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茶杯直愣愣砸到他胸口上,力道不比他爹扔的小。 陆父明显愣了下,显然没想到陆槐能连挨两下,这会儿不免有些心疼小儿子,陆母亦然。 陆榆将众人的反应收进眼底,忽然轻咳了两声。 陆父陆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疼惜霎时间转换成恼怒,恶狠狠看向陆榆。 陆槐便知道这是他哥搞的鬼! “大哥,你耍我!”陆槐咬牙切齿。 “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陆父狠狠骂道:“你往日不务正业,我念你年纪小不知分寸,一味纵着你,可你竟敢哄骗你阿娘与阿嬷的玉镯子,陆槐,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成?” 陆母怒道:“阿槐,你哄骗娘同阿嬷的玉镯便罢了,怎么敢拿那么多银子逛花楼?去见那劳什子琴公子不说,竟然还妄想替人赎身,买回家做妾室!”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要往回带!” “阿娘!”陆槐被戳穿心思,恼得面颊通红,他反驳道:“嘉嘉不是不干不净的人,他瑰姿艳逸、琴技卓绝,若未家道中落,我一定要娶他做正妻的!” “一个妾室,已经十分委屈他了。” “你你你……”陆父被气的一个倒仰,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那是什么人家?家里贪了银子还私自贩卖盐铁,暗地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纳他进门,是要全家都跟着他被戳脊梁骨不成?” “阿爹,你还有两房姨娘是从楼里赎回来的,凭什么我不能往回赎?”陆槐耿起脖子,直戳他老爹的风流事。 “你胡说什么!”一旁老神在在的陆榆终于肯开口替老父亲解围,他道:“那两房妾室是旁人送与爹的,如何能与你做比较?” “你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我陆家可不想叫人戳脊梁骨。”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槐便满肚子的气,“你叫嘉嘉伺候你几回,我也不说什么。” 陆榆轻飘飘扔过来一个眼刀,陆槐缩了缩肩膀,胆大道:“你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嘉嘉气急攻心吐了血,我还未找你说理……” 陆榆旁边的叶氏朝陆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流连。 陆槐越说声越小,他才不是怕他大哥,是怕说出来叫大嫂伤心。 “我只是叫他弹了会琴,他怎么了?” “你!”陆榆的无耻简直令陆槐震惊,他尚未从大哥的话中回神,他亲爹的巴掌便凌空而至。 “混小子,胡说什么!你大哥怎么会像你一样做出那等事?” 陆父气的脸红脖子粗,抽了一巴掌不解气,直接招呼门外的管事,道:“去,给我打二十大板,押到祠堂去,饿他三天三夜,不许给饭吃!” “娘!你看看我爹!” “再加二十大板!”陆母咬牙恨恨道。 刚到门口的林管家,听了这话,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 傍晚,挨完板子的陆槐被家丁抬到祠堂里备好的床褥上,候在一旁的郎中急忙掀开衣裳查看伤势。 虽然挨了四十大板,可家里奴仆心里有数,只擦破了皮出了点血,看着唬人,但休养半月便能继续活蹦乱跳。 陆槐平白挨了板子,心里烦闷,呵斥众人:“都给我滚出去!本少爷用不着你们!” “都出去吧,我给他上药。”陆榆从郎中手中接过伤药,淡声道。 “你也滚!”气急攻心的陆槐早忘了兄友弟恭怎么写,这会眼睛通红,像头气急了的小牛犊子。 “行了,收起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陆榆笑道:“你的嘉嘉又看不见。” “陆槐,你是傻还是蠢?娼妓只认银钱,你怎么敢和他谈真心?” 第117章 跌入泥潭 “贪财的是那管事的老哥儿和老鸨子,不是他。” 陆槐看向陆榆,意有所指道:“嘉嘉看不上那些东西,你送的那两套头面,全叫他打赏了下人去。” “是吗?竟然是这样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白人。”陆榆慢条斯理上药,悠然道:“他不爱金银,不过是知晓这些都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如若不然,只怕日日都要宿在商贾身侧。” “他身价贵,山阳城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碰过他?就你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捧着。” “爹娘不可能让你纳一个青楼人。” “你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可昨夜强逼他伺候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是想乘虚而入,与我抢人!” 说到此处,陆槐又生出几分得意,他扬眉,半挑衅道:“嘉嘉从来不会抗拒与我亲近,我自然也不会相逼于他,我们二人快活似神仙。” “可他不愿伺候你,足见他有多厌恶你!” “我要的是他一身皮囊,谁管他恨不恨。”陆榆面上笑谈了几分,眼底却迅速划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你!轻浮!” “怎么着?四少爷不是见色起意?” “我自然不是。”陆槐小声嘟囔,不忿道:“我是真心喜欢他,等他有了身孕,我去求娘成全我俩。” “爹娘总不忍心叫我头一个孩子就流落在外。” “且不说他压根有不了子嗣——”陆榆拿帕子净了手,睨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讥讽道:“即便有了,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有银子便能睡,早成了——” “什么!”陆槐双眼瞪大,面上惊骇,“他怀不了?” “怎么会怀不了?” “难道是体弱之症害得?” “难怪那日我说叫他怀一个,他脸上神情那样难看……我怎么就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陆榆脸色难看至极,实在没想到陆槐的话这样古怪,他懒得再同弟弟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想赎他,手头却没那么多的银子。” “……怎么,你也想赎他?” 陆槐不置可否,道:“我有个法子,能叫他跌了名声与身价。届时你只需如今的一二成银子,便能抱得美人归。如何?” 陆槐眼亮了一瞬,心动不已,可瞥见自家大哥狐狸似的笑脸,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警惕道:“大哥,你怎会如此好心?” “我纳了他,与你有何好处?” “他既为妾室,伺候你我兄弟二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陆榆缓缓道:“我不多要,一旬两日即可,其余日子你爱如何便如何。” “嘉嘉不喜欢你。”陆槐咬牙道。 “那又如何?” “……”陆槐沉默片刻,只得搬出大嫂这个杀手锏,“嫂嫂若知晓你要养外室,定然伤心不已,你忍心看嫂嫂以泪洗面吗?” “那是你的外室,哥哥不过替你照顾一二。”陆榆笑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要想好。” 陆榆起身,作势要走,能将人纳进房中实在太过诱惑,虽说同陆榆一道叫人心烦,可嘉嘉心中又没有陆榆,只伺候几晚,也不算什么。 他大哥虽说老谋深算,但胜在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比那些糟老头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怎么想怎么划算。 陆槐几番思索,便已想通,他急忙喊住走远的陆榆:“大哥!” 陆榆脚步一顿。 陆槐扬声问:“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我听过他弹琴,十指不灵、指法僵硬,既无意境也无情谊,想来受人追捧不过是靠那身皮囊。” 陆榆看向陆槐,恶劣笑道:“可若没了那张脸,你猜谁还会捧着他?” “等他跌入泥潭,岂不是你给他赎身的好机会?” “你要毁了他的脸?”陆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榆,对上那双冷淡的眼,忽地后背一阵恶寒。 “你疯了,陆榆,我不许你这样做……” “这可由不得你。剩下的日子好好陪陪他吧,那张脸也不知你能再看几回。” “你……” — 山阳城外,陆家庄子。 竹栖轻拍在床沿打瞌睡的墨韵,小声道:“让你守着公子,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我没睡,就是,就是眼睛太困了。”墨韵强打起精神,使劲揉自己的双眼。 “公子如何了?” “还睡着。我方才摸过,热症已经退下去了。” 竹栖叹了口气,道:“你先去睡吧,换我来守。”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是自然。”竹栖拿了热帕子给李朔月擦脸,语重心长道:“我虽心里惦记着我家哥儿,可也不会怠慢了他。” “如此最好。”墨韵点点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起身伸懒腰,迷迷瞪瞪往耳房去。 半炷香后,雨哥儿端药膳进门,低声询问竹栖:“公子还未醒?” “没呢,热症才下去,可得一会儿呢。” “公子昨个至今日还未用膳食。”雨哥儿心中忧愁,道:“不如先将公子唤起来,用些粥。” “成。那你将粥搅一搅,别太烫了。”竹栖俯下身,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 他又梦到了那片树林。 耳边是野狼低沉的咆哮和兽类咀嚼残肢的嘎吱声,太近了,仿若就在耳边。 李朔月睁不开眼,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在脑海中放大,咀嚼声、咆哮声…… 他被禁锢住,只剩下听觉、触觉,眼看不见,鼻闻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战栗、恐惧、绝望。 这比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要可怕。 好可怕,好想逃,为什么睁不开眼,为什么有狼围着他? 他死了吗? 李朔月茫然地想? “公子、公子?” 远处传来几声若即若离的呼唤,外部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李朔月强硬拽离,眨眼之间,他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雨哥儿只见床上的人眼珠飞快滚动,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 “公子许是魇住了。”竹栖道。 雨哥儿点点头,思忖道:“我待会儿再去熬些安神的药。” 两人说话间,李朔月倏尔睁开眼,瞳孔中惊惧未散。 “公子醒了。”竹栖惊呼。 雨哥儿看过去,见李朔月满头是汗,急忙拿了热帕子擦。李朔月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从惊惧的状态中回过神。 “几时了?” 说完话,李朔月便察觉到嗓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已经申时初了。”雨哥儿闻声道,急忙先给人喂了口润嗓的梨汤。 “第二日了?”李朔月心神疲惫,困倦不已。 他昨日只想着吐口血唬一唬陆槐,特意咬破了舌尖,刚开始也只是装晕,可后来不知怎么了,竟真的晕了过去。 竹栖点点头,极小声道:“四爷昨日出去了,今天还未回来。听说,是挨了板子……” “挨板子?” “为何?” “陆四爷要替公子赎身,陆家人不同意,这便闹腾起来了。” “呵。”李朔月冷笑了声,“孩子还没怀上,怎么就想着纳我?” “四爷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第118章 空榻难眠 李朔月留不下子嗣,近身伺候的几个哥儿都知晓。 陆槐说有孕才能纳他进门,可这根本就是一句没影的空话。 两人不知李朔月心中是何想法,这会都不敢回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雨哥儿喂完一盅梨汤,紧接着又端出药膳,李朔月见着这东西就烦,冷漠道:“拿走。” “公子,你一日未曾进食,只喝些梨汤,身体可受不住。”雨哥儿劝慰道。 “拿远点,我闻着就想吐。”李朔月神色恹恹,喉咙刺痛,连说话都费劲,更别说吞咽药膳。 雨哥儿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也不敢逼迫,只道:“好,那便先不用。奴婢令小厨房先温着,公子若饿了,喊一声就成。” 竹栖在一旁点头,拿热帕子替李朔月擦手擦脚。 只说了几句话,李朔月便精神不济,面色疲惫。 腰身的酸楚尚未缓解,他翻了个身,哑着嗓子喊:“喊方逵来,叫他给我捶捶背。” 竹栖道:“奴婢这就去找。” 也是奇了怪,平日总见这汉子在跟前晃悠,怎么寻人的时候就找不着? 竹栖先问过门口的几个汉子,得知今日不是方逵看守,他又小跑去了汉子们睡的大通铺,还是没找着人,四五个汉子帮着一块找,最后才在后院找到了正抡斧头劈柴的高大汉子。 竹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面色不虞道:“你今日怎么在这劈柴?公子要寻你都寻不到人。可叫我一通好找呢。” “公子腰背酸疼,正寻你呢,你先别劈了,赶紧同我回去。” 方逵一怔,急忙道:“你先去回禀公子,待我洗了身上的污渍便过去。” “你快些,别让公子久等。” 竹栖走后,方逵扔下斧头,抬脚往屋里走,他满身的汗臭味,此时去,必定冲撞了公子,还是赶紧洗去一身汗味的好。 方逵本能地要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汗,眼看着帕子就要挨到脑门上,他脚步一顿,急忙收回来,心疼地将帕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 这是嘉哥儿用过的帕子,可不能这样糟践。 他行事鲁莽,提了桶冷水直接从肩颈浇下去,如此来回冲了四五遍,才换了身干净衣裳,往屋里赶。 竹栖侯在门外等人,惊讶道:“怎么这么快?这还不到一刻钟。” “公子唤我,不敢耽搁。” “快进去吧,动作轻些。”竹栖叮嘱道,“我去厨房拿些糕点回来,你小心伺候着。” 方逵点点头,轻手轻脚进门。 屋内再没有其他伺候的哥儿,方逵心中惊诧,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公子。”方逵小声道。 “我腰背好痛,你快替我揉揉。” “小的领命。”方逵不敢像近身伺候的哥儿一样直接坐在床沿,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攥成拳,轻轻敲打单薄的脊背。 “多用点劲。”李朔月合上眼,语调懒散。 方逵又加重了力道,但人趴在正中央,他不好使劲,思索片刻准备好措辞后,方逵壮起胆子说:“公子可能往外侧移一些?” 李朔月没应声。方逵又问了两遍,面前的人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守卫的汉子立在门外,室内有屏风与帘帐遮掩,方逵心一横,直接起身,极快地抱住李朔月的腰,将人从床中央挪至床沿。 方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怎么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他觉着比那日又要清减不少。 “谁给你的胆子?”李朔月这时候才慢悠悠扭头,他半趴在榻上,虽是问罪的话,可落在方逵耳中同嗔怪也无甚区别,听得他耳根一热,连忙低下头。 “我瞧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青天白日就敢抱我,半夜是不是敢爬床?嗯?” “我问你话,哑巴了不成?”李朔月嗓子喑哑,说话声音极小。 “公子,我不敢……”方逵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捶打的动作却不敢停。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朔月再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咳咳。” 方逵急忙倒了半杯温茶,李朔月半撑起身体,仰头喝了两口。 方逵不会伺候人,喂茶喂了李朔月一脖子,他心一急,直接拿自己的衣袖去擦。 可他没料到面前的人衣衫这样松散,只稍微一碰,便从肩头滑落。 两处的伤还未好全,那日好像又被陆榆捉弄过,看起来伤势比上回更严重。 “看什么,不如我脱了给你看?” 方逵一惊,手忙脚乱替人将衣衫拢好,呆愣愣道:“这会儿冷,公子受不得寒。” 李朔月半眯起眼笑了会,一把攥住方逵的手,径直往自己的伤处探去。他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嬉笑道:“好摸吗?” 手底下的皮肉极烫,仿佛又起了热症似的,若方逵理智尚存,他应该去唤郎中,可高大的汉子脑袋早被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只呆呆道:“好、好。” 李朔月脸上笑意加深,牵着粗糙的大掌往更隐秘的地方去。 方逵口干舌燥,完全不敢相信平日对自己严词厉色的哥儿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公、公子……” 李朔月松开方逵的手,轻声蛊惑:“四爷挨了打,这些日子回不来。” “空榻难眠,你今晚留下守夜可好?” “好、好。” 李朔月如此举动,留下来守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机会千年难逢,方逵体验过一回,自然不肯放过。 李朔月重新趴回榻上,懒散道:“我腰还痛着。” 方逵心甘情愿跪下,兢兢业业替人捏起腰来。 激动过后,他的心情平复许多,不由得思索起晚上的事情来。 嘉哥儿身侧有三个伺候的哥儿,晚上总会留一个在身旁伺候,不守在榻前,也会守在耳房,稍微闹出些动静,他们便能听见。 即便自己有心做些什么,也不好做。 方逵暗自思索,这会天色尚早,不如他现在去城内买些蒙汗药,以备不时之需。正好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榻上之人像只懒洋洋的狸奴,方逵越看心越柔软,连捶背的动作都不由得更轻了些。 他暗道:看来日后还得同赵猛学些揉肩捶背的手艺,省得又叫其余人挤走他的位置。 第119章 私奔 “行了,去歇着吧。”李朔月眼睑半耷拉着,语调散漫。 “不、不成,唔。”墨韵半趴在床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 “今夜、我得守着公子,不然雨哥儿明日又要说嘴……” “眼睛都睁不开,能指望你什么?”李朔月眯起眼睛道:“去榻上。” “我白日睡过了,怎么、怎么还这么困?”墨韵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不用你守。” “那好、那好。公子,我、我就趴一会……”墨韵半眯着眼,跌跌撞撞往窗边的小榻边走,合眼前他强打起精神道:“公子,你若要小解,记得、记得喊我!” 墨韵蹬掉鞋,慢腾腾爬上小榻,嘴里不停嘀咕,“好困,都怪昨夜竹栖念诗文,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 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方逵立在外室,身体紧绷,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入了内室,小心探了墨韵的鼻息,又推搡了两下,即便这般,墨韵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这才敢轻手轻脚往床边走。 这会已经是深夜,屋里未点灯,到处黑漆漆,方逵停至帐外,不住地吞咽口水。 帐内是活色生香,也是万劫不复。 心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甚至能闻到帐内那人身上的幽香,一阵一阵,沁入肺腑。 方逵深深吸了几口气,左手极小心地掀开帘子,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呼吸平稳,好似已经陷入熟睡。 方逵不敢有大动作,怕惊了这只雀鸟。 他贪婪地嗅帐内的百花香,目光在那看不真切的脊背流连,在原地愣愣站了会,方逵才从怀中掏出一素色巾帕,从中拿出包裹的木簪。 手掌大小的木簪,他特意在尾部留了半弯指盖大小的月亮。那日嘉哥儿问陆四爷要木簪,他就在门外听着。这样的小物件他做了七八只,特意挑了模样最好的一只。 可这样灰扑扑的木簪子,怎么看都与这神仙似的人儿不相配。 睡着的人未梳发髻,青丝如瀑,方逵犹豫半晌,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将木簪塞进枕下。 四下无人,贪欲便在心底疯涨,方逵俯下身来,轻捻起李朔月的一撮头发,微微攥紧。 未得允许,他不敢有其余动作,只得以此行径暂缓相思之情。 若是自作主张惹恼了嘉哥儿,只怕半月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方逵好不容易才叫人多看他几眼,这会儿实在不敢多生事端。 坐在床沿静静看了约莫有一刻钟,方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发,贪婪的嗅帐内的香气。 李朔月若有所感似的,慢悠悠开口,“你日日偷看,我当你有多大的胆。” “原来也耗子似的,只敢在暗地里偷看。” 方逵心一惊,本能地朝身后看,生怕他这话叫人听到。 “公子,你、你未睡?” “好大的胆子。”李朔月起身,手臂撑起下巴,佯装呵斥面前高大的身影:“方逵,我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我房里的人喂药?” 这话说的方逵心虚不已,他急忙跪至于李朔月跟前,小声讨饶:“求公子恕罪。” “恕罪?好啊。”李朔月抬脚轻踹男人的胸膛,笑道:“你今晚若伺候好了,我许能饶了你欺下犯上的罪。” “若伺候的不好,小心我禀告四爷,挖了你的眼睛、砍了你的脑袋。” 微哑的嗓音仿佛藏了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里发痒,方逵喜不自胜,急忙接住怀中细弱的脚踝,哑声道:“任凭公子差遣。” …… 半个时辰后,方逵从床尾的衣裳里掏出巾布,要替李朔月擦汗。 李朔月半撑起身,推开恼人的汉子,嗔怪道:“谁要你的东西,臭烘烘的,拿来擦脚我都嫌。” 方逵也不恼,只是黝黑的脸通红,他老实道:“那我替公子擦脚。” 李朔月未出声,这便是同意了。 方逵急忙拿帕子去擦,事关日后,他又忍不住出声询问:“公子,今夜、今夜可满意?” “怎么着,我的床,你想上几回?”李朔月捏住方逵的下巴,哼笑道,他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但这不妨碍他逗狗似的逗弄。 “方逵,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强逼四爷的人。这事若张扬出去,即便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 方逵疑惑了一瞬,不应当是两情相悦,怎么变成了强逼? 他很快又想到:或许是阿姆妈妈叫嘉哥儿见了太多他不喜欢的客,前几日又被陆家大爷欺辱,因此在他看来谁都是强逼。 方逵很快甩掉脑中的想法,急忙发誓安慰面前之人:“今日之事,方逵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朔月动作怔了下,他没料到方逵竟然听不懂自己的话! 几息后,他忽然松开方逵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方逵低下头,拿帕子仔仔细细擦那双瘦削的脚。 李朔月思索片刻,哼笑着朝方逵耳语:“今夜你伺候得不错。” “多谢公子夸奖!”方逵嘴巴都咧到耳后跟了,若身后有根尾巴,早摇开花了。 “这会儿没有避子汤,你说,我若是怀着你的野种进陆家的门,叫他做陆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你觉着好不好?” 方逵先是大喜,连擦脚的动作都停了,喜得是神仙似的哥儿肯与他生儿育女,可随后便涌上浓浓的失望,因为他要带他的孩子进别人家的门。 他幽怨地往李朔月的小腹看了眼,仿佛孽种现在就有了似的。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吗?” 李朔月重新躺下,语调慵懒:“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将你调进陆府,当个烧柴的……” “不好。”方逵忽然道,同时搓热双手替人捂脚。 “什么?”李朔月一时没听清。 “公子,我觉着不好。”方逵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他道:“我能养活孩子,不要你嫁给他人。” 李朔月话头一滞,唇角扯起弧度,讥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来指点我的事?” 方逵将人抱进怀中,双眼紧闭,他道:“公子,我们私奔吧。” 第120章 心甘情愿 “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朔月伸出胳膊搭在眼睛,掩住面,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知晓有多少人说过要赎我吗?” “可最后呢,哪个说的话成了真?” “都是骗人的话,我要真信了,才是蠢货。” 李朔月眯起双眼,斥责道:“方逵,你怎么敢叫我同你私奔?你拿什么救我?” “公子,我……”方逵牵住李朔月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颇为冷漠的眼,他坚定道:“公子,你愿意与我结亲,去田野山间过些平淡日子吗?” “想啊,我做梦都想,谁不想与情郎过恩爱日子?”李朔月轻笑,忽而直起身体,抬手触碰男人的面颊,轻抚细微的胡茬。 李朔月低声呢喃:“逵郎,你以为我贪恋阁内的生活吗?你瞧瞧我的伤,至今还未好全。我好疼啊,除了你,还有谁在乎呢?” “他们兄弟二人待我,如笼中雀鸟,我若不顺着,说些甜言蜜语,只怕早成了一捧没人要的白骨。” “逵郎,你是真心欢喜我吗?” “是!我自然是真心的。”方逵不敢迟疑,急忙道:“我第一回见着公子,便觉得世间怎么有公子这般神仙似的人儿,我欢喜公子良久,想与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也心悦逵郎,但我只得对你冷脸,不敢流露丝毫喜悦,若叫几个四爷知晓,只怕你我二人都不能好过。你怨我吗?怨我对你呼来喝去,大呼小叫?” “当然不会,公子,我知晓你的难处,我——”方逵脸色涨红,他激动道:“公子多看我两眼,我便心潮澎湃、喜不自胜,怎么会怨公子?” 李朔月欢喜地捧起男人的脸,满面通红的吻他的眉间,而后羞怯地扑进汉子怀中,道:“这世间竟有真心心悦我之人,逵郎,若我们早些遇着该多好。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方逵心口重重跳了下,喜悦如浪潮席卷全身,他激动地颤抖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方逵急忙将人搂进怀里安抚,“公子,我会救你出去!” “怎么救?”李朔月仰头,怀疑道:“庄子里层层守卫,我身边还有紧盯的几个哥儿,你拿什么救我?” 李朔月又是一声轻叹:“逵郎啊,我有心与你过寻常日子,可你能护住我吗?” 方逵忍不住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他急忙道:“我能!” 好似晚说几息李朔月便会反悔似的,方逵急忙道:“公子,我带你走,找一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可我是娼妓,伺候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 “公子,往后再不会了。”方逵哄娃娃似的,轻拍李朔月后背安抚,“再不会了。” 李朔月极轻地笑了下,缓缓地、一字一句问:“为了这一身艳丽皮囊,值得吗?” 方逵只紧紧将人环抱住。 怀里的人清瘦至极,几乎没什么分量。可方逵无比满足,温热的、鲜活的躯体,姝丽的、糜艳的脸庞,他在他的怀里,心甘情愿的。 这半个多月,方逵看他辗转在不同的汉子身侧,那时他有多么无力,现在就有多么坚定。 起初的确是痴迷于他的艳丽,可近身伺候后,他才觉着世人都爱的皮囊,嘉哥儿深深厌恶。 他因皮囊受尽苦楚,又身不由己,任由贵客捉弄。他像朵受尽蹂躏又被踩进泥潭里的花骨朵,连花都未曾开,人人就争相践踏他。 他明明那么可怜,可那些人都瞧不见,因此嘉哥儿才只敢在深夜哭,只敢在自己面前哭。 嘉哥儿心中只有自己,若自己此时再救他出来,那嘉哥儿日后必定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他们二人夫夫恩爱,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一想到夫夫二人日后的恩爱日子,方逵便激动起来,他眼神炽热,再次郑重承诺:“公子,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李朔月弯起眼睛,小声道:“夜深了,逵郎。” 方逵愣了愣,才耳根通红:“我伺候公子就寝。” — 丑时末,“咯吱”一声,方逵悄悄推开门,直奔后院的茅厕,一进去,他便将手帕包的东西全倒了进去。 他做贼心虚,急忙从旁边的木桶掺了些草木灰撒上去,盖得严严实实。 后院有口井,方逵提了水,将帕子仔仔细细又洗了一遍。这帕子不是他的东西,方逵连揉搓都不敢使劲,害怕给洗坏了。 他动作极快,洗净了帕子便将水泼到院中,那水差点泼到刚进院子的赵猛身上。 赵猛不敢摆脸,笑道:“方大哥,你也来出恭?” 方逵点点头,道:“我怕身上沾了味,提桶水洗一洗。” 两人说过两句话,方逵便抬脚往回走,赵猛嘀咕两句:“险些将我的鞋都弄湿了……” 方逵再进屋,一切都与方才自己离去时没什么不同。 待帘帐内味散了大半,方逵才落下帷幕,又替熟睡的哥儿掖好被角,蹲在床头看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恋恋不舍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天大亮后,墨韵似是还未睡醒,给李朔月喂汤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整碗药全泼到了被褥上。 连李朔月身上都沾了不少。 雨哥儿板起脸,教训道:“墨韵,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 “好公子,好雨哥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立马收拾。”墨韵急忙朝众人讨饶,李朔月起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罢了,你去要些热水,我要沐浴。” 不用再被教训,墨韵开心极了,急忙应下,小步跑了出去。 “竹栖,给公子重新拿套衣裳来。” “这就来。”竹栖闻言,从耳房出来,翻开一侧的箱子,左挑挑右捡捡,拿了身淡黄色的绣菊花的里衣,“公子,这套如何?” “拿过来。”李朔月精神不济,连眼睛都懒得睁。 李朔月换完衣后,便被竹栖扶着,往窗侧的榻上躺去。雨哥儿正欲收拾床帐,刚移开枕头,便瞥见那底下藏了根手掌长的木簪子。 第121章 共赎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佯装从未见过。 李朔月随口道:“既沾了药味,全拿出去丢了。” “是。”雨哥儿垂首应下。 墨韵拎着食盒进门,方逵、赵猛担水跟在身后。 他一进门便扬声问:“公子,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先用过早膳再沐浴?” “今日早膳有柿子软酪和蟹黄毕罗呢,瞧着可好吃了!” “你这馋虫,不许偷懒。”竹栖骂道:“昨日睡了一天,今日也该做些活计。若叫孙老嬷知晓,回去定然又要指摘公子的不是。” “你不说、我不说,他如何晓得咱们是何样的快活?”墨韵不屑道,回头瞪了眼紧跟的汉子,“你们回去也不许说!” 方逵没说话,赵猛应和:“这是自然,哥儿放心,咱们都晓得。” “公子,不如先用膳?”雨哥儿拿了新的床褥铺上,叮嘱道:“昨日公子便没用多少膳食,今日该好好补一补。” “正是这个理!”墨韵眨着眼睛,亮晶晶看向李朔月,憧憬道:“若是冷了,便不好吃了!” “冷了再热不就成啦!”竹栖走过去同雨哥儿一道铺床,道:“我瞧着这被褥汗涔涔,公子昨夜定然出了许多汗。不如先洗洗,暖一暖身子。” 听了这话,方逵眼神乱瞟,面色颇有些不太自然。 李朔月眼带笑意,往方逵同墨韵的方向看了眼,道:“那便先沐浴。” 方逵不敢看李朔月的脸,急忙同赵猛一道,进屏风后往浴桶里面添热水。 陆槐在陆家祠堂里趴了四日,第五日便迫不及待翻墙而出,雇了马车直奔城外庄子。 他不知晓他的嘉嘉,在这几日里,已有人替他照顾了好几回。 陆槐兴高采烈冲进庄子里,活像个不修边幅的毛头小子。李朔月正带着人在院子里转悠,见着蓬头垢面的陆槐,险些没认出来。 “四爷,你怎么这副样子?” “嘉嘉,我可想死你了。”陆槐亲昵地蹭了蹭李朔月的额头,仿佛在陆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事说来话长。” “待我沐浴后再同你讲。”陆槐朝身后跟着的汉子吩咐:“去,烧些热水来。” “嘉嘉,你陪我一道吧。” 李朔月来不及说话,便被陆槐强硬拽进屋内。 屋内的小厮丫鬟成群,伺候人的活怎么也轮不到李朔月。 他坐在竹椅上,手里端了杯八宝果茶,听屏风后的陆槐絮絮叨叨念陆家的不好,念叨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朔月托着下巴笑,时不时回应两句。 陆槐见李朔心情尚可,于是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嘉嘉,如若日后我与大哥共同赎你,你可愿意?” “一道?” 李朔月诧异道:“从前只听过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事,可两兄弟共同伺候一哥儿却是闻所未闻。” “我以为四爷跑回去是要替我讨公道,原来这几日,你兄弟二人商议着,要如何作践我?” 李朔月“砰”的一声搁下茶碗,冷笑连连。 陆槐心虚不已,躲在屏风后不敢见人。 “嘉嘉,我大哥那日是混账了些,他在家中做主惯了,最受不得外人忤逆他。” “可我与他商议好了,你一旬伺候他四回,其余日子都与我住在一处。” 陆榆那法子实在阴险歹毒,若真毁了脸,陆槐也不知晓自己能再喜欢几日。 怜惜抵不过岁月的消磨,日日对着一张充斥着疤痕的脸,即便有什么念头都该消散了。 陆槐怕陆榆等的就是他厌倦的那一日,他自己不出一文钱便得了美人,再寻找些灵丹妙药除去疤痕,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回,陆槐再次让步,他既想以低价将人赎出来,又不想叫他脸蛋、身体受损,只要陆榆能想出合乎情理的法子将人弄出来,他便不介意再让他大哥几日。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可他便忍不住想探李朔月的口风。 李朔月面色难看至极,讥讽道:“四爷不想我活,何须用这些法子?我不如现在便投了那枯井,也省得你兄弟俩为我起争执。” 扔下一句话,他转身便走,陆槐害怕将人惹急了,急忙冲出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圈住双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别恼,怎么好端端就要寻死觅活?” 陆槐衣冠整洁,发梢微干,也不知在屏风后面躲了多久。 李朔月冷冷一笑,瞬间便红了眼眶:“……他那样欺负我,我迟早叫他逼死了去,你还要来劝我……我何苦苟延残喘等着别人磋磨?” “他往后不敢那样对你,真的,嘉嘉。”陆槐急切道:“他在我跟前发了誓的,虽然我大哥比我混账了些,但还是信守诺言的。” 李朔月眼眶通红,泪珠忽然砸进陆槐的胸膛,陆槐一愣,再看怀中人凄然的神情,心中霎时酸涩不已,他急忙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你不愿便不愿,我往后不提此事了。” “你少来哄骗我。”李朔月说话时哭腔极重,他赌气似的:“四爷想得长远,可我肚里还没有你陆家的种,你做什么要赎我?” 这话一出,陆槐愧疚更甚,他挥退奴仆,将李朔月牵至床沿,两人一道坐下。 陆槐将人重新搂进怀中,歉疚道:“你说到此事我才想起来,嘉嘉,我听闻你有不了子嗣,那日我说这话,你怎么不告诉我?” “若我知晓,肯定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四爷有心赎我,可我替你生不了子嗣,我又惊又喜,怎敢和盘托出?” “我不说,四爷或许还能念着我、想着我,隔三岔五去阁内瞧一瞧我。如此这般,我在楼里,总归能有些盼头。” “我只怕四爷晓得了这事,厌弃了我,重新找了那姿色出众的哥儿姐儿……”李朔月从陆槐胸膛里掏出帕子擦眼泪,示弱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楼里去。” “妈妈阿姆是不许我心里有人的,只将我往那肯出金银的人家屋里送。” 第122章 蓄意勾引 “我在阁中不敢多说、不敢多听、不敢多看,生怕叫阿姆妈妈知晓我钟情于你,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若他们知晓,便又要寻人来教养我。”李朔月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身体本能地发起抖来。 “如何教养?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陆槐心中一片柔软,接过帕子替人擦眼泪。嘉哥儿从未这般向他示弱,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喜金银、不爱罗裳,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周围讨好殷勤的男人。 他在嘉哥儿心里不一样的,陆槐心道,嘉哥儿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 “打骂是小事,多是给我用药,叫寻些野蛮的汉子同我宿上一宿……” 陆槐听闻,出奇愤怒,怒道:“姓宋的老哥儿怎么敢这样待你?” 李朔月止了哭腔,缓慢摇头:“阁内的人都是这般,只不过他们看管我看得更紧密些。若是宋阿姆在,定然不愿意叫四爷长包我。” “大爷待我,同宋阿姆待我一样,他们不将我当作人看。那日大爷欺辱我,拽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侍奉他,还将我往水中按……他压着我,骂我女表子,骂我荡货……” “四爷,你肯出钱赎我,我感激不尽,可若还要我伺候大爷,我宁愿一辈子死在花楼里。” “好歹、好歹还能遇上几个愿意说些好话来哄骗我的恩客。” “好嘉嘉,你别哭。是四爷的错,我不知晓这些,才想出了这馊主意。”眼见着面前的人又要流泪,陆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急忙哄道:“我往后再不叫你伺候他。” “那我便自己想办法替你赎身,不要他。”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你在楼中多等我些日子。” “即便不能赎身,四爷常来看看我,我便死而无憾。” 陆槐心中熨帖,又将人抱进怀中说了许多好话,待李朔月平复了心绪,两人才再行了云雨。 陆槐摸着怀中人滑腻的脸蛋,暗道:总有一日,他要凭自己的能力赎嘉嘉出楼,届时还要光明正大给他一个身份,叫他能堂堂正正进他陆家的大门。 — “我前几日还以为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即便我在你们面前哭瞎眼,你们都不会动容一二。” 李朔月身穿素白里衣,披头散发端坐于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扭曲的人儿缓缓地笑。 “可昨日我只在陆槐面前掉了两颗眼泪,他便抱着我哄了许久呢。”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后,拿描金骨梳梳理长发,闻言温声道:“四爷心里有公子。” “胡话说多了,便连自己也骗了。”李朔月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对碧玉耳坠,挂进耳孔,“罢了,梳妆吧。” “公子,今日四爷送来一套鎏金点翠头面……” “戴上吧,四爷不就爱看我戴这些。” “公子……”雨哥儿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要说什么?” “这几日,奴婢与墨哥儿、竹哥儿夜里常常一睡不起,疲乏困倦,夜里无人守夜,公子可还适应?”雨哥儿一边熟练挽发,一边压低声音试探。 “与平日无甚区别。”李朔月半眯起眼,审视铜镜里面色扭曲的主仆。 “奴婢那日收拾账中,发现了此物。不知公子从何得来?”雨哥儿缓慢从衣袖中掏出木簪,插进李朔月盘好的发髻中。 “你从哪得来的簪子,我怎么从未见过?”那簪子尾带弯月、身刻桃叶,好似那日他向陆槐讨要的簪子。 可李朔月从未见过。 “就在公子枕下,四爷回陆府的第三日。” “……” 李朔月眯起眼,陷入回忆,那日半夜方逵进了账,难道是他搁下的? “不认识。”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又随口道:“这几日帐内总是汗涔涔,公子夜里又魇住了不成?不若奴婢安排小厨房熬煮些安神的药,公子睡前多饮一些,也好过日日梦魇,不得安眠。” “不必。”李朔月面色不虞,声音微冷。 雨哥儿略过此话,温声道:“这几日总是方逵守夜,奴婢瞧着他很是辛苦,不如叫他歇息几日。那赵猛捏肩垂腿的活计很是熟练,不如调到公子身边,随时伺候着?” “好啊。”李朔月打量着铜镜内低眉颔首的哥儿,眉宇间凝聚了一丝烦躁。 雨哥儿忽然极小声在李朔月耳边道:“公子,你蓄意勾引方逵,故意叫他看身上的印子,让他近身伺候听你与四爷行事,又趁四爷不在,同他夜夜欢好,若四爷得知,可怎么是好?” “这几日帐内都是奴婢一人收拾,未曾让竹栖与墨韵经手,可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会发现端倪。” 李朔月骤然起身,一掌掐住雨哥儿的脖子,冷声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本公子可听不懂。” “宋秋实送过来的狗果然不忠心。” 雨哥儿担忧地望向李朔月掐住自己的手,语气反而更加恭顺:“公子,你骨脆,还是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我虽无权势,可在这,也不至于杀一个满嘴胡话的奴才都做不了主。”李朔月收了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奴婢说这些,并非意图要挟公子。”雨哥儿昂起首,笃定道:“我知晓公子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奴婢同公子一样,也想离开这地方。” “只是奴婢势孤力薄,只靠着自己,怕总有一日便死在这花楼里。” 李朔月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公子有所不知,奴婢与哥哥从南境江州逃难而来,一时不察,叫拐子卖进了这烟花之地,我兄弟二人至此分别。我苟活至今,而哥哥至今杳无音信。” “奴婢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共同逃离这魔窟。只盼着公子能帮奴婢寻到哥哥,奴婢此生必当牛作马,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了公子的恩情!” “编故事也编得可信些,尽是些胡言乱语。谁知是不是宋秋实叫你来坑害我?”李朔月神色警惕,远远盯着雨哥儿素白的脸。 第123章 蠢东西 “奴婢此话绝无半句虚言!”雨哥儿目光决绝,猛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连磕三个响头。 李朔月冷笑一声,孤身往窗边走,“从前你还劝我安分些,如今怎么反倒撺掇起我来?” “我在馆内好吃好喝,从没想过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你来求我,不如求求宋阿姆,求他大发善心饶你一命,好去寻你哥哥。” 雨哥儿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我哥哥,便是经他手卖出去了。” “那他怎么敢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朔月推开窗,看窗外的残枝落叶,“让一个仇人伺候另一个仇人,什么样的蠢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雨哥儿摇摇头,冷静道:“我与哥哥同母异父,面庞随各自的阿父,当时我二人又面黄肌瘦、身上脏污,他未曾能分辨出来。” 李朔月张开双臂,讥讽道: “你看看我,手和脚不知戴了多少镣铐,谁都可以骂我、辱我、践踏我……你叫我救你,你是瞎了眼吗?” “我这一身皮肉是你亲手换的,我那时求你,你怎么不先救救我?” “公子,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雨哥儿艰涩道。 “楼里那么多人,你不去求,为什么来求我?” “公子,你不一样。” “受了半年剥皮之刑还能活下来,接客半年未曾被金钱男人迷了眼,事到如今还想着往出逃的,公子是头一个。” “公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必定不会被困于这种腌臜地。” 李朔月闷笑了两声,“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信公子,可公子不信我。” 雨哥儿又道:“屋外有阁内的汉子看守,庄子里还有四爷的人,公子想趁机逃脱,难如登天。公子只靠一个方逵,怎么能成?” “我说过,我没有那般心思。你滚吧,日后也少来试探我。”李朔月脚步轻盈坐回梳妆镜前,面色冷淡。 他冷冷坐着的时候,与那遗珠院整日弹琴的公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年的教养到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像他雪白单薄的肌肤与端端正正的坐姿。 雨哥儿思忖片刻,而后轻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同孙阿嬷一道替公子换皮的四个哥儿四个姑娘,除了我,俱都死了。” “若公子逃走,墨韵与竹栖有人护着,奴婢却是难逃一死。因此奴婢才大着胆子,前来求公子庇护。” 李朔月面色不变,恍若未闻,只轻轻拨弄耳朵上的珠坠。 良久,屋内再无人出声,雨哥儿只得起身出房门,他刚走,李朔月便恼怒地将唇脂盒砸向远处,砰一声,青色瓷瓶四分五裂。 恼怒自己勾引的太明显,恼怒方逵未经他同意,胡乱留东西,还是他特地朝四爷要的木簪子。 这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的私情吗? 蠢货!蠢货! 怎么这般不小心? 年轻时天真愚笨,一块糕点、一根簪子就能哄了他,可这样寻常的玩意,满大街都是,只怪他见识短浅,孤陋寡闻。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会被一根破木簪迷了眼吗? — 晌午,李朔月坐在廊前,翻看一本千字文。 方逵一踏进院子,便迎来远处哥儿凶恶的目光,他不明所以,还傻乎乎迎上去笑。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了嘉哥儿,若叫他知道,定要他好看。 李朔月冷起脸,恨得牙根发痒。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蠢东西,害他被人拿捏威胁,怎么还有脸笑得出来? “公子。”方逵捧着铜炉站在院中,看着那白云一般柔软的人儿,心口微动,只想上前两步将人抱进怀里哄。 可院内人多眼杂,他只的歇了这心思。 “看什么,狗东西,少来碍我的眼。”李朔月面带愠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骂。 方逵一怔,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心中委屈,失落的像只抓到猎物却吃不到肉的大狗。 他正欲说几句询问,墨韵、竹栖便接连进了院子,他只能紧紧闭嘴。 两人手里拎着食盒,墨韵脚步轻快,直接进屋将食盒放至桌上,将几碟兔肉一一摆开。竹栖落后几步,也紧跟着摆出菜蔬。 墨韵摆完后,便蹦跳着站到李朔月的身后,殷勤地替他捏肩揉背,雀跃道:“公子,拨霞供已备好,什么时候吃呀?” “挑的是山里最最肥嫩的雄兔!那灶上的老师傅刀工极好,切得肉片薄如蝉翼,瞧着真是了不得。” 李朔月这才朝几人分去视线,他说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原来都叫雨哥儿指挥着去弄这些东西。 方逵将铜炉摆好,然后才站在门口当桩子,他忍不住偷瞧方才才骂过他的哥儿,他今日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袍,梳了极简单的牡丹髻,只簪了细花钿、别了两只点翠簪花,瞧着极清新淡雅。 可脸色冷得很,仿佛能冻死个人。 李朔月翻了页书,随口问:“雨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竹栖道:“许是快回来了。” “嗯。”李朔月将书扔到椅上,抬脚往堂内走。 小铜炉火已沸,墨韵殷切问道:“公子,可要这会用膳?” 李朔月微微点头,于是墨韵便执筷夹起一片红嫩兔肉,放进铜炉中滚了滚,待熟透了,才小心放进碗碟中,推到李朔月跟前。 竹栖见了他这副馋虫模样,忍不住轻声骂了两句:“馋虫,我瞧着最想吃的人是你!” “野兔这般鲜嫩,我就不信你不动心!”墨韵立马反驳,又急忙伺候李朔月用膳。 “谁同你一样?”竹栖轻哼了两声,替李朔月夹了两筷子樱桃肉,轻声道:“公子尝尝这个,酸甜可口,最是开胃。我家公子最爱吃这道菜呢。” “还有这一道三鲜……” 七八道菜,没有喜欢的,亦没有厌恶的,李朔月只尝了一遍,便已有五分饱。 他刚停下筷,雨哥儿便提了另一个食盒进屋。 “公子,这是四爷令人熬煮的红枣乌鸡汤,可要趁热用些?” “四爷呢?” “正在书房看未看完的账本,说是晚上会过来。” 李朔月淡声道,“盛一碗吧,总不好叫四爷的心意白废了去。” 第124章 金镯 墨韵见李朔月停筷,立马拉来凳子一屁股坐下,急忙将剩下的兔肉往铜炉里倒,他双眼放光,忍不住道:“这兔肉真是鲜嫩,叫人垂涎欲滴!” 竹栖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同墨韵一道坐下:“在庄子就是省心,天高皇帝远,那老嬷子也说不了嘴。” “嗯嗯。”墨韵使劲点头,捞出煮好的兔肉沾了汁水放入口中,高兴得连眼睛都弯了。 李朔月慢吞吞饮尽了乌鸡汤,并未掺和几人的话。 从前他也爱在用饭时絮絮叨叨,胡乱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后来被教养,得食不言寝不语。 伺候的哥儿坏了规矩,只骂两句,若是他,少不了要挨上几巴掌。 面前的三个奴仆看似尽心却各个都别有算计。 墨韵是宋秋实的人,面上纯真却成日在他面前耍主子威风;竹栖只认叶嘉当主子,时不时便要说些他家公子如何如何的话来刺他。 雨哥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要拿规矩管束他,晨起时说的那些蛊惑人的话,八成是故意想法子捉弄自己。 李朔月不敢信亦不敢赌。 事到如今,又有谁可信? — 陆槐酉时进了院子,兴冲冲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套到李朔月的手腕上。 笑道:“金有益五脏、静心、定志的功效,我特意叫人打了两个大金镯子,你瞧瞧,多好看!” 李朔月望着手腕上宽大的金镯,忍不住笑出声,道:“四爷,你这镯子也太大了些,一指宽,沉得很。你瞧,我手落下去,它自个就掉了。” “啧,果真是大了。”陆槐抬起李朔月的手,仔细端详两眼,道:“这群狗奴才,怎么打个镯子都能打出错,回去了我收拾他们。” “既不合适,便先摘下来。”陆槐牵起李朔月的手亲了亲,那金镯直接滚落到了李朔月的臂膀上,简直能当作臂钏来戴。 李朔月抬起脚,眯起眼笑,“四爷不若替我戴脚上,我瞧着挺合适的。” 陆槐瞥见那骨肉匀称的小腿上的红印子,便知晓妖精似的哥儿又在挑逗自己,便笑着将那金镯子戴到他脚踝上。 一指宽的金镯戴在脚腕上也还是显得宽大,李朔月正瞧着,陆槐忽然一掌拽住他的左小腿,笑着压过去:“嘉嘉,这金镯子真是衬你。” 到了戌时两人才止了闹腾。 主人家唤了热水,恰巧方逵同赵猛守夜,俩人便一道从伙房抬热水。 他们这七八个人得看守李朔月,防备他逃窜,可主人家若有吩咐,也是得照做的。 添满了热水,四少爷便抱着人从屏风后走过来,方逵弓腰往出退,在余光中瞥见一双消瘦单薄的足,上面添一双拇指粗的金镯,衬得那双腕足愈发的纤细瘦弱。 可宽大的金镯遮不住层叠的掌印,方逵几乎能想到陆槐攥着那双足攥了多久,即便嘉哥儿再不愿意,也逃脱不得。 四爷将人护得严实,方逵再看不见许多,只能暗自忧心,不知嘉哥儿有没有伤着。这四公子真是贪色,一日都离不得这事似的。 屋内有人伺候,方逵便同赵猛一直站到鸡鸣时分。 与看守的汉子交接后,赵猛同方逵往他们住的后院走。 赵猛边走边小声嘀咕:“方大哥,昨日你瞧见了吗?” “什么?”方逵神情恍惚了半瞬,才迟钝地回了话。 “昨夜公子脚上戴的金镯子。”赵猛艳羡不已,“一指宽,我瞧着有二两重,你没瞧着脚腕都压出印子了?” “……瞧是瞧见了。” “那金镯子模样真是稀罕,是龙凤样式的,我看的真真的!” “哎,我亲妹子十月结亲,我也想给她打个镯子。”赵猛叹了口气,惆怅道:“这些年她在家中操劳,费心费力照顾爹娘,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我这个做兄长的,总得给她置办些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公子腕上的镯子,只怕寻常人打不了。” “我晓得。”赵猛笑道:“打不起金的,我便给她打个银的,打两对,一对小些的成亲的时候戴,大的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这样嫁过去也不会叫人看轻。” 方逵也跟着笑:“这是大喜事,你妹子嫁的是什么人?” “山上的猎户,能耐大得很,今日捉兔明日捉鸡,跟了他,可算是吃穿不愁。我妹子人美心善,与那猎户也相配。” “方大哥,若得了空闲,你便同我一道回家吃杯喜酒,如何?” 方逵思索片刻后道:“喜酒我许是吃不上,到时候我备些东西,还得劳烦你带回去。” “方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我二人都是兄弟,送什么礼?只管来吃酒就是……” 两人走到后院,见远处几个汉子推着堆满箱子的板车往另一个院子去,赵猛迎上去,好奇地问道:“于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可还需要人手,我正好闲着。” 于虎擦了擦脑门的汗,看了两人一眼,道:“方兄弟、赵兄弟来得正好,我正愁卸不完这些物件。” “这么多东西?要做什么?”方逵走上去,面露疑色。 “你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十七,到了咱们四爷的生辰。”于虎眉开眼笑朝二人道:“四公子仁善,今年要在庄子里也摆上几桌子,咱们庄里的人也能跟着热闹热闹,届时庄子里人人都有赏钱拿、都有酒肉吃。”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赵猛笑道,跟着搬起箱子。 “四爷要在庄子里过生辰?”方逵问道。 于虎老神在在道:“是也不是,四月白日在陆府同老爷夫人吃完团圆饭,晚上才会到庄子来。” “这又是为何?一来二去,四爷难道不嫌折腾?”赵猛道。 于虎朝远处的方向挤眉,促狭地笑了笑:“这不是庄子里有美人,四爷舍不得叫人寂寞。” 方逵面无表情,心里却自有一番计较。 他惊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能趁机带嘉哥儿逃离这个鬼地方也说不准。 可该如何行事,还得仔细筹谋。 第125章 如何是好 “嘉嘉,我今日须得回府,待后日同爹娘一道过生辰,晚上我再来陪你。” 李朔月轻笑,“四爷不必心急,同家人吃完团圆饭再来也不迟,庄子里这么多人,我又跑不了。” “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无奈将人拢进怀里,“你身子不好,我吩咐厨房每日炖些羹汤,你多喝些。” “嘉嘉,我走后,你便是这庄子的主家,想如何便如何,不要拘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林管事说。” 陆槐手臂抱住李朔月的腰,语气亲昵:“若想我了,也可叫人去府里喊我,我得了空,便快马加鞭赶来。”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四爷,你何时变得这样啰嗦?只出门两日,从前可不见你这样。” “如今自然是不一样。”陆槐道,他才与他的嘉嘉心意相通,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舍得就此分别? 若非家中有个豺狼似的大哥惦记,他就是再挨一顿打也要将人带回去。 “我忧心你体弱多病,养养身体总是好的。”陆槐转身又朝三个伺候的哥儿道:“照顾好嘉嘉……” …… 方逵站在门外,陆四爷前几日便将他们赶出了屋子,说从今往后只许站在屋外伺候。 屋内两人你侬我侬,时不时说些酸倒牙的甜言蜜语,方逵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知晓叶嘉对陆四爷这般是身不由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恼意,恼怒陆四爷穷追不舍,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哄骗人,又恼怒自己没长翅膀,不能现在就将人救出这火坑。 自打陆四爷回了庄子,他的心上人拢共也没看过他几眼,话说不上两句,更别说找准时机温存。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屋里送,方逵心里那叫一个着急,生怕他的未来夫郎被迷花了眼,转头便恋上那花花公子。 再听他对别人温言软语,更心惊肉跳,恨不得现在便冲进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好好给陆四爷看看清楚,嘉哥儿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守在院中的赵猛悄悄觑了方逵一眼,心中莫名,好端端怎么站得这般挺直?面容也严肃,仿佛他看守的是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 其余几人也在心里嘀咕个不停,见两个小厮出来,不由得也将身板挺直了些。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阵阵熟悉的动静,因着未曾关门,方逵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陆四凶恶好似疯狗,嘉哥儿可怜仿若雀鸟,方逵险些将后槽牙咬坏。 这陆四真不是个东西,眨眼的工夫,便将人拐至榻上,强逼嘉哥儿伺候。 他贪恋嘉哥儿的美色,明知嘉哥儿身体不好,喂参汤也要逼迫,简直像圈里发了青的牲畜! 可怜嘉哥儿无人撑腰,连反抗都不敢。 今日动静格外大些,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水早早备在了耳房,伺候的仆从极有眼色,一见着陆四爷连外衫都未着,后脊背布满猫抓似的伤痕,急忙四散开来,寻药的寻药,披衣的披衣。 陆四爷神清气爽,满面春光,怀里抱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凭谁看了都知晓他做过什么风流事。 沐浴过后,陆槐从墨韵手里接过帕子,亲自给李朔月擦头发。 面前的人半合着眼,脸蛋瓷白,仿佛温顺的羊羔子。陆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柔软,温声道:“嘉嘉,可是困了?” 李朔月哼哼两句,嗔怪的话都懒得说。 “我一会儿走,你再与我说说话。” “快滚。” “嘉嘉,好狠的心。”陆槐伏在李朔月的肩颈,逗弄出声:“我背上那么多口子,你可出气了?” 李朔月闻言掀开眼皮,怒瞪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骂:“活该!” 陆槐半点不困,反而生龙活虎,他笑道:“嘉嘉,好嘉嘉,你替我上药吧。” “陆槐,你快走!” “好夫郎,快帮帮为夫吧。” 陆槐又痴缠了几句,抓着李朔月的手替他涂药。李朔月恼怒地往男人腰腹踹了两脚,拿了药膏瓷瓶便直接狠狠拍在男人背上,立马拍出一圈红印子。 “嘶。”陆槐倒吸一口寒气。 李朔月没解气,又狠狠挠了两爪子,看着满背破了皮的口子,气焰这才消解了几分。 陆槐说不清为何非要逗弄叶嘉给自己上药,只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稀罕少见,与往日的他很不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地,后背一沉,身后传来几声细弱的嘀咕:“坏胚子……” 柔软的面颊贴在后背,炙热的鼻息微微喷洒,陆槐身体一怔,轻声问:“嘉嘉?” — 日落西山后,李朔月才清醒过来,身体困乏、四肢沉重,他睁着眼睛望漆黑的帷幕,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待看够了,脑子清醒了,才起了身。 雨哥儿急忙迎上来,小声道:“公子,你醒了?” “他们俩呢?” “去后花园钓鱼玩了。” 李朔月冷笑一声,“当主子的日日卖皮肉,当奴才的倒是快活似神仙。” 雨哥儿恭顺道:“公子恕罪,奴婢这便将他们寻来。” “不必了,喊个会伺候人的,我也不是非他二人不可。”李朔月揉了揉酸痛的腰,面色又冷了几分。 “是。”雨哥儿退出门,门外的方逵和赵猛同时看向他,似乎在用眼神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雨哥儿斟酌片刻,道:“方逵,公子身体不爽利,你伺候人的手艺好,进来吧。若伺候得好,公子有赏。” 压下心中欢喜,方逵急忙道:“是。” 赵猛心中失落,强逼自己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见着来人,李朔月挑起眉,诧异道:“怎么是他?” 方逵先行过礼,然后才跪到李朔月跟前。 雨哥儿面色如常,仿佛不知二人的私情,只道:“他伺候人的手艺好。” “我饿了,你去帮我拿些吃食。” 雨哥儿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奴婢这就去,公子略等片刻。” “嗯。” 待人走远了,李朔月才弯腰,朝跪在地上的方逵耳语:“逵郎,他知晓我们的事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 第126章 杀意 方逵抬头,面露不解,道:“他如何得知?” “你送的木簪,他拿走了。” “逵郎,若他将此事说出去,咱们可就真要做那亡命鸳鸯了。” 方逵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凶相毕露:“我杀了他!” “莽夫。”李朔月伸出食指轻点方逵的额头,弯起唇角笑。 “你若真杀了他,回了阁内,宋秋实问我要人可怎么办?” “不会再回去,公子。”方逵又往前跪了几步,将李朔月的腿抱进怀中,压低声音道:“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我同赵猛领了买酒的差事,我趁机买了些蒙汗药。” “届时我将蒙汗药灌进酒中,公子只需将酒赏赐给庄子里的一众奴仆,等他们吃了酒晕过去,我便带着公子一起逃走。” “倘若是那不吃酒的呢?” “我多买了两坛子青梅果酒,吃不了酒的人也能吃。” “院中护卫分批交接巡逻,你如何要他们全听你的话?” “药倒这么些人,你要买多少蒙汗药?” “这蒙汗药只需喝些甘草水便能解,若是叫人发现了,咱们可就跑不了了呢。” 方逵一下子怔住,显然并未想过这些,不过他又紧紧握住李朔月的手,坚定道:“公子,你别怕。只要大部分壮汉都倒了,剩下的人便不足为惧。” “我力气大,他们都打不过我。” “力气大,力气再大能抵得过四五十人吗?” “若有那嘴巴大跑得快的,搬来了救兵,我们如何跑的了?”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咪咪道:“最好的法子,是叫所有人都闭嘴。” 方逵怔了下,脑子没转过弯,道:“这么多人的哑药不好寻。” “哈哈。”李朔月乐不可支,“蠢材,谁要你寻哑药?” “你去买些老鼠药,将这庄子里的老鼠都杀了。” “你说,这样谁还敢拦着我们?” “公子,这万万不可!”方逵大惊失色,急忙劝道:“如此这般杀孽太重,这庄里还有许多可怜人。” “那你想杀雨哥儿,怎么不说杀孽重?” 方逵道:“他会害你。” “可这庄子里的人难道没害我吗?” “这些奴仆都是来伺候公子的。” “哼。”李朔月冷笑一声,“伺候我来讨四爷欢心罢了,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这个娼妓。” “公子。”方逵嘴笨,说不过面前人,只能生硬转变话题:“公子近日好好歇息,先养一养身体。” “四爷今日闹了一个时辰。你瞧瞧我这满身的印子。” 李朔月露出左肩膀,柔声蛊惑:“逵郎啊,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这印子是你留的,那是一副什么光景?” “想,我做梦都想。” 缥缈又不真切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不由得让方逵幻想起来叶嘉口中的场景,霎时间他面红耳赤,忍不住捧起双脚亲了亲。 方逵哑了嗓子,道:“公子腰可还疼?不如我替公子揉一揉。” 拇指粗的金镯子还挂在腕上,方逵瞥见,心里又憋闷,总有一日,他也能给嘉哥儿打这样的金镯子。 李朔月踮起脚,哼笑道:“这镯子好重,你快替我摘下来。” “好!”他早觉得这东西碍眼。 “这可是好东西。”李朔月半伏在榻上,弯起眼笑,“你一人奔波,太过辛劳。” “这副镯子你拿给赵猛,看看他是如何反应,我瞧他常看这金镯,怕早动了心。若他愿意与你一道,我便告诉他,我日后还有其余金银相送。” 方逵一听便忍不住憨笑起来,“公子,我们当真般配,我也是这般想的。” “只可惜手头没有东西,拉拢不了他。” “好了,你快帮我揉揉吧。” “这便来。”方逵将一对金镯塞进怀中,跪直身体,捶打起那截柳枝似的柔韧腰肢来。 两人说完话没多久,墨韵同竹栖一道进了屋。 墨韵怀抱大木盆,里面装了两尾通体鲜红的鲤鱼。 见众人都看向他,墨韵忍不住叉起腰,得意道:“公子,我方才钓了两尾鲤鱼,颜色可艳丽了。” 竹栖没见着雨哥儿,又见高大的汉子跪在地上伺候,心觉古怪,只询问道:“公子,怎的不见雨哥儿?” 李朔月刚合上眼,既不想搭理叽叽喳喳的墨韵,也不想回应竹栖的询问,只当作没听见。 方逵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伺候人的谦恭姿态。 “公子,你瞧啊!”墨韵见李朔月不看,心中失落,他索性直接抓了只大的,拿到李朔月跟前让他看。 这鲤鱼腥味极重,李朔月不情不愿睁开眼,便一只足有小臂长的肥大鲤鱼正瞪着鱼眼朝自己张嘴,顿时没好气地看了墨韵两眼。 墨韵更委屈了,抓鱼的手一松,那鲤鱼又趁机挣扎,“砰”一下砸进李朔月怀里,鱼尾扫过他的脸颊下巴。 几人皆面露惊恐,李朔月黑了脸,怒声呵斥:“看什么?” 三人手忙脚乱抓起鱼,李朔月身上沾了腥味,面色不虞,赤脚走出去吩咐站在门外的赵猛,“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赵猛急忙躬身:“小的这就去。” 鱼刚捉到,雨哥儿便拎着食盒进屋,见屋内脏乱,心忍不住沉了沉,强忍着温和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说罢,一双眼睛便直直看向湿答答的墨韵,其余二人连看都未看。 墨韵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方才捉了鱼,想抱给公子看,但是没抱住,鱼从我怀里蹦出来,弄脏了公子的衣裳,打了公子的脸……” “瞧瞧你,平白增添事端。”竹栖掸了掸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嘀咕两句:“这衣裳可是我家公子特地令人给我缝制的,新衣裳呢。” 墨韵面色垮下来,丧眉耷眼,哼哼唧唧:“……我哪里晓得鱼劲儿那么大。” “行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雨哥儿小心搁下食盒,叮嘱道:“快去唤些人过来,将屋子洒扫干净。” “我这就去。”墨韵急忙道,转身就想跑。 雨哥儿又道:“快把你的鱼拿走,腥味太重。公子不喜欢。” “知道了。”墨韵忍不住嘀嘀咕咕,“雨哥儿,好啰嗦。” 第127章 你安的什么心? 屋里还剩下俩人,雨哥儿看了两人一眼,嘱咐道:“竹哥儿,你去唤几个哥儿过来洒扫,再换身衣裳。” 紧接着又对方逵说:“你先出去。” 两人没有反驳,皆出门各自干活。 李朔月换好衣裳自屏风后走出,屋内人俱散了。 雨哥儿从食盒中拿出一瓷白小盅,浅声道:“公子,血燕窝已炖煮好了,奴婢额外找了牛乳浇上,公子这会儿可要尝尝?” 李朔月慢悠悠落了座,拿起调羹微微搅动。 燕窝口感脆爽,搭配牛乳、红枣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墨韵墨迹半晌才进屋,满面愁容道:“公子。” “鲤鱼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我就搁在檐下阴凉处。” “那两条鱼个头不小,雨哥儿,你送到厨房炖了,请院子里成日守夜的诸位尝尝。” “公子,我要吃辣味的!”墨韵急声道。 “不许。”李朔月又淡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零嘴,雨哥儿,看住他。” “是。” “啊?”墨韵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给李朔月捶背讨饶:“好公子,我错了嘛!” “你就饶恕我这一回,往后我再不敢了。” “那么大的两条鱼,怎么能一口不让我吃?”墨韵眨巴着大眼睛,拽住李朔月的衣袖可怜兮兮乞求。 “墨哥儿,不可对公子无礼。”雨哥儿呵斥道。 “公子公子~” 洒扫的丫头和抬水的汉子一道进了屋,雨哥儿瞪了眼赖在李朔月身边不起来的墨韵。 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铁石心肠,墨韵讨饶无果,瘪起嘴不满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我不说了。” “你去伺候公子洗浴。”雨哥儿细指点墨韵的额头,叮嘱道:“伺候的仔细些,再毛手毛脚,回去便让孙阿嬷治你。” “哼,我晓得了,你真是啰唆。”墨韵不满地瞪了雨哥儿两眼,“我才不是那等毛手毛脚的哥儿。” 李朔月懒得理会两人吵嘴,径直起身脱衣。 墨韵跟在身后,拿了洗浴的香料、花瓣、花露、巾帕等,伺候公子洗浴这事他可熟了。 李朔月半靠在浴桶边,眯起眼打量蜜蜂似的来回跑的小哥儿,看得眼睛都花了。 十几种香料、花瓣,墨韵来回折腾,一点也不嫌烦。 墨韵端了小凳子坐在李朔月身后,殷切地给他捏肩,还不忘小声讲雨哥儿的闲话,他愤愤道:“雨哥儿怎么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我才是第一个伺候公子的。” “有人替你做事,你还不乐意?” “哎呀公子,你不晓得,我也做了许多事的!”墨韵做贼似的回首看了几眼,才小声道:“雨哥儿也太严肃了些,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呢。” “明明我是最先伺候公子的,怎么什么事情都他说了算?他还总想克扣我的零嘴!太可恶了!” “你成日贪玩,怪不得别人抢你的位置。”李朔月淡声道。 墨韵哼哼唧唧,“我没有贪玩。公子你瞧,今日我用了十几种香料香露,既能美容养颜,又能细腻肌肤,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能耐。” 李朔月轻笑了声,“行了,去拿帕子。再泡下去,皮都该皱了。” 这话叫墨韵联想到两年前面前之人被剥皮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急忙拿来软布擦拭。 李朔月只静静站着,任由人伺候。 “哎呀!”墨韵惊呼一声,雨哥儿急忙走进来,问:“怎么了?” “你瞧,公子这伤处还未好呢,四爷又给咬破皮了。许是生了炎症,怎么比寻常大了这许多?”墨韵小心拿帕子角碰了碰,忧心道:“公子,疼不疼?” 李朔月掀开眼皮低头看了两眼,两处那日叫陆槐戴了环扣,后来又被捉弄,是以今日还未好全,反而红肿起来。 “怎么这般严重?”雨哥儿蹙起眉,唤刚进屋的竹栖:“竹哥儿,快去拿瓶咱们带过来的紫云膏。” “哎,我这就去。”竹栖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提裳出了门。 门外的方逵心中一紧,耳朵竖起,忧愁道:嘉哥儿身体怎的这般不好? “何必大呼小叫。”李朔月披上衣裳,无所谓道:“寻些伤药来涂一涂不就行了。” “剥皮都剥了六七回,这点痛有什么可怕的?” “可……”墨韵欲言又止,看向雨哥儿,雨哥儿缓声道:“是伤病就会疼,即便是小痛也折磨人。” “墨韵,快替公子擦头发。” “好、好。”墨韵收回视线,浑身抖了抖,仿佛自己身上也跟着疼。 上完药,已到了该入睡的时辰。 外间,雨哥儿见墨韵和竹栖两个人都面色困倦,便道:“你们两个去歇息吧,今晚我守。” “好,若有事,你便来寻我们。”竹栖道,墨韵跟着点点头。 等待打点好了室内,墨韵竹栖两个人才走了,雨哥儿拿了铺盖卷铺在李朔月榻边,吹灯前小声道:“公子,若有事,只需唤我便好。” 帐内人不搭话,似是未听见。 雨哥儿轻叹一声,拉上被褥盖过胸膛。 约莫一炷香后,雨哥儿听见门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正欲起身查看时,室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雨鸽儿起身,摸黑朝外间走去。 黑暗中的人影模糊,但是隐约能窥见高大健硕的身形,心突然挑了挑,雨哥儿出声试探道:“方逵,你疯了不成?四爷刚走你就摸进屋子,安的是什么心?” “四爷今日才折腾过,公子精神不济,两处伤势加重。你即便要来,也该让公子歇上一两天才是。” 方魁面露狐疑,警惕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与公子之事?” 听见熟悉的话,雨哥儿反而放松下来。他冷笑两声,出口便骂:“你将木簪放到那样显眼的地方,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 “白日屋里伺候的奴仆那样多,若叫谁看见,公子即便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你想死,怎么还得拉上他给你垫背?” “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将簪子收到袖中,现在还不知是何光景。” 第128章 你当真胆大 高大的汉子身形猛然一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特地放置的东西会引来这样的祸端。 他以为嘉哥儿一早醒来便能看见。 可他那日折腾过了头,李朔月半晌午才起,压根没见着。 雨哥儿又道:“你送公子这种东西,可曾想过他要如何藏匿?墨韵与竹栖,他们谁会为公子遮掩?” “这屋内人来人往,四爷又常不打招呼过来,若瞧见了,少不了要心生疑虑。” “你只顾自己,却不顾公子的处境,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方逵被骂得哑口无言,这时候才觉得后怕,懊恼道:“那日公子朝四爷要木簪,可四爷却不给他。” “我怕他心里难过,觉得没人在意他。便私底下为刻了这样的簪子,只想送给他,叫他欢愉。” “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雨哥儿蹙眉低声询问:“这话往后再说,你今夜过来干什么?” 方奎摸了摸鼻尖,往内室看了两眼,道:“我只想看看他,什么也不做。” 雨哥儿面色稍缓,收了逼问似的语气,叮嘱道:“那你动作快些,别吵醒公子。他才睡下不久。” “这是自然。” 两人说完话,雨哥儿便主动走进侧间,让两人独处。他知晓叶嘉这会还没睡,因此才敢放方逵进屋,既是投诚,也是示好。 雨哥儿离开后,方逵便迅速行至榻前,小心地掀开床帐,看帐内熟睡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他听见嘉哥儿伤处又加重,心急如焚,夜里极不放心,这才摸黑过来看一看。 方逵先是掀开被褥,捉住李朔月的手亲了亲,而后才去探查他的伤处。 今日陆槐欺的太狠,伤势加重,肿胀且发烫。方逵心疼不已,只小声嘀咕:“四爷怎么舍得如此待你,明知你有伤,还要故意捉弄。” “怎么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你半夜进屋,便要跟我说这些事吗?” “公子。”方逵惊讶道:“你怎么还未睡?” “说话声音那么大,我若还睡得着,是死人不成?” 方逵一听急忙,捂住李朔月的嘴,“呸呸呸,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呵,他竟然敢放你进来。” 提及雨哥儿,方逵迟疑道:“公子,我刚才与他说了两句话,瞧他并无加害公子之意,不知可能为公子所用?” “他是向我说过,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是逵郎,他是宋秋时派来监视我的人,我若带着他走,说不准哪日就会被他出卖了。” 李朔月抽回自己的手,淡漠出声:“若他真有意同我一道走,怎么会现在还把你送我的木簪子捏在手里,不肯给我?” “他如此这般,不就是想着能胁迫我吗?” “逵郎,你敢赌吗吗?”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方逵烦躁地挠挠鼻尖,道:“那该如何?杀不得又拉拢不得,真真是麻烦。早知我便迟几日再送你簪子,省得你为此烦恼。” 李朔月轻声道,“逵郎,你有心送我簪子,哪曾料到会有如今这些事?” “不如这样,我先答应他,叫他放下戒心,别将我俩的事说出去。这几日我试他一试,你另替我寻些药来,若他也是假意,那我便直接杀了他。” 方逵重重点头,憨笑道:“这法子可行,还是公子聪慧,思虑的这般周全。” “明日便让赵猛将药给你送过来。” 李朔月心满意足,轻柔地在男人下巴落下一吻。 方逵心中一片柔软,温声道,“夜深了,公子好好歇歇,我这便走了。” 方逵走后,雨哥儿才重新躺到被褥上,他正欲合眼,没想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你当真胆大,敢放他进来。” “奴婢知晓公子与他有话要说,白日人多眼杂,只得晚上来。” 停顿片刻后,雨哥儿又道,“公子,方逵虽然身体魁梧,心却极粗,做事只凭性子却不计较后果。他虽能想出法子救你,可却总会留下痕迹。” “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方奎或许是想趁机救你出去,四爷虽不在,可林管事精明且不好糊弄,想要逃过他的耳目,如何容易?” “这庄子后面便是深山,你们即便跑也跑不了多远。何况墨韵和竹栖都在身侧,定然会想法子通知宋阿姆,你们更跑不远。” “呵”,李朔月冷哼一声,“你说这话,难道是已想出了法子不成?” 雨哥儿又道:“奴婢虽不知晓方奎的计划,但这公屋子里总得有‘叶嘉’。届时奴婢会药倒竹栖与墨韵,并将竹栖打扮成公子的模样,公子再换上他的衣裳,趁机逃出去。” “你倒是狠心。” “竹栖有叶嘉公子护着,自然性命无忧。” 李朔月轻声道:“我若不同意,倒显得我蠢笨不会识人。” “若真能出去,我会帮着寻你哥哥。” “奴婢多谢公子” 翌日一早,庄子里的奴仆便蜂涌进李朔月的院子,洒扫的洒扫,打点的打点。 李朔月站在房檐下,看着院内如蜜蜂一般忙碌的奴仆,面色不虞。 墨韵圆圆的眼睛满是好奇,询问身旁的雨哥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 雨哥儿嘴唇抿紧,不曾言语。 林管事弓起腰上前一步,满是褶皱的脸朝李朔月赔笑:“公子有所不知,四爷特意吩咐过,要咱们在公子的院里办酒席。” 雨哥儿从袖中拿了一袋碎银塞给林管事,恳切道:“多谢四爷美意,害怕公子孤单,还特意照顾。” 竹栖见状,也走出来,朝林管事行礼,道:“劳烦林管事费心,只是公子近些时日睡的不好,还望林管事多叮嘱,叫院里的人动静都轻些。” 将碎银收进兜中,林管事直起腰笑:“这是自然,老奴会叮嘱他们,手脚都放轻些,保证不会打搅了公子。” “如此便多谢林管事。” 李朔月厌倦的看了一眼忙碌的人群和谄媚的老头,轻甩衣袖进了屋。 竹栖同雨哥儿紧跟着进了屋,墨韵站在房檐下百无聊赖看着。 第129章 所言非假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怎么能静的下来?”竹栖蹙起眉,又道:“四爷明日才回,今日就开始折腾,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只是摆几桌酒席,若四爷真在庄子里过生辰,恐怕得提前十几天打点呢。” 雨哥儿倒了杯茶,递给李朔月,道:“   这是四爷方才令人送来的茶,公子尝尝味道如何?” “怎么,是怕我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李朔月冷冷道。 “公子,慎言。”雨哥儿与竹栖对视一眼,前者摇了摇头。 “呵。”李朔月冷下脸,起身回了内室。 雨哥儿对竹栖道,:“今日的汤应该已经炖好了,你去小厨房拿回来,再额外拿两碟蟹黄酥桂花糕,听闻今日,庄子里运了些新的瓜果,你带上墨韵,多挑些好的拿过来。” “成,我这就去。公子似乎心头有气,你多开解开解,过几日我们便要走了,还是少生些事为好。” “这是自然。” 竹栖点点头,抬脚出门,朝站在房檐下的墨韵道:“墨哥儿,瞧什么呢?公子令你我二人一道去伙房挑拣些吃食瓜果。咱们一道去吧。” 墨韵心头一喜,急忙蹦跳着跑到竹栖身边,笑道:“好,咱们这就去!” 屋内,李朔月冷声道,“喊赵猛进来伺候。” 李朔月手撑住头,端坐在木椅上,面目阴沉,给人一种生人勿近感觉。 赵猛随雨哥儿进屋,一见着堂内的人是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大气不敢出,急忙跪下行礼。 雨哥儿轻声道:“公子,人来了。” “嗯”,李朔月微微踮起脚,连眼也未睁开。 雨哥儿看了赵猛一眼,“公子脚酸,好生伺候着。” “小的领命。” 赵猛急忙道,随后便跪行至李朔月跟前,退下他的鞋袜,将他的一双脚放置于膝头,轻轻揉捏。 雨哥儿站在一旁,随后拿了把小蒲扇,缓缓扇风。 林管事站在院子里,往屋内看了两眼,随后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转头盯住正在打扫院落的奴仆,叮嘱:“都仔细着,别毛手毛脚打搅了公子。” 屋内三人相顾无言,不多时,竹栖便同墨韵拎了两个食盒,一同进了屋。 墨韵脚步轻快,兴冲冲冲进屋内,朝李朔月道:“公子,今日庄子里运来了许多新鲜的瓜果。我和竹栖挑拣的都是些颜色好、模样好的。” “怎么不挑拣些味道好的?”雨哥儿笑着问。 “本来是想让伙计帮着挑拣些味道好的,但那伙计眼神不好,挑拣的尽是些歪瓜裂枣。”竹栖轻哼一声,“还不如我们自己挑拣的呢。” 两人说完话,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相继摆出了葡萄、马蹄、石榴等适合时令的秋果,蟹黄酥,八珍糕等模样好的糕点,另外还有一碗熬煮好的六君子汤。 墨韵前几日犯了错,李朔月好几日没正眼看他,雨哥儿不叫他近身伺候,又罚了他几日的零嘴,墨韵这会儿自然着急弥补。 他急忙端起汤碗,站在李朔月跟前讨好道:“公子,这汤奴婢瞧着正好,公子可要现在用?” 雨哥儿见他这副样子,无奈的笑了笑,但也未曾出声阻止。 李朔月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墨韵一眼,“今日你怎么不吵着闹着要先吃了?” 墨韵脸色微红,吞吞吐吐道:“自然是公子喝补汤更重要些。” “拿过来吧,我自己喝。” “我喂公子。”墨韵生怕李朔月不让他喂似的,急忙拿调羹舀了勺放置他嘴边,眼巴巴瞧着。 有人伺候,李朔月也懒得自己动手,便任由墨韵伺候着他喝完一碗汤。 竹栖坐在一侧的桌子上,拿了慈白小碟,正在剥葡萄。 赵猛不敢抬头看几个人,低下头,兢兢业业揉脚,见了主仆几人这副奢靡的样子,他心里忍不住直打鼓,瞧着公子这副模样,很是享受周围几人的伺候,不像存了逃脱的心思啊。 方逵莫不是偷了公子的金镯坑骗自己?其实是他自个儿色胆包天,想要将人带出去? 可若方逵真偷了镯子,叶嘉能放过他吗?怎么还会准许他歇息一日呢。 想起袖子里的药包,赵猛心中忐忑,一时间不知放还是不放。 昨夜那对金镯若摆在首饰铺子里,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一百两。 可这东西到他手里是来路不正,自然不能寻那正经当铺脱手,如此一来,这价格便大打折扣,说不准只能卖二三十两银子。 如此一想,赵猛竟然有些舍不得。 “若你能助我顺利救出公子,便是我方逵此生的救命恩人,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让我将这副金镯子给你,若你能助他脱困,他日后还有五百两相送。” 赵猛又想起了方逵昨日的话,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赵猛心动不已,若有了这五百两,他们全家日后便吃喝不愁,自己也可做个小生意,也不必当奴仆看人眼色。 叶嘉既然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来拉拢自己,可见他手里的好东西只多不少,若他跟着叶嘉,说不准还能得到比这金镯好上千倍万倍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叶嘉能逃出去,自然是好的,若逃不出去,便又少不了一顿折磨,不知自己是否会被他拖下水? 赵猛心中左摇右摆,迟迟做不了决定,就在此时,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赏给他吧。 赵猛错愣的抬起头,对上李朔月略显冷淡的脸颊,以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他忽然怔住,甚至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方才看见李朔月俏皮的朝自己眨了下眼。 极其快速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好像再没有其他人看见。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这样的神情,赵猛不由得想,难道方魁所言非假? “怎么愣住了,还不叩首谢恩?”雨哥儿温声提醒。 赵某这才如梦初醒,面带感恩之色说道:“多谢公子赏赐。” “嗯。” 赵猛拿起鞋子小心的伺候李朔月穿上,而后才站起身,端起那盘未动的蟹黄酥出了门。 第130章 寿星公 赵猛站在屋外,刚捏起一块蟹黄酥送到嘴边,雨哥儿便跟出门站在他身后,手里另拿了一碟马蹄,并一支镶嵌红玉的金簪。 只听雨哥儿略微提高声音说:“今日你伺候的好,这支金钗并马蹄便是公子开恩另赏给你。公子还说了,今日不用你守,回去歇息,明日早早地来屋内伺候。”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能伺候公子是小的的福分。” “公子的恩德你需得铭记在心,日后好生伺候得好,万不可怠慢。” “是,小的记住了。” 雨哥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了屋。 赵猛一手端一样,行至院子中央,一旁的林管事端了杯茶,笑呵呵看向方逵。 赵猛急忙两步走过去,将瓜果搁到一侧的石桌上,拿起金簪,遮掩住其他人的视线,而后塞给林管事,恭敬道:“平日多谢您老人家看顾我,小的借花献佛,还请林管事笑纳。” 林管事捋了捋山羊胡子,慢悠悠道:“这是公子赏给你的,我怎么好占了去?叫人知道岂不笑话?” “这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您老人家料理,您将庄子治理得井井有条,公子才有闲情逸致寻小的伺候,若非如此,小的又怎会得了赏赐?全仰仗林管事,这东西管事收了,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赵猛说罢,便直接将金簪塞进林管事的衣袖中,林管事喝茶的手一顿,而后笑道:“你既有心,我便收下,全了你一片赤诚之意。” “多些管事。” 林管事悠然道:“好好伺候公子,若能得了公子青睐,日后赏赐定然少不了。” “多谢林管事教诲。” 屋内。 李朔月斜靠在椅子上,手撑起脑袋,困倦地合上眼。 “公子,不如这会儿小憩片刻?”雨哥儿温声询问。 “嗯。”李朔月起身,要往床榻处走。雨哥儿抬脚要跟,李朔月出声阻止:“不必。” 雨哥儿只得停住脚步,温声道:“是。” “我小憩片刻,不要来打搅。” “是”,墨韵和竹栖同步回应。 李朔月揭开珠帘慢腾腾移步进室内,他坐在床沿脱下鞋,然后从鞋内掏出一只两指大小的纸包。 李朔月将其拿在手上左右翻看,眼中的冷淡逐渐退却,只剩下一丝寒光。 — 九月十七,到了陆槐的生辰。 李朔月一早便被雨哥儿拽起来梳妆打扮,更换新衣,院内张灯结彩,热闹不已。 得了陆槐的准许,今日足足摆了十大桌子酒席,既有鸡鸭鱼肉等荤腥,又有瓜果糕点等零嘴,每桌最中央还额外摆了寿桃与寿饼。 李朔月的院子只摆了他这一桌,五桌摆在左边院子,供汉子们吃酒,四桌摆在右侧院子,屋内吃席的俱是些姑娘、哥儿。 李朔月所坐的主桌,寿桃垒的有半人高,糕点、硬菜摆盘皆精致,看着便赏心悦目,便连瓜果都更新鲜,种类更齐全。 陆槐有心要在庄子里过生辰,可他分身乏术,便由李朔月代替他当主家。 一大早,李朔月端坐在屋檐下,奴仆依次朝他磕头说吉祥话,雨哥儿站在一侧给磕过头的发红封,然后便是听琵琶、方响、看杂剧、群舞,最后才是看大戏。 李朔月坐在主桌,看台上的亭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却无半分波澜。 头两出戏,是《鸳鸯》与《闺中客》,唱的俱是些风流公子同楼中娇客的风流韵事,最后那可人的娇客历尽千辛万苦嫁进富贵人家,同贵公子做妾,当一对鸳鸯眷侣。 也不知是陆槐还是林管事点的,虽是讨好献媚,却极尽讽刺。 青楼里的人腌臜,能嫁给人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就该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李朔月觉得没什么意思,反观身侧的几个哥儿和远处伺候的一众奴仆,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小声点评两句。 方逵站在人群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到李朔月身上,他看那人面色困倦,却还得强撑着坐在院中时,心中疼惜之意更深。 今日,他穿了身大红绣百蝠纹衣袍,发盘成了牡丹髻,特意带了那套金牡丹头面,眉间的哥儿红痕呈兰花模样,端是一副天香国色的美人样。 他越是这身盛装打扮,方逵便越是揪心,因为他瞧见嘉哥儿已被发髻压得抬不起头来。 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还痛不痛? 今日过生辰的不是他,他却还要代那过生辰的人端坐在院中,何其讽刺? 方逵一怔,嘉哥儿的生辰是何日,他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赵猛目光亦落到李朔月头上,他看着那满头的金簪、玉步摇,心道:这幅头面若带出去,不知能卖多少银钱? 届时如果他朝叶嘉要这副这套头面,不知道他给不给? 雨哥儿目光时不时落到半撑着手的李朔月身上,暗自祈祷今日的计划能够成功。 林管事上前一步询问正眯起眼假寐的李朔月:“公子,老奴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现在开席,也让屋里的奴才们跟着一道沾沾光。” 李朔月摇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便胡乱晃动,叮当作响。 “再等等吧,四爷的生辰,他这个寿星公不来,我们如何先动筷?” 林管事被李朔月的话一睹,讪讪笑道:“公子,这会儿已到了酉时,天都黑了,四爷恐怕赶不过来了。” “且今日院内众人都忙活了一天——” “四爷答应过我今日会赶回来。”李朔月冷声打断林管事的话。 林管事面色一僵,雨哥儿接过话茬,道:“林管事,我家公子一片痴心,劳林管事通融通融。” 话音刚落,他便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递给林管事。 林管事轻掂了两下,分量不少,陡然间他转变了态度,笑道:“公子说得在理,是老奴心急了。” “四爷若知晓公子的心意,定然高兴。”说罢,林管事便后退一步,站到了李朔月的斜后方直起腰,乐呵呵看台上的大戏。 第131章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些花? 墨韵肚子咕咕直叫,他挪到桌子旁,悄无声息捏了块儿糕点收进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站到李朔月身后,趁机偷吃。 竹栖摇摇头,看向墨韵,张开嘴巴用口型说道:馋虫。 墨韵轻哼了两声,扭头不理他。 半个时辰后,台上的戏子重新换了一波,李朔月撑起头,昏昏欲睡。 院子里冷风吹过,李朔月连打了两个哈欠,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拿起一盏酒道:“我瞧四爷今日许是来不了了。我先饮一杯,祝四爷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诸位——” “嘉嘉!” 李朔月庆贺的话头忽然止住,他抬眼,朝远处望去。 正门走进来一身穿玄衣的俊俏公子,他疾驰而来,院内众奴仆纷纷避让出一条道,仿若那看牛郎织女相会的雀鸟。 “嘉嘉。”陆槐又喊了一声。 “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好看得紧,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下一瞬你便踩着那祥云上天去了。” 陆槐目不转睛瞧着盛装的李朔月,眼内俱是满意与欣赏。 李朔月看见来人,忽而笑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薄唇上沾了酒液,陆槐喉头微微滑动,大步流星走到李朔月身边,将人揽进怀中,直接吻了上去。 院内奴仆皆低头回避,不敢直视。唯有方逵半垂着头,袖中手紧握成了拳。 几息后,陆槐才放开李朔月,他将人拦腰抱起,转身面向众人。 李朔月的裙角如蝴蝶般翩跹飞舞起来。 陆槐兴奋得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朝众人道:“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公子伺候得好,今日本公子高兴,每人赏银五钱!” “这几桌酒席便赏给你们,各自分了去吧。” “谢公子赏赐!”院内众人齐刷刷下跪,朝陆槐与李朔月叩首。 陆槐话头一转,扬声道:“林善!” “在,老奴在。”林管事上前两步,朝陆槐作揖:“公子,有何吩咐?” “端碗长寿面过来,再添置两壶酒,今日本公子要与嘉嘉共度良宵。” 林管事急忙道:“老奴这就去。” 陆槐抱着李朔月稳步走上阶梯,而后砰一脚踹开门,将人放在凳子上。 微冷细碎的耳坠子扫过陆槐的脸,他抬手去捉,李朔月身朝后倾,眼带笑意看他:“四爷,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天的戏,可从天明等到天黑呢。” 陆槐没捉到坠子,手落到了李朔月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笑道:“我好说歹说才让阿爹阿娘将团圆饭提前吃了,我心里惦记着你,别连府内的戏也来不及看,直接纵马过来,紧赶慢赶却也到了这个时辰。” “嘉嘉,这两日我在府内想你想得紧,你可想我?” “自然是想的。” 李朔月撑起脸,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子,扔到陆槐脸上,蛊惑道:“四爷,你想我,怎么这会儿还不来抱我?” “难道今夜我们便只这样坐着吗?” 脸上的手帕芳香异常,陆槐攥紧拿到鼻子前猛嗅了两口,好奇地问:“这帕子怎么这么香?” “我比这帕子还香,你怎么不来闻?“ “好嘉嘉,别捉弄我。”陆槐笑道,“待林善送来长寿面,我们两人分着吃。” “长寿面如何分?” “这有什么分不得的,我便是想把我的福气、寿命也分你些,好叫你长命百岁,身体无虞。” 李朔月怔住,对上陆槐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闪躲,没想到浪荡子陆槐竟然能对他说出这些话来。 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的雨哥儿轻声道:“四爷,公子,膳食来了。” 这一打岔,李朔月索性闭了嘴。 “端上来。”陆槐拉过李朔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侧,将面、酒一一摆上,最后将酒盏放置于李朔月手侧。 “行了,出去,这用不着你们。” “是。” 李朔月若无其事看了雨哥儿一眼,雨哥儿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手边,李朔月看向手侧的酒盏,若有所思。 屋内奴仆都退下了,陆槐亲自挑起长寿面,道:“嘉嘉,来,你先吃一口,四爷将福气分你一半。” 李朔月半弯起眉眼就着陆槐的手咬了口,陆槐见他咬过,自己便也接着咬了一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极其暧昧挑逗。 “这便成了。”陆槐将长寿面推远,拿过酒盏斟满了,递给李朔月,心满意足道:“今日你穿了红衣,盘了这样好看的发髻,我瞧这比那要嫁人的新夫郎还要艳丽三分。” “只可惜我这衣衫颜色与你并不相称,否则今日便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 “嘉嘉,饮尽杯中酒,四爷便带你共赴巫山。” 李朔月笑道:“四爷先请。” 陆槐在李朔月鼓舞的目光中一饮而尽,李朔月拍手称赞:“四爷好气魄。” “我方才才吃了一杯,再吃只怕要醉倒。不如四爷替我饮了这杯酒可好?” “你浅酌一口即可。” “我现在脑袋都有些昏沉,若真醉了,你要同谁洞房花烛?” 李朔月将酒盏举到陆槐唇边,痴缠道:“四爷是好儿郎,千杯不醉,便替嘉嘉喝了吧。” 他身上的香气实在馥郁,陆槐口鼻俱是甜腻的幽香,令他痴迷不已。 陆槐面色通红,道:“好,那四爷便替你饮尽杯中酒!” 李朔月笑眯眯地看着陆槐将两盏酒都饮尽,而后才牵起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内室走。 他以奖励的语气说道:“好郎君,咱们这便进去吧。” 陆槐心潮澎湃,明明只过一个生辰,他却觉得比那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还令人兴奋。 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李朔月转过头轻声问:“槐郎,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不是要洞房花烛吗?我瞧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嘉嘉,”陆槐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身影极其模糊,连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也看不清楚。 陆槐费力地掀开双眼,认真地看眼前的人,他疑惑道: “嘉嘉。”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点花?” 第132章 醉酒 “我瞧你是吃醉了。” 李朔月牵起陆槐的手一道坐在床沿,弯起眉眼朝他欢笑,陆槐清明了一瞬,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从没见叶嘉笑得这样开心过。 那笑容发自肺腑,稀罕至极,比盛开的昙花还要美,令人移不开眼。 可渐渐地,头脑又开始发晕,眼前的笑脸渐渐模糊,甚至生出了许多重影,陆槐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李朔月。 他抬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根倾斜的玉步摇。 李朔月拔下手中的步摇,塞进陆槐手里,笑道:“四爷,要找的,可是这东西?” “槐郎、槐郎……” 李朔月从陆槐手里拿过自己的帕子,拈起帕脚,轻柔地擦掉男人脸庞、脖颈的汗。 “那酒怎么这样烈?我瞧着……我真是吃醉了。” “醉了……“”” 话音落下,沁人心脾的幽香再度袭来,陆槐心神一震,随后便发觉眼前人的影子更多了。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嘉嘉,你怎么有这么多影子?” “嘉嘉,嘉嘉……” 呼唤声越来越小,陆槐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脑袋如有千斤重,肢体更是不受控制。 陆槐脑袋停到李朔月的肩头,困倦地合上眼。 李朔月轻轻将人推倒在榻上,他低头俯视陆槐红胀的脸,笑道轻声哄:“四爷若累了,便先歇息吧,明日再行洞房也不迟。” “嘉嘉,四爷有些困,便先歇息一会儿……” 陆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四爷?” “槐狼?” 榻上之人再无动静,李朔月脸上的笑迅速撕裂,转眼便换成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神情。 他冷笑一声,抬手轻抽了陆槐一巴掌,骂道:“贱胚子,谁要跟你洞房花烛?” “你也配?” 骂完他便将陆槐的衣袍割了半截儿,而后将男人身上的玉佩环扣、自己发上的金簪、步瑶搜刮一空,一股脑儿包住,迅速打成了结。 他甚至还在陆槐身上搜下了一把手臂大小的匕首。 他刚停下动作,外间突然“咯吱”一声,叫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朔月急忙抽了根金簪拿在手中,缓慢地踱步到屏风后。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朔月屏住呼吸,紧紧攥紧手中的簪子,随时准备与来人搏斗。 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脚步声回荡,李朔月的心越提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道:“公子,墨哥儿吃醉了,奴婢先将他扶进来。” 来者正是雨哥儿。 李朔月松了半口气,这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见着雨哥儿扶着的墨韵,他眉头轻皱,问:“怎么是墨韵,竹栖呢?” “他闹坏了肚子,出恭去了,奴婢只得灌醉了墨哥儿。” “不过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令赵猛守在后院,待他一出来,便敲晕捆进柴房,绝不让他误了公子的事。” “屋外情况如何?” “哥儿、姑娘都已被药倒,汉子们还正在喝,林管事也已不省人事。” “怎么这么快?” “奴婢叫方逵多买了些药,放进洗刷碗碟的水盆里,即便不吃酒的人也逃脱不得。” “来不及了,公子快与墨哥儿互换衣衫吧。” 李朔月重重点了点头,紧接着毫不犹豫脱下外衫,雨哥儿则扒下墨韵的外衫递给李朔月。 换好衣裳后,李朔月先一步坐于梳妆镜前,自己拆了烦琐的发髻,雨哥儿紧跟着站在李朔月身后,帮着他拆发髻。 两人一个赛一个着急,顾不得说闲话。 李朔月看向铜镜中发髻逐渐相似的主仆二人,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在心底质问,他今夜真的能逃离这个地方吗? 这一切顺利的,好像不真实。 盘好发髻,雨哥儿又从衣袖中拿出几盒拇指大小的漆奁,置于桌前,拿起白玉刷替李朔月遮掩。 李朔月的面庞实在太过出众,若不遮掩,便逃不远。 雨哥儿手法迅速,李朔月也拿了刷子,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他没有雨哥儿那般手艺,但晓得越丑越无人在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雨哥儿才粗略将李朔月脸上的艳丽压了下去。 李朔月望向铜镜中的人,心中颇为惊骇,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面色蜡黄、神态萎靡,与方才他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雨哥儿竟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手艺,可他自小流落青楼,谁会教他呢? “你何时把我的木簪子给我?” 雨哥儿闻言便笑了,从袖中掏出那只弯月木簪插进李朔月的头发上,道;“我便知晓公子还惦念着,因此便随身携带。” “公子,今日若能出得去,日后有何打算?” “北方。” “要往北方何处去?” “京都。” 李朔月轻抚过发髻上的木簪,忽而笑了。 “这一路颠沛流离,方奎能护住公子吗?” “谁知道呢?” 李朔月往床榻边走,拎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掂了掂,朝雨哥儿道:“将墨韵同陆槐摆到一处盖上锦被。” 雨哥儿犹豫道:“若是叫外人看见墨韵同四爷宿在一处……” “那又如何?” 雨哥儿摇摇头,道:“我只听闻他伺候公子伺候的最久。” “说什么伺候,他在我面前当主子还差不多。”李朔月冷笑连连,仿若面前的人是那随手可碾死的蚂蚁。 “散了他的发,扶到床上。” 雨哥儿自知时间紧迫,来不及顾虑,便按照李朔月的吩咐,迅速将墨韵扶到榻内侧,同时将陆槐扶到外侧,将两个人摆成相拥而眠的姿态。 李朔月冷冷道:“我瞧着你与他平日关系好,竟然舍得让他来替我送死。” 雨哥儿看了昏睡不醒的墨韵一眼,抹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只道:“墨韵是宋阿姆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待在他身边,情感颇为深厚。” “虽免不了皮肉之苦,但性命无虞。” 雨哥儿拉开床脚的锦被给二人盖上,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 “你与你哥哥自小失散,是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公子怎会这样问?”雨哥儿直起腰板,诧异地转过头,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面露惊骇,瞳孔瞬间瞪大。 “公子——” 第133章 逃命 “砰!” “哗啦!” 豆青釉葫芦瓶四分五裂,沾了血的碎块粉末哗啦啦散落满地。 迎面遭受重击雨哥儿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 雨哥儿震惊地看着面前面色扭曲恍若恶鬼的哥儿,心沉到了谷底,剧痛刺激着他的身体,令他短时间内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公子,你、你为什么——” 李朔月不答他的话,反而趁此机会,猛地上前,一把拽住锦被蒙住雨哥儿的脸,他手脚虚软,便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挣扎的雨哥儿紧紧压住。 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雨哥儿心惊胆战,面上的锦被越捂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手脚越来越虚软,濒死的恐惧与本能的求生欲望令雨哥儿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 手脚胡乱抓挠时,雨哥儿猛然抓到了他的胳膊,他清明了一瞬,忽然想到叶嘉骨脆力气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急忙两只手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他心下一狠,力道大的仿佛要将那人的胳膊掐断。几乎是瞬间,雨哥儿感受到面上的锦被有所松动。 屋内暖黄的灯光映衬着李朔月惨白却阴沉的面颊,手臂上的薄衫渗出了血,他双眼发狠,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手臂的力气渐渐流失,李朔月很快意识到以自己的力气,用这样的办法根本杀不掉眼前的人。 药!他还有毒药! 他让方逵送的这毒药能叫人全身剧痛不止,疼十几个时辰才会死。 这药就是用来对付雨哥儿的,怎的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给忘了。 李朔月忽然古怪地笑了声,随后一把抽出从陆槐身上搜刮下来的匕首,眼神发狠,手臂高高扬起,猛地刺进雨哥儿的胸膛。 “啊!!” 尖锐的惨叫声完全闷进锦被里,雨哥儿胸膛又是一阵剧痛,痛楚令他心神涣散,手臂几乎瞬间脱了力。 李朔月拔出匕首,左膝紧接着便压了上去,空气中血味渐浓。 锦被下的雨哥儿面色青白,恐惧如浪潮席卷全身,他绝望地想,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死在他的手下吗? 救……救命…… 李朔月急忙从怀里掏出药包,他手不稳,哆哆嗦嗦才将药包打开,另一只手迅速掀开锦被,而后膝盖又重重往下压。 雨哥儿眼冒泪花,神情痛苦,他拼命地摇头,口中低声呢喃:救、救命…… 李朔月置若罔闻,动作极其迅速,他不给雨哥儿出声的机会,急忙将药粉倒入掌心,而后拼命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将药吃了进去。 掌心下的人仍在苦苦挣扎,李朔月冷笑一声:“这话你常对我说,今日我也对你说一句,省省吧。” “当年你做吕氏的走狗剥我的皮,如今的下场是你罪有应得。” “那几个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不过吕氏留你,我可留不得,满口谎话、欺上瞒下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雨哥儿意识涣散,口鼻渐渐涌出鲜红的血液。 李朔月忽然得意地笑了下,他道:“害过我的都得死!我会将他们扒皮拆骨,一个一个剁碎了喂狗!” “你该谢我心善,你害我疼了半年,我才只叫你疼一日。” 雨哥儿泪眼蒙眬,已听不太清李朔月的话,他浑身剧痛无比,仿佛下一瞬便要死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投诚会惹来这般杀身之祸,亦没有想到李朔月能狠到这种程度,尚未逃出,便已经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身上无一处不痛,脑袋与胸膛更甚。 “不、不要……” 微弱的求饶声打断了李朔月的话头,这毒药不会叫人立即毙命,若雨哥儿仍不时发出声音,若惹来了其他人该如何?他脸色霎时间无比阴沉,再次将陆槐的衣衫撕下来一截儿,铁青着脸,绑住雨哥儿的嘴。 手心全是血,确保他再无翻身的机会,李朔月才收回了手,眼前之人额头、口鼻、胸口俱是血,将这副凄惨的模样收进眼底,李朔月才对自己做了什么有了实感。 方才一心想着要雨哥儿死,这会停下来才察觉到后怕,短暂的惊恐过后便是兴奋、激动,他终于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李朔月双眼紧紧盯着不断吐血的雨哥儿,恶狠狠道:“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哈哈。”惨白的面色逐渐转化为阴鸷,李朔月眼神阴郁而又疯癫,双手掩面不断发出诡异的笑声,瘦弱的肩膀笑到打颤。 雨哥儿气若游丝,意识涣散,听到这笑声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李朔月几乎察觉不到双臂的刺痛,方才还生疼的骨头似乎痊愈了。李朔月心知这会不是该得意的好时候,便狠心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明。 害怕雨哥儿的声音引来其他人,李朔月绑了他的嘴还不安心,便找到平日装衣裳的梨木箱,将衣裳都扔了出去,而后拽着雨哥儿的腿,费力地将人塞了进去。 “好好待着吧。”李朔月面带笑意看着缩在梨木箱中的哥儿,而后“砰”一声,冷漠地合上盖子,并给箱子上了锁。 雨哥儿必须死,可他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易,否则他日夜遭受的折磨算什么? 这般想着,李朔月又走到窗边,将钥匙丢进插着菊花的细口瓷瓶中。 处理好了碍眼的人,李朔月强忍下激动的心情,悄声将外间的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借着凄惨冷白的月色,他发现院中他坐过的圆桌上,四五个汉子半趴在上面,地上也躺了一两个。 李朔月透过小缝观察,发现院子里久久无人动弹,似乎是都喝醉了。 李朔月环顾四周,没瞧见守夜的汉子,心下一喜,估摸着方逵同赵猛真的成了事,将这些人都灌倒了! 庄子里静悄悄,听不着守夜的巡逻声、亦听不着奴仆伺候的脚步声。 李朔月敏锐地察觉到转变,心道:逃命的机会来了。 第134章 寻个好地方 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入刀鞘后,李朔月将其一块塞满金银细软的包袱,而后将包袱倾斜着绑在身上。他推开房门,决绝地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酒气熏天,圆桌上杯盘狼藉,十几个酒坛子胡乱摆着,几个吃醉酒的汉子面色涨红,时不时便要呓语两句。 若非害怕将人惊醒,他保准要上前踹这几个看门狗几脚。 狠狠剜了几个醉汉两眼,李朔月才拉紧包袱,迅速穿过庭院。 院子外黑漆漆一片,李朔月下了台阶,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才想起来自己黑夜里视不了物的毛病。 院子里好歹有些屋里的光,屋外什么也无,他只得凭借不甚明亮的月光,谨慎地寻找道路。 他记着往左走一会儿便能到达小花园,再从小花园向左拐—— 李朔月思索间,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刚一扭头,便被花坛后窜出的高大身影抱住。 他先是一惊,手迅速摸上了包袱,后悔自己没将那匕首随身携带。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了你许久。” 李朔月松了口气,而后又忍不住埋怨:“若你听的话,多下些狠药送他们见阎王,咱俩何苦提心吊胆地往外跑?” 方逵摇头道:“咱们能跑就成,何苦枉造杀孽?” “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血味?陆槐欺辱了你不成?” 李朔月冷哼了声,“欺辱了我又如何,你还能回去收拾他不成?” 方逵脸沉下来,目光凶恶地望向院内,道:“我进去收拾他。” 眼看着这莽汉就要往院内冲,李朔月忍不住低声呵斥两句:“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管他?” 李朔月仰起脸,狠狠瞪了方逵一眼,才拽住他的胳膊,迅速道:“走,现在就走。” 方逵怔了一下,才看清了那张他思慕良久的美人面,情不自禁开口询问:“公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自然是为了遮掩。” 李朔越嫌弃地瞪了方逵一眼,低声问:“怎么不见赵猛?他去哪儿了?” “方才雨哥儿说他在后院找竹栖,可我去后院却没见着他。公子,雨哥儿说进院子替你换妆,一会便好,我怎么没见着他?他不与咱们一道走吗?” 李朔月眼神暗了暗,随口胡诌:“他还要替墨韵梳妆,等会儿便出来了。” “真的吗?可他方才还说,会跟公子一道出来。” 方逵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会骗你不成?” 李朔月忽而甩开方逵的手,抬脚便往前走。 “你若不信我,便自己进去寻他,我懒得与你说废话。” “你不走我走。” 方逵急忙拉住李朔月的手,心中委屈,他见李朔月礼脸色极冷便又不敢委屈,急忙哄道,“公子你别恼,怪我多嘴,说话没有分寸,公子说如何便如何,咱们这便走。” 李朔月脸色稍缓,冷哼一声,“天下的男人果真一个样,这才刚出来便不信我的话,日后还不知要如何。” 这话叫方逵心里突突直跳,生怕面前这人下一句便是不同他走,他急得满头大汗,“好公子,我错了,我随口一问,绝无半分不信。” 李朔月冷着脸往前走,好似将方逵的话当成耳旁风。 方逵心里纳闷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了别人一两句,他怎么就气成这样? 他脑子里想些事情,走路便走不快,李朔月看不清物走路更慢,见方逵蜗牛似的爬,便心里冒火。 李朔月忍不住呵斥:“方逵,你走是不走?你生怕人家不来捉我们是不是?” 方逵站住脚,猛然闪了自己两巴掌,待头脑清醒后,他急忙上前跑了两步,拉住李朔月的手,牵着他往前走。 “公子,咱们从后院走。翻过山再走七八里路到白杨林,我将马车停在那里。” “你寻的?” “我拿公子给我的簪子换的。”说罢,方逵便蹲到李朔月跟前做出要背他的姿势。 “公子,我背你。” 李朔月望了望远处阴森诡谲的密林,又看了看自己过分纤细柔弱的四肢,他体力不如方逵这个壮实的成年汉子,便也没有推脱,踮脚跳上方逵的背。 山上的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可方逵已经暗悄悄地走了两遍,因此走起来快且稳当。 月色被乌云遮蔽,星光也暗淡,天空黑得仿佛被浓墨浸染过,李朔月费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漆黑树影。 深山上活物多,总也没个寂静的时候,即便应该静悄悄的黑夜,也有虫鸟在轻声鸣叫。李朔月静静听着,脸庞是微冷的夜风。 他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困住他的屋子越来越远。 原来逃跑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 “逵郎,再走快些吧。” “好”,方逵重重应下,李朔月双臂箍住他的脖子,脸颊往他的脖子旁蹭了蹭。 方逵小声问:“你若累了,便趴在我背上小憩一会。” “我不累。” 走了不知多久,李朔月轻声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 “逵郎,你会驾车吗?” “会一些。”方逵思索后又道,“不过我寻了会驾车的老汉,他在林外候着我们。” “怎么不找年轻力壮的汉子?” “嘉嘉,我那日去买马车,恰巧遇着这老头在街上行乞,我好心给他吃了碗面,他说他家在西原,说那里政令清明、土地富庶、民风质朴,我便觉着是一个好去处。” “那老汉也想回西原,我说可以带他一道,路上给他吃食,但让我给我们寻个好地方。” “去西原,你怎么未同我说过?” “这两日忙昏了头,竟一时将这事给忘了。”方逵讪讪道:“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加上公子赏赐的,足够咱们置办房屋田产。” “待咱们找到好去处,我便请人找你下聘,我们热热闹闹办一场亲事。” “我身强力壮,成亲后,便出去找活,你在家中,想如何便如何。” “若有了身孕,我便日日伺候你,绝不叫你孤独寂寞。” 李朔月极轻的嗯了一声,而后转了话头,问:“这黑灯瞎火,你不怕那老头驾车跑了?” “他不敢,我往那车轮上拴了铁链,钥匙放在我兜里,他跑不了。” “哦,在哪呢,我瞧瞧。” “就在怀里。” 李朔月伸手找钥匙。 又跨过一个坎沟,方逵瞥见远处的马车,忍不住对李朔月道:“嘉嘉,你瞧那树下的黑影,那便是马车。” 第135章 阴曹地府 李朔月将长条形的钥匙拿在手里左右翻看,闻言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远处,说:“我瞧不见,还有几里路?” “怎会瞧不见?可是得了鸡盲?”方逵顿住脚步,没忍住小声嘀咕:“好端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待我们走远了,我便带你去瞧郎中。” “只剩下不到三四里路,马上便到了。” “这便是那解开铁链的钥匙吗?” “正是,我害怕小锁不结实,特意买了大的,那铁链子又长又粗,连钥匙都比寻常的大两倍。” “我说怎么这么沉呢。”李朔月将钥匙塞进衣裳里,随口问:“那老汉姓什么?瞧着憨厚可靠吗?” “姓高,单名一个良,是个老实人,我请他吃面,他便感恩戴德,朝我拜了又拜,磕了好几个响头。” “嘉嘉,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好了,逵郎,你放我下来吧。只剩三四里路,我自己走便可。” “小路崎岖,我带着你走。” 方逵说完这话便弓步半蹲,将背上的人放下来。 李朔月站在方逵身侧,抬头望天边的圆月,笑道,“逵郎你瞧,你瞧,月亮出来了。” 方逵狐疑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方才着急的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人,这会竟然站在陡坡上悠闲的赏月。 不过他还是顺着叶嘉的话头往天上看,圆盘似的银月亮坠在半空,四周只有清冷的光辉,连颗星星都没有,瞧着清冷又孤寂,周遭的林子黑漆漆,这会又吹起了冷风,叫方逵这样正值壮年的汉子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这月亮好看是好看,就是瞧着太清冷了些。这会儿起风了,公子你冷不冷?”方逵走到李朔月里身边,贴心的牵起他的手,轻轻揉搓起来。 “公子,咱们这会儿不走吗?” “逵郎,多谢你肯救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呆在青楼里,等死了就用那破席子一卷扔去臭水沟里呢。”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叫你落得如此下场。” 方逵抬手摸了摸李朔月的脸,发现他的脸冰坨子似的冷,便使劲儿搓自己的掌心,搓热了就贴上去。 李朔月走到方逵正前方,扬起灿烂的笑脸。 黑夜里,叶嘉笑意盈盈的面庞在方逵的眼中还是很清晰,他双手捧着那张微凉的脸,看着那双在黑夜里也很明亮的双眸,心口忽然酸酸胀胀。 视线上移,方逵瞧见了叶嘉发上的自己亲手刻的木簪,顿时激动得面色涨红,他没有送叶嘉价值千金的东西,可他会对自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方逵忍不住想,这个苦命的哥儿,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陆槐给的那些庸俗的东西。 “瞧什么呢?瞧的这么出神?” 李朔月笑盈盈道:“逵郎,你把头低下来。” 方逵没问为什么,只顺从地低下头,亲昵地与李朔月额头相碰。 李朔月踮起脚,抬头吻上男人的下巴。 方逵眼睛微亮,立马将人环抱住,害怕他站不稳。 李朔月缓慢吻上面男人的眉眼。 独特的温柔叫方逵心口微震,心口激起阵阵涟漪。 “逵郎,你真心喜欢我吗?” “公子,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方逵激动的抱紧李朔月的胳膊,雀跃道:“若公子能下嫁于我,我待你必定比那陆槐好上千倍万倍!而且我只同公子一人做夫夫!” “逵郎,我胳膊疼。”李朔月面色不变,只笑着提醒男人。 “我这便松开。”方逵抱人的力气小了些,但不肯将人松开。 “逵郎,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李朔月踮起脚在方逵耳边低语,神情愈发温柔。 “公子,说什么求不求,你吩咐即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保准眼睛都不眨!” 李朔月微低着头,在方逵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忽然由温和转为狰狞,眼中飞速划过一抹冷冽的光。 “逵郎,有你这句话,我便知晓跟你是跟对了。”李朔月轻柔地笑了声,紧接着便低声蛊惑:“逵郎,我不想去西原,你选的地方太远了。” “公子想去何地?” “阴曹地府。” 方逵瞳孔一缩,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恍惚道:“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可能再说——” 李朔月从袖中掏出那把刚沾过血的匕首,毫不犹豫直直刺进方逵的左胸膛。 “那可是好地方呢。” 李朔月再次扬起笑脸,对方逵笑。 “你要杀我?” 方逵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朔月,满面震惊,看到叶嘉月眼中森然的杀意,他既不解又痛苦,完全想不出来叶嘉为什么要杀自己?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互诉衷肠,他还满面柔情地与他亲昵。 过了许久,方逵才艰难涩声问:“公子,为什么?” 李朔月收了笑脸,冷静地拧动匕首翻搅,仿佛手底下的皮肉是块死物。血腥味瞬间迸发出来,皮肉下骨血搅动的声音近在耳边。 胸膛的刺痛令方块瞬间回神,他急忙掐住李朔月翻搅的手,哑声问了句:“公子,到底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被男人掐住的胳膊刚好是被雨哥儿掐烂的那一块,李朔月手一抖,眉眼微蹙,不可抑制地痛呼一声。 男人的手随后便松开,紧接着,李朔月便将匕首全部刺入。 李朔月面色阴沉,语气极冷,“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我被陆槐兄弟欺辱,你一直冷眼旁观。如果我没有脱衣示好,如果你尝不到甜头,方逵,你还会救我吗?” “我、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你出来……”方逵面色扭曲,剧痛令他险些意识涣散,他强撑着才没有出手伤人。 “今日你可以为了美色救我出来,他日也会为了别的美人卖掉我。” 李朔月忽而扬手,拔出沾满血的匕首,紧接着又刺入方逵右胸膛,“你明明只爱这一身皮囊,却还要说许多谎话装作一往情深。” “你总说有了身孕如何如何。”李朔月凄然的笑了下,“可我早就被喂了绝嗣的药,避子汤药不知喝了多少碗,命都没有几年,你却只想着叫我给你生儿育女。” “方逵,你真的懂如何爱人吗?” 第136章 心肝儿,你要去哪? “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喜欢你……嘉哥儿,你、你信我!” 方逵手足无措,满腔愤怒被叶嘉一席话浇灭。 他才知晓叶嘉叫人喂了绝嗣的药,且活不了几年! 生什么儿,育什么女,他连命都快没了,自己还在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又成日在他跟前说,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虚情假意。 匕首再次没入皮肉,方逵疼得满头大汗,急忙拽住李朔月的手,将匕首拔出来,往身后扔去。 浓厚的血腥味,霎时间布满两人的鼻腔。李硕朔手一抖,凶恶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方奎见心上人这样看他,心里没由来的一痛,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这样。 他焦急地解释:“我是真的心悦公子,不然也不会同赵猛一道想法子救公子出来!” “我怎么会卖了公子?我即便卖了自己也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方奎越说脸越白,胸前的褐色衣襟几乎被血浸透。 李朔月不想听方逵废话,直接抬起方逵紧攥自己的胳膊的手,恶狠狠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太平,宋秋实是害怕他伤到客人,专门令孙老嬷将他的尖牙磨了去。 眼前的人趁着他生病,欺辱他,也是仇人,李朔月不会对仇人心软。 他不能留下方逵,方逵和从前的赵大一样,假借憨厚的脸庞,哄骗欺辱自己,李朔月很难相信一个只爱皮囊的色胚说的话。 即便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方逵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应当逃出去,到了安稳的地方再想办法。 可李朔月不安心,方逵在楼里多年,与自己满腔憎恨不一样,若他后悔了,将自己反手卖给宋秋实或其他人,他将毫无反抗之力。 本来还担忧自己的夜盲症难以在夜里疾行,可方逵连马车都准备好了,不用他自己摸黑找路。 胸胸口的衣裳几乎成了血布,方逵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渐渐虚弱,他知晓如果松开李朔月的手,他们或许再没有以后。 手腕的刺痛几乎可以忽略,方逵不肯松手,吃力劝道: “嘉哥儿,别走……” “你一个人,怎么、怎么逃?” “我从前不知晓你被喂了药,否则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对你说出那样伤你心的话。” “公子,你信我这一回……” 方逵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李朔月抬起头冷冷盯着他,嗤笑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来哄骗我,同我睡觉的男人那样多,难道我还看不穿你的心思?” “你现在肯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李朔月边说眼睛边移到方逵的腰腹部,他目光一暗,抬脚便往致命处踹过去。 有几个男人不怕被踹裆? 空气中血味越来越重,方逵紧咬牙关,他失血太多,眼睛已渐渐模糊。 余光偏见踹过来的脚,身体比脑袋快,他往后退了两步。 方逵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松开李朔月的手。 李朔月看到方逵后边半人高的坎沟,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他猛地上前两步,手攥成拳狠狠砸向方逵受了伤的胸膛。 高大的汉子吃痛的蜷缩起来,李朔月又一脚踹过去,方逵往后退,一时不察,整个人摔进沟里。 李朔月睁大眼睛,快速的在身边寻找,他瞥见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疾步冲过去,抬起来,朝方逵躺着的方向狠狠砸去。 那石头也不知砸到了方逵的哪里,只听他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没了声息。 李朔月只微愣了一会儿,暗中思忖:他捅了方奎两三刀,又拿石头砸了他,他流了那样多的血,总不至于还能活下去。 总早知道先前赵猛给的药,他就应该再留一点,给方奎也吃半包。 没了碍眼的人,李朔月便急忙往山下去,他看东西看不真切,走两步便要摔一跤,短短几百步的坡路,愣是摔了十几回,将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把未受伤的胳膊也给摔折了。 李朔月从草堆里爬起来,胡乱抓了抓脸上的草,只庆幸自己脚没摔折。 下了山要途经一人高的苞米地,李朔月沿着小路闷头往前冲,身后仿若有豺狼虎豹追赶。 他不该同方逵说那些废话的,耽搁的越久,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月明星稀,李朔月凭借冷白的月光勉强辨别出道路,捂着自己折掉的手往前跑。 耳侧冷风呼啸,他丝毫不敢停留。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脑袋剧痛,嗓子干疼,只呼吸间便能感受到明显的血腥气。 两条腿抖若筛糠,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李朔月在距马车五十多步的地方停住脚,闪身躲到能遮蔽身形的柿树后,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马车。 周遭静的出奇,只有方逵雇来守马车的老头时不时发出些响亮的鼾声。 马儿似乎也睡着了,安静地卧在一侧。 李朔月蹲下身,胡乱的在地上抓了把土块,随后朝马儿的方向扔了过去。 可他手没劲,那土块连一半路都没走过。 李朔月等了一会,没有察觉到异样,才踮起脚,小心的往马车边走。 马儿瞧见了生人,也没叫唤,只啃了把嘴边的草吃。 李朔月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寻着铁链找到马车轮子,开始半蹲下来解锁。 钥匙长锁子沉重,李朔月只有一只手能用,因此解锁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朔月围着马车转了圈,心中讶然,方逵竟然租了这样大的马车,几乎和他平日坐的马车一般大。 空气中又响起了沉闷的鼾声,打雷似的一阵一阵。 李朔月思绪被打断,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人却还在梦里熟睡,他心里有气,索性直接将手里的锁和钥匙直接砸进车厢内。 “嘶!什么东西?” 车厢里传来一道闷哼,紧接着车厢门打开,一个汉子利落地跳到李朔月跟前。 不是老头! 李朔月心中警铃大作,拔腿就跑,可谁知那汉子动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折了的手。 就在此刻,车厢里又传出来一道含笑的声:“我的心肝儿。你这是要往哪去?” 第137章 恶狗样 这声音刺耳、傲慢、高高在上、势在必得。 李朔月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厢,仿若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 那人未曾下来,他还没见到脸,全身便仍不住发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快上来吧,我许久未见你,今夜可得仔细瞧一瞧。” 那声音悠然的好像不是来抓人,而是与相熟之人随意说两句话。 李朔月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牙齿忍不住打起寒颤。 为什么陆榆这个瘟神在这儿,陆槐是不是也在车厢里?他们如何得知自己今夜逃跑,还在这里守株待兔,将自己捉了个正着? 是谁告的密? 是已经被他送去见阎王的雨哥儿和方逵,还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的竹栖和赵猛?亦或者是瞧着人畜无害的墨韵? 李朔月心乱如麻,被陆榆的奴才强推上了马车 车厢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李朔月半趴在车上,他看不清陆榆的脸色,只能看一步之外的人端坐着,见着他上来,似乎连头也未抬。 紧接着,那人便喊笑道:“叶公子好雅兴,我几次三番请你你不去,原来是在这荒郊野岭与奴才幕天席地偷欢。” “那狗胆包天的奴才呢,怎么没瞧见?” “陆榆。”李朔月浑身颤抖,强撑着恶狠狠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自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我,有对野鸳鸯偷了陆家的东西,还打伤我家的人,还要逃之夭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上竟还有如此恶行,我自然要看看,哪对野鸳鸯这么大胆。” “叶公子,我真没想到,这偷东西的贼竟然是你。” “可真叫鄙人开了眼。” 陆榆悠然俯下身,慢吞吞掀开李朔月身上的包袱翻看,笑道:“只拿了金牡丹的,紫翡和绿翡的怎不不带?” “不过没关系,人赃并获,叶嘉,你这偷盗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李朔月半撑起胳膊,紧咬牙关道:“这是我应得的东西,我没偷!” “应得的?还真是大言不惭。”陆榆眯起眼,审视地打量李朔月:“这价值千金的头面,上面可都刻了陆家的印子,你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让人拿出去卖。” “你那奸夫第一回卖的时候,便有人来陆府报信。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未免也太蠢了些,还真以为能从这金笼子里飞出去不成?” “陆槐蠢笨看不出来,要不是林管事配合着你俩唱戏,你以为你能踏出那屋子半步?” 李朔月脸色青白,荒唐的念头浮现到脑海中,他目眦欲裂:“……你一直都知道,你戏弄我!” “是又怎么样?”陆榆故意忽视李朔月恶狠狠的目光,随后将包袱连同里面的首饰一并扔出车外,笑道:“今夜你辛苦,赏你买酒吃。” 门外的汉子欣喜若狂,谄媚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李朔月的脸面叫陆榆按在地上踩,他出卖自己才得来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的叫陆榆赏给了下人,这无疑是在嘲笑他有多么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贱人!贱人!那是我的东西!是我拿自己换来的,你凭什么给别人?” 李朔月双眼发红,浑身止不住颤抖,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杀了方逵,他应该同方逵一道先杀了陆榆! “哈哈哈。” 陆榆听了这话大笑不止,他拍打李烁月的脸,讥笑道:“你的过夜钱陆槐早给了那老鸨子,若我没记错,这套金牡丹头面,是当初我赏给你的。” “你不识好歹,真是糟践了我的好东西。”陆榆冷下声,“偷便是偷,即便对簿公堂,你这偷盗的罪名也洗不清。” 这一番话极尽羞辱,明明是陆榆给的东西,他话头一转,便成了李朔月偷盗的罪证 李朔月颜面尽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重重起伏,仿佛有无数的怒火即将喷涌而出。 陆榆笑够了,面色忽然一转,目光凌厉而锐利,他掐住李朔月的脖子,道:“不识好歹的贱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 巴掌随后落在李朔月的脸上,陆榆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他阴森道:“贱货,方逵那样的货色你都能沟引,当真是人尽可夫的娼货。” 李朔月恨极了陆榆这副高高在上的虚伪姿态,他折辱他、贬低他、戏弄他、瞧不上他,可迷恋他一身皮囊逼他伺候的人是鬼吗? 贱人,明明他才是贱人! 李朔月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他仿佛一只气到极致的小牛犊子,猛地挣脱陆榆的束缚,脑袋狠狠的往陆榆的脸上撞了过去。 刹那间,陆榆先李朔月一步后倾,李朔月便投怀送抱似的扑进陆榆怀中。 紧张的氛围霎时间被打破,陆榆被李朔月蠢笑了,他毫不掩饰地讽刺道:“蠢货!” 李朔月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逃脱是陆榆眼中的大戏便浑身止不住颤抖,他恨的牙痒,如野狗一般死命咬住陆榆的脖子,恨不得生出尖锐的牙齿将陆榆咬死! 片刻间,陆榆左手紧紧揪住李朔月的松散的发髻,逼人松开嘴。 头皮好像要要撕裂开,李朔月面色扭曲,不得已松开嘴。 陆榆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哥儿,脸上带了些愠怒,他怒极反笑。 下一瞬两人地位颠倒,陆榆逼问:“陆槐瞧见过你这副恶狗样吗?” “叶嘉,今夜花好月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跟我还是回青楼?” 李朔月忽而狰狞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朝陆榆啐了口:“路边的野狗都比你强百倍!你和陆槐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下三滥的贱男人,成日只会耍阴招,我呸!”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陆榆俯身掐住李朔月的脖颈,也跟着狰狞的笑:“从前在陆槐跟前装知情识趣,迷的他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可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 陆榆笑了声,紧接着便撕碎了碍眼的衣裳。 第138章 我偏要你活 陆榆整理好衣裳,才低头俯瞰伺候过他的哥儿,细弱的肩膀微微抖动,仿佛是哭了。 方才他用力欺辱不见他哭?这会儿怎么哭了? 静静看了会儿李朔月这副落魄样,陆怀才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哭什么?待会就送你回青楼,你不是留恋那地方吗?” “今日之事那老鸨子老嬷子也知晓,你既然不愿同我走,那便好好回去受着吧。” “从青楼妓馆逃跑的娼妓,叫人捉回去,不死也要扒层皮。更别说你偷了金银勾搭了奸夫,还伤了恩客。” 陆榆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他与李朔月鼻尖相碰,俯视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故意压低声音恐吓:“像你这般皮娇肉嫩,花大把金银养出来的娼妓,老嬷子不会对你施展酷刑。” “添香阁有间老嬷挑教人的屋子,进去的多是些不服管教的,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即便能出来,大多也会被药傻,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叶嘉,瞧瞧你的下场,多么凄惨。” 李朔月双手仍旧像陆榆刚才按住他那样搭在头顶,他双眼通红,下唇也咬出了血印子。 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憎恶,李朔月绝望到近乎麻木,他好不容易才能从青楼里出来,哄得陆槐对他死心塌地,这才有了逃脱的机会。 经此一事,宋秋实对他的看守必定更加严苛,他真的还能逃出去吗? 李朔月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仇恨。 该死的陆榆戏弄他,将他当做上不得台面的玩物,时不时便要踩上几脚。 他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漆黑的眼珠微微翻转,恶狠狠瞪着面前之人。 陆榆从那双眼里看见了憎恶,可他不在乎,他哼笑了声,戏弄道:“叶嘉,你要求我吗?求我救你。” 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李朔月走投无路,如丧家之犬。 他那匕首应该刺进陆榆的胸膛。 “嘉嘉,跟了我,可不比跟陆槐差。” 陆榆继续蛊惑,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他忽而温柔地捧住李朔月的脸,深情款款道:“陆槐救不了你,可我能救你。” 李朔月理智微微回笼,他压下滔天的恨意,不禁开始思索,如果他答应了陆榆,陆榆真的会把他从青楼那个鬼地方救出去吗?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依旧被人圈养在笼子里。 “罢了,你不肯,我也不强人所难。”陆榆缓缓道,眼睛却盯紧李朔月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服个软,他便能立马将人救出去。 李朔月心神恍惚了一瞬,他失了神智似的,沙哑着嗓子道:“好,我求你。” “陆榆,你救救我吧。” 陆榆怔了一瞬,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后,他忽然笑了,脸上立马露出了那种嘲弄奚落的神情,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 李朔月迷茫的眨了眨眼,随后他便听陆榆道,“叶嘉,太迟了。” 陆榆拍了拍李朔月的脸,笑道,“好好回去做你的娼妓吧,别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陆榆不可能这样好心! 李朔月死死瞪着面前的那张脸,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会信这样这个混蛋的话? 山阳城的人都说陆家二公子不学无术,顽劣非常,说大公子温文尔雅,后生可畏。 可在李朔月看来,一个是耽于美色的色胚,一个坏到骨子里的恶鬼。 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较之下,陆榆更阴暗更刻薄。 陆榆从一开始就戏弄他,看他像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他拼尽全力地逃脱,在陆榆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蠢到令人发指的大戏。 李朔月将手搭到眼睛上,忽然发出几声略显突兀的闷笑。 “……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根本逃不掉。” 陆榆赞同似的点点头,紧接着便拍打李朔月的脸颊,嘲弄道,“你知道就好。” “陆槐怎么样了?” “死了。” “你不敢。”陆榆笃定道:“若真杀了陆槐,你便连这点路都跑不出去。” “宋秋实或许会大发善心,留你一条命给他挣银子,可陆家会叫你血债血偿。” 李朔月移开手,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看向陆榆,麻木道:“那就都死好了。” “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李朔月便拔下发髻上的木簪,拼尽全力的戳向陆榆。 存着必死的决心,李朔月动作极其的快,瞬间便扎进陆榆的左眼。 “啊!” 高大的汉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喊的人耳朵生疼,李朔月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看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李朔月轻声叹息:“陆榆,既然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又为什么几次三番来找我?” “你说陆槐是个色胚,被我迷的五门三道,可你难道不是吗?” 陆榆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他立马抽出束发的玉簪,对准李朔月的脸刺下。 李朔月毫无反应,挑衅似的看向陆榆。 “刺眼睛死不了人,你应该往这儿刺。” 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极轻的笑了一下。 陆榆完好的右眼目光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他便迅速移走玉簪,直接刺进李朔月的右臂。 他比李朔月力气大,又比他更心狠,这一刺,直接将李朔月的整个右手臂都刺穿了。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李朔月瞳孔瞪大,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脖颈均迸出青筋,却愣是一声不吭。 左臂折了动不了,缓过了剧痛,李朔月便强撑着,拿右手一点点拔右臂的玉簪。 陆榆忽然冷呵了一声,一拳砸过去,不仅将李朔月的手砸青,还将玉簪砸成了两半。 李朔月额头浮现出黄豆大小的冷汗,他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颤抖的语调:“你怕什么?” “怕我杀了你?” “玉簪不该在胳膊上。”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麻木道:“它应该在这。”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陆榆愣了片刻,而后立马笑了:“你想找死?我偏要你活。” 第139章 骨头硬有什么好? “陆榆,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李朔月神情迷惘,仰面朝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尸。 “这副皮囊就这样令你垂涎吗?” 李朔月忽然想到,如果陆榆只痴迷自己的皮相,那添香馆里还有个同自己容貌一样的正主,且尚未梳拢,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做陆榆的外室! 如果他告诉陆榆实情,他会放自己走吗? 陆榆捂住左眼,吩咐车外的汉子,“先回庄子,叫林善快马加鞭去请郎中。” 候在一侧的林管事急忙道:“回大少爷的话,郎中早早便在庄子里候着了。” “回庄子。” 陆榆一声令下,马车外传来一声马鸣,紧接着车厢便晃动起来,李朔月的右臂在颠簸中不断晃动,断裂的玉簪扎的人生疼。 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叠加,陆榆方才又折断了他的右胳膊。 两只胳膊如同点缀,李朔月连起身都做不到,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绝望如浪潮席卷全身,李朔月望着黑漆漆的虚无,失了神般低声呢喃: “我本来、本来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这样……” 颠簸令眼眶里的木簪持续晃动,尖锐的刺痛不断袭来,陆榆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听见李朔月低声呢喃,心中煞气更甚。 “闭嘴!” 他没有陆槐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思,即便被扇巴掌也还要眼巴巴凑上去。他冷笑一声,紧接着便左手握拳,恶狠狠朝李朔月腹部砸去。 “我不是——” 呢喃戛然而止,李朔月闷哼一声,片刻后嘴角溢出鲜血,他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下,“陆榆,若你还算个男人,现在就打死我。” “我弄瞎了你的左眼,你不杀我,是等着我弄瞎你另一只眼吗?” “安分点。”陆榆收回拳,恶劣笑道:“现在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叶嘉,我改主意了。我应当亲自教养你这条不听话的狗。” 紧接着,陆榆俯下身,微抬起李朔月潮湿的小腿,只听“咔嗒”两声,那截腿便如同折断的柳枝一般无力垂下。 “跑啊,叶嘉,我看你往哪跑。”陆榆语气低沉而冷漠,极具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慑和胁迫,令人恐惧的“咔嗒”声不断在脑海里回荡,这让李朔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陆榆的差距,他是陆榆抬手便可碾死的蚂蚁。 马车内气氛骤冷,李朔月痛苦地皱起眉,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浸出了冷汗。 比死更痛苦的是临死前无限延长的痛苦,陆榆不会杀他,可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 李朔月又想到当初陈展拉断了他的左臂,从那往后左臂便极其脆弱,时不时就会被折断,如今陆榆又折了他的腿,那他的腿以后会不会像胳膊一样,动不动就折断? 未知的恐惧令李朔月大汗淋漓,他闭上眼便是自己折断四肢,被拴在榻上当陆榆玩意的景象。 “不、不要……好痛、好痛……” “我错了,不要折断我的腿,救命——” 陆榆贴近李朔月的面颊,忽而露出个狰狞阴森的笑,他恐吓道:“晚了。” “咔嗒!” 李朔月浑身一震,胸口急速跳动,不知是被陆榆恐怖的脸吓到还是被折断双腿的恐惧吓到,他瞳孔猝然放大,随后两眼一闭,硬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呵,怂货。” 陆榆冷笑一声,手攥紧一双细瘦冷白的腿,又相继接了回去。 陆榆清晰地感知到哥儿颤动了一下,可或许是将人吓狠了,这样的疼他都没有醒过来。 上过妆后的脸丑陋不堪,连肌肤都粗糙许多。 轻抚手心冰凉的脸颊,陆榆完好的眼凝视着李朔月单薄的身躯,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你若早些这样安分,我又怎么舍得叫你吃这般苦头?” “瞧瞧,骨头硬有什么好?落得这般下场,多可怜啊。” 说罢,陆榆俯身亲吻李朔月的唇瓣,痴迷道:“还是方才那副模样好看。”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陆家庄子正门口。 林管事弓起腰,小声道:“大少爷,到了。可要这会儿传唤郎中为公子诊治?” 陆榆刚推开车厢门,林管事见着他受伤的左眼,惊得语调都高了三分,“大少爷怎么受了伤?” 不等陆榆回复,他便急声道:“快、快喊郎中来!” 林管事急忙吩咐候在门外的几个汉子:“去烧热水、再去拿金疮药……” “陆槐呢?” “回大少爷的话,郎中开了解毒的药丸,已给四少爷服下,这会儿还未清醒。”未得吩咐的汉子颤声回复,浑身抖若筛糠。 “嗯。”陆榆转身又回了马车内。 林管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门上不时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来不及擦,急忙道:“大少爷,您这伤可耽搁不得啊!” 陆府的两位公子接连在他管辖的庄子里出了祸端,若传回陆府,他失职是小,赔命是大! 陆榆土匪似的将李朔月扛到肩上,冷声朝几人叮嘱:“若四少爷问起来,就说人已经跑了,你们谁都没见过。” 方才回话的汉子面色发青,不敢接话。 “怎么?”陆榆压低声音,眯起眼环视四周,“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那汉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急忙磕头道:“回大少爷的话,庄子来、来人了!” “谁?” “添、添香馆的宋、宋……” “大少爷,许久未见,近日可还安好?”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陆榆脸色骤变,只听那人又道:“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奴家带人来接嘉哥儿回添香馆。” “宋阿姆,你怎的来了?”陆榆脸色难看,他怎么把这老嬷子给忘了? 若非叶嘉扎他这一簪子,他本该带着人直奔城内才是。 “我若不来,只怕大少爷要金屋藏娇呢。”宋秋实浅笑,嘱咐身侧的哥儿,“去,快将你家公子接回来。” 竹栖看了眼李朔月低垂的双臂,浑身汗毛倒立,低头应了声:“是。” 陆榆看向宋秋实的双眼,神色不变:“宋阿姆,开个价吧,人本公子要了。” 第140章 平庸姿色 “大公子有心,我这个做阿姆的便先替嘉哥儿拜谢。”宋秋实朝陆榆弯腰行礼,而后微笑道:“只是我曾答应他爹娘要好生照看他,我将他看作亲骨肉,自然舍不得他离了身边。” “嫣儿还在阁内,她年纪小又体弱,离不了哥哥呢。” “既然兄妹情深,他又为什么要逃?” “大公子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也正伤心,回去要好好问问他,看我这个做阿姆的到底哪里不好,叫他想出这样不成体统的法子。” “不过再如何,我也得护着他。他姓叶,爹娘又不在身侧,只有我还能看顾一二。” “照看?”陆榆眯起眼讥讽,“听闻当年叶家大郎在观云台花千金赎了个歌伎,未带回府,只给了他卖身契放他自由。后来这歌伎摇身一变,成了添香馆的管事嬷子,还将他的一双儿女尽数变成了贱籍。” “九泉之下的叶家大郎若知晓他的亲生儿女沦落到如此下场,不知可能瞑目?” “这便不劳大公子费心。”宋秋实面色不变,笑盈盈看向陆榆,吩咐身侧人:“快拿千金散来,大公子这眼睛,可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十几个黑衣汉子便持刀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陆榆等人团团围住,林管事面色骤变,立马上前一步呵斥:“大胆贼人,还不退下?” “大公子若少一根毫毛,陆府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管事这话可就严重了,奴家只是来接阁中娇客,怎会伤大公子分毫?” 宋秋实上前两步,温和道:“咱们添香阁赎身,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嘉哥儿年纪尚小又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他,他自然也体贴我与他妹子,不肯被赎了去。大公子何苦为难奴家?” “你这是非要与我作对?” “奴家自然不敢,何况嘉哥儿身价高昂,非寻常金银能够换得。” “这是谁的人?”陆榆眉心微皱。 “侯爷给奴家防身的暗卫。”宋秋实笑盈盈道。 “一个娼妓,竟值得你大动干戈。”陆榆哼笑了声,好似完全没了兴致一般,随手便将肩头的人摔下,他身边的黑衣人动作比他还快,眨眼间便将人接至怀中。 “罢了,如此平庸姿色,是我昏了头。” “多谢大公子高抬贵手。”宋秋实朝抱着李朔月的汉子微点了下头,那汉子便抱着人离开了。 “嘉哥儿今日之举动实在出格,伤了大爷与四爷,真真是对不住。”宋秋实上前两步,从吕老嬷手中拿过点漆珠盒,垂首道:“这城外的几亩庄子,权当为大公子压惊,赔礼稍后便送至陆府,嘉哥儿身体有恙,恐不能陪同,还请大爷海涵。” “这是千金散,能令伤处恢复如初,奴家带了阁内的郎中,还请大爷移步,这会便令他为四爷医治。” 林管事接过漆盒,打开捧到陆榆跟前,陆榆则看向宋秋实,道:“赔礼便不必了,往后每月让他到我府里来一回即可。” “这是自然。” “那便请宋阿姆带路。”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李朔月的房间。 竹栖掀开床帐,只见床帐周围散满了碎瓷,他瞥见在床上酣睡的墨韵时,神色不由得紧了紧。 “人呢?” “回阿姆的话,墨哥儿在榻上,雨哥儿……” “找。”宋秋实冷漠道:“我倒要看看他藏到哪儿去。” “先将墨韵带回,回去再审。” “是。”吕老嬷应下,朝身后几个哥儿吩咐:“去,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周围几个哥儿四散开来,纷纷开始找人。 片刻后,一个哥儿小跑着禀告:“阿姆,那边的箱子沉甸甸,好像、好像……。” 宋秋实疲倦地挥了挥手,吕老嬷便带了人去开锁。 “雨哥儿!”竹栖瞳孔一缩,惊呼:“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面色青白,血从脑门流到下巴,手脚嘴巴都被捆住,竹栖呼吸一窒,雨哥儿这是……死了吗? 吕老嬷瞪了他一眼,先探过鼻息,而后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拖出来。” 剩下的几个哥儿不敢耽搁,一起将雨哥儿拖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肩颈还插了根金簪。 宋秋实走过来,见着雨哥儿这副样子,轻哼了声,“他倒是狠心。” “还有鼻息。” “还真是命不该绝,一并带回去吧。” 宋秋实出了房门,看着院子里醉成烂泥的几个汉子,冷笑道:“既然这般爱喝酒,来人,赐鸩酒,让他们去阴曹地府喝个足够。” “公子。”吕老嬷将汉子挨个翻看了一遍,“公子,少了两个人。” “方逵和赵猛,均不在这。” 宋秋实深深地看了眼吕老嬷,道:“找,找到了我叫他们生不如死。” 一刻钟后,宋秋实与看过眼睛的陆榆站在陆家庄子正门前。 宋秋实笑道:“今日之事还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嘉哥儿这一回。” “下回大公子来楼里,只管点嘉哥儿伺候。” “只是今日之事,还望大爷万不要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陆榆负身而立,往宋秋实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他来可带来不少人,不带回去吗?” “不守规矩的已经尽数处置了。” 陆榆深深看了宋秋实两眼,转而吩咐林管事:“今夜之事,有几人知道?” 林管事思索片刻后,凝重道:“庄子里知晓只有五人,公子放心,都是可信之人。其余人均被药倒,一时半刻醒不了。” 陆榆漫不经心道:“你走后两个时辰,便有山贼半夜前来偷抢,我为护陆槐一时不察中了箭。如此,宋阿姆可满意?” “还是大公子思虑周全,奴家仰慕不已。”宋秋实笑道,“时候不早了,就在此先与大公子别过。” 陆榆微微点头,宋秋实转身便走,他瞬间冷下脸,低声吩咐:“快马加鞭回城。” “留下几个人找那两个不怕死的东西。” “我非得剥了他俩的皮不可。” 第141章 望月楼 热、好热,热浪一股股迎面扑来,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他烤焦。 陆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不安地在地上翻滚。 林管事站在陆榆身后,看得胆战心惊,大公子教训人的法子未免太唬人了些,这漫天的火光,仆从都逃了出来,他竟然独留吃了大量迷药的四公子躺在地上,任由其周围大火弥漫! 林管事不敢叫陆槐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来回踱步。 “大公子,这火越烧越大,四公子可受不住啊!” “呵。”陆榆站在门外冷眼看着,橙红的火光映衬出他冷漠的侧脸,“还没醒,我看是火不够猛。” “哎哟,大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咳咳咳……” “来人、来人……” 陆槐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微侧起身,撕心裂肺咳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大公子!” “水。” “快、快来人,快将四公子背出来!”林管事急忙喊身后几个大汉,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将人抱出来。 “急什么?”陆榆看着距离他两步之外的陆槐,皱了皱眉:“我又没将他扔进火场,让他在火旁待了不过半刻,他一个汉子,难道连这些热都受不住?” “四公子金尊玉贵,是奴才怕四公子受了伤。”林管事讪笑道,拿过浸了冷水的帕子给陆槐擦脸,陆榆脸色一沉,沉声道:“泼醒。” 林管事见陆榆沉下脸,便什么话也不敢说,起身让了地方,他刚走,一盆水便结结实实泼到陆槐身上,将金尊玉贵的四少爷泼成了落汤鸡。 “火、火、好大的火!水、水……” 陆槐猛地直起腰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急忙喊:“嘉嘉,快、快跑,快跑……” “嗯,嘉嘉,怎么不见你人?” 脑袋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那冷漠的声音便道:“接着泼。” “是。” 连着两桶水兜头浇下来,浇的陆槐呼吸不畅,险些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 “清醒了?” “大哥?你、你怎么在这?”陆槐看见陆榆身后冲天的火光,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他急忙道:“哥,你快救救嘉嘉,他、他还在里面,我——” “他早跑了。” “什么?”陆槐神情一怔,立马矢口否认:“不可能!哥,你胡说什么呢,嘉嘉不是这样对我” “为何不可能?”陆榆幽幽道:“你的好嘉嘉,早早便勾搭了身边的奴仆为他卖命,给你喝的酒里下了迷药,卷了些金银细软同那奸夫一道跑了。” “这不可能!嘉嘉与我心意相通,才不会——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叫你的好嘉嘉拿簪子戳的。”陆榆从怀里掏出一个弯月木簪丢给陆槐,嘲笑道:“看看,你的好嘉嘉在你眼皮子底下勾人,陆四爷,你怎么就没发现?” 陆槐脑子仿若一团糨糊,听什么都像天书。他捏紧手里的弯月簪,不可置信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嘉嘉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伤得了你?” “这木簪、这木簪,谁给他的?”陆槐迷惘道,“他好像是问我要过这样的簪子……” 陆榆已上了马车,林管事便将陆槐也推上去,看陆槐实在迷茫,才说了句:“四爷,那叶氏早早勾搭了方逵,这木簪就是方逵给的。今夜他不但想跑,还想将咱们这些人一并烧死!你瞧这漫天的大火,就是他放的!”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陆槐低声呢喃,临行前望了庄子一眼,眼底倒映出漫天火光。 — 好累、好痛,肩膀和小腿处尤其酸疼,那刺痛仿佛渗进骨头缝里,叫人时时刻刻都得在意。 李朔月缓慢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他缓缓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 口唇干燥不已,李朔月微微挪动躯体,发现他的双臂依旧动不了,阵痛仍在,可他抬不起来。 胳膊,坏掉了吗?李朔月愣愣地想。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醒了?” “可叫我好等。” 宋秋实撇去杯中浮沫,微饮了半口,紧接着,他将茶杯直直砸向刚苏醒的李朔月,“砰”一声,茶杯摔成了碎块,李朔月脸上平白添出许多血印子。 李朔月头晕眼花,被两个哥儿架起来跪在宋秋实跟前。 宋秋实额头青筋跳起,脸色冷如寒冬腊月的冰霜,他抬眼上下打量面前的哥儿,心口的火腾一下烧了起来。 “叶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一时没看住,你就勾搭人往出跑,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 李朔月歪斜着身体,他扬起满面是血的脸颊,忽然就笑了。 宋秋实折辱人的法子他再清楚不过,剥皮拆骨他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逃跑的心气早在陆榆手上消散了个干净,生不得死不能,熬过这一遭还得苟活。 “我怎么就没跑成?我若真跑了,你的心肝就得扒了衣裳伺候嫖客——” 站在一侧的绣裳立马甩了李朔月一巴掌,冷声道:“住嘴,阿姆问话,岂敢胡答?” “贱货,枉费我一番心血。”宋秋实冷笑一声,“早知当日就不该救你,该让你死在那腌臜地方。” “谁要你救?”李朔月眼冒凶光,恶狠狠道:“我还不如早早便死了,也好过替他行娼。” “宋秋实,你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叫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呵,口气倒不小。”宋秋实眸光幽暗危险,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戏谑道:“罢了,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这么爱勾搭人,我便替你好好寻些男人。” “绣裳,去,将人带进望月楼,告诉楼里地汉子,谁干活干的好,我便裳他跳脚人的机会。”宋秋实看了眼神情麻木的李朔月,意味深长道:“楼里还有些‘逍遥仙’,一并带过去,都给他用上。头三天只用药,不许叫人碰。” “瞧着也不安分,把手脚都折了。让郎中候在屋外,留一条命就成。” 宋秋实缓缓行至李朔月面前,嗤笑道:“等你从里面出来,再同我说这些狠话。” 第142章 受罚* 虽然起名叫望月楼,可这楼不过两层高,也不知缘何用“望月”二字。 李朔月被两个哥儿押进一楼,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屋子,屋内却叫人胆颤。 里边摆了各式各样的银器,带刺的骨鞭、拳头大小的暖玉、半尺长的银针…… 李朔月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绣裳轻声道:“公子放心,这些东西用不到你身上。”说罢,她又轻声叹息,“公子不该惹怒阿姆,私逃已是大罪,何苦多说几句话火上浇油?” 李朔月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我只是想出去,我有什么错?” “公子无错,可你的命是阿姆拿银子换来的。”绣裳顿了顿又道:“你若真恨,也该恨将你发卖的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朔月冷笑连连,身体挣扎起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是刽子手,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绣裳摇摇头,朝李朔月身后两个哥儿看了一眼,那两个哥儿急忙上前压住李朔月的肩膀,不让他乱动。紧接着,绣裳拿出妆奁盒子给李朔月上妆。 虽说是教训,可面前之人毕竟顶着叶嘉的脸,若让常来楼里的达官显贵都知晓叶嘉私逃还打伤恩客,传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身价还要跌。 因此得想法子叫人认不出他的脸。 绣裳动作极快,很快便敷上了几层药粉改了李朔月的面色,如此还未完,他又接过哥侍备好的黑布裹上李朔月的额头,从额头裹到人中,最后打成了死结。 楼里的人都知晓规矩,见着了这副打扮便知道不可动,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李朔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变了个模样,可双臂尽断的他犹如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眼前的黑布缠了三四层,他的视线一片漆黑,连一寸光也泄不进来。 李朔月害怕得牙齿打颤,忍不住出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二楼。” 眼睛被遮掩住,他看不清路,出于恐惧,说什么也不肯走,几乎是被几个哥儿推搡着上了二楼。 李朔月恐惧的无以复加,即将遭受的刑罚令他汗毛倒立,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军帐里的景象,许许多多的男人站在他身侧,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露出一双双恶狼似的绿眼睛,要将他拆吃入腹。 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浑浑噩噩,说不出话,浑身都疼。 没人管他的死活,只因为他是反贼的家眷。 可他不过是做了人家一个月的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家眷? 那时候有陈展救他,可这回呢?谁会救他? 绣裳推开了二楼的门,与一层不同的是,二楼只有东侧墙上壁开了一道狭窄的窗,屋内只摆了一张榻,一扇可以左右开合的屏风。 阴森寒意扑面而来,整个屋子几乎都是血腥味,李朔月颤颤巍巍,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哥儿姑娘被欺辱至死的凄惨画面! 他好似被黑白无常押着到了阴曹地府,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脊背立马浮现出层层细密的冷汗。 “……我错了,绣裳、绣裳姑娘,你告诉他,告诉他我错了……” “我再也、再也不敢跑了……” 李朔月一张脸灰白如纸,他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到里面摆了多少折辱人的刑具,没人能不害怕叫这样对待,何况是他这样没骨气的软骨头。 “……求求你,告诉他……我错了,我给他磕头认错,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热泪打湿了黑布,李朔月站在门口不敢踏进。 绣裳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其中一个哥儿得知其意,立马下楼出了院子。将人推进屋内,绣裳轻声道:“阿姆既然说了要罚,便绝无再回头的可能。公子还是安分些,能少遭不少罪。” 话音落下,她便将李朔月推至榻上,从玉葫芦瓶儿里掏出药丸迅速塞进他嘴里说:“这是止痛的药丸子。” “凌波,公子胳膊上的玉簪还未拿出,你快替公子瞧瞧,看仔细些,不必心急。” “好。”跟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凌波上前两步,先掀开药盒,拿剪刀剪了李朔月左臂的衣裳,医治起伤处。 胳膊痛到几乎麻木,李朔月音带哭腔:“绣裳,绣裳,你帮我求求他,我、我……我知错了!” “我从今往后一定认真练琴,绝不、绝不再动其他心思!” 李朔月他哭到近乎哽咽,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求饶的话,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纵然如此,李朔月也再不敢口出恶言。 方才得了示意的哥儿急匆匆跑进屋,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绣裳身侧,附耳低语了两句。 绣裳轻声道:“晓得了。” “什么、宋——阿姆说了什么?”李朔月止了哭腔,满含希冀地问。 绣裳不回他的话,反而转身朝凌波道:“治好公子的胳膊。” “好。”凌波微抬起李朔月的胳膊,骤然使力,两声轻响过后,折断的胳膊便接上了。 “什么、什么意思?”李朔月顿感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不答他的话? “公子放心,这几日奴婢会一道跟着公子,为公子医治。” 耳侧的声音平静,此话一出,李朔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张开口欲再说些,却悲哀地发现此事已成定局。 发现无论如何恳求也不能得到解脱之后,李朔月浑身紧绷,黑布下的双眼闪过一抹决绝,他一狠心,对准自己的舌尖狠狠咬了下去。 身侧的凌波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忽而伸出手,以闪电之速卸掉了他的下巴,绣裳一惊,而后便是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这人在她手里自戕,那后果不堪设想! 绣裳眼神一冷,朝凌波道:“动作快些。”说罢她便令几个哥儿按住李朔月的四肢,强硬地将‘逍遥仙’给他用了小半盒。 一炷香后,绣裳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朝众人道:“先出去,三日不许人近他的身。” 待出了门,她又吩咐守门的几个哥儿,“吊命的参汤一日三回,切记,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灌进去。” 空荡荡而黑漆漆的屋子,唯有一人被绑住四肢、缚住双眼,留于床榻。 第143章 美人恩* 李朔月用过许多暖情的香膏,他靠着这些东西才能勉强获得一丝欢愉。 陈展吝啬对他温柔,可有了这样的东西,李朔月便能假装陈展对自己有些情爱与宠溺。 他觉得即便再猛烈的香膏,他也能受着,可宋秋实总有法子对付他。 熟悉的燥热再次袭来,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秋实找方逵教训自己的那一次,用的便是这东西。 当时吕氏给他用了多少?一指头大小吗?记不清楚了。 屋内好似摆了十几个烧得通红的炭盆,须臾之间,他便浑身热出了虚汗。 热意源源不断,衣裳擦过皮肤都会生出阵阵奇怪的酥痒,骨肉好像被泡软、泡化,又好似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啃咬。 李朔月大汗淋漓,意识蒙眬,无名火快要将他的意识焚烧殆尽,他好似变成了春日圈里的牲畜,理智完全不受控制。 什么爱恨、什么仇敌……所有人都生着同一张脸,可那张脸又全部模糊不清…… 黑漆漆的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灵魂似乎都出了窍,李朔月迷惘地眨了眨眼,四肢艰难脱离躯壳一般在榻上艰难扭曲。 怎么、怎么没有男人来抱他? 好热、好难受…… 傍晚,看守的四个小哥儿,两人点灯、两人喂药。黏稠的膏脂香散得满屋子都是,白日清脆的嗓音已变得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 榻上人全身烧红,乌黑的发黏在脸侧和肩颈,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浑身浸透了汗。 双臂又以诡异的姿态弯折,可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慢吞吞在榻上挪动。 一个哥儿拿手碰了碰李朔月涨红的肩颈,轻声道:“我去寻凌波姐姐。” 剩下几个哥儿点点头,仍各司其职,不敢擅自走动。 三日后,凌波给榻上气若游丝的哥儿检查一番,而后朝绣裳点头。 绣裳了然,朝身后几人叮嘱:“你们劳苦功高,近些日子做工做得好。阿姆妈妈都看在眼里,有好事自然不会忘了你们。” “阿姆体恤你们辛苦,今日特寻来一娇客,赐予尔等与他玩乐。”绣裳话头一转,加重语气:“你们都记着:不许碰他的脸、不许弄伤。各自脸上的面具也·不可摘,除了这门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议论不可外传。” “若谁多嘴传到了阿姆那里,小心美人恩成了杀头罪!” “可都记住了?” “谨记姑姑教诲。”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面具下眼里的亢奋与喜悦。 如此叮嘱的,必然是那等仔细养出来的美人,指不定是楼里那个不服教养的红牌娘子呢。 绣裳又叮嘱了两句,便道:“行了,这便进去吧,记住我的话。” 她让出了道,几个汉子则争先恐后入了内室。 — 朔北,北府军一营,还未入冬,朔北的天便已北风呼啸,寒霜凛冽。 “吁!”车夫停下马,呵了口气搓热手,紧接着便道:“参军,到营帐了。” 跟在苏承昭身侧的书童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公子,咱们到了。” 马车内的苏承昭身披狐皮大氅,手捧暖炉,恍若未闻,车夫书童三催四请,他才慢吞吞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能将人面皮刮掉,苏承昭往氅衣里缩脖子,闷声嘀咕:“这鬼天气,非要喊我来作甚?” “公子,你现在是参军,前两天老爷来信,叫王爷多多照顾你。” 苏承昭掀了掀眼皮,烦躁道:“我爹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书童小心地看了苏承昭一眼,谨慎道:“说要看王爷的意思。” 苏承昭仰头看灰蒙蒙的天,心中燥气更甚。 掀了帘,寒气扑面而来,苏承昭冷地跺了跺脚,皱眉道:“这帐子怎么比外头还冷?” “你这帘子漏风不成?” 陈展大马金刀坐于榻上,只着黄褐色单衣,正翻阅书卷。 闻言只淡声道:“一日也待不上几个时辰,不必浪费。” “嚯,你这话说的,咱们北府军难道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堂堂陈副将连块木炭都燃不起?”苏承昭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后面露嫌弃。 “不说这些,你同我一道去见将军。”陈展将书卷放于枕边,起身披上外衫。 苏承昭百无聊赖抬眼打量眼前的副将,两年多的边境风霜给予他更加强悍的体格和性情,他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脱颖而出,不曾凭借父辈的荫庇,真刀实枪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承昭自认做不出这等事,但对有能之人心怀敬佩,两人又年纪相仿,因此才能多说上两句话。 他打了个哈欠的工夫,陈展已穿戴齐整行至他面前,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不看他的体格和身量,扔到人堆里定然寻觅不着。 “你眼下的乌青这般重?半夜不睡觉同人打架去了?” “昨夜梦魇,没睡好。” 说至此,陈展疲倦地揉了揉脑门,脑海里又浮现出黑林、狼群和求救,那梦境越来越清晰,那被黑雾包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偶尔能瞧见断肢残臂。 可那求饶的声音却越来越诡异,渐渐地变成尖锐的嘶吼。 梦境反反复复,隔三差五便要梦魇一回,可无论如何,陈展总看不清那张脸。 “我记着城外有座庙,不若明天咱俩上香拜上一拜?”苏承昭揶揄道:“好让各路菩萨帮你驱驱鬼。” “不必。”陈展掀开帘,被冷风吹醒神志,他边走边道:“这两日军中事多,你这一来,轻易走不了。” “能有什么事?”苏承昭耸耸肩,“那北陵人又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探子来报,北陵不知从哪换来一批粮草铠甲,最近恐有动作。” “那就打,杀杀他们的锐气。” “是要打。”陈展神情凝重,道:“前些日朝廷只送来不到半数的粮饷,若要开战,这远远不够。” 苏承昭面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近两年收成不好,税收更是艰难,可南境未有灾患,按理来说应当由他们供给军粮,怎会如此少?” 陈展摇摇头,“先走吧。” “好。” 第144章 大刀 两人行至主帐外,便见薛崇穿单衣持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风。 那刀长八九尺,通体漆黑如墨,刀剑锋利,闪着凛冽寒芒,刀身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卧虎兽纹,瞧着便与军中大刀不一样。 苏承昭捧着小暖炉问:“薛副将,怎么一大早就舞刀弄棒?这刀不像朔北的样式,打哪儿来的?” “嚯。”薛崇收了刀,从怀里掏出布巾将刀身仔细擦拭,兴冲冲朝两人喊道:“昨日我去城里买酒,恰巧遇到一畏手畏脚的汉子,我以为是贼,上前欲捉他,嘿,他却跑了。我追了十里地追上了,那汉子痛哭流涕朝我求饶,叫我饶他一命。” “我审了又审,才知晓他家里穷苦,只得拿了祖传宝刀出来卖,可官府不许买卖兵器,是以他才探头探脑。” “我见这刀分量不错,价格又合适,便向王爷借了几十两买来耍耍。” “什么祖传宝刀,我瞧这刀尖锃亮,定然是还没沾过血的新刀,你怕是被诓骗了。”苏承昭将暖炉递给书童,上前两步道:“这刀瞧着轻盈,几斤重?来,让我也耍一耍。” “这刀可不轻。”薛崇爽朗一笑,紧接着便将刀扔过去,“给你。” “能有多——嘶!”苏承昭起初满不在意,伸单手去接,可他没接住,那刀直砸到他胸膛,将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砸的往后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陈展单手撑住苏承昭后背,看着那长刀,诧异道:“这么重?” “我估摸着有三四十斤的刀,只要了三十两,划算得很。”薛崇笑道,“我仔细查看了一番,这刀用的是精铁。” “当初拿了刀我便察觉到不对,转手便将那小贼捆了,等会儿咱们审他一审,看他有没有门道多弄些回来。” “三十两买这样精铁锻打的长刀?你这是捡了大便宜。” 陈展从苏承昭手中接过长刀,耍了两下,也跟着笑:“若军将都能换上这样的刀,杀敌便如切瓜砍菜。” “咳咳。”苏承昭整了整衣裳,又道:“三四十斤的刀?这能拎起来杀敌?” “自然能。” 陈展攥紧握手,忽然感受到手柄处异样的纹路,他低头一看,疑惑道:“这刻的是什么?” “瞧着像是弯月,这锻打之人也是藏了巧思。” 薛崇接过刀,前脚刚搁置在兵器架子上,后脚周含章几人就一道过来。 燕王周含章身穿银白战甲,腰配长剑,面容温和,身后的孟桢和薛礼一身玄色锁子甲,面容冷肃。 “王爷。” 周含章将长刀从兵器架上拿下来,掂了两下,道:“这刀分量不错,打哪来的?” 薛崇将来历又说了一遍,随后又补充了两句:“正打算审问这贼人,叫他多给咱们弄些来。” “竟将人都捉了,那快传唤上来,若能弄来这好刀,便给你记一功。” “好,王爷请上座。末将这便去传唤人。” 片刻后,薛崇便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帐子,朝主座的周含章道:“回禀王爷,就是此人。” 何栓一听见王爷两字,便吓得两股颤颤,即便被捆成粽子,也不耽搁他磕头求饶:“呜呜……啊啊啊……” 薛崇拿走何栓口中布巾,道:“如实交代,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何栓将脑袋磕到地上,压根不敢起来。周围无数双虎狼似的眼睛盯住他,叫他不害怕都难。 他只想卖刀挣些银子送回家中,谁料到会叫薛崇薛副将逮到? 这下好了,刀虽然卖了出去,可这命就要不保了。 “我且问你,这刀你打哪来?”周含章发问。 “回王爷的话,这刀是小的家中传下来的。”何栓硬着头皮回复,哆哆嗦嗦像只鹌鹑。 “你不必紧张。”周含章温和道,“抬起头来回话。” “是、是。”何栓将头抬起了三寸,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民间不许这样的大刀流通,若被揭发,少则流放多则砍头! “你是哪里人?听声音不像朔北人。” “回禀、回禀王爷——” “嗷呜嗷呜~”几人正谈话,一只半人多高毛发浓密的灰狼忽然扑进帐内,像一颗巨大的毛团子一样冲到陈展身侧,嘴里还叼了只死掉的黄毛兔子。 陈展呵斥一声:“追云,出去!” 追云扔下死兔子,又委屈地呜咽两声,前爪搭在陈展后背,小孩子似的玩闹。 陈展无奈叹了口气。 狼嚎及威猛的灰狼瞬间勾起何栓脑海中不太美好的回忆,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连句话也说不出。 追云?这不就是那只咬何癞子的那只狼?何栓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方那人眼熟异常,他脱口而出:“陈、陈大哥?” “你二人认识?”苏承昭疑惑道。 陈展眯起眼睛,这人同何癞子一块过他家的鸡。 “你还记得我?” 何栓讪笑片刻,目光落在陈展身后,陈展若有所思,而后眯起眼道:“王爷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呵。” 陈展点到为止,何栓却浮想联翩,想起被咬断腿的何赖,他砰地将脑袋磕到地上,急忙道:“我说、我说。” “这刀是家里人托人给我送来的。” “你家能买得起这样的刀?” “没、没花钱。” 不待人问,何栓又说:“我娘子说这刀本是一个夫郎为自己从军的相公打的,原来打的是二十斤,等了两年,那夫郎迟迟不来,掌柜的四处打听才知晓那夫郎被卖进了青楼,没了踪影。掌柜说他心里有愧,便将刀重新锻造,打成了三十二斤。” “我娘子去他店里买铁锅,那掌柜知晓我在军中,说相逢即是有缘,便将这刀赠予了我娘子。” “我娘子本不敢收,可又害怕我死了,这才冒着杀头的大罪借钱将刀送了过来。” “你也是军中将士,那跑什么?”薛崇道。 陈展眼皮颤了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夫郎姓甚名谁?” 何栓摇摇头,“掌柜的只记得有个月字。” “竟然也是个痴情种。” “那夫郎花了多少银钱打的?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那工匠在何处?” …… 其余人的话再入不了耳,陈展心乱如麻。 从军的相公、卖进青楼、有一个月字……是巧合吗? 不、肯定不是,他未将李朔月卖进青楼,这人绝不会是他! 第145章 阿姆 翌日,何栓胆战心惊进了陈展的营帐,见那只灰色大狼不在,才敢大喘气。 陈展低头擦拭单刀,随口问:“坐,你今年才来北府?从前我在营内怎么没见过你?” 何栓哆哆嗦嗦坐到椅子上,恭顺道,“我、我是伙夫。” “那你家里人敢给你送刀?” “他们、他们也是怕。” 不知缘何,这刀越刀擦心越烦,陈展沉默片刻,出声问:“李夏阳可嫁给你们村的邓谦邓秀才?他们夫夫二人如今怎样了?” “前年成亲后,俩人蜜里调油,真真羡煞一众旁人。邓秀才中了解元,估摸今年便要去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展淡淡应了声。 探听李家二哥儿的消息做什么? 何栓趁机打量陈展两眼,直道世事无常,当初他们偷羊让他夫郎受惊,这人还为了他夫郎砍了何赖子两条腿,可转头又将夫郎卖了。 当真是人心难测。 何栓挠了挠头,忐忑问:“陈副将,你以后还回燕子村吗” 陈展疑惑看去,何栓便道:“那日偷羊被抓后,我便痛改前非,再也不与何赖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我们有错在先,罚了银钱也只当买个教训。可何赖子不识好歹,你走后,他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我听几个老阿婆说闲话,好似还打了你夫郎——” 陈展掀了掀眼皮,何栓急忙改说:“——李氏一顿,将人打出了血来。” 那何栓烧了房便罢了,还时时欺辱他们交过银钱的人,他家贫苦人丁又稀少,受的欺辱最多。若面前这人衣锦还乡,说不定能好好收拾何赖子一顿呢。 陈展停了动作,嘴里的话好几次到了口边,他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几回,他才皱眉问:“那李氏已被我送走,何时回了燕子村?又怎会被打?” 何栓面露难色,绞尽脑汁想曾经听过的传闻。 “只听说是半夜跑回来,碰巧遇着何赖,同他起了冲突,被打了一顿,流了半身的血。后来又叫一个老妇带着几个汉子捉走了,从那往后便没人见过他。” 心中忽然一阵慌乱,陈展闭上眼,反复告诫自己:李朔月只是被老婆子捉走,并未叫人卖进青楼。 沉默半晌后,陈展道:“多谢你告知我,往后若有事,可来寻我。” 何栓喜出望外,没想到几句话便得了个靠山,他立马磕头:“多谢陈大哥,多谢陈大哥!” 压下心中的烦躁,陈展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事——” “陈大哥但说无妨,我还未谢陈大哥今日救我。” “除了寻找那铁匠,劳你费心,再查查锻刀的夫郎。”陈展偏过头,语气略有些凝滞,“若有可能,再看看李家大哥儿……是否安好。” “李家大哥儿?”何栓愣了会,这不就是叫他卖了的夫郎? “嗯。此事不可外传。” “陈大哥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山阳城,添香阁。 “孽种,你给我跪下!”吕老嬷双眼通红,恨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阿姆,你让我去出去吧!”方逵双眼通红,急道,“嘉哥儿被宋阿姆捉了回去,不是又要受什么酷刑。我与他情投意合,怎么能看着他——” “啪!” “造孽,当真是造孽,也不知老嬷子我前世做错了什么,儿子才叫孽障迷了双眼,非要去寻死!” 短短几日,方逵便面目沧桑、胡茬满脸,他胸膛裹着白布,稍一激动便渗出血来。 吕老嬷眼中一痛,垂泪道:“你要为了个娼妓送命,你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爹?”吕老嬷边拍桌子边哭骂,好似要背过气去 “早知那日我便不该让你去,我本来是想让你在他跟前露个脸,日后能谋个好差事,你倒好,反倒被那娼妓勾搭着做出这等叛逃之事,当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嘉哥儿正在受刑,阿姆,他体弱,若再来一遭,恐活不长久!我去求求宋阿姆,求他网开一面!有何刑罚?我来替他受!” “你救,你拿什么救?”吕老嬷气愤道:“你这会去,便是平白送死!你若是非要跟着那娼妓一道死,那我也不活了,阿姆跟着你死!” 吕老嬷说罢便要拿剪刀戳自己的胸膛,方逵眼睛一红,急忙上去将剪刀抢过来,涩声道:“阿姆,你这是做什么?” “若现在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还有谁愿意为他多说一句话?”方逵恳求道。 “方逵,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吕老嬷目眦欲裂,恨铁不成钢道:“方逵,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若有一分真心,就不会对你下死手!” “你流了那么多血,眼看着连气都没了。是阿姆跪着求宋阿姆救你,我这把老骨头给他磕了一天的响头,好不容易求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那娼妓。” 吕老嬷恨得咬牙切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一阵阵后怕。你若非要找死,我现在就去求宋阿姆,我亲自、我亲自去跳脚他!” “阿姆,你别去,你别去,我求你。”方逵松开吕老嬷的手,急忙跪下将头磕得怦怦作响,若他阿姆去,嘉哥儿焉有命活? 吕老嬷痛心疾首:“阿姆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你现在去求他,只会火上浇油,若惹急了宋阿姆,他连你一块罚。” 是啊,他现在即便跑出去跪着求宋秋实,又有什么用?方逵双手掩面,神情极尽痛苦。 吕老嬷见方逵神情有所松动,立马声泪俱下道:“我生你生得晚,你刚满一岁,你阿父便去了。你阿奶不待见咱们娘俩,纵容你小叔抢占了家里的房产田地,只留下你,将我赶了出来。” “我不敢留下你,生怕叫你成了他们家的奴才,我将你偷了出来。我一路乞讨做叫花子,一口饭一口泥将你养大,可是如今,方逵!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嘉嘉……”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便死在你眼前,我也不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们两个只管去一块去死。” 吕老嬷说着,便又要拿桌上的剪刀往自己的脖子刺,方逵一时不察,便叫他刺出了血花。 方逵眼眶一热,脸色苍白,急忙跪下,惶恐地说:“阿姆、阿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第146章 面具 遗珠院。 “公子,公子,我拿了厨房新做的蟹黄酥,你快来尝尝!”竹栖兴高采烈提食盒进院子,正在浇花的观棋见到他,先是一喜,而后便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嘉哥儿’身边伺候吗?” 竹栖摸了摸鼻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低声道:“我想公子了,他准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一段日子。” 观棋敏锐地捕捉到竹栖神色的变化,放下葫芦瓢,面容陡然严肃起来,质问:“可是你犯的什么错,叫他赶回来了?” “棋哥儿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不会在他跟前丢公子的脸。”竹栖不满地嘀咕道,“你怎么不想盼着我好?” “如此便好。”观棋又审视了竹栖两眼,忽而笑了,接过食盒道:“公子昨日还说,你留在他身边时间太长,想要叫我同你换上一换。下回我过去伺候他,你伺候公子。” “公子想你想得紧,赶紧进屋来,咱们一道说说话。” “好,咱们这就进屋。” 两人一道上了二楼,叶嘉面戴薄纱,正坐于书案前练字。 竹栖脚步一顿,扬声问:“公子怎么在屋里还戴面纱?” “自然是宋阿姆吩咐的,阁内里只能有一个叶嘉,咱们公子可不就得隐姓埋名。”观棋倒了杯茶递给竹栖,又笑道:“如此也好,省得叫有心之人看见,平白生出事端。” 观棋说完这话便起身关了门窗,点燃了油灯。 竹栖点点头,急忙将食盒适合放在桌子上,扬起笑脸道:“公子,我从小厨房拿了些糕点,你快来尝尝。” 叶嘉方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觉得奇怪,抬头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喜不自胜摘下面纱,急忙上前两步拉住竹栖的手,将其左右翻看了一番,温声道:“竹栖,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公子。” “快叫我看看,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待的可好,他可有为难你?” 竹栖双眼一红,道:“他不曾为难过我,只是我太想公子,我打小便在公子身边长大,头一回与公子分离这般久。” 竹栖抹掉眼泪,道:“公子与小姐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叶嘉温柔地替竹栖擦掉脸上的泪,拉着竹栖坐在问东问西,观棋也附耳过去听,时不时应和两句。 许久未见的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闲话,叶嘉又问了竹栖回来的缘由,竹栖将方才同观棋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叶嘉虽心有疑虑,但是被竹栖搪塞了过去。 晚上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说小话说到了半夜。 — 五日后。 脸色苍白的雨哥儿推开方逵的房门。 方逵正坐在屋子里看抓耳挠腮书,见着了雨哥儿立马起身,两步迎过去,着急问:“你怎得来了?可是公子让你来的?他如今可还安好?” “你知晓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吗?”雨哥儿并未理会方逵的话,自顾自坐在椅上。 “你——”方逵这才注意到雨哥儿脸上的伤,疑惑道:“你叫谁打了?” 雨哥儿索性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肩颈的血痂和后背的鞭痕。 方逵急忙闭上眼睛,低声呵斥:“你做什么?” “让你瞧瞧我身上的伤。”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瞧。”方逵眼转过身,说道:“我答应过公子,此生只有他一个人,自然不会再与别人牵扯不清,就连看一眼都不成。” “从前只当你见色起意,原来对他还有几分真心。”雨哥儿嗤笑一声,拢紧衣裳,“我这满身的伤都拜他所赐,他拿花瓶打破了我的头、用簪子扎我、又给我喂了毒药,宋阿姆知晓我帮他,又令人鞭笞我。” “他做这些事时毫不手软,脸上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我后背纵横交错的印子,墨哥儿身上也有,可他什么都不知情,但因此遭了罪。” 雨哥儿深深地闭了闭眼,又道:“你再看看你,让他刺了三四刀,又叫他拿石头砸,若非吕阿嬷求宋阿姆救你,现在怎有命活?” “怎么可能、他——伤了你?”方逵一时间愣住,他就说当时怎么嘉哥儿浑身是血,难道那些血是雨哥儿的? “方逵,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你再怎么捂也捂不热,陆四爷平时对他好吗?送金银送珠宝眼都不眨,还不一样叫他药倒?” “他对你说的那些好话,早对别人说了无数回,他同陆四爷也说只喜欢他一个,可到头来还不是将你勾到了床上?” “怎么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没认清他?” “他做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求个自由身罢了。”方逵沉默片刻,认真道:“他说过,他害怕我们背叛他,因此才不敢带着我们走。他境遇这样可怜,我怎么忍心责怪他?” “境遇可怜便能当那等白眼狼,害要帮他之人吗?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干完活吧?” “他没有杀心。”方逵顿了顿,道:“我们都活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活着。” 不知是在说服雨哥儿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雨哥儿一怔,立马眼睛发红,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我没死,哪里是他手下留情?” “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将毒药换成了迷药,现在早进阎罗殿了。”他冷笑一声,“我哪里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一个能救你命的阿姆。” 雨哥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面具,砰一声放到桌上:“这两日能带这面具的便能去见他,你去见见他吧,看看他如今的样子,你还能不能喜欢得起来。” 方逵急忙欣喜若狂,急忙将面具藏进怀里,激动道:“多谢、多谢!” 可雨哥儿下一句话就叫他心凉了半截,只听那道气息不稳的嗓音道:“方逵,你同他做不了真鸳鸯,早早死了心吧。” “为何?”方逵本能地问过去。 雨哥儿轻声道:“你阿姆,剥过他的皮,七次。” “他要是知晓你是谁的儿子,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爱你?” 第147章 质问 陆府。 送饭的小厮愁眉苦脸,提着食盒唉声叹气,一旁的守卫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目光。 “四公子还是不肯吃?” 小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这半个时辰我都快将嘴皮子磨破了,四少爷愣是看也不想看。” “整日不吃不喝,身体怎么受得住?” “大公子可说什么时候放四爷出去。” 守卫摇摇头,“大公子只说要四公子抄写佛经,未说日子。” 陆榆一进院子,两人立刻闭嘴,小厮急忙迎上去,忧愁道:“大大少爷你可来了。” “如何了?” “四爷这几日吃睡都不好,今日连膳食看也不看——” “不必管他。他一个男人,多饿两顿,清醒清醒。” “这……”小厮擦擦脑门的汗,不敢苟同。 陆榆目不斜视走到门口,看门的汉子弓腰开锁,恭敬道:“大公子请。” 屋内的陆槐一听见陆榆两字,急忙从内室冲出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刚踏进门的人。 陆榆淡淡看了眼门外的汉子,那汉子便立马关上了门将主子二人的声音隔绝在门内。 “大哥,你为何将我关起来?” “你明知他被捉回去,定然会遭受苦楚……”陆槐忽而喉咙酸涩,像是堵了东西,难受又刺痛。 陆榆跨过陆槐坐到主位上,勾起薄唇,尚且完好的右眼眸闪过一丝嘲弄,不紧不慢开口:“你找他做什么?他差点烧死你,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情圣。竟然为了个娼妓同你大哥叫起板。” “我没有同你叫板。”陆槐焦急地在室内来回踱步,“被抓回添香阁那样的地方,嘉哥儿这会不知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啊!” “呵。” “他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被捉住也是活该。” “哥,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你怎么忍心看他被人折磨!” “我喜欢他?”陆榆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两声。 “他一个娼妓也配?我不过是看他颜色好,才存了几分疼爱的心思。” “可他蠢笨分不清好歹,几次三番挑衅于我,既然如此,便活该叫宋秋时跳脚打骂。待他性情柔顺,你我二人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好吗?” 陆槐不爱听陆槐这番说辞,左耳进右耳出,转而问:“嘉嘉如何了?” “不必忧心,不过受两顿鞭笞、关一段日子。我瞧他命大,你又何必如此着急?”陆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口,皱起眉,“冷茶?” “来人——” “当真是鞭笞、关了禁闭?”陆槐急忙上前两步,站至陆榆身前,身体紧绷,神色忐忑。 “他值得我诓骗你?”陆榆神色不变,慢条斯理道:“你也到年纪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别整日游手好闲,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这一个月便好好抄写经书,静静性子,这也是爹娘的意思。” “过两个月爹娘正在给你物色正经人家的姑娘哥儿,待成了亲,你也该学着做些事,为爹和我分担些。” “那嘉哥儿怎么办?那宋阿姆可说会罚几日?” “这些事情不必你管,自会有我看着。”陆榆敲了敲桌子,警示道:“你安分些,别再生事端,否则若惹恼了爹娘,小心让你再也见不着他。” 心口的石头落了地,陆槐重重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坐下,神情不似方才那般着急。 “只是些皮肉苦,忍忍便也过去了。大哥,你记得多给他送些伤药。” 陆槐喝了口冷茶,忽而皱起眉惆怅道:“大哥,我自认待他不薄,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可他为何要跑?做我的外室难道不好吗?” 陆榆睨了陆槐两眼,平静道:“他是个薄情郎,记不住你的好。” “陆槐,你与他云泥之别,认清自己的身份。” — “竹栖,我问你,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嘉坐在平时李朔月接客的房里,头戴面纱。 窗外的街道熙攘吵闹,却更衬这间幽香宁静的房屋像囚笼。 叶嘉心神不宁,还有几分异样的焦躁,总觉得竹栖有事瞒自己。 以宋秋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因得病便不让嘉哥儿坐镇?还让自己假扮他的模样抚琴,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昨日观棋说,伺候嘉哥儿的另外两个哥儿都受了刑罚,可竹栖不仅未受刑罚,还好端端站在他身边,这太诡异了。 竹栖一定有事瞒着他。 好几次夜里,竹栖都噩梦缠身,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宋秋时将嘉哥儿接回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是嘉哥儿得了风寒,不宜见客,而后又是脸上起疹子,撤了牌,现在隔三岔五便叫自己头戴面纱弹曲露面,好似要告诉所有人,叶嘉就在楼内。 可真正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叶嘉不得而知,这房内知道他去向的,只有一人。 竹栖正擦拭绿绮琴,听到自家公子责问,手一抖,竟扯断了琴弦。 他笑了笑,温声道:“未曾发生其他事,公子为何这样问?” “嘉哥儿去哪儿了?” “他病了呀,阿姆不是派人来说过吗?”竹栖将拇指放进口中吮血。 “一病又一病,这都几日了,怎么病还没好?”叶嘉起身关上窗,拿了梳妆台上的金疮药,走到竹栖跟前,拽过他割伤的手指,撒上药。 上完药后他冷声道:“竹栖,你我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一两年,便与我离了心?我问你话,你一句都不肯告诉我?” 竹栖笑容勉强,含糊道:“公子这是什么话?竹栖心里只有公子,绝不会背叛公子。” “那你便将实话告诉我。”叶嘉面容冷峻,站在原地等。 竹栖面色发青,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凝滞下来,空气中落针可闻。 叶嘉猛地甩开竹栖的手,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便自己去问。” “竹栖,从今日起,你也不必伺候我了。从今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一出,竹栖吓得脸都白了,他急忙拽住叶嘉的衣袖,仓皇道:“公子——我说!” “你别赶我走!” 第148章 你放了他 他无父无母,是公子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吃好喝好做那管事的大哥儿,如果公子不要他,他还能到哪里去? 叶嘉脸色稍霁,问:“他去哪儿了?” 竹栖嚅嗫道:“……他受了罚,如今身在望月楼,阿姆找了人跳脚……” “什么人?”叶嘉眉心微蹙,语气担忧:“好端端怎么又被跳脚?” 竹栖沉默半晌,最后狠下心,迅速道:“他在庄子里勾引方魁计划要跑,打伤了雨哥儿,还戳瞎了陆家大公子一只眼睛,阿姆赔了大把的银子,一怒之下便将他关进了望月楼。” 叶嘉一愣,心里忍不住想,若他真逃出去该有多好? 他闭了闭眼,又问:“受的什么罚?” 竹栖身体一抖,哆嗦道:“……听说是给他喂了药,楼里那个汉子若干活干得好,便能同他……” “什么!”叶嘉猛地睁开双眼,心沉到谷底,他紧咬牙关,悲愤道:“宋秋实、宋秋实怎么敢这样待他……” “他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凄惨吗?” 竹栖不敢答话。 叶嘉双眼发红,气得发抖,缓了许久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他转头看向竹栖,问:“竹栖,他逃跑被人知道,是不是你告密?” 竹栖急忙摇头,“是宋阿姆给我送了信,说他勾引方逵赵猛,欲要逃窜,阿姆只叫我看着他,若有什么动静,便派人告诉他。” “我得了信之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可雨哥儿要帮他,我害怕,便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陆四爷生辰那日,方逵赵猛给酒中下药,想要迷晕所有人。林管事提前得了消息,告知于我,我假借腹痛往回跑,跑到一半便遇到前来捉他的宋阿姆,后来、后来他便被捉了回来。” “竹栖,你明知他计划败露,为何不提醒他?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如困兽一般垂死挣扎吗?” “公子!他不能走,他若走了,现在受苦的就是你!” 叶嘉勃然大怒:“竹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说完这话,叶嘉忽然想到嘉哥儿是因何受苦,他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哥儿,忽然没了教训的力气。 他为了苟活,推了那人跳入火坑,若说竹栖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那他就是刽子手,他有何资格说竹栖呢? “若他逃了,我反而才能松一口气。”叶嘉苦涩道。 竹栖掩面哭泣:“宋阿姆不许我说,林管事找人看着我,他又不亲近我……” “阿姆存了心要给他教训,我如何、如何敢坏他的事……我成日做噩梦,梦着他浑身是血来砍我的头,公子,我、我好怕……” “你是昏了头。” 叶嘉擦掉眼中的泪,推开门,冷静道:“我去寻宋秋实。” 他刚推开门,便有七八双眼睛朝他看来,打量、审视、监管……那一瞬间,叶嘉觉着自己如案板上的肉,任人打量挑选。 他呼吸一窒,心头极其不舒服。 旁边的龟公上前两步,道:“公子,请回。” 叶嘉脸色一沉,竹栖急忙跟上去将人拽回来,道:“公子,若无贵客,不能、不能出门……” “啪!”叶嘉关上门,冷声对竹栖道:“你去寻宋秋实,告诉他,他今日若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公子,你怎么能做这等傻事?”竹栖哭音一滞,急忙劝解:“公子,你别急,我这就、这就去!” 竹栖走后,叶嘉脑海里便忍不住浮现出被门外七八双眼睛盯住的感觉,他忍不住想,他平日便是活在所有人的监视下吗? 就连做那等事—— 叶嘉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心口便止不住地疼,宋秋实压根不把他当人。 被无所不在的眼睛监视,自尊被完全践踏,时刻都被提醒你是一个物件,试问,谁被如此对待会不想逃? 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从窗子跳下去了。 一刻钟后,竹栖连同绣裳一块进屋,绣裳见着远处失神的人,特意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公子,阿姆请你到楼下一叙” 事关那人的生死,叶嘉不敢耽搁,立马起身,追问道:“阿姆在何处?” “就在遗珠院内。” 叶嘉一出屋子便有三四个哥儿姑娘寸步不离跟着他,他脸色发青,好几次欲问绣裳话,最后都忍住了。 一行人步履匆匆,急忙赶到遗珠院。 到了院内,绣裳朝叶嘉身后的人开口道:“行了,这不用你们伺候了,都散去吧。” “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化作鸟兽散去,竹栖看了眼叶嘉的面色,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轻声劝道:“公子万不可同阿姆起冲突。” 叶嘉脸色冰冷,“此事我自有定夺。”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进院内,掀开里屋的门。 绣裳同竹栖自知主子有话要说,便停住脚,留在门外守着。 竹栖心里忐忑,时不时便要往门内看两眼,耳朵更是高高竖起,时刻注意屋内的动向。 绣裳见了,忍不住开口教训:“主子说话,咱们做奴才的守好门即可,不该听的话少听,不该做的事儿少做。” “你这副模样传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公子没规矩。” 竹栖面色涨红,急忙端正身形,垂下头道:“姑姑说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绣裳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秋时坐在堂屋喝茶,手里拿了账本翻看,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只笑道:“何事毛毛躁躁?” 叶嘉眼眶通红,哽咽质问:“嘉哥儿去哪儿了?” “你问他?”宋秋实翻了页账本,淡声道:“他病了,接不了客。” “这都病了几日,怎么还不见好?你未给他请郎中吗?” “自然请了,可心病还得心药医,哪那么快?”宋秋实饮了口茶,朝叶嘉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装个他还在楼里的样子就成。” “我问过竹栖,他正在望月楼受罚。”叶嘉手攥成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仰头,干脆利落道:“宋秋实,你放了他。”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 第149章 假仁假义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宋秋实扬起眉毛,语气不解,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不悦。 “你不把他当人看。”叶嘉一想到宋秋实的所作所为便浑身发抖,他忍不住道:“他真是命不好,为什么偏偏同我面容相似,为什么偏偏被你寻到?” “你践踏侮辱他,明知他想逃,却还刻意纵容、故意戏弄。你将他玩弄于股掌,明知他逃脱不得,却还要看他苦苦挣扎,到头来还要责怪他。” “这一年来他替你挣了多少银钱?你只字不提。你将他变作娼妓,还要叫他人尽可夫!宋秋实,你未免太阴狠恶毒了些!” 叶嘉语气颤抖,额头蹦出青筋,他厉声道:“你放他走,让他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这本该……本该是我应受的罪。” “叶嘉,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宋秋实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支起下巴冷笑,他起身,拿账本挑起叶嘉的脸,微眯起眼审视。 “我今日才知道你不光脸像你娘,性子也像。” “不愧是亲娘儿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虚伪、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你、你……”叶嘉瞳孔猛地一缩,神情一片空白,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手段狠毒,可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啊,叶嘉。”宋秋实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叶嘉,你该庆幸你身上流着你阿爹的血,否则你以为这会被人尽可夫的是谁?” 叶嘉脸色发青,被宋秋实这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底是仁善,可教他琴的人是谁?他顶替的是谁?他接过那么多回客,我怎么不见你去救他?” “这会儿说我恶毒,难道你就高尚吗?” 宋秋实冷笑一声,又坐回了原处,他昂起头,不屑道:“你整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可你的悠闲日子都是踩着他的换来的。” “从他受罚到如今已有十几日,聪慧如你,怎么今日才发现?” “叶嘉,难道这些日子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我……”叶嘉额头冒出阵阵冷汗,脸色由于青转白,对上宋秋实咄咄逼人的面孔,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因为他的确踩着嘉哥儿过好日子。 即便他日日不安,可又有什么用? 他只是懦弱地缩在自己的天地,独自伤怀,可这伤怀都显得可笑,他得尽好处,空有悲愤,却只敢做个红着眼的懦夫。 “你这回来找我,不过是怕日后放他出来,他将仇记到你头上,是吗?”宋秋实锐利地看向叶嘉,那双眼仿佛看透一切。 他越过叶嘉,看向紧闭的房门,随后道:“噢,也可能是为了门外叛主的贱婢。” 叶嘉身体一抖,嘴唇嚅嗫着,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从前我还觉得你知情识趣老实,待在楼里不用多费心思。可今日我只觉得你碍眼,是我太宠着你,都敢朝我大呼小叫。” “阁内既然有了一个叶嘉,那你便不该待在这。” “明日你便去寒山寺,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某日晚上,望月楼院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时不时便朝院内张望,仿佛在窥探些什么。 脸戴黑巾的黑影趁着四下无人推开院门,踮起脚尖跑到房檐下,紧接做贼一般将身体贴到门上,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等了约摸有半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 黑影皱起眉毛,不禁小声嘀咕:“人去哪儿了?不是说在望月楼吗?” “难不成雨哥儿诓骗我?” “谁?”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黑影先是身体一抖,紧接着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听砰一声,他整个人便被摔到了地上。 凌波从袖中掏出钢针抵在黑影的脖子上,冷声质问:“说!你是什么人?来这意欲何为?” 那黑影闷哼一声,忍不住便假哭着嘟嘟:“好疼,摔死我了,凌波姐姐你下手怎么这样重?” “我、我现在都起不来!” 凌波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扯下黑影的黑布,借着惨白的月光,果然瞥见了一张青涩而又熟悉的面孔。 “墨韵?你来这儿做什么?”凌波忍不住皱起眉呵斥两声,而后将人拉起来,替他拍打衣裳上的尘土。 墨韵哭丧着脸,忧伤道:“我来瞧瞧公子,雨哥儿说公子在望月楼受罚,我便想过来瞧瞧。” “我知晓公子私逃惹恼了阿姆,所以不敢将此事告知他,只能晚上偷偷来。可我哪里知晓你还在这里守着门!” 凌波恍惚了一瞬,疑惑问道:“他害你挨了一顿鞭子,你难道不恨他?还要来看他。” 一提这话,墨韵立马拉下脸,恼怒道:“恨,怎么不恨!我都快恨死他了!” “所以我才要来瞧瞧他到底有多惨,好解我心头之恨。”墨韵气哼哼道,“凌波姐姐你说,他怎么这样坏?我又未做对不起他之事,他为什么要害我?” 凌波扶额,无奈道:“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伺候他,都不知晓他的想法。我如何得知?” “哼。”墨韵揉了揉后背后腰,并未言语。 “行了,你跟我来吧。” 墨韵歪了歪头,不解道:“去哪里呀?” “你不是要瞧瞧他有多么惨?那便跟我来吧。” 墨韵一喜,立马小碎步跟上去:“这就来。” 俩人前后脚上了二楼,凌波带着墨韵走到房门口,轻声道:“你竖起耳朵听,可能听见声音?” “什么?”墨韵面露不解,但还是将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了起来。 片刻后他便听见了汉子办事的声音。 墨韵唰一下抬起头,面色变了又变:“怎么、怎么是这种罚?” “你这下可满意了?” “……” 墨韵忍不住又附耳过去听,半刻钟后,他颤抖着问:“我怎么听不见公子的声音?” “哦,嗓子哑了吧。”凌波皱起眉:“行了,墨韵,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墨韵脸色苍白,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不禁浑身发抖。 “阿姆、阿姆、又给公子用药了?” “是逍遥仙?”墨韵试探道。 凌波厌倦的点了点头。 墨韵脸色难看至极,朝凌波道:“凌波姐姐,你饶了公子吧!他的身体已经、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第150章 你饶了公子吧 “墨韵,你糊涂了不成,饶不饶他又不是我说了算。”凌波神色不变,劝道:“他有非分之想,受罚是应该的。” “他先前能对你下狠手,这会儿你替他求饶,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性命无虞。” “我知晓凌波姐姐医术好,可已经这么多天了,万一有个好歹落下暗疾,日后可怎么办?” “从前公子日日有客,那些客人总捉弄他,如今这些龟公得了公子的令,指不定要如何搓磨他。” “不成,我这边要寻阿姆说情!” 凌波欲言又止,看着那道急切的黑影,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不肯服软,你又怎么救得了他?” 音落之后她怔了会儿,又嗤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他说不出话,又理智全无,如何能求饶?” — 如此又过了五日。 墨韵跪在宋秋实院子里,丧眉耷眼,脸色颓败,他郁闷的叹了口气,暗想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笨的人了。 求情没求到不说,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墨韵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郁闷又难过。 那日墨韵刚说完求饶的话,宋秋实先是冷笑,而后便提起了墨韵蠢笨只知道玩闹吃喝没看住人的事儿,火气上来,便罚墨韵每日到他院中跪上两个时辰。 墨韵叫苦不迭,跪的膝盖日日都是肿的。 屋内的绣裳看了眼时辰,轻声打断正在翻书的人:“公子,时辰到了。” “嗯,让他起来吧。” 绣裳又提醒道:“公子,嘉哥儿的日子也到了。” “那就一道放出来。告诉墨韵,让他给凌波传话。”宋秋实神色不变,这对他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绣裳笑了笑,“叫墨韵去传话,他八成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功劳呢。” “怎么养了这么个蠢东西,你回头同凌波一道,多提点着他,叫他多提防着些加嘉哥儿,别再叫人被骗了。” “下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头一个先罚他。” “是,奴婢同凌波会多多教导他,定然不会让此事再度发生。” “嗯。” 绣裳又等了一会儿,见宋秋实再无吩咐,便起身推开门,将此事告知墨韵。 墨韵震惊至极,没想到自己的本事这样大,竟然真的能求阿姆放过公子。 他立马起身,朝屋子里大喊:“多谢阿姆、多谢阿姆!” “凌波姐姐,我这边去接公子了。” “将这信带给凌波,她自然会放人出来。” “多谢绣裳姐姐!” 得了准话,墨韵便一瘸一拐的往望月楼去,进了院子,他忽然与一行色匆匆的汉子迎面相撞,墨韵本就行动不便,这一撞直接将他撞了个仰倒。 墨韵脑门疼,屁股也疼,疑心自己摔成了八瓣,每一瓣都疼的厉害。 那脸带面具的汉子一怔,本能的伸出手去扶,可很快他便收了手,径直走了过去。 墨韵不禁哀哀叫唤起来,“疼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 墨韵叫唤了许久,才终于终于攒够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脑门看着远处跑得飞快的身影,忍不住大声指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撞了人就想跑,回头让我家公子抓着,小心扣你的月钱!!” 院子里吵闹的声响引起了凌波的注意,她走出门,便见一瘸一拐的墨韵一手揉脑袋,一手捂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了? 墨哥儿,你怎么又来了?” “凌波姐姐,刚才那个汉子是谁?” “不可说。” “他撞倒了我,还做贼似的跑了,真是气人。”墨韵不满地朝凌波嘀咕两句,而后直接将怀里的信封掏出来,塞进凌波手中,急切道:“凌波姐姐,你快将公子放出来吧,阿姆已经答应将人放出来了!” 凌波半信半疑打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一个潦草的大字:放。 凌波皱了皱眉,不禁狐疑问道:“这真是公子给的信,怎么与往常不太一样?墨韵,这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绣裳姐姐塞给我的。”说起这封信的来历,墨韵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腰板:“这可是我跪了四五日才跪来的!我膝盖都跪肿了!” “可不是我弄虚作假!林波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我?”墨韵瞪大眼睛,神情极不服气。 凌波低头算了算日子,又抬眼看墨韵毫不慌张的神色,心里便有了底。 “行了,我知道了。”凌波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先回院子,待会儿我便叫人把他抬过去。” “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旁人问起他如何,你只说他得了大病,需要静养。” “怎么还要人抬?”墨韵神色一紧,急忙扬声问道:“公子——” 凌波瞪了他一眼,墨韵。忙捂住嘴,然后小心的朝凌波走了一步,低声询问:“那我现在便去请郎中?” 凌波又瞪了他一眼。 墨韵身体一僵,后悔方才说出口,他怎么忘了凌波姐姐医术最好,哪里需要请别的郎中来? “那我要做些什么?” “将房屋收拾一遍即可。” 墨韵怔了怔,小心问道:“说是哪个院子?是平常公子接客的那间房,还是一开始住的那间小院?” “都不是。”凌波低声道:“去收拾遗珠院。” “啊?”墨韵不解:“那里不是住着别人吗?” “叶嘉未梳笼之前,一直都住在遗珠院。”凌波害怕墨韵不懂,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相干的人被公子打发出去了,日后院里只有叶嘉公子。” “你懂了吗?” 墨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意思,我晓得了。” “事不宜迟,凌波姐姐,我便先去打扫院落了。”墨韵抬脚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望月楼。 凌波站在原地,朝他挥手。 墨韵一路小跑,他掀开掀开遗珠院的门,才刚喘了口气,院内两个扫地浇花的哥儿便齐齐朝他看来。 待看清两人的面容之后,墨韵不满地皱起眉毛,开口问:“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第151章 瘦了两圈 观棋看向雨哥儿,雨哥儿未吭声,侧过身继续扫地,似乎是不想搭理二人。 墨韵轻哼一声,便将视线转向观棋。 观棋只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轻声道:“自是阿姆吩咐我二人前来照顾公子。” “怎么不见竹栖那个叛主的坏东西?”墨韵朝院内看了看,并没有看见其余的哥儿姑娘,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只来了这几个人?” “竹栖被宋阿姆罚去了别的地儿,已经不在阁内。” “所以便又换了你来?”墨韵上前两步,一把抢过观棋手中的葫芦瓢,将人往门外推,愤怒道:“你和他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只惦记着你们家的。我们公子才不要抱有二心的人,如果你哪日再做出判主之事,那他还活不活了?” “你与他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与你一道伺候公子呢,快走快走!省得公子看见了你们闹心!” “墨哥儿,竹栖已受了罚,我自当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的主子便只有公子。”观棋转身,抓住墨韵推搡自己的手臂,坚定道:“我留下来,既是阿姆的意思,也是公子的意思。” “竹栖与我从小长在公子身边,若一个不留,岂不引人怀疑?” “再者言之,若碰着了那等相熟之人,我也好提点不是?” 墨韵气恼不已,压根不想听观棋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将人往外推。 两个人在院中推搡,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雨哥儿只看了两眼,便静静的转过身,扫房檐下的落叶。 不多时,凌波便领着四个婆子抬木箱进院子,墨韵立马松开观棋的手,迎上去左看右看,不解的问道:“人呢?” 凌波眼角抽了抽,想起方才两人在院中掐架的样子,不禁眉头一跳。 “阿姆近日新得了些小玩意儿,特令我给公子抬过来。” 观棋上前两步,温声道:“回姑姑的话,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正在房中歇息。劳烦各位阿婆将东西抬进屋。” “去吧。”凌波侧身让开道,几个婆子便跟着观棋将东西抬进堂屋。 凌波没好气地瞪了墨韵一眼,小声训斥:“嚷什么呢?” “下回再这样没个分寸,吵吵嚷嚷,小心你绣裳姐姐前来掌你的嘴。” 墨韵嘟囔一声:“我心里着急嘛。” “着急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两人说话的间隙,观棋便领着四个婆子出了门,凌波。见那四个婆子各个喜笑颜开,便赞赏的看了观棋一眼,又忍不住点了点墨韵的额头:“你好好学着点儿。” “行了,你们四个先回去,我还有些话要同公子讲。” 得了赏钱的几个婆子齐刷刷回道:“是。” 不消片刻,院内就只剩下四人。 凌波带头往屋里走,墨韵同观棋紧随其后,“雨哥儿,你去烧些热水。” “是。” 墨韵进屋后,便识趣的关上了门。 凌波面色微变,道:“把箱子打开,他在箱子里。” 墨韵心紧了紧,忐忑的看了面色沉重的凌波一眼,开箱的时候手不自觉的颤抖。观棋隐约知晓,嘉哥儿遭受了什么事,缓慢打开箱子时,心里极其忐忑。 沉重的箱盖掀开,那未着衣物、手脚被绑、嘴里塞布、脑袋微垂的人便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瘦小、羸弱、干瘪、青紫,这便是观棋看到李朔月的第一眼。 待他看清那酡红的侧脸,登时瞳孔微缩,顿时惊得连话也说不出。 这世上竟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如果不是过分瘦弱,只怕这两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墨韵瞬间便红了眼吓得急忙去探了探李朔月的鼻息,好半晌才确定人还活着。 “公子、公子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这分明、分明只剩下一把骨头!”墨韵擦掉眼角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止不住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涌。 “行了,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凌波从箱内拿出药箱,嘱咐愣在原地的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去?” 墨韵呜咽着擦干净眼泪,急忙去解那绑手绑脚的绳子。 观棋同他一道解,触摸到遍布淤痕的皮肤,忽而手抖了下,他诧异道:“起热症了?怎么这么烫?” 凌波目不斜视,将药箱打开,从针包中抽出长针,道:“用多了‘逍遥仙’,体内燥热不止,贪恋男色。” “不必管,先给他擦洗。” 观棋同墨韵一个拉胳膊,一个拉腿,正欲将人往出抬时,凌波忽然出声:“不可,今早我才治了他的胳膊和腿,若如此,恐怕又得断了。” “墨韵,你将他背到床上,观棋,你扶住他的腰背,别让他跌落。” 此话一出,两人立马轻轻放下手,生怕折了他的胳膊腿。 一刻钟后,墨韵坐在床沿,心疼的将一床薄被往李朔月身上搭,观棋止住他的动作,说:“还未施针擦洗。” 墨韵无心和他斗嘴,只好将薄被放在一侧,定定瞧了会儿,才对观棋说道:“你看看他这副可怜样,都是竹栖害的!” “他本来就是替你们家公子受的罪,你们本来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观棋一怔,本想说两句辩解的话,可刚开头,便被凌波的眼神制止。 “墨韵,此话以后不要再说。”凌波眉头微皱,朝观棋道:“你去拿参汤。” “是。” 观棋刚打开门,便同正欲敲门的雨哥儿碰上,雨哥儿让了道,观棋便出了院。 “凌波姑姑,热水已备好,可要现在端进来?” “嗯。” 擦鞋这种事自然得雨哥儿和墨韵来,墨韵伺候人又不仔细,最后这活只得落到雨哥儿身上。 墨韵红了眼:“怎么这么多印子?” “人都瘦了两圈,胳膊腿也断了,公子怎么这么可怜?” “凌波姐姐,从前公子的胳膊便时不时折断,然后腿脚会不会也如此?” 凌波疲倦的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不仅如此,日后还得给他添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伺候着。” 第152章 他不敢 擦洗施针喂药,几个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又等了半个时辰,李朔月身上的热才渐渐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呓语,转而陷入沉睡。 凌波。松了口气,朝三人道:“我今夜留宿于遗珠院,晚上他若有异样,你们便来喊我。” “凌波姐姐,我晓得了。” “嗯,他身旁不可离人,晚上千万要守着。” 墨韵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交代完后,凌波便出门找屋子。 观棋看了看剩下两人的面色,一个神情冷淡漠不关心,另一个眼角通红神情悲伤,瞧着都不像是能守夜的人,搜索一番后他便道:“不若今夜,我先守着?” “不、不用你!”墨韵急忙出声反驳,他拽住雨哥儿的衣袖,说道:“这儿有我和宇哥儿,用不着你。” 雨哥儿将衣袖从墨韵手中抽走,淡淡看了墨韵一眼,声音冷淡:“我明日要打扫院子,今夜你同棋哥儿一道守。” 察觉到雨哥儿不同寻常的冷淡,墨韵忽而想到雨哥儿同公子合谋,而公子险些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像从前那样照顾公子呢? “难道你恨公子?”墨韵试探问。 “阿姆派我来伺候他,我怎么敢记恨他?” 雨哥儿自嘲一笑,紧接着便转身出了门。 观棋只当没听见这二人之间的话,轻声道:“墨哥儿,不过晚上我同你一道?” “不、不用!” 墨韵气的跺了跺脚,便自顾自坐到李朔月榻前,看也不看观棋一眼。 观棋摇了摇头,只道:“那我便睡在耳房,若有事,你喊我就成。” 墨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今伺候嘉哥儿的三个人,雨哥儿疑似藏了杀心,观棋包藏祸心,这两个都不能一心一意,为什么宋阿姆还要将人送过来伺候? 难道自己以后要一个人防着两个人,这也太难了些。 墨韵忧愁地连叹好几口气,他看着李朔月的脸,小声说道:如果不是跟着你最快活,我这会儿才不会守着你呢! 夜色极深,屋里黑的仿佛一团浓墨。待巡查的脚步声小后,与观棋睡在一处的雨哥儿忽然睁开眼,他眼神清明,毫无半丝睡意。 被送到仇人跟前当奴才这样的事,试问谁能睡得着呢? 雨哥儿静静躺在床上,思索宋秋实此举寓意何为。 他明知晓那个人险些杀了他,还将自己送过来,是生怕他对“叶嘉”起不了杀心吗?难道宋秋实就不怕他和“叶嘉”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将矛头指向他吗? 雨哥儿心头烦躁,只觉得这事如一团乱麻,叫人理不清头绪。 他心中郁闷,睡不着觉,索性轻手轻脚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 屋子里黑漆漆,因此他特别小心,怕发出什么声响。 塌前的墨韵呼呼大睡,即使雨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趋势。 雨哥儿冷眼看着,心说:如果守夜的都是墨韵这样的人,如果叶嘉仇人多,那么他死了早不下千次万次。 抬脚绕开墨韵,雨哥儿站在床前,眼神凌厉的看向床上的人,他癫狂狠毒的神情还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便是他预置自己于死地的骇人模样,卸磨杀驴之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今日吧。 如果不是屋里还有人,雨哥儿定然会狠狠的嘲笑奚落,笑他以德报怨、笑他不自量力。 衣袖下的手蠢蠢欲动,现在无人看守,他羸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动手杀了他轻而易举。雨哥儿几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他上前两步,手马上偏要伸出衣袖。 “你杀了他,自己焉有命活?”观棋轻声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活着逃出去吗?” 冷不丁的劝解声叫雨哥儿浑身一颤,他攥紧衣袖下的手,克制着杀意轻声道:“你没睡?” “我同你一样,也睡不着。” “宋秋实大费干戈跳脚,又派了凌波医治,这说明他很看重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活不过明天。” “他想杀我易如反掌,我要杀他却还得千万般计较。” “呵。”雨哥儿冷笑一声,随后又自嘲的笑了笑:“可谁叫他们一个两个都有人护着呢。” “你恨他?” “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上。” 观棋思索片刻后道:“你若杀了他,他的痛苦便就此了结;若让他活下去,他便得清醒着承受加倍的苦难,两者相较,哪个更能减轻你的痛苦?” “可我恨。我每看他一眼,便会想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他为自己的心狠手辣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应受的。” …… 俩人沉默片刻,都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忽而,观棋耳朵微动:“我听到他呢喃,难道他醒了?” 若是从前,雨哥儿定要上前好好探一探,可是到如今他只想躲开,雨哥儿起身转身朝耳房走,不再管身后如何。 观棋上前侧耳倾听,又触碰李朔月的额头和手臂,热得出奇,他只得晃醒墨韵,说:“公子又起热症了,我去隔壁寻凌波姑姑,墨哥儿,你看顾好公子。” 墨韵迷迷糊糊点头应下,起身爬到床沿,结结巴巴的:“你去、你去寻……我看着……” 观棋十分不放心墨韵这副模样,便在他耳边说:“雨哥儿欲杀公子。” 这话如一记惊雷凭空砸下,墨韵立马清醒,双手不住的拍打面颊,警惕的朝耳房看了眼。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凌波喊来。凌波神色困倦,诊治过后道:“同白日一样。” “墨韵,你去端盆冷水,给他擦一擦。” “拿冷水擦洗,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再病能病到哪儿去?”凌波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回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若不想用冷水,便去找个男人来。” 俩人俱是一证,观棋同墨韵面面相觑,最后观棋道:“端凉水吧,若成了瘾,日后就离不开了。” 墨韵点了点头,“那你去端水,我得好好看着公子,防止有些小人呢。” “他不敢的。” 观棋笑道。 第153章 暗疾 四周红色烈火熊熊燃烧,他如困兽,立在中央,逃无可逃。 滚烫的热意从骨血渗到皮肤,仿佛要将他的躯体和理智一同焚烧殆尽。 黑色双眸里仅剩的光一点点熄灭,渐渐平静如一潭死水,仿佛如死掉的鱼眼珠。 他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朔月找不到答案。 也没有人告诉他。 — 从望月楼出来的第三日,李朔月才掀开了眼帘。 朦胧视线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李朔月忽而释然的笑了笑,果真到了阴曹地府,面前这人可不就是被自己亲手杀了的雨哥儿吗? 来寻仇吗? 雨哥儿静静坐在床沿,他看见叶嘉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中闪过半分恨意,然后轻蔑的笑了笑:“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随后他便起身,抬脚往外走。 李朔月眼皮颤了颤,并未听清雨哥儿说的话,他看着那道身影微微走远,心中诧异:这就走了吗? 他难道不想找自己报仇吗? 难道是要找些惩治人的东西? 雨哥儿走到外室,见墨韵正坐在凳子上缝制香包,面色惊讶,不自觉询问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缝香包啊。”墨韵咬断手中的绣线,将绣了一半的香包拿给雨哥儿看:“蝴蝶样的好看吧?” “我打算给里面多放些助眠的药材,放在公子枕边,这样他就不会日日梦魇了。” “你对他倒是忠心。”雨哥儿收回视线,淡淡出声:“怎么不见观棋?” “他去厨房拿药了。” “他醒了,你去跟前伺候着吧。” “当真?”墨韵一喜,急忙放下手中香包,迈着小碎步往内室去,他边走边喊:“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终于醒了,这都第三天了!” “再不醒来,凌波姐姐可就该受罚了呢。” 墨韵叽叽喳喳问:“公子,你渴不渴?我端些雪梨汤过来。” 李朔月刚眯上眼,便被吵闹声惊醒,他掀开眼一看,竟然也是一张熟悉的面颊。 墨……韵…… 李朔月无声呢喃,他怎么、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杀了他? “公子,我将雪梨汤端了过来,不冷也不烫,正适合喝呢。”墨韵舀了半勺雪梨汤,灌进李朔月的嘴里,李朔月喉咙刺痛,喝水很是艰难,大半儿都顺着下巴滑进了衣领。 墨韵心一急一便不自觉加快了动作,他手又不稳,很快李朔月便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墨韵手忙脚乱放下茶杯,将李朔月扶起来拍他的背。 李朔月浑身无力,仿佛被抽了骨头般,软趴趴依靠着墨韵,什么也做不了。 墨韵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李朔月的下巴,自责道:“我只知道这汤喝了对嗓子好,却忘了公子这会儿喝不下多少,早知我便再喂慢些。” 半晌后,李朔月才止了咳嗽,墨韵将他重新放倒,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放在李朔月身后,将他上半身撑了起来。 墨韵看着面前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神情悲伤:“瘦成这个样子,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起来。” “那些汉子真是可恶,怎么敢这样欺负公子?” “回头我便去找阿姆,叫他多给公子些补身体的好东西。” …… 李朔月本就头晕脑胀,现在更是被耳侧的碎碎念念到头疼,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半睁开眼,便只能任由墨韵絮絮叨叨个不停。 雨哥儿、墨韵、汉子、阿姆…… 忽然间,李朔月察觉到不对劲,他压根就没死,来的也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脑海中一阵剧痛,前几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绝望、惊惶、恐惧…… 被关进望月楼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的欲火焚身,更知晓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沉沦。 求饶的手被人紧握戏耍,他像迷路的羔羊误入饥饿的狼群,被一点一点撕的七零八碎、尸骨遍布。 可他怎么还没死? 李朔月头一次怨恨自己的命怎么这样硬? 死了还能再活,活着又一次次遭受折磨,每当他觉得自己坠入谷底,再也不会清醒,可老天捉弄他,无论再怎样难堪,每一次都能让他睁开眼。 沈玉不该拿自己的命生下他,她带着遗憾与不甘死去,而他活不好也死不成。 何苦来这人间走一遭啊。 …… 半月后,遗珠院。 “竹栖呢?” “回公子的话,竹栖同那位一道被阿姆罚去了寒山寺,今年只怕不会再回来。”观棋跪在床榻前,俯首恭顺回话。 “这是罚还是赏?” “咳咳咳。”李朔月神情冷淡,低声咳了两句。 墨韵站在一旁,担忧地看向李朔月。 “回公子的话,这自然是罚。”观棋平静道:“竹栖打小跟着那位,没干过什么粗活,去了寒山寺,一应杂事皆由他包揽,还要伺候主家,自然不会轻松。” “所以叶嘉便换了你过来,生怕我跑了,是吗?” 观棋摇摇头,“这是宋阿姆的意思,与那人无关。” 观棋心道:他家公子与面前这人才应当同仇敌忾,逼迫他们二人的皆是宋秋实,他憎恶仇恨他们家公子,可他们家公子也是被迫害的那个。 “叶嘉与宋秋实沆瀣一气,他要保那叛主的东西,宋秋实自然如他的意。”李朔月。才说了两句,嗓子眼儿便发痒,他急忙拿帕子捂住嘴咳嗽,咳得青白的面色都涨红了。 手里的帕子脏了,墨韵便急忙给李朔月换了新的,他瞧见帕子里的点点血迹,不由得惊呼出声:“公子,你怎么咳血了?这可怎么得了?我现在便去找凌波姐姐,叫她给你诊脉。 李朔月压下嗓子里的痛,出声制止:“不必,我不想见她。” “公子!”墨韵着急出声,还要再劝:“不看怎么能成?万一落下暗疾——” 一想起那张脸,那段混乱的日子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重现,李朔月身体轻颤了颤,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臂,轻声呢喃:“暗疾早就落下了,现在寻她有什么用。” 第154章 借酒浇愁 陆府。 小厮站在陆榆身侧,恭恭敬敬禀报:“昨儿个夫人同张、钱、尤、王几家夫人坐在一道喝茶,席间提到了四公子的婚事,说是改日要办一场赏雪宴,请各府的公子小姐哥儿前来一叙。” “嗯。”陆榆半闭起眼,指腹不断敲击琉璃茶杯,忽而转身问:“四公子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大公子的话,四公子近日被夫人拘着念书,院里又多派了几个家丁看守,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陆榆点点头,随意道:“如此甚好,省的她成日偷家里的东西,换成银钱去逛那青楼妓馆。” “成日丢我陆家的脸。” 小厮跟着附和了两句:“四公子少年心性自然不如大公子沉稳可靠。” 陆榆忽然转了话头,状似不经意问:“添春阁近日有何消息?” 小厮眼睛一转,便知晓大公子问的是谁。他俯身在陆榆耳侧低声道:“昨日添香阁放出消息,说叶嘉公子身体已大好,不日便可见客。” “剩下的便都是些小打小闹,不足以叫大公子挂心。” “上回他接客是什么时候?” 小厮思索片刻后道:“两个多月前,接的是四公子。” “竟然这么久了。”陆榆轻笑一声,招手嘱咐:“你告诉那管事的老鸨子,这几日让他来接我。最迟后日,将人带至东街的宅子里。” “此事你去办,不可声张,不可让夫人知晓,若办的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小厮诚惶诚恐,急忙跪下给陆榆磕头,感激道:“多谢大公子赏识,小的必不负公子所托,将此事办成!” 陆榆应了声,道:“行了,起来吧。” “谢大公子!” 小厮估摸着到了时辰,便道:“大公子,时候差不多了,让小来给您上药吧。” “拿镜子过来。”陆榆随口道。 小厮急忙找了镜子递给陆榆。 陆榆捧起铜镜,揭开眼上的白布,仔细端详起自己受伤的左眼。 被刺破的眼球已看不出伤处,可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灰的阴翳,就连视物也不甚清楚。 一左一右,一黑一灰,差异分外明显。 陆榆神色微冷,想到罪魁祸首,忽而冷哼了声,“白眼狼。” 小厮不知晓他说的人是谁,恭敬道:“大公子不必忧心,小的瞧着眼上的灰比前几日淡了,往后定能恢复如初,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你来上药。” 陆榆扔了铜镜,脸上带了薄怒。 小厮见陆榆脸色严峻,急忙敛住脸上的笑,他小心地拿起案上的玉葫芦瓶,揭开瓶塞,将药水一滴滴往陆榆左眼上倾倒。 陆榆的小厮前脚刚说了要见人,后脚李朔月便被宋秋实送到了陆榆的私宅。 李朔月没有资格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如今离不开男人,跟谁不是跟? 陆榆得了消息,晚上便去宅子里见人。他大步流星行至寝室,推开门后,便见着一红衣美人侧对着他,手里捏着白玉杯,似乎在借酒消愁。 陆榆拿起酒壶轻嗅,挑起眉:“青梅酒?这算什么酒?” “其余的他们也不肯给我,生怕我伺候不好你。” 李朔月饮了半口果酒,神情无悲无喜,“这酒会醉人吗?” “我尝尝。”陆榆就着李朔月的手饮完了剩下的半杯酒,嗤笑道:“这算哪门子酒?” “半分酒意也无,怎么会醉人?” 陆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而后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酒渡了过去。 李朔月猝不及防吞咽了一大口,立马捂起胸膛咳了起来。 他咳的口脸通红,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意。 陆榆愣了一瞬,而后扔了酒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怀里人的分量,皱眉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朔月抬袖擦了脸上的酒,随意道:“瘦了多少也不耽搁伺候大公子。” “当嫖客的,花了银钱,只管风流快活就是,何必管那些有的没的。” “大公子说这话,真叫人笑话。” “牙尖嘴利。”陆榆抱着人往床边走,“我瞧着宋秋实还没教好你。你如今该讨我欢心,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想再受罚不成?” 李朔月坐在床沿笑道,“我错了。不说那些,贱妾伺候大公子就寝。” 陆榆微皱了皱眉,眼神落到那张含笑的面庞上,并未多说什么。 …… 半晌后,身心愉悦的陆榆拿了奴仆递过来的热帕子擦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身侧之人:“你今日与往常不甚一样。” “有何不一样?”李朔月眯起眼,神情困倦。 “方才还说宋秋实没教好你,看来是我想错了。” 闻言,李朔月唇角弯起弧度,浅笑一声:“你们都一样。” “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撑起身体,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而后抬眼看向陆榆,笑容妩媚。 “大公子辛苦。” “我伺候大公子吧。” 陆榆扬起眉,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哥儿,眯了眯眼道:“我瞧你一肚子坏水,你想做什么?” “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识趣。” “从前我蠢笨,识人不清。”李朔月无所谓道:“我昏了头,才敢在大公子面前拿乔,从今往后再不敢了。” “真叫我吃惊。” …… 翌日, 刚过卯时,陆榆便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了会儿浅黄色的帘帐,忽然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在李朔月身旁酣睡? 两个月前李朔月能用木簪刺伤他的眼,他昨日真是昏了头,竟然将这一茬给忘了。 先前他便对自己心生恨意,如今又受了罚,难保不会将这账算到自己头上,再起杀心。陆榆忽而生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的松懈与大意而后怕。 他微微侧身,便见昨日与他相拥而眠的人,今日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榆嗤笑一声:“怎么,今日又成了贞洁烈夫,碰也不让碰?” 语罢,他拽着胳膊将人转过来。 手心的温度令他一惊,怎么这样热? 李朔月浑身发烫,他微睁开肿胀的眼皮,半清醒半沉沦地滚进了陆榆怀中。 第155章 宠幸 平康二十五年的除夕夜,李朔月仍旧是在添香阁度过的,这是今生他被卖进花楼的第三个年头。 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不知晓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娼妓,兜兜转转,还得在青楼里看烟火。 他静静立在添香阁的四楼,半推开窗,看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看花灯、猜灯谜,他们个个精神饱满,一双双眼发亮,一张张面带笑。 立在窗边的李朔月仿佛与那些人身处在两个红尘。 一边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另一边寂静无声冷冷清清。 日子难熬又漫长,所有的轨迹又与上一世渐渐重合,那些人成日喊他“叶嘉”,他在混乱的境遇里渐渐迷失,忘了今夕何夕,亦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生和死都成了奢望,他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朔月双目失神,只呆愣愣盯着远处的虚无,连肩上多了件披风都未发现。 观棋给素纹铜手炉裹上巾布,放弃李朔月冰凉的手心里,轻声呼唤:“公子,外面风凉。” 李朔月回了神,心不在焉问:“今日是除夕,你怎么不去陪你家主子?” “公子在哪,奴婢便在哪。”观棋坦然道,紧接着他又出声提醒:“方才小厨房送来了长寿面,公子可要这会儿尝尝?” “长寿面?”李朔月愣了愣,失笑道:“他怎么生在了这样的好日子,可真叫人羡慕。” 李朔月不知道自己生辰是何年何月,只知晓过了今日,他便又长了一岁。李朔月眨了眨眼,心中忽然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了。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穿了红嫁衣替他接客,那时候他便热热闹闹同你们一道过生辰吗?” 观棋迟疑片刻,斟酌道:“那人未过生辰,一夜未眠,亦不敢睡。” 李朔月漫不经心扬起下巴,忽而转身朝屋内走去。 红木桌上的长寿面李朔月只看了一眼,便漠然道:“端走吧。” “是。”观棋不敢迟疑,立即将面端给了守在屋外的汉子。 拐角处忽然传来几声轻快的议论声,观棋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便见着墨韵同雨哥儿各提着两个食盒从远处走来。 墨韵脚步轻快,走在前面。 “观棋,你瞧,我同雨哥儿拿了许多吃食,咱们今日可有口福了!”墨韵眯起眼睛笑,他又穿了身厚实的袄子,脸颊微圆润,远远瞧着,像是街巷上卖年画拿红纸剪出来的胖娃娃。 观棋松了口气,迎过去接过墨韵左手的时候食盒,掂了掂分量,不由得笑道:“都拿了什么东西?这分量可不轻呢。” “自然都是些好东西,我告诉那管事的,我伺候的公子是楼里最有名的琴公子,那管事的不必我说,便将这些好吃的好看的装满了,若是不够,我再去拿。” “够了够了,这么多,公子哪里吃得完?” 墨韵昂起头:“公子挨个尝尝味道便也够了,剩下的自然咱们来吃。” 李朔月支起下巴,看着墨韵几个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十盏下酒菜,十盏蜜饯干果,并一壶屠苏酒。 李朔月随意挑拣着吃了两口,便拎起酒壶,道:“坐下吧。” 墨韵迫不及待坐下,先给李朔月夹了几筷子卤牛肉,而后自己猛猛吃了两口,才道:“公子,饮酒伤身,还是要多吃些!” “你若喜欢,便多吃些。”李朔月饮了两杯屠苏酒,这酒里似乎添了蜜,与他曾在陈展处喝的极不一样。 药味仍重,入口多了几分甜腻和清凉,余味仍有些苦涩,李朔月不知不觉饮了大半壶,脸颊升起红霞,他却半分醉意也无。 观棋同雨哥儿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一个神游天外,另一个则时不时将目光落到李朔月身上。 观棋见李朔月脸颊脖颈均浮现出桃红,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醉了,还是药性上来了? 热意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李朔月眼神渐渐混沌。 “啪嗒!”酒壶摔进席间,酒液溅湿衣袖,李朔月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了。 观棋急忙将手贴上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果然是药性发作。” “墨韵,快去拿药丸子。” “雨哥儿,你去厨房要些清热下火的茶饮和水,给公子擦一擦。” “好。” “嗯。” 吩咐完后,观棋便拦腰将李朔月抱进床榻。 李朔月仰面躺着,拿手臂捂着眼,嗤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门外不是有守夜的汉子,随意喊进来一个。” “公子——”观棋欲言又止,墨韵接过话茬,“凌波姐姐说,若是能压抑下去,说不准日后便好了。” “哼。”李朔月支起身体解外裳,幽幽道:“压制一回,第二回便要加倍反噬,骗人的鬼话你也信?” 墨韵还想再说两句,观棋忽然压住他的手,朝他微晃了晃头,道:“去喊一个吧。” “上回的情形你也见着了,这哪里是一两日便能消解下去的?” 两人谈话间,雨哥儿已带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进屋,李朔月趴在床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抬起头,叫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守门的汉子一怔,急忙抬起眼,他一见着薄纱帘帐里的窈窕美人,便面颊通红,压低嗓子道:“见过公子。” “观棋,带他去洗洗。” 那汉子一怔,急忙说:“公子,我、我来之前便已洗过。” 看守四楼的汉子每日都会换,往常便会有汉子时不时受到房内公子的宠幸,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来之前便好好沐浴清洗,只等着得了机会伺候人。 “怎么,来之前便洗过,你是算准了几日能得我宠幸?” 汉子急忙摇头,克制着语气里的兴奋,温声道:“回公子的话,小的、小的不知。” “你过来,我瞧瞧。” 李朔月逗狗似的招手,他面上带笑,在男人的脸侧轻嗅,那汉子仿佛被勾了魂似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喉咙微微滑动。 “瞧着是干净。” “过来伺候。” 第156章 寻欢作乐 翌日晌午,李朔月悠悠转醒,他靠在榻上,屋内屋外伺候的哥儿、汉子相继朝他磕头说吉祥话,李朔月淡淡听着,观棋站在一侧身给他们发红封。 等到雨哥儿磕头,李朔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没死你也没死,不知是好运还是霉运。从前的事我不会忘,你最好也记着。” 雨哥儿磕头的动作顿住,飞快思索这话的含义。 从前的什么事要两个人都记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短短几息,雨哥儿便将自己遇到李朔月之后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回,除了最开始同那几个哥儿一块儿剥了他的皮,他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之事,甚至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无微不至的伺候照顾他。 他有什么可恨自己的,恨到非得杀了他才能泄恨。 他怎么只记得自己剥了他的皮,可怎么不记得是谁日日给他敷药喂饭呢? 他如今说这话,是想敲打自己吗? 雨哥儿不禁在心中冷笑,他压抑着怒火问:“奴婢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李朔月冷冷地看了雨哥儿一眼:“你从前求我的,你自己反倒忘了?果真是骗人的胡话,听信不得。” “滚出去。” 雨哥儿难以相信李朔月竟然会提起帮自己找人之事,他不信面前这人能有那般的好心肠。 从前他不仅没帮自己找人,还险些杀了自己,现在才说这话,叫他怎么相信? 几番思索,雨哥儿便已明白,只怕是他知晓自己此刻的处境恶劣,才想通过花言巧语来说服自己为他所用。 当真是可笑,他以为自己同方逵一样,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雨哥儿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门。 雨哥儿刚开了门,便迎头撞上正欲推门的陆榆,陆瑜先开了口,问:“你家公子在何处?” 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雨哥儿回道:“回陆大爷的话,公子如今在帐内,正给奴才们发红封。” “现在还未起?”陆榆蹙起眉,面色微沉,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问:“他昨夜可是喊了人伺候?” “正是。” “喊了谁?” “守夜的龟公。”雨哥儿耐着性子道。 “行了,你下去吧。”陆榆抬手挥退雨哥儿,提靴进帐,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忽而抬起李朔月的下巴,语气微冷:“你倒是什么都不挑。” 李朔月拨开陆榆的手,随意道:“我如今就是这副样子,大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无可奈何,还是本性淫贱?”陆榆眯起眼睛,审问道:“我猜你是后者。” “随大爷如何想。”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出声:“大爷今日不去拜年,怎么来我这儿了?” “若我没记错,大年初二,大爷该陪大夫人回娘家才是,莫不是回门礼都备好了?” “我来此地自然是寻欢作乐。”陆榆道:“回门之事不劳你费心。” “大爷莫怪,是我多嘴。” 李朔月见陆榆脱靴,笑道:“从前大爷老说四爷不务正事,沉溺美色,可我觉着大爷好起色来也不遑多让。” “怎么着,这般拐弯抹角,是想打探陆槐的消息?” “我问他做什么,四公子是天上云,我哪里敢高攀?” “如此甚好。”陆榆捏过李朔月的下巴,声音微冷:“他有多久没来见你?” 李朔月想了会儿,才道:“估摸着有三四个月。” “你晓得他干什么去了吗?” “瞧大爷这话说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若心里还惦记着他,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陆榆坐正身体解了外衫,道:“若无意外,陆槐今年季春就该定亲,明年四夫人便会入府。” “娶的是谁家的姑娘?”李朔月好奇地问。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陆榆看着李朔月笑,故意出声奚落他:“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天上月同地上泥,陆槐瞎了眼才会分辨不清。” “我是哪个?”李朔月弯起眉眼笑。 陆榆脱口而出,“自然是——” 李朔月忽然起身吻住陆榆,许久后,他才道:“我是地上泥是不是?我就知晓你要说这个。若是四爷,只会低声哄我呢。” “大爷成日说些叫我伤心的话,看我难过,你便愉悦吗?” “陆槐对你低声下气,你不照样骗了他?” 李朔月叹了口气,手指轻抚陆榆被包裹着的左眼,呢喃道:“我当日拿木簪子刺你,疼不疼?” 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等陆榆说话,李朔月忽然道,“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 “我陪大爷寻欢作乐。” 申时末,陆榆才整理衣裳进了陆府的侧门。他一进院子,便被陆槐身侧伺候的小厮喊住,那小厮弯腰赔笑:“大公子,您忙回府了?” “夫人今日才命人将四公子放了出来,四公子欲要出府,被夫人拦下,两人因此拌了嘴,四公子心中不忿,跑去找了老爷求情。” “他想去哪?” “添、添香阁。”小厮战战兢兢,哆嗦道:“四公子,还说,要、要将那琴公子收进房中——老爷听了这事勃然大怒,又派人打了四公子一顿……” “四公子如今饭也不肯吃喝,小的这才斗胆拦住大公子。” 刚同美人玩闹过的陆榆身心舒畅,听了这事不仅没发火,反而春风和煦道:“走吧,去瞧瞧我那个好弟弟。” 陆榆慢悠悠走,身后的小厮几次欲开口催促,但又生生忍住,只得跟着踱步。 进了内室,陆榆掀袍正对着陆槐坐下,问:“又同爹娘吵?” 陆槐偏头,双目通红:“我喜爱他,想救他出火海,又有什么错?” “他花言巧语几句,你怎能就信了?”陆榆平静道:“他看碟下菜的本事炉火纯青,怎么你还念念不忘?” “从前他尚可骗你身不由己,可现在他可是隔三岔五便召守夜的汉子侍寝。” “他待我是真心的,你懂什么!”陆槐目眦欲裂,陆榆轻笑两声,“是与不是,你找人问问便可。” “我真是费解,他又不聪明,怎么能将陆四爷耍得团团转?” 第157章 威胁 朔北的天凄寒、苦冷,坞城几百里外的交战地血流成河,肃杀与冷意弥漫。烧焦的旗帜同断臂残肢落在一处,阴风凛冽,满目疮痍。 陈展左手拎起敌方将领的头盔,右手朝天刺出一柄闪着红芒的长枪,他扬声道:“此战已胜,众将士听令,随我回城!” “胜!”“胜!”“胜!” 号角、战鼓发出雷鸣般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人马的呐喊令大地颤动,盘旋于天的黑鸦吓得飞往了别处。 陈展拎起长枪翻身跨马,将头盔悬于马鞍处,待兵将都已撤退,他才骑马走在后方,玄色铁甲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疾驰回城,陈展下马拿冷帕子擦了脸上的血和汗,刚掀开议事的帘帐,便被身后的人喊住。 何栓上前两步,低声道:“副将这可能听我几句话?” “你有何事?” 何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展:快速说道:“将军令我找的铁匠有了眉目,不过只听人说他同店里的伙计一道往北走,具体到了哪儿还不曾得知。” 陈展微微皱眉:“此事我会回禀王爷,若能找着他,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此话它便抬脚欲走,何栓急忙扶住陈展的胳膊,声音极小:“副将且慢,你吩咐我打听的人也有了下落。” 何栓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娘子问了许多人,才问到了只言片语。听闻那李家大哥儿逃跑惹怒了主人家,叫人打了一顿,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一个远游的夫郎买下了他,将他收成了奴仆。” “后来再没见到过。” 不是青楼,陈展忽然松了口气,他又问:“那打刀的夫郎?” 何栓挠挠头,小声道:“这个倒是没问出来,估摸是那铁匠知道自己替人打刀这事儿,一旦叫官府知道,便惹来杀身之祸,便谁也没说。” “娘子说若得了机会,还会再四处问问。” “不必。”陈展摆了摆手,随后拆开手中信封。 何栓愣住,“副将是说那里李家哥儿的下落还是打刀夫郎的名字?” “都不必再查,此事你只当没听过。” “好、好。”何栓急忙应承下来,不敢多问一个为什么。 陈展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庆幸总占了大多数,他庆幸李朔月未曾被卖进青楼,亦庆幸打刀的不是他。 他同李朔月之间隔着数条性命,早已不死不休。 — 正月十五。 李朔月进了一座三进的小院,由奴仆领着去伺候行商的赵老爷。 赵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伺候起来颇费功夫。 李朔月拿起男人腰间的龙虎玉佩左右翻看,笑道:“这玉佩瞧着成色不错,这上面又是龙又是虎,龙虎之年,同老爷还相称呢。” “你这张嘴,惯会取笑我。”赵老爷摸着蓄起的短胡笑道:“你若喜欢,便尽管拿去。” “赠予我?”李朔月眯起狐狸眼笑,脸颊去蹭汉子的短胡,神情极尽挑逗。 “自然。” “赵老爷待嘉嘉这样好,嘉嘉都不知道何以为报。”李朔月捧起男人的脸,眼波流转,轻声道:“不如嘉嘉以身相许可好?” “小妖精!” 两人嬉笑作一团。 半个时辰后,李朔月出了门,此时,站在屏风后听完活春宫的两人才走了出来,一人双眼充血,面色赤红,另一人神色冷静,语气平淡。 “赵老爷”一见这两人便立即跪下,喊道:“小的见过大公子四公子。” 陆槐恨恨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赵老爷”,踹了两脚,愤怒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陆榆看着陆槐,开口笑:“我早说过,他谎话连篇,无情无义,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他见钱眼开,同谁都是以身相许,偏偏你信以为真,还将他如珍如宝地捧着哄着。” 陆槐咬紧牙关:“他压根不爱身外之物!” “这都无关紧要,可是阿槐,他想逃,若真叫他跑了,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槐神情松动,看着李朔月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 — 雨哥儿一上马车,李朔月便将玉佩丢进雨哥儿怀中,毫不在意道:“拿去当了。” “若被阿姆知晓——” 李朔月不耐烦地打断雨哥儿的话,“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若你不嘴,他如何得知?” 李朔月停住脚步,眯起眼眸,忽而危险地看向雨哥儿,他冷声道:“怎么,难道你要告密?” 雨哥儿沉默了一瞬,低头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我还以为是不想。”李朔月嗤笑一声,“那你便试试你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能杀得了你一次,便也能杀你第二次。”李朔月睁开双眼,低声威胁道:“若宋秋实若知晓你对他心怀恨意,动手必定比我快,他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奴仆,何其简单?” 雨哥儿浑身僵硬,紧咬牙关,心中恨意滔天,他怎么就这样蠢,竟然将这等事告诉了眼前之人。 “今日墨韵同观棋不在,我便开门见山,要么替我做事,要么死。” 雨哥儿握紧袖子里的金簪,眼中杀意骤现。 “你若识时务,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等我出去了,会帮着找你哥哥,前提是他还活着。” 提到想找之人,雨哥儿手微微松动,他头脑一片空白,对呀,他还要找哥哥,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一笔勾销?如何一笔勾销?” “不能吗?”李朔月面色冷硬,转过头冷冷地笑:“你帮着那老东西害了我那么多回,怎么,我不过打了你两下,你便受不住了吗?” “若真论起来,我也得把你杀上个十回八回才能泄心头之恨。” “你会剥皮,这可是个好手艺,只是能不能保住你这双手,可全凭我的心意。” 李朔月说完,便浑不在意地闭上了眼,轻蔑至极。 雨哥儿心里一惊,前几日这人还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这才几天过去,他竟然又想着要逃跑? 雨哥儿静静思索了一刻钟,他为鱼肉,面前之人为刀俎,已经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于是他轻声道:“好,我答应。” “算你有几分眼色。” 第158章 赵猛 四楼的那扇窗许久未开,满脸胡茬神情落魄的大汉坐在茶水铺子里,神情郁郁地喝冷茶,时不时便要抬眼望楼上看两眼,生怕错过了心尖上的人。 茶铺的掌柜的擦干净桌子,唏嘘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卖皮肉的娼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这些泥腿子却只能一文两文地挣,吃糠咽菜才能省下一二两银子。” “可那娼妓陪一晚便能得几百两银子,真是世风日下,唉。” 方逵“砰”一下砸了茶碗,怒骂一声:“你当他愿意吗?” 掌柜的心头火刚冒起来,又见这汉子满身横肉,是个极不好惹的,便怒了又怒,最后只道:“你这汉子,吃茶便吃茶,缘何砸我的生意?” “我不过念叨两句,难不成戳中了你的伤心事?” 方逵撸起袖子正欲同那多嘴的汉子说两句,四楼的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方逵心紧了紧,理论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人的面庞,一时间连理论也顾不得。 那掌柜的见了方逵这副痴样,不由得小声嘀咕两句:“我说呢,原来是个贪色的痴汉……” 片刻后,那窗子便又合上,方逵怔怔看了许久,心口怦怦直跳。 听闻他时不时便要招守夜的汉子伺候,方逵心中一痛,为何这伺候的汉子不能是自己? 他正伤心,忽然见街角的乞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他当即冷了脸,呵斥:“看什么?” 乞丐悻悻然缩了脖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巷子深处去。 方逵正欲坐下继续伤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乞丐的眼睛怎么越看越熟悉,好像、好像他见过的人。 是谁呢?方逵皱起脸思索。 赵猛! 就是这小子! 自打从陆家山庄回来,他便再没见过赵猛,宋秋实也一直派人在查,可谁能料到这小子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方逵拔腿就追,好在那乞丐一瘸一拐也走不快,待到了无人的地方,方逵才将人拦住。 赵猛松了口气,拨开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道:“方大哥,你竟然真认出我来了,我还怕你不过来呢。” 方逵没接话茬,拎起赵猛的前襟质问:“那人你人呢?为何放走竹栖?你也想害他?” “方大哥,不是这么回事!”赵猛道:“那日我等了又等,又将茅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正想回去找你。恰巧听见那管事的喊郎中,给四公子喂解药,我一想便觉得不对劲儿,咱们中了他们的套了!” “只怕咱俩拿公子的东西去典当的时候就叫人知道了!叫他们看猴似的耍了一遭。” “我怕楼里的管事秋后算账,便连夜赶回了家,安置他们去了。” “这几个月我们一家子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就怕叫人找到。” “我今日也是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着你了。” 方逵听了这话,心中怒意稍减,出声问:“你找我做什么?” 赵猛小声道:“方大哥,公子答应给我的银钱,什么时候给?” “公子身陷囹圄,哪儿来的银子给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猛面色大变,“难不成公子不想给?” 方逵瞪了赵猛一眼,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公子从前给你那些好东西眼都不眨,他不爱这些东西。” “若他能同我双宿双飞,这银子我再加一倍给你。” 说到此处,方逵想到那日被打的情形,他语中苦意更甚,“……说远了,公子压根就没瞧上我。” 赵猛眉眼抽搐,不着痕迹将方逵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国字脸一字眉,皮肤黝黑,膀大腰圆,还没钱……叶嘉瞧不上他也不叫人意外。毕竟他整日见得都是相貌俊朗的大户子弟,又怎会瞧上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 想到那五百两,赵猛心中便是一阵疼,他为了这几百两连命都豁出去了,这会告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比拿鞭子打他还叫人心痛。 他皱了皱眉,小声道:“方大哥,他本来就想跑,你若想法子能将他救出来,那时候,他还能瞧不上你吗?” “他一个小哥儿比不过你,烈哥儿还怕郎缠,软的不行再来硬的,总能叫他安心同你做夫夫。” 方逵微微皱起眉,似乎思索起赵猛这话有无道理。 赵猛心里惦记银子,使劲撺掇:“方大哥,你忍心看着他伺候他人?若再生个以一儿半女,心里哪还有你的位置。” “方大哥,咱们可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方逵毫不犹豫道:“对,你说的对,先得把他救出来。” — 三月十六,宜出行嫁娶。 陆府夫人同请来的媒婆一道前往尤家商议亲事,四少爷一道随同,才子佳人隔帘相望,情根就此深重。 若非陆榆主动告知,李朔月决计不可能知晓。 “他议亲是好事,可是同我有什么关系?”李朔月不痛不痒问了几句,陆瑜似乎是满意了,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就没有半分伤心?” “伤心?四爷得了一门好亲事,我该恭喜他才是。我一介流莺,有什么好伤心的。” “陆槐至今可还惦记着你,去尤家可是叫家丁押着去的。” 李朔月掀起眼皮看了陆榆一眼,狐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了尤家的姑娘,不满意她嫁给你弟弟,想让我从中作梗不成?” 陆榆哼笑了声,“我看上的姑娘,自然会八抬大轿娶进府里,怎么会用这样的腌臜手段?”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陆槐听见了这话,只怕会伤心欲绝。” “我——” “嘉嘉!”忽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飘进李朔月的耳朵里,他回头一看,三步之外站了个脸色森然、双目赤红的汉子。 李朔月静静看向陆槐,忽而笑了声,转身坐下,他将手帕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嘻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肯告诉我这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时辰后,李朔月咬牙爬进漆黑的马车,他面色阴沉,心中将这不知廉耻的兄弟二人骂了千八百遍。 忽而,微凉的刀锋刺向他的喉咙,幽幽的声音响起:“别动。” 第159章 别动 李朔月瞬间怔住,一时间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着痕迹的微微后移,脖颈远离那冰冷的刀。 后脖颈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仿佛他再动一下,那只手便会将他的脖子掐断。 “谁派你来的?”李朔月浑身僵住,被扼住后颈的畏惧令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更小了些。 “再动,我杀了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好,你杀了我。” 去死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李朔月狠狠闭上眼,直接将自己的脖子往那刀锋上撞,生活如一潭死水,他整日像猪狗一样活着,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里算了。 男人碧绿的双眸闪过一丝不解,而后迅速移开匕首,另一只手反而死死捏住李朔月的脖子,掐出五个深红的指印。 赴死的勇气顷刻间消散,李朔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真是糊涂,怎么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朔月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问:“你所求为何?” “银钱还是美色?” “我二者兼具,现在便可给你。” “果然是窑子里的人。”男人缓慢松开掐脖子的手,低声命令:“嘴张开。” 眼下的情况,李朔月没有选择的余地。 男人掏出颗药丸子塞进李朔月嘴里,逼迫他咽进喉咙。 “什么东西?” “送你上西天的好东西。” “真要杀我,你刚才就不会移走匕首。”李朔月表面语气冷静,实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他颤抖的尾音已经泄露了他的胆小与怕死。 “公子,到了。”观棋在马车外小声呼唤,李朔月轻声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屋子。” “什么?” “我要休养的屋子。” 双腿打摆子的李朔月被观棋扶回屋,他一进屋,便被墨韵同雨哥儿伺候着洗浴涂药,又喊了郎中给李朔月看脱臼的手臂,活了半个时辰,李朔月才换上了寝衣,坐在铜镜前梳发。 墨韵与雨哥儿一左一右站在李朔月身侧,拿白玉梳梳头发。墨韵圆圆的脸颊满是愤怒,他低声控诉:“陆四爷怎么能同陆大爷一道捉弄公子?真是太可恶了!” “枉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今日竟然硬生生将公子的胳膊折了,他明明知晓公子的胳膊受不得伤!” 李朔月无所谓地摘下双耳上的红玉珠子,随口道:“他本性如此,从前那副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 “成日说要替我赎身,可我受罚的时候,怎么他一回也没来?” “就是如此呢。”墨韵重重点头。 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观棋人呢?” “他刚才去拿温养的暖玉,这会快到了。”雨哥儿恭顺回应。 “嗯。”李朔月淡声道,拿起桌上自己摘下来的红玉耳坠,一块儿丢给墨韵,道:“你拿去玩儿吧。” 墨韵拿起红玉耳坠仔细端详, 而后一把揣进兜里,笑着替李朔月揉起肩膀,说:“谢谢公子,明日我便拿去小厨房换好吃的!” “那管事的老嬷子最喜欢这样的好宝贝。” 李朔月撩起眼皮训斥:“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给你的东西,被那老嬷子骗去了多少?” “才不是骗。”墨韵急忙道:“前几日我坐在遗嘱院里啃肘子叫吕老嬷嬷瞧见了,他便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银,每日只准吃一碗素面,还叫观棋看着,我只得出此下策。” “我瞧着你没少吃,这几日都圆了一圈。”刚进门的观棋听了这话,失笑道:“公子又未曾少过你的吃食,你怎么还要拿好东西去换?” “你懂什么?”墨韵小声嘀咕:“给了那老嬷子好东西,我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才不用受人拘束呢。” 雨哥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并未回话。 观棋笑了片刻,然后才打开手中的木匣,道:“公子,暖玉奴婢拿回来了。” “嗯。”李朔月佯装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吩咐:“东西我自己会用,今夜不必你们守,都回去吧。” “可——”观棋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这窗户都叫人封死了,门外守着十几个汉子,你还怕我飞出去不成?” “奴婢不敢。”见李朔月发了火,观棋立马道:“奴婢今日守在门外,若公子有事,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李朔月看也不看三人,直至那三人退了出去。 等屋里没人了,他脸上的散漫才换成了凝重,立马转身扣自己的嗓子眼儿,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徒劳。 干呕几声,只吐出了两口酸水,李朔月狠狠的将妆奁漆阁砸向屏风,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只见那副红彩相思小屏风被砸倒在地,叫艳红的口脂染花了。 门外的几人齐齐一抖,即便他们对这样的动静早已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怎么了?”墨韵边拍打着门边问,观棋扶住他的手:“今日陆四这样待公子,他口中虽不在意,可心里难受。” “哎。”墨韵重重叹了口气,又将陆槐骂了一遍。 李朔月双目赤红,伪装出来的冷淡漠然顷刻消散,他低声咒骂:“该死、该死的贱人!” “我要杀了你——” 冰冷戏谑的男声再度在房里响起,“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原来是装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朔月唰一下抬起头,待看清拨开玉帘走出来的汉子,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高挺的眉骨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极白的面颊深情冷漠,只有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李朔月与男人的目光短暂相接,恍然觉得自己是只被他盯住的猎物,毫无可逃。 目光落在男人腰间那柄红宝石弯刀上,李朔月微微攥紧衣袖下的手,竟然、竟然是他上辈子见过的人! 昏暗的室内只有烛火时不时爆出的声音,卫堇朝眯起眼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一侧的木匣上,意味不明笑了声。 他两步走至李朔月身侧,拿起木匣中的暖玉,挑起李朔月的下巴,戏谑道:“我说怎么是个狐媚子,原来是行娼的。” 第160章 卫堇朝 卫堇朝、卫堇朝。 前世摄政王周临渊身侧的神医,整日神出鬼没,却极得周临渊信任。 若没有他,天生体弱,被宫中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周临渊断然不会活到燕王清君侧。 李朔月只在周临渊的宴会上见过一次这位卫神医,可他印象极深,因为卫堇朝生了一双碧绿透彻的双眸,大周人没有这样稀罕的瞳色。 当时李朔月还猜测过这人的身世,想着许是那个周边小国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神药,叫摄政王将他当作手足兄弟一般信任和赏识。 卫堇朝的出现,一下子将李朔月的记忆拉回到前世他当宠妾的那段日子,琼浆玉液、珍馐美馔,如流水似的端入他的小院,更不必说绫罗绸缎、绫罗绸缎…… 可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李朔月陷在泥沼里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前世的事,直到上一世见过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卫堇朝怎么会到这来?他如今已成了周临渊的亲信吗? 他能不能、能不能通过卫堇朝离开这鬼地方? 李朔月心乱如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百般想法,他甚至想,如何能借助卫堇朝重新找到周临渊,再借周临渊的手替他讨回公道? 别的不说,上一世周临渊是切切实实宠爱过他的,即便日子短暂。 “遗珠院旁有一座小院,房内有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你可以去那处,我会找人为你遮掩。”李朔月偏开脸颊,双眼紧盯男人冷漠打量的眼,神情忐忑,衣衫下的手渐渐收紧。 “你觉着我要住处做什么?”卫堇朝眯起眼,忽而朝李朔月逼近,他停在一寸之外的地方,身体将李朔月整个罩住,极具逼迫意味。 极重的血腥气充满鼻腔,李朔月薄唇微抿,心道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养伤配药,顺道再躲避些想杀他的仇人。 “闻到了?”卫堇朝漫不经心将暖玉扔进木匣,眼尾上挑,露出凉薄的坏笑,他轻声道:“知道这血味怎么来的吗?” “你、你受伤了?” “错了。”卫堇朝掐住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这是死人身上的。” “你方才吃的药丸子是剧毒之物,十日内若得不到解药,便会五脏六腑颠倒,浑身剧痛抽搐,最后血流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李朔月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腕,道:“这药你还有吗?我有几个死敌,也想叫他们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卫堇朝挑起眉头笑,“这药价值千金,你当是那糖丸子?什么仇敌,也配用上我这精心研制的好药?” 听见这话,李朔月松开卫堇朝的手,面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他无比惋惜,怎么就不能给宋秋实也喂一粒尝尝? “你会杀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有何难?”卫堇朝慢悠悠找了椅子坐下,比李朔月这个主人家还要悠闲。 “那你能帮我杀人吗?” “你能给我什么?” 李朔月微怔,犹豫道:“我、我救了你?” “你救我?”卫堇朝嗤笑,“好好的哥儿怎么是个傻的,说什么胡话呢。你现在命在我手里,到底是谁救谁?” “那你要什么?” “你的身体,你给不给?”卫堇朝玩味地看向李朔月,视线停留在他的薄唇和腰肢上,眼里是明晃晃的戏耍和嘲弄。 “给。”李朔月神情认真,毫不迟疑。他坚定道:“只要、只要你能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 次日一早,雨哥儿便领着四个哥儿打扫遗珠院一侧的小院落,正是刚来添香阁住的那地方。 他并未动手,只站在堂屋内,朝众人吩咐:“咱们公子吩咐了,即便这院子无人居住,也得时时打扫,万不可懈怠。” 四个哥儿纷纷点头:“是。” “行了,都忙活去吧。”雨哥儿一声吩咐,四个哥儿便挽袖开始忙活,两刻钟后,屋子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雨哥儿满意地点点头,叫四个哥儿先出去,等人出了院子,他便将密室打开,又往一侧的竹榻上放了两瓶千金散,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出了门。 今日一早李朔月便嘱咐他这样做,雨哥儿心中吃惊,却还是照做。 不知是谁受了伤,竟然要千金散? 这药可是宋秋实留给李朔月平日治伤的。 雨哥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三个整日轮流跟在李朔月身边,他到底是怎么结识其他人的?难道是昨晚,晚上支开他们那会吗? 疑惑萦绕心头,直至回了四楼,雨哥儿依旧没有想明白。 李朔月懒洋洋歪斜在小榻上,见雨哥儿回来,只淡淡吩咐了一声,“将食盒拿去灶房,换碟咸口的。” “是。”刚回屋的雨哥儿并未抱怨,左手拎起食盒,便又转身往屋外走。 观棋拿了薄衫从内室走进来,道:“公子若不喜欢今日的糕点,往后奴婢便同墨韵通个气,叫那管事的老嬷子装些其他的时令糕点。” “嗯。”李朔月眯起眼应了声。 观棋瞧他这副懒散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提醒道:“公子,待会咱们得去刘府,这会可要梳洗打扮?” — 雨哥儿稳稳拎着食盒,脚步轻盈,到了厨房,他将食盒摆到那管事的钱老嬷子面前,笑道:“公子今日想吃些咸口的,麻烦阿嬷令换一碟。” 墨韵时常拿好东西同钱老嬷子换东西,久而久之,李朔月身边的人便都认得了这老嬷子。 钱老嬷急忙接过食盒,脸上扬起笑问:“公子一口未动?” “许是吃了半口。”雨哥儿笑着将袖中银袋递给钱老嬷,温声嘱托:“劳烦阿嬷多上些心,公子体恤阿嬷辛苦,这是请阿嬷的吃茶钱。” “这如何敢当?” “阿嬷辛苦操劳,平日又多关照墨韵那馋嘴的家伙,这自是应当的。” 钱老嬷子掂了掂这食盒的分量,只觉得比先前重上许多,他心底有了数,只笑眯眯道:“哥儿放心,老嬷子我这便去换咸口的糕点来。” “有劳阿嬷。” 第161章 什么都给你 当夜,钱老嬷子便拎着小竹篮哼着小调回了自家院子。 恰逢打柴的樵夫来送柴,钱老嬷子见着后院满满当当的三担柴,脸上当即露出满意的笑:“今日这柴送的倒是及时。” “钱阿嬷既要,咱们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那樵夫憨厚一笑,站在原地等着钱老嬷拿出银钱。 钱老嬷点头,从小竹篮中拿出一个糕点盒子,又拿出四十枚铜钱一并递过去,道:“这是今日新得的糕点,你也一并拿去吃。只有一点,后几日的柴火也要及时送。” 那樵夫在自己衣衫上擦了两下手,弓起腰笑着接过,“这是自然,我定当早早给阿嬷送来。” “如此便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樵夫便出门往东走,拿着方才的铜钱割了二斤肉,这才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方向去。 待亥时初,樵夫才回了自家的院子,屋内早早便掌了灯,他一进门,两双眼睛便齐刷刷朝他看去。 方逵最是焦急,立马从炕上起身,焦急地问:“郑兄弟,行事可还顺利?” 樵夫郑大山憨厚一笑,将后背的背篓卸下来,先是拿出了二斤猪肉,而后才拿出钱老嬷给他的糕点盒,他将盒子推至炕桌上,笑道:“成了,东西全在这里。” 盒子里装了七八件金首饰,工艺精湛,成色极好。 方逵同赵猛一道松了口气,前者开口:“我当是雨哥儿诓骗我,没想真的成了。” 赵猛道:“这回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毛毛躁躁,叫人抓住了把柄。” 方逵点头:“这是自然。” “只是如何将公子救出来,依靠咱们几个是不成的,还得从长计议。” 郑大山急忙补了一句,“还有银丹姑娘,你俩断不可忘了。” “这是自然。” — 五日后,一身夜行衣的卫堇朝慢慢悠悠晃进了院子,幸灾乐祸地想:闵殊这厮怎么没影儿了?难道已经叫人捉走了? 以他的身手,即使带伤被人追杀,也不该四五日都见不着人了。 真是怪了,他俩当日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躲了也不过半日功夫,他往北找了四五日,竟然怎样也找不到。 卫堇朝望着月亮叹了口气,他同闵殊这遭南下,便是想寻些救命的奇药,可奈何这些奇药都在他人府中,他们得费些功夫才能拿到,有些富贵人家家中多能人异士,是以他俩才频频遭遇追杀。 一路上两人十日有八日都在逃窜,即便分头行动,最迟一两日也会会面,这次倒有些出乎意料。 卫堇朝沉思片刻,如果自己只带回去一具尸体,周临渊还会信任自己吗? 他还真有些说不准,毕竟这闵殊是周临渊身侧的暗卫头子,身手不凡。 罢了,再多找几日也无妨。卫堇朝推开房门,复又顿住脚步,这几日忙着在外面跑,将那小娼妓给忘了,算算日子,这会儿那药也该发作了,虽不致命,可也能叫他吃点苦头。 他都有些好奇,那娼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添香阁四楼,浑身无力的李朔月被观棋和雨哥儿搀扶着进了屋,守门的十几个汉子目光齐齐落到中间里的窈窕倩影身上,目光或焦急或希冀或玩味或打量。 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样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又都在心底暗暗期盼不花一文钱便能与这等美人春风一度。 等几个哥儿进了屋,汉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面色潮红的李朔月一进屋子,便直奔内室,拿出了害人的东西。 墨韵急忙跟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这样行色匆匆?” 雨哥儿叹了口气:“还不是陆四爷由爱生恨,又找了法子捉弄公子。” “那面色怎么这样红?”墨韵拿出帕子给李朔月擦了擦脸庞的汗,又急忙将晾好的温茶递过去,“莫不是又病了?” “这倒不是。”观棋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托盘上,叹了口气,“也不知谁教给四公子这样的法子,真真是恶劣。” 墨韵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气得脸都红了:“四公子真是腌臜,他怎么自己不戴一个?” 李朔月饮了口茶,痴笑道:“什么由爱生恨,你也太抬举他了。” “他在添香阁不知有多少个相好,戏弄人地把式层出不穷。从前他便这样,现在又嫌我骗他,如今得了由头,更是要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李朔月放下茶杯,手臂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刺痛他眉头轻皱,却没有发出声音。 观棋说道,“墨韵,快将那千金散拿来,公子后背还有伤呢。” “什么伤?” “鞭伤。” 墨韵小跑着去拿药,边跑边骂:“这四公子也忒不是人了,公子那日要跑,可只是好心地让他睡了一觉,连皮儿都没叫他擦破。” “我都还挨了打呢!” “他有什么好记恨的?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雨哥儿同观棋一道伺候李朔月脱衣衫,李朔月趴在床上,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伤,全是些一指宽的血印子,且都破了皮。 李朔月听着墨韵的抱怨,不禁笑了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遗憾,早知那日他也该叫陆槐尝尝受伤的滋味,连陆榆都瞎了只眼。 观棋接过千金散,无奈地叮嘱:“这话你在咱们几个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传出去,若叫陆府的人知晓,你看他们要不要你的脑袋。” “别说是陆府,就是传到阿姆的耳朵里,也少不了他一顿好果子吃。”雨哥儿跟着笑。 墨韵瘪瘪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观棋先拿绸帕将李朔月后背的血迹轻轻擦掉,而后拔开白色葫芦瓶的塞子,将白色粉末慢慢往血印子上倒。 雨哥儿眼皮抖了抖,没说话。葫芦瓶里的千金散不过是普通的金疮药,真的千金散几日前就让他放进了先前住过的院子里。 那样好的药,也不知道给了谁。 “墨哥儿,你去灶房要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千金散用时灼热痛痒,饮过汤药,公子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成,我这就去。”墨韵点点头,便急忙跑了出去。 观棋则蹲在床前,慢吞吞地往伤口上洒药。 “这么些鞭痕,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观棋闻言笑道,“你怎么糊涂了?用了这千金散,最迟不过五日便会痊愈。哪里用得了那么久。” 雨哥儿面色不变,回应道:“我是说伤好之后留下的印子。” “留了满身的印子才好,最好叫那些嫖客一掀开衣服,就吓得双眼发直昏死过去,省得还要我虚与委蛇,腆着笑脸去伺候。” 李朔月冷冷嗤笑一声,“陆槐不够狠心,若是我,定要将那骗我之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要他永远记着,让他再不敢骗我。” “惩戒人的手段何其之多,公子何苦非要采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观棋轻生安慰,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雨哥儿定定地看着,李朔月满是鞭痕的后背,心中感触颇深,当年他来到李朔月身侧时,他受了伤还只会哭着喊展郎救他,如今则连哭也不哭一声,满心只想着如何报复。 真心终究是死在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楚里。 他与当年那个柔弱的小哥儿,早已是天差地别。 饮完药后,李朔月便趴在床上假寐,三个伺候的哥儿,雨哥儿守在内室缝制贴身的小衣,墨韵趴在桌上看小人书,观棋则坐在墨韵身侧看书。 真要有安神的作用,不过半个时辰,李朔月便睡着了。 可腹中忽然剧痛,劲硬生生地将他疼醒。 仿若有重锤不断敲击他的腹部,钝痛持续不断,叫人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之际,耳侧忽然传来一道不解的低喃:“这药难道对他无用?” “怪哉。” 李朔月迷迷糊糊间使尽全力咬破唇瓣,刺痛与血腥气令他终于睁开了眼,床边漆黑的影子令他心颤了一瞬,身体下意识往床内侧翻滚。 “跑什么?”那人戏谑道,随后一掌压到李朔月的后腰上,令他动不了分毫。 卫堇朝的手劲太重,偏偏李朔月又莫名腹痛,痛上加痛,令他浑身都浸出了冷汗。 “你、你做什么?” 李朔月虚弱道:“卫、卫——” 卫堇朝脸色微变,他尚未告诉过这哥儿自己的名讳,他如何得知自己姓卫? 李朔月眼角的余光瞥到卫堇朝的脸色,急忙将预备说出口的字眼吞下,问道:“为、为什么?” “我腹痛,是你搞的鬼?” 卫堇朝眯起眼,端详片刻后,漫不经心道:“早说你腹痛,我还当我喂错了。” 李朔月呼吸一窒,心里又憋了口郁气,他本能地追问:“不是,十天才死?” “日子,还没到。” 他边揉肚子边求饶:“好疼好疼,你把手移开……” 卫堇朝的手上移,他捻起一丝里李朔月的药粉,闻了两下,不屑道:“你就拿这玩意儿治伤?” “……”李朔月疼得肩膀颤抖,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好的东西,要给了你。” 卫堇朝扬起眉毛,“你说那两瓶子面粉似的玩意儿?我瞧着这两样无甚区别。” 李朔月被卫堇朝的话堵了一下,顿时觉得腹痛更甚,他闷声开口:“你若不想要,便给我。” “早扔了。” 卫堇朝笑着起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了起来。 李朔月叫卫堇朝气得肚子脑袋浑身疼,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想要拿自以为的好药去拉拢他,卫堇朝是个郎中,他出行难道不会带药吗?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腹痛……”李朔月深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我答应给你找地方住、你得给我解药……” 卫堇朝慢悠悠放下茶杯,匪夷所思道:“我只说过十日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死,我什么时候说过会给你解药?” “难道不是你上赶着说要给我找住处,请我替你杀人?” “……你没替我杀人……” “可我也没碰你。” “……” 这一般不知廉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李朔月气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给卫堇朝找住处、给他送伤药、替他遮掩…… 这都六七日过去了,他说丢了药,说自己上赶着给他找住处…… 合着、合着又是自己一厢情愿? 李朔月狠狠攥紧手中的被褥,偏过头恶狠狠盯紧卫堇朝,神情凶恶的好似疯狗,恨不得立马上去咬他几口。 卫堇朝戏耍够了,又优哉游哉道:“说来听听,你的仇敌都有谁,若碰上合眼缘的,我便替你杀上一两个。” 李朔月愣了愣,立马收起凶恶的神情,水光潋滟的双眸看向卫堇朝,讨好献媚之意极重。 卫堇朝对这副姿态熟视无睹,支起下巴笑:“我瞧你这面皮不错,能剥下来做一副面具,眼睛挖下来……” 这话极其骇人,李朔月只听着便瑟瑟发抖,从前只听闻卫堇朝睚眦必报,王府里的奴仆没告诉他,卫堇朝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喜好。 李朔月急忙将脸埋到被褥上,片刻后,他便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儿仇敌的名字,连他们住在哪儿都说了一起说了,最后用讨好又充满希冀的语气问:“大侠,你看看哪个合眼缘?” “若都合眼缘,能不能大慈大悲帮我送他们一程?” 卫堇朝静静听着,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到后面就有些兴趣索然,不悦道:“你说宋秋实陆榆这等也就罢了,喂一两颗药丸子就能送走。” “可后面李有财、王桂香……这又是什么货色?” “他们也配我动手?”卫堇朝面露嫌弃眉头狠皱,仿佛这名字都污了他耳朵一般。紧接着他又将李朔月从头到脚看了一番,纳闷道:“你这副狐媚样,攀附几个男人,吹吹耳边风,难道还杀不了一两个?” 这话当真戳到李朔月的痛处,他羞恼道:“你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生怕卫堇朝因此不悦,又急忙补充:“我处境难堪,他们将我当作笼中鸟,都只会口头哄我,谁也不会真的为了我造杀孽。” 第162章 生意 “大侠,你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李朔月绞尽脑汁说了一堆讨好但又极不符合卫堇朝本性的说辞,恳求道:“你帮帮我吧!” 卫堇朝津津有味听完一连串的赞美,对上那双期盼的狐狸眼,他弯起眼睛,也跟着笑,表情慈悲至极。 他毫不留情道:“可惜,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合眼缘的。” 说罢,他便从窗外翻出,片刻便没了踪影。李朔月脸色骤变,羞恼至极,该死的倒霉鬼,翻窗子怎么没把他摔死? 夜里越想越气,李朔月郁结于心,第二日连床都没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毒药的作用,叫人一会冷一会热,糊涂的连话都说不出。 第三日醒来,李朔月依旧浑身无力,睁不开眼,他绝望地想:或许真挺不过这遭了,卫堇朝这个贱人,竟然真的要害死他! 下一世他要做个恶鬼,将欺辱自己的人都扒皮拆骨! 战战兢兢又气恼悲愤地熬至天明,李朔月看着自己完整的手脚和脑袋,先是喜了一瞬,他没死!可心口心口又迅速冒起火:卫堇朝竟敢骗他。 三番四次欺骗自己,当真无耻至极。想起自己讨好巴结的样子,李朔月便脸色发青,恼怒不已,他冷声吩咐雨哥儿:“叫几个人过去守好院子,别叫老鼠钻进密室,想起来就晦气。” “是。”雨哥儿心中莫名,暗自思忖:难道他同隐在暗处的人起了争执?先前不还送伤药,让他收拾屋子……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在守卫众多的藏春阁来去自如,还能悄无声息迷倒贴身伺候的哥儿,想起来真叫人后怕,日后可得多加提防。 在一旁摆饭食的墨韵感到不解:“公子好端端怎么想起那个屋子?”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好咱们永远也别进去。” “那屋子临近咱们院子,落满灰多难看?若真遭了老鼠,咱们也得遭殃。”观棋说着便将李朔月扶到铜镜前,同雨哥儿一道给他上妆。 李朔月气愤地想:卫堇朝这么能耐,住他的院子作甚?自己扮乞丐睡大街不是更方便? 无功而返的卫堇朝轻车驾熟往院子去,他远远看见遗珠院附近站了七八个汉子守门,这般架势,除了防他还能防谁? 小娼妓没脑子,只能想出这些叫人啼笑皆非的法子,凭这几个送死的汉子,能拦住他? 卫堇朝这会儿不着急回密室,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样艳丽的脸,那小娼妓以为这样的法子便能拿捏他,若他直接出现在他房中,岂不是会将他吓个半死? 这般想着,身手极好的卫堇朝便从四楼翻上去,隐匿在梁上,他来的不巧,帐中有他客。 卫堇朝眯起眼,饶有趣味地欣赏活春宫,小娼妓容貌身段极佳,又有些伺候人的能耐,吹口气儿说句话都能将那老东西迷的颠三倒四,露出痴迷的丑态。 目光落在一掌可握的柔韧腰肢上,卫堇朝眸色深了深。 他觉着自己是个颇有风范的梁上君子,一直等到李朔月独留房中快要吹灯,才从梁上翻下,如愿以偿地瞧见了李朔月惊慌而又恐惧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朔月吓得跳了起来,将枕头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面前神出鬼没的人。 “你又来做什么?” “来不不巧,撞见了你的好事。”卫堇朝目光锐利又轻挑,他紧紧盯住李朔月,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衣衫,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李朔月警惕道:“看什么看,眼睛瞪瞎我也不会伺候你!” “我改主意了。”卫堇朝朝李朔月勾手指,他笑道:“过来,我们谈笔生意。” “你满口谎言,我才不信。”李朔月故意绷紧脸,看起来极不好惹。 “我若过去,你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卫堇朝声音压低,眼神忽而凌厉的看向李朔月。 畏惧于男人奇奇怪怪的毒药,李朔月不情不愿站到卫堇朝身前,问:“你要说什么?” 看着俩人之间十步的距离,卫堇朝笑:“我可以帮你解决两个仇敌。”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相较于疼你爱你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你要什么?”李朔月想起卫堇朝恶劣的性子,只觉着这又是戏耍他的法子,可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过去。 “要你的躯体,从头到脚。”卫堇朝慢悠悠踱步向前,他高大的身形和锐利的眼神都极具压迫感,李朔月吓得后退几步,软着腿跳上床,硬生生被男人逼至角落。 卫堇朝将李朔月整个罩住,他如虎狼一般,气势汹汹,钳住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李朔月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不可抑制的发起抖,难道卫堇朝就是以此法子博得周临渊的信任吗? 可若答应了卫堇朝,或许他能借此机会一步登天,等攀上了周临渊,他也可以反过来辖制卫堇朝。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惊肉跳,只要能报仇雪恨,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李朔月抬头,紧张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那我能见着他,做他的宠妃吗?” “我会引荐,能不能当上宠妃,可得看你的本事。”卫堇朝意味不明地笑,暧昧的含住李朔月冰凉的耳垂,好像李朔月说一句不满,他便能立马咬断他的脖颈。 “你说替我杀两个,杀谁?” “看眼缘。” 李朔月被噎了一下,“你就不能杀了宋秋实,现在将我救出去吗?” “叶公子身价多贵,我哪来那么的金银替你赎身?” 李朔月转过身,踮脚揽住男人的脖颈,诱惑道:“你别骗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卫堇朝笑了笑,一掌将怀里的人推开,漫不经心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这是自然,一年后我来接你,若你还是笼中鸟,我便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好啊。”李朔月拢了拢衣裳,“我会出去,一定会。” “你什么时候替我解决仇敌?” “两月之内。” 第163章 箱子 孟夏初,卫堇朝在山阳城外寻到了在河里捉鱼的闵殊。 不过片刻工夫,闵殊已拿削好的木棍戳了三条瘦小的草鱼,卫堇朝靠着柳树笑:“我寻了你好几日,你倒好,跑到这来躲清闲。” 闵殊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怔,他低头望着水面的倒影,心道:到底是找来了。 十几天的日子,说不上短还是长,出于某种贪念,闵殊此刻竟然想要逃避与卫堇朝见面。 重重叹了口气后,闵殊又将草鱼扔进河里,转身上岸,朝卫堇朝道:“走吧。” “鱼不要了?” “不要。”闵殊笑了笑,又往原处茂密的山林瞧了一眼,佯装无事道:“我这几日找不着你,你在何处?” “烟花之地。”看着远处的身影,卫堇朝淡淡提醒:“你我奉殿下的令,自当快去快回,早些交差。” “我知晓。” 傍晚,一身黄灰粗麻的叶嘉自后院走出,美丽的面颊布满忧愁,他心不在焉地在院中踱步,时不时便要往院外看上两眼,仿佛再等什么人似的。 竹栖见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卸下身上的柴火,走过去小声道:“公子,这会风寒凉,你病才刚有了起色,还是早些进屋,省得明日又头痛。” 叶嘉转过身,看了眼满身尘土的竹栖,面上也带了心疼,他蹙嗔怪眉:“你去捡柴火怎么也不喊我?” “两个人相互伴着,一块说说话,捡的柴火也多。” 竹栖笑道:“公子,我还在,怎么能叫你做这种粗活?若是观棋知道了,该指着鼻子责骂过。” 叶嘉掏出洗净的帕子给竹栖擦手,眼圈明显红了红:“都怪我错信宋秋实,害你陪我吃苦,还害他委蛇他人。” “这分明是姓宋的黑心!”竹栖气愤道:“骗了咱们这么多人!就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竹栖又说了许多句,保证再不独自出院,叶嘉神情才有所缓和,道:“你坐着,我去给你盛碗面。” 两人吃完饭,天色已全黑了,叶嘉主动起身,道:“我去关门。” 竹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一出门,果然见叶嘉又在院中张望,他叹了口气,道:“公子。” 叶嘉轻声道:“竹栖,你说,他会回来吗?” “定然会!”竹栖重重点头,“公子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小时候又与你玩得那样好,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 “可是竹栖,他没有认出我啊。” — “公子,公子!”墨韵怀中捧着一个大箱子,扯着嗓子往房中跑。 恰逢此刻陆榆同陆槐往外走,墨韵急忙停住脚,脸色瞬间惨白,他朝两人行礼,颤声道:“奴婢见过陆大爷、陆四爷。” 陆榆淡淡看了眼,墨韵只觉着自己上方有一道凛冽的目光,叫人幻浑身直冒汗。好在那视线很快消失,他这才敢大喘气。 陆榆陆槐前后脚离开,待脚步声远了,墨韵才猛地喘了口气,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吓死我了,陆大爷当真是活阎王。” “墨韵,还不进来!”观棋低声训斥,道:“怎么成日这样毛手毛脚,若冲撞了那二位,纵然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白日公子接客,往后不可再这般毛躁。”雨哥儿拿了巾帕,也在一旁半板起脸附和。 墨韵这回倒是没还嘴,他也晓得姓陆的看着和煦,实则一肚子坏心眼呢。 他想起两人的手段,不禁汗毛直立,他急忙问:“公子如何了?” “老样子,不过恰逢药性发作,少吃了些苦头。”观棋摇了摇头,“我同雨哥儿刚刚给公子上过药,你动静小些。” 墨韵点点头,将箱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往屋内走,进了内室,他便见着一身素白寝衣的哥儿端坐于铜镜前,面色红润,却冷漠的如同一座石像。 墨韵走近,便见那鞭笞留下的红印子从寝衣蔓延到脖颈,连手背都有,他心头一酸,低低喊了声:“公子。” 李朔月好似才回过神,僵硬地动了两下脑袋,沙哑道:“怎么了?” 这样的伤一瞧便是陆槐留下的,也不知道那鞭子抽了多少下,明明半年前他还将面前的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似的疼爱着,若没有那档子事—— 墨韵只觉得嗓子酸酸的,想说的话有许多,想问问面前的人后不后悔,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揭开他的伤疤再往上撒一层盐,多么残忍啊。 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就在此刻,外间的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二人沉默而尴尬的氛围,观棋道:“墨韵,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墨韵忽然想到了好主意,他扬声道:“棋哥儿,你别动,那是卫老爷送给公子的东西。” “卫老爷,哪个卫老爷?”雨哥儿狐疑道,“公子接过这样的客?” “我哪里晓得,许是那个恋慕公子的呢。” 墨韵一把将箱子抱进怀中,献宝似的放到李朔月跟前,哄道:“公子,卫老爷送来的,还说只能你打开。” “你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宝贝?” “卫?”李朔月愣了一瞬,卫,那个姓卫的会给他送东西? “正是呢。”墨韵双眼发亮,从怀里掏出信件给几人看,说道:“就放在咱们遗珠院子里,上面写着‘叶嘉亲启,卫’,还画了一轮月亮呢。” “那你怎么知晓是好东西?”观棋问。 “你瞧这箱子,用的可是金丝楠木,镶嵌了这多珠宝玉石,又香气扑鼻,里面装的肯定是顶顶好的东西呢。” “我跟在宋阿姆身边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公子,快打开瞧瞧吧。” 耳边的叽叽喳喳声实在吵闹,李朔月神情迷茫,脑海中不断浮现几个字: 卫、叶嘉、月亮……卫、月亮、叶嘉…… 卫堇朝送来的东西!这念头令李朔月立马起身,他望向这镶金戴玉的木盒,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面,会是他的仇敌吗? 第164章 合心意 预警!预警!预警!超级疯癫预警! “你们先出去。” “公子?”墨韵神情疑惑,紧接着便小声嘀咕:“我想同公子一道看看呢。” “出去。”李朔月神色冷下来,不容置喙。 墨韵吓了一跳,顿时蹙起眉头,有些不大乐意,他大老远将箱子抱过来,就是想同公子一道看呢,可他怎么这样小气? 雨哥儿目光落在那箱子上,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人不想让他们瞧? 观棋只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低声道:“是。”随后便拉着墨韵出了房门,雨哥儿紧随其后。 几息过后,李朔月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膛蹦出来,他无声地吞咽了几口唾沫,颤抖地一点点掀开那金色的箱子。 剥开层层香料,里面盛放的东西令他浑身血液沸腾,心底的快意达到了极点,李朔月后退两步,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桂香,你也有今日。 李夏阳,你看看,这箱子里装的是谁的头? 王桂香同李有财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死后会尸首分离,叫人装进了金丝楠木制成的箱奁里。 他就说,他就说那狠毒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瞧瞧,这不有人亲自割了她的首来讨他的欢心? 李朔月畅快大笑,那笑声却令屋外几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墨韵敲门问:“公子,你笑什么?”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 “我能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尖锐刺耳的笑,疯疯癫癫好似恶鬼。 李朔月慢慢逼近那两张惊恐扭曲的脸,他兴奋得面颊涨红,嘴角的弧度怎样都压不下来。 不知卫堇朝用了什么法子,两张面孔仍旧鲜活如初,李朔月甚至能从两双涣散的瞳孔里瞧见深深的惊恐与绝望。 真是可惜啊,他还以为自己能够亲眼看看这两人的凄惨下场呢。 虽然不是该死的宋秋实,但这两颗头李朔月很满意,卫堇朝信守诺言,竟真的未曾骗他。 他眯起眼端详,忽然想:若李夏阳知晓他的父母的头颅不翼而飞,指不定怎样的哭泣后悔,哈哈哈,想起那虚伪的贱人会陷入绝望,他便忍不住笑弯了腰。 活该,贱人,都该死,都该去下地狱。 李朔月哆嗦着手,从妆奁盒中翻出红玉簪,对准李有财,满怀恨意地刺了下去。 他恨死这个贱人了,要不是他,他根本不会来到这红尘,也不必遭受这般苦楚。生而不养,怎配为人父? 李朔月眼里冒出熊熊火光,他怨毒地死死盯住李有财那双眼,恨意如潮水般翻涌。若不是这个贱人纳了新妇,若不是他装聋作哑冷眼旁观,若不是他准许纵容,王桂香怎么敢日日欺辱抽打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将自己当作仇人,他比王桂香更该千刀万剐,更该遭受千百般苦楚! 贱人!贱人! 李朔月面色扭曲,仿若一头发狂的凶兽,要将猎物狠狠撕成碎片。 一刻钟后,李朔月缓缓将目光落在另一张面颊上,从前被殴打、奴役、践踏、欺辱的画面纷纷涌入脑海,李朔月至今能记起那痛彻心扉的苦楚。 王桂香掐尚且年幼的他的胳膊腿,当着村民的面撕扯他的头发、衣裳,编造谎话践踏他的清白…… 桩桩件件,李朔月一件也没忘。 从前他瘦小、羸弱,在女人面前只敢求饶、磕头,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死的毫无尊严,就和从前的他一样,随意就能叫人践踏羞辱! 李朔月恨得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他重复动作,每动一下,都能将胸中挤压数年的阴霾吹散,他眼神狠辣又决绝,尽情抒发心中的恨意。 李朔月忍不住想:在他心中凶恶如巨兽的男人女人不过如此,每一个欺辱他的人,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屋外,墨韵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踮起脚听,听了会儿屋内的动静,他面色疑惑,道:“公子怎么这样笑?” “就好似、好似……好似疯了一样,听着怪瘆人的。”说罢,墨韵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观棋与雨哥儿皆面色凝重,侧耳倾听,都没出声。 过了许久,墨韵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二人:“你们真不想知道公子得了什么好东西吗?” 雨哥儿平静道:“不见得是好东西。” “若是金银珠宝,只怕早早就叫咱们看了。”观棋亦出声附和,又同雨哥儿隔空对视一眼,心中的不安更甚。 墨韵撇了撇嘴,不甘心地拍门问:“公子,你瞧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砰!”李朔月忽然打开了门,墨韵吓了一跳,立马好奇地朝室内张望,李朔月挡住他的视线,哑着嗓子道:“墨韵,我饿了,去厨房拿些糕点。” “公子,我想瞧瞧。” “去不去?”李朔月忽而冷下脸,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墨韵莫名抖了抖,只觉得面前这人气势骇人,生气的神情像极了陆家的大爷。 “……我、我这就去。”墨韵被吓住,不敢再撒娇,只得匆忙往外跑。 “你们两个进来。”待墨韵走远了,李朔月才看向雨哥儿同观棋,声音依旧冷漠。两人前后脚进后屋,李朔月才关上门。 关上门,屋内便不甚亮堂,李朔月站在门前,陷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身影和面庞。 雨哥儿只觉得周身寒意加重,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到了阴曹地府。 观棋嗅到浓重的幽香,这香分明不是楼中的香,他顿时警惕地问:“公子,这是什么香?” 李朔月忽而轻笑一声,心情颇好地踱步进内室,两个哥儿紧随其后,他慢吞吞道:“把东西收拾了。” 待看清凌乱的内室,观棋同雨哥儿皆面色苍白、汗毛直立,腿如同生了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辨别不清的一团血肉,极其恶心。 李朔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柔柔笑起来,纤纤玉指指向一旁的粉蓝色绣球花,轻声道:“埋进去,拿来当花肥正好呢。” “不知是谁送来的东西,真合我的心意。” 第165章 跪谢我 平康二十七年暮春,寒山寺周遭的桃花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寒山寺后院,身穿粗布麻衣的竹栖双眼通红,他哆哆嗦嗦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默默垂泪。 戴着灰褐色头巾的叶嘉一怔,脸上的笑容凝滞,疑惑道:“竹栖,好端端怎么这副样子?” “公子、公子……观棋来信,说、说嫣姑娘病危……已、已无力回天……” 叶嘉面色骤变,脸色青白,他抖着手掀开被褥下床,墨韵抹掉眼泪,急忙上前拿衣拿鞋,主仆两人均手忙脚乱,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 叶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嫣儿病危,嫣儿怎么会病危?明明这些年她身体已好转…… “……观棋并未说缘由……难道是宋秋实苛待嫣姑娘?” “快、快回……”主仆两人急匆匆穿完衣裳,便要往外赶,两人刚走出门,一声响亮的婴泣忽而将两人定在原地,竹栖擦掉眼角的泪,快速回过头看,目光落在床内侧那双挣扎的小手上,哽咽道:“公子,我们若走了,小公子怎么办?” “难道要将他留在这里?” 叶嘉攥紧衣袖,心口一阵剧痛,他几乎无法呼吸,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没立马昏厥,他哑声道:“带上、带上……若是嫣儿当真……好歹叫他们见上一面……” 俩人急匆匆下了山,竹栖怕摔着怀里的小哥儿,不敢急走,便走在叶嘉后面。 叶嘉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往山下赶。方逵几人守在山下,见鱼儿上钩,一伙人便急吼吼冲上去,将叶嘉同团团围住。 方逵举着火把,靠近叶嘉仔细打量,橙黄的火光刚落到那人的脸上,方逵便惊得连眼珠子都瞪大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竹栖见势不对,急忙抱着孩子后撤,可眼尖的汉子早早便追了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将他押了过去。 叶嘉怔住,茫然地抬起眼,忽而,他想到什么,急忙上前拽住方逵的袖子,充满希冀地问:“他要捉我?那嫣儿是否性命无碍?”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会讨好也不会打弯,不会叫人遍体生酥,方逵瞬间回神,收回眼,恶狠狠瞪了竹栖一眼,道:“绑了,塞进箱子里,咱们这便去打道回府,讨赏去。” 夜色黑沉如水,方逵同赵猛一干人乔装打扮,抬着两个箱子上了四楼,门外的汉子均被他俩收买,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宋秋实至今还在派人找赵猛,以如今他的处境,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因此他不敢耽搁,同李朔月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公子,人带来了。”方逵气都喘不匀,双眼发亮朝李朔月邀功。 李朔月只穿了一身红色薄衫,轻薄的什么都遮掩不住,他毫不在意男人目光看向何处,只支起下巴,眯起眼朝方逵笑。 “逵郎,你可真是厉害,这就将人捉住了?” 轻柔、娇媚、缠绵,这才是他熟悉的音色,方逵将心落进肚子里,心道他没绑错人。 “公子要人,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拿了观棋的信便叫人送了上去,半盏茶不到,就竟然逮了个正着。”方逵跪到李朔月身前给他揉腿,笑道:“我只做些糙活,说来说去还是公子的计谋高明。” 李朔月愉悦地眯起眼,抬手轻触碰男人面上的胡茬,鼓舞道:“逵郎当真是武艺了得,我没看错人。” “把箱子打开,叫我好好瞧瞧。” “好,公子勿动,我去开箱!”方逵利落地将两个箱子打开,紧接着,李朔月便瞧见了两张悲愤交加的面孔,他心情颇好,笑盈盈看向箱内二人,“怎么是这副神情?” “叶嘉,你意外吗?” 这话叫方逵摸不着头脑,箱子里的是叶嘉,那眼前人是谁?无论是身段还是声音,明明眼前人才是他心里的叶嘉啊。方逵稀里糊涂,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两个哥儿身上来回徘徊。 两人面庞、身高几乎一模一样,可神态、打扮却天差地别。一个一袭红衣,含笑的面冷白,眉心的哥儿红痕被描摹成了香草,肩颈印了桃花;一个身面容悲愤,穿粗布麻衣,头戴布巾,哥儿红痕鲜亮,瞧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打扮。 方逵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狐疑地看向李朔月,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李朔月缓缓地笑,“逵郎,你瞧瞧,这箱子里的才是真叶嘉,我只是宋秋实找来的替娼鬼,你明白了吗?” 这惊天的话叫方逵思绪乱成一团,他呆呆地看着李朔月,像是还没明白什么叫作替娼鬼。 李朔月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宋秋实不舍得他卖笑陪人,便找了我,借着他的名头,卖身给他挣银钱。” 方逵恍然大悟,眼里先是浮现出心疼,他行至李朔月跟前,脱口而出:“公子,你不叫叶嘉,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李朔月微眯起眼,低头轻吻方逵的眉眼,道:“忘了,总归不过一个贱名,谁会记得?” 说完这话,李朔月便起身,他先取下叶嘉口中的帕子,而后叹息道:“叶嘉啊叶嘉,宋秋实竟然为了护你将你送去了寒山寺,可真叫我好找。瞧瞧你,从前鼎鼎大名的琴公子,怎么如今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落魄?真叫人唏嘘呢。” 方逵见李朔月走远,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只默默站到李朔月身后,替他撑腰。 “果真是你!”叶嘉神情悲愤,他咬着后槽牙质问:“嫣儿在何处?你对她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宋秋实那里。”李朔月话音刚落,叶嘉便忍不住松了口气,嫣儿面庞肖似父亲,宋秋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嫣儿性命垂危,可紧接着,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朔月薄唇轻启,笑道:“可我给她喂了毒药,她快死了。我今日心情愉悦,发了善心要送你们兄妹一块见阎王呢。” “与其活着做笼中鸟,不如死了做个自在鬼。叶嘉,你该感恩戴德跪谢我才是呢。” 第166章 回不了头 “不、不要!”叶嘉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急忙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宋秋实……可嫣儿是无辜的,她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你要我杀我便杀,我亦心甘情愿将命给你,求你饶了嫣儿,放她走吧!” “这些年我替你吃尽苦头,我在楼阁卖笑,你却在远处逍遥快活。”李朔月看着叶嘉,神情渐渐冰冷。 “你的命,她的命,叛主贱婢的命,我统统都要。”李朔月忽然昂起脸,畅快地笑。 方逵想了想,在李朔月身后小声道:“公子,还有个孩子呢。” “在何处?” “呜呜呜呜。”竹栖面色惨白,不断摇头。 方逵不管他的死活,直接过去将昏厥的孩子抢了出来,递到李朔月跟前,道:“是个小哥儿,不知是他俩谁生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当主子的。”李朔月斜眼看过去,几个月大的婴孩模样还未长开,皮肤雪白,双眼紧闭,可眉眼间依稀有了叶嘉的影子。 他眯起眼,神色愈发地冷:“孽种都生了,给谁生的?” 叶嘉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恳求道:“他才两个月大,两个月!你别伤他,求求你,求求你!” “我偏要杀,你能怎么办?”李朔月笑了下,忽而取下发上金簪,迅速地朝婴儿刺去。 叶嘉同竹栖绝望到了极点,尖声哀求:“不!” “哇哇哇哇!”昏睡的婴孩感受到杀意,忽然放声啼哭。 一侧的竹栖泪流满面,痛恨自己为何信了那信,害他们三人落得如此下场! 这稚嫩的哭声仿佛唤醒了方逵的神志,他瞳孔颤了颤,急忙握住李朔月的手,恳求道:“公子,公子!他还是个孩子。” 李朔月抬眼对上方逵乞求的眼睛,脸上的杀意转瞬间消散,转化为淡淡的失落,他随手丢下金钗,道:“怎么,我不杀他,等着他长大来杀我吗?” “稚子无辜。” “稚子无辜?呵!”李朔月幽幽道:“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话。” 方逵同李朔月对视片刻,孩子似乎是饿了,拼了命地哭泣,又没有熟悉的味道,不过片刻,便连声音都哑了。 李朔月听得心烦,朝远传喊:“雨哥儿,将他抱走。” “是。”雨哥儿从内室走出,一同带出来的还有双手被绑的观棋,观棋神情冰冷,瞳孔却一片血红。 昔日主仆三人沦为阶下囚,皆双目通红,神情悲愤,李朔月坐于椅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观棋,这两人你杀一个留一个,你要杀谁?”李朔月笑眯眯道。 叶嘉难以置信,为何面前的人会说出这令人发指的话,他悲怆道:“我的命给你,你到底还要怎样?” 叶嘉几欲崩溃,妹妹身中剧毒生死不明,孩子又同样遭受威胁,如今还要遭受这种折磨,简直如坠地狱,生不如死。 “不够。”李朔月淡声道,“你一人的命,不够平息我的怒火。” 雨哥儿拿走竹栖嘴里的巾布,走到方逵面前将孩子抱走。 室内瞬间落针可闻,李朔月面色好转,看向观棋,催促:“还未选好吗?” 观棋双拳紧握,砰地跪倒,朝李朔月磕头,道:“公子,你若不解恨,便杀了我。” “观棋愿替叶嘉赎罪!” “你如今是我的奴才,凭什么替他赎罪?”李朔月面色紧绷,语气不满,他道:“若杀的人叫我不满意,那我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观棋站在原地,冷汗直冒,他的目光在箱内二人之间来回转动,最终落到李朔月身上,他脖颈青筋暴起,俨然愤怒到了极点。 这是威胁,如果他不杀,这人就会亲自动手! “想好了就动手吧,快些,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李朔月将金簪踢过去,在等待的间隙玩弄自己的手指。 竹栖不断用头敲击箱壁,脑门都磕出了血,杀我啊观棋,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保住公子,可千万要保住公子! “快点!”李朔月皱起眉毛,不耐烦道。 观棋哆哆嗦嗦捡起金簪,艰难地朝木箱走去,他颤抖着手,忽而转身看向李朔月,为什么要他们互相残杀,杀了这人不就好了? 方逵面色阴沉,紧盯竹栖的动作,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观棋急忙打消这念头,不成、不成,若他转而刺杀这人,他们几个都活不下去!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亲手杀掉竹栖吗? 就在此刻,叶嘉忽而发疯似的,用脑袋撞箱子,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苟活的每一日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欠这人的,他拿自己的命来还。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只能闻到脓肿的血腥味,箱子里再无动静。 强烈的剧痛袭来,叶嘉眼前阵阵发黑,鲜血模糊了自己的面颊,他却痛苦又释然,昏死前他想:他的死能换嘉哥儿停手吗? 李朔月笑道:“好了观棋,去杀竹栖。” “毕竟还有个小的呢。” 李朔月见观棋不动,不解道:“你不是说要效忠我?可连我的仇敌都不敢杀,我要如何信你能替我做事?” “逵郎,你去帮帮他吧。” “这……”方逵面露迟疑,神情忐忑,他从未动手杀过人! “怎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方逵狠下心,咬牙道:“我去,这种事,怎么敢脏公子的手?” 李朔月踮起脚尖轻哄:“我就晓得,只有逵郎愿意为我这般做。” 方逵拿走观棋手中的金簪,藏进怀里,转而拿出一把小匕首,他站至竹栖面前,恶狠狠看向那箱子里的人,先踢了一脚,而后才骂:“若不是你这贱婢,公子与我早早便双宿双飞,他怎么遭此大罪?” 竹栖泪眼蒙眬,半死不活蜷缩在箱子里,他后悔吗,他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有亲手了结那贱人,害他公子沦落至此! 观棋急忙恳求,道:“他是什么秉性你比我清楚,今日杀了竹栖,明日便会有人来杀你!你与雨哥儿均险些死在他手下,为何还要给他卖命?” “方逵,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第167章 火 方逵愣了片刻,随后坚定道:“我知晓他的难处,你不懂。” 这屋子里没人见过他在望月楼的模样,他被卡在屏风里,几乎弯折成了两半。 没有人可怜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随手便可捏死的鸟雀。 知晓宋秋实计划的竹栖明明可以说出来,避免他受这一遭苦楚的。 可他没有,因此方逵也不会心软。 方逵转身望向李朔月,他见那身形单薄的人看着他,仿佛不在意观棋诛心的话。可方逵瞧见了他无意识揉搓衣角的手指,看着冷淡实则飘忽的眼神,方逵知晓,他在害怕。 他害怕没有人肯帮他,害怕又像当初一样孤立无援。 观棋见方逵有所松动,立马劝道:“你与他携手叛逃,可曾想过你阿姆,他还在为宋秋实卖命。” “阿姆?”李朔月蹙起眉毛,不解道:“逵郎,谁是你阿姆?” 方逵顿时手足无措,观棋不敢贸然说出口,惹怒方逵。 观棋转身朝李朔月恳求:“公子,你放过竹栖吧。咱们一道走,出了山阳城便各奔东西,从今往后,谁也不招谁,成吗?” “不成。”蒙在鼓里的愤怒让李朔月出奇暴躁,他怒声呵斥:“方逵,你还在等什么?” 方逵被吼得一个激灵,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将匕首刺进竹栖的胸膛。 痛苦来得猝不及防,竹栖双眼瞪大,即便他决心赴死,可痛苦来临时,仍旧不自觉地害怕。 观棋耳边尽是竹栖的惨叫,他站不稳,胸口一阵幻痛,仿佛自己也遭受了此等折磨。 李朔月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他又落到椅上,呢喃道:“逵郎,你过来,我与你擦擦脸吧。” 方逵颤抖着抽回匕首,心情分外沉重,箱中的竹栖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杀人了! 可怕的念头徘徊在脑海,方逵腿脚发软,脸色发白。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李朔月跟前,等他回过神,那漂亮的哥儿已经踮起脚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 李朔月如藤蔓攀住方逵的胳膊,小声道:“逵郎,你真好。” 额头冒出大滴冷汗,方逵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抚:“公子,我无事。” 李朔月得了这话,踮起脚尖轻吻了吻男人的喉结,好似将此当作为他抛弃道义沦为恶徒的奖赏。 行完赏,李朔月踱步至观棋跟前,轻声道:“观棋,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嘉和那个小的,你想留谁呢?” 不给观棋说话的机会,李朔月又轻声吩咐,道:“逵郎,时候差不多了。” 方逵站在原地,吸了几口气才压住身体的颤抖,他轻声道:“我现在出去,他若伤你怎么办?” “他不敢。逵郎,放心去吧。”李朔月轻声道。 方逵上前两步,将观棋头上的珠钗全拔了下来,踌躇再三,而后才出了门。 片刻后,室内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观棋目光落在一侧的白瓷花瓶上,心中忽而浮现出杀意。 李朔月笑眯眯看向观棋,而后轻轻拍了拍手,正在观棋诧异之际,内室忽而接连走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李朔月支起下巴,叹息道:“棋哥儿,你怎么不选呢?” — 诊治郎中战战兢兢从室内走出来,他弓腰垂首:“回宋老板,令爱双眼泛白、口鼻发紫,脉象缓弱无力……这正是中毒之兆——” ——砰 宋秋实将手中的茶杯丢向郎中,怒声道:“我自然知晓她是中毒,我重金请你来,是要你给她诊治!” 郎中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道:“宋、宋老板莫急莫急……我先给小姐开些解毒汤,恐有所缓解……” 宋秋实怒极反笑,破口大骂:“你连她所中之毒都看不出来,便要开药?不学无术竟还要草菅人命,来人,拉出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宋老板——”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绣裳便上前两步将人敲晕,叫两个守在门外伺候的哥儿将人抬走了。 宋秋实面色铁青,咬着后槽牙道:“去,再找!” 绣裳安慰道:“公子放心,小姐吉人天相,肯定能挺过这一遭。” 吕老嬷也应声:“不如先用楼中的解毒药丸子,或叫凌波来瞧一瞧?” “凌波诊断,说小姐脉象极乱,不敢轻易用药。”绣裳也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宋秋实扶额,道:“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嫣儿的命。” 几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又来了七八个管事汉子,个个神色慌张,吕老嬷一开门,他们便争先恐后喊:“吕阿嬷,那王老爷刚才饮酒,忽然便口吐白沫,一睡不起……” “吕阿嬷,牡丹堂一楼来了好几个闹事的汉子,砸了酒席不说,还伤了好几个老爷公子……” “宋阿姆,南苑走水了……” “宋阿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进堂屋,吵的宋秋时耳朵疼,他烦躁道:“走水了便去灭,这种小事还要来找我?” “公子,此事不对劲。”绣裳冷静道,“恐有人生事。” 宋秋实一怔,迅速回过神吩咐:“吕阿嬷,你带人将在牡丹堂闹事的人处理了,绣裳,你去唤宋一等人,看看是谁在捣鬼!” “是,奴婢领命。” 宋秋实站起身,心绪烦躁,到底是谁在趁机捣鬼?先是嫣儿一病不起,扰的他手忙脚乱,而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祸事…… 他必要揪出那捣鬼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 不过半刻钟,添香阁四处接连冒起熊熊火光,今夜又是春风,助长火势,火焰迅猛如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海。 添香阁的龟公奴仆急忙提水灭火,挂了牌儿的姑娘哥儿趁此机会纷纷收拾行囊,往不同的门逃去。守门的大汉伤了一个又一个,一时间吵吵嚷嚷,混乱至极。 火烧得最猛的便是望月楼,其次便是牡丹堂。 李朔月披着兜帽站在后花园,看着冲天的火光将高楼吞没,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而略显狰狞的笑。 早该如此,宋秋实,你意外吗? 第168章 雨生、逵儿 “公子。”雨哥儿忧心忡忡,“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橙红色的火光映衬着李朔月白净的面颊,他瞳孔倒映出冲天的火光,脸上带了笑,这火可比那日烧掉陈展房屋的火大得多。 即便人在后花园,也能感受到炙热的烤意。 李朔月轻声问:“雨哥儿,你的全名叫什么?” “只记得名字里有个雨字。” “我们从此逃生,往后你就叫雨生。” “是。” 片刻后,一身黑衣的方逵冲进后花园,他扯下脸上黑布,朝李朔月道:“公子,来不及了,咱们快些走。” 李朔月仰起头,笑问:“逵郎,你不管你阿姆了吗?” 方逵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嘉哥儿知晓他阿姆的身份? 可下一瞬,他又听见他问:“你阿姆是谁,我们一道带他走好吗?” 方逵瞬间松了口气,他急忙道:“公子放心,我先将你送出城,稍后便将我阿姆带出。” “如此便好。”李朔月拉紧兜帽,笑道:“逵郎,你是个孝子,可别伤了你阿姆的心呐。” “公子为何如此说?”方逵心中狐疑,见那火势越来越大,灭火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时顾不了那许多,直接将人抱起,从偏门拐出。 李朔月轻靠在方逵胸膛,眼神逐渐幽深。 他们几人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吕老嬷便带人冲进院子,无奈火势太大,又被人四处浇了火油,硬是烧起了一道半丈还高的火墙,一靠近仿佛就会被烤化。 吕老嬷神情凝重,问领头灭火的汉子:“公子在何处?” 那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回阿嬷的话,至今不见公子下来。” 吕老嬷皱起眉头,不可置信道:“这般大的火,他是死人不成,不知道往下跑?” “墨韵、雨哥儿几个伺候的呢?守在门外的汉子呢?” “一个都没下来!” “不、不对!”吕老嬷沉思片刻,瞬间便想通了,他吩咐面前的汉子:“他早早就跑了,火烧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你若能找到人还可将功赎罪,若找不到,小心你的脑袋!” “是。”那汉子冷汗直冒,急忙带人往外走。 “他以为这寻芳阁是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吕老嬷冷笑,“未免太天真了。” 另一边,方逵将几人带进一处偏僻小院,乔装打扮的赵猛出来接应,方逵道:“我将公子交给你,你得好好护着他出城。” “这是自然。”赵猛点头,拿出了两件脏臭的衣裳递给李朔月,道:“委屈公子同雨哥儿,待顺利出逃,咱们再换上新衣。” “不必,明日会有人来接我。”李朔月果断拒绝,赵猛自然不敢质疑主子的吩咐,便丢了衣裳凑到雨生旁边看,小小的婴孩陷入昏睡,眼眶红了一圈,赵猛将孩子的五官打量了个遍,小声嘀咕:“真像啊,我瞧着同公子的亲子也无甚区别。” 这话一出,立马招来两道视线,方逵是愤怒,雨生则是警告,李朔月毫无反应,赵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讪笑道:“瞧我这嘴,真是该打!” “这小东西哪能同公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行了。”李朔月微微蹙眉,低声问:“人藏在哪?” “就在破草堆里。”赵猛搓搓手,将李朔月请进屋,方逵则转身原路返回。 他阿姆现在处境危险,他得赶紧救他阿姆出来。 方逵拿灰将脸涂黑,又随手抢了一个木桶,佯装同众人一道灭火。他藏在惊慌的人群中,飞速寻找熟悉的身影。 途经牡丹堂时,方逵忽而听到远处几个走远的汉子大笑,其中一个说:“这老货平日总给咱们哥几个脸色瞧,这回可算是出气了。” “说的正是,你瞧这银镯子,两指宽!” “我也拿了好东西……” 几个人脚步匆匆的,方逵心神不安,他疾步走进院子,便见着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冲天的火光下,往日繁华的高楼摇摇欲坠,他的阿姆躺在院中,恍若没了生机。 方逵踉跄跑过去,一把将人抱至怀中,哭喊道:“阿姆,阿姆,你怎么了?孩儿不孝,我、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吕老嬷费劲睁开双眼,意识蒙眬间他看到自己身前的大汉,低声呼唤:“逵儿……” “阿姆,阿姆,是我,是我!”方逵愤怒道:“阿姆,你这伤是谁打的?他们怎么敢动你?我现在便要去讨回公道!” 吕老嬷吐出一口血,道:“快走、逵儿、来不及了……” “怎么会有血?”方逵目光落到吕老嬷腰腹处,瞳孔猛地一缩,才发现他阿姆腰上被人插了把匕首。 高大的汉子瞬间涌出两行热泪,“阿姆,我这便去杀了那几个贼人!” 吕老嬷从袖中掏出金镯,颤巍巍塞给方逵,道:“本是给你娶媳妇攒的,可我、可我活不到那时候……咳咳,逵儿,你拿着,拿着……” “阿姆,阿姆,别说这些话。”方逵抹干脸上的泪,一把将吕氏抱住,抬脚便要往外走,吕老嬷扯住他的袖子,道:“走柴房、柴房有密道……” 吕老嬷又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方逵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了密道,他拿绳子将吕氏捆到自己背上,紧接着母子二人便从密道往出爬。 方逵从密道爬出,进了一间破败的小院,天不遂人愿,吕氏这会早已断了气。  方逵抱着自己的阿姆,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目眦欲裂,眼底冒出寒光,那些人胆敢害他阿姆,他要他们血债血还! 忽而,方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转过头,眼含杀意。 观棋从密道爬出,目光落到方逵身侧的人时,瞳孔微缩,可紧接着他便疯了似的扑上去,咬紧牙关质问:“他把我家公子带去哪了?” 第169章 好去处 翌日寅时初。 “公子,他醒了。”雨生轻声道。 李朔月眉心微蹙,而后又舒展开,漠然道:“醒得倒是快。” “不过脑袋撞坏了,记不得先前的事。”雨生又道:“孩子哭闹,我抱过去给他瞧,他看也不看一眼。” “脑袋撞坏了?”李朔月眯起眼思索,片刻后他想出了主意,漫不经心笑道:“真是命大,这般死也死不了。” “你想个法子,将他送给陆榆陆槐,让他也做一回替娼鬼。” “公子,若他哪日清醒,将此事告诉陆家人——” “那便找些药,叫他永远也好不起来。”李朔月神情冷淡,“我留他已是发了慈悲。” “是。” 晌午,李朔月没见着接他的人,反正见着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满脸胡茬、狼狈不堪的方逵,以及被捆住双手、脸色不忿的观棋。 “逵郎,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方逵抬起通红的眼,上前两步将李朔月抱进怀中,力道大的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我去迟一步,我阿姆已遭奸人所害。”说到此处,方逵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伤我阿姆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朔月回抱住方逵,小声安抚:“逵郎,你且安心,我会帮你。” 远处的观棋垂下眼睫,藏起杀意,心中觉着这俩人可笑,装聋作哑笑里藏刀,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又安抚了两句,才对方逵道:“逵郎,日后需日夜兼程赶路,你先去歇息,我问他两句话便来陪你。” “好。”方逵抹掉脸上泪,将观棋独留于屋中,便孤身出了门。 李朔月神色骤变,眯起眼低声询问:“事可办成了?” “回公子的话,成了。” “如何行事?” “他在楼中本就积怨颇多,昨日又接连克扣好几人的月银,那几个伙计仗着四处无人,趁火打劫将他打了一顿。我趁机、趁机……拿刀刺入他腰腹……” “如何碰到方逵?” “他来的巧,我只得躲起来,吕氏知晓阁中密道,我跟着他一道逃出来。” “他可曾发现端倪?” “不曾。” “人在何处?” “他将人埋在了那密道出口的小院里,我探过鼻息,必死无疑。” 李朔月满意地点头,“此事做的不错。” 观棋迫不及待问:“公子,他、他在哪?” “就在屋里。” 观棋咬牙,“我要见他!” “不可。” “那我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去,我不拦你。”李朔月支起下巴,状似无辜道:“杀人的是你,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门都未踏出一步,你家公子与我有仇,你说他会信谁?” 观棋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除非鱼死网破,否则以现在的处境,他即便豁出性命,也伤不到面前这人分毫。 “他又没死,只是不叫你们见面,有何好羞恼的?”李朔月叹息一声,“本想将你留在身边看顾那个小的,如今你对我心怀恨意,我怕得很呐。”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观棋砸的头晕脑胀,他险些忘了小公子还在他手里,世上怎么有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竟将稚子当做棋子! “怎么不说话?” “公子,我错了。”观棋泪流满面,砰一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磕头,“求公子让我留下,从今往后观棋只认公子一个主子,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上回也这样说,可还是骗了我。”李朔月绷着脸,神情不满,“我要你拿叶嘉同那个儿子的命发誓,如有违背,就让他俩受尽十八般酷刑、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观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人的脸,明明那般艳丽的皮囊,在他眼中却好似恶鬼,神情阴狠如修罗。 “观棋在此发誓,日后必桀犬吠尧?、死心塌地,若有二心,便令叶嘉及其子嗣厄运缠身、来世悲苦、恶父毒母!” “恶父毒母?这话听着不错。”李朔月频频点头,脸带笑意。 雨生忽而敲门,低声询问:“公子,要现在送走吗?” “送。” 观棋浑身发抖,接连往地上磕头,他哭着求饶:“公子,求你让我再见见他!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砰!砰!砰! 观棋眉间的哥儿红痕都已被血染红,李朔月沉默片刻,忽而扬声道:“雨生,将他带进来。” 片刻后,观棋千思万想的人便被人牵进了屋。往日的贵公子如今面色苍白,头覆白布,无措地跟在雨生身后,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观棋双眼通红,哑声问:“他如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李朔月淡淡道:“自己撞坏了脑袋,怎么,这也要怪我不成?” “送走,我瞧着便晦气。” “公子,你要送他去哪?” “自然是好地方,能叫他享尽荣华富贵,继续做金尊玉贵的哥儿呢。” 第170章 生路与末路 “公子,咱们何日启程?” 方逵面色颓唐,却眼冒凶光,他左手拎了把砍柴的大刀,手臂青筋暴起。 “……若日子还早,我现在便是宰了那欺辱我阿姆的奸人!” “如今城内戒严,宋秋实的人挨家挨户找人,你现在出去,与送死何异?”李朔月面色疲倦,语气也带上了淡淡的烦躁。 卫堇朝说接他,可一年之期昨日已满,怎么不见他半分踪影? 难道他撒谎耍他不成? 李朔月眉头紧皱,心乱如麻,男人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卫堇朝更是个中翘楚。 若今日他还不来,明日他便自己想法子出城。 卫堇朝先毁约,日后可别想着再来寻他。 方逵垂下头,砰地将砍刀扔到地上,忽然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激灵,他掀开眼瞪方逵,小声骂:“你吓死我了。” 魁梧的汉子才丧母,又被困于此地不能报仇,心中郁郁,心上人却又对他冷脸,叫他如何能不烦躁? “好了逵郎,现在逃出去才是正事。”李朔月两步走到方逵跟前,边轻声哄边亲他的侧脸,“你阿姆的仇我记在心里,他们叫你这样痛不欲生,往后我必千倍百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方逵将李朔月抱进怀中,这话好似一剂良药,叫他心中烦躁稍缓。 李朔月又哄了半晌,方逵擦了擦眼角的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手帕,将金镯子套进李朔月的右手。 他哑声道:“从前别人给公子送金镯,我便想着日后也给公子带上我打下的。” “这是我阿姆为我未过门的媳妇打的,公子,你瞧瞧喜不喜欢?” 听了这话,李朔月弯起唇角,踮脚亲方逵的下巴,他轻声道:“多谢逵郎,我欢喜呢。” “不过我最欢喜你送我的木簪子,只可惜,叫陆榆折坏了。” “往后我再给打。” “嘟嘟——”雨生站至门外,呼唤道:“公子,来人了。” 李朔月心下一紧,急忙方逵小步跑过去,打开门,迫切问:“谁?” “怎么,不记得我了?”卫堇朝掀开门,俯身逼近李朔月。 方逵瞥见来人瞳孔一缩,心中警惕,急忙站到李朔月身后,紧盯前方陌生人。 李朔月后退两步,“我以为你不来了。” “那儿的话,人都杀了,哪有白干活的道理。” “行了,现在该你兑现承诺,跟我走吧。” “逵郎,你先去收拾行囊,咱们这边就走。” 方逵极不放心,低声道:“公子,这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 “我可未说要带他人。”卫堇朝弯起唇角,打断两人的话,笑道:“我只要你。” 李朔月话堵在喉咙,他怔了下,辩解道:“可他们都是我亲近之人,我答应过他们——”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你要如何?” 卫堇朝淡淡看了眼方逵,李朔月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便道:“逵郎,你先出去吧。” “公子?” “去吧。”李朔月将方逵推至门外,走到卫堇朝面前,摆出求人的姿态,示弱道:“卫大哥,你要如何?” 卫堇朝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李朔月,带这么多人,你想做什么?” 李朔月一怔,卫堇朝果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李朔月垂下眼睫,“我这样如卑贱的蝼蚁,没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我若不许诺带他们出去,他们如何会帮我?” “这是你的事。”卫堇朝淡声道,“你让我帮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李朔月踮起脚,双臂环住男人的脖子,眼神潮湿:“那我伺候你,成吗?” “你只会这个?” “我没有东西可换呀!” — “审出来了?” “……公子,他许是真不知晓。”绣裳神情忐忑,“墨韵向来天真,看不出那人的计谋也在情理之中,不如——” “继续审!”宋秋实气急,“小贱人私逃这样的大事他都察觉不到,我留他还有何用?” “我送他过去,便是叫他替我看管,他倒好,叫人被耍的团团转!” “去,审,审不出来便杀了,我手下不留这样的废物。” 绣裳急忙止住话头,道:“是!奴婢这就去审。” 一把火将添香阁毁了大半,姑娘哥儿尽数携款逃脱,吕老嬷、叶嘉失踪,派出去的暗卫有去无回,楚嫣病死在塌…… 谁敢在这时候去触宋秋实的霉头?绣裳不好多话,只急步往烧了半截的柴房走,浑身是血的哥儿躺在地上,好似仅剩下一口气。 凌波见了绣裳,急切问:“如何,公子可松口了?” “不曾。” 血糊糊的哥儿听了这话,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绣裳的腿,哭天喊地道:“绣裳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知晓,醒来就在柴房,还被人捆住手脚……” “你还说!若不是你什么都没发现,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哪里晓得他要逃跑?”墨韵瘪了瘪嘴,擦掉眼泪,道:“事到如今,我要如何?” “凌波,这次只怕我也救不了墨韵了。” 凌波狠狠闭了闭眼,决绝道:“那我便带他走,我只这一个亲人。” — 山阳城外,年迈的车夫赶着两匹老马慢慢悠悠前行,卫堇朝骑了匹高大的白马,一人一马散漫至极,行在最后方。 雨生掀开布帘,看着越来越远的高城,心中难掩激动,他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观棋紧紧盯着雨生怀里的小婴儿,好几次都想将孩子抱过来,最后又作罢。 半晌后,雨生怀里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观棋作势要抱,李朔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接过孩子。 雨生从竹筒里倒出买来的羊奶,一点点给小孩子喂。 观棋触碰不得,只得没话找话,问:“公子,他们能找来吗?” “若找不来,我要他何用?” 李朔月淡声道,当日卫堇朝松了口,只许他带两人,雨生要随身侍奉,观棋留下恐成会叫方逵知晓吕氏之死的真相,他便留下方逵、赵猛,让他二人来京城寻他。 他相信方逵,他会寻来的。 小孩子喝到了羊乳,便止了哭,大眼睛扑闪扑闪,小手拽住李朔月的发梢玩。 李朔月并未在意同他嬉闹的孩子,风忽而掀开半截车帘,李朔月同卫堇朝视线相触,一个茫然,一个嘲弄。 随后车帘落下,隔绝两人的视线。 李朔月垂下眼睫,忽而想到,卫堇朝虽然救了他,可他仍身陷囹圄,这辆马车,不过是将他从一个末路带向另一个末路。 可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即便是他的躯体,他的命。 第171章 胡思乱想 平康三十年,朔北一战北陵兵败,燕王于千里之外拿下敌首,有平定四方之勇,帝大喜,赐黄金万两,以五千户封为周王,赐定周剑,令其回京,以全兄弟之情。 周王身负重任,世子周晏清代其前往,神威将军陪同,一行人轻车简从,二月启程。 五月中旬,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驾便已至京都,由仆从接引,住进了绿柳巷早早置办好的房产中。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不敢合眼的众人才迎来了主心骨。 薛崇扯下身上的布,边给伤处撒药边道:“咱们一路南下,隔三差五便能遇上成群逃荒的灾民,京都附近流民却颇少,也不知这帮狗官使了什么法子,叫人都不敢往京都来。” 陈展端起伤药一饮而尽,道:“路上层层官兵,流民到不了天子脚下,即便能到,也会悄无声息化作枯骨。” 薛崇将伤药递给陈展,道:“大旱三年,民颗粒无收,听闻定州、瀛州一带已成了空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即便没有王爷,怕也有不少壮士要揭竿而起了。” “若有如此壮士,也是大周之幸事。” 陈展接过伤药,脱下衣衫里裹伤的布条,胸膛处一道七八寸长、一二寸深的伤口便暴露出来,薛崇眼睛瞪大,皱眉道:“这样深的口子,不如咱们先歇息两日,再打探消息?” “小伤无碍,明日我去拜会苏承昭,看看他有无门路。”陈展思索片刻,又道:“叫弟兄们手脚轻些,别惊动四邻。” “放心,他们心中有数,此事事关世子,他们必定万分小心。”说完这话,薛崇看着陈展身上不断往外冒血的口子,啧啧两声,道:“这样深的口子,有几天了?我瞧着你是真不怕死,怎么不叫怀风替你上药?这一路上拦了多少波?都有谁的人?” “世子身体有恙,怀风自当以世子为重。”陈展面无表情上药,眉毛也不眨一下。 “你这话说的,叫人听见,还以为世子苛待你不成。” “他尚且年幼。” 薛崇不理会他,变了话头,悄声问:“按理咱们该七月到,如今早了两个月,只留一个薛礼,能哄得住那帮人精似的探子吗?” “按理说咱们这遭进京是为质,暗地里却来了一波又一波刺杀的死侍,咱们远在天边,这是招惹了谁?” “事到如今,还是找着东西要紧。京都波诡云谲,世子万不可出事。”陈展说道,他视线一转,忽然注意到薛崇身边少了东西,便问:“你的刀呢?” “我借薛礼耍两日,叫他替我多杀几个。”薛崇掂了掂身侧的短刀,面露遗憾,“短刀虽方便,比起我的大刀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说道此处,薛崇又不悦地看了陈展好几眼:“你休要打我那大刀的主意,上回叫你使了一回,你倒好,竟然给我折成了两半,那铁匠好不容易凑到好铁给我换了刀柄,往后你可千万少碰!” 薛崇说这话时,陈展心头突然跳了下,提起那把刀他心中便有些不安,那刻着月亮的把手处总叫他想起不该想的人。 换了刀柄也好,省得总叫人胡思乱想。 第172章 老熟人 翌日一早,陈展便同薛崇乔装打扮,欲察看京都地势,世子周晏清却将二人拦下,劝道:“两位叔叔不必如此着急,咱们千里迢迢到了京都,这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叔叔们又接连受伤,不如好好歇息几日,先将伤养好。” “世子放心,我俩只出去转悠,咱们初来乍到,总得熟悉熟悉地形。”薛崇笑道,“都说这京都富贵,是天上宫阙,如今既然来了,咱们自当要好好转上一转。” “此话当真?”周晏清如今不过六七岁,正是爱转悠爱玩闹的年纪,本来还严肃紧绷的小脸瞬间溢满喜悦,方才装出来的正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薛叔、陈叔,我想同你们一道转悠,成吗?” 见着他这副样子,陈展同薛崇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薛崇则后悔不已,早知不说这话了,害的世子都起了心思。 这京都波诡云谲,敌友尚不可知,世子身份又矜贵,若出个什么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薛崇尴尬地挠挠头,道:“世子,你还是在屋里先歇几天,等我俩转熟了便带你出去瞧。”他将手挡在嘴边,做贼似的说:“京城里地人都以为咱们还在路上,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出去撞见那个认识你爹的老相识,咱们岂不露馅了?” “欺君事小,你若出了差池,回去王妃必定要同我打架。”说罢还朝陈展挤眉弄眼,陈展便道:“我俩在这京都遇不着熟人,乔装打扮一番便能混进去探听消息,若带上世子,只怕太过现眼。” 周晏清叹了口气,谈不上有多失望,本来也只是问一嘴。 他道:“那成,陈叔薛叔,你俩转回来记得带上些吃食,也不知这京都的吃食比之朔北如何。” “成,你等着,回来给你带。”薛崇拍了拍周晏清的肩颈,笑了两声。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俩周晏清便进了屋,陈展与薛崇两人相继出了屋。俩人一东一西分头走,今日他俩出门,便是要同周王离京时留在京都的暗桩接头,得了人手,他们行事起来才更方便。 七拐八拐后,陈展便到了专门卖胭脂水粉的花溪巷,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周记老胭脂铺。 屋子里有七八个正看胭脂的夫人、夫郎,陈展只看了一眼便往外走。跑腿的哥儿见状,只道这汉子还知晓分寸,未曾唐突屋里的客人。 陈展思量一番,打算先去别处瞧瞧,等这儿人少了再来。 他出门左拐,走了几句,忽然见相熟的人从另一条街巷往过走,那青衫公子摇着折扇,面容俊朗,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富贵相,身后跟了四五个仆从,瞧着手里头都拎着东西。 陈展定住脚步,心道真是赶巧,他还未找着苏府,便已遇着了他要找的人。 来人正是两年前才回了京都的苏承昭。陈展衣着、相貌普通,苏承昭自然不会注意到陈展。 他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想着赶紧买些好宝贝,去哄他心尖上的美人儿呢。 第173章 熟悉的声音 一进胭脂铺,苏承昭便大马金刀坐于椅上,悠闲地晃悠起折扇。 随身伺候的小厮朝店铺子里忙活的姑娘、哥儿道:“苏三爷到你们铺子,是你们的福气,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将好东西都摆出来,少拿那些腌臜货,当心脏了苏三爷的眼。” 管事的姑娘急忙向身边的哥儿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上前给苏承昭倒茶,恭敬道:“三爷请喝茶,掌柜的就在后厢房,马上便到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掌柜的已急匆匆进了屋,不等他躬身行礼,苏承昭便道:“史掌柜,听闻你铺子里出了几套胭脂水粉,都有什么样的,拿来我瞧瞧。” 史掌柜的笑道:“铺子里新出了四套新样式,以金、石榴红、桃红、浅黄四色为主,每样里都有相配的粉、唇脂、胭脂……” 他边说,边叫四个跑堂的哥儿将东西捧来,一一给苏承昭看,苏承昭思来想去,想起那人面颊白净,不知哪个颜色更相称,索性将四样都买了下来。 掌柜的喜笑颜开,追着说了两句好话,苏承昭又道:“铺子里可有新出的头面玉镯,挑几个好的,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哪有不答应的,亲自动身给苏承昭去寻。 苏承昭饮了口茶,眯起眼正等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汉子说:“这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这白瓷盒里装的是桂花头油,这红瓷瓶装的是牡丹头油。” “有何用处?” “……” 苏承昭正着笑这汉子鄙薄,连头油是何物都不知晓,那汉子又问了两三样,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苏承昭蹙起眉头,这声音他怎么好像打哪儿听过似的。 想着想着,苏承昭目光便不由得往远处看去,偏巧那汉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苏承昭看着那张乔装打扮却又几分熟悉的脸,不禁有些莫名,人他是认出来了,不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赶来京都的路上啊。 陈展问了一圈,最后只拿了个桂花味的头油,紧接着便在苏承昭的注视下出了铺子。 苏承昭一琢磨,陈展这八成是演给自己看,也不晓得这人盯了他多久。 他正琢磨着,史掌柜的便已经叫人抬了一箱子东西出来,苏承昭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挑了四五个玉镯、两对步摇,几个嵌珍珠、翡翠的扳指。 挑够了东西,苏承昭才叫仆从将东西抬回去,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在街巷里转悠。 陈展跟了半天,只觉得这厮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厉害,倒真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他皱起眉头,难道苏承昭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吗? 苏承昭晃悠够了,转身便进了一处无人的巷子,陈展跟了进去,苏承昭立在原地瞧着陈展笑,说道:“我就说声音怎么这般熟,竟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你未听出来。”陈展松了口气,左右环视了一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苏承昭上前揽住陈展的肩颈,豪气道:“走,既到了京都,我便带你去掌掌眼,京都可比朔北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第174章 寒玉 苏承昭本想着带去京中颇负盛名的金玉楼瞧上一瞧,选些容貌上乘的哥儿、姐儿一道陪着吃酒,可他又觉着不妥当,陈展此行并游玩赏乐,掩人耳目提前来京都,也不知是不是领了周王的令,要做些什么事。 若他将人带去金玉楼,这不就是广而告之,周王世子归京了吗? 思来想去,苏承昭觉着还是带陈展去那桃源楼吃喝一番,见识见识这京都的风光。 一来这桃源楼他常去,掌柜的给他留了雅间,最适合他二人谈天说地;二来这楼中菜样、美酒新鲜又地道,拿来招待宾客最合适不过。 敲定了地方,俩人又一合计,便由陈展扮成苏承昭身边伺候的家丁,如此既不惹眼,又能顺利同苏承昭一道进出,陈展自然不会拒绝。 俩人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桃园楼。 伺候的小二一见着苏承昭便双眼发亮,他急忙迎上去,热情说道:“三爷万福,快请上座,许久不见您了,这些日子可好?” “楼上的雅间早早便给您备着,今日可要同往日一样?” 苏承昭轻车熟路上了三楼,懒洋洋朝小二道:“今日换些新花样,上七八样拿手的好菜,再来两壶好酒。” 小二连忙应下,又将二人引至雅间,沏了茶茶,道:“三爷,这是南边来的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可还欢喜?” 苏承昭坐于太师椅上,眯起眼道:“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好。”小二笑着搁下茶壶,道:“我就在门外,三爷若有吩咐,喊我就成。” 待小二出了门,屋内瞬间便安静下来,陈展环顾四周,心道这地方雅致小巧,竟有屏风熏香,哪里像个吃饭的地儿?他上前两步,走到窗边,掀开了条缝。 窗子底下便是锦绣街,这不年不节,街巷上竟然也有点不少人背着背篓叫卖,也有人支了铺子卖,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展看了会儿,关上了窗,道:“瞧着比槐香镇赶大集更热闹些。” “这是自然,槐香镇和坞城离得近,人少商旅也少,自然比不得京都富贵安稳。”苏承昭叹息一声,“还是京都的风水好,北府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地儿,风又冷又冽,一年有半数都在刮风下雪,简直没完没了。” 说起这个,苏承昭便不住多嘴问:“听闻你受赏封了神威将军,如今怎么主动请缨要送世子归京?世子这趟必定多灾多难,你又何苦揽下这等苦差事?” “世子年幼,王爷王妃又只有这一个子嗣,若我们不护着,那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 “这我便要提醒你。”苏承昭正色道:“同北陵打了五年,如今北陵战败欲要求和,王爷功不可没。” 他压低声音,道:“可功绩太大,也是罪过。若惹的朝中不满,只恐会大祸临头。” “朝廷不满久矣。”陈展自顾自倒了杯茶,说:“北陵国力尚存,此次求和,只是想求两年休养生息的时机,最迟不过一年,他们便会卷土重来。” “要打便要一举击败,打的他再无反击的能耐。” “这是谁的意思?”苏承昭蹙眉,“如今东、南两地连年大旱,王爷要继续打,哪里来的粮饷?朝廷应付流民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同意你们继续动武?” 说起流民,陈展想起一路所见光景,便忍不住冷笑连连:“如今朝廷尽数是些贪官蠹役,哪里肯管百姓的生死?大旱三年,我也未见朝廷有何作为,流民逃荒死伤过半,若再有几年,不知我大周百姓可还能留下半数?” “嘟嘟嘟——三爷,可要这会用膳?”小二在屋外扬声喊。 陈展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茶杯倒扣于盘中,默默站到了远处。 苏承昭看了眼陈展,说道:“端进来吧。” 小二笑着打开门,身后又跟了三四个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最后又摆了两壶酒,道:“三爷,菜已上齐,您慢慢用着。” “嗯。” 苏承昭发了话,小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苏承昭叹了口气,道:“陈兄,今日为你接风洗尘,咱们便只论兄弟之情,不谈家国大事。” 苏承昭说了此话,陈展自然也不好再谈论下去,他刚坐下,举起酒杯,正欲开口说话,却忽而听闻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话到嘴边又变了,他问:“我瞧着街道不宽阔,人又拥挤,竟可当街纵马?” “往常倒是不曾听说。”陈展一番话叫苏承昭心里也发痒,除却有八百里加急的送信人,谁敢当街纵马? 京都这地儿达官显贵奇多,若撞坏了哪个,那结仇可就结大了。 他放下酒杯,掀开窗凑热闹,陈展也跟过去看。 “我说是谁敢当街纵马,原来是彭日那个蠢货。” “彭日?” “田泰向王爷投诚,彭日跟着沾了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在京中好不快活。” 彭日纵马撞了两个卖鸡蛋的老汉,将人撞伤了不说,还将两背篓鸡蛋尽数毁了,如今叫人拦着,动弹不得。 彭日下马,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汉,陈展这才发现原来彭日怀中还藏了个人。 那人歪坐于枣红色骏马身上,仿佛没什么骨头,好似没有人抱,他下一瞬就会从马上跌落似的。 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大周人,头发加彩线编成了小辫散在肩上,发上坠着不少彩色流苏,轻薄红纱覆在身上,手臂、脊背、腰肢、大腿都露在外侧,手臂带臂钏、脚腕带银铃,只看背影便已令人痴迷不已。 苏承昭见陈展看的痴迷,便道:“那是金玉楼里的魁首,寒玉公子。也不知彭日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人同他出来游街。” “你如何得知?” “香味,他体带异香,又花容月貌,与旁人都不一样。” 第175章 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寒玉歪坐在马上,眯起狭长的狐狸眼朝彭日笑。红纱蒙住了他下半张脸,却因此引得许多打量的目光,叫人更好奇红纱下的那半张脸该有多艳丽。 如今虽已入夏,却无人像他这样大胆,只着薄纱,便敢在街上骑马。露出一身白净的肌肤,惹得过路的行人眼珠子险些黏在他身上。 夫人、夫郎大多瞧不上这种衣不蔽体的露骨姿态,但凡是那正经人家的哥儿,谁敢穿成这样出来?一瞧便是那楼里卖皮肉的,粗鄙放荡,不知礼义廉耻几个字如何写。 彭日将银子丢到两个老汉的身上,用蹩脚的大周官话说:“快滚,不长眼的东西!” 一包银子掂量着有五六两,比这两筐鸡蛋可贵得多,两个老汉顾不得伤势,感激地朝彭日磕头,“多谢、多谢大爷!” 寒玉摘了耳朵上的金坠子,扔到老汉面前,散漫道:“这耳坠子便用来抵你们的药钱,快快离去吧。” 两个老汉大喜过望,各自捡了一个金耳坠,又朝寒玉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两个老汉离去,周围的人却未散,彭日气势汹汹朝众人吼:“再瞧,便挖了眼珠子给小爷当下酒菜。”说罢,便翻身上马,将寒玉搂进怀中,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寒玉整个人罩住,外人再看,便只能瞧见细白的小腿及未着罗袜的脚。 彭日仿佛得了骨头的猎犬,既欢心又警惕,他满足的抱住寒玉的腰宣誓主权,不允许他人有一点觊觎之心。 寒玉没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笑道:“城中人多,还是慢些走。” “真扫兴。”彭日说罢,又说了几句北陵语,紧接着他又低头猛嗅,道:“雪山神在上,你是天赐的珍宝。” “玉,你应当同我回北陵,王上会封你为天妃,你将拥有最美丽的神殿、最虔诚的信徒。” “雪山太冷,我怕冷。” “大周最威猛的勇士将温暖你,玉,你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太远了。”寒玉望着繁华的高楼,轻笑:“我不想离开京都。” 彭日还欲再劝,寒玉忽而往后移动,紧紧坐住。 彭日身体一僵,鼻息陡然变得炙热滚烫,他面红耳赤,身体更加不受控制。 温度越来越炙热,寒玉体内药性涌了上来,他霎时间面皮滚烫,顷刻间身体便软了下来,若非彭日紧紧箍住他的腰,整个人只恐要滑下马去。 “驾!”彭日急不可耐地挥鞭,直接纵马出城。 刚一出城门,彭日便将寒玉转了个身,俩人面对面相拥。 他撕碎红纱,载着共享欢愉的人儿朝远处奔去。 — 彭日走后,陈展便收回了视线,坐在桌前夹了口卤牛肉吃。 苏承昭幽幽看着彭日逐渐远去的背影,面上多了几分不悦。他这一看便出了神,直至陈展喊了声:“还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苏承昭回过神后关上窗,坐在桌面未夹菜,先饮了三杯酒,这副借酒浇愁的姿态倒勾起了陈展的好奇心,他促狭道:“彭日抱走了娇客,你若不悦,怎么不将人抢过来?”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展,道:“抢?你如今怎么也学起了这兵痞似的野蛮手段?” “这京城有半数的显贵都想做他裙下臣,可他若瞧不上,便休想一亲芳泽。新客若要请他,要么在金玉楼豪掷千金,喝上几壶好酒,再由老鸨子递帖子;要么便是找他的熟客递帖,再将礼一并送过去。” “他若瞧上你,自然皆大欢喜,若瞧不上,那便是其他人来伺候,这银子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一娼妓,架子竟然这样大?” “规矩再繁琐,成日海一般的帖子也往金玉楼送呢。” 苏承昭饮了口酒,又道:“不过每月金玉楼也有一次赏春宴,不拘身份都可参加,出价最高者,便可同他共度春宵。” 陈展扬起眉头,“这娼妓的房中术当真如此出挑?” “极其出挑。”苏承昭忽然想起了寒玉伺候他的那日,柔韧的身段绸缎似的,语调又软又娇,尤其是你作何他都不会反抗,只用一双秋水洗过似的双眼瞧你,实在叫人心痒。 “咳。”热意漫上脸颊,苏承昭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又道:“传言金玉楼背后的东家是王爷,寒玉是打王府里出来的,有王爷撑腰,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第176章 玺儿 酉时,彭日骑马将寒玉带回了金玉楼,他亲自牵马,寒玉坐在马上,披着他的外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马停在逢玉阁前,正在房檐下张望的雨生疾步走过去,看了寒玉一眼,便朝二人行礼。 彭日将寒玉抱下马,正欲在那雪白的面皮上亲两口,寒玉抬手止住他的亲吻,笑道:“同你逍遥半晌,我这会儿好累,其他事明日再说,成吗?” 这话便是不想留他过夜,彭日有些不满,粗声粗气道:“玉,我要留下。” “好郎君,你去别处快活吧。”寒玉踮起脚亲男人的下巴,眯起眼哄:“你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再来寻我也不迟。” “北陵的勇士有雪山神庇佑,玉,我不用歇息!” “郎君好气魄,体格更是万里挑一。”李朔月弯起唇角,“可我又不是石头捏的,你今日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可也总该体谅体谅我。” “我现在腰身还酸痛,今日若留了你,晚上哪能还睡得着?” 懒散的声音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沙哑,彭日低头,便能清楚地瞧见寒玉眼角的红,方才他哭得太久,现下红霞还未消退。 听了这一番话,再瞧他这副神态,不知怎的,彭日心情莫名舒爽起来,他遗憾地亲了亲寒玉的额头,道:“那你好好歇,多吃些肉,养好身体。我明日再来寻你。” 好不容易哄走了彭日,寒玉方才转身,慢悠悠往院中走。 “公子何苦同他费口舌?那等野蛮之徒,公子能幸他已是他的福气。” “你瞧他,体格健硕、身姿魁梧,今日伺候的我很是舒爽。”寒玉摆弄着耳侧的小辫,笑出声:“瞧着是个笨手笨脚的汉子,可这辫子倒是精巧,我今日这身皆出自他手,真叫人意想不到呢。” 雨生认真瞧了一圈,道:“公子天姿国色,本就美艳,怎么装扮都好看。” 说罢他往屋内看了眼,小声道:“公子,今日玺小公子来了,哭闹着要寻你呢。” “嗯?”寒玉扬起眉,诧异道:“今日又不是十五,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公子了。”雨生无奈道:“方才一来便哭闹不止,吃了小半盏荔枝酥山,又吃了两块雪玉糕,这会儿吃撑了,观棋正给他揉肚子呢。” “怎么,平日观棋不给他吃食?他家公子的宝贝,他竟也舍得苛待?” 寒玉丢了身上的外衫,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脚腕上的银铃铛随着步伐轻轻响动,声音悦耳。 主仆两人站至门前,雨生先一步,正要推门,面前的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来一个圆鼓鼓的三头身小人儿,一见着寒玉便大声嚎:“阿姆,呜呜呜,阿姆……” 小哥儿面颊圆润,双眼却像兔子一般红,他抽抽噎噎说着想阿姆,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小小而浓密的睫毛都濡湿了。 他抱紧寒玉的小腿,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颊:“玺儿想阿姆,想阿姆!” 第177章 我想阿姆 寒玉步伐一滞,垂下眼瞧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豆丁,语气平淡:“我不是你阿姆。” 此话一出,小哥儿简直伤心欲绝,他瘪了瘪嘴,两大包泪水便淌了下来,“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阿姆,阿姆……” 他小小的脑袋难以理解,为什么阿姆突然不要他,还要让他喊别人做爹爹。 他不要做没阿姆的小娃娃! 站在屋内的观棋心急如焚,后悔将小公子带过来,可他不敢上前,只恐触怒了眼前人。 当初跟随嘉哥儿离开添香阁,他还以为能立马照顾小公子,可嘉哥儿怕他反叛,宁愿自己亲自带,也不愿意交给他。 说起来也是可怜,嘉哥儿无人可用,便拿孩子来胁迫自己替他做事,想到这儿,观棋又暗自叹气,想偏了,这胁迫的哪里是自己,分明是孩子的生父。 年初,嘉哥儿才在摄政王面前露脸,而后得势被赐了国姓周,他给自己起了寒玉二字。但也因此,他见到了孩子的生父——闵殊,胁迫闵殊替他杀人灭口,做些见不得光之事。 幼时闵殊曾同他家公子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流落花楼。 闵殊不敢让亲子待在刽子手身侧,寒玉也不可能放手,观棋因此得了机会,能够贴身伺候小公子。 每每瞧见小公子喊寒玉阿姆,观棋便觉着心痛,亲阿姆远在天边,面前这个分明是他的仇敌啊。可这些话只能埋在心地,想说也不能说。 小孩儿哪里懂什么仇敌? 他只记住哭闹的时候有人哄他,只能记住那个人的味道同气息。 小孩子的哭闹声实在刺耳,寒玉淡淡看了眼雨生,雨生心下了然,上前两步将黏住寒玉的小家伙扒下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雨生讶然道:“怎么瘦了?瞧着脸蛋都不圆润了。” 当初他将小哥儿交给观棋,便是胖乎乎的,可如今瞧着没怎么长,这样大的孩子,该是一天一个样才对。 这没长便是清减了呢。 玺儿抱住雨生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寒玉,抽抽搭搭落眼泪。 观棋轻声道:“小公子心里惦念公子,近两日吃睡不好,因此清减了些。” “阿姆,阿姆,要阿姆抱抱。”玺儿攥起小拳头擦眼泪,他想要阿姆抱他。 寒玉抬脚往屋里走,雨生紧紧跟上,安慰道:“公子胳膊有伤,抱不住玺儿,小嬷抱好不好?” 沉疴旧疾病入骨髓,瞧着四肢健全、红光满面,可内里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从前能背起一背篓几十斤柴火或山核桃的人,如今便连抱起一个三岁小儿都不成了。 玺儿撅起小嘴,不说话了。 寒玉坐在椅子上,掸了掸破碎的薄衫,他支起下巴问玺儿,道:“你爹呢?人回来了?” 玺儿并不想承认这个突然出现并自称为他爹爹的人,因为他一出现,阿姆便不要他了。 玺儿别过脑袋,生气大声喊:“不要他,要阿姆!” 雨生将小哥儿放下来,玺儿便奔向寒玉,扑腾着要往寒玉怀里钻。 他人小,同椅子一般高,像条想抢食却钻不进鱼群的小胖鱼,只能在一侧干着急。 观棋眼珠子死死盯着寒玉,生怕他忽然发疯一脚将玺儿踹开,因此身体紧绷,好似马上便要冲过去将孩子抱进怀里。 雨生见寒玉脸色尚可,并无不耐烦之意,便大着胆子帮了一把,将玺儿送进了他怀里。 “阿姆。”玺儿轻轻拽住阿姆的手臂,软乎乎道:“我好想阿姆,日日都想。” “不想、不想跟那个‘爹爹’。” 寒玉哼笑了声,虚虚将手搭在小哥儿身后,道:“他是你爹,又不会害你。” 小哥儿气哄哄,扬起热腾腾软绵绵的脸颊蹭阿姆的脸,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要同阿姆一块住,不想离开阿姆。 小孩儿说话总是一阵一阵,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会儿又说讨人的爹爹如何如何。 寒玉闲来无事,便任由小哥儿絮叨,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这张同他相似的面颊,忽而想起了那个他曾经失去的孩子。 如果他能顺利降生,会同眼前这幼儿一样,抱着自己喊阿姆吗? 第178章 药 下一瞬,寒玉便觉得自己昏了头,那分明是一摊刺目的红血,却叫他身体疼了好些个月。 既没有面目,也没有四肢,哪里能算孩子呢? 细数这些年,他想到那滩鲜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流的血太多了,早已分不清哪个更令他印象深刻。 也不知是哪个作孽的灾星,运气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敢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寒玉极轻地笑了一声,走了倒也好,许能再找个好人家。 若真降生下来,说不定哪天就同他一道被给卖,大娼妓带着小娼妓,只想想便觉着可笑呢。 算算日子,那负心汉马上便要回京都了,可这京都哪里是这么好回的呢? “阿姆。”稚嫩而迷糊的童声打断寒玉的思索,玺儿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撒娇道:“阿姆,玺儿好困。” 寒玉抬起眼皮看玺儿,“叫观棋抱你回去。” “不要。”玺儿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扒住寒玉的胳膊,费劲的眨了眨眼睛:“要同阿姆一道睡。” “我可不困。” 玺儿不高兴的瘪起小嘴,哼哼唧唧好一会儿,后来挨不住困意,趴在寒玉胸膛睡着了。 小哥儿身子软和,哪怕穿了轻薄的夏衫,却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 “抱他去睡吧。” “是。”雨生将玺儿抱进寒玉寝室的床帐中,又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睡衣,玺儿脸颊红扑扑的,雨生没忍住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稀罕了好一会儿。 待雨生再出来,寒玉叫住他:“你哥哥相貌如何,你若还记得他的模样,你便一幅他的像给我,我叫人去寻。” 雨生闻言激动不已,前些年寒玉没帮自己找,今年他得了势之后也没提过这事儿,雨生险些以为他忘了,还以为自己又被这人给蒙骗了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雨生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他说道,“哥哥带着我逃荒,一路上有什么吃食都先紧着我,即使奴婢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哥哥。公子稍待片刻,我这会儿便去画!” 寒玉轻轻“嗯”了声,雨生便急匆匆出门去画像。 一个时辰后,雨生才捧着画像进了门,寒玉看了两眼,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同你哥哥怎么毫无相似之处?你俩人是亲兄弟?” 这画像上的哥儿瞧着分外美艳,小小年纪便能看出不凡之姿,同面貌普通的雨生简直天差地别。 雨生摇摇头:“哥哥随阿姆,模样精致些,而我随阿爹,是以我二人并不相像。” 寒玉闻言点了点头,将画搁在桌子上,起身抻了抻懒腰,神态略有些困倦:“抬热水进屋,我要沐浴。” “耳房里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公子发话。”雨生说完,便伺候寒玉沐浴。 隔壁房的观棋唉声叹气,愁的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他现在不贴身伺候寒玉,便连在那屋子里站着也不成,被寒玉赶来了这里。 不知小公子醒了没?难道真要在这过夜不成? 早知道就该狠狠心,不带小公子过来了,总比现在只能干着急强。 寒玉换好寝衣,雨生紧接着便端上一碗药,道:“公子,药已晾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宜入口。” 寒玉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便端坐在铜镜跟前擦头发,待头发擦干,药也正好起了作用,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连抬眼皮子都费劲。 不到一炷香,寒玉便合眼睡着了。 雨生给一大一小掖好被角,方才往出走,放下帘帐前他看了一眼,想道:连睡姿都一模一样,说出去不是亲母子都没人信呢。 第179章 什么路这么难走? 翌日清晨,玺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 他迷迷糊糊往床边爬,忽然碰到软软的东西,他努力睁开眼瞧,只见心心念念的阿姆就在身侧,顿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跑了。 玺儿急急忙忙凑过去,悄咪咪亲了阿姆几口,心里想道:昨日同阿姆睡,而阿姆要睡许久,他也能跟着睡。说不准今日还不用念书了! 玺儿趴在寒玉枕边,轻轻拿小手摸寒玉的脸。 凉凉的,香香的,玺儿喜欢极了,他不断往寒玉身边凑,想着若是能日日同阿姆在一起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困意便又涌了上来,玺儿心满意足地挨在寒玉身侧,睡了个回笼觉。 等他再醒来时,床账内已空无一人。 “阿姆?” “小公子醒了?公子辰时便已起身了。”雨生掀开帘帐,给玺儿换鞋袜净面,刚收拾好,玺儿便迫不及待往外跑。 寒玉躺在榻上看书,正看到起兴的地方,忽而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小哥儿便奔到了他身侧,跑得小脸通红。 “阿姆,这是什么书?”玺儿歪了歪脑袋,他跟着夫子念《千字文》,如今已经会认十几个字了。 可这书本密密麻麻,他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好在书上有小人画。只见那画上两个小人,一个手拿大刀,一个跪在地上,下一页那跪倒在地的人脑袋便落到了地上。 “阿姆,他的脑袋怎么掉在地上啦?” 玺儿歪歪头,非常不解,跟出来的雨生听见这话眼皮子直抽抽,急忙将玺儿抱走,温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梅子冰糕、寒瓜酪,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咱们先用过早膳,再来寻阿姆可好?”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 雨生牵着玺儿出门,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是将人哄走了。寒玉今日特意叫他寻来大周的《刑统志》,这会儿已看了一刻钟。 也不晓得这满篇酷刑的书本有何好瞧的,还好没叫小娃娃看到。 雨生出门不久,观棋便进屋。 寒玉慢悠悠问:“人走了?” “他不肯。”观棋轻声道:“彭日吵闹着要公子作陪,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奴婢的话,幸得纪阿姆前来解围,方才将他劝走。” 听了这话,寒玉不禁笑了,“蠢货。” 观棋心里咯噔一声,不晓得这是骂自己还是骂彭日。 “公子,方逵到京都了。”观棋突然道。 寒玉怔了会儿,想了许久才想起方逵是哪个,他疑惑道:“找来了?” “我以为他拿着银子早跑了。”寒玉神情淡淡,目光仍旧未从书上移开。 “说是走错了道,险些走到朔北去,又折返回来,路上又遇了土匪,盘缠都被抢空了,只得一路做工挣盘缠。” “今早奴婢刚出巷子,便被他同赵猛堵住。”观棋悄悄看了寒玉一眼,道:“方逵说他们半月前便已到了,只是不知如何寻公子。昨日从城外回来时,恰巧遇着公子同彭日在马上……他俩这才认出了公子。昨日便在门口候着,请人通传,可不知缘何,公子一直未收到消息。” “人在哪呢?叫他俩来叫我。” 寒玉丢了书,声音冷淡:“也不知什么路这么难走,竟走了三年,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第180章 一路艰辛 “公子!” 寒玉歪斜的腰身渐渐挺直,望着眼前潦草落魄的两个大汉,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疑惑,谁将这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乞丐带进来了? 方逵的声音有这般粗犷,身形有这样高大吗? 他怎么瞧着不太像。 “公子,我俩可算找着你了。”一旁的赵猛急忙说:“多亏方大哥眼尖,隔着面纱也能将公子认出来。” “公子,这三年……你过得可好?”问这话时方逵喉咙哽咽,昨日见他同异族汉子在马上偷欢,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方逵希望能早日找到“叶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将人认出来。 方逵上前两步,站在寒玉跟前,激动又悲哀,他这三年总算没有白走。 可很快悲哀又笼罩了他,难道“叶嘉”来到京都,还过着同从前一样的日子吗? 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眼前的面颊那般令人熟悉,可神情又叫人感到陌生。 寒玉掀起眼睫细细打量眼前二人,浓眉大眼,憨里憨气,瞧着是与印象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当你娶了新妇,早就将我忘了呢。” “方逵此生非公子不娶!”这话可冤枉人,方逵急忙说:“我同赵猛乔装打扮一路往北走,可不认道,迷了路。” 赵猛接过话茬:“那姓宋的还欲捉我俩,我二人怕泄露了公子的行踪,只得一路躲躲藏藏。原本盘缠足够,可后来又叫一伙儿占山的土匪抢了,还被押着做了两个月的苦力,要不是那土匪窝里起哄,官服趁机派兵来剿匪,我俩轻易还逃脱不得。” 方逵点点头,俩人一道将路上的艰辛道出,寒玉才面色稍霁,“我就说怎么左等右等不见人,原来你俩走了这许久。” 俩人急忙点头。 “公子。”方逵站至寒玉跟前,俯下身想要抱人,可他一路流窜,早已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还带了异味。 俯身时异味扑面而来,寒玉霎时间冷了脸,呵斥道:“不许动!” “你身上什么味儿?” 突如其来的谴责令方逵尴尬不已,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解释:“这几日都在城外做工,没有沐浴清洗……” “往后退,你熏着我了。” 听了这话,方逵丧眉耷眼,委屈不已,可他还是乖乖的退到十步之外,可怜兮兮瞧着寒玉。 两个汉子不知多久未洗,酸臭且熏人,简直像臭水沟似的,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臭气。 “来人,将他俩带下去,好好清洗一番。”说完这话,寒玉又将二人看了一遍,面露嫌弃,加重语气道:“从头到脚,好好洗,一寸皮肤也不许放过。” 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两个哥儿,恭敬应道:“是。” 方逵被人带下去前,回头看了寒玉一眼,只见寒玉歪斜在椅子上,穿着素色的寝衣,半眯着眼,神色不悦。 他懊恼不已,该洗净再过来的,险些将公子熏到了,这下好了,惹恼了公子,他该怎么哄? 吃得肚子饱饱的玺儿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臭味,即便是熏香都遮掩不住。 “阿姆,屋里臭臭的。” “来了两个乞丐。”寒玉拿了香袋子放在鼻尖轻嗅,才觉着那股冲天的酸臭消散了些。 玺儿抱住寒玉的腿,将脸颊埋进寒玉衣衫中,大声道:“阿姆香香的。” 寒玉将怀里的小崽子揪出来,质问道:“你今日未曾念书。” 玺儿心虚不已,眼睛四处瞟,忽而瞧见寒玉身侧的书本,急忙道:“我今日、今日跟着阿姆识字!” “就学阿姆手里这本!”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第181章 玉观音 夜色深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进了绿柳巷其中一处平平无奇的屋舍中,连巷子里守门的狗都未曾惊动。 陈展大步行至屋内,刚坐下饮了口茶,薛崇便急声问道:“如何?可曾探听到消息?” “不曾。”陈展放下茶杯,沉思道:“若真进了京都谁家府邸,寻起来只怕是大海捞针,得废上不少功夫。” “正是这个理。”薛崇啐了口,“这叫什么事?也不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敢抢咱们王爷的东西?抢便抢了,怎么满船的奇珍异宝偏偏拿了箱玉观音?如今可倒好,害的咱们整日提心吊胆,保不准明天便要掉脑袋。” “王爷可曾来过口信?这玉观音是个什么模样?”摩挲着杯身,陈展思忖道:“京都多达官显贵,各式各样的玉观音数不胜数,难不成挨家挨户探查?” 薛崇忧心忡忡,“尚未可知,只怕后几日才能得到消息。” “后几日?”陈展皱起眉头,不悦道:“为何不同口信一道送来?” “何人办的差事?回去自当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都轻了,若放在战场上,贻误了战机,这会儿早该拉出去砍头。” “得多调些人手过来,世子在此,马虎不得。” “我明日便出城,再带上些人手回来。” 夜色太深,不好再多言,俩人只匆匆说了两句,便回屋歇着。 次日一早,薛崇打扮成樵夫去城外山上砍柴,顺道将藏在山沟里的护卫带回来一部分,散在巷子外,并未引人注意。 陈展也遮掩了面,往城北走去。 苏府。 宽大的紫金描漆架子床停了动静,四面都围了松绿色的软烟罗,七八个婢女哥侍站在房内,熏香的熏香,晾衣的晾衣,各个都脚步轻盈,未曾发出半点响动。 忽而帘帐里走出个只着了外衫的公子哥,衣裳松松垮垮,显出几分浪荡风流。 苏承昭饮了口参茶,又新倒了杯端进帘帐,喂面皮涨红的娇客。 寒玉支起身体,倚着苏承昭的手喝了口茶润嗓子。 濡湿的发紧贴在佳人白净的后背,目光落在红印子上,苏承昭忽而觉着喉咙发痒,他干咳了声,将寒玉未喝过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大一个府邸,你连口茶都要同我抢?”寒玉扬起眉毛,笑着打趣苏承昭这副猴急样。 “你还渴着?不如我喂你。”苏承昭作势要亲过去,寒玉一巴掌拦住,面露嫌弃:“恶不恶心。谁要你喂?” “用完就丢,我瞧你真是个薄情郎。”苏承昭啧了声,明明方才药性上来还求他,怎么这会就成了这副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楼里伺候人的相公呢。 寒玉轻轻将苏承昭推开,轻哼了声:“我瞧苏公子才是薄情郎,屋里妻妾成群,还要日日留宿花街,我瞧你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是没遇见你。”苏承昭追过去亲了寒玉一口,笑眯眯哄道:“自打我同你好,你看我哪儿还见过别人?” “这我打哪儿知道去?” 苏承昭拽住寒玉的手,正欲再说些什么,贴身的小厮忽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苏承昭惊讶道:“他来了?人在何处,快请进来。” 第182章 幽香 “怎么,将人带进来,同你一道吗?”寒玉似笑非笑瞧着苏承昭,神情既无喜也无怒。 “这是什么话?” “自然是你安心歇着,我出去见他。”苏承昭笑道:“我前些日子去铺子里买了些小玩意儿,你将不喜欢的挑拣出来,剩下的都带回去玩儿。” “这便不必了。”寒玉将自己的衣裳从被褥里翻出来,随意披在了肩上,而后便跨过苏承昭要下榻。 苏承昭一把将人捞进怀里,问:“打哪儿去?” “柳儿,拿进来。” 寒玉话音刚落,伺候的小哥儿便捧着一幅画进了屋,寒玉将其递给苏承昭,随意道:“你帮我寻个人。” “这是谁?” 画中人模样妍丽,即便年纪小,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不认得,不过是应承了别人的事。”寒玉推开苏承昭,自顾自下了榻,“劳烦苏公子多费心,若能寻到最好,寻不着也无关紧要。” 寒玉坐在铜镜前梳发,柳儿急忙上前给他整理罗裳。往日伺候公子的小哥儿隔三差五便能得到赏,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他当值,可不敢马虎。 “你往日可不曾与我说这些。”苏承昭跟过去,瞧着寒玉身上破碎的衣裳,忽而笑了,“这衣裳穿不成了,我叫人重新拿一套。” “这便不必了。”寒玉支起脸,目光落到端着药进门的侍从身上,“苏公子,我瞧着你得赶紧生个小公子,若是回回都叫我喝这避子汤,下回我便不来了。” 苏承昭跟着瞧过去,脸色沉了沉,道:“端走。” 侍从抖了抖,不由得将腰弯地更低,哆嗦道:“二爷,这是老夫人下的令。” 苏承昭至今无子嗣,一日无嫡出子女,侍奉他的姬妾便要日日饮用避子汤,谁也不能幸免。 寒玉尝不出药的苦,他又生不出孽种,凭什么要他喝这些东西? 苏承昭不耐烦地啧了声,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砰地将碗扔进托盘,道:“滚吧。” 侍从怕惹怒了主家遭殃,急忙要往出走,这时苏承昭又下了令:“叫厨房炖些鸡汤端来,将晚膳一并端来。” “是。” 寒玉笑咪咪瞧着苏承昭,揶揄道:“苏公子不是还有客,怎么还不去见?小心惹恼了人家,又添一门仇敌。” “他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苏承昭接过帕子净了面,由着婢女上前为他整理着装。 约莫过了两刻钟,收拾妥当的苏承昭才走暗房见客。陈展是暗访,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进堂屋。 陈展知晓苏承昭是世家公子,见客前必要净面熏香、整理罗裳,从前还在朔北,苏承昭便是这样,如今回了京都,自然比从前更甚。 因此陈展也并未觉着不耐烦,只是时间太长了些,他不好打发。 “陈兄,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无妨。”陈展起身,见苏承昭春风满面,挑起眉头道:“我扰了你的好事?” “那倒不曾。”苏承昭笑道,“今日才将人请了来,难免荒唐了些,是以耽搁了些时间,陈兄莫怪。” “便是你那日说的名妓?” “正是他。”苏承昭给自己沏茶,“他与众不同,出来接客也要随他的心情。” 说到这,苏承昭又纠正:“说是接客也不准,人挑他,他也挑人,若遇着他心情好,说不准还要打赏你些东西。” “有意思。”陈展跟着笑,“我听着,他倒是比你更像嫖客。” 苏承昭掏出方才寒玉塞给他的玉镯子,拿出来给陈展瞧:“喏,我出门时他塞给我的。” “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成了伺候他的相公。” “脾性这般大,怎么还要当下九流?为何不老老实实去了贱籍,做个良人?” “听闻他从前叫人药坏了身体,成了瘾,时不时便得寻个男人替他解药性。”苏承昭叹了口气,“多的是王公贵族要替他赎身,可他不乐意。” “可我瞧着他如此受人追捧,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 陈展点点头,随口便转了话头,问:“你可知这京都里,谁家有信佛之人?” “信佛?”苏承昭微微蹙眉,“那这人可不在少数。那些个官夫人,隔三差五便要去拜佛上香,可要论起真心,倒不见得有几个。” “不过文信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出了名的,家中还请了僧侣,设有佛堂。其次便是刑部侍郎的正头夫郎,毕竟在刑部当差,身上沾血。再有便是大理寺卿……” 苏承昭将自己所知的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说的口干舌燥,又饮了半杯茶,才问:“说了这许多,我还未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爷丢了件佛像,听闻流进了京都。” 苏承昭眼皮子跳了跳,没敢接着往下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周王击退北陵,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颇具声望,甚至隐约盖过了当今圣上,功高盖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方才所说的,家中都有死士暗卫,若孤身去闯,恐不好全身而退。” “无妨,我今日只来问问你。”陈展语气迟疑片刻,道:“东西在哪尚未可知,得边寻边等消息。” “那便好。”苏承昭叹了口气,他还真怕陈展不怕死敢孤身闯人家府邸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展便起身告辞,苏承昭也并未多留,只让小厮送了几步。 于是,一刻钟后,乔装打扮的陈展便从偏门出了苏府。 与此同时,寒玉也从后门出了苏府。一辆金顶华盖的马车停在正门口,柳儿率先跳上马车,小心翼翼扶着寒玉上马车。 一阵热风吹过,吹响了马儿脖颈上的银铃铛,幽香随风袭来,既甜腻又苦涩,陈展甚至隐约嗅到了几分腥气。 他偏过头,便瞧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人弓着腰,叫奴仆搀扶着上马车。 陈展未瞧见正脸,只觉着那墨绿色腰封勾勒出的细腰一掌可握。 第183章 庆生宴 “方逵,杀你阿姆的仇人可寻着了?”寒玉接过雨生手里的小葫芦瓢,舀水给他面前的粉蓝绣球浇水,这花生命力着实旺盛,盘踞在小小的瓷盆里,竟然越长越旺,年年开花,且无一丝颓败之趋。 如今这花朵,都快赶得上拳头大小了。 方逵跟在寒玉身后,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寒玉,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询问的话停在嘴边,可就是迟迟问不出口。 他害怕又听见些什么不好的事,亦害怕这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遭受苦楚。 他纠结不定,目光迟疑,最后开口的反而是浇花的寒玉。 “我寻着了那几个汉子,可问来问去,他们只说是抢了东西,并未伤害我阿姆。”方逵将所思和盘托出:“我觉着伤我阿姆另有其人,那几个汉子胆小如鼠,恐怕做不出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来。” “哦?”寒玉好奇地看了方逵一眼,问:“那你打算如何寻?” “逵郎,不若我同你一道找,你自己寻,只怕要寻到猴年马月去呢。”寒玉弯起唇角,善解人意道:“雨哥儿,去将观棋唤过来,逵郎要问他吕老嬷遇害之事,叫他赶紧过来。” “是。”雨生应下,快速出了屋喊人。 玺儿黏着寒玉不愿意走,观棋也没法子,只得一道陪着,不过这几日小公子明显欢快许多,整日都露着笑,看的他十分心酸。 若是他家公子在这,小公子又何苦上赶着讨好那人?他本来该衣食无忧、享尽父母疼爱的。 玺儿正在院子里编花环,观棋看天热了,便劝:“小公子,日头高了,咱们进屋吧?这花环在屋里也能编呢。”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又道:“小嬷,我摘些花花!” “奴婢来摘。”观棋拦住玺儿,刚弯腰采了两朵小月季,便被雨生喊住。 俩人一道往屋里走,进屋前雨生小声提醒:“你思量些,千万别说错了话。若惹得公子恼怒,遭殃的只怕不只你我。” 这话意有所指,观棋心突突跳,只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着会有这样一日,方逵虽蠢笨,可待他阿姆真心实意,找不着真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进门,方逵便单刀直入:“棋哥儿,那日你跟在我后面逃出来,可有看清到底是谁害了我阿姆?” 方逵神情愤怒,语气极重,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似的。 观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一侧,只见寒玉掐了朵粉绣球,正百无聊赖揪花瓣,明明只是个背影,观棋却不寒而栗,这绣球底下的东西是他同雨生亲手埋下去的,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什么? 寒玉这时候掐花,是在警告他吗? 观棋沉默片刻,缓声道:“……那日,那几个汉子走后,我本想上前将吕阿嬷扶起来,可刚踏出一步,便见着绣裳带着人过来,质问吕老嬷知不知晓你叛逃之事。” “而后两人便起了口角争执,绣裳拿了匕首,杀了吕老嬷。” “绣裳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杀人,能指使他这般做的,恐怕只有……楼里的宋阿姆……” 方逵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便知晓,我阿姆之死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阿姆尽心尽力,唯他马首是瞻,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竟然不念一丝旧情!” 就在此时,寒玉转过身,将花放到鼻尖嗅了嗅,状似随意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卸磨杀驴这手段用的可不少呢。” 这话一出,观棋便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卸磨杀驴这事,分明寒玉比宋秋实更熟练。这屋子里的人,哪个没叫他坑害过? 尤其是面前这个,受到的迫害最深。观棋垂下眼睫,不忍直面方逵的眼睛,他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寒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以公子的性命步步相逼,他断然不会去杀害吕氏。 吕氏又不曾害过他家公子。 可方逵是吕氏的亲生子,不知仇敌近在眼前,还将其视为手中珍宝,不仅被人耍的团团转,还要沦为其手中刀,可悲可叹至极。 寒玉对他这说辞许是满意的,观棋并未在他脸上看到怒气,他松了口气,今日这关总算是过了。 提起逝去的阿姆,方逵便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他对着寒玉一字一句道:“公子,我一定会将杀害我阿姆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晓得的。”寒玉踮脚擦掉他眼中的泪,“我会帮你的。” “阿姆,阿姆。”两人伤神之际,一道稚嫩的童声忽而传进屋内,玺儿小步跑到寒玉跟前,兴奋地举起花环,道:“阿姆,阿姆,好看的花环,我编的!” 方逵急忙转过身,没让玺儿瞧见他落泪的模样。 寒玉垂下眼扫过花环,柳枝编成的花环,夹了不知道多少花朵,瞧着像是把花园的花都采光了。 方才观棋还算识时务,是以寒玉愿意给玺儿几分好脸,他接过花环,戴到玺儿头上,轻声夸赞了两句:“编的不错。” 得了阿姆的夸赞,玺儿开心地小脸通红,他扬起通红的面颊,脑门上戴了一脑门的花,简直像个成了精的小花童。 “我要再编一个,给阿姆戴!” 话音刚落,玺儿便扶着脑袋上的花环小跑着出了门。 方逵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心里无端涌现出许多落寞,如果寒玉只是寻常人家的哥儿,只怕他们如今的孩子也同玺儿一般大吧。 * 日头很快便到了盛夏,暑气横肆、蝉鸣不断,田野路边半数的花草已枯死,只看日头,便知晓今年又是大旱之年。 不过京都繁荣奢华,仍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中。 六月十五,京都孟家的老太爷六十大寿,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多为高门显贵。孟家原先的杂役便不在少数,再加上各服随主家前来伺候的奴仆,一时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展便是在此时,乔装打扮混进了孟家的庆生宴。 第184章 恩情 自打周王令人传回了那玉观音的真实画像,陈展便同薛崇一道,在京都打探消息,世子周晏清便也一直呆在屋中,不曾外出过。 房舍周围都留有巡逻的暗卫,隐在暗处,护卫世子安全。 也正因此,陈展才敢放心同薛崇一道外出打探。 先帝在时,孟老太爷便为帝师,而后又教导过先太子,既忠且孝、澹泊寡欲,孟家二郎时任刑部侍郎,同他父亲一般德行高尚、廉洁奉公,也正因此,即便孟家未有心大摆筵席,依旧高朋满座。 陈展同薛崇已暗访了七八户人家,并未引起主人家的警觉,恰逢孟家老太爷的生辰宴,而孟家夫郎信佛也是出了名的,俩人一合计,便乔装打扮混进了府。 陈展事先打探过,孟家二郎虽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可并未阻止自家夫郎设立佛堂,若得了这玉观音像,便有可能会摆出来也说不准。 可那巴掌大的玉观音较之于其他观音像,并未有出彩的地方,陈展觉得更有可能摆进库房。 俩人一明一暗,很快便确定了佛堂以及库房的位置,只是今日送礼的人太多,库房有众多奴仆看守,并不好得手,佛堂也常有宾客上香,只怕是要等到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陈展扮做洒扫的奴仆,拿着扫帚途经一处幽静的花园,花园位置偏僻,墙角爬了一株极其旺盛的凌霄花,火红的花如烟火一般璀璨,热烈而又张扬。 若是平日,陈展极少会为一株花停住脚步。 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一对偷欢的鸳鸯藏在那院子里,嬉笑声在这幽静处显得极其突兀。 比笑更叫人注意便是那股浑浊而复杂的幽香,陈展脚步顿了片刻,他想他大约知晓这人是谁了,苏承昭大张旗鼓买东买西,原来也只得了这娼妓几日的笑脸。 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人,半分规矩也无,怎可在长者生辰宴上胡闹?生怕外人不知晓他们的丑事么? 陈展抬脚便走,远处传来几声不成调的嘤咛,似乎欢愉至极,陈展暗自想到:可惜那一墙的凌霄花,好不容易长成今日这般模样,竟然叫人活生生给糟践了。 赵云铮松开怀里人,胡乱给寒玉系上了外衫,扬起锋利的眉眼坏笑:“可欢愉了?” 寒玉歪着头露出餍足的笑,红唇轻启:“多谢小侯爷,今日若不是凑巧遇到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束发的玉簪从松松垮垮的发上滑落,落在地上成了两半,乌黑柔韧的秀发顷刻散开,光滑如锦缎。 赵云铮一脚将断了的两截玉簪踹飞,拔下自己头上的横笄递给寒玉:“这贱物怎么配得上你?” “用我的。” “小侯爷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赵云铮折了根凌霄花枝,随手插进玉冠中,道:“如此便可。” 寒玉弯起眉眼笑,将手里的横笄递给赵云铮,“小侯爷送佛送到西,可能帮妾挽发?” 赵云铮挑起眉,凤目微眯,“有何不可?” 寒玉微微低下头,拽住赵云铮的红玉腰带玩,忽而听见他问:“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同谁一道来的?” “他敢不管你?”赵云铮语气加重,面露不虞。 “我自己来的啊。” “?” 依照寒玉这种身份,若无人邀他,他断然进不来孟家的大门,赵云铮心中狐疑,问:“你如何进的来?” “我来送礼呀。”寒玉眉眼弯弯,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的笑,“孟家好歹是书香世家,我来送礼,他还能将我轰出去不成?” “更何况,我送的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呢。” 赵云铮解了惑,便不再追问。他抬手扬起寒玉红润的脸,指腹微微摩挲他发烫的薄面颊,道:“小爷今日帮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以身相许是不能,却能陪上小侯爷一两日。” “那现在便走。”赵云铮一把将寒玉抱起,大步流星往前走。 寒玉哑然:“怎么这般心急?还未见着寿星公,小侯爷这便要走?那回去该如何同侯爷交代?” “小爷今日来了,便已经是给足了他孟家面子,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唔。”寒玉思考片刻,便攀住赵云铮的脖颈亲吻他的侧脸,“那便今日。小侯爷想如何便如何。” “记住你这会的话,待会可别哭着求我。” “侯爷、公子!”寻了半晌的雨生见着两人叹了口气,跪下行过礼后,急忙道:“王爷身边的裴公公来了,这会儿正在孟府外候着公子。” 此话一出,赵云铮便黑了脸,寒玉拍了拍赵云铮的胳膊,轻声道:“真是不巧,今日王爷要见我,小侯爷,妾只能另择吉日报你的恩情了。” 第185章 周临渊 赵云铮即便再不乐意,也不能同摄政王叫板,毕竟那是位权势滔天、暴虐恣睢的主儿,便连皇宫的那位,也都得瞧摄政王周临渊的脸色呢。 他心中郁郁,最后只得望着佳人款步离去,只是神情幽怨的,险些能将寒玉盯出几个洞来似的。 寒玉可不管赵云铮如何惆怅,他随着雨生,一路疾行,走了一刻钟才出了孟家正门,屋外停了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不过车顶刻有三爪龙纹图。 若非为宗室、臣属,谁又敢如此招摇过市? 寒玉由奴仆扶上了马车,马车外身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车身为金丝楠木所打造,只外身涂了黑漆遮掩,车内铺着价值千金的流光锦,燃着龙涎香,若说出去,谁敢信这是奴才的马车呢? 只怕是皇子公主,也不见得能比裴寂还享受呢。 “裴公公。”寒玉先行了一礼,待裴寂点头,他才能坐在凳上。 裴寂此人,乃摄政王周临渊的贴身大太监,自幼照顾周临渊,深得他信重,掌管王府内外一应杂事,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却早已练就一身骇人的气度,不怒自威。 面前这人虽为阉人,却瞧不出一丝的阴柔之气,他腰背板直,容貌俊朗,锋利的剑眉斜插入鬓,威严冷峻。他身着玄色锦服,双眼紧闭,却给寒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逼的他只能斜眼悄咪咪打量。 这老太监瞧着人模狗样,却是个黑心肠的。先前他还没死,成了王府里的弃妃时,在这老太监手里吃过不少苦。 不过那时他们一个图庇护,一个图美色,虽然吃了些苦头,可那段日子过的还算顺心,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可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裴寂同样抛弃了他。当时周临渊兵败,他作为家眷被捉出来时,裴寂早已带着王妃世子远离了京都,裴寂不愿救他,大概是觉得他无关紧要,不足以他耗费心思。 可哪怕只遣人告知他一声也好啊,如果他能逃出去,便不必忍受奔袭千里、人尽可夫的苦楚。 他恨过裴寂,可裴寂只是没救他,他原本也不需要救他。他是周临渊玩腻的雀鸟,裴寂只是因为他艳丽的皮毛才肯施舍他几个眼神。 重来一遭,寒玉并不想与此人牵连不清,他清楚地知晓裴寂瞧不上他,即便作为攀附的对象,他也是难以接近的。 他的心和陈展的一样冷。 过了约莫一炷香,裴寂才掀开眼,眼神落到寒玉身上,静静打量着。 寒玉收回视线,微垂着脖颈,任由男人打量。 空气分外沉闷,打量的目光半晌还未散去,寒玉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公瞧什么呢?” “瘦了。”裴寂忽而淡声道,寒玉眉头轻皱,他瘦不瘦同裴寂有何干系? “公公说笑了。”寒玉轻笑,“我在楼里吃好喝好,怎么会瘦?我觉着自己还胖了些,前些日王公子来,还说抱不动我了呢。” 裴寂目光落在寒玉脖颈处的红痕上,深深看了眼,说:“王爷要用你,你这躯壳便不可出问题。” “即便是死,也得王爷厌弃。” “妾自是知晓的。”寒玉温顺地点头,裴寂便不再开口。 寒玉再下车时,已到了王府的内院,事出紧急,车夫便直接将马车驶进了内院,因着裴寂,一路上也未曾有人阻拦。 他跟着裴寂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摄政王的寝室。 院外几个奴仆战战兢兢跪着,不远处还有一摊粘稠的血迹,屋内传来阵阵刺耳的摔打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滚下去。”裴寂下令。 奴仆忙不迭往出跑,生怕下一瞬便被发了疯病的摄政王活活打死,毕竟方才院子里便死过人。 裴寂推开门,碰巧一个茶盏朝寒玉迎面砸过去,寒玉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应之时,裴寂已稳稳接住了茶盏。 他朝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周临渊道:“王爷,人带来了。” “哐当”,周临渊扔下手中砍砸的铁剑,眯起浑浊的双眼,朝二人看去,半晌后他才幽幽道:“滚过来。” 寒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周临渊走去。 第186章 负心汉 于寒玉来而言遥遥无期的半日,在生辰宴上,也不过是几支舞曲的功夫。 待宴席散了,寒玉还未能走出王府。 夜幕如水,乌云遮月,苏家巡逻的家奴行至佛堂,只见堂内黑漆漆一片,他点灯靠近,心中疑惑:夫郎有令,佛前灯不可灭、香不可断,往常看守的奴才可都分外上心,今日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竟然将这等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平日看守都有六个奴仆,今日这是怎么了? 听着了屋外的脚步声,陈展微侧过头,轻手轻脚放下手中佛像,藏进了拐角隐蔽处。 “怎的没有人?”进屋的家奴举着红灯笼四处瞧,难掩心中震惊,小声嘀咕道:“人都到哪去了?” 菩萨像在红光的照耀下延伸出暗色的倒影,瞧着并无白日的温和与庄严,反倒多了几分诡谲,家仆搓了搓胳膊,暗道自己还是寻人过来,快些将灯点起来。 这般想着,他便转身后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他欲回头查看,那声响一顿,竟然又消失了。 阴森的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他咽了口口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不属于他的影子,家仆一顿,电光火石间他想通了什么,立马扬起嗓子喊:“来人——” 陈展“唰”一下砍向家仆的后脖颈,为保万一又砍了两下,确保将人砸晕,他吹灭了灯笼,继续在屋子探寻。 佛堂里的观音像数量极多,墙壁上大大小小的佛龛十几座,无一例外都摆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陈展轻嗤一声,想来孟侍郎平日没少做亏心事,不然自家夫郎怎么怕成这样? 屋里不可点灯,寻找起来便极费功夫,陈展挨个看过,拿到正中央的佛像时,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佛像后背竟然刻了字。 陈展将佛像抬起,刹那间,便有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陈展迅速闪身躲开,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已插上了十几根巴掌大小的短箭。 箭矢又多又密,陈展不得已接连闪身避开,可佛堂空间极小,阻碍了他的身手。因此看向刺入臂膀的箭矢时,陈展眉头轻皱,他有些轻敌了。 他并未有意窥探密辛,可孟家的佛堂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机关既然已经触发,此地便不宜再久留。陈展一把拔出短箭,拿出贴身的匕首剜掉周边的肉,撒了些止血的金疮药,又服了枚解毒的药丸,才闪身往孟府外走。 酉时初世子起了热症,薛崇留下侍疾,因此今夜暗访的便只有陈展一人。 直至他出了府,都尚未有人发现异端。此地距离他们所住的街巷隔了半个京都,因此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不对劲。 这箭矢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他已拔箭剜肉、撒粉服药还不顶用,中箭的胳膊发出阵阵灼热的刺痛,刺痛渐渐席卷全身,他鼻息渐重,拖着沉重的躯壳在暗夜里疾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展已出了满身的冷汗,同时手脚也发麻发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功效如此骇人? 陈展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他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渐渐体力不支,不得不扶着墙歇息时,朦胧间耳侧传来一阵交谈声:“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怎的还未出来?” 雨生瞧了眼絮絮叨叨个不停的魁梧大汉,轻声道:“估摸着快了吧,公子向来只待半天。” “公子怎么月月都要过来?”方逵眉头皱成一团,忧愁道:“回回从王府回去,他都闭门几日,连我都不见,雨哥儿,公子到底去做什么?” “不可说。”雨生微微摇头,道:“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若叫公子知晓你不听他的话,只怕又要发火。” “我倒是想他向我发火。”说到此处,方逵便萎靡不已,“他身侧那么多公子哥,已有半个月不曾理我了。” “公子来了,你快走。”雨生瞧见远处的身影,急忙呵斥方逵,“若牵连了我,我可饶不了你。” “我跟在马车后,有事你便喊我。” “晓得了。”方逵郁闷地往巷子里躲,他走了两步忽而被人绊倒,差点摔了一绞,“什么人?” 那人未曾应答,空气里只飘出浓厚的血腥味,方逵蹲下身,挠了挠头,不解道:“这怎么还有个人?” 离侧门还有十来步的路程时,寒玉扯住裴寂的衣袖,道:“裴公公,便放我下来吧。”面色青白的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裴寂顿住脚步,平静道:“你这会儿能走?” “几步路而已,便不劳烦裴公公。” 裴寂依言将人放开,寒玉脚刚沾地,眼前便阵阵发黑,腿便发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本能地拽住了裴寂的衣裳,定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待眩晕散去,他才勉强站直身体。 待歇息够了,寒玉便松开裴寂的衣襟,慢吞吞往外走。 裴寂看了会他笨拙的背影,开口提醒:“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 寒玉轻声说:“人总是要死的啊。” 裴寂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雨生过去扶住寒玉,寒玉这才卸力,身体瘫软下来,他紧紧靠住雨生,手脚虚软。 “公子。”雨生轻声道:“咱们快些回家,奴婢已让柳儿熬好了汤药,膳食也已备好……” “公子,你怎么了?”方逵将雨生的话忘的一干二净,这会儿见着了寒玉便想往前凑,他背着人,两步便走到了寒玉跟前。 月色凄惨,寒玉的脸色更为凄惨,犹如一只从坟头爬出来的艳鬼。 方逵心如刀绞,一把将背上的人扔到地上,上前将寒玉打横抱起,急切道:“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 “谁准你来的?”寒玉低低咳了两声,又问:“这是谁?” “我看这人在巷子里晕倒,便想将他弄出来看看伤……” “你怎么好心?什么人都敢救?” “我就想看看。” 方逵出于心虚,未曾回答头一个问题,索性寒玉也未曾追问。 “我这便带公子去寻大夫!” 方逵说罢,便转了个身要将寒玉往马车上抱,雨生瞪了这莽夫两眼,跟了上去。 遮蔽弯月的乌云退散,冷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地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寒玉睁开眼,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地上人的侧脸。 那张脸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停下!” 寒玉冷冷叫住了方逵,命令道:“雨生,将他的脸翻过来。” 雨生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雨生将陈展的脸抬起,寒玉冷眼瞧着,果真是陈展。 他咬紧牙关骂:“贱人!” 雨生同方逵虎躯一震,忐忑的看向寒玉。 寒玉忽而哼笑了声,指着陈展道:“这人面相凶恶,着夜行衣,定然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准刚做了奸淫掳掠的恶事。” “这等奸恶之人,怎么能这般轻易放过?” “将他拖去万宝阁,让他好好吃吃皮肉苦才成呢。” 第187章 夏日宴 万宝阁算是京都最大的杂货铺子,铺子里常年摆着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特产卖,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万宝阁最出名的是一年四次的宴会,以时令命名,诸如夏日宴。 不过万宝阁的宴会并非寻常的听曲观舞、斗棋鉴宝,而是会放出一批奇珍异宝进行拍卖,其中不乏有神药毒药、兵器美玉之类的东西,所有东西均价高者得, 传言也曾有人在这宴会上一掷千金,抱得绝色美人归。 一袭红衣的谢拂坐在大堂的高台上,温吞地品一壶新开封的梅子酒,脚边放着冰盆,贴身伺候的哥儿拿了蒲扇给他扇风。 堂内的仆从进进出出,擦灰的挑水的扫地的,全都在为几天后的夏日宴做准备。 谢拂眯着眼,懒洋洋道:“看仔细些,别叫某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公子放心,朱管事在下头盯着呢,晨起时也训过话了。底下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宴会办的好他们也能赏,这会定然不敢造次。” “那便好,虽说这夏日宴咱们年年举办,可今年也不能马虎。”谢拂点了点头,道:“护心丹可送来了?” “昨个便送来了。”谢白回道。 “嗯。”谢拂连连点头,“送来了便好,省得再让我去讨要,那人——” “公子!”主仆二人正说话,得了消息的朱茂翻上高台,急声说道:“公子,寒玉公子送来了个汉子,说、说……” 朱茂面露难色,谢拂蹙起眉头,他语气嫌弃:“送走,真当所有的哥儿都同他一般离不得男人吗?” “……寒玉公子说此人乃十恶不赦的罪人,叫公子将他吊起来抽上三天三夜,最后再在夏日宴上,将他卖了……” “卖出去的银子他一分不要……” 谢拂几乎气笑了:“他当我这夏日宴是街上叫卖的生意不成?随便什么货色都往我这里塞?若砸了招牌,王爷怪罪下来,他受得起吗?” “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什么时候有这般好心肠,还做起为民除害的勾当来?”谢拂冷哼一声,挥挥衣袖道:“将人扔回去,叫他自己去出气。” 见状,朱茂只得附身朝谢拂耳语两句,谢拂幽幽道:“这该死的娼妓,就知晓如何拿捏我。” “人在哪呢?带我去瞧瞧。” — “公子,那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雨生坐在床沿,端起白玉碗给寒玉喂汤药。寒玉靠在床头,身后垫了床锦被,整个人无精打采、神态萎靡。 寒玉饮了汤药,神色恹恹,“那便算他倒霉,遇着了我。” “叫谢拂好好教训他,过几日我要去夏日宴瞧,若他胳膊腿还全乎着,我到时候便要寻他的麻烦。” 雨生点点头,喂完一弯腰便接着喂另一碗,第二碗刚喝了几口,寒玉的脖颈、脸颊忽而漫上红霞,渐渐的,他的鼻息也变得粘稠。 雨生瞳孔微缩,寒玉疲倦道:“去喊方逵,叫他、叫他过来。” 曾经在望月楼留下的暗疾并不会随着身体的孱弱而消退,反而又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又无人给他诊治,因此暗疾入了骨,再也难消减。 活着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偏偏他这种最令人不齿,最为人所诟病。 方逵在门外坐立难安,昨日公子病成那副样子都未请郎中,也不让他进去侍疾,他连他身体如何都不晓得,怎么能不心急? “方逵,进来伺候吧。”雨生推开门,喊了方逵进屋。 方逵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跑到内室,跪在寒玉的床头,握紧他的手问:“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句黏糊糊的“逵郎”。 方逵心下一惊,震惊地看向雨生,喉咙发涩:“怎么这会……” “便是这样凑巧。”雨生轻声道:“往常也是这般,你伺候时小心些,别伤着公子。” 方逵拉开帘子,见寒玉冷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心口便一抽一抽的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若当初他真的孤身逃走该有多好,这会儿许早就是个平凡人了。 …… 寒玉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方逵面目沉重,低头轻嗅,他总觉着帐子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可帐子里的幽香太重,将那血腥气都盖过了。 方逵不放心,便又查看了一遍,他确实未在寒玉身上见着伤疤,可这血腥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参加万宝阁夏日宴的人不拘男女哥儿,只要佩戴木制面具,交过银钱与拜帖,便都能进去瞧一瞧。 来此的人非富即贵,万宝阁便在二三四楼设置了雅间,打开窗户便能瞧见高台上的物件,每个雅间都有小厮伺候着。 谢拂头疼地看着面前戴着兔子样式面具的哥儿,后槽牙磨的咯吱咯吱响。 “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寒玉慢悠悠喝了口谢拂私藏的女儿红,雀跃道:“我上回送来的那个恶徒你收拾了没?” “人在哪呢,快带来给我瞧瞧。” “你还敢提。”谢拂恨恨道:“那人送过来的时候都快没命了,要不是我拿了好药救了他,他这会早一命呜呼了。” 寒玉眼眸微微瞪大:“要死了?” “早知道我就直接叫人挖个坑将他埋了。” “我叫你教训他,可没叫你救他。”寒玉幽幽看向谢拂,面露不满。 “哼。”谢拂在寒玉幽怨的眼神中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不过他长得确实俊俏,浓眉大眼的,体格也结实,瞧着是个伺候人的好料子。” 说罢他瞥了寒玉一眼,“我听你的话,将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那体格健壮的,简直像头牛,昨日还生龙活虎,逮着机会便要拿刀砍人,要不是给他喂了药,五六个人都栓不住他。” “这是你仇家?你究竟用了什么药,能把壮的跟牛似的的汉子弄的只剩下一口气?” “捡的。” “呵。” “你打算多少两银子将他卖出去?” 谢拂又饮了两口酒,悠悠道:“京都遍地是大官,那个的差事不是肥的流油?就五万两吧,我今个特地叫人喊了王、赵、谢家的小姐哥儿,看看他们谁狠的下心……” “不成。”寒玉忽然道。 “什么?” “五万两太多了,五两银子,他只值五两银子。” 谢拂气得仰倒,“你知晓我救他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晓我替你抽他抽坏了几条皮鞭吗,五两银子,连你耳上的耳坠都买不起!” 就在此时,楼下的小厮忽而拿敲起了锣,他扬声道:“诸位贵客,咱们下一件宝贝便是北边来的异奴,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彪腹狼腰……” 寒玉的目光落到一侧的铁笼中,笼中人双手被铁链束缚住,脸低垂下来,瞧不清具体的样貌。浑身上下只着了亵裤,露出精悍的腰背以及结实的臂膀,背部宽阔挺厚,看上去便觉着结实、高大、极具安全感。 小厮还未说完,楼中便传来阵阵议论之声。 谢拂瞧着寒玉冷淡的脸色,扬起眉毛调侃:“怎么,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怎么穿着亵裤?” “什么?” “去,将他的亵裤给我扒了!” 第188章 心 “噗!” 谢拂喷出一口酒,不可思议地看向寒玉,随后惊呼:“这楼中还有女客、哥儿,我若听的你话脏了人家的眼,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你少上我这发疯。” 寒玉走到窗边,睥睨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嗤笑道:“来这本就是寻乐子、卖奴仆,怕丢颜面失身份的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谁能认出来?” “再者言之,有些人是来买娈宠面首的,凭什么不叫人家仔细瞧瞧?” “我瞧应该再给他喂些春药,反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一分颜面也不给?”谢拂嗅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有所思的瞧着寒玉的背影。 寒玉哼笑了声,转过头朝谢拂笑,他今日特意上了妆点了唇,勾唇眯眼笑时像极了狡黠的狐狸,谢拂定定瞧着那张脸,感叹他在京都受人追捧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自己是个汉子,指不定也要倾倒在他的罗裳下。 “我碰巧捡到他,哪里来的什么仇怨?”寒玉扬起下巴,神情骄矜:“落水狗就要有落水狗的样子。给你挣钱的物件,你给他留什么颜面?” 话音落在,寒玉见谢拂不动也不说话,便忽然眯起眼,压低声音威胁:“你若不去,往后我便再不同你一道做生意。” 这可算是拿捏到了谢拂的命脉,他霍霍磨牙,不得已招过身侧的小厮,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去,听寒玉公子的,扒了、扒了他的亵裤。” 大堂中,小厮将笼中的陈展从头到尾词不带重复的夸了三遍,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堂下楼上的贵客们纷纷打量笼中人,时不时问些话。 “这人长什么样?我们家公子要瞧瞧。” “抬起他的脸来,这般能看见什么?” …… 小厮擦了擦脑门的汗,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异奴力大无穷,若不拴上铁链,只恐要将这笼子都掀翻。” 说完话,他朝后边两个魁梧的大汉招手,于是两个大汉上前开了铁笼,一人解开铁链拴住胳膊,另一人掐住陈展的脸,逼迫他昂起头颅,面朝众人。 满意的奴仆纷纷进屋回禀了自己的主子,片刻后,便有着华服戴面具的人探头张望,周遭议论声不断,如此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 “我好痛,脸痛,腿也痛……他们、他们要吃掉我……不要、不要,救救我!” 漆黑密林中模糊的黑雾愈发清晰,陈展立在树下,头疼欲裂。 “展郎、展郎……啊!啊!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几乎将人耳朵震碎,陈展不得已捂住双耳,可那叫声不减丝毫,反而愈发的尖锐、凄厉、惨绝。 “谁、谁在捣鬼?”陈展愤怒地质问不远处的黑雾,神情阴狠。 他往黑雾处逼近了两步,与往常不同,那黑雾竟然未曾远去,陈展震惊地朝前逼近,忽而听见些野兽发出的吼声和咀嚼声。 陈展再次逼近时,天忽然由暗转明,刺耳的呜咽也随黑夜一同响散,仿佛方才刺耳尖锐的声是他的错觉。 黑屋变成了一小团,只掩盖了小小一块地方。陈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捕到猎物的狼群正在进食,十几头狼将猎物团团围住,争抢着填饱肚皮。 其中一只身形最为高大的黑狼占据着最有力的位置,陈展揣测它应当是头狼。 “嗷呜!”大约是狼群失了秩序,头狼忽而发出一声威严而又愤怒的叫声,其余的狼立马夹紧尾巴,朝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也让陈展瞧见了猎物的真面目,望着那条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腿,陈展瞳孔一缩,那根本不是猎物,竟然是个人! 陈展震惊不已,就在此时,颇具威严的黑狼叼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肉团离开,它刚巧躺在陈展脚下,贪婪地撕咬着猎物最鲜嫩的地方。 陈展看了半天,才看清了那团肉是什么,那是一颗心,被狼群当做猎物的那个人的心。 “铛铛铛!”耳侧忽然响起一阵更刺耳的敲锣声,陈展霎时间清醒,他猝然睁开眼,便发现无数张带戴着面具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自己好似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拿捏。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对四肢的掌控力极弱,并且浑身都没劲,仿佛叫人下了蒙汗药似的。 “他醒了,瞧着模样真是俊俏。” “可不是,东西也威武神气!不知在帐子里是如何叫人欢愉呢。” …… 不堪的言论传进陈展耳朵里,他先是困惑,而后便瞧见了自己空空荡荡布满鞭痕的躯体,顿时震怒不已,脖颈、脑门接连爆出青筋,陈展阴下脸反抗,将捆住自己的绳索摇的哗哗作响。 小厮见状,急忙将两个汉子喊出来,东西一旦上台,便不能有丝毫差池,即便不听话,也该由买他的人亲自出手跳脚。 这汉子体格健硕,听闻将他药倒用的蒙汗药,都快赶上一头牛了,如此耗费心神,也才晕了半天,这要是放出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架的住的。 因此他急忙道:“诸位贵客也都瞧过了,这异奴生龙活虎、性子刚烈,买回去请人好好挑脚一番,既能看家护院又能伺候主家,一人多用,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性子急的便在底下直接喊话:“瞧着是不错,多少银子?” 小厮一笑,挺起了腰板笑道:“底价五两银,不过咱们阁主定了个价,若哪个有缘人能喊到,便能将这汉子买回家!”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五两银?这般便宜?” “定了价,这是什么规矩?” “五两银能买这样一个青壮汉子?难不成是有些什么毛病?” …… 片刻后,二楼一个奴仆便代主家喊了价:“十两银。” “二十两!” “一百两!” …… “五百两!” 台下一人姑娘忽而中气十足喊:“二百一十三两!” “砰——”小厮忽然敲锣,扬声道:“正是二百一十三两,不知是哪有有缘人同咱们阁主心意相通,喊了二百一十三两?” 正堂拐角处,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小声咬耳朵:“你喊啥,买个男人回去,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 “啧啧,我随便喊的,谁知道这么巧?不过我瞧这汉子体格不粗,结实,又不费多少银子,买!买回去伺候我娘!” “……”另一个姑娘瞪大眼睛,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寒玉定定瞧着,他也好奇谁喊得这样准,原本以为今日卖不出去了呢。半晌过后,只见一个穿黑衣的姑娘拨开人群,跳上高台,扬声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第189章 神威将军 “那是谁家的姑娘?” “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穆鹤影。”谢拂站到寒玉身边,往底下瞧了眼。 “你怎会知晓?” “我一听这声音便知晓,她来我这也不是一两回,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寒玉唇角半弯,浅浅笑道:“派几个人跟着,若那贱人要逃,便给我抓回来!” “我的好公子,即便他逃走,那也是穆家的事,同你有何干系?再者说了,你怎知那男人会跑?” “你到底打哪弄来的人?” “我心肠好,为穆姑娘着想呢。”寒玉避而不答,只揉搓着手里的酒杯玩。 眼瞅着那小厮将胡写的卖身契呈给穆鹤影,谢拂又道:“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颇有渊源,真就这样将他卖了?” “若他哪日逃脱了,非得回来寻你的麻烦不可。” “我只晓得自己是做了为民除害的大事呢。”寒玉微昂起脖颈,满不在乎。 谢拂未曾言语,只想这两人关系必定不简单,不然为何寒玉这般不依不饶? 忽而,他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这视线如有实质,看的人浑身不舒服。谢拂不经意间抬头打量了一圈,见他们对面的楼上,一个男人直勾勾瞧着寒玉,连眼睛都不眨。 寒玉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的好戏,瞧着陈展叫人拖死狗一样拖走,忍不住弯起眉眼,陈展卖掉自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有赤身裸体叫人论斤称量的一天? 都是报应。 穆府。 酉时,天边的太阳缓缓西沉,片片火焰一般的晚霞也慢慢褪去,风依旧燥热,刮过去便叫人生出一身粘腻的汗。 穆府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穆府躺在凉亭的摇椅上,腿边放着钓鱼的杆子,穆夫人坐在另一侧,贴身的婢女正摇着蒲扇,夫妻二人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影儿马上便要及笄,也该着手替她相看些好人家了。”穆母停下手中的账本,忽然说道。 “影儿年纪尚小。”穆父不大乐意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这么快出嫁,总觉得女儿昨天才出生。 “不小了。”穆母瞪了穆父一眼,“六礼走完最迟得一年,相看也不容易,一来二去,也得折腾一二年。现在相看,都迟了呢。” “何况影儿又是这样的性子,我真是忧心。” 穆父哼哼两句,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刚喝完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传来自己女儿的声音:“娘,娘!” 远处的身影快速逼近,很快便到了二人跟前,穆鹤影道:“娘,我买了个伺候的奴仆!瞧着可有一把子力气。” “买了便买了,大呼小叫做什么?”穆母蹙起眉毛,不赞成地看向自家女儿。 “快带来叫爹瞧瞧,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叫我的宝贝女儿花银子买下来!”穆父笑眯眯道。 “说是打外边来的异奴,可我瞧着不像。”穆鹤影拍了拍手,紧接着两个奴仆便将人抬了上来,方才她叫人给这异奴套了衣裳,不然都不好带走。 “娘,你瞧瞧,相貌俊朗、身高九尺、肌肉虬结,瞧着便非池中之物。”穆鹤影找到她娘身后,笑眯眯揉起了肩,讨好道:“娘,我将这奴才送给你!” “往后所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往您跟前凑,你便喊他将人打走!”说罢还愤愤瞪了她爹一眼,都怪她这好色的老爹! 穆父讪笑两声,躲避了母女二人的视线。 “你打哪儿买来这样体格的奴才?”穆母狐疑道。 穆鹤影自然不敢如实交代,若叫她娘知晓她女扮男装进了万宝阁,还花了几百两买了个光屁股的男人,估摸着这鸡毛掸子马上就要落下来。 “……就在牙行买的——” “……嘶,我瞧着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 “人怎么昏了?” “原本是醒着的。”穆鹤影嘴角抽了抽,“那小厮说异奴性子刚烈,不服管教,不可掉以轻心。” “打哪儿见过呢?”穆父起身凑到陈展面前端详,可未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直到晚上,穆父半夜惊醒,他猛地直起腰身,语气沉重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老爷,你也是怎么了?”穆母被穆父惊醒,只得跟着坐起身来。 “影儿买的哪个奴仆,根本不是异奴!”穆父吸了口凉气,快速道:“陛下册封周王爷时,也跟着册封过几个将军,当日递来的画像,其中那神威将军的画像便与那异奴有七分像!” 这话如平地惊雷,将两人的瞌睡虫都吓跑了。穆母迟疑道:“……老爷是说,那神威将军叫人牙子给卖了?” 这话着实荒谬,穆父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道:“小心些总没错,待明日我叫人去探探。” “若真是他,可真出大事了。” “可不是,护送世子回京的神威将军都叫人给卖了,那世子能好到哪里去?” 第190章 风流 绿柳巷中,一户并不起眼的房屋中气氛焦灼。 周王世子周晏清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忧愁:“薛叔,几日不见陈叔,可是他出了事?” 薛崇摇摇头,露出个安抚的笑:“世子不必忧心,展兄弟身手不凡又机敏,出不了事。” “估摸着是寻找了线索,近日不方便回来。” 安抚好了世子,薛崇便退了出来,踏出房门的片刻他脸色骤变,沉着脸示意不远处的洒扫奴仆,那奴仆得了令,急忙往出走。 薛崇自个儿也没闲着,回了屋乔装打扮,预备今夜再夜探孟府,寻一寻陈展的下落。这么大一个汉子,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没道理一到京都就去见了阎王爷? — 穆府,暗室。 方桌前,陈展捏住酒杯,迟迟未饮,穆父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紧接着又饮了口酒就着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才道:“陈将军放心,你在京都遭此毒手,我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将歹人捉来给你赔罪!” “多谢穆大人。”陈展搁下酒杯,抱拳回谢。 穆荆作为兵部侍郎,自然能翻看他的画像,只是陈展没想到,穆家嫡女竟然能混进那种地方还将他买回家! 想起了自己赤身裸体像只猴子给人戏耍,陈展便恼怒不已,这万宝阁竟嚣张到如此地步,掳掠良民以充作异奴卖出高价,不知害得多少小家妻离子散,如此毒瘤,怎么还能受人吹捧? 想来又是官商勾结、残害良民,如此一想,这京兆府尹只怕又是那中饱私囊之徒。 陈展有心隐藏身份,无奈眼神奇好的穆荆已将他认出,事已至此,死不承认也无甚作用,不若将话说开,速速离开穆府。 “那万宝阁时时会像那日,在天子脚下掳掠良民发卖?怎么无人看管?”陈展拧眉问道。 “这倒是不曾。”穆荆搁下筷子,斟酌片刻后道:“寻常百姓哪能入万宝阁的眼?掳掠去又能作何?” “万宝阁以售卖奇珍异宝而出名,只偶尔做做美人的生意。”说罢他顿了顿,道:“大张旗鼓卖异奴也是头一回。” 听了穆荆的话,陈展脸上的阴沉更甚。 “将军怎会流落到万宝阁?”穆荆试探道,“可是路上遭遇了歹人?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陈展叹息一声,面不改色信口胡诌:“说来惭愧,我本该一路护送世子回京,可半道我旧疾发作、命在旦夕,世子宅心仁厚,令薛将军带一队人马带带我回京。可谁知这样不巧,我等刚到京都安置下来,我便被歹人打昏在地,不省人事。” “待我再睁开眼,便已是被穆姑娘救了下来。” “还未谢过穆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吩咐,陈某万死不辞。” 说起胆大包天的闺女,穆荆面容略有些尴尬,只得拱手道:“将军说的这是哪的话,小女顽劣,险些惹出滔天大祸,明日我便带她向将军赔罪。” 两人又是一番客气,穆荆不想放人,陈展更不可能说真话,二人各怀鬼胎,又喝了半壶酒。 穆荆走后,陈展闭上眼沉思,他记得自己在孟府中箭,箭上涂了剧毒,他出孟府后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叫人捡了去,当日那两个说话的奴仆是哪家的?总不能自己晕倒在万宝阁院子外吧? 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中的箭毒已无碍,可身上又多了满身的鞭痕,他不由得思索,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 叫人又救自己,又卖自己? 在穆府被扣了七八日,陈展才被薛崇找着了门道救出去。 如今二人身份俱已暴露,自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鲁莽,直接半夜截人,待两人重新找了酒楼安置好,关上门,薛崇见着陈展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怎么几日不见,你竟成了人家的奴才,哈哈哈。”薛崇边拍桌子边狂笑不止。 陈展砰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力气大地将木门都砸出个缺口。 笑得肚子疼的薛崇上前看了两眼,更止不住笑。 陈展在阵阵刺耳的笑声中阴沉开口:“该死,那奸人小人别叫我逮到,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坊间传闻:异奴身高九尺,虎背蜂腰螳螂腿,面容俊朗,不过最为出挑的是他脐下三寸,堪比小儿臂膀哈哈哈哈。”薛崇笑够了,又挤眉弄眼揶揄道:“如今不过几日,坊间已有了照着你画的春宫册,本本都不一样。” “我估摸着,陈将军日后也是个出名的风流人物!” 薛崇笑得不能自已,眼角飙出了泪。 本就恼怒的陈展脸黑了个彻底,他迅速拿起酒杯朝薛崇砸去,薛崇起身闪躲,爆笑道:“陈将军旧疾在身,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闭嘴。”陈展盯着薛崇,眼神冷冽,出口的话仿佛裹了冰碴子:“我劝你晚上别闭眼,否则一觉起来,便会不着一物被挂在京都墙头上,叫众人观赏。届时不知薛将军与我,哪个更为出名?” 这话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薛崇转过身,强忍住笑,忍得肩颈一阵阵抖动。 “嘿,你这老东西,又不是我将你扒了衣裳卖,怎的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陈展深深提了口气,过了整整一炷香,才重新发出声音:“如何了?” 薛崇忍得满脸涨红,也跟着深深提了口气,才用嘴型朝陈展道:家中无事,已经安顿好了。 嗯。陈展同样默声回复,又道:如今身份暴露,不宜行事,告诉孟桢,叫他们快马加鞭往回赶,最迟六月下旬,便要回京都。主子那边也加派人手,小心别打草惊蛇。 薛崇憋着笑道:已经安排了,近两日不宜再行事,我明日便叫些大夫来为你诊治。 说罢,薛崇眼神飘忽地看着陈展,道:用不用我叫人带些面具过来?好歹遮上一遮,否则日后咱俩连门都出不了哈哈哈哈! 滚。忍无可忍的陈展又一个茶杯扔过去,室内再次发出响亮的爆笑,久久未曾消散。 第191章 好威风 六月二十三,周王世子代周王携众将士进京受赏。 天街上,两位将军身穿黑色甲胄于最前方开道,骑一黑一白高头烈马,脸上戴黑色面具,瞧着气势汹汹,霸气十足。其中一人手持长刀,另一人手持军旗。 驾车的车夫身侧,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蹲坐在车厢前,脑袋比人首大,幽绿的狼眸带着兽类的警惕,整只狼精神抖擞地望向前方,时不时便要激动的狼吠两声。 身后跟着排列齐整的队伍及车架,百姓跪在天街两侧的小道上,等队伍走过了,才敢抬起头张望。 “那便是周王的车驾吗?” “方才那是什么声?怎么听的那般渗人?” “好似是狗叫?” “前面那俩人怎么还戴着面具,到底是个什么……” …… “瞧着可真威风呢。”寒玉立于高楼,倚在窗边,瞧着威风凛凛的队伍远去,他手里揪着绣球花的花瓣,唇角虽半弯,眼里却未含笑。 “周王南征北战,功绩卓越,走天街受万民朝拜,的确威风。”赵云铮以为寒玉在看队伍,便笑道:“听闻朔北为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北府更是其中翘楚,八月便吹起了冷风。” “是吗?” “自然,如你这般娇滴滴的哥儿,刚下马车便会被吹破面皮,不毛之地却叫两国争的头破血流,真真愚不可及。” “我去过朔北。”寒玉轻声道,忽而将手松开,被揉皱的绣球花瓣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下。 “什么时候?”赵云铮来了兴致,目光落在寒玉白皙的脸侧。 “在梦里。” “梦里的不算,你若想看,改日我带你去瞧?” 寒玉转头同赵云铮对视,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娇俏地吐出几个字:“不要,朔北太冷了,我讨厌冷的地方。” “怎么猫似的,这般怕冷?那我带你去南境,找个暖和的地。” 他们两人挨得太近,鼻尖俱是寒玉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低头凝视那张芙蓉面,瞧得心尖发痒。赵云铮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低下头便吻住了红润的唇瓣。 燥热的风带着一缕幽香从身后飘进鼻中,陈展心中狐疑,本能地回头望去,街上百姓全都跪着,一楼往上的铺子里藏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大多不敢直视,若与他对视,便会迅速隐匿在暗处,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茫茫人海中,陈展看见了在高楼上拥吻的二人,但没瞧见面孔。 陈展刚移开视线,下一瞬,方才拥吻的二人便掩住了窗户,遮住了满堂春色。 礼部尚书带着朝中重臣在宫门外接引,世子是代替周王领赏,又打了胜仗,朝廷不敢怠慢。 紧接着便是卸甲卸枪卸面具,陈展虽在万宝阁失了面子,可‘异奴’如今正在穆府,与他陈展有何干系? 之后几日便是觐见、受封、参与接风宴等,陛下赏赐了周王府,赐予世子居住。不过当今陛下身体有恙,一直未曾见到面。 陈展、薛崇、薛礼、孟桢几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人轮流护卫世子,不敢懈怠。 “你怎么还日日戴着面具?”孟桢诧异看了眼陈展,粗声粗气道:“我觉着你这样更显眼,不如不戴,戴了反倒想让人看”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可不敢掉以轻心。”薛崇忍不住拍桌子哈哈大笑,毫不留情的戳穿陈展:“如今他的脸还画在避火图上,出去人家便盯着他的脸瞧,面子里子都没了,怎么敢不戴?哈哈哈哈!” 陈展提起薛崇的长刀,猛地将他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截,脸色阴沉的仿佛能下起雨来。 “成了成了我不说了。”薛崇止住笑声,一把抢过陈展怀里的刀,爱惜地擦拭着,“飞鸿跟着我出生入死,可是个好宝贝,你少糟践。” “闭嘴。”陈展拧了下眉毛,阴狠狠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你同那卖身的异奴模样一样,堂堂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能受如此折辱?”孟桢不愤道:“展老弟,你放心,我已派人去查,很快便能揪出——” 几人正说着,何栓站在门外喊:“陈将军,苏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何栓推开门,三双视线齐齐看向他,他哆哆嗖嗖低下头:“苏三公子在外头,说请陈将军在北府多有照顾,今日想去酒楼一叙,聊表谢意。” 这话便是要单独宴请陈展,陈展看了眼孟桢,道:“主子那边?” “你放心去,有我俩在,出不了事。”孟桢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安抚道。 薛崇也道:“这几日弦儿都绷得紧,你连着守了好几夜,出去吃吃酒也好。” 玉观音还未有着落,或许能叫苏承昭帮着寻寻,陈展思索片刻后起身道:“那边有劳二位将军。” 待他走后,孟桢同薛崇对视一眼,紧接着屋内才再次爆出哄堂的笑声。 苏承昭站在周王府后门,一见着陈展便赶紧将人拉上马车,笑道:“可算是出来了,叫我好等。” “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还戴着这面具?”苏承昭无奈蹙眉,劝解道:“从前也不见你如此好面子,不过是同一异奴面容相像,叫人画到了避火图上,何至因此将自己裹得见不了人?” “你若实在在意,不若我出银子将那异奴买下来,省得你不自在。” “这倒不必。”见苏承昭不知晓此事缘由,陈展心里忽而松了口气。 “你这样,我瞧着真是别扭。” 陈展卸下面具,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忽而凑到他身侧,小声道:“展兄弟,我实话告诉你,其实今日要见你之人不是我,而是些京都的权贵子弟。” “他们知晓我去过北府做参军,估摸着我认得你,便三番四次催我请你。起先我不答应,可后面有人出了头,此事我便无法拒绝。” 陈展蹙起眉头,道:“谁?” 苏承昭是户部侍郎之子,能叫他推脱不得的,能是谁? “小侯爷,赵云铮。” 第192章 旧人 “武昌侯府先后出过两任君后,小侯爷的亲哥哥、赵府的嫡亲哥儿贤贵君如今颇得圣宠,育有三公主;此外,摄政王妃乃赵夫人娘家侄女,有了这两门姻亲,他们赵家在京中自然风头无量,除了王爷,谁能越过他们家?” “小侯爷是武昌侯的老来子、贤贵君唯一的嫡亲弟弟,自小便千娇百宠,因此行事张狂,我还以为他会叫人拿麻袋将你掳了去呢,这回竟然规规矩矩请我引荐,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必忧心,这些权贵子弟在京都无甚正经事,只想听你讲些军旅事开眼。” “有劳你费心。”既来了京都,此事便避无可避,陈展未有多大的抵触,不过他又戴上黑色的面具。 一刻钟后,俩人便到了京都最有名醉仙楼,由掌柜的亲自送上了房间。俩人刚一进门,房内的琴声便停住,原本正在小酌的二人看向他俩,苏承昭挑眉笑道:“两位兄台还请海涵,我俩来迟了。” 左侧的华服公子起身,拎着酒壶道:“你迟了两刻钟,先自罚三杯!” 苏承昭接过酒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这位便是给二人介绍:“这边是赫赫有名砍了那敌寇脑袋的神威将军,陈展陈将军。” “陈兄,这一位是文信侯府的六公子周兄周云山,这位是忠义伯府的四公子,洪兄洪绍礼。” “闻陈将军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着实令人钦佩。” 文信侯府,他还尚未去寻观音像。陈展笑道:“云山兄谬赞。” 寒暄过后,苏承昭环顾四周,问:“小侯爷呢?” “就在屋里。”周云山朝东侧看去,陈展跟着看过去,只见东侧还有间内室,不过房门紧闭。 落座后,曼妙的琴音再次响起,几人推杯换盏,问了陈展许多问题。 不知何时起,除琴音外,室内又多了些婉转缠绵的音调。陈展不明所以,苏承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深究。 荒唐的身影猫爪似的,挠的人心尖发痒,周云山这会儿也不问话了,索性起身朝内室门走去,将窗户戳了个洞,正大光明瞧里面的风景。 宽阔的黄梨花木架子床上,穿玄衣的男人遮掩了美人的身形。周云山只看见一双骨头匀称的白净小腿半翘起着,在空中荡漾出细小的弧度,他脚腕上金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 想起那日在万宝阁瞧见的漂亮脸蛋,周云山便心痒难耐,不知今日这宝贝,他可能分一杯羹? 即便看不见人,周云山也难以移开双眼,床四周站着伺候的婢女,赵云铮招人伺候从不避讳,甚至会因外人的存在而愈加兴奋,有越战越勇之势。 周云山紧紧看着内室,只见那白净的脚趾微微蜷缩,而后又骤然散开,大约欢愉至极,轻柔的呢喃都变了味道,哼得人魂都快没了。 这景象远远看着便叫人口干舌燥,周云山怕自己出丑,急忙坐回原位遮掩。 陈展怔了会,狐疑地看向苏承昭,仿佛在说:这小侯爷是个什么风流色痞酒囊饭袋?苏承昭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再看陈展。 几人一道硬邦邦坐在原地饮酒,忽而一阵幽香从内室飘了出来,陈展立马知晓屋内伺候的娼妓是谁,他低声朝苏承昭揶揄道:“闻到了吗?” “什么?”。 “香气。”陈展幽幽道:“你给那人可送了不少宝贝,他怎么转头就同别人好上了?” 苏承昭斜看了陈展一眼,满不在乎道:“金玉楼里的美人谁都能瞧,我不寻他,他自然要去寻别人,有银钱才能有生路。” “当真?” “自然。”苏承昭神情豁达,连喝了三杯酒,陈展笑了声,懒得揭穿苏承昭的口是心非。 等了两刻钟,里面的动静才歇下来,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神情明显轻快了不少。 许久之后,内室的门打开,衣冠楚楚的赵云铮走出来,神色餍足。 几人还未说话,耳侧忽然响起一阵铃铛声,几人便不约而同朝赵云铮身后看去。 赵云铮身后走出来一个唇红齿白、妖艳如画的哥儿,乌发半挽半披,他穿了藕白色的肚兜亵裤,外头只罩了一件红色薄纱,未着罗袜鞋靴,一副风尘人的装扮。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媚态如风,周云山面红耳赤瞧着那张脸,身体瞬间躁动难忍。 “哐当!” 几人手中酒杯纷纷掉落,唯有陈展稳稳攥着。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展猛地瞪大眼睛,金玉楼一夜千金的名妓——怎么是他? 数年前分别,陈展便没想过与李朔月重逢。即便脑子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念头,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作为局外人,去观摩、倾听沦落风尘的李朔月去伺候男人的香艳事! 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疑问,陈展难以置信地盯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哥儿,身体僵硬无比。 不一样、不一样,他压根不是李朔月,他同李朔月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苏承昭急忙捡起酒杯,别过视线不敢再看。 寒玉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慢悠悠踱步,他坐在赵云铮同苏承昭的中间,肩颈依靠着苏承昭,轻声道:“苏郎怎么自个喝酒?不要妾身陪你一道吗?” 说罢,寒玉往苏承昭手中的空酒杯倒了酒,而后就着苏承昭的手腕自己饮尽了,赵云铮不悦地看向二人,苏承昭手一抖,酒液便顺着寒玉的脸侧流下,蜿蜒出一道刺眼的酒痕。 男人们的目光愈发炙热,他恍若未闻,舔舐自己湿润的唇瓣,哼笑道:“怎么是远山露,苏郎不是最喜欢梨花酿吗?” “梨花酿太烈,远山露更柔和些。”苏承昭轻咳嗽了两声,抬手擦去寒玉脸侧的酒痕。今日的寒玉同往常不太一样,像只蛊惑人心的妖精,往常他未觉着寒玉也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难道是在不同的恩客面前,性子也不同吗? 手心的脸颊太滚烫了,烫的苏承昭难以自持,可他却忍不住摩挲起来。 赵云铮不悦地看着二人,连他正对面的陈展都没搭理,眼见着寒玉都要倒进苏承昭怀里了,赵云铮脸色一沉,伸出左臂将人捞进怀里,扣着他的腰,吻了下去。 陈展死死地瞧着眼前的景象,面色阴沉,手臂青筋暴起,将手中的银杯捏得微微变形。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不是李朔月,李朔月不可能在这,可心头的火却遏制不住,甚至愈演愈烈。 怪异的情感几乎将陈展整个人拖进奇异的旋涡里,他勒令自己移开眼,不再去看这令人烦躁的场景。 偏偏这时,对面传来一道沙哑的问声:“这是打哪儿来的郎君,怎么还遮了面?” 番外——外来客 晌午的太阳晒的人不敢出屋,一出门仿佛就能被烤焦似的,太阳落山后,日头才没有那样晒。 燕子村村门口有条大河,夏日太热,水位都下去了不少,往日一两尺深的河,这会儿还不到脚踝。 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拿着削好的木棍,挽起裤腿踩着小石子捉鱼,月哥儿同他的手帕交夏哥儿在上边的浅滩里洗地泡儿果子,边洗边吃。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汉子,他原本是李家的长工,可今日东家的小娃娃出来玩水,东家不放心,便让他跟着。 娃娃多,他都认识,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忽而远处田埂上跑来一个手长脚长的小汉子,狗儿两步跑到浅滩边,朝几个小伙伴说:“快别玩了,今天村里来了一家子逃难的,说要搬到咱们村呢,这会儿在村里头大槐树底下,走走走,咱们也去看惹恼。” 月哥儿咬了一口洗干净的地泡儿果,又从竹篮里拿了个大的,说:“狗儿哥哥,我们一道儿摘得地泡儿,可甜了,你吃不吃?” “吃!”狗儿接过来,咬了口,甜滋滋的味道霎时间充满口腔,他夸赞道:“真甜!” 夏哥儿叉着腰,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最会找这些好东西了!” “我要去看热闹,你俩去不去?” “去!”夏哥儿立马道,“月哥儿,地泡儿都洗好了,咱俩也去瞧瞧。” “好。”月哥儿点点头,两个哥儿一道上岸穿鞋。狗儿瞧着面前胖乎乎的两个小哥儿,边啃地泡儿边想:月哥儿都七岁了,怎么瞧着还是个胖月亮?脸盘子也忒圆了。月哥儿胳膊还粗呢。 不过他现在可不敢说月哥儿胖,前些年因为说错话险些丢了玩伴儿,狗儿现在可不敢说了。 三个人路过捉鱼的小汉子,狗儿问:“豆子,你们几个去不去?” 豆子坚定的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还要捉小鱼呢。” 月哥儿家的狸奴下了崽,可以拿捉到的小鱼同月哥儿换铜板呢。拿了铜板就能买糖,可以和他两个妹妹一道吃! 其余几个小汉子都不想去,要捉鱼崽子,月哥儿想了想,便朝远处的汉子喊:“大风叔,我和狗儿哥哥回村里,你看着豆子哥哥他们,成不成?” “成,你快回吧。”大风招了招手。 “走,咱们快回。” 三个人急忙往回赶,跑得小脸通红。老槐树下站了许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月哥儿同夏哥儿个子矮,看不着什么。他俩急得跟猴子似的,施慧娘瞧见他俩的样子,乐得怼了怼身侧的艾叶,“你快看,哪儿有两个胖元宵上蹿下跳!” 艾叶看过去,也笑了。 月哥儿同夏哥儿齐心协力,一道往里面挤,终于叫他俩挤出了看热闹的好地方。 最中间是里正同三个外乡人,一男一女还带了个娃娃,三个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们从前作何营生?” “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种田为生。” “家里有几口人?” “一共六口……” 夏哥儿拿了个地泡吃,顺道也给月哥儿拿了一个,俩人相视一笑,边吃边看。 “那娃娃几岁了啦?怎么比狗儿哥哥还高?”月哥儿问。 夏哥儿摇摇头:“不知道呀,阿娘说北边的人都高!” 陈展恹恹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气。他随管家一路逃荒,才找到了这个落脚地。 这地方离他家极远,虽无战乱,可他爹娘长姐俱不在人世,即便寻找了好地方,他们也瞧不着。 想到此处,陈展便有些心酸,他眼眶微微湿润,便拿袖子擦了下。 “那个小汉子哭啦?是不是饿哭的?”夏哥儿又咬了个地泡儿吃。 “他爹娘不给他吃饭吗?”月哥儿摸自己的小肚子,觉着这小汉子有些可怜,他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我也不知道。”夏哥儿摇摇头,又捏了个地泡儿吃。 人多了声音便嘈杂,陈展不知怎的,偏偏听见了这俩小娃娃的对话,他抬眼看去,便见着两个提着小竹篮的哥儿,一个边吃果子边看他,另一个摸着小肚子,自言自语:“真可怜,都饿哭了。” 陈展:…… 进燕子村前他才吃了只烧鸡。 “他怎么看一直盯着咱俩看?”夏哥儿好奇道。 月哥儿同情地看了前方的小汉子一眼,小声道:“估摸是饿极了,看上咱俩的果子了。” 月哥儿想了想,说:“给他吃两个吧,省得他再饿哭了。” “好!”夏哥儿点点头,他找果子的本事最厉害,不怕这一两个。 月哥儿从俩人的小篮子挑了两个最大的地泡儿,走到陈展跟前,声音带着怜悯:“给你吃地泡儿,可甜了,你别哭了。” 陈展低头看面前的小哥儿,圆盘子似的白净脸蛋,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发髻,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大眼睛黑又亮,像颗成了精的葡萄。 他没接,反倒是管家接了过来,还夸了两句。小哥儿笑着同小伙伴一道跑走了。 陈展看着两个小娃娃跑走,不由得想:那是谁家的胖娃娃? 月哥儿同夏哥儿各自跑回了家,豆子他们拿捉来的小鱼同月哥儿换了铜板,月哥儿便将小鱼拿给下了小崽子的阿黄吃,大白凑过来要吃,月哥儿都没给。 “月儿,快过来洗手。”沈玉站在檐下喊。 “来啦!”月哥儿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蝴蝶似的飞过去,抱住阿娘的腿,雀跃地讲今日的见闻。 讲到他给那吃不起饭的娃娃送地泡儿时,沈玉笑道:“我们家月儿真是天上来小菩萨,心地善良。” 月哥儿笑嘻嘻点了点头,补充道:“夏哥儿也是小菩萨呢!” “都是小菩萨!走,洗了手咱们去吃饭。” 月哥儿点了点头,晚上又吃了一大碗白到白饭。 晚上月哥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坐在莲花上,白日见到的饿肚子的小汉子朝他磕头,说:“小菩萨在上,多谢小菩萨赠给我等地泡儿,多谢菩萨救命之恩!” 做着美梦的“小菩萨”弯起唇角,紧贴着阿娘,沉沉睡去。 第193章 不像 赵云铮隔着薄纱摩挲着寒玉的腰,闻言,也饶有兴致看过去。 苏承昭见主位的小侯爷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急忙打圆场:“寒玉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是陛下亲封的神威将军,是北府六将中最年轻的一位,手下有支以一敌百的黑鹰军,曾多次以少胜多,大破北陵!甘棠岭一战,神威将军不仅护住了北府四座城池,还将叫嚣的北蛮子悉数掳作了俘虏,足足有数万人!” “当日我也在场,数万人被俘,那场面实在痛快!” 苏承昭斟满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甘棠岭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是我朔北军民上下一心的功劳,怎可由我独吞?”陈展硬邦邦回复,眼睛盯着对面的哥儿,暗自将他同记忆里的人做比较。 不像、太不像了。 李朔月的手脚粗糙、黢黑,犹如老树的皮一般皱巴,眼前人手脚光滑细腻,温若美玉,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未曾干过糙活;李朔月的发色偏黄,犹如秋日乱糟糟的野草,眼前人黑发如绸缎,秀美又整洁;李朔月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手臂上还有一圈牙印,眼前人肌肤温润,臂膀上只有缠绵的印子。 陈展忽然想起多年前,李朔月挽起衣袖,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子,说这是村里的娃娃抢他柴火时咬的。 李朔月没有耳孔,身量很矮,只到他的胸膛…… 寒玉眨了眨眼,仿若没听见苏承昭这一长串的夸赞,反而不满道:“苏郎往日都喊我心肝儿、娇娇,怎么今日与我这般生分?” 赵云铮将转来转去的人往怀里按了按,揶揄笑道:“他前些日子纳了两房美妾,如今稀罕还来不及,哪能分出心陪你?” 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立马看向苏承昭,寒玉面露幽怨,周云山眼带谴责,洪绍礼神情好奇…… 苏承昭眉眼抽了抽,心道:美人不是小侯爷你送来的吗?他就说好端端怎么给他送人,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寒玉轻哼了声,嗔怪道:“薄情郎。” 苏承昭轻咳两声,以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小侯爷哄人就哄人,偏偏要踩他两脚,真不是个东西! 寒玉这一打岔,众人又将陈展忽略了,可他不在乎,只观察着眼前的哥儿,思索道:李朔月没有这样渗入骨子里的媚态,他会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同另一个男人调情,老练的仿佛已经历过千八百回,他胆子小,抬眼看人总是怯怯的…… 恩怨两清后,陈展刻意忘记了有关李朔月的一切,可做起对比时,李朔月的形象又清晰了起来,仿佛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陈展一项项比对,每有一项对不上,笼罩着他的阴云就能散了些,眼前的人不是李朔月,李朔月还在遥远的县城当奴才。 世界上相似的人这样多,即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陈展安慰自己,怪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察觉到陈展直勾勾的视线,赵云铮脸色发沉,冷硬的仿佛冰碴子。 陈展的目光不似另外两人直白,却意外的叫人很反感,赵云铮冷眼看过去,眼神冷冽而锐利。 他仿佛被觊觎了宝贝的猛兽,下一瞬便要露出利齿将人脖颈咬断。 紧张的氛围迅速蔓延,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苏承昭坐直身体,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突然,一个酒杯从他眼前飞过,直直砸向陈展的面颊。 说时迟那时快,陈展好似早有预料,迅速伸出手捏住酒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睛也未眨。 俩人眼神交汇,一愤怒一冷淡。 “战功赫赫的好儿郎,让妾身瞧瞧你的模样可好,妾身实在好奇地紧呢。” 陈展目光移到寒玉脸上,试探道:“想看,便自己来取。” “好呀。”寒玉雀跃应下,接着便要起身去揭面具。 赵云铮冷笑一声,圈住寒玉的腰,道:“不许去。” “小侯爷,别恼呀。”寒玉笑起来,同赵云铮耳语两句,众人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着赵云铮眉头舒展,面容和缓,而后松开了手臂。 寒玉左膝跪在桌沿,右臂撑着身体,半跪在桌上去拿陈展脸上的面具。 方桌大,寒玉几乎整个人跪在桌子上,周云山瞧着眼前曼妙好似水蛇的身段,双眼发直,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寒玉拽住陈展的面具,嗔怪道:“将军不解带,妾身怎样看?” 陈展抬起左手,在寒玉好奇的目光中解开了带子。 若他是李朔月,看见自己的真容时神情便会有所变化,他俩挨的这样近,陈展能将他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陈展有七分把握确定此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还想亲自确认。 面具落下的刹那,陈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寒玉的脸,他会是什么神情,震惊、愤怒、怨恨? 可这人只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展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紧接着便听道那人笑道:“苏郎,你请不来将军,便找了个人来糊弄?” “这分明是前些日万宝阁赤售卖的异奴,怎么会是将军?” 赵云铮抓着寒玉的脚踝将人拉进怀里,心情颇好地捏他的鼻尖,宠溺道:“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当日那异奴赤身裸体被关在笼子里,长得便是这副土匪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会错!”寒玉笃定道。 “哈哈哈!”赵云铮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看向苏承昭:“苏兄,你莫不是真叫了个奴才来戏耍我们?”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一口大锅这样便扣到了自己头上,震惊道:“小侯爷,玉儿打趣儿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般?” “我是那般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苏承昭怒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神威将军!我同他在北府当过两年的同僚,断然不会错!” 寒玉咯咯笑了会,看向陈展道:“若苏郎所言为真,那那日的异奴是谁?” “世上当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寒玉轻叹一声,好奇地问:“陈将军,那人莫不是你走失的孪生兄弟?要不然怎么同你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寒玉一番话,令陈展彻底黑了脸。 第194章 千两金 来者不善,陈展眯起眼,打量对面的哥儿。 是受人指使还是对他心存怨恨?单这一两句分辨不出更多,他不着痕迹打量了赵云铮一眼,武昌候为主和一派,而他身后的周王主站,互相使绊子便如小儿嬉闹一般频繁,叫怀中人说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跟挠痒痒无甚区别。 可若只是对他有怨气,那才是棘手的麻烦。 “异奴不曾见,不过数年前,我在乡下见过一个同寒玉公子面容一样的哥儿。”陈展斟了杯酒,反呛回去:“只是可惜,那哥儿不守夫道、红杏出墙,被丈夫发卖了。” “我也想问,那人莫不是寒玉公子的胞弟?” “陈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你便要来作弄我。”寒玉横了陈展一眼,靠在赵云铮怀中朝苏承昭诉苦,半是撒娇半是羞恼:“苏郎,你若早告知我陈将军是如此胸襟,我哪里敢说他的闲话?” 苏承昭刚想开口,周云山急忙抢在他跟前开口,责怪道:“陈将军,寒玉公子不过心中好奇,多问了两句,你怎么这般作贱人?寒玉公子清清白白,怎能同那红杏出墙的哥儿相比较?” “陈将军?你知我姓氏?”陈展压根不应周云山的话,彻底忽视了他。 “这话真好笑,一个姓氏而已,还是什么宝贝不成?”寒玉拿过赵云铮的杯子斟酒,浅浅饮了两口,眨着眼睛笑:“楼中奴仆在园子里嚼舌根根,不过恰巧叫我听着了。” 苏承昭瞧着反唇相讥的二人,眼珠子来回转。 这俩人莫不是见过,亦或者是结下了梁子,否则怎么一见面便你笑话我我笑话你,寒玉倒也罢了,本就喜怒无常,可陈展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同一个哥儿较起真来。 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寒玉将剩下的半杯酒喂给赵云铮,小声嘟囔:“小侯爷,你若是继续坐在这瞧他笑话我,我这会儿可就走了。” 话音落下,寒玉作势要起身,赵云铮哪儿舍得放人走,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人拉住,寒玉顺势倒下来,脚不小心蹬到身侧的周云山大腿上。 原本周云山还闷闷不乐,他以为自己出头这人便能多瞧自己两眼,可谁晓得寒玉压根不看自己? 可这会他忽然拿脚碰他,甚至还不轻不重地踩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踩进他心里似的,周云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赵云铮没瞧见寒玉的小动作,他看向初次见面便不喜欢的陈展,语气也算不上好:“京都这地儿什么都好,就是少见猛兽。禁苑的老虎、豺狼,都叫人拔了牙,如猫崽子似的,实在毫无兽性。” “听闻陈将军手底下有只半人高的灰狼,能独斗百人不落下风,如此猛兽实属稀罕,本侯愿以千两黄金换之。” “来人!”赵云铮喊了声,外面的门便被掀开,几个奴才便抬着两个红木箱子进屋。 陈展头也不抬,冷冷看了寒玉一眼:“追云与我一道出生入死,若它为人,此刻也已封将受赏,多小侯爷抬爱,这金子还是收了吧。” 第195章 桥归桥路归路 “是不愿还是瞧不上这千两黄金?” 赵云铮眸光微沉、斜眼打量陈展。若非顾及着周王刚得了封赏,气焰正盛,否则不过一只灰狼,还需要他亲自来讨? 早有那懂事儿的将其送到府上来。 陈展目光落在似笑非笑的寒玉脸上,语气平平:“不换。” “呵。”赵云铮极淡的笑了下,揉着寒玉的手臂玩,他懒散道:“那本侯便再加一倍,两千两金。” 只恐这两人再说下去伤了和气,陈展初来乍到,怎么能将京都小霸王得罪死了?那日后还如何行事? 他就说怎么好端端要他请人,原来是场鸿门宴,苏承昭叹了口气,真有些后悔将人请来,陈展那狼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别看平日中一副放养的姿态,实际上可操心着呢。 估摸着他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去养那狼崽子了,剩下的一半去养了他的千里马,因此至今日还未曾娶妻。 苏承昭不得不替陈展说两句话,谁叫人是他请来的。 “不瞒小侯爷,那狼崽子曾在战场上救过周王爷的命,那日王爷领兵奇袭,半途遭了细作埋伏,损失惨重,追云在危急关头替王爷挡下了暗箭,当真是立下了大功劳。” “王爷本想将追云讨了去,可那狼崽子认主,谁也不跟,只有陈兄能降的住它。到底是猛兽,野性未除,万一哪日发了狂,伤了人可就不好了,说理都没处说去。” 寒玉美眸微睁,讶然道:“不过一长毛畜牲,当真如此通人性?苏郎这样一说,倒更叫人想见识一番呢。” “罢了,既救过周王爷的命,那理应善待。”寒玉面带笑意,同赵云铮咬耳朵说小话:“那便不要狼皮大氅了,灰扑扑的颜色也不好看,不如换成狐狸皮的。” 虽说是小话,可屋子里就呆了这几个人,再小能小到哪儿去,围着方桌的几人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周云山同洪绍礼对视一眼,心中各有各的算计。 陈展目光凌厉,眼神瞬间转冷,这哥儿未免太过嚣张跋扈,竟妄想拿追云的皮毛做衣裳? 当他身上的匕首是摆设不成?一个青楼娼妓,悄无声息杀了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他再不识好歹,可别怪他不客气了。 被接连拂了面子的赵云铮脸上阴云密布,他冷冷笑了声,意有所指道:“狼皮多的是,我估摸着那杂色也入不了你的眼。禁苑里有几头白狼,明日我便差遣人扒了皮给你做衣裳。” “小侯爷。”寒玉情意绵绵唤了一声,赵云铮直接抱着他起身离席,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苏承昭忧愁地看了眼陈展,心道这可是遭了,得罪了小侯爷,这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顿饭不欢而散,陈展索性大步流星往外走,临行前连面具也未曾戴。苏承昭紧紧跟着,开口道:“陈兄,我不知小侯爷瞧上了追云的皮毛,不然我哪里敢带你来?” 陈展摆摆手,毫不在意:“此事与苏兄无关,不必在意。” 苏承昭得了这话便安下心来,他道:“今日吃酒吃的不尽兴,陈兄若无事,咱们再去桃源楼喝上几壶?”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陈展思索片刻便应下,玉观音还未寻着,此事不可懈怠。还有寒玉那张熟悉到令人心惊的脸,实在叫人不能不在乎。 或许他该找人回定州去打探李朔月的踪迹,何栓说他被那吴婆子卖给了过路的好心夫郎,从此便没人再见过,那好心的夫郎买他回去应当也是做奴才,怎么会流落到烟花之地? 思及此,陈展心忽然重重跳了下,以李朔月的容貌,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他的性格变化太大,简直同自己印象里的哥儿天差地别——等等,他印象里的哥儿,陈展猛然想到,他如今记忆里的李朔月是今生不择手段嫁给他的李朔月,并非上一世那个害的自己妻离子散的妾室。 他险些将那样的李朔月忘记了,陈展闭了眼,深深提了一口气,重生后的李朔月实在太会伪装,以至于他险些忘记了他本来的恶毒模样,因此才会觉得寒玉同他天差地别。 可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对,好似又能找出许多相似之处。 方才他还有七八分的把握确定那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这会儿又不确定了。 同样的恃宠生骄,同样的不守夫道、人尽可夫。 可他们又好像不一样,陈振眉头紧皱,将更遥远记忆里的李朔月拿出来同寒玉做比较,寒玉身形高挑,站直身体能够到自己的肩头,李朔月身形要矮很多,他踮起脚才能到自己的胸膛,寒玉目中无人、骄纵跋扈、性格恶劣,而李朔月满心城府、心肠歹毒、擅长伪装…… 再多的,陈展竟然也想不出,他明明对那个人恨的咬牙切齿,但怎么已经将大多数事都忘了?恨也好爱也罢,那段日子竟然都朦朦胧胧的,他都快忘记了。 或许是恩怨两清之后他便刻意忘却了,总归仇已经报了,阳哥儿也有了如意郎君,没有了性命之忧,那些东西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烈日当空,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陈展一路沉思,苏承昭见状便也没打搅他,俩人走到了桃源楼,苏承昭才开口:“陈兄,陈兄,想什么呢想了一路,这么出神儿?” “砰!”桃源楼一楼的说书先生拍了一记惊堂木,缓缓道:“话说这李大郎死后,陈小弟便止不住仰天大笑,高声惊呼‘仇家身死阴霾散’……” 陈展猛的回过神,抬头望向远处,目光如炬,他忽然想到:即便那人是李朔月,又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理应桥归桥、路归路才是。 第196章 恩怨两清 关上窗户后,雨生疾步走进内室,小声道:“公子,江泉说院子里来了客。” 周临渊给寒玉拨了几个保护他的暗卫,闵殊本是周临渊身侧的得力干将,可周临渊从寒玉身上得了好处,因此将他的性名看的重,便大手一挥派闵殊伺候,闵殊不在时由江泉顶闵殊的位置。 “深更半夜,这是打哪儿来的采花贼。”寒玉坐在梳妆镜前摆弄胭脂盒,闻言笑道:“我猜猜,是我今日见过的人吗?” “那人蒙着面,江泉瞧不清楚。”雨生上前两步替他摘了发上金簪,拿起红玉梳梳了起来。 “公子,可要将人捉起来?” “不必惊扰,叫江泉几人退下,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寒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雨生一怔,“若此人心怀不轨……” “无妨,我也想知道他敢不敢动我。” “行了,你也一道退下,这不用你伺候。” 听寒玉的话,雨生猜测来者怕是他的熟人,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事也说不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屋子的人只怕都得陪葬。 事关身家性命,雨生不敢赌,因此他并未将寒玉的话告知江泉几人,有暗卫护着,以防有个好歹。 月明星稀,陈展趁黑摸进了逢玉楼。 今日那张脸实在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无论他如何警醒自己,他脑海里李朔月的脸都挥之不去,因此同苏承昭谈论时频频走神。 为了查明真相,陈展便欲夜探逢玉楼,一查究竟。 金玉楼虽说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却并未真只有一栋花楼,相反的,它的院墙极大,足足占了两个街巷,院内也起了大大小小的院子,以供人居住。 院内的逢玉楼便是寒玉的落脚地,不想接客时他便歇在自己的小楼里,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伺候。 这院子极其显眼,一眼便能瞧见,因此陈展寻来,毫不费力。 小楼三层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陈展将窗户戳出洞察看屋内情形,这些事做久了,他现在轻车熟路,且心中毫无波澜。 屋内处处点灯,却并无奴仆伺候,而寒玉孤身坐在镜子前,边打哈欠边拨弄自己的头发。如今已至子时,他却好像并不着急入睡,就好似,好似在等着人一般。 难道在等他?陈展眉心重重跳了跳,他又等了一刻钟,见寒玉仍无其他动作,便“吱呀”一声推开门,从正门进屋。 陈展刻意放缓了步调,走路几乎未发出声音,直至他掀开玉帘,室内响起了细碎的玎玲声。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歪斜着坐在铜镜前的人,烛光昏暗,显得那人的面庞有些朦胧,叫人看不太真切。 白日荒唐放荡,这会儿倒穿了身素绸将自己裹得严实,也不知作出样子是要给谁看。 寒玉正在描眉。 陈展平静地唤了一声:“李朔月。” 寒玉停住动作,缓缓回过头,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瞧着陈展,半晌后,妖艳的面庞柔柔笑了起来,他轻声道:“陈将军半夜逛花楼,不怕妻妾知晓,将家中闹得鸡犬不宁吗?” 陈展上前两步,站在寒玉五步之外的地方,道:“我未娶妻,自然无此顾虑。” 寒玉点了点头,羞涩笑道:“可我结亲啦!凤冠霞帔、宾客满堂,我的郎君很是珍重我,将我落红的帕子贴身带着呢。”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跌落跌落堕落至此?” “因为他死了呀。”寒玉眨了眨眼,忽而又道:“陈将军为何不娶妻?可是身子有疾,不能人道?有疾还需早早医治呢,若没钱请不起郎中,我也可借给你银两。” 陈展又往前走了三步,影子遮住了寒玉的脚,他黑沉的眼眸紧紧盯住寒玉,居高临下道:“我不能人道?李朔月,你在我身下哭过多少回,你忘了吗?” “李朔月是谁?我可不认识。”寒玉起身,手里攥着刚刚卸下的金簪,赤脚一步步往陈展跟前走。 陈展这些年身量又往上窜了窜,可他没料到,李朔月的身量也往上窜,前世的李朔月可没有这样的身量。 李朔月握着金簪的手太用力,以至于青筋暴起,陈展不甚在意,语气里甚至含了几分轻视:“你想用这个杀我?” “我哪敢啊,陈将军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能杀的了你?” 寒玉忽而笑了,将金簪丢到陈展脚下,缩进袖子里的手仍旧止不住颤抖,他立马转过身,背对着陈展坐下。 他杀不了陈展,可恨,太恨了。 陈展一定很得意吧,他当做物件用的哥儿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瞧瞧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寒玉冷笑连连,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瞧瞧,这就是你费尽心思要嫁的情郎啊。 镜子里的人披头散发、面容阴郁,简直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怨鬼,镜中人也弯起唇角嘲讽,仿佛在嘲笑当初那个蠢笨至极的哥儿。 陈展捡起金簪,搁在寒玉身侧,他垂下眼眸,瞧着镜中面目狰狞的哥儿,一时间怔住,李朔月竟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太陌生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怨恨的李朔月。 “我们恩怨两清了。”陈展偏过头,说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忽而室内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玺儿从大人们的争执声惊醒,他听到了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不禁有些害怕地揉了揉胳膊,连小鞋也来不及穿,急忙爬下床榻,焦急地呼唤: “阿姆、阿姆!” “你在哪儿?” 第197章 好自为之 小娃娃小步跑到寒玉身侧,害怕地抱紧了他的小腿。 剑拔弩张的氛围令他极其不安,尤其眼前站着一个高大又很凶的陌生人,他害怕地往寒玉身前挤,小声呼唤:“阿姆、阿姆。” 陈展先是一惊,目光随着小孩的身影移动,李朔月房里怎么会有孩子? 那小哥儿趴在李朔月腿边打量他,胆子很小,看一眼就往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要缩进李朔月怀里。片刻的功夫,陈展心中便已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至极,怎么、怎么这么像? 眉眼、唇形、耳朵……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这小娃娃面容更稚气、圆润,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听便知是还没断奶的娃娃。 他们又不太像,大的太过妖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尘气,小的天真无邪,虽然害怕,可看人的眼神很纯真。 李朔月怎么会有孩子?陈展眼神停留在李朔月的乌发上,眼神迷茫,前世他那般宠李朔月,也未曾见他诞下一男半女,数年前郎中曾言他身体亏损的厉害,恐难有子嗣。 对上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陈展只觉得极不真实。 眼前的小哥儿瞧着不过三四岁,难道李朔月将他养在这烟花地吗?日日瞧着自己阿姆卖身,这小哥儿将来还能走上正道吗?陈展眉头微皱,有些不赞同地看向寒玉:“你子嗣艰难,好不容易得了哥儿,便将他养在此处?不怕他步你的后尘吗?” “步我的后尘?”寒玉双目赤红,恨得咬牙切齿,他转身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道:“你竟然敢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贱人,见异思迁的贱人!”寒玉愤怒至极,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拿起桌上的妆奁盒朝陈展砸去,一番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陈展站过的地儿已一片狼藉。 发怒的寒玉此刻什么也顾不得,陈展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境地,凭什么来教训他?他怎么敢说那些恩怨两清的恶心话,恩从何处来,怨又从何处来? 玺儿害怕地眼泪汪汪,抱着寒玉的小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拿小拳头抹眼泪。 寒玉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上前两步,左手高高扬起,掌心欲要往陈展脸上呼去,陈展自然不可能叫他得逞,轻易便攥住了寒玉的手腕。 纤瘦的手腕握进手中,他仿佛只能摸到骨头,陈展紧握的手不由自主卸了力道,数年前李朔月便是这样纤细的胳膊,如今好似未有分毫变化。 李朔月压根伤不了他。 面前人眼中的恨如有实质,若能化作利刃,好似便能将他千刀万剐数万次。除了恨,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便连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娃娃,李朔月都好似全然不在乎。 陈展被这怨恨的目光逼得偏过头,他本意并非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即便他浪荡不堪、水性杨花、本性甚恶,可以委身男人作为惩治他的手段,未免太过不堪。 即便他想过成千上万次,可最后关头,只将他卖进了不会苛待下人的吴家,可谁知命运弄人,他会因逃出吴家再被卖掉? 时间太久了,从前再浓烈的爱恨都已经有些褪色了,如今碰到了旧人,往事才再次被掀开,陈展忽然想起李朔月刚攀附自己的那段日子,胆子很小、神情总是很依恋,即便他是装的,也比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好上太多。 “啪!” “咔嗒!” 陈展只愣了片刻,寒玉便逮住机会抽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也因此折了右臂。 这种程度的巴掌于陈展而言好似挠痒痒,连血都未曾出,更遑论疼。 不过这一巴掌打醒了他,陈展顶了顶后槽牙,不打算同一个没力气的哥儿计较,既然已经解开了心中疑惑,便没必要再待在这儿。 他放下寒玉的手,在寒玉阴恻恻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恨意如潮水般汹涌,寒玉立在原地,面容极尽扭曲,说什么两不相欠,从今往后他与陈展便不死不休,他欠他的,合该千倍万倍还回来。 第198章 阿姆别哭 玺儿趴在地上哭得嗓子喑哑,见阿姆还不来哄自己,心中不免更加难过,脸上的泪流得像条小河似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他哭得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吸鼻子,觉着方才那个人真可恶,一来便惹阿姆发火!比他爹爹还招人讨厌! 大人们的争吵似乎停止了,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便见着自家阿姆流下来两滴眼泪,他心里一急,急忙跑过去抱住寒玉的腿,哽咽道:“阿姆不要哭、不要哭,呜呜。” 寒玉转身拿袖子擦了泪,他厌恶眼泪,没人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对他心软。 心中的恨意难以平复,寒玉也没空应付小孩子,他疲惫道:“出去,去找观棋。” “我要和阿姆在一块。”玺儿摇摇头,低下头把眼角的泪憋了回去。 “随便你。” 寒玉精疲力竭,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应对,可陈展三言两语便能挑起他的怒火,让他频频想起愚蠢的李朔月,是他自己送上门给陈展作践。 现在回想,寒玉甚至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宁愿名声尽毁也要攀附陈展,他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即便逃脱不得,为什么不鱼死网破? 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可他依旧踏上了相同的道路。寒玉失魂落魄走进床帐里,头痛欲裂。 玺儿紧紧跟着寒玉,见寒玉坐在床沿,他也爬了上去,阿姆的眼睛通红,瞧着比兔子还红,玺儿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帕子,扬起胳膊轻轻给寒玉擦眼泪,边擦边安慰:“阿姆不哭,不哭。” 他觉着掉眼泪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每次找不着阿姆的时候才会难过地掉眼泪,哭的时间长了,眼睛会很痛,因此他擦拭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弄疼了自家阿姆。 寒玉脸上的泪早干了,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那截肉乎乎的小手,忽而说道:“我不是你阿姆。” 玺儿急地扭了两下小身子,甩着小胳膊坚定道:“就是、就是我的阿姆!” 寒玉清楚地知道,他什么都留不住,等他长大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说了。想到这儿寒玉忽然笑了,等这奶娃长大,他早就死了,坟头草肯定比人还高,噢,有没有坟还不一定,毕竟他上一回死的时候就抛尸荒野。 寒玉从玺儿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起了脸。玺儿扬起脸蛋,很享受阿姆的疼爱,他眨巴眨巴眼睛,这会儿连刚才的不愉快都忘了,只想扑进阿姆怀里撒娇。 那个爹爹来了之后,他亲近阿姆的时候便极少,成日还要念书,好不容易有亲近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睡觉前都攥着寒玉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似的。 半个时辰寒玉才喊了人进屋收拾,顺带叫江泉接好了折了的胳膊。 翌日一早,苏承昭便进了金玉楼寻寒玉,得知寒玉今日不见客,塞了好大一包银子才进了逢玉楼。 寒玉架子大,他若不愿见客,谁来了都没用。 苏承昭到的时候,寒玉正拿了鱼食喂池塘里的锦鲤,肥嘟嘟的锦鲤争抢着吃食,斑斓的鱼尾拍打出阵阵水浪。 苏承昭凑过去抓了把鱼食扔进池塘里,惊讶道:“这锦鲤怎么这般胖,一个月一个模样。” “喂的人多,一日七八顿,自然就胖。” “苏郎今日怎么来了?”寒玉歪着脑袋瞧他,“我可没见着你的拜帖。” “来得匆忙,来不及写拜帖。”苏承昭笑道,面前的人不施粉黛,却有胜却六宫的好颜色,不过瞧着眼睛有些红,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眼睛怎么红了?” “怎么,苏郎心疼了?” “这是自然。”苏承昭抬手摸了摸,道:“眼皮还烫着,昨夜一直哭?” 寒玉轻哼了声,抬眼瞧争食的锦鲤,道:“说得好听,昨日小侯爷要替我讨那陈将军的灰狼,你怎么不帮我,反帮他?” 第199章 白狐裘 “那灰狼难得有灵性,杀了岂不可惜?”苏承昭默默打量着寒玉的侧脸,若有所思道:“你陈将军是旧相识?” “自然不是。”寒玉神情未变,毫不在意道:“我当日确实在万宝阁瞧见了和他面容相似的异奴,打趣了几句,谁知晓那男人小肚鸡肠?” “当真如此?”太敷衍了,苏承昭想,这俩人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苏公子若不信,只管叫人去查。” 方才还喊苏郎,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又成了苏公子,苏承昭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哥儿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 他开口欲再哄两句,远处几个小厮忽然抬着箱子往院内走,苏承昭转头打量,瞧着为首的汉子是赵府里的管事,那管事向他二人行了礼,脸笑成了朵菊花,恭维道:“昨个小侯爷回了府,便叫人去剥狼皮,不过狼皮制成裘衣还得段日子,恰好咱们府里有两件陛下赐赏的狐裘,小侯爷令我等送来这件白狐裘,还望寒玉公子笑纳。” “待狼裘衣制好了,便由小侯爷亲自登门来送。” 说完,便令人打开箱子,将纯白色的狐裘拿出来,恭恭敬敬送到寒玉跟前。寒玉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小侯爷的心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寒玉轻笑道,“回去告诉小侯爷,乞巧节那日,我请他一道儿去街上裳灯。” 远处的雨生上前收过狐裘,又给那为首的管事递了包银子,才转身回屋。管事的汉子也带着人往回走,心道:一件白狐裘就换得了这两句话,真不知小侯爷是如何想的。 寒玉丢完了鱼食,才看向苏承昭,“苏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这会儿便要赶我走,玉儿,你未免太狠心了些。” “那又如何?”寒玉转身便走,喊了句:“送客。” 便被扫地出门站在逢玉楼外直叹气,他花了大笔银钱,却连美人的手都没碰着。这小哥儿,当真任性至极。 * “怎么了,陈大将军,谁将你的魂儿勾跑了?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薛崇推搡着陈展,道:“走,世子要出去转悠,咱俩跟着一道儿去。” 陈展没什么表情的应下,不接薛崇的话。 薛崇挤眉弄眼道:“听闻你前两日同苏兄一道儿见了个妙人儿,可是那妙人将你勾的魂不守舍?” “胡言乱语。” 陈展快速往前走,将薛崇甩到了身后,薛崇哈哈大笑,慢悠悠在身后踱步。笑了半晌他忽然道:“今日是乞巧节,出去游玩就别带你那个破面具了,说不准今个月老便帮你牵了线,觅着了良人,可千万别将良人吓跑了。” “用不着。”陈展莫名看了薛崇一眼,“怎么着,你有意中人了?” “咱们哥几个人成日拘在这破院子里,上哪找良人去?”说到此处薛崇便很是不悦,这王府破旧,还得他们自己个花钱修,能住的好屋子压根没几间。 周晏清正在门外等他俩,今日出门游玩,他早早便等不及了,一见着俩人便双眼冒光,道:“叔叔们来的也太迟了,走走走,咱们快些出去。我还未曾见识过京都的乞巧节呢。” “走,咱们叔侄这便出门,好好瞧上一瞧!” 第200章 花灯 京都中不曾有宵禁,是以街巷两侧都点着各色各样的花灯,商铺也不曾关门,小二站在门外争相吆喝,一个塞一个卖力。 摊贩早早占好了位置,摆出巧果凤仙花酥糖等来卖,姑娘哥儿们三三两两挽着手出来逛,左瞧瞧右看看,各个面带笑意。 往常都要被拘在家中,既有了好日子,便只恨不能生出十双眼睛来瞧。 走过几个卖吃食的巷子巷子,陈展左手牵着小世子,右手拿着七八个油纸包,京都的吃食精致秀气,便是包子都能卖出十八种馅,今日卖东西的小贩尤其多,吃食巷子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嚯”,薛崇拍了拍衣裳,道:“这人也忒多了。” 周晏清脸颊通红,不过更多的高兴,他蹦跳着说:“方才那几个人说永安巷今晚有灯会,青玉湖有花船游湖,咱们去瞧哪个?” 三个人一番合计,便决定先去灯会瞧一瞧。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灯会上各色灯盏灯盏造型别致、精巧绝伦,一时间,宛如璀璨的银河落入凡尘。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舞龙,活灵活现的龙不断摆作出摆尾等姿态,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小公子您拿好。”小贩热切地将鱼灯递给周晏清,刚收过钱,一个夫郎便抱着孩子过来,朝他道:“掌柜的,将那个兔儿灯拿过来,我瞧瞧。” 边说边轻声哄怀里抱的小娃娃,“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小嬷给你买花灯可好?” 玺儿握紧拳头擦了脸上的泪,撅着小嘴一言不发。 观棋叹了口气,这两日玺儿又闹着要去寻寒玉,他没应允,这几日便一直闹脾气。他这才想将人带出来玩耍,可真是不巧,方才又遇着了寒玉同小侯爷游街,玺儿见阿姆不理自己,便更伤心了。 扭头便掉了眼泪,怎么哄也哄不好。 “呜呜,我要阿姆,要阿姆。”玺儿难过极了,阿姆不许他在外人面前喊他,遇见了也只当作陌生人,昨个夫子家的小哥儿还笑话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娃,可他明明是有阿姆的。 阿姆为什么不想要他?玺儿想不明白。 周晏清好奇地抬眼瞧,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今日这好日子还哭鼻子呢? 小娃娃哭得脸颊泛红,不停地拿手抹眼泪,不过模样还是好看,他又穿了身小白袍子,像极了软糯糯的汤圆子。 周晏清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陈展就站在两步之外,他自然也瞧见了哭闹不止的小娃娃,这是李朔月的孩子,可这会娃娃在这,他这个阿姆怎么反而见不着人? 瞧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很是亲近,应当不是拐子之类的,陈展又看了许久,只见那小娃娃哭累了,软趴趴倒在那哥儿怀里,蔫哒哒的,像颗没人要的小白菜。 “叔,咱们走吧。”周晏清拽了拽陈展的衣袖,陈展回过神,移开视线,牵住周晏清的手,临走前陈展又看了眼,可那哥儿已抱着娃娃不知去向。 “薛叔呢?” “去买青梅引子了。” 俩人话还没说完,薛崇便拎着三个竹筒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二人走来,“快尝尝,加了冰的引子,喝起来正正好。” “好,正好我渴了呢。多谢薛叔。” 喝过引子三人又往里面转,这灯会盛大,许多铺子都参与其中,足足摆了五六个巷子长街,中央设了擂台,上面放着织女、魁星像,设了供桌,摆着巧果针线书册这些的,时不时便有妇人夫郎前来上香。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子上摆着的花灯各个精美至极,可上前询问的人少的可怜,皆因摊子前站了两个衣裳华丽的人,四五个侍卫守在一侧,不许外人靠近。 看过满墙的花灯,寒玉觉着平平无奇,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灯,也不知为何方才这摊子前围满了人。 “可有看上的?” 寒玉摇摇头,赵云铮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笑道:“我就说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地方人挤又吵,不若现在同我回家,喜欢什么样的灯,我叫人给你做上两盏?” 第201章 无可厚非 “郎君怎么这般着急?” “我人就在这儿,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寒玉拿了盏红色的兔儿灯,里头蜡正燃着,也不用额外再点火。他提灯走到赵云铮跟前,摇了摇自己的兔儿灯,看了一会儿,才道:“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从前没见过,今日才想要来看个热闹。” “郎君若烦了,咱们这便回吧。” 从前倒是有人说过要同他一道看灯,不过日子太久远了,寒玉已记不太清到底看没看。可那段日子太忙了,忙着拿身体去笼络嫖客的心,大约是没看过的。 听了这话,赵云铮垂眸端详美人的面颊,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脸上也未带着如从前一般的笑,心刹时间便软了,此刻也不觉得闹市烦躁了。 花楼里卖笑的娇客轻易出不来,即便叫人请着去府里,伺候完人也得立马回府,出行还有龟公仔细盯着,能被叫到府上伺候的,想来也是姿容出众、艳名远播的,因此老鸨子从不轻易放人出来,若是生出二心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寒玉出来伺候的机会这样多,却未曾好好看过一场灯会,赵云铮听了,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怜爱。从前只觉得寒玉洒脱豁达,伺候便伺候,一不弯弯绕绕打听你府上的私事,二不争不抢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与他从前见着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是天差地别。 只是围着他转的男人着实多了些,可他又来者不拒,这点令人烦恼。寒玉便像是晚间的风,能够感受到,却留不住。即便他们晚间再亲密,他也总觉着同寒玉之间隔了一道墙,好似没人能叫他施舍几分真心。 即便连他也不能。 “赵郎,看什么呢,怎么这般出神?” 寒玉牵住赵云铮的手,见他还未反应,便晃了晃,赵云铮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他大概真是疯魔了,竟然想要一个娇客的芳心。 明明从前他只会觉得麻烦。 低下头正对上寒玉那双狭长魅惑的眼,赵云铮喉结不自觉滚了下,觉着对着这样一张脸,他生出那些心思也无可厚非。 谁不想将至宝珍藏呢? 他索性低头亲吻寒玉的鼻尖,温声道:“不回了,你从前没好好逛,今日小侯爷便陪你看一遭,咱们好好看个遍!” 寒玉眨了眨眼,眼神迷惑,这灯会的确没什么稀奇地方,还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俩人在被窝里滚一遭呢。 “这有什么好瞧的?”寒玉嬉笑道:“不如回屋做些欢快事,才不枉费这大好的夜色呢。” “今日不急。”赵云铮攥住寒玉的手,察觉到掌心的温度,顿时皱起眉毛道:“这大热的天,手怎么还这样凉?” “哥儿又比不得你们汉子,一个个火炉似的。” “不一样。”他的手太凉了,像是体寒之症。 “过两日我送几个会医术的哥侍过去,你挑几个合眼缘的留下,你这身体,是该好好养一养。” “费这心思做什么?”寒玉踮脚亲赵云铮的脖颈,吐气如幽兰:“我这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养一养总是——” 声音戛然而止,可这人明显还未说完话,寒玉腰间多了只手,将他紧紧箍住。 这是见着了谁,怎么忽然做出这样占有欲十足的姿态,寒玉不明所以,他的男人里应当没有比赵云铮身份更尊贵的,当然周临渊和那些老东西不算在内。 心中着实疑惑,寒玉便没忍住扭头,意料之外,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两侧都是卖花灯的摊子,因此这会儿天亮如白昼,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远处,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拎着了些吃食,狼一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神情不悦。 寒玉歪了歪头,总觉着陈展像是那带着孩子游玩、却正好碰着夫郎红杏出墙的怨夫。 这念头一出,寒玉便越看越觉着贴切,他扬起笑脸问:“这是要捉哪个偷腥的猫儿?怎么脸黑成这样?” 第202章 几岁了 这话一出,陈展还未开口说什么,赵云铮先不满意了,他手掌收紧,又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拥,不满道:“管他做什么?” 他们才见了几面,难不成寒玉这就记挂上了? 寒玉微微歪头,朝赵云铮笑:“我见陈将军面色不好,这才关切一两句。赵郎你瞧,陈将军脸色当真不好呢。” 赵云铮随意看了眼,嗤笑道:“我怎么看不清?估摸着是朔北的日头太大,都将人晒成黑炭了,能瞧见鼻子眼睛便不错了。” 话语中的贬低奚落任谁都能听出来,寒玉愉悦地眯起眼,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瞧郎君这话说的,陈将军听了该生气了。” “他既能当将军,又怎会只有这点肚量?”赵云铮掀起眼皮打量不远处的几个人,两个汉子穿的粗布麻衣,小娃娃穿的稍好一些,看起来便是一副穷酸破落样。 “陈将军若囊中羞涩,便拿狼送过来,既然它得了玉儿的青睐,本侯爷自然不会薄待它与你。” “追云嘴里见过血,性子又烈,平常人降不住他。”陈展淡声道,不欲与之纠缠,这小侯爷虽是个男儿,却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无正经事可做,成日耍些嘴上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薛崇眼观鼻鼻观心,他只知晓陈展当日去见过小侯爷,且闹得并不愉快,今日一见,这小侯爷果真不是什么好的。 他们在风霜里操练杀敌,自然比不得这些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若无祖上荫庇,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想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连把砍人的长刀都拎不起来。 薛崇上前拱手道:“这位便是小侯爷吧,早就听闻小侯爷气度非凡、金尊玉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嘿嘿笑道:“到底是京都的风水养人,就连汉子都是泡在蜜罐里头长大的,朔北那破地当真比不得,当真叫人艳羡。” 赵云铮眯起双眼审视,语气不悦:“你是何人?” 薛崇不卑不亢,道:“在下薛崇。” 因着是闹市,他便未言明身份和官阶,可周围的百姓早都绕道走,连留下看热闹的都少,谁知道这些大人物一高兴,会不会杀个人泻火呢? 赵云铮正要说话,寒玉却忽然挣脱开他的手,缓步朝对面走去。 “阿玉?” 薛崇也怔住,瞧着那天仙似的哥儿朝几人走来,神情困惑,这小侯爷的姘头好端端要干什么? 寒玉行至陈展跟前,看也不看他,他蹲下身,眯起眼审视周晏清。 如果陈展找了李夏阳那贱人做夫夫,想必也该有孩子了。 寒玉语气轻柔,问:“几岁了?” 眼看着哥儿好生怪异,周晏清抿了抿唇,小步往陈展身后躲了两步,小声道:“六岁。” “你做什么?”陈展眼神一沉,警惕地盯着寒玉,寒玉脸上依旧挂着柔柔地笑:“怎么,陈将军的宝贝儿子旁人瞧也不能瞧?” 话音落下,他便伸手去摸小孩的脸,陈展附身掐住寒玉的手腕,声音极冷:“这是周王世子,别再动手动脚,当心你的脑袋。” “世子?”寒玉微微弯头,黑沉沉的目光依旧未从周晏清脸上移开,周晏清不喜欢这审视的目光,于是开口转移视线:“你是谁?” “我呀,是金玉楼中卖身的娼妓。”寒玉笑眯眯道,这娃娃瞧着确实不像陈展。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取得可是这个意思?” 寒玉微微瞪大眼眸,脸上笑意更深,“正是呢。” 躲在人群里的玺儿见自己阿姆笑眯眯同其他娃娃说话,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悲愤地攥紧小拳头,气呼呼地挣脱观棋的怀抱,像只气坏了的小牛犊子,猛地朝周晏清撞去。 可他人小,力气也小,没把人家撞倒,反倒将自己撞头晕目眩,还因为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 陈展眼疾手快将孩子抱进怀里,转过身怒目而视,寒玉站起身,也好奇地往后看。 玺儿难过极了,他摔倒了阿姆也不来扶他,当即眼中含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娃娃?”薛崇不明所以,看着小娃娃边跑边哭,一把抱住了寒玉的腿,要问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阿姆、阿姆!不要他,要玺儿!” 玺儿害怕阿姆不要他,要刚才那个大娃娃,阿姆、阿姆都不摸自己的脸蛋。 寒玉脸色难看至极,抬眼看向观棋,眼神阴狠。 第203章 一家三口 寒玉的视线令观棋头皮发麻,纵观过往,今日过后这哥儿定然又要大发雷霆,他也少不得受皮肉之苦。 可皮肉之苦没什么,他最怕寒玉不叫自己贴身照顾小公子。 想到此事,观棋便汗毛直立,他倒吸一口寒气,迅速将玺儿抱进怀中,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边低下头道:“惊扰了贵人——” 待赵云铮走近看清了玺儿的容貌,他心中惊骇,瞳孔微颤,而后又扭头端详寒玉的脸,不禁在心底揣测:这娃娃竟然与寒玉像了七八分,且喊寒玉阿姆,莫非是他的亲生子? 未曾听闻寒玉有孩子,可面前这娃娃看着都三四岁了,赵云铮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叫薄情的娼妓为他诞下血脉? “你的?给谁生的?”赵云铮磨了磨牙尖,话语间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 “ 捡来的。”寒玉眯起眼,转而看向观棋:“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我瞧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这话一出,玺儿眼泪便流得更凶,哭得脸颊发烫。 “抱回去。” 这话太冷酷,玺儿伤心欲绝,觉得阿姆当真不想要自己了,便扯开嗓子嚎,没喊两声便哑了嗓子。 陈展深深看了眼寒玉,眉头紧蹙:“你身为人姆,缘何要将气撒到孩子身上?你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无一丝心疼?” “陈将军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寒玉冷笑一声,“我如何待他,与你无关。” 赵云铮不乐意寒玉总是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这几个瞧着便不顺眼的人,他脸色骤变,敛眉露出凶相,呵斥:“滚。” 陈展目光不善,神色刹时间冷下来,他怀里的是周王世子,怎么任由赵云铮如此折辱? “赵公子好大的口气。”陈展顿时目光不善,“我等因平定战事奉旨进京,入京以来便规规矩矩,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赵公子,竟牵连周王世子一道挨了骂,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若我等血战沙场换来的尽是如赵公子这般的呼来喝去,当真是令我朔北数十万军民寒心。” 赵云铮没想到一个区区从四品将军也敢这样挑衅自己,顿时大为火光,冷声斥责:“若朔北军将尽是你这样的爱狗拿耗子的鼠辈,怎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俩人各不相让,剑拔弩张,空中相触碰的眼神如刀剑,冷冽锐利。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对峙的紧张情绪迅速蔓延,仿佛下一瞬便会爆发。 百姓不知何时被护卫驱散,四周静谧的好似只能听到呼吸声,就连玺儿也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眼泪。 “军中自然都是如陈将军一般英勇无畏、心怀家国的兵将,因此才能以少胜多、拿下敌首。”周晏清忽而出声,他虽年幼,却也知晓叔叔们披甲护国,日日流血,自然容忍不得他人侮辱。 “赵小侯爷未曾去过军中,若那日得了空,本世子定然请小侯爷于军中一叙,见识见识朔北风光。” “今日本为乞巧节,这街巷本是寻常百姓游玩之地,如今却叫我们占了,将他们赶去了别处,实在有违家父教诲。”周晏清一本正经道:“今日便不扰小侯爷雅兴,两位叔叔,咱们这便走吧。” “末将遵命。”薛崇笑道,拽着木头桩子似的陈展离开。 赵云铮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脸色难看至极,面色阴沉的好似能下起雨来。 寒玉这会儿心情却颇好,陈展那蠢货得罪了赵云铮,想来在京都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转过身,两步走到观棋跟前,掏出帕子给玺儿擦脸:“你自己出去玩,非要来寻我做什么?” 玺儿哭累了,饶是平常再喜欢阿姆,这会儿也忍不住别过头生闷气,可他难过的像是变成了一朵小乌云,眼泪哗哗哗地往外直冒,止都止不住。 小娃娃的眼泪越擦越多,将他的帕子都浸湿了,寒玉索性丢了帕子,温声道:“行了,都这个点了,回去休息。” 玺儿还没被阿姆哄好,极其不愿意地摇头。 “那你要如何?” 玺儿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了寒玉一眼,犹犹豫豫张开双臂,小声道:“要,呜呜,要阿姆抱。” 阿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别的小娃娃都有阿娘阿姆抱,只有他没有。 寒玉无奈地笑了下,从观棋怀里接过玺儿,亲了他一口,玺儿这才露出了笑脸,依恋地将脸蛋往阿姆的怀里蹭。 观棋同不远处的雨生看得心惊胆颤,他们都知晓寒玉的胳膊没力气,唯恐下一瞬便会将玺儿摔了。 一大一小都在笑,赵云铮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他慢慢压下震怒,面上神情慢慢变得平静。 赵云铮从寒玉手里抱过玺儿,微微皱起眉头:“你胳膊那般脆,怎么能抱得起他?” “可曾受伤?” 寒玉揉了揉左臂膀,仰起头朝面前二人笑:“只抱了这一会儿,不碍事。” 玺儿瘪了瘪小嘴,被这个大人抱着他有些难过,他小声唤道:“阿姆。” “你阿姆手疼,抱不住你这个胖娃娃,本侯爷抱着你。”赵云铮掂了掂玺儿的分量,瞧着圆滚滚的脸蛋,分量可真不轻。 寒玉摸了摸玺儿的脸,道:“走吧,同阿姆回家。” 陈展已走到了巷子拐角处,他心里惦记着事,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好几里的架势,薛崇、周晏清将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一脸迷惑。 这是怎么了? “砰”“砰”“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声,陈展站住脚步,朝后看去,原来是几个小娃娃在玩炮仗,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织女、魁星像前没了上香的人,街巷上已走了不少卖花灯的摊贩,天色也不如方才亮堂了。李朔月仍旧站在远处不曾走,他仰起脸,朝方才与他争吵过后的赵云铮笑,赵云铮怀里抱着他的孩子,他们亲密至此,远远瞧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第204章 陌路 原本寒玉要随赵云铮一道回侯府,可半路跑出个黏人的娃娃,这侯府便去不成了。 寒玉带着玺儿回了逢玉楼,观棋战战兢兢跟着,可他进不了内室,只能站在门后听候发落。 “雨哥哥,膳食早已备好,正在灶房温着呢。这会儿可要传膳?”雨生一进屋,柳儿便疾步走过去问他,雨生最得公子信重,什么事都不能越过他去。 雨生看了眼日头,又盘算了会时辰,道:“传吧,叫灶房再熬煮些川贝白梨汤,少放些冰糖,再端些温水过来。” “是。”柳儿点头应下,出门吩咐粗使哥儿去了。 片刻后,五个粗使哥儿便将膳食同温水一道端来,寒玉先拿了绸帕子给哭成小花猫似的玺儿擦脸,又拿了鸡蛋给他滚了面,等涂过消肿止疼的药膏,才带着他一道儿吃晚食。 晚间大哭过一回,玺儿这会便提不太起精神,不过依旧黏人,连吃饭都要坐在汉语腿上。 寒玉喂一口玺儿便吃一口,分外乖巧,哪里有方才小乌云的影子。 用完晚食,寒玉便吩咐柳儿去带玺儿沐浴,雨生怔在原地,往常可都是自己同观棋带着玺儿,今个儿怎么还换了人? 玺儿没闹腾,乖乖地跟着柳儿走了。 室内只余主仆二人,雨生思忖片刻,问:“公子,观棋,要如何处置?” “叫他在院子里跪着。” 雨生点点头,又道:“公子,人已经找好了。” “嗯。”寒玉饮了口药,道:“那便去。” “周王府虽无重兵把守,可那几个武将都曾练过武……” “找几个虾兵蟹将吓唬吓唬他,我又没指望这几个银子便能割了他的脑袋。”若如此简单就能割了他的脑袋,他才憋屈呢。 寒玉慢吞吞喝完了药,眨了眨眼,又想出了个好主意:“听闻周世子正在修缮王府,若杀不成人,放把火烧了屋子也成。” 雨生提醒道:“公子,死士都是王爷的人,若王爷知晓——” “不过是小打小闹,又没真的砍了他的脑袋。”寒玉无辜道,“谁叫那将军今日奚落我呢。” “谁要是拧了那将军的脑袋,我便赏他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雨生深深看了眼寒玉,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 先后看过灯会、花船、杂耍班子等等,三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王府,陈展心不在焉, 两人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异样,今日便由薛崇当值,陈展未曾推脱,谢过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 “薛叔,展叔这是怎么了?”周晏清十分不解。 薛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叔侄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待陈展的背影消失后,才一块儿回了屋子。 王府虽地广,可还没来得及修缮添置人口,一到晚上便显得空荡荡又冷清,屋里若未点灯,孤寂之感便更甚。 屋里置办了两张床,其中一张紧靠着窗,陈展仰面躺在床上,身侧窗户大开,风时不时涌进内室,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方才“一家三口”的景象太过刺目,陈展久久难以忘怀。他和李朔月从未像这样相处过,那样的场景令陈展觉得恍惚又虚幻。 他们之间总是掺杂着算计、引诱、背叛、仇恨……爱过恨过报复过,李朔月甚至连真心都不曾给他,他们之间注定走不长远。 窗外的景象明亮,茂盛的竹林随风而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陈展的目光从竹林上移至那半弯的弦月,定定看了会儿,而后左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朦胧的月光总叫他想起那些同李朔月在小院的日子,他们幕天席地、翻云覆雨。 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月光下把玩李朔月的脚踝、小腿、腰腹…… 云朵遮盖了月光,连室内也跟着暗了下来,陈展移开手掌,盯着黑漆漆的虚无。往事不可追,他们早已走上陌路。 第205章 刺杀 陈展合上眼,努力将心底怪异的情绪连带那张漂亮的脸抽离。 想法只在一瞬间,可结果并不如人意,情感又不能像物件似的说扔便扔,越是压制心底便越是烦躁,陈展在床上干躺了半个时辰,仍旧辗转难眠。 他索性直接起身,拿了薛崇搁在兵器架上的偃月刀,转身站在院中,操练起来。 这刀用的是上好的精铁,开刃后又见过血,因此刀尖锋利,在月夜下泛着森寒的银光。 重新换过的刀柄不如先前的精细,握手处没有弯月,却更符合薛崇一贯的作风,像一柄杀敌卫国的好刀。 陈展在院中将长刀挥舞的虎虎生风,劈、抡、扫皆游刃有余,他觉着这刀再重些,应当会更趁手。 操练过后,陈展收刀往屋内走,忽而,他脚步一顿,听见了隔壁院的异动。 平静的夜晚本不该有异样,陈展立马拎起长刀便隔壁院跑,行至院内,便听到了刀剑相接的嗡鸣声以及凌乱而繁杂的脚步声。 姗姗来迟的薛礼同陈展对视一眼,闪身便冲进院中,院中两人正同四五个黑衣人搏斗,不曾落于下风。 陈展喊了声:“接刀。” 薛崇眼神微亮,一脚踹开眼前拿刀劈他的刺客,左手扬起,正正好接住陈展丢过来的长刀,他喊道:“来的正好,这贼人的短刀我耍的不得劲。” 陈展接过薛崇扔过来的短刀,大步踏进院中,一同清理刺客。 刺客并非等闲之辈,与之纠缠了半刻钟,将院中打了个天翻地覆,才将几人尽数擒住,薛崇“刷”一下将长刀抡到一刺客的颈边,扯下他的面巾,语含杀意道:“尔等因何而来,奉谁的令?” 那刺客怒目圆睁,满脸不屈,道:“今日是我等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便是不愿意吐露身后之人,在场者又无擅长严刑拷打者,一时半刻也问不出消息,陈展心沉下来,厉声道:“那便都杀了。” “一个不留。” 刺客头领眼皮子抽了抽,心里泛起了嘀咕:老三怎么还没办成,该不会今夜真要折在这吧? 陈展的刀刚要抹那刺客头领的脖子,刺客张开嘴,正要阻止,院子里却飘出一阵浓烈的烟味。 破破烂烂的王府在外人瞧着威严尊贵,可内里如何只有自己人知道,除却主院,大部分院子都落满灰尘、墙倒顶塌,这要是再烧一把火,一行人怕是只能睡在大街上。 四周都着烟,薛崇踹了头领一脚,低声咒骂:“是不是你们这些龟孙子干的?” 陈展迅速道:“先解决了他们,再去灭火。” 刺客头子一听便急了,急忙道:“跑!” 方才还蔫巴巴的几个刺客顿时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往地上一摔,顿时白烟四起,待白烟散去,早已没了那几个黑衣人的踪影。 这时候府里没伺候的人的坏处便显露出来,捉贼都捉不全乎。 世子的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出来,今日这情形,想来也是小世子没有喊。 周宴清推开门,探头左看右看:“叔叔们,打完了?” “烟味怎么这般重?”小世子一抬头,便见府内四处冒烟,登时眼睛瞪大,他指着远处,惊呼:“着火了!” “先灭火。” 几人急急忙忙找木桶打水,陈展一把将世子抱进怀里,拎着桶水便往东北角跑,待到了院子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没着火,只有院中间有一堆燃过的灰烬。 陈展蹙眉思索,这些刺客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来王府找东西?还是想杀那个人? 他正沉思,忽而小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展叔叔,那边又着火了。” 陈展朝世子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滚滚白烟从院子里升起,亮红色的火越燃越烈。 “遭了。” 那是他们现在正住的院子。 陈展抱着世子飞奔跑过去,薛崇几人正拎着水灭火,失职的暗卫也埋头灭火,见他们来了,薛崇摸了把头上的汗,啐了一口,道:“这帮龟孙子,别叫爷爷我逮着。” “否则必定打的他们皮开肉绽,罚他们去修城墙!” — “老大,咱们就这样跑了,回去如何向公子交代?” 几个暗卫躲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瞧王府内的兵荒马乱,方才领头的汉子揉了把胸膛,心有余悸道:“什么叫跑了?就凭咱们几个,能打得过那些个上阵杀敌的?” “砍头这活儿不好做,做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咱们也烧了屋子,回去也能交差。” 领头的继续分析:“咱们可是王爷手底下的兵,没有王爷的令,怎么能杀世子?咱们死了倒没什么,要是叫人发现咱们的身份,这不是往王爷身上泼脏水吗?” “江头也只说是叫咱们装装样子,给公子出出气、泄泄火就成了,咱们可不能本末倒置,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其余几个暗卫跟着点头,老大说的对,他们可不能忘了自己本来的主子。 第206章 逢玉楼内,院中落满清晖,池塘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小鱼隐在莲叶下,忽而脚步声响起,感受到震动,鱼群惊慌逃窜,掀起阵阵涟漪。 子时已过,寒玉就寝后,除却守门的奴仆,其余人均回屋歇息,夜晚不得轻易走动。院中一哥儿直挺挺跪着,脸色苍白,眼睛无神。 雨生拎着食盒过去,给观棋倒了碗水,说:“公子不愿小公子同他亲近,唯恐叫有心人盯着,伤着他,你也不情愿他二人亲近,缘何总将小公子往公子跟前送?” “今日是我失职,他要罚我,我不敢有怨言,可他冷眼看小公子哭,哄都不哄一句,怎么如此心狠?” 观棋面容悲愤,埋怨道:“他从前日日将小公子带在身边,看都不许我看,他先养了他,如今又不要他,玺儿才三岁,说不要便不要,他如何受得了!” 他早恨不得玺儿同这个恶人一刀两断,可奈何小娃娃将他当做亲生阿姆,全心全意依赖他。 “总要慢慢习惯。”雨生摇了摇头,“日后还是少带他过来。” “闵大人何时归京?” “我不知。” “待他归京,小公子应当不会如此黏公子了。”雨生说罢,又道:“你办事不利,今日跪完,明日还需领罚。这几日由公子带着,你无需担忧。” 观棋心中凄然,若他家公子在,怎么任由小公子哭哑嗓子哭肿眼睛!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心疼。 — 往常寒玉睡到巳时,可今日房间格外热,烫的人出了不少汗。 寒玉掀开沉重的眼皮,盯着艳红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帐内昏暗,瞧着时候尚早。 火团子紧贴着他的腰和手臂,叫人不注意都难。寒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胖娃娃,他顿时醒了神,坐起身喊:“雨生!” “公子?”雨生掀开帘,诧异道:“这会儿才卯时,公子怎么醒了?” “玺儿发热了,去找几个郎中来。” 玺儿脸颊通红,一个劲要往寒玉身上蹭,他体寒,难怪烧的神志不清的娃娃要亲近他。 寒玉接过柳儿递过来的温帕子给玺儿解了小衣裳擦手擦脚,小东西烫得很,难怪将他热醒了。 看完郎中又吃过药,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寒玉再无睡意,给玺儿盖了薄被子,便起了身。他歪斜着靠在梨花太师椅上,懒散道:“昨个如何了?” 雨生递上一盏五红汤,回道:“今日坊间都在传,昨夜周王府走了水,烧了好几间屋子。周世子今个一早便去县令府问罪,说是看管不严,如今正在缉拿贼人呢。” “这便没了?”寒玉眼睛微眯,不满道:“没带条胳膊带条腿回来?” 又不是买鸡买鸭,怎么还能专门买胳膊腿的,雨生没忍住腹诽了两句。 “未曾见他们带回来什么东西。” “没用的东西。”寒玉冷哼一声,“我瞧着他们是日子过得太好,连自己的本事都忘了。” “罢了,总归不是我的人。日后不必再给他们银子,既不能为我所用,养着也是白养。” “是。” “公子,方才苏二公子来递帖子,说今日想同公子见上一面。” “不去。”寒玉懒得应付外人,说这话时头也不抬。 可他不想见人,总有人想要见他。 “展兄弟,你瞧瞧,那日帮你说了几句好话,触了他的逆鳞,他这会连我都不想见。”苏承昭幽幽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眼面前人。 陈展面色不变,垂眸盯着杯中清茶,道:“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断了有何不可。” “那你为何要我请他?”苏承昭促狭道:“我猜你也是瞧上了他的好颜色,等人来了指不定怎么着呢。” 陈展饮了口茶,不接苏承昭的话茬,苏承昭顿感无趣,独自饮了口酒,而后想到些什么,又扯了扯陈展的衣袖,好奇道:“我听闻他有个哥儿,与他面容极像,此话当真?”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陈展诧异。 “我上哪儿知道去。”苏承昭耸了耸肩,“他从未说过,我也只当没有。” “如他这般身份的人,能有子嗣已是不易,想来也是当着眼珠子护着,不敢叫人知道。” “再相想见着他估摸得过一阵。”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劝道:“你同我说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问些事。”陈展言简意赅,很快转变话头:“今年一场雨也未落,东、南两地旱情更甚,流民一旦增多,这天下便要不太平了。” “听闻那流民已到了京都二十里之外荣县,不过叫荣县县令拦了,还未曾靠近京都。前些日子户部便拨了银子前去赈灾,不过僧多粥少,只怕维持不了多久,流民便要跑到天子脚下了。” “展兄。”5苏承昭劝道,“如今朝廷连赈灾的粮食银钱都拿不出来,怎么能拿的出军饷?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再提主战这事,小心再背上一身骂名。”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入了夜,寒玉喂玺儿吃药后将其哄睡,便令雨生将其抱到隔壁屋休息,而后便招了方逵伺候。 欢愉过后,寒玉问:“这几日不见你,你打哪儿去了?” 方逵正拿帕子给寒玉擦脚,听了这话,顿时蔫儿了下来:“听闻万宝阁有种神药能治百病,可价格高昂,这几日我去给人当护卫看家护院,想挣些银钱。” “买药做什么?” “自然是给公子治病。”方逵换了个新帕子给寒玉擦小腿,信誓旦旦道:“公子,你放心,我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你不喜欢我这病吗?”寒玉眯起眼睛,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瞧方逵,笑得像只狐狸。 “这又不是什么好病,我怎么喜欢?”方逵不解道:“等公子好了,报完仇,咱们便找个好地方重新来过。” 寒玉没接这话,只玩弄着手里的圆扇。 忽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打斗声,寒玉不甚在意,不管来人是谁,总归进不了他的屋子。 他歇息够了,正要叫方逵再来一回时,雨生推门进屋,道:“公子,江大人说,陈将军来了。”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寒玉轻推了方逵一把,打了个哈欠,起身将衣裳穿上,赤脚便要往屋外走。 方逵亦步亦趋跟着,刚站在寒玉跟前,便听他道:“行了,你先走吧,这儿用不上你。” 方逵虽不太情愿,可到底没有忤逆寒玉的意思,只说了声:“公子,我这几日哪也不去,你若要人伺候,只管叫雨哥儿来喊我。” “嗯。” 方逵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寒玉趴在栏杆处,打量着不甚明亮的院子,底下两个人正在赤手空拳搏斗,他看不清楚,却能听见呼啸的劲风。 “陈将军,你怎么学起了采花贼的做派,不走正门,非要半夜三更翻墙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将军要与我偷欢呢。” “江大人,快别打了,若将陈将军打出个好歹来,明日世子便要来寻我的错,我哪里能得罪他呀。” “昨夜之事,是你做的?”陈展同江泉同时停了手,陈展上前两步,仰头盯着依靠在栏杆处的哥儿。 “什么事?” “刺杀、纵火。” “自然不是我,我哪里有那样的能耐。” “陈将军,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第207章 另有其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昨夜过后,陈展仔细想过,刺客意图并非刺杀,否则便不会用烧屋子这样的把戏,与其说刺杀,不如说戏耍、出气更为合适。 天子脚下,他们才刚落脚,又是功臣,谁敢这样大张旗鼓搞刺杀?当真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赵云铮再不学无术,也不敢争吵过后便遣人刺杀周王世子,即便朝廷不作为,可得罪了周王,他当真不怕因此牵连了家族吗? 思来想去,能使出幼稚把戏的人,只有李朔月。今夜见着他的暗卫,身手也与昨夜的几人有相似之处,陈展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陈展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曾死过一遭,又都带着记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为何兜兜转转,李朔月还沦落到这般境地?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身侧暗卫保护,这说明他得人看重,既然如此,又怎会任由他待在花楼?令他探听消息吗,好像并非如此。 陈展自认他们两不相欠,可相逢以来,李朔月对他怨恨极深。他并不想与李朔月有太多瓜葛,可李朔月总缠着他不放,令人颇为烦躁。 李朔月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自己反而心安理得地忘却自己的罪行,陈展不是傻子,他看透了李朔月的伎俩,自然不会被他蒙骗第二次。 细想起来,他知晓李朔月是带有前世记忆的,可李朔月知晓他吗?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陈展顺着木梯上了二楼,身形窈窕的哥儿倚在不远处的栏杆旁,月色如水,仿佛织成了细纱披在他身上,令他周围都泛起了朦胧的光晕。 李朔月白皙柔软的面颊含着笑,眼神柔和又纯净,眼睫弯弯,红唇轻启,仿佛下一瞬就会喊出情意绵绵的两个字。 眼前的景象令陈展失神,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等走到那哥儿面前,他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张绮丽的面颊。 只见刹那间,寒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展猛地回过神,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李朔月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李朔月的面颊很白,像月光似的,或许因此陈展才会看错。 夏裳衬得他身影瘦小,往日他总依偎在男人怀里,同外人打情骂俏,陈展今日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瘦与单薄。 他身上那股幽香味道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麝香的味道。陈展能猜出他方才在做什么,李朔月同寒玉,当真完全不一样。 陈展打量的同时,寒玉也在打量对面的男人,他好高,比他记忆里的男人还高一截,眼神也好凶,比记忆里的更凶更像土匪,再多的,寒玉便想不出来了。 可这些无关紧要,无论他怎么样变,卖掉他的事实变不了,他的恨也改不了。 两人隔了半步,互相端详对方,若叫不知情的瞧见了,不知会想出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呢。 寒玉抬眼,冷冰冰道:“你若是死在朔北,昨夜王府自然平安无事。” “你要杀我?”陈展眯起眼,审视着面前陌生的哥儿,“刺杀皇室,罪名非同小可。你有几条命,够你如此折腾?” “关你什么事?”寒玉不屑道:“就算我要死,也得先杀了你。” 寒玉上前一步,他赤脚踩在陈展的鞋面上,眯着双眼挑衅地笑,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届时我先杀了李夏阳,再杀了你,送你们这对奸夫淫夫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烈而复杂的香气令陈展有些倒胃口,他烦躁地推开寒玉,并将其一把按在木门上,低声警告:“李朔月,我们桥归桥路路归路,你少打他的主意。” 陈展左手卡住李朔月的脖颈,手掌缓缓收紧,语气狠戾:“否则——” “怎么样,杀了我吗?” 这话令陈展怔愣片刻,他也说不清自己会如何,他私心并不希望李朔月再去干预李夏阳的生活,不希望阳哥儿再经历前世的苦楚。 手心的脖颈太脆弱了,仿佛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陈展渐渐松了力道。李朔月的皮肤很凉,冰块似的,像是失去了活人的温度。 李朔月哪来的这么多恨,他曾经害过阳哥儿,害过阳哥儿的孩子,他难道都忘了吗? 屋外耳目众多,又有奴仆伺候,陈展不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撕破脸,于是他拽着寒玉的右手,直接进屋,而后“砰”一声关上门,隔绝众人的视线。 陈展放下手,室内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咔嗒”声,寒玉的手臂垂落在身侧,陈展并未看出端倪,他看着眼前冷漠的哥儿,笃定道:“李朔月,你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寒玉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先前便觉着陈展对李夏阳的情感来得怪异,还怀疑过陈展是不是也带有前世的记忆,原来当真如此。 难怪陈展得知欢好之人是自己时震怒非常,难怪他愿意出昂贵的聘礼却不愿花几两银子办酒席,难怪他将自己当妓子睡且每回都给银钱,原来桩桩件件,早已有迹可循。 “你冷笑什么?阳哥儿力排众议救下你,将你收在身边,你却恩将仇报,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我一报还一报,你有什么可不甘的?” “如果不是他娘占了我阿娘留给我的银钱家产,我怎么会流落青楼、人尽可夫?他踩着我的骨、吸着我的血长大,我凭什么不能怨、不能恨?他欠我良多,我杀他千次万次也不为过。” 寒玉看着陈展,神情渐渐扭曲,语气怨毒:“你害死了我的小黑,将卖进青楼,我凭什么不能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我害过你、害过他吗?” “你让我送信我便去送,我日夜兼程,跑得满脚都是血。我死的时候,你为我流过一滴眼泪吗?” “你为什么会死?”陈展想到李朔月兴风作浪的那段日子,语气也不免沉下来:“难道不是你罪有应得,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罪有应得?”寒玉怔了好一会儿,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拼了命地想自己前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要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他钦慕一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亦或者替他送信是伤天害理的事儿? 好一会儿,寒玉才哑着嗓音道:“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钦慕你,还是替你送信?是我流落青楼卖身,还是被充作军伎?亦或者,我活着,就是伤天害理?” 陈展目光渐冷,李朔月方才说他前世也死过,那应当是同自己一样,也是死后才复生的,可他果然忘了自己做过的恶事。 “我应约纳了你为妾室,可你呢?”陈展逼近李朔月,盯着他的双眼,道:“你仗着我的偏爱,害荣哥儿丢了命,害阳哥儿心灰意冷与我和离,你勾结余孽兴风作浪……” 寒玉眼神渐渐迷离,因为这些事他听都没听过。他死在了漆黑的林子里,陈展并没有纳他为妾。 这到底是他欺辱他找的借口,还是陈展口中的人是别人。 “你纳我为妾?”寒玉唇角勾起,面上却无笑意。 “自然。”陈展有些不耐烦,李朔月这样困惑的眼神,让他极其烦躁,明明是两个人一道经历过的事,怎么却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可我早就死了啊。”寒玉左手重重点着自己的胸膛,仰起头笑:“好多箭,从后背穿到这里,你给的那封信就揣在我的怀里。” “陈展,你纳的妾,到底是李朔月的尸体,还是另有其人?” 两行清泪自眼角划过,李朔月心中名为“陈展”的天神霎时间污泥满身,如茅坑一般恶臭。 第208章 杀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陈展神情惊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寒玉,惊悚地判断着这话的真假。 太荒谬了,若李朔月当真死在送信的中途,那身骑矮马搬来救兵的人是谁?鬼吗? 那人明明同他样貌、外形、身高一致,怎么可能不是他?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从头到脚、连性情都挑不出差池的人吗? 即便他能认错,从小与他一道长大的阳哥儿怎么会认错?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震惊过后,陈展压下心底的慌乱,他忽而想道:李朔月口中的“自己”早早身死,从未做过他口中的那些事,或许是他重生的节点与自己不一样,他在送信途中复生,只带着送信前的记忆,因此他们的经历才会出现偏差。 可他若在送信前复生,那后面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不是他又能是谁? 众多的疑问如交织在一块的麻线,让人理不清头绪,陈展心乱如麻,迫切地想要知道李朔月话的真假。 他垂下头,只见李朔月的双眼涌出了许多泪,浸湿了睫毛与鬓角,他眼睛在哭,脸上却挂了笑,陈展只听见他说: “你把爱给了别人,把恨给了我……太可笑了,我的心上人连我都认不出,我还怎么指望他护着我?” “……到底是有多轻贱,才会连同一个人都认不出?” 寒玉呢喃道:“山河湖海,芸芸众生,你爱你的弓箭、灰狼……或许连乞丐你都能可怜几句,可你独恨李朔月。你吝啬给他仁慈、爱意、正眼,你戏耍、凌辱、玩弄犹觉不够,还要将他倒手贱卖……” “……你明知他做过娼妓,却还要将他卖进青楼,让他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寒玉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双眼,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费尽心思想要嫁给陈展,去讨好献媚想要他给予一星半点他对李夏阳的爱意,可他得到了什么? 狐媚子的污名、娼妓的身份、满腔的怨恨。 “我并未将你卖进花楼。”陈展擦掉寒玉脸上的泪,当他看到那双往日总是挑衅、戏谑、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丧失了生机时,他忽然慌了,李朔月这样的神情,给了他一种他当真恨错了人的感觉。 可他怎么会认错李朔月? “……有什么分别?” “……我当年不该贪心答应你,或许我不该当军伎……沈玉不该生下我,我活着便是罪过。” 这话字字戳心、声声泣血,陈展不忍再听、再看,他抬手盖住了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嗓音沙哑,道:“李朔月,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当年带回援兵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或许你只是忘了,你忘却了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跟着你的那阵子,我时常梦魇,我梦见自己躺在树林里,野狼一点点吃掉了我的身体。”寒玉后退了两步,他后仰着脖子,双目无神,神情更如同死人一般渗人。 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一点点远离,陈展忽而心口发疼,恍如利刃在其中搅动,他惊慌着,冥冥之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 陈展本能地伸手去拉,可他只拉到了一截软绵绵而消瘦的胳膊。 他的手没有一丝力气,就仿佛、仿佛已经断掉了。 “你的手?”陈展心猛地揪成一团,方才他拉李朔月进来,便拉的是这只手,当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断了? 寒玉并不答他的话,他停了泪,幽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陈展,轻声道:“我恨你,永生永世。” 陈展身体一僵,他喉咙发酸,道:“你不信我,可我又如何能信你?我们记忆不同,又各执一词——” “江泉!”寒玉忽然尖声喊:“杀了他!今夜不许他活着离开!” 第1章 一场空 文前预警: 1、虐文虐文虐文,前虐受,后虐攻,非重生爽文,前期受无敌憋屈,会有打脸复仇。 2、攻前期心有白月光,受前期窝囊废小可怜(很窝囊);后期受黑化发癫,攻追妻火葬场~ 3、哥儿夫郎文,会有掉包子情节,正文(非亲生)番外都有崽。 4、不适合攻控受控洁党,雷点密集,真的很多,一时间说不完。 5、主角受非正派,后期黑化成反派。 6、正文双结局,和好he版本和双嘎be版本。 7、双不洁双不洁双不洁!!! 8、受前世花楼头牌,重生后被迫走老路(黑化版),破布娃娃情节!!!接受不了的别看。 9、阅读前简介和排雷请先看十遍,任何一点接受不了,都别勉强看,你好我也好。 10、看见不好的评论会删。 11、补充一些设定:本文双男主,别走错了。分哥儿、姑娘(女)和男,哥儿姑娘能嫁人生子,哥儿设定雌雄同体(仅仅本文)。 —— 夜色黑沉,林子里一道黑影狂奔不止,受惊的鸟雀拍打着翅膀,在林子忽高忽低地飞。 李朔月沿着山路跑,张开口鼻费劲地喘息,嗓子里血腥味极重,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去青山城搬救兵,这样才能救陈展。 朔北边境北大营,大将军陈展的副将陈芳暗地里与北陵人勾结,趁守卫空缺,火烧粮饷,刺杀陈展,营中乱作一团,到处是硝烟与死尸。 李朔月跟着李夏阳,李夏阳有陈展的亲兵护卫,这才勉强留下一条命。 陈展箭伤未好,路上追兵不断,伤势不断加剧,他们这一行人狼狈至极。 “青山城县令崔瀚麾下有五千守备军,”陈展直视那双惶恐的眼睛,虚弱道:“我给你一封亲笔信,你若能求来青山城守备军,我娶你做妾。” 妾、妾室?李朔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心悦陈展,也从未掩藏过心思,几次三番勾引示好,可陈展心里只有李夏阳,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李朔月迫切应下,做陈展的身边人,他求之不得。 两步之外的李夏阳神情恍惚,沉默地看着丈夫与亲哥。 半个时辰不到,李朔月便带上信跟随护卫出发,这一路危机四伏,北陵人要灭口,刺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所有护卫都死了,李朔月孤身一人,白日东躲西藏,夜晚疾行,离青山城只剩下十几里。 今夜天不好,月亮藏在云后,只有一点光亮。林子里虫鸣鸟叫交织,李朔月察觉到几分危险,脚下一刻不停,脊背直冒冷汗。 “咻、咻、咻。”几只利箭穿林而过,直挺挺扎进人的血肉里,血腥味顷刻间散开,粗布衣裳绽开朵朵血花。 追兵来了,他的好运用完了。 李朔月猛地朝前扑,跌倒在柿子树下,后背很痛,应该扎了许多只铁箭,李朔月咬紧牙关支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锋利的箭头竟然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远处传来几声晦涩的北陵语。 胸腔里气血翻涌,喉头泛腥甜,李朔月弓起身体匍匐状往前爬,指尖抠挖着泥土碎石,血液蜿蜒了一地。 爬了好一阵,戏谑的哨音却不断逼近,背后渗出阵阵冷汗,浑身都在发疼,李朔月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还活着。” 来人说了一句蹩脚的大周话,随后用脚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怎么是他……营……伎?” 只有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面具遮脸,手提弓箭,李朔月嘴角咕涌出两团血,心中绝望,他要死了,可陈展还在等他搬救兵。 “……” 另一人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两只短箭自袖中射出,瘦弱的哥儿双眼瞪大,嗓子里闷出短促的急音,渐渐没了呼吸。 * 手腿瘦弱干巴巴,胸膛处没有箭头和伤口,李朔月反复看自己黢黑的手指,眼神困惑,怎么手指也不流血了? 他死了吗,死人才不会感到痛苦。 李朔月脑袋发懵,感到些许茫然与无措,片刻后又涌上几分难言的委屈,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马上就要嫁给心上人,却死的如此凄惨,陈展得知他的死讯,会伤心吗? 泪眼朦胧间,李朔月又想起自己凄凄惨惨无所依靠的一生。 他娘死后半年他爹就娶了后娘王桂香,生下了一个小哥儿,取名李夏阳。 亲娘早早死了,亲爹也就成了后爹。 李朔月没爹没娘,成日砍柴喂猪挑水,和汉子干一样的重活,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日日要挨后娘的打,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个头还没有十六岁的李夏阳高。 后娘心不善,总说他手脚不干净、吃白食、好吃懒做,渐渐的,名声也被后娘败坏了。 村里人见着他都绕道走,更别说上门提亲的媒婆了。 李夏阳早早嫁了人,而他一直被留到二十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二十还未出嫁的哥儿姐儿,秋收要多缴一倍的人头税,几百文钱,后娘舍不得出,便寻人将他卖进了清水县的燕春楼。 燕春楼是清水县最大的花楼。 花楼里上了年岁的老鸨、老嬷作践人的手段厉害,不听话的姑娘哥儿就喂药脱衣裳吊起来打,专打腰腹、大腿这等隐秘处。 这打也有技巧,既能叫人吃尽苦头,又能不留一点痕迹。花楼里谁不靠一身皮肉,若是有了疤痕叫客人不喜,那还挣什么钱。 李朔月胆小,又亲眼见着一个被丈夫卖进来的夫郎不服管教被龟公活活打死,血撒了一地,用了七八缸水都没能冲干净。李朔月吓得做了许多天的噩梦,他怕疼又畏死,不敢不听话,即便如此,也没少挨鞭子棍棒。 楼里的姑娘哥儿最难过的便是贞洁这一关,可他的身子早早就给了村里的白五,贞洁对他而言,远没有填饱肚子实在。 花楼里接客,刚开始自然是万分艰难,可后来习惯了,便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二十一岁那年他成了楼里的花魁,因为姿色颇好,被过路的富商买去做妾,老鸨子本是不愿,后来又松了口,欢欢喜喜扬起帕子送他出门。 富贵人家的妾不好做,他在家里也要接客,不过更隐秘些。 他像个物件被人送来送去,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最后随着一批玉器,进了摄政王府,成了摄政王周临渊的掌心雀。 王府里美人如云,比之宫廷更甚,且各个都有一技之长,跳舞唱曲,抚琴下棋,李朔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利索,出挑的榻上功夫也没那么出挑了。 摄政王许是嫌他木讷不知情趣,渐渐也就不再来了。 日子突然闲下来,李朔月恐慌至极,感到无所适从,害怕被人赶出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成了一株随风飘摇的菟丝子,依靠粗壮的大树才能成活。 府内下人踩高捧低,他失了宠,连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不过周临渊身边的太监是个色心重的,跟着他,除了在榻上吃些苦头,其他时候日子倒也不错。 好日子没过两年,大周天灾人祸不断,民易子而食,四处皆若炼狱。 摄政王把持朝政专横独断,暴戾恣睢,全然不顾百姓苦难,一时间民怨沸腾,讨伐声不断。 镇守朔北边境的燕王顺应民意举兵清君侧,不久皇城内淳德帝周临漳病逝,摄政王周临渊登基称帝,正式与燕王开战。 后来燕王登基,周临渊兵败被俘。新皇犒赏三军,李朔月是周临渊家眷,被贬去朔北随军,成了营帐里的伎。 老天爷就是如此作贱他。 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弟弟李夏阳,不过彼时李夏阳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夫人,而他是营帐里任人欺辱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想到从前种种,李朔月心中愤懑,若没有王桂香和李有财,他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天下好事都让李夏阳碰上了,有双疼他的爹娘,有个高大威猛,英气逼人的好郎君。 好不甘心,都是李家的哥儿,为何李夏阳就这样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而他颠沛流离,以色侍人。 好不公平。 从来没见过陈展这样的男人,不贪财好色,不见利忘义,统帅百军抵御外敌时,战神一般战无不胜;与李夏阳相处时,却又低眉颔首,神情温柔,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李夏阳一人。 被救下后,李朔月成了李夏阳的贴身侍从,见到陈展的次数也愈发的多,他的目光总停留在陈展身上,渐渐的,便再也移不开。 他十分羡慕李夏阳能有这样的好郎君,又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若是他能嫁给陈展,那该有多好啊。 可陈展不在乎他,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成为他枕边人的机会,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可他只想过好日子,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第2章 恶毒后娘 “月哥儿,你做什么呢?菜都洗好摆在案上了。” “吱呀”一声响,老旧木门自外打开,光线争先恐后涌进柴房,灰扑扑的屋子瞬间亮堂。 来人一身暗黄色短褂长裤,眉心红痕鲜艳,两腮白嫩圆润,搭在门上的手脖子上戴着一双锃亮的牡丹银镯,足有半指宽。 来人正是李夏阳。 李朔月脸色难看,深觉自己倒了血霉,死后还不得安生,黄泉路上还要见到他。 “月哥儿,发什么呆呢?” 圆润的面庞稚气未脱,一双水杏眼单纯懵懂,脑袋上无一丝白发,这人竟还是未出阁的哥儿打扮! 李朔月心下骇然,暗自环顾四周,堆得半人高的木柴堆,打满补丁的褐色薄被,床头掉漆缺角的烂木箱子,周遭物件陈设叫人熟悉又陌生。 这不是将人扒皮抽骨下油锅的阎罗殿,是他住了二十年的李家柴屋! 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死还回到了数年前,就连李夏阳都突然变得年轻。 “快别发呆了。”李夏阳叫不动人,只好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外走,“娘和爹快回来了,你动作快点,别惹娘生气。” 李朔月还在愣神,一下子就被李夏阳拽出了柴房。 柴屋对面是灶房,灶房旁边的菜地绿油油十分茂盛,不远处两张大竹篾铺满春菜,后院传来鸡鸭啄食和猪的哼叫声,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就是李家的院子。 怪事叫人摸不着头脑,李朔月脑子乱糟糟。 将人推进灶房后,李夏阳抱起院子里的草筐子往后院去,走到狗窝前又想起李朔月呆傻的样子,随又退回去叮嘱:“我去喂鸡鸭,你动作麻利点,最多再有一刻钟,爹娘就回来了。” “吃不到热饭热菜,娘会生气的。” “知道了。”李朔月木然应下,转身进屋炒菜。 数年前还有一个恶毒后娘要他伺候呢。 李朔月神游天外,手下活却一点不落,添水烧锅,炒菜烧汤热馒头,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一刻钟,这些活他从五岁就开始干,一直干到二十岁。 葫芦瓢在水缸里摇摆,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阵细小的涟漪。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不下来,李朔月挪到水缸前,透过昏暗水影观察自己的脸。 李夏阳年轻了,那他是不是也年轻了? 斑驳水影里的哥儿面颊凹陷,一脸穷苦相。脸蛋不过巴掌大,眉眼怯弱,连正眼看人都不敢。 李朔月忍不住抚摸自己干瘦的脸颊,王桂香未将他卖进花楼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一转眼,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狠狠拧了把大腿肉,他疼得一哆嗦,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见他可怜的连个收尸上坟的人都没有,这才开恩让他重活一回。 屋外狗吠人声嘈杂,是他爹李有财和后娘王桂香回来了。 “汪汪汪。”李夏阳正在屋里缝手帕,一听见狗叫,便起身出门迎他爹娘。 “爹,娘,回来了。” “阳哥儿,帕子卖出去了没?”王桂香放下锄头,直起腰捶了捶,在地里忙活了一天,这老腰就有些受不住。 “全卖出了,挣了足足二百文呢。秀坊跑堂的小二叫我下回还去他家卖呢。”李夏阳扬起下下巴,神情满是得意。 “好好好,我们阳哥儿出息了,竟挣了这么多钱。” 寻常汉子扛一天大包不过挣上四五十文,她家哥儿可不得了,王桂香乐得合不拢嘴。 “东边的杂货铺子今日没开门,张阿嬷又急着走,便没买到盐。” “不碍事,明天叫这爹去西市看看。再割二斤肉,回来给你汆肉丸子吃。” “成,我明早去,赶晌午回来。” 李有财应了一声,脸上挂起淡淡地笑,独自蹲在柿子树下清理锄头上的泥。 “娘,钱给你。” “你自己留着,往后绣帕子还得买彩线娟布,手里有钱才好周转。” …… 院子里热热闹闹,李朔月躲在灶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李夏阳不用干粗活,小时候去学堂念书,长大了跟着村里地绣娘绣花,现如今绣花挣的钱连汉子都比不上了。 李朔月低头看自己的手,明明他才十八,指腹却如同田间耕种的老汉一般,粗糙、干瘪、变了形,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摸起来比门外老柿子树的皮还糙。 他这一双手,别说绣花,怕是连针都捏不住。 这就是有娘和没娘的区别,李朔月强咽下喉中酸涩,抹了把眼泪,不敢再往下想。 “饭怎么还不见好,做个饭都不利索,存心气我是不是。” 五脏庙早早就开始闹腾,等了半天却还不见饭菜端出来,王桂香高声呵斥,这吃白食的真是个懒骨头,不过自家小哥儿还在,话不好说的太重。 “好、好了。”李朔月急忙应声,随后将饭菜端到堂屋摆正,站在王桂香身后惴惴不安,不敢坐也不敢走。 “还不快滚,站在这当瘟神?”王桂香一把将人推开,双手叉腰骂起来:“干点活磨磨蹭蹭,非得叫人骂几句才知道干活,显得我泼辣蛮不讲理。” 王桂香手筋极大,李朔月踉跄后退,没停住,一屁股跌倒在地,神情惶恐不敢接话。 “好了娘,快吃吧,你和他较什么劲啊。”李夏阳急忙拉着老娘吃饭,急忙朝李朔月使眼色。 “别在这杵着碍眼,赶紧去煮猪食,没听见老母猪哼哼讨食吃?” 猪食得单独煮,这会儿闻见饭味却不见吃食,自然得闹腾起来。 “我、我现在、就、就去。”李朔月急忙往外跑,一路上腿都是软的,胸口砰砰直跳,惶恐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时隔多年,一见到王桂香,他还是止不住害怕。 这个女人欺压殴打他二十年,最后还将他卖进花楼挣了二十两银子,李朔月比谁都恨他。 将麦麸芋头倒进锅里煮,李朔月闷闷不乐,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 喂完老母猪,堂屋已没了人,方桌上只余下空空荡荡的碗碟和半个吃剩下的糙面馒头,碗碟干净的连个菜汁都没剩。 没有任何挑剔的余地,李朔月揉着发疼的肚子,先将碗碟收进灶房,而后才坐在烧火的小木凳上,就着整瓢凉水吃糙馒头。 糙馒头是由黑面和白面混起来蒸的,李家放的黑面白面各一半,不如白面馒头暄软,农家人,哪有天天吃的起白面馒头的。 晚食只有半块馒头,李朔月吃的很仔细。 王桂香进灶房提热水,看见窝在灶房李朔月,火腾一下冒上脑门,今天的菜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盐,齁咸齁咸,盐这金贵东西,怎么能这样糟蹋? 一斤盐八十文,她的阳哥儿得绣四张帕子,可不容易呢。 王桂香两步走到人跟前,粗暴拽起包头发的破布巾在他脑袋顶上狠扇了两下,口中骂骂咧咧: “连个菜也不会做,贱胚子,放那么多盐,齁死人了。” “盐多金贵,卖了你这贱胚子都买不了一斤。” “果然不是自己的种,心不和自己在一处,腌臜东西,怎么没和你早死的娘死在一处,偏来祸害别人。” “大的没脸没皮,是只骚狐狸,小的还是个懒骨头,成日吃我的血汗钱。” 极重的几巴掌仿佛能削掉头皮,李朔月脑中嗡鸣,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 若是寻常人,挨打挨骂不说还手也要跑,可李朔月傻的像根木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跑,快跑,逃跑的念头在心底咆哮,可一想到曾经的躲闪换来的变本加厉的殴打,李朔月腿如灌了铅,重的动也动不了。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娘,好了吗?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这就来,这就来。” 手都打疼了,王桂香又低声骂了几句,将手心里的断发扔进脚底踩了踩,心情才舒畅了些,拎着打好的热水出了门。 李有财站在灶房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王桂香提着水出来时,他嘴唇嚅嗫了一会儿,到底没说出话来。 人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当真不假,他是李有财的亲生孩子,可他挨打时李有财从未替他说过好话。 李朔月只当爹跟娘一起死了。 外头彻底没了声,李朔月这会才敢抬起衣袖擦眼泪,他眼眶红的厉害,神情分外麻木,整个人仿佛死了一遭。 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比他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过了半刻钟,肚子叫了起来,李朔月垂眸,才想起来手里还有半块吃了两口的糙馒头。 * 受是双?(星),正文怀但是不生,番外会有崽崽,双结局。 第3章 未来夫婿 天还未亮,鸡圈里几颗脑袋挤在一处打瞌睡,时不时咕咕两声,没有苏醒的迹象。 前半夜一直做噩梦,梦里后娘抡着比人还粗的棍子砸他,砸掉了他的手和脚,无论他如何求饶,都无济于事,他蜷缩起来抱紧小腿,恨不得立马去死。 惊醒后,脑袋上的疼提醒他,昨日又挨了打。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睡下,前世的事又在脑子里重演,那些痛苦和压抑的事,他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清早睁开眼时,被褥汗涔涔,浑身都出了冷汗。 热风从破旧窗子里钻进来,李朔月坐在床沿,渐渐清醒了。 一个未嫁人的农家哥儿,身无分文,又无路引,想逃离李家这个魔窟,何其之难? 他前世浑浑噩噩,只学了房中术,事到如今,竟然想不出半个法子能逃离苦海。李朔月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打到了伤处,他低声喃喃:“若是、再聪明些、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法子跑。” 李朔月坐卧难安,在柴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定在原地,脑海里涌出一个绝妙的法子:嫁给陈展就好了,他是日后统帅三军的大将军,跟了他,自然衣食无忧,要雨得雨。 * 估摸到了卯时,李朔月起身烧水做饭。若是晚了,肯定又要挨打。 早食只有糙馒头和切成片的酸菜疙瘩,农人穷苦,早食也简单,只求个半饱。 家里的馒头都有数,他只能吃剩下的,小时候多看一眼肉都要挨打,若是随意偷吃,王桂香能将他活活打死。 李朔月饿得肚子疼,望着馒头直咽口水,最后忍不住,快速捏了片极薄的咸菜疙瘩塞进嘴,没敢直接吃,趴在门口悄悄听了会屋外的动静,没听见声音才敢嚼,嘴里好歹有了咸味。 圈里的的鸡鸭刚醒,李朔月将麦麸青草倒入食槽,醒了的鸡鸭慢吞吞伸脖子啄食,吃着吃着就又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等他喂完鸡鸭,黑狗伸了个懒腰从狗窝爬出来,看也没看李朔月一眼,往堂屋走,堂屋的门正好打开。 李家的房都是青砖大瓦,灶房和柴屋挨着三间正房而建,比里正家的院子还阔气。王桂香李有财住东屋,李夏阳住西屋,中间是堂屋,平日来客总要有个招待人的地方。 “饭做了没?” “好了,在,在灶、房里。”李朔月忐忑回话,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散,见后娘面色不好,他又急急补充,“鸡鸭,也都喂了。” 听到这,王桂香上下打量着脑袋快埋进地里的哥儿,面色稍缓,心道这懒东西还算有点用。 天热,衣裳时不时就得换,昨夜换的衣裳都在盆里,还没来得及洗。 “去,把木盆里的衣服洗了。”王桂香指着远处的大木盆,语气凶恶,“若敢偷懒,小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李朔月想起昨晚的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刻也不敢在后娘面前多待,拿了洗衣裳的藻珠子就出门了。 看不见碍眼的倒霉鬼,王桂香心情这才舒畅起来,进灶房数馒头的个数,灶房里多是些糙面糙馒头,盐酱菜一类的,金贵的糖白面大米鸡蛋这些,她都放在自己屋里。 她整日要忙地里的活,灶上的活看顾不了,只得交给李朔月。可谁知道这白养的东西会不会偷吃或偷东西出去卖? 万事都得留个心眼。 糙面馒头数都能对上,王桂香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做蛋羹,她的阳哥儿正抽条长个儿呢,得吃些好东西补补。 她还指望阳哥儿将来出人头地,找个能扛得起事的好汉子。 可别像她一样,嫁了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得替人养儿子。 * 燕子村村口有条宽大的河,中间水深,两岸水浅,只到人小腿处,平日妇人夫郎都在岸边洗衣裳。 天热,大家便都三三两两赶早来洗,去得早能找着好位置,洗完了回去做早食也来得及。 李朔月抱着大木盆往河边走,这会天蒙蒙亮,鸡鸭都还不清醒,洗衣裳的人更是极少,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走过去只能听见几声懒散的狗叫和喝骂声。 村口有座石头桥,李朔月远远看见一个汉子,走的近了,才看清对面的人是陈展。 李朔月一下子激动起来,端盆的手止不住发抖,迫切想丢掉这些东西和陈展说几句话。 高大的汉子眉眼俊俏,面无表情时十分骇人,别瞧他现在只是个猎户,可已经有了几分大将军的威严和冷峻。 胸膛宽阔、身躯健壮,一看就是年轻有劲的壮劳力,跟着他,一定能吃饱肚子。 李朔月慢吞吞走,两步才挪动半个脚,陈展已经走到他面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话都到了嘴边,余光又落到自己破烂的草鞋和打满补丁的旧衣上,勇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只盼望陈展别注意到他才好。心情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喜悦激动,沉默地像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等人走远了,李朔月停下脚张望,揪住木盆不知所措,又看了好一会,等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认命般往河岸走。 他和陈展现在是陌生人,见面不说话很正常。李朔月压下心底的失落,安慰自己,陈展一个人住在后山,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亲近,也只有里正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村子里的人都怕陈展,说猎户成日杀生阴德有亏,其实是嫉妒陈展隔三岔五打兔子打野鸡吃荤腥呢。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传言说陈展亲手杀过人,提着两个血乎乎的脑袋,比黑白无常还骇人呢。再有就是他养了条灰色大狼,个头大毛又密,一到晚上两眼发绿,吓死个人。 村里人都不爱往陈展住的地方去,怕被狼咬。 若非如此,陈展家的大门早被媒婆踩坏了。 * 走进村子后,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才渐渐消失,陈展蹙起眉毛,脸色不大好看。 那李家的哥儿今日是怎么了,一直看他做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和李家有过交集。 燕子村村民最爱议论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方才那小哥儿——李朔月。 陈展倒还好些,他是个汉子,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在他面前碎嘴挑事。 可李朔月就惨多了,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狐媚子勾引人,什么词难听就说什么,走到路上都有妇人夫郎朝他翻白眼吐口水。 不过陈展并未因此就觉得这小哥儿可怜,这谣言虽荒诞,却也有几分依据。 陈展住在村东头,屋子后面就是山,他带着狼,住的远些省的追云伤了人。村里人都不爱往后山来,偶尔来些胆大的偷情野鸳鸯。 这山也不是他家的,来便来,他脚步轻,遇见了只管走开,只有他看别人的份。 野鸳鸯定然也不知有人看见,不然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磋磨。 这野鸳鸯自然指的是李朔月和他的相好白五。 回回都是他俩,陈展印象深刻。他没见过哪家的哥儿这么大胆,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和情郎厮混,黏黏糊糊滚到一处,有回连裤子都脱了。 他没有窥探别人的癖好,每回看清人脸就走,绝不含糊。 一个还没定亲的哥儿如此轻浮放荡,不怪别人看轻他,说他狐狸精转世勾引人。 说来也怪,白五可是村里富户白家的小儿子,模样周正俊俏,还念过两年书,虽说品性不端、人嫌狗厌,可再怎么样,也有许多姑娘哥儿想嫁给他,怎么偏偏看上了矮小干瘦的李朔月? 这些事他没告诉别人,也就闲来无事琢磨琢磨,打发时间罢了。 今日这哥儿举止怪异,难道是发现他们偷情之事被他看见了? 想来找他算账? 陈展摇摇头,他未曾将他们二人之事抖落出去一个字,这哥儿怪谁都怪不到他头上。 不再去想这等事,回家要把砍刀再磨一磨,木箭也得再做几支,下回上山都得带上。 第4章 狐狸精 河边洗衣裳的人多了,妇人夫郎一多,岸边便热闹起来,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相较之下,洗衣裳都没那么重要了。 王二夫郎孙小凤领着自家小闺女出门洗衣裳,路上听了一耳朵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周云远远看见孙小凤,招手喊他过来洗:“凤哥儿,来这洗,我快洗完了。” “这就来了。” “我们找其他地儿洗。”和他一道的几个夫郎打完招呼后,各自找地方洗衣裳。 “你怎么把秀秀也带来了?早上风凉,吹多了不好。” 孙小凤找了块石头坐下,笑着同周云讲话:“天热,带她出来玩玩水,也不打紧。” “婶子。”秀秀乖乖巧巧和人打招呼。 “唉。”周云笑盈盈应下,发现小姑娘头上带了朵粉色绢花,夸道:“这绢花颜色漂亮,秀秀这小姑娘戴着正好呢,俏皮又机灵。” 小姑娘笑得更开心,蹦蹦跳跳跑到一旁摘花去了。 “慢点,别跑远,也是个不省心的,昨个她爹去镇上给买了几朵绢花,乐得什么是的,今天吵着闹着要带出来。” “这绢花多好看啊。回头给我家哥儿也买上几朵。” “家里还有,你一会挑几个给瑞哥儿带回去,哪里还用专门跑一趟。” “成,他爹前几日捞了几条小鱼,我一会拿去和你换。” “好。” 孙小凤笑眯眯,回头正要找自家丫头,叮嘱她别跑远时,忽然看见热热闹闹的人群中有一处格外突兀,只有一个小哥儿洗衣裳,旁的人都不愿和他在一处。 一看就只是谁,孙小凤装作找自己丫头往过走,路过李朔月时重重“呸”了一口,随后叉腰骂起来:“呦,老远闻着就是一股子骚味,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李家卖皮肉的小狐狸精么?” “怎么,狐狸精还自己洗衣裳呢?怎么不勾搭个汉子替你洗?” 李朔月闷头洗衣裳,只当没听到。 不过几句不疼不痒的脏话,从前听着他还难受,现在早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敢和这些夫郎妇人骂架,他寡不敌众,也没人撑腰,骂不过就算了,说不定还要挨打挨口水。 见他不说话,孙小凤骂的愈发激烈,好些人都跟着骂,也有些看好戏,只低声窃窃私语。 “想来是衣裳骚臭,没人愿意替他洗嘞!”不远处有人搭腔,“呸呸呸”骂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贱,勾引良家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听见有人搭腔,孙小凤骂的更起劲 “丧尽天良的小娼货勾引有夫之妇,就该浸猪笼淹死。” “说的正是呢。” “听说他昨天还勾引村口的王癞子呢?” “就是那个把夫郎打死的王癞子?” “可不是呢。” …… “行了行了,别说了,都是没影的事。”周云扯住孙小凤,越说越荒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你就是心软,这种人都容得下。” “搁我非好好打他一顿,不死也要剥层皮。” 孙小凤作势扬起拳头要打,急忙被周云拉走,心里仍旧气愤,嘴里骂个不停。 云姐儿和他最要好,谁敢勾引云姐儿的汉子,他自然要为云姐儿出头。 “说了是误会,怎么连你也不信?”周云洗完衣裳,将位置腾了出来,“春生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话虽如此,可也得防备狐媚子耍些什么手段呢。一回没成,小心他来第二回。” “他娘当时就不是个好的,生出来的哥儿能好到哪里去?” “行了行了,你快洗,我走了。”周云摆摆手不欲多说,“瑞哥儿醒了,见不着我该哭了。” 周云抱着木盆,望向李朔月的方向,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小哥儿从前和她还算亲近,见了她总喊声婶子。有一回她家汉子上山,恰巧碰到月哥儿倒在地上,知晓她与这小哥儿有几分交情,便背了回来。 小哥儿十五岁,瘦瘦小小,一点不像要嫁人的哥儿。 可这事被那些多嘴的看到,传出来就变了味,害得她家被笑话了许久,这事到现在也没个消停。 她解释了许多次,可谁又听了? 后来这小哥儿见到她都躲着走,真是一场孽缘。 * 风言风语听的人心烦,李朔月拧完最后一件衣裳,突然想到,他不在乎这些脏话恶语,万一陈展听了信了,那该怎么办? 他没做过那些事,他的解释陈展会听吗? 他十五岁上山砍柴,饿昏在山上,周云婶子的汉子春生阿叔背他回去,周云婶子还给他喂了一碗米粥。 这样的恩情,他能记一辈子。 可不知怎么,这事传出来就成了他勾引周家阿叔,被周云婶子打出门了。 谣言愈传愈荒诞,李朔月逢人就解释,可就是没人信。 今天有人说他勾引村头牙都掉光的张老汉,明天又有人说他衣衫不整和几个鳏夫厮混,谁家丢个针头线脑都要说是他偷的。 他笨嘴拙舌,又解释不清,常常被人骂哭掉眼泪。 那些夫郎妇人见他哭,又说他卖弄风骚,不守夫道,说这样的小哥儿要浸猪笼淹死。 汉子们更是可恶,常常讲些下流浑话,又故意讲荤话问他偷了几个人,谁家汉子的活儿最厉害。 他要跑,那些汉子还吹口哨,作势要追他,吓得他连草鞋都跑掉了好几只。 李朔月成日担惊受怕,不敢和村里人讲话,即便如此,名声还是越来越烂。 没有小哥儿小姑娘愿意同他说话,便是连半大的小子,都敢扔石头欺负他。 他讨厌燕子村,讨厌这些坏心眼的村里人。 * 天色不早,李夏阳坐在院子里描花样,手边摆着一小包黄糖,他娘让带去给林绣娘,分量不多,是个心意。 林绣娘学过南边的双面绣,女红技艺精湛,绣出来的东西县上几个绣坊都争抢着要,十分挣钱。 村里许多哥儿姐儿都跟着她学,绣了帕子送到镇上卖,也是一门进账。 这些哥儿姐儿都行过拜师礼,每月二百文束修,这可是门能挣钱吃饭的手艺,有的是人愿意学呢。 何况这些哥儿姐儿边学边绣,时不时能挣上几个铜板,一点不亏。 其中就属李夏阳学的最久,最有天赋。别的人学几个月便也就够了,李夏阳学了足足五年,现在一条普通绣花帕子就能卖二十文,叫许多人眼红。 半年前有人出五十两请林绣娘绣一幅仙人贺寿图,他每日帮着绣,也不轻松。 见李朔月蔫哒哒进屋,李夏阳叫住他,和往常一样叮嘱:“月哥儿,我今日出门,饭给你留在灶上了。” 本以为李朔月会和往日一样沉默不理他,谁知他突然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月十一,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夏阳摸摸脑袋,震惊之余又有几分惊诧,往日李朔月都不搭理他,今天竟然同他说话了!而且说话没有那么结巴了。 “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呢。”他的生辰在八月十五,是个吉祥的日子。 李夏阳走过去和李朔月一块搭衣裳,开口问:“娘昨天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在屋子里听见声音了,”李夏阳抿住唇,颇有几分无奈,“娘只是着急,你、你别记恨她,回头我去镇上给你买糖人吃。” 他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谁知李朔月压根不理他。 又不回话,李夏阳鼓起脸颊,知道这人又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满意李朔月这个样子,但随后又感到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提着东西出门去。 耳边嗡嗡的,比鸡鸭饿了讨吃食还吵闹,可李朔月没功夫管这些,这会心怦怦直跳,他喜得简直想跳起来! 淳德十年,这一年他十八,李夏阳十六。前一世七月二十,李夏阳和陈展在河边有了肌肤之亲,成了真夫妻。 在此之前两人并不认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若他和陈展有了肌肤之亲,那陈展一定会担起责任,娶他进门。 李朔月心情开阔,喜不自胜,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便连脑袋顶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第5章 坏男人白五 灶房里柜子都上了锁,案上剩下半个糙馒头。王桂香防他和防贼一样,一旦出门,必定要把金贵的东西锁起来。 就着半瓢冷水,李朔月狼吞虎咽将糙馒头吃了个干净。 老的打骂奴役他,小的假模假样说些好话骗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黑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悄悄骂了几句,先前李夏阳“十分好心”给他拿过白面馒头和糖,那时候他也蠢笨,竟以为李夏阳和他娘不一样,真心为了他好。 可每次他吃了这些东西,第二天必定要遭王桂花的毒打,骂他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偷东西,说自己养了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王桂香打骂时声势浩大,隔壁几家都能看热闹。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王桂香恨不得叫全村人都知道,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对母子一唱一和,仿佛他真做了那些事一样。 看戏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好似他能撬开门锁偷他们的钱财米面。 他再傻都知道这是李夏阳给他设的圈套,一次两次没长记性,十次八次总能记住。 他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离他远远的,能避开就避开。 远处的哥儿步履匆匆,李朔月不明白,李夏阳这样满肚子坏水儿的哥儿,怎么能遇到陈展这样的好郎君? 他才该被卖进花楼,学习怎么伺候男人! 李朔月心里悲愤,只觉得瞎了眼的老天爷十分不公,在心底骂够了李夏阳,他又开始发愁,陈展会喜欢现在的他吗? 瘦小低矮,红痕浅淡,腰细屁股小,一看便不好生养。 他只是现在不好看,日后身体养好了,可有倾城之姿,不然也不会被送进摄政王府,可这些陈展又不知道。 李朔月掐住自己的腰,愁眉苦脸,蹲在屋里,焦躁地啃起了手指。 * 经过两天的观察,李朔月发现,好像只有自己重活一遭,无论是王桂香还是李有财,都还是老样子,李夏阳整天绣他的帕子,和陈展并无交集。 李朔月松了口气,李夏阳没有重活一遭是最好的,否则他要是带着之前的记忆先他一步嫁给陈展,那他可怎么办? 想着未来能做陈展的夫郎,李朔月兴奋地在床上打滚,他也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晚饭照例是半个糙馒头,李朔月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吃,门口王桂香养的大黑狗吃完了自己盆里的馒头,肚子还饿着,凶神恶煞跑到李朔月面前,两眼冒光,喉咙里一并发出可怕的呼噜声。 李朔月吓了一跳,突然之间那大黑狗朝他扑来,咬走了他手心里的馒头。 狗仗人势,李朔月气得掉眼泪,王桂香养的狗都要欺负他,他只有半块馒头吃,可这大黑狗有整个糙馒头泡菜汁吃,怎么还来抢他的! “恶狗!”李朔月怒骂,又不敢上去抢,只好看着黑狗三两口把馒头吃进肚里。 黑狗吃完馒头,朝李朔月呲牙,而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甩着尾巴回了自己的窝。 恶狠狠朝黑狗的方向打了两个拳头,李朔月蔫哒哒回了自己的柴屋,今日是十四,再熬几天就好了,李朔月揉着肚子,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还要干活,不能起来迟了。 “喵呜~喵呜~” 窗外突然响起两声猫叫,李朔月翻了个身,想着这猫怎么不去捉老鼠,跑到这里叫春? 还叫的那样难听。 闭眼睡了一会,猫叫声渐渐小了。 李朔月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猫叫,这是学猫叫的白五。 往常白五在夜里唤他,就是学猫叫蛐蛐叫,许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他都快要把这事给忘了。 去年冬天,他在山上找吃的,恰巧遇到白五翻山头回家,那时候白五给了他一个鸡蛋吃,从那时起,白五时不时给他带些吃食,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 从前的李朔月傻极了,白五碰他的腰或是隐秘的地方,他傻愣愣从没拒绝过。 没有娘亲教导,又在村里子遭人厌弃,夫妻之事他不懂,也没人教他。 有一日白五给他带了整只烧鸡,香喷喷的烧鸡又鲜又美,李朔月吃的肚子都撑了,也就是那天,他在野地里把自己给了白五。 那一年,他十九岁 白家是村里的大户,兄弟姊妹七八个,家里光良田就有三十亩,一家人心齐,日子也过得红火。 李朔月哪敢肖想嫁入这样的人家,可白五总咬住他的耳朵说,他爹娘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他听着听着,竟然都当了真。 白五满嘴花言巧语,说会求提亲娶他做夫郎,可他们私通半年有余,直至他被卖入花楼,都没有媒婆上门给他说过亲。 李朔月拎着小包袱随龟公往县上走时,恰巧在村口遇上了身带红花、胯骑白马的白五,他身后跟了顶八人抬的红轿子,李朔月才知道白五今日新娶夫郎。 他愣愣看了一会儿,被龟公拽着往村口走。 李朔月将头闷进被子里,眼睛不受控落下颗颗滚烫的泪珠,他日日都想着白五来娶自己,他还记得那日的烧鸡那样好吃,是这十九年来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白五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见的男人多了,李朔月才知道白五这样的混蛋比比皆是,信了他的话,才真叫万劫不复。白五和急色的男人一样,只把自己当玩物。 李朔月曾捧过一颗青涩懵懂的真心给他,是他自己扔进了茅坑里。 这一世,他不会再和白五这混蛋好。 李朔月擦掉不争气的眼泪,肚子疼得在木板床上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世他只想嫁给陈展,有了心仪之人,心底便生出些想要为他守贞的想法,他想要自己清清白白。 他现在未曾与白五做过那些事。 可白五每次见他,都会带吃食,鸡蛋糖饼或是其他什么,李朔月饿得两眼发黑,焦躁地啃咬自己的手指,他这几天顿顿都是半个糙馒头配凉水,连肉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 李朔月翻来覆去,内心焦灼。肚子又传来阵阵钝痛,李朔月紧咬牙关,在心底发誓,就这一次,这次之后他就和白五断了。 迟早得和白五说清楚,省的给自己留祸患。 清冷明亮的弦月在院子里撒下一片银白的光辉,李朔月轻手轻脚踩着柴堆翻过泥墙,没有惊动屋内的狗和家畜。 没见过人,李朔月既有懊恼,又有庆幸,现在好了,他都不用纠结了。 一阵凉风吹过,李朔月冷得缩了下脖子,转身准备回屋。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月哥儿,你可算出来了。” 柿子树下的身影朦胧而不真切,李朔月定在原地,心情复杂,汉子慢步走来,身形在月光下逐渐变得清晰,模样清俊,双眼有神,是斯斯文文的书生面相。 可面相最会欺骗人。 白修文成日与村里的狐朋狗友混作一处,不仅留宿花街柳巷,还常常出入赌坊,若非白家有些家底,早叫他败光了。 “你、你怎么过来了?”李朔月轻声问,他多希望前世白修文带他逃离李家。 即便后来身在花楼,卖笑卖娇,他也盼着白修文来救他,他总以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过来瞧瞧你。”白修文拉着李朔月往柿子树后躲,柿子树年龄大,树干粗壮,对面又是一大片菜地,躲在这里来往的人都看不见。 李朔月抽回手,不再言语。 “听说前几天又挨打了?打哪了,我瞧瞧。” 第6章 狎弄 白修文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用手揉。 “别、别这样。”李朔月将白五的胳膊往外拉,哪有这样上来就轻薄人的,逛惯了花楼的熟手才这样轻浮。 只怪他从前蠢笨,竟连这些都没看出来。 白修文比他小半岁,可打小就养的好,身量不低,李朔月只到他的肩头。 白家日子好,白修文是最小的儿子,家里从小惯着,是个“响当当”的混世魔王。 “怎么了,心肝,生气了?”白修文笑嘻嘻,捧起李朔月的手亲,“这两天去县上念书,回不来。这不夫子一病,我便搭牛车回来看你了。” 李朔月抽不出手,只能默默忍下白修文的玩弄,沉默良久,他轻声开口:“我听人说,你阿娘、最近在、给你寻亲事。” “我们、我们还是、断了吧,以后也别再、来往了。” “嚯,我当是什么呢。这都是那些碎嘴子胡说八道。”白修文不甘心,他白五可不做无用功。 “我爹娘都听我的话,我说娶你就娶你。” 李朔月抿唇不语,白修文又诳他,他从前怎么傻乎乎就信了。 “不说这个,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县上的油炸糖饼,还有鸡蛋。” “这会尝尝?” 白修文自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油纸,里面包了两个手心大小的糖饼,另外还有两颗剥了皮的白胖鸡蛋。 李朔月实在不想这么没有骨气,可那吃食一拿出来,糖饼的香甜就直往鼻子里钻,他躲不掉。 白修文见李朔月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心底嗤笑,没见过世面,一两个糖饼子都稀罕成这样。 想到往日种种,李朔月觉得自己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巴结白修文,于是他强逼自己移走视线,忽视咕咕直叫的肚子。 瞧这副样子,真是可怜,不过白修文可没什么同情心,他故意将糖饼递到李朔月嘴边,看他馋的直舔唇瓣,李朔月内心天人交战,他很想一口咬住糖饼,可又害怕因此落了下乘,于是只敢用眼睛看。 肚子又痛了起来,李朔月再也无法忍受,身体微微前倾,张口欲咬。 就在此时,白修文手臂突然高举起手,逗弄李朔月。 李朔月忍不住踮起脚尖够白修文手里的东西,可他个头本来就矮,伸出手也没高多少,反倒身体歪斜,一下子扑进白修文的怀里。 “想吃吗?”白修文逗狗似的摸李朔月的脸颊,神情得意。 李朔月不断吞咽口水,眼睫微闪,低声恳求他:“你给我,好不好?” “那还断不断了?月哥儿,我对你这么好,你忍心和我分开?” “断了后谁还会给你带吃食呢。” “不、不断了。”李朔月胡乱摇头,反正他马上就要嫁给陈展了,到时候不断也得断,白修文可打不过陈展那样威武的汉子。 陈展凶名在外,一个人打过熊瞎子,谁敢觊觎他的夫郎? “这就对了。”白修文拿起糖饼一点点喂他,“你跟着我,将来吃香喝辣,你那个后娘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两年先委屈你,等我功成名就,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进门。” “好。” 李朔月饿极了,狼吞虎咽咬白修文手里的糖饼吃。 酥酥的外壳一咬就破,饼子里还有甜甜的红糖。他吃得着急,一下子还呛住了。 “你看你,着什么急。”白修文给小哥儿拍后背,不禁唏嘘起来。 李朔月小小年纪就敢出卖身体换吃食,比花楼里的哥儿姑娘还廉价,他不是个好的,他那个后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刻薄成这样,连一口吃食都不给。 “好吃吗?” “好吃。”李朔月吃完两个糖饼,舔舔唇角,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 白修文又从油纸里拿出鸡蛋,鸡蛋可是好东西,不过他早就吃腻味了,拿出一个用来哄人也没什么。 他拿着鸡蛋,小哥儿只能小口小口从他手心里咬。 李朔月嘴唇干涩粗糙,不如花楼的姑娘哥儿柔软,脸小腮帮子也小。 肚子里有了东西,渐渐地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李朔月目光灼灼望向白修文,等了好一会,见他再没有拿出其他东西,才失落地垂下头。 刚才饿极了,向白五讨要吃食便有几分不管不顾,这会静下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有多不知羞。 热意顺着脖子往脸上冒,瞬间便爬满了面庞,李朔月脸涨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回再给你带。” 想到方才李朔月小口吃鸡蛋的场面,白修脸上笑容加深,“月哥儿,现在行了吧?” 脸上的热意瞬间消退,李朔月身体一僵,瞬间清醒,他的清白身子要留给陈展,不能给这个负心汉。 “不、不成。”李朔月后退两步,恨不得立马逃走。 白修文一把将人圈住,压到树干上,不容他逃脱,“你乖些,我动作轻。” 他与这小哥儿如此这般都有半年了,还未到最后一步,美色当前,一点都忍不住。李朔月骨相极美,可少有人知道。 “可是,我……”李朔月死命揪住裤子,不敢松懈。 他只是想从白五这里讨些吃食,没打算把自己给出去,若是如了他的愿,那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翻脸不认人?”白修文语气加重,狠狠捏住小哥儿的手,吃了他的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李朔月被唬住,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怕白五硬来。 “不、不能做那事……”李朔月脸色发白,在白五怀里直哆嗦。 “为什么?”白修文低声哄他,“我们迟早要做夫妻,行事是迟早的事。” “我日日想你,月哥儿,你就当体谅体谅我。” 李朔月慌了神,只一个劲摇头,手抵住白修文的胸膛,不肯让他再进一步。 汉子的劲自然比哥儿的大,白修文捂住小哥儿的嘴,手硬是从后腰摸了进去,李朔月立马如受了惊的鸡仔一样扑腾起来,十分抗拒汉子的亲近。 白修文眯起眼,耐心渐渐耗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脱个裤子如此扭捏,一点不见从前的乖顺。 手心一阵湿润,随后传来一阵刺痛,李朔月竟然敢咬他,白修文恼羞成怒,这小哥儿如此不识好歹,那他还扮什么正人君子? “啪!” 风静了下来,李朔月挨了打,瞬间不敢闹腾。 常年挨打,身体已经养出了习惯,挨了打只敢受着,不敢跑不敢哭。 长裤掉落,白修文胡乱摸,李朔月吓得直掉眼泪,悔的肠子都清了,早知道便不该为了两口吃食招惹白五。 瘦弱的腿露在外面,风一吹便忍不住发抖。 白修文满意李朔月温顺的模样:“月哥儿,你这般,将来可怎么办?” 李朔月不敢应,害怕男人得寸进尺。 白修文蹙眉,神色不太好看,李朔月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白修文觉得够了,才挑起李朔月的脸,道:“今日便先放过你。” 李朔月急忙提起裤子,咬住嘴唇流眼泪。 身上还有花柳巷姑娘给的护手油,平日擦一擦,日后对两人都好。 “我给你买了膏脂。你晚上自己用些,十七那日我可要过来查看。” “这一小盒可不便宜,足足50文。” “行了,别哭了。” 他也没做什么,这也太爱哭了些。 白修文随意道:“我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过弄两下,又没真枪真刀,你做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罢了罢了,日子还长着。” “你赶紧回屋去,风大了。” 夜深了,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白修文犯了困,扔下几句便走了。 李朔月擦干眼泪翻进院子,怀里揣着男人给的木盒,直到摸到被子,他才松了口气,方才又惊又怕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 急色的汉子都一个德性,得不到手就骂骂咧咧,李朔月再也不敢抱有那些幻想,即使饿死,他也再不吃白五一口食。 李朔月打开木盒,桂花香扑面而来。这分明是擦手的手油,哪里是什么膏脂。 木盒看着大,可膏脂只剩下薄薄一层,还花什么花了五十文,那个小贩敢这样做生意?怕是白五从楼里顺来的。 前一世白五要他的身子可没用这东西。 李朔月用手指剜一点给自己用,弄完后绷直的脊背浮出了一层汗,他趴在被窝里,脸红心跳,可心底却十分忧愁,躲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万一白五来堵他,那可怎么办? 第7章 觊觎他家的母鸡 次日一早,李朔月做好饭,提上背篓砍刀往后山走,后娘交代他要砍两担柴。 如今是夏季,柴火没那么紧俏,但扛去县上卖,也能挣铜板。 李朔月专门走陈展家的路上后山,若是运气好,兴许能碰上。 陈展和他爹娘十几年前从北边逃难过来,在燕子村落了户,村里人排外,他们便在后山村东头盖房住了下来。 陈展他爹是个猎户,常用打下来的猎物和村里人换米换菜,一来二去,和村里人关系拉近了不少,遇上了也能闲聊几句。 这陈家也是可怜的,陈展十二岁那年他爹娘上山时被几头野猪拱了,人找到时都没了气。 李朔月觉得陈展和自己一样惨,都早早没了爹娘。 可陈展比他厉害,能自己打猎养活自己,还能抓住狼崽子看门,燕子村可从来没有这么勇猛的汉子。 都说陈展闷沉孤僻,心狠手辣,十九了还未有媒婆上门提亲,怕是要孤寡一生。 可别看陈展现在只有三间破泥房,他将来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村子里的人有眼无珠,哪里知道陈展的好。 也就是李夏阳走了狗屎运,才找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他给李夏阳作奴仆,陈展那时候让人给他治伤,让人给他做新衣,像人一样对待他。 即使陈展对他的好不及他对李夏阳的万分之一,可这足以让他倾心。 到了后山,李朔月将背篓放在半山腰上,拿出砍刀砍树枝,他往下看便能看到陈展家的整个样貌,三间土屋,院子里拾掇得整齐干净,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破败,院子围了竹篱笆,一只小鸡慢悠悠的啄食。 看了好几遍,都没瞧见人影,李朔月边砍柴边想,陈展怎么这样心大,屋里没人,就敢把鸡放出来溜达,被人偷了怎么办? 即便这条路没几个人走,也不能这样大胆。 那可是肉呢。砍了一背篓小柴,李朔月坐在树荫下歇息,等歇够了还得砍一根大的拖回家。小柴自家用,大的要拿到县上卖。 院子里的鸡这会不找食了,扑腾着翅膀飞到石桌上打盹。 悠闲地让人羡慕。 李朔月看了会山下的院子,这就是他以后的家,到时候他要给门口种几株柿子树,秋天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 院子旁边的草也要拔掉,全部都种成菜,能种的地方都种上,多屯些菜,冬天才不会饿肚子。 拍掉身上的土块,李朔月拿起砍刀,继续砍。 林间鸟雀多,动静也多,李朔月专心砍树,并未在意远处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近了,陈展带着一条半人高的灰狼下了山。 高大的汉子魁梧健壮,眉眼冷峻,肩上挂着弓箭砍刀,手上提着两只滴血的肥兔,有股天然的野性和匪气。 李朔月暗自惊叹,这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啊。 目光落到汉子身侧的灰狼上,李朔月顿时软了腿,这灰狼尖嘴竖耳,长腿短尾,脑袋比陈展的还要大,这会正呲牙盯他,喉咙里滚出一长串咆哮,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李朔月手指攥紧砍刀,生怕这畜生扑上来咬他。 心怦怦乱跳,李朔月不得已向陈展求助,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李朔月惊得胆颤。 陈展直勾勾看他,黑沉沉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比他身边的灰狼还有压迫感,李朔月不解,陈展为什么这样看他? 羞涩褪去,他怕得两股颤颤。 可下一瞬,陈展又自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从他面前经过。灰狼甩甩尾巴,也走了。 李朔月拍打胸脯,给自己顺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神情似羞似恼:“怎么……土匪似的。” 一进屋,灰狼就扑过去吓打瞌睡的母鸡,故意张开大嘴要咬鸡头,吓得老母鸡咕咕咕乱飞,连带着他也吃了一嘴鸡毛。 “追云,去!”陈展扔了条兔子给灰狼,省的它不安分。 得了肉的大狼不断围住他摇尾巴,谄媚的模样十分像人。 陈展俯身揉了会狼脑袋,这两只兔子都是追云抓的,自然该给些奖励。 他捡到追云时,还是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狼崽子,现在都变成了唬人的“恶狼”了。 也是怪了,这条路好几年都没人走,这李家哥儿过来干什么? 都快要哭出来了,还不跑,胆子比鸡小,怎么敢走这条路。 难道真为了砍柴? 被追云吓到的鸡这会自己进了笼子,耷拉着脑袋,陈展一顿,听人说这李家大哥儿常常偷东西,不会是觊觎他家的小母鸡吧? 这小鸡才养了几个月,还没下过蛋呢。 可除此之外,陈展还真想不到李朔月上来的原因了。 看着笼子里的小母鸡,陈展拿起刚搁下的砍刀,一脸凶煞地往鸡笼走。 李朔月砍了根粗壮的树枝,山上不好劈,得拉回家才成。 他背上背篓,放好砍刀,拉着粗木枝往山下走,路过陈展家时,见院门打开,汉子正坐在门口磨刀,灰狼则趴在他脚边吃兔子。 这会天色尚早,远不到吃饭的时间,陈展怎么这会就做起了饭? 灰狼吃完了一只兔子,李朔月亲眼看着陈展又把另一只扔给它,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求着白五才得了一点吃食,可陈展的灰狼能吃两只肥兔子。 他早记不清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间,可这只灰狼一天却能吃两只兔子。 李朔月更加坚定,他一定要嫁给陈展。 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李朔月满头大汗,终于砍好了柴,眼看着到了晌午,该做饭了。 他爹和后娘一早去地里拔草。地里的豆子刚发芽,野草疯了似地往外冒,隔几天就得看顾,如今天气热,又多日不下雨,地里的菜瓜蔫嗒嗒,也得隔三岔五挑水浇。 再过十来天,水田里的水稻也该割了,这可是关乎口粮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李家有十亩水田,八亩旱田,都是中等田,肥力一般,若是丰年,收成好一家人也能吃饱肚子,若是收成不好,那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今年雨水不多,稻穗也不饱满,只盼着收割时麦穗再鼓些,别叫人白折腾。 洗菜炒菜,热糙馒头,这活简单,李朔月十分熟练,再不会因为盐放多了而被打。 他灶上功夫不错,只是那会刚活过来,对这些事还陌生。 晌午吃完饭,后娘又喊他去割草,简直一刻也不能停歇。 李朔月畏惧后娘,又不想生事,只好顶着大热天出门割草。 那一家三口进屋休息,李朔月临走前站在门口张望,看着面前的青砖大瓦房,悲愤又难过,要是他娘还在,这会哪有王桂香什么事。 凭什么他娘花银钱盖房,却白白让王桂香占去享福? 李朔月恨死了李有财,他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这样没骨气的窝囊货色。 他以后才不会找这样的汉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牛马使唤,这样的人,死了还要被黑白无常抽骨扒皮! 第8章 手脂 这两日运气好,竟然猎到了一只小鹿,拉去镇上的野味馆子,足足卖了十两银子。 陈展心情舒畅,去杂货铺买了些油盐和糖,又去王屠户那里割了五斤后腿肉,要了十斤大棒骨,这骨头上带肉腥,适合给追云磨牙。 他猎到这只鹿,追云功不可没。 清水县不大,卖货的却不少,尤其是走到八宝街,放眼望去,全是卖吃食的摊子,煎炸烹煮样样不少,食物的香气顺着鼻子往肚里钻,馋的人直流涎水。 陈展厨艺不好,这会儿挣了钱,不会亏待自己。 家里就他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拐角处的饺子铺生意红火,这家饺子馅料足,味道好,向来不缺生意。陈展要了大碗韭菜鸡蛋饺子,又到隔壁摊买了两个烧饼,等了一炷香,小二才端来饺子。 “大碗韭菜鸡蛋饺子,送一碗自家熬制的母鸡汤,客人您吃好。” 饺子皮薄馅大,咬进嘴里美味无比,就连送的鸡汤也是清淡适宜,叫人开怀。 要不说人家生意好呢,味道正又肯下料,花二十五文也算值。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展咂吧下嘴巴,仍有些意犹未尽。 又喊小二用油纸给他包了两份饺子,这饺子味道好,买来再尝尝也不亏。 背好背篓走出八宝街,迎面便走来一个老相识。 “陈兄弟,今日到县上来了?” “采买些油盐。” “既然碰着了,走走走,去我那里喝酒!”赵大哥俩好地揽住陈展,提着酒葫芦往自己的住处走。 如今已是酉时,回村路上还得两个时辰,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走夜路。 “赵大哥,今日时辰不巧,改日我猎几只兔子请你喝酒。” “就今日,刚巧我割了四两猪头肉当下酒菜,今日走不了便明日走,歇一晚又何妨。” “赵大哥美意我心领了,只明日我还得上山,耽搁不得。” 赵大是连水镇庆春阁的小管事,平日负责看家护院、采买吃食,向陈展买过几次野鸡野兔,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 庆春阁也是青楼,原先叫庆春院,后来才改了名。 赵大又劝了几句,陈展没应,问道:“赵大哥可是想要些野味?” “那我就不瞒陈兄弟了。”赵大挠挠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陈兄弟可有鹿鞭虎鞭这等新鲜的补阳之物?我想买些来泡酒。” “陈兄弟,你可别误会。这东西既能煮汤也能泡酒,在楼里卖的极好。” “为何不去药铺买?” “嚯,药铺里那东西,寻常人可买不起。”赵大急忙说,“我听说今天宋家食铺得了只小鹿,这才动了心思。” 宋家食铺不大不小,一只小鹿还是能收下的。 陈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赵大哥,那鹿正是我卖去的。” “我一猜便是你。” “陈兄弟,你下次若是猎到了公鹿,直接牵到我这里来。给你的价保管比宋家食铺高两成。” “赵大哥这话就见外了。”陈展应下,“这鹿不好寻,若是寻到了,我便来找你。价钱按市价,都是兄弟,何苦赚你这个辛苦钱。” “好兄弟!”赵大拍拍陈展的肩膀,将自己的酒葫芦塞进陈展的背篓里,“这酒你路上喝,别嫌弃,下回再请你好好吃顿酒。” 说完,人一溜烟跑了。 这鹿比他想的还要抢手,陈展站在原地摇摇头,鹿是稀罕物,哪能天天遇见。 罢了,想这许多也无用,还是赶路要紧。 * 李朔月这几天,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了。 晨起喂完鸡鸭就得上山砍柴,砍到晌午,晌午吃完饭不能歇,得去河边挑水浇菜浇豆子,浇到日落,又得急忙割草喂猪,晚饭不用他做,自然也没他的份。 整日忙到脚不沾地,晚上却只能捂着饿到发疼的肚子入睡,这样的苦日子难挨,可一想到陈展马上会救他出火坑,日子便又有了希望。 用完最后一小块手脂,李朔月趴在被窝里喘气,额上浮出一层汗。毕竟不是专门用于房事的东西,效果微乎其微,果然廉价没好货。 看着木头盒子,他又有些生气。 今天白日,李夏阳竟然乱翻他的屋子,还偷用他的手脂还问他是不是偷钱买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坏哥儿,偷用他的东西还反过来污蔑他,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 李夏阳要什么有什么,王桂香给他买了一罐面脂一罐手油,花了一百多文,明明自己都有,却还要偷偷来用他的,太不要脸了。 李朔月气鼓鼓翻了个身,他咬住被子小声骂李夏阳和王桂香,足足骂了一刻钟,他才消了气。 许久不见陈展,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李朔月想起了前世陈展与李夏阳成亲的时候,他们的亲事排场大极了,陈展足足给了二十两彩礼钱! 这可把许多人眼红坏了,早知道猎户这么有钱,就把自家孩子许配过去,还能挣二十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摸过二十两。 迎亲时他躲在灶房里烧水,王桂花嫌他丢人,不让他出来。 听人说陈展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身上挂着红彩迎亲,一向冷硬的汉子露出笑脸,让不少姑娘哥儿都看红了脸。 席面八荤八素,全村人都吃得肚子溜圆,连他那天都得了一碗肉菜和甜米吃。 燕子村没办过这么有排面的亲事,人人都知道陈展是个疼夫郎的。 — 李朔月暗暗和李夏阳比较起来,李夏阳模样顶多算清秀,只会绣花写字,不会料理家事、照顾畜生田地,心眼又坏,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也不见李夏阳给陈展生个一儿半女,可见是个不下蛋的鸡。 他就不一样了,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窈窕的身段,既能做一手好饭,还能将家中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名声虽坏却没干过几件坏事,这还都是王桂香与李夏阳害的。 最重要的是,他上辈子有过,能给陈展生孩子。 一条条数过去,李朔月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夏阳差,他只是运气不好,陈展娶了自己不会亏的。 他现在的样子比不得前世,可只要能吃上肉,养好身体,一定能变成大美人! 这一点李朔月十分确定,到时候给陈展生个几个白白胖胖的小汉子,也要生几个小姑娘小双儿,家里就要多添丁才能热闹,如此他和陈展的缘分便再也斩不断了。 等陈展成了将军,他成了将军夫郎,第一件事就要把李有财和王桂香抓起来,叫人打上一个月,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再把李夏阳卖给人家当妾室,让他也尝尝苦头,这都是他爹娘犯下的孽,理当由他这个亲哥儿来偿还。 肚子渐渐消停了,李朔月沉浸在美梦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院里的鸡鸭缩进圈里打瞌睡,大黑狗扯开身体睡得四爪朝天,鼾声一阵接一阵,不时传来阵阵呓语。 夜晚的燕子村也陷入沉睡,一片祥和。 而李家东屋,有人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候天热,李夏阳抱住竹夫人也还是睡不着,身上热,心里烦。 李夏阳烦躁不已,半夜爬起来喝了半肚子凉水,坐在床沿扯开小衣散气,外面黑漆漆的,不知怎么,李夏阳又想到了今日从李朔月房里找出来的小盒手脂。 清水县彩云铺子的东西,他还是认识的。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这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的手脂,冬天往手上抹些防止生冻疮。 他也有两盒。 不过李朔月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莫不是偷家里的钱买的? 可娘把钱看的那么严,别说是李朔月,就是他都没见过娘藏钱的地方,这月哥儿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钱? 第9章 顽劣的狼崽 山上的日子忙碌,但收获颇丰。陈展逮了两只公鹿,稍大的那只被追云咬断了腿,不过只是些轻微的外伤。 一人一狼将猎物往山下赶,不出意外,陈展又在树林里瞧见一抹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又是李家的大哥儿,李朔月,他还在砍柴,身边放了个半人高的背篓。 日日都来砍,李家就如此缺柴禾? 陈展无心窥探,可人就在不远处,他总不能一点都瞧不见。 这哥儿今日换了身黑色麻衣,打的补丁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脑袋用破布包住了头发,是那种他甚至不会用来擦脚的烂布头。 这副打扮,也只比清水县的叫花子好上一点。 他摸不透李朔月来这的意图,有时候甚至感到困惑。 李朔月背柴得从他家门口走,好几次追云趴在门口吃野兔、山鸡,这哥儿每回都是一脸惋惜,还常常跺脚皱眉,仿佛吃的是他家的肉。 追云是他的得力干将,自然要多吃肉养的健壮,何况这兔子山鸡都是它自己猎的。 陈展并不害怕这哥儿会从追云口中抢食,不知谁给他勇气成日孤身往后山跑。他不在乎这等小人物,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反倒是追云,玩心上来了,三次有两次都要逮住人欺负一通。 追云比一般狗大许多,成日吃肉养的膘肥体壮,犬齿尖粗,气势骇人。每回都要装作逮兔子一样,从家门口气势汹汹撵上去,张大嘴巴往小哥儿身上扑,吓得那哥儿眼泪汪汪,回回都往树上爬。 还好追云通人性,不会真咬。 刚进屋连口水都没工夫喝,陈展一个没留神,追云又跑上去欺负人了。 “嗷呜嗷呜~” 灰狼立起来能有一人高,这会抓树皮磨爪子,灰色尾巴卷起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要爬上树来咬他。 李朔月双眼含泪,吓得六神无主,使劲往树上窜,可柿子树低矮,再爬也爬不了多少。 这狼吃生肉! “去,去,去。” 李朔月颤颤巍巍折下树枝树叶往狼头上扔,企图驱赶它。 小时候被王桂香养的狗咬屁股、抢馒头,他看见这些畜生就害怕,更别说这只吃生肉的狼了。 轻飘飘的树枝仿佛羽毛一般,叫追云玩性大发,它愈发卖力叫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咆哮吓唬人,身体压低往上爬,张开嘴作势要咬小哥儿的脚。 “啊!” 眼看着要被狼咬住脚底板,李朔月吓得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他闭紧眼睛,不敢看,上身死死抱住树干,两条腿疯狂蹬踹,像只快要干死的鱼,连带着鞋都蹬掉了。 “追云!”陈展慢腾腾上山,灰狼一见他就呜咽着往他双腿里钻,那么大的狼崽,力气大得能把人拱倒。 一见陈展,李朔月悄然松了口气,陈展又来救他了。 陈展抓住后脖颈将狼脑袋提出来,没好气的打了它两下,斥道:“做什么呢。” “呜呜呜。”追云气得呜呜叫唤,它刚才被踢到脑袋,这会还疼呢。 “叫你淘气。”陈展又轻抽了两下狼屁股,骂它:“回去看家。” 追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跑了,一步三回头,幽怨地好像陈展怎么它了 “行了,赶紧下来吧。”陈展捡起地上的草鞋,随后目光上移,小哥儿动作缓慢往下爬,蜗牛似的,边下边四处张望,似乎被追云吓狠了。 “你的鞋。” 将草鞋递过去,陈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小哥儿的脚,瘦瘦小小比他的手还小,脚踝脚背黢黑,脚趾干瘪,瘦的仿佛只有骨头。 他身上带了股霉味和干柴味,很像自家许久不晒太阳的粮食房。 李朔月没那么邋遢,但也没那么干净。 草鞋破旧不堪,小哥儿穿上后,显得脚更小,这似乎是汉子的鞋。 李朔月自然也察觉到汉子的视线,惨白的脸突然涨红,羞耻地小步挪动,想要藏住自己破烂的草鞋和脚丫。 乡下人家,哥儿姐儿常要下地插秧洗衣捉鱼,没有县上镇上人那么重规矩,并没有被谁看了脚就要嫁给谁的习俗。 羞耻过后便是难堪,李朔月手足无措,常年干活,他的手脚都比汉子的更黢黑粗糙,一点不像平常哥儿的脚。 陈展会嫌弃他吗?李朔月不知道。 陈展收回视线,开门见山:“李家的哥儿,你怎么日日往我家后山跑?” 这话实属冒昧,这山头又不是他家的,别人怎么就来不得? 李朔月管不了那么多,他垂下头抹掉被灰狼吓出的眼泪,怯声回复:“……阿娘叫我砍柴,后山的柴、没人砍,林子也长得密,我……” 小结巴,陈展想。 李朔月气结,细声细气反驳:“我不是结巴……你别听他们胡说。” 不好,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陈展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又问:“既然是砍树,就好好砍树,往我家院子胡看什么?” “莫不是想要偷东西?” “若是手脚不干净,小心我拉你去见官老爷。” “没有,没有。”李朔月吓得猛然抬头,瘦巴的脸蛋仰视男人坚毅的面庞,慌张解释,“我不偷、不偷东西。” “不是贼,你别送我去见官!” “你家,你家有狼,”男人面色不变,李朔月怕他不信,语气又急又快,“我害怕、它咬我,所以才、才会往你家里看,没有、没有偷东西。” 一着急就又开始结巴,李朔月急得团团转,这话半真半假,可无论如何,他都要解释清楚,他不能担上偷窃这罪名,谁家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哥儿? 陈展低头,他头一回看清这个人的脸。 小哥儿眉心的哥儿红痕颜色浅淡,约有一指节长,细而长的眼睛水润,因为刚刚哭过,眼尾眼睑都带着可怜的薄红。 脸白但发青,皮肤不怎么细腻,唇干而涩,纵然如此,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农人肤色大多偏暗,少有如此白净的,何况这小哥儿日日劳作,看着也还是比村里人白上许多。 陈展忽然想到在村里听来的传闻,说是李朔月的娘沈玉是外来户,也是逃难逃过来的。 逃难过来的身上难免脏乱,村里人都离得远,后来洗漱一番,人是干净了,可脸色黢黑,比锅底还黑。 村上的李有财过了孝期,欠了外债,刚被退了亲,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看着人就不行了,里正便做主,问过两人意见,给两人做了媒,搭伙过日子。 这姐儿无父母亲族,模样不好,也无嫁妆,李有财爹娘相继过世,还欠了七十八两债,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可两人新婚第三天,沈玉一大早起床泼脏水,被路过赶早集的村人瞧见,可不得了。 沈玉成亲后模样大变,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简直是玉帝的女儿下凡,哪里有半分先前黑黢黢的样子? 这一消息震惊了全村的老少汉子,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是泥腿子,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个两个喊着要休妻娶沈玉,也不管是刚过门的新妇还是陪了一辈子的夫郎。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争吵不休,不少汉子都怪里正,怎么没把这个天仙许配给自己? 里正见了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还得不了好,也成日吹胡子瞪眼,见人就骂。 沈玉后悔不已,她只是一时疏忽,忘了涂抹遮掩的药草,谁成想事情能变成这样? 日日都有汉子在屋外晃悠,她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沈玉心下一狠,直接拿刀在脸上划拉了两道口子,从此天仙变丑女,屋外的苍蝇这才少了。 可不少人记恨上了沈玉。 不到半年,李家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请人打了井,又买了五亩上等水田,这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 李有财也没想到自己的媳妇这样厉害,那段时间走在村道上恨不得拿鼻孔看人。 村里人嫉妒的肠子都要烂了,成日嚼舌根,李有财见了便骂回去,一改往日的窝囊样。 后来沈玉生孩子害了病,没几年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叫人磋磨。 村里人都害怕大狐狸精死了,又来了个小的,尤其是李朔月勾搭汉子的事一出,更是戳中了村里人的心病,见着他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陈展不由得唏嘘,这李朔月长到这么大还真是命硬。 端详着那张瘦弱而漂亮的脸,陈展心口突然狂跳了两下,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确确实实是个狐狸精。 第10章 美人胚子 面对威风凛凛的心上人,李朔月不自觉便用上了前世学的媚术,他仰头望男人伟岸的身姿,姿态柔弱,故作可怜。 枉费他白活一遭,只习了一身房中术。 双眼含情,眸中带雨,神情刻意讨好献媚,陈展心中泛起波澜,而后上身微倾,不动声色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朔月的确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只可惜都瘦脱了相。此刻若非陈展曾撞破过他的好事,这会怕真以为这小哥儿是个清白柔弱的可怜哥儿。 一想到这小哥儿曾衣衫不整与人厮混,微动的心口霎时归于平静,陈展平淡回应:“你说是便是。” “不过这条路蛇蟒虫蚊多,常有野兽下山找食,你一个小哥儿,还是少来为好。” 李朔月神色一怔,双眼浮现出明显的失落与茫然。 我只是想多见你几眼,这也有错吗? “追云虽从不咬人,可你几次三番招惹它,若是哪天被咬了,可别来找我。” “我、我晓得了。” “日头也不早了,早些回家吧。”陈展转身向山下走去。 “好。”李朔月一看天色,确实不早了,该回去做晌午饭。 他麻利把砍刀塞进背篓,又拉住半根砍断的粗树枝,郁闷地跟在陈展身后走。 领路的汉子身形高大,同他说话得扬起脑袋,肩背瞧着宽阔,看样子能背着他满山跑。 虽被汉子训斥一通,可好歹同陈展说上话了,李朔月自己开解自己。 等他们成了亲,日日都有说不完的私房话。 身后的脚步沉重,走的很艰难,陈展临走时看了眼李朔月的背篓,满满当当,几乎和青壮年汉子背的一样重,更别说手还拽了根大柴,也不知怎么拖得动。 燕子村的哥儿姐儿不如镇上人家的金贵,大一点便要跟着家中人下地劳作,常常背背篓上山寻野菜、蘑菇,砍柴背柴那都是汉子的活,只有那极其困苦的人家,哥儿姑娘才被当作壮劳力使唤呢。 李有财不到四十,还是个有劲的汉子,却日日让自己小哥儿做这等粗活,陈展打心底瞧不起。 一家子都靠死去媳妇留下的钱财过活,却还磋磨她唯一的哥儿,虽然李朔月也不是个好的。 走了约几百步,便到了陈展家门口。 李朔月还想说些分别的话,可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陈展已经大步进了屋,屋里响起来灰狼嘤嘤嘤的叫喊。 像小孩似的,挨了欺负要找爹娘告状。李朔月很是迷糊,他那一脚,当真踢得如此之重吗? - 入夜之后,白修文早早便拾掇出东西,候在李家门外的柿子树下。 今日是十七,正是他和李朔月约定之日。 后日他要与他小舅一同启程,去外面行商开眼界。 他小舅跟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做些茶叶生意,这些年来小有积蓄,只可惜家里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哥儿,无人继承家业。 挣钱的生意不能白白撂下不管,左思右想,白修文的小舅便想到了自家尚未婚配的侄儿,若是个行商的好苗子,那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日后将营生交付于他,届时再将自家哥儿嫁给他,正好一箭双雕,亲上加亲。 白修文脑子灵光,自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他虽成年逗猫欺狗,可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想立一番事业。 再说他这个刚满十五的小表弟,模样清冷端庄,身段高挑修长,打小家里就给请了夫子,和两个姐姐一同念书,与村里的哥儿可谓天差地别。 他已不是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哪个更好。 李朔月没脾气好拿捏,轻易便能哄到手。 想到这,白修文又一阵嘀咕,这小哥儿从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给个鸡蛋就能碰,怎么如今脑袋突然清明起来,和他玩心眼,竟是连碰也碰不得了? 八成是自己对他太好,叫他耍起了小性子,真以为自己能嫁进他家。 若不是那张脸尚且能看,还是个初哥儿,他何苦大费周章? 李朔月若是生在清水县的庆春阁,这会早成了头牌,成日吃香喝辣。 白修文逛遍了清水县的花楼妓馆,见过美人无数,若论起来,李朔月的相貌能排进前十,单论骨相,能排进前二,只可惜太瘦,展露不出那骨相十分之一的美。 简直是暴敛天物! 村里老人常说李朔月的娘沈玉貌美勾人,可她生下的小哥儿也不差。李朔月不和村里人打交道,总是低着脑袋,因此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 若非如此,怎么能十八了还是个初哥儿? 越想心尖越痒,白修文把玩着掌心行房的膏脂,心道: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他也得给李朔月开了荤。 他这一走得三个月,谁知道这期间李朔月会不会去勾引别人呢。 …… “喵,喵。” 夜深人静时,李家屋外又响起了猫叫。 “招祸的小畜生,成日扰人安宁。”被惊扰到的夫郎嘟嘟囔囔,刚做了捡银子的梦,便被惊醒,心里十足郁闷。 身侧的汉子鼾声震天响,打雷都惊不醒。 终归是困意占了上风,那夫郎嘟囔了一阵便又睡着了。 李家柴屋,李朔月躺在木板床上,心情忐忑,无一丝睡意。 今日是十七,白修文又来找他了。 成日吃不饱饭,李朔月饿了渴了便喝冷水,喝饱了就没那么难挨了。 嫁给陈展,他不仅有吃不完的肉,还能做人上人,可跟了白五,什么也得不到。 村头王二家的傻汉子都知道怎么选。 今天说什么,他也不能出去,过几日白五就要同他亲戚出门行商,没个三五月回不来,到时候他都嫁给陈展了。 若白五狗急跳墙敢将他们二人之事说出去,他就让陈展狠狠揍他一顿出气,说就说,反正他名声够差,也不在乎多这一条。 陈展知晓他的心意就够了。 成了亲的哥儿和未成亲的哥儿,初次行房时自然有所差别。 猫叫声一阵接一阵,后院的黑狗正甩耳朵赶苍蝇,厌烦地冲大门吠了两声。 李家的油灯亮起,王桂香披上衣裳匆匆出门查看,大半夜狗叫,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院养了鸡鸭和一只老母猪,王桂香掌灯挨个点数,见数都对着,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挨千刀的小畜生,早晚扒了皮吃肉。” “呸!” 王桂香往柴屋啐了口,神情厌恶,野猫不是好东西,这屋里的也不是。 “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看,是个死人不成?” “狼心狗肺的东西。” …… ——嘎吱嘎吱。 门被踹了两脚,吓得被子里的李朔月一哆嗦,害怕地吞了口口水。 他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黑灯瞎火,王桂香只骂几句还好,可千万不要进来打他。 辱骂声渐渐小了,屋外再没动静,李朔月松了口气,估摸着王桂香已经进屋。 屋外的猫叫狗叫也歇了,白修文喊了半宿,应该走了吧? 还剩下两天,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1章 阴差阳错 前世,李夏阳阴差阳错嫁给陈展,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就是陌生人。 李朔月记得七月二十那天晚上,他因为没砍够两担柴而被后娘狠狠打了一顿,伤了腿,本该由他洗的衣裳就变成了李夏阳去洗。 足足两大盆衣裳,他爹还跟着去了。 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李夏阳跟陈展两个人赤条条滚作一处,行了周公礼。 还好是在晚上,没几个人看见。 李夏阳被王桂香带回来一直哭,家里因这事闹腾了好几天,李朔月受到牵连,平白无故又挨了几回打。 明明是后娘不作人,报应到了她儿子头上,却偏偏什么都要怪他。 李朔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两个月后,李夏阳和陈展订了亲。 成亲头一晚,他和后娘一起给李夏阳洗身子,当天夜里,李夏阳跑进他被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他前两天跑过来给我赔罪,送了我条手指宽的牡丹银镯,你看,就在我手上呢,这是单独给我的,不算进聘礼里。” “嫁给他我好害怕,他那么高,要是那天发火打我我跑都没处跑。” “你说我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跑,怎么样?” 李朔月万分沉默,不作声。 “可他说那天是他不小心吃了别人送他的酒,这才跑去河里下火的。” 说到此处,李夏阳又恨恨磨牙,似乎很后悔,“早知河里有人,我就不下水了,这都叫什么事!” “爹也是,我让他给我放风,他倒好,直接睡在土坎子上。” “要不是……” …… 两人的相遇堪称噩梦,可婚后日子和和美美。 李夏阳顿顿吃肉,时不时给家里提上一两只兔子山鸡,整个人更是肉眼可见的圆润。 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细棉布,李朔月还见他穿过几回绸缎。 后来朝廷征兵打仗,陈展也在征兵名册上,陈展走了没两天,李夏阳也不见了,听人说似乎是去找陈展。 不过李朔月没工夫管李夏阳的闲事,因为李夏阳走了不到十天,他就被王桂香卖进了清水县的花楼。 再见面,陈展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李夏阳是将军夫郎,而他则是被人狎玩的营妓。 李朔月心中悲愤,那日本来该是他去洗衣裳,是李夏阳抢走了他的如意郎君。 这次他一定要把陈展抢回来,李朔月裹紧薄被,目光坚定。 …… 次日晌午,李朔月被后娘从地里赶回家做饭,做完饭还得继续去河里担水浇地。 李夏阳也在屋里,不过李朔月不爱搭理他。 李夏阳从前念书的时候就叫人讨厌,整日捧本破书在他面前晃,神情得意地说可以教他认字;后来跟林绣娘学绣花,又成日在他面前摆弄,说如何捏针行针,叫人格外厌恶。 好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受宠似的。 这些东西难道他不想学吗? 能天天坐在屋子里不受风吹日晒,谁还想像个老黄牛一样干苦力? 虚伪又叫人讨厌。 和他那个恶毒的娘一样。 “月哥儿,昨夜的猫叫你听见了吗?” 李夏阳从兜里掏出两颗拇指大的硬饴糖,一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颗递到李朔月嘴边。 揉面的手一顿,淡淡的甜味窜进鼻腔,肚子立马“咕咕咕”响起来。 犹豫半晌,李朔月很没骨气的将饴糖咬进嘴巴里,他讨厌李夏阳,可是不讨厌糖。 门外寂静无声,不见后娘的踪影。 这回李夏阳没使诈。 “昨夜的猫叫声可大了,吵得我睡都睡不着。” 哼,睡不着才好,谁叫你成日没心没肺,一点活不干。 听见李夏阳不好他心情就好,李朔月感觉自己揉面的劲儿都大了。 “月哥儿,你最近老往后山跑,是去见谁?”李夏阳竖起耳朵,试探性问话。 李朔月这几日似乎心情很好,一改往日阴沉不爱说话的模样,好几次回家脸都是红的,一看就是思春了。 李朔月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估计是自己近期举动太明显,才叫李夏阳发现了端倪。 “我去砍柴。” “只是砍柴?不是去见汉子?” “哼,不是砍柴还能是做什么?” “月哥儿,你真不结巴了?”李夏阳先是惊叹,而后又开始怀疑,“谁教你说的?你从前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我自己学的。” 现在说话流畅,是李朔月自己晚上在被窝里偷偷练的,他本来就不是天生的哑巴,都是叫王桂香吓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学,说话还结结巴巴?”李夏阳不信这话。 李朔月别过脸,不愿再与李夏阳说话。 “行了行了,我不提这茬。”李夏阳摆摆手,坐在烧火凳上添柴,突然开口打趣:“你最近洗脸洗脚都很勤快,连头发都捯饬地很规整,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哐!” 李朔月突然大力将面砸到案板上揉,瞪向李夏阳,语气幽怨:“我有心上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娘总不会、让我嫁的比你好。” 谈起他娘,李夏阳索性闭上嘴,李朔月和他娘积怨已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半晌过后,他幽幽开口: “月哥儿,找汉子要找周正老实、憨厚温良的,可别只看皮囊,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些个名声不好的,瞧着便不是正经汉子,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我们村里哥儿,眼界不能太高。”李夏阳顿了顿,又道:“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样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好好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李夏阳语气有些不自然,“等我先成了亲,就能帮你说亲,何愁找不着好亲事。” 李夏阳这一番话着实可恶,明里暗里都叫他别痴心妄想,别妄想过好日子,生怕自己找个好夫君,从此出人头地压他一头。 不仅如此,李夏阳还想让他一直呆在李家任劳任怨当老黄牛!还替自己说亲,肯定不怀好意!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李夏阳都是满肚子坏水。 李朔月神情警惕,立马出声反驳:“我的亲事,不用你们操心。” 果然,李朔月有心上人,结合这两天的猜测,李夏阳心一沉,他不明白李朔月为什么会看上那种人。 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家里不管谁管?”李夏阳放软声音,劝道:“天底下汉子这般多,你常在家里,也没见过几个,才会一时叫人蒙蔽。” “我又不会骗你,届时我在镇上替你找个好汉子,保准叫你脱离苦海、吃穿不愁。” 李夏阳又骂他见识短浅,李朔月愤怒不已,扭头瞪李夏阳,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也是这套“叫你吃穿不愁”的说辞。 “你怎么又瞪我?”李夏阳皱起眉毛,他好声好气地劝,李朔月生什么气? 第12章 误会 “我要做饭,你别捣乱。” 一想到李夏阳存的是这种心思,李朔月便浑身发抖,一刻也不想同这人待在一处。 他是没有李夏阳聪明,可也没傻到还相信他的鬼话。 耳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苍蝇似的犯人,李朔月剃刀哐哐哐切菜,力气大的恨不得把案板都剁碎了。 李夏阳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说的口干舌燥,李朔月依旧不搭理他,闷头切菜。 李朔月从前就是这样,成日像根空心木头,谁的话也搭理,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气儿,还是因为那泼皮无赖,李夏阳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片刻后又噌噌噌冒出火气,这白五到底有什么好? 怎么就能把李朔月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五是个色中饿鬼,不顶事的破皮混帐,偏偏李朔月还这样痴心。 昨夜猫叫狗叫,他也听见了,他娘进屋后他刚好摸黑出门撒尿,走到后院时突然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吓得他还以为自家遭了贼。 李夏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那动静就没了。 黑狗老老实实卧在后院,看见他还嘤嘤叫唤了两声,李夏阳也没当回事。 直到今天去林绣娘家,在路上碰到了白五。 “阳哥儿,这东西给你。前两日正好碰上月哥儿,他托我替他买的。”白五从兜里掏出盒擦手的膏脂,李夏阳定睛一瞧,竟然和李朔月前两日用过的东西一模一样。 李夏阳狐疑地打量着白五,没接。 “他怎么会叫你替他买?” 李朔月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掏不出来,怎么可能托人给他买东西?而且白五怎么突然间同李朔月关系这样亲近? 刹那间脑海中浮现诸多疑问,李夏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长,他只信任我吧?一盒膏脂而已,也不值几个钱,他想要我自然买来送给他。”白五脸上露出个浪荡的笑,“我送了他好几回,他可喜欢这些东西。你行行好,替我送给他。” “他从没说过想要这些东西。”李夏阳后退两步,心中莫名不安。 “他与我亲近,阳哥儿,说不准将来你还得喊我声哥夫嘞!”白五这句话说的轻佻,仿佛这会子他已经与李朔月订了亲。 这话当真不要脸,仿佛他与李朔月连李夏阳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昨夜在屋外叫唤的人是你?” 他就说怎么隔三岔五就有野猫叫春,原来是白五这个泼皮捣的鬼! “你回去问问月哥儿。”白五笑嘻嘻,又把膏脂收了回去,“罢了,我自己送给他。” “好歹是份儿心意。” 白五临行前,将李夏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摸了又摸摸下巴,道:“比月哥儿丰腴不少,看来日子过得好。” 李夏阳脸色铁青,狠狠瞪向白五,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朝白五砸去,气得能冒出火来。 “你这小哥儿,真不识好歹……”白五捂着胸膛骂骂咧咧跑了。 李夏阳一想到白五猥琐恶心的眼神就想吐,他估摸着是李朔月没见过好东西,八成是被白五送的几盒膏脂迷了眼,真以为人家能看上他,还几次三番半夜出去同他幽会。 这傻哥儿,怎么这一点东西就叫人骗了?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朔月往火坑里跳。 不就是几盒膏脂,他也能给,段不让李朔月再同白五厮混。 他屋里还有盒桃花味手脂,是他偷偷攒钱买的,他娘也不知道,花了足足一百七十文,因为舍不得,至今还未用过。 这可比白五的那盒好。 思索好措辞,李夏阳走出屋子,叫住提着饭篮子往外走的李朔月。 他得好好说说李朔月。 “月哥儿,你等会。” “这手脂给你。” “你又想做什么?”李朔月没敢接,李夏阳心里深沉,不知要如何作践他。 “这手膏我也能给你买,你赶紧和他断了,日后别再来往。”李夏阳怕说的重伤了人,又怕说得轻没作用,斟酌道:“你虽是农家哥儿,可也不能就这样被人哄骗了去。” “娘对你不好,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可你放宽心,我将来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娘有自己的苦衷。” “别人两句花言巧语,你怎么就信了?可不能作践自己。” “跟着他,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县上有个要好的哥儿,他家二哥想娶个勤快些的哥儿做夫郎,他二哥身体虽不好,可模样清俊、为人正直诚恳,堪为良配。” “过两日我带你去见见,若是愿意,我再让爹请媒人。” 他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给自己兄长找郎君,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况且县上人家规矩多,大多瞧不上乡下哥儿。 他说这话就是想稳住李朔月,他私底下寻他那个关系好的哥儿悄悄找一找,总能找着个好的。 这会儿李夏阳在李朔月心里,和恶鬼也没什么两样,他得了失心疯才会信这种鬼话。 而且李夏阳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有时李朔月觉得他仿佛知晓自己的心思,有时候他又觉得李夏阳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神神叨叨的。 他懒得解释,谁知道李夏阳会不会看上陈展呢。 现如今不能同他对着来,也不能说重话,万一惹急了李夏阳,伙同他娘现在就把他卖了可怎么办? 他还没成功嫁给陈展呢。 随便应付两下就成了 “知道了。”李朔月糊弄道,又作出一副着急送饭的样子,“你把东西放到我屋子里,我先去给爹娘送饭,晚了娘骂呢。” “你收了我的东西,可得答应我,不许再跟他有来往!” “嗯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你记住啊。” 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急匆匆地走,仿佛身后有狼撵一样。 李夏阳正疑惑着,没注意到李朔月。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事情过于顺利了,方才李朔月还是一副不撞南头不死心的架势,怎么一转头,就轻飘飘应下了? 难道真就是因为这一盒手脂么? 第13章 他想嫁给你! 今天没见着白五,李朔月心情轻快了些,白五最好永远别找他。 过两日白五同他舅舅出远门,只要熬过这两天,白五就再也没有纠缠他的机会了。走了最好就别回来,不过这话李朔月只敢在心里嘀咕。 李夏阳下午又去找绣娘了,也没再来烦他。 今日是十八,后日是十九,再有两天他就能脱离李家,李朔月越想越激动,只想现在就去后山同陈展见面说说话。 可后娘实在太心黑,晚饭都不让他吃就逼他出去洗衣裳,满满两大盆,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朔月满面愁容,可抱怨归抱怨,户籍在李家一日,便还要干一天的活。 趁天色还亮堂,早些洗完早些回屋。 一家子的脏衣裳都堆在一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后娘要用这些碎布打袼褙,给家里人做新鞋。 这其中自然是没有李朔月的份儿。 他只有两双单布鞋,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只敢留到冬天穿,其他时候都是穿草鞋,有时候他自己编草鞋,有时候穿他爹剩下的烂草鞋。 自打他记事起,就没穿过新衣新鞋,平时都捡着李夏阳不要的衣裳穿,连身上穿的小衣亵裤,都是人家剩下的。 他身量小,弟弟的亵裤穿起来也松松垮垮。 从前被打的连恨都不敢恨,更别说讨要好东西。 李朔月洗完衣裳,挽起裤腿洗手洗脸。 他也爱干净,可只有两身单衣两身冬衣,这些年来洗洗换换,颜色发黄发旧,衣裳看起来便灰扑扑的,又打满补丁,显得穿它的人总是脏兮兮的。 手里没钱,什么东西都买不起。 有时候运气好能捡到铜板,他便拿铜板同周云婶子换馒头吃,可后来又闹出哪样的事,他也没脸去周家了。 现在柴屋里有四枚捡来的铜板,等下回货郎来村里时,他看能不能买一小块布料,给自己做条亵裤穿。 李朔月突然又想到了亲事,结亲时不要陈展给很高的聘礼,一两就足够了。 燕子村一般的聘礼都是四两,姑娘哥儿聘礼都一个样,哥儿都是双身,也能生孩子。 家里富裕的,聘礼给的就多,能有五六两,若是穷苦的,便是一二两,若穷的连聘礼都给不起,也得给几百斤粮食,摆上一两桌酒席。 他的聘礼肯定会被王桂香握进手里,且不会有嫁妆,自然是给的越少越好。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二十两聘礼,他想着还是留给他们过日子用的好。 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混婆娘。 一想到自己前世被王桂香二十两卖进花楼,李朔月便又恼怒起来,这周扒皮,黑心的无常,就该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成亲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李家断亲! 天边冒出了几颗星,李朔月眨眨眼,已经一更天了,这会没多少人出来转悠,大多都睡着了。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感受水流在指尖涌过的柔软触感。 四下无人,他想要借机在河里洗一洗。 这几日无雨,岸边水浅也不湍急,要洗便得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不怕水,可怕那些泼皮无赖在暗地里偷窥。 犹豫片刻,李朔月歇了全脱的心思,他只将裤腿挽到腿跟,袖子挽到大臂,这样简单擦洗,也能凉快不少。 嫁给陈展,他砍柴卖柴攒下来的钱就都是自己的,早晚能买一个大浴桶洗澡。 到时候就不用出来洗,省的叫人担惊受怕。 一到晚上,蛐蛐知了牛这些小虫便活跃起来,争先恐后鸣叫,吵得人耳朵疼。 李朔月听了会,心思活络起来,这会抓知了牛吃最好,用油炸过后美味非常,烤着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东西好吃,但是得举着火把趁夜抓。 一想到自己忙活一整晚,连口水都喝不着,还平白便宜了王桂香,李朔月便又放弃了。 擦干腿脚,李朔月起身,是时候回屋了。 可下一瞬,他的好心情便戛然而止。 “月哥儿,怎么不脱了衣裳洗?” 白修文扑上去,手臂将小哥儿牢牢锁在怀里,故意调侃他。 李朔月吓得一哆嗦,木盆“砰”一下落地,刚洗好的衣裳又沾了土,他瞳孔一缩,惊慌开口:“你、你放开我,衣裳、衣裳……” “月哥儿,我昨夜去找你?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白五将人抱住往后倾倒,找了块地坐下后,双腿锢住小哥儿的腰,不让他跑,手胡乱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腿,趁机轻薄。 白五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朔月脖颈旁,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自在,一边躲闪一边回话:“我、我白日砍柴,太疲累,晚上才睡得沉了些。” “……别、别摸……” “你放开我,我刚洗好的衣裳都脏了。” “瞧瞧,过的这是什么日子。”白修文啧啧两声,又往李朔月脸上亲,“月哥儿,你不如跟了我。” “我不久就要同我小舅出门经商,不如带你一块出去,省的给人家当老妈子。” “不行,不行。” “为何?你不愿?” 白修文眯起眼,问:“话说回来,月哥儿,我给你的手脂用了没?” “这儿如何了?” 说话间,便隔着裤子按过去。 “手脂?”李朔月挣扎的身体一愣,电光火石间,李朔月突然想到了李夏阳白日说的那番话,他心思一转,索性放弃挣扎,为难道: “李、李夏阳不让我继续跟你。” 把这事往李夏阳身上引,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你心不诚,故意骗我。”说到此处李朔月又有些愤愤然,“我看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嫉妒我,怕我嫁给你,过好日子,压他一头!” “我瞧着也是如此。”白修文手摸进李朔月衣裳里,胡揉一通,“既然如此,月哥儿,你就更应该跟我走才对。” “不成。”李朔月强忍住作乱的手,哆嗦道:“我户籍还在李家,走不成的。” “户籍而已,还能难得倒我?” “月哥儿,瞧不出你看着瘦弱,屁股竟还有些分量?” 白五的手隔着布料贴住李朔月,李朔月一惊,脑子飞快地转,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朝白五喊道:“李夏阳不让我跟你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也想嫁给你!” 第14章 威逼利诱 “哦?” 脑海中浮现出窈窕哥儿的身影,白修文眉头挑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我从前给他送礼,他怎么不收?” 原来白五对李夏阳也存了那份心思,李朔月暗自窃喜,结结巴巴开始编谎话:“后娘不让收。” “可他每次见了你,都高兴好几天……” “前几天他突然不许我与你再来往,还说,还说,我再偷偷见你,他就要把我卖进花楼去做娼妓……” “他还骂我。”李朔月眼眶微红,尾音染上了一丝哭腔,“他说是我贱胚子,痴心妄想,臭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好害怕,我、我不敢见你……”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李朔月头一回狂骗人,心里忐忑,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僵硬。他算盘打的好,如果白五缠上李夏阳,那就没工夫再来招惹他。 李夏阳若是被毁了贞节,马上就会变成十里八村的笑柄,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他就乐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我误会你了。” 太明显了,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心虚的表情,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疯狂跃动的胸口,无论哪一个,都将李朔月出卖的彻彻底底。 他在说谎。 白五眯起眼睛,审视怀里缩成一团的人,为了应付他竟然能扯出这样的谎话,听了能叫人笑掉大牙。 李夏阳模样虽好,可他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最烦与这种泼妇纠缠,平白惹一身骚。 不过他也想看看,这小哥儿还能扯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话。 “他在家里一手遮天,我怎么敢不听他的话。”李朔月面上忧心忡忡,实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白五会听信他的话吗? “好,月哥儿。”白修文掌心拢住李朔月的臀揉,“你明日带阳哥儿来这见我,我来同他说。” “我心底只有你一个,天仙来了也不顶用,劝他早日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他会听你的话吗?”李朔月抬起眼,偷偷打量起白修文,他仍旧是那副轻佻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信了几分。 “这还不好办?”白五捏起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朔月从开始的抗拒到眼冒星光,只用了几句话的功夫。 “这样真的可以吗?” 李朔月双眼发光,目带希冀,李夏阳一个未说亲的哥儿纠缠汉子,这要是传出去,那不得落下一个“不检点”的名声? “你等着瞧就是了。” 白五语气一转,突然道:“月哥儿,我答应要帮你出气?那你呢,打算如何报答我?不若明日就收拾了东西,同我一道出远门?” “我、我……” 李朔月一怔,身体绷紧,手心开始冒虚汗,他小心翼翼道:“我,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嗯?”白修文语气逐渐变得危险,反问:“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 汉子的手又开始不安分,甚至已经拢住了李朔月的腿跟,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他要再说几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衣裳撕成碎片。 “不然我现在要了你好了,省的我在外面惦记。” “只可惜你这身体,怕是要多受几分疼了。” “别、别。”李朔月终于开始惊慌,四周都静悄悄的,若白五来真的,没人能救下他。 “我去,我去,我答应你。”李朔月含眼应下,“明早带他来见你,我晚上便拾掇好行李跟你走。” “白五,我要是跟了你,你、你可不能负我。” 李朔月说了一箩筐好话,还叫白五圈在怀里辱了一遭,等白五尽兴了,他才逃离了魔爪。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个可算是体会到了,这白五怎么如此难缠?早知道当初便不同他亲近了。 李朔月眼中满是懊悔,失落过后又转化为庆幸,还好自己聪慧,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 不然今晚恐怕真得交代在这。 迎面走来一个朦胧的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李朔月后退两步,警惕地望向来人,直到听到声音。 ——“月哥儿?” 声音叫人熟悉又讨厌,是李夏阳。 李朔月心里闪过一丝庆幸,他卸下防备,问:“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洗衣裳洗了一个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 “哦。”说实话,刚才在人前抹黑过李夏阳,现在走在他身旁,李朔月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不过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白五,有人陪行,他心里却很安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夏阳的喘息声这么重? “你跑过来的?” “嗯,太晚了,我一个人出来也有些怕,想早点找你回去。” 说的好像你很关心我一样,李朔月撇撇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很快他又警醒,李夏阳可是要把他卖进青楼,深夜过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跑了。 哪里是真正为了自己好。 两人一路走回了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愣是没再说一句话。 李朔月摸黑将衣裳都搭起来后又拍拍上面粘的沙砾,还好不是太脏,不然他又要重新洗了。 李夏阳站在廊下,发起呆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去睡?” 王桂香起夜如厕,见着自家哥儿便忍不住叮嘱几句,“晚上别点油灯绣帕子,伤了眼,你娘我可没多余的银子给你折腾。” 说罢又点了点哥儿的额头,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娘,我热的睡不着,刚出来吹会风?” “娘,你看,我都悟出痱子了!” “哎呦我的心肝,不是有竹夫人吗?怎么还热成这样?” 王桂香举起油灯看,见小哥儿脖子上生了几颗又红又大的痱子,顿时心疼不已,“今夜便忍忍,明日让你爹上镇上给你买了瓷枕回来。” “娘最好了。”李夏阳立马笑起来,拉着他娘的手往屋里走。 “谁叫娘只生了你一个,不疼你疼谁。”王桂香嗔怪道,“家里又不缺你挣的这些银子,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听娘的话,哥儿可得好好疼惜自己。” “晓得了晓得了。”李夏阳将人推进屋里,王桂香一拍大腿,“别推我,我出来如厕,都叫你给搅和了……” 李朔月已经进屋躺下了,听到屋外的声音,只默默拢紧了自己的被褥,他常年手脚冰凉,不怕夏日。 用薄被盖上肚子,李朔月想,什么竹夫人瓷枕,定然起不了什么用。 第15章 偷钱 白家在燕子村虽是个富户,名声却不好,一家子从老到小,没一个好的。 老的蛮不讲理,成日钻人家菜地偷菜偷瓜,小的又都被教坏,小小年纪就没个正形,专挑小姑娘小哥儿欺负,村里谁叫孩子没被他家的欺负过? 偏偏白老夫郎能生,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一家子壮劳力,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夫郎媳妇又不是省油的灯,便是有理都能说成没理,最后还要被他家讹了去。 一大家子在村里横行霸道,连里正都治不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夏阳想起那事便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白家老大先前有过一个夫郎,他还见过呢,瘦瘦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但模样不错,面庞清秀,听说是白老大花了二两银子从山沟里买来的。 这夫郎进门五年,才生下一个小姑娘,白老夫郎一心只想抱孙子,对这娘俩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家老汉又偏信些风水邪术,若是长房长子头胎是姑娘哥儿,便会影响家运,还会让后边的几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小汉子,这事白老汉哪里能忍? 这可怜的姑娘一出生,便被亲爹溺死在水盆里,俗称洗女。 白老大夫郎千百般不愿,可这家里哪有他说话做主的份。 两个老东西早看大儿子夫郎不顺眼,还没出月子,便张罗着要给老大夫郎拍喜,一家子汉子拎着棍棒藤条,硬生生将还没出月子的人活活打死! 这人是被卖来的,家又离得远,白家人连席子也没卷就将人扔进了臭水沟里,还是和老大夫郎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偷摸挖了坑给埋了。 那小夫郎现在坟头草比他还要高,从来也没见着白家人去给上过香。 白老大夫郎死后没过几个月,白老大又娶了隔壁村的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怕是连那小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洗女、拍喜这恶俗前朝律法明令禁止,可如今新帝昏庸,纪纲不肃,法度不行,这恶俗不知何时又悄然兴起,不知害的多少姑娘哥儿白白失了性命。 燕子村民风淳朴,并无多少人像白家那般,无辜杀人性命。 即使不喜姑娘哥儿,也给一口饭吃,毕竟养大了嫁出去能拿一笔聘礼,再不济,也能给家中儿子换亲,好歹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活生生淹死? 他在学堂随夫子念过几本圣贤书,自然瞧不上如此草菅人命的人家。 怎么可能眼睁睁叫李朔月跳进这等虎狼窝? 方才两人抱在一起说些私密话,他隐约听见了李朔月说明日要收拾行李跟白五私奔,李夏阳气得牙痒痒,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袋,看看他脑袋里是不是都塞了些烂石头破布头。 要不然李朔月怎么疯魔成这样了? 后院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李朔月便醒了。 家里的这只大公鸡打鸣总比其他家的公鸡早上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睡不着。 “这东西能用吗?” 李朔月小心拆开李夏阳给他的木盒,盒盖一掀开,香甜芬芳的桃香便涌了出来,又香又甜。他又拧开另一盒,这是昨夜白五塞给他的,刚巧这盒也是桃香,不过没有另一盒好闻。 相较之下,李朔月更喜欢李夏阳给他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夹其他东西。 见惯后院争宠的腌臜事,李朔月不得不多一个心眼,这东西看似寻常,谁知道用了会不会烂脸起疹子? 不是他故意把人想的这么坏,实在是从小到大李夏阳害他的次数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小时候还不懂事,那时候李夏阳心思就深,总时不时从屋里偷些糖、糕点之类的东西给他吃,他那会觉得李夏阳肯定是天上下来的善良小仙童。 可每回东西吃完李夏阳给的东西,晚上必定要挨一顿后娘的毒打。 后娘关上门后,会用被子蒙住他的头,然后便用扫帚抽他的屁股、脊背和腿,也不许他哭出声,不然下手更厉害。 李朔月起先不长教训,后来被打的多了,轻易就不敢接李夏阳的东西。 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他的诡计。 这东西留不得,待会便扔了,李朔月合上盖子,转身用白五给的膏脂,虽然比不上李夏阳的东西好,可用着安心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子里的公鸡便一个接一个打鸣,媳妇夫郎们纷纷推开门,烧水做早食。 李朔月早早便起床做好了各种琐事,背上背篓去后山砍柴。 他怀里藏了一整个糙馒头,里面还撒了盐巴,不等后娘开门,他就偷偷溜了。 若不是害怕挨打,他才不会这般任劳任怨。 不是不想反抗,可后娘的力气比寻常汉子还大,还常去镇上扛大包,李朔月心里刚有点苗头就被后娘按的死死的,后来更是连这想法都不敢有了。 等一会太阳升起来,他就往回走,那会后娘早去了地里看稻子,他再将李夏阳引过去见白五,若是白五看上李夏阳,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朔月突然想到,这俩人要是一见面,那他的谎话不就戳穿了? 看来不能如此鲁莽,他得好好思忖一下。 这会树下凉快,李朔月经过陈展家看了几眼,今日灰狼不在,应该是跟着陈展上山去了。 坐在老地方,李朔月捧出怀里的糙馒头小口吃,这馒头是他昨天刚蒸出来的,没放太久,还不算太硬板,吃起来也软和,不喇嗓子。 肚子里有食,手脚才能有力气。李朔月又坐了一刻钟,才挥起砍刀慢腾腾砍树。 这些日子他来的勤快,周围低矮的树枝都砍的差不多了,再砍只能砍些还没长成的小树。 太阳自东方高高升起,周围铺满一圈红霞,颜色十分绚烂,比布庄里的布还要耀眼好看。 树林里落下片片铜钱大小的阴翳,李朔月背着半篓柴在林间行走,待会就能甩掉白五这个大麻烦,他打心底高兴呢。 李夏阳模样不赖,身段丰腴,白五这个见色眼开的不可能不动心,到时候谁又会在乎他那几句轻飘飘的谎话呢? 待会他把李夏阳往人多的地方带,再让他俩撞见,人多口杂,传出去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李朔月脚步轻快,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儿。 家里的大黑狗趴在柿子树下打瞌睡,懒洋洋甩尾巴赶苍蝇,李朔月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这狗是王桂香养的,之前还故意吓唬他逗王桂香笑,又坏又谄媚。 明明每日都是他去喂食,却还要反过来咬他,真是奸佞不分的畜生。 呸! 卸下背篓,李朔月往堂屋走,门还开着,说明家里有人,这个时候,在家的自然只有王桂香的宝贝李夏阳了。 “阳哥儿,你在家吗?” 堂屋后的铁锹犁刀放的好好的,李朔月脚步一顿,莫名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未合拢的门后突然窜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李朔月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就已经被人拧着耳朵往院中拽。 “好啊,你这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回来!” “偷了我阳哥儿的钱,也不知道都买些什么腌臜东西,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耳朵都要被扯掉了,李朔月眼泪唰一下冒出来,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又要挨顿。 “小浪蹄子!你给我跪下!” 女人愤怒的质问自头顶传来,李朔月浑身一哆嗦,不假思索地跪下。 方才的好心情散的一干二净,这会只剩下满身的恐惧。 “说,你偷了多少钱,都藏到哪去了?” 偷钱,李朔月心中茫然,他何时偷拿过家里一分钱? 第16章 屈打成招 王桂香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不消半刻,李家屋外就满满当当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其中李家邻居媳妇刘冬花与王二夫郎孙小凤蹦跶得最显眼,两人你挤我我挤你,半寸不肯相让。 “我说刘婶子,你都快把我的胳膊挤断了。”孙小凤脸拉得老长,回回看戏刘冬花都要把旁的人都挤走,这么大的地儿,有什么好挤的。 若不是想看这小狐狸精的笑话,他才懒得挤过来呢。 “王二家的,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刘冬花眼皮一翻,回道:“你这小哥儿,不回家做饭伺候男人,跑这儿瞎闹什么。这是你一个小哥儿该来的地吗?” “瞅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膈的你婶子我胳膊疼。” “小哥儿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呢。” “婶子,这话真奇怪,小哥儿怎么就不能来了?”王小凤翻了个白眼,“若按你这说法,岂不是家家户户的小哥儿连门都不能出了?” “怎么不管管你家儿夫郎和哥儿,这不正在门后躲着看热闹呢。” “你这小哥儿,怎么如此牙尖嘴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气谁…… “娘,我、我没偷钱。” 李朔月无暇顾及这些看热闹的,一心只想解释清楚,他连家里钱在哪都不清楚! 王桂香一离开家,转身就锁上门柜,难不成他会撬锁开门柜? 未被发卖前,他拿过最多的钱是二十文,还是王桂香让他去村口割肉给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桂花眉头紧皱,火气极大,“敢偷我哥儿的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毛贼。” 语音刚落,王桂香就抄起搅猪食的棍子往李朔月身上招呼,她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恨不得将这吃白食的东西直接打死。 也不知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未出阁时受李有财连累叫人家笑话,出嫁后又叫人拿她和前头死了的那个做比较,现如今养的累赘还反过来害她,她怎能不生气? — 白眼狼一天到晚都不安分,不仅偷她哥儿的吃食衣物,连阳哥儿卖帕子挣的血汗钱都,真是反了天了。 再不打,这小毛贼还不骑到阳哥儿脖子上去? 可怜她阳哥儿心善,看不清这祸害的真面目,还拿他当亲哥哥。 躲闪不及时,上身便挨了许多打,伤处火辣辣地疼。李朔月用手去捂伤处,反让那棍棒连手都砸肿砸烂了。 本就厉害的棍棒捏在王桂香手里,威力便发挥了十成十,被反复抽打的地方连衣裳都烂了。泪花霎时间溢满眼眶,李朔月不断哀声讨饶。 “阿娘,阿娘,我、我没偷阳哥儿的钱,真、真的没拿……” “我没进过阳哥儿的屋子……” “阿娘,别、别打了,好疼,好疼……” 瘦弱的哥儿跪在地上拉妇人的裤腿求饶,可妇人充耳不闻,棍棒仍旧像雨一样往身上落,说两句话的功夫又被打了十几下。 李朔月在地上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小声讨饶: ——“阿娘……” 讨饶声淹没在一声声“啪啪”的响声里。 “还说你没偷,贱人,竟然花阳哥儿的钱买这些糟烂玩意!” 王桂香怒目圆睁,愤怒地将一个小木盒砸向李朔月的脑袋,一想到几百文钱被畜生拿去糟蹋,她心中就是一阵郁卒,立马又踹了趴在地上的人一脚,目光仿若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住李朔月,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这一脚踢到了肚子,李朔月闷声一哼,顿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王桂香又捡起木盒朝门口众人哭喊道:“大伙都看看,县上几百文一盒的膏脂,他也配用?” “可怜我阳哥儿绣帕子眼睛都要瞎了,攒的钱竟全叫这小贱人偷了去!” “老天爷,我好心好意将他养大,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他就是这样报答我……” 门外的刘冬花扬声应和:“阳哥儿他娘,这可得好好教训呢!今日偷你家钱,明日就偷我家米,咱们燕子村可容不下这般偷鸡摸狗的小哥儿。” 说罢她又后怕地拍拍胸脯,几百文钱,回头可得把家门锁好,省得叫人偷。 “偷了这么多钱!真是了不得嘞,这都能吃半年的猪肉哩!” “可不是,成日不是勾引人就是偷鸡摸狗,真是个天大的祸害。” “这阳哥儿卖帕子,竟然能挣这么些钱?” …… 刘冬花家里被毛贼偷过,最讨厌这等小偷小摸之人,十分有经验地指点道:“你往他身上摸摸,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剩下的银钱。” 王桂香听了这话,立马不嚎了,起身翻找李朔月的衣裳,边找边怒声呵斥: “我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倒好,成天干这些不要脸的勾当。” “不是出去勾搭汉子就是变着法偷我的东西,黑心肝的丧门星!今天我就替你那个早死的娘好好管管你,省得日后出去祸害人。” 王桂香胡乱在李朔月身上翻找,摸到胸膛时手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真有东西! 这是半盒用过的手脂,最少也值五十文,一想到了李朔月偷了她家二百多文,王桂香便两眼发黑,火气噌噌噌往脑门上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贱货,你这个贱胚子,竟然偷了这么多的钱……你这个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呸!你娘是个勾人汉子的骚女人,你也跟你娘一样骚。她死的时候怎么没把你带走?还留下来恶心我!早知当日我就该把你溺死在茅厕里。” 王桂香心里有气,直接跨坐在李朔月腰上,扬手揪住他的领子,巴掌直往脸上招呼。 ——“啪啪啪” 又是几声抽打皮肉的声响,李朔月本就头昏脑涨,接连而来的几巴掌打得他口鼻直冒血,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仿佛生了尖刺的棍棒,好像连他的脸皮都要撕扯打掉。 王桂香像座不可撼动的高山压住他,李朔月连喘口气都艰难。 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嗡嗡直响,李朔月肿胀的眼睛又渗出泪花,他疼得连蜷缩都做不到。 “小贱蹄子,偷了多少钱?” “剩下的钱你藏在哪了?还不老实交代!” 李朔月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幼时也有这样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腿又掐又打,他哭一声便抽一下嘴巴。 房门紧紧闭合,他跑几步又被抓回来接着打,好多次都险些被掐死。 那女人如恶鬼一般,披头散发,目放凶光。 李朔月起先总在屋子里口齿不清地喊“爹”“娘”,那时候他连“疼”都不会喊,只会念这两个字。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有爹娘的,可爹娘都不来救他。 耳边妇人的质问如魔音一般在耳边回荡,比黑白无常索命的声音还可怕:“说,你错了没?” “小畜生,不许跑!” “阿娘,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跑了……” 李朔月恍然间又回到了漆黑的柴屋,脖颈被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拼命捶打那双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半分。 第17章 月哥儿要被打死了 尖锐的惨叫、女人的咒骂、旁人的奚落,种种声响仿佛幻化成了一根尖锐的针,死死扎进李夏阳的脑袋里,他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躲在被子里,六神无主。 这刻他才深深地意识到他娘对月哥儿的憎恶有多深,不过偷了几百文钱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殴打他,若是知道月哥儿同白五有纠缠,只怕会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进门。 门外的惨叫渐渐听不见了,李夏阳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娘正对着他,正跨坐在月哥儿身上扇巴掌,而月哥儿披头散发,一言不发。 瞳孔猛地紧缩,李夏阳心神一颤,立马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往屋外跑,他错了,他不该以这样的拙劣的借口来留下月哥儿。 他怨恨自己想出这样的阴损招,那么多的办法,怎么他就偏偏选了这种?他明知道他娘讨厌月哥儿的。 他好后悔,他真该死,不该对他娘撒谎说月哥儿拿了自己的钱。 月哥儿快被他娘打死了! 李夏阳“唰”一下推开门,看见满脸淌血的李朔月,他吓得心几乎停止跳动。李夏阳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王桂香,死死环住他娘的腰,颤声阻拦:“娘、娘你别打了……” “月哥儿都没气了……” “你要被打死了!” 李夏阳强硬地将他娘往后扯了两步,围在院外的人这才看清那哥儿满头满脸的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又小声嘀咕起来。 “嚯,这李家的也不是好人,都快活活打死了……” “他家这么有钱,就偷了几百文,至于吗?” “……” 王桂香身体一僵,拧起眉毛不满道:“你这哥儿,胡说什么。你娘我心里有鬼,不过几个巴掌,流了两滴脏血,还能将人打死不成?” “贼就该往死里打,不然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事呢。” 王桂花恶气还没出完,本来还要接着打,可又怕伤到她的宝贝疙瘩,只好渐渐卸了手上的劲。 “不成,不成……打死了是要坐大牢的。” 李夏阳惊慌开口,使出吃奶的劲抱住他娘往后退,急得脸红脖子粗。 “收拾一个贼哪用坐牢,臭小子胡说什么呢。”王桂花拍自家哥儿的手,宽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心善,赶紧把娘放开。你一个哥儿,比当娘的力气都大,像什么样子。” “娘,娘,你先别打了……把他关进柴房,关上几天……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李夏阳脸色青白,面露不忍,他甚至不敢探李朔月的鼻息。 “阳哥儿,娘早就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听……” “往日你给他吃食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今日非得好好给他个教训。” 王桂香骂骂咧咧,正想念叨念叨自家哥儿,叫他好长个心眼,谁知一转头,发现自家哥儿泪流满面,面上惊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心里“咯噔”一声,今日打人没收力道,怕是吓坏了阳哥儿,王桂香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行了行了,不打了不打了。” 擦干自家哥儿脸上的泪,再看一眼地上昏死的白眼狼,王桂香翻了个白眼,当务之急是安抚自家哥儿,教他知道人心险恶,明日再收拾这白眼狼也不迟。 将李朔月拖进柴房,见门外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王桂香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也不怕做晚了挨汉子的打。” “这就打完了?” “这狐媚子到底偷了多少钱?案子还没审出来,怎么就结案了?” “就是就是,李家的,这阳哥儿绣帕子,挣得比汉子还多?” 王桂香不耐烦同这群人打交道,平日有事不见帮忙,看热闹时一个比一个蹦跶地显眼。 一把合上门板,王桂香转头低声咒骂: “呸,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也敢打我哥儿生意的主意。” “缺了牙的老货,净干些不要脸的勾当!” “和我阳哥儿比,差得远嘞!” 屋内风波停歇,人群化作鸟兽散去。李有财从门前的粗柿子树后冒出头,几个路过的汉子嘲笑他:“李有财,你那哥儿都快叫你婆娘打死嘞!卖都卖不出去咯。” 一个刚丧妻的汉子勾住李有财的脖子,贼眉鼠眼同他打商量:“我看你那哥儿也快不成了,不如发发善心,抬出来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改天再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们也喊上你。” 身后几个泼皮也嘿嘿直笑,眼睛在李有财身上来回打转,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李有财仍旧是那副畏缩的模样,不搭理几个汉子,没讨到好处的汉子啐了两口,骂骂咧咧走了。 李有财坐在门口树荫下,背弓得更弯,脑袋似乎要垂到地上,和尘土挨在一起。 刘冬花出来泼脏水,见李有财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模样,心下鄙夷,直骂窝囊鬼。 今日一大早,陈展便牵着一大两小三只鹿往镇上走,带的都是活物,一个人难以牵制,他便干脆连灰狼也带上,好让那些不长眼的掂量掂量。 一到清水县,陈展就将鹿拉去赵大那里,赵大只要了大公鹿,给了二十五两银子。 “陈兄弟,这可是好东西,我用最烈的醉里香泡的,泡了不少日子。”赵大得了公鹿,高兴不已,便兴高采烈地朝陈展展示他新泡的酒:“你闻闻这味,地不地道?” 陈展取下酒坛塞子,醇香浓厚的酒味扑鼻而来,不常喝酒的他也能闻出这是好酒,赞叹道:“好东西,闻起来真烈。” “那是自然,我把你当自家兄弟。”赵大得意洋洋,“这酒后劲大,我泡了鹿鞭虎鞭,枸杞,肉苁蓉……反正有用的都泡上了。” “在楼里紧俏得很呢。一两酒卖一两银子,那些贵人眼睛都不眨,半斤半斤买。” “只可惜我也只剩下半坛子,今日便匀你一葫芦。”赵大将身旁的酒葫芦塞进陈展怀里,“你拿着,回去配野味吃。 “赵大哥,这可不成。”陈展不急不忙将酒葫芦塞回去,“心意小弟领了。可你也是小本生意,买鹿给的已是高价,我哪还能拿你这一壶酒?” “嚯,你是我兄弟,难不成连一壶酒都喝不成了?” 赵大浓眉大眼,面相威武,这会吹胡子瞪眼乍一看还挺唬人。 陈展只得笑着收下,人家一番心意,况且日后还要接着做生意,有些人情往来是好的。 第18章 与他有何干系? “行,那我就收下了,改日打只肥兔子请大哥吃酒。” “那敢情好,我可等着你。” 将酒葫芦放进背篓,陈展告别赵大,独自将两只小羊牵往集市去,不多时,便有管事婆子前来相看。 “卖鹿的,你这两只小鹿如何卖?” “一只八两,若要两只,给十五两便可牵走。” “这价贵了。”管事婆子仔细查看两只鹿,皮毛无损伤,月龄也不大,心下还算满意,不过买东西,总得说说价,“这鹿看着不过一二十斤,哪里值这么多钱?” “我看着不大鲜活,我出十两,你将两只都卖给我。早早卖了也好回家不是?” 陈展价开给得高,这样才有讨价的余地。 “婶子,这都是野生的梅花鹿,两只加起来有四十斤肉。鹿胆小机敏,最是难捉,十两银子少了些。” “俗话说夏补阳冬补阴,这鹿做成炙鹿肉最好不过,小鹿肉质细腻,比大鹿更鲜美。” “您再添些,往后若有好东西,我先往您府上送。” 两人你来我往讲得口干舌燥,最终价定了十二两,双方心里都算满意。陈展帮忙将鹿牵到了管事婆子的主家,得了块沉甸甸的银靛和二两碎银。 这两只鹿月份小,能卖到十二两已是不错。 卖完三只鹿前后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得银三十七两,要不要不都说猎户挣钱呢。 这次算是捡了大运,下回就没这般好运了。山上的鹿被他吓到,往后再捉可就难了。 去年霉运缠身,追野山羊摔下了悬崖,陈展凭借一身本事保住了命,可还断了条腿,养了半年才养好。这事若搁在普通猎户身上,八成是要丧命的。 前年一整年也才得了二十两,都是一只只野兔野鸡卖出去攒下来的。 粗略算下来,他现在已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若放在普通人家,足够一家四口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对他来说,这点银子还远远不够。 这次捉鹿也不容易,被树刮坏了两身衣裳,他又不善缝衣,干脆洗净后送给小木哥儿做鞋穿。 小木哥儿大名叫孙木芽,今年刚满五岁,正随自家阿嬷学女红,破布只当给他练手。 燕子村村东头偏远,就在山脚下,可也不是只住了他一户人家。 往前走不到一里路,便能看到相邻而建的两户人家,都是极其穷苦的,没地住才跑来村东头建房屋。 一户是孙木芽和他五十多岁的老嬷,另一户是对带着孩子的夫夫,汉子是瘸子,夫郎是哑巴,都穷苦,不过没坏心思。 追云常往那边跑,小木哥儿和哑巴夫郎叶水儿都不害怕它,也愿意和它一块玩。 狼崽子精明,还偷摸逮兔子逮山鸡给两家送去,既是它自己捉的,陈展也不阻拦,如此这般,三家的关系倒更亲近了些。 清水县东西两头都有成衣店,里面有成套的短打、裁剪好的鞋,对于陈展这般的汉子来说,极其方便,就是价格贵了些。 如今一匹寻常的粗布七钱银子,长四丈宽二尺二,自己做能做三五身短打,可若由绣娘缝好摆在店里,价格可就贵上许多。 两身褐色短打六钱银子,五双布鞋二钱银子,陈展付账时眼睛都不眨,毕竟他没有绣花的功夫,还是买来得快。 临走前想起孙老嬷的叮嘱,便又扯了一丈宝蓝色的粗布,方便老人家给小哥儿做衣裳。 路过点心铺时,陈展停下脚步,他常在山上跑,平常都是将米面背到冯家,让哑巴夫郎叶水儿帮他蒸馒头,这会口袋里有了银子,便想换换口味。 “客官,您买些什么?” “店内都有些什么糕点?” 小二扬起笑脸,招呼道:“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铺子糕点种类可是最齐全的,既有老少皆宜的各类桃酥,又有甜口的桂花糕这类糕点,咸口的也不少,其中咸水糕卖得最好……” 糕点不好放,陈展要了包桃酥和咸水糕,每包都是十六块,能吃好一阵。 逛完一圈,背篓里又添了坛二斤的白酒,两把刚打出来的砍刀,两捆麻绳,十个拳头大小的宣软肉包。置办完东西,陈展便起身往县外走。 追云比寻常狗大许多,性子顽皮,他怕伤到人,便让它自己在县外的树林里玩。 这狼崽子机灵,知道躲着人玩。 走出二里地后,陈展夹起手指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远处一抹灰影便摇着尾巴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眼跟前。 追云见到陈展就撒娇,躺在地上翻起肚皮嘤嘤叫唤。 “瞧你这副德行。”这是闻到肉味了,撒泼呢,不给便赖在地上不起来。 “嗷呜嗷呜。”追云又去抓陈展的裤腿,谄媚的眼睛都眯成了缝。 “行了行了。”陈展凌空丢出一个肉包,追云一跃而起,稳稳将包子咬在口中,而后嚼了两下,咽进了肚子里。陈展接连喂了五个,追云才心满意足,不再阻拦他赶路。 一人一狼慢悠悠往燕子村赶,半点不见急切。 燕子村口几个老夫郎老太太坐在大槐树下说闲话,见了陈展,声音便刻意放小,在后山做猎户的小子是个活阎王,招惹不得。 不然怎么到了二十还未娶亲? 他们聚在一起,可没少说嚼舌根,这活阎王的名声,便是他们传出去的,这会见了正主,自然心虚。 陈展耳朵好,老远便听见几个人念叨: “听说今日李有财家的又被打了?” “可不是,脸都打出血了。”一个看过热闹的老夫郎立马接下话茬:“我去看了,那脸叫人打的,比糙馒头都厚,不过活该,听说偷了几百文钱呢。” “竟偷了这么多?难怪遭打,手脚不干净,谁还敢聘他做夫郎?” “造孽啊……” 又被打了? 那样可怜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经得住王桂香几下打。 王桂香是出了名的力气大,能同青壮汉子一块扛大包,比男人都顶事呢。 陈展想起成日在半山腰砍柴的小哥儿,胆子小又不聪明,竟然能从王桂香屋里偷钱,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嘤嘤嘤~”追云站在前方叫唤,一下子就将陈展的魂儿叫了回来,他晃晃脑袋,清官难断家务事,偷不偷的还不是一张嘴的事。 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干系,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了。 第19章 仇敌 短短半日,李夏阳煎熬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午时过后,他爹娘去了地里,过两日就能割稻,可偏偏这两日地里害了虫,离不了人。 李夏阳做贼似的关上大门,偷摸在灶房里冲红糖水,蒸鸡蛋羹。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为月哥儿说上一两句话,让他娘消消气,给人喂口饭吃。 可他爹是个软蛋,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又怕自己火上浇油,越说他娘越气,敢等人都走了再给月哥儿做吃食。 此事因他而起,李夏阳恨不得挨打的人是自己。尤其看到李朔月满脸血躺在地上,眼泪瞬间落下,止都止不住。 “月哥儿,我、我对不起你。” 李夏阳将人扶到床上,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待看清人脸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月哥儿脸蛋本来只有巴掌大,这会让他娘打得鼻青脸肿,脸上那么多红印子,也不知道有多疼。李夏阳抽噎两声,又轻轻给月哥儿脸上抹了层消肿的膏药,他现在就是把肠子悔烂都无济于事,月哥儿肯定不会原谅他。 李夏阳也没有办法,他不能将李朔月同白五的事情抖出来,否则那就是推他入火坑。 月哥儿又不肯听他的话,前脚答应他再不理会白五,后脚就要收拾行李同白五私奔,他实在是气急攻心,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他知道月哥儿会挨打,可没想到他娘打人那么厉害,简直是想把人活活打死! 他娘对前面那个有怨气,便常常打骂月哥儿,可月哥儿又犯了什么错?叫他娘心软,简直比登天还难。稚子无辜,长辈的事何苦牵连到孩子身上? 他爹简直是懦夫中的懦夫,成日什么也不管,月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也不见他过来看一眼,李夏阳从未如此心寒过,难怪他娘总说别嫁个像他爹这样不成器的汉子。 李夏阳心里堵得慌,抽抽噎噎哭,他娘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他没办法为了月哥儿叫他娘寒心,月哥儿因此不亲近他,也情有可原。 可他不甘心啊,明明小时候,月哥儿出门打草会背上他,给他编花环,摘刺泡,亲昵地喊他弟弟,还常常亲他抱他,两个人睡在小屋里,仿佛是最最亲密的人。 其实李夏阳一直都知道,刚生下来时他娘并不喜欢他,只是后来再生不出来,才将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 都说人长大后就记不得小时候的事,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岁之前,他没爹没娘,都是月哥儿带着他的。 不过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记得。 “月哥儿,忍过这回,往后就都是好日子。” 李夏阳抹掉眼泪,给哥哥喂红糖水,李朔月比他大两岁,可这会比猫崽还可怜。还好人有些意识,能喝下红糖水咽下鸡蛋羹。 李夏阳又拿出红花油,一点点给李朔月身上擦。他的动作轻柔无比,可一皮肤,李朔月便瑟瑟发抖,疼得在梦里都流眼泪。 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李夏阳咬住嘴唇哭,眼睛也跟着哭肿了。 他只盼着李朔月身上的伤赶紧好。 涂完药,李夏阳赶紧合上李朔月的衣裳,不忍再看他身上的伤痕,一想到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便压抑得喘不过气。 明月高悬于夜空,夜色渐沉,整个下河村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李朔月猛然惊醒,瞳孔紧缩,周身遍布冷汗。 “月哥儿,你醒了?” 李夏阳大喜过望,急忙坐过去探他的额头,把人害成这个样子,李夏阳一闭眼脑海里就是月哥儿的惨状,他压根不敢睡。 等他爹娘睡下后,他半夜摸了柴房的钥匙溜了进来,还端了碗红糖水。 耳边女人的打骂声似乎小了,李朔月眼神渐渐清明,辨别出声音的主人后,蜷缩的身体瞬间警惕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贱哥儿伙同他娘,诬陷他偷钱! 看他挨打还不够,这会还要过来看笑话吗? “贱人……贱人……” 李夏阳喉头一哽,自觉理亏,小声道:“月哥儿,你别说话,爹娘都睡下了。” “我给你冲了红糖水。” 李夏阳将调羹小心放到李朔月嘴边,“你喝口润润嗓子,我明日再给你带馒头。” “……滚……” 李朔月偏过头,他就是饿死也不吃李夏阳一口东西。 “月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李夏阳也急了,“等你好了再埋怨我也不迟,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李朔月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虚伪恶毒的哥儿,愤怒怨恨交织成巨网,将他困在里面不得翻身。 李朔月双眼发红,突然生出力气,他翻身狠狠咬住李夏阳的胳膊,直接咬出血来。 ——“啪嗒”,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夏阳吃疼,拼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他疼得直掐李朔月的胳膊,两人成了泪人。 终究是受了伤的李朔月力气去得快,他一松口,张嘴便叫李夏阳滚。 “滚开……贱哥儿,少在这里……” “你疯了!”李夏阳擦干净眼泪,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自己的左胳膊被咬出一圈极深的牙印,若不是这人没了力气,他毫不怀疑他会咬掉这块肉。 “……贱人……活该……” 李夏阳震惊地看着眼前人,又气又痛,捂着胳膊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绷着脸蛋捡起瓷碗走了。 耳根子清静后,李朔月才卸下防备,这一松懈,浑身就没有不通的。他受不住,哀哀小声哭起来,眼泪泉眼往外冒,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晌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王桂香就打发亲哥儿去他外祖家,明日她娘过生辰,索性叫阳哥儿提前过去住两日,省得在屋里烦心。 李夏阳自然不愿意,可架不住他娘的哭闹,只好坐牛车去外祖家。明日他再早些回来照顾月哥儿。 王桂香心里惦记银钱,趁亲哥儿不在,又逼问了几回,李朔月躺在床上不得安生,被掐大腿掐脸逼问藏钱的地点。 后娘认定了他偷钱,说什么都没用,将柴屋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抢走了李朔月捡来的四个铜板。 白日没吃上饭,又挨了顿掐,李朔月眼睛都要哭瞎了,恨自己生在了李家。 恨老天无眼,叫自己像猪狗一般活着。 第20章 好端端寻死做什么? 王桂香只寻到四文钱,可怜她阳哥儿吃苦受累绣帕子,钱竟然全叫这杂种偷了去。 她昨日本想叫这白眼狼出来干活,又担忧阳哥儿乱发善心,只好作罢。 昨夜阳哥儿送糖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真打死了。她心里自有一番计较,等这丧门星年满二十,便卖给花楼,也能换几两银子。 说亲嫁人想都别想,老老实实给家里干活她还能赏口饭吃,若不老实,可休怪她无情。 名声烂成这样的哥儿,隔壁村的鳏夫都瞧不上他,不进花楼,将来也是卖给山沟里汉子多的穷苦人家做共夫郎,可山沟里的穷酸货的能给几个钱? 地里的稻子已经能割,王桂香打算先割上一天,明日再回娘家,两个村里离得不远,走起来快得很。 割稻辛苦,是个费体力的活,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想到小白眼狼躺了一天,什么活都不用干,王桂香心里便极不平衡。 恼怒之下拿锁开了柴房的门,拧着李朔月的耳朵,硬生生将人拽起来。 “睡睡睡,就知道睡,恶鬼托生的蚂蟥,专门来吸我的血。” “去,把盆子里的衣服洗了,现在就去。” 李朔月浑身发抖,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被王桂花拎着,催着,端着盆子出了门。 一段路他走得磕磕绊绊,手脚沉得好像戴上了镣铐,前路黑乎乎,只能凭印象摸索。吹过来的夏风是热的,可他只觉得冷,冷得人如坠冰窟。 站在河沿陡坡上,李朔月望着平静的河面,脑中浑浑噩噩,他貌似睡了两日,今日、今日是二十吗? 仿佛打了鸡血,李朔月头脑瞬间清明,他扔下手中木盆,跌跌撞撞往河边跑,衣裳散落一地,木盆滚得比他还快。 ——“扑通”木盆滚进河里,摇摇晃晃漂浮在水面,跑远了。 陈展,陈展在哪呢?他怎么没见到? 他只知道陈展和李夏阳七月二十在河岸边有了肌肤之亲,可在哪里,什么时辰,他全然不知。 这会日上中天,陈展是不是早就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陈展肯定还没来,一定是这样。 李朔月焦躁地沿着河岸来回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里除了黑茫茫的水面,就是半人高的野草,半个人影都没有。 在哪里,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哗啦啦”,李朔月摔到了河水里,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他心中充满绝望,黑漆漆的水面犹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将他的勇气吞噬殆尽。 或许陈展早就走了。 可怕的猜想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双唇因恐惧而泛白,李朔月怔怔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前世一样的未来。 卖身花楼,一辈子颠沛流离;委身奸佞,是犒赏三军的贱奴…… 他在心上人眼中如蝼蚁,拼尽全力讨好也换不到他一眼青睐;无人怜他爱他,便是重来一世,也逃脱不了此般命运。 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好了。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人打骂…… 李朔月失了神智,双眼呆滞无神,犹如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往湍急的河中心走…… 水没过了脚掌、小腿、膝盖…… 野草丛里的陈展看不下去,猎豹一样飞速窜出草丛将寻死的哥儿往回拉,一条人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往前走,可就真回不来了。” 这哥儿怎么回事,好端端寻什么死,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虽说是被后娘打了,可这至于吗? 他还以为这小哥儿早就习惯了。 陈展眼力非凡,夜里也能将小哥儿的脸上的伤看个清清楚楚,嚯,他心神一震,红彤彤的掌印叠加在脸上,脸皮红涨,确实如老夫郎所言,肿得比糙馒头还厚。 “怎么被打成这样?” 陈展语气轻下来,小哥儿愣了片刻,随后如无家可归的幼鸟一般扑进他怀里。 “李朔月,你怎么了?” 漆黑的世界被撕开一角,有光泄进来。李朔月听见汉子沉稳的嗓音,忍不住委屈痛哭,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这样死去。 “陈……陈展……” “陈展……我要死了……你来见我,我好开心……” 李朔月嘴唇不断蠕动,没发出声音,陈展俯身来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不得已,他只好抱着人坐在野草丛里,等着他神智回笼。 陈展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李朔月抱住,手脚仿佛错乱长出的枝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李朔月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死死搂住陈展的腰,躲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他抽噎着,压抑着声音,哭自己遭受的委屈与不公。豆大的泪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进陈展炙热的胸膛,仿佛也顺着皮肉滚进他心里。 那哭声可怜压抑到至极,哗哗的眼泪仿佛没有尽头,陈展叹了口气,拍小孩似的拍打李朔月的后背,到底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叫人心疼的样子? 约莫过了两刻钟,李朔月哭累了,心情平复下来,汉子的胸膛结实宽阔,单薄的夏衣挡不住身体的热度,将两人的衣裳都烘得暖洋洋。 李朔月摸摸男人的胳膊,是活人的胳膊。 “陈展,我还,呜呜,我还活着吗?” “我刚把你救回来了。”陈展温声安抚。 李朔月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顿感羞耻,他这副样子,陈展会嫌弃他吗? 片刻间他又满心欢喜,陈展还在这里,他们还能做一世夫妻。 “陈展……” 李朔月轻轻倚靠在陈展的肩颈上,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陈展今日开了那坛赵大送的药酒,上好的醉里香入口劲道浓烈,爽口清香,刚开始劲小,一不留神,一葫芦酒被他喝了个精光。 不过酒后劲太大,他只得跑来这河里泡冷水,散火气。 这小哥儿猫崽仔似的紧贴他,还往他怀里钻。 事情有些不太妙。 “既然脑子清醒了,便赶紧下去。” 李朔月温顺点头,往后退时,后腰碰到了汉子的身体,他一下子僵住了。 “下来。” 陈展紧咬牙关,嗓音喑哑。 李朔月这才发现自己挂在陈展身上。 男人鼻息沉重,声音沙哑,又结合身体这般反应,李朔月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展这怕是喝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办法才跑来泡凉水澡。 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 原来这便是他与李夏阳行夫妻之事的缘由吗? 第21章 如你所愿 李朔月惊讶过后,陡然抬起头,目光坚决:“陈展,我、我帮你!” 胸膛砰砰砰直跳,李朔月上前挽住汉子的胳膊,脸颊贴上去,“只要成事之后,你娶我就成。” “好不好?” “不用。” 将小哥儿扒下来,陈展转身遮掩身体,沉声道:“你这小哥儿,说什么胡话。” “既然清醒了,便赶紧回家去。” “可是……你……” “……” 陈展面露尴尬,轻咳一声,后退两步。 “……不用,我去水里泡一会儿就成。今天之事你只当没看见。” “别再说这种话。” “我不回去。”李朔月摇头,李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不是他的家。 “你这哥儿……”陈展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又不爽利,他只得放弃规劝这小哥儿,自己又往水中央走。 李朔月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 仿佛他不同意,就要跟他到地老天荒似的。 陈展重新盘腿坐在水里,闭上眼睛犹如老僧入定,本来不必这般遮掩,可谁叫这小哥儿艺高人胆大。 “离我远些。” 李朔月不死心,坐在陈展身旁,身体歪斜靠住他,小声开口:“你……你这样不好。” “身体受不住的。” “……我真的可以帮你。” “你看看我吧,陈展。” “我能洗衣做饭,料理家事,还能伺候地里的庄稼,别的哥儿能做的我都能做。” “我不偷钱,也不勾引其他人。村里那些事,我、我没做过。” “是那些人胡说。” 陈展挑起眉毛,偷没偷钱他不知道,可他亲眼见过他与白五厮混。 见陈展还不理会,李朔月着急起来,便一个劲往他怀里挤,大胆开口:“陈展,你就、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顾不得羞耻,只想和陈展做真夫夫。 “陈展……陈展……你娶我吧。” “求求你了。”李朔月恳求道。 身上的火刚下去又叫这小哥儿招起来,陈展全凭一口气吊着。 可李朔月没半分顾忌,还往他怀里钻,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陈展在水中还奈何不了他。 理智摇摇欲坠,飞速坍塌,陈展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李朔月,你再不走,可别怪我收拾你。” 这话好危险,李朔月眼睫一颤,一狠心,干脆霸王硬上弓。 陈展心下骇然,这胆大包天的哥儿竟然真的敢! 整个燕子村都没有像他这般的。 “李朔月……” 他正欲推开这哥儿的手,突然,后脑仿佛被重锤狠狠打两下,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炸开,陈展痛苦闭上眼,额间青筋迸起,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搞得方寸大乱。 “陈展,从此你我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爹爹、爹爹……” “展郎,这便是虎符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护国大将军陈鹤鸣……” 混乱不堪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仿若暴力打开脑袋又暴力合上,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脑海里一会儿是阳哥儿决绝的脸庞,一会儿又是艳丽逼人的李朔月,混乱痛苦到令人崩溃。 陈展艰难地度过了漫长的混乱,可实际上不过几息功夫,再度睁开眼,眼神已冷硬如刀。 “你做什么?” 墨色瞳孔泛着幽冷光泽,陈展紧盯前方之人,神色戒备。 “怎、怎么了?”李朔月肩膀一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刹那间,陈展便认出了李朔月——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恶毒哥儿。 他苦苦寻觅多年,如今这哥儿竟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我能帮你。” “陈展,你要我好不好?” 李朔月手心微紧,他并不知晓这片刻间心上人已经发生了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仍旧做着痴缠的美梦。 感受着体内古怪的热意,陈展冷眼看李朔月微红的脸,心中嗤笑,无论过多少年,李朔月的手段永远这么下作。 以色事人的玩意,也敢拿药算计他? “好啊。” 陈展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眼底冷冽,既然李朔月想要,给他便是,自己何苦做那不懂事的榆木疙瘩? ——“哗啦啦”,俩人自河中起身,水花溅落进河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展一把将李朔月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野草丛里走。 风自俩人身侧拂过,李朔月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陈展的肩颈太硬,压得他肚子疼,喉咙中也升起阵阵呕意。 过了今夜,他就会成为陈展名正言顺的夫郎,李夏阳也不能越过他去。 喜悦大过于惊慌,李朔月忍不住幻想将来的神仙日子,突然,变故陡生。 ——“砰”。 陈展将他摔进了草丛里。 李朔月被摔懵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眩晕过后,身体的痛楚就异样明显起来,屁股和脑袋好像被摔碎了,他躺在地上,怔怔望向陈展。 陈展居高临下俯视他,李朔月呆愣愣,讷讷开口:“陈展……?” “不是说要伺候我吗?” 陈展似笑非笑他李朔月,讥诮开口:“后悔了?” 或许是被陈展冷漠的眼神吓到,又或许是他粗鲁的动作,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些害怕。 可害怕和犹疑过后,李朔月又缓慢而郑重地摇头,“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陈展冷声道:“那便如你所愿。” 李朔月一愣,眨了眼睛。 一切都很突然。 李朔月微睁着眼,手指无意识攥紧手心里野草的根部,肿胀的脸蛋异常痛苦,前些天王桂香才打过他。 陈展眼里毫无温情可言,随心而动,仿佛他对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没有情感的物件。 不值得安抚,不值得疼惜。 李朔月眼睛和嘴唇一并湿润,疼痛令他神色扭曲,只好可怜兮兮看向陈展。 讨饶的神情落在陈展眼里也像算计。 李朔月可怜吗?并不。 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是李朔月的拿手好戏。 第22章 丧家之犬 他似乎很痛苦,可这又怎么样呢,在营帐里待过的人怎么可能就这点能耐? 李朔月双手弱弱拍打陈展,显然已经痛苦到无法呼吸,像条脱水的鱼,似乎小一瞬就会死掉。 好难受,好痛苦…… 后脑又开始发疼,陈展攥紧拳头,脸色愈发冰冷。 他离开后,李朔月便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肝脾肺都要一块吐出来。 窒息的痛楚让美好的念想都化成了泡影,李朔月想到陈展冷漠傲然的脸,后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不能走,走了就功亏一篑。 “自己解还是我替你解?” “我自己、自己来……” 明明是他向陈展求来的,可是怎么这样难挨? 陈展和他想得不一样。李朔月颤抖着手解绳结,可他太害怕了,手指甚至无法打直。 陈展皱眉,不耐烦道:“拖拖拉拉的,你到底愿不愿意?” 李朔月动作一顿,微微发起抖来。 “愿意……愿意……” 磕磕绊绊的动作彻底惹恼陈展,他抬手随意撕扯,单薄的衣料在他手里不堪一击。 亲昵毫无温情,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让人痛不欲生,李朔月指甲陷进泥里,大口大口急促喘息。 怎么会这样呢? 好痛,浑身都疼。 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花,李朔月泪眼蒙眬,还没从回过神儿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以为陈展会抱抱他的,就像刚才安慰他那样。 陈展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他看李朔月瞳孔涣散,鬓角渗出冷汗,脖颈像垂死的兔子一样弯折。 心底忽然生出股大仇得报的畅意,身体里的血似乎也跟沸了起来。 就像饥肠辘辘的狼逮到血流不止的肥兔,嗜血的暴虐欲望只想让它将兔子撕碎。 李朔月背叛他离开他的时候,只怕是没想到他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吧。 他这种无力反抗任人蹂躏的可怜模样真叫人心动。 看来新主子没养好这只白眼狼,李朔月比从前还要瘦小落魄。 陈展恶意揣测,肯定是跟了新主子还不安分,仗着一副美艳皮囊四处沟引,叫人发现,这才给打得人不人鬼不鬼,半死不活地又过来寻他。 真当他无所顾忌,什么都能下口吗? 太瘦了,身上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看不见一点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逃过来几日没吃过饱饭的灾民。 “丧家之犬,真活该啊,李朔月。怎么,跟着你的新主子混不下去,投奔我来了?” “叫人用烂的破鞋,扔在地上都没人捡,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一样稀罕你不成?” 陈展掐住李朔月的下颌,看着他因痛苦而失神的肿胀脸蛋,心里涌出无限的畅快,说起恶言恶语也毫不在意,这是李朔月应得的。 李朔月听不见陈展说什么。 再睁开眼时,发现天上只坠着几颗残星。 陈展掀开李朔月湿透的发,仔细端详那张他恨透了的脸。 李朔月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目光停在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新主子跟前不得宠,不知道是不是要跟野狗抢食吃。 脸瘦成了这副磕碜样,干瘪惨白,叫人一丝兴致也无,哪里有半分当年沟引他的风采? 身体瘦弱青涩,一点不像当年李朔月当初的模样。手和脚仿佛一折便会断,比野草还要脆弱。 陈展脑子里有诸多疑问,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 “咕咕咕,咕咕咕!” 燕子村第一声鸡鸣时,陈展便睁开了眼,行军打仗多年,少有安稳酣睡的时候,兵贵神速,不可怠慢。 何况他睡得并不深,只是合眼歇了片刻而已。 理智渐渐回了笼,紧贴着他的躯体温热,晨风一吹,陈展醒了个彻底。 常年兴兵战乱的朔北边境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野草,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才是常态,怎么如此平安幽静,仿若世外桃源? 脑中又开始发疼,仿佛钻进了万千只虫蚁一般叫人痛不欲生,熬了一刻钟,疼痛才渐渐退去,纷杂的混乱,令人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上一瞬他还在战场,被北陵人一刀刺破了胸膛,怎么下一刻就又碰见了李朔月,还同他厮混起来。 昨夜混乱异常,脑海里多出了一段过往,他记得当年自己阴差阳错与李夏阳在河岸边行了周公礼,可现在这人怎么变成了李朔月? 战乱留下来的疤痕全都消失了,竟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陈展望着自己健全的身躯,恍如隔世。 心中疑窦丛生,他闭眼思索,结合两段记忆来看,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重回到了自己少时,不知是何缘故,他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夫郎相遇的那一日。 这次他面前的人变成了李朔月。 那个臭名昭着的恶哥儿。 陈展不信牛鬼蛇神怪力乱神之事,然而眼前这复生之事却让人如坠云雾,摸不清缘由,从未听过有人死了还能活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怀中的人仿佛极度畏寒,拼命地往他怀里钻。两个原来的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仿佛是天底下最亲近的眷侣。 李朔月不安分,陈展并非柳下惠,仗着四下无人,青天白日便无所顾忌起来。 这会天亮了,陈展能完全看清李朔月的全貌。 青白的脸还没他巴掌大,胳膊胸膛全是被人用木棍抽打出来的青紫痕迹,细瘦的大腿连他手臂都比不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如果是昨天之前的陈展,看到李朔月这副可怜的样子,说不定会生出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去养着。 可现在的他,活过一遭,认清了李朔月那张虚情假意的脸,碰着他再凄惨的模样,都生不出半分怜悯。 第23章 野鸳鸯 救下李朔月后,军中便怪事频出,机密信函莫名失踪、后方送来的粮食被劫、接连几次作战失败,简直刻意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是李朔月搞的鬼。 陈展不是那般无脑之人,可营中有细作已然属实。 于是他便上演了一出守备空虚火烧粮草的好戏,本意是抓住那些“细作”。 他带阳哥儿走,偏偏李朔月也紧跟着,甩又甩不掉。 陈展故意给了李朔月封亲笔信,让他去青山城搬救兵,其实信上一个字也无。 无论李朔月是不是细作,此行都有来无回。 那日阳哥儿救下他时,他就想一刀了解了这个人。 艳名远播的花魁、反贼周临渊的妾室、人尽可夫的营伎、疑似与敌军牵扯的细作,无论哪个身份,他都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待在阳哥儿身边,太危险了。 阳哥儿遮掩身份在军中当治伤郎中,身份敏感,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阳哥儿好心救下他,可这哥儿不知感激,反倒心生怨怼,几次三番想勾引他,这等白眼狼,还是早日送去见阎罗的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李朔月衣衫褴褛,脚掌冒血,骑一匹矮马,身后跟了五千骑兵,正是青山城的守备军。 于是他信守诺言,将人纳进府内做小,可仍旧心生警惕,不许他与阳哥儿多亲近。 即便如此,也没能防住这哥儿。 起初,陈展自他榻上醒来时分外震怒,下三滥的玩意,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可渐渐地,他就变了,被李朔月呼来喝去,成了他罗裳下的狗。 事到如今,回看起来,陈展只觉得那段时间简直魔怔,他出格到不可思议。 宠妾灭妻,任由李朔月在府里耀武扬威。 他简直被猪油蒙了心,任由李朔月残害他与阳哥儿唯一的骨血——荣哥儿,直到阳哥儿心死和离、远走他乡,他也未曾醒悟。 后来,李朔月又偷走他的虎符勾结前朝余孽,在皇城内兴兵谋反,刺杀新帝,又暗地勾结敌国,借他的名头贩卖盐铁,桩桩件件数下来,新帝登基后两年,大半祸事竟都有他的影子! 陈展不明白,这小哥儿到底想要什么。 他坠马摔伤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阳哥儿便整宿不睡照看他,同他讲从前的欢快事;他喜爱珠宝古玩、绫罗绸缎,他便豪掷千金,整箱整箱替他买来寻来…… 李朔月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可这哥儿没有心。 皇城内兵荒马乱,李朔月早已逃之夭夭。 惹出如此大祸,陈展本该被砍头,可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只贬去朔北,永世不得回京。 陈展众叛亲离,这是他咎由自取,引狼入室,识人不清,可是阳哥儿有什么错?先后失去了孩子、丈夫,只剩一身病骨,日日跪在佛前为孩儿祈福。 贬去朔北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恨,可即便要死,他也要拖着李朔月一起下地狱。此生不杀李朔月誓不罢休! 二十几年过去,李朔月依旧踪迹全无,好似人间蒸发。因此昨夜他才如此激动,疯魔一般强要了李朔月。 他真是瞎了眼,居然将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爱着。他还没去找李朔月报仇,这人就自己送上了门,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助他解心头之恨。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陈展面目狰狞,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陈展双手更像铁钳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拧断李朔月的脖颈。 粗糙的手掌扼住咽喉,李朔月脸色涨红,艰难发出“嗬嗬”的喘息。 他睁不开眼,更说不出话,只在心底可怜兮兮喊陈展的名字。 陈展……陈展……救救我…… ……好痛……好痛…… 逐渐孱弱的脉搏仿佛在暗示这朵破败的花即将陨落,陈展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触电般悚然松开手。 不,不能就这样轻易弄死他,他要留着李朔月,好好折磨他。 恨意蒙蔽身心,陈展肆无忌惮。 * 王二夫郎孙小凤清晨一早就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洗完衣裳还得做早食,家里的活多着呢。 路上遇到庄家媳妇周宝珠,俩人便一道走。 “谁家的衣裳,怎么散了一地?难道不要了?”周宝珠望着不远处的衣裳讶然道。 孙小凤用脚踢开一看:“都是些脏巴巴的破布衣裳,不值几个钱。” “也是,不知道谁扔的。” 俩人在岸边找了个好位置,边说闲话边揉衣裳,周宝珠好奇地问道:“前两日李家那个被打了,你知道不?” “嚯,别提了。”孙小凤叹了口气,“看是看了,王桂香那婆娘下手重得很,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害得我回去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打得这般厉害?”周宝珠顿了一下,庆幸道:“还好我回娘家,没去看。” “李家的也可怜,打小就没了娘,可不得给人家糟蹋吗?” 听了这话,孙小凤罕见地没有反驳。 “什么声音?”孙小凤嘴里嘀咕,拎起棒槌起身往野草丛里看。 “哪里有声,我怎么没听见?”庄家媳妇周宝珠仰起脑袋,神情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知道哪对野鸳鸯,真是贼胆包天! 捉奸捉双,孙小凤兴奋地朝周宝珠挥手,周宝珠过来一听,眼睛霎时瞪大,捂住嘴不敢出声。 “我就说吧。”孙小凤小声叮嘱周宝珠,“我去喊里正,你躲在一边看着,记住这俩人的模样,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嗯嗯。”周宝珠急忙点头,“行,我晓得了。” 光天化日这般行事,坏的可是他们燕子村的名声。若传到其他村里去,那他们燕子村成什么腌臜地了? 将来哪个村敢把姑娘哥儿嫁过来,他们村的姑娘哥儿可怎么嫁进好人家? 孙小凤连走带跑,他倒要看看,谁家养出这么两个不正经的东西。 * “王二家的,你说人在哪呢?” “就在野草堆里,你们瞧瞧。”孙小凤往远处指,“我让宝珠守着,你们声音都小些,别惊动这对野鸳鸯。” “哪个村的淫贼,看我不打瘸他的腿!” “嚯,那个缺汉子的寡妇寡夫郎,怎么也不来找我,好歹我家里有张炕,再怎么也不让他在外面吹风。”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王麻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 第24章 捉奸捉双 “人还在不在?” “走走走,去看看。” 这会燕子村人都起了,一听捉奸,一个赛一个着急,饭顾不得做尿顾不得撒,生怕错过大戏。 “我当时一听就不对劲,那声音大的嘞!” 孙小凤拉着周云讲私房话,声音却响亮,“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跑来祸害我们村。村口洗衣裳的姑娘哥儿那么多,若是看见了,可是要张针眼的。这不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名声吗?” 哥儿姑娘的名声何其重要,若是败坏了,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人念叨嫌弃。 “嘿,这黑心肠的,待会逮住了就捆到官府去,叫青天大老爷好好审审。”一旁的妇人也附和出声,这等行径,她可是看不惯。 她家哥儿和姑娘隔三岔五就过来洗衣裳,这等腌臜事,可不能污了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这事在房里和自己汉子做,那是天经地义,在外面和别家汉子,那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村民们到了跟前,声音不自觉都小了,他们倒想冲上去探个究竟,可里正拄拐停在最前头前,不走了。 他们再猴急,还能越过里正不成? 这一片野草丰沛,几天不见就又蹿得老高,家家户户都忙着割水稻,草就没怎么割。 里正胡子花白,满是褶皱的脸不怒自威,他拄着拐杖清嗓子,扬声喊:“里面那两个,赶紧穿了衣裳出来。” “若是没个缘由,在这败坏我燕子村名声,小心我捉了你们去见官。” 村民们也很激动,大声嚷嚷着: “滚出来!” “捆着你们去见官。” “谁家的娃娃,如此不知廉耻?” …… 外边吵吵嚷嚷,便是聋子都该察觉出异常。陈展如梦初醒,懊悔自己竟然忘了分寸,手忙脚乱退出来穿衣裳。 不过两三件衣裳,穿得极快。这半人高的野草连成了片,他猫下腰动作小心些便能跑个无影无踪。 可他穿好了,李朔月还半死不活躺在野草丛里,瞧这饱受摧残的可怜样,怕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陈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扭头就走,留下李朔月叫众人围观,说不定这哥儿立马会被绑了石头沉河。 这死法还是不好,昏昏沉沉便死了,哪里能抵消阳哥儿一分苦楚? 这样赤条条给村里汉子看,他自己也没脸。 陈展沉下脸,用自己的外衣将人裹上,李朔月原本的衣裳都被他撕成了破布片。 里正已经等得不耐烦,威胁道:“再不出来,可休怪我不给你脸面,去两个人……” “不必了……” 野草丛里走出来个抱人的高大汉子,众人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怎么是陈展这个“煞星”? 里正一看来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立马伸出拐杖过去打:“展小子?怎么是你?” “我不过同他图个快活,怎么村里人都来了?都想听墙角不成?” 陈展神情散漫,语气轻佻,他不在乎脸面名声,碰见就碰见,又不影响他过日子。 “浑小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里正怒骂道:“你一没定亲二没娶妻,和谁快活?你怀里抱的是谁家的?” 看热闹的村民一见着陈展就都噤了声,鹌鹑似的不说话。 陈展宽肩窄腰,一身腱子肉,眼睛凶得跟狼一样,能上山杀老虎杀野猪,吓人得很。 孙小凤这会吓得两股颤颤,闭嘴不敢开腔。天杀的,要是知道这人是陈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来揭发这事! 只盼陈展别记恨上他,周宝珠也往人群里躲,看见孙小凤,心里便是一阵后悔,在心里暗骂孙小凤多管闲事,害得她也遭了灾。 这活阎王如此骇人,谁敢惹他? 村里也有些胆大的,譬如刘冬花,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陈展怀里的人看,边看边骂: “真不知羞,衣裳都不好好穿。”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贱哥儿贱姐儿。” “可不是呢,往后可不能同他家结亲。”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接过婆母的话茬,显然也是认同的。 不少汉子眼睛都盯着陈展怀里的人看,在场的妇人夫郎满面鄙夷,什么货色,也值得惦记? 陈展的怀里人太扎眼也太露骨,衣裳只裹着上半身和大腿。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长的,小腿比雪还要白,偏偏一双膝盖磨得通红。 小腿纤弱莹白,可往下就没那么好看了,脚踝粗糙发黄,脚趾颜色发黑,这样的脚底板,一看就知道个常年干活的。 不少汉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莹白小腿,春耕插秧时大家都将裤腿挽起来,好干活,却没有一个比他还白的。 这双腿叫人涌起强烈的冲动,几个混混看得双眼发光,直咽口水。 猥琐而强烈的视线令陈展非常不适,他抬眼环视,仿佛被觊觎猎物的恶狼。 什么东西,也敢看他的人? 陈展目光冷冷扫过去,本就没什么出息的泼皮无赖吓得一趔趄,讪笑着移开眼。 本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汉子,他们还想等人玩完自己爽爽,现在只好死了这条心。几个人聚在一处,叹起了气。 “你不肯说,那我就让人去看。” 里正心里泛起嘀咕,他和展小子的爹有几分交情,按理来说应该照拂一二,可无媒通奸乃是大罪,轻易不能姑息。 这展小子之前只是孤僻凶恶了些,不亲近村里人,现在怎么这样没皮没脸,简直像村里的泼皮混账。 村民们窸窸窣窣讨论,都好奇着呢。 “我怎么瞧着像李二狗家的来福?” “你还敢说他家,不怕李二狗上门来撕你的嘴?那泼皮可是护短得很。” “他怀里抱的,我看像李有财家的老大,他家那老大不是瘦得很,胳膊腿比我家十四岁的哥儿还细。” “看着是有几分像。不过我瞧着更像是赵家的那个姑娘,那个不也瘦,到年龄了也还没结亲。” “别胡说,小心人家找上门。” “嚯,真不要脸。估计这会正害怕呢,不敢冒出头?” “方才快活……” …… 第25章 狐媚子 王桂香今早上没找着李朔月,生了一肚子火,这哥儿,反了天了,都敢不听她的话。 听人说河边要捉奸,也顾不得什么李朔月,只想看好戏。 门前两个眼皮跳来跳去,不知是福还是祸。 谁知到了河边,却看到她家的衣裳散了一地,连木盆也没见着,再看一眼湍急的水流,她心里“咯噔”一声,这害人精别是掉进河里被淹死了吧?她还等着把他卖给人牙子,好给她家阳哥儿挣嫁妆呢。 她这头正恼火,那边捉奸的脏水突然泼到了她头上,岂有此理,刘冬花这话不明摆着脏她们家吗? 王桂香拨开人群,叉腰站在刘冬花面前,张口就骂,“你个碎嘴婆娘满嘴喷屎,小浪蹄子脸都没露,怎么敢往我家泼脏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她最烦这些人把李朔月同她家放在一块,李朔月心术不正那是跟他娘学的,和她家没有干点关系。 阳哥儿年纪还小,要是和这些事扯上关系,以后可怎么议亲? 都是李朔月这害人精惹的祸,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饿死,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王桂香怒火更甚,一把将刘冬花推倒,骑上去就是打。 刘冬花也不吃素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挠脸拽头发,抓着土就往对方脸上撒、嘴里扬,场面十分混乱。 刘冬花的儿夫郎许石头急忙上前拉架,不知被谁推了一倒,绊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李来旺急急扶起扶郎,焦急开口:“有没有事?肚子疼吗?” 他夫郎刚有孕,这是他俩头胎,要是出了事,他第一个和人急。 许石头摇摇头,刚才都忘了肚里的崽子,好在他平日身体好,没出事。 “咱俩往后走。” “好。” 李来旺叹了口气,他娘和王桂香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拉架都拉烦了。 打就打吧,也出出气,省得一天到晚在家折腾。 王桂香和刘冬花早就不对付,这会打起来场面更是凶猛,一众汉子因着避嫌不能接近,夫郎女眷也害怕惹上一身腥。 里正夫郎带着两个儿媳将人拉开,气喘吁吁开口:“你们两个,要打回去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我呸!黑心肝的婆娘。” “不要脸的老货……” 两人被人拉开,仍旧不甘心继续对骂。 王桂香呸呸几声,下回路过刘冬花家的菜地,定要踩上几脚出出气。 耳边吵吵嚷嚷,李朔月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妇人的叫骂声锐利如刀,刺得他耳根生痛,这声音又让他记起王桂香的打,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砰、砰、砰。 男人的胸膛如避风的港湾,李朔月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了上去,稳健而富有规律的心跳声,给了他些许安慰。 吵闹声似乎停了。 “展小子,你少贫,好好给大伙说说,为何要弄出这档子事?” “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可得动用祖宗家法惩治你。” “你怀里那个醒着没,若是醒了就赶紧下来,好好回话。” 怀里的,是在说他吗? 寒意霎时浸透全身,李朔月四肢发凉,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无媒而合,是要被拉至祠堂打板子的,更有甚者,会被绑上石头浸猪笼。 有几个眼尖的发现了异样,指着陈展怀里的人说:“醒着呢,这人醒着呢。” “咱们说话他都能听见。” “都这会了还赖在汉子不下来,真真是个狐媚子。” “光着嘞!”一混子怼身侧的汉子,“难不成给你看光屁股不成?” …… 里正道:“既然清醒,我问你,你是谁家的?” 手心冷汗直冒,心提到嗓子眼,李朔月哪敢说话,生怕里正带人直接淹死他。 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陈展没带他走吗?难道他们一直幕天席地,弄到了鸡鸣时分? 上一世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陈展和李夏阳虽有了肌肤之亲,但只有他们两家知道。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朔月慌乱地咬紧唇瓣,眼泪又流了出来。 察觉到胸口细微的动静,陈展嘴角一扯,故意朗声道:“我与月哥儿心意相通,男未婚哥儿未嫁,弄一回又不碍着大伙什么事,着什么急?” “赶紧散了吧,我还等着回去给他洗呢。” 陈展这一番话实在不要脸,无媒苟合叫他说出来,好似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在大周国,没有三媒六聘、相看迎亲,那都不是正经人家娶亲,即便穷苦的农家,也得请媒婆。李朔月上头还有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怎么敢自己做主? 这一番话几乎坐实了李朔月勾引汉子不守夫道的事。 “果真是他家的。”刘冬花冷哼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早说是他家老大,你们还不信,我看人多准?” “他家老大长的就是一副狐媚害人的穷酸样,也不知和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手段。”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立马跟着应和: “这小狐狸精,上次不还勾引周云的汉子?” “这都第几回了,也太不安生了。该好好打一顿,叫他偷汉子。” “应该滚铁钉才对。”一个夫郎出主意,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夫郎急忙说:“哎呀,看我做甚?” “那话本里都是这样惩处恶人的!” “老大这样不知廉耻,老二估计也差不多,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刘冬花得意地挑眉,可叫她了一口恶气,这王桂香平时狗眼看人低,老将脏水往她家门口泼,她早看不顺眼了。 “养出这样的哥儿,我要是当娘的,早一头撞死,找列祖列宗谢罪去了。” 瞧瞧瞧瞧,脸都青了,刘冬花捂着嘴笑,今天回去她可得多吃几碗饭高兴高兴。 王桂香面如死灰,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月哥儿”三个字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燕子村只有一个月哥儿,便是李朔月。 这挨千刀的祸害,简直要害死她。 王桂香不信邪,她奋力扒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前,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死死揪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把人往外拽。 那人吃了疼,不得不转过脸来,这一看,可不就是李朔月! 王桂香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祸害。 后娘力气大,拽得他头皮快要掉了。陈展的胳膊也有所松动,似乎要放他下来。 李朔月想到自己会被扒开衣裳、扔下河里浸猪笼的场景,整个人惊恐交加,眼皮一沉,竟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第26章 两买他 陈展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李朔月品行不端被人骂无所谓,可阳哥儿不能被他牵连。 俩人都是李家的哥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李朔月名声本就糟糕,再得了未婚通奸的名声,阳哥儿可不得受人闲言吗? 上一世他对不住阳哥儿,这一世总不能一开头就坏了哥儿的名誉。 “长生叔,桂香婶子,刚才是小子不对,说话孟浪了些,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先听我说。”陈展神情严肃,说:“我与李朔月确实两情相悦,不过恪守礼法,一直未有出格之事。” “昨日是我贪杯,多喝了些兄弟送的药酒,药酒太猛烈,我疏解艰难,月哥儿看我难受,才不顾名誉舍身帮我,并非我俩轻浮孟浪,实在是事出有因。” “你说的可是实话?”里正王长生端详着汉子的脸,看他神情诚恳,语气不似作假,心里才信了几分。 “确实不假。”陈展继续说:“方才我还未醒酒,说了些胡话,还请长生叔见谅。” “此事事关我两家的名声,还请诸位叔婶阿嬷慎言。” 这理由可比通奸好听,王桂香急急点头:“展小子这话不错。我和他爹有意把月哥儿许给他,这事我们是知道的。” ……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好了?” “可别骗人的吧?” “谁说不是呢……” …… “你早说不就成了?非要在这犯浑。”里正抬起拐杖准备抽陈展,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哥儿,又作罢。 “这事情既然弄明白了,就都散了吧,都是误会。”里正捋起自己的胡须,叮嘱村里人:“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大伙也都听明白了。都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传。” “就是就是,以后谁敢胡说,害我哥儿,看我不打上门去!” 里正都发话了,王桂香腰板也跟着硬起来,双手叉腰,模样泼辣。 刘冬花哼了声,懒得理会。 事情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找个能看得过去的借口遮眼,里正有心护着陈展,她还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散了吧。”里正走到陈展跟前,面色凝重,“展小子,你一会到我家来一趟,我话有问你。” “好,长生叔,我马上就去。”陈展应下后又叫住王桂香,“婶子,我一会儿和您解释。” 人都散了,事情解决了,王桂香这会也不慌张了,她叉腰大骂:“你跟他偷情,害得我家面上无光,这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婶子,你尽管放心。” 这是阳哥儿的亲娘,陈展自然客客气气。 这会抱着李朔月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先把人搁回屋子里再说。 将人扔在炕上,陈展扭头就走,没多看一眼。他走到屋子拐角处,移开米翁,翁底下的砖能移开,砖头底下藏着他存钱的盒子。 里面有许多碎银,陈展用戥子称出二十两,用小布裹着,揣进了袖子里。 前世他给了阳哥儿二十两聘礼,这回这二十两买一个李朔月,绰绰有余。 他买李朔月来做奴仆,以后还能娶阳哥儿,他前世对不起阳哥儿,今生定然要将成倍补回来。 只是不知阳哥儿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到门口,陈展又转身,回屋再称了五两银,多备些总是好的。 方才王桂香似乎要洗衣裳,陈展估摸着人还没走,揣上银子便直奔河岸。 花了银钱,签了卖身契,李朔月便从良籍变成了奴籍,往后要打要骂都看他心情。 玩够了再卖出去,他也省事。 陈展动作快,回来时王桂香才洗了两件衣裳。 “婶子,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我出二十两银子,你把李朔月卖给我,成吗?” “多少两?” “二十两。” 李朔月没了青白,卖去窑子都不值几个钱,没想到陈展出手如此大方,那可是二十两! 这钱都能在牙行里买一个壮劳力了,这陈展竟然愿意买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哥儿? 王桂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二十两,家里四五年的收成! 她喜不自胜,没立刻应下,陈展出手大方,想来不缺银子,那这价格,说不定还能再谈谈。 “四十两,不能再少。”。 “我本来要给他在县上找个好人家,可偏偏出了这档子事,这好亲事没了不说,我还得赔上这张老脸给人家请罪。” “我家月哥儿模样不错,家里地理的活都做得好,能顶一个汉子。四十两买回去,一点不吃亏。” 四十两,他去牙行能买十个李朔月这样的。陈展挑起眉头,他知王桂香贪财,可张口就是四十两,当他是个傻子吗? “四十两,太多了。”陈展摇头,“他我也睡过了,哪里值这个价?婶子不将他卖给我,还能卖到哪里去?” 王桂花扔下手中的棒槌,神情不悦:“瞧你这话说得,有的是大老爷想要娶他做妾室,只是他叫我一声娘,他总想给他找个好去处不是?” 陈展笑而不语,“婶子,我诚心买他。那我再添五两,二十五两。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买了。” 这银子他有私心,王桂香疼阳哥儿,给了她就当给了阳哥儿,否则哪怕李朔月只卖一两银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价格王桂香很满意,有心想再往上抬抬,可陈展始终不松口,她想了想,一个哥儿卖二十五两已是高价,再往上喊,怕是要恼了陈展。 “成,二十五卖给你。”这衣裳也不用洗了,王桂花棒槌一扔,“走,你现在就跟我到里正家去,今天就把这卖身契签了。” “行。”陈展也是如此想,好在他出门前又转身回去多带了五两碎银,否则这会儿还要跑一趟。 王长生正歇在家里抽旱烟,他这把老骨头,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就靠这两口烟添些劲。 这展小子今日真是混账,要不是看在他老爹的份上,他早就让人拉到祠堂里打板子去了。 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没轻没重的,叫人看笑话。 第27章 奴籍 王长生将烟头放在石头上磕灰渣,看向几人:“你们这是找我写婚书?” 他念过书,字写得端正,常给村里的人写信、写婚书。 “里正,不写婚书,写卖身契,展小子要把我家月哥儿买去嘞。” “买?”里正蹙眉,小老头弯起腰,不解地问道,“好端端买什么,怎么不成亲好好过日子?” “说来话长,我祖籍远在他乡,过两年打算回去寻亲。”陈展随口胡诌:“到时候月哥儿只怕难以回来尽孝,我想着不如叫他断了这念想,也省得到时候伤心。” 这听着还像回事,里正转身又问王桂香,“你和他爹都愿意?” “愿意,愿意着呢。”王桂香脸笑成了朵绽放的菊花:“月哥儿跟他过好日子,我们也了却一桩心事呢。” “即使日后不能再跟前尽孝,也没什么的。” “那月哥儿也同意了?这手印一按,月哥儿就成了奴籍,再想变回良民,那可不容易。” “他多孝顺,自然是没二话。展小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王桂香笑着应下,只盼着赶紧把人卖了,把银子拿到手。 “那成,我给你俩写。展小子,你这会去喊上你长根叔和陆三叔,叫他们过来做担保人。再叫上月哥儿他爹,把月哥儿也叫上。” “怕是不行。”陈展面露难色:“月哥儿身体不爽利,这会在屋里睡。” “那就不叫他了。” 陈展自是应下。 一刻钟后,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处,里正执笔,另外两人担保,这卖身契便写完了。 几人按上手印,里正将写好的三份卖身契递给陈展,“你回去让月哥儿按上手印,给我留一份,他爹留一份,你留一份,这事就成了。” “下午再到衙门去办理买卖的契书,他爹也跟着去。” 听到里正的声音,李有财才恍然回神,他木然点头后又快速垂下脑袋,仿佛卖的不是他的亲哥儿。 “今日之事麻烦各位叔伯,改日我再上门道谢。”陈展收好卖身契,在众人的见证下将二五十两碎银交给王桂香,“婶子,你称称,若是数目对,便钱货两讫。” “好好好。”王桂香拿出借的戥子称,整整二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乐盈盈抱着银子回屋,李有财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银子可得藏好了。 众人散后,里正夫郎才从屋里出来,喊里正回屋吃饭。 “说得倒是好听,卖哥儿的钱,她拿得那样开心,也不怕将来横死。” 里正砸吧砸吧两口烟,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卖了也好,好歹日后福祸再不相干。依我看,展小子是个好的,那哥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什么好?”老夫郎瞪了里正两眼,“真为他好,能将他变成奴籍?” “若是个好的,怎么能在河边就将人淫了去?一两里路的功夫,忍忍不就成了?这下倒好,做出这样的事,还叫那么些人看着,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哥儿有多下贱似的。” 里正夫郎长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打小便没了娘,若是玉姐儿还在,哪能让自己的孩儿被糟践成这副模样。” 沈玉在时,可将她唯一的小哥儿疼得紧,还未出生就给备了几十套小衣裳,虎头鞋虎头帽都有,金锁子银镯子打了十几个,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只是后来这些东西都到了王桂香手里。 李家的满月酒他还去吃过,也瞧过那小哥儿,嚯,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亮,连脑门上的哥儿红痕都红艳漂亮,比那年画娃娃还招人稀罕。 一点也不认生,看见人就笑,后来被逗恼了,便撅起小嘴在他娘怀里哭,一哄就又好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笑。 回忆起往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 “不说他们了,你这把老骨头,还不赶紧来吃饭……” * “爹,你怎么能把月哥儿卖给陈展?”李夏阳神色焦急,他晌午吃完饭才从外祖家回来,一回来村里人瞧他的眼神就不对劲,还是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哥儿告诉他晨起河岸边的荒唐事,不然他到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他爹娘就已经将月哥儿发卖了! 这怎么能成? “后山那猎户真不是个东西,毁了月哥儿的清白,还要将他变成奴籍!你和娘怎么能答应这样的荒唐事?” 李夏阳越想越急,“咱们家日子又不差,用不着卖哥儿过日子!” “你娘……收了人家的银子。”李有财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既已被人淫了,陈展肯出钱买他已经不错了。” “李家没了他,也能少些闲言碎语。”李有财讪笑道:“少了他,阳哥儿,日后你也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爹!”李夏阳愕然,整个人呆住了,随后不可置信道:“娘讨厌他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他可是你的亲哥儿!你怎么能眼睁睁把他往火坑里推?” 李有财干黄的脸动了动,昏黄的眼珠望向远处的泥墙,神色似有痛苦,又似有释然,“他跟了那汉子,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他讨厌自己的大哥儿吗? 不、应该是恨,若非这个丧门星,身体康健的女人怎么能生下他一年后就死了? 他卖地借钱为沈玉治病,可沈玉还是走了。 从前有多期盼这个孩子,后来就有多恨。 看他被王桂香打得哀哀叫唤,他便会生起一阵扭曲的快感,沈玉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打,有人能打。 可李朔月用那双和沈玉一样的眼睛看他时,他又无比痛苦,他想起沈玉病死时的眼,和李朔月一模一样。 于是他装作眼瞎耳聋,故意无视柴屋里小孩口齿不清的求救。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李朔月挨打时再不喊“爹娘”。 他很少讲话,越来越像他,像一头沉默寡言只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 两个人如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见着了也只会低头躲开。 如今带给他痛苦和绝望的哥儿要被卖走,李有财心中只觉得释然,或许也有一分愧疚,可那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何况,家中大事都是王桂香做主,他只需要接受就成。 从前家里也是沈玉说什么他做什么,不会出什么错的。 “陈展说他与月哥儿两情相悦,此事,也算是成全他二人。”李有财拍李夏阳的肩膀安慰道。 “怎么是陈展,怎么就变成了陈展?”李夏阳放开李有财的袖子,瞪大眼睛,喃喃道:“原来是我搞错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李叔,该走了。”站在李家门外的汉子高声大呼,李有财抬脚便往出后,走了两步后他又回来,摸了摸李夏阳的脑袋,“阳哥儿,你在家好好的,爹回来给你买蜜饯吃。” 李夏阳颓然蹲坐在地上,脑海一片混乱。 他害了李朔月! 第28章 陈展,救我! 给官府办事的小吏塞了些吃酒钱,办理户籍便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从今往后,李朔月的生死,与李家再无半分干系。 陈展与李有财两人又各自在县城采买了些东西,一块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陈展掏了坐牛车的钱,看李有财面色戚戚,似乎有话要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叫他憋了一路都没能说出口。 “有财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有财沉默片刻,低声问,“还办席面不?” “有财叔,这办了席面岂不是叫人看我的笑话?何况银子都给了桂香婶,再办我还得出去借钱,不值当不值当。” 李朔月不值得他劳心费力,买回来养在房里玩,不用像娶夫郎那样大张旗鼓。 李有财神色一滞,干瘦的脸讪讪笑了下,“好,好,我知晓了。” “有财叔,那我就先走了。” 年轻汉子扬长而去,李有财站在原地,他早忘了李朔月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了月哥儿出生那一天,稳婆抱着白胖的孩子向他贺喜,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白净的奶娃娃。 月哥儿裹在襁褓里,眉心一道浅浅的哥儿红痕,白生生的小脸一见着他就笑,福娃娃似的,仿佛知道他就是爹爹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有财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真的存在吗? * 晌午将人扔在炕上,陈展就没再管。 即使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也没有半分的愧疚不自在,干的是仇人,又不是什么青白小哥儿,总不能指望他给仇人买药看病。 用磨刀石将砍刀磨锋利后,陈展又削了几根木头做箭矢,铁箭是军中的东西,寻常猎户难以拿到。他倒是藏着一背篓,可只打些寻常的兔子野鸡,木箭便够用了。 将麻绳、铁钩、砍刀等都塞进背篓里备好,陈展总算有空弄吃食填饱肚子。 灶房里还剩下前天自己炖的半碗鸡,陈展热锅烧水,往里面扔了两把糙米,等烧好了,又将半碗鸡汤倒进去,搅和搅和拌着吃。 无论是当将军还是当猎户,陈展都糙惯了,有的吃就行,从不挑三拣四,做饭的手艺多年也未曾精进。 他不像李朔月,一身毛病。 鸡汤不能有一丝腥气,鸡肉也只食鸡丝,鱼需要挑出刺给他盛进盘子里,还需得摆出漂亮的形状,这样挑挑拣拣,也不知被谁惯出来的。 陈展想到自己对李朔月无底线的纵容便脸色发黑,只想一棒子敲死那个色欲熏心的陈展。 鸡肉柴腥,粥又稠密,味道不大好。 吃完饭又连喝了两大碗水,总算将味道压了下去。 “嘤嘤嘤!”追云蹲在跟前,不断做小动作嘤嘤叫。 锅里还剩下一大碗,陈展索性将粥全倒给灰狼吃,又怕他不够,掰了一个糙馒头,追云不嫌弃味道难吃,一个劲埋头苦吃。 简单洗过后,陈展翻身上炕,身侧许久没有躺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没穿衣服的李朔月看得人心烦意乱,陈展左思右想,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床旧被子给他盖上,看着没那么膈应了。 李朔月今早被吓昏后就没再醒,不过鼻息尚在,还没死。 看到身侧之人,陈展突然想起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自己未曾有记忆之前的那几天,李朔月便想着法地同他套近乎,莫不是李朔月也重活一遭,所以才提前蹲守,趁人之危,想要做他的夫郎? 可自己重活一遭已经是惊世骇俗,上天眷顾,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李朔月头上? 陈展眼里闪过冷光,若真是如此,他买了李朔月是好事,至少确保了阳哥儿的安全。若李朔月真有了前世的记忆,报仇才更有滋有味。 昨夜做得生猛,可陈展也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也察觉到异常,李朔月是个初哥儿,被他破了身。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撞见许多回李朔月同白五厮混,俩人偷了那么多回,竟然还未到最后一步?白五那色鬼能忍得住,难不成是个天残,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成为李朔月第一个男人这件事叫陈展的心情略有些好转,前世的李朔月都叫达官显贵、营中将士玩熟了,虽风情万种,可总让人觉着缺少些什么。 日后等李朔月醒了,他再探探口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日天不亮,陈展带着嗷嗷叫的灰狼,拿好背篓弓箭,一人一狼趁天蒙蒙亮,打猎去了。 陷入昏迷的李朔月并不知道,他仍旧沉睡,意识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瘦弱的身影狂奔在漆黑的密林中,身后如有豺狼虎豹追逐。 子夜的树林寂静可怖,布谷鸟的叫声更像是索命的号角,月光下交叉的树枝落下的影子像无常,又像罗刹。 李朔月跑掉了鞋子,脚底磨出了血,可他不敢停。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 李朔月懵懂地被本能驱使着往前跑,似乎往前跑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夜色太黑,他在树林里逃窜,跌跌撞撞被树根绊倒。树根突然活过来似的伸长缠住他的脚、腿、腰,几息之间,他半身就已经被缠住,竟是分毫都移动不了。 ——呼哧呼哧! 野兽的鼻息在耳边响起,李朔月看到数双绿莹莹的眼睛,野狼围着他露出锋利的犬齿,其中一只狼“咔嚓咔嚓”不断咀嚼,脑袋扬起时,嘴里还叼着半截人腿。 冷白的月光这时候才洒下来,李朔月往自己的腿上看,缺了半截小腿的地方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瞳孔一缩,骇得心跳都停了。 他翻身往前爬,张嘴疯狂嘶喊、求救,眼睛汩汩流出了东西,李朔月抬手一抹,手心一片刺目的黑红。 “嘀嗒嘀嗒……” 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李朔月不敢抬头,肩膀不断抖动,牙齿颤颤打起了响。手上溅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脖子开了一道口子,那“嘀嗒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血已经流了满地。 李朔月崩溃不已,他疯了似的往前爬,拖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身躯,扣得满手是血。 月光下蜿蜒的血迹瘆人,散发着诡异的黑光。 李朔月往前爬,身侧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服的蒙面人,他们拿箭扎进他的背、手掌,他被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野狼吃掉了他的手指,灼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面上,他感受到野狼的舌头舔着他喉咙流的血。 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不要,不要…… 身体无知无觉,痛苦却如潮水将人整个淹没,强烈的求生欲与不甘心促使李朔月终于喊了声,当他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天边突然涌出耀眼的白芒,周遭的一切骤然消失…… “救我,陈展……” 李朔月仿佛溺死的人一般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他不想死,他还没过上好日子,不要,不要吃掉他…… 一切如雾霭般消散,李朔月猝然睁开眼,眼中恐惧未褪。嗓子似被烈火灼烧,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他颤抖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水……” “水……” 没有人回应他。 四肢仿佛断裂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屋子里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他是不是已经死掉?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李朔月,充满血丝的眼睛流下两行绝望的泪水,李朔月啜泣起来,发出小兽临死前的悲鸣。 终于,他哭得没劲了,仿佛被抽走灵魂般,再次陷入昏睡。 第29章 给他沐浴 “还活着呢?”陈展嘴角挑起抹讽刺的笑,骂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啊!” 他在山上待了两天两夜,捉了四只鸡兔八只兔子,给了追云一只兔子做奖赏,再留下鸡兔各一只自己吃,剩下的明日拿去卖。 两日不见,李朔月又瘦了一圈,原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更是巴掌大,脸颊深深凹陷,面色发青,宛如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陈展没探到鼻息,他揭开被子俯身趴在李朔月胸口听,竟还能听见微弱的跳动。 恶人就是命硬,这样都没死透。 陈展冷眼睨着李朔月,手掐住他的脖子却没用力,重病之人,他不屑动手。 屋子酸臭,陈展皱眉将被褥彻底掀开,一下子心情差到极点。 这味道就是从李朔月身上发出来的。 那日两人稀里糊涂圆了房,他放肆的厉害。 他后面又去山上呆了几天,没再管过李朔月。 李朔月未曾沐浴,大夏日闷出一身汗,不臭不酸才怪。 人还活着,说明他命不该绝。陈展充满恶意地想,到底花了二十五两,只玩过一回,这要是死了,他可赔大了。 不洗干净,夜里睡在身边也恶心,陈展当真后悔,简直自己害自己。 勉强说服自己,陈展挑了两担水,找了幼时沐浴的木盆将人放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人一放进去立马就变得浑浊。 家里没有其他人,陈展只好硬着头皮上手,拿着野藻珠从头到尾搓了一遍,一张脸拉得老长。 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陈展浑身是汗。 干巴巴的身体,抱起来都硌得慌,陈展望着昏睡的李朔月陷入沉思,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折腾得起来? 追云吃完兔子就来捣蛋,硕大的狼脑袋就往桶里钻,闹得陈展一身水。 “去!自己去玩。”陈展冷脸呵斥灰狼,灰狼夹着尾巴呜咽几声,当着陈展的面又叼了只兔子,大摇大摆跑了。 陈展又气又笑,这狼崽子,没心没肺,等会儿回来再训它。 来来回回洗了五遍,水才彻底清了。陈展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汗,在山上打猎都没这么累。 炕上的被褥也都被弄脏了,只好重新换成旧被褥,虽然有潮味,但胜在干净。 一不留神,天都黑了,五脏庙耍起了脾气,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是时候进灶房做晚食,陈展烧水撒了两把米,熬成稀粥,今天实在是累,没工夫做些精细的,凑合着吃点就成。 稀饭李朔月也能喝,陈展将人从被子里薅出来,掐着下巴灌进去小半碗,没给多喂,喂多了还得解手,这不是给自己找活? 临睡前,陈展自己简单洗了一遭,在林子里跑了两日,又出汗又沾灰,浑身难受。 他没给追云留门,这狼崽子机灵着呢,偷了兔子去孝敬那两家子,晚上肯定吃得肚子溜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不知道李朔月什么时候醒,要是一直不醒,八成还得看郎中。 想到这,陈展又有些不快,看什么大夫,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他扯了扯嘴皮子,闭眼睡了。 * 再次睁眼,视野里依旧黑漆漆,李朔月他害怕极了,咬住嘴唇流眼泪,发出极小声的呜咽声。 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可能这次他真的死了,一眨眼就到了地府。 李朔月迷迷瞪瞪,神志不清醒,他是被陈展弄死的,死得这么不体面,说不定连座坟都没有。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辈子任人奴役,受苦受难。 他真恨他娘,为什么死的时候没把他带走,让他一个人活着,给李家当牛做马,还不如不要生他。 李朔月愈发难过,哭得一抽一抽的。 陈展一向浅眠,李朔月刚哭他就醒了,憋了一肚子火气,哭坟呢这是? “大半夜鬼哭什么?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 “呜……” 李朔月害怕被扔去喂狼,想到被狼吃掉腿和手就止不住发抖,紧咬嘴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地府的鬼差怎么如此凶恶,人死了,便是连哭都让哭吗? 身侧渐渐没了动静,陈展转过头看,原来李朔月又睡了,这黑心肝的哥儿,怎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半夜折腾人,自己睡得倒是香,害得他睡意全无。 陈展起了坏心思,掐住李朔月的脖子故意折腾他,听见小哥儿粗重微弱的喘息,又霎时撒了手,病恹恹的人没意思极了。 * “冯阿叔,怎么不见小嬷?”孙木芽怀里抱着两双布鞋,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灰狼跟在他身后摇尾巴,乐颠颠一蹦一跳。 “兰姐儿今天早晨发热,小嬷在家里照看。”冯冬青提着瓦罐,牵住木哥儿的手一瘸一拐往后山陈展家走,兰姐儿发热吹不得风,这送鸡汤只得他去送。 出门前他夫郎还一脸担忧,冯冬青叹了口气,他天生是个一腿长一腿短的跛子,走路都习惯了,况且瓦罐又封着,走一小段路,不至于全洒出来。 “好吧。” “木哥儿一会回去找妹妹玩,家里还有蜜饯甜嘴。”冯冬青摸摸小哥儿的脑袋,想着再过几年兰姐儿也会这般大,现在小娃娃短腿短胳膊,话也说不利索呢。 “你展小叔娶了个夫郎回来,我们今日去瞧瞧。” “好,看小嬷去。”木哥儿才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家里虽困苦,可邻居都是安分善良的人,没欺负他和他老阿嬷,他老嬷会织布,精神头也好,是以日子很有奔头。 小哥儿脑门上扎着两个小团子,跑一会走一会,时不时还要撅屁股看看地上的小虫小花,天真可爱。 “嗷嗷!”灰狼也像个小孩似的,跟在木哥儿身后玩闹。 一里半的路程不费多少脚力,两人一狼很快就到了陈家。 木哥儿站在门外喊:“小叔,小叔,木哥儿来找你玩啦!” “嗷呜嗷呜~”灰狼也蹲在门口,爪子不停地扒拉篱笆门。 第30章 他们如今身份尴尬 “来了。”陈展刚醒来,听见屋外的喊声,急忙便往外走。 冯冬青见了陈展的面,将手里的瓦罐递出去,笑着开口:“展兄弟,昨夜多谢你的兔子,水哥儿今早熬了鸡汤,我给你送些来。” “汤不多,你尝个味儿就成。”浓眉大眼的汉子憨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他虽瘸腿,却并不低矮,腰板挺得很直,流言蜚语压不弯他的脊梁,他身后还有夫郎和闺女要护。 “还有我呢。”木哥儿仰起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阿嬷给小叔做了鞋,还说,谢谢小叔昨夜送的兔子。” 木哥儿又想起了昨夜香喷喷的兔子,顿时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兔子肉真好吃,水小嬷做得可香啦,香香麻麻的。” 偷兔子嘴馋的灰狼绕着陈展嘤嘤叫,谄媚地甩尾巴讨饶。 陈展看着这一大两小不禁失笑,“不过一只兔子,怎么值得你们送这么多东西?” “不是贵重东西,你就收了吧展兄弟。”冯冬青也笑,几家人有来有往,这关系才能维持下去不是,他们虽苦,可也干不出吃白食这事。 “既如此,便谢过冯大哥和嫂夫郎。”陈展收下东西,又摸摸小哥儿的脑袋,俯下身来同他说话:“也谢谢木哥儿和孙阿嬷,回去替我向你阿嬷问好。” “好。”小哥儿脆生生应下。 “嘤嘤嘤。”灰狼一个劲嚎叫,着急的脑袋直往陈展小腿中间窜,陈展拽出狼头,轻抽了它两下,没再说什么。 “去,追云,再叼两只兔子来。” 陈展此话一出,冯冬青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展兄弟,今日就是给你送鸡汤,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往回拿。” 追云动作快,不一会就叼来了两只白兔,陈展一看,嚯,是最肥的那两只。 这狼崽子,还真会挑。 “拿着吧,冬青哥,家里都是兔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着给兰姐儿木哥儿补身体。” 灰狼叼给木哥儿的大兔子还没死绝,只是被狼吓得蔫嗒嗒,这会儿躺在地上装死。木哥儿稀罕皮毛雪白的兔子,蹲下来揉兔子的耳朵和肚皮,玩得很开心。 他又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大狼送了只肥兔子给他玩。 两个大人又说了好一会,方才作罢。 木哥儿抱起兔子,小脑袋在院子里张望,没见人,只好拽着小叔的裤腿问:“小叔,怎么不见小嬷呀?村里人都说你娶夫郎啦!” 小哥儿说话软乎乎,叫人也不自觉软下声音同他说话,陈展道:“小嬷身体不好,在屋里睡觉。” “过两日小嬷就醒了。” “好。” “等他身体好些,水哥儿过来同他说说话。”冯冬青提溜着兔子挠头,“他们两个哥儿,在一块也能解解闷。” 陈展有了夫郎他也开心,一来是陈展老大不小,也该娶个姑娘或者哥儿成个家,二来是水哥儿也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听人说那李家哥儿如何如何不好,可能叫陈展瞧上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若真脾气秉性不好,以后让水哥儿少与他来往便是。 “成,过两日我便带他过去认门。” 说完了,冯冬青便带着小木哥儿走了,木哥儿喜爱怀里的兔子,但活兔易丢,陈展让追云也跟去,这样即便跑了也能再捉回来。 “小叔,我们走啦!”木哥儿抱着兔同陈展摆手,脸颊蹭毛茸茸的兔脑袋,笑得很开怀。 “路上慢着点。” “晓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热汤吧。” 两人一狼渐渐消失在远处,陈展看了会便转身回屋。 冯冬青夫郎叶水儿灶上功夫很不错,鸡汤可口,鸡肉鲜嫩,入口不烫不凉,十分妥帖。陈展悠然坐在院中石凳上,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灰狼兴冲冲回家,见陈展一块肉都没给它留,气得嗷嗷刨地,一会刨地一会叫唤,又委屈又幽怨,半天都安分不下来。 陈展没管它。 吃过晌午饭后陈展回了屋,看着炕上昏睡的人,神色又立马垮下来。 属实不愿带这人看病吃药,可让他这么病着也不是办法,昨夜哭了几声,今天又不见动静。要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他早挖坑将人埋了。 院子里灰狼突然嗷嗷叫唤,声音狠厉,陈展眉头皱起,院外来了生人? 陈展摸不准,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抬脚走出篱笆门,一看见远处拎着小包袱的哥儿,陈展眼神陡然亮起来,急忙呵斥不省心的狼崽子,迎了上去。 “阳哥儿,你怎么来了?” 狼主人过来,李夏阳明显松了口气,这灰狼又大又凶,围着他叫唤,吓得他差点撒蹄子跑了。 这几日他天天来,回回屋里都没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汉子热切的态度叫李夏阳摸不着头脑,他俩又不认识,陈展怎么这样高兴? “……哥夫,我来看我哥,他在家吗?” 陈展笑容一滞,顿时心虚起来,笑着打马虎眼:“他这几天不舒服,也吹不得风,在屋里躺着。你来找他有什么事?” 原来在家,那怎么不理会他? 李夏阳心里酸涩,知道这想法强人所难,可他心里就是难受,甚至有些想流眼泪。 李朔月是天底下最傻的哥儿,叫人家占了青白身子,还成了奴籍,他真想撬开李朔月的脑子,看看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想嫁人想疯了吧。 李夏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也没跟人打招呼,现在还打什么招呼,他家都成了笑柄了。 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勾搭未婚汉子的哥,有一个卖儿子换钱的老娘,还有一个没出息窝囊废的爹。 这都叫什么事啊。 在陌生的汉子表面不好表露出这些情态,李夏阳很快调整好自己,将小包袱递给陈展,闷闷说道:“我给他带了两件衣裳,你替我拿给他吧。” 这是他从自己衣柜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去年裁剪的,只穿过一回。 他爹娘不给李朔月备嫁妆,自己的钱给外祖母买寿礼后只剩下几个铜板,只能拿一两件衣裳送过来。 “成,我替他收着。” “阳哥儿,进屋坐坐?”阳哥儿还和从前一般善良天真,他有心同阳哥儿多说几句话,可谁叫两人的身份这样尴尬? 第31章 药 “我就不进去了。他生的是什么病?” 李夏阳看向陈家这几间破败的土房子,满面愁容,三四间房,两间屋顶都破了,墙皮脱落大半,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院子里没有家禽,什么菜也没种,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人呢? “吹风受了凉,只是些普通的风寒,休养两天便好了。” “严重吗?请过草药郎中吗?” 李朔月看了陈展一眼,院子里没有药味,他害怕陈展同他娘一样连一贴药都舍不得给月哥儿买。 “买了,买了。”陈展别过眼去,神色不太自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阳哥儿没进屋,不知晓李朔月半死不活的真实状况。 “待会便熬,不用担心。” “好。”李夏阳闷闷点头,陈展如今算是他的哥夫,可无论如何他也喊不出来。犹豫半晌,他问道:“你与月哥儿,何时认识的?” 陈展一怔,回头恰巧对上李夏阳警惕而陌生的神情,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似的,沉闷且不容忽视。 阳哥儿不曾有前世记忆,望向他的眼神毫无情谊,甚至隐隐带着厌恶,仿佛他和村里的泼皮没什么两样。 好久,陈展才出声:“前些年。” “你与他当真两情相悦?” 陈展几乎忍耐不住,想大声喊出来:我心悦之人唯有你,压根不是什么李朔月! 可他不能,这太贪心了,睡了哥哥还要染指弟弟,难道他要为了一己私欲也要让阳哥儿遭受耻笑吗? 他与李朔月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两人都成了笑话,名声脏得不能再脏,阳哥儿亲近李朔月,而他又占有、买了李朔月,叫李朔月成了奴籍,阳哥儿会厌恶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他用那样眼神看他,厌恶、审视、警惕,仿佛有无数把铁锤同时捶打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酸酸涨涨,叫人痛苦难忍。 喉咙阵阵发酸,衣裳下的胳膊近乎蹦出青筋,陈展将目光移向门外的柿子树,声音发涩:“当真。” 他不想叫阳哥儿对自己的印象更糟糕。 他还想再娶阳哥儿,他们再做一世夫妻。 李夏阳眼神落到陈家紧闭的堂屋门,心里落寞,他只信李朔月的话,可李朔月不想见他。 “请你好好待他。”李夏阳语气不由得低沉下来,他不安地叮嘱:“我只有一个哥哥。” 陈展没应声,他与李朔月之间隔着几条人命,哪能这般轻易化解。 阳哥儿似乎也没指望他应承什么,不等他应声,便转身离开。 眼前的身影仿若又与那决绝的身影重叠,陈展望着离去的李夏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跟了几步。 明明他们缠绵恩爱多年,有了聪慧的哥儿,若没有李朔月,定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想到前世种种,陈展面上苦闷转化为阴翳,心瞬间沉到谷底,暴虐骤生,他现在就想掐死李朔月这个祸害。 不能、不能掐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李朔月更不能死在阳哥儿眼前,陈展狠狠闭眼,堪堪压下心中的暴虐。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人,还抓什么药,看什么病。 野草药遍地都是,随便挖些烂木根熬煮成汤药,照样有功效。 陈展冷下脸,徒手在周围挖了些草药,洗都没洗,转头就扔进泥炉里。他不想让李朔月好过,于是又抓了把从前他爹晾晒的黄连进去,添了几碗凉水,这“药”便熬了起来。 他没挖毒药,肯定吃不死人。 不知道阳哥儿还来不来,屋子里添些药味,他下回来的时候也能宽心。 院子里“药”刚熬上,闲来无事,陈展坐在床沿,翻阳哥儿给的小布包。 东西不多,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及两条白色亵裤。 不过全都是新的,未打补丁,这样的东西王桂香才舍不得给,一看就是阳哥儿发善心,拿自己的衣裳给李朔月。 这傻哥儿,全心全意对人,可人家哪里会记得他半分的好? 陈展拿起亵裤看,这两件小裤都用缉针法缝了花边,针脚紧密扎实,也好看,阳哥儿最爱这样做。 这两件亵裤不过巴掌大,陈展觉得自己连脚都塞不进去。 两人纠缠那日,李朔月打满补丁的小裤空荡荡挂在腰上,三两下就被他撕开,十分不结实。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的衣裳都是捡李夏阳剩下的穿,几件破衣裳,洗了穿穿了洗,破了就打补丁,小了就拆开重新缝,如此穿了十几年。 * 家里的米面都见了底,屋顶也是时候拾掇,否则连人都住不了。 陈展思忖片刻,背起竹筐去河边割茅草,明日再请木匠瓦工过来,看看哪里还需要休整。 这两日村里人都忙着收稻,大热天也没有歇息,等忙过这段时间,他再去问里正换米粮。 他家倒是有一亩旱田一亩水田,不过他嫌打理起来麻烦,都赁了给了冯家,只收一成庄稼。 不过就这点粮食,还不够他吃一个月的呢。 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割草时便忘记了时辰,药罐里的药熬过了头,只剩下一碗底。他用的大多是药根,熬出来的汁水又黄又黑,远远看去还真像一副煎好的“药”。 只可惜太少,陈展望着小半碗药汁,心中有了主意。 李朔月还昏着,陈展把人扶到怀里,端着碗一口口喂。 酸臭苦腥的汁水灌进嗓子眼里,李朔月面色痛苦,眉毛皱在一起,边喝边吐。 陈展板起脸,掐住小哥儿的腮帮子,端起碗直接往嘴里灌,恶声恶气开口:“快喝,磨叽什么呢,这要熬了两个时辰。” 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哥儿连喝带吐,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喝完“药”后,李朔月本就惨白的脸又灰败了几分,胸膛的起伏也更薄弱了。 生草药树根混着黄连熬出来的东西,陈展自己闻都不敢闻,李朔月却喝得干干净净,折腾完人后他心情舒畅了几分,看李朔月都觉得他没那么碍眼了。 喂完“药”,陈展自己熬稠米粥喝,狼崽子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今天分明没做什么,可陈展莫名感觉浑身疲惫,他只好早早上炕歇息。 本以为能好好睡上一觉,可半夜李朔月突然烧了起来,浑身烫得像火炉子,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第32章 看病 害怕人真烧成傻子,陈展只得起床给李朔月擦洗,折腾了两个时辰,这热终于退下去了。 一通折腾下来自然睡意全无,陈展直愣愣躺在炕上,顶着屋顶的破洞睁眼到天明。 修房子前需得请木匠瓦匠查看一番,哪些地方要补泥、哪些地方要重新做,都是有讲究的,也得提前准备好东西,修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于是陈展一早就去燕子村徐木匠家请人,碰巧徐木匠家刚收完粮食得了空闲,这才能跟陈展一块上山看屋子。 徐木匠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说房子破损虽严重,可修缮一番还能住人。 徐木匠明日备好东西,后日就能带人来修,陈展自然答应,他不打算长住,自然怎么省事怎么了。 送走徐木匠后,陈展进屋看李朔月。许是昨天的“药”太猛,李朔月这会儿又烧了起来,情况比昨夜还要严重。 李朔月浑身滚烫,满脸通红,整个人直冒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下的被褥都能浸出水来。 他不过去灶房烧了碗水,回来时李朔月便口吐白沫,艰难喘息,俨然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陈展心里一惊,再不找郎中,李朔月真的死在他这儿。 死个他厌恶的哥儿无关轻重,可阳哥儿得了这消息指不定会恨上他,陈展叹了口气,懊悔自己昨日太冲动。 算了,还是先找郎中看病要紧。 陈展给李朔月套上衣裳,关门后背起人往邻村月牙村去,月牙村何郎中医术高明,应当能治李朔月这病。 李朔月身子骨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因此陈展健步如飞,两刻钟就到了何郎中家。 何郎中胡子花白,却精神矍铄,正在屋子里磨药。他一见着快要归西的李朔月,面色立马凝重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他生了病,我自己认识些草药,便找来煮成药给他喝,但是热一直退不下来。” 陈展语速飞快,简单解释了两句,何郎中听后心里“咯噔”一下,立马仰头呵斥:“这不是胡闹吗?你这汉子,瞧着年纪不大,怎么和那些老顽固一样胡来?” “发了热,不去看郎中也就罢了,怎么能胡乱煮药吃?山上的草药未经炮制,既有毒又相克,你自己煮药,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何郎中掀开门,指了指远处的床:“你先将他放到床上。” 说罢便转身翻找瓶罐,“生了什么病?你要自己熬药?” 陈展踌躇片刻,猜测道:“许是风寒吧,那日行房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好几日都醒不过来。” 何郎中停下动作,拧起眉毛,满脸不解:“可是初次行房?私处有伤么?” “是头回。” 何郎中面色凝重,走到李朔月跟前,道:“我解了衣裳,先给他看看。”顿了顿,他又道:“你若心有芥蒂,不若叫我家小哥儿……” 陈展打断老郎中的话:“不必。郎中只管看就是。” “你二人可成了亲?” “嗯。” 何郎中掀开袖子裤腿,看见细窄的胳膊和几乎布满胳膊的淤青时,瞳孔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待解完衣裳,依次查看胸膛、后背、隐秘处时,眉毛几乎都要凝成疙瘩。 青紫淤痕遍布全身,秘处有撕裂的伤口,身上几乎没有好皮肉。 “怎么伤得这么重?“ 对上老郎中审视打量的目光,陈展解释:“……他之前挨过他娘的打,后来与我行了房……” 何郎中面色不虞,一挥袖子,直接接将陈展赶出房门。 陈展站在院子里,摸摸鼻尖,心道这老郎中脾性真大。 一刻钟后,何郎中的小孙子才推开门,喊道:“爷爷叫你进来。” “这就来。” 何郎中正在屋里写药方子,听见动静后看了他一眼,语气算不上好:“我给他服了解毒丸,暂时解了毒性。可他这病还没好,我写完药方子,你先去清水县药铺抓药。待会儿我再给他施针。” “这小哥儿脉象细小、气血亏空,若再如此下去,怕是没几年可活。他身体亏损的厉害,若补不起来,便不可生养子嗣。” 何郎中又吩咐道:“这药一日服吃两回,连续吃上半个月,不可中断。平日只喂些好消化的汤水素菜,不可食用荤腥。” “我给你留一瓶活血化瘀的药,一日替他涂上一回。” “好。”陈展应下声,既然都叫大夫瞧了,自然是该看好,否则李朔月整日这样昏沉,只会白白耽搁他的工夫。 何郎中又道:“你那器具与小哥儿并不相配,床帏之事还需循序渐进。最好去镇上买些用于房事的膏脂,他松快你也享福不是?” 陈展点头,“小子晓得了。” 从县上抓完药回来,日后已经落下了,陈展向何郎中付过诊金药钱,便将李朔月背上,往燕子村走。 李朔月热退了下来,这会安安静静趴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稳。 陈展昨日喂李朔月一碗“药”,今日带他买药看病拢共花费三两七钱,银子不多,可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身上仿佛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半梦半醒间喘气很是艰难,李朔月陷在纷杂恐怖的噩梦里,惊慌又害怕,便常常哭泣。 他尚未清醒,难受了便哭,一夜断断续续哭,眼睛总肿着的。 陈展夜里睡不安宁,时常能摸到李朔月脸上的泪水,他不懂这小哥儿成日哭什么,明明人都还没醒过来,就知道日日折腾他。 眨眼间便过去了五日,徐木匠几人已将房屋修缮完毕,陈展付了银钱,得了几人好一顿夸赞。 这几日陈展既要招呼修屋子的人,还要成日看顾李朔月,给他熬药涂膏,每日也不清闲。只可惜他这样费心费力,阳哥儿却没再来后山,自然也看不着。 李朔月身上的淤痕淡了一小部分,总算没那么可怖了。老郎中看禽兽似的眼神实在让人很难忘记,明明这痕迹大部分都是王桂香打骂留下的,他只弄了一小部分。 第33章 清醒 李朔月清醒时,陈展正在屋外磨刀。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白芒才渐渐散去,看清了屋顶的木头脊梁,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耳边响起了兽类“呼哧呼哧”的喘息,李朔月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一颗硕大的狼脑袋便出现在他面前,灰狼正吐舌头喘气。 梦里曾被无数恶狼撕扯、啃咬,好不容易清醒,又遇见狼,李朔月胸口疯狂跳动,差点被吓晕过去。 陈展正坐在屋外石凳上磨柴刀,对屋内情况一无所知。 天气太热,追云趴在屋内躲懒,见躺在炕上的两脚兽醒了,它扯了个懒腰,突地腾空,一跃而上。 狼崽子记仇,上回这人踹了它一脚,它总记着咬回来,因此故意咬住李朔月胸前的被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撕扯起来。 李朔月浑身剧烈颤抖,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两脚兽眼泪汪汪,狼崽子计谋得逞,立马昂起脑袋,大声嚎叫,兴奋地伸出狼舌头舔小哥儿的脸,尾巴欢快地甩出了残影。 李朔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被灰狼舔了一脸涎水。 陈展听见屋里的动静,起身推开窗看,发现无法无天的狼崽子已经上了炕,他扬声呵斥:“追云,下去!” “嗷呜嗷呜。”灰狼幽怨地嚎了两声,夹着尾巴灰溜溜跳下炕。 可它聪明,后爪站立,前爪搭在炕沿,继续舔李朔月的面,它只觉得这人的脸舔起来滑溜溜,和自己的毛不一样。 “去,自己出去玩。” 追云走后,陈展端了半碗水进屋,当他看到满脸口水的李朔月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最终无奈地从兜里掏帕子,给人擦了脸。 陈展,是陈展! 此时此刻,李朔月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述,他身体没劲动不了,便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陈展,仿佛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喝水。”陈展言简意赅。 嗓子如刀割般疼痛,李朔月靠着陈展的臂弯,只能小口小口喝。 刚醒来的人实在太虚弱,只是喝一碗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不过好歹是醒了,没白费他的银子。陈展收回视线,没搭理李朔月急切的目光,拿起碗自顾自出门磨刀。 别走、别走啊,李朔月在心中焦急呐喊,别不理我,和我说说话好吗? 陈展不搭理他。 遇见心上人的欢愉很快转化为落寞,李朔月满眼失望,眼泪又滑了下来,他心里想了许多,渐渐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 陈展坐在屋外磨刀,刀锋划过石块发出“噌噌”声,脑海里浮现出方才李朔月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活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子。 又做出这种“只有你才能救我”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吗? 陈展冷笑出声,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下贱妓子,只会耍这种手段。 * 李朔月都挨过很多打,受过很多疼,可都没有像这次这般严重。 他躺在炕上,整个身体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能动,手和腿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身体没有力气,嘴巴说不出来话,他连喊一声“陈展”都做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陈展忙进忙出。 陈展虽然不搭理他,可会亲自给他喂饭喂水涂抹膏药,李朔月有些许心安,陈展是个汉子,照顾人难免毛手毛脚,可成了家的汉子也不见得会照顾人。 陈展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后被村里人发现,那时候李朔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道如今是个情况,他又昏迷了几日…… 这几日脑子乱糟糟,李朔月只记得自己与陈展行完房,然后被村里人发现,其余旁的事他都记不清了,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朔月只清醒了半刻钟,脑袋就开始发疼,被针扎似的疼无处不在,他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没力气思考任何事,只能闭着眼歇息。 一整天在清醒与昏睡之间反复重复,李朔月睡得不踏实,怕一觉醒来陈展会消失。 陈展不知道李朔月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病恹恹的人连句话都说不了,他满肚子的疑问都问不出口。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二十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李朔月的行为出奇怪异,与前世完全不同。并且他从七月多开始,便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不知道揣有什么目的。 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可图谋的,除非是,李朔月知道了什么。 这几日据他观察,燕子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重活一遭,带有之前记忆的人,可李朔月不一样。 他种种怪异不寻常的行为都出卖了他,表明他极有可能带着前世的记忆。 若是如此,以李朔月阴狠恶毒的心肠,阳哥儿待在他身边,只怕会更加危险。他此刻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李朔月落在了他手里,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报复他,定然有别样的快感。 * 又过了两日,李朔月终于能开口说话。 陈展来去匆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李朔月时常恍惚,又有些委屈,陈展之前也是这般冷漠吗? 天色昏沉,西边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叫人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陈家主屋,炕上两人一坐一躺,氛围古怪。 李朔月躲在被窝里心情忐忑,陈展怎么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做错什么了吗? “陈展。”李朔月声音沙哑,他一说话就嗓子疼,可陈展冷冰冰的眼神叫他害怕,“你、你怎么了?” “我问你两句话。”陈展将李朔月从被窝里拽出来,让他身体紧挨着墙,可他的手刚收走,这人便如没骨头的泥鳅似的歪歪斜斜,半个身体滑进被窝。 “坐好。” 李朔月使劲点头,努力让身体不倾斜,可他腰使不上劲,这样的坐姿很痛苦,腰和私密处都泛起难以忍受的疼。 “好,你问、你问。”李朔月知道陈展肯定会问,毕竟他那日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 陈展看不下去歪歪扭扭的人,便靠过去,用胳膊撑住李朔月,不让他下滑,出声问道: “那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河边?” 第34章 没名没分 李朔月眼神困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陈展在问什么,他嚅嗫片刻,回道:“那天,王……后娘让我去河边洗衣裳。” “她让你亥时洗衣裳?” 李朔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委屈:“家里衣裳没人洗,她让我去洗……” “让你洗衣裳,你往河里跑什么?”陈展眯起眼,审视道:“你一个没议亲的哥儿,怎么如此放荡,看见汉子就往上贴?”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她打我,还让我洗衣裳……我、我不想给她做牛马,那时候浑身都疼……” “还不如死了去找我娘……”李朔月声音渐渐压抑,尾音都在发颤,陈展如果没救他,他现在就去见阎王爷了。 “你救了我,我看你满头大汗,很不好受……才想着、想着给你做夫郎。” 又想起自己大胆的举动和言语,李朔月后知后觉羞红了脸,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只想给你做夫郎,没有贴其他的汉子。” “那便能往我身上扑?” 李朔月耳垂红得几欲滴血,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展上下打量李朔月,追问:“当真是真是巧合?” “咳咳咳。” 李朔月嗓子一阵干痒,突然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嗓子干疼,动作一大又牵扯到唇角的伤,李朔月神情萎靡,人也蔫哒哒,上半身滑进了陈展的怀里,边摇头边回复汉子的话:“没有,没有的。” 那天他去河边洗衣裳,都忘记了时辰,遇上陈展真的是上天眷顾,不过这话他不可能与陈展说。 说完他又道:“陈展,谢谢你救我。” 小哥儿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哑了一大截,方才神情里的迷茫困惑也不似作假,问得太多反倒惹人生疑。 陈展思忖片刻:“行了,我知道了。睡吧。” “好。”李朔月滑进被褥里,却没有多少睡意。 今天陈展同他说了这么多话,问清缘由,是不是就不再生他的气了? 自他醒来已有好几日,陈展没告诉他那天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朔月心底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和陈展行房叫人看见,那些人肯定都在笑话他。到时候他要和陈展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叫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李朔月嫁了个好汉子。 李朔月心里藏不住事,可他又很向往办亲事,这会忍耐不住,轻声问身侧的汉子:“陈展,我们什么时候办亲事呀?” 话音刚落李朔月就后悔了,大病一场,让他本就不大的胆子又小了点。 一个哥儿提嫁娶之事会被人认为不安分,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陈展嫌弃自己。 “嗯?” “我们已经圆房了……”李朔月小声道。 “亲事?”陈展睁开眼,嗤笑一声,起身掐住李朔月尖瘦的下巴,讥讽道:“办什么亲事?你后娘二十五两把你卖给我做奴仆,你见过谁家主子买奴才睡还办亲事?” “什、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话如一记惊雷,将李朔月从头劈到脚,又仿佛在寒冬腊月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浑身发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没有喜乐、拜天地、宴请宾客,陈展不会骑高头大马来娶他,没人向他贺新婚之喜,也没人祝他一句百年好合。 他们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绑在一起,成了没名没分的夫夫。 前世陈展给了李夏阳十两银子的聘礼,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亲事办得那样热闹,怎么到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前世给人做妾时,也是如此这般,主人家几句话几两银,转手就将他卖给别人,他命贱如草芥,随风飘摇找不到落脚的地。 他不过想要一场明媒正娶,为何这么艰难? 李朔月咬住嘴唇流眼泪,他心中悲戚,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哭出去哭。”陈展重新躺下,语气冷硬。 李朔月打了个哭嗝,嘴巴咬住被褥的一角,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哭了多久,李朔月泪眼模糊,胸口隐隐作痛,他仍旧不死心地问:“我们,我们连一桌酒席……也不办吗?” “不办,没钱。”陈展翻了个身,断然拒绝。 李朔月是奴籍,俩人连个婚书都没有,办什么酒席? “二十五两” “做奴才” “不办……” 李朔月抖成一团,眼泪哗哗直流,一时间不知道该为王桂香地贪婪而愤怒,还是该为陈展语气里的满不在乎而难过。 都怨王桂香,这个该死的女人!李朔月恨恨地想。 前世王桂香将他卖进花楼,拿了他二十两的卖身钱,他被龟公带走时,王桂香什么都没给他,他当时还穿着砍柴的破衣裳。 如今王桂香又把他卖给陈展,竟然还要了二十五两银子! 这不是讹人吗? 这事、这事也不能怪陈展,都是王桂花那个恶婆娘,这种烂了心肠的人迟早下地狱。 李朔月心里发恨,王桂香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成日骂他是个祸害。 往后等他成了将军夫郎,定要让这个恶毒妇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朔月气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我在李家,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怎么敢要这么多钱?” “这亏阴德的银子她也敢拿,就不害怕恶鬼前来索命吗?” 胸口阵阵抽疼,嘴巴里血气翻涌,李朔月用尽全力才压下这股血腥气。 陈展不耐烦道:“银子都给了,你还能要回来不成?” “等我好了,我、我要去找她理论。”他好好的亲事,就被王桂香毁了,怎么能甘心? “咳咳咳……我、我要找里正……她凭什么这么欺负我,我这些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还不够吗……” 李朔月眼眶发红,恨不得现在就去和王桂香打一架。 “病得都快死了,你省省劲。”可别祸害了阳哥儿。 李朔月名声脏,外人谈论时总会带上李夏阳,听见就让人心烦。 陈展一想到李夏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流言缠身,心里就不舒服,冤有头债有主,这火对着李朔月发再好不过:“你往后就待在屋里,没事少往外跑。” 陈展生气了,李朔月一怔,随后压下声音里的哭腔:“好,我、我都听你的。” “你别生气、别生气。” 汉子又不说话了,李朔月只得闭上嘴巴,害怕招人烦,这会更是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汉子一个恼怒将他扔出去。 这一夜,两个人各怀心思,都睡得不好。 第35章 邻居 李朔月难以入睡,半夜三更,自己开解自己。 王桂香额讹了陈展二十五两银,才害得家里没钱,办不了喜事。 其实、其实现在不办亲事也没什么,村里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而他们平常没少欺负他,他才不想让那些人来吃他的酒席。 等日后陈展当上将军,他再让陈展给他办一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亲事。 * 翌日,陈展给李朔月喂了碗连米粒都看不着的稀粥,而后又故意搬了炕桌放在炕上,摆了些酒肉,边吃边打量李朔月。 小哥儿明显嘴馋,眼睛盯住桌上的兔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可他没说话,也没闹腾。 若是放在前世那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的恶毒哥儿身上,怎么能忍得下来? 可李朔月看了会就移走了视线,神态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陈展愣了一瞬,随后眉头皱起,冷不丁出声问:“你之前总往后山跑,是在算计些什么?” 朦胧间似乎有人问话,李朔月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呓语。 “……唔……啊……” 陈展不近人情地将李朔月晃醒,又重新问了一遍。 眼神落到汉子俊俏的脸上,李朔月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开口:“跟着你、能吃饱肚子。” “我想、我想和你好……” “你给灰狼好多肉吃……” “……我好饿……” 软绵绵的语气像撒娇,陈展收回手,目光落在小哥儿通红肿胀的眼皮上,神色莫名,他早知道李朔月不怀好意,可没想到他起的是这个心思。 炕上的人似魇住了,尚未完全清醒,陈展捏不准李朔月这话的真假,只怕是昨夜问的问题多,叫这人有了防备。 他心里期望李朔月带了前生的记忆,这样报复起来才能肆无忌惮。 可若李朔月像寻常人一样,没有记忆,且如今他尚未做出那些错事,他又要怎么办? 是将所有报复加于一个尚且“清白”的仇人身上,还是就此作罢?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 一想到每日还要伺候李朔月吃饭涂药,心里就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 * 申时末,陈展左肩扛了半袋米,右手拎两只刚断气的野鸡往冯家走,算算日子,他在家中已待了数十天,是时候上山打猎去。 这回他打算往深山去,在山中多待些日子。 不过李朔月病恹恹,还得有人看顾,孙老嬷腿脚不便还要照料自己小孙儿,还是请冯冬青的夫郎叶水儿妥当些。 “小叔,你来啦。”孙木芽正蹲在菜地旁,手拿葫芦瓢给青瓜苗浇水,一看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小步跑过去站在陈展跟前左看右看:“大狼没跟来吗?” “大狼在屋里看家。”陈展垂下头问小木哥儿:“木哥儿,水小嬷在家吗?” “在呢,在呢,我去喊。”木哥蹦蹦跳跳进了冯家,扬声道:“小嬷小嬷,小叔找你和青阿叔呢。” 叶水儿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嫂夫郎。” 叶水儿笑眯眯点头,手指往稻田的方向指,意思他家汉子这会儿在水地里忙活,不在家。他面相清苦,人也瘦弱,但有一双圆润的杏眼,笑起来很温和 。 “嫂夫郎,我今日是来寻你的。” 叶水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面容疑惑。 “明日我要进山打猎,不知何时回来。月哥儿体弱,这会还下不了床。”陈展顿了顿,又道:“还请嫂夫郎帮我照看照看,不用做什么,只需早晚给他带上半碗粥,熬煮一服药就成。” “我雇嫂夫郎替我照看人,每日都有工钱,不多,一日二十文。粮食我也一并带来了,这两只野鸡还请嫂夫郎收下,熬汤给兰姐儿补身体。” 叶水儿一听,急忙摆手。 “嫂夫郎可有难处?” 叶水儿指向野鸡摇头摆手,又指着粮食袋子点头,意思是可以帮忙做饭,但不能要野鸡。 “这两只野鸡合起来也不过一斤重,只能煮汤,连肉都吃不了几口,嫂夫郎放心拿去就是。” 陈展知晓叶水儿的意思,照顾李朔月不是什么繁琐的事,可也不简单,何况叶水儿还有两岁的兰姐儿,照看一大一小得费不少力气。 陈展请人办事,自然拿出诚意。 木哥儿在大人说话的间隙,已经给青瓜苗浇好了水。他一溜烟跑进自家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竹篾制成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吃草的小白兔。 前两日陈展在河边割草,顺手抓的。 “小叔,你快看小兔子,我把它养起来啦。” “怎么没炖了吃?” “木哥儿喜欢得紧呢。” 隔壁屋里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衫的老哥儿,笑容和蔼,此人便是孙老嬷。 孙老嬷将手里的菜篮子递给陈展,又笑道:“家里自己种的菜,你拿回去吃。吃完了再上我这里来拿就是。” “木哥儿每日都给菜浇水,可好吃了。”小木哥儿蹲下身给小兔喂草,说这话时不自觉昂起脑袋,分外骄傲。 “我就说这菜怎么水灵灵,原来是木哥儿种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陈展面上也挂了笑,“多谢阿嬷和木哥儿,我家中没有鲜菜,这几日咸菜吃得我嘴巴发苦,正想换换味呢。” 木哥儿得了夸赞,又开心起来,点着小脑袋专心地喂他的小兔子。 “没有了找我来拿就是,客气什么。” 水哥儿一听,急忙转身从自家屋里抱了两大把春菜,一块塞进孙老嬷的菜篮子里,表示送给陈展吃。 “嫂夫郎,这野鸡你拿着,否则这菜我可不收!”陈展故作严肃,说着便要将菜往外拿。 “啊,啊,啊。”水哥儿出声阻止,又不想收野鸡,急得手舞足蹈,生怕陈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水哥儿,你就收下吧。”孙老嬷开口打圆场,“展小子身手好,这两只是请你帮忙的诚意,你若不收,他哪里好意思请你干活。” 叶水儿思索片刻,神情郑重地接下了野鸡,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陈展的新夫郎,而且也不能要工钱。 在县上扛大包的汉子一日也才挣四五十个铜板,他不过做几顿饭,怎么能拿这么多工钱? 叶水儿把野鸡放进灶房里,找了个菜篮子,和孙老嬷一样往里面装了许多菜,又塞了几个糙面馒头,当作心意。 这几年他们两家常受陈展照拂,几个月就能吃上一顿荤腥,两家人都打心眼里感激陈展呢。 因此这菜篮子,叶水儿装得沉甸甸。 叶水儿拎着菜篮子出来,木哥儿要帮忙提,他没让。他行至陈展面前时,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又摇头,陈展瞬间明白他这是不要工钱。 陈展笑着点头,工钱自然要给,到时候随意找个由头给他就成。 第36章 木哥儿 “展小子,你同李家哥儿如何了?”孙老嬷语气担忧,“之前见他往后山跑过几回,我看着是个勤快的,只是不知品性如何?” 那日之事还没来得及询问陈展,他们两家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阿嬷放心,无论他品性如何,有我在,他不敢做恶事。” “前两日我见你背他去看郎中,如今他身体好些了没?” 说起这事陈展便有几分尴尬,含糊道:“那日在河边,他吹风受了寒,一直不见好,到现在也还在床上下不来。” “竟然如此严重?”孙老嬷和水哥儿满脸震惊,孙老嬷思索片刻,叮嘱道:“既然体弱,那就好好养上一两年。” “也别急着要孩子,这样的身体,生孩子大人最辛苦。”孙老嬷语气低沉下来,他儿媳妇就是生孩子难产走的,只留下一个体弱的小哥儿,那样好的姑娘,怎么就留不住。 “好,我听阿嬷的。” 何郎中也说过,李朔月身体不好,难以生养。 陈展可也没想着让李朔月生。李朔月个头低矮得很,只堪堪到他胸膛,细胳膊细腿,抱起来膈手得很,实在难以想象李朔月已有十八。 若非心里藏着恨,这样的哥儿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孩子。 “你留心就成。”孙老嬷打起精神:“若那小哥儿愿意,便让他多往我这走动走动,同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水哥儿也盼着他呢。”这话一出,水哥儿重重点头,一旁的叶水儿也跟着点头。 “成,都成。” “时辰不早了,展小子你留下,咱们三家热热闹闹吃顿饭。”孙老嬷拍拍小孙儿的脑袋,“木哥儿,一会儿吃完饭同你小叔一块,去看看你小嬷。” “好,我还没见着小嬷呢。”木哥儿乖巧应下,对没见过面的小嬷十分好奇。 孙老嬷和叶水儿灶上功夫都不错,陈展不用自己瞎忙活,乐得自在,自然答应下来。 不过他也没闲着,帮孙老嬷给屋顶上铺了层稻草,又将院子里的柴劈了,这屋里一老一小,许多重活都做不得。 木哥儿将兔笼子放到后院,小步跑进灶房,端了碗水递给陈展:“小叔,你喝水。” 陈展一饮而尽,随后突地将木哥儿抱起来,作势要往天上扔。 木哥儿一点不害怕,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叔,要飞飞!” “小叔带你玩。”陈展这会闲下来,有的是功夫和木哥儿玩闹。 “小叔,小叔,再高些!”木哥儿小脸通红,又害怕又激动。 “皮猴子,也不怕摔着。”孙老嬷出门吓了一跳,一大一小玩疯了,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过有陈展在,出不了什么事,孙老嬷也就安心了。 这时候,冯家院子里钻出一个三头身的小人儿,似乎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拍在一块,看别人玩把自己也看开心了。 陈展放下木哥儿,木哥儿过去牵上小妹妹的手,指着陈展说:“兰姐儿,小叔,小叔,上回还给我们糖吃呢。” “小叔,小叔。”不用哥哥说,兰姐儿也认识,她人小身体不稳,牵着哥哥的手才稳稳当当走。 陈展又抱起小姑娘玩举高高,小人儿胆子也大得很,高兴地直笑。 到了饭点,冯冬青从地里背着筐回来,三家人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有荤有素的丰盛饭。 * “小嬷的脸真小,比我的还要小呢。” 木哥儿趴在炕沿,想伸出手指碰一碰小嬷的脸,小嬷的脸比白云还白,燕子村没有这么白的哥儿。 小嬷像是一只小蝴蝶,碰一下就会飞走。 追云也将两只前爪搭在炕上,伸出舌头想要舔人,被木哥儿瞪了一眼后,悻悻然夹紧尾巴不敢造次。 “阿云,小嬷要睡到什么时候?” “嘤嘤嘤。”追云回应似的叫唤。 “小嬷饿不饿呀?我有两块糖瓜,可以都给小嬷吃。” “嗷呜嗷呜。” 灰狼大脑袋往小哥儿身上蹭,撒娇一样讨糖吃。 一人一狼话说个不停,木哥儿捏着糖瓜,想吃又想留给小嬷,最后没忍住,拿出一块糖瓜分成了两半。 “阿云,你也吃。”木哥儿将一半塞进灰狼口中。 一人一狼蹲在炕前,边吃糖边说小话,小哥儿一说,灰狼就嘤嘤嘤叫唤,仿佛真的会说人话。 耳边的声音实在吵人,李朔月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虚软。 他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每喘一口气都很艰难。 李朔月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再次陷入噩梦。 但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噩梦中的场景,眼冒绿光的恶狼面目狰狞,接连吃掉他的小腿和手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这种恐惧让他感到十分的痛苦与无助。 李朔月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噩梦中抽离,身上衣裳都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小嬷,你醒啦?” 灰狼蹲下身体,木哥儿骑着灰狼爬上了炕,趴在李朔月身边说:“小嬷,你怎么现在才醒来啊,你饿不饿呀?” 李朔月看清面前的人,一个小哥儿,随后他又紧张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嬷,你怎么不说话呀?”木哥儿想伸手去摸小嬷的脸,李朔月下意识闪躲,害怕小孩拿石头或者是什么作弄他。 木哥儿没摸到也不失落,自己又小心爬下炕,站在门口大喊:“小叔,小嬷醒来啦,你快来呀!” 小叔是谁? 李朔月愣神之际,陈展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 “小叔,你端的什么呀?”木哥儿小尾巴一样跟着陈展,大眼睛对一切都很好奇。 “治病的药,给小嬷喝的。” “哦。”木哥儿知道药,顿时小嘴一瘪道:“药苦苦的,最难喝了。” 李朔月半靠在陈展怀里,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苦得舌根发麻,边喝边吐,整整喝了一炷香。 木哥儿脸也皱巴起来,觉得小嬷真可怜,要喝苦苦的药。 他又想到了自己还有一块糖瓜,立马翻出来,高高举到小嬷嘴边,语气欢快道:“小嬷,你快吃糖瓜,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第37章 嫂夫郎 “你、你吃。” 面前小哥儿看着不过四五岁,小脸纯真稚气,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孩子与陈展关系不一般,李朔月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哥儿?” “我叫木哥儿,是孙家的。”木哥儿将糖瓜一分为二,给小叔小嬷各递一半,“小叔小嬷,给你们吃糖。” “我刚才和阿云吃过了。” 追云趴在陈展脚边,配合地抬起头叫唤。 陈展接过糖,转手便塞进木哥儿嘴巴里,“糖瓜太甜,小叔不爱吃这东西。” 木哥儿乐呵呵眯起眼吃糖,嘴巴里甜滋滋的。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追云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不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追云的撒娇声。 陈展放下药碗,走出去接人,追云这般“嘤嘤嘤”撒娇,来的显然是个熟面孔。 李朔月嘴里噙着木哥儿喂给他的糖,这小哥儿有样学样,硬是将糖果塞进他的嘴巴里,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糖果粘牙,却遮下了口中的苦味。 李朔月的眼神柔和下来,这小哥儿对他似乎并无恶意。 “小嬷,甜不甜呀?” “甜,多谢木哥儿。” “小嬷,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木哥儿爬上炕,小手捧着脸颊神情向往,“等下过雨,后山的蘑菇就能长出来,我阿嬷炒菌子可香啦。” “过两天就好了。”心里涌起阵阵暖流,李朔月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嗓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期盼。 话音刚落,陈展就带着一个夫郎进了屋。 “这是冯家嫂夫郎,明日我进山打猎,我特意请了嫂夫郎来照看你。”陈展说罢,又对着李朔月叮嘱道:“嫂夫郎好心帮忙,你别捉弄他。” 李朔月抿紧嘴唇,愣愣看向陈展,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自己,明明一直都是别人作弄他。 叶水儿拘谨地走进屋里,朝李朔月腼腆地笑了笑,又转身向陈展比划,问他炕桌在哪。 来陈展家之前他专门熬了米粥,拌了青瓜,他们一群人都用过饭,只有这小夫郎还饿着肚子。 “在屋外,昨天刚洗过。我去拿。”陈展转身出去拿桌子。 李朔月昂起头,小心翼翼喊了句:“嫂夫郎。” 木哥儿指着李朔月的脸颊说:“水小嬷,你看,小嬷的脸和白云一样。” 叶水儿低头端详小夫郎,木哥儿的话不假,小夫郎脸虽白,却很瘦,衬得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大得吓人,眼下乌青极重,瞧着便是一副活不长久的模样。 叶水儿心有戚戚,觉得这小夫郎真是可怜。同时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小夫郎,陈展待他家不薄,也算尽一份心意。 李朔月也悄悄打量叶水儿,冯家跛子的哑巴夫郎,从前只听村里人议论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 他穿着打扮都简单,黄褐色短衣长裤,头发用树枝挽成一团,人虽瘦弱,但挺精神,杏眼柔柔看向他,并无多少恶意,李朔月松了口气。 冯家和孙家住在后山腰,和陈展家离得近,关系似乎很亲近,日后他当家,少不了要维系这层关系,这夫郎性子软再好不过。 陈展进屋后将炕上桌放好,“嫂夫郎,我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喊我一声就成。”说完便离开了。 叶水儿是冯冬青的夫郎,他们二人不好长期待在一处,要避嫌。 陈展走后,叶水儿端起稠米粥,用小勺舀出来放到李朔月嘴边,李朔月受宠若惊,除了陈展,没人愿意这样对待他。 “嫂夫郎,我、我自己来就成。”李朔月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说着就要钻出被窝。 水哥儿急忙摇头,放下粥碗一把将李朔月按了回去,不准他起来。 “嘶。”肩膀处隐隐作痛,李朔月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安安分分等着叶水儿喂他。 两个人离得近,李朔月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叶水儿脸上,他发现他脖子旁有几颗小痣,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一颗很浅的梨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木哥儿用筷子夹起青瓜,认真说道:“小嬷,木哥儿给你夹青瓜吃。” 他虽然才五岁,但拿筷子很稳,会干很多活。 “谢谢木哥儿。”李朔月忽地有些哽咽。 叶水儿摸着木哥儿的脑袋,看着一大一小,神情温和。 除了喂饭喂药,叶水儿每日还帮李朔月抹药,刚开始李朔月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习惯,都是小哥儿,也没什么的。 养了十来天,身上的瘀青伤痕才渐渐消退,只是李朔月躺得骨头都软了。 叶水儿今日在李家院子里缝被子,他将李朔月搀扶着坐在被褥上晒暖,这会儿不到申时,日头还暖着。 草席铺在树下,没那么晒,用来晒暖缝被刚好。 叶水儿缝的不是新被褥,不过是趁着天好,将旧被褥拆洗一番,重新添些棉花,等冬日盖起来能柔软些。 柿树底下好乘凉,李朔月俯身靠住粗树干,目光落在叶水儿缝制的被褥上时,阵脚整齐、紧密柔和,顿时眼里一片艳羡,他小声赞叹道:“你缝得真好。” 水哥儿将针顶进被褥里后,抬头看过去,陈展的夫郎今日气色不错,素日惨白的面皮终于透出几分薄红,眼下乌青仍旧重,可一双眼睛有了几分神采,瞧起来安静无害。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风一吹就能吹散。 这人与村中传言很不一样,叶水儿在心里嘀咕,胆子比老鼠还小,吹阵风都会吓到,也不知怎么与陈展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叶水儿不忘回小夫郎的话:是孙阿嬷教我的,他从前是绣花夫郎,在大户人家做工,绣工厉害着呢。 “原来是这样。”李朔月轻轻点头,从前只知道教李夏阳的绣娘绣工出挑,原来孙阿嬷也是深藏不露的行家。 过几天等陈展回来,他要挑只兔子给孙老嬷拿去,请教请教这绣花的手艺,不图以这谋生,只求能给自己与陈展做两身衣裳。 叶水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用手向李朔月比划:后日清水县晚上有中秋灯会,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看,可热闹嘞。 小夫郎不爱开口,这十几天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呢。 中秋?李朔月一惊,盘算起日子,他七月二十与陈展行了周公礼,今日是八月十三,他竟然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 第38章 酥鸡 “这些天昏昏沉沉,我还以为只过了几天呢。”李朔月喃喃道,抬起头往天上看,隔着厚厚的树叶,看不到天边的月牙。 中秋佳节,祭月燃灯,阖家上下团团圆圆,不知那时,陈展会不会回来。 叶水儿是过来人,一见李朔月这呆愣的样子,便知他是思念丈夫。 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中秋应当能回来。叶水儿拍拍李朔月的手,慢慢宽慰他。 李朔月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的青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边铺满了橘红色的晚霞,日头将柿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朔月倚靠在褐色的粗树干旁,痴痴欣赏落日余晖,野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却不显得聒噪。 心慢慢静了下来,李朔月不由得想,如果陈展这时候回来,也能看见这绚丽的晚霞就好了。 叶水儿回家做饭,待会还会过来。 残阳渐渐消失在山峰后,李朔月找了根木棍做支撑,绕着陈家走了一圈。 陈展只有三间大房,他们睡觉的东屋、平日吃饭的堂屋以及放粮食的西屋。 灶房紧挨着东屋,茅屋鸡圈搭在后院,院中有棵老柿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院子用半人高的粗树干围了起来,不过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点菜豆,陈展许是不会打理,灶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房子虽看着破败,可足够他二人遮风挡雨,毕竟陈展前些天找工匠修过屋。 许久无人走动,屋外野草连成了片,有半人高,李朔月想着,过几日便将这些野草都割了,将地翻一翻,撒些草木灰和农家肥,刚好能种菜吃。 屋里屋外都得仔细打扫一番,李朔月正在粮食房盘算着,一只大老鼠带着鼠儿子突然从墙角的洞里窜出来,当他的面竟直接钻进粮食袋子里偷吃! 没个管家的,老鼠都不怕人,李朔月用棍子将老鼠赶跑,看来还得借几只狸奴来捕鼠。 明日就问问叶水儿,哪家的狸奴捉老鼠厉害。 “月哥儿,月哥儿,可在家吗?” 屋外有人叫门,李朔月一听,便知是孙老嬷来寻他。 叶水儿有姑娘要照看,和孙老嬷两人换着来给他送饭。 “在呢。”李朔月拄着拐出门迎人,孙老嬷已将饭菜搁在了石桌上,笑着招手喊他过去吃。 “快来,趁热吃呢。” 李朔月定睛一看,除却一碗疙瘩汤,一碗咸菜,竟还有小半只酥鸡! 油亮金黄的酥鸡正冒着热气,油香与鸡肉糅杂在一块,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光是闻闻,就叫人止不住流口水。 “孙阿嬷,今日怎么还有酥鸡?” “县上新开了家铺子,这酥鸡只卖五十文一只,家里许久不见荤腥,我和冬青便一人拿了一只。”孙老嬷笑眯眯,眼角堆起许多褶皱,“味道很是不错,价格也合适。” “五十文?”李朔月眼睛微微睁圆,一只肥母鸡也就是这个价格,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酥鸡做起来麻烦又费油,没些本事是做不好的,五十文,已是良心价。 他桌上这一碗分量不少,李朔月迟疑着不敢动筷,踌躇道:“阿嬷,我吃不了这许多。” “你把酥鸡带回去,给木哥儿吃。他年纪小,得多补补才呢。” “他吃得肚子溜圆,这不,刚才还嚷着喊肚子疼,水哥儿正给他揉肚子呢。不必忧心他。”孙老嬷摆摆手,慈爱地拍了拍李朔月的手,“乡里乡亲的,何须客气?后山就我们这几家,日后还要勤走动,将来要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嘞!” “展小子平日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兔子野鸡,你不过吃一碗烧鸡,又算得了什么?” “乖孩子,快吃吧,养好身体才是正道。” “谢、谢谢阿嬷。”不知怎么的,李朔月竟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这几日人人都关心他,叮嘱他多吃多睡,被王桂香欺负殴打,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怜见的,瞧着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瘦。”孙老嬷愤愤骂道,“挨千刀的王桂香,良心都叫狗吃了,竟把你折腾成这样,呸,烂心肠的抠门鬼!” …… 李朔月喉咙酸酸的,除却贪恋美色的白修文,还没人同他一道骂王桂香。 “算了,不说她了。”孙老嬷连忙呸呸两声,神色嫌弃。 “过两日我得了空,便教你和水哥儿学绣花,平日无事绣几个帕子,能挣个买零嘴的钱。”谈起绣功,孙老嬷不由得挺直腰板,他这双手捏了几十年的针,养活了弟妹、养大了儿子、孙子,吃饭的手艺在自己身上,压根不用看汉子眼色。 别提多畅快了。 “好、好。”李朔月连忙应下,他正想学绣花呢。 碗里的肉太多,李朔月想也不想,夹了块又大又肥的肉,递到孙老嬷嘴边,“阿嬷,你同我一道吃。” 孙老嬷本想拒绝,可一看小夫郎亮晶晶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用手接住肉,语气慈爱,连说了几声“好哥儿”。 *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李朔月一早便起了,这两日他身子好得快,已经能做些轻快的活计。 李朔月闲不住,便将屋里屋外全都洒扫了一遍,借来的狸奴懒洋洋趴在石桌上晒暖,李朔月轻轻扫走地上的落叶,没有惊扰这只小狸花。 这可是家里的大功臣,借来第二天,李朔月便在粮房中央看见三只摆得歪七扭八的死老鼠,都是老鼠崽子。 只不过大老鼠不见踪影,得将狸奴多留几日,一次性捉干净才好。 这狸奴是孙阿嬷借来的,圆头宽耳,四肢矫健,黄色溜圆的猫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捕鼠的好手。 家里没东西喂狸奴,好在有肥老鼠,李朔月不用操心猫儿饿肚子。 陈展已去了十几日,今日也没见着人影。李朔月忧心汉子,时不时就站在院外的柿子树下张望,俨然成了尊“望夫石”。 可再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李朔月问叶水儿借了镰刀,割下来的草送到孙老嬷家喂牛吃,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连八月十五也不回来?” 想起汉子心里便闷闷的,李朔月割草时心不在焉,随手捏了把野蒿要割,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嘶嘶”声。 手心里滑腻腻的触感令人汗毛直立。 “啊!蛇、蛇!!” 李朔月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第39章 谁要你的烂好心 他割的哪是什么草,分明是一条棕黄相间的菜花蛇,蛇跑得很快,几乎在李朔月松开的瞬间就溜了个没影。 一人一蛇胆子都小,双方都吓得不轻。 李朔月脸色惨白,瘫在原地,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菜花蛇无毒,若是五步蛇之类的,他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朔月扔下镰刀,拖着软成面条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往回走。这草丛里不知道有几条蛇,万一藏着有毒的,那他岂不是要交代在这里?割草哪有命重要,过几日买些雄黄粉回来,到时候再割也不迟。 家里事情还多,还是先做别的吧。 连灌了两口冷水,李朔月才压下方才的惊惧,那镰刀是他问叶水儿借的,怎么一害怕就给扔了?李朔月懊恼地拍拍大腿,又起身找镰刀去了。 * 后山草长得茂盛,葎草攀附着野蒿,将路都快遮了,李夏阳穿了身轻薄的杏黄夏裙,怀里抱了个小包袱,又要躲野草又要护新衣,走得浑身都是汗。 “草这么多,怎么也没人来割?”李夏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陈展家。 上次回家后他被娘狠狠骂了一顿,差点挨了打,又正逢家里割稻子,这两日才得了空闲。 几个老嬷在村中央老槐树下说闲话,嘀嘀咕咕,说李朔月叫陈展弄死了,他听得心里发毛,一得空,立马往后山跑,老远就瞧着篱笆门口的没缺胳膊少腿的小哥儿,李夏阳狠狠松了口气。 他来的时间巧,月哥儿刚出门干活。 “月哥儿!”见到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李夏阳急忙迎上去,“你可算好了,村里人说你一直没露面,我都快吓死了。” “脸怎么这么白?” “陈展对你好不好?” “你来做什么?”李朔月甩开李夏阳胡乱巴拉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厌烦,李夏阳像只癞皮狗,甩都甩不掉,害他被王桂香打得那么惨,怎么还有脸说担心自己? “我、我来看看你……” 李朔月毫不遮掩的神情令李夏阳如鲠在喉,想到他做的错事,心里瞬间溢满愧疚,小心翼翼道:“今日是中秋,我买了豆沙月饼,给你带了两个。” 李朔月一听送东西,心里警铃大作,他立马进院子关上栅栏门,仿佛李夏阳是什么瘟神一样,“你赶紧走,我不要你李家的东西。” “我讨厌你,以后别再来我家。” 说话时李朔月一直警惕地看上山的路,他不知道王桂香什么时候会从后面窜过来,泼妇一样打骂欺负他。 陈展不在,没人给他撑腰。 “月哥儿,你别急着关门啊,我给你带了豆沙月饼,还有饴糖。” 陈家的篱笆门不高,他能看见李朔月的脸,因此两人只隔着一道篱笆门讲话,与刚才并无多少分别。 “月哥儿,月哥儿!”李夏阳见李朔月脸色不对,急忙解释:“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丢了钱……我没想到,娘会那样打你,我只以为她只会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李朔月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和从前一样,把我打得半死不活,这些年她打我打得还少吗?” 李朔月心里悲愤,指着李夏阳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和你娘一样下贱。我只恨生在了李家,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这话没有半分假,若非他势孤力薄,不然定要给李家人好果子吃。 李夏阳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他想通了因果,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月哥儿恨他娘,也怨恨他。 李朔月恶声恶气骂,“王桂香霸占我娘的嫁妆田产,打骂了我是十几年,我在李家,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 “你王桂香吸我的血,吃我的肉。你人前装得善良伶俐,人后就和王桂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欺辱我,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不、不是这样的……”李夏阳急忙摆手,“我没和我娘算计你,真的,真的。” “还说不是!”李朔月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给我送一回东西,你娘就要暗地里打我一回。不许我出声,不许我反抗。” “她心里有气,便只管找我撒,你细皮嫩肉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少爷,而我挨打受罚还要被你李家当做畜生使。” “我恨不得你们现在就去死,死得越惨越好。”李朔月几乎恶毒地诅咒:“最好被人剥皮摘心、剜目割肠,剁成肉酱。” “呸呸呸!” 两人之间隔着篱笆门,李朔月突然生出了许多勇气,他早看不惯李夏阳这张虚伪的脸,只想狠狠骂出来,给自己出口气。他擦掉眼里冒出的泪花,只觉得畅快无比。 “你、你……” 恶毒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出冒,明明是三伏艳阳天,李夏阳却觉得比数九寒天还冷,骨头缝似乎都在冒冷气。 语气里的恶毒埋怨让李夏阳打了好几个哆嗦,这还是他认识的月哥儿吗?李夏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从来没有觉得李朔月这样陌生过。 月哥儿变了,从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胆子小,不爱搭理人,从来不会这样言辞激烈斥骂人。 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李夏阳喉咙发胀,如同堵了一团团棉花,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快滚,贱人。”李朔月看见李夏阳眼眶发红,便知道他又在做戏,真是碍眼。 李夏阳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篱笆门口,嘴唇嚅嗫着,还是想解释两句:“月哥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解释……” “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李夏阳哆哆嗦嗦,嗓音喑哑,“我那日才知道娘那样打你……我好害怕……对不起……” “我、我先走了……” 李夏阳六神无主,越说思绪越乱,他只恨自己从前眼瞎耳聋,不知道李朔月在他娘手底下受过这样多的苦楚。 “啊!” 门那边突然扔出几个小石子,李夏阳一时不察,被砸中手臂,小石子威力没有那么大,可他被李朔月吓到了。 “李朔月!”李夏阳眼泪直流,心中涌出无数委屈,他自小娇生惯养,连他娘都没打过。 他这会心乱如麻,忘记了初衷,看向李朔月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埋怨,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到头来,李朔月反而恨他。 他气上心头,将包袱挂到篱笆门上,扭头就走。 李朔月往李夏阳身后看了眼,没见着王桂香才敢高兴。 眼前的破包袱真是碍眼,李朔月拿起来狠狠砸向李夏阳,刚好砸到李夏阳的背上。 李夏阳踉跄了一下,随后转过身,不可置信看向李朔月。 包袱散开后,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来,月饼和饴糖沾了灰,看起来恶心又脏乱,弯月玉簪散成几截,都碎在了包袱里。 昨日去县里,他向交好的沅哥儿借了七钱银子才买了这支小巧的白玉簪,原本要一两银子,他好说歹说,送了老板一箩筐的帕子,才终于买了下来。 宋沅家里是开食铺子的,因此才有钱借给他。 这簪子原本是给李朔月做新婚贺礼的。 碎裂的玉簪是如此的刺眼,李夏阳眼睛生疼,恨恨盯住李朔月,感觉自己真心错付。 “你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李朔月虽有些害怕,可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李夏阳闭上眼睛,逼退涌出的泪花,愤声说道:“李朔月,我再不管你了。” 说罢,便将地上的沾了灰的包袱月饼拾起来,快步往山下走。 李朔月追着骂了句:“谁要你的烂好心。” 第40章 陈展,我好想你 晌午,木哥儿蹦蹦跳跳进了陈家的院子,稚声喊道:“小嬷,小嬷,你起了吗?” “起了起了。” 李朔月迎出来,腰上围裙还没摘,李夏阳走后,他缓了好一阵,这会心情已然平复下来。 “小嬷,阿嬷和水小嬷做了许多吃食,有月饼有烧鸡,还有糖糕,我们快去吃吧。” 木哥儿伸手去拽李朔月的衣袖,他盼中秋这日盼了许久,就等着好好吃一回。 “好。”李朔月摸摸木哥儿脑袋上的小髻,小哥儿双眼发亮,显然十分期待,毕竟是小孩,只要有好吃食的日子他们都期盼。 “我刚热了些烧饼,这会儿酥酥脆脆,吃起来正好呢。” 说起吃的,木哥儿笑得更开心了,乖巧坐在石凳上,等着小嬷给他拿饼子吃。 李朔月烙饼的时候往锅里放了猪油,撒了小葱,因此饼子金黄酥脆,筋道喷香,木哥儿边吃边夸赞:“小嬷,饼子又香又脆,真好吃。” “慢慢吃,还多着呢。” 李朔月将饼子装好,锁门后便牵起木哥儿的手,俩人一道往孙家走。 冯家,叶水儿将炒好的菜一道道往外摆,孙老嬷则在灶房里烧水热米酒,灶上的功夫冯冬青插不上手,只抱着兰姐儿在葡萄藤下玩耍。 “怎么还不见回来?” 孙老嬷端出米酒,见院子里还只有冯冬青与兰姐儿两人时,忍不住嘟囔一句。 “阿嬷别急,”冯冬青又道,“展小子夫郎才好,得慢慢走。” “爹,爹,要飞飞,要飞飞!”两岁的兰姐儿说话不利索,藕节似的小胳膊张开,做出“飞飞”的姿态,像只学翼的幼鸟。 “好,爹的好姑娘,胆子可真不小。”冯冬青一把将兰姐儿举过头顶,往前走了两步,小姑娘高兴地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好,好,再来。”兰姐儿拍手称好,整个人扑腾着要往外窜。 “我看,将来也是个成天不着家的泥猴子。”孙老嬷指着闹腾的兰姐儿给正在端菜的叶水儿看,“跟我家那个皮猴子一模一样,可不叫人省心。” 院外的一大一小玩得起兴,尤其是小的,飞那么高一点都不见害怕,叶水儿不由得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闺女胆子不小呢。 说笑之际,小木哥儿和李朔月到了院子。 “正说怎么不见人,来得正好,月哥儿,快坐下,咱们这就开席了。”孙老嬷招呼着,嗔怪地看了木哥儿一眼,“我说你怎么半天不来,感情在你小嬷家做馋猫去了。” “阿嬷,小嬷做的饼子可好吃了。”孙木芽鼓起腮帮子嚼饼子,“我都吃了两个了。” “家里没有其他东西,我做了些饼子拿过来。”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吃食,李朔月打眼一瞧,都是些酥鸡蒸肉之类的硬菜,他这几块面饼子,拿出来倒显得寒酸。 “正愁没有饼子吃。”冯冬青带着兰姐儿洗完手,兰姐儿一见着木哥儿就黏了过去,木哥儿掰了拇指大小的饼子喂给她,俩人好得像一个人。 “不说闲话了,都快坐下来吃吧。”孙老嬷将李朔月带来的饼子摆在中间,道:“一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叶水儿紧邻着李朔月坐下,时不时同他打手势讲几句话,这些日子下来,叶水儿的手势李朔月猜了个七七八八,俩人能说上好一会儿。 冯冬青从屋里拿了坛梨花白,问了一圈也没人赏他半分脸,只好独自拿了个小瓷碗倒着喝。 叶水儿见状,叮嘱道:别喝太多,晚上还要看灯呢。 “我知道、我知道。”冯冬青拍拍叶水儿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说到这里,叶水儿又扭头问李朔月:月哥儿,一会儿你同我们去看灯吗? “你们去就成,我在家里等他。”李朔月喝了口甜丝丝的米酒,说道:“估摸这两天就回来了。” 叶水儿也没再劝,看灯的时候还多着呢,他们下回再一起去就成。 酒足饭饱后,李朔月帮着刷锅洗碗,兰姐儿与木哥儿在院子里玩木头小马,冯冬青得了闲,也跟着擦洗桌子。 李朔月打量了冯冬青好几眼,跛脚汉子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干活十分可靠,擦桌刷菜板,一点不含糊,瞧着与别的汉子也不一样。 李朔月不由得在心底叹气,这天底下原来是有许多好汉子的,只不过前一辈子他倒霉鬼上身,愣是没遇见一个。 还好这世有陈展陪他。 * 日落西山后,陈家院子一道瘦矮的身影来来回回在屋内院里穿梭,一刻也不得闲。 八月十五要祭拜月神,向上天祈求平安福运、阖家团圆。 李朔月摆好木桌,拿了只豁口碗做香炉,点上香烛后,又摆上了孙老嬷给的石榴、月饼,贡品太少,李朔月在心底计较一番,又和面烙了几张酥饼,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祭拜月神,马虎不得。 高悬于天的白玉盘撒下大片银亮的光辉,稀稀落落落在了许愿人的身上。李朔月跪坐在干草团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平康二十二年八月十五,平民李氏朔月,祈求郎君陈展此去顺遂无虞,早日归家。愿与陈展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李朔月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明月皎洁无瑕,一尘不染,今夜对着月神许愿的人不知几何,也不知月神能不能听见他的愿望。 凉风拂过,李朔月有些冷了,进屋找了件陈展的外衫披上后,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看月亮,脑海里不禁想起与陈展相知相识的点点滴滴,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愿,可他相信,只要他同陈展齐心,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月上梢头,夜渐渐深了。李朔月眼皮沉重,脑袋也不甚清明,今夜陈展怕是回不来了。 李朔月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搓搓手跺跺脚,正准备关上屋门回房睡觉,却听见了几耳朵不远不近似狗非狗的嚎叫,那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听了好一会,疑心自己听岔了。 追云兴奋地甩着尾巴“嗷呜嗷呜”叫唤,一个劲往家里跑。 陈展牵着几头野山羊,慢悠悠跟在后面。 李朔月静心听了会,狼叫声十分熟悉,他立马清醒,小跑着要过去开门,谁知兴奋的追云从屋外一跃而进,威猛的身影稳稳落地,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狼崽子往李朔月身上扑,还没玩闹够。 李朔月这会顾不得它,挣扎着打开门,朝黑漆漆的山道喊:“陈展,陈展。” “你好了?” 高大的汉子身形落魄,风尘仆仆,李朔月借着月光看着略有些陌生的汉子,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展,边呢喃边小声呜咽,陈展,我好想你啊。 第41章 心上人 陈展满身疲惫,脚还没站稳,小哥儿便如只归巢的倦鸟一般急切朝他奔来,边哭边跑边呢喃“陈展”二字。 追云卧在石凳边,脑袋歪斜,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相拥的二人。 陈展身体一僵,小哥儿个头低矮,踮起脚尖才堪堪到他的胸膛。 月光亮得过分,陈展低头,李朔月身上披着他的旧衣,肩膀抖如筛糠,毛茸茸的脑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时而泄出几声压抑的哭腔。 突如其来的亲近与伤感令人摸不着头脑,陈展推开哭成花猫的小哥儿,神情困惑:“你哭什么?” 李朔月喉头哽咽,自知行为反常,用衣袖擦掉眼泪,努力憋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只是太想你。 “咩咩~” 后方传来几声羊叫,李朔月侧目望过去,发现陈展身后竟然还跟着三大一小四只黑羊,不过太黑了,李朔月一时间才没发现。 “我,我帮你拿。”沉甸甸的背篓将陈展的腰都压弯了,李朔月扬起手,想要帮着卸东西。 “不用。”陈展侧身躲开李朔月的触碰,牵羊从他身旁走过。 李朔月悻悻然收回手,又迅速给自己找了活,“那我去烧水,你快进屋歇一歇。” 还得做些饭菜,陈展这会赶路回来,定然什么都没吃。 李朔月匆匆往灶房走,一点不含糊。 追云歇息够了,十分有眼力地帮陈展将羊赶进后院猪圈里。猪圈一直空着,刚好能将黑羊拴起来。 背篓里都是些今白日才捉的野鸡野兔,沉甸甸的,有十几只,不过都有些半死不活。将野鸡野兔一并关进空荡荡的鸡圈里,陈展喊来追云,命令道:“今晚上看着点。” 追云聪慧,讨好地舔陈展的手心,陈展知晓这狼崽子的心思,这是馋嘴了,向他讨要吃食。 “行了,明天给你买肉包子吃。” “嗷呜嗷呜。”追云听懂了,叫唤着回应。可惜他的主人听不懂,陈展没在后院停留,在山上待了半个月,天又热,身上的衣裳沤出了酸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 陈展脱掉短襟长裤后,只穿一个亵裤坐在石凳上吹冷风,酸臭味似乎闷进了皮肤里,一阵一阵的,也不知道李朔月刚才怎么有勇气扑上来,还粘着他不放手。 几日未见,李朔月怎么这样讨好他?这会子不嚷着要办亲事,也不嚷着要找王桂香讨要银子? 尤其是行房那日,他当时怒火攻心,可骂了不少难听话,怎么李朔月跟没事人一样,对此毫无反应? 不太对劲,陈展闭上眼思索,那日没问出有用的消息,还是得再探李朔月的虚实。 在山上这两日他已想清,若李朔月尚未恢复记忆,未有毒害阳哥儿的心思,只因走投无路才攀上他,那他倒可以将李朔月养在身边做奴仆,看管着他。 倒不是他心软,而是这样阳哥儿既能放心,也能不受李朔月的迫害。活人总没有死人叫人惦记。 若这人也重活一遭的,亦或者哪日突然有了记忆,他也好及时应对。 李朔月前世不知廉耻、诡计多端,背着他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既然不安于室,那便老老实实去楼里伺候男人。 这一世无论阳哥儿接不接受他,他都会好好保护他,偿还前世他欠下的那些孽债。 “水烧好了,要在屋里洗吗?” 前方细弱的声音打断了陈展的思绪,他掩去眼底中的晦暗,淡漠出声道:“就在院子里。” 深更半夜,他们离村子远,不怕叫人看到。 “好。” “我去拿浴桶。” 李朔月转身回屋,没一会儿便推出来了个大木盆,木盆一尺高,还不到陈展的膝盖。这盆便是当初他拿来给李朔月沐浴的。 小小的木盆容不下陈展这样的体格,他只能半蹲着,拿布擦洗。 李朔月小跑着给木盆添热水,手里拿了块浸透的帕子道,软声道:“我、我给你擦背。” “不用。” 陈展不想与李朔月有过多的接触,无论是哪个李朔月。 “好、好吧。” 李朔月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目光落在汉子健硕的身躯上,陈展背肌宽厚,腰腹坚实,体格硬朗,英姿勃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李朔月见过很多男人的模样,可没有哪个汉子比得上他。 使劲拍了拍烧透的脸颊,李朔月后知后觉想到,他这样似乎热切过了头。 毕竟在陈展眼中,他们只是行过一次周公礼的夫夫,两人并不熟稔,不该如此亲近。 可李朔月总忍不住往陈展身边跑,高大的汉子光是影子就能将他整个人笼起来,可他从未如此心安过。 李朔月柔柔看向陈展,语气温柔:“那我先进去了。” “嗯。” 陈家有两口锅,一口锅里盛满滚水,另一口锅里窝着两个荷包蛋。李朔月盘算着时间,面容易陀,不好放太久。 在山上待了十几天,沐浴可不能马虎。李朔月马不停蹄烧了两锅水,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才得了喘息。 陈展洗完在屋外吹了会儿凉风,起身回屋用帕子绞头发。 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尔后推了陈展两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下了碗面,你吃了再睡,好不好?” 陈展绞头发的手一顿,目光从面碗移到李朔月脸上,神情里多了几分探究。 “你不需要做这些。” “我怕你连夜赶路,还没吃饭。”李朔月揪住自己的衣角,说话时结结巴巴,“你要是不饿,就、就放着吧。” 陈展没接话,转而看向李朔月身上褐色的宽大麻衣,拧起眉毛问:“你穿我衣裳做什么?阳哥儿不是给你带了两身?” “……” 李朔月怔了一下,开口解释:“那是他的衣裳,不是我的。” “我给他送回去了。” 那两身衣裳,李夏阳过年的时候穿过,受过许多人的夸赞,如今送给他,不是明晃晃的羞辱是什么? 也就是陈展这样的汉子粗心大意,才看不出李夏阳的用意。 他才不要李夏阳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两身衣裳他用剪刀剪坏后半夜扔到了李家与刘家门口中间,听木哥儿说,晨起刘冬花和王桂香就因这两件衣裳打了一架,王桂香说刘冬花做贼偷衣裳,刘冬花骂王桂香嘴巴不干净,都闹里正屋里去了。 可把他乐坏了。 两个都是恶人,掐起来可精彩呢。 第42章 怎么看上了他? 陈展狐疑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印象里他可不是这样善良的人,从来只想着抢阳哥儿的东西,头一回见阳哥儿给他他不要。 不过就两件衣裳,陈展没太在意。 连夜赶路,他确实饿了,李朔月既做了面,他也没有不吃的道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而且本来用的就是自家的东西。 一碗素面,陈展没抱多大期待,印象里李朔月并不会做饭,可汤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惊讶。 面汤并不寡淡,反而鲜美清爽,面条也筋道有嚼头,碗底的荷包蛋味道正好,陈展本来就饿,狼吞虎咽吃完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朔月心里忐忑,见陈展吃得头也不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打小就在绕着灶房打转,他做饭的功夫不算差。 “灶上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那好,你、你睡。我把碗端进灶房就回来。” 李朔月嘴角抿起小小的弧度,心头涌出几分喜悦,收拾灶房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许是他收拾的时间太久了,回房时陈展已经熄了灯躺下,李朔月看不见,只好慢腾腾在黑暗里摸索,躺在炕上时他睡意全无,身体情不自禁朝陈展那边靠。 身侧的汉子呼吸平稳,李朔月兴奋地想,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丈夫疼爱的人了。 * “咕咕咕!” 清晨,天蒙蒙亮,燕子村在鸡鸣声中缓缓苏醒。 李朔月坐起身来,身旁空无一人。他披上外衫,趿拉着草鞋满屋子找人。 后院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黑羊,连那只大灰狼也不见了踪影,李朔月一想,陈展应是去清水县卖野羊去了。 去县上的路远,得早早起身。 晨起的风不热不凉,李朔月站在院子里静静吹了会,想着等会挑了水,再揉面做些馒头,晌午就蒸干米饭吃,家里还有水哥儿送来的春菜和豆腐,中午一道做成菜吃。 陈展在山上这几日肯定很辛苦,一定要吃些好的补补。 现在他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身上的淤青都退了,不过好些地方结了痂,摸起来很膈手。 一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更恨王桂香一分,他狠狠咬牙,将来定要将他受的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 清水县,陈展向守卫交完两文钱后入了县城,他今日牵了两头黑山羊,还背了半箩筐野鸡野兔,一进肉市,便引得许多人瞩目。 “野兔多少钱一斤?” “按只卖,野兔五十五文一只,野鸡四十五文一只,都是实诚价。”陈展将兔鸡摆成一行,好供主顾挑选。 秋天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尤其是山上的活物,各个吃的肚子溜圆,一只兔拎出来最少都有两斤半,况且野兔皮毛保暖,价钱不算高。 “兔子价钱怎么这么高?”一妇人挎着菜篮子蹲下身挑拣,见每只兔子皮毛都完整,没有伤口,不由得看了这后生一眼,这打猎的功夫实在了的。 “不高,这兔子今早才咽了气。”陈展客客气气和人讲价,“这只有三斤重,回去能吃两顿。况且这皮毛也能带走,给孩子缝个卧兔雪帽都好。” “便宜些,我拿两只。” “姐姐诚心想要,那两只便算你一百文。” 妇人略一思索,她家六口人,四个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大的天天闹腾着要吃肉,家里确实许久不见荤腥,这两只兔子有五六斤重,能吃上两三顿。 回头这皮毛给家里年龄小的哥儿姐儿缝些保暖的东西,冬天也好过。 “成,那我就要了。” 陈展收了钱,下一个问价的人又接了上来,兔子野鸡好卖,没一会儿他面前的小个野物就卖了个精光。 不过两只野公羊个头太大,前来问价的人少,大多只想买一两斤。 一斤一斤卖,陈展嫌太过麻烦,索性直接将羊牵到珍珠巷叫卖,这里大多是些富贵人家,要买野味吃的人可不少。 转悠了半个时辰,两只野羊也卖掉了。 今日卖了不少钱,荷包沉甸甸的。 腹中空空,早早便响了起来,陈展索性坐在馄饨铺子吃了两碗大馄饨,又吃了三个肉包子,这才填饱肚子。 背篓里还放了十个肉包子,一多半是给追云的,馋嘴的灰狼就爱吃这个,今早摇尾巴跟了他一路,赶都赶不走。 若是不给它买,又要撒泼打滚了。 路过成衣店时,店小二正在门口吆喝,“各位主顾,瞧一瞧看一看,今个咱们店内进了一批新花色的棉布和绸缎,都是京城时兴的颜色。” 这家铺子陈展有几分印象,上回他那几身短打便是在这家铺子买的,价格还算公道。 时兴的布料他不需要,可李朔月日日穿他的衣裳,叫他穿什么?他的衣裳本就不多。 陈展想了想,便抬脚进了铺子。 小二所言不虚,店内摆了不少亮色的新布,绣着荷花、芍药、牡丹等图样,叫人眼花缭乱,不少姑娘哥儿都围在一处挑选。 陈展挑了两匹黑麻、两匹褐麻,一匹布即为四丈,成年男子能做三四套成衣。 其余花哨的布陈展看也没看,这样的衣裳在林子里不方便。 买完布又割了四斤肉,家里油盐酱醋都不缺,陈展便不再停留。 县城门口有去往燕子村的牛车,只要三文钱。陈展给铜板后上了车,在林子里跑了十几天,也得让脚歇歇。 拉牛车的人陈展认识,是他们村的刘老汉,脑袋上顶个打满补丁的草帽,腰间系着草绳,挂了个拳头大小的装水葫芦,靠拉牛车挣铜钱。 牛车上还有七八个生面孔,相熟的自顾自说起小话,陈展正闭目养神,刘老汉突然开口问:“展小子,半个月都不见你,又上山了?” “进了深山,费了些时日。刘老伯进来可好?” “好,好着呢。”刘老汉掏出小葫芦喝了口水,乐呵呵道:“前些日子家里添了个大胖小子,嚯,那胳膊腿,可有劲了。” “吃得好睡得好,家里都稀罕。” “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时办满月酒?” “前两天刚办完。”刘老汉抽了黄牛一鞭子,老黄牛“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仍旧慢悠悠走。 “你不在家,栓子去喊人,你家那口子连门也不开。” 陈展一顿,随即笑道:“真是对不住,赶明个我再去看看孩子。” 谈起陈展新买的夫郎,刘老汉便按耐不住好奇心:“展小子,村里那许多哥儿姐儿,哪个不比李家的强?你怎么偏偏看上他?” “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哪个敢嫁到我家里来?” “瞧你这话说的……” 牛车刚跑出二里地,灰狼闻着味就跟上了牛车,“嗷呜嗷呜”叫唤。 “有狼,灰狼,灰狼!”车上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黄牛一见着狼,受了惊吓,眼睛都瞪圆了,疯了似地往前冲,刘老汉急忙拉住绳子,高声喊道:“吁吁吁。” “追云,去!”陈展斥了声,给狼崽扔了个肉包子。 狼崽咬住肉包,高高兴兴窜进林子里,只留下受惊的人和牛。 安抚好受惊的众人,刘老伯拍了拍胸脯,没好气地瞪了陈展一眼,说:“你养着这样一头畜生在家,哪个敢嫁到你家?” “老汉我都吓了一跳嘞。” “小子知错了”。陈展笑道,车上的人纷纷投去眼刀,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小话。 作者非ai,稳定更新中。 第43章 试探 到了燕子村后,陈展前脚刚下车,后脚追云就追了上来,谄媚地眯起双眼,狂甩尾巴,绕着陈展的腿打转。 “回去再吃。” 村里人多眼杂,许多人都舍不得在县上买肉包吃,若是看见他给追云喂肉包,还指不定如何编排呢。 这会日头正热,已到了未时初,陈展背上背篓,很快到了家。 李朔月蒸了干米饭,又炒了春菜拌了豆腐,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杵在门口团团转。 最先看见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灰狼。 长毛畜生飞奔而来,架势唬人,李朔月惊得后退两步,扶住篱笆门做支撑。 陈展不在的这几天,他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回噩梦,时不时就梦见一群饿狼围住自己眼冒绿光的场景,见着灰狼,脸色实在好不起来。 好在灰狼并没有与他亲近的意思,冲他叫了一声后直奔后院羊圈。 追云刚刚吃肉包填饱了肚子,这会心情颇好,自己给自己找玩伴。 李朔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喘了好几口气,等稳定好心神,陈展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吃饭了吗?” “我蒸了干米饭,还做了菜。” 李朔月紧跟在陈展身后,小步追赶。 陈展行至堂屋才停脚,屋里小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碗干米饭,小葱拌豆腐及炒春菜。 李朔月眼睛停在陈展脸上,目光一错不错,心跳到了嗓子眼,害怕从陈展口中听到训斥。 他知道陈展不会在吃食上苛待他,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陈展晌午吃过馄饨,现在还不饿,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我吃过了,你自己吃。” 李朔月心里有些失望,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坐下来端起小碗干米饭吃。 汉子没有对他说重话,可是也不亲近他,他前世学了那些在榻上伺候讨好人的法子,可没人教他如何与心怡的汉子相处。 陈展放好背篓再出来时,小哥儿已经将菜端走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陈展挑起眉头,问:“怎么收拾了?” 李朔月一顿,扬起脸温声说:“我、我吃完了。” 大的那碗米饭没动,小的那碗还剩下一半,这点分量,连塞牙缝都不够。 感受到陈展探究的目光,李朔月身体一僵,以为陈展嫌弃自己吃得多,急忙找补道:“我吃的少,不费多少粮食。” “我还能干很多活……” “……” “我并无此意。” 李朔月站在原地怯怯望向陈展,手脚不知所措,再不敢再开口。 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眼睛雾蒙蒙,唇角却紧抿成直线,仿佛被群兽欺辱围捕的小羊羔,陈展有片刻恍惚,竟然觉得李朔月这般模样当真可怜无辜。 前世阳哥人刚救下他,他就是这种可怜至极的眼神,哄得阳哥儿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给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哥儿,害的阳哥儿落下一身病骨、哥儿早夭。 几息之间,陈展眼中已无半分柔情。无视李朔月这般姿态,转而开口道:“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欲为刚满月的三公主缝制百鸟朝凤铺翠襦裙,令各地百官搜集天下名鸟以做此裙。” “我曾听闻有种鸟,名翠鸟,青羽雀也,身形圆润、小巧,可做衣、可饰金银。你常在后山,可曾见过这种鸟?” “什么、什么鸟?”李朔月双眼微睁,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翠鸟。”陈展目光紧紧攥住李朔月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 李朔月郁闷摇头,他每日上山不是砍柴就是挖野菜,不曾注意到有什么翠鸟。 “当真不曾见过?” 李朔月神情羞赧,含糊问道:“翠鸟……是什么样子?” “翠,青羽雀也。” “……是青色的鸟吗?”李朔月想了想,而后摇头:“……没有见过。” 其实皇帝未曾下过这样的政令,陈展前世为博美人一笑,倒是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李朔月极爱这条衣裙,独自逃窜时也不忘带上。 取百种名贵活鸟身上的短羽,其中以翠鸟羽居多,数百工匠耗时半年才做出了这条流光溢彩的精美衣裙,他也因此造下血腥恶业。 铺翠襦裙在京都盛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争相效仿,翠羽更是一两毛一两金,短短几年不知死了多少无辜鸟儿,山林几乎听不见鸟啼。 再提起这条襦裙,陈展深觉可笑,不知是笑愚蠢荒唐的自己,还是笑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李朔月。 陈展于背光处而立,神色难明,未曾开口说话,气氛霎时压抑,李朔月仰起头,小心地吞咽口水。 陈展好像在难过,又好像带有怒火,情绪翻转快又频繁,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朔月鼓起勇气说:“不过,山上有很多麻雀和山鸡,它们的羽毛也好看,可以用来做衣裳吗?” “……” 这话着实荒唐,陈展几乎要被他蠢笑了,普通鸟羽岂可与翠羽争辉?不过这一打岔,陈展也回了神,神思从记忆里剥离,他垂首,仔细审视下方这张脸。 提起百鸟朝凤铺翠襦裙时,李朔月神情迷惘,无半分熟悉,仿佛真是头一遭听说。 他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怯软和认真,陈展很难将面前的李朔月与记忆里的李朔月当成一个人看。 他或许真的没有前世的记忆,亦或者在装模作样欺骗自己,对比他复生后李朔月的种种行径,陈展不得不承认,真相可能更接近前者。 被他宠爱坏了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断然做不出半夜烧饭这样的事,更不会与木哥儿玩到一块,李朔月不甚亲近孩童,因他自身无法生育。 这样的问题他已试探了五六回,每回得到的结果都叫他心沉一分,李朔月或许没有前世的记忆。 陈展收回目光,冷淡道:“罢了,此事休与外人说,你就当没听过。” “……好,好。”李朔月讷讷点头。 陈展走出门,暖阳晒得他有片刻分神,扭身回看,李朔月刚好微抬起脖颈,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汇,一个情意绵绵,另一个古井无波。 第44章 羊羔与狸奴 “咩咩咩~” 黑色小羊羔刚从母羊肚皮下站起来,一把鲜嫩的青草便递到了嘴边上,大而圆的棕色眼睛眨巴眨巴,眼睫毛蝴蝶似地上下翻飞,咩咩叫唤起来。 “小羊小羊,给你吃草。”李朔月又将草往小羊羔嘴巴里戳,许是动静太大,小羊羔受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 母羊跛了半条后腿,这会儿正卧在地上,小羊不吃草,李朔月只好喂给母羊。母羊被抓后一直蔫蔫的,有气无力嚼嫩草。 李朔月想摸羊脑袋,又害怕母羊发狂来顶他,到最后也没敢摸。 “小嬷,小嬷,我来找你啦!” 稚嫩的童声从前门传到后院,李朔月刚站起来,远处的小孩儿就像个炮仗一样飞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木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叔说家里有小羊羔,小嬷,我还没见过小羊羔呢。”木哥儿双手扶住篱笆门,踮起脚尖看,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羊。 毛茸茸的羊脸看起来很暖和,木哥儿兴奋指着小羊羔,高兴地连连蹦起,“小嬷,小羊羔真小,还是黑的,像个大煤球。” “羊羔跟你一样是个小崽,等明年就长大了。”木哥儿如此欢快,李朔月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觉得家里有只羊羔仿佛是天大的喜庆事。 木哥儿扒住篱笆聚精会神看了会小羊羔,随后又想起什么,说:“小嬷,秀秀家的大狸奴生了四只小狸奴,小小了,像没毛的老鼠,连眼睛都没睁开。” “孙小嬷不让我们挨得太近,害怕大狸奴咬人呢。” “阿嬷说,等小狸奴长大了,要给我聘一只回来呢。” “好,等你聘回来,我便去你家看小狸奴。” “好呀好呀。” 李朔月牵起木哥儿的手往前院走,秀秀是王二夫郎孙小凤的女儿,和木哥儿同岁,难怪他俩能玩到一起。 小狸奴,他也想养一只。陈展常带灰狼上山捕猎,一去便是数日,家里只留他一人,做什么都孤寂,养只狸奴回来做个伴,也给家里添些生机。 农家人常养狗,可李朔月从小受狗欺负,又总梦见恶狼,如此一比较,还是养狸奴合他心意。 狸奴小巧,能捉老鼠,吃的也少,不用费多少心思。 等村里谁家的狸奴下了崽子,他再让陈展去聘。 “小嬷,水小嬷说明日要上山捡板栗,你去不去呀?”临走前水小嬷特意叮嘱他问,他差点就忘了。 前院,陈展正在灶房旁劈柴,李朔月突然想起来,陈展之前说让他少出门。 “小嬷?”木哥儿天真地昂起头,摇晃小嬷的手。 “好,我、我也去。”李朔月应下后悄悄往陈展那边看,木哥儿声音大,陈展肯定能听到,不过他既没出声也没其余动作,这算是同意了吗? “好,嘿嘿。”木哥儿笑起来,张开双臂朝陈展那边跑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小叔,我们明天去捡板栗,你去不去?” ——咔嚓。 陈展劈裂一根拳头粗的木头,抬起头擦汗,看着小木哥儿打趣道:“我不去,谁给你扛板栗扛核桃?” “冯阿叔也能扛。能扛这么多!”木哥儿双臂拉长,使劲往外拉,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就要跌倒,李朔月急忙过去将人扶正,怕他真摔出个毛病。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陈展神情揶揄,“都这会儿了,再不回去,你阿嬷怕是连个兔子毛都不给你剩。” “阿嬷才不会。”木哥儿双手叉腰,很是不服,可他确实惦记阿嬷做的烧兔子,“小嬷,我阿嬷做的红烧兔子可香了,我们一块去吃好不好?” “肚子都叫了。”李朔月蹲下身揉木哥儿的肚子,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兔子呢。” 说话间,木哥儿肚子又“呼噜噜”叫起来,他拍拍小肚子,雀跃道:“小嬷,那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李朔月与木哥儿刚走出没两步路,远处出现一个众人熟悉的身影,木哥儿急忙伸出胳膊招手,扬声喊:“阿嬷!阿嬷!” “小嬷,阿嬷来接我啦。” “嗯,慢着点跑。”小木哥儿心里惦记着兔子,脚下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人就跑到了远处。 孙阿嬷冲着李朔月招手,“快回吧,我带他回去就成。” “阿嬷,兔子烧好了吗?我都饿啦!” “早都烧好了,就等你这嘴馋的小猫。” “那我们快回吧。” “慢点,你这小哥儿……” “……” 孙老嬷转身牵着自家小哥儿往山下走去,李朔月盯着一老一少的身影看了会,才想起来到了晌午,他也该做饭了。 第45章 辣炒兔肉 转眼间日头便落了下来,李朔月走到陈展身侧,小声询问。 “晚上你想吃什么呀?” “爆炒兔肉,你会做吗?”陈展正在劈柴,闻言思索了片刻,昨夜他吃过李朔月做的饭,知他有几分手艺,有了会做饭的厨子,也省得自己在灶房胡乱折腾。 “会做的。”李朔月神情带了点雀跃,他烧得饭菜好吃,陈展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来,他这做兔子的手艺也多亏了陈展。前生李夏阳刚嫁给陈展那阵,常常往家中送兔子山鸡之类的野味,王桂香懒得自己动手,便指使他做,做的不好要挨打,可做好的野味没他的份儿。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李朔月晃晃脑袋,压下喉中酸涩,今时不同往日,报仇日后再说,还是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他比谁都明白,眼前的日子胜过一切。 “炒只兔子,再热些晌午的干米饭就成。”陈展想起了追云,补充道:“剩下的那只鸡也炖了,不放佐料,给追云补补。” “给、给大灰狼吃?”李朔月瞪大双眼,难掩心中震撼脱口便问了出来。 陈展本不欲解释,可想了想后又叮嘱:“追云随我在山中奔波,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这些野鸡野兔大多是它自己抓的,不给它吃给谁吃?”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朔月急忙摆手,仓惶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追云并非寻常猫狗,我既养了它,自然要对它好。”陈展语气淡下来,自顾自劈柴。 李朔月重重点头,见陈展没生气,才开口:“我、我去做饭。” 到灶房时李朔月已然想通,山中豺狼虎豹多,有只威猛的灰狼在身侧,那些凶兽便不敢打陈展的主意。 既如此,那更不能亏待了去。 鸡兔都是昨夜才咽了气,还都新鲜,李朔月烧水剥皮拔毛,忙活了好一阵。灶房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正用来热干米饭蒸野鸡,另一口李朔月打算用来做辣炒兔肉。 灶房里油盐酱醋一个不缺,李朔月翻找一番,又找出了干花椒干红椒等,野兔放重料才能除腥。 将野兔剁成小块后焯水,油热加入干花椒干红椒等调料,翻炒出椒麻香味再下兔肉炒。陈展口味重,因此李朔月放了许多花椒红椒,他自己也能吃辣,在这方面便没有什么顾忌。 兔肉简单翻炒后,李朔月又下了些八角香叶加水小火炖煮,最后收汁时再撒上盐巴葱花,辣炒兔肉便成了。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椒麻的肉香,另一口锅里中的米饭热好了,口感软糯,爽滑细腻,与辣炒兔肉十分相配。 李朔月又往锅中添了许多水,将野鸡放了进去,此时他早已饥肠辘辘。 陈展劈完柴,闻到了兔肉的香气,追云也闻到了味,蹲在灶房门口流口水。 “饭好了。”李朔月摆好饭菜,陈展恰巧进来,身后跟着流口水的灰狼。 “嗯。”五脏庙早闹起了脾气,辣炒兔肉闻着便叫人口齿生津,陈展大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端起碗便开始吃。 追云没看见自己的饭,呜呜呜闹起了脾气,李朔月坐在陈展对面,小声安慰灰狼:“你别急,野鸡还得两刻钟才好呢。” 陈展夹了块兔肉安抚追云,后面任凭灰狼撒泼打滚,也再不管它。 兔肉椒麻鲜香,肉香而不腻,吃起来正好,陈展许久未吃过正经饭菜,这会儿风卷残云,速度极快。 李朔月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嚼,抬眼看对面的人,陈展脊背挺直,动作迅速却不见狼狈,没有出口夸赞,可他知道陈展满意今日的饭菜。 很快第一碗干米饭便见了底,李朔月眼疾手快从陈展手里接过碗,道:“我给你盛饭。” 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今日的李朔月胆小乖巧、谦卑恭顺,比农田里被驯化的老牛还温顺,任人揉圆搓扁,毫无脾性。 陈展总忍不住对比李朔月的行为,爱之深恨之切,他迫切想要在这个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可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点都不像。 盛饭并不需要多久,李朔月很快便回了堂屋,陈展垂眼看面前的碗,干米饭都垒成了小山。 “不够锅里还有呢。”李朔月浅笑,嘴角抿起很小的弧度。 “知道了。”陈展淡声回应,李朔月没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淡,嘴角的弧度不曾消减半分。 李朔月小口品尝辣炒兔肉,吃得心满意足,刚开始他还战战兢兢,时不时瞧陈展几眼,害怕陈展不让他上桌,也害怕陈展嫌弃他吃肉吃干米饭。 明知道陈展不是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多虑。 从前王桂香打骂苛待,奴才的习性都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很难改变。李朔月又夹了块兔子肉吃,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东西都改掉。 陈展娶他是做夫郎,不是做奴才,陈展和王桂香可不一样。 两人都只默默吃饭,各有各的想法,唯独一个灰狼追云,从头嚎叫到尾,在地上又抓又挠,叫声凄惨幽怨,成了精似的。 吃第二碗干米饭陈展便没有那么急,动作缓下来,时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哥儿,李朔月吃得很慢,一块肉吃了许久,吃了半天碗里还有一半干米饭,若不是他确实吃的认真,陈展都要以为饭菜里藏了毒,才叫他吃的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二人位置相对,陈展坐的板正,李朔月脑袋垂的很低,脸都快要贴到桌子上了。 陈展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了李朔月的后脖颈上,太纤瘦了,一掐就会断一样,高隆的骨头触目惊心,仿佛生了什么怪病。 李朔月皮肤白,脖颈白得耀眼,可与衣裳往下的肌肤仍旧是两个颜色。 白皮枯骨,陈展暗想,或许李朔月真是走投无路才来接近他,并没有那些肮脏的心思。 男人目光不热切,但不容忽视,李朔月动作愈发缓慢,僵着脖子不敢抬头。 陈展在看什么? 他身上有脏东西吗? 第46 进山捡山货 察觉到李朔月愈发僵硬笨拙的动作,陈展无意针对,主动移开了视线。 饭桌上愈发安静,追云被陈展打发了出去,李朔月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放下碗筷,轻声道:“我吃饱了。” 干米饭还剩下半碗,陈展眉头一拧,李朔月用的是浅口粗瓷碗,长四寸高两寸,原本是用来装粗盐的,也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 “家里不缺米粮,我不会苛待你。” “我吃了许多兔肉,已经很饱了。” 李朔月弯起眉眼,笑容腼腆,陈展担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不过他胃口小,吃不了许多的,一点点饭菜就够养活的。 在李家时一天只能吃一半个糙面馒头,长久下来,胃口便很小,即使有心,也吃不多。 陈展略一思索,记忆里李朔月不过夹了五六回兔肉,还有两回是喂给追云,猫儿似的饭量,也难怪人这样瘦小。 ——嗷呜嗷呜嗷呜!! 追云又在院子里撒起泼来,李朔月起身,“锅里的鸡应该蒸好了,我去瞧瞧。” 陈展没有多加阻拦,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兔肉上。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鸡肉的香气早已飘了出来,但因着没有细致处理,略有些腥。 李朔月将鸡捞出来切成了块,等晾凉不烫嘴了才倒进追云的大海碗里,灰狼早早就守着饭盆流口水,这会毛茸茸的狼脑袋埋进盆里,吃得欢快。 狼、狗都护食,李朔月喂了食便站的远远的,看着灰狼摇尾巴吃肉的场面,觉得这腿长毛长的畜生似乎与村里人养的狗也没什么分别。 * 风起叶落,秋高气爽,燕子村后面的几座高山全都变了色,金灿灿红艳艳,晨起的风吹来阵阵瓜果香,闻着就让人喜悦。 孩子们一早就盼着秋日,可以上山摘果子逗松鼠,捡来的好果子还能拿去清水县卖,若卖的钱多,便会得到一两块糖做奖赏,大的小的都是如此,天不亮就往山上跑。 木哥儿也惦记着,早早就睡不着,吃过饭后背上自己的小背篓出门找小嬷阿叔,蹦蹦跳跳,满心期待。 “要听大人的话,不许漫山遍野乱跑。”孙老嬷将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进小哥儿背篓里,笑着叮嘱道:“也不用捡多少,够吃个零嘴就成。” “知道啦,阿嬷,我走啦。”木哥儿笑起来,露出两排小米牙,他牵上叶水儿的手后朝孙老嬷摆手:“阿嬷,你快回去吧,我去找展小叔和月小嬷。” “阿嬷放心,我会照顾好木哥儿。”质朴的汉子将夫郎和木哥儿身上的背篓都提到手上,挠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叶水儿立在一侧,也跟着点头。 “劳你们费心,山路不好走,慢着点。”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腰上,屋里响起了孩子的哭音,孙老嬷转身往屋走,想来是兰姐儿醒来没见着阿姆,害怕呢。 * “我收拾好了。”李朔月背上的两个筐套在一起,小筐里装着刚烙好的饼子和水,上山捡山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得带些东西垫肚子。 陈展点点头,转身将柴刀别在裤腰带上,用来砍挡路的树枝野草。 “小嬷,你好了吗?” 今早院子门开着,木哥儿便拉着叶水儿直接进了屋,追云一见到小哥儿就迎了上去,热情地跟在他身侧。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 “我烙了饼,先垫垫肚子吧。” 李朔月先递给木哥儿一个,“刚晾凉,不烫,你先拿着吃。” 饼子圆圆小小,却很厚实,木哥儿仰头,稚气道谢:“谢谢小嬷。” 叶水儿没推辞,也拿到了两个圆饼子,他递给冯冬青一个。俩人的饼比木哥儿的大上许多,温度却刚好,黄亮的饼子带着油香,咬一口酥脆咸香,与寻常饼子不一样。 叶水儿眼睛微亮,比划着说这饼子好吃,冯冬青与自家夫郎想法一样,也赞叹道:“饼子味道确实好,比县上烧饼铺里的饼子还要香。” “真好吃,小嬷真厉害。”木哥儿十分喜爱这饼子,塞得小嘴巴鼓鼓囊囊,像只藏食的松鼠。 他自己吃也没忘了好伙伴追云,掰下一小角喂进灰狼的嘴里,一点也不怕大狼咬他的手。 李朔月露出一个拘谨的浅笑,拍拍小背篓,“慢慢吃,我做了许多。” 话说完,他又从小背篓里掏出一个给陈展,自己也扯了小半个吃,五人一狼边吃边往山坡上走,心情都分外雀跃。 ——咯吱咯吱。 晨起的山林分外寂静,鸟雀都陷在梦乡里,一时间,只有行人踩断地上枯枝残叶的声。 陈展走在最前方开路,碍事的野草不少,都得砍掉,冯冬青在末尾断后,他虽然跛脚,可也是个壮实汉子,总不能让几个哥儿断后。 他们这回去深山捡山货,不止有板栗,还有榛子山核桃,都是些能卖出去的好东西。 外面的林子也有山货,不过捡的人多,东西就那些,每个人自然捡不了多少。 深山就不一样,除了动物过冬囤积些果子,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可能捡不少呢。 李朔月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同木哥儿一样期待。往日捡山货这样松快的活计轮不上他,可他仍旧最爱秋日。 秋日熟的果子多,运气再不好也能捡到一两个。李朔月常常捡熟透的柿子、落下的板栗核桃吃,秋天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原来兴致勃勃的木哥儿哭丧着脸,腿沉得一步也迈不开。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刻不停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已是不容易,山路走多了脚还疼。 木哥儿神色恹恹,刚开始还兴奋地看花看树,这会可怜的两条小细腿都发颤,李朔月怜爱地摸摸木哥儿的脸蛋,然后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上。 “小嬷抱着你,困了就睡一会。” 木哥儿知道小嬷身体不好,便微微挣扎不肯让李朔月抱,“小嬷,我自己走。” “等到了前面的小坡,你再下来。” 木哥儿顺着李朔月的视线望过去,大约半里路程。 木哥儿抱住李朔月的脖子,小心问道:“小嬷,我重不重,会不会压坏你呀?” “不重,木哥儿轻的很,小嬷力气大,不会压坏。”李朔月笑着安慰,小哥儿比小猫还轻,他能抱动。 第47章 板栗山核桃 叶水儿见状,也有些担忧,木哥儿才五岁,按理来说不会很重,可李朔月瘦巴巴的,来阵风都能吹到天上去,哪能抱动一个木哥儿。 察觉到自家夫郎的视线,冯冬青上前两步站到李朔月跟前:“我来背他,我力气大得很呢。” “木哥儿,阿叔背你。” 木哥儿:“小嬷,你放我下来吧。” 木哥儿坐进小背篓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朔月摸摸小哥儿脑袋上的发髻,神情温柔。 一进林子就疯跑的追云从草丛里钻出来,“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稳重地跟在冯冬青后面走。 冯冬青:“这灰狼,回来得倒是巧妙。” 陈展一笑,“该回来了,留它断后才安心。” 又走了一个时辰,几人到了板栗林,此时太阳正好从东边升起,四周遍布红霞,地上三三两两堆着褐色刺球和板栗,远处小巧的松鼠站在树梢,歪着脑袋观察他们。 坐在背篓里的木哥儿攥紧拳头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呼:“这么多板栗?” “这里来的人少,板栗都没人捡。”陈展将小哥儿抱下来,摸摸他的小发髻:“快去捡吧,挑没皮的大个板栗捡。” “好!”木哥儿郑重点头,急忙从背篓里爬出来,拿上自己的小背篓捡。 叶水儿向众人用手比划:得赶紧捡,一会天热了,林子里闷热就不好待了。 几个人向四边分散,木哥儿抱着小背篓跑来跑去,追云跟在他身后,像个忠诚的护卫。 李朔月找了两根木棍,许多板栗还没脱布满毛刺的外壳,直接捡会扎破手,得用棍子将板栗撬出来才成,这样才能装更多的板栗,不枉他们天不亮就赶过来。 叶水儿用的是自家的火钳,铁制的东西比木棍硬,掏起板栗来不怎么费劲。冯冬青和陈展两人在山沟里找,将平坦的林子留给几个哥儿。 撬栗子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时不时得歇一下,不然腰受不了。 木哥儿捡板栗最快,很快就找满了。小背篓里都是些大个板栗,瞧着卖相就不错。 他没闲着,也帮着小嬷们捡,一会儿给这个放一把,一会给那个装一兜,忙得晕头转向。 忙活了两个时辰,几个人都弄满了大半背篓,陈展道:“捡得差不多了,我记得附近有片山核桃林,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瞧瞧,不知今年的山核桃如何,若是品相好,留几个做种,也不知能不能种出来。” “山核桃皮厚肉小,不好掏。”陈展好奇道:“怎么想种核桃树?” “嘿嘿,我前阵子做工,主顾家的小姐成日吃核桃酪、喝核桃饮子,听说对身体好。”冯冬青满面笑容,“我想着给门前几棵核桃树,既能乘凉还能吃核桃呢。” 陈展点头称是,核桃的确是好东西呢。 走了二三里,便到了核桃林,与高大粗壮的板栗树不一样,核桃树大多细长,高七八丈,宽五六尺,核桃都裹着绿皮挂在树上,藏在绿叶下。 冯冬青借着光,眯起眼观察,大多绿皮都裂了缝子,最迟这几天就会落下来。 冯冬青:“熟得差不多了,可以打,看着还不少哩。” “好。” 两个男人合计好,各自都有分工。陈展砍了根竹竿当棍使,爬上树打高处的核桃。 树下的冯冬青拿竹竿打矮处的核桃,开打前,他扬声吆喝:“快躲好,当心核桃砸脑袋!” “快跑快跑!”木哥儿立马抓着两个小嬷躲到远处的树下,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说:“上回我就被核桃打了,脑袋长了好大一个包。” 叶水儿频频点头,又告诉李朔月要小心。 三个人都躲得远远的,偏只有灰狼不害怕,核桃落哪里他就往哪里窜,还以为和它玩呢。 几个人叫不回来,追云连陈展的话都不听,只好任由它胡跑。 一连打了十来棵树,陈展住了手,他们都没装不下多少,剩下的明日再打。 “打好了,快过来捡吧。” 听到熟悉的吆喝,李朔月叶水儿对视一笑,都背着背篓往外走。 长竹竿在高处将绿皮山核桃打向四面八方,许多都落在了野草丛里,这时候就得用木棍拍打野草丛,害怕里面藏了蛇之类咬人的东西。 核桃叶上常有一种叫黄绿相间的毛虫,脊背上长了三四排刺,毒性很强,稍不注意就会被蜇,不消片刻,被蜇的地方就会火烧火燎地疼,还十分痒。 众人拾核桃便带上了几分谨慎,叶水儿时不时就要往木哥儿那里看,小哥儿年纪小,皮肤嫩,容易被毛虫蜇。 不用大人说,木哥儿也知道这小小毛虫的危害,捡核桃时颇为认真。 打下来的核桃大半都带有绿皮,几人的背篓装不下多少,太阳早早就跑过了脑袋顶,李朔月拾起腰,用怀里的帕子擦了脸和手,歇了一小会儿,将小背篓里的饼子分给大家吃。 陈展最先接过饼子,简单用核桃叶擦过手后,便大口咬了上去。 饼子早冷透了,没晨起那会儿酥香,但味道仍是不错,有嚼劲且不硬,是个充饥的好东西。 一口饼子还没嚼完,李朔月又递来装水的葫芦,动作极其顺畅。 陈展自然而然接过葫芦,两个人熟练地仿佛做过无数遍。 李朔月跟陈展靠在一处,认认真真低头啃饼。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陈展才开口:“青哥,嫂夫郎,看样子我们还得再来一趟。” 冯冬青正在喝水,闻言看向面前两座小山高的核桃堆,这都是装不下的。 冯冬青:“是得来一趟,最起码得把打下来的捡回去。” 叶水儿、木哥儿坐在一块,劳作一上午,都没什么力气讲话。木哥儿边努力睁眼边忍不住低头打瞌睡,看的人又好笑又心疼。 打山货向来都不是什么轻松活。 追云兴奋地在山上乱窜,一会儿抓鸟,一会儿逮蚂蚱,没人理它时还不高兴,常用毛茸茸的大脑袋顶人。 在场的人都不怕它,任由它撒欢跑闹。 李朔月对灰狼存了几分忌惮,好在灰狼颇有眼色,只往他这儿跑了一回。 第48章 灯下人 这灰狼用脑袋拱人的姿势李朔月有几分眼熟,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家里后院那只母山羊拱他的姿势吗,也不知什么时候叫这狼崽子学了去。 野山羊生性谨慎,给小山羊喂草时还能摸摸脑袋,母山羊就厉害多了,吃饱肚子后见人就拱,也不管是喂它还是看它。 这灰狼,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顽皮,还专门欺负他,李朔月暗自腹诽,默默远离了这狼崽子。 歇了一刻钟,两个汉子起身背背篓,李朔月连忙站起来,将装满核桃的小背篓放在前胸,大背篓放在身后,跟着陈展的步子走。 一大一小两个背篓,各个都沉甸甸,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后,停下脚步,径直朝他走去。 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视野,李朔月仰头看汉子,神情疑惑。 “怎么不走啦?” “小背篓取下来,我来背。” 李朔月想说他能背动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落陈展的面子。 叶水儿、冯冬青都也背了一个,他背两个,显得陈展没什么力气,仿佛还没有夫郎能干。 没再犹豫,李朔月将背篓交给了陈展。 一行人再次出发。 陈展李朔月在前,叶水儿牵着木哥儿的手走中间,冯冬青依旧垫后。 刚开始几人步伐尚且一致,走了约有一半路后,木哥儿背着一小背篓板栗,走得连气都喘不匀。 叶水儿便慢了下来,追云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李朔月站在陈展身后,一同停下来等后面几人。 冯冬青也有些体力不支,扬声喊:“你们俩先走,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好。” 两人异口同声应下来,不过李朔月声音小,冯冬青只听见了陈展一人的声音。 陈展很快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向前走。李朔月紧咬牙根,也一鼓作气往前冲,他从小就干重力气的活,这会儿比冯冬青这个汉子体力还要好。 两人都走得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已经安稳回了屋。 李朔月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嗓子里有阵阵血腥气,陈展身强体壮,一段路走下来连气都没怎么喘,眼见着他又要上山,李朔月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急忙跟上。 陈展脚步一顿,转身对李朔月道:“我去接他们,你在家里做晌午饭,别跟着我。” “好、好,我现在就去做。” 两人分开,各自干各自的活。 走得太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李朔月踉跄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歇了许久,喉咙里的血腥气才堪堪压住。 山核桃和板栗数量不少,瞧陈展的意思,是要多跑几回全弄下来,下午还要去一趟,晌午就得蒸些干米饭,攒够力气才好运山货。 方才几人都只吃了些饼子,只会早就饥肠辘辘,李朔月急忙蒸了干饭,又摸出三个鸡蛋同丝瓜一起炒,这些东西都是叶水儿和孙老嬷送来的,刚巧晌午能吃上一顿。 昨日他挖了些野菜,只简单晒了晒,刚好凉拌了也是一道菜。 蒸干米饭得一会儿功夫,两个菜也都炒好了用碗扣着,李朔月怕不够吃,又急忙刷了锅烙饼子,一个人在灶房里忙进忙出,做出了许多吃食。 干米饭刚蒸好,陈展几人就进了门,李朔月擦了把脑门的汗招呼:“快先进屋,饭已经好了。” 木哥儿从陈展背上下来,恢复了点精神气儿,小跑到李朔月面前,积极道:“小嬷,我来帮你。” 叶水儿放下背篓也进灶房帮忙。 捡来的山货既能卖钱,又能晾干了做新年吃食,且不用费钱,只需要花上一把力气就成,村里人这会儿都往山上跑,多挣一点是一点。 捡山货是卖力气的活,几人上了桌,便都专心吃饭,没空说闲话。 折腾了好几天,陈家院子里足足堆了六背篓山货,三背篓核桃,两背篓褐皮板栗,还有一背篓秋笋,是李朔月特意挖的。 笋子切好晒好存起来,冬天用来炖鸡再好不过。 陈展带追云特意捉了两只肥野鸡,李朔月当晚用笋子板栗野鸡烧了道菜,冯冬青提了自己的酒上来,几家子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今年秋日收获可不算小。 孙老嬷家东西少,不过也有小半背篓核桃板栗,这可都是木哥儿一小背篓一小背篓自己背回来的,孙老嬷打算晒好了给自己小哥儿留着过年吃。 核桃得晒几天才好脱去绿皮,板栗也要晒,这样炖鸡的时候才更甜糯,李朔月估摸着核桃不过二百来斤,自己明日一个人就能除完。 酒足饭饱后,都各自回了家。 李朔月收拾了灶房洗了碗,又烧了一锅热水,这会泡个热水澡好解乏,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屋里点了油灯,陈展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床,窗户还开着,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还能看见屋外的背篓,追云卧在一旁看守,东西不少,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几百文,家里不缺这点铜板,明日给冯家孙家各送一点,自家留一背篓就成。 “水好了。” 李朔月扶着门框,唤正铺床的汉子。 浴桶放在堂屋,陈展出门就看到了,李朔月烧水他没反对,折腾几日确实得好好洗洗。 不过看到一尺高,两尺宽的木桶,陈展静了片刻,他竟然将此事给忘了。 这桶能装下一个李朔月,可装不下一个他。 明日得找木匠做个木桶。 陈展简单用水擦洗一番后,便回了东屋。李朔月正坐在油灯下垂首补衣裳,光晕模糊了他脸颊的轮廓,看着有些不真切。 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在灯火下为他缝制衣裳的阳哥儿。 李朔月抬起头后,陈展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们兄弟二人天差地别,阳哥儿没有李朔月这般瘦弱阴郁,他爱笑,眉眼间用有用不完的朝气。 油灯下的人不该是李朔月,思念突如潮水翻涌,想见他的心情瞬间达到顶峰,陈展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屋子,径直往村内走。 “陈展,你要去哪里?” 身后是李朔月几近消失在夜风里的声音。 李朔月站在篱笆门前望向漆黑的夜幕,说出口的话全被风吹散了。 第49章 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这是怎么了?突然往外跑,头发上的水都还没擦干,风这么大,着凉了可怎么办。 往盆里添了半桶热水,李朔月泡进澡盆里,心不在焉地洗身上的污垢。 草草洗完了事,李朔月坐到院子里,边绞头发边等人,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来不及和他说呢。 * 李家门外。 这会儿已到了亥时末,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早早入睡,少有像陈展这样深更半夜还在村子里晃悠的。 陈展站在李家门外,隔着一道院墙,正对着李夏阳的房间。 李家大黑狗闻到陌生气味,以为又是哪个半夜经过它家的行人,照例“汪汪汪”小吠了几声,而后在窝里翻了个身,又进入了梦乡。 半夜狗吠是常有的事,只要叫得不厉害,也没人出来查看。 屋内的还未歇息,自打李朔月嫁出去,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今夜不知为何,心情出奇地烦躁。 上次闹掰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李朔月,李朔月也没再回来过。 想到缘由,李夏阳又蔫了起来,他娘成日不是打就是骂,他爹又不管事,月哥儿能惦记这个家才怪。 李朔月视他如仇敌,可明明三四岁以前,他们两个关系最好。 他怎么就把从前的事都忘干净了呢? 那时候他娘想给自己争口气,想生儿子,以此来比过他爹先前死的媳妇——李朔月的娘。他娘压根不管他这个刚出生的娃娃,他爹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是年幼的李朔月带着他,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李夏阳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娘打人不厉害,不会想把人往死里打。 后来他娘生不出儿子,又只有他一个哥儿,那时候他才被重视,被当成眼珠子疼爱。 李朔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被赶到柴房住,起早贪黑当牛做马干重活,性子越来越木讷,不肯再搭理他。 他想方设法给李朔月塞吃食、塞铜板,他还以为俩人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没想到他娘这样厉害,简直手眼通天。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每次给李朔月送东西,他娘都会暗地里殴打月哥儿一番,也难怪他现在如此憎恶自己,说他和他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想到此处,李夏阳便喉咙酸涩,恨他爹的麻木、恨他娘的狠心,也恨自己的无能、恨李朔月的决绝。 陈展站在屋外,神情怀念,忆起了往昔。 前世他和阳哥儿的相遇并不美好,神志不清的他强占了小哥儿,成婚后受了夫郎半年的冷眼。 他有错在先,自然该竭尽全力认错讨好,可阳哥儿心软,一年后便同他真正交心。 平康二十三年秋北陵突袭沧州白马关,白马关傅冲携守备军叛逃,白马关就此沦陷,沧州三座城被屠杀劫掠,皆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官府受上令强行征丁,以补白马关守备军之空缺。 燕子村成年汉子去了大半,陈展也在行列。 与其余汉子不一样,陈展憎恨北陵人,数十年前,他爹娘便是因北陵来犯而战死。管家夫妇带他一路逃亡,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半年才留在了燕子村。 他陈家满门忠烈,爹娘长姐均战死沙场,他又岂能做那忘了家人惨死的孬种? 只是此去戍边九死一生,他不忍阳哥儿白白失了年华,临行前叮嘱,若自己三年未归,就当他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不必披麻戴孝,只管另寻新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阳哥儿当时应得好,可后来,他送伤患去郎中处医治,竟然瞧见了捣药的阳哥儿! 这小哥儿胆大包天,竟敢乔装打扮、贿赂军将,跟着军中郎中做药童! 那时他们分别两年有余,陈展才知道,他留给夫郎的两百两银子全叫他行贿,随着征兵队伍里的郎中做了药童。 他至今仍记得两人争吵时阳哥儿目光灼灼的模样。 “陈展,我起初留下是为了你,可这两年,我见过太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漫漫黄沙,不知道埋了多少将士的枯骨。”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护佑大周疆土的不是昏庸无能的灵帝,也不是致使大周国之将倾的蛀虫,而是这些连名字也没人知道的以身杀敌的英雄好汉。” “陈展,我学了许多医术,为国尽忠,有志向的小哥儿也要尽一份力。我不会听你的话回家,我要做最厉害的治伤郎中,我要叫受了伤的兵将都活下来。” “我此行不为儿女情长,只为家国大义。” 随军五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展看着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渐渐独当一面,成为军中将士皆赞扬的李大夫,他瘦小的身躯常常奔波,疲惫的面容上却总精神奕奕、不见退缩之意。 天下大势已定,他奉新帝令暂守朔北,那时候他才敢与阳哥儿做一对明面上的真夫夫。 若没有后来的插曲,他们理应夫妻恩爱,美满一世。 夜色深沉,风也不再柔情。 李朔月生出困意,坐在门槛上等陈展,追云卧在远处的核桃堆旁,毛茸茸的肚皮起起伏伏。 冷风扑面而来,待李朔月神智回笼,掀开沉重的眼皮,高大的汉子已经在门前吹了许久的凉风。 “你坐在这,我要如何进屋?”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李朔月取下肩头的衣裳,踮起脚尖,欲要往男人肩头盖,可他太过低矮,脑袋只到夫君胸膛。 陈展别身错过李朔月,径直进了屋,声音冷淡:“回屋。” 李朔月打了个呵欠,低低应了声好,起身关门。远处的灰狼懒洋洋甩了个尾巴,翻身继续睡。 李朔月刚躺进去自己的被窝,就听陈展开口:“我上回买了几匹布,你自己做两身衣裳,别总穿我的。” “给我做衣裳?”李朔月眼眸微睁,翻身面朝陈展,小心询问:“真的吗?” “嗯。” “好。”李朔月带着铺盖卷往陈展的身旁凑了点,“陈展,谢谢你。” 到时候他要先给陈展做一身衣裳。 男人的主动给了李朔月开口的勇气,他说:“屋外那片野草里有蛇,我不敢割,你明天能不能割掉呀?” “……孙阿嬷给了我些菜种子,刚好可以种在屋外,这样我们冬天就有鲜菜吃了。” “知道了。”陈展语气很冷,攀谈的欲望并不强烈。 李朔月及时打住,安安静静睡在一旁,和陈展说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待身侧之人呼吸平稳,陈展睁开眼,一夜到天明。 心里惦记着活,陈展起身时,李朔月也跟着醒来,慢吞吞坐在炕上穿衣裳。 “核桃板栗我一会儿搬去冯家孙家,只留一筐。这儿有二百文,你拿去,只当是卖了钱分给你的。” 往年陈展都是将山货送给冯孙两家,他不常在家,留着山货也是喂老鼠。 今年李朔月也帮了忙,山货多了两背篓,他既出了力,处置山货,怎么着也得知会他一声。 李朔月哈欠打了半截,转过头惊讶地看向陈展,不等他开口问,身前的薄被就被撒了一把铜板,瞧着数量就让人欢喜。 二百文不多,连盒胭脂水粉都买不了,李朔月鼻头酸涩,却有些想哭。 从前他正经干活挣的钱都攥在王桂香手里,后来钱又都攥到老鸨子手里,再后来,给人家做妾才有了私房,能买些喜欢的。 “……给我的?” “那我能买细绸布吗?” 身上的小衣亵裤都不合身,料子又糙,他想买块布自己做。 二百文能扯三四尺细绸布足够他做一身替身穿的衣裳呢。 第50章 做衣裳 翌日,李朔月做完早食时,门口整整齐齐堆了两堆半黄的野草。 李朔月挑了些还嫩绿的草,抱了一小把去后院喂养。 他们后院没有鸡鸭,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只黑山羊。 小黑羊正跪在母羊身下吃奶,短小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母羊饿了肚子,看见他就“咩咩”叫,声音拖得老长。 母羊爱顶人,李朔月没有亲自喂,将草丢进羊圈里让它自己啃就行。 小羊羔则亲人,吃奶吃的肚子圆鼓鼓,睁着一双浅黄色的眼睛歪脑袋看他,也发出“咩咩”的叫声。 母羊专心吃草,李朔月便大着胆子去摸小羊的脑袋,软绵绵的毛发,热腾腾的身体,味道也不重。 小羊羔也是小母羊,脑袋上没有角角。 追云卧在远处,瞧见胆小的两脚兽摸黑东西都不摸它,有些不太高兴地“嗷呜”两声,吓得李朔月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走时特意避开灰狼,害怕自己被咬。 追云在地上朝两脚兽的方向来回打滚,可两脚兽还不理它,它“唰”一下蹿起来,后肢压低,龇牙作出要捕猎咬人的姿态,李朔月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灰狼,急忙躲进堂屋,合上了门。 追云没得到玩伴,尾巴甩了甩,郁闷地往门外走,这个两脚兽不和它玩,还有别的两脚兽。 灰狼撒开四肢跑,很快就没了身影。 李朔月这才出门,喊陈展来吃饭。剩菜剩饭都倒进了灰狼碗里,不上山的日子都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它要是嘴馋,自己就能上山打兔子。 两人吃完饭,一人背了一背篓核桃往山下走,总共跑了两趟,给冯家孙家各自送了两背篓山货。 两家都不好意思白拿,又各自送了许多菜,孙老嬷和叶水儿一人送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老人家拧起来陈展也没法子,拖来拖去只得收了。 秋日正是母鸡下蛋的好时候,若是喂得好,每日就有两个鸡蛋,他一个陈展一个,他再也不用羡慕李夏阳每日都有鸡蛋吃。 回来时李朔月还很兴奋,自己一个人在后院捣鼓,围鸡圈做鸡窝,给母鸡添食倒水。 方才他和孙老嬷说好,安置好母鸡就要去学做衣裳呢。 李朔月抱了块褐色的粗布,陈展正坐在石凳上给剩下的绿皮核桃削皮。李朔月踌躇片刻,小心朝陈展靠去:“陈展,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啊?” “不过两步路,还要我送?” 陈展挑起眉,没想到李朔月能说出这话,一里半的路,小木哥儿自己都能跑个来回。 李朔月脸颊发烫,将脑袋藏到布匹后面,好一会儿才小声辩解:“……我怕别人抢……” “最便宜的粗布,值得谁来抢?” “有人抢。”李朔月踢走脚边的小石子,瓮声瓮气解释:“之前,我自己去采蘑菇,回来的路上就被抢光了。” “是真的,抢了好几回呢。”最近被抢的一次就是前年。 因为蘑菇被抢,王桂香还打了他好几回。 “……就是村头王家的铁头,还有和他常玩的二柱子,里正家的栓子也跟着他们抢过一回……” “你说的这几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能从你手里抢东西?” “我说的是真的。”李朔月跺跺脚,怕陈展不信,挽起左袖子给他看小臂上的牙印子:“你看,这就是二柱子咬的。” 细瘦单薄的小臂伤痕很多,两处凹进去的印子并不显眼,可李朔月一指,陈展立马就注意到了。 其实并不只有两处凹痕,周围能看出一圈很浅的牙印,也不知道咬得有多用力,到现在印子还没消下去。 陈展收回视线,又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矮瘦结巴不爱说话的哥儿,在家里不受待见,名声又不甚好听,被人惦记上抢东西也能说得过去。 村里谁不知道他买了李朔月,没有哪个不长眼敢抢他的东西。 “谁敢抢我的东西?”陈展不在乎地扬手,“你自己去。” “……好吧。” 李朔月抱着布匹,小步往孙家跑,小路两旁大多是野林子,时不时夹杂些鸟鸣虫叫。李朔月时不时朝两边看去,生怕半道窜出来一个抢他东西的。 一路小跑到了孙家,李朔月站在门口喘气,朝院子里看。 孙老嬷在地上铺了竹篾和薄被,与叶水儿一道缝衣裳,除此之外,薄被上还坐了个女人,李朔月并不认识。 三人似乎在说笑,李朔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月哥儿,快来,快来。”孙老嬷汲上鞋,一把将李朔月拉进院子里,陌生的女人抬起视线,与李朔月警惕地打量刚好撞上。 在李朔月心里,燕子村没几个好人,若陈展,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与孙家冯家的人说上话。 “月哥儿,这是慧娘,施家的女儿。” “十几年前我家做豆腐生意,我记得你还在我家买过呢。” 李朔月摇摇头,他不记得。 施慧娘咬断嘴里的线,“我叫施慧娘,前些年嫁给了上河村的刘三。小时候我们拾柴火时老撞见,你不记得我了?” 冬天上山捡柴的人少,按理说李朔月该记得,可他冬天冻得手脚发凉,饿得头昏脑胀,一门心思想着捡完柴回家,压根分不出心神去认识别的人。 “嘿,这都不认识。”施慧娘纳了闷了,这燕子村还有不知道她的? “上河村刘三没听过?克死过好几个夫郎媳妇的老鳏夫,二两银子娶了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新妇。” 李朔月恍然大悟,施家的赌鬼为了二两聘银把女儿许给了年纪比他还大的老鳏夫,气得夫郎咳了半帕子的血,从此一病不起,连门都很少出。 “瞧瞧,都说坏事传千里,这话还真不假呢。”施慧娘朝孙老嬷叹了口气,揶揄道。 “原来是慧娘姐姐。”李朔月笑容尴尬,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 “嚯,提这些事做什么。”孙老嬷笑呵呵拉李朔月坐下,指着施慧娘手下的尺子剪刀,笑道:“我碰巧遇见慧娘,她裁剪衣裳的手艺可是一绝,我便请了她来教你呢。” 李朔月摸不准孙老嬷的意思,不知道孙老嬷是不是嫌弃他不想教他,所以才叫来了别人。 “那便麻烦施姐姐。” “缝几件衣裳,不用这样生分。”施慧娘不甚在意地扬了扬手,“给你做衣裳?你过来,我量量尺寸。” 李朔月有些不太好意思,“……陈展的衣裳被树枝挂坏了,我想先给他做一身。” 第51章 沈玉、王桂香 施家堂屋,施慧娘将野鸡放在木桌上,起身甩了甩胳膊,这野鸡分量可不小呢。 这动静大惊扰到了屋里人,随后响起一道虚弱的病音:“慧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才遇到孙老嬷,去他家帮忙缝了两件衣裳。” 谈话间,施夫郎已走了出来,他常年卧床,眼前乌青一片,人瞧着也不精神。 “阿姆。怎么出来了?” 施夫郎干咳了两声,笑道:“出来看看你,锅里还有粥,趁热——” “这是哪里来的野物?”施夫郎讶然,这东西占了一小半桌子,羽毛茂盛,瞧着可不算小。 “你抓的?” “我哪里有这本事。”施慧娘坐在阿姆身侧,倒了杯水。 “这是后山猎户陈展送我的。”她斟酌一番措辞,“孙老嬷请我做衣裳,其实是教猎户家里那口子——月哥儿呢。这不,学到这会儿天黑。” 施夫郎接过水抿两口润嗓子,“原来是这样。” “正是呢。”施慧娘眉眼弯起来,“我要走,那时候刚遇上陈展下来,他拎着三只鸡,分给我与孙阿嬷、叶家夫郎呢。我又没干什么,哪里值得他送这样的野物。” “可他们都劝我呢,我这才拿了回来。” “我思索着明日再去教教他,也对得起人家给的东西。” “是这个理。”施夫郎脸上也露出笑,“你好好教教他,这野物咱们拿着也不亏心。” “我也是这般想的。”说到此处,施慧娘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朔月笨拙的绣花动作,叹了口气:“月哥儿连针都拿不好,走线歪歪扭扭,跟蚂蚁爬似的。” “咳咳咳,”方夫郎捂着嘴咳嗽,喝了半口冷水才压下嗓子眼里的痒。 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女儿口中的人,“李朔月,李有财的大哥儿?” “就是他。” 施慧娘惆怅道:“时间太久远了,他都不记得我了。” “胆子小得很,刚见面的时候还想跑,硬是让孙阿嬷拉过来。瘦瘦小小,我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害怕吓破他的胆。” “那会儿他才满月,你还指望叫个小娃娃记住你?”施夫郎眉心微动,似乎被女儿的话逗笑了。 “后来我带你去李家串门子,月哥儿缠着要你抱,你不敢。他娘给你拿了许多龙须糖吃。” 施慧娘记得这些,那时李朔月还是个三头身的奶娃娃,胆子很大,见了人就笑,张开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要人抱他。 “我才五岁,哪里敢抱骨头还没长好的奶娃娃。” 施慧娘不敢抱,小哥儿就转过身背对着她,撅起个小屁股,独自生闷气。 后来施慧娘摸他的脑袋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小哥儿这才高兴,嘴巴“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拍拍手往她怀里钻。 小哥儿最黏他娘,一岁多了还要娘亲喂奶,又因为穿衣洗漱都勤快,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味,与其他奶娃娃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一点也不酸臭。 “只可惜他娘走得早,不然他哪能过得这么可怜。” “玉婶子命不好。” “李有财也不是个东西,偏偏娶了个最恨沈玉的王桂香,这不是要害死自家哥儿吗?”施夫郎又“呸”了一声,直骂晦气。 施慧娘点点头,“说起来还得怪他爹,明明和阳哥儿他娘定了亲,转眼却又娶了玉婶子,同时害了两个女人。” “说虽如此,可你以为王桂香是个好的?”施夫郎又浅饮了两口茶水,施慧娘见状又急忙给她阿姆续上,耳朵竖起,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鲜少听她阿姆提起呢。 施夫郎看了女儿一眼,摇摇头,慢悠悠道:“王桂香及笄那年,同李有财定了亲。那时李家还没那么穷,李有财虽愚笨,可人也不木讷。”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有财他爹娘先后得病死了,砸锅卖铁也没把人留住,反倒欠了一屁股债。” “他娘死时他与王桂香都到了结亲的年纪,若是在百日内成亲,谁也说不了什么。李有财不答应,结果光是守孝就守了六年。亲事拖了又拖,俩人都二十多了,还没结亲呢。” “眼看着俩人就要谈婚论嫁,偏偏这会儿子,追债的人打上了门,说李有财欠了赌坊七十八两银子的外债,还不上债就要打断他的腿,卖了他做奴仆。” “……怎么这么多?”施慧娘惊讶,“家里都这样了,阳哥儿他娘也守了六年,算是仁至义尽。” 施夫郎叹了口气,“李有财为了吊住他爹娘的命,让大夫用了人参。” “嘶。”施慧娘啧啧点头,“心是好的,可这未免也太多了。一身债,哪家敢把女儿哥儿嫁给他?” “王家一听,便立马退了亲。不仅如此,上门收钱的人还没来,王家兄弟叫了一帮人,打了李有财一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连地都抢了,说是赔他妹子蹉跎的这些岁月。” “王桂香那日没来,听说是和她阿娘到别村相看汉子去了。” 施慧娘神情复杂,几欲开口,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你许是觉得也没什么,可前些年王桂香得了场重病,听说命都快没了。李有财日日送鸡汤送米面,他家一穷二白,连这些东西都是赊人家的,那时候也用了人参,这才吊住王桂香的命。” “李有财叫她兄弟打了半死,也没见她来看一眼。” 施夫郎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叹:“恰逢沈玉逃难过来,相中了快要病死的李有财,这李家的日子才好了起来,还债盖房买地,还生了个白胖的娃娃。” “反倒是王桂香,想看的好几个最后都吹了,一直耽搁着,没嫁人。” “这一来二去,沈玉和王桂香的仇可不就深了。” “那他爹为什么又要娶阳哥儿他娘?这不活生生把自己的哥儿送人磋磨吗?” 施夫郎摇摇头,又喝了口水,“……不知道。许是旧情难忘,又或许是心里有愧,到底耽搁个王桂香,害得她变成了老姑娘。” “竟然是这样。”施慧娘咂咂嘴,王桂香被李有财耽搁了七八年,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家又欠了那么多钱,嫁过去便得当牛做马还外债,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李有财霉运缠身,先后死了爹娘、失了亲事,快病死时才时来运转,叫沈玉看上。 王桂香既恨沈玉也恨李有财,那么他二人的骨血便是她憎恶报复的对象。 “只是可惜了月哥儿。” “月哥儿满月时,白胖白胖的,眼睛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奶娃娃。” 施慧娘也想起了那日,热闹的满月宴上,刚满月的小娃娃趴在亲娘怀里,这个摸那么碰,一直乐呵呵的,一嗓子都没哭。 白净得像个年画娃娃,施慧娘极喜欢这个小弟弟,成日要去李家看好几回。 “我记得当时他小小的,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小金锁,手腕脚腕戴着一指宽的银镯子。可后来再没见他戴过。” “所以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施夫郎神情厌恶,淡淡道:“王桂香把沈玉留给她哥儿的十几个金锁新镯全融了打成了新款式,给阳哥儿留着当嫁妆呢。” “昨日我见着阳哥儿,他手上还戴着一对银镯……” 施夫郎冷笑一声,“那也是从月哥儿身上抠下来的。” “成日喊月哥儿是吃白食的,也不知到底哪个才是吸血的害虫。” 第52章 相看秀才 万事开头难,李朔月在众人的教导下学了两天,终于缝出来一条走线工整的长裤。施慧娘和孙老嬷裁剪布料,他自己行针走线,末了叶水儿还在裤腿上绣了几朵茱萸纹。 他本想先给陈展做一身,可他的技巧还不熟练,怕陈展穿他做的衣裳叫人笑话。 先给自己做,熟练了再给陈展做衣裳也不迟。 陈展在家歇了两日,家里的地赁给了别家,他无需操心,这样的日子轻松闲适,李朔月惬意极了。 两只蛋鸡在家里适应得很好,李朔月小篮子里的鸡蛋已经攒了四枚,陈展喜食荤腥,中午便做道炒鸡蛋,昨天在冯家掐的南瓜尖可以同豆腐一块凉拌,这样吃起来鲜香适宜,别有一番滋味。 诚然,李朔月厨艺不错,家常菜也能做出特别的味道,陈展用馒头蘸菜汁吃,将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追云自己在半山坡上逮麻雀,一会儿一个,敏捷又机灵。 到了该进山的日子,过了秋日,大的猎物都躲进深山过冬,不好抓,且山上湿冷,夜里人也待不住。 陈展频繁上山,一来是为了精进自己的武艺,二来是为了多攒些钱,过几年大周灾患频发,他得多攒些银子,一半留给阳哥儿,一半用来做北行的盘缠。 他父亲本是朝廷正三品明威大将军,奉圣命领兵镇守沧州白马关,十五年前战死于白马关,一同死的还有他披甲上阵的母亲、长姐。 管家夫妇带他一路西逃,在远离纷争的燕子村住了下来,陈展忘不了亲人的英魂,手刃敌军、报仇雪恨,驱赶恶敌,还大周天下安稳,这是陈展毕生的心愿。 * “明日一早我上山。”陈展灌了口凉茶,垂眸看向李朔月,“我把追云给你留下?” “不用的,你把灰狼带走吧。”李朔月仰头,嘴角噙着笑,“山上有野兽,带上才安全呢。” “成。”陈展点点头,不欲多说,心突然不安起来,他似有所感地将目光落到远处,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难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李朔月吓了一跳。 顺着陈展的视线看过去,李朔月擦桌子的动作一滞,心瞬间沉下来,李夏阳来了。 李夏阳不请自来,陈展举止怪异,李朔月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莫名慌张起来。 三个人谁也没动,仿佛定住的泥偶。 李朔月“啪”一下扔下手中的布巾,抬脚跨出门槛,出门的瞬间脸上布满阴翳,眼神冰冷。 门外的李夏阳心里正忐忑,前些日他俩不欢而散,李朔月实打实伤了他的心,他本来再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了,可他爹隔三岔五就拎只肥兔、野鸡回家,说是半路遇上陈展,送给他下酒的。 他娘讹了陈展一大笔聘礼钱,这汉子就这样好心,还想同他家做亲戚? 或许是李朔月顾念着情分,让他送的。可他左思右想也不对劲,那天李朔月怨气大得像恶鬼,恨不得咬他几口肉吃,怎么可能指使陈展送兔子? 他心里藏不住事,这两天翻来覆去连花都绣不好,索性厚着脸皮,再跑一趟。他不想和李朔月闹掰,他只有这一个亲哥哥。 “你这个讨厌鬼,怎么又来了?” “快走,我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朔月声音压得低,只想快快将人赶走。 陈展前世与李夏阳有过一段姻缘,今生他先抢占了机缘,可害怕这两人再看对眼,又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 厌恶的话语一出,李夏阳便明白自己又是白走一趟,那兔子肯定不是李朔月主动送的。 他这会不敢提兔子,害怕触李朔月的霉头。 李夏阳抿紧唇角,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下个月娘要给我相看,来的人是桃花村的邓秀才。” “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李朔月一愣,随后眼眶迅速泛红,气得浑身发抖。 李夏阳就是存心膈应他,故意显摆,王桂香把他卖进花楼做娼,转头给自己亲哥儿相秀才,如今李夏阳还要拿刀往他心口扎,他恨得要死,开口嗓子都哑了。 “……你娘怎么不给你相要饭的叫花子?” “你——”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李夏阳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后狠狠闭了眼,压下胸中的火气,李朔月从前不爱说话,如今一开口就跟吐刀子似的,恨不得将人扎成个刺猬。 “李朔月,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朔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都是你们害的。”李朔月擦干眼泪,不欲与之多说,恶狠狠赶人:“快滚!滚出我家。” 李夏阳自讨没趣儿,还白白挨了顿骂,热脸贴冷屁股,他简直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留在这也是碍眼,李夏阳面色不好,转身就想走。 桌角都快给陈展捏坏了,他咬紧牙根,拼命压下心中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口气,而后同手同脚走到李夏阳面前,努力以寻常的语气同他搭话:“阳哥儿,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 这是他复生后同李夏阳说的第一句话。 阳哥儿脖颈上挂了条精巧的银质长命锁,双腕上都戴着银铃细镯,身上的靛蓝色圆领长袍虽陈旧却未打补丁,一看家中日子便不错。 王桂香将他养得极好,阳哥儿身形高挑,眼神清亮,脸颊圆润,稚气还未曾褪去,仿佛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小杨树。 陈展简直移不开眼,李夏阳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一见着他,他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陈展拼尽全力才压下自己欣喜的嗓音,故作平淡。 只有急速攀升的心跳和浑身沸腾的血液暴露了他的激动。 李夏阳定住脚步,看了眼红眼睛的李朔月,臊眉耷眼闷声拒绝:“家里还有事,改日再请你们过来。” “那好,你路上小心。” 阳哥儿是他名义上的夫郎弟弟,陈展不好强留。 李夏阳闷闷点头,他本想问野物之事,可瞧见李朔月脸色难看,便只好作罢。下回等没人的时候他再问。 陈展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离去,目光痴痴不愿移动半分。 李朔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就见陈展一脸留恋不舍的模样,瞬间警铃大作,哑声问:“你怎么了?” 这一声将陈展的思绪拉回来,他迅速收敛情绪,遮掩住眼底的情意,半晌还故作叹息:“没什么,刚才看见了只野兔,个头不小。” 李朔月瓮声瓮气点头,转身跟陈展回屋。 李夏阳一路上心不在焉,踢走一个又一个石子土块。 他没打过骂过李朔月,还时不时给他送吃食,故意在屋里丢铜钱给他捡,可李朔月连带着他一块记恨上,母子本就一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一想到他娘做的事,李夏阳仿佛在大雪天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不仅心里的火灭了,连身体都是冷的。 他懊恼地想,他不该指责李朔月什么的。 第53章 货郎来了 李夏阳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陈展很懊恼。 其实他私底下见过许多回阳哥儿,可头一回正面打交道,他怎么像个毛头小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竟连他的来意都没明白。 他应该多问几句,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们之间隔了个李朔月,说话也就更加方便,可也因为隔了个李朔月,再进一步才更艰难。 眉头皱到一处,心中的烦躁始终挥之不去,陈展猛吸一口气,却依旧感到胸闷与压抑。 阳哥儿,下回还回来吗? 李朔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满是怨愤,李夏阳脸皮也太厚了,都说了别来别来,还一个劲往他眼前钻,陈展还在家里呢。 这俩人前世做过夫夫,李朔月不得不防,万一他俩想起什么或是又看对了眼,那他不是白忙活了? 方才他俩没说几句话,可他总觉得气氛古怪,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明白。 李朔月擦干手,闷头往房里走,虽被李夏阳坏了心情,可事不能耽搁,他得带上布篮子去孙老嬷家学呢。 卧房里,木窗只开一半,因此便不亮堂,陈展坐在炕沿,神情凝重,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朔月抬手拿走炕桌上的布篮,站在陈展跟前欲言又止。 要问陈展吗? “要去孙家?” “嗯,衣裳还没缝完呢。” “嗯。”陈展点点头。 陈展没有送他的意思,李朔月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你弟弟找你做什么?” 陈展冷不丁问了句,李朔月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陈展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他说过几日要相看,问我去不去。”李朔月嘴唇抿紧,目光紧紧攥住陈展的脸,生怕看出些什么。 刹那间李朔月想了许多,他想陈展李夏阳私底下是不是见过很多面,李夏阳相见的人其实是陈展,他们二人或许已经暗生情愫,亦或者某一方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心里的不安促使李朔月脸色都白了几分。 “嗯。”陈展故作轻松,语气轻佻,“我还以为你娘知道我卖兔子,故意打发他来要呢。” “我才不给他!”一听这话,李朔月立马急眼,他就是喂狼都不给李家一口! “行了,知道了。”陈展拿起墙上的木弓,反复擦拭几下,“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好。”李朔月本想多说些李夏阳干过的坏事,可陈展一脸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多说多错,万一叫陈展注意到李夏阳就不好了。 悬起来的心暂时放进肚子里,李朔月晃晃脑袋,责怪自己多心。 陈展不是在山上就是去县里卖猎物,李夏阳不是赖在家里好吃懒做就是去林绣娘家绣花,他们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若非故意为之,轻易碰不见。 李朔月安慰自己,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天底下早就乱了套了。 嫁给陈展的日子安逸舒适,许多时候李朔月都觉得自己从前只是做了一场可怜又挣不脱的梦。 * 次日卯时,李朔月将鼓鼓囊囊的布包塞进陈展的背篓里,忧心忡忡,满面愁容。 “你几时回来呀?” “不知道。”陈展掀开布包一个角,余光瞥见白胖暄软的馒头,诧异地看了李朔月一眼,“什么时候蒸的?” “方才刚蒸好,还热着。”李朔月拿起桌上倒扣的瓷碗,从里面掏出三个煮好凉好的鸡蛋,径直送进陈展手里。 “你拿着路上吃。” 这会儿天黑漆漆的,不见丝毫亮光。即将分离,李朔月无端生出几分不安与焦躁,他望向陈展,声音包含祈求:“早些回来。” 陈展俯首,借着豆大的灯火端详李朔月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眷恋与哀求。 昨日灯灭得早,他睡下时李朔月睡了,没见他在灶上捣鼓。今早一醒来,馒头和米粥就摆在堂屋,洗脸的水也正温,没个一时半刻,可做不出来这些事。 余光落到一布兜的白面馒头上,陈展心口突然软了下。 于是他开口:“我尽量。” 李朔月的焦躁并未得到多少缓解,陈展要打猎挣钱,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不去。 狼崽子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趴着打哈欠。李朔月将陈展送出屋门,看见半人高的大狼,心里的担忧一分不少。 他蹲下身,摸摸灰狼的大脑袋,温声道:“你可要护好他。” “追云。”陈展喊了声,灰狼一翻身,修长矫健的四肢前后交错,猛地窜了出去。 李朔月倚在门口,看陈展的身影在几步之外归于夜色,他愣愣的,竟然追出去几步。 陈展脚程快,一会儿就消失了。 李朔月怔怔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手灰色毛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竟然胆子大着胆子去摸狼脑袋,而那狼崽子也没使坏,任由他摸。 家里少了一人一狼,李朔月不习惯,晌午出门泼水,见石桌下的地方空着,还愣了好一会儿。 平日没事干的狼崽子就喜欢趴在那儿睡觉。 每回他泼水都要叫两声,好似弄脏了它的皮毛一样。 家里的事情还多着,水缸已经见了底,再不打水没水做饭了。前几日刚给门口的地撒了草木灰,过两日把菜种上,若能种出来最好,种不出来就权当给地增肥。 如今已是仲秋,只能种些扛寒的菜,李朔月打算韭、葱、薤各点几行,萝卜白菜春菜葵等也都种上,家里没多少吃食,能种就种些。 给两只母鸡拌了食,李朔月开栅栏门牵两只羊去吃草。大羊后腿上的伤还没好,昨日又被狼崽子没轻没重咬了屁股,今早便一副蔫嗒嗒被吓坏的样子,连草都不好好吃了。 小羊羔倒是乖巧、不怕人。李朔月一摸它,它就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咩咩叫,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活泼。 他很偏爱这只小羊羔,每回割草都割最嫩的。 小羊脑袋聪明,也爱往他身边跑。 将羊拴在草多的地方,李朔月拿起砍刀砍树枝,家里的柴不多,趁现在得闲得多砍些,总不能等没得用的时候再出来砍,那时候就迟了。 放羊轻松,两只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看着呢。 到了半晌午,日头热起来,李朔月牵羊回屋。背篓里塞满了柴,他打算明日放羊的时候再来砍些。 没有王桂香鞭打奴役,李朔月干活便不紧不慢,不过他人勤快又利索,将家里收拾得很妥当。为自己干活,心情是不一样的,日子很有盼头。 又过了十日,家里的水缸满得快要溢出来,柴垛也老高,短时间用不完,门口的菜地都种上了,日日都浇水,李朔月还将羊圈鸡圈都洒扫了一番。 又想着羊圈鸡圈都扫了,家里是不是也该扫一扫,于是提着水,将家里里里外外也拾掇了一遍。 半山腰始终没有熟悉的身影,李朔月盼不来人,心情郁闷,只好自己找些活干,可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孤寂得很。 几匹布他给自己和陈展都做成了衣裳,不过还有几件没缝,想着等陈展买些棉花回来做成冬衣。 “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一听童声就知道是木哥儿,李朔月咬断线头,出门去看,小木哥儿脑门上举了个宽大的荷叶,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还兴冲冲举给李朔月看。 “这是谁家的小仙童?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李朔月打趣道。 木哥儿挺起胸膛,模样神气:“是孙家的小仙童。” “真好看呢。” “小嬷,我方才在泥塘里摘荷叶,虎子说村里来了四个货郎,在村中央老槐树底下卖东西呢。我阿嬷和水小嬷都先去了,叫我过来喊你呢。” “四个货郎?” “对啊,来的人可真多。”木哥儿眼睛亮晶晶,伸长手指比划:“虎子说摆了好大好大一个摊子,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小嬷,你去不去?咱们一道走好不好?” 李朔月下意识想拒绝,他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既挨白眼又挨骂,这不是折腾自己吗?可他手里又有些钱,想买布料。 略一思索,李朔月对木哥儿道:“木哥儿,你等我一会儿。” 被褥底下藏了一百八十枚铜钱,余下二十枚先前向孙老嬷买了菜种子。李朔月把铜钱塞进自己缝制的钱袋子里,贴身揣起来。 “我们走吧。” “小嬷,你说这次的货郎会卖些什么好东西啊?会不会有陶响球、七巧板、鲁班锁……” 后山距老槐树有一段路,李朔月故意走得很慢,他暗自期盼,最好等他到的时候人都散了,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挑自己喜欢的。 木哥儿腿短,走不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活泼过头的小麻雀。 两人走了有一刻钟,方才到了老槐树底下。 李朔月打眼一瞧,约莫二三十个人围着货郎挑拣东西,这会儿人已然不多了,刚才可是将货郎围得水泄不通呢。 人还是有些多,李朔月生出几分晦意,他应该再走慢些的。 第54章 贼杀了他家的羊! 几个老嬷老太端着小板凳坐在槐树下摇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心思全在货郎挑的货上呢。 孙老嬷手里捏着一绿一青两块布看来看去,青绿色绢布料子顺滑,摸起来不扎手,青色粗布上面的纹样又绣得好,他挑得眼睛都花了。 “小嬷,你快看,好多东西呀!” 木哥儿这兴奋的一嗓子叫众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李朔月头皮紧了紧,急忙将脑袋垂下来。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静了一瞬,而后又热闹起来,议论声比方才还大。 不过方才是同货郎讨价还价,这会是说闲话。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都死在炕上了?” “我怎么听人说都埋了?” “哎呀,我可听说,他卖了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老天爷,那县上王屠子家二十多头猪都没他值钱!” “嚯,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走路妖里妖气。跟人家通奸还有脸面出来,我们燕子村可叫他害苦了。” “可不是吗……” …… 对李朔月评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议论声不绝于耳,李朔月能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他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牵着小木哥儿,迅速往孙老嬷处去。 四个货郎面前各铺两块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种类可不少。 买布的货郎跟前人少,见讨人嫌的李朔月来了,唰一下化作鸟兽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和货郎讨价还价,买块布还想着搭几根线。 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孙老嬷喘了口气,笑着拍拍李朔月的手:“方才都挤不进来,这会儿刚好,我们可以随意挑,也不用跟人抢破头。” 人少反而叫李朔月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紧跟在孙老嬷身边,挑选起了布料。 他想买素色的细绸布。 “小嬷,我、我……”木哥儿虽人小,可也能辨别出来村里人对李朔月的恶意,他以为自己犯了错,害得小嬷叫人说闲话。 “不用理会,小嬷好好的呢。”李朔月摸摸小哥儿的脸颊,神情柔和下来:“快和阿嬷挑布料,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好。” 木哥儿担忧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又被哄了两句,才专心挑起布料来。 “阿嬷,这个红色的好看。”木哥儿指着货郎担上挂的布,“好胖的鱼,还是两条。一看就很好吃。” 李朔月也抬眼看,原来红布上绣了两条金色锦鲤,难怪木哥儿说鱼胖呢。 “傻哥儿,这是锦鲤。”孙老嬷笑呵呵问货郎要那块布,布是粗布,样子却稀罕,能给自家的小泥猴子做外衫。 “阿嬷,我想吃糖葫芦。” “你这馋嘴的猫儿。”孙老嬷就这一个小孙儿,自然疼爱得紧,嗔怪完转头就拉小木哥儿去卖吃食的货郎那里转悠。 叶水儿在最西边的货郎摊子面前看菜种子和腌肉用的大料,怀里的兰姐儿看见呼呼转的风车,小手急得直想抓,叶水儿只好将女儿交给候在一旁的丈夫,让他带女儿看风车。 前些日子卖的山货挣了七钱银子,遇上货郎刚好能买些家用。 李朔月仔细翻找布料,许是为了好卖,货郎这布都是裁剪好的两尺。看了一圈,这货郎竟然带了细绸布! 李朔月相中了块素白绸布,摸起来软和,正适合贴身穿。 “这块布怎么卖?”李朔月扬起手里的布问货郎,这货郎年纪不大,正在和另外几个夫郎扯皮,他们各自买了块粗布,都想让货郎再送块小手帕。 货郎不肯,几人好一通拉扯,眼看着就要骂起来了。 李朔月急忙缩回手,往旁边蹲,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另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货郎看不下去,站起来调和:“出门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我这兄弟今日头一回出来,难免古板了些。” “不过你们手里拿的梅花帕子是昨日在桃花村花重金收来的,实在做不成添头。” “不如这样,叫我这兄弟各赠你们三根绣花针,如何?” 既是人家收来的,就没有当添头送出去的道理,他们买的不过是两尺粗布,送三根绣花针正合适不过。 年轻货郎急忙将针送出去,待几个夫郎走远了,才长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也太贪心了,二十文的帕子非要我当添头,哪里有这样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多要些好处,才故意问你要那些贵重的呢。” 等两人嘀咕得差不多了,李朔月才重新问年轻货郎:“这块绸布,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可不能再低了。” “这么贵!”李朔月手一僵,赶紧将布放下。 “这样,你若是要了这布,我送你五根针当添头。”年轻货郎不想扯皮,东西没卖出去多少,扯皮就扯得人口干舌燥。 “这可是细绸,送的添头怎么能和粗布一样?”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回来,木哥儿怀里夹着大荷叶,手上攥着一串糖葫芦,兴奋地昂起脑袋,周围的小孩眼巴巴望着,其中也包括经常炫耀的虎子,木哥儿得意极了,感觉比吃到嘴里还要开心。 二尺的布料,粗布才卖二十文,细绢卖四十文,这细绸怎么就能卖上一百五十文?何况二尺布料,只能勉强能做件小裤,缝四五张帕子! “我瞅着这块粗布也不错,卖多少文?” 孙老嬷指的是木哥儿看上的红布,货郎正了正神色,心道这又是个难缠的。 “这块绣得好,针脚也扎实,你看着鱼,活灵活现的,寻常人可没这个手艺。”年轻货郎开口道:“三十文。” 遇见这种难缠的,就得自己把价抬得高些,二十五的布他说三十文文,最后再降到二十五文卖,叫这人以为自己得了便宜,说不定连添头都不用送了。 叶水儿买好东西,刚走到眼前,就听见货郎说两尺粗布卖三十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忙拉住孙老嬷的手,比划说:太贵了太贵了,不能买。 李朔月也忍不住扬起脸骂:“你这货郎,怎么胡乱说价。” “方才那几人才二十文,怎么到了我们就三十文?” “我……”年轻货郎本欲争辩一句,方才帮过忙的货郎急忙将人扯到身后,赔笑道:“这是我小舅子,今个头一回出来,价钱记不牢,说胡话呢。别听他的。” “粗布二十文,粗绢布二十五文,细绢布四十文,这细绸最贵,得一百文。这价格都公正,比县上铺子里要便宜,我们都只挣个跑腿的辛苦钱。” “几位看上哪块了?” 来了个明白人,这生意才好做呢。 叶水儿看上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三人一人一块,买的布多,孙老嬷压价时没留后手,同货郎扯了一刻钟,最终李朔月如愿拿了两块细绸布,也才花了一百五十文呢。 叠好布料,他眉开眼笑,步子都轻盈了起来。 正高兴呢,身后突然传来道耳熟却讨厌的声音,“月哥儿。” 又是李夏阳。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女人——是王桂香。 那双眼睛恶狠狠,包含厌恶和恶意,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过来掐死他。 李朔月立马将布料藏到身后,警惕地朝孙老嬷靠去。 源源不断的视线朝他们二人投来,李朔月见着王桂香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想跑。 “阿嬷,我们快走吧。”李朔月小声恳求,孙老嬷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走吧。” 李朔月急忙跟上,可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他汗毛竖立,浑身都不舒服。 一个多月没见着王桂香,他都忘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冷不丁遇见,腿肚子直发抖。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日落,陈展没回来,李朔月早早关门歇息,见着王桂香后他总心神不宁,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咩咩~” 白日受到惊吓,李朔月晚上便睡不好,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王桂香拿了把砍刀,要把他大卸八块,李有财还帮着王桂香撵他,他吓得惊慌逃窜。 “砰——” 砍刀直直向他飞来,将要砸到脑袋的前一瞬,李朔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急速喘息,瞳孔里恐惧未散。 “咩咩~咩咩~” 后院里羊还在叫唤,李朔月手脚虚软地披上衣裳,神情疲惫,羊吃饱了肚子,一般晚上不会叫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隐隐不安,李朔月没点灯,周遭安静得过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推开半掩的门,李朔月经过堂屋进了粮房,粮房的后窗正对着羊圈,掀开便能看清外面的状况。 本该安静的后院此时不同寻常,李朔月贴在墙根,敏锐地捕捉到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有贼! “动作……,别磨叽!” “这小的……,看……没肉。” “……别出……” 脚步声音都很杂乱,李朔月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止一个毛贼!他蹲在墙角,心如擂鼓,寒意从头冒到脚。 羊叫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顺着窗沿飘进李朔月的口鼻里,强烈的呕意自胸腔升起。 这贼竟然直接杀了他家的羊! 寻常的毛贼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会不会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山贼? 山贼可比毛贼可怕得多,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个个都是可怕的活阎王。 李朔月吓得两股颤颤,他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泄出声音。他又气又怕,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想起小羊羔水润润的眼眸,怯怯地咩叫,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小羊羔。 人太多了,他斗不过这些山贼。李朔月蹲在墙角,咬住虎口淌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擦净脸上的泪,后怕地吐了口气,哆哆嗦嗦扶着墙站起来,脚脖子突然一软,整个人顺着墙跌倒,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第55章 及时雨 “吼吼吼!” 陈展一进院子,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追云反应尤其强烈,狂叫不停。 不久前开出来的菜地乱糟糟的,刚冒出头的嫩芽全横尸在土上,树枝做成的木栅栏倾倒,四周布满凌乱的脚印。 仿佛被人故意践踏一般。 陈展心下一沉,快步推开门,刚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仿佛刚屠宰完畜生没有收拾,任由血流了满地。 靠近粮房的柴火堆、农具胡乱丢在院子里,猩红的血点到处都是,陈展沿着血迹寻到后院,看清眼前景象后,心越来越沉。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上门寻仇! 寻常毛贼谁有胆子在主人家杀羊杀鸡? 鸡窝羊圈全被人踩坏了,只剩下烂木头烂草堆在一处。 到处都是鸡毛与黑羊毛,做鸡窝的麦秆上混满了血和粪便,碎掉的肉和脏器被人恐吓炫耀似的扔得到处都是,连追云的狼窝也不能幸免。晃神间,陈展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屠宰牲畜的屠户家里。 追云见着自己的窝模样大变,愤怒地吠叫,喉咙里发出阵阵兽类的咆哮,在原地左跳右扭,气得不轻。 陈展面色凝重,转身往屋内走,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见李朔月半个踪影,他可不希望那些碎肉是李朔月身上的。 主屋被褥掀开了半截,显然是睡过人的。 陈展脸色阴郁,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李朔月或许是被奸人掳走,亦或出于害怕逃走,无论是哪个,都叫人感到烦躁。 “嗷呜嗷呜嗷呜——” 陈展出神之际,追云已找到了李朔月的藏身地。 粮房,追云愤怒站在李朔月跟前,上蹿下跳,嚎叫时故意露出尖锐犬齿,似乎在质问为什么两脚兽没有看好它的窝。 失了神的李朔月吓得一哆嗦,肿胀的眼皮掀开条缝,朦胧间见着一条比他还高的灰色大狼,差点又撅了过去。 陈展大步踏进粮房,呵斥追云的嚎叫。 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将处于角落里的他完全罩住,面容模糊,气质冷峻,却像专门来拯救他的天神。 李朔月毫不犹豫扑进陈展怀里,豆大的泪珠哗哗哗滚落,脸颊蹭着男人的胸膛,这会儿心才真正落进肚子里。 轻盈的哭声仿佛一把小锤,不断捶打着陈展的胸口,酸胀的情绪充盈整个胸膛,高大的汉子僵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胸口的古怪情绪才渐渐消散。陈展俯身看李朔月乱糟糟的发顶,不合时宜地想,这是李朔月第三次扑进他怀里哭,好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胆怯地、拘谨地浅笑。 追云在一旁嗷嗷叫唤,见两脚兽都不理它,便故意将脑袋塞进陈展的小腿缝隙里,委屈地从嗓子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陈展被这一大一小作弄得有些无奈,半晌才哑声问:“家里怎么了?” “来贼了?” 连问三遍,李朔月才勉强听清。他双手紧紧搂住汉子的腰,好像怕他会消失似的。 李朔月抽抽噎噎:“昨天半夜,半夜听见了,羊在叫。” “我害怕,就在这里听后院的动静。” 讲到此处,李朔月想到昨夜的动静,忍不住又抽噎起来,身体像只鸟雀一样发抖,过了许久,他才接着说:“来了好多贼,他们、他们杀羊,呜呜呜,我好害怕,不敢出去。” “血味很重、很重,他们是不是杀掉了我的小羊?” 李朔月终于肯扬起脸,他从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观察陈展的神情,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陈展终于看清了小哥儿的正脸,他眼下有大团大团的乌青,肿胀的眼周泛起薄红,瘦小的脸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陈展抬手用拇指擦掉李朔月左眼角未干的泪,紧接着,他便如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眼神也从李朔月脸上移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陈展紧了紧嗓子,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们肯定杀了母羊,后院遍地是血和脏器。” “你待在这儿,我去找找。” 李朔月抽噎着点头,“好、好,我等你。” 陈展独自去后院翻找,李朔月那么大点的胆子,又担惊受怕一整晚,见了这炼狱似的场景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哪家的毛贼,敢来找他的事,让他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陈展神色冷淡,眼里却冒出阵阵寒光。 掀开堆在一起的稻草,一只埋在最底下四肢蜷缩的小黑羊羔突然抓住了陈展的视线,小羊羔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不过还活着。 李朔月从陈展怀里接过唯一存活下来的羊羔,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小脑袋,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急忙跑进厨房给吓坏了的小羊喂清水。 “小羊小羊,快喝吧。”李朔月轻柔地摸小羊的脊背,安抚道:“一会儿给你割嫩草吃。” 小羊羔没受什么伤,却吓得站都站不稳,趴在地上有气无力舔瓷碗里的水,一副命不久矣的凄惨样。 看得李朔月喉咙发酸。 昨夜之事,想起来他就后怕不已,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展方才说母羊、母鸡被人掏了肠子,血流了一地。不知哪来的山贼还是毛贼这样可恶凶狠,李朔月后怕地拍拍胸脯,还好他昨夜没出去,否则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说不定连他的肠子都掏了。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来偷他家的羊…… “展小子,家里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冯冬青匆匆赶来,身上背了半篓柴,身后跟着用脑袋顶他的灰狼,显然是正在山上砍柴,被追云推搡来的。 陈展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李朔月又补充了几句,冯冬青听完,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眉毛皱得都能打结。 农家人杀牲畜吃肉是常有的事,可没有人乱扔肠子脏器之类的,一来是这些都算是肉,能做下酒菜来吃,二来人不吃也扔了喂狗,既能给狗过个嘴瘾,又省得招引些吃肉的野兽。 偷畜生的贼本就做贼心虚,轻手轻脚只想偷了就跑,明目张胆在主人家杀羊示威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毛贼如此猖狂,必定要逮住好好惩戒,否则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祸事。”冯冬青看着满地残骸,竟也有些反胃,忍不住拉着陈展往院子里走。 遍地残骸着实骇人。 “是该如此。” “你先别收拾了。”冯冬青思量着,“我们现在便去寻里正,叫他看看这场面有多污糟。依照月哥儿所言,这毛贼说不准还没跑远。” 冯东青心里也是后怕,他每月也有几天去县城做工回不来,家里只有夫郎和女儿,若家里来了这般凶狠的贼,他想都不敢想。 这杀羊贼非抓不可! 陈展也是如此想,他可不会平白吃下这个亏。 两个汉子要出门寻里正,追云也跟去,屋子里只剩下李朔月一个人,他不敢独自待着,便抱上小羊跟在他们身后,想去找叶水儿和孙老嬷孙。 木哥儿正在门口抓蛐蛐,一见着李朔月,就连蛐蛐笼子也不管了,小步朝李朔月身边跑,脆生生喊“小嬷!小嬷!” 平日小嬷不常出门,可难得下来一趟呢。 木哥儿看见李朔月怀里的小黑羊羔,高兴地踮起脚尖要摸羊脑袋。 “小羊羔!” 李朔月便将小羊放到院子里,任由他摸。正巧叶水儿抱着兰姐儿出来,三头身的奶娃娃见着这般黑的羊羔眼睛都亮了,奶声奶气地喊:“羊羊!羊羊!黑乎乎!” 随后挣扎着从阿姆怀里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往这边跑,她人小,走路不稳当,叶水儿一路都跟着。 孙老嬷听声出来,见李朔月脸发白眼发红,便出声关切:“月哥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叶水儿也担忧地看着李朔月,上前两步探他的额头。 “阿嬷,”李朔月看了眼与羊羔嬉闹的两个孩子,摇摇头,这话不好在孩子面前说,听了晚上要做噩梦。 孙老嬷了然,便关上冯家院子门,几人进屋说话。堂屋门开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同羊羔玩,随时都能看顾。 孩子听不到,李朔月便没了顾忌。 “我半夜听见羊叫,便起身查看。” “谁知昨夜屋子里来了许多贼,偷了两只鸡一只羊。偷羊偷鸡就够可恶的,偏生还要在我家院子里杀!我吓得不敢出来,还好今天陈展回家了。” “他去院子里看,说遍地都是羊毛鸡毛,肠子脏器胡乱扔着,一股子血腥味。” 李朔月头一回在他俩面前说这样一长串的话,不过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胆大的毛贼身上,没注意到这个。 叶水儿与孙老嬷同时露出惊惧的神色,随后又转化为震惊,孙老嬷眼珠子都瞪大了,直呼:“老天爷,这毛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来霍霍展小子的羊和鸡?” “不是都说展小子‘活阎王’的名头都传到十里八村去了吗?” 叶水儿也点点头,用手比划:这贼人胆子这般大,被逮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第56章 买羊奶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里正王长生,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哪个贼胆子这样肥。 几个同他吃茶的老汉也瞪大双眼,全以为陈展说胡话。 燕子村惊现这样残忍又胆大包天的贼,可不是小事。里正王长生一合计,又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本家汉子,一块同陈展上后山查看。 途经过冯、孙两家时,木哥儿抱着小羊,拦住随行的陈展,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小叔,这是干什么呀?” “和里正爷爷去家里办些事。” 兰姐儿看见冯冬青,一时间忘了小羊羔,张开手臂喊“爹爹,爹爹”,这会要忙正事,冯冬青只隔着栅栏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的羊角辫,没抱她。 屋内几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便一块出来看。 一看乌泱泱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冯冬青以为他们也想去凑热闹,便劝道:“你们别去看了,场面骇人的很,别冲撞了。” 叶水儿点点头,将两个孩子都带进了屋。 孙老嬷和里正寒暄说了两句话,而后便带着几人进屋。 平常杀畜生也没有女人、哥儿不能看的习俗,只是这次到底不一样。 里正几人一进院子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后院鸡窝羊圈压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脏器还胡乱堆砌着,苍蝇闻着味找来,在血红的肉块上飞舞。 里正抽烟斗的手一抖,差点抖到自己的长褂子上。他捋了把下巴上半黑半白的山羊胡,犹疑出声:“展小子,你这是得罪了人?后院怎么叫糟践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知。” 冯冬青挠了挠头,急忙帮腔,“里正,展小子整日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县上,不常往村里去,能得罪谁啊?” “话虽如此,”一块跟来凑热闹的王长根弓着腰,在后院里转悠打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八成是谁嫉妒上了,看准家里没人,想来偷几口肉吃。” “那肯定不是咱们村里的。” “若是惦记着吃肉,好端端怎么将羊肝羊肺都扔了?这可能做出羊杂汤呢。依我看,是仇家作恶。” 其余几个青壮汉子也纷纷揣测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没个准话。 突然,有人小声说了句:“说不定是屋里那个害的呢。”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一刻,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几个汉子不约而同说起了那个人的“风光事迹”。 “他从前不是老偷东西么,人家八成是又偷回来了。” “都说娶妻当娶贤,娶了个惹事精,这日子怕是不得安分喽。” “哎,这脏器看着可真不错。这好好的羊羔子,就这样糟蹋了,拉出去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 越说越不像样了,没瞅见展小子的脸都阴成那个样子了吗? 里正抖抖胡须,又看了眼几个嚼舌根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眼色的东西,哪有当着汉子的面议论人家夫郎的道理? “行了,你们几个,把嘴闭上。” 里正作势要抡拐杖打,几个汉子被训斥,面色不太自然,但都老实了。 “展小子,我一会儿叫人上村里问问,看看谁半夜往这边走过。” “这事你别着急,大伙都上心呢。” “若是村里找不到,你可要报官?” “这……” 冯冬青也看向陈展,只丢了只羊羔,官老爷哪会管他们乡下村民这些小事? 即便拿了银子打点,怕也只是会来几个没什么能力的衙役,能不能捉到贼还不好说。 陈展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拱手对里正弯腰行礼:“此事麻烦大伙了。” “贼人如此猖狂,若不敲打,下回说不定被剖肠破肚的就是我了。”陈展语气凶狠,叫人不寒而栗,“叫我逮到,非卸了他两条腿不可。” 在场汉子不知怎么的,全都抖了两下。 * “小嬷,小羊羔怎么不吃草呀?” 木哥儿摸摸小羊蔫哒哒的脑袋,很担忧羊羔的状态。 “我给它摘了最嫩的萝卜叶子,它也不吃。” 叶水儿蹲下来摸羊羔软塌塌的肚皮,这小羊羔看着不过两个月大,许是还没断奶呢,于是他比划道: 母羊没给小羊羔断奶,这会儿受了惊吓,吃不下草料。 李朔月发起愁来:“那怎么办呀?” 孙老嬷看见远处撅屁股玩泥巴的兰姐儿,突然说道:“周云家有两只母羊,今年也生了羊崽子,咱们上她家问问,说不准还真能给这羊羔子找些口粮呢。” “她家瑞哥儿刚出生时像只小猫崽子,身体一直不好,春生上羊倌儿那里买了两只怀崽子的羊,挤羊奶给瑞哥儿喝。今年我看瑞哥儿体格确实好了些。” 提到周云,李朔月不禁想起和赵春生之间的谣言,神色便不太自然。 从没做过的事,被村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累的周云婶子也叫人笑话。 他现在连人家的门都不敢登。 “总想着从前那些事,日子还怎么过?”孙老嬷到底是过来人,见李朔月神色有恙,立马就将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几家都是在风言风语中过来的,都知道风言风语听不得。 孙老嬷拍拍李朔月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和展小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个风言风语,能有几成真?都是些碎嘴子传出去的,听不得听不得。” “若嫌那些话脏耳朵,就让你汉子去理论,展小子冷着脸,那气势,谁见了腿不抖三抖?” 叶水儿也点头,他家也常被说嘴,冬青听着了都要找上门理论,长此以往,那些人也知道他们家不好惹,从不敢当着他们面议论什么。 “我知晓了。” 想起陈展唬人的样子,李朔月忍俊不禁,他不在乎风言风语,只害怕这些亲近他的人因此而疏远了他。 既然他们都不听,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木哥儿和兰姐儿都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一心蹲在地上摸羊羔软绵绵的脑袋和毛茸茸的脸。 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叶水儿怀里抱着兰姐儿,李朔月则抱着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里人,李朔月厌恶他们打量探究的视线,便抱着羊羔往孙老嬷身后躲,谁也不搭理。 走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周云家。 他们家也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不过围了泥墙,院门口栽了枣树和石榴树,都挂满了果。 周云婆母赵家老太太正在门口晒暖,一听是来买羊奶的,急忙高声唤周云出来,都没工夫对李朔月的翻白眼了。 说来真是冤枉,她家好好的儿子和媳妇,不过因为做了些善事,就叫人胡乱说嘴,还传得那样难听,她能给李朔月好脸色才怪呢。 片刻后,一个穿粗布围裙的年轻妇人便走了出来,看着不过二十五六,面上神情祥和,笑盈盈的。 她怀里的奶娃娃穿了身亮黄色的衣裳,脸颊圆圆的,瞧着就喜庆。 兰姐儿常来赵家与瑞哥儿玩闹,这会儿见了玩伴,小腿小脚开心地在叶水儿怀里扑腾,嘴里热切喊着:“阿姆,阿姆,要下去,下去。” 瑞哥儿大眼睛扑闪扑闪,小脑袋倚靠在周云的脖颈处,软声道:“娘,我也下,我也下来。” 几个大人相视一笑,放下来任由孩子玩闹。 木哥儿自认为是大孩子,知道给小羊喂奶最重要,因此便脆生生开口:“婶婶,我们来买羊奶,给小羊羔吃。” “哎,好,家里羊奶我刚热好,我这就拿出来。” 周云回屋后,赵老太太便开了口,“家里两只奶羊,瑞哥儿人小,喝不了多少。这会儿正发愁呢。” “这也赶巧了不是。”孙老嬷和赵老太太话家常,李朔月便和木哥儿站在一处,一块蹲下来逗羊羔。 小羊羔丧眉耷眼,咩咩叫都没力气。 不多时,周云便端出一个口大底小的海碗出来,小羊羔黑鼻头翕动,嗅了会,才慢慢舔起来。 许是饿狠了,羊羔这会喝得头也不抬。 李朔月松了口气。 “喝得真好。”周云笑道,“呀,这黑羊的毛和家羊的毛摸起来真不一样。” “山上的羊羔子,毛粗了些。”孙老嬷也应和,眼睛都笑眯了:“这羊羔还小,怕是得吃一阵奶,不知你家有每日可有剩余?” “两头羊,奶多着呢。”周云站起身抻衣裳,“若有需要,尽管来取就是。” “是这个道理。”赵老太接过话头,“家里的羊羔子也吃母羊的奶,长得可壮实呢。” 木哥儿蹲下看羊羔吃奶,给李朔月指,“阿嬷,小羊羔吃奶呢。” 李朔月点头,羊羔刚开始不会喝,舔得满脸都是,这会儿才知道用舌头卷起来喝呢。 羊羔之前一直都有母羊喂奶,不好突然断奶,几人一合计,便每隔一日来买碗羊奶,一碗羊奶给五文钱,价钱公道,大家面上也都高兴。 李朔月抱起肚皮吃得滚圆的羊羔往回走,周云送了他们几步。 李朔月脚步故意慢了下来,突而转身,郑重道:“周婶子,多谢你从前照看我。实在对不住,害你和春生阿叔叫人笑话。” 周云动作一顿,小哥儿今日一直躲着她,她还以为从此就这样了。 “月哥儿,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有什么对不住的,倒是你这些年,受尽了苦楚。” “若有机会,带展小子来婶子家吃饭喝酒。” “好,我知晓了。”李朔月眼眶微红,“婶子,快回吧,瑞哥儿喊你呢。” “过两日我就带他来。” 第57章 摔断腿的邓秀才 陈家院子,几人商议一番,定下了大致的章程。 陈展带灰狼先去四周找,里正王长根则带人到村里询问,若明日晌午还没个结果,大伙便一块去清水县找县太爷。 事关燕子村的安定,可不容马虎。 众人散去之后,李朔月独自抱着羊羔回屋,他才刚踏进院子,就与要外出的陈展撞上。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问:“你、你做什么去呀?” “我带追云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我才刚进门……” 越说越底气不足,李朔月默默垂下脑袋,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不敢自己待着。 陈展是责怪他没看好家吗,这会儿就要走。 李朔月不知缘由,问话的语气都弱了三分。 “我不是故意没看好家……” 闻言,陈展抬眼看了李朔月两眼,神情困惑,心道:李朔月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那般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吗? “后院已经拾掇干净了。” 陈展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同追云去捉贼,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嫌害怕,就去孙家待上一会儿。” 一听是去捉贼,不是嫌弃他,李朔月心中的忧愁便散了几分,不过他刚从孙家回来,这会儿怎么好意思再去。 李朔月抿紧嘴唇,脸色凝重:“我晓得了,你路上小心些,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贼人凶狠可恶,肯定不好惹的,他想再叮嘱几句,可汉子已经出了门,灰狼跟在身后。 * 狼、狗鼻子都灵,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追云正在气头上,将那几个贼的味道记得牢牢的,这会儿铆足劲往前跑,陈展几乎都跟不上。 路上碰到许多嚼舌根的村里人,早上来的那些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到一个时辰,燕子村就传遍了他家羊羔子、母鸡被偷的事。 幸灾乐祸、好奇想打探的可不少,纵使事情都知晓了七七八八,都还忍不住想听本人亲口说。 陈展见他们看热闹的姿态就烦,除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余人都没搭理。 出了燕子村,追云直直往东走,这方向陈展再熟悉不过,是桃花村,阳哥儿相看的邓秀才便住在这里。 * 十来日前。 初闻阳哥儿要相看秀才后,陈展难以接受,心中满是震惊、嫉妒、愧疚、遗憾、不甘、痛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与阳哥儿曾那样恩爱过、缠绵过。 他总想着能再有机会同阳哥儿从头再来,可中间横插一个李朔月,这事情便是比登天还难。 依照阳哥儿的脾性,断然不愿意嫁给亲哥哥的夫君,若叫他知道他娶李朔月是做奴仆,指不定要怨恨他,再别说与他心意相通了。 陈展也不是没想过将前尘往事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可这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阳哥儿肯定以为他疯魔了,就算他善解人意地相信了,那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生与死的鸿沟,能跨过去吗? 更疯一点,陈展甚至想当个山贼将阳哥儿掳走,俩人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这念头刚一出来,陈展就连扇自己好几巴掌,他若这样做,阳哥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展气得上山砍了头公野猪泄愤。 公野猪没死透,泛白的眼珠子透露出恐惧,发出凄惨的“哼哼”声。陈展眼神一暗,又给野猪肚子来了几刀,血呼呼的肠子流出来,血溅了陈展一脸。野猪命硬,还没死透,不过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也没差多远了。 陈展踹了野猪一脚,抬手擦掉脸上的血。 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也不能看着阳哥儿就这样嫁出去,得想些法子拖延拖延。 于是第二日,陈展便上桃花村打探“颇具盛名”的邓秀才。 邓秀才原名邓谦,只有一老母。家里拢共就三间破草屋,旱地水地加起来不过十亩,平日吃穿用度得靠族中人接济,不分五谷、不通农事,只会念两句酸诗。 陈展嗤之以鼻,这样的白脸书生,跟着他指不定连肚子都吃不饱。 这秀才平日要在富春县县学念书,若阳哥儿嫁过来,他老娘欺负阳哥儿,这秀才便连夫郎都护不住,更是个没出息的。 人还未见着,陈展就将邓谦从头到尾贬了个遍。 富春县比清水县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天。 陈展在桃花村打探了两日,又上富春县打探,若叫他揪住什么小辫,他便直接替阳哥儿掐了这朵烂桃花! 邓秀是今年春日院试的案首,在县学颇受重视,曾被夫子夸赞:“布衣平履,昂藏无流俗之风,道貌长躯,磊落似神仙之品。” 书生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叹,反倒衬得陈展像个不怀好意的阴暗小人。 他又打听到,半年前刚放榜那阵子,许多大老爷榜下捉婿,头一个找的就是邓谦,可邓谦谁的礼也没接,谁的媒也不要,心高气傲,一心只想考取功名。 半年过去了,这事便也搁置了。招不了案首,也有其他资质上等的秀才,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又林林总总听了他的许多事,诸如自己抄书挣钱,还常给家里寄银钱,又从不踏足花街柳巷之类的。 百闻不如一见,陈展在县学门口蹲了两日,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相貌堂堂、学富五车的邓秀才。 一见着这书生陈展就垮下来脸,面庞虽青涩,可他能认出来。 他就说邓谦这名字怎么这般熟悉,原来是前世谏言要将他当众处以车裂的大理寺少卿邓谦。 当初他被李朔月诓骗遭罪,新帝念他有从龙之功本想宽恕,可邓谦不依不饶在殿前跪了三日,念叨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今日陛下对陈氏罪人网开一面,前朝余孽必将争相效仿,我大崇必将永无宁日!”。 诸如此类的话,陈展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最终他被贬到朔北,永世不得回京。不过这是他罪有应得,不至于因为这个对邓谦心存芥蒂。 只是邓谦想要求娶阳哥儿,那这事便另当别论了。 陈展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神色愈发嫌弃。 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板,脸色苍白,看着就活不长久。好好的男人,竟然比哥儿颜色还姝丽几分,眼尾的泪痣更添妖艳,陈展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给上这秀才几拳。 他这样毫无男子气概的汉子,他能一拳打十个,这样的男人求什么亲? 念到此处,陈展又怔住了,前世没听说这邓谦还有家眷啊? * “邓秀才,邓秀才可在否?” 富春县县学门口,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拦住一名学子,神情焦急。 那学子面露迟疑,反问道:“你是谁,找邓秀才有何事?” “哎,老爷有所不知,我叫王二,在城门口讨口饭吃。方才有个汉子给了我两枚铜钱,叫我赶紧来县学找邓谦邓老爷,说是家中老母昨日不小心摔进了坎沟里,这会儿人快不行了……” “什么?!” 刚出书铺门槛的邓谦一把拽住乞丐王二的袖子脸色惨白:“你所言当真?” “哎哟我的爷,这事我何苦骗你?给我铜钱的那人佝偻着腰,额头生了三颗痦子,中间最大的还长着毛……” “是邓三叔……”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邓谦向同窗借了二两银便上了候在门外载人的牛车,匆匆忙忙向桃花村赶去。 看不见人影后,巷子里乔装打扮的陈展扔了半两银给王二,幽幽道:“道上的规矩你该懂,这事烂在肚子里。” “爷您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张三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最好是。”陈展扔下一句,消失在幽深的巷子拐角处。 李四擦擦脑门的汗水,心道这汉子真不好对付。他撕下脸上的面皮,换了张新面孔,而后猛地钻进乞丐堆里,垂泪高呼:“各位好心人的爷奶叔嬷,给口饭吃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 桃花村。 邓二一路飞奔往邓谦家,往日弯折的腰都挺直了,一见着在屋里晒谷子的邓谦阿娘,便忍不住高声哭喊:“婶子,别忙活了,快去村口看看谦小子,他摔断了腿,脑袋也破了个大洞,血流不止啊……” (大家能看到吗?进小黑屋了。) 第58章 你要如何? 一个时辰后,陈展随追云停在桃花村最东侧的土屋门前。 这土屋墙已塌了半截,门板也只剩下半个,似乎起阵风这破屋子就能塌。 追云冲里面吠叫,八成贼就在这家。 屋内传来阵阵鼾声,空气中隐约飘浮了些肉香,陈展低声命令:“追云,去!” 灰色大狼腾空而起,翻过半人高的院墙,径直奔向主屋。 周遭不知何时聚集了些看热闹的农人,窸窸窣窣说闲话。 “这是哪个村的?怎么敢闯何癞子的门?” “谁知道,许是寻仇的……” “那是什么狗,怎么那般大?” “狗能长那么大?怎么看着、看着……” …… “啊!啊!救命啊!”屋内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痛吼,紧接着,几个身形邋遢的汉子被吓破了胆,衣衫不整往门外跑,全都面色惨白,比见着死去的爹娘还害怕。 其中一个跑得最快,全因他小腿上挂了条半人高的大灰狼。 “追云,回来。” 追云当即松了口,蹲在陈展脚边,昂起脑袋,陈展夸了两句:“干得好。” 追远兴奋地“嗷呜”一声,身后的尾巴甩出了残影。 被咬的汉子面目狰狞,捂着伤处嘶嘶叫唤,其他几个汉子颤巍巍往他身边凑,胆子比老鼠还小。 “你、你是谁?”何癞子双眼赤红,狠狠盯着陈展身侧的追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奸人,竟然敢纵狗伤良民,敢惹我何三,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 “明日我便扒了你和那畜生的狗皮,宰了你俩吃肉!” 旁边几个汉子这才出声应和:“我们这就替大哥出气,贼人,看我们不砸烂你和那畜生的狗头。” 陈展冷笑一声,阴狠道:“这是只狼。” 追云仰头,嗓子里发出声悠长而瘆人的狼嚎。 瞬间,围观的桃花村人眼睛瞪大,不约而同后退三尺,皆惊惧地看向陈展。何癞子几人更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出。 “昨夜在我家杀了羊,今日就敢煮了吃,你们几个,胆子够肥的啊。”陈展俯身捡了块石头,神色霎时变得阴狠,毫不犹豫地将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向何癞子。 何癞子压根没时间躲闪,腿上有伤,身后又被人堵着,他连后退都不行,石头径直砸向他的额头,瞬间,鲜血便迸溅出来。 “嘶!” 身后看热闹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活阎王。 何癞子几人俱是些没有正经活计的地痞无赖,又因为何癞子与里正有些关系,在村里没少干坏事,大家这会儿都看热闹,压根没人替他说话。 石头砸得何癞子头晕目眩,他看陈展的目光犹如看死人。他在县城认识些赌坊里的打手,明日便要这杂碎不得好死。 “你这杂碎,上门欺辱老子,还要给老子扣屎盆子,真当我不敢动你?” 陈展掀起眼皮看了眼何癞子,这种地痞活着也是祸害人,早知道就该晚上来,直接一刀抹脖子。 桃花村里正得了信儿,急忙带人赶到,何癞子虽不是个东西,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人打一顿,这不是欺负他桃花村无人,叫他里正的脸往哪里搁? “五叔公,你来得正好,快来给我评评理,这畜生欺我至此,简直不把您、不把我们桃花村放在眼里!” “我们这样的大村子,怎么能叫这种狗杂碎欺了去?” 里正瞪了何癞子一眼,斥道:“竖子还不闭嘴!” 又将目光转向面色不善的陈展,道:“小子,你是哪里人?与何三有何矛盾恩怨?” “燕子村陈展,昨夜他带人偷了我家的母羊和母鸡,今日我来讨要说法。” “你胡说!”何癞子双眼发红,仿佛真遭了冤屈,“我压根不认识你,干什么去你家偷羊?” “这我倒要问问你。” “陈小子,你如此说,可有依据?” “我的狼闻着味来。”陈展冷声道:“偷没偷,让追云进去查看一番就成。” “不可!”何癞子大吼一声,愤怒道:“你想看就看,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这狗……狼听你话,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追云。” “去!” 追云得令,三两下便跑进了屋。 何癞子一见着嚎叫的大狼,立马闭嘴不敢言语,里正捏着山羊胡更是没好气:“你这后生,怎么这般胡来?” “他们本就是贼。”陈展看了桃花村里正一眼,正色道:“两只鸡,一只产奶的羊,不在他家也在别家,无非吃了卖了。若吃了我的狼能找到骨头羊毛,若卖给他人,我们便循着味继续找。四五十斤重的羊,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我那羊是黑羊,寻常人可捉不到。黑羊腿受过伤,是只跛脚羊,鸡前些日子才剪了翅,尚未长好。” “天下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癞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上陈展凶神恶煞的表情,整个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后背生出丝丝寒气。 后面的何栓忧心事情败露,脸色忧愁。今早虽然将鸡羊都吃了,可羊毛鸡毛骨头还在后院枯井里,保不准会被这狼崽子找到。 “嗷呜嗷呜嗷呜。”狼忽然叫了起来,何栓腿一抖,差点跪下来。 “何里正,进屋看看吧。” 何里正踹了何癞子一眼,方才跟了进去。 顺着狼叫到了后院枯井,陈展一眼就看到了井边拇指大小的黑羊毛和两根细软鸡毛。 追云对着井吠叫,想必那些东西都在井里。 “你认不认?” “我有什么好认的……” “既如此,那我只好请你下去将那些东西捞上来。” 陈展逼近何癞,恶鬼一般吓得何癞连连倒退,躲在里正身后。 事已至此,早已辩无可辩,即便是里正也无话可说。 里正恨恨地骂:“何三,你怎么又去偷?” “我没……” 何癞子声音渐弱,最后闭嘴,算是默认了。 他身后几个汉子,也哑巴似的不敢出声。 “燕子村的,此事是他不对,你想如何?” “我这母羊少说能卖八两银,两只母鸡能卖一钱,依大周律法,该由官吏杖责一百,服苦役三年。我今日便报官,交由官府处置。” 里正神色冷下来,此事若真报官,处罚何癞子事小,就怕县令要问责于他。 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一听要送官,直接跪了,哆哆嗦嗦恳求道:“不能送官,不能送官!” 何栓一骨碌抱住陈展的大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陈大哥,陈大哥,有话好说。求你别报官,只要别报官,什么话都好说。” 他家里老母前两日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和他家一样穷。只要两石米做聘礼就能跟他,他已经将聘礼送了过去。 家里就指他一个壮劳力,若是挨了那一百仗,再遭流放,他老娘和未过门的媳妇可怎么办? 他只偷过这一次,就叫人家找上了门,何栓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59章 我要他两条腿 余下几个汉子没工夫嘲笑何栓,这会全都两股颤颤,面露惧色。 里正脸色也不好看,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调和道:“就当给老汉我一个面子,他们偷了你的羊,就让他们补偿银子可行?一共六个人,每人赔你一两五钱,如此可成?” “不成。”陈展目光扫过几人,指着何癞子的腿:“我要他一双腿。” “你——” 里正瞪大眼睛,俨然已经被陈展的态度惹急了,“后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劝你莫要太过分。” “其他人只需赔一两银子即可。” 陈展淡声道,这话一出,何癞子身后几个汉子的目光都落在何癞子的腿上,神色既有后怕又有庆幸。 要不是何癞子突发奇想想要偷羊,还弄出那样血腥的场面,怎么会叫人逮住? 几个汉子甚至记恨上何癞子,一两银子都能买只小羊羔了! 何癞子察觉到诡异的氛围和几人古怪的目光,当机立断,立马推开人群往屋外跑,该死的,吃羊的时候没见他们拒绝,这会出了事都想让他一人担责,凭什么? 跑,赶紧跑! 他可不想变成跛子! 何癞子被狼咬过,跑不远,不用陈展说,追云就自己上去咬。 到底是猛兽,追云四肢腾起,前爪压住何癞子的后背,直接将人撞倒在地。 身后兽类的咆哮低沉唬人,何癞子一咬牙,翻身手脚狂踹灰狼,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汗珠。 “来人,救命,救命啊!” “何栓,何全,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救老子?” 何癞子近乎绝望的叫喊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帮助。 陈展拎着捡来的木棍,两步走上前,草鞋踩住何癞子的胸膛,高高扬起木棍,眼看着就要往何癞子的膝盖上砸去。 何癞子绝望到了极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吼一声:“是、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要不是他说,我根本不会去偷!” 陈展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王贵田?” “胡说!”正在看热闹的王贵田怕极了,一拍大腿,冲出人群喊道:“我什么时候叫你去偷人家的羊?何癞子,你可别狗急跳墙诬陷好人!” 见陈展动作停下来,死里逃生的何癞子喘了口气,心思微动,立马道:“好汉,好汉,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压根不知道你家有羊,是王贵田说你家有羊有鸡,屋里只有一个夫郎在家,正是下手的好时候。我、我这才动了心思!” “你死到临头还往我身上泼粪?”王贵田直勾勾盯着何癞子,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陈展目光落到王贵田身上,王贵田不由得身体一抖,神情又立马变成讨好,“好汉,好汉,你可别听他胡说。” “我就是那日同他喝酒,不小心多说了两句,但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叫他去偷你家的羊。”王贵田紧接着抽了自己两嘴巴,“瞧我这嘴,真是多事。” 陈展隐约觉得王贵田面容熟悉,突然,他记起来,这人是阳哥儿的舅舅,王桂香的亲弟弟——王贵田。 何癞子也急了:“王贵田,你……” “闭嘴。”陈展神色一沉,呵斥道:“你自己起了歹心,怎么敢诬陷别人?今日你这两条腿,我非要不可。” ——砰砰砰 ——啊!!! 看热闹的人纷纷捂住耳朵眼睛,吓得两股颤颤,看向陈展的目光更是犹如恶鬼,仿佛下一秒陈展就会砸了他们的腿一样。 何癞子仿佛死过一遭,两条腿从膝盖到脚踝全被打断,这会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他死命瞪着陈展,目光阴狠,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结实的棍子碎成了好几段,陈展随手扔下,眼色森然:“你们五个——” 被点名的几个纷纷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磕头。 “明日将钱送来燕子村。若敢逃,可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 “明白了吗?” 几人纷纷点头,生怕活阎王下一刻就打过来。 撂下几句狠话,陈展便带着追云离开,不理会脸色铁青的桃花村里正及众人。 他现在心绪复杂,想起王贵田的身份,他心中便大致有了揣测,这次的事没有想象中简单。 知道他家有羊的人不多,或许是李朔月出去放羊的时候叫人看见了,因此起了歹心,可他恶名在外,有几个人敢打他家羊的主意,还偷得如此光明正大? 王贵田怎么能知道他家有羊且他不在家? 极有可能是王桂香告诉他的。 陈展心一沉,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王桂香为何要针对他们,他当初买李朔月给的钱可不少。 追云嫌陈展走得太难,自己一骨碌跑了,也不等人。 陈展路上走得慢,低头沉思,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情况,直到几声并不小的嘀咕拉回他的思绪: “昨日陈展家的羊叫贼偷了,这事闹得可大了,里正同好几个汉子都去看了,场面可吓人嘞!” “呸,依我看,就是那小贱胚子惹的祸,自己牵羊出来显摆,贼不偷他家偷谁家?” 王桂香的声音,陈展猛地定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个妇人夫郎自顾自说话,一点也不在意过往行人。 包含恶意的声音吓了陈展一跳,从前村里人都说王桂香不是个好的,总磋磨哥儿,陈展同阳哥儿回过几次娘家,每回王桂香都笑着问他们过得如何,可缺什么东西,还常常送些自家的蔬菜酱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 今日猛一听王桂香咒骂人,陈展觉得荒谬。 他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对,不对,王桂香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专门来对付他。 可她极其厌恶李朔月。 因此她故意将此事告诉王贵田,王贵田又假借醉酒告诉偷盗成瘾的何癞子,游手好闲的何癞子自然而然便盯上他家的羊,晚上偷摸找人来偷。 如此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处。 王桂香在自己亲哥儿面前自然是良母,可到了李朔月跟前,便是恶鬼罗刹,所以李朔月才如此畏惧王桂香。 陈展隐约间窥到了一点李朔月在王桂香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他深吸了口气,眼神晦暗难辨,偷羊这件事到此为止。 只能是何癞子贪心,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若再牵扯到王贵田身上,那么也能扯到王桂香、阳哥儿身上。不成,他不能让阳哥儿沾染上这些污糟事。 第60章 喝羊奶 到底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李朔月依旧抱着小羊,往孙老嬷家去。 小羊羔填饱肚子后便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缩在李朔月怀里,毛茸茸的羊脸都能瞧出来萎靡。 木哥儿蹲在李朔月身旁,小手一会儿摸羊肚子一会儿又摸羊尾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不怕不怕,坏人已经被小叔叔打跑了!” “小羊小羊别难过了。” 孩童的言语总是天真无邪,李朔月眉眼弯弯,没等他夸两句呢,木哥儿就先开了口:“小嬷也别怕!小叔回来了呢。” 说罢他又挥了挥小拳头,气势汹汹:“臭毛贼,等将来我长大,肯定要狠狠揍他们一顿!” “好。”李朔月怔了一瞬,随后心里涌入一股奇异的暖流,原来也有人想要护着他。眼睛里突然涌出些水汽,李朔月急忙别过头,害怕在孩子面前掉眼泪。 孙老嬷与叶水儿也笑作一团,不打扰他们二人亲近。 日落西山,太阳只剩下半截的时候,陈展终于出现在远处的小山路上,李朔月眼睛一亮,同木哥儿告了别,跟着陈展一块回家。 一路上,陈展脸色都很十分难看,周身气势冷峻,凶巴巴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土匪来打劫了,叫人看着就害怕。 估计是没找到毛贼,心里正憋气呢,李朔月不敢触他的眉头,一路都没说话。 用了晚食,见陈展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李朔月这时候才敢开口,软声同陈展讲起他今日同孙老嬷几人给羊羔找食儿的事。 讲着讲着,李朔月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哎呀,我都忘了,方才给小羊羔买羊奶,用的是孙阿嬷的钱。” 说罢他又心虚地看了陈展两眼:“我还没给钱呢。” 陈展吃饱喝足,也愿意多同李朔月讲两句话:“无妨,待会儿我去给。” “羊羔还没断奶,我就跟孙老嬷商量着……去周云婶子家,给小羊羔订了几日羊奶喝。” 李朔月眼睫微颤,手指抚摸羊羔身上细软的绒毛,心里直打鼓。 他自作主张为小羊羔订羊奶这事,寻常人家压根不会这样做,一两个月的羊羔就能自己找草吃,谁还专门给它买奶。 陈展应该不会生气吧? “嗯,知道了。” 听到这声,李朔月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他脚步轻盈地回东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两套黑布短打。 李朔月将衣裳递给陈展,神色羞赧。 “我给你做了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说完就垂下脑袋,陈展看到他耳尖泛起薄红。 陈展眉心跳了跳,看了眼李朔月,心绪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李朔月会主动给他做饭做衣,且任劳任怨,还是以这副心甘情愿的姿态。 他以为李朔月该害怕自己才对,毕竟那日他欺辱玩弄他,又将他变成奴籍,害他吹冷风生病,给他喂草根熬煮成的烂药,让他半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 可李朔月好像完全不记得,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埋怨、没有仇恨,甚至总想做些什么来讨好他。 李朔月没有前世的记忆,陈展肯定道。 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陈展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手里的衣裳,又看了眼李朔月。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想李朔月半夜撞见偷羊贼是他自己倒霉,从没想过安慰他或是给他出气。他去找贼,纯粹是因为贼不长眼,偷到他头上。 发现偷羊贼可能会牵扯到阳哥儿时,他果断收手,他清楚该对谁好。 可现在他又觉得,现在的李朔月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或许自己不该对他如此苛刻。 李朔月受到的惊吓是真的,他不知道此事与王家有关,也就找不到人讨要说法,只能自己吃了这哑巴亏。 陈展本来是想让他自己受着。 可转头一想,只要稍微给他些好处,他就能忘记了这事,于他自己而言也并无什么损失。 说不定因此李朔月做饭会更卖力了呢。 “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长久的沉默叫李朔月无端心慌,他惴惴不安,以为陈展不喜欢。 “我进屋试试。” “好。”李朔月一下子抬起头,仍旧是那副羞涩胆怯的模样,眼睛却亮晶晶。明明只是答应试衣裳,他就高兴得仿佛白捡了一块头大的金子似的。 陈展愣了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新衣裳比不得孙老嬷的手艺,走线勉强算工整,没像蜈蚣腿爬。好在衣裳料子薄,也合身,正适合现在穿。 陈展照例挽起袖口,发现袖口两侧都用黄线绣了两轮半弯的月亮。 阳哥儿也喜欢在衣裳角落绣个圆圆的太阳,陈展出神地望着半轮弯月,面色怀念。 李朔月抱着羊羔在堂屋等待,紧张地啃咬自己的指甲,这件衣裳他来来回回做了好几遍,怕针脚不齐整,还拆了两回重新缝,也不知道陈展穿出来是什么样子。 合身吗?他会喜欢吗? “小黑,小黑。” 这是李朔月给小羊起的新名字,小羊跟他一块死里逃生,可不容易。他打算以后一直养着小黑,他们一直做伴儿呢。 小黑若有所感似的,扬起毛毛的脑袋蹭李朔月,小羊羔这会儿缓了过来,不像刚才那样战战兢兢了。 一人一羊抱在一处,场面颇为温馨。 陈展出来就看到,李朔月抱着黑羊羔子蹭,一会儿抖腿一会儿咬手指,一见着他,立马站起来,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展穿了身黄袍出来呢。 真好看,李朔月眼神发亮,脸上的笑意压根挡不住,陈展身形板正高大,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脸色神情严肃,寻常的粗布衣裳也能穿出来不一样的骇人气势来。 陈展没什么感觉,他走到李朔月跟前,主动开口:“我不是让你给自己做衣裳?” “我看你上次回来衣裳都破了,而且布料很多,我就帮你也做啦。” “那你自己缝了没?” “缝了呢。”李朔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人做了三身衣裳,只用了一匹半的布。” “嗯。”陈展思索片刻,解释道:“偷羊偷鸡的贼人一共六个,为首的我已惩戒过了,打断他一双腿。剩下五人每人一两银子,明日便送过来。” “好。”李朔月扬起红扑扑的脸蛋望向陈展,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赞叹与惊讶,他认真夸赞:“陈展,你好厉害呀。” “这么快就抓到贼人了!” “专抓毛贼的官老爷都比不过你呢。” 陈展眉头一挑,眼光不由自主落到李朔月脸上,这样寻常的事有什么好夸赞的。 别过头不再看李朔月喜气洋洋白里透红的脸颊,陈展语气略有些不自然:“这有什么。” 陈展注意到李朔月怀里的羊羔,又想到他方才的话,每日买羊奶固然可行,可到底太麻烦,不如直接买两只奶羊回来喂,反正后院正好有空圈。 李朔月太瘦弱,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苛责下人呢,这羊奶便让他每日也喝一碗,算是他替阳哥儿阿娘给的补偿。 * 次日一早,院子里便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李朔月爬起来将窗户掀开条小缝,看到院子里拴着的两头母羊时,眼睛霎时间瞪大。 灰狼在一侧看守。 李朔月急忙踩上鞋,右眼皮突突直跳,这羊该不会是灰狼偷别人家的吧? 在一起生活了有些日子,李朔月没那么怕灰狼,灰狼见了他,昂起脑袋敷衍地叫了两声,随后甩甩尾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狼崽子,莫不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儿见了他就想跑? 李朔月正手足无措,陈展自篱笆门外进来,手里拿了把沾露珠的野草,身后还背了把砍刀。 “……这是谁家的羊啊?” 李朔月眨眨眼,神情满是疑惑。 “刚买的,一只是赵春生家的,下不了几月的奶,养到冬日吃肉。”陈展将草扔给母羊,“另一只是刚下了崽子的奶羊,同那只小的养在一处。” “好,我这就把小黑抱过来。”李朔月喜出望外,这样小黑饿了就能喝到奶了。 赵春生是周云婶子的汉子,陈展专门去他家买羊,应该是想着他已经和人家订好了买羊奶,结果自己买母羊,平白伤了两家的和气呢。 李朔月心里熨帖,陈展知道为他着想呢。 刚开始母羊不愿意喂小黑,小黑也害怕不敢吃,还是两人合伙镇压,陈展按住母羊的头和脊背,李朔月抱着小黑往母羊身下钻,折腾了好一会儿,小黑才顺利吃上奶。 饿了许久的小羊羔跪着吃奶,短短的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开心得不得了。 李朔月蹲在一旁笑,时不时摸摸小黑甩得飞快的羊尾巴。 陈展看了李朔月一眼,指了指另一头埋头吃草的母羊,“另一只把羊奶挤了,你自己烧热了喝。” “给我喝吗?” 李朔月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嗯,它一只羊也喝不完。” “好。”李朔月幸福地眯起眼,随后起身,张开双臂扑进陈展怀里,语气缱绻:“陈展,你怎么这么好呀。” 他的郎君心里惦念他,会给他的小羊找母羊,也会顾及他的身体,天底下没有比陈展更好的汉子了。 陈展扒开李朔月的手,眉头微皱,这小哥儿动不动就往汉子身上扑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第61章 他以后要见一次打一次 霜降过后,树叶凋落得更厉害,风都夹杂着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吹。 李朔月晨起推开房门,恰逢一阵狂风卷过,院子里落叶飞舞,干黄的叶子差点糊到他脸上。 昨日柿子树上还挂满了黄色、红色的叶片,全叫风刮跑了,树底下堆了厚厚一层,连石桌也不能幸免。 李朔月将屋檐下挂的几串柿饼收进屋内,昨夜忘了收,还好没被风刮跑呢。 他摘下一个柿饼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有些嚼劲,正适合留着冬天吃零嘴呢。 摘下了几个发霉的,留在堂屋桌子上,李朔月打算留给狼崽子尝鲜,不知道它爱不爱吃这种软糯的东西呢。 ——嘎吱嘎吱。 李朔月踩着一地枯叶子推开篱笆门,忧心忡忡查看他的小菜园。 时令不对,许多菜苗都没能活过季秋,菜地里只剩下白菜、萝卜、葵,另有几行薤、韭、葱,冬日鲜少能吃到鲜菜,因此他对菜园格外看重。 每日都要松松土、除除草,看他的小菜苗一日日长大,李朔月高兴极了,这样才安心呢,冬天想吃口鲜菜,不必再花些额外的银钱买。 前些日他与叶水儿上山挖了些笋子和野菜,都晒好了存在粮房里,足足有三袋子,冬日可以炖汤、包饺子,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成。 秋收后,赁了他家地的成老大送来了半袋精米、一袋杂粮。陈展又买了三石米两石白面,一石为十斗,能有一百多斤,而且全都是好米好面,这么多米面,足够他们二人日日吃好的。 李朔月时不时就要进粮房看看,满满当当的米面,他看了就安心,每日干活都更有力气呢。 “追云,走,我们出去割草。” 自打上回家里被偷,陈展便将追云留下看家,李朔月现在胆子更大,时不时就敢揉大狼的脑袋。狼崽子调皮,每日都要捉弄他几回,不过李朔月不害怕,若得空,还要叫上小黑,和狼崽子在院子里闹腾呢。 说来也奇怪,都说狼和羊是天敌,可他家的灰狼聪明得很,知道这羊是他养的,顶多吓唬吓唬咬羊屁股。 小黑胆子也肥,知道狼崽不吃它,成日在屋里大摇大摆转悠呢。 趁着这几日还有闲,李朔月每日都带灰狼、小黑去割草,得给后院里的奶羊多准备些过冬的草料,冬日可没有新鲜的嫩草给它们吃。 小黑如今已经三个多月大,身形大了一圈,好在依旧亲人。 托小黑的福,李朔月现在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羊奶,和小黑成了“奶兄弟”,再加上常吃蛋肉这些荤腥,他现在气色明显变好,脸色不再像从前那样青白。 陈展上山打猎一去便是七八日,屋子里少了人气,李朔月便总是害怕,他忧心贼人再来,杀了他的小羊。 虽有灰狼在,可他仍旧不放心,便在东屋炕前的地上铺了张竹篾,让小黑晚上陪他睡。小黑机灵,从来不在屋子里乱拉乱尿,因此陈展一直都没发现。 睡不着的时候或者想陈展的时候,他就同小黑说说话,聪明的小羊羔会舔他的手心安慰他,“咩咩咩”叫唤,简直比人还像人。 李朔月也叫上了小黑,没带两只母羊,带多了不好看管。小黑聪明黏人,都不用绳子,自己知道跟在他身边,比灰狼还听话呢。 “小黑,快来,我们去割草。” “咩咩~”小羊羔欢快地跑向李朔月,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乖小黑。” 他昨日洗衣裳的时候在河岸上游见着了一片刚冒出头的嫩青草,今日刚好带着小黑去吃,他也能割一些晒起来。 村里小路四通八达,李朔月特意挑了条野草茂密的小道,需要绕村里的旱田过去,走这条路的人少,他一个人也自在。 村里的人闲下来就爱摆弄是非,见了他就指指点点说个没完没了,李朔月不愿与这些心肠坏的人计较,可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叫人当笑话看。 刚到了地方,李朔月便后悔起来,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明明都走到上游远离人们洗衣裳的河段,怎么还能遇着憎恨的人? — 王桂香今日来得迟,好洗衣裳的石头都叫人占了去,她只好自己往上游走。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她神情便有些不耐烦。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的,远处那个身影,她瞧着怎么有些熟悉? 又近了两步,待看清那人的脸及他身边的活物后,王桂香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没脸没皮的狐媚子,竟然还没死成。 将这贱胚子卖给陈展,本以为他是当奴才、过苦日子去的,谁知道那陈展瞧着一身正气,竟也被这狐媚子勾引了去,给买衣裳不说,竟然还特意给他买羊奶补身体,听到这事时,她当时气得连摔了两个碗。 这孽种凭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就该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王桂香甚至有些后悔当日拿了陈展的银钱,她该把李朔月卖去花楼才对,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想到陈展,王桂香眼色一暗,她想到李有财时不时就拿回来的野鸡兔子,神色扭曲了一瞬,李有财没有这样上山打猎的本事,自然是这猎户给的。 说来也奇怪,李朔月叫她买了,这当丈夫的还来巴结她们家,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别人白送,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东西进了她的兜,就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可越是如此,王桂香心里便越恨,陈展越有本事,李朔月便活得越好,她最见不得李朔月好,有时候恨不得陈展上山伤了、跛了、摔了、死了。 一见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深藏于心底的怨恨与憎恶“砰”一下便全部爆发,她双眼泛红,恨不得立马将李朔月千刀万剐。 李朔月一看清来人,扭头就跑,可他身矮腿短跑不过,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就已经追了上来,手里拿了根比胳膊还粗的棒槌,堵住了他的前路。 王桂香神情愤怒,阴鸷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朔月,突然呵斥:“月哥儿,怎么见了娘也不叫一声?跑什么?” 话音一落,李朔月头皮瞬间麻了半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秋收也不知道回家帮忙,我和你爹都累成什么样了,你倒好,靠着卖皮囊吃香喝辣,我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阴森森的语气好似变成了一条骇人恶毒的蛇,慢慢从脚爬到脊背,李朔月浑身僵硬,冷汗透湿后背。 “……我、我和李家没关系……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关系?”王桂香高高扬起手,似乎下一瞬就要往李朔月脸上招呼。 “嗷呜——” 就在此时,卧在远处的灰狼突然半个身体趴起,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眼神也由懒散变得锐利,周身散发着猛兽独有的压迫感。 王桂香胳膊一滞,动作僵在半空中。 该死的野狼,她倒是给忘了。 这一身唤醒了李朔月的涣散的神智,心里突然涌出些勇气,他一咬牙,拼尽全力推了王桂香一把,又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朝王桂香的脸撒去,然后在一声尖锐的叫声中扭头就跑。 “……啊,该死的小贱人……” 王桂香被沙土迷了眼,一时间泪流满面,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直被她按着打的李朔月竟然敢反抗,真是岂有此理!! 李朔月已经跑出去七八步,见王桂香这样的惨状,打心眼里畅快,他停住脚步,又从地上抓了把石子掷过去,好几个都打中了。 王桂香也是个人,会怕疼,从前就是仗着她年纪大、力气大,才欺负自己,可现在自己也能报复回去。 李朔月朝王桂香做了个鬼脸,大骂:“你、你才是小贱人!” “你全家都是!!” 王桂香怒火更甚,半眯着眼举起棒槌就往李朔月的方向追,李朔月不恋战,一口气跑出两里地,坐在自家的篱笆门口喘气。 胸口处怦怦跳,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李朔月靠在篱笆门后,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身上的血沸腾起来,叫嚣着要继续收拾王桂香这个恶毒妇人! 李朔月抬头看天,脸上露出个畅快的笑,反抗的感觉真好。 从小到大欺辱他的妇人也不过如此,并非不可战胜! 李朔月眼神愈发光亮,王桂香带给他阴霾从前缠绕于心,害他一挨打就浑身僵硬,不敢跑也不敢哭,日日做噩梦,可现在这些阴霾一下子“啪”,全都散去了。 王桂香不过如此。 李朔月想,以后他见她一次就要打一次,才不会继续窝窝囊囊做可怜虫。 亢奋持续了许久,李朔月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快,把小黑和追云忘了。 想到此处,他脸颊又泛起阵阵羞赧的红。 怎么能把它们忘了呢? 王桂香不会做什么吧? 李朔月不敢多想,他起身拍拍衣服,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呢,身旁的小路突然出现一灰一黑两道身影。 李朔月惊呼:“小黑、追云!” “你们自己回来了?真厉害呢。” 李朔月挨个摸脑袋,他没忘记追云护主的衷心,因此特地蹲下身抱住灰狼的脖子,蹭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追云,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我一会给你蒸肉包子吃。” “我以后都会对你好的。” 李朔月呢喃道,此刻他幸福无比。 第62章 认清自己的身份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李朔月又有了新的烦恼。 他与陈展虽在一个炕上,却一直都是分被窝睡,俩人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个楚河楚河汉界似的。 还没到要生火烧炕的时候,李朔月手脚冰凉,自己暖不热被窝,半夜常常都被冻醒。他睡不着,便将主意打到陈展身上。 像陈展这般血气方刚的汉子,被窝里肯定暖烘烘,比汤婆子、火炕都管用呢。 想着想着,李朔月又觉得郁闷,按理来说,刚成亲的汉子得了夫郎本该日夜折腾,成日惦记着房事才对,可陈展怎么这样清心寡欲,没有一点旖旎心思呢? 别说行房,平日就是抱两下,他都不肯。 真是奇怪,他明明天赋异禀,怎么对他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陈展呼吸平稳,也不知睡没睡,李朔月心中忧愁,想钻汉子的被窝又没那个胆子,深更半夜便忍不住唉声叹气、翻来覆去。 “为什么不睡觉?” 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响起男人的质问,李朔月吓了一跳,几经思索,最后裹着薄被像条毛毛虫一样蹭到陈展的身旁,期期艾艾开口:“你、你怎么不同我……同我圆房呀?” 搁在几个月前,打死李朔月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陈展是夫夫,而且陈展对他又好,什么事都想着他呢。 他最出挑的本来就是房中术,可陈展又不同他圆房,怎么会知道他的好? 房事是楼中娇客笼络客人惯用的伎俩,李朔月无知无觉地用到了陈展身上。 后来他久居京城,偶尔想起这段日子,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将陈展当恩客对待,而陈展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嫖客。 “伤好了?” “……” 他一说这话李朔月就浑身疼,忍不住瘪瘪嘴,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问这话,不过是想让陈展疼他一点、爱他一点,顺便再给他暖暖被窝。 “好了。” 李朔月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嘟囔:“早就好了。” 陈展短促而又迅速的笑了一下,随后突然直起身体,直挺挺坐在李朔月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 屋子里黑漆漆,李朔月看不清陈展的神情,他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为接下来的事情感到紧张。 面对陈展这样的汉子,熟手也做不到游刃有余。 陈展掀开薄被,李朔月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和他自己做的小裤,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着,身体凉的像块冰碴子。 眉心突然跳了跳,这小哥儿莫不是怕冷嫌自己被窝待不住,才想钻自己的被窝? 热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李朔月眼睫颤了颤。松散的里衣盘扣散开,露出半个消瘦莹白的肩头。 陈展眼神促狭的将李朔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李朔月打了个寒颤,冷的脊背发抖。 “呵。”陈展讥讽地笑了声,掀起眼皮,玩味地打量着李朔月。 李朔月被陈展的笑刺了一下,男人的眼神如有实质,仿佛打量物件一般。 后知后觉的强烈羞耻感将他整个人淹没,李朔月面皮涨红,咬住嘴唇不知所措。 “你这样的,我没兴趣。” 眼睛漫上了一层很薄的雾气。 陈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嫌他单薄、不够丰腴、腰胯没肉。 折腾起来不尽兴。 陈展没说其他的话,可李朔月已经自卑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雾气凝成泪珠,飞快地从眼角滑落。 他得意忘形,忘了除了白修文那样的天阉,少有汉子会对他这副身体感兴趣。 与陈展圆房,纯粹是阴差阳错。 可他也不想这样,过了年他就十九,还是这副可怜的孩子似的身躯。 灼热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李朔月分外难堪,扯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连脑袋都没露。 被窝里传出几声啜泣,看人羞赧了,歇了心思,陈展才放心,施施然躺回自己的被窝。 他买李朔月是拿来做仆人的,只要他做好饭就成,其余之事用不着他。 今日之事让陈展警醒起来。 若李朔月不死心几次三番想爬床,于他而言很麻烦,很耽搁事。 不如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一次性说清楚。 “我对你没有兴致,你安分些。” 方才献身的孤勇散了个一干二净,李朔月半晌才从被褥里钻出来,露出一双微肿的双眼。 陈展说这些是因为嫌弃他排骨似的身体,李朔月心里仿佛被成百上千根针扎似的,有股令人喘不上来的闷痛。 李朔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会好好吃饭……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话听着是放弃了,陈展安心,于是酣然入睡。 李朔月盯着黑漆漆的虚无,一夜未眠。 * 次日,两人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古怪。 两个人都是偏沉闷的性子,可往日饭桌上李朔月常常会念叨着家长里短,有时候是询问他下一顿吃什么饭,有时候是告诉他菜长了几寸、死了几株,他同木哥儿、叶水儿又挖了多少野菜,诸如此类的。 陈展手里不缺银子,家里隔三岔五就吃肉包子干米饭,是让人羡慕的悠闲日子。 李朔月往日吃的少,一个肉包一碗干米饭他就吃不动了,今日好似特别饿,足足吃了平日的二倍,陈展惊讶地看着他,平日也没饿着他啊? 昨日的事伤了李朔月的心,他今日便闷头逼自己吃了许多,撑得几欲吐出来。 他没脸继续像往日一般缠着陈展,也哑巴似的不想说话。洗完锅碗之后便闷头坐在屋子里,自己缝过冬的衣裳。 院子里堆了许多柴要劈,陈展拎起斧头劈了一炷香,突然感觉身边安静的过分,有些空落落的。 平日他劈柴,身边都要围一圈活物。院子里动静尤其大,追云会故意使坏满院子追李朔月养的那只羊羔,弄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李朔月会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绣衣裳,时不时就要问问他衣裳上是绣兰花还是绣牡丹。 陈展哪里懂这些,往日都是用“随便”两个字应付。 有时候他觉得吵闹,可今日这些动静都没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院子里既没有羊也没有狼,难怪会冷清。 陈展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反常,突然警觉起来。 从前对李朔月没有要求,给了他一种错觉,这人好似以为他是来当主家的。因此许多行为都带着亲昵,毫无界限可言。 身份的模糊才叫李朔月生出不该有的妄想,也让他无知无觉中淡忘了往日的仇恨。陈展放下斧头,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是警告自己,也是警告李朔月。 “李朔月。” 李朔月心神不稳,这一嗓子吓得他针扎进了手指,霎时间冒出朵血花。 “怎、怎么了?” 陈展坐在炕桌另一侧,拇指在腿上频繁敲击,片刻后他开口:“李朔月,你一直都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李朔月一怔,一颗心很快沉下去,陈展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不是陈展的夫郎,还能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逃跑,直觉告诉他,陈展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好话。 可脚底下好似生了根,半步都迈不出去。 “我花二十五两是买你做奴仆,不是做夫郎,你明白了吗?” “别整日想些有的没得,老老实实,我还能给你口饭吃。” 李朔月愣在原地,如遭雷劈,眼前发黑,他将银针扎进手指里才勉强保持清醒,“……奴仆?” 不是夫郎吗? “不错。”陈展直勾勾盯住李朔月的眼,残忍说道:“昨夜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安分做好你该做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做多余的事。” 音落后,他又淡声道:“毕竟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能买一个青壮汉子回来,我既然能买了你,随时也可以卖了你。” “王桂香把你卖给我,签的是死契。” 李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展,陈展买他是做奴仆,并且随时可以发卖了自己。 可前世他不其实娶了李夏阳吗? 他说的不办亲事,其实是压根没想让他当夫郎吧。 李朔月突然对自己成了可随意买卖的奴才这事有了深刻的认知。 可陈展怎么会这样说呢? “……是昨天——” 话尚未说完,陈展打断:“是。” “我以为——” “不必。” “同往日一样,做好家中杂事,这些事不用我教你。”陈展想起了后院的三只羊,又叮嘱:“羊奶你可以继续喝。” 余光落在叠好靠在一处的两床被褥上,陈展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晚上你自己打地铺睡。” 转眼他就看到李朔月满面的泪和绝望的神情,陈展心突然拧了一下。 “……你可以……多加两床被子。” 陈展说完就走了。 从头到尾,李朔月只说了几个字,手心被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却好像察觉不到疼一般。 心口被陈展撕成好几瓣,李朔月无比后悔昨夜的唐突,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些事,陈展压根不会这样说。 怎么、怎么就是奴仆呢? 他到底差在哪里? 李朔月趴在被褥上,哭得昏天黑地,陈展站在窗外吹冷风。 屋内的哭声压抑至极,像极了小哥儿第一次扑进他怀里哭的那样。 第63章 昨夜下了雪 骤然得知自己奴仆的身份,李朔月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伏在炕上哭了半下午,再见陈展时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两人相顾无言,都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身为奴仆的李朔月不敢自作主张,做饭前特意询问了陈展的意思,最后只蒸了干饭,烧了萝卜炖肉。 陈展的话令他惶惶不安,吃饭时也心神不宁,只吃了半碗白饭,肉一口没夹。 陈展眉头微皱,眼神落在头快要埋进桌子里的李朔月,心情没由来的烦躁。 ——嘟嘟。 陈展敲了敲桌子。 “想吃就吃。我又不会连这点饭食都克扣,别做出这副样子。” “你别惹事,我便留着你。” “孙家冯家那边,你与往常一样即可,别露出马脚,叫他们知道这些事。” 两家人都以为他买李朔月是做夫郎,若猛然得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怕会埋怨他心不诚,故意骗人呢。 李朔月瞳孔剧烈地收缩,面色惨然苍白,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拽住衣角,才让自己没有立马离席而去。 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回应:“知道、知道了。” 谈话间,李朔月不敢抬头,害怕自己看见陈展冷漠的眼神。 “嗯。”陈展烦躁地移开视线,“不吃就收拾了,你自己去铺床。” 李朔月轻轻点头,竭力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崩溃,可局促不安的手指和颤音却依旧出卖了他。 陈展听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泣音。 — 步入初冬后,已然极度寒冷,屋外冷风怒吼,将陈展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只是这烦躁说不清缘由,好似突然冒出来似的。 陈展在屋外吹冷风忘记了时辰,待他进屋后,便看见李朔月已经在堂屋铺好了被褥,赤脚抱膝坐在被衾上,脑袋低垂,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他说让李朔月睡到东屋的地上,没说叫他搬到堂屋。 陈展欲言又止,可一想主仆有别,这法子也没错,便默认了李朔月的作法。 李朔月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他泪眼朦胧,仍旧难以接受自己是陈展买来的奴仆。 这种痛持久且绵长,仿若尖锐的利剑刺破心口,将心房捅出了一个难以填补的大窟窿,时时刻刻都漏着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陈展对待自己与李夏阳的态度天差地别? 难道陈展也复生有了前世的记忆吗? 李朔月只愣了一瞬,很快便摇头否定了,不可能的,如果陈展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找李夏阳,毕竟他们前世就是人人都羡慕的佳偶。 他死在了搬救兵的路上,陈展要是知道,还会娶他吗? 李朔月想了许多,脑子乱糟糟,甚至有些泛疼,冷风自堂屋门缝和门槛缝吹进来,李朔月打了寒颤,太冷了,脚冻得发青,已经没了知觉。 他摸黑起身,悄悄推开堂屋门,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了个正着,脸上的泪霎时干透,他差点连气也喘不上来。 裹紧衣裳,李朔月顶着冷风往后院走,打开羊圈门,将与母羊团在一处的小黑拍醒。 小黑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他,伸出热热的羊舌头舔他的脸颊。 李朔月关好门,将铺盖卷移到了粮房门口,这儿吹不到冷风。他拍拍小黑身上的草木碎屑,小羊羔“咩咩”叫了两声,一点也不反抗。 一人一羊躺在一个被窝里,李朔月抱着毛茸茸的小羊羔,将脸颊埋进小黑的脊背里,闷闷流眼泪。 小羊羔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有了暖和的窝棚,它很快便睡着了,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热烘烘的,很快暖热了被窝。 陈展不聋,屋外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李朔月从后院抱了只羊塞进自己的被窝,一人一羊睡在一处。 他也不嫌畜生脏乱,陈展眉毛拧的都快打结,面上流露出嫌弃。 明日得说这小哥儿两句,日后不许把羊带进被窝。 * ——嘎吱。 陈展推开门,院中是一片刺目的白芒,空中寒意萦绕,万籁俱静,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素白,院中积雪没过脚背,陈展站在廊下,仔细查看屋中的房顶,无一破损。他又转到后院,狼窝羊圈都没塌。李朔月前两天给羊圈里铺了许多茅草稻草,因此两只羊没受太多冷,这会儿都还活着。 狼崽子团成一团缩在窝里,见了他只嚎叫了一声,不肯出窝撒欢。 余光扫到地上自己的光秃秃的脚印,陈展眉心一跳,怎么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子?李朔月呢?还没起? 心里生出些不安,陈展面色凝重,昨夜刚将李朔月赶出屋子,夜里就下雪,老天爷仿佛专门和自己作对似的。李朔月盖得薄也穿得薄,这会儿还没起来,也不知道还清醒了没。 李朔月将自己铺盖卷移了位置,铺在粮房面前,桌椅挡着,陈展才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还以为李朔月醒后自己收了被褥。 被窝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陈展掀开被子,就看见李朔月同黑乎乎的羊羔子团成一团,脸颊埋进羊羔肚皮里,手和脚都在发抖,牙齿都打上了颤。 李朔月生病了。 坏了,陈展心道,他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小羊羔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咩咩咩”跟在陈展身后。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陈展将人放在榻上,小黑一看,也蹦跶着蹄子想要往上跳,陈展黑了脸,呵斥道:“出去!” 小黑受到惊吓,小耳朵抖了抖,不情不愿迈着四条细小的羊蹄又窝进方才的窝里。 此刻追云也爬出了窝,见到黑羊睡在被褥上,狼眼睛都瞪大了,它恼怒地朝陈展叫了两声,气得在堂屋里咬尾巴转圈。 追云气恼,又指望不上两脚兽,干脆一屁股将黑羊挤出去,自己独占了李朔月的被窝。 小羊羔可怜地朝陈展“咩咩”叫,那意思仿佛在说:你看你的狼欺负我! 陈展没空理会两只畜生的斗争,李朔月受了寒,这冰天雪地的他也不能跑几十里路去买药。 本来想自己找些药材给煮两副药吃,可一想到上回李朔月口吐白沫的凄惨样,陈展便歇了这份心思。 罢了,听天由命。 李朔月昨夜的衣裳都沾了羊毛,陈展嫌弃得很,于是将人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脏衣裳都扔进追云窝里,随后把人塞进自己的被窝。 李朔月冻得像块冰疙瘩,陈展一顿,看来还得烧炕,把这冰疙瘩捂化。 半个时辰后,给李朔月擦洗完的陈展满头大汗,手底下的炕已经烧了起来,热乎乎的,陈展擦了把脸,心中再次后悔昨天的决定。 苏醒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尤其是昨天夜里快被冻死的李朔月。 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李朔月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挣扎了许久,才睁开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头脑发懵地打量着周遭。 他又回到平常睡的炕上,不过今天不一样,陈展烧了炕。 昨天夜里冷得厉害,他冻得实在睡不着觉,怀里的小羊羔皮毛厚实,将被褥暖的热热的,可那热气怎么都进不了他的身体,仿佛专门同他作对似的。 后来怎么睡着的,他就不清楚了。 一觉醒来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他这是被冻出病来了。 入冬以来,天气冷得极快,他每日醒来手脚都凉飕飕,可陈展还成日穿一身单衣,且丝毫没有烧炕的打算。 没下雪前大部分人家都不烧炕,毕竟费柴火。因此李朔月也不敢提。 他在李家的时候睡的是破木板床,冬日不也熬过来了。 可他现在是陈展的奴才,陈展怎么愿意叫奴才睡他的被褥? 李朔月正思索着,陈展推门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刺骨的寒意。他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花,很快就被热意暖成了水。 下雪了么? 李朔月一怔,难怪昨夜那么冷。 “能起来吗?” 陈展将米粥摆在炕桌上,看着李朔月病恹恹的模样,突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昨夜要是没闹出那档子事,他这会也不用伺候人。 “能、能。”李朔月连忙翻身爬起来,他一动作,被窝里就钻冷风,凉飕飕的寒气似乎要窜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这时候发现自己光秃秃的,连个小裤都没穿。 “你昨天同羊睡,我把你的脏衣衫扔了。”陈展轻飘飘说了句,李朔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可是他的冬衣! “都、都扔了?” “嗯。”他扔进追云窝里了。 李朔月不说话了,缩进被褥里,将自己紧紧裹起来。 陈展意识到没衣服穿的李朔月出不来被窝,于是他翻了翻墙脚的木头箱子,将李朔月另一件冬衣掏出来,扔到炕上。 “先穿这个。” 李朔月伸出细胳膊将衣裳塞进被窝里,捣鼓许久才钻了出来,这衣裳没放在炕上烘,穿起来冷飕飕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朔月没穿小裤,这会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别扭扭端起陈展给他盛的稠粥,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第64章 猫冬 今日陈展烧饭,李朔月实在是有心无力。 粥还未端进门,李朔月就闻到了浓郁的焦煳味。 看着表面漂浮着黑色絮絮的粥,李朔月眼睛都瞪直了,陈展这究竟用了多大的火、熬煮了多久,才把粥熬成了这个黑漆漆的鬼样子。 不过陈展的心是好的,李朔月犹豫片刻,谨慎地抿了小口,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焦苦。 身侧的陈展毫不在意。 “吸溜吸溜——” 两口就喝完了,眉头都不眨一下。李朔月嗓子眼小,慢吞吞喝,嘴馋了就夹一块盘子里的咸菜吃,难得地放松下来。 陈展足足喝了三大碗,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没吃饱。李朔月咽下口中的咸菜,提醒道:“灶房里还有几个肉包子,就扣在木盆下,你要是没吃饱,可以去热一热。” “知道了。” 自打李朔月接管灶房之后,陈展就没掌过勺,一段时间不煮饭,技艺又生疏了。今天不得不担起重任,但找米就找了老半天。 他一人要熬粥要烧水还要烧炕,忙得晕头转向,是以连粥烧过了都没发现。 陈展无肉不欢,知道家里还有肉包子后,立马出门往灶房去。 待人走后,李朔月嘴角抿起,缓缓笑了起来。今日陈展与昨日的判若两人呢。 陈展回来时端了一大海碗羊奶,放在李朔月跟前。 “都喝了。” 刚喝完一碗粥,肚子再没有半点地的李朔月:…… 他勉强笑了笑:“太多了,我喝不完的。” “这点都喝不了?”陈展上下打量着李朔月,疑惑道:“平日不就是这些羊奶?怎么今日就喝不了?” 李朔月一怔,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平时,小黑也要喝呀。” “追云也会喝一小碗。” 陈展:…… “你先喝,能喝多少喝多少,实在喝不下再分给它俩。” 李朔月在陈展的注视下又喝了半碗羊奶,他肚子撑得像个圆乎乎的熟透了的西瓜,拍一拍就能发出清脆的响。 剩下的羊奶不多,陈展索性端起碗一饮而尽。热包子很快,不需要多久,陈展估摸着时间去灶房查看,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个装四个肉包子的海碗。 李朔月吃不下,陈展也就没让他。 火炕太热,甚至有些烫屁股,李朔月坐一会儿就得挪地儿。 汉子正襟危坐,大口咬肉包子吃,李朔月眼神没处可去,便只好落在陈展身上。 昨夜灭掉的小火苗又冒出火星子,李朔月打量了埋头吃包子的陈展两眼,心思又活络起来。 陈展今日好说话,会主动给他热羊奶、烧炕、擦洗,他现在躺在陈展的被窝里,浑身都是澡豆子的清香。 陈展面冷心软,虽嘴硬说他是奴仆,这不能想那不能做的,可他一生病,陈展就鞍前马后地伺候自己,这哪里是奴仆的待遇呀? 再说了,谁说奴仆就不能给人做夫郎?那些个大户人家,许多姨娘都是从仆人抬上去的呢。 陈展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对待夫郎一心一意,可好了呢。他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白白错过这样的好郎君。 若是叫李夏阳知道李朔月脑子里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定然会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怎么陈展一对你好,你就巴巴地赶上去,比哈巴狗还殷勤,他欺负你那些事,你怎么全都忘啦? 记吃不记打,活该你遭罪! 不过陈展为什么那么不想同他行房啊? 李朔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展脐下三寸,脑子里胡乱揣测,莫不是自己那日把他弄疼了? 给汉子留下阴影了?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可他也委屈,毕竟自己也疼了许多天呢。 * 初雪过后,李朔月每日都能上炕歇息,屋子里暖烘烘的,他睡得很安稳。 堂屋里烧了火盆,陈展闲来无事,准备上山捉几只兔子。这两日雪下得大,去往县城的牛车少,他想吃两口荤腥都不成。 追云趴在火盆一侧,懒洋洋地,偶尔甩两下尾巴。 李朔月风寒尚未好全,仍旧坐在炕上,给自己缝制小衣小裤。 冬日能做的事不多,冯冬青在家里憋得慌,便打算与陈展一道上山,逮不着兔子他便砍柴,总归不会空手来。 一道来的还有叶水儿和木哥儿。 木哥儿脑门上带了个雪白的卧兔,衬得他愈发圆润可爱,朝气十足。叶水儿则穿着厚厚的冬衣,脑袋用布巾包裹着,李朔月一时间没认出来。 “小嬷,青阿叔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没?”木哥儿一见着李朔月,稚嫩的脸蛋便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小嬷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这可怎么办? 说着他还用小手探李朔月的额头,李朔月配合地低下头,安慰道:“已经好了。” 一路过来吹了冷风,小哥儿的手冻得红彤彤的,李朔月急忙捉住木哥儿的手:“手这样凉,快塞进来暖暖。” “水哥儿你也快来,瞧瞧你们俩,脸都冻红了。” 叶水儿摘下裹头的布巾,朝李朔月比划:外面冷得很,你病还没好,尽量要少出去呢。 “我晓得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李朔月笑着将木哥儿抱上床,脱掉外衣鞋袜,将小哥儿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木哥儿浑身都热了起来,高兴地在炕上打滚。 “水哥儿也快上来,屋子里冷着呢。” “就是就是,水小嬷快上来,热腾腾的,可暖和了。” 两个汉子在门外说话,临行前嘱咐了几声,陈展将火盆移到屋内,硬是将不想动弹的追云一道拉出去兜风了。 李朔月摘下木哥儿脑门上的卧兔,看了两眼:“这卧兔缝得真好,皮子也处理得好,摸起来软和得很呢。” 谈起卧兔,木哥儿脸色便垮下来,委委屈屈开口:“我养的兔子死了,我阿嬷叫人剥了皮,才做了这只卧兔。” “怎么死了?” “冻死的,就是前些天下雪冻死的。”木哥儿瘪瘪嘴,神情伤心,“我醒来的时候,小白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硬。” 照这样说,这才过去了三四天,怎么就能做出一顶卧兔来? 感受到李朔月的疑惑,叶水儿摇摇头,笑着解释:这是孙阿嬷买来的卧兔,逗逗木哥儿,谁知道他还真信了。 弄清缘由,李朔月也笑了。 两个人大人突然笑作一团,木哥儿摸不着头脑,此刻小羊羔掀开门进了屋,朝众人“咩咩”叫。 “小羊,小羊快过来,叫我摸摸。” 一见着小黑,木哥儿注意力便转移走了,他兴冲冲地朝羊羔招手,小黑亲人,立马蹭过去,木哥儿摸到小羊羔软乎乎的毛,笑容愈发灿烂。 “小嬷,小羊羔毛毛好软。” 小黑眨巴眨巴大眼睛,亲昵地舔木哥儿的手指。 一大一小挨在一块玩,开心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情绪总是变得很快。 叶水儿帮着李朔月给小衣绣花,他们都是哥儿,也不怕什么。炕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冻手,绣起花来快得很。 晌午过后没多久,两个汉子便神采奕奕地回来,陈展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冯冬青手里拎着了一只胖乎乎的獾子。 他手舞足蹈道:“这獾子斤两重,回头熬些獾子油出来用。” 今日这獾子才从洞里探出了头,就让他瞧见了,漫山遍野跑了半天才逮住,他头回猎到这样的猎物,可要在夫郎面前多显摆显摆。 “多亏了追云,这狼崽子,可不得了。” 陈展笑道:“可别夸它,要不然该翻天了。” 追云高兴地同木哥儿、小黑玩闹,压根不听陈展的话。 “回头我把獾子肉送过来,让狼崽子过个嘴瘾。”他们捉獾子大多为了炼油,少有吃獾肉的。 “成。”陈展分给冯冬青一只兔子,“给孙阿嬷带回去,给家里添口荤菜。” “谢谢小叔!” 木哥儿脆生生道,一副馋猫样,几个大人一见着他这模样就忍不住笑。 屋内传来阵阵哄笑声,暖融融的,为素白的冬日平添许多生机。 * 冬季猎物不多,陈展隔三差五打一回兔子野鸡,偶尔也会空手而归。屋里活不多,但时常需要砍柴挑水,有陈展在,这些粗重活自然轮不着李朔月。 因此他每日都琢磨做些什么好吃的。 今日太阳高照,天气回暖,刘老汉又做起了拉牛车的生意,不过要比平常贵上两文,天寒地冻的,拉一趟车进县里也不容易。 拉牛车的都是这样,有人嫌牛车走得慢还价钱贵,宁愿三三两两几个人结伴去,毕竟一来一回要十文钱,都能割半斤肉吃。 陈展觉得牛车省事,坐上去人也轻快。因此他来回都搭的牛车。 他去清水县一趟,回来买了二十几斤肉,四五斤鸡蛋,油盐酱醋各都买了许多,将背篓塞得鼓鼓囊囊。冬日冷,肉蛋都不怕放。 李朔月瞧见案板上的隆起的“肉山”时,吓了一跳,怎么买了这么多? “你想吃什么呀?” “多蒸些肉包子。” “也包些饺子好不好?菜地里的韭菜长得正好呢。” “成。” 李朔月撸起袖子,起身去地里挖小葱韭菜,这么多肉,得包多少饺子、包子。 凭李朔月一人,包饺子包包子得弄到后天去,光是剁肉馅就得要他半条小命。 好在陈展是个汉子,力气大,能帮他将肉剁成肉馅。 第二天又忙活了一天,李朔月不仅蒸了大肉包子,还包了好几屉饺子,后来肉馅剩得十分多,他又汆了两屉肉丸子。 陈展买的肉约有三四斤猪板肉,他专门割出来炼猪油。 吃面时放些猪肉葱花,可香呢。 还剩下五六斤猪肉,李朔月打算做成卤肉,家里不缺调料,陈展也由他自己折腾,只要味道好,他不会说什么。 李朔月体会到当家作主的快乐滋味,愈发坚定自己要拿下陈展的决心。 第65章 哥夫 北风呼啸而过,夹着凛冽的寒气。自打小雪过后,便连着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上的积雪已到了膝盖处,雪面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 一脚踩下去,“嘎吱”声不断。 山上的雪更厚,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压根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路还是坑。 陈展同冯冬青俩人去河边晃悠,瞧见了冰层下方游动的鱼,一合计,合伙抬了大石头,砸出个小坑。 两三条大鱼挤过来换气,刚冒出个头,就叫俩人拿网兜捞了个干净。 说是大鱼,其实也不过一两斤重,在陈展看来,这些东西只能塞个牙缝。 冯冬青走得急,他捞鱼的时候湿了袖子,着急回去换。陈展不急,落后冯冬青几百步。 行至柿树林时,他停住脚步,下一瞬,一颗拳头的雪球破空而来,稳稳当当撞上他的后背。 陈展没回头,而是往树林深处走。 身后人也跟着他。 “阳哥儿。”陈展温和地笑了下,自然而然伸出手扶来人:“路上雪厚,你慢些走。” 李夏阳避开陈展的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方才他在屋外头放风,刚巧见着陈展沿着村大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出来转悠的人少,李夏阳略一思索,急忙带了东西追赶。 他和陈展隔了半里,从来没见他回头看,怎么就能猜出来是他? “我常在山中,耳朵比寻常人厉害些。”陈辗转而将手里的鱼递过去:“方才刚捞出来,肉不多,你带回去熬汤喝,暖暖身子。” “我不要,你留给月哥儿。” “我们非亲非故,你怎么老往我家里拿东西?” 陈展遗憾收回手,对上小哥儿疑惑的脸,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他早知道阳哥儿会来问,一早就备好了答语。 “月哥儿跟了我,我往他娘家送些野物,也是带着他那份心意孝敬二老。况且只送几只寻常的野物,抓起来又不费工夫。” 听完这话,李夏阳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哪哪都是毛病。 先不说就以月哥儿的性子,不往他家下老鼠药那都是他心胸开阔、仁慈心善了,再别说给他家送肉了。 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娘要了陈展二十五两银子,这样高的价钱陈展给就算了,现在还完全不在意一样想和他家做亲戚,他活了十六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叫人坑骗的。 这人莫不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实则脑袋空空的粗鲁莽夫? 说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这人就呆里呆气的…… “阳哥儿,这山里头的野味,可吃得习惯?” “过两日雪化了,我逮几只兔子给你送过去,红烧爆炒都——” “你背着月哥儿往我家送这些东西,不怕叫他伤心吗?”李夏阳打断陈展的话,语气惊愕。 他爹娘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丧尽天良? 作为月哥儿的汉子,见着他们,不应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他们去报官吗? 陈展怎么这样奇怪。 “我往家里拿的东西更多,少一两只也没什么。”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夏阳脸蛋皱起来,不悦道:“月哥儿想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若你不在乎他,叫他如何自处?” “你们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过回一趟外祖家,再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好好的哥哥转身就成了你的奴仆。我至今云里雾里,弄不明白。” 陈展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他既不想让阳哥儿觉着他对李朔月有太多情谊,又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对名义上的夫郎不管不问。 如何拿捏好分寸,简直让人头疼。 顶着李夏阳愈发不善的目光,陈展硬着头皮解释:“什么有情无情的,当日我与他是阴差阳错。那日我多饮了些药酒,去河里泻火,我没想到能遇上他……” “其实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他——” 勾引我。 陈展急忙打住,这话不该说,若一股脑怪到李朔月头上,只会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平白叫阳哥儿瞧不起。 陈展咬咬牙:“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李夏阳没好气地看了眼陈展,嘟囔道:“酒这东西,果真害人不浅。” “事已至此,再追忆过去也无用。”李夏阳迅速收了心思,认真叮嘱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月哥儿可一心向着你。从前在家,他就老往后山跑,我那会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有情。” “我阿娘拿了你二十五两聘银,往后我会还给你。” “银子既然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陈展摆摆手,“你安心拿着就成。” “这不一样。”李夏阳摇头,正色道:“没了这二十五两做隔阂,你与月哥儿便平起平坐,一个没聘银一个没嫁妆,谁也不要嫌弃谁。到时候,你还要去官府消了他的奴籍。” “他好端端一个良民,怎么能变成奴籍让人几句话就买来买去?” 阳哥儿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像是在承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很有信服力。要不说他心善呢,都为李朔月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陈展不忍告诉他日后的李朔月是怎样的贪婪恶毒且满腹心计。 “好,我晓得了。” “嗯。”李夏阳点点头,对陈展的识时务很满意。人傻就傻了点吧,但好歹能听进劝,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 “对了,哥夫,你帮我把这个药膏送给月哥儿,冬日他手脚和脸都爱生冻疮,得仔细着些呢。”李夏阳粲然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药膏,老郎中说里面加了许多草药,治冻疮可顶用了。” 陈展愣了好一会,还没从那句“哥夫”回过神来,他嘴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亦淡了几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听李夏阳喊他一句“哥夫。” “这药膏在哪里买的?过两日我去买些回来。”陈展贪恋地攥着手心里的木盒,仿佛这东西是送给他的。 “那地方可远了。”李夏阳笑弯了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亲昵:“在富春县的‘望春药铺’买的,一盒虽要四钱银子,但能用许久呢。” “富春县?”陈展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状似随意地问。 上回他去这地方找过邓谦,陈展眉心狂跳,心中隐约不安,这几日他忙着打猎,倒是把邓谦这小子忘到脑后了。 “邓秀才帮你买的?他断了腿还能往县上跑?” 听见这话,李夏阳轻哼了声,“谁说他腿断了?” “邓秀才好着呢,腿虽伤了,但养几天就成。也不知道谁胡乱传谣,这不是害人家读书人的名声吗?” 陈展听了会,愈发不安,他几乎颤抖问出声:“你相看上他了?” 谁家的汉子,怎么也这般爱打听?这是他该问的话吗? 不过一想,这是李朔月看上的汉子,勉强算他半个哥夫。 “你也爱说闲话?”李夏阳忍不住瞪了陈展一眼,没好气道:“才相看完呢。不过我瞧着他不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仪表堂堂,待人处事张弛有度。他阿娘也读过书,明事理。” “我瞧着他对我也是满意的,过了天得了空还要再过来坐坐呢。” 说起那人时,阳哥儿语气轻快,愉悦都要溢出来,陈展敛眸,脸色倏然沉下来。 “是吗?” “这是自然。”李夏阳摸摸鼻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他咳嗽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回去你只能同月哥儿说。” “好。” 嗓子里仿佛吞咽了许多石子似的,刺痛且叫人堵得慌,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戾气,陈展后退两步,害怕李夏阳察觉。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我娘该找我了。” “哥夫,你记着把东西和话带到。” 我还等着他见我呢。 李夏阳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上次不欢而散,他生了好几天的气。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他先低头,得李朔月来找他。 老是叫他热脸贴冷屁股,面皮再厚都要给李朔月气没了。 至于送东西带话什么的,不过是顺手的手,才不算先低头示好呢。 第66章 逛大集 猫冬的日子过得飞快,今日歇息半日,明日串个门子,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顿顿都是好米好面,隔两日便要吃一回肉,也不用他做什么,李朔月没过过这样舒心的神仙日子。 腊月二十三祭拜完灶神,新春的脚步便更近了。 过年可是乡下人一年里头等重要的大事,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就指着年底能吃些好的、穿上新衣,再有余钱攒些家底,这样日子才能更有盼头,一日胜过一日呢。 李朔月裹上厚实的冬衣,衣裳里满满当当足足塞了二斤棉花,风雪天穿出去一点也不冷呢。 昨夜又落了雪,厚厚一层,没过脚背。陈展醒来头一件事便是铲雪,房顶上的院子里的都得清出去,否则人都不好走。 李朔月在灶房热包子,前天他碾了些核桃,他红糖、芝麻拌成馅做成白面糖包,还挣了一屉豆包,肉包子自然不用提,满满当当放了两大笼呢。 家里还有狼,李朔月同叶水儿换了些杂面,专门给它蒸了几屉拳头大小的杂面馒头,每日喂上几个填肚子。 陈展铲完雪,抖抖肩膀上的雪,和讨食的灰狼一同进了堂屋。 这几日陈展面色不怎么好,常常望着远处出神。李朔月不晓得他是怎么了,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 篮子里还有鸡蛋,李朔月拿了四个,上锅蒸成了蛋羹,又淋了些芝麻油,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呢。 李朔月笑盈盈给陈展拿了刚出锅的肉包,端了蛋羹,又给追云的饭碗里放了一个肉包两个杂粮包子,并半碗羊奶,光说追云每日吃的东西,就比村里许多人家一顿的饭食要好呢。 小黑卧在火盆旁,专属它的小碗里也放着热羊奶。 李朔月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 陈展看了李朔月两眼,没说话,端起碗沉默地吃起饭来。 吃完早食,冯冬青便上门吆喝:“展小子,月哥儿,拾掇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朔月找出挡风的头巾裹上,同陈展前后脚出了院子。 追云小黑见他们要出去,也想要跟上,陈展面色沉下来,斥了两句:“不许去,留下看家。” 屋里还有母羊,人不在狼就得留下,不然再叫人偷了可怎么办? “嗷呜~”追云委屈地嚎叫一声,夹起尾巴可怜兮兮看了陈展一眼,可惜两脚兽心肠冷硬,不为所动。 李朔月蹲下身摸摸狼脑袋,“你乖乖在家,回来给你带糖带肉包。” 狼崽子舔舔李朔月的手心,好像真听懂了。 今日要去清水县赶大集,临近年关,只剩下这最后一回。 得把过年要用的香烛香蜡桃符门神等都买齐整,另外还得添置些瓜果零嘴儿,万一来客,也得拿出些好东西招待人家呢。 陈展自然不管这些,于是都成了李朔月的活。他头一回自己置办年货,紧张了好些时日,缺什么少什么他都记在心里,只等着去县城里采买。 他们坐的是孙阿嬷家的牛车,这牛年岁大,平日养在后院里,只秋收春耕的时候叫它出份力,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去县城。 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在黄牛两侧,李朔月几个坐在车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风太大了,嘴巴刚裂开条缝,风就钻进嗓子眼里,别说说话,喘气都艰难。几个人挤在一处,相互依偎。 今日去逛集市的人齐全,孙老嬷、木哥儿、兰姐儿等都在,县城的集市热闹,大伙都想去开开眼。 就连李朔月都被准允一道去呢,昨夜陈展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叫他跟着孙老嬷和水哥儿一块采买。 这一走就是一个半时辰,将老黄牛牵到县城口的小贩处,交过七文看管的钱,众人这才能得空,往城里逛。 陈展与冯冬青二人去肉市买肉,李朔月则跟着孙老嬷逛小巷逛铺子。 他们先去了绣坊,孙老嬷带了半框绣好的帕子,各个都精美,和店家说了价,又让了利,最后不仅全卖出去了,还足足挣了七钱银子! 李朔月咂舌,这可不算少呢,李家有十来亩地,一年到头除去吃喝、赋税等,最后落到手里能存下来不过二三两,可孙老嬷只绣了两个月的帕子,便能挣七钱银子,难怪说女子哥儿要有自己的手艺呢。 孙老嬷笑道:“往后你们也能自己挣钱。” 李朔月与叶水儿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铺子,往前又走了几百步,接着拐进五柳巷,这边是平头百姓置办年货的街巷,价格实惠种类齐全。 一踏进巷子,果香与油香便扑面而来,左手三家卖果脯蜜饯,右手四家则是卖炸货卤味,都在店铺前摆了摊,小二使劲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糖冬瓜糖莲藕一样不缺,糖麻花生仁糖酥酥脆脆……” “刚出炉的烧鸡,卢氏烧鸡,用料扎实,都是上等的好……” 果脯颜色花花绿绿,有大有小,散发出阵阵酸甜的果香,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炸鸡卤味香气扑鼻,烤鸡表面酥黄油亮,勾的人连道都走不动。 街上人群拥挤,每家铺子前都围着十来个讨价买货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李朔月看得应接不暇,这条巷子一眼看不过去,都是些买年货的人。 两个小一点正是爱吃的年纪,平日又都乖巧,想吃什么大人没有不应的。孙老嬷称了半斤花生糖,叶水儿买了三两糖冬瓜,李朔月给买了两串糖葫芦,木哥儿与兰姐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大眼睛还围着各个食摊子打转呢。 “先称几两甜甜嘴,回来再买这些,咱们先把其他的买齐全了。”孙老嬷拉着几人往人群里挤,“这会来的人不多,咱们能挑,过了晌午,就只能捡人家剩下的。” 十里八村的人都来逛大集,这集市能不热闹嘛? 光是卖对联、桃符的就有十几家,依次看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卖炒花生炒板栗的摊子更是连挤都挤不进去,更别说看一眼板栗花生成色如何。 李朔月紧紧拉着木哥儿的手,生怕把人弄丢了。 孙老嬷是砍价看货的老手,东西都是三家一起买,砍起价格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三幅对联多少钱?” “中间的这幅用的是好纸,比寻常的贵二十文,一共是八十文,你若是都要,只给七十五文。” “嚯,什么纸竟然要贵二十文?人家书坊里一刀纸才几个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真不贵……” …… “这炒花生给我来十斤。” “哎,您来得不巧,这种花生只剩下八斤。” “那换成这种,我看这个花生仁颗粒大,也香着呢。” “哎哟,这可不成,这花生一斤得三十五文……” “都是花生,怎么差这么多?你看着花生个头一般大,吃进嘴里味道也相似,怎么一斤就要贵五文?” “这可是南方的花生,我们运来也不容呢……” …… 待走完整条五柳巷,已过了一个时辰,几人俱是满头大汗,装了半背篓东西。李朔月擦擦脑门的汗,深深吸了两口气。 木哥儿拍着胸膛喘气,夸张地说:“人太多了!” “我都快被挤成肉饼子了。” 叶水儿闻言猛点头,怀里的兰姐儿小脸耷拉下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条街逛得差不多了,还有两条街。”孙老嬷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笑着将几人往临近的巷子拽。 这置办年货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呢。 陈展与冯冬青各自割了些猪肉牛肉,冯冬青还想割两斤羊肉炖肉吃,陈展拦住了:“青大哥,别买羊,过两日我宰杀只母羊,你们一道过来吃。” “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 买完肉两人又去了酒坊,各自买了五斤屠苏酒,不管是喝还是祭祖,用屠苏酒都最合适。 除这些外,他俩还得去杂货铺子买纸钱香烛,另外再买些祭祖的糕点,祭祖这样的事可马虎不得。 半个时辰后,两拨人聚在饺子摊吃晌午饭,吃完饭再逛最后一条巷子,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忘了买。 申时末,陈展才从县城门口的小贩手里牵出老黄牛,带着三家人和满满当当的年货,晃晃悠悠往燕子村去。 第67章 他心悦别人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 家家户户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这是李朔月逃离李家过的第一个年,他心里重视,天不亮就起床,烧了整整两大锅热水,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番。 陈展也有活要忙,他用小泥炉子熬煮浆糊,待会儿要贴门神、对联,钉桃符。 追云的狗窝和小黑的羊圈李朔月也收拾了一番,全都换了新的茅草,撒了草木灰。羊圈里只剩下一只母羊,另一只昨天杀了炖肉吃了,肉给其他两家都分了十来斤,只他们两日,肯定吃不完整只羊。 这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陈展贴完东西,得去后山祭祖。李朔月要准备饭食,就没跟着去。 若论起来,他也该买些东西去祭奠他娘。 可他娘死的时候他才一岁多,压根不记事,他娘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不过村里人常骂她是狐狸精,他料想他娘应当是极漂亮的。 也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了李有财这个窝囊废。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娘亲就好了,这样王桂香就不敢打他了。可后来挨打麻木了,就不再做这样的美梦。 渐渐地,不知哪一日起,女人的面庞便模糊得再也想不起来。 李朔月记恨过沈玉。 狠心的女人死了也不带他,既不给他托梦,也不替他教训李有财和王桂香。好似她来人间走一遭,拼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给人家生下一个奴仆。 还不如当时一尸两命,死个干净。 李朔月忽然怔了下,他亲娘的坟在哪里来着? 是在酸枣林子还是村后头的坎沟上? * 带趁着逃难的管家夫妇死后埋在燕子村后山的杨树林里。 这埋的大都是些横死的、没娘家的、没祖籍的等等,若是土生土长的燕子村人,死了都要埋进祖坟里。 大大小小的坟头落满了雪,光是找坟就找了半刻钟。 “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二老。”陈展拿出油纸,摆上备好的糕点,“您二老在底下过得如何?烧的银钱可够用?可有见着我亲爹亲娘和阿姐?” “不用担心我,我如今过得很好,吃穿不愁,还能攒下不少银子。” 陈展倒了两杯酒,浇在贡品前,又跪下磕了各自磕了三个头。 “也不知是不是爹娘保佑,才叫我得了这份从头再来的机缘……” “今年夏我欲启程去白马关,贼人还未侵扰,或许有挽救之机……” “啊啊啊——” 陈展话还未说完,远处的林子里滚下一个圆鼓鼓的“球”,时不时夹着两声惨叫,林子大多都是下坡路,这人便直挺挺滚进坎沟里。 一听这声,陈展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他立马扔下酒杯,朝远处跑去。 “哎哟,摔死我了……” 李夏阳从坎沟里翻身,呲牙咧嘴爬起来,看看前方的坎又看看后面的坡,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这坎将他卡住了,不然可有他受的。 后面这坡瞧着能有几百步,这要是滚下去,还不得把他摔成八瓣? “阳哥儿,怎么摔了这么老远,可有伤着?” 李夏阳回头一瞧,原来是陈展,他松了口气,喊了声“哥夫”。 这会顾不得称谓,陈展急忙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又急切问:“手和脚都疼不疼?我现在背你去瞧瞧大夫,省得留下暗疾。” “不、不用不用。”李夏阳急忙摆手,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就是脚踩空了,摔了一跤。” 说罢他往陈展身后看了两眼,问:“月哥儿没跟来?” “他在屋里烧饭。” “哦。”李夏阳叹了一声,失落地收回眼,他还以为李朔月会跟来呢。 “我相看的事你给他说了没?” “他不愿意。” 陈展没同李朔月讲这事儿,他巴不得李朔月离李夏阳八百丈远,那膏药盒子现在还揣在他怀里呢。 “我就知道!”李夏阳愤愤嘟囔了两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好歹我也做了他这么些年的弟弟!也不来看看他娘,那坟头草比他都高了……” “你来这,是为了祭奠他娘?” “是啊,那又怎么了?他又不能来,我替他看看,省得他娘以为自己没人惦记呢。” 这话说得李夏阳心虚不已,其实压根算不得祭奠,他就只往人家坟前摆了两块糕点,搁了几块糖瓜。 陈展心情愈发复杂,李朔月自己都不来看他的亲娘,阳哥儿却帮他记着,他张嘴,欲要说些什么。 然而李夏阳却先开了话匣子: “那你回去再告诉他,说二月十五,邓家来送聘呢。” 陈展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定下了?这才几日功夫?” “这还算早吗?”李夏阳掰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相看就看了三个多月,二月才下聘,等换过八字定下吉日,就得到四月……再到结亲,还得个一年半载呢。” 陈展笑容勉强,背上突然压了块大石头似的,一瞬间只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你年纪还小,不必这样着急,可以再看看——” “哥夫,你今日好奇怪。”李夏阳怪异地看了眼陈展,没接他的话茬。 却忍不住又在心底腹诽两句:这人今日怎么关心起他的亲来?莫名其妙。感觉怪得很,但是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我本来也想再等等,可我阿娘着急,想先替我找着,总归成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李夏阳扬起脸,神情雀跃,“不过我觉着邓秀才人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与他结亲也好呢。” “算了,不与你说了。我先走了。” 大约是又怕摔着了,李夏阳走得很慢,每脚都要踩到实处,才肯落下一脚。 陈展躲在树后,静静看着李夏阳远去,胸口好像被无形的掌攥住,用力地捏成了好几瓣。 李夏阳方才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他心悦一个人时,光是念起人家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漂亮,肤白貌美又带着勃勃生机,常常露出那种愉悦而娇俏的笑,那股子明媚活泼的劲,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被他吸引、为他驻足。 前世他们心意相通之后,阳哥儿便常常眨着一双圆润的杏眼,弯起唇角朝他笑。有时候他忙着砍柴担水,那小哥儿便会奔过来亲他两口,说些“我李夏阳的汉子就是不一样!”之类的私房话。 那时候陈展还是个愣头青,圆房时常常鲁莽,阳哥儿便会像只猫儿一样挠他咬他,半点不落下风,若是叫他不满意,他便能折腾的陈展整夜都睡不好。 年少夫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后面那般境地。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阳哥儿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他同那个人相看下聘,交换八字……他们爹娘都很满意…… 陈展有些受不住地后退两步,光是想想这些画面他就要心痛到无法言语。 突然,昔日的画面涌入脑海。 阳哥儿抱着荣哥儿的尸首,将他堵在李朔月的院门前。 陈展听到泪眼滂沱的李夏阳悲痛欲绝朝他道:“陈展,荣哥儿、荣哥儿没气了……” 他好似说了几句话,陈展已想不起来,不过阳哥儿立马变了脸色。 平日总爱笑的哥儿满眼恨意,他抱着小小的尸首,忽然抬起脸,决绝道:“陈展,你和他害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拿命来偿……” 陈展追了出去,可王府外的巷子冷冷清清,只有他失魂落魄立在府外,哪里还有其他人半个影子。 荣哥儿逝去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彻底决裂,阳哥儿进宫请旨和离…… 后面的事陈展记不起来,这画面刺激的陈展大口大口喘气,仿若将要溺死之人。 他其实有千万种方法带李夏阳走,可他不敢,他怕前生之事再次重演,害怕自己再抛下李夏阳,转头宠爱其他人。 陈展,你还要再害他一世吗?还要害得他孩儿惨死,凄然寂寞过一生吗?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清清白白嫁人生子,让他幸福美满活到寿终正寝。 放了他吧,陈展,让他好好活一遭,让他的孩子也活下来…… 陈展脸色苍白,笔直的背陡然弯折,此时,他胸前的衣襟里忽然滚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陈展直勾勾盯着木盒,眼眶发红,他半靠在老树下,忽而泣不成声。 第68章 怎么不看我一眼 李家堂屋,桌上两盏油灯时不时爆出几缕火星,豆大的昏黄火苗点亮了内室,描摹出朦胧的人影。 四方木桌上摆满了十盘菜,既有炙羊肉、热烧鸡、酱牛肉、鲜蒸鲈鱼、酸菜炒肉、板栗炖鸡、蒸碗这等硬菜,也有八宝米、醪糟蒸蛋这样的甜口菜,最后一道炸果子,当做零嘴来吃。 李朔月凑出这些菜,寓意十全十美、年年有余。 追云门神似的蹲在桌旁,眼珠子就没从桌上移开过,李朔月心里欢快,时不时就给它夹肉吃。 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小羊羔,李朔月特意挖了几棵绿叶菜,给小黑拿木盆装着,小羊羔趴在他脚边吃草,吃得欢快。 陈展倒了碗屠苏酒屠,面无表情一饮而尽。 日子喜庆,李朔月不再像平日那般拘束,高高兴兴撸起袖子,每样菜换着吃,不过他最爱八宝米,香甜软糯,别的菜都比不得。 陈展偶尔夹一筷子酱牛肉吃,大半时间都在饮酒。祭祖回来后他便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瞧着面色都有些白,也不知是不是哭过,眼睛泛起些血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或许是祭祖想起了逝去的爹娘,这才感伤怀念起来。 李朔月将一块剃过刺的鱼肉夹进陈展的碗里,温声道:“你买的鲈鱼鲜嫩,要趁热吃呢。” “过了今日,便是新春。前两日木哥儿说,明日要过来给我磕头拜年呢。” “头一回有人给我拜年,真稀奇呢。” 陈展淡淡看了李朔月一眼,眼神自桌面扫过,满桌香气扑鼻的肉食,他却并无大快朵颐的兴致,归根到底还是人不对。 这人病好后,倒比从前有分寸,没闹出什么幺蛾子。陈展也没再提什么奴仆之类的话,家中日日有人哭丧着脸,看了就叫人烦恼。 他与阳哥儿一道过新春时,不会像这样正经,俩人坐在炕上,摆上几样下酒荤菜,坐到一处依偎着。阳哥儿酒量出奇地大,千杯不—— “陈、陈展,我敬你一杯。”李朔月鼓起勇气,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小碗,他站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将小瓷碗举起来:“谢谢、谢谢你救我。” “我以后,会好好干活的,每日都给你做饭食。你、你别发卖我!” 话音刚落下,李朔月便一饮而尽。 回忆被人声骤然打断,陈展睁开眼,终于肯正眼看李朔月。 李朔月这个“救”字用得巧妙,好似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把他变成奴才的是他,能随时发卖他的人也是他,李朔月还可笑地将他当作救命恩人。 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陈展眯起眼打量李朔月,想找出他这般愚笨的缘由,平日他可不会这样耗费心神看李朔月的脸。 这一打量,倒真叫他看出些名堂,难怪李朔月说自己救了他。 这几个月有肉吃有羊奶喝,李朔月每顿都要吃两碗饭,确实和从前那干巴巴的小哥儿不一样了。 脸蛋圆润了些,脸色也由青白变为红润,额间的哥儿红痕更亮了,就连身段都丰腴了些。 最显眼的还是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此刻睁得很圆,眼神里露出些讨好与羞涩,与从前那死气沉沉的鱼目眼天差地别。 他张口欲要说些什么。 “砰——” 院外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话头便搁置下来了。 远处金灿灿的火团迅速向天空窜去,紧接着,火团炸开,在漆黑的夜幕里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团朝四面八方散去,形成了一朵漂亮盛大的烟花。 堂屋瞬间亮如白昼,这声音一阵接一阵,堂屋便明明灭灭,两人在光影里闪闪烁烁。 爆竹声起,新年将至。 “真好看。” 李朔月痴痴地往外走了两步,这里看得更真切。绚烂的烟火接连不断,四面八方响起来,五颜六色,仿佛将春天搬到了漆黑的夜空上呢。 小黑咬住李朔月的裤腿,努力将李朔月往屋里拽,胖乎乎的身体还发着抖。 追云像风一样窜出去,前身下压,朝着远处的烟火嚎叫,哪里响它就朝哪里叫,自己一只狼玩得也欢快。 李朔月忘了方才自己还在敬酒,抱起小黑便坐到门槛上,手里捏着羊羔热乎的薄耳朵,愉悦地眯起眼睛。 稍纵即逝的烟花响了有一刻钟,陈展端坐在屋内饮酒,望着满天星火,眼底一片落寞。 阳哥儿也在看烟火吗?他心里会念着谁? 不过几月的功夫,他与桃花村的那秀才竟然已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且互生情愫,若没有自己—— “真好看,小黑,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呀?” 小黑被这声音震得瑟瑟发抖,毛茸茸的羊脑袋往李朔月怀里钻,只露出半个黑乎乎的羊屁股。 “咩~咩~”小黑有气无力叫唤两声,显然被吓得不轻。 “乖乖。”李朔月爱怜地摸了摸羊尾巴,“好啦好啦,不看了。咱们进屋好不好?” 李朔月抱着小黑,屁股刚沾上凳子,对面的陈展就推了酒碗过来。 他神情消沉,语气也没平日那股子精神气,李朔月忧愁地看了好几眼。 “喝吗?” “喝、喝呢,我陪你一起喝。” 屠苏酒药味重,入口味道复杂,酸、甜、苦、辣、咸、鲜一个不少,实在不算好喝呢。 砸吧砸吧味道,李朔月心里泛起嘀咕,也不知道陈展怎么能一碗接一碗地喝。 都说借酒消愁,可陈展怎么能愁成这样?也罢了,今日就陪陈展尽兴地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陈展买的屠苏酒不算烈,但后劲大,李朔月喝了七八碗后醉意才漫上来,片刻间,眼前的东西便全部歪斜了,四肢也不受控制。 “陈、陈展……”李朔月看着自己半弯不听使唤的胳膊,嘟囔道:“手、手不听、不听使唤……” “……唔,腿、腿……” 陈展瞥了他一眼,嗤道:“喝不了还喝这么多?” “唔,我、我想陪你、陪你嘛。” “你不要、不要难过。”李朔月打了个酒嗝,结结巴巴道:“新年、新年啦,要、要笑一笑……笑一笑……” “闭嘴。” 被人凶了。 陈展今天怎么凶巴巴的?还、还说他! “好、好凶。”李朔月委屈地看向陈展。 嘟嘟囔囔说个不停的醉鬼,吵得人耳朵疼。 “醉鬼。真是高估了你。”陈展搁下碗,一把将醉成一摊烂泥的李朔月扛起来,扔回了东屋。 浑身都软绵绵,仿佛踩在云朵上,李朔月艰难地辨别眼前扭成八段的人,脸颊漫上来一层薄粉。 “头晕……” “都怪、都怪,酒太烈……好酸好苦……” 李朔月仰躺在炕上,眼神半眯,语气亲昵,带着不自觉的娇嗔。 “行了,赶紧睡。酒鬼。” 被李朔月一打岔,便是有天大的愁绪都该散了,陈展只得停下惆怅不甘,先将这醉鬼安置了。 脱下厚实的冬衣后,陈展将李朔月整个裹进棉被里,随后关上房门,任凭他在炕上嘀咕翻滚。 屋子放了盏油灯。 李朔月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抱怨:“房梁,房梁怎么弯了?” “陈展、陈展,我们的房子,房子要塌了,塌了……唔……” “要被压死了……” “着火啦,着火啦……” “……咦,怎么、怎么灭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重物翻倒的声音,陈展“啧”了一声,放下手中喝了半碗的酒,不耐烦地进屋查看。 方才还在炕上的李朔月不知怎么自己裹着被子滚下了炕,脸颊贴地,只露出半个团了发髻的后脑,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袋,一动不动的。 “李朔月?”陈展轻踹了一脚鼓鼓囊囊的被子。 “啊!”李朔月突然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陈展耳朵一疼,烦躁地眯起眼。 “咬我、灰狼咬我……” “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狼咬你为了啃骨头?” “……就是咬我……” 和醉鬼讲什么道理,陈展无比后悔让李朔月同他一块喝酒。 阳哥儿酒量奇好,他以为李朔月多少也能喝几两。 将人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掏出来,陈展眉毛紧皱,就不该对李朔月好,这人最会顺杆儿爬,最爱得寸进尺。 可一旦不管他,他又能使出许多幺蛾子,不是生病就是性命垂危,可怜兮兮的好像不管他他能立马死掉。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李朔月忽然不闹了,陈展来救他了,恶狼休想再吃掉他! 李朔月眨巴眨巴眼睛,脸颊不自觉蹭汉子的手掌心,就像小黑撒娇时,总爱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干什么,又不安分。” “……陈展,陈展……” 李朔月黏黏糊糊喊。 “躺好。” 陈展嫌弃地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李朔月,想要将这黏人的家伙扯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李朔月突然傻兮兮笑起来,“我梦见,梦见,你当了很厉害的大将军……” “可威风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听你的话……他们都崇敬你……” “我最崇敬你,嘿嘿,他们、他们都没我……” 陈展陡然变了脸色,懒散苦闷褪去,只余下狠戾。 李朔月醉得厉害,没察觉到危险,仍旧天真地朝心上人吐露爱意,“……好厉害呀,陈展、陈展,我好、我好心悦你……” “……可你怎么,怎么不看我一眼呢……” 第69章 圆房 怀里的李朔月极不安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靠在他怀里闹。 翻来覆去拢共就说了那三句话,一句话是他当将军,另一句话是他不在乎他,还有一句话是灰狼咬他。 陈展若有所思,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又不由自主地将李朔月这半年来的怪异举止和行为串起来,原来不敢看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哥儿突然有目的靠近他、沟引他,本就不同寻常。 现如今他又说出这些今生没有发生的事,总不能真就这样巧,李朔月做梦梦到了他将来成了将军? 被他无数次否认的想法再度冒出苗头,或许,李朔月也复生了,不过他藏得太深,能躲过他三番五次的试探。 被愚弄、欺骗的愤怒感油然而生,陈展脸色极冷,扼住李朔月的脖颈,低声问:“李夏阳,是你什么人?” “唔……”李朔月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听到李夏阳的名字,他一下子凶起来,以极厌恶的语气道:“讨厌、讨厌他……” “本来是我要嫁给你的,是他抢了我的运气……” “坏人、贱人,总欺负我……他怎么还不死呀……” “他娘、他娘也坏……都坏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死……” “啪——” 控诉被一巴掌打断,李朔月抖了一下,随后瞪大眼睛,委屈地看向陈展,随后眼眶迅速盈满泪珠,害怕地开口:“别、别打我呀……” “求求你……” 李朔月忽然俯下身体,脸颊蹭在陈展的手背上,以一种极其悲哀可怜的姿态。 酒后吐真言,李朔月能说得出阳哥儿嫁给他的话,便证明他也有前世的记忆,可究竟什么时候有、有多少,他又不从得知。 李朔月对阳哥儿抱有如此之深的敌意,他甚至恨不得阳哥儿去死! 他怎么敢? 阳哥儿从始至终都未有害他之心,甚至藏起锋芒、主动退让,可李朔月怎么这样贪心,非要将阳哥儿置于死地? 他在营帐里叫人弄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是阳哥儿求他救他,可李朔月竟然能说出“阳哥儿抢了他的运气”这种不识好歹的话, 人性本恶,李朔月永远不知感恩。 陈展突然感到一阵庆幸,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荒谬感。李朔月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就被他买走,若让他留在阳哥儿身边,阳哥儿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枉费他还将人养起来,让他吃好喝好,甚至愚蠢地以为李朔月并非无药可救。到头来,自己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朔月仍旧在讨好地蹭着陈展,像是湿漉漉的落水狗。 陈展眼神骤冷,李朔月对成为他的夫郎这件事似乎有很深的执念,他带有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日后拥有权势地位,因此想抢占先机,巴结自己,好逃离自己卖身的命运。 他与阳哥儿历经生死,情谊早非寻常人可比拟,而他李朔月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鸠占鹊巢? 不是总想着献身沟引他吗?那今日便如他所愿。 李朔月知道很多事,但一直装聋作哑,陈展恼怒于他炉火纯青的骗人功夫,此刻恨不得揭下李朔月那张伪善的面皮。 李朔月温顺惯了,神情像极了家里的小羊羔,那种自我献祭式的神情让男人疯狂心动。 醉酒令他的意识涣散,李朔月手指攀上陈展的胳膊,细长的眉毛微蹙起,眼睫颤巍巍地抖动。 李朔月眉头紧皱,本能的拽住陈展的胳膊。 骤然得知李朔月深藏的秘密,埋藏于心的怒火以燎原之势爆发出来,陈展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出血腥味。 李朔月睡在被衾上,梦里也不忘哭泣。 兴奋过后,陈展没有立马入睡。其实体验算不得好,但报复的心理快感远胜过肉体。 他没醉,且神志清醒,他很期待李朔月清醒过来的神情,是秘密暴露后的震惊惶恐?还是心满意足,为与他行了房而感到欢快? 陈展猜大概是后者。 * 大年初一如期而至,本打算早起的李朔月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陌生又熟悉的痛苦不容忽视,李朔月忍不住拍了拍混沌的脑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昨夜好像喝了许多酒,然后呢?然后,然后他与陈展……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陈展怎么就愿意了?难道他也喝醉了? 亦或是陈展想通了,愿意同他做夫夫了? 想到这李朔月忍不住脸上一红,若真如此就好了。 坐在一侧观察的陈展笑出声来,果然如他所料,得知自己失身,李朔月第一感觉不是惊恐,而是兴奋,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飞上枝头的好事。 “陈、陈展。”李朔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昨天,我们,我们……” “你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吗?” “?” 这下轮到李朔月疑惑。 陈展脸上换了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昨日,说梦见我当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 “啊?”李朔月神情茫然,他没有印象。 “呵。”陈展忍不住嗤笑一声,李朔月又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像从前一样。 时日尚早,陈展不介意在处理这人之前陪他唱一出好戏,不知到了那日李朔月会是怎么一副叫人好笑的神情。 “木哥儿已找了你两回,你还不起?” “起、起呢。” 李朔月龇牙咧嘴爬起来,哆哆嗦嗦套上冬衣,他掀开被褥,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惨状。 他出血了,也没沐浴,稍一动弹,疼痛便席卷全身,叫人指尖都忍不住颤栗。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褥面摸起来干巴巴的。 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闪过,李朔月抓不住那些东西,无措地抬起眼睛望向陈展。 陈展抱臂靠门,对上李朔月迷茫的眼,突然露出个恶劣的笑,他俯身,在李朔月耳边轻说了几句话。 一记惊雷轰隆劈下,李朔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红,红彤彤的耳垂几欲滴血,脑袋顶上仿佛还冒着热气。 第70章 堂堂正正的夫郎 “……” 李朔月脸色暴红,羞耻又难堪,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想立马爬起来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已经这么、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像小儿…… “我、我……” 陈展为什么还要站在一旁笑? 陈展笑够了,才翻出旧被褥,笑道:“一边去儿,我换被褥。” “……” 怎么还凶巴巴的,他都这样了…… 李朔月默不作声,垫了块新绣的月亮帕子,蜗牛似的拉扯着两条腿往平日自己睡的地方移。 平日他睡的那块地只有半床褥子,也不知道被子去了哪里。 李朔月背对陈展而坐,缩在角落,只露出一个厚实的背影。 钻心的疼令他忍不住轻声抽噎起来,他下不了床,可能连小裤都穿不了。 新年头一天,他却下不来床,这可不是好兆头,李朔月神情愈发颓败。 换好被褥后,陈展自屋外端来盆兑好的温水,李朔月身上还脏着,要是不洗,不得把他新铺好的被褥又嚯嚯了? “过来,你自己洗。” 李朔月紧咬牙根,又蜗牛一样往前移。 陈展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拖过来,拿了蘸过温水的帕子亲自给他擦。 “啊!!” 李朔月惨叫一声,浑身抖若筛糠,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疼、疼……” “长痛不如短痛。”陈展依旧粗鲁,李朔月只觉着这架势和磨刀也没什么区别。 “我、我自己来……” 李朔月成了只被拔完毛的鸭子,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伸出手,哆哆嗦嗦要抢陈展手里的帕子。 陈展手一扬,没理会他。 李朔月脚趾绷直,疼得脖颈青筋都冒了出来。 “陈展、陈展,呜呜呜……”李朔月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越哭闹,陈展擦洗得就越粗鲁。 一刻钟后,李朔月气若游丝靠在陈展怀里,肿胀的眼睛半眯,脸色惨白的仿佛脖子一歪就能没了气息。 陈展翻箱倒柜找出条还没他大腿宽的小裤,给李朔月套上。 李朔月抽抽噎噎哭,直挺挺躺在炕上,仿若又死了一遭。 他在陈展手里就像只野鸡崽子,细弱的反抗只能引起他的笑。他自己洗脏衣裳都没陈展这么大的力气。 李朔月擦掉眼角的泪,这样不体贴的汉子,连他也遭受不住。 他好似也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好,李朔月幽怨地想。 * 晌午过后许久,木哥儿才来拜年,他穿了身新制的绣花锦鲤袄子,脚踩双红绣花棉鞋,脑门上带着卧兔和护耳,脖间还挂了只沉甸甸带着银铃的长命锁,走起路来一响一响,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李朔月便是被这阵铃铛声吵醒。 他睁开眼,炕边叶水儿正在剥花生,笑眯眯地看他。 李朔月总觉着这笑有几分揶揄,再一想自己还躺在炕上起不来,越发羞耻难耐,忍不住将被褥掀过脑门,将自己整个人遮住。 叶水儿拍拍趴在炕上玩鲁班锁的木哥儿:小嬷醒了。 木哥儿急忙蛄蛹着滚过去,小手将小嬷扒拉出来,脸颊贴过去,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嘻嘻道:“小嬷,太阳晒屁股啦!” “再不起来,木哥儿可不给你拜年了!” 李朔月脸色青白,忍着耻意颤声安抚:“等、等我一会儿,就起了,就起了。” 叶水儿将圆滚滚的小哥儿拽过来:你小嬷身体难受呢。 “好吧。”木哥儿又像只小毛虫一样爬过去,小大人似的摸李朔月的额头:“小嬷,你要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吃四碗,不、要吃十碗,这样才能像小叔一样高高壮壮!” “他从来不生病的!前些年把腿摔断都能自己好,可厉害了呢。” 童言童语惹人爱,这话一出,两人都笑了。 李朔月被叶水儿扶起来,艰难地裹上冬衣,同叶水儿靠在一处。 木哥儿穿着身新衣,瞧着就喜庆又暖呼,他笑了笑,露出两排小米牙,端端正正跪在炕上给两人作揖磕头:“日有熹,月有光,木哥儿祝水小嬷、月小嬷新的一年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木哥儿快请起来,小嬷也祝你一年更比一年好,事事顺遂皆如意。” 李朔月与叶水儿相视一笑,各自拿出红封,递给木哥儿。 “谢谢小嬷!”木哥儿笑嘻嘻点头,将红封一块塞进袄子里。今年红封又多了一个,这么多铜板,他能买许多好吃的呢。 两人坐了会儿便要走,家中都还有其余客人要招待呢。 兰姐儿今日没来,外面风厉害,叶水儿害怕她吹风生病。 李朔月托他将红封带给兰姐儿,银钱不多,只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一走,李朔月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消散,他半趴伏在炕桌上,喉头酸涩,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肚子忽然发出阵响亮的声音,李朔月哭得脑子发懵,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就当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疼死的时候,陈展掀开门,端了碗热腾腾的饺子。 李朔月抬起哭得涨红的脸,惊惧又难过地瞧着陈展,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难道就因为昨夜的几句话? 前世李夏阳同他在一处,也遭受了这诸多的磨难吗? “吃不吃?” 李朔月看了眼陈展,不肯动弹。 “不吃我端走了。” 这话一落下,李朔月立马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向他。 “又哭什么?” 天天哭,简直没完没了。 陈展略有些不耐烦,他的耐性似乎在真相揭开的那时候就消耗殆尽,现在能坐在这里同他讲话,全靠着意志力。 “……这饺子,是、是我包的……” 这是问他包的饺子他为什么不能吃? 陈展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不说这面、肉都是他买的? 他又打量起李朔月,薄红的脸,肿胀的眼,眼尾微垂、嘴角紧抿,说的是饺子,眼神却看向他,大约还带了那么点……希冀与渴望? 陈展琢磨出点味来,他就说一向巴巴地上赶着讨好他的李朔月这会怎么闹起脾性来,原来是想听两句好话,让他哄哄他。 陈展看见李朔月这副样子就忍不住发笑,太愚笨了,这会儿还在做美梦。 不如就顺着他,等到他梦醒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他昨夜想了许多,他与阳哥儿纠缠一世,剪不断理还乱,怎可轻易抽手? 阳哥儿年纪尚轻,情窦初开,不曾识过几个汉子,困在燕子村这等方寸之地,看上一个邓谦也不稀奇。 他二人正是互生情谊之际,他此时蹦跶出来,岂不是棒打鸳鸯? 自己何苦去做那等大恶之人,不若就先暂时放手,让他去体验个中滋味。 年少夫夫,走成怨偶的不在少数,届时他功成名就,有的是法子叫阳哥儿重新爱慕上他。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住并不怎么安分的李朔月。 思及此,陈展主动坐到李朔月跟前,将饺子夹到他嘴边,干脆利落道:“吃。”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样的手段果然适合眼前人,李朔月只犹豫了片刻,便张嘴吃了。 陈展甚至不用出声哄。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稍微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处,李朔月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饺子,有时候嚼两口还要掉几颗眼泪。 他难受起来胃口就不好,吃了十来个便摇头,说不要了。 碗里还剩下一大半,陈展自己吃了一半,又给候在门口眼巴巴的追云分了一半,一人一狼吃了个干干净净。 陈展搁置完碗,又拿了块温帕子过来,李朔月害怕他洗衣裳一样给自己擦脸,急忙接过来自己擦。 李朔月净了面,胸口仍旧闷闷地发疼,他垂下脖颈,瓮声瓮气道:“昨夜、昨夜我们行房了……” “我已经不算奴仆了。” “那算什么?妾室、小妇、偏房、外室?“ 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刺了一下,好半晌才嚅嗫着唇瓣,说出几个字:“……算夫郎。” “这话真有意思,谁说奴才不能在炕上伺候主家?” 李朔月怔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握紧手心里的被褥,哭腔很重:“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么想做我的夫郎?” 陈展极淡地笑了一下,捏起李朔月的下巴,玩味道:“即便你是个奴才,我也想用就用,这荒山野岭,谁又能说什么?” “……你……” 李朔月眼神黯下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话锋一转,就在李朔月伤心欲绝之际,陈展出声了: “让你做夫郎,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多好处,很多很多。” “我每天都给你做饭食,给你暖被窝,我也能绣帕子挣钱,家里的事也能……” 是夫郎还是奴才不过是陈展一句话的事,他今日说李朔月是夫郎,明日说李朔月是奴才,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要奴契存在一日,李朔月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都由他说了算。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答应下来自己不吃亏。 陈展随口答应了。 不知道等李朔月发现自己也是前世之人,脸色会有多好看。 他随意一句话,就会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就让李朔月慢慢做他那些美梦去吧。 李朔月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 晚上两人躺进一个被窝里,李朔月缩在陈展怀里,脸颊贴住他的胸膛,侧耳听他胸腔里富有规律的悦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很沉稳也很安心。 汉子默许了这次亲近,并没有驱赶他。 陈展一诺千金,不会骗他,因为他就是这么对李夏阳的。 李朔月心情好转,又朝陈展靠近了些,他如今是陈展堂堂正正的夫郎了,这半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第71章 旧疤痕 上元节,叶水儿前来邀李朔月去县上看灯,不过这时候不巧。昨夜他夫夫二人刚办完事,李朔月行动不便,就没去成。 正月里只有两回,每每闹到深夜 李朔月日日躺在炕上绣花,哪里都去不了,他便埋怨陈展血气方刚,横冲直撞。 他心中愁苦,被孙老嬷和叶水儿笑话了好久,连施慧娘也来了一回,笑了半盏茶才走。 其实,其实,这不能怪他身子骨弱,都是陈展的问题,是他鲁莽不知节制。 二月初,李朔月才出门走动。 春回大地,山上的雪已经消融了,野地上冒出些彩色的小花,枝头抽出新长的嫩芽,给灰扑扑的山峰带来几分生机。 李朔月扛了个小锄头锄门前的菜地,末了还撒上些草木灰和羊粪混成的肥,菜地要好好补肥,长出来的菜瓜才能好吃鲜嫩呢。 家里的大母羊不下奶,陈展今日将母羊拉去镇上卖,不知能卖多少银子。 母羊冬日没吃上鲜嫩的草,但李朔月常冲麦麸喂它,斤两没掉太多。 家羊远没有野羊价高,因此收到十五两银子时,李朔月喜出望外,甚至不敢置信。 他眼眸微睁:“这么多银子?全给我吗?” “嗯。” 陈展竟然真的让他管家,卖羊肯定没有这些钱,这说不准是家里全部的积蓄呢。 “好!” 李朔月重重应下,随后将银子抱起来,嘟囔道:“我把银子藏进粮房,日后你若要用,只管给我说就成。” 陈展看了眼日头,道:“我去烧水。” “好、好。” 李朔月抱着银子兴奋地冲进粮房,这里地方大,且不会总来人,得找个好地方藏好了。 自打那日请狸奴来捉老鼠后,家里就再没出现过一只老鼠,李朔月心里满意,打算下回若再遇见那狸奴,就给它捉鱼吃。 藏银子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李朔月挑挑拣拣的,最后藏到了粮房东北角,独自将米粮一袋袋搬上去,压得严严实实。 这比扛大包还累人,李朔月抹了把额头的汗,手作扇子给自己扇风。 卧房里陈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推开房门,不耐烦道:“好了没?” 李朔月吓了一跳,急忙将人推出去,“好了,好了呢。” 这会本该是吃饭的时候,可谁叫他家汉子是个急性子? 李朔月垂首俯瞰陈展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麦色的肌肤与热汗又为他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与平常的威风英俊很不一样。 陈展的身体健硕有力,线条流畅,无论是臂膀还是大腿,鼓起的皮肉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难怪陈展能自己上山打野猪呢,这样健硕的体格,就是当大将军也不落下乘呢。 小哥儿和汉子的体格相差很大,腰腹处尤其。 李朔月双手卡住自己的腰,又凌空和陈展做比较,这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陈展都快赶上两个他了。 他的肚子有一层很薄的软肉,而陈展的腰被线条分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块,摸上去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但是瞧着赏心悦目,气势唬人呢。 陈展这样的体格,看起来能把他抱进怀里,抵挡许多风雪。 陈展仰视着李朔月,也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遭,李朔月瘦的像片纸,风一吹就能跑似的。 最显着的特点有俩:第一是貌美,第二是肤白。 他从前并不耽于美色,即便行房也有节制,后来这些东西在李朔月身上都化作虚无。 陈展时常觉得痛苦,他这一行为无疑再次背叛了阳哥儿,可阳哥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自己与李朔月和和美美。 出于放纵出于逃避,陈展找上了明明拥有前世记忆却佯装纯洁的李朔月,既是报复,也是警醒,他们都是满身罪孽之人。 李朔月贪心不足,想从他身上得到名声、权力、银钱,像黏在身上的臭虫,甩不掉、赶不走。 陈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因此他不掩饰,不温和,不心软。 李朔月总说疼,却从不拒绝,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花楼里的娇客留人自有一套法子,李朔月那套便是卖可怜,妄图勾起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救风尘。 * 经历了几回,李朔月摸透了陈展的心思。 进山头一晚、回来那天折腾得最厉害。 不过陈展现在进山最多五六日便回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十几天对他不闻不问,每回卖掉猎物第二天,都会把银子交给他保管。 李朔月数了数,光是陈展给他的,就已经有四十多两了! 说不去可不吓掉别人的大牙? 他瞧着白花花的银子,乐得每日吃饭都要多吃上几碗呢。陈展手里也有碎银子,平日买肉买菜,都不问他要。 手里头这些银子他全当家底存着,轻易不动用。平日只留二两银子做花销,应付日常吃喝足够了。 唯一该苦恼的,便是陈展奇怪的喜好与毫无进步的技法了。 他们虽在后山,来往的人少,可也不是不来人,木哥儿就喜欢时不时来串个门子呢。 可陈展就喜欢青天白日在院中,李朔月劝也劝不住。 双膝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冷风一吹,热汗变冷,鸡皮疙瘩噌噌噌直冒。 李朔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晃了晃陈展的胳膊:“冷。” 韧柳般的腰不盈一握,消瘦的肩头细微地颤动,犹如振翅的蝶。 李朔月的后背极白,却有大片蚯蚓似的旧疤痕,前世他可没见过这些碍眼的东西。 陈展眉心微动,李朔月出身那地方祛除疤痕的秘药可不少,他又当过头牌,老鸨子自然不会让他一身疤痕去接客。 收回视线后,陈展抱住人往房里走,李朔月四肢紧紧抓住陈展的胳膊,害怕自己摔下去。 陈展实在坏心眼,他忍不住,亮起牙咬了陈展一小口。 也不知是不是拔了老虎嘴上的胡须,陈展闹得厉害,李朔月熬不住,用了些寻常手段,才将陈展伺候得服帖。 李朔月提前烧好了水,两口锅里都有,用的时候只需要提就可。 晚上照例是陈展先洗,李朔月躺在炕上平复。 陈展沐浴极快,李朔月喘口气的工夫,他已经开始擦头发。 李朔月时常怀疑,陈展是不是进桶里过一遍水就出来,比他焯春菜还快。 浴桶就在堂屋,李朔月照例拿了帕子,扶着墙慢吞吞往堂屋挪。他可没有陈展那样的好体力。 温热的水消除了他周身的疲惫,李朔月撩起水,一点点清洗身上的汗渍。 大约是太疲累了,李朔月后脑靠在桶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忽地,屋外的风将门板吹得啪啪响,李朔月一个激灵,自己清醒了。 水很凉,冻得人李朔月脸都有些白,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哆哆嗦嗦从浴桶里爬出来裹上衣裳,东屋油灯还没灭,但陈展已然睡着了。 手脚冰凉发冷,李朔月想也没想,钻进陈展的被褥里,合上眼睡了。 第72章 膏脂香 春天的雨大多都合时宜,不像夏雨那样来去匆匆,也不像秋雨总带着湿冷。常常一场春雨过后,林子里就会冒出很多蘑菇、野菜,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朔月与叶水儿、木哥儿便常常结伴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也会带上追云和小黑。 趁着现在野菜多,还能吃上嫩的,几个人便卯足了劲摘,荠菜包子,槐花饭,味道可都不错呢。 现在要多摘些,吃不完的晒干,冬日也能吃呢。 追云的体格比半年前还要威猛,四肢修长、毛发浓密,远远瞧着就是一只不可小觑的猛兽。 春日李朔月带它的时间多,在家中不像在山上那般肆意,不过李朔月手里有钱,时常会割肉来吃,也会给馋嘴的灰狼蒸肉包子。 猫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有肉吃,李朔月几日不吃,也有些不习惯呢。 李朔月早上采了蘑菇,下午便同叶水儿一块去清水县卖,菌子这些就得趁新鲜卖。 路太远,木哥儿人又小,他们便没带着,顺路帮他卖了就成。 这两日可不缺蘑菇卖,价格已不如前两日那般好了,七八文一斤的大有人在。 俩人摘的菌子比寻常人干净些,但不算太大,定价七文钱,半个时辰才卖出去。 俩人都挣了三十多文,能割快二斤的肉呢。 李朔月拉着叶水儿,七拐八拐,走到珍珠巷,进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个卖货哥儿很快迎上来,扬起笑脸问:“二位夫郎看些什么?咱家擦脸的、润手的,一样不缺,头油、唇脂更是琳琅满目……” “不要这些。”李朔月摇摇头,低声问这小哥儿:“可有暖情的?” “有,有呢,您二位随我来。” 较之李朔月的坦然,叶水儿则有些羞赧,许多耳尖的,也跟着撇过脸去,遮掩眼中的羞涩。 用于房事的物件都在内室,方便成了亲的夫郎、媳妇挑选,也不会叫没成亲的羞红了面。 “不知二位夫郎对这香味、样式可有要求?” “只要最寻常的,味道最好淡些。” “好。”小哥儿利落地从货架上拿出几个巴掌大的木盒子:“这几样分别是梨香、荷花、兰香的,二位可拧开闻闻,用的都是好料,味道也合适。” 小哥儿又拿出几个漆盒:“这几样是桃花、月桂、柑橘的,味香且甜。” “这些瓷盒里的是些牡丹、芙蓉的,这种的更软和,也更润,遇热就淌成水儿呢,平常用来擦脸都不成问题呢。”小哥儿笑道,“夫郎可拧开盖子,涂抹些瞧瞧,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东西就是要千挑百选,才能选出合适、欢喜的来呢。” 李朔月将几样膏脂一一试过,都不太满意,只有这牡丹香的,勉强能入他的眼。 李朔月剜了拇指大小的膏脂,摸到叶水儿干裂的手背上,把他整只手都涂完一遍才罢休。 小哥儿面色不变,笑盈盈道:“这样才对呢,能试出好坏来。” 叶水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笑容羞涩。 李朔月拽住叶水儿的手,仔细查看,膏脂确实不错,干裂的手背这会儿摸着光滑不少呢。 叶水儿也点点头,东西确实不错。 正经胭脂铺子暖情的膏脂都温和,不如花楼里那些功效骇人。 李朔月问:“这牡丹味道,不浓又滋润,要多少钱一盒?” “不瞒您二位,这东西比寻常的贵了些,要一两五钱银子。” “木盒的是八钱银子、漆盒的是一两二钱。这两样东西夫郎都试过了,各有千秋呢。” 叶水儿瞪大双眼,眼神在几个盒子之间来回徘徊,不敢相信这样小小一盒竟然要这么多银子! 八钱、一两二钱、一两五钱,这都能买几石粮食了? 李朔月也觉得贵,可一咬牙,便决意要买。 他没有孙老嬷那样熟练的讲价经验,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也只让两钱,最后花了二两八钱拿了两盒。 东西虽贵,可只要有用就成,他不想日日都遭罪。 李朔月强塞给叶水儿,他见过好几次叶水儿偷偷揉腰,冯冬青体格又比陈展差不了多少,说不准叶水儿和自己一样遭罪。 这小夫郎还是个哑巴,连推辞都说不出口。 李朔月心里泛起点怜爱,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硬生生给塞进衣裳里,自己一溜烟跑了。 叶水儿哪里懂李朔月的弯弯绕绕,站在门前羞恼不已,只觉得衣裳里的东西烧得慌,这小哥儿,送什么不好,送这些东西…… * 也不知是他与陈展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的,当天晚上陈展便牵了一头脑门长着一对大角的公鹿回来,晚上自然又是好一番你侬我侬。 牡丹膏脂开封后便少了大半。 李朔月脸颊闷在被褥上,面色潮红。 陈展将瓷盒捏在手心看,牡丹香浓,融化之后散得满屋都是。 李朔月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香气。 “有用吗?” 陈展问。 李朔月抬起汗津津滑腻腻的脸颊,撑着胳膊慢吞吞滚进陈展怀里,“……有一点点用。” 疼没少几分,反倒便宜了陈展。 李朔月:“……往后不去他家了。” 正经胭脂铺卖的膏脂真是一般,李朔月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又不能去花楼里买,难道日后只能这样疼着? 很多汉子都有特殊的喜好,陈展粗鲁,爱看他哭;白五总要在林子里,喜欢听人尖叫;周临渊喜欢束缚住他、捂住他的嘴鼻;周临渊身边的老太监擅用鞭子、刑器…… 这些李朔月都不喜欢,他只喜欢简单的拥抱,喜欢听他们胸膛强劲而富有规律的跃动。 * 翌日,陈展巳时初才醒,李朔月缩在他怀里酣睡,没有苏醒的迹象。 今年新糊了窗户纸,屋子里亮堂,陈展拇指捏住李朔月的下巴,端详他的脸。 不过几日未见,李朔月容貌似乎又妖艳了几分。 狐狸眼狭长,眼周布满薄而透的粉红,左侧脸半压,显得脸颊有些圆润,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呼吸间透露出几分娇憨,较之于半年前的形容枯槁,他现在才有了几分美人的影子。 这半年来李朔月在他这里吃好喝好,才能养成这副模样,这等姿色的哥儿,即使叫人用过,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拇指掠过李朔月眉心的红痕,陈展神情鄙薄,若有所思。 第73章 陈展,我穿这身好看吗? 到了清水县已是午时末,陈展直接将公鹿去牵去找赵大,两人颇有交情,他给的价钱也足,陈展自然乐意将好猎物卖给他,也省得他游街走巷叫卖。 赵大一见体格健壮、犄角漂亮的公鹿,连连拍手称好,直呼:“展兄弟,这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你能猎到这样的大鹿,其他猎户连鹿群都找不着呢。” “瞧瞧这对大犄角,看看这蹄子,嚯,脾性也大,还要拱我呢。是头好鹿!” 陈展道:“确实不错,鹿群里数它最勇猛。” “好好好,展兄弟。”赵大笑道,“我最近正缺这东西呢,你就给我送来了,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好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展笑了下,“你还收鹿就成,我还怕白跑一趟。” “好东西哪里都抢手,你这鹿价钱低不了。我得多谢你还念叨着我呢。”赵大将鹿牵进柴房关好,随后一把揽住陈展的肩头,将人往屋里头带。 陈展微低着身,有心想同赵大讨东西,便没推辞,一道入了。 上回那只公鹿卖了二十五两,这只体格比那只还要健壮些,赵大便直接给了三十两,只说叫陈展日后有了好猎物还念着自己。 两人盘在炕上边喝烧酒边吃炒花生,陈展正愁着如何开口,赵大眉头一挑,笑道:“展兄弟,家中可是有了人?” 陈展一怔:“你怎知?” “你身上有牡丹香,是在王氏胭脂铺里买的吧?” “他去买的,我也不知。” “嚯,他家的牡丹香一两五钱一盒,价虽贵,功效却不成。当成面脂手脂还有些用,用来暖情可就差太多了。” “正是这个道理。”陈展微微颔首,“除了滋润,没别的用处。” 赵大深深看了眼陈展,低声问:“可是那事不合?” “是有几分艰难,所以我才来求赵大哥。”不过艰难的人不是他。 “嘿,这你可算找对人了。”赵大嘿嘿一笑,从东南角的木头箱子里翻出几种药膏,摆在小炕桌上。 “你瞧瞧,这是我们楼里姑娘哥儿最爱用的。” 呈一字排开的膏脂盒味道、造型都不一样,有拇指长的窄口小瓷瓶、两寸宽的雕花圆木盒,也有四四方方嵌了珠宝的木盒、表面涂漆富有光泽的漆盒等,味道也极杂。 陈展辨别不出个中花样,只草草看了几眼。 “展兄弟可有瞧上的?家中人是哥儿还是姑娘,可有喜好?” “是个哥儿,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陈展顿了顿,询问道:“你们楼里,挑娇人用的都是哪些?” 赵大顿住,神情疑惑,“你怎么——” “他不听训。” “我说呢。”赵大瞬间明白,手肘怼了怼陈展的胳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且等着,我去找找,保准叫你满意。” 陈展饮了口茶,“此事便麻烦赵大哥了。” “你且等我一刻钟。” 说完,赵大便火急火燎跑了,好似身后有鬼撵。 陈展静静在屋内候着,目光落在缺了半角的陈旧炕桌上,别人睡觉的地,他不好打量。 不到半刻钟,赵大拎了小包袱,满头大汗跑回来。 ——啪! 包袱落在木桌上,一听这声音,陈展便笑了:“赵大哥,你这是拿了多少,我用不了这许多。” “害,还给你拿了些小玩意。” 说话间,赵大解了包袱,陈展得以看清全貌。 两个白色小瓷盒,一个印有梅花,盖上贴了红纸,写着“鸳鸯乐”;另一个贴了绿纸,写着“相思丸”。除却膏脂,还有其他几样造型奇特的用具。 赵大见陈展来了兴趣,立马搓搓手,道:“这‘鸳鸯乐’是老嬷教养初哥儿初姐儿时常用的,还有一种名为‘贞女荡’,那种太伤身,且成瘾,我就没拿来。” “相思丸、银铃铛这几样,最得老手偏爱。将相思丸置于脐内,能催生出……” 赵大口若悬河,将包袱里的东西依次介绍,最后又道:“鸳鸯乐不要太多,拇指大小足够,否则会令身体亏空,难以将养。相思丸也是如此。” “楼里的人不怕这些,你与弟夫郎可得多多警惕,别一晌贪欢、因小失大。” “这事得循序渐进,不可心急。”赵大又宽慰道:“多让夫郎欢愉,他才能总念叨着你,听你的话不是?” “东西你放心,全部还未开封。” “成,多谢赵大哥。”陈展拱手谢了两句,随后掏出钱袋,“赵大哥,多谢你心中惦念——” “这就见外了。”赵大打断陈展的话,“这几个小玩意不值什么钱,拿回去用就是。” 俩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最后陈展留下一两银,才将东西尽数带走。 在城中采买一番,陈展背着背篓,坐牛车回了燕子村。 追云吃饱喝足,正趴在院中央晒暖,见了他,也只懒洋洋甩起尾巴,敷衍地叫唤了两声。 东屋开了窗,李朔月正坐在坑边,手里似乎在缝着什么东西。 陈展没理追云,背着背篓进了东屋。这狼崽子歪脑筋极多,自从李朔月成了他的衣食父母,便将从前那股谄媚讨好的劲全用在李朔月身上,成日就是这样敷衍他。 如今已是大羊的小黑卧在地上,闷头吃着几颗手掌大的春菜。 陈展脸一沉,呵斥道:“出去。” 小黑拖长嗓子,朝陈展“咩”了一声,陈展作势要踢它,小黑四蹄立起来,底下脑袋就要拱人。 李朔月急忙叫停:“小黑,不许拱人,听话,快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天性作祟,小黑最近极爱拱人,最爱拱陈展和追云。 陈展抽了羊脑袋两下,拎着脖子将羊往出拉,小黑瞪大眼睛,朝陈展喷了两口气,毛茸茸的羊脸满是不服气。 李朔月嗔了陈展一眼,“小黑很乖的,你不要总凶它。它要叼春菜走呢,你快放了它。” 陈展松了手,黑漆漆的羊羔子果然拧头进屋叼上没吃完的菜叶子,甩甩小尾巴出了堂屋。 “它真聪明,今早自己去菜地里拔了几颗春菜,叼着来问过我才吃的。” “一只野山羊,你还养出感情来了?”陈展嗤笑一声,将背篓里的东西往出掏。 李朔月耿起脖子,不服气:“小羊怎么啦?它好听我的话。” “小黑爱干净,我经常带它去河边洗,一点也不脏。身上比追云香呢。” 陈展没接话茬,转头往李朔月身上扔了件亮黄色的衣衫,斥责道:“下回别让它进屋,否则我迟早炖了吃。” 李朔月接住衣裳,脸色难看起来,维护道:“不许吃我的小羊!” “我以后不让它进屋还不成吗?” “真坏,追云进屋你就从来不骂。”李朔月哼了声,“难怪小黑最爱用脑袋顶你。” 陈展没搭理李朔月的话,将包袱搁在炕桌上后,背背篓进了灶房。他今日新买了些油盐酱醋,还有十来斤猪肉,特地买了几斤猪板肉炼油,另外豆油芝麻油各一斤,还有些其他零碎。 规整东西这活一向是李朔月的,陈展便没插手。 放完东西他又舀水冲洗了把脸,锅里还热着稠米粥和肉包子,瓷碗下盖着一盘凉拌野菜,陈展将东西都搁在案板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追云进来打了个转,见两脚兽吃的都是些它不吃的东西,自讨了个没趣,嫌弃地叫了两声就走了。 小黑脾气大,不服气得很,吃完菜叶子,这会儿和篱笆门闹起脾气来,脑袋撞上去,一点也不嫌疼,那架势,好似要把门当成陈展拱。 李朔月关上窗子,靠着墙换了衣裳。 陈展给他的是身亮黄色的哥儿衣裙,窄腰窄袖,绣着牡丹、祥云、锦鲤,鲜亮又好看,像是未出阁哥儿穿的衣裳。 衣裳里还有发带,李朔月散了发,用发带在后脖颈处绑了个小结。 也不知陈展怎么挑的,这衣裳长短腰身都正适合。 陈展进屋后李朔月眼睛便亮了,他站起来,在炕上赤脚转了两个圈,柔声问:“陈展,我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第74章 一晌贪欢 李朔月乌发半披,自鬓边拢至脑后,只用绳带简单系着,面颊白皙,薄唇嫣红,羞涩拘谨的笑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一掌可握的腰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愈发纤细,好似一节柔韧细柳,面前的哥儿身段平坦,却生出几分不染纤尘的俏丽,再靓丽的衣裳在他跟前都会黯然失色。 — 翌日,院子里搭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叶水儿来时,衣裳还在往下淌水儿。 李朔月缩在被褥里,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昏昏欲睡。 昨夜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脑子混成一团糨糊,胳膊腿都热,像个烫呼呼的暖炉子。 李朔月昏昏欲睡,脑子发懵,想不明白,陈展怎么突然从包袱里拿出小铃铛…… 叶水儿坐在床沿,担忧地摸摸李朔月红彤彤的面颊,还好没发热。 初次用这些有巧思的东西,他与冬青都不习惯,昨日差点都没能起来。 今日在家中搜罗许久,才找出半匹压箱底的白绸布,虽比不得那一盒膏脂,但也不便宜呢。 细绸布料子软,拿来做中衣、小裤再合适不过。 听闻县城里那些富户大家,屋里的奴才都能穿细绸呢。 不过小夫郎这会还睡着,叶水儿也不好在人家屋里多待,搁下绸布便往回走。 李朔月申时末才清醒过来,他没什么精神头,就只喝了半碗粥。 屋里头闷得慌,李朔月推开半扇窗,倚着被褥远眺,不知小黑气性怎么那么大,脾气那么倔,这会不依不饶用脑袋撞栅栏…… 李朔月心中忧愁,这小羊羔就是再练十年都比不过陈展,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得呆傻…… 追云兴高采烈跑进院子,嘴里叼了只半死不活的灰兔,一见着衣食父母,便谄媚地凑上来,前爪搭住窗沿,晃晃脑袋,展示自己嘴里的兔子。 李朔月有气无力地摸狼脑袋,嗓音沙哑地哄它:“去找孙阿嬷,让他给你烧兔子吃。” “嗷呜嗷呜~” 追云听懂了,但是很不满,它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最后嚎叫两声,才四蹄生风地跑了。 院子里热闹少了大半,李朔月耳根清净了,微弱的晚风夹杂着野花野草的淡香,他倚在厚被褥上,又睡了过去。 * 清明后,天气回暖,湿润的泥土里嫩芽纷纷探出头,阡陌纵横的田埂上野草有半腿高。 水田里的秧苗到了移栽的时候,旱地里的麦苗也得追肥,山林地里,到处都是人们的脚步与欢笑,都在为新一年的春耕而努力。 孙冯两家的水田已育好了苗,不巧的是,孙老嬷染了风寒,便请了陈展帮忙插秧,他家只有一亩水田,插起秧苗来也极快。 冯家的地同孙家的紧挨着,都是肥力不甚好的下等田。 陈展、冯冬青、叶水儿三人去插秧,李朔月留着照顾孙老嬷和两个小娃娃,晌午做了饭也得给地里忙碌的三人送去。 这几日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干活,李朔月蒸了干米饭,摘了些嫩蒜苗,同腊肉一道炒了,又将香椿苗焯水,打了几个鸡蛋,一并翻炒,最后又蒸了些白面馒头,熬煮了绿豆汤,几人的饭食足足装了两个篮子呢。 先照顾家里一老两小吃完,李朔月提上饭篮子,木哥儿抱上装绿豆汤的陶罐,两人一道往地里去。 路上不少哥儿姑娘都去送饭,全都步履匆匆,鲜少有说笑的时候。 木哥儿人小,抱着陶罐费劲,刚走到田埂边就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喘气。 “累了吧?小嬷给你擦擦。” 李朔月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手帕,给木哥儿擦了脸颊。 “谢谢小嬷。”木哥儿趴在李朔月怀里歇了会,便很有精气地站起来,双手圈成个圈,中气十足地喊:“阿叔阿嬷,吃饭啦吃饭啦!” 这尖锐的声音震得李朔月耳朵疼,他急忙道:“好了好了,快别喊了,当心嗓子。” “来喝口水。” 不多时,三道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朔月拿热帕子给他们净手,木哥儿则挨个给倒绿豆汤,一大一小都忙碌起来。 冯冬青笑了笑,“今日热得很,就想喝些凉快的,这绿豆汤再好不过。” 木哥儿嘿嘿笑起来,挺直腰板:“可好喝了,月阿嬷还放了糖与薄荷,又甜又凉快呢。” 叶水儿也笑,坐到李朔月身侧慢吞吞喝。 李朔月把菜摆好后,亲自端了碗干米饭送到陈展手里:“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 陈展看了眼李朔月,没说话,叶水儿与冯冬青对视一眼,都忍着没笑出声。 小夫夫浓情蜜意,正痴缠着呢。 “月小嬷也没吃呢。”木哥儿端起另一碗干米饭,送到李朔月手上,“小嬷快吃,今日菜可香呢。” “好。”李朔月先夹了一筷子腊肉喂给木哥儿,“小馋猫,你不许再多吃,小心肚子疼。” “好嘛好嘛。” 远处柿子树下忽然窜出来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蛋圆乎乎的,他喊道:“木哥儿,快来快来,咱们去掏鸟窝。” “小嬷,虎子来喊我玩呢。” “去吧,别跑太远。” 木哥儿得了玩伴,开心地跑远了。 李朔月今日炒的菜油水十足,三个人吃得头也不抬,嘴巴忙得都没有时间讲话。李朔月也骄傲,他做饭就是好吃,追云都整日绕着他讨食呢。 吃饱喝足后,冯冬青摸摸圆鼓鼓的肚子,赞叹道:“月哥儿手艺真是好,也不知怎么做的,饭菜这样香。” 叶水儿连连点头,道:好吃呢,都能去县上开食肆了。 李朔月笑了笑,“你们爱吃就成。” 陈展起身走了两步,道:“都收了吧。” 李朔月:“哎,我这就收。” “你先回,木哥儿回来我告诉他一声。” 李朔月已收拾完了,拎起菜篮朝众人道:“你们多歇歇,等日后落下了再干活也不迟。” 冯冬青:“成,你放心。” 李朔月没久留,提着菜篮子走到小路上,快步往回走。 闲言碎语的人不在少数,李朔月雄赳赳气昂昂,谁也不在乎。 “月哥儿。” 李朔月脸色一沉,顿住脚步,拧头回看。 不过没看李夏阳。 王桂香满面怒容,眼神瘆人,李朔月也不甘示弱,瞪大眼睛,恶狠狠地回看。 李有财坐在地里,缩了缩脖子当乌龟。 李夏阳心里一喜,还以为哥哥终于肯听自己的话,急忙跑上前两步,说:“月哥儿,你现在真好看呢。” “前些日子,我叫……” 这声音真叫人讨厌,听了都觉得脏耳朵呢。 李朔月轻哼一声,扬长而去,不搭理李夏阳。 李夏阳霍霍磨牙,又讨了个没趣。 他一回头,便见着自家娘亲骇人的眼神,急忙跺脚,“娘……” 不远处的水田里,几个在白家帮忙的汉子嘀嘀咕咕: “那个是哪家的,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咱们村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嚯,这模样可真俊。” “方才李家哥儿不是喊什么月哥儿?” “莫不是——” “是李朔月。”白修文打断几人的谈话,轻佻一笑,“是他,错不了。” 第75章 不请自来 三日后,地里的活计全都了结了,陈展打算上山一趟。 一来是想多攒些银钱做北行的盘缠,二来是精进自己的骑射功夫,最好能百步穿杨,直取敌将的脑袋。 这日,他正坐在屋外削木箭,卧在院子里打盹的追云突然警觉地窜出来,吼叫两声,自坡下拽出了一头发潦草、身背布袋的汉子。 那人一见着陈展,立马求救道:“展兄弟,这、这狼……” “追云,快回来。” 陈展上前迎过去,歉疚道:“家里养的,野性未除,对不住了赵大哥。” 追云嘤嘤嘤叫了两声,自知闯祸,悄咪咪往坡下溜去。 晚上再收拾它,陈展迅速收回视线,帮赵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赵大哥,先进屋喝口茶。” “好好好。” 赵大马不停蹄赶了两个多时辰,刚歇个脚还叫狼给吓住了,这会子心还没落到肚子里。 “成。” 堂屋木桌木椅没收走,赵大双腿发软,急忙坐下来,一口气灌了三杯冷茶。 喘过气,赵大才道:“展兄弟,你家可真不好找,怎么别家都在平地上,你家在半山腰?” “我家是逃难过来,不好往村里去。” “原来是这样。”赵大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展兄弟,今日我可真是有事求你。” “什么事,赵大哥但说无妨。” “昨日有个主顾,要花二百两买虎鞭!” “这么多?” “可不是。”赵大啧啧两声,“那些个大老爷手里的银子和咱们平头百姓手里的铜板一样,都不值钱。” “展兄弟,我没那捕猎的手艺,这不才想起你来了。”赵大挠挠鼻尖,颇有些不好意思,“展兄弟,我知道你本事大,特意来问问,你可愿意接下这活?” “若是你答应,我便替你应下,要是成了,你只需给我几两跑腿钱就成。” “山中并无大猫,我没遇着过。”陈展道:“不过我明日上山,可再去找找。” “也成,你先找着。”赵大咂摸了口茶,遗憾道:“这事也就是赶上了,我一脑热,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也没想别的。” “说的是呢,几百斤的大猫,哪里是寻常人就能找到的?” “展兄弟,找虎鞭这事你就听听,别放在心上。”赵大解开身上的包袱,话头一转:“那膏脂可用完了?我又给你拿了几盒来。” “今日路过糕点铺,他家新出一种‘云片糕’,我尝着味道不错,顺路便带了些。” “你瞧着花花绿绿的薄片,确有几分巧思在——” 话未说完,屋子里突然进来个穿黄衫的哥儿,赵大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乖乖,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面粉而白,暖玉一样通透,眼狭且长,秋水一般澄澈。 半尺素腰,体态娇小,身带百花香,叫人不禁为之心神荡漾。 赵大急忙低头拾掇了桌面的腌臜东西,垂头时喉咙不自觉滚了下。 空气静了一瞬,陈展看了眼站在正门口的人,不悦地蹙起眉毛。 没想到家中会来人,李朔月也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位是赵大哥。”陈展睨了眼李朔月,道:“这便是我先前提过的夫郎,李氏。” 应当是朋友,李朔月微微低头,喊了声:“赵大哥。” 赵大浑身震了震,心道屋里人是这般模样,难怪这小子要用那些东西将人圈住呢。 “原来是弟夫郎,失敬失敬。今日冒昧叨扰,不请自来,还请贤弟与弟夫郎见谅。” 李朔月微微摇头,“赵大哥与展郎既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 陈展替赵大斟满了茶,道:“赵大哥既来了,便与我进山看看,打几只野兔。晌午也别急着走,留在家中用饭,尝尝他的手艺。” 赵大抬头远眺,端起茶杯饮了口:“往常你捉的那些好东西真叫我眼热,我也想去瞧瞧,见识见识贤弟你的英姿。” “什么英姿不英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俩人一道出门去,陈展落后几步,忽而顿住身叮嘱李朔月:“你做几道荤菜,将剩下半斤屠苏酒也热了。” 李朔月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陈展打量了眼李朔月,眼底冷漠,“把衣裳换了。” 李朔月诧异:“这是自然,我怎么会穿好衣裳进灶房呢。” 家中既来了人,自然要好酒好菜招待,不能叫人看轻了去。他刚同叶水儿买了豆腐,晌午就能顺手做了。 陈展买的猪肉还未吃完,李朔月觉得荤腥不太够,于是放下篮子去孙家喊追云。 “追云,听话,快去捉只兔子回来,家中来了客了。” “嘤嘤嘤”,追云仰躺在地,四爪朝天扑腾着,仿佛在说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好追云,快去快去。”李朔月揉了会大狼,发现这崽子无动于衷,只得从兜里掏出一把冬瓜糖,塞进灰狼嘴里。 一侧的木哥儿和兰姐儿看得口水直流,李朔月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一人给了一把,两个小的坐在田埂上吃糖,灰狼心满意足,抖抖身上的毛往山里奔去。 告别两个娃娃,李朔月回屋先换了衣裳,然后才进灶房折腾。 他温好了酒,炒了一荤二素三个菜,追云晃晃悠悠叼了只半死大白兔进屋。 也不知这兔子怎么吃的,才春三月,就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掂量着能有一斤半呢。 李朔月爆炒兔子颇为熟练,炖煮的功夫又烧了些蛋花汤,只等二人回来吃饭呢。 半个时辰后,陈展才带着空手无归的赵大回来。 院里的小黑正在用脑袋撞柿子树,一见两人,直愣愣就往陈展身上拱。 陈展眼疾手快抵住羊脑袋,赵大眼睛都瞪直了:“展兄弟,你这黑羊体格真不小,能卖不少钱呢。” “你卖不卖,不若我今天便拉走?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这羊不听话。”陈展无奈笑了下,“若哪天要卖——” “不卖!”李朔月刚舀了碗蛋花汤喝,就听外边的汉子议论他的小羊羔,急忙端着碗冲出去,喊道:“这是我的小羊,我养的,不卖不卖。” “弟夫郎莫恼,是我说错话了。”赵大连忙作揖请罪。 李朔月认真道:“追云和小黑都不卖呢。” 害怕两人又惦记上他的羊,李朔月止了话头,“饭都烧好了,快进屋吧。” 陈展微微颔首,同赵大一道落了座。 李朔月跑了几趟,依次端出烧豆腐、凉拌马齿苋、爆炒兔肉、榆钱炒肉片以及蛋花汤与屠苏酒。 “都热乎着呢,赵大哥快同展郎一道尝尝。” 打完招呼,李朔月转身欲走,赵大却没忍住,看向陈展道:“弟夫郎不一道坐?” 陈展深深看了眼李朔月,道:“你也坐下吧。” 李朔月一惊,略一思索,知晓这是告诉外人自己夫郎的身份呢,心里生出几分甜蜜,应了声便坐下。 “弟夫郎,方才多有得罪,说了唐突你的话,我先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李朔月腼腆一笑,“我不会喝酒。” “无妨,让展兄弟代你就是。” 陈展淡声道:“赵大哥无须在意。” 俩人碰杯,皆一饮而尽。 李朔月跟着抿了口蛋花汤,鲜香滋味浓,咸淡也正好呢。 陈展与赵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李朔月多是低头用饭,他吃的速度慢,偶尔应和一两句。 低眉颔首、小口轻咬,小夫郎用饭时动作虽缓,却瞧着赏心悦目。 赵大不由得看了好几眼,心中琢磨,这夫郎生得这般美貌知趣,瞧着也温驯,不知为何,他总觉着展小子与这小夫郎不甚亲近。 想着想着,赵大心中便满是遗憾,这般的佳人,怎的自己就没福气遇着? 第76章 偃月刀 “展郎,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李朔月弯起唇角,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衣裳,小跑着出去迎接。 陈展眉心一跳,自打上回李朔月在赵大面前这样喊他,后面便一直喊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浓情蜜意呢。 “追云呢,哪去了?” “它找木哥儿去了。”李朔月接过陈展手里的绳子,牵着两头鹿往后院走,边走同他话家常:“你一去十来天都不见踪影,我日日忧心。” “还好没少胳膊少腿呢。” “赵大哥来了两回,问你回来了没。我说没回来,他便又走了。” “赵大哥?”陈展念出这三个字,忽地笑了,“你没请他到家里坐坐,吃盏茶再走?” 李朔月道:“我请了呀,诺,就在院子里,我给他倒了两盏茶,他吃了一刻钟就走了。” “是么?”陈展洗了把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朔月远去的背影,狐狸精真是在哪都不安分,赵大来找谁他还能不清楚? 还请人吃茶,他怎么不直接把人请到炕上去? 勾人的手段倒是多。 — 四月初十,李朔月与叶水儿一道坐牛车去清水县买香火。 清水县附近十几里处有座宝林庙,里面供奉了诸多菩萨罗汉,参拜的人求财求子求官运,庙内常年香火鼎盛、佛音袅袅。 李朔月想求平安顺遂,叶水儿想求财运通达。 不过庙内香火贵,是寻常的三两倍,他们二人这才打算自己采买些。 一上牛车,李朔月便紧紧抱着背篓,不肯松开半分。 牛车上大多都是燕子村的人,几个未出阁的哥儿姑娘缩在一处,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明眼人知道他们说笑的是谁。 可李朔月心思不在这上面,叶水儿又忧心李朔月,俩人都懒得理会这群碎嘴子。 他们两家日子蒸蒸日上,可引得不少人嫉妒呢。 进了县城,叶水儿道:月哥儿,你怎的了?不然你等等我,我同你一道去。 李朔月微微摇头,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们两人各干各的,这样才快呢。” 叶水儿道:那你路上小心,我卖了帕子就去找你。 他小背篓里有半框帕子,既有他的也有孙老嬷的。李朔月要去买膏脂,两人分开更快些。 分别后,李朔月转了几个巷子,到了长青巷,这里大多是些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子之类的。 李朔月进了最大的李氏铁匠铺。 一踏铺门,便能听到后院传来乒乒乓乓的锻打声,晌午铺子里没什么人,也不见小二,李朔月只好自己转悠。 铺东面摆了两排家中常用的铁锅、砍刀、锄头之类的器具,西墙上挂了排大小不一的弓箭,李朔月一一看过,只在角落里见了几柄落满灰的巴掌大的剑。 “小二,小二?” 李朔月看完了,出声寻小二。 柜台里的小二慢悠悠从角落里爬起来,睡眼惺忪道:“铺子里铁锅铁刀都有,绣花针也有,想要哪些自己看就成。” “你们铺子里,可能锻造大刀?” 清亮温和的声音飞入耳中,小二睁开眼皮子,竟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夫郎,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热切迎了上去。 “您要铁锅还是菜刀?咱们铺子里的东西是整条巷子中最好的,连绣花针都要锻打十五天……” 李朔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大刀,你们铺子可能锻打?” “大、大刀?”小二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要多大?” “长八尺,宽一尺的大刀!” 这颜色姝丽的夫郎不买铁锅菜刀绣花针,好端端怎么要这么大的刀? “这刀要能削铁如泥,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砍掉人的脑袋!” 李朔月话音落下,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震惊惊愕至极,仿佛没见过这般离经叛道的哥。 李朔月微昂起头,不悦道:“你家到底有没有?” “有、有。”小二回过神来,将人往二楼请,“您先稍坐片刻,待我去寻掌柜。” “嗯,去吧。” 李朔月环顾四周,二楼的兵器要比一楼多些,不过只有十几件,都是巴掌大的小物件,摆在案上,更像是小孩玩耍的小东西。 李朔月拿起两个带刺的铁锤又放下,心道这模样也忒丑了些,他又拿起中央的小刀看,又觉得这太轻巧,发挥不出陈展全部的力气…… 将东西挨个看了一遍,掌柜的才由小二带来,李朔月心里不满,出口语气便不好:“你们铺子里最好的刀是什么价钱,需要几斤铁?多宽多长?”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还请客官见谅。”掌柜的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汉子,“客官可是给家里人看刀?” “不错。” “不知力气如何?” “能扛起百八十斤。” “可有使得顺手的?” “刀、棍耍得最好。” “……” 俩人一来一回互相摸底,掌柜的怕给土匪锻刀,最后银子没捞着,反倒被坑一把,李朔月则忧心被店家坑骗,仔细询问了许多。 他常见陈展清早在院里耍棍子练身手,又想到他日后征战沙场,没件趁手的兵器可怎么成? 离陈展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他这时候来订,到时候就能当生辰礼送给陈展呢。 他挑了一柄偃月刀,剑柄长六尺六寸,刃长两尺三寸、宽半尺,刀刃要用最好的精铁,且剑柄要刻蟠龙猛虎,最后要在手常握的地方,刻三轮漂亮的弯月。 商定好后,掌柜的拿算盘噼里啪啦算了起来,最后笑眯眯报给李朔月一个数字。 “什么?要一百五十两?还要先给一百两定金?”李朔月急得跳脚,急忙捂住小背篓,心道这人怕不是开了天眼,怎么知道自己刚巧就拿了一百两? “李夫郎莫急莫急。”掌柜的左看右看,谨慎道:“这两年不太平,边关总打仗。朝廷对盐铁看管得严实,更不许百姓私下铸造刀剑这些东西。我也是看在李夫郎你诚心想要,家里的汉子又是个想从军的,这才想着帮你一把呢。” “这刀起码得二十八斤,不仅要用光我铺里的精铁,还得我向别家买。”掌柜的又用手在脖子比划,吓唬道:“这事得悄悄地,不能让官府知道,不然可是要杀头的!” “可你这价也太高了些。”李朔月满面愁容,“寻常铁才几钱一斤,你开口就敢朝我要一百两!定然是诓骗我!” “李夫郎这话就错怪我了,我家在这长青巷已有二十多年,都是本本分分,从不诓骗老实人。” 这家铺子李朔月有些印象,那会他还没离开花楼给人家做妾,这铺子主动要给边关将士打刀,还曾得了官府的牌匾,他料想这店家是个有骨气血性的,可谁知这样贪财? 一百五十两! “不成,你便宜些,一百两!” “哎哟,一百两哪够……” 说价便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定了一百二十两,先付一百两,五月再给剩下的银子。 李朔月付了银钱,收好契书,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可告诉你,我家展郎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上山砍虎捉狼那都是轻而易举,将来是要当将军的。” “这刀料子都得给我用顶顶好的,若是拿那等糟烂东西骗我,回头我让我郎君把你家铺子拆了,还要告上官府去。” “我家里养了猛兽,你若不想被它咬碎,就得给我仔细些呢。” “我常到县上来,要时时看我的刀呢。” “李夫郎放心,我用我李家铺子的招牌担保,绝对童叟无欺。李夫郎想来便来,您可是咱们的贵客呢。” …… 背篓里的银子都给了出去,李朔月将契书贴身放着,这契书一式三份,掌柜的给他念了四遍呢。 了却一桩大事,心情可轻快了不少呢。 李朔月出了门才想起来叶水儿,急急忙忙往王氏胭脂铺赶,门口的叶水儿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朔月心虚不已,急忙跑上去,说了好些好话,才止住了这小夫郎的眼泪。 叶水儿松了口气,嗔了李朔月一眼:店里的哥儿说你没来,我还以为你不认路,丢在城里了。可吓死我了。 “我认路呢认路。”李朔月将人带离这胭脂铺,小声嘀咕:“这家膏脂不好使,我忘了给你说。” 叶水儿脸微红,道:我觉得挺好用的啊。 李朔月哼了声,“一点都不好呢,只叫陈展欢愉了。” 第77章 我最喜欢你 四月十二这天,李朔月同叶水儿早早上了牛车去宝林庙,陈展与冯冬青去捕鱼,带了两个小娃娃和追云。 李朔月兴致勃勃,他同叶水儿拢共买了一钱的香烛细香,足够将庙里的菩萨罗汉都拜个遍。 今日庙会,前来参拜的人极多,李朔月叶水儿几乎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拜完一个再拜下一个,挤都挤不出去。 最后不管是菩萨还是童子,不管是掌管福运还是财源的,统统拜了个遍。俩人相互搀扶着走下来时腿还发软。 许多商贩都在道路两侧支了摊,卖瓜果蔬菜、小吃饮子。。 李朔月要了碗猪肉馅的馄饨,叶水儿要了碗羊杂汤,香气扑鼻的汤饭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俩人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用完晌午饭,叶水儿要找地方便,李朔月闲来无事,便转悠起附近的摊子。香囊他在庙里买了两个沾过香火的,能护佑平安呢,这香囊摊子便没怎看。 旁边有个卖小儿玩意的摊子,李朔月凑近瞧,泥人布偶、皮影木球全都有呢,颜色也是小孩都爱的颜色。 李朔月看见了一只红色布老虎,虎头虎脑的大猫憨态可掬,瞧着很适合给兰姐儿玩。他伸手够不着,便往旁边移了几步,这一移,便撞倒了人。 俊俏的汉子笑盈盈将老虎放进他手里,赞叹道:“月哥儿如今出落得真是漂亮,我都认不出了。” “去年不是说要跟我走,我怎么听说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脱了衣裳跟了后山的猎户?” “白、白五!” 李朔月汗毛直立,“噌”一下收回手,警惕地打量着白五。 白五比原先黑了些,壮实了几分,脸上仍旧是那副轻浮浪荡的笑,瞧着比往日还要瘆人。 “原来还记着我呢。” “我当你忘了,月哥儿,我可是日日都惦念着你,给你买了好些玩意呢。” 李朔月后退两步,佯装镇定道:“我不记着你。” “你不记着,我记着。陈展知道你差点就在你家门口跟了我的事吗?” “你这人,胡言乱语些什么。”李朔月抬腿就走。 白五没拦着,只是喊道:“月哥儿,回去再找你。” 李朔月跑得更快了。 叶水儿刚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步履匆匆的李朔月自他面前经过,他急忙伸手拉人,李朔月身体一僵,还以为白五追来了,直接使了大力气将人甩开。 叶水儿踉跄后退了两步,见李朔月还要跑,不得已喊了两声“啊啊”。 李朔月怔住,回头一看,自己甩的人是叶水儿,紧绷的弦立刻松下来,“原来是你啊。” 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脸色也惨白,叶水儿担忧道:怎么了,走得这么急? 李朔月:“我内急,所以走得急了些。”余光忽然瞥见张熟悉的脸,李朔月急忙拉着叶水儿往前走,“快、快走!” 白五真不是个东西,现在还想欺骗糊弄他,门都没有! 一口气走到了停牛车的地方,李朔月抬脚就要上,叶水儿急忙扯他的袖子,问:你不小解啦? “我、我又好了。” 叶水儿:你不是说想看些布料给陈展缝衣裳吗?不看了? 李朔月摇头:“这料子都不好,咱们还是改日去县城里瞧瞧吧。” “我方才突然想起来,今日我走时没喂小黑,我害怕它同陈展闹脾气呢。” 叶水儿也想到了李朔月养的犟种羊羔,露出个无奈的笑。 叶水儿:那咱们先回吧。 这半年来平静美好的日子都叫李朔月生出种错觉,好像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陈展每个月去打猎养家,他在家中照顾好一切,过些年他们会生些可爱的孩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一直过下去。 可白五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内心被往日的阴霾所笼罩,李朔月手心冰凉,颤抖不止,回家进屋后,那股烦躁还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从前他觉得摆脱白五不是什么大事,任由他胡说八道,反正他左耳进右耳出,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可现在不同,他有了郎君有了朋友,他担忧白五会对陈展或者叶水儿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虽他们几家都不信风言风语,可白五要是一宣扬,村里人便都知道,那些人的嘴他又不是不知道,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这些话他们不信还好,可保不住会心有芥蒂;若是直接信了,那便更糟糕了。 没有哪个汉子能接受自己的夫郎曾经为了些吃食就愿意叫人家看身子。 既是轻贱了自己,也是轻贱了别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院子里,陈展立在柿树底下,看着屋内枯坐的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平日李朔月进了家门,不说满屋子找他,起码也要喊几句“展郎”打招呼。 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真是少有。 — 心里都装了事,俩人晚上便没有温存。 李朔月心里打鼓,不知如何开口试探陈展关于此事的看法,眉毛拧得都快打结了。 陈展亦睡不着。 李朔月靠在陈展胸膛上,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展郎,要是、要是有人说我的闲话,说我不知廉耻、沟引汉子,你、你打算怎么办?” “?” 陈展眉心跳动,幽幽开口:“你现在不就是这般名声,你指望我做什么,打上门去?” “我、我没这样说。”李朔月被陈展的话堵了一下,羞恼道:“我沟引谁了?” “你没沟引我么?” 李朔月瘪了瘪嘴,装作没听到,不接他的话茬。 他名声这么烂,陈展应当不会在意,这也算是好事,可不知怎么的,李朔月心里有些堵。 “李朔月。”陈展冷不丁出声。 “怎么啦?”李朔月脸颊贴过去,像只邀宠的狗崽子。 “你要是敢背着我偷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李朔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抖了抖,不由自主问,“怎么?” “我就把你卖进青楼做娼妓。”陈展邪笑道,“顺便阉了你那个奸夫。” “不许!”李朔月急忙坐起来,“我不会、不会的,我只跟你,陈展,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汉子了。” “你也不许、不许把我卖进那种地方。”李朔月湿润了眼眶,从自己的外衣里翻出两只小巧的香包,将其中一枚塞进陈展的手心,而后缩进他怀里,用他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腰。 “这是我今日去求的香包,老和尚说能驱邪避瘟、祈福安神。” “我最喜欢你了,展郎,我最喜欢你。” 第78章 来日方长 陈展在家中待了十来日,两人行房紧凑了些,日日烧热水,家中的柴火都不够用。 李朔月歇了两天,便带着小黑一道往山坡上走,他还没与陈展结亲之时便常到这边砍柴,离院子不过几百步路。 小黑这两日活泼了些,也不再见着人就拱,前些日他遇着施慧娘,同她说了这事。 妇人捂着嘴笑了半晌,说是小黑长大了,已到了揣崽子的年纪呢。 李朔月这才了然,他就说羊羔怎么突然脾气暴躁,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拱。 小黑还不到一岁呢,李朔月总觉着还是只小羊羔呢,今年就没给配。 说起施慧娘,李朔月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是高兴的叹气。 她嫁的那个老头子两腿一蹬死了,那些个亲戚容不下她,要抢房抢地,争得头破血流的。 施慧娘索性直接带了嫁妆和平日攒下的银钱回娘家,与那家子再无瓜葛。她娘家无儿子,回来还能照顾阿姆,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李朔月听了只想祝她脱离苦海呢,不用伺候死老头子,也没孩子拖累,家中又有阿姆疼她,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往后都不用跑几个村去买豆腐了呢。 李朔月心里欢喜,自己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腰和膝盖还有些痛,李朔月砍会儿柴就得坐下歇歇,这活本来也不着急,每天只砍两根都没人说他。 追云一早就寻木哥儿玩去了,得玩到半下午呢。 李朔月坐在核桃树下,轻揉酸涩的腰和脚踝,又忍不住出声埋怨:“力气也太大了些,拽得我脚踝现在还痛呢。” 小黑吃饱了肚子后,卧在李朔月腿边,这会儿突然动了动羊耳朵,乌黑的眼珠子眨了眨,嘴巴一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咩叫,末了还人似的瘪嘴吹嘴皮,李朔月笑得肚子疼。 “小黑,你也觉得他坏是不是?” “咩咩咩~” “乖小黑。”李朔月抱着羊羔笑,抚摸着薄薄的羊耳朵叮嘱道:“下次他再赶你,你就拱他的屁股,谁叫他敢欺负我们小黑,我们小黑最乖了最香了。” “谁欺负小黑?说来我听听。” 一道男声突然打破山林的宁静,李朔月手一紧,身体瞬间弓起。 “白五,你来做什么?” “呦,月哥儿,这结巴的毛病治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结巴。” “这样最好不过。”白修文笑了笑,坐到李朔月身侧,从兜里掏出油纸袋,里面装了四五块糖饼,递到人眼前,笑道:“月哥儿,我记着你从前最爱吃糖饼子,我今日特地给你带来,快尝尝。” 李朔月没接,默默往旁边移了三尺,冷声道:“我现在不爱吃了,你快走吧。” “我家里有灰狼,它认生,说不准会咬你呢。” “月哥儿,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白修文眯起眼,状似不经意道:“从前讨要吃食时,乖巧地跟狗崽子一样,让摸就摸,让脱就脱,现在攀了高枝,就想一脚把我踢开?” “你说说,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白修文视线移到李朔月腹部,轻薄道:“便是密处,我也碰过许多回,陈展知晓你有多浪荡吗?” “他知道其他男人伸手玩过吗。”白修文又将李朔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定玩的还不止我一人。” 他靠近李朔月,语气越发危险:“陈展知道自己二十五两买了只破鞋吗?” “你胡说。”李朔月气红了脸,一把将白五推开,站起身后退两步,从兜里翻出一两银子扔到白五脚边,压抑着怒火道:“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才被你三言两语哄骗,你说你会娶我,可你阿姆到处给你找媒人说亲,我也没见着媒婆进李家的门。” “要不是王桂香恶毒到那种地步,我何苦为了零星吃食,让自己叫人糟践。” 李朔月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哽咽,他擦掉脸上的泪,声音里带了浓厚的哭腔:“我算过了,这些年你一共给我吃了两块红豆酥,六个鸡蛋,七个糖饼,十四块冬瓜糖,还送了半盒人家不要的膏脂……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值一百文,如今我十倍还给你,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纠缠我。”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就当不认识。” “呵,这会儿当不认识,从前你怎么不说这话?”白修文捡起银子把玩片刻,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李朔月,“行了娼还想要贞节牌坊,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白五这话实在恶毒至极,他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下些过错,何以就要被当作娼妓、破鞋看待? 李朔月脸青一阵白一阵,几乎站不稳,他有错,可那些害他的、诱骗他的,难道就清白吗? “你到底想要如何?”李朔月攥紧拳头,将小黑往自己身后赶。 “要如何?”白修文笑了声,忽而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吊儿郎当道:“好歹是我最先看着你这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叫人捷足先登也就罢了,总不能都到这会儿了,我连一口肉都吃不着吧?” “月哥儿,今日我心情好,你过来乖乖巧巧服侍我一回,我便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呸,你想都别想!”李朔月啐了白修文一口,恨恨道:“我真是痴傻了,竟然指望你这样的坏东西张良心。” “哦,你不愿意?” “看你一眼我都嫌脏。”李朔月转身欲走,白修文又开口道:“你可想好,是今日低头服侍我,还是明日我拎一壶酒来同陈展说道说道?” “你敢!” “我怎么不敢?李朔月,你大可试试。” “你敢来,我就敢让追云咬死你!”李朔月咬紧牙根,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弦。 白五这混蛋什么都能做出来,追云不在身侧,李朔月不敢久待,说完狠话立马牵着小黑下坡,连砍刀背篓都来不及拿。 他几乎是跑下山,进屋关了篱笆门还担忧,害怕白五翻栅栏过来,于是他急匆匆从灶房拿了把做饭切菜用的菜刀,藏到身后,站在院子里。 白修文提着背篓带着砍刀顺坡而下,站在陈家院门口,与李朔月遥遥对望。 那双曾经只敢怯怯地、仰慕地、渴求地看着他的眼睛变得警惕、凶狠、憎恶,难言的复杂感情自胸中升起,不过又很快散去。 就像是曾经随手救下的野狗,原本只认你一个人,可后来你有段时间你忘了它,它就跟了别人,还嫌弃你挡它的好前程。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更多些。 白修文将砍刀和背篓扔进院里,遗憾道:“月哥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李朔月双手握紧菜刀对准白修文:“你收了我的银子,就该明白我说的话。” 白修文挑眉一笑,“银子我要,这人我也要。” “你有你的法子,我也有我的,月哥儿,来日方长,我们且等着吧。” 番外——圆月亮 燕子村,李家门口。 “月哥儿,月哥儿,快出来快出来!咱们抓知了虫去!” 七八个小孩停在李家门外,七嘴八舌争相喊人。 不多时,李家的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脸上带了疤的妇人牵着胖乎乎的小哥儿出来,妇人手里拿了把油炸过的花生豆,一一分给面前的小豆丁们。 分完后,她才笑盈盈将自家哥儿往孩子堆里推,笑道:“月哥儿,小伙伴来找你了,快别闹脾气了。” 月哥儿眼里含了两包泪,小嘴撅得能挂油壶,不情愿地往阿娘身后跑,还不高兴呢。 “月哥儿,你怎么不出来,你不想去吗?”为首的小汉子狗儿嚼嚼嘴巴里的花生豆,好奇地问。 “昨个回来了就哭闹呢。”沈玉俯身,擦掉月哥儿眼眶里的泪,又揉揉他的小脸蛋,对着孩子群道:“月哥儿才五岁,正长身体呢,一点都不肥。你们昨天说他,他回家伤心地哭了半宿,连饭都不肯吃。” 狗儿睁大眼瞧面前生闷气的小哥儿,这绿草团子脸蛋圆润的跟十五的月亮一样,脑门上的红痕亮的跟拿墨水点上去似的,小手小脚都像洗干净的藕节,肉嘟嘟又白净。 他穿了身竹青色的圆领小短袍,因为小肚子微微凸出来,不像大人那样把腰带勒得很紧,只松松打了个结,还挂了个五彩的福络子,比福画上的年娃娃还招人稀罕呢。 狗儿暗自赞叹,这小哥儿圆鼓的,怕是自己都赶不上他的分量。 月哥儿眨巴眨巴眼睛,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喊了句:“阿娘,我不去,呜呜呜……狗儿哥哥坏……” 狗儿眼睛瞪大,嘴巴里的花生米都忘了嚼。 这时小孩堆里的施慧娘挺身而出,朝众人道:“月哥儿年纪这么小,你们再这样说他,他以后都不跟你们玩了。” “他哪里胖了?不过是小肚肚上有几层肉肉,软乎乎可好摸了。” “他以后跟着我们玩,我们几个可稀罕他了呢。” “就是就是!”艾叶也应和道,过去牵月哥儿的手,“走,月哥儿,同姐姐们一道走,再不和他们玩。” 狗儿几个着急起来,月哥儿可是整个燕子村最招人稀罕的奶娃娃,模样标致性子又好,又常常给大家分些好吃的零嘴,大的小的都喜欢同他一块玩,月哥儿同他们这一群人玩得最好,可叫不少人羡慕呢。 “月哥儿,你别恼,昨日是我们说错话了。”狗儿上前两步,急忙道,“狗儿哥哥再不说你了,你别恼了,成不?” “是呀是呀,月哥儿,我娘说你这不是肥,是、是、是珠圆,珠圆玉润呢!” “就是就是,月哥儿,我们给你赔礼,待会捉到的知了虫都给你好不好?” “咱们一块去捉……” 几个小汉子七嘴八舌道歉,这会面上都不好意思。 小姑娘小哥儿在后方捂嘴笑。 月哥儿见昨日说他的几个人都道歉了,才破泣转笑,“阿娘,我跟他们去捉,我们要捉许多许多知了虫!” “好了,我知晓了。”沈玉擦掉自己哥儿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粉扑扑的面颊,不禁笑了:“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大白,快出来,出去玩呢。”沈玉话音刚落,屋里就冲出来一条比月哥儿还高的大狗,这白狗随主人,肚子和月哥儿一样圆鼓鼓。 “好呢。”月哥儿亲了口阿娘,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这才牵着施姐姐的手同一众小伙伴浩浩荡荡往后山的方向去。 他人小腿短,但走得很用力,远远看去,像一大团草长了腿到处跑呢。 “走了?”施夫郎周竹站在门前,看着渐渐走远的孩子群,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弧度。 “走了走了。”沈玉急忙将好友请进屋子,倒了茶后,才笑道:“这事可多亏了慧娘,要不是她将人喊来,小汉子们不赔礼,月哥儿肯定这会儿还闹别扭呢。” “半大小子,正是找猫逗狗、人嫌狗憎的年纪,说话也不中听。”周竹转而问道:“怎么昨日哭闹得那样厉害,连饭也不吃了?” “嚯,昨日我烧了水给他洗,他坐在小木盆里,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看着看着,那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下来,我吓得,还以为怎么了,一问,原来是叫几个小子说嘴了。” “你也知道,月哥儿不爱哭闹,一哭起来就止不住,我这也是没法子。” “我瞧着他像个福娃娃,才五岁,身上多些肉才好呢。”周竹饮了口茶,想到什么,又笑道:“这福娃娃若是我的,恨不得日夜抱着他睡觉才好呢。” “哎。”沈玉也端起茶喝,又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说,月哥儿是不是太圆润了些?” 不待周竹应声,沈玉又道:“村里与月哥儿同岁数的,瞧着一个比一个瘦弱,麻秆似的,我看着都心惊肉跳。这样想着,我家月哥儿身形才正好,总不会一阵风就吹跑。” “是这个理。”周竹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刚止了话头,在李家做工的李秋霜就进了屋,问:“玉娘,晚食想吃些什么?” 沈玉笑道:“李姐姐,晚上劳你多烧些菜。先热一碗甜米,月哥儿爱吃这个。我昨日买来的鸭子和鲫鱼也烧了,再来一道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就成。” “对了,还得劳累姐姐热些油,那群小的回来都要吃油炸知了虫呢。” “成!”李秋霜应了声便出去,她与东家吃一锅饭,自然乐意吃这些好东西,做起来也不怕麻烦。 寻常农里人,谁家像李家这样阔绰,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还能请得起长工做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小哥儿养得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也不差什么,日日都有羊乳鸡蛋,羊乳喝烦了,还有牛乳,月哥儿白白胖胖,可见人家养得仔细呢。 “你晚上也留下来吃,同慧娘一道。” “你这菜都做了,我哪里不留的道理?”周竹也笑道,额外添的丝瓜炒蛋与油焖笋子是他和慧娘爱吃的呢。 “也不知月哥儿抓知了虫抓得如何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就想了?” 沈玉笑了声,又道:“趁着你在,我昨日新买了块布,想给他做个小褂,你帮着我想想,绣些什么纹样好看。” 周竹:“不如就多绣几弯圆月亮,用黄线或者金线,这样绣出来才别致。” “这主意好,我拿来你看看。” 一个时辰后,李家门前挤了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像捅了麻雀窝。月哥儿手里拿了个竹篾编织的小篮子,里面铺满了知了虫,他献宝似的举起篮子,大眼睛扑闪扑闪。 “阿娘,你快看,你快看,我们抓了好多好多!” “施姐姐和狗儿哥哥捉得最多最多!” “我也抓了好几个呢。” “知了虫笨笨的,可好抓了呢。” “好好好。”沈玉拎过小篮子,道:“我让李婶子给你炸了,撒些辣椒面,你同他们一道吃好不好?” “好。”月哥儿抱紧阿娘的腿,眼冒星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灶房里给你晾了温水,你快去喝口,别忘了给哥哥姐姐也倒一口。” “阿娘,我这就去。” 小小的人儿去灶房讨了口水,接着费劲地抱出一个装水的陶罐子,拿了个小碗,挨个给屋外的孩子们倒水喝。 他最先给施姐姐和艾叶姐姐她们倒水,然后才给狗儿哥哥他们倒,最后还不忘给大白留一大碗水。 知了虫一时半刻好不了,几个小汉子按捺不住,便张罗着要玩老鹰捉小鸡,狗儿个头最高,当老鹰,施慧娘年纪最大,当护崽的大母鸡,她身后跟了一群孩子,由大到小排着。 月哥儿排在队伍末尾,欢快地跑来跑去,时不时就咯咯笑,乐得什么似的。 吃过油炸又沾了辣椒面的知了虫,孩子们心满意足散去,施慧娘牵着弟弟的手,进屋里吃饭。 月哥儿这时候颇有小大人的模样,挨个给周小嬷、施慧娘夹了菜,还文绉绉说了句:“贵客光临寒舍,共飨佳肴,余心乐之。??” 这一句话令在场三人都笑了,周竹笑道:“多谢月哥儿呢。” 施慧娘嘟囔:“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施姐姐!”月哥儿别了施慧娘一眼,“这是我刚学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呢。” 周竹笑意更深:“月哥儿已进了学堂念书了?” 沈玉:“才学了两天了,我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 “哈哈,你别说,这小大人的模样,颇有几分状元郎的风范。” 一顿饭宾主尽欢,施慧娘同月哥儿吃得肚子浑圆,喝了半碗消食的山楂水,才好受了许多。 送走周竹与施慧娘后,沈玉便让李秋霜热了锅水,小泥猴子今日钻了林子,这会子还没洗呢。 不过洗之前,她还得给小哥儿揉肚子呢。 月哥儿坐在娘亲膝头,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听了声音后笑道:“娘亲,你听,好响亮呢!” “小西瓜似的。”沈玉解了月哥儿脑袋上的小发髻,温柔道:“先消食,等会再给你洗一遍。” “好,娘亲,大白用不用洗?” 吃剩饭吃的肚子也发撑的大白狗躺在娘俩腿边,听到喊它的名字,便昂起脑袋,用又黑又圆的眼珠子看人。 “明日带它去河里洗。” “我也要去。” “成,明日我们一道去。”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玉试好了水温,关上房门,撸起袖子亲自给自己哥儿洗。 小娃娃洗澡洗得勤快,身上不脏,只出了些汗,洗起来也极快,搓搓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也就行了。 洗完后,已到了平日歇息的点,月哥儿眼皮子眯着,困得都要睁不开,却还倔强地攥起小手揉眼睛,执拗地要等娘亲一道睡。 等换好了入睡的小衣小裤,躺在娘亲怀里,月哥儿才心满意足说起小话:“明日,明日我还要同狗儿哥哥一道捉知了虫。” “这么快就和好了?”沈玉拿起蒲扇,微微晃动扇风。 “今天他们说,往后再不说我了。” “施姐姐和艾叶姐姐都听着了。” “和好了就成,下回他们再犯,娘亲来惩治他们。” “好、好呢,娘亲,娘亲,我困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小孩子,耗尽了精力,睡的就很快。 沈玉亲了亲自家哥儿圆嘟嘟的脸蛋,又拿起藕节似的白胖胳膊和腿瞧了瞧,越瞧越满意,她家哥儿长得可真不错,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净圆润。 将来长大了最好也这般圆鼓鼓,这样才有福气呢。 第79章 检查 自打白五出现,李朔月整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总害怕哪天这登徒子翻篱笆进来。 晚上追云和小黑一块在东屋陪着他,他心里才踏实。 古怪的是,白五并没有将他俩的事宣扬出去,村里也没传出糟糕的流言,就好像白五拿了钱,息事宁人一样。 李朔月不敢掉以轻心,极少一个人出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陈展! 天热起来,院外菜园里的蔬菜瓜果常常就得浇水,李朔月拎了小木桶和葫芦瓢出来,刚浇了两棵青瓜苗,追云便摇着尾巴冲出去,欢快地叫喊起来。 这是陈展回来了,应当是卖了猎物,这才走的是上坡的道。 隔着二三百步,李朔月扬起嗓子:“展郎,你回来了,我——”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远处的两道身影他都熟悉,一个是他现在的丈夫,另一个是不久前刚闹掰的白五。 他们为何会走在一处?白五难道要给陈展说什么吗? 远处的两人忽然站住了,好像在说什么话。 李朔月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听听两人在谈论些什么。他咬紧后槽牙,强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疾步往坡下走去。 白五与陈展已道了别,他身形隐匿在树荫下,见着了李朔月,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阴森笑容,李朔月如坠冰窟、汗毛直立。 李朔月僵硬地走到陈展身边,勉强笑着:“展郎,方才那人是谁?” “白五,白家的幺子,你不认得?”陈展垂眸,挑起李朔月的脸,观察他面上的神情。 今日在镇上偶然遇到李朔月先前的情夫,这人套近乎倒有一套,看他手里牵了羊,便主动帮他引荐收野味的铺子,价钱给的比赵大高。 前两回赵大不请自来,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陈展虽并不多喜爱李朔月,可讨厌自己的东西叫人家觊觎,后来不再将猎物牵去赵大那里卖,慢慢疏远了。 白五故意接近,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陈展不动声色应对,就想看看这人要耍什么花招。 见着了李朔月,陈展突然顿悟,白五见着了情人,想旧情复燃? 那日李朔月魂不守舍,也是因为见着了情郎? 李朔月明显怔了片刻,随后他微微摇头,眨巴着眼睛,道:“我不认识他。” 说谎成性,还装不认识,李朔月怕是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见过多少场他与白五的活春宫。这会儿在他面前说不认识,糊弄鬼呢? “他家是村里的富户,我不过是没人要的哥儿,上哪里认识他?”李朔月揽住陈展的腰,其实他想揽住陈展的脖子,可陈展太高了,他踮起脚也无法做到。 “这个白五,在村里名声不太好呢。”李朔月小心翼翼观察陈展的神情,试探道:“听说他经常招惹村里的姑娘哥儿,满嘴胡话,信不得呢。” 论说胡话,这世上有谁比得过你李朔月?陈展轻蔑地想,遇到了事先把自己摘出去,就他是天底下最纯洁最无辜的人一样。 “是吗?名声好与坏有什么分别?”陈展嘴角扯起一个笑,“你和我的名声都烂,说不准他也是这般,叫人说闲话说坏的。” “才不是!他就是坏的。”李朔月立马反驳,白五那样的汉子,就是实打实地坏,别人没少骂他一点呢。 “你怎么知道?” 李朔月支支吾吾:“孙阿嬷和叶水儿都这样说,肯定、肯定错不了。” 陈展笑了笑,将李朔月从身上扯下来,他厌恶李朔月这副满嘴谎话的模样,曾经他就是这样被耍得团团转。 李朔月见陈展不信,急得跺脚,立马追上去,像只絮叨的麻雀:“展郎,真是这样呢,大伙都这样说,你可千万要和他少来往,也不能听信他的谗言……” …… 陈展信没信他不知道,但大概是被他说恼了,晚上用了许多膏脂。 沐浴后,他躺在陈展身侧,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相思丸功效真是厉害,置于脐眼里,不消片刻,他便难以自持,只想与陈展好好亲近。 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李朔月翻了身侧躺着,将陈展的胳膊从脑袋顶移到怀里紧紧抱住,安心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陈展面无表情抽出自己的胳膊,往旁边远离了些。 可李朔月仿佛黏在他身上了,他移几寸他便移几寸,怎么甩都甩不掉。 李朔月睡觉总爱弓着身,佝偻着四肢,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身侧之人呼吸渐渐平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想起白日之事,陈展胸中涌起几分烦躁,自白五出现,李朔月整个人都不对劲,时常出神、发呆,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越是这样,便越是可疑。 李朔月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又想起前世李朔月最先看上的就是白五,可白家那样的人家不允许他进门,他看上自己日后的地位权势,因此便来沟引他。白五出现后,他又想起了旧情人的好,说不准心思全扑到人家身上了。 陈展眼神一暗,李朔月心在谁那里不重要,可他要是敢再偷人,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五已回了半个月,这些天他常在山中,也不知李朔月这副身子还干不干净。 陈展又仔细回想了方才的触感,一时间拿捏不准。 检查后,他心中懊恼,怎么方才没想到这事? 李朔月咕哝两声,眉头微蹙,显然在梦里也不安宁。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尽兴,陈展眉心跳了跳,低声咒骂两句。 又将人揽进怀中。 翌日,李朔月睡过了午时才醒。他一贯是这样,若是头一天膏脂药丸用多了,第二天便脸皮发红,精神不济,常常要睡半晌午。 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穿好小衣。炕桌已搬上了炕,上面放了一件嫩绿色、一件亮蓝色衣裳,另外还有一包银子。 李朔月喜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刚想着挪过去数银子,身体便有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神情分外迷茫,他记着,自己昨晚洗了澡的,怎么会这样? 陈展在院外扫落叶,自全开的窗户看清了房里的李朔月,他洗了把手,便推门而入。 李朔月看见陈展,脑海里隐约想起了点他睡着后的事,只是印象很模糊,他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李朔月脸颊红得能滴血,他哑着嗓子意有所指:“我昨日,明明洗过了。” “这会儿要再洗?” 这便是承认了,李朔月脖颈耳朵都红了,他眨眨眼睛,有些难以理解。半晌过后,他才羞涩道:“你想要,同我说便是了,何苦、何苦……” “哪有这样的啊……” 第80章 五十两 陈展回了家,李朔月便有了底气,他就不信白五胆子能大成这样,敢直接闯进他家不成? 陈展后来告诉他,是卖野羊的时候凑巧遇着白五,白五牵线搭桥,将羊卖了个好价钱。 其中肯定有诈,李朔月才不会相信白五有这样的好心。 这恶毒小人,八成是想同陈展套近乎拉关系,然后再要挟自己!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他脸上去了。 他的话陈展不愿意听,那孙老嬷、冯冬青的话呢?他就不信陈展还不听。 白五这等爱戏弄人的男人,就要趁早远离。 一大早,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冯冬青便进了陈家的门,吆喝着:“展小子,走不走?我昨日瞧见河里有不少大鱼,咱们今日去捉些回来?” 陈展接过话茬:“成,你等我拿两个鱼篓子。” 一听着吃的,追云便谄媚地眯起狼眼睛,围着俩人打转。 冯冬青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后退两步,语气嫌弃:“嚯,追云怎么脏成这样?浑身都是干泥巴,毛一绺一绺的,这眼睛都看不见了,活像个泥巴捏成的狼。” “追云,你起开,离我远些,可别把我的衣裳霍霍了。” 追云委屈地嘤嘤叫唤,偏要往冯冬青的身边凑。 陈展看见满身泥巴的灰狼,也很嫌弃:“昨日不知道上哪玩去了,像是掉进泥潭里,回来就脏成这样。” “得。”冯冬青拍了拍狼脑袋,“今日你也得同我们一块,黄泥巴狼可一点都不威风。” “走吧。”陈展拿上渔网鱼篓,赶着追云出了屋。 李朔月烧的菜好吃,光是鱼就能烧出十八道花样来,花椒炖鱼、酸菜炖鱼等等,闻着味就叫人直叫唤呢。 陈展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步都迈得大了许多。 李朔月一早醒来腰酸背痛,扶着腰将屋里里里外外转了圈,见没了渔网和鱼篓,估摸着陈展今日抓鱼去了。 许久不吃鱼,他也有些嘴馋。 小黑在篱笆墙附近找草吃,见了他昂起脑袋,长长地“咩咩”叫唤。 李朔月开了门,拍拍小羊的脊背:“走吧,咱们出去找嫩草吃。” 小黑低头寻喜欢的草吃,李朔月跟着它,时不时摘些柳叶、桑叶喂给它。 小黑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乌黑的眼珠圆亮,一眨不眨瞧着他,李朔月觉着这和养孩子也没什么分别。 “小黑乖,快多吃些,吃饱了咱们就回去。” “咩~” 羊羔甩甩黑色的小尾巴,低头找草吃。 李朔月眼睛一直瞧着小羊,便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嘎吱—— 脚步声响起来,李朔月莫名打了个冷颤,突然生出一丝寒意,不待他回头看,已被来人扑倒在地。 紧接着,炙热的气息便出现在耳后、脖颈。 李朔月顿时汗毛直立。 “月哥儿,可叫我好找。” 情急之下,他胡乱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往后颈处扔,自知一把土不够,又接连抓了几把,抓着什么就扔什么。 “月哥儿,你消停会儿。” 白五被土迷了眼,却仍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方才他看见陈展与那狼崽子在河岸边嬉水,便知道机会来了。 “白、白五,又是你!”李朔月咬牙切齿,手指弓起,对着白五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白五脸色突变,受不住疼地松开了李朔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朔月往前跑了两步,捡了根枯枝,对准白五。 胸口急剧跳动,李朔月微弓起身体,做出警惕防备的姿态。 白修文掀开袖子,看到了七八个极深的掐痕,都已破了皮,足见李朔月力气之大。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白修文再抬头,面上却笑了,不甚在意道:“月哥儿,有了汉子就是不一样,现在都敢掐我了。” “你瞧瞧,这么多印子,可真是狠心。” 他边说,边向李朔月逼近,李朔月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后退。 “你、你还来做什么?”李朔月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半截枯枝,“我给过你银子了,你已经拿了,怎么还来纠缠我?” 小哥儿佯装镇定,可一开口他的紧张便泄露无疑。 “哈哈。”白修文停在两步外,语气轻蔑,“我可没应承你。” “你好歹、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不讲诚信?”李朔月不敢置信,内心恼怒,原来他的银子竟喂了狗! “那你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白修文忽然后退两步,仰靠在杨树干上,懒散道:“当猎户的果然挣钱,别人累死累活扛一年大包,还比不得陈展卖两只野山羊,啧啧,我就说他怎么能花二十五两买你,原来家底这样厚。” 李朔月瞪了白修文两眼,恨恨出声:“你这样的泼皮懂什么?那都是展郎用命换来的!” “展郎?”白修文玩味地念出这几个字,讥讽道:“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喊我?” “你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李朔月又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作势要砸白五的脑袋。 剑拔弩张的氛围叫小黑也察觉出不对来,它咬了口草还没嚼,便急忙往李朔月身边赶,脑袋垂下来,做出要拱人的姿态来。 “咩咩咩~” 李朔月一见着小黑,更紧张了,急忙将羊羔往身后护。 “这么狠心啊,月哥儿,好歹我也曾是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呢。” 这话说得李朔月面上难堪,谁叫他曾经眼神不好,惹上这样的泼皮,现在还要被堵着受恶心。 “不如这样吧,月哥儿。”白修文嘴里嚼了颗狗尾巴草,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 白修文:“我瞧着你们家也不缺银子,不如你给我五十两,从今往后我就当没遇见过你,你看——” 话还没说完,李朔月石头就已经砸了过去。 ——砰。 白修文躲闪不及,那石头从颧骨边滑过,猛地砸到了肩膀上,疼得他脸色突变。 李朔月气得浑身发抖,抱起羊羔扭头就走,五十两,五十两,他怎么敢要这么多? 给他一两银子都是自己心中仁慈、大发善心了!! 第81章 他要同陈展讲吗? 这该死的泼皮,同他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李朔月气哄哄,跑着往山下走,奈何羊羔有三四十斤,跑起来还是慢。 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会心中满是后怕,那可是一个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汉子,若是想欺负他,不跟欺负猫崽一样简单?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强烈的危机感催促着李朔月,身后之人如同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忽然,后脑一松,紧接着头皮传来阵剧痛,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李朔月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神凶恶地瞪着斜上方的男人。 白修文冷漠地笑,李朔月这般目光灼灼的模样真是稀罕,从前求着他要他,这会却装成贞洁烈夫,真叫人好笑。 陈展将他养得实在太好,从前他干瘪的像块枯木头,现在则像朵微微绽开的花骨朵。羞恼的面颊泛起薄红,红唇微抿,害怕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没得到人,心里总是惦念,白修文忽而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目光在抿紧的唇上停留,他不合时宜地想,李朔月或许这会正磨牙,想要从他身上咬出一块肉来。 思量的同时,白修文毫不犹豫地印了上去。 李朔月瞳孔倏尔瞪大,随后怒火中烧,陈展、陈展还没有这样亲过他! 他放开抱紧羊羔的手,高高扬起,准备好好抽白五几巴掌。 白修文早有预料地后退,同时钳住李朔月两只手,顶开黑羊,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漠然道:“月哥儿,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逼我用些强硬手段。” “从前那么乖,真叫人怀念。” “呸!”李朔月狠狠啐了白修文一口,目眦欲裂。 “你要是敢欺负我,陈展、陈展不会放过你的!” 李朔月心里直打鼓,眼神不自觉地往远处瞟,陈展、陈展怎么还不回来? 他好害怕。 “那就让他来好了。”白修文手拽住一旁顶他的黑羊,嗤笑:“到时候我就说你沟引我,当时你不是也这样同陈展好的?你看大家会信谁。” “你、你……”李朔月气得结巴,道:“谁会信你的鬼话!” “信谁不重要。”白修文道:“这桩风流韵事,吃亏的总不会是我。” 两人对峙之际,忽然坡下响起了稚嫩的童音:“小嬷,小嬷!你在家吗?” “小嬷,冬青阿叔和展小叔抓了好多鱼嘞,可多可多啦!” “小嬷……” 李朔月心里一紧,急忙道:“你放开、快放开我!” “不然就让他看着。”白修文垂首,与李朔月隔空对视,“就让他好好看着,我是如何……” 狎昵的眼神从他的脖颈往下看,这样轻薄鄙夷的神情叫李朔月愤怒不已。 他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偏生白五还在他耳边说极尽下流的话! “咩咩咩~”身侧的小黑突然叫唤起来,四蹄立起,向坡下窜去。 木哥儿快过来了,李朔月绝望不已,白五已解开了他外衣的盘扣,他只得妥协道:“我给你、我给你!” “你快放开我!” “木哥儿,木哥儿马上就要上来了。” “好,月哥儿,我等着你。”白修文伸出右掌拍拍李朔月的脸,“你若戏弄我,我有千百种方法叫陈展厌弃你。月哥儿,你最好乖些。” “就像从前那样!” 李朔月恨恨看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 “小嬷,小嬷,你怎么了呀?” 木哥儿跟着羊羔上来,一见着小嬷躺在地上,便火急火燎往上跑,小炮仗一样冲过去。 李朔月掩掉眼睛里的恨,别过脸擦掉泪,而后才扯出个难看的笑脸,“没事、小嬷没事,在这躺会呢,晒晒暖呢。” “你说展小叔抓了鱼,抓了几条?” “好多好多条!”木哥儿一屁股坐在李朔月身侧,张大手比画:“有这么这么大!有条最大的鱼,比我还要高!” “脑袋可大了,眼珠子也大得很!” “这么大呀?”李朔月起身拍拍衣裳上的泥土,随手摘了根树枝别头发,闻声道:“那我们现在走吧,去瞧瞧你阿叔捉的大鱼。” “好呢好呢。”木哥儿起身拉着李朔月的手,一大一小,身后带了只毛茸茸的羊羔,往河边走。 到了才发现,捉鱼的汉子并不少,这会儿才夏季,鱼并不怎么肥,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李朔月牵着木哥儿到时,汉子们已经将鱼分好了。叶水儿也到了,这会用草绳拎着好几条半臂长的大鱼,眼看着都快拎不动了。 他家也分到了一条大鱼,便是木哥儿说的那条,原来不是木哥儿童言稚语太过夸张,而是这鱼真是大得出奇,拎起来是寻常鱼的两倍。 李朔月震惊极了,同叶水儿站在一处,眼睛瞪得老大。 叶水儿费劲地拎着鱼,腾出另一只手拍掉李朔月后背的泥土,问道: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头发也乱糟糟的。 李朔月笑容微滞,片刻后恢复如常:“没什么,方才带小黑去吃草,在地上躺了会呢。” 叶水儿:原来是这样。 叶水儿:你瞧,追云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会正甩水呢。 李朔月顺着叶水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灰狼停在远处,正抖着腰身甩水,虽毛都湿透了,可看着依旧魁梧,可见平日没少吃好的。 “昨天也不知道打哪滚了一身黄泥,我看了就头疼。”李朔月眯起眼,“它自己洗了,便省了我动手。” 两人谈话间,汉子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陈展与冯冬青一同走过来,冯冬青接过叶水儿手里的鱼,道:“走,都拾掇好了呢。” 陈展手里的大鱼已经掏了肚子刮了鳞,这会用草绳系着,就等着李朔月回去烧。 追云自远处奔过来,活像个装满水的篓子,边走边撒。 一行人浩浩荡荡,牵狼带羊,往燕子村后山方向走去。 李朔月望着身侧陈展挺直的背影,心中忧愁,今日之事,他要同陈展讲吗? 第82章 计划 这件事并不羞于启口,是他受了欺负,遭人轻薄。 可要怎么说呢? 说他愚蠢无知,竟能做出那样不爱惜自身之事? 说白五胁迫他、辱骂他,还要叫他赔五十两银子? 他害怕这样说,陈展反而要笑话、防备他,与其他汉子拉拉扯扯,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这五十两是断然不能给的。 陈展为了这些银子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罪?怎能白五吓唬他几句,他就给出去?这般贪得无厌的人,给了他一回,他就能要第二回,只会没完没了、养虎成患。 他得想个法子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白五。 — 入了仲夏,天便热起来,李朔月换上陈展买的轻薄的嫩绿色长袍,后脑用了根弯月木簪挽发,这簪子是货郎来游村时,他缠着陈展买的。 二月份陈展卖了猎物后就一直给他钱,且从未问他要过呢。李朔月算了算,他现在已攒了二百两银子,前两天还同陈展换了个五十两的银锭呢。 这样的木簪自己就能买许多,可陈展给他买的,那感情不一样,他恨不得天天戴头上。 与往常一样,李朔月与叶水儿在城中分别,各自做各自的事。 李朔月去铁匠铺子付了剩下的二十两银钱,并去后院看铁匠打铁。 好几个汉子光膀子,抡起铁锤砸铁片,火星子四溅,他的偃月刀还在锻打,距离成型还远着。 李朔月看了半晌,又不放心地叮嘱掌柜的:“下回赶集我还来呢,可不能偷懒。” “这是自然。”掌柜笑弯了眼,送走了这位“贵客”。 掌柜的颠了颠银子,乐呵呵往二楼去。 小二见一楼没了人,小声嘀咕着:“一柄刀,五十两顶了天了……也不知这夫郎怎么想的……” 李朔月看完刀,又直奔杂货铺子,买了些菜种子,还额外要了几包硫黄、松香粉、老鼠药。 他家住在后山,常有蛇虫蚊蚁,得多买些备着才好。 出了杂货铺,他便往左拐,进了条专卖胭脂水粉的胭脂巷,就在此处等叶水儿。 家中膏脂确实不多了,李朔月脸微红,每回陈展都要用许多。可这东西他不知道在哪里买,买回来的也不如陈展买的顶用,便只好弃了这个念头。 李朔月见来往的姑娘哥儿唇都泛着粉红,觉着好看,便进胭脂铺里挑了盒桃花色唇脂,找小二要铜镜,往嘴上擦了些。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李朔月点了唇脂,笑盈盈看向铜镜里面若桃花的哥儿,心中满意,他如今模样愈发妍丽,配陈展这个高大的将军最最好呢。 心中欢喜这唇脂,出门时他便没抹掉,步调轻缓,整个儿人都愉悦不少。 李朔月提着小篮子在街上走,也学陈展那样挺直脊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生怕叫人看见。 赵大走过一人时,忽然顿住脚步,喉咙发紧地喊了句:“弟夫郎?” 李朔月微微一顿,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只是是谁的声音,他却想不起来。 赵大走到李朔月跟前,笑道:“弟夫郎,几日不见,莫不是不认识我?” 小夫郎容貌更甚从前,面颊白皙,肌肤也比从前更加细腻,眉心的哥儿红痕浅浅一道,却与他白皙的面颊形成鲜明的对比,耀眼极了。 桃花似的唇瓣浅笑着弯起弧度,漂亮的颜色叫人心尖发痒。 嫩绿色的长袍衬得他像一根青竹,细长的腰带勾勒出仿若掌中物的腰。 赵大不动声色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遗憾这人怎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夫郎。 陈展从他这里拿了许多好东西,晚上也不知是怎么的活色生香。 “赵大哥,最近怎么不往家里去了?展郎常常提起你呢。” “记着就好。”赵大微搓起手,“家中膏脂用完了?展兄弟可曾叫你过来拿?” 与陌生汉子谈论这种话,李朔月蹭一下面颊涨红,结结巴巴道:“……他、他在赵大哥这里,拿的、拿的东西吗?” “不错,是在我这里拿的。”赵大深深看了眼李朔月,“上回展兄弟说要来,一直都忘了。今日碰巧遇着你,不如一并带回去。” “这……”李朔月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半晌:“……下回,下回他来拿……” “……我要在这等人呢。” “那弟夫郎在这候着我可好?”赵大指了另一条巷子,“我家在附近,我现在取过来,你等我一炷香。” “这、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大摆摆手,转身入了街巷。 李朔月急忙缩到房檐阴影下,双手轻拍打涨红的面颊,侧身背对人群。 叶水儿先赵大一步过来,李朔月简单同他说了偶遇赵大一事,两人便一直候着。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赵大便拎了两个油纸包过来,一并递给李朔月。 “这一包是云片糕,我上回见你爱吃,索性顺路,展兄弟也常常照顾我生意,便买来赠与弟夫郎。” “这另一包,便是受展兄弟所托,拿来的东西。”赵大挠了挠鼻尖,道:“保准比上回的还好用,弟夫郎与展兄弟回去好好试试。” 话音落下,李朔月便羞红了脸,急忙要给赵大塞银子,赵大只道:“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的,弟夫郎只管拿着。” 李朔月脸红了一路,将小竹篮里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叫其他人看着。 叶水儿一直想着方才之事,面色略有些凝重。 月哥儿叫那汉子赵大哥,可那汉子也太不知分寸了些,怎么能越过展小子,自顾自送些月哥儿喜欢的吃食? 这亲昵逾越了。 不仅如此,这汉子青天白日的便出言不逊,说什么“好好试试”之类的话,这是该与月哥儿说的话吗?说他冒犯轻薄一点也不为过。 偏生这傻哥儿,一点也不知羞,也不知脸红个什么。 待到了没人的地方,叶水儿便拉着李朔月,将心里话一一说出。 李朔月瞪大眼睛,脸颊又烧了起来,他方才就觉得赵大的神情、语气都怪异,不过又担心是自己一厢情愿,误会了人家的好意。 可叶水儿也看出来了,那这赵大,便确有古怪之处。 李朔月心有余悸拍拍胸膛:“你不知晓,方才他还要我跟他去拿膏脂,幸好我机警,说要等你呢。” 叶水儿连连点头,夸李朔月做得好。 李朔月掀开布巾,看着篮子里的两样东西,忽地生出一阵嫌弃:“那这东西我还要不要呀?” 叶水儿道:时间这么短,东西应当都没问题。糕点你若不想要便喂给追云,膏脂你问问陈展,看他是如何想的。 李朔月惆怅道:“展郎眼光也不甚好,赵大怎是这种人?” 叶水儿安慰道:展小子许是只想同他做些买卖,关系并不亲近呢。 李朔月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吧。” 回家后,李朔月先尝了口云片糕,确认吃了没什么事,才全部喂给追云。这狼崽是陈展的宝贝,可受不得伤。 陈展昨日才去山上打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两天还是七八天,都说不准。 膏脂他没用,只等着陈展回来再做定夺。 关好家中门窗,李朔月从粮房翻出五十两银锭,拳头大小的银锭沉甸甸,小船一样的形状。 李朔月拿了菜刀,轻轻地在银锭底部划了一横两竖三道痕,用来做标识。 刻好后,他又拿了新帕子包裹起来,同松木香粉放在一处。 接下来他只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将这银锭给白五即可。 第83章 县上有谁? 许是时令适宜,山中鸟兽都出门寻觅吃食,这才让陈展大显身手,前日才去,今天便回了家。 见陈展两手空空,李朔月便知他卖了猎物才回来。 李朔月急忙烧水,让陈展赶紧洗身上的汗。 浴桶搁置在堂屋,李朔月隔一会就要添桶热水。他与陈展虽同床共枕许久,可见了汉子精壮的躯体,还是忍不住脸热。 这会他刚添完水,眼睛不经意落到汉子后脊背上,忽然瞥见了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连痂都还没结好,这会正往外渗血。 “怎么划了这样长一道口子?”李朔月眉心微蹙,拇指落到口子上,语气担忧。 哥儿的手粗糙,指腹不平,像柿子树沟壑纵横的旧皮,掠过后背时极痒,想不在意都难。 陈展打落李朔月的手,语气并不温和:“这不用你,你先出去。” “好,要是水冷了你就喊我。” 李朔月拎起木桶往灶房走,心中暗想,陈展怎么又不高兴,谁惹他了? 难道这次压根没逮着猎物,也没去县上卖掉,还受了伤,因此心里憋气。不高兴了? 可他已经这样厉害,回回进山都要带许多猎物回来,有时候是一背篓野兔野鸡,有时候又是大些的野鹿野羊,连狐狸这样难找的野物,陈展也带回来过好多回呢。李朔月没见过打猎手艺能比过陈展的汉子。 腹诽归腹诽,待会还得好好安慰一番呢。李朔月撇去这些念头,转而拎起袖子,开始揉面,日头快落下,可得赶紧做吃食,也不知陈展到现在吃没吃。 他边揉面边注意堂屋的声音,一连许久,都没听着陈展有声,李朔月估摸这会应当已经洗好了。 李朔月将两个荷包蛋卧进碗底,紧接着挑了面,撒了肉丝葱花,最后浇了一勺汤,一碗又香又筋道的鸡丝面便成了。 他进屋将面搁在炕桌上,转而对陈展道:“我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你快吃了。” 陈展正坐在炕沿擦头发,李朔月见状,立即接过粗布,跪在陈展身后帮他擦拭发梢的水。 余光又落在后背的伤口上,李朔月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肩颈不自觉抖了抖,好似自己身上也长了这样一道口子。 他又想起来,家里没有治疗划伤的药粉,顿时神情懊恼,郁闷不已,丈夫是猎户,他怎么会忘记准备这些东西? 李朔月瓮声瓮气道:“家里没有治药的金疮药,只有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能不能用上?” “不必,小伤而已。” 李朔月大拇指与食指比了个长度,眉眼耷拉着,夸张道:“有这么长呢!” 陈展手顿在半空中,掀起眼皮审视李朔月,昨天在其他男人面前笑成那副娇羞样,今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糊弄他? 当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了汉子就忍不住。 陈展忽而冷笑一声,李朔月噤了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展郎,你怎么啦?” 回应他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东屋炕的角落里放置了一个小竹篮子,李朔月用了片黑色的粗布盖着,里面放了些常用的膏脂和陈展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陈展翻粗布,在竹篮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小瓶,其中一个贴了桃红色的纸, 写了“贞女荡”三个字;另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漆盒,是其他汉子送他的口脂。 他将这两样拿出来,问李朔月:“你自己买的?” 李朔月指了指唇脂,道:“这个是我自己买的,用过一回。” “另一个是赵大哥送的……他以为你让我去拿……” 想起了赵大古怪的举止,李朔月心忍不住沉了沉。 陈展面容严肃,冷冷地看着李朔月,真是谎话连篇,昨日他卖猎物,看见他和赵大青天白日眉来眼去,还接了赵大给的礼。 李朔月凑上去轻抚陈展的眉眼,“展郎,你怎么回来便是这副模样?遇着什么事了?” 陈展拧开漆器盒,用拇指挑了些,抹到李朔月唇瓣上。 桃花色的口脂柔润,薄薄一层便显得那薄唇更有气色,更加妍丽。 陈展随手拧开了另一盒。 夜色深沉如水,李朔月在间隙想,赵大怎么给他拿了这样的东西? 现在自己仿佛都不是自己了。 他没忘记要安慰陈展的话,结结巴巴道:“……没关系的,这一次空手而已,下回……下回一定能打到许多……许多……猎物……” 陈展没将李朔月的话听进心里。 浅粉色的唇脂都蹭到了深色被面上。 眼睛泛起薄雾,李朔月看向陈展,温吞道:“……展郎,我以后,以后……” “唔……在县上开家,食铺……好不好?” “我也能,也能养活你……你就不用,不用打猎……” “好长的疤……疼不疼、疼不疼呀?” 这声音断断续续,陈展也听得断断续续,李朔月又讲胡话哄人。 陈展声音沉下来:“县上有谁?你就这么想去?” — 有时候汉子太过热切,也有坏处。李朔月捧起碗喝稠米粥,暗自思索,其一便是身体没劲干不了活,其二便是要忍受陈展烧饭的手艺。 艰难咽下一碗夹生的米粥,李朔月忧愁道:“展郎,晚上我来烧饭吧。” 陈展淡淡瞥了眼李朔月:“你能起来吗?” “能、能啊。”李朔月耳垂微红,“你把菜切好,我只是烧一下,很快的。” “谁叫你晚上那么凶。”李朔月小声嘀咕。 “嗯。”晚上有人烧饭,陈展毫无负担地将锅里剩下的饭全倒进追云盆里,狼崽子不管这些,大口大口吃起来。 歇息了半下午,李朔月身体好了些,爬起来将陈展切好的长豆青瓜、剁好的老母鸡都烧了,又蒸了干米饭,给追云额外炖了只兔子,给小黑摘了几颗长势喜人的春菜,一家四口都美美地填饱了肚子。 夜里陈展没做其他事,李朔月揣测或许是吃够了他自己的手艺,这才大发善心放过自己这个厨子呢。 陈展虽总莫名其妙生气,但又意外地好哄,只需他多做些好饭、说些好话,房事上再顺着些,不出四五天,就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即便他多受些累,也没什么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却有股别样的静谧,李朔月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了几声猫叫。 起初他还以为是哪来的野猫叫春,可越听,他便觉着这声越熟悉。 电光石火间,李朔月突然想起:从前白五晚上去李家喊他,就是学虫鸣猫叫。 猫叫声时有时无,李朔月浑身都绷紧了,憋着一口气不敢出,身侧的汉子陷入熟睡,鼾声平稳。 李朔月先慢慢滚离陈展,然后极其谨慎地掀开被褥,踩上鞋踮起脚尖往外走。 他动一下,就要停下听一会陈展的呼吸声,短短几步路,他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嘎吱。 推开房门发出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个激灵,他僵住不敢动,生怕吵醒陈展。 侧耳听了会,室内只有平稳的鼾声和他狂跳的心房。 李朔月侧身从门缝里钻出,依旧踮起脚尖穿过堂屋、正门。 篱笆门处立了个高大的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身后黑色树枝随风摇摆,乍一看,仿佛来索命的恶鬼。 李朔月惊恐至极,急忙双手捂嘴,将尖叫闷在嗓子眼里。 他颤颤巍巍捡起平日耙粮食的小耙,高高举起,小步往篱笆门处挪。 那人道:“月哥儿。” 第84章 展郎,银锭丢啦! 李朔月压低声音,怒道:“深更半夜往我家跑!你真不怕追云咬死你?” “你说那畜生?它奈何不了我。” “什么意思?”李朔月神色一凛,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给它喂了些迷魂散,死不了。” “你——”话未说完,篱笆外的汉子直接翻身而入,李朔月立马转身,没躲掉,被白五拽住薄衫。 “放开我,放开我!” 后颈气息陌生颈,李朔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挣扎的弧度愈发地大。 “安分些,月哥儿。这会要是陈展出来,你偷人的名头可就坐实了,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朔月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我的五十两呢?怎么这会我还没见着?” “我、我得攒攒……”李朔月闪烁其词,“……这么大一笔银子——” “别说这些话糊弄我。”白五捏猫似的捏住李朔月的后脖颈,逼问他。 “别、别,展郎会看见的!” “叫得倒是亲热。” 李朔月:“我明日、明日就给你!” “怎么给?” “我把银子埋到上坡路上的那棵大榆钱树下,再往上面放把榆钱叶子,你明日午时、午时来拿!”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李朔月嚅嗫着:“我、我不敢。展郎在家,我明日、明日说去挖野菜,然后才能将银子偷出来……” 男人的手终于远离了他的后脖颈。 白五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得手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长久的生意可比他做买卖要划算。 “成,月哥儿,明日见不着银子,我就当陈展的面——” 李朔月咬牙,不敢应声。 挨千刀的白五临走前还不忘轻薄他,李朔月趁月色死死瞪那身影,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 顷刻后,李朔月掩下恨意,快步往后院走。 白五说追云被喂了迷魂散,这会子还没醒,他好怕追云出事。 万幸,狼崽子身体热腾腾的,睡死过去,肚皮随着呼吸而起伏。 小黑乖乖巧巧在自己的草堆窝里,团成一团入睡。 家里的两只都还好好的,李朔月心里却打起了鼓,明日可得好好教教这两只,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 处理好这些事,李朔月轻手轻脚进屋,他自己一身凉气,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往陈展怀里滚去。 一想到白五明日会被众人唾骂,他就兴奋得睡不着。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多少有些害怕,可一想到白五这样的登徒子,便又觉着自己是做为民除害的光彩事。 正这般想着,一只大手突然揽上腰间,耳侧响起了丈夫的声音:“做什么去了?” 这声音叫李朔月忍不住抖了一下,勉强压住惊慌,他心虚道:“我去茅厕解手了。你怎么醒了?” 陈展什么时候醒来的?刚刚听没听见他与白五的对话?李朔月心里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陈展发现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只低低“嗯”了声,像是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朔月侧身抱紧汉子的手臂,佯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睡吧、睡吧……” 汉子的手不安分。 李朔月无奈嘀咕两声,以为陈展半夜想要。 可陈展只碰了下,很快又没了动静,李朔月想,陈展真是睡蒙了头,梦里也惦记这些事。 心中有事,李朔月整晚都未曾睡好,可他也没弄出大动静,陈展还要睡呢。 意外的是,陈展醒得比他还要早。 李朔月靠过去,小心试探:“昨夜,我去接手,回来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也是想试试陈展对昨夜还有无印象。 “我怎么?”陈展反问道。 汉子面带疑惑,仿佛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拍了拍脸颊,直起身体,道:“我先去热早食。” “嗯。”陈展翻了个身,似乎还要继续睡。 李朔月没打搅他,轻手轻脚穿戴好便出了门。 门轻落下,陈展立即坐起身,面上阴云密布。 他掀开半截窗,望向院中的柿子树,昨夜李朔月同白五就是在那里偷情,真是胆大包天,偷人都偷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呵,县上一个,村里一个,真当他是死的? 身子早就脏了,情郎一回来就忍不住,从前在炕上说的那些软绵绵的情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哐当。 窗子没了支撑,猛地合上。 陈展怒极反笑,他就知道,李朔月是个死性不改的白眼狼。 — “月哥儿,今日怎么了,绣得心不在焉,黄牡丹都要绣成红牡丹了。”孙老嬷咬断白线,笑话李朔月。 “啊、啊?”李朔月才回神似的,急忙咬住被针戳破的指头吸血,他心里记挂白五,这人怎么还不来,难不成走了别的道? “小嬷,小嬷,要吃花生,花生。” 一旁吃花生的兰姐儿忽然抱住李朔月的腿,将自己剥不开的花生举起来,看人的大眼睛又圆又亮。 “好,小嬷给你剥呢。”李朔月从远处收回视线,刚接过花生,就见着白五从远处的山坡冒出头,他当机立断,立马抱起兰姐儿,踏进门槛内,隐了身形。 他埋银子的大榆树就在柿子林附近,距离孙、冯两家近,白五挖银子,走哪条道都有可能。 李朔月赌他走上后山这条道,没想到真赌成了。 陈展巳时初带追云出了门,后脚他就出门埋银子,埋好后就找孙老嬷绣花,等到了申时,这白五才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五这喜气洋洋从后山回来的模样叫孙老嬷瞧见,他再说银锭丢了,那这白五就是最有可能偷窃之人,孙老嬷可是最最重要的证人呢。 眼见事情成了,李朔月嘴角的笑压不住,他帮兰姐儿将花生都剥了壳,又留了好一阵,才提着篮子脚步轻盈地回了家。 戌时初,李朔月从粮房跑出去,面色惊慌地朝刚踏进院子半步的陈展道:“不好了,展郎,我放在粮房里的五十两银锭子,不见了!” 陈展刚带追云瞧郎中回来,脚步一顿,不甚在意问:“丢了?” “对呀,就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李朔月神情焦急,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呵。”陈展笑了声,忽而手指挑起李朔月的脸:“别是给了哪个奸夫吧?” “……” 李朔月身体一僵,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你、你胡说什么呢!银子丢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 “丢哪了。”陈展松了手,淡淡看了眼李朔月。 “我就好好放在粮房里,用手帕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放了松香呢。”李朔月跟着陈展,将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你出门后,我便去孙家和孙阿嬷一道绣帕子,屋里没人,说不准是这个时候叫人偷了。” “贼只偷银锭子,没偷其他碎银?我不是给了你二百多两吗?”陈展垂眸反问。 “……其余的银子,我、我藏得深,就压在粮食最下面。”李朔月结结巴巴道:“许是小贼没翻着。” 说这话时,李朔月更心虚,他拿了一百二十两打偃月刀,又给了白五银锭,手头只剩下三十多两,全藏在东屋。 陈展见李朔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忍不住冷笑,什么叫贼偷了,八成是都给了两个奸夫,这会儿在这贼喊捉贼呢。 李朔月又想耍些什么幺蛾子。 “是吗?” 第85章 败露 “就是啊。”李朔月躲开陈展的目光,最后受不住,双手将人推到堂屋,担忧道:“陈展,你快想些办法呀!要是晚了,那小贼恐怕要将咱们的银子都霍霍干净了。” “我能想什么办法?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李朔月重重点头,眼珠子立马滴溜溜转起来,他皱起脸咬手指,做出绞尽脑汁地思考状,片刻后,他双眼发亮,开口道:“我有主意了!” “先前我在银锭底部刻了一横两竖三道划痕,藏银子的时候,我怕虫蚁多,还放了松香,银锭上肯定沾了味,让追云闻一闻松香,肯定能找到贼人。” “这贼人真可恶,竟敢偷我们家的钱!展郎,你逮住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最好打断他两条腿,叫他再也不敢起别的心思。” 这样白五不但声名尽毁,还双腿带疾,看他以后还敢欺负威胁他,就得让他尝尝好果子呢。 陈展这会神情堪称温和,李朔月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蠢,人还没逮到,他就先雀跃起来,仿佛告诉每个长眼睛人:这“高明”的谋划是他想出来的。 “且不说这有松香的人家有多少,找起来有多费工夫。” “再说这贼真奇怪,只偷银锭,专门留了帕子和松香,让你循着味去找?” “许是,许是……”李朔月被陈展堵了一下,哑口无言。 陈展好整以暇打量李朔月,半晌还不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深。 “算了,松香在哪。” 审视的视线消失后,李朔月肩头一松,悄悄松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松香递给陈展,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我今日在孙阿嬷家绣花时,好像见着白五从山坡上下来。” “孙阿嬷也见着了。” “哦?”陈展掀起眼皮,配合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是白五偷了你的银锭子?” “我觉得,很有可能。”李朔月连连点头,趁机又将白五的坏说了一遍。 “银锭就是今日丢的,白五又刚巧从山路上下来,喜气洋洋的,他最有可能偷。” 陈展敷衍地点点头,带了追云,同李朔月一道往村里去。他倒是想看看,这李朔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半路分开,李朔月留在孙阿嬷家,陈展去白家寻白五。 “月哥儿,家中发生何事?”孙阿嬷问,叶水儿也候在一旁,面目忧愁。 “阿嬷,水哥儿,你们不晓得,我刚才回家发现,家里丢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子,我急忙说与陈展,又想起来今日只见了白五从山上下来,这会陈展去找白五讨要说法呢。” “阿嬷也瞧见白五自坡上下来不是,我觉着最有可能是他。” 孙阿嬷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见着他下来。” 叶水儿拧眉问:这就能确定是白五拿的? 李朔月又道:“我那银锭上留了划痕,且又有松香味,追云能嗅出来,等他来了,叫追云闻一闻就知道了。” 几个人说话间,白五已随着陈展来了孙家,冯冬青也刚担砍柴回来,问发生何事。 李朔月将此事又说了一遍,音落后又不怀好意看向白五,道:“也不知那贼人如何大胆,敢来我家偷银子。” 白五挑眉,“月哥儿,这般瞧着我作甚?我家里缺那点银子,还要去你家偷?” “哼,谁会嫌银子多?” 李朔月躲在陈展身后,突然察觉出些不妥来,若白五说出实情,反咬他一口,可怎么办? “真是冤枉人,青天大老爷也不是这样断案。”白五笑道,果然如他所料,李朔月这银子不是白给。 他刚挖出银子,就闻到了松香味,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划痕,这小哥儿脑袋蠢笨,用这样愚笨的方法,也不知道能唬得住谁。 他也想知道,李朔月究竟想唱一出什么戏 “偷与没偷,叫追云闻一闻就成。”李朔月一口咬定是白五偷了银子,他机警地没问白五为什么上后山,这问出来不是把自己拖下水吗? “成,让它来闻。” 陈展拿出松香粉,让追云闻了后,又让它围着白五嗅,追云摇着尾巴转了几圈,既没叫唤也没做出攻击的姿态,甚至有几分亲昵。 追云记着这人,昨天给它吃了烧鸡呢。 “你瞧,月哥儿,你家这狼崽子什么都没嗅出来。” 陈展看着乖巧蹲在白修文脚边的狼崽子,脸色一黑,斥道:“追云,过来!” 狼崽子摇着尾巴回到他脚边。 李朔月早有预料似的,回道:“谁知道你将银锭藏到哪里去了,说不准是你家,说不准又叫人破开藏了起来。” 这话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冯冬青也觉得不妥,道:“我们只见着了他下坡来,却没问他为什么上坡。” 孙阿嬷也点头,问道:“白家小子,我问你,你为何上后山来?你家的地不在这处。” “我来后山?”白修文笑道,眼神飘向李朔月的方向,玩味道:“自然是来见我的相好,他胆子小,只肯跟我在林里偷欢。” 李朔月脸都气绿了,恨不得撕掉白五这张嘴。 在场几人面色一凛,叫白五堵得说不出话,这般不要脸的汉子,除了陈展也就是白五。 陈展冷下脸,道:“既然追云没嗅到,便说明此事和白兄弟无关。”末了他抱拳道:“白兄弟,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什么。”白修文瞥了眼藏在陈展身后的人,慢悠悠提醒众人,“展兄弟,让你的狼好好闻闻,说不准那银锭子在哪里埋着,闻闻就找着了呢。” 陈展看了眼白修文,眼底冰冷,脸色难明。 “去,追云,嗅!” 陈展一声令下,灰狼腾地一下跃起,迈动身躯向远处跑去。 白修文眯着眼,笑意加深,冯冬青与叶水儿一脸迷惑,孙老嬷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打量。 这不是他预想好的场景,追云应当对白修文大叫,从他身上或家中搜出那五十两银锭,白修文应当被钉在耻辱柱上,百口莫辩才是。 怎么现在胡搅蛮缠地变成了自己? 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期,慌乱席卷全身,李朔月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揪住陈展的衣角,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些什么。 “嗷呜——” 远处一嗓子狼嚎打破寂静,众人纷纷朝远处走去,衣角自李朔月手心滑落,他怔怔愣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在迅速离他而去。 叶水儿走过来,挽住李朔月的手,同他一道走过去。 追云蹲在熟悉的榆树下,埋头刨坑,李朔月心头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白修文难道察觉到他的心思,故意没拿走银锭,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太可怕了。难不成他自己设的局,最后圈住了自己? 李朔月眼睁睁看着狼崽子将拳头大小的银锭子挖出来,看着沾了土的银锭,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耻辱自心底升起,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李朔月喉咙泛起血腥气,他咬紧牙关,才没当场变脸。 “瞧瞧,这银锭子不是好端端在这呢?”白五从土堆里拿起银锭,特意底面朝上交给李朔月,亲切道:“月哥儿,瞧好了,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李朔月看着银锭底部的三道划痕,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勉强笑道:“是、是我们家的。” “真是古怪,那个小贼偷了银子却不拿去花,反而埋在这。”白五转身看向众人,短促笑了声,“就好像等着叫人来看一样。” 陈展冷漠看着远处的二人,面色铁青。 气氛古怪怪异,其余几人都没说话。 李朔月失魂落魄,他甚至忘了最后是如何散场,他是如何跟着陈展回了家。 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惹恼了白五,日后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第86章 老鼠药 李朔月好害怕,他陷害不成反倒惹恼了白五,白五一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自己,说不准真敢半夜翻墙进来轻薄他。 未知的恐惧令他坐立难安,李朔月怀里抱着小黑,神情恍惚。 白五恐吓坑骗他在先,他是走投无路,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然就全部都告诉陈展,他知晓缘由肯定会生气,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幕降临,陈展洗完冷水澡后,披衣裳进了东屋。 屋子里点了油灯,炕桌上摆着白日从土里挖出来的银锭,李朔月抱着他那只脏兮兮的羊羔,坐在炕边,双眼失神。 陈展若无其事坐在床沿,蹬掉鞋,转身欲铺被褥入睡。 “展郎,白日之事,我、我……”李朔月泫然欲泣,“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专门坑骗白五,是他、是他欺人太甚。” 陈展动作微滞,李朔月擦干眼泪,急忙怯声道:“我还没遇着你的时候,曾和白五好过一阵。” “我吃不饱肚子,他给我带过几回吃食。一来二去,我们便生出些情谊。” “他那时候说要娶我。”李朔月哽咽了一瞬,又艰涩道:“可他阿姆都给他看好了夫郎,白五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知晓后就同他断了。遇着你之后,我心里就只有你,再不曾有过旁的什么人。” “可白五回来后,突然就缠上了我。”李朔月红了眼眶,颇有些手足无措,“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想同他一刀两断。可他不同意,非要五十两,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他银子埋在树下,让他拿了,然后我再说丢了银子,喊你去捉贼。” 这话九真一假,李朔月只隐去了部分实情。 说完后,李朔月抬起哭肿的眼睛,怯怯看向陈展,他害怕陈展嫌弃他恶毒、嫌弃他招蜂引蝶。 陈展听完后,心底只一个念头:李朔月嘴里的话,信不得。 他大费周章折腾,结果叫人啼笑皆非。今日这一出用心良苦,漏洞百出,他的目的是什么?陈展把玩银锭,思索缘由。 难道李朔月真和白五闹掰,故意设下此局害他?可昨夜他们还私会,且李朔月将银子都给了出去,哪能说闹掰就闹掰? 李朔月这般明目张胆给白修文设圈套,可白修文面上不见羞恼,也没揭露李朔月,便任由事情这样过去,也不寻常。 他们两人挑情似的隔空斗法,自己这个带狼上门喊人的人倒像是个恶人。 “展郎,你听着了我的话没?”李朔月擦掉脸上的泪花,放下小黑,主动朝陈展靠过去。 “我没有法子,也不敢告诉你,怕你嫌弃我。” 陈展思索着,没搭理他的话。 李朔月伸手抱住陈展的腰身,俯首哭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现在我惹恼了他,可怎么办呀?” 怀里的人哭哭啼啼,陈展颇有些不耐烦,他低头便瞧见李朔月脖颈上的红印子,顿时唇角扯起,他可没在李朔月脖子上留下过这样的痕迹。 — 害怕白五的报复,李朔月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那日后,陈展对他冷淡至极,看追云的眼神都比看他热切。 他甚至自己给自己做起了饭! 李朔月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好好对待他。即便恼怒生气,也要有个缘由,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啊? 可陈展压根不搭理他,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陈展就好像看不见他。 心神恍惚过了三日,李朔月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找叶水儿挖野菜,挖完后刚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堂屋里,两个汉子相对而坐,桌上摆了四五道荤菜,并两坛子酒,俩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李朔月瞪大眼睛,手指死死攥紧竹篮,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身形摇摇欲坠。 陈展见李朔月进了屋,便高高举起酒杯,朝白五道:“白兄弟,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在这给你赔罪。” 白五也举起酒杯,眼神嘲弄地看了眼向李朔月,道:“嚯,你们丢了那么大的银锭子,心里着急嘛,我晓得的。来,展兄弟,喝了这杯酒,那些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只当好兄弟。” 俩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李朔月浑身发凉,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扔了菜篮子,撞开灶房门,将自己关了进去。 明明是艳阳天,他却从头到脚都生出阵阵寒意,冷意仿佛顺着堂屋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惊骇得牙齿打颤。 李朔月难以接受,他明明告诉过陈展白五轻薄过他,他怎么还能同白五坐在一起喝酒,向他赔罪? 白五对他做的那些坏事,难道陈展都不在乎吗? ——嘎吱。 门从外面打开,陈展居高临下瞧躲在灶房里的蜷缩起四肢的李朔月,拎了坛酒道:“把酒热一热。” “陈展。”李朔月哑着嗓子哭喊叫了一声。 那人将酒搁置在案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李朔月咬住指腹,焦躁地在灶房里团团转。 一定、一定是白五对陈展说了些什么,陈展才会这样态度大变!! 明明平日,陈展对他可好了,都是白五,都是白五这个害人精。 李朔月呢喃着,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白五就要来害他,为什么、为什么总这样阴魂不散? 前世坑骗了他还不够,今生还要折磨他吗?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恨意滔天,拿出温好的酒,从案板下翻找出那包老鼠药,颤巍巍解了封。他拔下酒塞,本想将药直接倒进去,可一想到陈展也要喝,便住了手。 他不能、不能害到陈展。 李朔月将药包好,塞进袖子里,他咬紧牙关,恨恨地想,今日总有机会。 都是白五逼他的! 抹掉眼角的泪,李朔月垂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酒坛子往堂屋走。 两个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正一脚踩在凳子玩行酒令。 屋里酒气熏天,李朔月看一眼白五就觉着恶心,搁下酒便脚步匆匆回灶房。 陈展从前喝酒,只是浅饮几杯,从不会像这样喝到失态,全是白五教唆坏了陈展,李朔月站在门缝后,幽幽望向堂屋,眼底发狠。 ——啪嗒。 堂屋传来一声响。 李朔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外的对话。 “手、手不稳。”白五醉醺醺道,“摔碎了你家的碗……” “不碍事,我去重拿一个。”陈展晃悠悠站起来,抬脚往外走。 机会来了,李朔月心中窃喜。 陈展推开门,李朔月怯怯问了声:“展郎,你怎么了?” “找碗,碗,碗在哪儿?” 陈展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稳,李朔月急忙将人扶出去,道:“你去坐着,我、我来拿。” “也,也行。”醉醺醺连讲话都说不清的人被李朔月推了出去,他迅速转身关门,从柜里翻出一只暗棕色的瓷碗,先过了遍水,然后翻出药粉,将整包都倒进碗底,用水化开。 他买的这药最贵,无色无味。 将整个碗壁都涂上药后,李朔月将碗底剩余的药水泼进火塘里,接着疾步将碗搁置在二人面前,抬脚进东屋。 堂屋里,两人都已醉得不轻,陈展倒了碗酒,朝白五道:“白兄弟,喝、喝……” “喝,好兄弟,这酒滋味真不错。” 白五撑着胳膊醉醺醺,倒酒的手抖了三抖,撒出去好大一团。 陈展笑了笑,紧接着一饮而尽,醉意上头,他伏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白五又说了几句话,见陈展毫无反应,完全睡死过去,才从怀里掏出两颗解酒丸子服下,然后又趴在桌上休息。 距离酒意退下还得一会呢,他这会头晕,得歇歇。 这猎户真是能喝,要不是趁机打碎了碗,往他酒碗里撒迷魂药,这会还倒不了呢。 屋外渐渐没了动静,李朔月脸色惨白,手脚冰冷,他药下得猛,白五这会该是没了气息。 恨意并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茫然,他杀了人,他杀了白五!惊悚的念头在脑海盘旋,李朔月浑身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杀人后该如何,他没有想过。 李朔月手脚僵硬地拉开门闩,大气都不敢喘,他伸出手,颤巍巍去探白五的鼻息。 下一瞬,他脸色骤变——白五没死透,鼻息尚存! 白五压根没用那个碗,他突然伸手攥住李朔月的腕子,缓缓起身,朝李朔月狰狞地笑:“月哥儿,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李朔月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第87章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白五将李朔月推进东屋,随手关了门。 李朔月双眼发红,哪怕手被攥住了,也要拼命反抗,他双脚不停踢踹,想要一脚踹死这个登徒子。 “滚开,滚开!”李朔月怨恨地盯着白五,语气凶狠至极。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这话真不假。”白五眯着眼,醉醺醺道。 汉子的力气到底大于哥儿,力道更是没轻没重,片刻的功夫,李朔月手腕便被掐出一圈红痕。 “呸!该死的贱人,我迟早送你见阎王!” 李朔月啐了白五一口,急得想用头砸白五的脸。 “啧,这会倒成了烈夫。”白五哼笑了声,满身酒气,膝盖压住李朔月的胸膛。 他直起身体,攥着两只臂膀居高临下俯视,不屑道:“陈展被我灌醉,这会还有谁能救你?” “上回就说了,再惹我,就当着陈展的面弄。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 话音落下,他故意将膝盖往下压。 身体仿佛被巨石砸中,胸腔里涌出强烈的血腥气,李朔月一阵闷疼,连气都喘不上来气。 白五慢慢悠悠从胸膛里掏出一个绣了弯月亮的粗布帕子,李朔月瞳孔一缩,心里骇然,白五怎么会有自己的帕子? “闻闻,你的帕子,我日夜藏在怀里呢。” 白五将手帕覆在李朔月的面上,玩味地笑出声。 “滚!贱人!”李朔月扭头甩掉帕子,欲要起身同白五扭打,白五膝盖忽地移到他腹部,用了比刚才还重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李朔月顿时神情扭曲,额头蹦起青筋,他死死咬住嘴唇,愣是没喊出一声。 “不听话得很啊。” 白五目光一狠,捡过帕子,紧紧捂住李朔月的口鼻,那力气大的,仿佛要将人活活捂死一样。这帕子他来之前浸过迷魂散,分量不多,能令李朔月浑身无力却神志尚存。 李朔月面色青白,瞳孔涣散,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出体外,手软塌塌垂下来。 他深陷绝望,眼神落到堂屋的方向,豆大的泪水泉水一般往外冒,展郎、展郎…… 救救我,救救我啊…… 片刻后,陈家东屋便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哗哗。 堂屋内,本该陷入昏睡的陈展若无其事坐在木椅上,倒了碗酒自顾自喝起来,他眼神清明,脸色如常,哪里看得出半分醉酒的神态。 瞧瞧这曾经说只喜欢他的李朔月,他醉酒不到一炷香,这哥儿就迫不及待同白修文进了屋,做些何事,自然不必说。 他就知道李朔月耐不住半分寂寞,得了空便勾搭汉子,这对奸夫淫夫,真的叫人倒尽了胃口。 “展小子,展小子!你婶子我来了。” 陈家屋外,刘冬花拎了个小竹篮,兴冲冲往陈家堂屋去。 昨日在清水县碰着了陈展,她瞧见陈展手里拎了两只大肥兔子,没忍住问了声:“展小子,又来卖兔子?嚯,这兔子可真肥,我还没见着过这样的兔子呢。” 陈展道:“两只兔子而已,家中还有,若婶娘想要,明日午时一过,您便来拿一只。” 白得一顿荤腥,刘冬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会午时还没过,她便急忙过来,早一会晚一会也没什么分别,早早拿到了手才安心。 在屋外看了圈,没见着那只气势唬人的大狼,刘冬花才敢进屋。 堂屋里乱糟糟,酒气熏天,那陈展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怎么还睡着了?” 话音刚落,东屋便传来几声细碎的呜咽,刘冬花眼皮子跳了跳,猫着腰往东屋门上靠。 杂乱的声音更清楚了,刘冬花脸色一变,又回头看了眼陈展,这青天白日的,偷人都偷到他家了,这汉子还怎么睡得着? 她一推,这门就开了。 听见了声,俩人齐齐回头看,李朔月泪眼蒙眬,近乎绝望,白五脸色骤变,直骂晦气。 “嚯!我说好好的汉子怎么睡在堂屋,原来是叫你们这对奸人给灌醉了。”刘冬花叉腰大骂,“我还当见了鬼,原来是偷人偷到屋里来了。” “没脸没皮的小狐狸精,一早我就知晓你不是个安分的。” “展小子给你吃穿,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 “白家的,你也不怕展小子醒了卸了你的腿?” 白五脸色变了又变,方才他从屋里翻出几盒膏药,才知晓平日二人花样这般多。他刚拿出膏脂用了些,才解了腰带,就被人逮了个正着,心头正恼火呢。 张口便骂:“你这老货,赶紧滚出去,没见着你爷爷我正要行事?” “嘿,你这没脸没皮的三寸小子,还没老娘小拇指长,也敢来骂我?人家的夫郎,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我可没吃过你家的酒,莫不是家中破败的,连桌酒席都摆不起?” 刘冬花瞧见了脏东西,这会正嫌弃着呢,没想到这白五还敢反过来辱骂她。 “我就说怎么给你寻亲这样艰难,原来是个天残小儿,你阿姆叫媒婆把你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原来连三岁的奶娃娃都不如。” 白五急忙提了裤子,面皮涨红,眼中杀意浮现,步步朝刘冬花逼近。 刘冬花后退着继续骂,她将桌上的酒坛子拎起来,一股脑往陈展脑袋倒,朝他耳边大喊:“陈小子,还睡呢,你夫郎都勾搭上天残的白五嘞,滚到你家炕上去了。” “还不赶紧醒来,捉这对奸夫淫夫!!” 边说着,刘冬花边从桌子上拿盘子朝面色阴沉的白五砸过去。 “什么!”陈展腾一下站起来,头发和脸上都是酒,狼狈至极。 “哎哟,好小子,你可算醒了。”刘冬花叉腰喘气,指着白五道:“这夯货可不得了,目无尊长,不敬婶娘,要打我呢!” 方才还把酒言欢的汉子对上了眼,砰,陈展先出了拳,白五不甘落后,也黑了脸握紧拳头砸上去,桌椅都移了位,嘎吱嘎吱响,桌面上的酒碗被俩人撞倒,哗啦啦全摔成了碎片。 刘冬花看得心惊肉跳,担忧自己被误伤,急急忙忙跳出堂屋,在院内站着看热闹。 屋里,李朔月紧咬下唇,强撑着拉好衣裳,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屋外男人们野兽似的争斗,李朔月躲在被褥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泪痕遍布。 半炷香后,陈展拽着被他揍得半死不活的白五进屋,将人丢在李朔月跟前。 刘冬花紧跟着,见了李朔月这副样子,立马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烂货,勾了这个勾那个,白五这等货色,怎么同展小子相比?” “我看你是昏头瞎眼……” 李朔月抬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陈展,哭着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 “是他轻薄我!” “是吗?”陈展掐住李朔月的脸,眼神冰冷,“李朔月,这是第几回了?” “这勾一个那勾一个,我的话你只当作耳旁风?” “我早早说过,你敢偷人,我就将你卖进青楼。” “没有,没有的。”李朔月哭得止不住,手颤巍巍环住陈展的腰,近乎绝望道:“白五轻薄狎弄我,他给我喂药。” “咳咳。”白五瘫在地上,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听了李朔月的话,忽而笑了:“月哥儿,胡说什么呢,你我两情相悦,要是没有陈展,我、咳咳,孩子都不知多大了。” 刘冬花眼睛瞪直,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转。 “你胡说!”李朔月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他尖声恳求:“展郎,展郎,你不要信他的话……我早说过,早说过……” “你信我,我怎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陈展充耳不闻,一把将李朔月从炕上拽下来,强硬地将人拉出去。 刘冬花也跟着往外走,她还惦记着肥兔,临走前不忘踹白五几脚,啐道:“呸,东西都没长全乎,你也算男人?还想吓唬你老娘,回去再吃十年饭吧!” 第88章 你哥哥又偷人啦 “展郎,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朔月浑身无力,除了最初的几步是自己走的,后面几乎被陈展拖拽着往前走。 陈展拽得他胳膊好痛,仿佛要被扯断了。 “去县上。” “不要、不要!” 李朔月浑身震了震,心坠入谷底,他撕心裂肺喊:“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 哭喊时泪流满面。 “你的话,留着骗鬼去。”陈展冷笑连连,接二连三撞见李朔月同男人幽会,对他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暖床都嫌脏。 途经篱笆门时,李朔月一把扒住篱笆门,用力到指甲几乎陷进木桩里。 他浑身都在抖,害怕地吞咽着口水,眼中满是惊慌与绝望。 “展郎,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陈展站住脚,猛地拽了下,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嚓”声,那截方才还拽不动的胳膊忽然变得软绵绵,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松了手。 李朔月看了眼脱臼的胳膊,又用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展,陈展怎么能这样狠心,竟然折了他的胳膊! 陈展一顿,觉得这样带走李朔月太麻烦,他思索片刻,转身入了屋子。 白五身上还有药粉,陈展掏出药粉兑了碗酒,紧接着端起碗逼近李朔月。 李朔月靠着篱笆门才勉强站起来,陈展步步紧逼,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陈展快步走到李朔月跟前,大掌掐住他的下巴,将半碗酒灌了进去。 好疼,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咳咳咳!” 李朔月满脸的酒,他疲惫地仰靠在半人高的栅栏上。 面皮哭得滚烫,眼睛也肿成了条缝,心口更如被巨手捏成碎片,比前世死的那天还要痛。 力气渐渐流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迟钝、模糊,陈展和刘冬花的脸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他看不真切,渐渐地,又变成一个点…… 陷入昏迷之际,李朔月手往陈展的方向伸了一下,张开薄唇,轻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展郎、展郎……” 陈展左移避开。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李朔月闭上眼皮,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人彻底昏过去,陈展一把将其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往清水县的方向走去。 刘冬花被陈展土匪般的行为骇得说不出话,等人走远了,她才敢抱着肩膀跺跺脚,这凶神恶煞的,也忒唬人了些。 不过这狐狸精在屋里偷人,还被正主逮住,也怪不着谁。刘冬花暗暗骂了几句,卖了也好,省得出来祸害其他人。 这可是个大热闹,她得赶紧告诉她的手帕交去。 — 酉时末,燕子村外,一辆老牛拉着木板车,慢悠悠走在小道上。 李夏阳跳下牛车,朝邓谦笑道:“我到了,你赶紧回吧。” “还有些东西,我送送你。” 邓谦跟着跳下来,拎起小包袱,要同李夏阳一道走。 “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县学吗?快些回家收拾吧。两步路,哪里还用送。” 李夏阳接过包袱,里面只装了些颜色花纹别致的布,轻得很,压根用不着人送。 他与邓谦定下了婚期,就在今年年底,俩人走在一处,谁也挑不出错处。 “好,你路上慢些走。” 俩人在路口分别。 李夏阳拎起小包袱,脚步轻快,他边走边哼歌,悠哉又无忧无虑。 只是刚进了村,村口碎嘴的老夫郎老太太就对他指指点点,那眼神仿佛说:瞧瞧瞧瞧,这是谁家的祸害似的。 李夏阳叹了口气,谁叫他和李朔月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兄弟呢。 不过这次那些碎嘴的人声音格外大些。 “嚯,就是阳哥儿他家的不?” “是,是……” “……做出那样的事……” “依我看,活该呢……” 李夏阳断断续续听了一路,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李朔月又怎么了?前两日不还穿了新衣裳上清水县买东西呢? 几个嬉笑的小哥儿迎面走来,一见着李夏阳,各个都鹌鹑似的噤了声,快步走过李夏阳。 “哎。”李夏阳一把拽过和他一道学绣花的林哥儿,好奇地问道:“林哥儿,村里发生了何事?怎么我一回来,大家都神神叨叨的?” 林哥儿没能甩开他的手,只好道:“你不知道?” “我刚从宝林庙上香回来。”李朔月道。 其他几个哥儿朝左右张望了下,见没人,立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你那个哥哥!又偷人啦!” “对对对,而且还叫人捉奸在炕!” “偷的就是那个,那个白家的老幺!” 林哥儿补充道:“不仅如此,听说后山那个猎户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腿,要把人卖到镇上青楼去呢!” “就这样。”一个小哥儿做出抗人的姿态,道:“一路扛过去的。” “真是害怕哩,怎么就能轻易把人卖了?” “什么?”李夏阳吓得眼睛瞪大,不自觉掐住林哥儿的胳膊,道:“谁说的?怎么会这样?李朔月呢,他人在哪里?” “哎呀,你快掐死我了,快松手快松手,我也是听人说的,哪里知道他在哪儿。”林哥儿疼得龇牙咧嘴,急得将李夏阳的手背掐出一个印子。 “刘大娘说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哩,那猎户就当着她的面把人扛走了。” “就是就是,那架势,跟土匪抢良家哥儿似的,可害怕了。” “行了行了,快走快走,那卖帕子的货郎等会就走了。” “快走快走,可别耽搁了。” “我还想买糖吃呢……” 几个哥儿着急去货郎处挑东西,一起掰开李夏阳的手,拉上林哥儿走了。 李夏阳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李朔月怎么就偷人了,怎么就又叫人卖了? 他那样的软骨头,别人打都不还手,心里又惦记陈展,怎么敢偷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李夏阳将包袱随手扔进自家院子里,抬腿又往回折返,李朔月为了跟陈展,不惜做出那种事,又怎么会和白五有情? 肯定是白五这个混账惹的祸,李夏阳霍霍磨牙,该死的泼皮,他回来就准没好事。 这会儿他得赶紧往清水县去,也不知陈展将李朔月弄去了哪里。 李朔月看汉子的眼光怎么就能差成这样?陈展瞧着人模人样,竟能做出来卖夫郎这等事! 他气喘吁吁,终于赶上了还没走远的牛车。 邓谦急忙喊停,跳下来询问李夏阳:“阳哥儿,发生了何事,怎么跑得这么急?” “来、来不及细说!快、快去县上!我要救人!” “好!”邓谦将李夏阳扶上牛车,朝赶牛的韩老头道:“韩大爷,麻烦您再跑一趟清水县,回来我必有重谢!” 韩老头踌躇道:“都到了这个时候——” “五十文!”李夏阳高声道。 “你们俩坐好嘞——驾!”韩老汉的鞭子扬下去,老牛吃了疼,立马快步走起来。李夏阳焦急看向远处,手脚抖得厉害。 “阳哥儿,你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 李夏阳将听到的事一一告诉邓谦,邓谦面色骤变,斥道:“这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卖夫郎之人——” 李夏阳闭上眼,打断他的话:“陈展拿了二十五两,在我爹娘跟前买了李朔月,签的还是死契。” “一旦签了死契,生死可就半点不由人了。”邓谦皱起眉。 “是啊,我就说李朔月是个眼神不好的蠢东西,和陈展好了快一年,竟然还是个奴籍。”李夏阳苦笑道,“现在好了,人家一个不高兴,说卖就给卖了。” “这会救回他,我非得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混账东西!” 第89章 我心悦之人是你 到清水县已过了戌时。 大周虽无宵禁,可清水县并非繁荣富庶之地,入了夜,街道很是凄凉,除了花街柳巷还点灯奏曲,其他商铺皆是门户紧闭。 街巷清冷一个人也无,李夏阳抱臂站在燕春楼外等消息。 他一个哥儿,既没有乔装打扮也没有银钱,进不去花楼,便只能靠邓谦前去打探。 已过了两刻钟,也不知道找着人没有。 李夏阳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影,邓谦却朝他摇了摇头,道:“楼里未曾添置新人,许是去了别处。” 李夏阳更加焦灼,这清水县最出名的青楼便是燕春楼,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两人又找了另外两座青楼,皆是一无所获。 邓谦:“夜深了,还是养养精神,明日再接着找。” 李夏阳不肯,被邓谦揪着胳膊塞进客栈,他心中着急,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先在心中将陈展骂了千八百遍,接着开始骂李朔月,骂他没脑子、不争气 骂着骂着,却不知为何,将自己骂哭了。 不到鸡鸣,李夏阳红着眼推开门,他刚走出一步,隔壁的邓谦也出来,俩人相顾无言,埋头苦寻大半天。 可县上有多少花街柳巷、青楼妓馆,他们都不清楚,别说是找人,连消息都无法探听齐全。 邓谦按了按眉心,疲倦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回村,看那陈展回来了没?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个章程,找人就快多了。” “能成吗?”李夏阳霍霍磨牙,连着呸了好几口,“这该死的猎户,回去我要拿棍棒狠狠揍他一顿!” — 燕子村,陈家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老的少的都有。 里正王长生拄着拐,面容严肃,看着眼前一跪一立的汉子,质问道:“白五,我问你,那李氏可曾蓄意沟引于你?” “里正爷爷,我白五对天发誓,就是那李氏趁展兄弟醉酒时沟引,我、我才没有把持住。”白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手指朝上,做出发誓的姿态。 “若我有半分假话虚言,便叫我无儿无孙,死无葬身之地!” 里正又问刘冬花:“刘氏,你亲眼见过他二人行不轨之事?” 刘冬花“嚯”一声,立即接过话茬:“我看得真真的,这白五与那李氏,确实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哩。” “那李氏呢,人在何处?” “我卖进青楼里。”陈展冷声道,“这般不知廉耻的哥儿,我要他作甚?既然爱勾汉子,就去楼去好生伺候着。” 里正剜了眼陈展,胡子都气歪了,道:“展小子,你怎的又胡闹?” “我还未审问,你就将人卖了?若是冤枉了人如何是好?” “冤枉不了。”陈展看了眼白五,周身气温骤降,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前些日子,他二人在深夜在院子里幽会,我看见了,他回来脖子上就带了印子。” 白五眼睛一转,正要大喊冤枉,下一瞬,被陈展投过来的眼神骇住,反驳的话闷在嗓子眼里,愣是没说出口。 “嗯。”里正捋了捋胡子,道:“这李氏先前有过前科,这回竟然又犯,实在死性不改、不可饶恕。依展小子所言,李氏与白家小子眉来眼去不是一两回,你说李氏沟引你,这话不妥。” “你与李氏通奸,按理汉子哥儿都该打二十大板,再去跪祠堂半个月。” “不过李氏既已发卖,便不再管他。” 叶水儿听了这结果,看向陈展的目光分外惊悚,好端端的月哥儿怎么会偷人?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陈展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竟然就将人卖了…… 冯冬青一脸不解看向陈展,这才几日,怎么恩爱甜蜜的小夫妻俩就翻了脸? 俩人心中不解,却没敢上前问。 就在此时,陈展忽然抛下一记惊雷:“我今日便启程北行投军,日后怕是不会回来。家中一应物什,便全都赠与邻里乡亲,多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王长生皱起眉,不解道:“展小子,李氏伤了你的心,你再娶一个好的就是,何苦要弃了这么多东西不要,孤身北行?” 陈展摇头,“与他无关,此事我想了许久,忠君报国,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我爹娘的坟在北方,我要去寻他们。” “既要认祖归宗,那便去吧。”里正微微颔首,又道:“路引盘缠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不劳里正挂心。” “诸位且先等等我。”陈展进屋收拾了行囊,再出来时,朝众人道:“各位乡亲看有什么能用,若不嫌弃,便都带走吧。” 人群寂静了一瞬,不知谁问了句:“这锄头可真结实,我家里缺了一把,我能拿走吗?” “可以。”陈展点头。 “那院子后面的黑羊?” “嗯。”陈展再点头。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立马四散冲进各个屋内,但凡能用的皆一扫而空。 刘冬花手疾眼快,早早将黑羊羔的绳子牵在掌心,她满意地摸着羊羔脑袋,赞叹道:“嚯,这羊可真肥,也不知能卖几两银子。” 粮房里,好几个汉子都扛了大包的粮食,有的是米面,有的是菜干。 其中一个捡到了好东西,喜不自胜:“三十二两!这竟然有三十二两!” “咱们大伙都看着了,可不能你一个人全拿了。” “就是就是。” …… 东屋,几个夫郎媳妇抱着被褥厚衣裳便往出走,王小凤抢到了两盒膏脂,上面贴了桃红色和大红色的纸,还写着字,不过他不认识。 膏脂可是好东西,回去能擦手,冬天便不害怕手冻伤。 有人翻出赵大赠给陈展的小玩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是什么,面上都羞,扔着没动。后来叫两个溜进来的汉子顺走了。 灶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被拿了个干干净净,李朔月熏制的腊肉、腌的咸菜等,全被一扫而空,甚至连柴火都没留下。 院子里六个人没动,里正,孙阿嬷,陈展,冯冬青及叶水儿,施慧娘。 陈展朝冯冬青走了两步,欲说些什么,冯冬青立马挺身将叶水儿护在身后,看陈展的眼神陌生而警惕。 孙老嬷摇摇头,没看哄抢的场面,自顾自走了。 施慧娘看了眼哄抢的人群,冷笑一声,幽幽出声:“月哥儿真是瞎了眼,竟能看上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伢子。” 说罢,便拂袖而去。 冯冬青与叶水儿什么话也没说,也跟着一道也走了。 陈展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 牛车晃晃悠悠到了燕子村,李夏阳跳下牛车往村子里赶,邓谦紧随其后。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许多都抱着东西,有的是一把筷子,有的是一床棉被,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几个汉子脑袋都磕破了,但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李夏阳眼皮子直跳,心中不安更甚,直至他在家门口看见消失一整天的陈展。 怒上心头,李夏阳疾步走过去,脸色铁青,出口就骂:“挨千刀的猎户,你把李朔月弄哪去了?” 陈展看着远处跟着的汉子,神色晦暗,道:“我同阳哥儿说两句话。” 邓谦不安地看了眼二人,李夏阳摆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陈展收回视线,嘴角微扯了下,解释道:“是他偷人在先,我不过——” “我呸!”李夏阳掐腰怒声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事?他是个什么样的软骨头,你不清楚吗?” “我娘打他他都没还过手,他挖空心思要跟你好,偷什么人?” 李夏阳被气得不轻,他现在只想找到人,不想同陈展废话:“你把他卖哪去了?” “你既然这般不信任他,当初就不该同他好!” “阳哥儿。”陈展压低声音,凑到李夏阳跟前,小声但真挚道:“我从未和他好过,我心悦之人是你。” “!”一记惊雷从天劈下,将李夏阳劈得外焦里嫩,“这般令人作呕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你若真心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夏阳咬牙切齿,直接一拳砸到陈展腹部,“你害李朔月失了青白,叫人笑话,现在又将他卖进青楼,转过头又说心悦我,陈展,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卖了?” “不、不,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陈展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无措地看向李夏阳。 李夏阳这一拳头真心实意,将他砸得不轻。 “我恨不得把你也卖了!”李夏阳气得眼睛都红了,连砸陈展好几拳,“该死的王八羔子,我打死你!” 陈展身形踉跄一瞬,勉强笑道:“我说这话,只是想告诉你,若你与邓谦过得不好,便来找我,我会替你收拾他。” “用不着。” 陈展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李夏阳,道:“这是一百两,你拿着,当成日后的嫁妆。” 李夏阳动作一顿,立马抢过银票塞进怀里,拎起陈展的衣领冷声质问:“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把李朔月卖哪去了?” 陈展定定地看了眼李朔月,“阳哥儿,你离他远些,他心思深沉、手段颇多,总想变着法的害你。” “呵呵。”李夏阳冷笑一声,拳头砸上陈展的眼眶,“你这人伢子的话也能信?” 陈展又劝了几句,奈何李夏阳听不进耳朵里,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富春镇,我把他卖到了富春镇。” “你胡说什么?去富春镇最少都得两天!” “我在商行遇着了富春镇的采买哥儿的老鸨子,那人看上了李朔月,开了五两银,我便卖了。” “混蛋!”李夏阳双眼赤红,又甩了陈展一巴掌,转身便走,同邓谦一道坐上了去往富春镇的牛车。 陈展拂过被抽打的地方,看着李夏阳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第90章 赵大哥,救救我 清水县,吴家后院柴房。 昏沉了一整天的李朔月缓慢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半屋垒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李家的柴房。 思绪渐渐回笼,李朔月胸口一痛,任凭眼泪淌下来。待到眼角滚烫刺痛,他才扶着柴垛起身,被陈展拉折的胳膊已被接好,只是肩颈仍隐隐作痛。 屋子宽大敞亮,他只占小小一隅,这不是李家的柴屋。 门缝里泄出一道光,似乎并未掩上,李朔月抽了根大木柴举在手里,抹掉脸上的泪花,谨慎地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一个彪形大汉便窜了上来,李朔月吓得一哆嗦,一棒子打了上去。 那大汉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冒金星,朝后退了两步。 李朔月丢了木柴,没作停留,抬脚就跑。 陈展把他卖到什么地方,院子这样大,四面八方竟都有路,李朔月心里慌乱,胡乱往北跑。 那大汉回过神来,捂住脑门气急败坏喊:“逮住他,敢敲你爷爷我的闷棍!” 几个家仆拎着长棍从四面八方逼近,李朔月脚步一滞,脸色惨白,畏缩地往后退,两股颤颤。 领头的大汉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跟前,一把拽住李朔月拖到自己跟前,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敢打老子?” 李朔月哆嗦得说话也结巴:“大、大哥,对不住,我不该不该打你……我太害怕,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我结亲了。” “你结亲与我何干?”汉子凶巴巴道。 李朔月胸口闷疼,控制不住泪水,咬住下唇,哭得喘不上气。 “我有丈夫的……” 大汉被哭得烦躁,手一松,李朔月突然跌倒在地,手本能地往后撑了下,立即擦出一片血。 身体要摔成八瓣,李朔月哭声一滞,疼得面容扭曲。 那大汉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穿深褐色妇人的夫人急匆匆赶来,挤到大汉跟前,垂眼朝李朔月道:“这般哭哭啼啼做什么。既签了卖身契要做奴才,就该知道换主子是常有的事。何至于哭成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李朔月用袖角擦了脸,哭道:“我不是,不是奴才。” “我嫁给他,是做夫郎的。” “展郎,陈展亲口说的。” “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从那猎户手上买的你,可不管你是做奴才还是做夫郎。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训斥之后,妇人又道:“我家老爷夫人心善,工钱给得足。你可好好干活,不愁生计。” “我、我有钱!”李朔月抱住妇人的腿,泪流满面,“你放我走吧,我给你十两银子,成吗?” “我要去寻我的郎君,他不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 “你要是有银钱,那汉子还能将你卖了?”妇人瞥了李朔月一眼,不屑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既能卖你一回,便能卖你第二回,还不如本本分分,留在我吴家当奴才。” “婶婶,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二十两,你放我走吧。” 李朔月呼吸急促,泣不成声,“我不信、我不信他真就这样……” “我要向他解释清楚,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求求您,发发慈悲……” “冥顽不灵,关进柴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话音刚落地,李朔月便被两个家仆拽着肩膀,扔进了柴屋。 ——哐当,这回门落了锁。 “婶婶,求你放过我,我、我给您四十两……” “大哥,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就饶恕我吧。”李朔月将门晃得咯吱咯吱响,近乎绝望地哭喊:“我、我再额外给您银钱,我真的、真的有。” “……放过我吧,我没有偷人……” “呜呜呜,展郎,展郎,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啊……” 从天亮喊到天黑,屋外那么多人,却无一人搭理他,李朔月将嘴唇、手指都咬出了血。他瘫软靠在柴垛上,心如刀绞,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 陈展,陈展不会卖掉他的,一定是、一定是其他人撺掇……陈展说过,拿他当夫郎的,怎么会卖掉他呢?他一定是生气自己和白五抱在一块,可他们没做什么,白五没进来。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 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回家同陈展把话讲清楚,他解气了,肯定会像从前一样待他好的。 李朔月浑浑噩噩,抱紧双腿,哭得脑子发蒙发痛。 展郎、展郎,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来救救我,不要,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 我以后只听你的话,再不见其他男人,也不出门,展郎,求求你,求求你…… — 天尚未亮,赵大拉了只野公鹿往吴家赶,自打陈展不再将鹿卖给他,他倒卖鹿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好在昨日又收了一只,这便急忙往吴家赶。 他与吴家大管家有交情,这鹿的价格自然也给得高些。 若非如此,谁会费劲找这些东西? 赵大走了后门,照例是看管后院的吴二来开门,“前日不是说找不着吗?怎么今日就牵来了?” “昨天有个上水村的猎户猎到一只,恰巧叫我遇着了。” “来得正是时候,昨个大少爷还吵闹要吃炙鹿肉。” “若大少爷馋嘴,今日就能宰了吃。”赵大遗憾道,“只可惜不是小鹿,肉老了些。” “那也有许多种吃法。”吴二牵过鹿,笑道:“我牵去厨房杀了,你在这候一会,我把鹿鞭拿过来。” “成。” 自打赵大与吴二开始说话,李朔月就贴在墙根上听,他起初只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后来才听出来是赵大。 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赵大能救他出去。 李朔月没敢立即出声,等另一人没了声响,他才出声唤赵大。 “赵大哥,赵大哥,你在院子里吗?” “谁?”赵大环顾四周,目光谨慎。 “是我,是我,我是李朔月。”李朔月压低嗓子,带着哭腔,“我是月哥儿,赵大哥,求求你,将我带出去吧。” 赵大往柴房靠,听见熟悉的声音,恍惚了一阵,道:“月哥儿,你怎么到了吴家,还叫人关了起来?” 没听过吴家有欺男霸女、好夺人夫的喜好啊?怎么好端端将李朔月关了进来? 李朔月不知如何解释,又害怕另一人回来,急声恳求道:“赵大哥,等我出去了再同你说,你先将我救出去,成吗?” 李朔月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声,“我、我实在是,实在是……” 赵大道:“你别急,等我想些法子。” “多谢,多谢赵大哥。”李朔月急忙承诺,“回头,回头李朔月必有重谢!” “好。” 俩人话音刚落,吴二便拎了个油包纸走过来,赵大急忙向他打探李朔月之事。 吴二瞥了赵大一眼,“你认识他?” “是个旧相识。”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那猎户将人急匆匆卖了后就走了。” “我想将人买下来,你帮我同吴婆子说些情可好?” “吴婆子说花了五十两买人,依我看,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吴二摇摇头,“此事难说。” “为何?” 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吴二才道:“我看吴大娘是想磨他的心气,回头好拴在家里,照顾她那个傻儿子。那猎户卖的时候说,这哥儿烧饭烧菜好吃,干起其他活也麻利,估摸着吴大娘就是那会子动的心。” “且那哥儿模样俊俏,将来生的娃娃必定漂亮,她那傻儿子丑陋,配个模样漂亮的夫郎,不正正好?” “这便麻烦了。”赵大略一沉吟,吴大娘那儿子他见过,听闻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乌黑的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到现在连话也说不全乎。 “你见过他没?” “谁?” “就屋里那个。”吴二一怔,随后挠挠鼻尖,“见过一回,模样确实出挑。” 赵大嘿嘿笑了声,朝吴二招手,“你过来些,我有一计,能叫吴婆子消了这心思。” 俩 人一阵嘀咕,吴二道:“这能成吗?” “能成,当然能成。” 赵大拍拍胸膛,压低音量:“那种不安分的哥儿,她敢给他儿子寻吗?” “回头他进了楼里,你来寻他,我给你行方便,连银子也不用花,岂不美哉?” 第91章 你伺候我一回 转眼间天又黑了,其间那彪形大汉给他送了回饭,李朔月吃不下去,也不敢吃,害怕饭里放药。 也不知赵大怎样救他出去,这都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半分动静? 这汉子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李朔月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不能、不能留在吴家做奴仆,他要找陈展,要做他的夫郎。 李朔月掉起眼泪,忍不住在心中开解宽慰自己,陈展没把他卖进青楼,说明心里还有自己,他只是、只是生气了。 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他解释。 夜色静谧,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盖了明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咯吱,赵大偷偷溜进去,低声呼唤:“月哥儿?” 李朔月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赵大哥,赵大哥,你真来救我了!” “是,月哥儿,我来救你了。”赵大一把攥住小哥儿的手,心疼道:“陈展那莽夫,怎忍心将你卖到这来?” “你受苦了,月哥儿。” 李朔月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使劲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垂泪道:“赵大哥,多谢你,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急,月哥儿。”赵大双手攥紧李朔月的手,恳切道:“月哥儿,我信你知晓我的心意,你若愿意跟了我,我便立马救你出去。” “赵大哥!”李朔月浑身一震,赵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下他连糊弄都不成了。 “我、我结了亲,我心里有人。”李朔月没法子,跪倒在赵大跟前哭泣:“赵大哥,你救了我,我日后必定加倍感恩你,可我心里只有陈展一人,怎么、怎么还能跟别人?” “月哥儿,你这是干什么?”赵大将人扶起来,痛心疾首:“陈展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天下好男儿数不尽,你就对他死心塌地?”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救过我,他不一样。”李朔月一把抹掉眼泪,摇头道:“他只是误会了我,我、我正要找他解释。” “月哥儿,第一回见你,我便思慕你,可惜你我中间有个陈展,做不到名正言顺。陈展那样的男人你还理他作甚?” “月哥儿,你看看你赵大哥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跟了我同样吃穿不愁。” “赵大哥,赵大哥,求求你,你救我出去吧。”李朔月哭着摇头,“你我今生缘分浅薄,今生实在是做不成夫夫。只盼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了赵大哥这份恩情” 赵大脸色微沉,语气也冷下来,“月哥儿,不若这样,你今夜伺候我一回,全了我相思之情,我明日一早便放你走,如何?” “赵大哥——” 李朔月哭腔一顿,手脚冰凉,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比吞了鱼刺还要艰难。 “你若不愿,这事便就此作罢。”赵大甩开李朔月的手,作势要走,李朔月心中焦急,实在没了办法,他急忙攥住赵大的袖子,嗓音沙哑,颤抖的尾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赵大哥,你、你别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翌日卯时一刻,清水县城门刚打开,一个穿蓝色衣衫、头发潦草的夫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守城的门卫连正脸都没瞧见。 李朔月拖着虚软疲惫的身体,奋力往燕子村的方向跑,他不敢回头,生怕赵大反悔,又将他带回吴府。 他伺候了赵大一晚上,换来了今日的自由,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白得”二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李朔月心中悲切,若能舍弃了这副皮囊,是不是也能像寻常人一样,过些平凡日子? 整个面皮都是红胀的,脖颈上还落下了许多红印子,眼角的泪刚涌出来,便被身侧的劲风吹散,同时带来一阵刺痒的痛。 李朔月顾不得那么多,他脑子混乱,忧心身后吴家的奴仆追来,又害怕向陈展解释不清这满身的痕迹,陈展会听他的话吗?会不会又同他一顿争吵,又故意说些要将他卖到青楼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回好好求求他…… 他恍然记起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狂奔,是为了给陈展搬救兵,只是那一回死在了路上。 前世被刺穿的胸膛涌起一阵幻痛,仿佛血肉又被刺穿,他连头也不敢回。 嗓子里泛起血腥气,四肢疼痛的仿佛都断了,李朔月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几乎吊着一口气往家的方向跑。 他边跑边摔,膝盖、手肘、脚掌没有一处是好的,不敢走人多的地方,特意绕了条小路往后山走,等到了家门口,已过了午时。 李朔月拄着拐杖,身形落魄,强撑着看他记忆里的家。 刹那间,他半跪在地,眼前一片模糊,耳侧仿佛传来接连不断的轰鸣与惨叫,从前收拾整齐的房屋在他眼前仿佛一点点塌陷,尘土飞扬,木屑四溅。 过了约半刻钟,李朔月才从铺天盖地的痛楚中回过神,他双眼失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家。 面前的小屋如同废墟,屋顶、灶房坍塌过半,柿子树只剩木桩,树下的石桌石椅也没了踪影。 悉心开垦了半年多的小菜地,无论是刚冒出头的菜苗还是长成了的菜果,都跟着菜架子一块消失了。 李朔月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发现就连羊圈狼窝都叫人推倒了。 “小黑,小黑,你在哪儿?” 李朔月颤抖着呼唤着羊羔的名字,他没找着他的小黑。 灶房里一无所有,案板、铁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部被人洗劫一空,东屋、粮房也什么都不剩,李朔月愣愣站在没了顶的堂屋,忽地弯腰大口喘气,痛的几欲窒息。 他的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展,陈展?展郎,你在哪儿?” “小黑,小黑……” “追云,追云……” 没有人回应他。 ——哐当。 东屋房梁轰然倒塌,将底下的炕砸出一个大坑,尘土四溅,李朔月扬起苍白的脸环顾四周,他的夫君、小羊不知去向,他要去哪里找? 展郎,展郎,你在哪…… 李朔月泪如雨下,掩住面失声痛哭。 忽地,沾满脏污的蓝色衣裳氤氲了大团血色污渍,温热的血流了一地,待幽暗的血浆布满眼眶,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腹部的坠痛。 瞳孔猛地一缩,李朔月跌倒在血泊里,哭得浑身颤抖、身体痉挛,太痛了,比他死的那天要痛千倍、百倍…… 从前连幻想就是奢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 “远远看着屋里有个人,我当是谁呢。” 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朔月扬起脸,泪眼蒙眬看来人。 来了两个汉子,一个行动不便叫另一个背着,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何癞子瞧见李朔月,上下打量几番,“听闻这猎户家里有个狐狸精似的夫郎,就是你?” “早知当日,我就该带着兄弟碰了你。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展郎、展郎,他去哪了?”李朔月不死心地问。 “哦,他啊——”何癞子拖长尾音,嬉笑道:“收拾包袱了给阎王送命去了。” 何癞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忽而面目狰狞,犹如恶鬼罗煞,“我这条腿便是被你男人打断的,正愁这怨恨没处撒,你回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便做我的奴仆侍奉我,若叫我不满意,我也打断你的腿,挖出你的眼,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朔月说话,何癞又对背他的汉子道:“待会放把火,将这破屋子烧了,看着就晦气。” “成。” 一刻钟后,何癞坐在树墩上,李朔月跪在一侧,他眼睁睁看那大汉燃起火把,点了茅草…… “不、不要烧我的家,快住手,快住手,求求你!”李朔月抱住何癞的腿磕头求饶,“我给你当奴才,我给你当奴才,你叫他住手……” “哼,昨天砸这房子的时候我就想,到时候要在那猎户面前一把火烧了。”何癞子心满意足,“若是那姓陈的也在,我必要一把火烧死他。” “求求你,求求你,别烧、别烧!”李朔月额头磕出了血,可那汉子只是畅快地笑。 漫天大火,将李朔月的家烧了个一干二净。 第92章 谁也救不了他 “我说赵大,这陈家在哪呢?那李氏当真回去了?” 赵大伸手摸脑袋顶上的包,龇牙咧嘴道:“就在半山腰上呢,我好心好意看他,谁知道他竟然这么狠心,一闷棍将我敲晕了。” 一行人刚走到村中央,赵大指的后山的方向便蹿起了火,几个在树下的奶娃娃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不得了了,后山起火啦!” 这几嗓子村里大半人都喊了出来,赵大眯起眼一看,“不好,那是陈家的方向,快去瞧瞧。” 吴婆子神色一凛,问:“是李氏放的火?” “不晓得。”赵大立即道:“若真是他才好,我们快走,说不准能逮他个现行。” 吴婆子略一沉吟,“那快些走,他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怎么能就这样放走?” “走,快走。” 几人夹在人群中,步履匆匆进了后山,好些村民都拎着水往后山跑,施慧娘也在其中。 村东头离后山最近,无论是烧着了山头或者庄稼,都不是好事。 叶水儿与孙老嬷在院子里晒野菜,看见后山的烟,火急火燎便拎着水桶上了山,木哥儿心里着急,也急忙跟着。 纵火的何癞兀自欣赏了会漫天的火光,一见着远处的人影,立马跑了,他并非燕子村人,前来砸房纵火罪名可不小,不能叫人逮到。 李朔月趴在院中,身上沾满血和灰,他哭得没力气,望着漫天火光怔怔流泪。 叶水儿与孙老嬷对视一眼,停住脚步,不知半趴在院中的人是谁,木哥儿胆大,直接上前查看。 “小嬷,小嬷!” 木哥儿丢下水桶,急忙去扶人,他见着小嬷衣裳上都是血,急得眼睛都红了。 “小嬷,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李朔月眼神微亮,仿佛见了救星,立马攥住木哥儿的手问:“木哥儿,你小叔、小叔去哪里了?还有追云和小黑,我怎么找都找不着、找不着……” “小叔、小叔走了,拾掇了东西带追云参军去了,他还把小黑送、送人了,呜呜,小黑卖给了肉贩子……” 小哥儿哭泣道。 叶水儿一听木哥儿喊小嬷,立马扔下水桶走过去,待看清那人时,他瞳孔紧缩。 亮蓝色绣兰草的长袍子,他见李朔月穿过一回。 小夫郎眉眼带笑,羞怯地告诉他:这是展郎买的。 现在那衣裳沾了血,又滚了一身灰,早已看不出颜色。 余光落在出血的位置,叶水儿心口忽然痛了下,这、这是…… 孙老嬷掏出帕子,给李朔月净面。 “阿嬷、阿嬷,木哥儿骗我的对不对,展郎、展郎怎么可能不要我?阿嬷——” “他带着追云北行从军,昨个就走了。” “不、不。” 李朔月目光涣散,肩颈发抖,“他不会,不会丢下我……” 乌泱乌泱的人群到了陈家,来不及说话,都急着灭火。 施慧娘扔了桶,急忙将李朔月扶到一旁,道:“你怎么还敢回来?不怕那猎户将你再卖进青楼?” “他没有、没有将我卖进青楼。”李朔月哽咽道:“我醒来,是在吴家。” “卖都卖了,这有什么分别?”施慧娘气笑了,平日没瞧出小夫郎脑子这般愚笨。 “你瞧瞧你这屋子,里头的东西都叫陈展送给了村里人,王桂香拿了你的衣裳,要给她家的狗做窝!你的羊,陈展也送人了。” “陈展多大方,当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现在全村人都对他感恩戴德!” “李朔月,你睁大眼睛看看,陈展这哪里是在乎你的样子?” 李朔月浑身一震,泪水悬在眼眶,是了,陈展拿他的卖身契换了钱,卖去哪里都一样,陈展抛弃了他,卖掉了他的小羊,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小家。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颗泪珠自眼眶滚落,李朔月呢喃着:“他从没这样对过李夏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我哪里不好?” “在哪!”赵大几人紧跟着上了山,其他人都在灭火,只有树墩子那围了一圈人,他只瞧见了个衣角,便知晓那人是谁,毕竟这衣裳,是他今早亲自帮着披上的。 几个彪形大汉自吴婆子身后站出来,将李朔月几人团团围住。 吴婆子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见着李朔月,怒上心头,大声责骂:“好你个李氏,那猎户将你卖给我,我还以为你是个安分的。” “我好心好意叫吴二端了好饭好菜给你吃,你倒好,转头便打伤我府上的客人,还敢私逃,真真是贼胆包天!” “还不给我拿下!” 赵大也跟着附和:“月哥儿,你真是狠心,你瞧瞧我这脑袋,都让你砸出个大包来。” 李朔月愣住,他什么时候砸过人?明明早上分别时,赵大还对他说,若陈展无心,便再回来找他。 赵大得了好处却又找人来捉他,定然又是在戏耍他! 叶水儿挡在几个汉子面前,将李朔月护在身后,施慧娘站起身:“陈展花多少银子买的他?我出钱买回来!” 吴婆子睨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 叶水儿瞪大眼睛,施慧娘咬牙道:“可有字据?” “那猎户拿银子改了奴籍便走了,没有字据。” 买一个人如何要这么些银子?叶水儿立在一旁,急忙打手势询问。 吴婆子奇怪地看了眼叶水儿,不理会他,只道:“既买不起,便少费些唇舌。” 灭火的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指着几人议论纷纷:“他怎么还敢回来?” “不是卖进楼里去了?” “这是偷跑出来,又叫人逮住了?” “我要是他,早一头撞死了在……” …… 李朔月强撑着站起来,看向吴婆子几人,小声嚅嗫:“我、我有银子,我这就去拿。” 叶水儿反手拽住他,道:银子都叫村里人拿走了,屋里都搬空了。 李朔月不敢想如果被押回去,会遭遇些什么,他如惊弓之鸟,急忙往叶水儿身后缩。 施慧娘转身朝众人道:“昨日大伙都在陈家拿了银子物什,难道今日就能眼睁睁看着月哥儿给人家做奴仆不成?” 王小凤耸耸肩,“那些东西是猎户给的,与他李氏何干?” “这话说得在理呢。”刘冬花连连点头,昨日那只羊她足足卖了十两银子!简直是白捡的钱。 “这般祸害,卖就卖了,施家的,你拦着作甚?” “就是,这般勾三搭四的勾栏做派,可不是我们燕子村正经人该有的。” …… 几个夫郎齐声应和,他们早看这李氏不顺眼,成日穿得花枝招展,是要沟引谁? “刘冬花,那黑羊是月哥儿自己养的,你私自牵走,还在这说风凉话?胡三子,还有你,那三十二两银,只怕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裤腰带?” 孙老嬷沉下脸,面带怒容。 “黑心肝的,你们这是活活要拿月哥儿的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施慧娘瞪着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面目何其可憎。 吴婶子不耐烦同这些人扯皮,眉头一皱,朝身后的吴二道:“废什么话,把人给我带走,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即便施慧娘与叶水儿拦着,也挡不住高大的家仆,吴二带人,将碍眼的哥儿姑娘全推到在地,也不管老少,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吴婶子面前拖。 李朔月腹中疼痛难忍,额头肩颈浮出大片细密的冷汗,他手脚没了力气,硬被几人拖拽着往前拉。 温热的血又流了一脚,深红的血渍再次刺痛了他的眼。 “小嬷,小嬷!你们不许带走小嬷,呜呜呜!”木哥儿争吵着要追出去,被孙老嬷按在怀里,哭得叫人心碎。 李朔月走不动,被人往山下拖,血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小道。 他在小哥儿刺耳的哭喊声中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谁也救不了他,陈展亦如是。 — 富春县,李夏阳乔装打扮成汉子,同邓谦逛遍了城里的花街柳巷,可大海捞针似的,怎么找都找不着人。 他急得嘴上冒了许多的血泡,吃睡都不好。 邓谦忧心他,宽慰道:“我已托了同窗去找,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真着急,你说这一百两能救回他吗?” “陈展真是虚伪下作,枉我以为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第93章 叶嘉 “若一直这样拖回去,怕是还没出村子,便已进气多出气少了。” 吴二眉头一皱,甩开了李朔月的衣袖。 吴婆子停住脚,双眉不自觉收紧,面上浮现出厌恶:“早知是个不识抬举的,我当初就不该收他。” “吴二,你背上他,别叫他死了。” 撂下话,吴婆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赵大急忙跟上。 吴二瞟了眼晕倒在地满身是血的李朔月,不情不愿地将人背到肩上。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外袍都黏糊糊的。 赵大苍蝇似的搓手,黏在吴婆子身旁,打探道:“吴婶子,这人你回去打算怎么着啊?” “呸!小浪蹄子,枉费我一番苦心。”吴婆子啐了口,又回头剜了眼背人的吴二,烦躁道:“还能怎么着?不听使唤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明日我便将他卖进勾栏,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造化。” “吴婶子说得是。”赵大为难道,“他也算我一个旧相识,吴婶子发发善心,将他卖与我可成?” “你?”吴婆子眯起细眼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剔道:“也成,你拿五十两银子来,便叫他跟着你走吧。” “五十两?!”赵大愁眉苦脸,“便是将我卖了,都凑不齐五十两。” “依照李氏这副姿色,我要五十两都是便宜你。” “少一分钱都不成。” 吴婆子抬起头,一副不欲与之多说的模样。 老虔婆,买人才要了几两,也好意思朝他大开口。 赵大心中暗骂,转头又一想,吴婆子将人卖进楼里,对他才更有好处,说不定还能演一出“救风尘”,叫这人对自己芳心暗许也说不准。 “吴婶子,你这价太高,有这钱,我都能请十回花魁娘子了。” “你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俩人好一顿拉扯,即便到了清水县,吴婆子都没让一分价。 赵大常年在燕春楼,见过多少好姿色的哥儿姑娘,如今对一个李氏念念不忘,何其古怪? 想来这李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轻易发卖了去。 一进城门,吴二身后的汉子就开口道:“吴二哥,他又流血了。” “要不送进药铺让郎中瞧瞧,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血尽而亡。” 吴婆子与赵大齐齐看过来,那汉子忽地感受到一阵寒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几个汉子身后退去。 吴二转了个身,看见自己方才走过的路上多了许多血迹,他犹豫片刻,道:“不如还是给瞧瞧,总不能叫我一路上扛个死人回来吧?” “这该死的小孽障,真真是克我来了。”吴婆子恼怒地看了眼吴二,道:“走,寻家铺子给他瞧瞧,真死了,我可赔大发了。” 几人去了最近的寿安堂。 “堂里可有郎中看诊?”赵大扬声问。 碾药的童子抬起头,“郎中正与客人在内室诊治,几位稍等片刻。” 小药童见几人不说话,正欲收回目光,余光却忽然瞥见门槛处那团幽暗的血迹,他搁下药杵钻出来,道:“受了什么伤?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转悠到吴二身后,一见着汉子背上满身是血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即张开嘴巴扬起嗓子喊:“不好啦爷爷,外面这人快死啦!” 说着,飞快跑进内室,那刺耳的叫喊仿佛还在几人耳边回荡。 “吵什么?谁快死了?”胡子花白的老头瞪眼,斥责孙儿,“毛毛躁躁的,人在哪呢?” “就在他背上呢。” 吴二将人放到地上,微微活动下肩颈,道:“就是他,快看看还能不能治。” “老郎中,可得给好好看呢,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不能就这样死了。” 吴婆子出声叮嘱。 老郎中还未出声,方才看病被打扰的几人自内室出来,为首的夫郎穿了身墨绿色绣四君子的华服,发髻微挽,别了根金簪,身后跟了两哥儿两姑娘四个仆从。 为首的夫郎朝老郎中微微颔首,并无被打扰的不快。 出门前,鬼使神差地,那夫郎回首看了眼,瞥见地上哥儿的容貌,身形停了半息,嘱咐身侧的婢女:“绣裳,去打探打探那哥儿的身份。” 绣裳低声应了句:“是。” 一行人这便走了。 堂内,老郎中斥责:“怎么把人放在这,地上寒凉,快背进来。” 室内几个药童忙进忙出,熬药的熬药,烧水的烧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大汗淋漓走出来,饮了口茶道:“秽物已排净,血崩也止住了,只是气血两亏、肾气虚弱,日后再不能生养。” “好好养着,或能活过而立之年。” 日后不能生养,吴婆子更歇了要给儿子纳妾的心思,便道:“那便请郎中开两剂药,我回去叫人熬煮给他喝。” 明日就将人卖了,省得沾染她一身晦气。 — 一个时辰后,绣裳提裙进了福满客栈三楼的上房,朝绿衣华服的夫郎道:“叫李朔月,是清水县燕子村人。亲娘十七年前就死了,他爹娶了新妇,生了弟弟……” 宋秋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骨扇,漫不经心地听李朔月的过往生平,最后只道:“将人买下来。” 绣裳一愣,问:“那妇人坐地起价,开口便要一百五十两。” “给她就成。” “公子,你是想?” 宋秋实缓缓笑了下,“绣裳,你说那张脸同他有几分像?” “奴婢觉得,有八分。”绣裳思索后,又道:“只有脸像,神韵并不像。” “无妨,只脸像便可遇不可求。” — “你醒了?” 再睁开眼,李朔月瞧见一张圆润带着稚气的脸,小哥儿见他不答,拿湿帕子润了润他的唇角,自顾自道:“我们家公子救了你,那老婆子心真黑,要了足足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还没死吗?李朔月自嘲地笑了下,他竟然能卖出一百五十两的天价,当真不便宜,他口齿不清问:“救我……救我做什么……” 世上哪有好心人,会平白无故救他。 他身上还有什么好图谋的? “我哪里知晓公子的想法?”小哥儿瘪瘪嘴道:“我叫墨韵,公子让我来伺候你。我会好好看着你,你休想耍些歪脑筋。” 温热的泪珠飞快顺眼角滑下,李朔月身心绝望到了极点,不用这小哥儿说,他也知晓为何救他,无非是看重他的姿色,想要豢养起来,日后当成雀鸟送给权贵,博一个前程。 兜兜转转,他还是成了人家养在笼里的雀鸟。 墨韵还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已进了屋,他自觉退出去,同绣裳站在一处。 “绣裳姐姐,公子为何要买下他?” “公子自有公子的道理。”绣裳笑道,“屋里有刚买的玉露团,公子说味道不错,你快去尝尝。” 墨韵眼睛亮了一瞬,欢喜道:“公子说好吃,那味道一定不错,我这就去。” 话音刚落,便风风火火冲出去,绣裳无奈笑笑。 屋内,宋秋实半坐在床边,道:“你也算运气好,叫我遇着了,否则那婆子明日就要将你卖了。” 李朔月眼眶湿润,看了这夫郎一眼,绝望道:“落在你手里,早卖晚卖也没什么分别。” 宋秋实定定看了眼李朔月,半晌忽然笑了,“这话倒也不错。” “罢了,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去。” “你这名字不好,李朔月,北边的月亮,太冷了。”宋秋实抚上李朔月的脸,满意道:“你这脸生得真好,在这地方便是暴殄天物。我替你改个名,从今往后就叫叶嘉,嘉有口碑载道、德才兼备之意,是个好名字。” “行了,郎中说你伤了身子,好好将养着吧。” 宋秋实欲要离开,李朔月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虚弱地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小羊?” — 半日后,李朔月抱着小黑毛茸茸又血淋淋的脑袋,泣不成声。 “是你的羊吗?”绣裳道,“我们在街巷的肉铺子遇着的,那屠户说,昨日收了羊便宰杀分割,今日晌午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个羊首,回去准备喂猎犬的。” “啊!!” 李朔月嚎啕大哭。 他的小羊,会日日舔他手心的小羊,会用黑乎乎的大眼睛看他的小羊,和他一道睡被窝取暖的小羊,会在漆黑的晚上陪伴他的小羊,就这样叫人家砍了头、扒了皮、拆了骨。 挂在铁钩子上,几百文一斤的叫卖 陈展带走了他的追云,却将他的小黑送给了别人…… 李朔月哭的哽咽难言,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苦涩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无穷无尽一般。 李朔月心都要碎了。 绣裳这时又撂下几句:“这羊,是昨日与你一道的赵平从你们村里人手上收的。” 说罢便出了屋。 “这是,这是我的小羊……凭什么,凭什么……” 李朔月浑浑噩噩,身体又渗出了血,短短几日,他便失去了丈夫、家、孩子、名字、小黑,他爱的,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美梦破碎,以这样令人心碎的方式。 …… 墨韵站在屋外,忍不住搓搓肩膀,心道这哭得也忒凄凉瘆人了些,厉鬼哭泣似的,他晚上要睡不好了。 半个时辰后,那哭声才转为小声呜咽。而后渐渐没了声音。 又挨了半个时辰,墨韵轻手轻脚进屋,屋里血腥味极重,分不清是那羊脑袋还是人身上的。 帐子里,李朔月已哭昏过去。 墨韵掀开帘子,见昏过去的人胸膛毫无起伏,半个褥子都被血浸湿,吓得手脚冰凉,急忙喊:“不好啦,公子,公子,嘉哥儿流血流死了……” 第94章 添香阁、遗珠院 平康二十三年仲夏,宋秋实带李朔月一路南下,历经四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出了定州燕子村,到了南境山阳城。 南境全境为八州十二城,常与南部小国通商,比之北境繁盛异常。 但朔北、东都连年征战,军粮大多来自南境,因此南境近些年来商贸不甚发达,早无当年太祖时期之风光。 三辆木壁素绸的马车停至于胭脂巷,绣裳掀开车帷,由驾车的小厮扶下,接着她候在一旁,扶宋秋实下马车。 坐在中间马车里的墨韵不要人扶,自己跳下来,揉揉腰身,腹诽屁股都要坐麻了。 李朔月在墨韵的再三催促下,缓缓爬下马车。 不过一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灰白,眼窝深陷,腕骨伶仃,走几步便要捂着帕子闷闷地咳,哪里还有从前健壮的半分样子。 “快些呀,公子都进去了。”墨韵不满地嘟囔,圈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往院子里拉。 李朔月咳了几声,被拖进去。 院子里,一头梳灵蛇髻身穿绛紫裙的妇人摇鹊羽扇款步走来,笑盈盈朝宋秋实道:“半年不见你人,我以为你寻了哪个情郎潇洒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秋实笑道,“院里怎么样,可还安好?” “有我在,能出什么岔子。” “你这回寻到了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叫我瞧瞧。” “不急。”宋秋实微微一笑,吩咐李朔月:“嘉哥儿,快将脸抬起来,叫柳妈妈好好瞧瞧。” “怎么还带人回来了?”柳寻芳不解。 李朔月抬头,目光无半分波澜,这巷子芳香扑鼻,皆是靡靡之音,是花街柳巷无疑。面前这二人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怕是这里管事的老鸨老姆。 “这模样……”柳寻芳看了片刻,了然道:“难怪你要将他带回来,模样真是出挑。” “走了这么久,累着了吧?赶紧到屋里喝口茶。” “好,可得把你那些茶叶子给我泡上几壶。” “早都泡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两个管事的走了,身后那些伺候的奴仆也跟着走,李朔月被宋秋实身旁年长些的哥儿砚池带走,七拐八拐走了两刻钟,到了一处栽满青竹的雅致小院。 不过砚池带他进了隔壁简单朴素的小院。 “嘉哥儿,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院子,你先歇着,公子若有事寻你,万不可怠慢。” “我晓得了。”李朔月病恹恹应下。 这小院简朴,三间屋,一左一右,中间是堂屋,院子中只栽了棵枣树。 寝卧大多是些旧物,但胜在干净。 李朔月半靠在架子床上,望着手心里的弯月簪出神,这是他求着陈展给他买的。 陈展会给他买,是出于施舍怜悯还是相守半年的那一点点在乎? 墨韵提食盒进屋子,一见那人手里攥了根木簪,吓得心肝都颤了颤,以为他要寻短见,急忙冲过去,一把将簪子抢过来,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难不成要寻短见?” 被抢了簪子的人好半晌才有了动静,李朔月扬起头,泪湿了满脸。 “为什么……我要去死?” 明明该害他的人去死才对啊。 “没寻死就好,不然公子要骂我呢。” 墨韵不放心,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任何木簪银饰,这才将心落到肚子里。 “吓死我了。”墨韵将簪子藏进怀里,然后才一样样拿出饭菜,“我拿了饭菜,咱们赶紧吃吧。这道龙凤呈祥翅是我好不容易抢上的,仙山灵芝汤也是特意给你拿的。” “我肚子饿的都发疼呢。” “今日没有药?”李朔月慢腾腾移到桌子旁,垂眼问道。 那药能使人绝后,不过药性温和,得连着喝许久。 “公子说那药你喝了一个月,往后不用再喝。” 墨韵将筷子塞到李朔月手里,自己迫不及待用手捏了只鸭翅,刚一入嘴,他雀跃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好吃,你快吃呀。” “不过公子还说,往后你要喝其他的药,趁这两天赶紧吃些好的,日后就吃不成了。” 李朔月没再出声,坐了许久才动筷。 — 两天还没过完,墨韵说的那药便已端进他的寝室。 每日三碗,比他吃饭还勤快。 墨韵捧着脸,不满地对李朔月嘟囔:“公子说叫我往后跟着你,要我伺候你。” “可跟着你有樱桃肉、栀子花酥、蟹黄毕罗、红烧猪蹄、炒鹿筋……这些吃吗?” 李朔月木木摇头,饮了口药道:“我不知道。” “明明有那么多人,绣裳姐姐心细谨慎,凌波姐姐会医术,砚池哥哥脑子聪明,怎么偏偏就挑了我来?” “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啊?” “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来招揽客人吗?”墨韵眨巴眨眼眼睛,憧憬道。 李朔月依旧摇头。 “那你可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那公子干嘛大老远要带你回来?” 李朔月沉默下来,忽而嗓子发痒,他急忙拿了帕子捂嘴,眼里溢出几颗泪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墨韵急忙摆手,给李朔月倒茶喝。 温水下喉,嗓子里的痒才渐渐止住。 “你若不想来,同你家公子好好说说,或许他听了你的心意,便会另寻别人。” “公子说一不二,我哪里敢问他,我害怕他罚我的月钱呢。” 墨韵鼓起脸颊,语气忽然一转,“算了算了,跟了你便跟了你,嘉哥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李朔月正欲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音,那乐音如泣如诉、似悲似伤,悲怆之音不绝于耳,叫人听着心里也不由得堵得慌。 李朔月按了按心口,他又想到了消失的丈夫、死去的羊羔,针扎似的疼忽然成百倍千倍从胸口爆开,每一寸皮肉都千疮百孔。 再开口,他已然泣不成声,“从哪来的?” “哦,这是隔壁遗珠院的公子在弹琴呢。”墨韵撑着下巴听了会,眉眼皱起来,像是极力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忽然道:“嘉哥儿,说起来,你同隔壁公子长得真像呢,不过隔壁那人比你高一个脑袋呢。” “要不是我听见了琴音,都快忘添香阁还有这号人物呢。” 第95章 两不相欠 这世界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李朔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拭掉脸上的泪,沉默地坐在桌前。 墨韵趁机吃得肚子浑圆,正心满意足喝甜羹。 “你怎么不吃啊?” 李朔月失神地呢喃:“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谁?”墨韵捧着碗靠近,眼睛亮亮的。 这话他问过许多人,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那个抛弃他的人。 对着这张青涩稚嫩的面庞,李朔月忽然忍不住想要倾诉,没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话。 “我丈夫……我犯了些错,可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便将我卖给了别家做奴仆。” 李朔月眼里浸出些泪,说话也断断续续,“他从前,不这样。” “他会给我买衣裳,给我的小羊羔买母羊,还给我银子,送我木簪。” “可怎么、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你犯了什么错?”墨韵捧起甜羹边吃边问。 李朔月便将白五之事简略说了,墨韵思索道:“你都给他说了实情,他怎么还不信你?” “你们是两情相悦走在一起,还是因父母之言结亲?” 这话李朔月答不出来,只能又将两人的前尘往事翻出来,粗粗说了几句。 墨韵从李朔月嘴里听闻这许多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汉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觉得应当是不好的。 可嘉哥儿说起那些事,脸上又露出怀念的神色,或许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真的很不错。 他未有过这般相思情,分辨不出。 最后,墨韵只含糊道:“反正我觉着,如果他真的心悦你在乎你,就不会不听你的辩解,还故意将轻薄你的人带进家门赔罪。” “反正我要是心里有那个人,无论再怎样生气,也不会将他卖与人家做奴才。” “我觉着他对你不好,不然怎么你喊疼他也不在乎?还那么残忍,把你的小羊送给其他人。” “而且他还把你们家里的东西都送人啦!一走了之,完全没想过你呢。” “怎么越听越像楼里那些恩客啊?” 墨韵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分析相当正确,便又重复几次:“我觉得他心里没有你,所以才这般坏呢。” 说罢他又同情地看向李朔月,连甜羹也不吃了:“你现在从奴籍变成贱籍,日后更难翻身,恐怕再也做不回清白的良民。” 李朔月不想听这些,为什么人人都说陈展不在意自己? 那难道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朔月垂下首,难过道:“他心里有我,有我……” “许多被汉子卖进花楼的夫郎媳妇刚开始都是你这般的。”墨韵耸耸肩,早已见怪不怪。 李朔月轻轻啜泣起来,他哭得双眼肿疼,又忍不住想,若陈展真的在意自己,怎么会这般狠心发卖了他,送走了他的小羊羔?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樟树林。 此去朔北北府还得半个多月,几个志趣相投欲参军报国的汉子见天色已晚,便合伙在林子里捉了几只野兔野鸡,草草剥皮上火烤。 两刻钟后,肉香渐渐弥漫出来,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直勾勾盯着烤肉,仿佛连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你们先吃着,我与展兄弟分一只。”张潭说完后,便挑了一只最壮实的兔子,拎起来径直往树下走。 其余几人并无异议,谁叫这兔子都是那汉子猎下来的。 “展兄弟,吃。”张潭坐到陈展身旁,随手撕了个兔腿给他。 “多谢。”陈展接过兔腿,先给了追云,紧接着张潭又给了他一只,这会他才真正吃了起来。 陈展的狼气势汹汹,寻常人不敢靠近,张潭是那等胆子大的,可一见那绿莹莹的狼眼睛,便忍不住两股颤颤。 他又羡慕起来,陈展竟然能收服这样的野兽。 “我瞧你在这发呆,怎得,念叨屋里那口子了?”张潭拿起兔子前腿吃,打趣道。 陈展静了一瞬,迅速道:“屋里没人,没什么可惦念的。” “嗷呜~”追云吃完兔腿,便又没精打采地卧在陈展脚边,懒洋洋的,仿佛没了野性。 “难怪你年纪轻轻,就想要参军。” 张潭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那口子前些年生娃娃走了,大的小的都狠心,一个都不留。我后悔啊,要不是爹娘催的急,我哪里敢叫他生。” “没想着再找一个?”陈展随口问了句,伸手给追云梳毛。 “没、没敢再找。那日他生娃娃我就在门外,那血水一盆一盆往出端,我听见他喊得哑了声,恨不得替他生。娃娃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是个女娃娃,和他阿姆一个胚子刻出来的,大眼睛圆脸蛋……我记了好些年。” “不敢找啊,我怕再找个新的,就没人记得他娘俩儿了。” “他走的时候,才正是爱俏的年纪。” “我学人家买个木头簪子送给他,他就欢喜地要戴好些天,要是再给他买身颜色亮些的新衣裳,他恨不得将我的脸亲烂……” 张潭回忆起过往的日子,便忍不住絮絮叨叨,陈展只听到了木簪和新衣二字,便忍不住神游天外,连给追云梳尾巴的动作都停了。 木簪、新衣,他也给李朔月买过,他的反应与张潭夫郎别无二致,脸都笑花了。 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喜悦的,那木簪子还是李朔月黏着他要他买的。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陈展心绪颇为烦躁,那日到底是心存良善,未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做伎子,前世他将阳哥儿害成那样,他却只叫他给人家做奴才,太便宜他了。 他将人二十五两买来,最后只卖出去五两,说到底,吃亏的人还是他。 经此一事,日后他们便两不相欠,再见面,便只当彼此是陌生人。 李朔月最好本本分分在宅子里做他的下人,别再对阳哥儿有什么企图。 张潭絮叨许久,没人理会也不在意,他说这些是给自己听,旁人听不听得去心里,他不在乎。 夜色渐深,怕林子里有其他猛兽,几人轮流守夜,休息时便没熄火。 陈展坐在树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96章 原来是个浪蹄子 隔壁遗珠院日日传来琴音,李朔月难以自持,日日哭泣,差点将眼睛哭瞎。 墨韵起初还日日劝解,可他嘴皮子说干磨破皮,也止不住半分哭。 为什么总要为负心郎流眼泪?墨韵想不通。 今日他一进门,见李朔月只呆坐在床沿,愣住了,随口问了句:“你今日怎么不哭了?” 李朔月别过脸,豆大的泪珠划过通红的面皮,引起一片蛰疼,他面上难堪,不曾出声。 “公子今日要来寻你,见着你这副样子,还以为我照顾得不好。”墨韵绷起小脸,努力想做出一个斥责的神情来,“我拿了鸡蛋,这会给你敷敷,去去肿。” 见李朔月不答,墨韵便坐在他身边,拿起鸡蛋在他面上滚动。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墨韵想,在这哥儿面前他都快成了主子,有饭他先吃,有茶他先喝,他说嘴这人还不敢还声,任由自己数落。 这感觉可真稀奇。 往日在公子身边,那些哥哥姐姐各个都爱念叨他。 不多时,宋秋实带绣裳进屋,墨韵本欲退出去,结果被留下来一道听话。 “这半个月吃睡可好?”宋秋实问。 李朔月略抬起眼皮,打量眼前人:面前的夫郎面容姣好,瞧着青春正盛,后脑盘发,今日只带了两只鸳鸯青玉簪。他说话不疾不徐,举止优雅从容,这周身气派,一点不像青楼里的人。 莫不是他想错了,这人压根不是楼里管事的? 李朔月收了眼,并不想说话。 “日后要喊宋阿姆。”绣裳轻声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朔月。 李朔月身体一紧,喊了声“宋阿姆”。 花楼里的哥儿姑娘喊女管事叫妈妈,哥儿管事叫阿姆。 “你可知今日我来寻你。所为何事?”宋秋实饮了口茶,眉头轻皱,绣裳当即递来一个空茶盏,宋秋实掩面吐了口里的茶。 这话叫李朔月胆颤心惊,难道现在就要让他去接客不成? “我、我不知。” “宋阿姆,我会烧菜。”李朔月抬起泪眼,“我能去灶上帮工挣银钱,你买我的钱,我都记着,我日后定然分文不少的还给你。” 说话间,李朔月给宋秋实跪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他哀声恳求道:“我不想、不想接客。” 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做人家掌心里的鸟儿。 “我可以烧菜还债,一日只要十分工钱。” 李朔月见宋秋实神色渐冷,便急忙改口:“五文钱也成……哪怕是一文,求求你,我不想、不想当伎子。” 宋秋实忽然俯身捏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抬起来,冷声道:“你以为我花一百五十两,千里迢迢要给楼里招个厨子不成?” “你要是知情识趣些,便能少受些苦,到了我手里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该谢我,叶嘉。”宋秋实起身,垂眼俯视李朔月,轻蔑道:“若没有我,你早叫人卖进窑子里,这会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明日便有老嬷上门教导你,你且好好等着吧。” 音落,宋秋实又淡淡看了眼同样垂首的墨韵,道:“韵哥儿,看好他,不许他再哭。” “若眼睛哭瞎了,诊治的费用,便从你月钱里扣。” 墨韵鼓起脸,气闷道:“公子好不讲道理,我哪里能管得了他。他不吃饭要扣我的银子,哭瞎眼睛也要扣我的银子,我哪里还有银子扣?” “少贫嘴。”绣裳训斥道,“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时候顶起嘴来?” 墨韵不甘地闭上嘴巴,幽怨地看向李朔月。 李朔月浑身发冷,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宋秋实忽然转头,柳叶眼犀利冷冽,眼底有森然的寒光,仿佛看死人一般。 李朔月只觉得周身冒起寒气,他嘴唇紧抿,再不敢说一个字。 — 次日一早,一大堆婆子老嬷破门而入,将墨韵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李朔月晚上没敢睡,抱着被褥缩在床脚,他不知道那些人要如何教导他,总之绝不会好熬。 前世刚进花楼,哪怕他乖顺,在伺候人这事上吃过不少苦,也受过婆子的教导。 想到如今那些苦要再受一遍,他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想过要逃跑,可这院子守卫森严,大门外站了四五个龟公,直勾勾盯着内院,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李朔月绝望到了极点,他体会过做寻常人的滋味,怎么肯再拿一身皮肉出去贱卖? 伺候赵大,是迫不得已、是猪油蒙了心。 教导哥儿颇有经验的吕氏被宋秋实委以重任,前来教导李朔月。 他身后跟了两个婆子四个哥儿,两个婆子一个捧白布,另一个捧伤药,后面四个哥儿两人提水,两人拎桶,这般大的阵仗,也不知要做什么。 李朔月战战兢兢,吓得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谁料那领头的老嬷只看了他一眼,转头拧开木架上一处不起眼的素净瓶,而后后退两步,那面挂着仕女图的墙壁便翻转开来,里面竟然是一个密室! 李朔月这下藏也不敢藏,急急忙忙下了床,穿了身里衣要往屋外跑。 他刚一出门,便被门口的四个姑娘堵住,连门都出不去。 李朔月腿一软,被逼到角落里,为首的老嬷道:“将他押住,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几个姑娘一拥而上,瘦弱的李朔月抵不过,被反剪着双手拧到吕老嬷跟前。 李朔月哀声求饶:“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可以炒菜挣钱……” “押进去。” 一行人又进了密室。 点燃了烛火,李朔月才看清了这密室的原貌,四四方方一间小屋,中央置办了一张到人半腰高的木塌,瞧着干干净净,却让人莫名觉着阴森诡谲。 李朔月被押着跪在吕老嬷跟前,说些讨饶的好话。 吕老嬷不耐烦同他费口舌,叫两个婆子先掐住嘴给灌了碗药,然后撕扯一段白布,堵住了李朔月的嘴。 “呜呜呜——”李朔月瞪大双眼,涕泪涟涟。 几个哥儿进进出出,往木桶里添置热水,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待热水填满了,吕老嬷才从椅子上坐起来,朝众人道:“行了,这水便够了。” “将他带进去,好好清洗一番。” 李朔月猜测那婆子给他灌了迷药,只是不知分量怎么这样好,叫他神智尚存,却只能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燕子村人过年常常要宰杀的肥猪,分割之前要先拿热水烫烫身上的毛。 水很烫,李朔月只泡了一会儿,浑身便熏出了热汗,他手脚俱是软绵绵,靠一个哥儿拽着,才没沉到桶底。 吕老嬷站在桶边,满是褶皱的老脸比白骨还可怖,他看了眼水底李朔月的身体,皱起眉讥讽道:“这般不情愿,我还以为是个清白的,原来也是个浪蹄子。” 李朔月脊背一僵,垂下头颅,忽而泪如雨下。 第97章 磋磨 有的疤痕是荣耀,有的疤痕是苦难的过往。 李朔月像个物件似的叫屋里的一众人打量,他们的神情或鄙夷或讥讽,他从前绝不会在乎这样的目光,可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仿佛再没见过比他还腌臜的哥儿。 他在桶里泡了许久,那些仆从一直盯着他,几个哥儿不停地往桶里添热水、舀水,除了吕老嬷,从头到尾,其他人未说一句话。 森然的寒意从头冒到脚,李朔月惶恐不安,他像极了祭祖时要用到的牲畜,不知那刻就要被宰杀吃肉。 不知过了许久,吕老嬷才放下茶杯,查看李朔月的后背。 “行了,差不多了,动手吧。” 一声令下,四个哥儿将李朔月从桶里抬起来,移到一旁的半人高的木塌上,紧接着将他的四肢用绳子捆起来,拴在木塌腿上。 其中一个眼角带痣的哥儿给他灌了碗汤药,片刻后,身体便沉重起来,思绪也渐渐迷乱。 这样的姿势,李朔月顾不得羞赧,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朝他走来的两个婆子。 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而后挑拣货物一样打量,那手仿佛阴暗潮湿的毒蛇的蛇信子,叫人遍体生寒。 李朔月常年干活,脚底生有黄色的厚茧,脚踝和拇指黢黑,又带着无数的口子,两个婆子细细打量过后对视一眼,分别拿起了匕首。 脚底传来一阵淡淡的刺痛,两个婆子划伤了他的脚。 “啊——” 忽而,刺痛化作尖锐不可忽视的疼,李朔月脸色骤变,后脊浮现出一层冷汗,额头脖颈爆出许多青筋。 他咬破舌尖,神志略清醒了些,想要抽离两只脚,刚一仰头,就被守在两侧的哥儿按住四肢,扑腾不出一点浪花。 不要,不要,李朔月拼命摇头挣扎,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他浑身发抖,牙齿狂颤。 他大概知晓这些人要做什么。 前世他身上丑陋的疤痕,是清水县燕春楼的老鸨子拿药膏消下去的,他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 传闻青楼有种法子,能叫人除去满身疤痕,得到一身如玉般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又晶莹剔透,如雪中琉璃,白璧无瑕。 只是过程极其残忍——要先划伤身上的皮,日日覆上特制的药膏,期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 这是燕春楼老鸨子吓唬他时说的,没成想竟真的能叫他遇上。 “唔唔唔!!!” 展郎、展郎,我好痛、我好痛…… 尖锐的悲鸣闷在嗓子眼里,李朔月承受不住,拼尽全力吐出嘴里的布,欲要咬舌自尽。 吕老嬷眼尖,迅速闪至李朔月身侧,只听“咔哒”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 “我劝你安分些。”吕老嬷拿帕子擦了手,轻蔑地看了李朔月一眼,道:“两个婆子都会医术,手底下有分寸,知道剥你几层皮。” “若是不想死在这,就老老实实别动弹。” 两个婆子是熟手,动作极快,在李朔月的惨叫声中,已完成了大半。 李朔月奄奄一息,泪几乎要流尽了。眼神涣散的不知道望向何处,从前只知道大奸大恶之人会受剥皮之刑,可他又犯了什么错? 折腾了两个时辰,李朔月想死的心从没有这样强烈过,可他被按住四肢,卸掉下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痛,真的好痛。 眼前又浮现出汉子将他从河里拉出来的场景,他那样英俊,那样高大…… “这便成了。”吕老嬷齐齐看了圈,除了脸、和背面,正面有疤痕或粗糙的地方都已处理好,他开口道:“拿生肌膏过来,给他仔细涂上。” 转身欲走之时,吕老嬷忽然顿住脚步,接过一柄干净的匕首,朝众人道:“多熬些止疼的药,他若喊疼就给喂一碗,别叫疼死了。” — “你醒了?是我们家将军救的你呢,你福气真好。” 听见人声便忍不住浑身发抖的李朔月,急忙往被褥底下缩,那侍从急声道:“嘿,你身上有伤,可别乱动。” “醒了?”侍从口里的将军身披战甲,大步走向卧榻,被褥叫人掀开后,李朔月抬起眼睫,颤颤地看了来人一眼,这一眼便叫他相思半生,平白丢了性命。 高大俊俏的汉子告诉他:“你日后安心待着这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 他、他便是那个人口中的将军吗?就是这个人救了他吗? 眼前之人连脑袋也不敢抬,遑论回话,陈展放弃了与之交谈的心思,吩咐仆从:“给他拿几身阳哥儿随从的衣裳,再带些吃食过来。” “是,将军。”侍从低声应下。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看见他,还有人想要他活下去吗? 原来还有人要救他!! 李朔月悄悄擦掉眼角的泪,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营帐里,好多军爷,好多好多…… 他叫陈展吗?这名字可真好听。 陈展好厉害,这军营里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陈展怎么是李夏阳的丈夫,为什么不是他的? 李夏阳怎么这么讨厌!凭什么他运气这么高? 他给陈展的那份盐酥饼摆成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多撒了芝麻,没有给其他人摆,他会发觉自己的心思吗? 陈展怎么不多看他几眼?他明明生的比李夏阳好看。 陈展说要娶他做妾! …… “展郎、展郎……你在哪儿……” “疼、疼……” “……好疼……” “哎呀,嘉哥儿喊疼呢,快快快,快把止疼药喂给他!”墨韵急得跺脚,一把抢过雨哥儿手里的药,将人挤到一旁,飞快地用勺子给李朔月喂止疼药。 雨哥儿是吕老嬷留下帮墨韵照顾人的,墨韵年纪尚小,照顾人肯定不如有经验的雨哥儿仔细。 那日后,李朔月便一直昏迷不醒,还起了热症,整日流水似的药往房里端,也不见他醒来。 公子和吕老嬷不觉着有什么,只日日喊了大夫过来看顾着。 床上的人半昏着,都被裹成粽子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展郎展郎”,墨韵皱起眉,这“展郎”到底有多好,这样叫他念念不忘?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来,墨韵一急,话还没说出口,雨哥儿已拿了帕子擦干净。 李朔月脖子也绑着白布,可不能弄脏弄湿。 喂完药,雨哥儿开口说:“换药。” 生肌膏要两日涂一回,马虎不得。 墨韵动作一顿,他害怕看嘉哥儿揭下白布的样子,脖子一缩,便出了屋子。 雨哥儿换药时他偷偷看过一眼,就那一眼让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嘉哥儿几乎成了血人,白布刚裹上去,瞬间就会浮现出许多血花。 若不是还能听着他的呓语,墨韵都要以为床上躺了个血呼呼的死人。 他以为嘉哥儿扛不过几天,毕竟在山阳城最富盛名的添香馆,这样死去的姑娘哥儿不计其数。 可这样过了半个月,他同雨哥儿端水进来,嘉哥儿竟然醒了。 第98章 杀了我吧 李朔月梦到了前世许多事,紧接着又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和陈展彼此心悦,共到白首。 他们有个软糯的哥儿,他开了家食铺,每日都能挣一百个铜板,收了工,他便牵着孩子去买糖葫芦吃,然后再去猪肉铺等陈展一道回家。 可很快梦就醒了。 墨韵坐在床沿,端起药碗,道:“嘉哥儿,你终于醒啦!你都昏睡了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呢。” 李朔月微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夺走,只剩下无穷无尽火辣辣地疼。 身上的每一处都似被烈火灼烧,仿佛又千万只小虫同时啃噬他的血肉,疼和痒渗进骨头缝里,一刻不曾间断。 李朔月很快哑了火,片刻间,他的额头便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上的白布渗出大团血花,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间捞出来似的。 “哎呀,别哭、别哭!不能哭啊!”墨韵给雨哥儿腾地方,急声道:“你一动,口子就崩裂开,会出血的!待会要给你换布,那样才更疼啊!” 他又安慰道:“挨过这阵子就好了,这有止痛的药,你赶紧喝下去,等会就不疼了。” 雨哥儿走过去,弯腰要给李朔月擦眼泪,李朔月一见着这张眼角带痣的脸,浑身忍不住发起抖。 他记着这个哥儿,那天力气大的差点拧断他的左腿。 雨哥儿一怔,落下帕子,干巴巴解释道:“我来照顾你。” 想了想,他又道:“吕阿嬷说,墨哥儿年纪小,照顾你不细致。” 李朔月摇头,一字一句道:“我、我不、用你。” 雨哥儿只好让了地方,墨韵道:“先喝药,先喝药。” 李朔月面目扭曲,嗓音沙哑,近乎崩溃:“你、你杀了我吧……” “好疼……” “喝药,喝完药就不疼了。”墨韵眼睛也红了一圈,他觉着嘉哥儿太可怜了,身上那么多疤痕,才要遭受这样的苦楚。 李朔月泪流满面,哭到力竭,待他没了劲,墨韵才将药一勺勺灌进去。 这药起作用还得一会儿,可沾了血的白布得立即更换,雨哥儿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用剪刀剪开布料,轻轻揭下沾了血的布巾。 血淋淋的胸膛映入眼帘,李朔月呼吸一窒,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由自主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墨韵急忙别开脸,不敢看。 待将白布重新换过一遍,李朔月面上毫无血色,白眼半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墨韵又急忙掀开另两盅药喂给李朔月,一盅是吊命的参汤,以防有什么不测;另一盅则有其他的作用。 李朔月仿若死人,任由两人折腾。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求求你……” 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好想死,好想,好想…… 为什么不杀了他,他要疯了…… 墨韵怕他想不开,坐到床沿道:“你不能、不能寻死,便是咬舌自尽,公子都能将你救回来。” “他要是知晓了,你要受比这种还残酷的刑罚。那些老嬷会将饿极了的猫放进你的裤子里,那猫会疯了似地抓挠你……” 墨韵半恐吓半劝慰:“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展郎’,你不想去找他吗?” “再说了,那个叫赵平的杀了你的羊羔,你不打算报仇吗?” “杀了我,求求你,求你……” 李朔月魔怔了一样,眼神失焦,翻来覆去只呢喃着这几句话。 墨韵朝雨哥儿道:“那你先看着他,我去拿些吃食过来。” 雨哥儿点点头,坐在床沿,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盯着李朔月,瘆人的很。 “杀了我……好痛……” “展郎……救救我……” — 清醒的第二日,李朔月刚喝完三盅药,雨哥儿便带着一个妇人进屋。 拜吕阿嬷所赐,李朔月现在一见着生人就抖得厉害,眼珠急忙上下打量,害怕突然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迫害自己。 面前的妇人穿了身木红色的袍子,眉心纹了牡丹花,面上带笑,双眼微眯,手里拿了两卷书。 “你是谁?”李朔月警惕地问。 “嘉哥儿,我叫云烟,年长你几岁,日后唤我云娘即可。” “宋阿姆昨日来寻我,让我教你读书识字。” 瞧着这妇人只比那管事夫郎年轻些,却一样要喊他宋阿姆,原来竟也是流落花楼的女子。 李朔月嗓音沙哑,尾音带了些哭腔:“我这副样子,如何读书识字?” “无妨,我将字写下来,你先记着,等日后身子好了,再动笔也不迟。” “我今日只备了两个字。”云烟笑了笑,朝外间唤了声:“英儿,拿进来吧。” 候在屋外的婢女步履轻盈走进内室,左右手各执一张纸,纸上只各写了一个字。 “这便是你的名字,叶嘉。” 李朔月仰头看那乌黑的字迹,他现在才对“叶嘉”这两个字有实感,原来这就是宋秋实给自己起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叫李朔月,也没人记得。 就仿佛那个在燕子村从小受后娘、村人欺辱的李朔月,凭空消失一般。 又半个月后,吕老嬷查看李朔月的伤势,生肌膏价值千金,功效强劲,李朔月身上的肌肤都已长好,较之前的肌肤细腻许多。 许多疤痕未彻底去除,没有完全消除的迹象,吕老嬷不甚满意,他凉凉看了李朔月一眼:“不成,疤没消下去。” 说罢,他看向身后几人,道:“将他带进密室。” 李朔月惊惧到不能呼吸,衣裳都来不及穿,吓得急忙往外跑,很快,他就又被逼进屋,这回屋外站了五个彪形大汉,将门窗堵了个严严实实。 吕老嬷道:“灌药。” “不要、不要这样……”李朔月哭到近乎昏厥,那样的疼痛,到底要折磨他几次? 李朔月掐着脸连灌三碗,鼻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这药下的太猛烈,不到一炷香,他便眼前昏花,双眼发沉。 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扭曲,李朔月脑袋一歪,倒在地上。 吕老嬷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进去。” 屋外,宋秋实站在院门口,百无聊赖地掀了个眼皮,转头将目光落到隔壁遗珠院那片茂密的竹林上。 墨韵听着了李朔月的惨叫,浑身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问:“公子,还要、还要教导几回啊?” “这可说不准。” 宋秋实收回视线,随意道:“等到我满意的那天吧。” 墨韵浑身一震,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等公子满意,那不得等到地老天荒去? 第99章 好痛,救救我 添香馆,遗珠院内。 “好端端怎么偏要在我们身边安排人?成日不是哭就是喊,闹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正浇花的小哥儿心中愤愤,“自打来了人,我都没睡过好觉。” “进了这添香馆的人,哪个不得褪层皮?” 观棋摇头,接过葫芦瓢给一旁的寒瓜浇水。 “只偶尔两声,你且忍忍吧。” 竹栖“哼”一声,不满道:“除了忍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出去打他一顿?” 观棋好笑道:“成了,快别闹脾气了,公子该醒了,你去瞧瞧。” “什么该醒了,已经起了。”竹栖朝二楼看去,只见那廊下站了个青衣长发的哥儿,眉心微蹙,眼神落到隔壁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棋搁下手中葫芦瓢,擦净手,道:“走吧,去伺候公子洗漱。” — 三日后,再次受过教导的李朔月转醒,在他眼皮第一次颤动时,比上一回还要疼百倍的疼蜂拥而至,铺天盖地毫无缝隙的痛楚令他心神俱裂。 世上竟然有这种极致的肉体痛苦,叫你除了想死,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李朔月尸体一般躺在床上,身上包满了白布。 墨韵心惊胆颤轻脚进屋,手端润唇的红糖水,怜悯道:“……我听雨哥儿说,吕老嬷将你身上那些疤剜了去,连根除了……应当没有下一回了。” 如被烈火焚烧,骨头又酸疼发痒,这和地狱惩治恶鬼有什么分别?不如一死百了,将他挫骨扬灰。 李朔月又想起了他的小羊羔,平日他一流泪,小黑就会过来找他,有时候会用脑袋拱他,有时候会主动咬一把最爱的白菜给他。 可是小黑死了,死得好凄惨,连个浑尸都没留下。 他都舍不得叫小羊羔揣崽子,怎么转眼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赵大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小羊羔……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狠心? 满口胡话说心悦他,可一个死到临头也要拉他下水,一个得手后转头就出卖了他,这算哪门子心悦? 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们都看不见,男人好色,都只留恋他的皮囊。 他们不关心他心里如何想,也不在乎他的爱恨。 这半年来,陈展同他圆房、给他银两、给他买衣裳,他难道对自己没有一点真心吗? 可要是有一点点真心,怎么会不听他的解释,怎么会卖掉他? 他在陈展的心里,或许连追云都比不过审,就像随手就能丢下的烂衣裳、破瓷碗。 陈展一点也不心疼。 热泪从眼角淌下,生起一片刺痛,李朔月心如刀绞,他这一颗真心,巴巴地捧上去送给心上人,可人家看也不看,一脚踹进粪坑里。 陈展怎么这样绝情,明明他对李夏阳那样好,好的叫他嫉妒、叫他艳羡,明明自己先李夏阳一步结识他…… 泪流尽了,他的魂儿也碎了,重活一遭,谁会像他这么窝囊? 小羊、孩子留不住,还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李朔月心中悲戚,喷出口鲜血,又昏了过去。 “雨哥儿,雨哥儿,嘉哥儿吐血了!” “快喊郎中,快喊郎中……我去找郎中!” “喊什么?”吕老嬷刚进屋便听见墨韵咋咋呼呼的叫喊,斥责道:“他怎么了,惊慌成这样?吐口血罢了,多喝些补药进补就是。” 墨韵立马噤声,觑了一眼吕老嬷的脸色,小声道:“可是、可是……” “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吐血,嘉哥儿还能不能活啊?” “呜呜,嘉哥儿要是出了事,公子肯定会责怪我的,呜呜……” “收了眼泪,不许嚎。”吕老嬷冷冷看了墨韵一眼,对身后的婆子道:“去瞧瞧他。” “是。”婆子领命,上前探李朔月的脉象。 “他乡野哥儿粗鄙不知礼数,你到他身边,怎么也这般没规矩?嘉哥儿是你喊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便亲自掌你的嘴。” 墨韵捂住嘴,止了哭腔,双眼微瞪,心道这老嬷也太坏了些,竟然还想掌他的嘴! 婆子诊治片刻道:“脉象缓涩而弦,肝郁气滞,是急火攻心,抓两副安神的药,喝两天就成。” “行了,你抓药去吧。” 吕老嬷吩咐墨韵,墨韵畏惧这老嬷的脸色,不敢在屋内久待,放下红糖水往外走。 这时那诊治的婆子揭开李朔月身上的白布,吕老嬷上前两步看了片刻,嘱咐雨哥儿:“再多用些药膏,布不要换太勤快,只出些血不要紧。” “他平日常哭?”吕老嬷又道。 雨哥儿点头,“整日哭,梦里也哭。” 定定看了片刻,吕老嬷道:“再熬煮些安魂药给他喝,止疼的也勤喂着。” “晚上留个人看着,别叫他寻了短见。” 雨哥儿点头,恭顺道:“晓得了。” “嗯,用心些。” 话音落下,吕老嬷便带着婆子走了,雨哥儿端起墨韵留下的红糖水,一勺勺喂给李朔月。 — 朔北,北府,坞城外。 许多身影来回上下穿梭,和泥的和泥,搬石头的搬石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即便已到了子时,干活的身影仍未停下。 几百步的杨树林下,歪七扭八躺着几十个汉子,皆呼呼大睡。 牛峻抹了把额头的汗,将背篓里的石头搁置在城墙上,朝同样满头大汗的汉子道:“成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同他们换换。” 下了城墙,牛峻带着人径直朝杨树林走,伙夫立马给分碗倒水。 牛俊接了水,走到最外侧的汉子身侧,摇晃他的胳膊:“展兄弟,展兄弟,醒醒,下半夜该你们上工。” “好痛,我好痛……” “救救我,它咬我,它咬掉了我的腿……” “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暮色沉沉,陈展立在昏暗的槐树下,远方时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勾魂似的惨叫,仿若下了黄泉,气氛阴森诡谲至极。 两步之外的身影被黑雾笼罩,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声声凄厉的惨叫。 “陈展,救救我……” “你是谁?”陈展向前两步,那黑雾便往前两步,他走多远,那黑雾就走多远,他伸手,只能穿透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谁在捣鬼?” 那黑雾不答他的话,凄厉刺耳的求饶声随风散到耳边:“不要、不要吃掉我……” “好痛……” “你在哪啊……” “展兄弟、展兄弟?”牛峻疑惑道,“魇住了?怎么还不醒?”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睡一觉就成了这样?”张潭也纳了闷,“牛伍长且等等,我拿碗水来。” ——噗! “展兄弟?” 陈展猛地睁开眼,眼里闪过瞬间的杀意,一张国字脸忽然凑到眼前放大,张潭挥挥手:“展兄弟,你做噩梦了?” 眼里的杀意褪去,随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陈展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摇头道:“几时了?” “子时已过。”牛峻饮了口热汤,顺势坐下,道:“该换你们了。” “好。”陈展起身,身后几十个睡醒的汉子跟着他,睡眼惺忪往城门走。 半月前他到了北府,军中正缺人手,当日便被编入四营,成了伍长,手底下便是同他一道来的汉子。 第二日,同另外七个同样新入编的伍长一道,领了修城墙的令。 坞城北墙损坏严重,修起来颇费功夫。 梦魇令人心身疲惫,陈展用冷水洗了把脸,压下心中烦躁,朝众人走去,一道操作石块。 梦里的人是谁?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来他梦里哭喊作怪,难不成是入不了轮回的厉鬼? 第100章 说胡话 墨韵说的话不对,吕老嬷不满李朔月身上未曾除去的疤痕,又将他关进密室,李朔月受了第三次疼。 新生出来的肌肤较之前更细腻紧致,但同样的更难以清除,吕老嬷甚至亲自动了手。 李朔月依旧被喂了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可这回的疼较之前更甚,李朔月清醒后一直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等正面的肌肤新长出来,宋秋实也满意了,日子已到了十月。 折磨不曾结束,因为他背部的疤痕还在,那是王桂香用藤条、木棍抽出来的,蜈蚣似的长在皮肤上,比先前的还要难除百倍。 李朔月趴在褥上涕泪横流求饶,求屋里的哥儿给他一个痛快。 他吐了几回血,依旧没人搭理他。 墨韵只会说:“熬熬就过去,下一回就不这么疼了。” 雨哥儿只会说:“别哭,伤口会崩开。” 他差些哭瞎了眼,吕老嬷却嫌他软骨头不争气,有一回特意不给他喂药,任由他疼的死去活来,疼死过去,再疼醒来。 凌迟一般的酷刑一遍又一遍,灵魂仿佛被放入油锅烹煮,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李朔月哭了许久,差点将眼睛哭瞎。 再醒来他依旧趴在床上,眼睛涂了药敷上白布,耳侧响起了吕老嬷阴恻恻的威胁:“再敢哭,下回可就不会这般轻易饶恕你。” 泪珠悬在眼眶里,李朔月这下连哭都不敢了。 他被束缚住四肢,日日躺在床上,用参汤吊着命,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走动过,亦记不清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那些人成日喊他嘉哥儿,那李朔月呢,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吗? 活不成又死不了,李朔月只得日日回味往日从前还算恩爱的过往,仿若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被人疼爱过。 可男人毫不上心的爱意经不起推敲,他越是回想,越是心如刀绞。 圆房时,他总是很难受,他想要陈展摸一摸他的脸或者脊背,稍稍安抚他,可他总是很冷漠,离去时都是冷着脸;他会用他带回来的膏脂、银铃铛…… 陈展戏耍他,从来不管他有多么难受,不管他沐浴时身体有多痛。 好几回,他深夜惊醒,陈展都是背对他,他深夜偷偷哭到眼睛痛,第二天陈展都不会多问他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好似他是个石头做成的人,不食五谷,没有痛楚。 陈展吝啬于给他拥抱、安慰的话语,俩人做了半年的真夫妻,他甚至没有给过他亲吻。 陈展总是凶他的小黑,还把他小羊羔送了人…… 陈展永远不肯听他的解释,好像他的解释无关紧要;他总是怀疑他,时不时就要说些话来吓唬他,从来不管他有多害怕…… 不、不是吓唬,他真的卖了他。 他已经拿出所有能给予的东西,包括爱意和躯体,他爱陈展,伺候他讨好他,为他缝衣为他添饭…… 他以为总有一天,陈展会心悦自己,就像他心悦李夏阳那样,他对自己会和对李夏阳一样好。 可陈展的心好硬,像石头一样捂不暖。 这场荒唐的美梦,从头到尾只有他信以为真。 陈展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施舍给他一点点耐心和眼神,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像扔掉他的衣裳一样,扔进狼窝,就再不会多看一眼。 心口酸胀疼痛,眼泪又要涌出来,脑子里忽然响起吕老嬷的话,李朔月一个激灵,又生生将眼泪逼退回去。 隔壁传来阵阵琴音,悠扬婉转,轻盈飘逸,如林间的潺潺溪流,逍遥肆意。 李朔月并不懂琴,他只是听云娘评过这首曲子。 他本就心境悲凉,伤心至极,那隔壁院的公子仿佛专门和他作对,弹奏这般曲调。李朔月不免更加悲怆,终究是没止住眼泪,任由它流了个畅快。 临睡前,雨哥儿替他快要瞎掉的眼睛换药,训斥道:“不能再哭了,否则不过七日,你这眼睛必瞎无疑。” “瞎了才好……”李朔月眼神浑浊,有气无力,“……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 “……不叫我生,也不叫我死……世上怎么、怎么有……”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咳咳咳,不得好死……” “……”雨哥儿神情不变,叮嘱道:“这些话,不要在阿嬷面前说。” 黑布覆盖眼睫,遮掩了那双红肿糜烂的眼,也将那其中的怨气一并遮了去。 喝了安神与止疼的药,又过了一柱香,李朔月才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他也不得安宁,骨头、膝盖仿佛钻进了小虫子一样痛,身体时常抽筋痉挛,又噩梦连连,常常一觉睡醒,浑身浸出冷汗不说,还疲惫异常。 他好痛,好痛,可谁又会在乎呢。 “杀了我吧,求求你……” “为什么不肯杀了我……你们这些恶鬼……” “凭什么要折磨我……你们怎不去死?” “贱货娼妇,将来要被阎王下油锅、扒皮……” “我恨、我恨你们……” “你们都该死……” “贱人……贱人……” …… “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宋秋实坐在竹椅上饮茶,打量屋里两个伺候人的哥儿,责问道:“你们没伺候好?” “……前日吕阿嬷没给公子用药……他疼昏了好几次,醒来便是这样……”墨韵捂着耳朵,嗔怪几声,“才不是我们没有伺候好!” 宋秋实看向雨哥儿,雨哥儿也点头。 “罢了,多喂些安神药,叫他好好歇着吧。”宋秋实淡声问:“这几日云娘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叫他骂跑了……”墨韵愁眉苦脸,幽怨地往李朔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嘴淬了毒似的,动不动就拿粗鄙之词……我都听不下去……” “下回他要再敢骂,就掌嘴。” 宋秋实“砰”搁下茶杯,提高声音幽幽道:“既然不好好说话,便学学规矩。” “砚池,你留下,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是,公子。” 这一番警示的话落下,屋内正在谩骂的人忽然噤了声,宋秋实笑道,“看来还没昏了头,装疯卖傻在我这可不起作用。” 第101章 恨意 “贱人!你同那老嬷子一样,都是狗鼠辈,披了人皮的伥鬼,凭什么也要来作践我……” “若我、若我能出去……必要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将你们这些恶鬼都剁碎了喂蠢猪……” 墨韵心惊胆颤,觉得嘉哥儿简直昏了头,这会儿惹恼公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他极小心地掀了眼皮瞅宋秋实,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只看了身旁哥儿一眼,砚池颔首领命,抬脚往床帐方向去。 “公子,公子,不能再打他。”墨韵急的脸色发白,晃宋秋实的胳膊:“他身上都是伤,还没好利索,要是皮长得不好,吕老嬷又要再来一遭……” “他眼睛也快瞎了,不能、不能再哭了……” 李朔月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心底恨意几乎冲破天际,早知醒来那日他就直接跳河淹死,或是拿起菜刀劈了那害他一辈子的贱人们,嫁什么汉子,当娼妓似的服侍半载,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啊……”后脑忽然叫人攥住,李朔月迫不得已昂起头,紧接着凌厉的掌带风扇过来,“啪”一下,落到他的面上。 “娼货,贱婢……” “啪——” “……下贱胚子,你这狗命……” “啪啪——” “……迟早断在、断在我手里……咳咳……” “公子,公子!”墨韵急忙喊:“砚池哥哥,你快住手、快住手啊……” “不要、不要打嘉哥儿了,呜呜呜……” 宋秋实不应,砚池亦没有停手,一刻钟后,等帘帐内没了声响,砚池才甩着腕子出来,朝宋秋实道:“昏过去了。” “砚池哥哥,你、你、你手上怎么有、有血?”墨韵眼睛瞪大,急忙掀起帘子查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面颊红肿,还浮现出许多血点子,口鼻、眼角俱溢出鲜血,比七窍出血还要凄惨。 墨韵心口抽了下,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这样可怜,这该有多疼啊。 砚池俯身,朝宋秋实耳语几句。 “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宋秋实起身,朝雨哥儿道:“雨哥儿,给他把发剃了,枯草一样乱糟糟的,留着作甚?” “是,阿姆。”雨哥儿俯首应下,态度恭敬。 “走吧。”宋秋实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对砚池道:“回去叫绣裳给你揉揉腕子,别落下暗疾……” — “嘉哥儿,外面下雪了!” “不过今年的雪怎么腊月才来?” 墨韵嘀嘀咕咕,惊喜地看着素白洁净的院子,他伸手抓了把窗沿的积雪,揉成小雪团,朝远处扔去。 落在院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上树梢,叽叽喳喳看向小哥儿,仿佛在低声谴责似的。 雨哥儿掀开厚实的黑色帷幕,拿浸过滚水的帕子给李朔月净面,然后取面脂盒子往他面上涂抹。 面皮脆弱,不能使用那般狠决的法子,只得日日涂抹面脂滋养。 涂抹完后,又给李朔月光秃秃的脑袋上涂抹生发的药膏,他像个药罐子,每日吃的用的药摆一桌子都摆不下。 李朔月的面总是惨白,眼神浑浊,蒙着一层阴翳,不知道看向何处。 那日被打了巴掌后,李朔月便不敢再骂,他就是这样没勇气的软骨头。 雨哥儿日日睡在床前,这半年来他夜夜噩梦缠身,起初哭闹着喊“展郎”,求他救他。 或许是天冷了,心也跟着冷,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人梦里不再流泪、不再哭闹着喊“展郎”。 他依旧噩梦缠身,雨哥儿时常能听到他半夜牙齿咯咯作响,有时候点灯查看,常常发现他身体紧绷地像张拉满的弦。 夜里睡不安宁,翌日浑身汗血交加,又要平白遭受许多罪。 雨哥儿缓慢揭开李朔月脊背的血布,李朔月畏缩地抖了一下,雨哥儿安慰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回了。年底等你恢复好,便能下地走动。”李朔月额头渗出冷汗,嗓音虚弱:“宋秋实,到底、到底要我伺候谁?” 不惜剃发换皮,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我不晓得。”雨哥儿慢慢将药膏往上涂他脊背上抹,思索道:“明年,你应当要执笔写字,练琴,学习房中术。” “如你这般姿色出众的哥儿、姑娘,身上的肌肤不好,才会吃这般苦头。” “平庸些的,只学两个月房中术就得挂牌子。” 雨哥儿顿了会,又道:“不过都活不了几年。” “……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李朔月浑身发抖,从牙根里蹦出几个字,“我恨不得划烂了这张脸!” “你不要这样。”雨哥儿拆瓶新瓷瓶,给他的腿抹药,“你熬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出头了。再生出事,疼的还是你。” “……” 李朔月双眼猩红,将下唇都咬出了血。 每当忆起过往,恨意都会像泄闸的洪水一样翻腾,铺天盖地淹没他的身躯,又似冲天的大火,烧化了他的理智。 他真的好恨,恨王桂香虐待欺辱、恨李有财作壁上观、恨白五阴魂不散、恨赵平戏耍愚弄、恨宋秋实残虐不仁、恨吕氏为虎作伥……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来害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嘉哥儿,雨哥儿,你们快瞧,好大的冰棱子。”墨韵掰了块小臂长的冰棱,不顾手冷,兴冲冲进屋,要给屋内的俩人看。 “别进来,你身上太凉。” 雨哥儿急声呵斥,“公子受不得冷。” “好嘛好嘛,我只想给你们瞧一瞧。”墨韵手耳通红,手里的冰棱“滴滴答答”融化了。 晌午几个龟公进屋添碳火,屋里没有地龙,得烧暖和些。 遗珠院二楼房檐下,竹栖揣了把炒栗子吃,看见隔壁院进进出出的奴仆,好奇道:“隔壁院子的人也来了大半年,怎么从来不见他出来?” 一旁的观棋道:“常有老嬷婆子进出,估摸着又是用了花楼那套,正‘教养’呢。” 竹栖撇撇嘴,“他们还要害多少个儿姑娘?何时才能没有这等烟花地?” 观棋叹了口气:“或许得等天下人都死绝了吧。” 屋内,一身天青色衣袍的俊俏哥儿正坐在窗边,提笔作画。 第102章 陈副将 朔北,北府四营驻扎地。 主将营帐内,几个身披残破铠甲的汉子盘腿而坐,议论着交战之事。 副将薛崇道:“彭日得了田泰的令,半夜带着烂鼓烂锤扰人清梦,我们进他们退,我们一出城,他们又窜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当真憋屈。” 参军苏承昭道:“嚯,那就出兵打一仗,耍这些把戏算什么男子汉。” “哎,苏参军你才来,不晓得那田泰的滑头奸诈,咱们刚领着人追出二里地,他那头就用投石机给你砸过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薛礼不就是叫他扔出来的蛇给咬了眉毛,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 “他们猴子一般耍闹,却并不真打,这才叫人犯难。” 苏承昭怼身侧人的胳膊:“陈副将,你说说该如何?” 陈展如梦初醒:“我带兵,埋伏在坞城外,擒住这些虾兵蟹将。” “同田泰换马匹,若不情愿,当场击杀。” “就这几个小鱼虾,田泰能同你换马匹?” “你这是要硬抢啊?” 苏承昭戏谑道。 陈展点头,道:“田泰油滑,家里曾与他国通商,估摸着是被强征到北府。我们北府的马高大威猛,不善在沙地上疾驰。左边却是黄沙弥漫,需要这种战马,他不知打哪得了这消息。” “屡次挑衅,却不下死手……。” 薛崇一拍大腿,了然道:“我就说他前日故意牵几匹短腿马来,难道是暗示,可以同我们私下里做马匹生意?” 苏承昭道:“或许真有此意。” 陈展道:“我只是揣测,具体如何,还得一探究竟。” 将军孟桢颔首,“此计可通,那便由陈副将带兵,薛崇在后方接应。” “是。”两人抱拳应下。 翌日,坞城外,身高九尺腮胡茂密的彭日手里拎两个脑袋大小的鼓,“砰砰砰”击打战鼓面,身后几个士兵有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场面好不热闹。 彭日用蹩脚的大周话喊:“城里的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迎战?” “大周人,都是孬种!” “孬种,孬种……噫嘘!”身后士兵有模有样挑衅。 陈展眼眉直抽抽,道:“上,活捉。”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一拥而上,将彭日几人团团围住,彭日丝毫不慌,拿鼓槌对准陈展,问:“你是领头的?我要同你打一架。” “改日再说,带我去见田泰。” “你赢了我,才能见他。” 陈展眉头一挑,“田泰在五十里外的花溪畔,你带不带路我都能寻见他。” 彭日想也不想,一鼓槌抡向陈展,带起阵阵罡风,身后几人纷纷拎起琴、鼓朝众人砸去。 陈展侧身赤手接下鼓槌,闪身至彭日身后,迅速踢中他的左小腿,用了十分力,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捉住。 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着北陵语。 装模做样,这也太假了些,陈展心道。 一行人骑快马趁夜色出发,天黑时,便已到达了花溪畔。 田泰在营帐里候着,一见着被捆成粽子的彭日,大惊失色:“我北陵最勇猛的战士,雄鹰一般的男人,怎么被折断了双翅?” 彭日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与之多言的模样,两下便自己解了绳子,走上前将田泰桌上的炙羊肉全部拿走,自顾自出了营帐。 “陈副将军,好久不见,快请里边坐。” 陈展道:“田泰将军,人给你带过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同你前两日牵过的两匹短腿马。” “将军坐下说。”田泰笑道。 陈展落座,问:“你想干什么?” “通商。”田泰道:“我要与大周通商。” “但不能叫北陵知道。” — 除夕,李朔月在墨韵和雨哥儿的搀扶下,几乎全靠两人拖着,才移到了窗边。 凌冽的寒意扑满了面,吐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氤氲了那张罕见的美人面。 “昨日刚扫过院子,怎么今日雪这样大?”墨韵嘀咕着,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玩耍的心情。 素白结晶的雪盖过门槛,偶尔鸟雀在院中逗留,似乎察觉到人的视线,扑腾着翅膀,瘦小的身躯飞入隔壁冒出半截的白竹见,激起团团雪花。 李朔月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呢喃道:“好大的雪,比那日的雪还要大……” “哪日?”墨韵不解。 李朔月收回视线,并不答话,由雨哥儿搀扶着,慢慢在屋子里走。 他在那张床上躺了小半年,受了半年的折磨,等身上的伤好全了,现在竟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嘻嘻,那我出去打雪仗啦,隔壁的竹哥儿等着我一道呢。” 墨韵兴冲冲往门外跑,像小孩子似的。 不过他年纪本来就小,才刚及笄。 李朔月被雨哥儿拖着绕屋子走了两圈,便腿脚发软、气喘吁吁,雨哥儿将他扶上床,塞进被褥。 李朔月忽然道:“……我好像,长个儿了……” 从前他比墨韵矮一寸,今日却比他高了一寸。 雨哥儿用汤婆子给他暖脚,道:“公子喝的药,有一碗是长个子,一碗止疼,还一碗生发的,一碗调养身体,一碗……所以夜里才会骨头疼。” “是吗?”李朔月抬手,在昏暗的帐子里打量自己的右手,光滑细腻、白净柔软,拇指上一丝疤痕、老茧也无,仿佛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儿,未经人间疾苦。 他掀开被,又打量自己的脚,从前黢黑发黄的脚踝脚背,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地方,现在同样白皙洁净,竟然一个口子都没有。 他触摸密处,竟然与初哥儿一般无二。 折腾他半年,硬生生将他变成这等玩物模样,是要伺候哪个大人物? 李朔月“噗嗤”笑了声,双手落在面上,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看看自己,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 大年初一,云娘与吕老嬷二人一块踏进院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奴仆。 彼时李朔月正在檐下看雪,看白茫茫的虚无的一切。 “雪怎么这般厚?雨哥儿,为何没扫?”吕老嬷质问。 墨韵抢着回答:“这怕是冬日最后一场雪,我们想让公子多瞧瞧。” 第103章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 吕老嬷脸色微沉,十分不快,正要开口责备时,云娘开口打圆场:“阿嬷别恼,这院里的雪洁白素雅,我瞧着很是雅致,只可惜我院中的雪都叫几个顽皮的糟践了,不然也要多留几日,好好赏一赏呢。” 俩人又说了几句,才往李朔月跟前走。 李朔月衣衫下的手微攥,身体明显颤了颤,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叫人看出端倪。 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老嬷子总不至于再揭他一层皮。 “才刚好,吹什么风?赶紧进屋。”吕老嬷瞪了李朔月一眼,李朔月不得已,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嘉哥儿,如今你也算好了,阿姆让我过来教你写字。”云娘饮了口茶,道:“阿嬷来教你些富贵人家的规矩,你要用心学。” 李朔月咬着牙道:“我晓得了。” 他恨不得将这老嬷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便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几个丫头哥儿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了案,摆上纸墨笔砚,云娘率先拿起笔,蘸了墨道:“这是三指握法,即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三指握,大拇指和小指微抬,掌心紧贴笔杆,控制笔锋。” 李朔月微弓起身,学云娘握笔的姿态,他头一次捏这样的东西,不免手忙脚乱。 忽而,后背一阵刺痛,李朔月绷紧背,本能地转头回头看罪魁祸首。 吕老嬷手拿戒尺,冷声道:“坐没有坐像,站没站相,成何体统?腰背挺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李朔月畏惧地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睛时恨恨瞪了老嬷子一眼。 自学写字开始,这老嬷子便跟鬼似的,日日呆在他房里,手里攥戒尺,稍不如意便用戒尺打他。 坐姿要时刻端正,不可斜身倚卧;用食不可过饱,要细嚼慢咽,不可出声,同一道菜不可夹过三筷……入睡、小憩时须得侧卧,若左侧卧,则屈左足,屈左臂,以手上承头伸右足,以右手置右股间…… 此外,他还得日日揽镜,对着镜中人练习神态。 神情不可娇、不可魅,要清冷疏离,如天上月、雪中莲,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眼波流转时要情意绵绵,要能摄人心魂。 他辰时起,子夜歇,日日临摹他人的簪花小楷,身上的红痕叠加又消散,戒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三月初,李朔月开始学琴,先前云娘已教他读过《琴操》《琴论》这些书,隔壁院里的公子隔三岔五也会弹些不同的曲,李朔月每回都听,却很少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吕老嬷骂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品不来这等高雅之物,云娘也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嫌李朔月愚笨。 可那些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离他太远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不受人的打,每日都能吃饱肚子。 “你天资愚笨,实在是叫我开了眼。我给你请了山阳城颇具盛名的琴师,嘉哥儿,你可得好好学,不要白费我的苦心。” 宋秋实笑意盈盈,语气亲昵,仿佛真为李朔月好。 李朔月垂下头,并无多大反应。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嘉哥儿?” 短促的三个字,却清透微冷,如泉水叮咚。 “你师父这便来了。” 宋秋实微微侧开身,一个身穿青竹色衣袍、发丝半挽的哥儿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朔月猛地坐起来,目光落到与他毫无二致的面颊上,头脑一片空白。 叶嘉震在原地,面上同样惊骇,他望着与他相似的面颊,上前两步,发现二人身量个头竟然都一样。 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头颤声问宋秋实:“……你喊他,嘉哥儿?” 一素白一竹青遥遥对望,心境截然不同。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相差无几的身量、毫无二致的面庞、出尘淡漠的气质、通透如玉的肌肤…… 心口阵阵狂跳,李朔月脚仿佛生了根,半步都移不动。 原来是这样…… 竹栖和观棋悄悄抬头打量,看清身前人的模样时,俱停住脚,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这样像,难道公子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不成? 古怪的沉闷无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宋秋实出口打破沉默:“嘉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来跪拜。” “这便是你师父,住在隔壁遗珠院,日后可向他讨教琴技。” “不用。”叶嘉转头,抬脚便走,“我不会教他,你另请高明吧。” 竹栖观棋不敢多待,紧跟着离去。 “无妨,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唤嫣儿过来教他,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叶嘉脚步一顿,再回首,已是双眼赤红。 “宋秋实,你到底要如何?你在我爹娘跟前发誓会照看好我兄妹二人,可转眼就骗我俩入了你这寻芳馆。” “我不肯梳拢拉客,你就要故意寻来这样的哥儿,来折辱我吗?” “嘉儿,瞧你这话说的。”宋求实轻轻皱眉,拽着胳膊将叶嘉往屋内引,丫鬟哥侍都候在屋外。 “好嘉儿,你是阿姆的心尖好,阿姆怎舍得叫你到了年纪便挂牌?可你这容貌、琴技,山阳城多少显贵都惦记着,阿姆几句话,怎打发得了那般人物?” “也是凑巧,嘉哥儿与你容貌相似,又出身穷苦,我教养他,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将你的琴艺传他一二分,叫他顶了你的名号挂牌梳拢,这样不用得罪不了贵客,你也能像从前一般,留在院内弹琴赏雪即可。” 叶嘉无法忍受这样肮脏而又直白的法子,他与亲妹本就不是馆内人,为何非要梳拢? 不过是宋秋实贪恋他的才名容貌,想要让他替他挣银子罢了。 李朔月苦笑,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原来要顶着叶嘉的名声技艺,去做那楼中的莺鸟。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竟然会为了他人机关算尽,做到这般地步。 第104章 带上我的琴 那苦笑刺痛了叶嘉的耳朵,令他羞耻又难堪,他出生山阳望族叶氏,若非少时遭逢巨变,又怎会流落烟花之地,叫宋秋实拿捏住? 他隔三差五便去楼里抚琴卖唱,如此还不够,宋秋实还要让他挂牌,去做那翻不起身的贱籍,是要将他们叶氏最后的清名,按在淤泥里践踏吗? “你若要他拿我的名去行那等腌臜事,我便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叶嘉气红了眼,语气决绝的好似能马上一头撞死。 “嘉儿,你少年心性,太过莽撞。”宋秋实落座,淡声道:“山阳叶氏早已落没,即便提起,也少不了加上通敌叛国、私贩盐铁这样的名头。叶家百年的清誉早随着一把火焚烧殆尽。你何苦为了些早已经消散的东西,连命也不要?” 叶嘉双手攥拳,羞愤欲死, “我答应了你爹要护好你同嫣儿,若不是我,你俩早早便入了豺狼虎豹的口,哪有如今清闲的日子过?” “我要你梳拢,也是被逼无奈。”宋秋实饮了口茶,担忧道:“你与嫣儿是叶氏遗孤,全家都担了恶名,我同那些人周旋几个月才将你俩接了进来。” “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俩?” “原本及笄就该梳笼,是我压着。如今已过了两年,眼看你年岁渐长,哪能还日日风花雪月、做那只卖技艺的琴师?” “即便我答应,那些城里的贵人们也不答应。” “若不是你,便是嫣儿,可她才几岁?我又舍不得你,只能出此下策。” 李朔月的眼神落在一旁面容艳丽却神色发冷的哥儿身上,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眉目要清冷,却不能使人畏惧;眼神要清亮,却要在伺候人的时候多几分媚;腰板要挺直,时刻得有大家风范……” 半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叫他同叶嘉更加相似,都是为了叫别人分不出他二人。 难怪教他认的头两个字就是“叶嘉”,难怪要他浑身肌肤不许有一丝瑕疵,难怪要他描摹清秀的字迹,难怪要他学琴、学大户人家的规矩…… 原来是要给人家做替娼鬼。 “……那我也不用,不用他替我……”叶嘉艰涩道。 亲族叛国,私卖盐铁……这样的字眼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纵使叶嘉再不肯承认,他也是罪臣之后,本应为奴为娼,是宋秋实救了他俩。 可他与妹子自小学习八雅,便是六艺也有所涉猎,怎么肯“以色侍人”来苟活? “家中亲眷早早赴了黄泉,我与家妹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我俩绝不会吸别人的骨血,当一辈子鼠辈!”叶嘉怒声道。 “哦?你难道不等那青梅竹马的公子哥了?甘愿尚未及笄的嫣儿同你一道赴死?” “数十年,我早已不记得他。”叶嘉别过脸,提到妹妹,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张张合合,不忍再出声。 宋秋实看出叶嘉的犹豫,也没将人逼得太紧,温声道:“嘉儿,你今日仔细想一想,看看我这法子有无道理。” 叶嘉转身推开门,被屋外的强光晃了会神,而后疾步走出院子。 宋秋实对沉默半晌的李朔月道:“你也别整日苦大仇深,垮着一张脸给谁看?”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救了你的命,帮你查清了杀羊的真凶,给了你一身好肌肤,将来让你还能让你成为这山阳城、乃至两州人人争相追捧的名妓,你想要男人的爱,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何苦整日为了那抛弃你的‘展郎’哭瞎眼? ” 宋秋实起身,捏起李朔月的脸上下打量:“这样标致的脸蛋、柔韧的身段,怎么能只给一个人看?” “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想让我心甘情愿替他行娼。”李朔月别过脸,凄然一笑,“我是你买来的物件,拆骨扒皮,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 ——啪。 宋秋实拿帕子擦手指。 “要不说你蠢笨,不成气候。你宣扬出去,我能护得住嘉儿,却不会管你的死活。” “你得罪了不要紧,若是叫那个老爷晓得自己掏银子只得了个乡野哥儿,这怒火只会往你头上撒。” “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活几日?” “你乖乖巧巧安分这两年,好好当‘叶嘉’,说不准哪日我心情好,便给你消了贱籍,替你寻觅良人。” “若不情愿——”宋秋实逼近李朔月,森然道:“我便揭了你这张面皮。” 李朔月吓得一个激灵,跌落在木椅上,眼神空洞,不知归处。 —— 竹栖猫着腰,问从屋内出来的观棋:“棋哥儿,公子如何了?” “心中郁闷,不肯起呢。” “这宋氏心也忒狠了,怎么就偏要公子梳拢,从前那些情分都喂了猪狗去?” “世事无常。”观棋问道,“那隔壁的‘嘉哥儿’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呢。”竹栖站二楼往隔壁院子看,嘀咕道:“这宋氏虽狠心,这一招却并不损害咱们公子。那劳什子‘嘉哥儿’去挂牌挣银子,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这不好吗?” “你是忘了那‘嘉哥儿’日日惨叫了吗?公子若答应,夜里能睡得安心吗?再说还有小姐呢,能找到同公子相似的人,还能找到同小姐相似的人吗?” “哎呦,你说小姐,我倒想起来,今早我好像见着吕老嬷带一个身形肖似小姐的人进了那院子!”竹栖一个激灵,嗓门也大了些。 “什么?嫣儿去了?” 叶嘉砰地拉开门,咬牙道:“他说叫我想几天,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怕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嫣儿,嫣儿病才刚好,怎么就要被他拉来教人琴艺?” “宋秋实,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叶嘉一身素白寝衣,面色冷白,即便发怒,也不像李朔月那般歇斯底里。 叶嘉恨恨闭上眼,最终认命般颓然道:“我真是糊涂了,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真以为这人是个好心肠的。” “我真是、真是昏了头。” 隔壁室内传来两道琴音,一道流畅清幽,另一道磕磕绊绊。 叶嘉握紧拳头:“他在逼我,他在逼我……” 观棋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你同意了吧。”竹栖急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惹恼了姓宋的,只怕要拿小姐做筏子!” 良久的沉默自三人间蔓延开来,叶嘉凄然松开紧握的拳,悲愤欲绝道:“带上、带上我的琴……” 第105章 洞房花烛 平康二十四年除夕,山阳城花灯遍布,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好气象。 芙蓉巷与胭脂巷更是锣鼓喧天、笙歌鼎沸,整条巷子都香气扑鼻、珠光宝气。换了新裳的奴仆发上带簪花,朝过往的行人吆喝:“咱们添香馆的公子今日梳拢,我家主人心善,与来往行人赠些铜钱豆包,共同沾沾福气!” “也望诸位多赠与咱们公子几句好话,盼他无病无灾、福禄永寿。” 添香馆半月前放出了消息,今日后院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队。 七八个大汉手拎半人高的狼牙棒,立在分发铜钱与豆包的人的两侧,神情严肃,仿若门神。 来的大多是些身无分文的成日讨饭的人,只需说两句讨好的话,便能得两文钱与三指大小的甜豆包,对他们这些身无分人来说,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想要哄抢闹事的,一看那几个威武的汉子,什么心思也都消解了。 至于是对公子还是对娼妓说好话,无关紧要。 添香馆一楼的牡丹堂内,满室灯火,飞红翠舞,处处挂红绦、系喜球,台下十几桌座无虚席,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正前方台上,七八个歌姬披红衫,梳飞天髻,脚步轻盈在台上跳乐舞,体如游龙,袖如素蜿,叫人称赞。 婢女哥侍端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楼里的姑娘哥儿也在此处挑选心仪的汉子,共度良宵。 四楼上房内,李朔月端坐于梨木梳妆镜前,任由几个婆子老嬷给他描眉点妆。 这铜镜源自外域小国,能叫人看的清清楚楚。李朔月定定看着镜中眉目如画唇如点漆的哥儿,一阵阵恍惚。 他身穿红嫁衣,头戴凤冠,两耳上带了红玉坠,眉间的哥儿红痕描绘成了兰花,锁骨上烙了两朵粉色桃花。 婆子给他添上艳色的唇脂,这新嫁夫郎的妆便成了。 牡丹堂内的宾客早已等到不耐烦,他们一掷千金可不是为了看这些平平无奇的舞,几个汉子吆喝着要一睹芳容,柳寻芳带了姑娘前去安抚。 不消一刻钟,堂内的乐音停下,而后一阵悠扬婉转的琴音传来,既旖旎绵邈又清新明快,热烈奔放又深挚缠绵?,满堂皆静,众人只愣愣听那琴音。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待那琴音消散,吟诵停止,众人还回不过神来,仿佛各个都沉浸在曼妙喜悦的意境内。 “不愧是琴公子,竟这般叫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这般琴技,与那京都名妓——又如何?” “定然是山阳叶嘉更胜一筹!” ……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宋秋实亲自到四楼搀扶着李朔月,款步朝堂内走去。 三楼的叶嘉自门缝中看见那身红衣,猛地别过脸去,面色惨白,他终究是助纣为虐,行了这等荒唐可笑之事。 观棋担忧道:“公子,歇歇吧。” “竹栖跟过去,能成吗?” “有雨哥儿看着,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丫鬟婆子——” “他是替我受的苦,观棋,你说,我日后要如何还他?” …… 李朔月一身凤冠霞帔,未戴红盖头,柳寻芳见着了,过去扶他,笑着称赞:“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嘉哥儿这一身,倒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 “可不是呢,今日只描眉点了唇脂,连粉都没多擦。”宋秋实笑道。 李朔月在两人的搀扶下上了圆台,他立在中央,左手是宋秋实,右手是柳寻芳。 未曾见过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好几个汉子眼睛瞪直了,酒也顾不得喝,恨不得将眼睛都黏在那人身上。 柳寻芳笑道:“各位贵客,多谢今日拨冗前来参加小哥儿的梳拢宴,我们嘉哥儿打小便才艺双绝,养到身边十二载,才长成了这这副暖玉般的通透模样,眨眼间便到了梳拢的年纪,我这个妈妈自然是有千万般不舍。” 话到情深处,柳寻芳垂头拿帕子拭掉眼角的泪,呜咽几声,又哑着嗓子道:“不过哥儿年纪渐长,总要替他寻个知情识趣的暖心人,好度过那孤枕难眠的夜。” “哥儿尚且青涩,诸位可要多多怜惜。” 打量的、贪婪地、好奇地……源源不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台下一张张急色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陈展的亲事,新郎官骑着马来迎亲,牵过他的手,一步步走出淤泥深潭。 可他第一次穿凤冠霞帔是在青楼,第一次拜天地是同恩客,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今日是嘉哥儿洞房花烛,我与芳娘也想替他寻个好汉子。” 宋秋实接过话茬:“今日诸位都可来争上一争。” “我先来,我出二十朵金花,要与这妙人儿春宵一度。”一手执折扇的人喊。 一朵金花十两银,一片金叶五两银,楼中客多是山阳城的显贵豪绅,自然不缺那些银两,纷纷一掷千金,争相喊出价来。 “二十朵怎配得上这等天香国色?我出四十朵,再添十五朵金叶子,赠与美人买脂粉。” “八十朵,没有这等身价,凭什么敢与美人共度春宵?” “一百朵……” …… 楼中嫖客你争我抢,很快便从二十朵涨到了三百七十朵,最后二楼中一小房间里的小厮出来高声喊:“过往行商的崔老爷,愿出五百朵金花与美人吃酒,再出一百朵金叶赠与美人买脂粉。”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出口便是五千五百,实非常人之举,家中即便非富即贵,也大多出身显赫。 许多人在这般天价面前也消了心思,五千五百两,拿来狎妓,着实贵了些,不若等日后风头过去了,再来这寻芳馆。 再无人肯加价,宋秋实了然,踏出一步,朝众人道:“多谢各位贵客捧场,想来今日嘉哥儿已觅得良人。” 柳寻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道:“不知崔老爷可能纡尊降贵下楼走一趟,我家哥儿年纪轻又命苦,我二人不想亏待他去,可能烦劳老爷,同我家哥儿拜个天地?” 片刻后,那汉子带了面具,由小厮引着,走到李朔月身侧。 雨哥儿上前,将红绣球交至二人手中。 宋秋实笑道:“劳烦崔老爷。” 那汉子道:“无妨。” “一拜天地。” 俩人弯腰朝朝堂内拜。 “二拜宾客。” 俩人再拜。 “夫夫对拜。” 俩人互相弯腰,行了礼。 “礼成,送入洞房——” 那汉子听了这句,便直接将李朔月拦腰抱起,由雨哥儿引着,上了四楼另一间布置好的新房。 俩人进屋后,门便合上,那汉子倒了合卺酒,问:“嘉哥儿可能饮酒?” 李朔月接过酒,低声道:“多谢崔郎。” 饮完交杯酒,那汉子便道:“春宵苦短,咱们这便就寝吧。” “好。” 红账垂落,红烛燃至天明。 第106章 五两银 因是过往行商,那姓崔的汉子次日辰时便走了,临行前带走了留有落红的帕子。 一个时辰后,李朔月换了素白衣裳,披上孝服,走到内室备好的灵堂处。 雨哥儿将备好的木牌塞进他怀中,上面刻着“亡夫崔氏之牌位”。 紧接着李朔月半跪在蒲团上,点燃素烛、焚香化纸,几个伺候他的哥儿也在一旁帮着搭纸钱。 这代表丈夫新丧,第二天开始可以随便接客了。 李朔月神情凄然,面无血色,身披孝服怀抱牌位,今日死的不是别人,是他李朔月。 他不合时宜地想,昨夜那汉子是什么模样?他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 梳拢过后,前来寻琴公子叶嘉的人一直未曾断过。 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正人君子,只要出的起过夜钱,都能与他共度良宵。 李朔月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皆只贪恋他一身皮囊。 偶尔有些人想要风花雪月附庸风雅几句的,听了他的琴,目光也只落在他的皓白的腕子上。 李朔月只学到叶嘉三分皮毛,可已经能哄住许多不懂琴的人。 他住添香馆的四楼,窗外是颇丰盛名的映月湖,每到夏季,会开出成片粉白的莲花,绚丽多彩,那时河边也常有卖莲花的小童,一枚铜板便能得一朵盛放的粉莲。 李朔月不被允许下楼,他只能陷在男人们的怀里俯瞰街巷热闹的景象。 “屋外有这般好看?” 恩客问他。 李朔月摇摇头,淡声道:“你开了窗,我不去看街巷,还能看什么?” 男人哼笑,合上了窗户。 八月十五晚上闷雷阵阵,冷风呼啸,李朔月夜晚惊惧,起了热症。次日宋秋实发了善心,拿去他的牌子,免他接客三日。 可过了半日,便让他酉时初乘轿外出,去陆府伺候四公子。 李朔月被几个哥儿薅起来,梳妆打扮,等他拾掇好了,已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后院马车已备好,算上车夫,一共七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各个孔武有力。墨韵、竹栖、雨哥儿也跟着去,这样一算,光是奴仆就有十个。 这是有多怕他跑,李朔月自嘲一笑。 一刻钟后,李朔月由陆府看门的奴仆牵引至室内。他从添香馆到陆府是半个时辰,从陆府后门到四公子的房,同样走了半个时辰。 四公子房内雅致,熏香清幽淡雅,布局玲珑小意,叫人颇为舒心。 “嘉嘉,我午时下的拜帖,你怎得酉时初才来?” 人未见声先道,李朔月掀起眼皮,只见珍珠帘后走出来一个公子哥,束发而未带冠,腰佩玉环,手执折扇,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情种模样。 李朔月拿帕子掩掉咳声,待嗓中咳意缓解,他才出声:“梳洗打扮,换衣熏香,总要费些功夫。” “今日擦了什么?身上这样香?” 说着,陆槐左臂揽住李朔月的腰,鼻尖在他后脖轻嗅。 “只是些平日的香膏。” 李朔月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他身体往陆槐的方向倾斜了下,陆槐以为他投怀送抱,脸上露出促狎的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嘉嘉这是想我了么?” “我病了。”李朔月将头靠在陆槐肩颈,语调孱弱,像只挥不动翅膀的翠鸟。 “我这有个治病意的法子,走,四爷带你瞧瞧。” 陆槐将人带入帐中,说什么治病,不过是唬人的话。 — 耳房内,墨韵竹栖挤在一处睡,听见主屋传来的声音,俩人小声嘀咕。 墨韵叹了口气:“这回是要参汤还是要热水?” “估摸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参汤,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竹栖撇撇嘴,叹息道:“怎么病了还得伺候人?” “……回头病又要重了。” “这陆四爷真会挑时候,嘉哥儿一病他就来请人伺候,上回不也是这样?” 墨韵不满地纠正他:“嘉哥儿也是你叫的吗?要喊公子。” “我家公子还在遗珠院,再说,嘉哥儿也不嫌弃我唤他嘉哥儿。”竹栖挤兑道:“你一个小小双侍,怎么管这么多事?” “嘿,你这无赖的哥儿。若心里只有你那个主子,怎么不回去伺候他?往我们这儿跑什么?” “你以为我情愿吗?还不都是宋阿姆发话,若嘉哥儿身侧没有熟悉之人,别人会生疑的。” “我也是阿姆拨给公子的,怎么我就能一心一意,你就不成?”墨韵反驳道。 “理不是这个理……” 两个哥儿斗了好一会嘴,谁也不服谁,最后一人拉了条被褥,背对而睡。 第三日,待添香馆来的人三催四请,陆槐才愿意放李朔月离开。他将人狗嗦骨头似的啃了个遍,这会还不肯松手。 只可惜他的嘉嘉身价太贵,便是他,去一回添香馆也得耗费半个月的银钱。 将人送上马车,陆槐接过婢女手中的托盘,递给李朔月身边的雨哥儿,叮嘱道:“除却六百两给柳妈妈,额外十两银子,赠予嘉嘉买些心头好。” “前两日我娘得了两块浮光锦,一绿一蓝,我要了过来,按照你的身量裁成了衣裳,本想昨日给你,结果忘了。” “这衣裳穿上时波光粼粼,光彩动摇,可比那檐下的湖好看。” “下回我去寻你,你穿上给我瞧瞧。” 李朔月没应声,陆槐知晓他是这副清淡性子,不在意他的冷落。 只道:“风大,快进马车吧。” 一路上,李朔月都在想,陆槐这副样子他怎么觉得熟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忽地,曾经的记忆涌现,李朔月忆起往昔,瞬间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陈展也会给他银钱,送他衣裳,陆槐给他拿过夜银子,也赠他衣裳。 陆槐拿他当消遣的娼妓,陈展拿他当什么? 李朔月又忍不住回忆陈展送他银两的数额,有时是三十两,有时是二十两……看似毫无规律,可若加上一个两人圆房的日子,六日,四日…… 一夜五两银…… 难怪陈展从不问他那些银两的去处,从未向他要过分毫,原来、原来也是给的过夜费。 陈展、陈展也拿他做娼妓…… “哈哈哈,该死、该死,原来你也戏弄我……” 李朔月怒极反笑,气得将手边的茶具妆奁一一打翻,他双目赤红、气血翻涌,忽而嗓子发痒,猛地一口血喷在亮蓝色的浮光锦上。 外面听见声的墨韵竹栖急忙进屋,一个端茶倒水,一个拍背顺气。 “公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吐了血?我去唤府医。”竹栖急忙出了屋。 “你也、你也戏弄我……” “我明明那般敬重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朔月满脸泪水,口中低喃。 “……我再也、再也不要爱你……” 第107章 惩戒 “竹栖,你去哪儿了?”墨韵不满道:“方才吕老嬷过来瞧公子,见外间茶水发冷,地也不净,又说了我一通。” “今日不是你扫吗?” 竹栖讪笑道:“我方才有事要忙呢。” 墨韵瞥见他嘴角的碎渣,更为恼火:“什么事,你又往原来的院子里跑了?成日往那人身边去,我们公子可曾亏待过你?” “一心不侍二主,你这般,可不是让他人看我们公子的笑话吗?” “好墨韵,你就饶了我吧。”竹栖讨饶,“我与公子、棋哥儿打小一道长大,情谊深厚着呢,再说,我只是讨了块桃花酥吃,连话都没说两句。”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们公子克扣了你一样。”墨韵气道。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下回我再不去了。” “你听听,这话你都说了几回了?” …… 外间吵吵嚷嚷,李朔月端坐在铜镜前,神游天外。 雨哥儿拿白软的鸡蛋给他滚面颊,吕老嬷来这一遭,不仅仅骂了屋里伺候的人,还扇了李朔月几巴掌,全因他这几日未练琴。 他一个卖笑的,恩客都不要他抚琴,馆内人却还这样严苛。 屋分内外室,门外站了四个彪形大汉,屋内算上墨韵、竹栖、雨哥儿共八个哥儿,两步站一个,将里外间都站了个严实。 李朔月身边离不得人,一个走了便有另一个换上,发髻上的朱钗玉簪不许他碰,那些尖锐的物品更到不了他跟前,内外皆严防死守,生怕他自寻短见一样。 可他凭什么要死? 该死的是馆内人,该死的是欺辱他之人。 落入花楼又如何,勾栏卖笑又如何,只要留着命,总有一天,他要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嘉嘉,怎么瞧着面色不好?谁惹你了?” 李朔月陷在男人怀中,任由他摆弄他的拇指。 “没什么。”李朔月别过脸,露出修长的脖颈,他的眼神飘向远处深绿色的罗汉松,忽然道:“家有罗汉松,世世不受穷。” “你院子里怎么种了这样的树?” “我爹从商行淘回来的,瞧着好看,便要过来了。” 陆槐低头要亲他的脖颈,却忽然瞥见红色薄衫下的印子,不满地询问:“这是谁留下的?” “南街的许老爷。” “膝盖、后腰也是叫他弄红?” “嗯。” “这老东西,一把年纪还要寻你消遣,他也不怕得马上风。” “行娼之人,只要拿的出银子,管他是乞丐还是快要入土的老汉,不照样都得伺候着。” 李朔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身与陆槐额间相碰。 “陆四爷快些吧,晚上楼里还有客。” “阿姆不许我多留。” 红衫自双臂滑落,堆叠在腰腹间。 白皙瘦削的肩颈叫陆槐晃了眼,他暗道:若无那些碍眼的痕迹该多好。 目光落在锁骨上两朵妖艳的桃花,陆槐眼神幽暗,渐渐靠近。 半个时辰后,陆槐亲自扶李朔月上马车,临行前又往他怀里塞了五十两银票。 李朔月推辞:“四爷还是将这钱收了吧,今年我的手里没落下一文钱。” “不如攒攒,改日来馆内寻我。” 陆槐拧眉,疑惑道:“我哪回没多给?怎么一文都没落下?” “自然是孝敬了阿姆和妈妈。” 说完这话,李朔月挂上淡笑,收回细指,放下黑色帘子,陆槐的脸便消失在帘后。 回添香馆后,由雨哥儿替李朔月上药。 添香馆内连叫人生出一身好皮的神药都有,怎么会没有消除青紫印子的药? 雨哥儿看了眼撑头半睡的人,没作声。 李朔月不收银钱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宋秋实耳朵里,他挑眉半笑,朝吕老嬷道:“这是翅膀又硬了,要和我对着干呢。” “公子不必忧心,晚上老奴便教他学学规矩。” “你手也轻些,他如今是我的心头宝,可别再使从前那些法子了。”宋秋实掀了页账本,叮嘱道,“我记得芳娘不是换了些‘逍遥仙’回来吗?去,晚上给他用一盒,将李老爷的辞了,就说他病了,后日我叫他去赔罪。” “喊方逵过去,与他宿一宿。” “用一盒‘逍遥仙’?我怕他受不住。”吕老嬷斟杯茶,朝宋秋实递去。 “哪能用那么多。”宋秋实搁下账本笑道:“拇指大小他就受不住了。” “一二个时辰,叫他吃吃苦头就成,他如今是我的摇钱树,真伤了身子,我上哪哭去?” “半个月便挣了一千多两,这可比楼里的哥儿姐儿都多呢。” “那老奴晚上去盯着。” “看着点,别叫方逵伤着他。” — “这都一个时辰了!”墨韵走来走去,急的团团转。 “阿嬷,公子知错了。”雨哥儿反复解释:“公子只随口说了几句,无意同阿姆耍性子,阿嬷,你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方逵力气那般大,嘉……公子怎么受得住?”竹栖不明白嘉哥儿不过说了两句耍性子的话,怎么就要受这种折磨。 那方逵个头高大,一个人能背几百斤的柴火,瞧着能他一掌能打死头牛! 无论他们三人如何请求,那老嬷都无动于衷,只淡淡饮茶。 许久之后,帘子掀开,方逵走出来,面红耳赤看向吕老嬷。 道:“公子睡过去了。” 墨韵一记眼刀朝方逵砸去,九尺高的壮汉挠挠鼻尖,心里不停嘀咕:我尽心尽力伺候…… 雨哥儿上前两步,掀开帷幔,去探嘉哥儿的鼻息和脸颊,还好那汉子还知晓分寸,嘉哥儿并未受伤。 “人怎么了?”吕老嬷问。 “睡过去了。”方逵老实回应。 “可有出血?” “我不敢。”方逵黝黑的脸一热,那般神仙似的人儿,他怎么敢把人弄伤? “那便成了。”吕老嬷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方逵不再逗留,急忙出了屋。 吕老嬷朝屋内众哥儿道:“告诉他,若再不安分,便日日给他用‘逍遥仙’。这回是馆内的人,下回是街巷的乞丐还是牢内的死囚,便不得而知了。” 竹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墨韵和雨哥儿俯首道:“是,阿嬷慢走。” 吕老嬷走后,屋内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第108章 死了有什么不好? “昨夜那汉子来了,提了个点心匣子,要看你嘞。” 墨韵小声嘀咕:“买的还是南街那条巷子的糕点,他不知道最好吃的糕点在北街吗?” “他一个护卫,你指望他有几两银?”竹栖喝了口茶,也往床边坐,同两人一道说嘴。 “他来做什么?”李朔月喝了口墨韵喂来的鸡汤,脸色略有些苍白。 雨哥儿走进来,说道:“来给公子赔礼。” “叫他滚。”李朔月神色恹恹,忆起昨日被欺辱的细节,顿时脸色又冷了几分。 “就是就是,昨夜那般欺负你!这会休想前来讨好!”墨韵气鼓鼓,忘了正给人喂鸡汤,自己顺手将鸡汤喝了个精光。 几人一齐看向他,墨韵讪笑道:“我再去倒一碗。” 雨哥儿推开门,朝比他高两个脑袋的结实汉子道:“公子不想见你,你快走吧。日后也别在眼前晃悠。” 方逵吞吞吐吐问:“为什么公子不肯见我……昨夜、昨夜我……” “他用了药,哪里来的神志?”雨哥儿摇摇头,“快走,四楼多是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那这糕点——” “公子不爱吃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自己慢慢吃吧。” 话刚落下,“砰——”,面前的门便合上,方逵碰了一鼻子灰。 “好歹、好歹叫我见一面……” “嘉嘉,身体如何了?怎么一回来就病了?” 方逵前脚刚走,陆槐后脚便推开门,李朔月眼皮子都懒得抬,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昨夜那东西竟然比“贞女荡”还叫人害怕,遇热即化,即便是疼都带着飘飘欲仙之感。 这比痛楚更叫人害怕,他意识全无,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仿若圈里的牲畜。 清醒后身体极度疲惫,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脸色这样差,还不如在我那多待一夜。” 陆槐将墨韵竹栖挤走,自己坐在床沿,将李朔月揽进怀里,亲自喂羹汤。 “我伺候不了你。”李朔月饮了口汤,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病了?”陆槐担忧地探李朔月的面颊,忧心他生了重病。 昨夜的事只有几人知晓,宋秋实又下了令,陆槐无从知晓真相如何。 李朔月又往陆槐肩膀靠了些,陆槐听他淡笑道:“昨个时辰久了些。” “四爷不若寻其他的姑娘哥儿解闷。” 陆槐:“……” 他气笑了。 “我同那些只欢喜你皮囊的人能一样?病了就病了,我正好陪陪你。” “不知上回那个不正经的公子说,要替我治病。” 李朔月又道:“后来不照样欺负我?” “你怎么不记我的好?”陆槐捏住李朔月的手,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而后又与他五指交握。 李朔月轻轻推搡陆槐:“你出去,我累了。” “你睡,我坐会儿就走。” 李朔月不想理他,侧卧而睡,身体微弓,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侧脸,他睡得很快,陆槐低头,便能看清他半个艳丽的侧脸,和后脖颈弓起的骨头。 昨夜的印子还未散去,后脖颈有大片的红梅,看着碍眼,陆槐不屑地哼了声,将被子往上拉,将李朔月脑袋都盖住了。 几息后,他又将被子拉下来,盖到肩颈的位置,拇指轻轻摩挲李朔月的脸颊。 成日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怎么就不能专心些,只伺候自己? 翌日,陆槐叫贴身小厮乔装打扮,去典当的铺子,当了七八块羊脂玉佩。 小厮换得了三张银票,共四千二百两。 陆槐得了银钱,心头一喜,急忙往寻芳馆走,这些银钱能长包一个月! 若那老哥儿识趣,最后收了银钱,叫他与嘉哥儿多处一段日子才好。 老哥儿不在,他见得是那管钱的柳妈妈。好说歹说,差点将嘴皮子都磨破了,四千二百两也才只说了十五日。 陆槐不服:“怎么才是十五日?从前这样的价钱,已能请花魁娘子唱四五个月的曲。” 柳寻芳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馆没嘉儿最是受捧,时常三五人都要争他,价高者得,争起来,五百两、一千两也是有的。” “陆四爷,咱们嘉儿梳拢那日,你也是晓得的,五千五百两!何况嘉哥儿有好多,你日日与他共枕,难道不知吗?这些银子算什么,便是再多上几倍,嘉哥儿也是值得的。” “前些日子那北街的老爷要替嘉儿赎身,出了大笔的银子。可他家姨娘多,嘉儿又纯真,我没舍得。” “陆四爷一表人才,又时常光顾咱添香阁,老婆子我才肯叫你长包呢。” 陆槐争辩道:“我与嘉嘉是老相识,柳妈妈便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日子再多些。” “陆四爷心里头爱护嘉哥儿,老婆子我感激不尽。可这楼里有楼里的规律,我也不能越过了去。不若陆四爷再添些?” “添多少?” “一千两。” “多几日?” “十五日。” 陆槐心里几番思量,一千两不过是多卖几个玉佩,他一咬牙,道:“成,那便这样说定,明日我便叫人将银票送来。” “不过自打今日起,不许再叫他接人。” “这是自然。”柳寻芳笑眯眯道,“嘉哥儿今日得了空,正在后院转悠,四爷过去许能碰见他。” “好,便劳烦妈妈引个路。” —— 添香阁后院,李朔月得了空闲,坐在院子里晒暖。 深秋已无多少盛放的娇花,唯有满院子的千姿百态的菊花。李朔月摘了朵花,百无聊赖撕扯花瓣,正半眯着,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平白吓人一跳。 雨哥儿立马吩咐跟出来的五个哥儿,道:“仔细找找,别吓着公子。” 不消片刻,一个哥儿颤巍巍指向远处的拐角:“寻、寻找了,那边有口井,有人,跳、跳进去了……” “还活着吗?” “奴婢不知。”那哥儿脸色苍白,颤声道:“井里没水,都是、都是血……” 李朔月重新摘了朵淡紫色的菊花撕扯,道:“死了有什么不好?一了百了。” “……” 没人敢应他的话。 沉默片刻,雨哥儿道:“快去找吕阿嬷。” 第109章 金孙 雨哥儿话音刚落下,远处几个奴仆拎棍沿血迹追来,为首的汉子见后院有人,立马收了凶恶的嘴脸,问道:“哥儿可曾见着一个穿藕色衣裙的姑娘往这边走?” “不曾见过。”雨哥儿道。 “许是、许是在那井里……”方才的小哥儿颤巍巍道,吓得还未回过神来。 几个汉子团团围过去看,皆面露惊恐。领头的汉子端详了半晌,最后出口断定:“不错,正是她。赶紧叫吴山子喊几个人来,将人弄出去。” 说完,又朝几人赔罪:“小的们这便收拾,扰了公子清净,还请公子海涵。” 李朔月起身问:“死的是哪个?” “这……”汉子一怔,面露迟疑。 “公子问话,怎么不回?”雨哥儿敛眉训斥。 领头的汉子迟疑片刻,最后回道:“回公子的话,是楼里的云烟姑娘。” “云烟?”李朔月愣住,抬脚往井边走,“她做什么投井?” 汉子拦住他,道:“那地方脏污,恐碍了公子的眼。”紧接着又道:“云烟姑娘才艺双绝,常客许多。不知缘何有了身孕,妈妈不许她留,喂了落胞丸。” “身边的丫头没看住她,胎没落完便跑了。妈妈令小的们将她捉回去,小的们紧追慢赶,谁知过来她已投了井。” 李朔月不解:“入这里之前,她没喝绝育的汤药吗?怎么还有有子嗣?” “回公子的话,来咱们这的姑娘哥儿,不会给喂那些烈性的药,柳妈妈和宋阿姆仁心,只消他们赚够了赎身钱,便让他们走。寻常多是饮些避子汤药。” “呵。”李朔月冷冷一笑,讥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汉子讪讪一笑,神情愈发恭顺。 “当真有人能攒够钱给自己赎身么?瞧瞧,这不就死了一个。说这些谎话,是要骗谁?” “谁敢骗你?” 远远就听心头的哥儿与人拌嘴,冷言冷语,好似叫人气着了。陆槐加快脚步,极速走到李朔月身旁,将人揽到怀中,呈保护的姿态。 李朔月淡声道:“没什么。” 为首的汉子认识陆槐,急忙躬身回话:“回陆四爷的话,是小的们不小心,叫公子看着了腌臜东西,正求公子消气呢。” “不省心的东西,毛手毛脚,嘉嘉好不容易出来几回,怎么还叫你们败坏了心情?赶紧收拾了去,改日再来惩治你们。” 陆槐冷下脸训斥。 “是、是。”汉子赔笑,声音愈发忐忑,“不过此处腌臜,还得劳烦四爷与公子移步,往北处走走,那边的秋牡丹开得也正盛。” “不必了。”陆槐看向李朔月道,眼含笑意道:“今日本公子请娇客出城,回禀你家主子,说嘉嘉这些日子不回来了。” “我在城外有个泡汤的庄子,今日带你去瞧瞧。” 说罢,陆槐的唇轻轻略过李朔月的眼睫,冷淡的哥儿受了惊似的,睫毛微闪。 “这、这……”那汉子额头冒出冷汗,瞧着远去的几个身影,喃喃道:“糟了,快去禀告柳妈妈,陆四爷要带叶嘉公子出城……” 李朔月缩在男人怀中,神色发冷,“妈妈肯让你带我出城?真是稀罕。” “我使了大价钱,才得了一个月,这些日子你只需同我好,心里可舒坦了些?” “有什么好舒坦的?”李朔月抬起眼皮,莫名笑了声,他又道:“后日陈家的大爷要我抚琴,大后日宋家的少爷要请我吃酒,再往后,翠云轩的掌柜要同我夜谈,怎么,莫不是柳妈妈将这些人都推了去?” “这是自然。”陆槐不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妈妈见钱眼开,自然会叫其他人作陪。” “那些个糟老头子,记着他们作甚?他们有你四爷我厉害不成?” “我是娇客,怎么能私论恩客?若与你说了这些话,明日吕阿嬷便要来掌我的嘴。”李朔月淡笑道。 一行人行至后院,马车早早便备好了,同行的还有七八个壮汉,俱是馆内的护院。 为首的方逵行了礼,朝二人道:“四爷,公子,柳妈妈派我等前来护卫” 李朔月冷笑一声,从陆槐怀里下来,向方逵投去一记眼刀:“怎么,这么怕我跑?” “小的不敢。” 陆槐不甚在意,叶嘉是馆里盛极一时的头牌,只叫出来吃酒就得五十两,过夜费更是百两往上,换做是他,也不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摇钱树。 只跟来七八个汉子,并不算多。 李朔月进了马车,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并无方才那般好。 陆槐无奈笑了几声,凑过去,将他的双手攥至掌心,“别恼,瞧瞧,现在跟玉石雕刻成的仙子似的,我都不敢近你的身。” 李朔月斜睨了他一眼,故意要拿开手,他刚动弹,就被温热的掌攥得更紧,手掌被牢牢禁锢住。 “手这样冷,往日多喝些补身子的药。” “不劳陆四爷操心了,成日流水的药往我屋里送,生怕我活不了,替他们挣不着银子。” “好好的说什么生啊死啊的。”陆槐敛眉不快道:“我看是你楼里的方子不好,才叫你成日病恹恹。回头我叫人给你开几贴药,好好养一养。” “郎中说我活不到三十岁,养与不养也没什么分别。”李朔月饮了口茶,平淡道:“或许明年就死了。” “就跟那投井的人一样,叫人逼死。” “胡说什么呢?她怎么能比得过你?”陆槐亲吻李朔月的侧脸,安慰他:“谁再敢说你活不到三十岁,我砍了他的脑袋!” “好好养着,日后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下几个同你一般俊俏的娃娃。” 李朔月忽然笑了,双臂蛇似的攀上陆槐的肩颈,钻进他怀中,面上带笑,吐气如幽兰:“那四爷可得加把劲,说不准赶回楼里,就揣了你陆家的金孙呢。” 记忆里叶嘉很少这样笑,他大多数时候会端坐,脊背挺直,神色淡淡,好似没有什么能令他分去心神。 两人恩爱时,他的神色时常也是冷的,眼睑面皮都透着薄红,却总叫人忍不住生出更多的亵渎心思来。 刚上马车,他便露出这样的笑,陆槐看呆了,心道:若知晓这便能令他开怀,早就该带他来庄子里的。 第110章 我也要争一争 陆槐忍不住轻抚李朔月的脸,道:“嘉嘉,你这样笑起来才好看,往日总端着架子,我都不好与你多亲近。” 李朔月捏住男人的下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懒散问:“你最欢喜那个我?” “自然两个都欢喜。”微凉的薄唇,实在叫人不舍,陆槐追过去回吻。 “色中饿鬼。” 李朔月松了衣襟,露出瘦白的肩颈。 “坏胚子,瞧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这是谁留下的?” 碍眼的印子令陆槐无比烦躁。 “昨日的行商,是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 衣裳堆叠至腰间,李朔月挑眉问了句:“我一个站壁流莺,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陆四爷掀翻醋坛子?” “传出去,我的身价可又得涨呢。” “什么劳什子流莺,怎么将自己同那等下九流的人比拟?” 陆槐捧起人,像捧了朵刚盛开的牡丹。 车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紧跟的随从,驾车的车夫喉头一热,挥舞的鞭子慢慢缓了。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才到了庄子。 陆槐脚步匆匆,老管事见他怀里还抱着人,知道自家少爷风流成性,没多嘴问。 “小少爷,一路舟车劳顿,屋里头都备好了。不如先去池子泡上一刻钟,再来……” 陆槐急道:“去找个郎中来,越快越好。” 李朔月困倦道,“不必麻烦,喊雨哥儿过来。” “骨头怎么这样脆?” 陆槐面上担忧,皱眉道:“我没使劲啊……” 李朔月坐在床沿,左胳膊垂下来,雨哥儿快速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拽起脱臼的胳膊,利落一拧。 “咯噔。” 阵痛过后,李朔月无所谓地甩了甩胳膊,困倦道:“老毛病罢了。” “……” 陆槐端详一阵,而后挥手,朝屋外的人道:“老林,去,熬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再多煮些骨汤,给嘉嘉好好补补。” “是,老奴这就叫人去。”林管家朝身后几个汉子耳语几句,又扬起笑脸问陆槐:“少爷,时候不早了,不如和公子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去泡汤?” 陆槐捉住李朔月的左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将膳食端上来。” 一刻钟后,桌上便摆了十几道珍馐,只螃蟹就有四五碟,李朔月饮了口黄酒,慢吞吞吃雨哥儿给他夹的秋鸭。 陆槐手边搁了套蟹八件,这会儿正用剪子剪蟹腿。 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男子,即便是陆槐这样的浪荡子,做剥蟹这等粗活,也显得儒雅清贵。 片刻后,陆槐推过来一碟蟹肉,拿热帕子擦了手,道:“庄里厨子是我从天香楼里请过来的,做蟹的手艺一绝,其中这道醉蟹最为出名。” “有道是‘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 “你尝尝,味道如何?” 李朔月看了眼蟹肉,唇角半弯,手撑起脸朝陆槐粲然一笑。 陆槐不解道:“怎么了,嘉嘉笑什么?” “我笑未来的陆四夫人真有福气,有四爷这样的好郎君。” “可惜我身在贱籍,若是未曾家道中落,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能争一争。” 直白的情话叫陆槐吃惊,他望向李朔月,又惊又喜,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 冷若冰霜的琴公子,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却唯独对他说出“这陆四夫人的位置,我也要争一争”的话,怎么能不叫人春风得意、喜笑颜开? 心中又涌起淡淡遗憾,若叶嘉当真是那大户人家的哥儿,他们二人许真能成就一段佳话,怎奈世事无常。 对上佳人笑意盈盈的双眸,陆槐胸口霎时间柔软起来,他将手搭在李朔月的腹部,期盼道:“这几日别喝避子汤药,若真有了,我便去纳你进门,做我的如夫人可好?” “啪。” 李朔月拍掉男人的手,笑意深了几分,“那我等着子凭母贵的那天。”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样不少。” 陆槐牵过他的手哄,“你放心,跟了我,谁也不敢给你气受。” 李朔月抽出手,不接腔,慢腾腾吃了口蟹肉,扬眉赞叹道:“这蟹味道的确不错,难怪四爷要请人来做。” “你喜欢就成,闲来无事,我替你剥蟹,嘉嘉只管吃。”陆槐知晓叶嘉对“如夫人”这名头不满意,可娶一个失了身的青楼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的,是得把人哄好。 陆槐殷勤的像李朔月现在便有了孩子,甚至还特意将伺候李朔月的雨哥儿赶了出去,李朔月乐得看陆槐忙前忙后,并不怎么搭理他。 陆槐的话,叫他心里无半分的波澜,甚至连失望也无,谁叫天下男人都是这般,缠绵时情真意切,出了门,他连你的名字也喊不出。 一旁的侧间,雨哥儿刚进门,墨韵和竹栖齐齐望过去,俩人一个拿蟹背,一个啃蟹腿,见着了雨哥儿,均是一脸困惑。 墨韵问:“唔,你怎么,怎么过来了?” “那边不要人了?”竹栖换了条螃蟹腿剔肉。 “陆四爷在,不要我伺候。”雨哥儿摇摇头,坐下去夹了筷子鸭肉吃。 “陆四爷对他这样好,日后会不会给他赎身?” “不会。”雨哥儿淡声道。 “不成!”竹栖呵道。 “为什么?”墨韵在两人面上来回转,雨哥儿看了竹栖一眼,淡声道:“阿姆不会放任公子被赎身。” 竹栖连连点头,“公子可挣钱了,一个月能挣几千两,谁舍得放他走?” “我听说——”竹栖压低声音,朝两人耳语:“上回有人出八千两要给他赎身!阿姆不同意,说要万两金!” 墨韵眼睛瞪圆,不可置信地感叹:“这么多?” “可不是呢,公子是魁首,又借了我家公子的名头,名声可响亮着呢。”竹栖信誓旦旦,“要不是阿姆要这么多金子,想给公子赎身的人早就踩破门槛了。” …… 第111章 大爷 用过膳食,俩人又歇了半个时辰,才去泡汤。 这回伺候的人换成了墨韵和竹栖,雨哥儿要先打点室内。 柳寻芳很怕他跑,日日安排了人,即便是同陆槐泡汤,也有壮硕的奴仆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兢兢业业守着。 李朔月不在乎行事叫人看光了去,他这一身皮肉,早早就标好了价,挂在铁钩上卖肉似的叫来往的行人看。 陆槐更是不在乎,他叫人伺候惯了,并不觉着有什么。 李朔月半趴在池边,手里捏了朵紫色的牡丹,将花瓣揉碎洒进汤里。 陆槐身心满足,轻拍李朔月的肩头,温声道:“这浴汤不可久泡,咱们这便回屋。” 李朔月将半朵残花扔到陆槐脸上,半眯起狐狸眼,哼道:“四爷好大的力气。” “怎么不干脆掐断我的腰?” “我错了,这就给你揉。”陆槐扬起眉眼笑:“回去再给你赔礼” “路太远,我不想走。” “成,四爷抱你。”陆槐从仆从手里接过衣裳,给怀里的娇客披上,自己也穿了袍子,接着才将人拦腰抱起。 李朔月靠在陆槐肩头,脸颊眼尾的红尚未退却,及腰的顺滑乌黑长发往下淌水。 方逵跟在二人身后,眼神时不时便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心中暗想:原来他平日撒娇是这副模样。 笑起来天仙似的,怎么偏偏对他冷脸? 他去赔礼他不收,好歹是一夜夫妻,怎么这样绝情呢? 方逵心中郁郁,知晓是那日之事叫嘉哥儿心里不欢心,可若无那日的事,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得。 他又抬首,趁机打量那人的侧间,红薄的面,上翘的眼,懒洋洋的神态,仿若话本里专哄骗男子的妖精似的。 他正打量,那人突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他,仿佛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 方逵立马脸皮涨红,垂下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过了几日醉生梦死的日子,陆家便送来了一马车账本。 押着账本一同过来的,还有陆槐的大哥——陆榆。 陆榆拿了桌上的粗茶,浅饮了半口,陆槐丧眉搭眼跪在堂下,神色郁郁。 “陆槐,你好大的胆子,偷了阿娘阿嬷的玉镯卖钱,还敢躲到庄子里吃香喝辣,真不怕爹打断你的腿?” 陆槐脸色一变,在心底将当铺老板骂了个千八百遍,愤愤不平辩解道:“什么叫偷?那是阿娘阿嬷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本来就是给我的,我提前拿出来用用而已。” “前脚当了五个玉佩、七个镯子,后脚就跑去添香馆狎妓,这便是你说的用用?” “爹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扬言回去要打断你的狗腿。” 陆榆慢悠悠道。 陆槐顿时双肩下垮,面如菜色,鹌鹑似的不作声。 “月银只有一百两,你出手就是五千两,真是好大的手笔!”陆榆冷笑连连。 “你不晓得,他梳拢那日要了五千五百两,我如今算是捡了大便宜。” “怎么,还要我夸你一句勤俭持家不成?” ——砰,陆榆摔了茶杯,陆槐急忙拉起袖子闪躲,还好那茶杯碎在了他右侧的地面上。 “人呢?藏在呢,我倒要瞧瞧,什么魁首竟然敢要五千两。” 陆槐环顾四周,面带怒色。 “你小声些。”陆槐低声道,“嘉嘉今日精神不济,刚饮了药歇下。” 陆榆神色微动,似笑非笑看向陆槐,陆槐被他看的头皮发麻,结结巴巴道:“大、大哥,你你你这什么眼神?” 陆榆拿起新倒的茶饮,淡声道:“我道是谁,原来大名鼎鼎的琴公子。” “晚上送到我房里,我倒要听听他的琴艺如何。” “走的急,我没让嘉嘉带。”陆槐嘀咕,“反正我也不爱听。” “哪那么多话?”陆榆面色不变,幽然道:“送过来。” “!”陆槐惊道:“大哥,你不怕叫大嫂知道?” 陆榆掀起眼皮掠过陆槐诧异的脸,好笑道,“狎妓的人是你,我不过替父亲走一趟来训你。” 陆榆起身,在陆槐愤怒的神色中轻笑,他道:“对了,我带来的账本别忘了看,你现在也该学着做些正经事。” …… 两日后,桂花园中,李朔月躺在摇椅上,手里拿了本游记看,微风带来浓郁香甜的桂花香,如果忽略耳侧聒噪的声音,算得上十分惬意。 “嘉嘉,你还怪我吗?”陆槐坐在一旁,殷勤的给人揉肩膀。 “四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李朔月神色惊诧,“大爷要我伺候,四爷还能不听么?” “我瞧着,四爷还是赶紧将账本看完,省的有人——” 李朔月目光移到远处,嗓音带笑:“说曹操曹操到,林管家来寻你来了。” “嘉嘉,你别这样说。”陆槐抓耳挠腰欲要解释,可林管家已行至二人跟前,朝陆槐拱手道:“四爷,大爷今日又叫人拉来了一车账本,这会……” 陆槐脸色一变再变,抓狂骂道:“总往我这里送什么?他难道是瞎了眼断了手不成?” 陆槐又骂了几句,没人敢应声。 “嘉嘉,好嘉嘉,你别恼,待我看完账本,再同你赔罪。” “四爷,我可不要你将来娶媳妇的玉镯子。” 陆槐面皮涨红,嘴唇启启合合欲说些什么,最后不甘地被林管家拖走,看账本去了。 李朔月扔下书,眯起眼享受难得地清静。 雨哥儿这时候才上前一步,替李朔月摇扇。 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硬邦邦的魁梧身影,李朔月眯起眼道:“那是谁?” “方逵,就是上回……后来要给公子赔罪的那个。”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李朔月朝远处勾了勾手指,轻声道:“你过来。” “你说他能听见吗?” “只有几十步,应该能听见。”雨哥儿打量了李朔月几眼,若有所思道。 方逵虽然立在原地看守,可一直注意着那边的情况,察觉到那人打量的视线,他不由得连腰板都挺直了些。 偏偏这时候,他又听见那人说:“你过来。” 明明更柔软的声音他都听过,可这会不知怎么了,如此寻常平淡的声音,却叫他激动不已。 方逵大步流星往前走,紧张的差点同手同脚,距离那人越近,心情越是忐忑。 “公子。” 李朔月嗤笑道:“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看住我?” 第112章 指望不上 “就站在这儿吧。”李朔月踹掉鞋,抬起左脚,扬首命令道:“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只会在我面前当跟没用的木头。” “不如我替你寻些事,正好我脚酸,你过来,替我捏捏。” “捏不好就滚的远远的,少来碍我的眼。” 方逵毫不犹豫蹲下,先是拿衣角擦干净手,而后才虔诚捧的捧住洁白的双脚,放置在膝头,先试探性的揉了两下。 “公子,力道如何?” 他平日干惯了糙活,下手没轻没重,只捏了两下,就将细瘦的脚踝捏出了红印子。 方逵急忙停手,生怕将人捏疼了。 说来也奇怪,嘉哥儿明明在骂他,他听着却同打情骂俏一般,甚至有几分无法描述的满足。 即便嘉哥儿对他印象不好。他在他心底也是不同的。 他觉得现在懒洋洋晒太阳的嘉哥儿像极了嫣姑娘养的那只长毛狸奴,如果你惹它不高兴,它会毫不犹豫朝你亮起锋利的爪子;可若你有心哄哄它,给它带些肉食,它又会温顺的朝你亮起肚皮。 面前的哥儿给他同样的感觉。 李朔月看了看脚踝的印子,笑了两声。 他抬脚挑起方逵的下巴,逗弄道:“怎么,付不起银钱来请我,就想用这些法子留下印子,你怎么跟野狗似的?” “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哪怕你将眼睛看瞎,我也不会是你的。” 被识破心思的方逵眼神闪躲,面皮涨红,他急忙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不敢肖想公子。” “小的力气大……拿捏不好力道……” “求公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你同宋秋实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你一个劈柴的?” 方逵摇摇头,小心地将一双玉足从下巴移至膝头,紧张道:“回公子的话,宋阿姆与奴才并无干系。不过是那日劈柴,恰巧叫阿姆遇见。” 说要他又干巴巴解释:“我原来只在后院劈柴,不知道阿姆怎么选了我……我从前没做过这般事……” “与公子是头一遭……” “劈柴的杂役也能碰我,下一回他是不是得去街上找些乞丐来作践我?” 李朔月冷笑连连,双臂撑起身体,一脚踹到方逵胸膛,人没踹倒,反倒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脚踝。 “公子!” 喝了长个儿的药后,李朔月的骨头便极脆,一不留心,便会被折了胳膊折了手。 雨哥儿心突突直跳,急忙蹲下来仔细查看一翻,还好没折。 方逵同样心惊,生怕那细弱的脚脖子就这样断了,心惊过后,他又对自己一身腱子肉生出埋怨,怎么这样不长眼,差点叫他受了伤。 小腿上印子极多,雨哥儿只得从怀里掏出药膏,正欲涂抹时,李朔月冷声开口:“叫他涂。” 这正中方逵下怀,他巴不得替人上药,早些去除那些碍眼的印子呢。 “公子,小的现在已经不劈柴了,阿姆令我等护卫你的安全,从今往后只听公子调遣。” “说的好听。”李朔月短促笑了声,笑声又尖又锐。 “我叫你这会就去杀了宋秋实,你敢吗?” 雨哥儿浑身僵硬,急忙阻止:“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 方逵愣了会,显然被这话惊到了,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道:“杀、杀人?” “我、我只杀过野鸡,没杀过人。” “废物。”李朔月冷笑着骂了句。 方逵低下头专心涂药,不敢吭声。 雨哥儿环顾四周,只见其余几个汉子都在百步开外,应当是听不到自己公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 “公子,这话可别再说二回了。若是让孙阿嬷知道,又要寻你的事端了。” — 庄子没有神出鬼没的吕老嬷,主仆几人比在馆内都轻快自在。 李朔月好似真成了这庄子的主家,穿绫罗绸缎,吃美味珍馐,随便逛两步便有数不清的奴仆伺候,即使发火底下人也会赔笑哄他。 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合乎祖宗礼法,也没有人时刻拿着戒尺教训他。 可这都是假的。 李朔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用什么换来了这场镜花水月。 所有的巴结讨好都是因为陆槐,如果离了这个男人,没了他的宠爱,那他就只是娼妓。 他是宋秋实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众人看在眼里。 可他不能困在这当一辈子娼妓。 既然陆槐指望不上,那换一个就好了。 — “嘉嘉。我昨日叫人去珠宝铺子买了一套苍山碧玉的头面,你快来,我给你戴上。” 陆槐兴冲冲掀开红布,拿起掐丝碧玉簪就往李朔月头上戴,李朔微微侧身,避开陆槐的动作。 “这颜色真老气,我不喜欢。” 陆槐将簪子放到李朔月的脸旁比对,末了频频点头道:“这翡翠料子虽好,颜色确实重,你戴着显老气。” “来人,换另一套来。” 门外又走进来两个捧托盘的汉子,一个捧了纯金的牡丹头面,另一个捧了紫色的翡翠头面。 “你瞧瞧,更爱那个,我替你带上。” 陆槐说这话有些心虚,只因剩下这两套,全是他大哥陆榆送过来讨美人欢心的。 李朔月停在紫色的翡翠头面跟前,挑了只细长的紫竹翡翠簪。 捧翡翠头面的人正是方逵,他先是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幽香,而后才听到轻飘飘的嗓音:“这只模样稀罕。” 那嗓音很近,好似那人就在他耳边呢喃一样。 李朔月转身踮起脚,轻柔扶住陆槐的胳膊,慢慢将簪子插进他的发中。 宽大轻柔的衣角落在陆槐面上,遮挡了他的视线,口鼻只能闻到甜腻的香气。 李朔月收回手,问:“四爷何时戴冠?” 陆槐将人拽至怀中,眯起眼笑:“还得两年。” “给我戴做什么?这簪子你簪才好看。” “谦谦公子温如玉,陌上公子世无双。”李朔月笑道,又挑了只金葡萄耳坠,转身欲往陆槐的耳朵上带。 抓住调皮的手,陆槐垂首亲了两下,“这个便不必带了。” “嘉嘉……” 陆槐俯身将李朔月抱起,李朔月手一抖,金葡萄耳坠顺手滑下,咕噜噜滚至方逵面前。 “还有些别致的小玩意,待会给你瞧瞧。” 第113章 他怎么哭了 主子嬉闹,底下人自然不敢抬眼看。 墨韵和竹栖收了头面,轻手轻脚搁到了妆奁盒子中,雨哥儿站在帘帐外伺候。 按阁内的规矩,屋里屋外都得留两个看守的汉子,一怕伤了恩客,二怕李朔月逃跑。 今日本不该方逵看守,可他想到方才的幽香和语调,鬼使神差的,顶替了当差的汉子。 浅藕色的帐子薄,挡不住声音也挡不住身姿。 里侧的动静方逵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陆槐平日对人各种温柔小意,一到了这时候,男人凶恶好色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平日清冷的人儿这会更像是笼子里的雀鸟,靠低吟婉转讨人喜欢。 平日清冷傲气,这会活色生香,方逵分不出来那个更好。 他觉得,那日叶嘉冷脸骂他时神情最为生动。 “去提些热水来。” “是。”雨哥儿应声,脚步轻缓推开门,朝屋外候着的小厮道:“去耳房备些热水。” “这就来。” 几句话的功夫,四个小厮打扮的人便抬了水过来,一炷香后,洗浴的一应器具已准备齐全。 “四爷,公子,水已备好。”雨哥儿轻声道。 陆槐披了外衣自帐内出来,朝屋内几人吩咐:“去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 墨韵离得近,急忙翻出伤药给陆槐。 给人涂了药后,陆槐才起身去耳房洗浴。 陆槐走后,雨哥儿才揭开帘子,同墨韵、竹栖一道给李朔月擦洗。 李朔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是汗,面色红中透白,看起来虚弱不已。 墨韵小心卸下他身上的环扣,又仔细再涂了伤药。陆四爷哪里会伺候人,抹药连环扣都不拆,只胡乱涂抹。 痛楚已渐渐麻木,习惯被如此对待后,李朔月连泪都不会流了。 简单收拾过后,他扶住墨韵的胳膊起身,竹栖同雨哥儿一道重铺被褥。 方逵在抬热水的间隙瞥过一眼,只见前日还冷脸骂他的哥儿仰躺在软榻上,浑身汗涔涔,发髻微斜,青丝黏在脸周,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多了几分柔弱破碎之感。 男人们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目光,就像此时的方逵。李朔月对这些目光分外敏锐,眨眼间便找到了偷看他的人。 李朔月半撑起身体,动作间衣襟散开,春光泄了大半。 待扫过两处伤处后,方逵瞳孔猛地一缩,喉头却不自觉滚了下。 “嘉嘉,感觉如何了?还痛么?” 男人自屏风后走出来,方逵身体一僵,逼自己迅速移开视线。 “色胚,你还知道管我痛不痛?”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像个负心汉?” “……” 方逵挑水出了房门,屋内的声音渐渐弱了,这般的情形他这些天看过了无数遍,却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叫他难以忍受。 陆四少爷为何要这般作弄嘉哥儿? 挂什么玉坠子,多疼啊。 那日他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着疼爱着,心道自己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夫郎,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想法子叫他日日开怀,怎么舍得这般作弄他? 又挑了两回热水,这才算是收拾妥当。待奴仆将二人头发擦干,两人才一道和衣而眠。 雨哥儿几人被李朔月打发,去了耳房歇息。 方逵站在屏风处守夜,以防备主人家夜里有什么吩咐。 李朔月觉浅,胸口时不时传来的蛰痛令他再难以入睡。 他睡在外侧,起夜时也利落。 方逵急忙迎上去,话还未出口,便被李朔月的摇头打断。 李朔月披了薄裳,静静坐在桌边的圆凳上,像座沉闷的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夜里寒气重,方逵怕他受寒伤了身子,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分外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李朔月才哑声道:“帕子。” 这声音极小,即便在寂静的夜里,也小的可怜。 可方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急忙抽出手帕,躬身双手敬上。 李朔月拿帕子擦掉脸上的泪,而后才拢紧衣裳,又转身入帐歇息。 方逵捡起帕子,身体却是一怔。这帕子半湿,他方才,竟然是哭了? 夜深人静,他却半夜起身掉眼泪,连哭也不敢发出声,这和平日冷淡高傲的模样大相径庭,嘉哥儿这般脆弱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原来支走身边几个伺候的哥儿,是因为半夜想要偷偷哭。 也不知过往那些日子,他自己哭过多少回。 将手心里的帕子微微攥紧,方逵心中又生出些异样的情感,嘉哥儿今日哭,是因为叫陆四公子欺负了么? 他身上香味总是很重,只用帕子擦了眼泪,那帕子便染上了香气。 方逵轻嗅两下,又想起方才那道孤单寂寞的身影,心中又多了几分惆怅与遗憾,若在他哭泣的时候,自己能轻声细语安慰他,该有多好? — 次日。 “你过来。”李朔月漫不经心看向门神似的汉子,理所当然使唤:“我腰背痛。” 雨哥儿看了方逵一眼,叮嘱道:“仔细些,别使太大劲。” 方逵胸口微震,急忙上前两步,跪在躺椅前,紧握拳头,轻轻捶打。 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会儿的嘉哥儿又与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似完全不在意昨夜哭泣叫自己看见。 可那用过的手帕还藏在自己怀里。 难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有自己一个? 鼻尖气味复杂,约莫能分辨出苦涩的药香和甜腻的花香,想起日日端进房里的药,方逵胸口微堵,身体这样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花楼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腰也太细了些,瞧着还没他掌宽,背也薄,伶仃的像片薄纸。方逵完全不敢使劲,生怕将这瓷碟似的人捶碎了。 “瞧着也血气方刚,怎么这点劲都没有?” “滚下去。”李朔月半眯起眼眸,像没睡醒似的。 高大的汉子一怔,神色委屈,正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可那人又说:“换一个。” 雨哥儿朝另一个汉子招手,那另一个汉子急忙走上前。 方逵算是几个男人中领头的,汉子不敢逾越,因此只站在他身后一步讨好道:“公子。” “起来。”李朔月没好气道。 方逵虽心有不甘,却只好退至一旁,看另一人替他捶腰捏肩。 第114章 不如跟我 方逵目光紧盯汉子的手,心中苦闷,他觉着这汉子没自己伺候的好! 砰砰砰,不知道还以为他捶墙呢!公子身体那般不好,怎么敢使那么大劲捶? 瞧瞧那谄媚的脸,能将公子伺候好吗?方逵越看越眼热,恨不得将人挤走,取而代之! 雨哥儿察觉到方逵炙热的视线,心中一叹,咳了两声当做提醒。 方逵只得收回视线,十分不甘地做他的木头桩子。 李朔月腰酸疼不已,这会才舒坦了几分。这汉子伺候人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只会劈柴的方逵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心逗弄他,李朔月笑道:“你叫什么?” “回禀公子,奴才叫赵猛,是山阳城往左二十里外的杏花村人。” “家中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 不等李朔月再问话,那汉子急着表忠心,倒豆子似的将肚里的事抖落的一干二净。 李朔月百无聊赖听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肩颈和小腿,雨哥儿会意,立马示意那汉子去捏腿,他则去捏肩。 楼里的哥儿、姑娘衣袍大多松散、轻薄,李朔月也不例外,他今日只穿身轻薄的黄色衣裳。 轻衫下的小腿细瘦纤长、骨肉匀称,方逵虽站在一侧,眼睛却几乎黏在李朔月身上。 瞥见赵猛将小腿捏出红印子时,他气的要死,赵猛怎么伺候的?没看见腿都捏红了? 不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得小心伺候着吗? 李朔月忽而翻了个身,撑起下巴,懒洋洋看向方逵。 方逵气闷被逮了个正着,着急忙慌移开脸,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他脑子里似的,睁眼闭眼都是那张鲜活殊丽的脸。 “行了,赏你了。”李朔月起身,卸下耳朵上一对金坠子,扔进赵猛怀里。 “回去带给你姐姐吧,一人一只。”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必定福报延绵。” 赵猛得了金坠子,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这坠子他昨日见过,正是陆四爷送的金牡丹头面中的,这耳坠子精巧成色极好,拿出去能卖一二两银子。 “下去吧。” 眼见那汉子还要再说几句,李朔月脸上已挂上了不耐,雨哥儿皱眉挥退赵猛,拿了件外衫给李朔月披上。 打赏下人不过是寻常事,陆槐自然也不在意。 晌午陆槐一进屋,便扬声问:“嘉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我叫人替你重新打一套。” “我不喜欢这些。” 站在门口当木桩子的方逵耳朵一动,身形往后靠了几分,赵猛见状,也往后靠了几分。 李朔月垂下眼眸,饮了口发苦的汤药,陆槐见状,拿了颗蜜饯喂给他。 饮完汤药,李朔月才慢吞吞道:“我喜欢木簪,四爷给我刻一个吧。” “刻上半弯月亮,我日日戴在发上,如此可好?” “你怎么喜欢那样的东西?”陆槐轻轻皱眉,“我手上功夫不好,刻出来怕你笑话。” “木做的簪子容易弯折,我替你打几个白玉簪子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李朔月浅笑,“只要是四爷送的,哪有不好的东西?” 用完饭后,陆槐道:“嘉嘉,昨日府里又送来些账本,这几日我恐怕不能陪你。” “劳烦四爷还牵挂着我。” “明日大哥要来,嘉嘉……”陆槐神情歉疚,心中又有几分不平,“回头我就告诉娘,说他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人!” “你若是不愿,对他冷脸就成。他那人好面子,不会强逼你。” “无妨,四爷忙去吧。” 李朔月漱了口,神情淡淡,他是兄弟二人联络感情的物件,谁会低头听物件的话? 陆槐走后,李朔月才敛了脸上的笑,坐在圆凳上,面露疑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会脱口而出叫陆槐给他刻木簪子,他为什么会想要这样不值钱的小玩意? 难道陆槐肯给他刻木簪子,就代表心里有他吗?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啪。 李朔月扬起手,扭头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哥儿一惊,急忙拦住,怕他再打。刚进门的竹栖也惊着了,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打自己作甚?”雨哥儿捧起俏丽的脸颊端详,忧心忡忡道:“血印子都上来了。” “公子和谁怄气,也不该打自己脸啊。”竹栖跟着嘟囔,搁下糕点又抬脚出门,“我去灶房寻几个鸡蛋,给公子滚滚面。” “墨韵病好些了吗?几日不见他了。” “还病的厉害。”雨哥儿无奈道,“许是那日同竹栖泡池子忘了时辰,回去又吹了风,这才一病不起,竹栖这几日忙着照顾。” “奴婢方才去看过,竹哥儿喂他喝过药,刚歇下。” “若喝药不起作用,便找人带他回馆里看郎中。” 雨哥儿颔首,拿了伤药往李朔月脸上涂:“等明日再瞧瞧。” 陆榆来的比预料中还要早些,陆槐说是明天,但晚上人就已经到了。 李朔月刚闭上眼,屋里灯还未灭,那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掀开帷幕, 他身穿玄衣,头戴高玉冠,与陆槐相似的面庞又略显阴沉,乍一看,气势颇为唬人。 “大爷怎么这会来了?” “来瞧瞧你。”陆榆稳稳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李朔月的脸。 “行了,这儿不用伺候,都出去。” “大爷……”雨哥儿欲言又止,李朔月出口打断,“出去吧。” “奴婢领命。” 不多时,方逵等人也被呵退。 四五个人皆候在门外,等主子们歇息。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的动静才消停。 “砰——” 陆榆一脚踹开门,神色餍足,他抬脚抱起人往后院泡汤的池子去,门外一群人落后三两步急忙跟上。 时辰太晚,李朔月懒散打了个哈欠,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这会去泡汤么?” “解乏。”陆榆较之陆槐更沉稳健壮,连臂膀和胸膛都宽阔许多。 李朔月缩在他怀里,连颠簸都感受不到。 到了汤池子,陆榆挥退下人,着里衣半靠着石壁,手里拿了壶酒,神情是少有的散漫。 李朔月紧挨着陆榆,面色疲惫,昏昏欲睡。 “你跟小四,不如跟了我。”陆榆饮了口解酒,忽然道。 李朔月眨眨眼,懵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大爷,我瞧着你还没有四爷有银子呢。” 第115章 强逼 “小四少年心性,我如何与他比拟?” “他出手阔绰,拿的是娶妻成家的聘礼,你当是他自己赚来的银子?” “瞧大爷这话说的,要不是四爷拿了娶妻的银子,大爷能见着我吗?” 李朔月嬉笑道,“妈妈、阿姆只认银子,谁管你是清白的银子还是娶妻的银子?” “真是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怜我家小四一片真心错付。”陆榆捏起李朔月的脸,眯起双眸,语气渐渐危险。 “大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朔月甩开陆榆的手,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四爷风流,今日疼我,明天疼她,不知捧过多少娇客的脸诉说过相思情,我只有一颗心,哪里比得过四爷多情。” “你说我无情,可你们兄弟之间就恭顺吗?”李朔月撑起脸笑,“你若真心为四爷好,怎么会允准他与我厮混?现在还要他的人跟你,若四爷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不劳你挂心。” 陆榆起身追过去,一把拽住李朔月的手腕,戏谑道:“你这颗心值多少银子,我出钱赎了。” “价值千金。”李朔月盈盈一笑。 “好大的口气。”陆榆伸手拽住李朔月的头发,逼迫人将脸扬起来。他俯首逼近,二人鼻尖相碰,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里看到了可笑的不甘与怨愤。 “女表子。”陆榆在李朔月耳边轻声道。 李朔月冷笑一声,回骂:“败类。”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朔月起身,脸色冷白,此时此刻,脖颈的红痕显得碍眼又好笑。 “大爷既然瞧不上我,何苦半夜过来,当那梁上君子?天下的美人千万,不差我这一个。” “大爷日后还是少来,我这样的女表子接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李朔月不欲与之多说,抬脚便要走,忽然,脚踝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陆榆意味不明笑了声,紧接着,一把将人拽入水中。 ——扑通。 李朔月毫无防备,狠狠摔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泡汤的池子极大,他整个人都浸入水中,耳鼻同时涌进温热的水,霎那间,耳边只有水花的碰撞声。 他吓得急忙扑腾起四肢来,拼了命想要找到一块救命的浮木。 哗啦啦。陆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朔月的胳膊,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咔哒”一声,李朔月的胳膊再次脱臼。 “咳咳咳。”李朔月咳出许多水,他从头湿到脚,落汤鸡似的。 冷风吹过,李朔月打了个哈欠,他本能抱住陆榆这根浮木,瑟瑟发抖。 陆榆钳住李朔月的下巴,看那张妖艳的脸沾满水珠,纤长的睫毛蝴蝶似的轻颤,双眼浸透血似的通红,神情惊慌又害怕。 这副落水狗的可怜姿态取悦到了他,陆榆大发慈悲,从岸边拿了外衫披到李朔月肩上。 紧接着,他拧起巴掌大的脸,唇狠狠印上去。 浓烈的酒气辛辣,李朔月瞬间清醒。 他狼狈不堪,眼神发狠,趁其不备狠狠咬了一口,陆榆冷哼一声,以更大的力回咬。 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满口都是血气。 — 次日,陆槐拿了伤药,心疼的一点点往李朔月的唇瓣上涂,皱眉问:“怎么裂了这么多道口子?还破了皮?” 李朔月浑身发烫,直冒虚汗,他冷笑一声,却引得喉咙一阵生疼。 陆榆这个畜生,昨夜不顾他差点溺水,半夜强逼他伺候…… “你问他,问我、咳咳,问我做什么……” 陆槐心疼地给人拍拍背,扭头冷脸问林管事,“我大哥人呢?” “大少爷今日一早便纵马回府了。”林管事劝慰:“四爷先消消火,老奴已派人去府里拿伤药,午时便能送到。” “治风寒的药也已经熬好,公子这会便……” “咳咳咳。” 李朔月抑制不住咳嗽起来,松散的衣襟散开,便露出脖子连同胸膛成了片的印子。 凌乱的、成片的、青紫色叠加 心尖上的人叫人如此对待,陆槐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出钱出力将人请到这庄子上来,还未好好享受几日,他大哥半路冒出来,要分一杯羹就足够叫人心烦。 现在还将人欺负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李朔月泪眼朦胧看向陆槐,正欲开口说话,咳意又上来,他不得已又连咳了许多下,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墨韵拿帕子手忙脚乱擦汗,急的直叫唤:“公子,公子!” 竹栖站在一旁轻轻拍背,眼眶通红,拿了衣角轻轻擦泪。 雨哥儿手里端着药,待李朔月止住咳嗽才敢往里喂。 主仆几人各个眼眶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那般欺负。 “槐郎。”李朔月轻唤一声,凄然笑道,“大爷要我同他做妾,我不肯,他勃然大怒,便在那汤池边强逼我伺候他……” “他三番五次将我按进水中,我险些便要溺死在那池中!” 陆槐神情骤变,双眼冒火,斥道:“他竟敢这样对你!” 林管事眼皮子猛地一跳,暗道真是红颜祸水。 “昨夜风大,公子受凉,许是热糊涂了。”林管事又道:“大少爷疼爱公子还来不及,怎么会作贱公子?不过大少爷自小学习骑射功夫……” “早知会叫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作贱,我即便叫妈妈打死,也不会轻易出来。”李朔月打断老管家的话。 他伏在床头哭,又因为哭的太过,猛然咳嗽起来,胸口郁气难以疏解,猛的咳出一口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便晕了过去。 墨韵尖声道:“公子!公子吐血了!” 候在一旁的郎中立马上前探脉,陆槐双眼发红,怒上心头,厉声会呵斥林管家:“不必说了!他这样对嘉嘉,是将我的脸往地上踩,我这就寻他说理去。” “看顾好嘉嘉,若他有半分闪失,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陆榆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出了门。 “四少爷,四少爷……”林管事急忙追出去,若这两兄弟为了个娼妓反目,岂不是叫人笑话? “四少爷,你听老奴一言……” 第116章 银钱与真心。 “驾!”陆槐翻身上马,一鞭子挥退身后伺候的仆从,厉声道:“闪一边去,别当那不长眼的东西。” 林管事紧赶慢赶追上去,四少爷已驾马远去,将众人远远甩到身后。 庄子里只有两匹上好的红鬃马,早上陆榆骑走一匹,这会陆槐骑走一匹。林管事愁眉苦脸,心道这马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急忙喊人准备轿子,赶紧追上去。 陆府后院。 “吁!”陆槐刚勒住缰绳,四面八方便围上来一堆仆从。 陆槐道了句不用,随后翻身下马。 领头的汉子此时忽然道:“捆!” 陆槐措手不及,被粗绳捆了个结实,他黑脸怒问:“你们这群狗奴才,干什么要捆我?” “四少爷,劳您受累。”那汉子紧接着吆喝一声:“看好四少爷,老爷夫人可都在堂内候着!” 陆槐一听,要找他大哥麻烦的心凉了半截,但依旧愤怒道:“陆成,你真是贼胆包天,竟然敢带人捆我?你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脑袋?” “信,当然信。不过四少爷,您老别折腾了。”陆成拿起蒲扇给陆槐扇风,劝慰道:“四少爷还是想想如何平息老爷的怒火。” “今个一大早,老爷同夫人一道,摔碎了三个玉观音!连喝了两壶降火的凉茶,这会还气着呢。” “我大哥呢?人在哪?”陆槐心里觉着古怪,怎么好端端就要找他的事? “大少爷也在堂内。”陆成道。 “都在堂内,这是要审问我?我大哥说了什么?” “小的不知。” 陆成赔笑。他们几个领了大少爷的令,自然不敢同四少爷多说。 想起方才正堂内端坐的四人,陆成替陆槐捏了把汗,这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怎会不知?”陆槐面上又染了几分怒色,呵斥:“放开我!” “哎呦,四少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们,咱们也是领命行事。” 一行人到了正堂,坐在首座的陆父一见着陆槐,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上来,直接将茶杯砸向陆槐,站起身,怒声骂道:“孽种,你还知道回来?还不跪下!” “砰。” 陆槐被茶杯砸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两步,片刻功夫,他脑门上便冒出一个青紫的大包,分外显眼。 陆槐疼得呲牙咧嘴,奴仆们四散而逃,完全不敢插手父子二人之间的事情。 “娘!你看看我爹!我这刚进门就被砸的头破血流,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呵。”陆母冷笑一声,紧接着也砸了个茶杯过去,眼看着那茶杯又要落到脑门上,陆槐急忙退了两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茶杯直愣愣砸到他胸口上,力道不比他爹扔的小。 陆父明显愣了下,显然没想到陆槐能连挨两下,这会儿不免有些心疼小儿子,陆母亦然。 陆榆将众人的反应收进眼底,忽然轻咳了两声。 陆父陆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疼惜霎时间转换成恼怒,恶狠狠看向陆榆。 陆槐便知道这是他哥搞的鬼! “大哥,你耍我!”陆槐咬牙切齿。 “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陆父狠狠骂道:“你往日不务正业,我念你年纪小不知分寸,一味纵着你,可你竟敢哄骗你阿娘与阿嬷的玉镯子,陆槐,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成?” 陆母怒道:“阿槐,你哄骗娘同阿嬷的玉镯便罢了,怎么敢拿那么多银子逛花楼?去见那劳什子琴公子不说,竟然还妄想替人赎身,买回家做妾室!”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要往回带!” “阿娘!”陆槐被戳穿心思,恼得面颊通红,他反驳道:“嘉嘉不是不干不净的人,他瑰姿艳逸、琴技卓绝,若未家道中落,我一定要娶他做正妻的!” “一个妾室,已经十分委屈他了。” “你你你……”陆父被气的一个倒仰,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那是什么人家?家里贪了银子还私自贩卖盐铁,暗地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纳他进门,是要全家都跟着他被戳脊梁骨不成?” “阿爹,你还有两房姨娘是从楼里赎回来的,凭什么我不能往回赎?”陆槐耿起脖子,直戳他老爹的风流事。 “你胡说什么!”一旁老神在在的陆榆终于肯开口替老父亲解围,他道:“那两房妾室是旁人送与爹的,如何能与你做比较?” “你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我陆家可不想叫人戳脊梁骨。”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陆槐便满肚子的气,“你叫嘉嘉伺候你几回,我也不说什么。” 陆榆轻飘飘扔过来一个眼刀,陆槐缩了缩肩膀,胆大道:“你把他欺负成那个样子,嘉嘉气急攻心吐了血,我还未找你说理……” 陆榆旁边的叶氏朝陆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流连。 陆槐越说声越小,他才不是怕他大哥,是怕说出来叫大嫂伤心。 “我只是叫他弹了会琴,他怎么了?” “你!”陆榆的无耻简直令陆槐震惊,他尚未从大哥的话中回神,他亲爹的巴掌便凌空而至。 “混小子,胡说什么!你大哥怎么会像你一样做出那等事?” 陆父气的脸红脖子粗,抽了一巴掌不解气,直接招呼门外的管事,道:“去,给我打二十大板,押到祠堂去,饿他三天三夜,不许给饭吃!” “娘!你看看我爹!” “再加二十大板!”陆母咬牙恨恨道。 刚到门口的林管家,听了这话,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 傍晚,挨完板子的陆槐被家丁抬到祠堂里备好的床褥上,候在一旁的郎中急忙掀开衣裳查看伤势。 虽然挨了四十大板,可家里奴仆心里有数,只擦破了皮出了点血,看着唬人,但休养半月便能继续活蹦乱跳。 陆槐平白挨了板子,心里烦闷,呵斥众人:“都给我滚出去!本少爷用不着你们!” “都出去吧,我给他上药。”陆榆从郎中手中接过伤药,淡声道。 “你也滚!”气急攻心的陆槐早忘了兄友弟恭怎么写,这会眼睛通红,像头气急了的小牛犊子。 “行了,收起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陆榆笑道:“你的嘉嘉又看不见。” “陆槐,你是傻还是蠢?娼妓只认银钱,你怎么敢和他谈真心?” 第117章 跌入泥潭 “贪财的是那管事的老哥儿和老鸨子,不是他。” 陆槐看向陆榆,意有所指道:“嘉嘉看不上那些东西,你送的那两套头面,全叫他打赏了下人去。” “是吗?竟然是这样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白人。”陆榆慢条斯理上药,悠然道:“他不爱金银,不过是知晓这些都到不了自己的手里。” “如若不然,只怕日日都要宿在商贾身侧。” “他身价贵,山阳城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碰过他?就你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捧着。” “爹娘不可能让你纳一个青楼人。” “你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可昨夜强逼他伺候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是想乘虚而入,与我抢人!” 说到此处,陆槐又生出几分得意,他扬眉,半挑衅道:“嘉嘉从来不会抗拒与我亲近,我自然也不会相逼于他,我们二人快活似神仙。” “可他不愿伺候你,足见他有多厌恶你!” “我要的是他一身皮囊,谁管他恨不恨。”陆榆面上笑谈了几分,眼底却迅速划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你!轻浮!” “怎么着?四少爷不是见色起意?” “我自然不是。”陆槐小声嘟囔,不忿道:“我是真心喜欢他,等他有了身孕,我去求娘成全我俩。” “爹娘总不忍心叫我头一个孩子就流落在外。” “且不说他压根有不了子嗣——”陆榆拿帕子净了手,睨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讥讽道:“即便有了,你怎么知道就是你的?有银子便能睡,早成了——” “什么!”陆槐双眼瞪大,面上惊骇,“他怀不了?” “怎么会怀不了?” “难道是体弱之症害得?” “难怪那日我说叫他怀一个,他脸上神情那样难看……我怎么就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陆榆脸色难看至极,实在没想到陆槐的话这样古怪,他懒得再同弟弟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想赎他,手头却没那么多的银子。” “……怎么,你也想赎他?” 陆槐不置可否,道:“我有个法子,能叫他跌了名声与身价。届时你只需如今的一二成银子,便能抱得美人归。如何?” 陆槐眼亮了一瞬,心动不已,可瞥见自家大哥狐狸似的笑脸,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警惕道:“大哥,你怎会如此好心?” “我纳了他,与你有何好处?” “他既为妾室,伺候你我兄弟二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陆榆缓缓道:“我不多要,一旬两日即可,其余日子你爱如何便如何。” “嘉嘉不喜欢你。”陆槐咬牙道。 “那又如何?” “……”陆槐沉默片刻,只得搬出大嫂这个杀手锏,“嫂嫂若知晓你要养外室,定然伤心不已,你忍心看嫂嫂以泪洗面吗?” “那是你的外室,哥哥不过替你照顾一二。”陆榆笑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要想好。” 陆榆起身,作势要走,能将人纳进房中实在太过诱惑,虽说同陆榆一道叫人心烦,可嘉嘉心中又没有陆榆,只伺候几晚,也不算什么。 他大哥虽说老谋深算,但胜在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比那些糟老头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怎么想怎么划算。 陆槐几番思索,便已想通,他急忙喊住走远的陆榆:“大哥!” 陆榆脚步一顿。 陆槐扬声问:“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我听过他弹琴,十指不灵、指法僵硬,既无意境也无情谊,想来受人追捧不过是靠那身皮囊。” 陆榆看向陆槐,恶劣笑道:“可若没了那张脸,你猜谁还会捧着他?” “等他跌入泥潭,岂不是你给他赎身的好机会?” “你要毁了他的脸?”陆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榆,对上那双冷淡的眼,忽地后背一阵恶寒。 “你疯了,陆榆,我不许你这样做……” “这可由不得你。剩下的日子好好陪陪他吧,那张脸也不知你能再看几回。” “你……” — 山阳城外,陆家庄子。 竹栖轻拍在床沿打瞌睡的墨韵,小声道:“让你守着公子,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我没睡,就是,就是眼睛太困了。”墨韵强打起精神,使劲揉自己的双眼。 “公子如何了?” “还睡着。我方才摸过,热症已经退下去了。” 竹栖叹了口气,道:“你先去睡吧,换我来守。”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是自然。”竹栖拿了热帕子给李朔月擦脸,语重心长道:“我虽心里惦记着我家哥儿,可也不会怠慢了他。” “如此最好。”墨韵点点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起身伸懒腰,迷迷瞪瞪往耳房去。 半炷香后,雨哥儿端药膳进门,低声询问竹栖:“公子还未醒?” “没呢,热症才下去,可得一会儿呢。” “公子昨个至今日还未用膳食。”雨哥儿心中忧愁,道:“不如先将公子唤起来,用些粥。” “成。那你将粥搅一搅,别太烫了。”竹栖俯下身,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 他又梦到了那片树林。 耳边是野狼低沉的咆哮和兽类咀嚼残肢的嘎吱声,太近了,仿若就在耳边。 李朔月睁不开眼,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在脑海中放大,咀嚼声、咆哮声…… 他被禁锢住,只剩下听觉、触觉,眼看不见,鼻闻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战栗、恐惧、绝望。 这比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要可怕。 好可怕,好想逃,为什么睁不开眼,为什么有狼围着他? 他死了吗? 李朔月茫然地想? “公子、公子?” 远处传来几声若即若离的呼唤,外部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李朔月强硬拽离,眨眼之间,他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雨哥儿只见床上的人眼珠飞快滚动,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 “公子许是魇住了。”竹栖道。 雨哥儿点点头,思忖道:“我待会儿再去熬些安神的药。” 两人说话间,李朔月倏尔睁开眼,瞳孔中惊惧未散。 “公子醒了。”竹栖惊呼。 雨哥儿看过去,见李朔月满头是汗,急忙拿了热帕子擦。李朔月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从惊惧的状态中回过神。 “几时了?” 说完话,李朔月便察觉到嗓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已经申时初了。”雨哥儿闻声道,急忙先给人喂了口润嗓的梨汤。 “第二日了?”李朔月心神疲惫,困倦不已。 他昨日只想着吐口血唬一唬陆槐,特意咬破了舌尖,刚开始也只是装晕,可后来不知怎么了,竟真的晕了过去。 竹栖点点头,极小声道:“四爷昨日出去了,今天还未回来。听说,是挨了板子……” “挨板子?” “为何?” “陆四爷要替公子赎身,陆家人不同意,这便闹腾起来了。” “呵。”李朔月冷笑了声,“孩子还没怀上,怎么就想着纳我?” “四爷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第118章 空榻难眠 李朔月留不下子嗣,近身伺候的几个哥儿都知晓。 陆槐说有孕才能纳他进门,可这根本就是一句没影的空话。 两人不知李朔月心中是何想法,这会都不敢回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雨哥儿喂完一盅梨汤,紧接着又端出药膳,李朔月见着这东西就烦,冷漠道:“拿走。” “公子,你一日未曾进食,只喝些梨汤,身体可受不住。”雨哥儿劝慰道。 “拿远点,我闻着就想吐。”李朔月神色恹恹,喉咙刺痛,连说话都费劲,更别说吞咽药膳。 雨哥儿见他面色实在不好,也不敢逼迫,只道:“好,那便先不用。奴婢令小厨房先温着,公子若饿了,喊一声就成。” 竹栖在一旁点头,拿热帕子替李朔月擦手擦脚。 只说了几句话,李朔月便精神不济,面色疲惫。 腰身的酸楚尚未缓解,他翻了个身,哑着嗓子喊:“喊方逵来,叫他给我捶捶背。” 竹栖道:“奴婢这就去找。” 也是奇了怪,平日总见这汉子在跟前晃悠,怎么寻人的时候就找不着? 竹栖先问过门口的几个汉子,得知今日不是方逵看守,他又小跑去了汉子们睡的大通铺,还是没找着人,四五个汉子帮着一块找,最后才在后院找到了正抡斧头劈柴的高大汉子。 竹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面色不虞道:“你今日怎么在这劈柴?公子要寻你都寻不到人。可叫我一通好找呢。” “公子腰背酸疼,正寻你呢,你先别劈了,赶紧同我回去。” 方逵一怔,急忙道:“你先去回禀公子,待我洗了身上的污渍便过去。” “你快些,别让公子久等。” 竹栖走后,方逵扔下斧头,抬脚往屋里走,他满身的汗臭味,此时去,必定冲撞了公子,还是赶紧洗去一身汗味的好。 方逵本能地要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汗,眼看着帕子就要挨到脑门上,他脚步一顿,急忙收回来,心疼地将帕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 这是嘉哥儿用过的帕子,可不能这样糟践。 他行事鲁莽,提了桶冷水直接从肩颈浇下去,如此来回冲了四五遍,才换了身干净衣裳,往屋里赶。 竹栖侯在门外等人,惊讶道:“怎么这么快?这还不到一刻钟。” “公子唤我,不敢耽搁。” “快进去吧,动作轻些。”竹栖叮嘱道,“我去厨房拿些糕点回来,你小心伺候着。” 方逵点点头,轻手轻脚进门。 屋内再没有其他伺候的哥儿,方逵心中惊诧,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公子。”方逵小声道。 “我腰背好痛,你快替我揉揉。” “小的领命。”方逵不敢像近身伺候的哥儿一样直接坐在床沿,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攥成拳,轻轻敲打单薄的脊背。 “多用点劲。”李朔月合上眼,语调懒散。 方逵又加重了力道,但人趴在正中央,他不好使劲,思索片刻准备好措辞后,方逵壮起胆子说:“公子可能往外侧移一些?” 李朔月没应声。方逵又问了两遍,面前的人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守卫的汉子立在门外,室内有屏风与帘帐遮掩,方逵心一横,直接起身,极快地抱住李朔月的腰,将人从床中央挪至床沿。 方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怎么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他觉着比那日又要清减不少。 “谁给你的胆子?”李朔月这时候才慢悠悠扭头,他半趴在榻上,虽是问罪的话,可落在方逵耳中同嗔怪也无甚区别,听得他耳根一热,连忙低下头。 “我瞧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青天白日就敢抱我,半夜是不是敢爬床?嗯?” “我问你话,哑巴了不成?”李朔月嗓子喑哑,说话声音极小。 “公子,我不敢……”方逵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捶打的动作却不敢停。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朔月再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咳咳。” 方逵急忙倒了半杯温茶,李朔月半撑起身体,仰头喝了两口。 方逵不会伺候人,喂茶喂了李朔月一脖子,他心一急,直接拿自己的衣袖去擦。 可他没料到面前的人衣衫这样松散,只稍微一碰,便从肩头滑落。 两处的伤还未好全,那日好像又被陆榆捉弄过,看起来伤势比上回更严重。 “看什么,不如我脱了给你看?” 方逵一惊,手忙脚乱替人将衣衫拢好,呆愣愣道:“这会儿冷,公子受不得寒。” 李朔月半眯起眼笑了会,一把攥住方逵的手,径直往自己的伤处探去。他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嬉笑道:“好摸吗?” 手底下的皮肉极烫,仿佛又起了热症似的,若方逵理智尚存,他应该去唤郎中,可高大的汉子脑袋早被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只呆呆道:“好、好。” 李朔月脸上笑意加深,牵着粗糙的大掌往更隐秘的地方去。 方逵口干舌燥,完全不敢相信平日对自己严词厉色的哥儿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公、公子……” 李朔月松开方逵的手,轻声蛊惑:“四爷挨了打,这些日子回不来。” “空榻难眠,你今晚留下守夜可好?” “好、好。” 李朔月如此举动,留下来守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机会千年难逢,方逵体验过一回,自然不肯放过。 李朔月重新趴回榻上,懒散道:“我腰还痛着。” 方逵心甘情愿跪下,兢兢业业替人捏起腰来。 激动过后,他的心情平复许多,不由得思索起晚上的事情来。 嘉哥儿身侧有三个伺候的哥儿,晚上总会留一个在身旁伺候,不守在榻前,也会守在耳房,稍微闹出些动静,他们便能听见。 即便自己有心做些什么,也不好做。 方逵暗自思索,这会天色尚早,不如他现在去城内买些蒙汗药,以备不时之需。正好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榻上之人像只懒洋洋的狸奴,方逵越看心越柔软,连捶背的动作都不由得更轻了些。 他暗道:看来日后还得同赵猛学些揉肩捶背的手艺,省得又叫其余人挤走他的位置。 第119章 私奔 “行了,去歇着吧。”李朔月眼睑半耷拉着,语调散漫。 “不、不成,唔。”墨韵半趴在床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 “今夜、我得守着公子,不然雨哥儿明日又要说嘴……” “眼睛都睁不开,能指望你什么?”李朔月眯起眼睛道:“去榻上。” “我白日睡过了,怎么、怎么还这么困?”墨韵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不用你守。” “那好、那好。公子,我、我就趴一会……”墨韵半眯着眼,跌跌撞撞往窗边的小榻边走,合眼前他强打起精神道:“公子,你若要小解,记得、记得喊我!” 墨韵蹬掉鞋,慢腾腾爬上小榻,嘴里不停嘀咕,“好困,都怪昨夜竹栖念诗文,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 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方逵立在外室,身体紧绷,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入了内室,小心探了墨韵的鼻息,又推搡了两下,即便这般,墨韵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这才敢轻手轻脚往床边走。 这会已经是深夜,屋里未点灯,到处黑漆漆,方逵停至帐外,不住地吞咽口水。 帐内是活色生香,也是万劫不复。 心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甚至能闻到帐内那人身上的幽香,一阵一阵,沁入肺腑。 方逵深深吸了几口气,左手极小心地掀开帘子,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呼吸平稳,好似已经陷入熟睡。 方逵不敢有大动作,怕惊了这只雀鸟。 他贪婪地嗅帐内的百花香,目光在那看不真切的脊背流连,在原地愣愣站了会,方逵才从怀中掏出一素色巾帕,从中拿出包裹的木簪。 手掌大小的木簪,他特意在尾部留了半弯指盖大小的月亮。那日嘉哥儿问陆四爷要木簪,他就在门外听着。这样的小物件他做了七八只,特意挑了模样最好的一只。 可这样灰扑扑的木簪子,怎么看都与这神仙似的人儿不相配。 睡着的人未梳发髻,青丝如瀑,方逵犹豫半晌,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将木簪塞进枕下。 四下无人,贪欲便在心底疯涨,方逵俯下身来,轻捻起李朔月的一撮头发,微微攥紧。 未得允许,他不敢有其余动作,只得以此行径暂缓相思之情。 若是自作主张惹恼了嘉哥儿,只怕半月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方逵好不容易才叫人多看他几眼,这会儿实在不敢多生事端。 坐在床沿静静看了约莫有一刻钟,方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发,贪婪的嗅帐内的香气。 李朔月若有所感似的,慢悠悠开口,“你日日偷看,我当你有多大的胆。” “原来也耗子似的,只敢在暗地里偷看。” 方逵心一惊,本能地朝身后看,生怕他这话叫人听到。 “公子,你、你未睡?” “好大的胆子。”李朔月起身,手臂撑起下巴,佯装呵斥面前高大的身影:“方逵,我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我房里的人喂药?” 这话说的方逵心虚不已,他急忙跪至于李朔月跟前,小声讨饶:“求公子恕罪。” “恕罪?好啊。”李朔月抬脚轻踹男人的胸膛,笑道:“你今晚若伺候好了,我许能饶了你欺下犯上的罪。” “若伺候的不好,小心我禀告四爷,挖了你的眼睛、砍了你的脑袋。” 微哑的嗓音仿佛藏了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里发痒,方逵喜不自胜,急忙接住怀中细弱的脚踝,哑声道:“任凭公子差遣。” …… 半个时辰后,方逵从床尾的衣裳里掏出巾布,要替李朔月擦汗。 李朔月半撑起身,推开恼人的汉子,嗔怪道:“谁要你的东西,臭烘烘的,拿来擦脚我都嫌。” 方逵也不恼,只是黝黑的脸通红,他老实道:“那我替公子擦脚。” 李朔月未出声,这便是同意了。 方逵急忙拿帕子去擦,事关日后,他又忍不住出声询问:“公子,今夜、今夜可满意?” “怎么着,我的床,你想上几回?”李朔月捏住方逵的下巴,哼笑道,他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但这不妨碍他逗狗似的逗弄。 “方逵,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强逼四爷的人。这事若张扬出去,即便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 方逵疑惑了一瞬,不应当是两情相悦,怎么变成了强逼? 他很快又想到:或许是阿姆妈妈叫嘉哥儿见了太多他不喜欢的客,前几日又被陆家大爷欺辱,因此在他看来谁都是强逼。 方逵很快甩掉脑中的想法,急忙发誓安慰面前之人:“今日之事,方逵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朔月动作怔了下,他没料到方逵竟然听不懂自己的话! 几息后,他忽然松开方逵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方逵低下头,拿帕子仔仔细细擦那双瘦削的脚。 李朔月思索片刻,哼笑着朝方逵耳语:“今夜你伺候得不错。” “多谢公子夸奖!”方逵嘴巴都咧到耳后跟了,若身后有根尾巴,早摇开花了。 “这会儿没有避子汤,你说,我若是怀着你的野种进陆家的门,叫他做陆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你觉着好不好?” 方逵先是大喜,连擦脚的动作都停了,喜得是神仙似的哥儿肯与他生儿育女,可随后便涌上浓浓的失望,因为他要带他的孩子进别人家的门。 他幽怨地往李朔月的小腹看了眼,仿佛孽种现在就有了似的。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吗?” 李朔月重新躺下,语调慵懒:“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将你调进陆府,当个烧柴的……” “不好。”方逵忽然道,同时搓热双手替人捂脚。 “什么?”李朔月一时没听清。 “公子,我觉着不好。”方逵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他道:“我能养活孩子,不要你嫁给他人。” 李朔月话头一滞,唇角扯起弧度,讥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来指点我的事?” 方逵将人抱进怀中,双眼紧闭,他道:“公子,我们私奔吧。” 第120章 心甘情愿 “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朔月伸出胳膊搭在眼睛,掩住面,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知晓有多少人说过要赎我吗?” “可最后呢,哪个说的话成了真?” “都是骗人的话,我要真信了,才是蠢货。” 李朔月眯起双眼,斥责道:“方逵,你怎么敢叫我同你私奔?你拿什么救我?” “公子,我……”方逵牵住李朔月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颇为冷漠的眼,他坚定道:“公子,你愿意与我结亲,去田野山间过些平淡日子吗?” “想啊,我做梦都想,谁不想与情郎过恩爱日子?”李朔月轻笑,忽而直起身体,抬手触碰男人的面颊,轻抚细微的胡茬。 李朔月低声呢喃:“逵郎,你以为我贪恋阁内的生活吗?你瞧瞧我的伤,至今还未好全。我好疼啊,除了你,还有谁在乎呢?” “他们兄弟二人待我,如笼中雀鸟,我若不顺着,说些甜言蜜语,只怕早成了一捧没人要的白骨。” “逵郎,你是真心欢喜我吗?” “是!我自然是真心的。”方逵不敢迟疑,急忙道:“我第一回见着公子,便觉得世间怎么有公子这般神仙似的人儿,我欢喜公子良久,想与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也心悦逵郎,但我只得对你冷脸,不敢流露丝毫喜悦,若叫几个四爷知晓,只怕你我二人都不能好过。你怨我吗?怨我对你呼来喝去,大呼小叫?” “当然不会,公子,我知晓你的难处,我——”方逵脸色涨红,他激动道:“公子多看我两眼,我便心潮澎湃、喜不自胜,怎么会怨公子?” 李朔月欢喜地捧起男人的脸,满面通红的吻他的眉间,而后羞怯地扑进汉子怀中,道:“这世间竟有真心心悦我之人,逵郎,若我们早些遇着该多好。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方逵心口重重跳了下,喜悦如浪潮席卷全身,他激动地颤抖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方逵急忙将人搂进怀里安抚,“公子,我会救你出去!” “怎么救?”李朔月仰头,怀疑道:“庄子里层层守卫,我身边还有紧盯的几个哥儿,你拿什么救我?” 李朔月又是一声轻叹:“逵郎啊,我有心与你过寻常日子,可你能护住我吗?” 方逵忍不住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他急忙道:“我能!” 好似晚说几息李朔月便会反悔似的,方逵急忙道:“公子,我带你走,找一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可我是娼妓,伺候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 “公子,往后再不会了。”方逵哄娃娃似的,轻拍李朔月后背安抚,“再不会了。” 李朔月极轻地笑了下,缓缓地、一字一句问:“为了这一身艳丽皮囊,值得吗?” 方逵只紧紧将人环抱住。 怀里的人清瘦至极,几乎没什么分量。可方逵无比满足,温热的、鲜活的躯体,姝丽的、糜艳的脸庞,他在他的怀里,心甘情愿的。 这半个多月,方逵看他辗转在不同的汉子身侧,那时他有多么无力,现在就有多么坚定。 起初的确是痴迷于他的艳丽,可近身伺候后,他才觉着世人都爱的皮囊,嘉哥儿深深厌恶。 他因皮囊受尽苦楚,又身不由己,任由贵客捉弄。他像朵受尽蹂躏又被踩进泥潭里的花骨朵,连花都未曾开,人人就争相践踏他。 他明明那么可怜,可那些人都瞧不见,因此嘉哥儿才只敢在深夜哭,只敢在自己面前哭。 嘉哥儿心中只有自己,若自己此时再救他出来,那嘉哥儿日后必定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他们二人夫夫恩爱,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一想到夫夫二人日后的恩爱日子,方逵便激动起来,他眼神炽热,再次郑重承诺:“公子,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李朔月弯起眼睛,小声道:“夜深了,逵郎。” 方逵愣了愣,才耳根通红:“我伺候公子就寝。” — 丑时末,“咯吱”一声,方逵悄悄推开门,直奔后院的茅厕,一进去,他便将手帕包的东西全倒了进去。 他做贼心虚,急忙从旁边的木桶掺了些草木灰撒上去,盖得严严实实。 后院有口井,方逵提了水,将帕子仔仔细细又洗了一遍。这帕子不是他的东西,方逵连揉搓都不敢使劲,害怕给洗坏了。 他动作极快,洗净了帕子便将水泼到院中,那水差点泼到刚进院子的赵猛身上。 赵猛不敢摆脸,笑道:“方大哥,你也来出恭?” 方逵点点头,道:“我怕身上沾了味,提桶水洗一洗。” 两人说过两句话,方逵便抬脚往回走,赵猛嘀咕两句:“险些将我的鞋都弄湿了……” 方逵再进屋,一切都与方才自己离去时没什么不同。 待帘帐内味散了大半,方逵才落下帷幕,又替熟睡的哥儿掖好被角,蹲在床头看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恋恋不舍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天大亮后,墨韵似是还未睡醒,给李朔月喂汤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整碗药全泼到了被褥上。 连李朔月身上都沾了不少。 雨哥儿板起脸,教训道:“墨韵,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 “好公子,好雨哥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立马收拾。”墨韵急忙朝众人讨饶,李朔月起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罢了,你去要些热水,我要沐浴。” 不用再被教训,墨韵开心极了,急忙应下,小步跑了出去。 “竹栖,给公子重新拿套衣裳来。” “这就来。”竹栖闻言,从耳房出来,翻开一侧的箱子,左挑挑右捡捡,拿了身淡黄色的绣菊花的里衣,“公子,这套如何?” “拿过来。”李朔月精神不济,连眼睛都懒得睁。 李朔月换完衣后,便被竹栖扶着,往窗侧的榻上躺去。雨哥儿正欲收拾床帐,刚移开枕头,便瞥见那底下藏了根手掌长的木簪子。 第121章 共赎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佯装从未见过。 李朔月随口道:“既沾了药味,全拿出去丢了。” “是。”雨哥儿垂首应下。 墨韵拎着食盒进门,方逵、赵猛担水跟在身后。 他一进门便扬声问:“公子,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先用过早膳再沐浴?” “今日早膳有柿子软酪和蟹黄毕罗呢,瞧着可好吃了!” “你这馋虫,不许偷懒。”竹栖骂道:“昨日睡了一天,今日也该做些活计。若叫孙老嬷知晓,回去定然又要指摘公子的不是。” “你不说、我不说,他如何晓得咱们是何样的快活?”墨韵不屑道,回头瞪了眼紧跟的汉子,“你们回去也不许说!” 方逵没说话,赵猛应和:“这是自然,哥儿放心,咱们都晓得。” “公子,不如先用膳?”雨哥儿拿了新的床褥铺上,叮嘱道:“昨日公子便没用多少膳食,今日该好好补一补。” “正是这个理!”墨韵眨着眼睛,亮晶晶看向李朔月,憧憬道:“若是冷了,便不好吃了!” “冷了再热不就成啦!”竹栖走过去同雨哥儿一道铺床,道:“我瞧着这被褥汗涔涔,公子昨夜定然出了许多汗。不如先洗洗,暖一暖身子。” 听了这话,方逵眼神乱瞟,面色颇有些不太自然。 李朔月眼带笑意,往方逵同墨韵的方向看了眼,道:“那便先沐浴。” 方逵不敢看李朔月的脸,急忙同赵猛一道,进屏风后往浴桶里面添热水。 陆槐在陆家祠堂里趴了四日,第五日便迫不及待翻墙而出,雇了马车直奔城外庄子。 他不知晓他的嘉嘉,在这几日里,已有人替他照顾了好几回。 陆槐兴高采烈冲进庄子里,活像个不修边幅的毛头小子。李朔月正带着人在院子里转悠,见着蓬头垢面的陆槐,险些没认出来。 “四爷,你怎么这副样子?” “嘉嘉,我可想死你了。”陆槐亲昵地蹭了蹭李朔月的额头,仿佛在陆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事说来话长。” “待我沐浴后再同你讲。”陆槐朝身后跟着的汉子吩咐:“去,烧些热水来。” “嘉嘉,你陪我一道吧。” 李朔月来不及说话,便被陆槐强硬拽进屋内。 屋内的小厮丫鬟成群,伺候人的活怎么也轮不到李朔月。 他坐在竹椅上,手里端了杯八宝果茶,听屏风后的陆槐絮絮叨叨念陆家的不好,念叨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朔月托着下巴笑,时不时回应两句。 陆槐见李朔心情尚可,于是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嘉嘉,如若日后我与大哥共同赎你,你可愿意?” “一道?” 李朔月诧异道:“从前只听过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事,可两兄弟共同伺候一哥儿却是闻所未闻。” “我以为四爷跑回去是要替我讨公道,原来这几日,你兄弟二人商议着,要如何作践我?” 李朔月“砰”的一声搁下茶碗,冷笑连连。 陆槐心虚不已,躲在屏风后不敢见人。 “嘉嘉,我大哥那日是混账了些,他在家中做主惯了,最受不得外人忤逆他。” “可我与他商议好了,你一旬伺候他四回,其余日子都与我住在一处。” 陆榆那法子实在阴险歹毒,若真毁了脸,陆槐也不知晓自己能再喜欢几日。 怜惜抵不过岁月的消磨,日日对着一张充斥着疤痕的脸,即便有什么念头都该消散了。 陆槐怕陆榆等的就是他厌倦的那一日,他自己不出一文钱便得了美人,再寻找些灵丹妙药除去疤痕,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回,陆槐再次让步,他既想以低价将人赎出来,又不想叫他脸蛋、身体受损,只要陆榆能想出合乎情理的法子将人弄出来,他便不介意再让他大哥几日。 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可他便忍不住想探李朔月的口风。 李朔月面色难看至极,讥讽道:“四爷不想我活,何须用这些法子?我不如现在便投了那枯井,也省得你兄弟俩为我起争执。” 扔下一句话,他转身便走,陆槐害怕将人惹急了,急忙冲出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圈住双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别恼,怎么好端端就要寻死觅活?” 陆槐衣冠整洁,发梢微干,也不知在屏风后面躲了多久。 李朔月冷冷一笑,瞬间便红了眼眶:“……他那样欺负我,我迟早叫他逼死了去,你还要来劝我……我何苦苟延残喘等着别人磋磨?” “他往后不敢那样对你,真的,嘉嘉。”陆槐急切道:“他在我跟前发了誓的,虽然我大哥比我混账了些,但还是信守诺言的。” 李朔月眼眶通红,泪珠忽然砸进陆槐的胸膛,陆槐一愣,再看怀中人凄然的神情,心中霎时酸涩不已,他急忙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你不愿便不愿,我往后不提此事了。” “你少来哄骗我。”李朔月说话时哭腔极重,他赌气似的:“四爷想得长远,可我肚里还没有你陆家的种,你做什么要赎我?” 这话一出,陆槐愧疚更甚,他挥退奴仆,将李朔月牵至床沿,两人一道坐下。 陆槐将人重新搂进怀中,歉疚道:“你说到此事我才想起来,嘉嘉,我听闻你有不了子嗣,那日我说这话,你怎么不告诉我?” “若我知晓,肯定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四爷有心赎我,可我替你生不了子嗣,我又惊又喜,怎敢和盘托出?” “我不说,四爷或许还能念着我、想着我,隔三岔五去阁内瞧一瞧我。如此这般,我在楼里,总归能有些盼头。” “我只怕四爷晓得了这事,厌弃了我,重新找了那姿色出众的哥儿姐儿……”李朔月从陆槐胸膛里掏出帕子擦眼泪,示弱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楼里去。” “妈妈阿姆是不许我心里有人的,只将我往那肯出金银的人家屋里送。” 第122章 蓄意勾引 “我在阁中不敢多说、不敢多听、不敢多看,生怕叫阿姆妈妈知晓我钟情于你,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若他们知晓,便又要寻人来教养我。”李朔月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身体本能地发起抖来。 “如何教养?怎么怕成这个样子?”陆槐心中一片柔软,接过帕子替人擦眼泪。嘉哥儿从未这般向他示弱,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喜金银、不爱罗裳,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周围讨好殷勤的男人。 他在嘉哥儿心里不一样的,陆槐心道,嘉哥儿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 “打骂是小事,多是给我用药,叫寻些野蛮的汉子同我宿上一宿……” 陆槐听闻,出奇愤怒,怒道:“姓宋的老哥儿怎么敢这样待你?” 李朔月止了哭腔,缓慢摇头:“阁内的人都是这般,只不过他们看管我看得更紧密些。若是宋阿姆在,定然不愿意叫四爷长包我。” “大爷待我,同宋阿姆待我一样,他们不将我当作人看。那日大爷欺辱我,拽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侍奉他,还将我往水中按……他压着我,骂我女表子,骂我荡货……” “四爷,你肯出钱赎我,我感激不尽,可若还要我伺候大爷,我宁愿一辈子死在花楼里。” “好歹、好歹还能遇上几个愿意说些好话来哄骗我的恩客。” “好嘉嘉,你别哭。是四爷的错,我不知晓这些,才想出了这馊主意。”眼见着面前的人又要流泪,陆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急忙哄道:“我往后再不叫你伺候他。” “那我便自己想办法替你赎身,不要他。”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你在楼中多等我些日子。” “即便不能赎身,四爷常来看看我,我便死而无憾。” 陆槐心中熨帖,又将人抱进怀中说了许多好话,待李朔月平复了心绪,两人才再行了云雨。 陆槐摸着怀中人滑腻的脸蛋,暗道:总有一日,他要凭自己的能力赎嘉嘉出楼,届时还要光明正大给他一个身份,叫他能堂堂正正进他陆家的大门。 — “我前几日还以为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即便我在你们面前哭瞎眼,你们都不会动容一二。” 李朔月身穿素白里衣,披头散发端坐于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扭曲的人儿缓缓地笑。 “可昨日我只在陆槐面前掉了两颗眼泪,他便抱着我哄了许久呢。”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后,拿描金骨梳梳理长发,闻言温声道:“四爷心里有公子。” “胡话说多了,便连自己也骗了。”李朔月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对碧玉耳坠,挂进耳孔,“罢了,梳妆吧。” “公子,今日四爷送来一套鎏金点翠头面……” “戴上吧,四爷不就爱看我戴这些。” “公子……”雨哥儿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要说什么?” “这几日,奴婢与墨哥儿、竹哥儿夜里常常一睡不起,疲乏困倦,夜里无人守夜,公子可还适应?”雨哥儿一边熟练挽发,一边压低声音试探。 “与平日无甚区别。”李朔月半眯起眼,审视铜镜里面色扭曲的主仆。 “奴婢那日收拾账中,发现了此物。不知公子从何得来?”雨哥儿缓慢从衣袖中掏出木簪,插进李朔月盘好的发髻中。 “你从哪得来的簪子,我怎么从未见过?”那簪子尾带弯月、身刻桃叶,好似那日他向陆槐讨要的簪子。 可李朔月从未见过。 “就在公子枕下,四爷回陆府的第三日。” “……” 李朔月眯起眼,陷入回忆,那日半夜方逵进了账,难道是他搁下的? “不认识。” 雨哥儿将簪子收进袖中,又随口道:“这几日帐内总是汗涔涔,公子夜里又魇住了不成?不若奴婢安排小厨房熬煮些安神的药,公子睡前多饮一些,也好过日日梦魇,不得安眠。” “不必。”李朔月面色不虞,声音微冷。 雨哥儿略过此话,温声道:“这几日总是方逵守夜,奴婢瞧着他很是辛苦,不如叫他歇息几日。那赵猛捏肩垂腿的活计很是熟练,不如调到公子身边,随时伺候着?” “好啊。”李朔月打量着铜镜内低眉颔首的哥儿,眉宇间凝聚了一丝烦躁。 雨哥儿忽然极小声在李朔月耳边道:“公子,你蓄意勾引方逵,故意叫他看身上的印子,让他近身伺候听你与四爷行事,又趁四爷不在,同他夜夜欢好,若四爷得知,可怎么是好?” “这几日帐内都是奴婢一人收拾,未曾让竹栖与墨韵经手,可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会发现端倪。” 李朔月骤然起身,一掌掐住雨哥儿的脖子,冷声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本公子可听不懂。” “宋秋实送过来的狗果然不忠心。” 雨哥儿担忧地望向李朔月掐住自己的手,语气反而更加恭顺:“公子,你骨脆,还是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我虽无权势,可在这,也不至于杀一个满嘴胡话的奴才都做不了主。”李朔月收了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奴婢说这些,并非意图要挟公子。”雨哥儿昂起首,笃定道:“我知晓公子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奴婢同公子一样,也想离开这地方。” “只是奴婢势孤力薄,只靠着自己,怕总有一日便死在这花楼里。” 李朔月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公子有所不知,奴婢与哥哥从南境江州逃难而来,一时不察,叫拐子卖进了这烟花之地,我兄弟二人至此分别。我苟活至今,而哥哥至今杳无音信。” “奴婢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共同逃离这魔窟。只盼着公子能帮奴婢寻到哥哥,奴婢此生必当牛作马,来世结草衔环,偿还了公子的恩情!” “编故事也编得可信些,尽是些胡言乱语。谁知是不是宋秋实叫你来坑害我?”李朔月神色警惕,远远盯着雨哥儿素白的脸。 第123章 蠢东西 “奴婢此话绝无半句虚言!”雨哥儿目光决绝,猛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连磕三个响头。 李朔月冷笑一声,孤身往窗边走,“从前你还劝我安分些,如今怎么反倒撺掇起我来?” “我在馆内好吃好喝,从没想过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你来求我,不如求求宋阿姆,求他大发善心饶你一命,好去寻你哥哥。” 雨哥儿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我哥哥,便是经他手卖出去了。” “那他怎么敢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朔月推开窗,看窗外的残枝落叶,“让一个仇人伺候另一个仇人,什么样的蠢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雨哥儿摇摇头,冷静道:“我与哥哥同母异父,面庞随各自的阿父,当时我二人又面黄肌瘦、身上脏污,他未曾能分辨出来。” 李朔月张开双臂,讥讽道: “你看看我,手和脚不知戴了多少镣铐,谁都可以骂我、辱我、践踏我……你叫我救你,你是瞎了眼吗?” “我这一身皮肉是你亲手换的,我那时求你,你怎么不先救救我?” “公子,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雨哥儿艰涩道。 “楼里那么多人,你不去求,为什么来求我?” “公子,你不一样。” “受了半年剥皮之刑还能活下来,接客半年未曾被金钱男人迷了眼,事到如今还想着往出逃的,公子是头一个。” “公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及,必定不会被困于这种腌臜地。” 李朔月闷笑了两声,“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我信公子,可公子不信我。” 雨哥儿又道:“屋外有阁内的汉子看守,庄子里还有四爷的人,公子想趁机逃脱,难如登天。公子只靠一个方逵,怎么能成?” “我说过,我没有那般心思。你滚吧,日后也少来试探我。”李朔月脚步轻盈坐回梳妆镜前,面色冷淡。 他冷冷坐着的时候,与那遗珠院整日弹琴的公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年的教养到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像他雪白单薄的肌肤与端端正正的坐姿。 雨哥儿思忖片刻,而后轻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同孙阿嬷一道替公子换皮的四个哥儿四个姑娘,除了我,俱都死了。” “若公子逃走,墨韵与竹栖有人护着,奴婢却是难逃一死。因此奴婢才大着胆子,前来求公子庇护。” 李朔月面色不变,恍若未闻,只轻轻拨弄耳朵上的珠坠。 良久,屋内再无人出声,雨哥儿只得起身出房门,他刚走,李朔月便恼怒地将唇脂盒砸向远处,砰一声,青色瓷瓶四分五裂。 恼怒自己勾引的太明显,恼怒方逵未经他同意,胡乱留东西,还是他特地朝四爷要的木簪子。 这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的私情吗? 蠢货!蠢货! 怎么这般不小心? 年轻时天真愚笨,一块糕点、一根簪子就能哄了他,可这样寻常的玩意,满大街都是,只怪他见识短浅,孤陋寡闻。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会被一根破木簪迷了眼吗? — 晌午,李朔月坐在廊前,翻看一本千字文。 方逵一踏进院子,便迎来远处哥儿凶恶的目光,他不明所以,还傻乎乎迎上去笑。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了嘉哥儿,若叫他知道,定要他好看。 李朔月冷起脸,恨得牙根发痒。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蠢东西,害他被人拿捏威胁,怎么还有脸笑得出来? “公子。”方逵捧着铜炉站在院中,看着那白云一般柔软的人儿,心口微动,只想上前两步将人抱进怀里哄。 可院内人多眼杂,他只的歇了这心思。 “看什么,狗东西,少来碍我的眼。”李朔月面带愠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骂。 方逵一怔,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心中委屈,失落的像只抓到猎物却吃不到肉的大狗。 他正欲说几句询问,墨韵、竹栖便接连进了院子,他只能紧紧闭嘴。 两人手里拎着食盒,墨韵脚步轻快,直接进屋将食盒放至桌上,将几碟兔肉一一摆开。竹栖落后几步,也紧跟着摆出菜蔬。 墨韵摆完后,便蹦跳着站到李朔月的身后,殷勤地替他捏肩揉背,雀跃道:“公子,拨霞供已备好,什么时候吃呀?” “挑的是山里最最肥嫩的雄兔!那灶上的老师傅刀工极好,切得肉片薄如蝉翼,瞧着真是了不得。” 李朔月这才朝几人分去视线,他说怎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原来都叫雨哥儿指挥着去弄这些东西。 方逵将铜炉摆好,然后才站在门口当桩子,他忍不住偷瞧方才才骂过他的哥儿,他今日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袍,梳了极简单的牡丹髻,只簪了细花钿、别了两只点翠簪花,瞧着极清新淡雅。 可脸色冷得很,仿佛能冻死个人。 李朔月翻了页书,随口问:“雨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竹栖道:“许是快回来了。” “嗯。”李朔月将书扔到椅上,抬脚往堂内走。 小铜炉火已沸,墨韵殷切问道:“公子,可要这会用膳?” 李朔月微微点头,于是墨韵便执筷夹起一片红嫩兔肉,放进铜炉中滚了滚,待熟透了,才小心放进碗碟中,推到李朔月跟前。 竹栖见了他这副馋虫模样,忍不住轻声骂了两句:“馋虫,我瞧着最想吃的人是你!” “野兔这般鲜嫩,我就不信你不动心!”墨韵立马反驳,又急忙伺候李朔月用膳。 “谁同你一样?”竹栖轻哼了两声,替李朔月夹了两筷子樱桃肉,轻声道:“公子尝尝这个,酸甜可口,最是开胃。我家公子最爱吃这道菜呢。” “还有这一道三鲜……” 七八道菜,没有喜欢的,亦没有厌恶的,李朔月只尝了一遍,便已有五分饱。 他刚停下筷,雨哥儿便提了另一个食盒进屋。 “公子,这是四爷令人熬煮的红枣乌鸡汤,可要趁热用些?” “四爷呢?” “正在书房看未看完的账本,说是晚上会过来。” 李朔月淡声道,“盛一碗吧,总不好叫四爷的心意白废了去。” 第124章 金镯 墨韵见李朔月停筷,立马拉来凳子一屁股坐下,急忙将剩下的兔肉往铜炉里倒,他双眼放光,忍不住道:“这兔肉真是鲜嫩,叫人垂涎欲滴!” 竹栖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同墨韵一道坐下:“在庄子就是省心,天高皇帝远,那老嬷子也说不了嘴。” “嗯嗯。”墨韵使劲点头,捞出煮好的兔肉沾了汁水放入口中,高兴得连眼睛都弯了。 李朔月慢吞吞饮尽了乌鸡汤,并未掺和几人的话。 从前他也爱在用饭时絮絮叨叨,胡乱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后来被教养,得食不言寝不语。 伺候的哥儿坏了规矩,只骂两句,若是他,少不了要挨上几巴掌。 面前的三个奴仆看似尽心却各个都别有算计。 墨韵是宋秋实的人,面上纯真却成日在他面前耍主子威风;竹栖只认叶嘉当主子,时不时便要说些他家公子如何如何的话来刺他。 雨哥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要拿规矩管束他,晨起时说的那些蛊惑人的话,八成是故意想法子捉弄自己。 李朔月不敢信亦不敢赌。 事到如今,又有谁可信? — 陆槐酉时进了院子,兴冲冲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套到李朔月的手腕上。 笑道:“金有益五脏、静心、定志的功效,我特意叫人打了两个大金镯子,你瞧瞧,多好看!” 李朔月望着手腕上宽大的金镯,忍不住笑出声,道:“四爷,你这镯子也太大了些,一指宽,沉得很。你瞧,我手落下去,它自个就掉了。” “啧,果真是大了。”陆槐抬起李朔月的手,仔细端详两眼,道:“这群狗奴才,怎么打个镯子都能打出错,回去了我收拾他们。” “既不合适,便先摘下来。”陆槐牵起李朔月的手亲了亲,那金镯直接滚落到了李朔月的臂膀上,简直能当作臂钏来戴。 李朔月抬起脚,眯起眼笑,“四爷不若替我戴脚上,我瞧着挺合适的。” 陆槐瞥见那骨肉匀称的小腿上的红印子,便知晓妖精似的哥儿又在挑逗自己,便笑着将那金镯子戴到他脚踝上。 一指宽的金镯戴在脚腕上也还是显得宽大,李朔月正瞧着,陆槐忽然一掌拽住他的左小腿,笑着压过去:“嘉嘉,这金镯子真是衬你。” 到了戌时两人才止了闹腾。 主人家唤了热水,恰巧方逵同赵猛守夜,俩人便一道从伙房抬热水。 他们这七八个人得看守李朔月,防备他逃窜,可主人家若有吩咐,也是得照做的。 添满了热水,四少爷便抱着人从屏风后走过来,方逵弓腰往出退,在余光中瞥见一双消瘦单薄的足,上面添一双拇指粗的金镯,衬得那双腕足愈发的纤细瘦弱。 可宽大的金镯遮不住层叠的掌印,方逵几乎能想到陆槐攥着那双足攥了多久,即便嘉哥儿再不愿意,也逃脱不得。 四爷将人护得严实,方逵再看不见许多,只能暗自忧心,不知嘉哥儿有没有伤着。这四公子真是贪色,一日都离不得这事似的。 屋内有人伺候,方逵便同赵猛一直站到鸡鸣时分。 与看守的汉子交接后,赵猛同方逵往他们住的后院走。 赵猛边走边小声嘀咕:“方大哥,昨日你瞧见了吗?” “什么?”方逵神情恍惚了半瞬,才迟钝地回了话。 “昨夜公子脚上戴的金镯子。”赵猛艳羡不已,“一指宽,我瞧着有二两重,你没瞧着脚腕都压出印子了?” “……瞧是瞧见了。” “那金镯子模样真是稀罕,是龙凤样式的,我看的真真的!” “哎,我亲妹子十月结亲,我也想给她打个镯子。”赵猛叹了口气,惆怅道:“这些年她在家中操劳,费心费力照顾爹娘,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我这个做兄长的,总得给她置办些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公子腕上的镯子,只怕寻常人打不了。” “我晓得。”赵猛笑道:“打不起金的,我便给她打个银的,打两对,一对小些的成亲的时候戴,大的给她当压箱底的嫁妆,这样嫁过去也不会叫人看轻。” 方逵也跟着笑:“这是大喜事,你妹子嫁的是什么人?” “山上的猎户,能耐大得很,今日捉兔明日捉鸡,跟了他,可算是吃穿不愁。我妹子人美心善,与那猎户也相配。” “方大哥,若得了空闲,你便同我一道回家吃杯喜酒,如何?” 方逵思索片刻后道:“喜酒我许是吃不上,到时候我备些东西,还得劳烦你带回去。” “方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我二人都是兄弟,送什么礼?只管来吃酒就是……” 两人走到后院,见远处几个汉子推着堆满箱子的板车往另一个院子去,赵猛迎上去,好奇地问道:“于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可还需要人手,我正好闲着。” 于虎擦了擦脑门的汗,看了两人一眼,道:“方兄弟、赵兄弟来得正好,我正愁卸不完这些物件。” “这么多东西?要做什么?”方逵走上去,面露疑色。 “你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十七,到了咱们四爷的生辰。”于虎眉开眼笑朝二人道:“四公子仁善,今年要在庄子里也摆上几桌子,咱们庄里的人也能跟着热闹热闹,届时庄子里人人都有赏钱拿、都有酒肉吃。”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赵猛笑道,跟着搬起箱子。 “四爷要在庄子里过生辰?”方逵问道。 于虎老神在在道:“是也不是,四月白日在陆府同老爷夫人吃完团圆饭,晚上才会到庄子来。” “这又是为何?一来二去,四爷难道不嫌折腾?”赵猛道。 于虎朝远处的方向挤眉,促狭地笑了笑:“这不是庄子里有美人,四爷舍不得叫人寂寞。” 方逵面无表情,心里却自有一番计较。 他惊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能趁机带嘉哥儿逃离这个鬼地方也说不准。 可该如何行事,还得仔细筹谋。 第125章 如何是好 “嘉嘉,我今日须得回府,待后日同爹娘一道过生辰,晚上我再来陪你。” 李朔月轻笑,“四爷不必心急,同家人吃完团圆饭再来也不迟,庄子里这么多人,我又跑不了。” “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无奈将人拢进怀里,“你身子不好,我吩咐厨房每日炖些羹汤,你多喝些。” “嘉嘉,我走后,你便是这庄子的主家,想如何便如何,不要拘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林管事说。” 陆槐手臂抱住李朔月的腰,语气亲昵:“若想我了,也可叫人去府里喊我,我得了空,便快马加鞭赶来。”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四爷,你何时变得这样啰嗦?只出门两日,从前可不见你这样。” “如今自然是不一样。”陆槐道,他才与他的嘉嘉心意相通,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舍得就此分别? 若非家中有个豺狼似的大哥惦记,他就是再挨一顿打也要将人带回去。 “我忧心你体弱多病,养养身体总是好的。”陆槐转身又朝三个伺候的哥儿道:“照顾好嘉嘉……” …… 方逵站在门外,陆四爷前几日便将他们赶出了屋子,说从今往后只许站在屋外伺候。 屋内两人你侬我侬,时不时说些酸倒牙的甜言蜜语,方逵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知晓叶嘉对陆四爷这般是身不由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恼意,恼怒陆四爷穷追不舍,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哄骗人,又恼怒自己没长翅膀,不能现在就将人救出这火坑。 自打陆四爷回了庄子,他的心上人拢共也没看过他几眼,话说不上两句,更别说找准时机温存。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屋里送,方逵心里那叫一个着急,生怕他的未来夫郎被迷花了眼,转头便恋上那花花公子。 再听他对别人温言软语,更心惊肉跳,恨不得现在便冲进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好好给陆四爷看看清楚,嘉哥儿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守在院中的赵猛悄悄觑了方逵一眼,心中莫名,好端端怎么站得这般挺直?面容也严肃,仿佛他看守的是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 其余几人也在心里嘀咕个不停,见两个小厮出来,不由得也将身板挺直了些。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阵阵熟悉的动静,因着未曾关门,方逵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陆四凶恶好似疯狗,嘉哥儿可怜仿若雀鸟,方逵险些将后槽牙咬坏。 这陆四真不是个东西,眨眼的工夫,便将人拐至榻上,强逼嘉哥儿伺候。 他贪恋嘉哥儿的美色,明知嘉哥儿身体不好,喂参汤也要逼迫,简直像圈里发了青的牲畜! 可怜嘉哥儿无人撑腰,连反抗都不敢。 今日动静格外大些,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水早早备在了耳房,伺候的仆从极有眼色,一见着陆四爷连外衫都未着,后脊背布满猫抓似的伤痕,急忙四散开来,寻药的寻药,披衣的披衣。 陆四爷神清气爽,满面春光,怀里抱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凭谁看了都知晓他做过什么风流事。 沐浴过后,陆槐从墨韵手里接过帕子,亲自给李朔月擦头发。 面前的人半合着眼,脸蛋瓷白,仿佛温顺的羊羔子。陆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柔软,温声道:“嘉嘉,可是困了?” 李朔月哼哼两句,嗔怪的话都懒得说。 “我一会儿走,你再与我说说话。” “快滚。” “嘉嘉,好狠的心。”陆槐伏在李朔月的肩颈,逗弄出声:“我背上那么多口子,你可出气了?” 李朔月闻言掀开眼皮,怒瞪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骂:“活该!” 陆槐半点不困,反而生龙活虎,他笑道:“嘉嘉,好嘉嘉,你替我上药吧。” “陆槐,你快走!” “好夫郎,快帮帮为夫吧。” 陆槐又痴缠了几句,抓着李朔月的手替他涂药。李朔月恼怒地往男人腰腹踹了两脚,拿了药膏瓷瓶便直接狠狠拍在男人背上,立马拍出一圈红印子。 “嘶。”陆槐倒吸一口寒气。 李朔月没解气,又狠狠挠了两爪子,看着满背破了皮的口子,气焰这才消解了几分。 陆槐说不清为何非要逗弄叶嘉给自己上药,只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稀罕少见,与往日的他很不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地,后背一沉,身后传来几声细弱的嘀咕:“坏胚子……” 柔软的面颊贴在后背,炙热的鼻息微微喷洒,陆槐身体一怔,轻声问:“嘉嘉?” — 日落西山后,李朔月才清醒过来,身体困乏、四肢沉重,他睁着眼睛望漆黑的帷幕,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待看够了,脑子清醒了,才起了身。 雨哥儿急忙迎上来,小声道:“公子,你醒了?” “他们俩呢?” “去后花园钓鱼玩了。” 李朔月冷笑一声,“当主子的日日卖皮肉,当奴才的倒是快活似神仙。” 雨哥儿恭顺道:“公子恕罪,奴婢这便将他们寻来。” “不必了,喊个会伺候人的,我也不是非他二人不可。”李朔月揉了揉酸痛的腰,面色又冷了几分。 “是。”雨哥儿退出门,门外的方逵和赵猛同时看向他,似乎在用眼神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雨哥儿斟酌片刻,道:“方逵,公子身体不爽利,你伺候人的手艺好,进来吧。若伺候得好,公子有赏。” 压下心中欢喜,方逵急忙道:“是。” 赵猛心中失落,强逼自己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见着来人,李朔月挑起眉,诧异道:“怎么是他?” 方逵先行过礼,然后才跪到李朔月跟前。 雨哥儿面色如常,仿佛不知二人的私情,只道:“他伺候人的手艺好。” “我饿了,你去帮我拿些吃食。” 雨哥儿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奴婢这就去,公子略等片刻。” “嗯。” 待人走远了,李朔月才弯腰,朝跪在地上的方逵耳语:“逵郎,他知晓我们的事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 第126章 杀意 方逵抬头,面露不解,道:“他如何得知?” “你送的木簪,他拿走了。” “逵郎,若他将此事说出去,咱们可就真要做那亡命鸳鸯了。” 方逵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凶相毕露:“我杀了他!” “莽夫。”李朔月伸出食指轻点方逵的额头,弯起唇角笑。 “你若真杀了他,回了阁内,宋秋实问我要人可怎么办?” “不会再回去,公子。”方逵又往前跪了几步,将李朔月的腿抱进怀中,压低声音道:“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我同赵猛领了买酒的差事,我趁机买了些蒙汗药。” “届时我将蒙汗药灌进酒中,公子只需将酒赏赐给庄子里的一众奴仆,等他们吃了酒晕过去,我便带着公子一起逃走。” “倘若是那不吃酒的呢?” “我多买了两坛子青梅果酒,吃不了酒的人也能吃。” “院中护卫分批交接巡逻,你如何要他们全听你的话?” “药倒这么些人,你要买多少蒙汗药?” “这蒙汗药只需喝些甘草水便能解,若是叫人发现了,咱们可就跑不了了呢。” 方逵一下子怔住,显然并未想过这些,不过他又紧紧握住李朔月的手,坚定道:“公子,你别怕。只要大部分壮汉都倒了,剩下的人便不足为惧。” “我力气大,他们都打不过我。” “力气大,力气再大能抵得过四五十人吗?” “若有那嘴巴大跑得快的,搬来了救兵,我们如何跑的了?” 李朔月支起下巴,笑咪咪道:“最好的法子,是叫所有人都闭嘴。” 方逵怔了下,脑子没转过弯,道:“这么多人的哑药不好寻。” “哈哈。”李朔月乐不可支,“蠢材,谁要你寻哑药?” “你去买些老鼠药,将这庄子里的老鼠都杀了。” “你说,这样谁还敢拦着我们?” “公子,这万万不可!”方逵大惊失色,急忙劝道:“如此这般杀孽太重,这庄里还有许多可怜人。” “那你想杀雨哥儿,怎么不说杀孽重?” 方逵道:“他会害你。” “可这庄子里的人难道没害我吗?” “这些奴仆都是来伺候公子的。” “哼。”李朔月冷笑一声,“伺候我来讨四爷欢心罢了,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这个娼妓。” “公子。”方逵嘴笨,说不过面前人,只能生硬转变话题:“公子近日好好歇息,先养一养身体。” “四爷今日闹了一个时辰。你瞧瞧我这满身的印子。” 李朔月露出左肩膀,柔声蛊惑:“逵郎啊,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这印子是你留的,那是一副什么光景?” “想,我做梦都想。” 缥缈又不真切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不由得让方逵幻想起来叶嘉口中的场景,霎时间他面红耳赤,忍不住捧起双脚亲了亲。 方逵哑了嗓子,道:“公子腰可还疼?不如我替公子揉一揉。” 拇指粗的金镯子还挂在腕上,方逵瞥见,心里又憋闷,总有一日,他也能给嘉哥儿打这样的金镯子。 李朔月踮起脚,哼笑道:“这镯子好重,你快替我摘下来。” “好!”他早觉得这东西碍眼。 “这可是好东西。”李朔月半伏在榻上,弯起眼笑,“你一人奔波,太过辛劳。” “这副镯子你拿给赵猛,看看他是如何反应,我瞧他常看这金镯,怕早动了心。若他愿意与你一道,我便告诉他,我日后还有其余金银相送。” 方逵一听便忍不住憨笑起来,“公子,我们当真般配,我也是这般想的。” “只可惜手头没有东西,拉拢不了他。” “好了,你快帮我揉揉吧。” “这便来。”方逵将一对金镯塞进怀中,跪直身体,捶打起那截柳枝似的柔韧腰肢来。 两人说完话没多久,墨韵同竹栖一道进了屋。 墨韵怀抱大木盆,里面装了两尾通体鲜红的鲤鱼。 见众人都看向他,墨韵忍不住叉起腰,得意道:“公子,我方才钓了两尾鲤鱼,颜色可艳丽了。” 竹栖没见着雨哥儿,又见高大的汉子跪在地上伺候,心觉古怪,只询问道:“公子,怎的不见雨哥儿?” 李朔月刚合上眼,既不想搭理叽叽喳喳的墨韵,也不想回应竹栖的询问,只当作没听见。 方逵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伺候人的谦恭姿态。 “公子,你瞧啊!”墨韵见李朔月不看,心中失落,他索性直接抓了只大的,拿到李朔月跟前让他看。 这鲤鱼腥味极重,李朔月不情不愿睁开眼,便一只足有小臂长的肥大鲤鱼正瞪着鱼眼朝自己张嘴,顿时没好气地看了墨韵两眼。 墨韵更委屈了,抓鱼的手一松,那鲤鱼又趁机挣扎,“砰”一下砸进李朔月怀里,鱼尾扫过他的脸颊下巴。 几人皆面露惊恐,李朔月黑了脸,怒声呵斥:“看什么?” 三人手忙脚乱抓起鱼,李朔月身上沾了腥味,面色不虞,赤脚走出去吩咐站在门外的赵猛,“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赵猛急忙躬身:“小的这就去。” 鱼刚捉到,雨哥儿便拎着食盒进屋,见屋内脏乱,心忍不住沉了沉,强忍着温和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说罢,一双眼睛便直直看向湿答答的墨韵,其余二人连看都未看。 墨韵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方才捉了鱼,想抱给公子看,但是没抱住,鱼从我怀里蹦出来,弄脏了公子的衣裳,打了公子的脸……” “瞧瞧你,平白增添事端。”竹栖掸了掸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嘀咕两句:“这衣裳可是我家公子特地令人给我缝制的,新衣裳呢。” 墨韵面色垮下来,丧眉耷眼,哼哼唧唧:“……我哪里晓得鱼劲儿那么大。” “行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雨哥儿小心搁下食盒,叮嘱道:“快去唤些人过来,将屋子洒扫干净。” “我这就去。”墨韵急忙道,转身就想跑。 雨哥儿又道:“快把你的鱼拿走,腥味太重。公子不喜欢。” “知道了。”墨韵忍不住嘀嘀咕咕,“雨哥儿,好啰嗦。” 第127章 你安的什么心? 屋里还剩下俩人,雨哥儿看了两人一眼,嘱咐道:“竹哥儿,你去唤几个哥儿过来洒扫,再换身衣裳。” 紧接着又对方逵说:“你先出去。” 两人没有反驳,皆出门各自干活。 李朔月换好衣裳自屏风后走出,屋内人俱散了。 雨哥儿从食盒中拿出一瓷白小盅,浅声道:“公子,血燕窝已炖煮好了,奴婢额外找了牛乳浇上,公子这会儿可要尝尝?” 李朔月慢悠悠落了座,拿起调羹微微搅动。 燕窝口感脆爽,搭配牛乳、红枣碎,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墨韵墨迹半晌才进屋,满面愁容道:“公子。” “鲤鱼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我就搁在檐下阴凉处。” “那两条鱼个头不小,雨哥儿,你送到厨房炖了,请院子里成日守夜的诸位尝尝。” “公子,我要吃辣味的!”墨韵急声道。 “不许。”李朔月又淡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零嘴,雨哥儿,看住他。” “是。” “啊?”墨韵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给李朔月捶背讨饶:“好公子,我错了嘛!” “你就饶恕我这一回,往后我再不敢了。” “那么大的两条鱼,怎么能一口不让我吃?”墨韵眨巴着大眼睛,拽住李朔月的衣袖可怜兮兮乞求。 “墨哥儿,不可对公子无礼。”雨哥儿呵斥道。 “公子公子~” 洒扫的丫头和抬水的汉子一道进了屋,雨哥儿瞪了眼赖在李朔月身边不起来的墨韵。 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铁石心肠,墨韵讨饶无果,瘪起嘴不满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我不说了。” “你去伺候公子洗浴。”雨哥儿细指点墨韵的额头,叮嘱道:“伺候的仔细些,再毛手毛脚,回去便让孙阿嬷治你。” “哼,我晓得了,你真是啰唆。”墨韵不满地瞪了雨哥儿两眼,“我才不是那等毛手毛脚的哥儿。” 李朔月懒得理会两人吵嘴,径直起身脱衣。 墨韵跟在身后,拿了洗浴的香料、花瓣、花露、巾帕等,伺候公子洗浴这事他可熟了。 李朔月半靠在浴桶边,眯起眼打量蜜蜂似的来回跑的小哥儿,看得眼睛都花了。 十几种香料、花瓣,墨韵来回折腾,一点也不嫌烦。 墨韵端了小凳子坐在李朔月身后,殷切地给他捏肩,还不忘小声讲雨哥儿的闲话,他愤愤道:“雨哥儿怎么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我才是第一个伺候公子的。” “有人替你做事,你还不乐意?” “哎呀公子,你不晓得,我也做了许多事的!”墨韵做贼似的回首看了几眼,才小声道:“雨哥儿也太严肃了些,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呢。” “明明我是最先伺候公子的,怎么什么事情都他说了算?他还总想克扣我的零嘴!太可恶了!” “你成日贪玩,怪不得别人抢你的位置。”李朔月淡声道。 墨韵哼哼唧唧,“我没有贪玩。公子你瞧,今日我用了十几种香料香露,既能美容养颜,又能细腻肌肤,他们可没有我这样的能耐。” 李朔月轻笑了声,“行了,去拿帕子。再泡下去,皮都该皱了。” 这话叫墨韵联想到两年前面前之人被剥皮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急忙拿来软布擦拭。 李朔月只静静站着,任由人伺候。 “哎呀!”墨韵惊呼一声,雨哥儿急忙走进来,问:“怎么了?” “你瞧,公子这伤处还未好呢,四爷又给咬破皮了。许是生了炎症,怎么比寻常大了这许多?”墨韵小心拿帕子角碰了碰,忧心道:“公子,疼不疼?” 李朔月掀开眼皮低头看了两眼,两处那日叫陆槐戴了环扣,后来又被捉弄,是以今日还未好全,反而红肿起来。 “怎么这般严重?”雨哥儿蹙起眉,唤刚进屋的竹栖:“竹哥儿,快去拿瓶咱们带过来的紫云膏。” “哎,我这就去。”竹栖叹了口气,认命地又提裳出了门。 门外的方逵心中一紧,耳朵竖起,忧愁道:嘉哥儿身体怎的这般不好? “何必大呼小叫。”李朔月披上衣裳,无所谓道:“寻些伤药来涂一涂不就行了。” “剥皮都剥了六七回,这点痛有什么可怕的?” “可……”墨韵欲言又止,看向雨哥儿,雨哥儿缓声道:“是伤病就会疼,即便是小痛也折磨人。” “墨韵,快替公子擦头发。” “好、好。”墨韵收回视线,浑身抖了抖,仿佛自己身上也跟着疼。 上完药,已到了该入睡的时辰。 外间,雨哥儿见墨韵和竹栖两个人都面色困倦,便道:“你们两个去歇息吧,今晚我守。” “好,若有事,你便来寻我们。”竹栖道,墨韵跟着点点头。 等待打点好了室内,墨韵竹栖两个人才走了,雨哥儿拿了铺盖卷铺在李朔月榻边,吹灯前小声道:“公子,若有事,只需唤我便好。” 帐内人不搭话,似是未听见。 雨哥儿轻叹一声,拉上被褥盖过胸膛。 约莫一炷香后,雨哥儿听见门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正欲起身查看时,室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雨鸽儿起身,摸黑朝外间走去。 黑暗中的人影模糊,但是隐约能窥见高大健硕的身形,心突然挑了挑,雨哥儿出声试探道:“方逵,你疯了不成?四爷刚走你就摸进屋子,安的是什么心?” “四爷今日才折腾过,公子精神不济,两处伤势加重。你即便要来,也该让公子歇上一两天才是。” 方魁面露狐疑,警惕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与公子之事?” 听见熟悉的话,雨哥儿反而放松下来。他冷笑两声,出口便骂:“你将木簪放到那样显眼的地方,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 “白日屋里伺候的奴仆那样多,若叫谁看见,公子即便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你想死,怎么还得拉上他给你垫背?” “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将簪子收到袖中,现在还不知是何光景。” 第128章 你当真胆大 高大的汉子身形猛然一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特地放置的东西会引来这样的祸端。 他以为嘉哥儿一早醒来便能看见。 可他那日折腾过了头,李朔月半晌午才起,压根没见着。 雨哥儿又道:“你送公子这种东西,可曾想过他要如何藏匿?墨韵与竹栖,他们谁会为公子遮掩?” “这屋内人来人往,四爷又常不打招呼过来,若瞧见了,少不了要心生疑虑。” “你只顾自己,却不顾公子的处境,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方逵被骂得哑口无言,这时候才觉得后怕,懊恼道:“那日公子朝四爷要木簪,可四爷却不给他。” “我怕他心里难过,觉得没人在意他。便私底下为刻了这样的簪子,只想送给他,叫他欢愉。” “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祸端。” 雨哥儿蹙眉低声询问:“这话往后再说,你今夜过来干什么?” 方奎摸了摸鼻尖,往内室看了两眼,道:“我只想看看他,什么也不做。” 雨哥儿面色稍缓,收了逼问似的语气,叮嘱道:“那你动作快些,别吵醒公子。他才睡下不久。” “这是自然。” 两人说完话,雨哥儿便主动走进侧间,让两人独处。他知晓叶嘉这会还没睡,因此才敢放方逵进屋,既是投诚,也是示好。 雨哥儿离开后,方逵便迅速行至榻前,小心地掀开床帐,看帐内熟睡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他听见嘉哥儿伤处又加重,心急如焚,夜里极不放心,这才摸黑过来看一看。 方逵先是掀开被褥,捉住李朔月的手亲了亲,而后才去探查他的伤处。 今日陆槐欺的太狠,伤势加重,肿胀且发烫。方逵心疼不已,只小声嘀咕:“四爷怎么舍得如此待你,明知你有伤,还要故意捉弄。” “怎么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你半夜进屋,便要跟我说这些事吗?” “公子。”方逵惊讶道:“你怎么还未睡?” “说话声音那么大,我若还睡得着,是死人不成?” 方逵一听急忙,捂住李朔月的嘴,“呸呸呸,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呵,他竟然敢放你进来。” 提及雨哥儿,方逵迟疑道:“公子,我刚才与他说了两句话,瞧他并无加害公子之意,不知可能为公子所用?” “他是向我说过,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是逵郎,他是宋秋时派来监视我的人,我若带着他走,说不准哪日就会被他出卖了。” 李朔月抽回自己的手,淡漠出声:“若他真有意同我一道走,怎么会现在还把你送我的木簪子捏在手里,不肯给我?” “他如此这般,不就是想着能胁迫我吗?” “逵郎,你敢赌吗吗?”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方逵烦躁地挠挠鼻尖,道:“那该如何?杀不得又拉拢不得,真真是麻烦。早知我便迟几日再送你簪子,省得你为此烦恼。” 李朔月轻声道,“逵郎,你有心送我簪子,哪曾料到会有如今这些事?” “不如这样,我先答应他,叫他放下戒心,别将我俩的事说出去。这几日我试他一试,你另替我寻些药来,若他也是假意,那我便直接杀了他。” 方逵重重点头,憨笑道:“这法子可行,还是公子聪慧,思虑的这般周全。” “明日便让赵猛将药给你送过来。” 李朔月心满意足,轻柔地在男人下巴落下一吻。 方逵心中一片柔软,温声道,“夜深了,公子好好歇歇,我这便走了。” 方逵走后,雨哥儿才重新躺到被褥上,他正欲合眼,没想道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你当真胆大,敢放他进来。” “奴婢知晓公子与他有话要说,白日人多眼杂,只得晚上来。” 停顿片刻后,雨哥儿又道,“公子,方逵虽然身体魁梧,心却极粗,做事只凭性子却不计较后果。他虽能想出法子救你,可却总会留下痕迹。” “后日便是四爷的生辰,方奎或许是想趁机救你出去,四爷虽不在,可林管事精明且不好糊弄,想要逃过他的耳目,如何容易?” “这庄子后面便是深山,你们即便跑也跑不了多远。何况墨韵和竹栖都在身侧,定然会想法子通知宋阿姆,你们更跑不远。” “呵”,李朔月冷哼一声,“你说这话,难道是已想出了法子不成?” 雨哥儿又道:“奴婢虽不知晓方奎的计划,但这公屋子里总得有‘叶嘉’。届时奴婢会药倒竹栖与墨韵,并将竹栖打扮成公子的模样,公子再换上他的衣裳,趁机逃出去。” “你倒是狠心。” “竹栖有叶嘉公子护着,自然性命无忧。” 李朔月轻声道:“我若不同意,倒显得我蠢笨不会识人。” “若真能出去,我会帮着寻你哥哥。” “奴婢多谢公子” 翌日一早,庄子里的奴仆便蜂涌进李朔月的院子,洒扫的洒扫,打点的打点。 李朔月站在房檐下,看着院内如蜜蜂一般忙碌的奴仆,面色不虞。 墨韵圆圆的眼睛满是好奇,询问身旁的雨哥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 雨哥儿嘴唇抿紧,不曾言语。 林管事弓起腰上前一步,满是褶皱的脸朝李朔月赔笑:“公子有所不知,四爷特意吩咐过,要咱们在公子的院里办酒席。” 雨哥儿从袖中拿了一袋碎银塞给林管事,恳切道:“多谢四爷美意,害怕公子孤单,还特意照顾。” 竹栖见状,也走出来,朝林管事行礼,道:“劳烦林管事费心,只是公子近些时日睡的不好,还望林管事多叮嘱,叫院里的人动静都轻些。” 将碎银收进兜中,林管事直起腰笑:“这是自然,老奴会叮嘱他们,手脚都放轻些,保证不会打搅了公子。” “如此便多谢林管事。” 李朔月厌倦的看了一眼忙碌的人群和谄媚的老头,轻甩衣袖进了屋。 竹栖同雨哥儿紧跟着进了屋,墨韵站在房檐下百无聊赖看着。 第129章 所言非假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怎么能静的下来?”竹栖蹙起眉,又道:“四爷明日才回,今日就开始折腾,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只是摆几桌酒席,若四爷真在庄子里过生辰,恐怕得提前十几天打点呢。” 雨哥儿倒了杯茶,递给李朔月,道:“   这是四爷方才令人送来的茶,公子尝尝味道如何?” “怎么,是怕我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李朔月冷冷道。 “公子,慎言。”雨哥儿与竹栖对视一眼,前者摇了摇头。 “呵。”李朔月冷下脸,起身回了内室。 雨哥儿对竹栖道,:“今日的汤应该已经炖好了,你去小厨房拿回来,再额外拿两碟蟹黄酥桂花糕,听闻今日,庄子里运了些新的瓜果,你带上墨韵,多挑些好的拿过来。” “成,我这就去。公子似乎心头有气,你多开解开解,过几日我们便要走了,还是少生些事为好。” “这是自然。” 竹栖点点头,抬脚出门,朝站在房檐下的墨韵道:“墨哥儿,瞧什么呢?公子令你我二人一道去伙房挑拣些吃食瓜果。咱们一道去吧。” 墨韵心头一喜,急忙蹦跳着跑到竹栖身边,笑道:“好,咱们这就去!” 屋内,李朔月冷声道,“喊赵猛进来伺候。” 李朔月手撑住头,端坐在木椅上,面目阴沉,给人一种生人勿近感觉。 赵猛随雨哥儿进屋,一见着堂内的人是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大气不敢出,急忙跪下行礼。 雨哥儿轻声道:“公子,人来了。” “嗯”,李朔月微微踮起脚,连眼也未睁开。 雨哥儿看了赵猛一眼,“公子脚酸,好生伺候着。” “小的领命。” 赵猛急忙道,随后便跪行至李朔月跟前,退下他的鞋袜,将他的一双脚放置于膝头,轻轻揉捏。 雨哥儿站在一旁,随后拿了把小蒲扇,缓缓扇风。 林管事站在院子里,往屋内看了两眼,随后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转头盯住正在打扫院落的奴仆,叮嘱:“都仔细着,别毛手毛脚打搅了公子。” 屋内三人相顾无言,不多时,竹栖便同墨韵拎了两个食盒,一同进了屋。 墨韵脚步轻快,兴冲冲冲进屋内,朝李朔月道:“公子,今日庄子里运来了许多新鲜的瓜果。我和竹栖挑拣的都是些颜色好、模样好的。” “怎么不挑拣些味道好的?”雨哥儿笑着问。 “本来是想让伙计帮着挑拣些味道好的,但那伙计眼神不好,挑拣的尽是些歪瓜裂枣。”竹栖轻哼一声,“还不如我们自己挑拣的呢。” 两人说完话,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相继摆出了葡萄、马蹄、石榴等适合时令的秋果,蟹黄酥,八珍糕等模样好的糕点,另外还有一碗熬煮好的六君子汤。 墨韵前几日犯了错,李朔月好几日没正眼看他,雨哥儿不叫他近身伺候,又罚了他几日的零嘴,墨韵这会儿自然着急弥补。 他急忙端起汤碗,站在李朔月跟前讨好道:“公子,这汤奴婢瞧着正好,公子可要现在用?” 雨哥儿见他这副样子,无奈的笑了笑,但也未曾出声阻止。 李朔月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墨韵一眼,“今日你怎么不吵着闹着要先吃了?” 墨韵脸色微红,吞吞吐吐道:“自然是公子喝补汤更重要些。” “拿过来吧,我自己喝。” “我喂公子。”墨韵生怕李朔月不让他喂似的,急忙拿调羹舀了勺放置他嘴边,眼巴巴瞧着。 有人伺候,李朔月也懒得自己动手,便任由墨韵伺候着他喝完一碗汤。 竹栖坐在一侧的桌子上,拿了慈白小碟,正在剥葡萄。 赵猛不敢抬头看几个人,低下头,兢兢业业揉脚,见了主仆几人这副奢靡的样子,他心里忍不住直打鼓,瞧着公子这副模样,很是享受周围几人的伺候,不像存了逃脱的心思啊。 方逵莫不是偷了公子的金镯坑骗自己?其实是他自个儿色胆包天,想要将人带出去? 可若方逵真偷了镯子,叶嘉能放过他吗?怎么还会准许他歇息一日呢。 想起袖子里的药包,赵猛心中忐忑,一时间不知放还是不放。 昨夜那对金镯若摆在首饰铺子里,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一百两。 可这东西到他手里是来路不正,自然不能寻那正经当铺脱手,如此一来,这价格便大打折扣,说不准只能卖二三十两银子。 如此一想,赵猛竟然有些舍不得。 “若你能助我顺利救出公子,便是我方逵此生的救命恩人,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让我将这副金镯子给你,若你能助他脱困,他日后还有五百两相送。” 赵猛又想起了方逵昨日的话,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怎么能就这样干看着? 赵猛心动不已,若有了这五百两,他们全家日后便吃喝不愁,自己也可做个小生意,也不必当奴仆看人眼色。 叶嘉既然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来拉拢自己,可见他手里的好东西只多不少,若他跟着叶嘉,说不准还能得到比这金镯好上千倍万倍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叶嘉能逃出去,自然是好的,若逃不出去,便又少不了一顿折磨,不知自己是否会被他拖下水? 赵猛心中左摇右摆,迟迟做不了决定,就在此时,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赏给他吧。 赵猛错愣的抬起头,对上李朔月略显冷淡的脸颊,以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他忽然怔住,甚至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方才看见李朔月俏皮的朝自己眨了下眼。 极其快速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好像再没有其他人看见。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这样的神情,赵猛不由得想,难道方魁所言非假? “怎么愣住了,还不叩首谢恩?”雨哥儿温声提醒。 赵某这才如梦初醒,面带感恩之色说道:“多谢公子赏赐。” “嗯。” 赵猛拿起鞋子小心的伺候李朔月穿上,而后才站起身,端起那盘未动的蟹黄酥出了门。 第130章 寿星公 赵猛站在屋外,刚捏起一块蟹黄酥送到嘴边,雨哥儿便跟出门站在他身后,手里另拿了一碟马蹄,并一支镶嵌红玉的金簪。 只听雨哥儿略微提高声音说:“今日你伺候的好,这支金钗并马蹄便是公子开恩另赏给你。公子还说了,今日不用你守,回去歇息,明日早早地来屋内伺候。” “多谢公子赏赐,公子宅心仁厚,能伺候公子是小的的福分。” “公子的恩德你需得铭记在心,日后好生伺候得好,万不可怠慢。” “是,小的记住了。” 雨哥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了屋。 赵猛一手端一样,行至院子中央,一旁的林管事端了杯茶,笑呵呵看向方逵。 赵猛急忙两步走过去,将瓜果搁到一侧的石桌上,拿起金簪,遮掩住其他人的视线,而后塞给林管事,恭敬道:“平日多谢您老人家看顾我,小的借花献佛,还请林管事笑纳。” 林管事捋了捋山羊胡子,慢悠悠道:“这是公子赏给你的,我怎么好占了去?叫人知道岂不笑话?” “这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您老人家料理,您将庄子治理得井井有条,公子才有闲情逸致寻小的伺候,若非如此,小的又怎会得了赏赐?全仰仗林管事,这东西管事收了,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赵猛说罢,便直接将金簪塞进林管事的衣袖中,林管事喝茶的手一顿,而后笑道:“你既有心,我便收下,全了你一片赤诚之意。” “多些管事。” 林管事悠然道:“好好伺候公子,若能得了公子青睐,日后赏赐定然少不了。” “多谢林管事教诲。” 屋内。 李朔月斜靠在椅子上,手撑起脑袋,困倦地合上眼。 “公子,不如这会儿小憩片刻?”雨哥儿温声询问。 “嗯。”李朔月起身,要往床榻处走。雨哥儿抬脚要跟,李朔月出声阻止:“不必。” 雨哥儿只得停住脚步,温声道:“是。” “我小憩片刻,不要来打搅。” “是”,墨韵和竹栖同步回应。 李朔月揭开珠帘慢腾腾移步进室内,他坐在床沿脱下鞋,然后从鞋内掏出一只两指大小的纸包。 李朔月将其拿在手上左右翻看,眼中的冷淡逐渐退却,只剩下一丝寒光。 — 九月十七,到了陆槐的生辰。 李朔月一早便被雨哥儿拽起来梳妆打扮,更换新衣,院内张灯结彩,热闹不已。 得了陆槐的准许,今日足足摆了十大桌子酒席,既有鸡鸭鱼肉等荤腥,又有瓜果糕点等零嘴,每桌最中央还额外摆了寿桃与寿饼。 李朔月的院子只摆了他这一桌,五桌摆在左边院子,供汉子们吃酒,四桌摆在右侧院子,屋内吃席的俱是些姑娘、哥儿。 李朔月所坐的主桌,寿桃垒的有半人高,糕点、硬菜摆盘皆精致,看着便赏心悦目,便连瓜果都更新鲜,种类更齐全。 陆槐有心要在庄子里过生辰,可他分身乏术,便由李朔月代替他当主家。 一大早,李朔月端坐在屋檐下,奴仆依次朝他磕头说吉祥话,雨哥儿站在一侧给磕过头的发红封,然后便是听琵琶、方响、看杂剧、群舞,最后才是看大戏。 李朔月坐在主桌,看台上的亭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却无半分波澜。 头两出戏,是《鸳鸯》与《闺中客》,唱的俱是些风流公子同楼中娇客的风流韵事,最后那可人的娇客历尽千辛万苦嫁进富贵人家,同贵公子做妾,当一对鸳鸯眷侣。 也不知是陆槐还是林管事点的,虽是讨好献媚,却极尽讽刺。 青楼里的人腌臜,能嫁给人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就该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李朔月觉得没什么意思,反观身侧的几个哥儿和远处伺候的一众奴仆,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小声点评两句。 方逵站在人群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到李朔月身上,他看那人面色困倦,却还得强撑着坐在院中时,心中疼惜之意更深。 今日,他穿了身大红绣百蝠纹衣袍,发盘成了牡丹髻,特意带了那套金牡丹头面,眉间的哥儿红痕呈兰花模样,端是一副天香国色的美人样。 他越是这身盛装打扮,方逵便越是揪心,因为他瞧见嘉哥儿已被发髻压得抬不起头来。 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还痛不痛? 今日过生辰的不是他,他却还要代那过生辰的人端坐在院中,何其讽刺? 方逵一怔,嘉哥儿的生辰是何日,他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赵猛目光亦落到李朔月头上,他看着那满头的金簪、玉步摇,心道:这幅头面若带出去,不知能卖多少银钱? 届时如果他朝叶嘉要这副这套头面,不知道他给不给? 雨哥儿目光时不时落到半撑着手的李朔月身上,暗自祈祷今日的计划能够成功。 林管事上前一步询问正眯起眼假寐的李朔月:“公子,老奴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现在开席,也让屋里的奴才们跟着一道沾沾光。” 李朔月摇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便胡乱晃动,叮当作响。 “再等等吧,四爷的生辰,他这个寿星公不来,我们如何先动筷?” 林管事被李朔月的话一睹,讪讪笑道:“公子,这会儿已到了酉时,天都黑了,四爷恐怕赶不过来了。” “且今日院内众人都忙活了一天——” “四爷答应过我今日会赶回来。”李朔月冷声打断林管事的话。 林管事面色一僵,雨哥儿接过话茬,道:“林管事,我家公子一片痴心,劳林管事通融通融。” 话音刚落,他便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递给林管事。 林管事轻掂了两下,分量不少,陡然间他转变了态度,笑道:“公子说得在理,是老奴心急了。” “四爷若知晓公子的心意,定然高兴。”说罢,林管事便后退一步,站到了李朔月的斜后方直起腰,乐呵呵看台上的大戏。 第131章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些花? 墨韵肚子咕咕直叫,他挪到桌子旁,悄无声息捏了块儿糕点收进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站到李朔月身后,趁机偷吃。 竹栖摇摇头,看向墨韵,张开嘴巴用口型说道:馋虫。 墨韵轻哼了两声,扭头不理他。 半个时辰后,台上的戏子重新换了一波,李朔月撑起头,昏昏欲睡。 院子里冷风吹过,李朔月连打了两个哈欠,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拿起一盏酒道:“我瞧四爷今日许是来不了了。我先饮一杯,祝四爷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诸位——” “嘉嘉!” 李朔月庆贺的话头忽然止住,他抬眼,朝远处望去。 正门走进来一身穿玄衣的俊俏公子,他疾驰而来,院内众奴仆纷纷避让出一条道,仿若那看牛郎织女相会的雀鸟。 “嘉嘉。”陆槐又喊了一声。 “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好看得紧,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下一瞬你便踩着那祥云上天去了。” 陆槐目不转睛瞧着盛装的李朔月,眼内俱是满意与欣赏。 李朔月看见来人,忽而笑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薄唇上沾了酒液,陆槐喉头微微滑动,大步流星走到李朔月身边,将人揽进怀中,直接吻了上去。 院内奴仆皆低头回避,不敢直视。唯有方逵半垂着头,袖中手紧握成了拳。 几息后,陆槐才放开李朔月,他将人拦腰抱起,转身面向众人。 李朔月的裙角如蝴蝶般翩跹飞舞起来。 陆槐兴奋得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朝众人道:“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公子伺候得好,今日本公子高兴,每人赏银五钱!” “这几桌酒席便赏给你们,各自分了去吧。” “谢公子赏赐!”院内众人齐刷刷下跪,朝陆槐与李朔月叩首。 陆槐话头一转,扬声道:“林善!” “在,老奴在。”林管事上前两步,朝陆槐作揖:“公子,有何吩咐?” “端碗长寿面过来,再添置两壶酒,今日本公子要与嘉嘉共度良宵。” 林管事急忙道:“老奴这就去。” 陆槐抱着李朔月稳步走上阶梯,而后砰一脚踹开门,将人放在凳子上。 微冷细碎的耳坠子扫过陆槐的脸,他抬手去捉,李朔月身朝后倾,眼带笑意看他:“四爷,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天的戏,可从天明等到天黑呢。” 陆槐没捉到坠子,手落到了李朔月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笑道:“我好说歹说才让阿爹阿娘将团圆饭提前吃了,我心里惦记着你,别连府内的戏也来不及看,直接纵马过来,紧赶慢赶却也到了这个时辰。” “嘉嘉,这两日我在府内想你想得紧,你可想我?” “自然是想的。” 李朔月撑起脸,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子,扔到陆槐脸上,蛊惑道:“四爷,你想我,怎么这会儿还不来抱我?” “难道今夜我们便只这样坐着吗?” 脸上的手帕芳香异常,陆槐攥紧拿到鼻子前猛嗅了两口,好奇地问:“这帕子怎么这么香?” “我比这帕子还香,你怎么不来闻?“ “好嘉嘉,别捉弄我。”陆槐笑道,“待林善送来长寿面,我们两人分着吃。” “长寿面如何分?” “这有什么分不得的,我便是想把我的福气、寿命也分你些,好叫你长命百岁,身体无虞。” 李朔月怔住,对上陆槐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闪躲,没想到浪荡子陆槐竟然能对他说出这些话来。 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门外的雨哥儿轻声道:“四爷,公子,膳食来了。” 这一打岔,李朔月索性闭了嘴。 “端上来。”陆槐拉过李朔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雨哥儿站在李朔月身侧,将面、酒一一摆上,最后将酒盏放置于李朔月手侧。 “行了,出去,这用不着你们。” “是。” 李朔月若无其事看了雨哥儿一眼,雨哥儿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手边,李朔月看向手侧的酒盏,若有所思。 屋内奴仆都退下了,陆槐亲自挑起长寿面,道:“嘉嘉,来,你先吃一口,四爷将福气分你一半。” 李朔月半弯起眉眼就着陆槐的手咬了口,陆槐见他咬过,自己便也接着咬了一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极其暧昧挑逗。 “这便成了。”陆槐将长寿面推远,拿过酒盏斟满了,递给李朔月,心满意足道:“今日你穿了红衣,盘了这样好看的发髻,我瞧这比那要嫁人的新夫郎还要艳丽三分。” “只可惜我这衣衫颜色与你并不相称,否则今日便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 “嘉嘉,饮尽杯中酒,四爷便带你共赴巫山。” 李朔月笑道:“四爷先请。” 陆槐在李朔月鼓舞的目光中一饮而尽,李朔月拍手称赞:“四爷好气魄。” “我方才才吃了一杯,再吃只怕要醉倒。不如四爷替我饮了这杯酒可好?” “你浅酌一口即可。” “我现在脑袋都有些昏沉,若真醉了,你要同谁洞房花烛?” 李朔月将酒盏举到陆槐唇边,痴缠道:“四爷是好儿郎,千杯不醉,便替嘉嘉喝了吧。” 他身上的香气实在馥郁,陆槐口鼻俱是甜腻的幽香,令他痴迷不已。 陆槐面色通红,道:“好,那四爷便替你饮尽杯中酒!” 李朔月笑眯眯地看着陆槐将两盏酒都饮尽,而后才牵起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内室走。 他以奖励的语气说道:“好郎君,咱们这便进去吧。” 陆槐心潮澎湃,明明只过一个生辰,他却觉得比那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还令人兴奋。 纤纤玉手掀开珠帘,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李朔月转过头轻声问:“槐郎,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不是要洞房花烛吗?我瞧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嘉嘉,”陆槐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身影极其模糊,连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也看不清楚。 陆槐费力地掀开双眼,认真地看眼前的人,他疑惑道: “嘉嘉。” “我怎么觉得眼睛有点花?” 第132章 醉酒 “我瞧你是吃醉了。” 李朔月牵起陆槐的手一道坐在床沿,弯起眉眼朝他欢笑,陆槐清明了一瞬,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从没见叶嘉笑得这样开心过。 那笑容发自肺腑,稀罕至极,比盛开的昙花还要美,令人移不开眼。 可渐渐地,头脑又开始发晕,眼前的笑脸渐渐模糊,甚至生出了许多重影,陆槐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李朔月。 他抬手去摸,只摸到了一根倾斜的玉步摇。 李朔月拔下手中的步摇,塞进陆槐手里,笑道:“四爷,要找的,可是这东西?” “槐郎、槐郎……” 李朔月从陆槐手里拿过自己的帕子,拈起帕脚,轻柔地擦掉男人脸庞、脖颈的汗。 “那酒怎么这样烈?我瞧着……我真是吃醉了。” “醉了……“”” 话音落下,沁人心脾的幽香再度袭来,陆槐心神一震,随后便发觉眼前人的影子更多了。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嘉嘉,你怎么有这么多影子?” “嘉嘉,嘉嘉……” 呼唤声越来越小,陆槐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脑袋如有千斤重,肢体更是不受控制。 陆槐脑袋停到李朔月的肩头,困倦地合上眼。 李朔月轻轻将人推倒在榻上,他低头俯视陆槐红胀的脸,笑道轻声哄:“四爷若累了,便先歇息吧,明日再行洞房也不迟。” “嘉嘉,四爷有些困,便先歇息一会儿……” 陆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四爷?” “槐狼?” 榻上之人再无动静,李朔月脸上的笑迅速撕裂,转眼便换成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神情。 他冷笑一声,抬手轻抽了陆槐一巴掌,骂道:“贱胚子,谁要跟你洞房花烛?” “你也配?” 骂完他便将陆槐的衣袍割了半截儿,而后将男人身上的玉佩环扣、自己发上的金簪、步瑶搜刮一空,一股脑儿包住,迅速打成了结。 他甚至还在陆槐身上搜下了一把手臂大小的匕首。 他刚停下动作,外间突然“咯吱”一声,叫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朔月急忙抽了根金簪拿在手中,缓慢地踱步到屏风后。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朔月屏住呼吸,紧紧攥紧手中的簪子,随时准备与来人搏斗。 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脚步声回荡,李朔月的心越提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道:“公子,墨哥儿吃醉了,奴婢先将他扶进来。” 来者正是雨哥儿。 李朔月松了半口气,这才敢从屏风后走出来。 见着雨哥儿扶着的墨韵,他眉头轻皱,问:“怎么是墨韵,竹栖呢?” “他闹坏了肚子,出恭去了,奴婢只得灌醉了墨哥儿。” “不过公子大可放心,奴婢令赵猛守在后院,待他一出来,便敲晕捆进柴房,绝不让他误了公子的事。” “屋外情况如何?” “哥儿、姑娘都已被药倒,汉子们还正在喝,林管事也已不省人事。” “怎么这么快?” “奴婢叫方逵多买了些药,放进洗刷碗碟的水盆里,即便不吃酒的人也逃脱不得。” “来不及了,公子快与墨哥儿互换衣衫吧。” 李朔月重重点了点头,紧接着毫不犹豫脱下外衫,雨哥儿则扒下墨韵的外衫递给李朔月。 换好衣裳后,李朔月先一步坐于梳妆镜前,自己拆了烦琐的发髻,雨哥儿紧跟着站在李朔月身后,帮着他拆发髻。 两人一个赛一个着急,顾不得说闲话。 李朔月看向铜镜中发髻逐渐相似的主仆二人,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在心底质问,他今夜真的能逃离这个地方吗? 这一切顺利的,好像不真实。 盘好发髻,雨哥儿又从衣袖中拿出几盒拇指大小的漆奁,置于桌前,拿起白玉刷替李朔月遮掩。 李朔月的面庞实在太过出众,若不遮掩,便逃不远。 雨哥儿手法迅速,李朔月也拿了刷子,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他没有雨哥儿那般手艺,但晓得越丑越无人在意。 约莫过了一刻钟,雨哥儿才粗略将李朔月脸上的艳丽压了下去。 李朔月望向铜镜中的人,心中颇为惊骇,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面色蜡黄、神态萎靡,与方才他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雨哥儿竟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手艺,可他自小流落青楼,谁会教他呢? “你何时把我的木簪子给我?” 雨哥儿闻言便笑了,从袖中掏出那只弯月木簪插进李朔月的头发上,道;“我便知晓公子还惦念着,因此便随身携带。” “公子,今日若能出得去,日后有何打算?” “北方。” “要往北方何处去?” “京都。” 李朔月轻抚过发髻上的木簪,忽而笑了。 “这一路颠沛流离,方奎能护住公子吗?” “谁知道呢?” 李朔月往床榻边走,拎过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掂了掂,朝雨哥儿道:“将墨韵同陆槐摆到一处盖上锦被。” 雨哥儿犹豫道:“若是叫外人看见墨韵同四爷宿在一处……” “那又如何?” 雨哥儿摇摇头,道:“我只听闻他伺候公子伺候的最久。” “说什么伺候,他在我面前当主子还差不多。”李朔月冷笑连连,仿若面前的人是那随手可碾死的蚂蚁。 “散了他的发,扶到床上。” 雨哥儿自知时间紧迫,来不及顾虑,便按照李朔月的吩咐,迅速将墨韵扶到榻内侧,同时将陆槐扶到外侧,将两个人摆成相拥而眠的姿态。 李朔月冷冷道:“我瞧着你与他平日关系好,竟然舍得让他来替我送死。” 雨哥儿看了昏睡不醒的墨韵一眼,抹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只道:“墨韵是宋阿姆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待在他身边,情感颇为深厚。” “虽免不了皮肉之苦,但性命无虞。” 雨哥儿拉开床脚的锦被给二人盖上,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 “你与你哥哥自小失散,是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公子怎会这样问?”雨哥儿直起腰板,诧异地转过头,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时,面露惊骇,瞳孔瞬间瞪大。 “公子——” 第133章 逃命 “砰!” “哗啦!” 豆青釉葫芦瓶四分五裂,沾了血的碎块粉末哗啦啦散落满地。 迎面遭受重击雨哥儿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 雨哥儿震惊地看着面前面色扭曲恍若恶鬼的哥儿,心沉到了谷底,剧痛刺激着他的身体,令他短时间内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公子,你、你为什么——” 李朔月不答他的话,反而趁此机会,猛地上前,一把拽住锦被蒙住雨哥儿的脸,他手脚虚软,便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挣扎的雨哥儿紧紧压住。 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雨哥儿心惊胆战,面上的锦被越捂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手脚越来越虚软,濒死的恐惧与本能的求生欲望令雨哥儿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 手脚胡乱抓挠时,雨哥儿猛然抓到了他的胳膊,他清明了一瞬,忽然想到叶嘉骨脆力气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急忙两只手捉住李朔月的胳膊,狠狠掐了下去,他心下一狠,力道大的仿佛要将那人的胳膊掐断。几乎是瞬间,雨哥儿感受到面上的锦被有所松动。 屋内暖黄的灯光映衬着李朔月惨白却阴沉的面颊,手臂上的薄衫渗出了血,他双眼发狠,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手臂的力气渐渐流失,李朔月很快意识到以自己的力气,用这样的办法根本杀不掉眼前的人。 药!他还有毒药! 他让方逵送的这毒药能叫人全身剧痛不止,疼十几个时辰才会死。 这药就是用来对付雨哥儿的,怎的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给忘了。 李朔月忽然古怪地笑了声,随后一把抽出从陆槐身上搜刮下来的匕首,眼神发狠,手臂高高扬起,猛地刺进雨哥儿的胸膛。 “啊!!” 尖锐的惨叫声完全闷进锦被里,雨哥儿胸膛又是一阵剧痛,痛楚令他心神涣散,手臂几乎瞬间脱了力。 李朔月拔出匕首,左膝紧接着便压了上去,空气中血味渐浓。 锦被下的雨哥儿面色青白,恐惧如浪潮席卷全身,他绝望地想,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死在他的手下吗? 救……救命…… 李朔月急忙从怀里掏出药包,他手不稳,哆哆嗦嗦才将药包打开,另一只手迅速掀开锦被,而后膝盖又重重往下压。 雨哥儿眼冒泪花,神情痛苦,他拼命地摇头,口中低声呢喃:救、救命…… 李朔月置若罔闻,动作极其迅速,他不给雨哥儿出声的机会,急忙将药粉倒入掌心,而后拼命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将药吃了进去。 掌心下的人仍在苦苦挣扎,李朔月冷笑一声:“这话你常对我说,今日我也对你说一句,省省吧。” “当年你做吕氏的走狗剥我的皮,如今的下场是你罪有应得。” “那几个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不过吕氏留你,我可留不得,满口谎话、欺上瞒下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雨哥儿意识涣散,口鼻渐渐涌出鲜红的血液。 李朔月忽然得意地笑了下,他道:“害过我的都得死!我会将他们扒皮拆骨,一个一个剁碎了喂狗!” “你该谢我心善,你害我疼了半年,我才只叫你疼一日。” 雨哥儿泪眼蒙眬,已听不太清李朔月的话,他浑身剧痛无比,仿佛下一瞬便要死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投诚会惹来这般杀身之祸,亦没有想到李朔月能狠到这种程度,尚未逃出,便已经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身上无一处不痛,脑袋与胸膛更甚。 “不、不要……” 微弱的求饶声打断了李朔月的话头,这毒药不会叫人立即毙命,若雨哥儿仍不时发出声音,若惹来了其他人该如何?他脸色霎时间无比阴沉,再次将陆槐的衣衫撕下来一截儿,铁青着脸,绑住雨哥儿的嘴。 手心全是血,确保他再无翻身的机会,李朔月才收回了手,眼前之人额头、口鼻、胸口俱是血,将这副凄惨的模样收进眼底,李朔月才对自己做了什么有了实感。 方才一心想着要雨哥儿死,这会停下来才察觉到后怕,短暂的惊恐过后便是兴奋、激动,他终于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李朔月双眼紧紧盯着不断吐血的雨哥儿,恶狠狠道:“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哈哈。”惨白的面色逐渐转化为阴鸷,李朔月眼神阴郁而又疯癫,双手掩面不断发出诡异的笑声,瘦弱的肩膀笑到打颤。 雨哥儿气若游丝,意识涣散,听到这笑声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笑声令他毛骨悚然。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李朔月几乎察觉不到双臂的刺痛,方才还生疼的骨头似乎痊愈了。李朔月心知这会不是该得意的好时候,便狠心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明。 害怕雨哥儿的声音引来其他人,李朔月绑了他的嘴还不安心,便找到平日装衣裳的梨木箱,将衣裳都扔了出去,而后拽着雨哥儿的腿,费力地将人塞了进去。 “好好待着吧。”李朔月面带笑意看着缩在梨木箱中的哥儿,而后“砰”一声,冷漠地合上盖子,并给箱子上了锁。 雨哥儿必须死,可他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易,否则他日夜遭受的折磨算什么? 这般想着,李朔月又走到窗边,将钥匙丢进插着菊花的细口瓷瓶中。 处理好了碍眼的人,李朔月强忍下激动的心情,悄声将外间的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借着凄惨冷白的月色,他发现院中他坐过的圆桌上,四五个汉子半趴在上面,地上也躺了一两个。 李朔月透过小缝观察,发现院子里久久无人动弹,似乎是都喝醉了。 李朔月环顾四周,没瞧见守夜的汉子,心下一喜,估摸着方逵同赵猛真的成了事,将这些人都灌倒了! 庄子里静悄悄,听不着守夜的巡逻声、亦听不着奴仆伺候的脚步声。 李朔月敏锐地察觉到转变,心道:逃命的机会来了。 第134章 寻个好地方 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入刀鞘后,李朔月将其一块塞满金银细软的包袱,而后将包袱倾斜着绑在身上。他推开房门,决绝地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酒气熏天,圆桌上杯盘狼藉,十几个酒坛子胡乱摆着,几个吃醉酒的汉子面色涨红,时不时便要呓语两句。 若非害怕将人惊醒,他保准要上前踹这几个看门狗几脚。 狠狠剜了几个醉汉两眼,李朔月才拉紧包袱,迅速穿过庭院。 院子外黑漆漆一片,李朔月下了台阶,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才想起来自己黑夜里视不了物的毛病。 院子里好歹有些屋里的光,屋外什么也无,他只得凭借不甚明亮的月光,谨慎地寻找道路。 他记着往左走一会儿便能到达小花园,再从小花园向左拐—— 李朔月思索间,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刚一扭头,便被花坛后窜出的高大身影抱住。 他先是一惊,手迅速摸上了包袱,后悔自己没将那匕首随身携带。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了你许久。” 李朔月松了口气,而后又忍不住埋怨:“若你听的话,多下些狠药送他们见阎王,咱俩何苦提心吊胆地往外跑?” 方逵摇头道:“咱们能跑就成,何苦枉造杀孽?” “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血味?陆槐欺辱了你不成?” 李朔月冷哼了声,“欺辱了我又如何,你还能回去收拾他不成?” 方逵脸沉下来,目光凶恶地望向院内,道:“我进去收拾他。” 眼看着这莽汉就要往院内冲,李朔月忍不住低声呵斥两句:“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管他?” 李朔月仰起脸,狠狠瞪了方逵一眼,才拽住他的胳膊,迅速道:“走,现在就走。” 方逵怔了一下,才看清了那张他思慕良久的美人面,情不自禁开口询问:“公子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自然是为了遮掩。” 李朔越嫌弃地瞪了方逵一眼,低声问:“怎么不见赵猛?他去哪儿了?” “方才雨哥儿说他在后院找竹栖,可我去后院却没见着他。公子,雨哥儿说进院子替你换妆,一会便好,我怎么没见着他?他不与咱们一道走吗?” 李朔月眼神暗了暗,随口胡诌:“他还要替墨韵梳妆,等会儿便出来了。” “真的吗?可他方才还说,会跟公子一道出来。” 方逵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会骗你不成?” 李朔月忽而甩开方逵的手,抬脚便往前走。 “你若不信我,便自己进去寻他,我懒得与你说废话。” “你不走我走。” 方逵急忙拉住李朔月的手,心中委屈,他见李朔月礼脸色极冷便又不敢委屈,急忙哄道,“公子你别恼,怪我多嘴,说话没有分寸,公子说如何便如何,咱们这便走。” 李朔月脸色稍缓,冷哼一声,“天下的男人果真一个样,这才刚出来便不信我的话,日后还不知要如何。” 这话叫方逵心里突突直跳,生怕面前这人下一句便是不同他走,他急得满头大汗,“好公子,我错了,我随口一问,绝无半分不信。” 李朔月冷着脸往前走,好似将方逵的话当成耳旁风。 方逵心里纳闷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了别人一两句,他怎么就气成这样? 他脑子里想些事情,走路便走不快,李朔月看不清物走路更慢,见方逵蜗牛似的爬,便心里冒火。 李朔月忍不住呵斥:“方逵,你走是不走?你生怕人家不来捉我们是不是?” 方逵站住脚,猛然闪了自己两巴掌,待头脑清醒后,他急忙上前跑了两步,拉住李朔月的手,牵着他往前走。 “公子,咱们从后院走。翻过山再走七八里路到白杨林,我将马车停在那里。” “你寻的?” “我拿公子给我的簪子换的。”说罢,方逵便蹲到李朔月跟前做出要背他的姿势。 “公子,我背你。” 李朔月望了望远处阴森诡谲的密林,又看了看自己过分纤细柔弱的四肢,他体力不如方逵这个壮实的成年汉子,便也没有推脱,踮脚跳上方逵的背。 山上的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可方逵已经暗悄悄地走了两遍,因此走起来快且稳当。 月色被乌云遮蔽,星光也暗淡,天空黑得仿佛被浓墨浸染过,李朔月费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漆黑树影。 深山上活物多,总也没个寂静的时候,即便应该静悄悄的黑夜,也有虫鸟在轻声鸣叫。李朔月静静听着,脸庞是微冷的夜风。 他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困住他的屋子越来越远。 原来逃跑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 “逵郎,再走快些吧。” “好”,方逵重重应下,李朔月双臂箍住他的脖子,脸颊往他的脖子旁蹭了蹭。 方逵小声问:“你若累了,便趴在我背上小憩一会。” “我不累。” 走了不知多久,李朔月轻声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 “逵郎,你会驾车吗?” “会一些。”方逵思索后又道,“不过我寻了会驾车的老汉,他在林外候着我们。” “怎么不找年轻力壮的汉子?” “嘉嘉,我那日去买马车,恰巧遇着这老头在街上行乞,我好心给他吃了碗面,他说他家在西原,说那里政令清明、土地富庶、民风质朴,我便觉着是一个好去处。” “那老汉也想回西原,我说可以带他一道,路上给他吃食,但让我给我们寻个好地方。” “去西原,你怎么未同我说过?” “这两日忙昏了头,竟一时将这事给忘了。”方逵讪讪道:“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加上公子赏赐的,足够咱们置办房屋田产。” “待咱们找到好去处,我便请人找你下聘,我们热热闹闹办一场亲事。” “我身强力壮,成亲后,便出去找活,你在家中,想如何便如何。” “若有了身孕,我便日日伺候你,绝不叫你孤独寂寞。” 李朔月极轻的嗯了一声,而后转了话头,问:“这黑灯瞎火,你不怕那老头驾车跑了?” “他不敢,我往那车轮上拴了铁链,钥匙放在我兜里,他跑不了。” “哦,在哪呢,我瞧瞧。” “就在怀里。” 李朔月伸手找钥匙。 又跨过一个坎沟,方逵瞥见远处的马车,忍不住对李朔月道:“嘉嘉,你瞧那树下的黑影,那便是马车。” 第135章 阴曹地府 李朔月将长条形的钥匙拿在手里左右翻看,闻言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远处,说:“我瞧不见,还有几里路?” “怎会瞧不见?可是得了鸡盲?”方逵顿住脚步,没忍住小声嘀咕:“好端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待我们走远了,我便带你去瞧郎中。” “只剩下不到三四里路,马上便到了。” “这便是那解开铁链的钥匙吗?” “正是,我害怕小锁不结实,特意买了大的,那铁链子又长又粗,连钥匙都比寻常的大两倍。” “我说怎么这么沉呢。”李朔月将钥匙塞进衣裳里,随口问:“那老汉姓什么?瞧着憨厚可靠吗?” “姓高,单名一个良,是个老实人,我请他吃面,他便感恩戴德,朝我拜了又拜,磕了好几个响头。” “嘉嘉,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好了,逵郎,你放我下来吧。只剩三四里路,我自己走便可。” “小路崎岖,我带着你走。” 方逵说完这话便弓步半蹲,将背上的人放下来。 李朔月站在方逵身侧,抬头望天边的圆月,笑道,“逵郎你瞧,你瞧,月亮出来了。” 方逵狐疑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方才着急的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的人,这会竟然站在陡坡上悠闲的赏月。 不过他还是顺着叶嘉的话头往天上看,圆盘似的银月亮坠在半空,四周只有清冷的光辉,连颗星星都没有,瞧着清冷又孤寂,周遭的林子黑漆漆,这会又吹起了冷风,叫方逵这样正值壮年的汉子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这月亮好看是好看,就是瞧着太清冷了些。这会儿起风了,公子你冷不冷?”方逵走到李朔月里身边,贴心的牵起他的手,轻轻揉搓起来。 “公子,咱们这会儿不走吗?” “逵郎,多谢你肯救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呆在青楼里,等死了就用那破席子一卷扔去臭水沟里呢。” “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叫你落得如此下场。” 方逵抬手摸了摸李朔月的脸,发现他的脸冰坨子似的冷,便使劲儿搓自己的掌心,搓热了就贴上去。 李朔月走到方逵正前方,扬起灿烂的笑脸。 黑夜里,叶嘉笑意盈盈的面庞在方逵的眼中还是很清晰,他双手捧着那张微凉的脸,看着那双在黑夜里也很明亮的双眸,心口忽然酸酸胀胀。 视线上移,方逵瞧见了叶嘉发上的自己亲手刻的木簪,顿时激动得面色涨红,他没有送叶嘉价值千金的东西,可他会对自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方逵忍不住想,这个苦命的哥儿,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陆槐给的那些庸俗的东西。 “瞧什么呢?瞧的这么出神?” 李朔月笑盈盈道:“逵郎,你把头低下来。” 方逵没问为什么,只顺从地低下头,亲昵地与李朔月额头相碰。 李朔月踮起脚,抬头吻上男人的下巴。 方逵眼睛微亮,立马将人环抱住,害怕他站不稳。 李朔月缓慢吻上面男人的眉眼。 独特的温柔叫方逵心口微震,心口激起阵阵涟漪。 “逵郎,你真心喜欢我吗?” “公子,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方逵激动的抱紧李朔月的胳膊,雀跃道:“若公子能下嫁于我,我待你必定比那陆槐好上千倍万倍!而且我只同公子一人做夫夫!” “逵郎,我胳膊疼。”李朔月面色不变,只笑着提醒男人。 “我这便松开。”方逵抱人的力气小了些,但不肯将人松开。 “逵郎,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李朔月踮起脚在方逵耳边低语,神情愈发温柔。 “公子,说什么求不求,你吩咐即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保准眼睛都不眨!” 李朔月微低着头,在方逵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忽然由温和转为狰狞,眼中飞速划过一抹冷冽的光。 “逵郎,有你这句话,我便知晓跟你是跟对了。”李朔月轻柔地笑了声,紧接着便低声蛊惑:“逵郎,我不想去西原,你选的地方太远了。” “公子想去何地?” “阴曹地府。” 方逵瞳孔一缩,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恍惚道:“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可能再说——” 李朔月从袖中掏出那把刚沾过血的匕首,毫不犹豫直直刺进方逵的左胸膛。 “那可是好地方呢。” 李朔月再次扬起笑脸,对方逵笑。 “你要杀我?” 方逵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朔月,满面震惊,看到叶嘉月眼中森然的杀意,他既不解又痛苦,完全想不出来叶嘉为什么要杀自己?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互诉衷肠,他还满面柔情地与他亲昵。 过了许久,方逵才艰难涩声问:“公子,为什么?” 李朔月收了笑脸,冷静地拧动匕首翻搅,仿佛手底下的皮肉是块死物。血腥味瞬间迸发出来,皮肉下骨血搅动的声音近在耳边。 胸膛的刺痛令方块瞬间回神,他急忙掐住李朔月翻搅的手,哑声问了句:“公子,到底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被男人掐住的胳膊刚好是被雨哥儿掐烂的那一块,李朔月手一抖,眉眼微蹙,不可抑制地痛呼一声。 男人的手随后便松开,紧接着,李朔月便将匕首全部刺入。 李朔月面色阴沉,语气极冷,“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我被陆槐兄弟欺辱,你一直冷眼旁观。如果我没有脱衣示好,如果你尝不到甜头,方逵,你还会救我吗?” “我、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你出来……”方逵面色扭曲,剧痛令他险些意识涣散,他强撑着才没有出手伤人。 “今日你可以为了美色救我出来,他日也会为了别的美人卖掉我。” 李朔月忽而扬手,拔出沾满血的匕首,紧接着又刺入方逵右胸膛,“你明明只爱这一身皮囊,却还要说许多谎话装作一往情深。” “你总说有了身孕如何如何。”李朔月凄然的笑了下,“可我早就被喂了绝嗣的药,避子汤药不知喝了多少碗,命都没有几年,你却只想着叫我给你生儿育女。” “方逵,你真的懂如何爱人吗?” 第136章 心肝儿,你要去哪? “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喜欢你……嘉哥儿,你、你信我!” 方逵手足无措,满腔愤怒被叶嘉一席话浇灭。 他才知晓叶嘉叫人喂了绝嗣的药,且活不了几年! 生什么儿,育什么女,他连命都快没了,自己还在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又成日在他跟前说,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虚情假意。 匕首再次没入皮肉,方逵疼得满头大汗,急忙拽住李朔月的手,将匕首拔出来,往身后扔去。 浓厚的血腥味,霎时间布满两人的鼻腔。李硕朔手一抖,凶恶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方奎见心上人这样看他,心里没由来的一痛,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这样。 他焦急地解释:“我是真的心悦公子,不然也不会同赵猛一道想法子救公子出来!” “我怎么会卖了公子?我即便卖了自己也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方奎越说脸越白,胸前的褐色衣襟几乎被血浸透。 李朔月不想听方逵废话,直接抬起方逵紧攥自己的胳膊的手,恶狠狠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太平,宋秋实是害怕他伤到客人,专门令孙老嬷将他的尖牙磨了去。 眼前的人趁着他生病,欺辱他,也是仇人,李朔月不会对仇人心软。 他不能留下方逵,方逵和从前的赵大一样,假借憨厚的脸庞,哄骗欺辱自己,李朔月很难相信一个只爱皮囊的色胚说的话。 即便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方逵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应当逃出去,到了安稳的地方再想办法。 可李朔月不安心,方逵在楼里多年,与自己满腔憎恨不一样,若他后悔了,将自己反手卖给宋秋实或其他人,他将毫无反抗之力。 本来还担忧自己的夜盲症难以在夜里疾行,可方逵连马车都准备好了,不用他自己摸黑找路。 胸胸口的衣裳几乎成了血布,方逵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渐渐虚弱,他知晓如果松开李朔月的手,他们或许再没有以后。 手腕的刺痛几乎可以忽略,方逵不肯松手,吃力劝道: “嘉哥儿,别走……” “你一个人,怎么、怎么逃?” “我从前不知晓你被喂了药,否则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对你说出那样伤你心的话。” “公子,你信我这一回……” 方逵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李朔月抬起头冷冷盯着他,嗤笑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来哄骗我,同我睡觉的男人那样多,难道我还看不穿你的心思?” “你现在肯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李朔月边说眼睛边移到方逵的腰腹部,他目光一暗,抬脚便往致命处踹过去。 有几个男人不怕被踹裆? 空气中血味越来越重,方逵紧咬牙关,他失血太多,眼睛已渐渐模糊。 余光偏见踹过来的脚,身体比脑袋快,他往后退了两步。 方逵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松开李朔月的手。 李朔月看到方逵后边半人高的坎沟,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他猛地上前两步,手攥成拳狠狠砸向方逵受了伤的胸膛。 高大的汉子吃痛的蜷缩起来,李朔月又一脚踹过去,方逵往后退,一时不察,整个人摔进沟里。 李朔月睁大眼睛,快速的在身边寻找,他瞥见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疾步冲过去,抬起来,朝方逵躺着的方向狠狠砸去。 那石头也不知砸到了方逵的哪里,只听他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没了声息。 李朔月只微愣了一会儿,暗中思忖:他捅了方奎两三刀,又拿石头砸了他,他流了那样多的血,总不至于还能活下去。 总早知道先前赵猛给的药,他就应该再留一点,给方奎也吃半包。 没了碍眼的人,李朔月便急忙往山下去,他看东西看不真切,走两步便要摔一跤,短短几百步的坡路,愣是摔了十几回,将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不说,还把未受伤的胳膊也给摔折了。 李朔月从草堆里爬起来,胡乱抓了抓脸上的草,只庆幸自己脚没摔折。 下了山要途经一人高的苞米地,李朔月沿着小路闷头往前冲,身后仿若有豺狼虎豹追赶。 他不该同方逵说那些废话的,耽搁的越久,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月明星稀,李朔月凭借冷白的月光勉强辨别出道路,捂着自己折掉的手往前跑。 耳侧冷风呼啸,他丝毫不敢停留。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脑袋剧痛,嗓子干疼,只呼吸间便能感受到明显的血腥气。 两条腿抖若筛糠,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李朔月在距马车五十多步的地方停住脚,闪身躲到能遮蔽身形的柿树后,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马车。 周遭静的出奇,只有方逵雇来守马车的老头时不时发出些响亮的鼾声。 马儿似乎也睡着了,安静地卧在一侧。 李朔月蹲下身,胡乱的在地上抓了把土块,随后朝马儿的方向扔了过去。 可他手没劲,那土块连一半路都没走过。 李朔月等了一会,没有察觉到异样,才踮起脚,小心的往马车边走。 马儿瞧见了生人,也没叫唤,只啃了把嘴边的草吃。 李朔月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寻着铁链找到马车轮子,开始半蹲下来解锁。 钥匙长锁子沉重,李朔月只有一只手能用,因此解锁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朔月围着马车转了圈,心中讶然,方逵竟然租了这样大的马车,几乎和他平日坐的马车一般大。 空气中又响起了沉闷的鼾声,打雷似的一阵一阵。 李朔月思绪被打断,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人却还在梦里熟睡,他心里有气,索性直接将手里的锁和钥匙直接砸进车厢内。 “嘶!什么东西?” 车厢里传来一道闷哼,紧接着车厢门打开,一个汉子利落地跳到李朔月跟前。 不是老头! 李朔月心中警铃大作,拔腿就跑,可谁知那汉子动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折了的手。 就在此刻,车厢里又传出来一道含笑的声:“我的心肝儿。你这是要往哪去?” 第137章 恶狗样 这声音刺耳、傲慢、高高在上、势在必得。 李朔月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厢,仿若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 那人未曾下来,他还没见到脸,全身便仍不住发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快上来吧,我许久未见你,今夜可得仔细瞧一瞧。” 那声音悠然的好像不是来抓人,而是与相熟之人随意说两句话。 李朔月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牙齿忍不住打起寒颤。 为什么陆榆这个瘟神在这儿,陆槐是不是也在车厢里?他们如何得知自己今夜逃跑,还在这里守株待兔,将自己捉了个正着? 是谁告的密? 是已经被他送去见阎王的雨哥儿和方逵,还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的竹栖和赵猛?亦或者是瞧着人畜无害的墨韵? 李朔月心乱如麻,被陆榆的奴才强推上了马车 车厢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李朔月半趴在车上,他看不清陆榆的脸色,只能看一步之外的人端坐着,见着他上来,似乎连头也未抬。 紧接着,那人便喊笑道:“叶公子好雅兴,我几次三番请你你不去,原来是在这荒郊野岭与奴才幕天席地偷欢。” “那狗胆包天的奴才呢,怎么没瞧见?” “陆榆。”李朔月浑身颤抖,强撑着恶狠狠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自然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我,有对野鸳鸯偷了陆家的东西,还打伤我家的人,还要逃之夭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上竟还有如此恶行,我自然要看看,哪对野鸳鸯这么大胆。” “叶公子,我真没想到,这偷东西的贼竟然是你。” “可真叫鄙人开了眼。” 陆榆悠然俯下身,慢吞吞掀开李朔月身上的包袱翻看,笑道:“只拿了金牡丹的,紫翡和绿翡的怎不不带?” “不过没关系,人赃并获,叶嘉,你这偷盗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李朔月半撑起胳膊,紧咬牙关道:“这是我应得的东西,我没偷!” “应得的?还真是大言不惭。”陆榆眯起眼,审视地打量李朔月:“这价值千金的头面,上面可都刻了陆家的印子,你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让人拿出去卖。” “你那奸夫第一回卖的时候,便有人来陆府报信。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未免也太蠢了些,还真以为能从这金笼子里飞出去不成?” “陆槐蠢笨看不出来,要不是林管事配合着你俩唱戏,你以为你能踏出那屋子半步?” 李朔月脸色青白,荒唐的念头浮现到脑海中,他目眦欲裂:“……你一直都知道,你戏弄我!” “是又怎么样?”陆榆故意忽视李朔月恶狠狠的目光,随后将包袱连同里面的首饰一并扔出车外,笑道:“今夜你辛苦,赏你买酒吃。” 门外的汉子欣喜若狂,谄媚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李朔月的脸面叫陆榆按在地上踩,他出卖自己才得来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的叫陆榆赏给了下人,这无疑是在嘲笑他有多么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贱人!贱人!那是我的东西!是我拿自己换来的,你凭什么给别人?” 李朔月双眼发红,浑身止不住颤抖,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杀了方逵,他应该同方逵一道先杀了陆榆! “哈哈哈。” 陆榆听了这话大笑不止,他拍打李烁月的脸,讥笑道:“你的过夜钱陆槐早给了那老鸨子,若我没记错,这套金牡丹头面,是当初我赏给你的。” “你不识好歹,真是糟践了我的好东西。”陆榆冷下声,“偷便是偷,即便对簿公堂,你这偷盗的罪名也洗不清。” 这一番话极尽羞辱,明明是陆榆给的东西,他话头一转,便成了李朔月偷盗的罪证 李朔月颜面尽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重重起伏,仿佛有无数的怒火即将喷涌而出。 陆榆笑够了,面色忽然一转,目光凌厉而锐利,他掐住李朔月的脖子,道:“不识好歹的贱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 巴掌随后落在李朔月的脸上,陆榆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他阴森道:“贱货,方逵那样的货色你都能沟引,当真是人尽可夫的娼货。” 李朔月恨极了陆榆这副高高在上的虚伪姿态,他折辱他、贬低他、戏弄他、瞧不上他,可迷恋他一身皮囊逼他伺候的人是鬼吗? 贱人,明明他才是贱人! 李朔月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他仿佛一只气到极致的小牛犊子,猛地挣脱陆榆的束缚,脑袋狠狠的往陆榆的脸上撞了过去。 刹那间,陆榆先李朔月一步后倾,李朔月便投怀送抱似的扑进陆榆怀中。 紧张的氛围霎时间被打破,陆榆被李朔月蠢笑了,他毫不掩饰地讽刺道:“蠢货!” 李朔月一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逃脱是陆榆眼中的大戏便浑身止不住颤抖,他恨的牙痒,如野狗一般死命咬住陆榆的脖子,恨不得生出尖锐的牙齿将陆榆咬死! 片刻间,陆榆左手紧紧揪住李朔月的松散的发髻,逼人松开嘴。 头皮好像要要撕裂开,李朔月面色扭曲,不得已松开嘴。 陆榆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哥儿,脸上带了些愠怒,他怒极反笑。 下一瞬两人地位颠倒,陆榆逼问:“陆槐瞧见过你这副恶狗样吗?” “叶嘉,今夜花好月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跟我还是回青楼?” 李朔月忽而狰狞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朝陆榆啐了口:“路边的野狗都比你强百倍!你和陆槐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下三滥的贱男人,成日只会耍阴招,我呸!”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陆榆俯身掐住李朔月的脖颈,也跟着狰狞的笑:“从前在陆槐跟前装知情识趣,迷的他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可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 陆榆笑了声,紧接着便撕碎了碍眼的衣裳。 第138章 我偏要你活 陆榆整理好衣裳,才低头俯瞰伺候过他的哥儿,细弱的肩膀微微抖动,仿佛是哭了。 方才他用力欺辱不见他哭?这会儿怎么哭了? 静静看了会儿李朔月这副落魄样,陆怀才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哭什么?待会就送你回青楼,你不是留恋那地方吗?” “今日之事那老鸨子老嬷子也知晓,你既然不愿同我走,那便好好回去受着吧。” “从青楼妓馆逃跑的娼妓,叫人捉回去,不死也要扒层皮。更别说你偷了金银勾搭了奸夫,还伤了恩客。” 陆榆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他与李朔月鼻尖相碰,俯视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故意压低声音恐吓:“像你这般皮娇肉嫩,花大把金银养出来的娼妓,老嬷子不会对你施展酷刑。” “添香阁有间老嬷挑教人的屋子,进去的多是些不服管教的,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即便能出来,大多也会被药傻,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叶嘉,瞧瞧你的下场,多么凄惨。” 李朔月双手仍旧像陆榆刚才按住他那样搭在头顶,他双眼通红,下唇也咬出了血印子。 男人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憎恶,李朔月绝望到近乎麻木,他好不容易才能从青楼里出来,哄得陆槐对他死心塌地,这才有了逃脱的机会。 经此一事,宋秋实对他的看守必定更加严苛,他真的还能逃出去吗? 李朔月抬头看面前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仇恨。 该死的陆榆戏弄他,将他当做上不得台面的玩物,时不时便要踩上几脚。 他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该死该死,他怎么不去死? 李朔月漆黑的眼珠微微翻转,恶狠狠瞪着面前之人。 陆榆从那双眼里看见了憎恶,可他不在乎,他哼笑了声,戏弄道:“叶嘉,你要求我吗?求我救你。” 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李朔月走投无路,如丧家之犬。 他那匕首应该刺进陆榆的胸膛。 “嘉嘉,跟了我,可不比跟陆槐差。” 陆榆继续蛊惑,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他忽而温柔地捧住李朔月的脸,深情款款道:“陆槐救不了你,可我能救你。” 李朔月理智微微回笼,他压下滔天的恨意,不禁开始思索,如果他答应了陆榆,陆榆真的会把他从青楼那个鬼地方救出去吗?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依旧被人圈养在笼子里。 “罢了,你不肯,我也不强人所难。”陆榆缓缓道,眼睛却盯紧李朔月的眼睛,仿佛只要他服个软,他便能立马将人救出去。 李朔月心神恍惚了一瞬,他失了神智似的,沙哑着嗓子道:“好,我求你。” “陆榆,你救救我吧。” 陆榆怔了一瞬,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后,他忽然笑了,脸上立马露出了那种嘲弄奚落的神情,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 李朔月迷茫的眨了眨眼,随后他便听陆榆道,“叶嘉,太迟了。” 陆榆拍了拍李朔月的脸,笑道,“好好回去做你的娼妓吧,别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陆榆不可能这样好心! 李朔月死死瞪着面前的那张脸,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会信这样这个混蛋的话? 山阳城的人都说陆家二公子不学无术,顽劣非常,说大公子温文尔雅,后生可畏。 可在李朔月看来,一个是耽于美色的色胚,一个坏到骨子里的恶鬼。 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较之下,陆榆更阴暗更刻薄。 陆榆从一开始就戏弄他,看他像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他拼尽全力地逃脱,在陆榆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蠢到令人发指的大戏。 李朔月将手搭到眼睛上,忽然发出几声略显突兀的闷笑。 “……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根本逃不掉。” 陆榆赞同似的点点头,紧接着便拍打李朔月的脸颊,嘲弄道,“你知道就好。” “陆槐怎么样了?” “死了。” “你不敢。”陆榆笃定道:“若真杀了陆槐,你便连这点路都跑不出去。” “宋秋实或许会大发善心,留你一条命给他挣银子,可陆家会叫你血债血偿。” 李朔月移开手,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看向陆榆,麻木道:“那就都死好了。” “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李朔月便拔下发髻上的木簪,拼尽全力的戳向陆榆。 存着必死的决心,李朔月动作极其的快,瞬间便扎进陆榆的左眼。 “啊!” 高大的汉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喊的人耳朵生疼,李朔月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看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李朔月轻声叹息:“陆榆,既然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又为什么几次三番来找我?” “你说陆槐是个色胚,被我迷的五门三道,可你难道不是吗?” 陆榆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他立马抽出束发的玉簪,对准李朔月的脸刺下。 李朔月毫无反应,挑衅似的看向陆榆。 “刺眼睛死不了人,你应该往这儿刺。” 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极轻的笑了一下。 陆榆完好的右眼目光闪烁了一瞬,紧接着他便迅速移走玉簪,直接刺进李朔月的右臂。 他比李朔月力气大,又比他更心狠,这一刺,直接将李朔月的整个右手臂都刺穿了。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李朔月瞳孔瞪大,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脖颈均迸出青筋,却愣是一声不吭。 左臂折了动不了,缓过了剧痛,李朔月便强撑着,拿右手一点点拔右臂的玉簪。 陆榆忽然冷呵了一声,一拳砸过去,不仅将李朔月的手砸青,还将玉簪砸成了两半。 李朔月额头浮现出黄豆大小的冷汗,他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颤抖的语调:“你怕什么?” “怕我杀了你?” “玉簪不该在胳膊上。”李朔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麻木道:“它应该在这。”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陆榆愣了片刻,而后立马笑了:“你想找死?我偏要你活。” 第139章 骨头硬有什么好? “陆榆,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李朔月神情迷惘,仰面朝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尸。 “这副皮囊就这样令你垂涎吗?” 李朔月忽然想到,如果陆榆只痴迷自己的皮相,那添香馆里还有个同自己容貌一样的正主,且尚未梳拢,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做陆榆的外室! 如果他告诉陆榆实情,他会放自己走吗? 陆榆捂住左眼,吩咐车外的汉子,“先回庄子,叫林善快马加鞭去请郎中。” 候在一侧的林管事急忙道:“回大少爷的话,郎中早早便在庄子里候着了。” “回庄子。” 陆榆一声令下,马车外传来一声马鸣,紧接着车厢便晃动起来,李朔月的右臂在颠簸中不断晃动,断裂的玉簪扎的人生疼。 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叠加,陆榆方才又折断了他的右胳膊。 两只胳膊如同点缀,李朔月连起身都做不到,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绝望如浪潮席卷全身,李朔月望着黑漆漆的虚无,失了神般低声呢喃: “我本来、本来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这样……” 颠簸令眼眶里的木簪持续晃动,尖锐的刺痛不断袭来,陆榆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听见李朔月低声呢喃,心中煞气更甚。 “闭嘴!” 他没有陆槐那般怜香惜玉的心思,即便被扇巴掌也还要眼巴巴凑上去。他冷笑一声,紧接着便左手握拳,恶狠狠朝李朔月腹部砸去。 “我不是——” 呢喃戛然而止,李朔月闷哼一声,片刻后嘴角溢出鲜血,他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下,“陆榆,若你还算个男人,现在就打死我。” “我弄瞎了你的左眼,你不杀我,是等着我弄瞎你另一只眼吗?” “安分点。”陆榆收回拳,恶劣笑道:“现在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叶嘉,我改主意了。我应当亲自教养你这条不听话的狗。” 紧接着,陆榆俯下身,微抬起李朔月潮湿的小腿,只听“咔嗒”两声,那截腿便如同折断的柳枝一般无力垂下。 “跑啊,叶嘉,我看你往哪跑。”陆榆语气低沉而冷漠,极具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慑和胁迫,令人恐惧的“咔嗒”声不断在脑海里回荡,这让李朔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陆榆的差距,他是陆榆抬手便可碾死的蚂蚁。 马车内气氛骤冷,李朔月痛苦地皱起眉,他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浸出了冷汗。 比死更痛苦的是临死前无限延长的痛苦,陆榆不会杀他,可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 李朔月又想到当初陈展拉断了他的左臂,从那往后左臂便极其脆弱,时不时就会被折断,如今陆榆又折了他的腿,那他的腿以后会不会像胳膊一样,动不动就折断? 未知的恐惧令李朔月大汗淋漓,他闭上眼便是自己折断四肢,被拴在榻上当陆榆玩意的景象。 “不、不要……好痛、好痛……” “我错了,不要折断我的腿,救命——” 陆榆贴近李朔月的面颊,忽而露出个狰狞阴森的笑,他恐吓道:“晚了。” “咔嗒!” 李朔月浑身一震,胸口急速跳动,不知是被陆榆恐怖的脸吓到还是被折断双腿的恐惧吓到,他瞳孔猝然放大,随后两眼一闭,硬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呵,怂货。” 陆榆冷笑一声,手攥紧一双细瘦冷白的腿,又相继接了回去。 陆榆清晰地感知到哥儿颤动了一下,可或许是将人吓狠了,这样的疼他都没有醒过来。 上过妆后的脸丑陋不堪,连肌肤都粗糙许多。 轻抚手心冰凉的脸颊,陆榆完好的眼凝视着李朔月单薄的身躯,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你若早些这样安分,我又怎么舍得叫你吃这般苦头?” “瞧瞧,骨头硬有什么好?落得这般下场,多可怜啊。” 说罢,陆榆俯身亲吻李朔月的唇瓣,痴迷道:“还是方才那副模样好看。”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陆家庄子正门口。 林管事弓起腰,小声道:“大少爷,到了。可要这会儿传唤郎中为公子诊治?” 陆榆刚推开车厢门,林管事见着他受伤的左眼,惊得语调都高了三分,“大少爷怎么受了伤?” 不等陆榆回复,他便急声道:“快、快喊郎中来!” 林管事急忙吩咐候在门外的几个汉子:“去烧热水、再去拿金疮药……” “陆槐呢?” “回大少爷的话,郎中开了解毒的药丸,已给四少爷服下,这会儿还未清醒。”未得吩咐的汉子颤声回复,浑身抖若筛糠。 “嗯。”陆榆转身又回了马车内。 林管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门上不时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来不及擦,急忙道:“大少爷,您这伤可耽搁不得啊!” 陆府的两位公子接连在他管辖的庄子里出了祸端,若传回陆府,他失职是小,赔命是大! 陆榆土匪似的将李朔月扛到肩上,冷声朝几人叮嘱:“若四少爷问起来,就说人已经跑了,你们谁都没见过。” 方才回话的汉子面色发青,不敢接话。 “怎么?”陆榆压低声音,眯起眼环视四周,“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那汉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急忙磕头道:“回大少爷的话,庄子来、来人了!” “谁?” “添、添香馆的宋、宋……” “大少爷,许久未见,近日可还安好?”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陆榆脸色骤变,只听那人又道:“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奴家带人来接嘉哥儿回添香馆。” “宋阿姆,你怎的来了?”陆榆脸色难看,他怎么把这老嬷子给忘了? 若非叶嘉扎他这一簪子,他本该带着人直奔城内才是。 “我若不来,只怕大少爷要金屋藏娇呢。”宋秋实浅笑,嘱咐身侧的哥儿,“去,快将你家公子接回来。” 竹栖看了眼李朔月低垂的双臂,浑身汗毛倒立,低头应了声:“是。” 陆榆看向宋秋实的双眼,神色不变:“宋阿姆,开个价吧,人本公子要了。” 第140章 平庸姿色 “大公子有心,我这个做阿姆的便先替嘉哥儿拜谢。”宋秋实朝陆榆弯腰行礼,而后微笑道:“只是我曾答应他爹娘要好生照看他,我将他看作亲骨肉,自然舍不得他离了身边。” “嫣儿还在阁内,她年纪小又体弱,离不了哥哥呢。” “既然兄妹情深,他又为什么要逃?” “大公子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也正伤心,回去要好好问问他,看我这个做阿姆的到底哪里不好,叫他想出这样不成体统的法子。” “不过再如何,我也得护着他。他姓叶,爹娘又不在身侧,只有我还能看顾一二。” “照看?”陆榆眯起眼讥讽,“听闻当年叶家大郎在观云台花千金赎了个歌伎,未带回府,只给了他卖身契放他自由。后来这歌伎摇身一变,成了添香馆的管事嬷子,还将他的一双儿女尽数变成了贱籍。” “九泉之下的叶家大郎若知晓他的亲生儿女沦落到如此下场,不知可能瞑目?” “这便不劳大公子费心。”宋秋实面色不变,笑盈盈看向陆榆,吩咐身侧人:“快拿千金散来,大公子这眼睛,可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十几个黑衣汉子便持刀从四面八方涌出,将陆榆等人团团围住,林管事面色骤变,立马上前一步呵斥:“大胆贼人,还不退下?” “大公子若少一根毫毛,陆府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管事这话可就严重了,奴家只是来接阁中娇客,怎会伤大公子分毫?” 宋秋实上前两步,温和道:“咱们添香阁赎身,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嘉哥儿年纪尚小又是我的心头肉,我舍不得他,他自然也体贴我与他妹子,不肯被赎了去。大公子何苦为难奴家?” “你这是非要与我作对?” “奴家自然不敢,何况嘉哥儿身价高昂,非寻常金银能够换得。” “这是谁的人?”陆榆眉心微皱。 “侯爷给奴家防身的暗卫。”宋秋实笑盈盈道。 “一个娼妓,竟值得你大动干戈。”陆榆哼笑了声,好似完全没了兴致一般,随手便将肩头的人摔下,他身边的黑衣人动作比他还快,眨眼间便将人接至怀中。 “罢了,如此平庸姿色,是我昏了头。” “多谢大公子高抬贵手。”宋秋实朝抱着李朔月的汉子微点了下头,那汉子便抱着人离开了。 “嘉哥儿今日之举动实在出格,伤了大爷与四爷,真真是对不住。”宋秋实上前两步,从吕老嬷手中拿过点漆珠盒,垂首道:“这城外的几亩庄子,权当为大公子压惊,赔礼稍后便送至陆府,嘉哥儿身体有恙,恐不能陪同,还请大爷海涵。” “这是千金散,能令伤处恢复如初,奴家带了阁内的郎中,还请大爷移步,这会便令他为四爷医治。” 林管事接过漆盒,打开捧到陆榆跟前,陆榆则看向宋秋实,道:“赔礼便不必了,往后每月让他到我府里来一回即可。” “这是自然。” “那便请宋阿姆带路。”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李朔月的房间。 竹栖掀开床帐,只见床帐周围散满了碎瓷,他瞥见在床上酣睡的墨韵时,神色不由得紧了紧。 “人呢?” “回阿姆的话,墨哥儿在榻上,雨哥儿……” “找。”宋秋实冷漠道:“我倒要看看他藏到哪儿去。” “先将墨韵带回,回去再审。” “是。”吕老嬷应下,朝身后几个哥儿吩咐:“去,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周围几个哥儿四散开来,纷纷开始找人。 片刻后,一个哥儿小跑着禀告:“阿姆,那边的箱子沉甸甸,好像、好像……。” 宋秋实疲倦地挥了挥手,吕老嬷便带了人去开锁。 “雨哥儿!”竹栖瞳孔一缩,惊呼:“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面色青白,血从脑门流到下巴,手脚嘴巴都被捆住,竹栖呼吸一窒,雨哥儿这是……死了吗? 吕老嬷瞪了他一眼,先探过鼻息,而后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拖出来。” 剩下的几个哥儿不敢耽搁,一起将雨哥儿拖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肩颈还插了根金簪。 宋秋实走过来,见着雨哥儿这副样子,轻哼了声,“他倒是狠心。” “还有鼻息。” “还真是命不该绝,一并带回去吧。” 宋秋实出了房门,看着院子里醉成烂泥的几个汉子,冷笑道:“既然这般爱喝酒,来人,赐鸩酒,让他们去阴曹地府喝个足够。” “公子。”吕老嬷将汉子挨个翻看了一遍,“公子,少了两个人。” “方逵和赵猛,均不在这。” 宋秋实深深地看了眼吕老嬷,道:“找,找到了我叫他们生不如死。” 一刻钟后,宋秋实与看过眼睛的陆榆站在陆家庄子正门前。 宋秋实笑道:“今日之事还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嘉哥儿这一回。” “下回大公子来楼里,只管点嘉哥儿伺候。” “只是今日之事,还望大爷万不要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陆榆负身而立,往宋秋实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他来可带来不少人,不带回去吗?” “不守规矩的已经尽数处置了。” 陆榆深深看了宋秋实两眼,转而吩咐林管事:“今夜之事,有几人知道?” 林管事思索片刻后,凝重道:“庄子里知晓只有五人,公子放心,都是可信之人。其余人均被药倒,一时半刻醒不了。” 陆榆漫不经心道:“你走后两个时辰,便有山贼半夜前来偷抢,我为护陆槐一时不察中了箭。如此,宋阿姆可满意?” “还是大公子思虑周全,奴家仰慕不已。”宋秋实笑道,“时候不早了,就在此先与大公子别过。” 陆榆微微点头,宋秋实转身便走,他瞬间冷下脸,低声吩咐:“快马加鞭回城。” “留下几个人找那两个不怕死的东西。” “我非得剥了他俩的皮不可。” 第141章 望月楼 热、好热,热浪一股股迎面扑来,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他烤焦。 陆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不安地在地上翻滚。 林管事站在陆榆身后,看得胆战心惊,大公子教训人的法子未免太唬人了些,这漫天的火光,仆从都逃了出来,他竟然独留吃了大量迷药的四公子躺在地上,任由其周围大火弥漫! 林管事不敢叫陆槐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来回踱步。 “大公子,这火越烧越大,四公子可受不住啊!” “呵。”陆榆站在门外冷眼看着,橙红的火光映衬出他冷漠的侧脸,“还没醒,我看是火不够猛。” “哎哟,大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咳咳咳……” “来人、来人……” 陆槐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微侧起身,撕心裂肺咳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股脑咳出来。 “大公子!” “水。” “快、快来人,快将四公子背出来!”林管事急忙喊身后几个大汉,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将人抱出来。 “急什么?”陆榆看着距离他两步之外的陆槐,皱了皱眉:“我又没将他扔进火场,让他在火旁待了不过半刻,他一个汉子,难道连这些热都受不住?” “四公子金尊玉贵,是奴才怕四公子受了伤。”林管事讪笑道,拿过浸了冷水的帕子给陆槐擦脸,陆榆脸色一沉,沉声道:“泼醒。” 林管事见陆榆沉下脸,便什么话也不敢说,起身让了地方,他刚走,一盆水便结结实实泼到陆槐身上,将金尊玉贵的四少爷泼成了落汤鸡。 “火、火、好大的火!水、水……” 陆槐猛地直起腰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急忙喊:“嘉嘉,快、快跑,快跑……” “嗯,嘉嘉,怎么不见你人?” 脑袋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那冷漠的声音便道:“接着泼。” “是。” 连着两桶水兜头浇下来,浇的陆槐呼吸不畅,险些以为自己要溺死在水里。 “清醒了?” “大哥?你、你怎么在这?”陆槐看见陆榆身后冲天的火光,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他急忙道:“哥,你快救救嘉嘉,他、他还在里面,我——” “他早跑了。” “什么?”陆槐神情一怔,立马矢口否认:“不可能!哥,你胡说什么呢,嘉嘉不是这样对我” “为何不可能?”陆榆幽幽道:“你的好嘉嘉,早早便勾搭了身边的奴仆为他卖命,给你喝的酒里下了迷药,卷了些金银细软同那奸夫一道跑了。” “这不可能!嘉嘉与我心意相通,才不会——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叫你的好嘉嘉拿簪子戳的。”陆榆从怀里掏出一个弯月木簪丢给陆槐,嘲笑道:“看看,你的好嘉嘉在你眼皮子底下勾人,陆四爷,你怎么就没发现?” 陆槐脑子仿若一团糨糊,听什么都像天书。他捏紧手里的弯月簪,不可置信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嘉嘉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伤得了你?” “这木簪、这木簪,谁给他的?”陆槐迷惘道,“他好像是问我要过这样的簪子……” 陆榆已上了马车,林管事便将陆槐也推上去,看陆槐实在迷茫,才说了句:“四爷,那叶氏早早勾搭了方逵,这木簪就是方逵给的。今夜他不但想跑,还想将咱们这些人一并烧死!你瞧这漫天的大火,就是他放的!”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陆槐低声呢喃,临行前望了庄子一眼,眼底倒映出漫天火光。 — 好累、好痛,肩膀和小腿处尤其酸疼,那刺痛仿佛渗进骨头缝里,叫人时时刻刻都得在意。 李朔月缓慢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他缓缓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 口唇干燥不已,李朔月微微挪动躯体,发现他的双臂依旧动不了,阵痛仍在,可他抬不起来。 胳膊,坏掉了吗?李朔月愣愣地想。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醒了?” “可叫我好等。” 宋秋实撇去杯中浮沫,微饮了半口,紧接着,他将茶杯直直砸向刚苏醒的李朔月,“砰”一声,茶杯摔成了碎块,李朔月脸上平白添出许多血印子。 李朔月头晕眼花,被两个哥儿架起来跪在宋秋实跟前。 宋秋实额头青筋跳起,脸色冷如寒冬腊月的冰霜,他抬眼上下打量面前的哥儿,心口的火腾一下烧了起来。 “叶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一时没看住,你就勾搭人往出跑,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 李朔月歪斜着身体,他扬起满面是血的脸颊,忽然就笑了。 宋秋实折辱人的法子他再清楚不过,剥皮拆骨他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逃跑的心气早在陆榆手上消散了个干净,生不得死不能,熬过这一遭还得苟活。 “我怎么就没跑成?我若真跑了,你的心肝就得扒了衣裳伺候嫖客——” 站在一侧的绣裳立马甩了李朔月一巴掌,冷声道:“住嘴,阿姆问话,岂敢胡答?” “贱货,枉费我一番心血。”宋秋实冷笑一声,“早知当日就不该救你,该让你死在那腌臜地方。” “谁要你救?”李朔月眼冒凶光,恶狠狠道:“我还不如早早便死了,也好过替他行娼。” “宋秋实,你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叫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呵,口气倒不小。”宋秋实眸光幽暗危险,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戏谑道:“罢了,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这么爱勾搭人,我便替你好好寻些男人。” “绣裳,去,将人带进望月楼,告诉楼里地汉子,谁干活干的好,我便裳他跳脚人的机会。”宋秋实看了眼神情麻木的李朔月,意味深长道:“楼里还有些‘逍遥仙’,一并带过去,都给他用上。头三天只用药,不许叫人碰。” “瞧着也不安分,把手脚都折了。让郎中候在屋外,留一条命就成。” 宋秋实缓缓行至李朔月面前,嗤笑道:“等你从里面出来,再同我说这些狠话。” 第142章 受罚* 虽然起名叫望月楼,可这楼不过两层高,也不知缘何用“望月”二字。 李朔月被两个哥儿押进一楼,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屋子,屋内却叫人胆颤。 里边摆了各式各样的银器,带刺的骨鞭、拳头大小的暖玉、半尺长的银针…… 李朔月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绣裳轻声道:“公子放心,这些东西用不到你身上。”说罢,她又轻声叹息,“公子不该惹怒阿姆,私逃已是大罪,何苦多说几句话火上浇油?” 李朔月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我只是想出去,我有什么错?” “公子无错,可你的命是阿姆拿银子换来的。”绣裳顿了顿又道:“你若真恨,也该恨将你发卖的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李朔月冷笑连连,身体挣扎起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是刽子手,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绣裳摇摇头,朝李朔月身后两个哥儿看了一眼,那两个哥儿急忙上前压住李朔月的肩膀,不让他乱动。紧接着,绣裳拿出妆奁盒子给李朔月上妆。 虽说是教训,可面前之人毕竟顶着叶嘉的脸,若让常来楼里的达官显贵都知晓叶嘉私逃还打伤恩客,传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身价还要跌。 因此得想法子叫人认不出他的脸。 绣裳动作极快,很快便敷上了几层药粉改了李朔月的面色,如此还未完,他又接过哥侍备好的黑布裹上李朔月的额头,从额头裹到人中,最后打成了死结。 楼里的人都知晓规矩,见着了这副打扮便知道不可动,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李朔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变了个模样,可双臂尽断的他犹如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眼前的黑布缠了三四层,他的视线一片漆黑,连一寸光也泄不进来。 李朔月害怕得牙齿打颤,忍不住出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二楼。” 眼睛被遮掩住,他看不清路,出于恐惧,说什么也不肯走,几乎是被几个哥儿推搡着上了二楼。 李朔月恐惧的无以复加,即将遭受的刑罚令他汗毛倒立,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军帐里的景象,许许多多的男人站在他身侧,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露出一双双恶狼似的绿眼睛,要将他拆吃入腹。 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浑浑噩噩,说不出话,浑身都疼。 没人管他的死活,只因为他是反贼的家眷。 可他不过是做了人家一个月的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家眷? 那时候有陈展救他,可这回呢?谁会救他? 绣裳推开了二楼的门,与一层不同的是,二楼只有东侧墙上壁开了一道狭窄的窗,屋内只摆了一张榻,一扇可以左右开合的屏风。 阴森寒意扑面而来,整个屋子几乎都是血腥味,李朔月颤颤巍巍,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哥儿姑娘被欺辱至死的凄惨画面! 他好似被黑白无常押着到了阴曹地府,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脊背立马浮现出层层细密的冷汗。 “……我错了,绣裳、绣裳姑娘,你告诉他,告诉他我错了……” “我再也、再也不敢跑了……” 李朔月一张脸灰白如纸,他看不见,却能够想象到里面摆了多少折辱人的刑具,没人能不害怕叫这样对待,何况是他这样没骨气的软骨头。 “……求求你,告诉他……我错了,我给他磕头认错,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热泪打湿了黑布,李朔月站在门口不敢踏进。 绣裳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其中一个哥儿得知其意,立马下楼出了院子。将人推进屋内,绣裳轻声道:“阿姆既然说了要罚,便绝无再回头的可能。公子还是安分些,能少遭不少罪。” 话音落下,她便将李朔月推至榻上,从玉葫芦瓶儿里掏出药丸迅速塞进他嘴里说:“这是止痛的药丸子。” “凌波,公子胳膊上的玉簪还未拿出,你快替公子瞧瞧,看仔细些,不必心急。” “好。”跟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凌波上前两步,先掀开药盒,拿剪刀剪了李朔月左臂的衣裳,医治起伤处。 胳膊痛到几乎麻木,李朔月音带哭腔:“绣裳,绣裳,你帮我求求他,我、我……我知错了!” “我从今往后一定认真练琴,绝不、绝不再动其他心思!” 李朔月他哭到近乎哽咽,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求饶的话,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纵然如此,李朔月也再不敢口出恶言。 方才得了示意的哥儿急匆匆跑进屋,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绣裳身侧,附耳低语了两句。 绣裳轻声道:“晓得了。” “什么、宋——阿姆说了什么?”李朔月止了哭腔,满含希冀地问。 绣裳不回他的话,反而转身朝凌波道:“治好公子的胳膊。” “好。”凌波微抬起李朔月的胳膊,骤然使力,两声轻响过后,折断的胳膊便接上了。 “什么、什么意思?”李朔月顿感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不答他的话? “公子放心,这几日奴婢会一道跟着公子,为公子医治。” 耳侧的声音平静,此话一出,李朔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张开口欲再说些,却悲哀地发现此事已成定局。 发现无论如何恳求也不能得到解脱之后,李朔月浑身紧绷,黑布下的双眼闪过一抹决绝,他一狠心,对准自己的舌尖狠狠咬了下去。 身侧的凌波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忽而伸出手,以闪电之速卸掉了他的下巴,绣裳一惊,而后便是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这人在她手里自戕,那后果不堪设想! 绣裳眼神一冷,朝凌波道:“动作快些。”说罢她便令几个哥儿按住李朔月的四肢,强硬地将‘逍遥仙’给他用了小半盒。 一炷香后,绣裳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朝众人道:“先出去,三日不许人近他的身。” 待出了门,她又吩咐守门的几个哥儿,“吊命的参汤一日三回,切记,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灌进去。” 空荡荡而黑漆漆的屋子,唯有一人被绑住四肢、缚住双眼,留于床榻。 第143章 美人恩* 李朔月用过许多暖情的香膏,他靠着这些东西才能勉强获得一丝欢愉。 陈展吝啬对他温柔,可有了这样的东西,李朔月便能假装陈展对自己有些情爱与宠溺。 他觉得即便再猛烈的香膏,他也能受着,可宋秋实总有法子对付他。 熟悉的燥热再次袭来,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秋实找方逵教训自己的那一次,用的便是这东西。 当时吕氏给他用了多少?一指头大小吗?记不清楚了。 屋内好似摆了十几个烧得通红的炭盆,须臾之间,他便浑身热出了虚汗。 热意源源不断,衣裳擦过皮肤都会生出阵阵奇怪的酥痒,骨肉好像被泡软、泡化,又好似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啃咬。 李朔月大汗淋漓,意识蒙眬,无名火快要将他的意识焚烧殆尽,他好似变成了春日圈里的牲畜,理智完全不受控制。 什么爱恨、什么仇敌……所有人都生着同一张脸,可那张脸又全部模糊不清…… 黑漆漆的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灵魂似乎都出了窍,李朔月迷惘地眨了眨眼,四肢艰难脱离躯壳一般在榻上艰难扭曲。 怎么、怎么没有男人来抱他? 好热、好难受…… 傍晚,看守的四个小哥儿,两人点灯、两人喂药。黏稠的膏脂香散得满屋子都是,白日清脆的嗓音已变得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 榻上人全身烧红,乌黑的发黏在脸侧和肩颈,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浑身浸透了汗。 双臂又以诡异的姿态弯折,可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慢吞吞在榻上挪动。 一个哥儿拿手碰了碰李朔月涨红的肩颈,轻声道:“我去寻凌波姐姐。” 剩下几个哥儿点点头,仍各司其职,不敢擅自走动。 三日后,凌波给榻上气若游丝的哥儿检查一番,而后朝绣裳点头。 绣裳了然,朝身后几人叮嘱:“你们劳苦功高,近些日子做工做得好。阿姆妈妈都看在眼里,有好事自然不会忘了你们。” “阿姆体恤你们辛苦,今日特寻来一娇客,赐予尔等与他玩乐。”绣裳话头一转,加重语气:“你们都记着:不许碰他的脸、不许弄伤。各自脸上的面具也·不可摘,除了这门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议论不可外传。” “若谁多嘴传到了阿姆那里,小心美人恩成了杀头罪!” “可都记住了?” “谨记姑姑教诲。”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面具下眼里的亢奋与喜悦。 如此叮嘱的,必然是那等仔细养出来的美人,指不定是楼里那个不服教养的红牌娘子呢。 绣裳又叮嘱了两句,便道:“行了,这便进去吧,记住我的话。” 她让出了道,几个汉子则争先恐后入了内室。 — 朔北,北府军一营,还未入冬,朔北的天便已北风呼啸,寒霜凛冽。 “吁!”车夫停下马,呵了口气搓热手,紧接着便道:“参军,到营帐了。” 跟在苏承昭身侧的书童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公子,咱们到了。” 马车内的苏承昭身披狐皮大氅,手捧暖炉,恍若未闻,车夫书童三催四请,他才慢吞吞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能将人面皮刮掉,苏承昭往氅衣里缩脖子,闷声嘀咕:“这鬼天气,非要喊我来作甚?” “公子,你现在是参军,前两天老爷来信,叫王爷多多照顾你。” 苏承昭掀了掀眼皮,烦躁道:“我爹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书童小心地看了苏承昭一眼,谨慎道:“说要看王爷的意思。” 苏承昭仰头看灰蒙蒙的天,心中燥气更甚。 掀了帘,寒气扑面而来,苏承昭冷地跺了跺脚,皱眉道:“这帐子怎么比外头还冷?” “你这帘子漏风不成?” 陈展大马金刀坐于榻上,只着黄褐色单衣,正翻阅书卷。 闻言只淡声道:“一日也待不上几个时辰,不必浪费。” “嚯,你这话说的,咱们北府军难道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堂堂陈副将连块木炭都燃不起?”苏承昭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后面露嫌弃。 “不说这些,你同我一道去见将军。”陈展将书卷放于枕边,起身披上外衫。 苏承昭百无聊赖抬眼打量眼前的副将,两年多的边境风霜给予他更加强悍的体格和性情,他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脱颖而出,不曾凭借父辈的荫庇,真刀实枪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承昭自认做不出这等事,但对有能之人心怀敬佩,两人又年纪相仿,因此才能多说上两句话。 他打了个哈欠的工夫,陈展已穿戴齐整行至他面前,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不看他的体格和身量,扔到人堆里定然寻觅不着。 “你眼下的乌青这般重?半夜不睡觉同人打架去了?” “昨夜梦魇,没睡好。” 说至此,陈展疲倦地揉了揉脑门,脑海里又浮现出黑林、狼群和求救,那梦境越来越清晰,那被黑雾包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偶尔能瞧见断肢残臂。 可那求饶的声音却越来越诡异,渐渐地变成尖锐的嘶吼。 梦境反反复复,隔三差五便要梦魇一回,可无论如何,陈展总看不清那张脸。 “我记着城外有座庙,不若明天咱俩上香拜上一拜?”苏承昭揶揄道:“好让各路菩萨帮你驱驱鬼。” “不必。”陈展掀开帘,被冷风吹醒神志,他边走边道:“这两日军中事多,你这一来,轻易走不了。” “能有什么事?”苏承昭耸耸肩,“那北陵人又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探子来报,北陵不知从哪换来一批粮草铠甲,最近恐有动作。” “那就打,杀杀他们的锐气。” “是要打。”陈展神情凝重,道:“前些日朝廷只送来不到半数的粮饷,若要开战,这远远不够。” 苏承昭面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近两年收成不好,税收更是艰难,可南境未有灾患,按理来说应当由他们供给军粮,怎会如此少?” 陈展摇摇头,“先走吧。” “好。” 第144章 大刀 两人行至主帐外,便见薛崇穿单衣持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风。 那刀长八九尺,通体漆黑如墨,刀剑锋利,闪着凛冽寒芒,刀身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卧虎兽纹,瞧着便与军中大刀不一样。 苏承昭捧着小暖炉问:“薛副将,怎么一大早就舞刀弄棒?这刀不像朔北的样式,打哪儿来的?” “嚯。”薛崇收了刀,从怀里掏出布巾将刀身仔细擦拭,兴冲冲朝两人喊道:“昨日我去城里买酒,恰巧遇到一畏手畏脚的汉子,我以为是贼,上前欲捉他,嘿,他却跑了。我追了十里地追上了,那汉子痛哭流涕朝我求饶,叫我饶他一命。” “我审了又审,才知晓他家里穷苦,只得拿了祖传宝刀出来卖,可官府不许买卖兵器,是以他才探头探脑。” “我见这刀分量不错,价格又合适,便向王爷借了几十两买来耍耍。” “什么祖传宝刀,我瞧这刀尖锃亮,定然是还没沾过血的新刀,你怕是被诓骗了。”苏承昭将暖炉递给书童,上前两步道:“这刀瞧着轻盈,几斤重?来,让我也耍一耍。” “这刀可不轻。”薛崇爽朗一笑,紧接着便将刀扔过去,“给你。” “能有多——嘶!”苏承昭起初满不在意,伸单手去接,可他没接住,那刀直砸到他胸膛,将他一个高大的汉子砸的往后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陈展单手撑住苏承昭后背,看着那长刀,诧异道:“这么重?” “我估摸着有三四十斤的刀,只要了三十两,划算得很。”薛崇笑道,“我仔细查看了一番,这刀用的是精铁。” “当初拿了刀我便察觉到不对,转手便将那小贼捆了,等会儿咱们审他一审,看他有没有门道多弄些回来。” “三十两买这样精铁锻打的长刀?你这是捡了大便宜。” 陈展从苏承昭手中接过长刀,耍了两下,也跟着笑:“若军将都能换上这样的刀,杀敌便如切瓜砍菜。” “咳咳。”苏承昭整了整衣裳,又道:“三四十斤的刀?这能拎起来杀敌?” “自然能。” 陈展攥紧握手,忽然感受到手柄处异样的纹路,他低头一看,疑惑道:“这刻的是什么?” “瞧着像是弯月,这锻打之人也是藏了巧思。” 薛崇接过刀,前脚刚搁置在兵器架子上,后脚周含章几人就一道过来。 燕王周含章身穿银白战甲,腰配长剑,面容温和,身后的孟桢和薛礼一身玄色锁子甲,面容冷肃。 “王爷。” 周含章将长刀从兵器架上拿下来,掂了两下,道:“这刀分量不错,打哪来的?” 薛崇将来历又说了一遍,随后又补充了两句:“正打算审问这贼人,叫他多给咱们弄些来。” “竟将人都捉了,那快传唤上来,若能弄来这好刀,便给你记一功。” “好,王爷请上座。末将这便去传唤人。” 片刻后,薛崇便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帐子,朝主座的周含章道:“回禀王爷,就是此人。” 何栓一听见王爷两字,便吓得两股颤颤,即便被捆成粽子,也不耽搁他磕头求饶:“呜呜……啊啊啊……” 薛崇拿走何栓口中布巾,道:“如实交代,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何栓将脑袋磕到地上,压根不敢起来。周围无数双虎狼似的眼睛盯住他,叫他不害怕都难。 他只想卖刀挣些银子送回家中,谁料到会叫薛崇薛副将逮到? 这下好了,刀虽然卖了出去,可这命就要不保了。 “我且问你,这刀你打哪来?”周含章发问。 “回王爷的话,这刀是小的家中传下来的。”何栓硬着头皮回复,哆哆嗦嗦像只鹌鹑。 “你不必紧张。”周含章温和道,“抬起头来回话。” “是、是。”何栓将头抬起了三寸,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民间不许这样的大刀流通,若被揭发,少则流放多则砍头! “你是哪里人?听声音不像朔北人。” “回禀、回禀王爷——” “嗷呜嗷呜~”几人正谈话,一只半人多高毛发浓密的灰狼忽然扑进帐内,像一颗巨大的毛团子一样冲到陈展身侧,嘴里还叼了只死掉的黄毛兔子。 陈展呵斥一声:“追云,出去!” 追云扔下死兔子,又委屈地呜咽两声,前爪搭在陈展后背,小孩子似的玩闹。 陈展无奈叹了口气。 狼嚎及威猛的灰狼瞬间勾起何栓脑海中不太美好的回忆,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连句话也说不出。 追云?这不就是那只咬何癞子的那只狼?何栓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方那人眼熟异常,他脱口而出:“陈、陈大哥?” “你二人认识?”苏承昭疑惑道。 陈展眯起眼睛,这人同何癞子一块过他家的鸡。 “你还记得我?” 何栓讪笑片刻,目光落在陈展身后,陈展若有所思,而后眯起眼道:“王爷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呵。” 陈展点到为止,何栓却浮想联翩,想起被咬断腿的何赖,他砰地将脑袋磕到地上,急忙道:“我说、我说。” “这刀是家里人托人给我送来的。” “你家能买得起这样的刀?” “没、没花钱。” 不待人问,何栓又说:“我娘子说这刀本是一个夫郎为自己从军的相公打的,原来打的是二十斤,等了两年,那夫郎迟迟不来,掌柜的四处打听才知晓那夫郎被卖进了青楼,没了踪影。掌柜说他心里有愧,便将刀重新锻造,打成了三十二斤。” “我娘子去他店里买铁锅,那掌柜知晓我在军中,说相逢即是有缘,便将这刀赠予了我娘子。” “我娘子本不敢收,可又害怕我死了,这才冒着杀头的大罪借钱将刀送了过来。” “你也是军中将士,那跑什么?”薛崇道。 陈展眼皮颤了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夫郎姓甚名谁?” 何栓摇摇头,“掌柜的只记得有个月字。” “竟然也是个痴情种。” “那夫郎花了多少银钱打的?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那工匠在何处?” …… 其余人的话再入不了耳,陈展心乱如麻。 从军的相公、卖进青楼、有一个月字……是巧合吗? 不、肯定不是,他未将李朔月卖进青楼,这人绝不会是他! 第145章 阿姆 翌日,何栓胆战心惊进了陈展的营帐,见那只灰色大狼不在,才敢大喘气。 陈展低头擦拭单刀,随口问:“坐,你今年才来北府?从前我在营内怎么没见过你?” 何栓哆哆嗦嗦坐到椅子上,恭顺道,“我、我是伙夫。” “那你家里人敢给你送刀?” “他们、他们也是怕。” 不知缘何,这刀越刀擦心越烦,陈展沉默片刻,出声问:“李夏阳可嫁给你们村的邓谦邓秀才?他们夫夫二人如今怎样了?” “前年成亲后,俩人蜜里调油,真真羡煞一众旁人。邓秀才中了解元,估摸今年便要去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展淡淡应了声。 探听李家二哥儿的消息做什么? 何栓趁机打量陈展两眼,直道世事无常,当初他们偷羊让他夫郎受惊,这人还为了他夫郎砍了何赖子两条腿,可转头又将夫郎卖了。 当真是人心难测。 何栓挠了挠头,忐忑问:“陈副将,你以后还回燕子村吗” 陈展疑惑看去,何栓便道:“那日偷羊被抓后,我便痛改前非,再也不与何赖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我们有错在先,罚了银钱也只当买个教训。可何赖子不识好歹,你走后,他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我听几个老阿婆说闲话,好似还打了你夫郎——” 陈展掀了掀眼皮,何栓急忙改说:“——李氏一顿,将人打出了血来。” 那何栓烧了房便罢了,还时时欺辱他们交过银钱的人,他家贫苦人丁又稀少,受的欺辱最多。若面前这人衣锦还乡,说不定能好好收拾何赖子一顿呢。 陈展停了动作,嘴里的话好几次到了口边,他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几回,他才皱眉问:“那李氏已被我送走,何时回了燕子村?又怎会被打?” 何栓面露难色,绞尽脑汁想曾经听过的传闻。 “只听说是半夜跑回来,碰巧遇着何赖,同他起了冲突,被打了一顿,流了半身的血。后来又叫一个老妇带着几个汉子捉走了,从那往后便没人见过他。” 心中忽然一阵慌乱,陈展闭上眼,反复告诫自己:李朔月只是被老婆子捉走,并未叫人卖进青楼。 沉默半晌后,陈展道:“多谢你告知我,往后若有事,可来寻我。” 何栓喜出望外,没想到几句话便得了个靠山,他立马磕头:“多谢陈大哥,多谢陈大哥!” 压下心中的烦躁,陈展思忖片刻,道:“我有一事——” “陈大哥但说无妨,我还未谢陈大哥今日救我。” “除了寻找那铁匠,劳你费心,再查查锻刀的夫郎。”陈展偏过头,语气略有些凝滞,“若有可能,再看看李家大哥儿……是否安好。” “李家大哥儿?”何栓愣了会,这不就是叫他卖了的夫郎? “嗯。此事不可外传。” “陈大哥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山阳城,添香阁。 “孽种,你给我跪下!”吕老嬷双眼通红,恨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阿姆,你让我去出去吧!”方逵双眼通红,急道,“嘉哥儿被宋阿姆捉了回去,不是又要受什么酷刑。我与他情投意合,怎么能看着他——” “啪!” “造孽,当真是造孽,也不知老嬷子我前世做错了什么,儿子才叫孽障迷了双眼,非要去寻死!” 短短几日,方逵便面目沧桑、胡茬满脸,他胸膛裹着白布,稍一激动便渗出血来。 吕老嬷眼中一痛,垂泪道:“你要为了个娼妓送命,你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爹?”吕老嬷边拍桌子边哭骂,好似要背过气去 “早知那日我便不该让你去,我本来是想让你在他跟前露个脸,日后能谋个好差事,你倒好,反倒被那娼妓勾搭着做出这等叛逃之事,当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嘉哥儿正在受刑,阿姆,他体弱,若再来一遭,恐活不长久!我去求求宋阿姆,求他网开一面!有何刑罚?我来替他受!” “你救,你拿什么救?”吕老嬷气愤道:“你这会去,便是平白送死!你若是非要跟着那娼妓一道死,那我也不活了,阿姆跟着你死!” 吕老嬷说罢便要拿剪刀戳自己的胸膛,方逵眼睛一红,急忙上去将剪刀抢过来,涩声道:“阿姆,你这是做什么?” “若现在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还有谁愿意为他多说一句话?”方逵恳求道。 “方逵,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吕老嬷目眦欲裂,恨铁不成钢道:“方逵,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若有一分真心,就不会对你下死手!” “你流了那么多血,眼看着连气都没了。是阿姆跪着求宋阿姆救你,我这把老骨头给他磕了一天的响头,好不容易求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那娼妓。” 吕老嬷恨得咬牙切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一阵阵后怕。你若非要找死,我现在就去求宋阿姆,我亲自、我亲自去跳脚他!” “阿姆,你别去,你别去,我求你。”方逵松开吕老嬷的手,急忙跪下将头磕得怦怦作响,若他阿姆去,嘉哥儿焉有命活? 吕老嬷痛心疾首:“阿姆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你现在去求他,只会火上浇油,若惹急了宋阿姆,他连你一块罚。” 是啊,他现在即便跑出去跪着求宋秋实,又有什么用?方逵双手掩面,神情极尽痛苦。 吕老嬷见方逵神情有所松动,立马声泪俱下道:“我生你生得晚,你刚满一岁,你阿父便去了。你阿奶不待见咱们娘俩,纵容你小叔抢占了家里的房产田地,只留下你,将我赶了出来。” “我不敢留下你,生怕叫你成了他们家的奴才,我将你偷了出来。我一路乞讨做叫花子,一口饭一口泥将你养大,可是如今,方逵!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嘉嘉……”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便死在你眼前,我也不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们两个只管去一块去死。” 吕老嬷说着,便又要拿桌上的剪刀往自己的脖子刺,方逵一时不察,便叫他刺出了血花。 方逵眼眶一热,脸色苍白,急忙跪下,惶恐地说:“阿姆、阿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第146章 面具 遗珠院。 “公子,公子,我拿了厨房新做的蟹黄酥,你快来尝尝!”竹栖兴高采烈提食盒进院子,正在浇花的观棋见到他,先是一喜,而后便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嘉哥儿’身边伺候吗?” 竹栖摸了摸鼻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低声道:“我想公子了,他准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一段日子。” 观棋敏锐地捕捉到竹栖神色的变化,放下葫芦瓢,面容陡然严肃起来,质问:“可是你犯的什么错,叫他赶回来了?” “棋哥儿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不会在他跟前丢公子的脸。”竹栖不满地嘀咕道,“你怎么不想盼着我好?” “如此便好。”观棋又审视了竹栖两眼,忽而笑了,接过食盒道:“公子昨日还说,你留在他身边时间太长,想要叫我同你换上一换。下回我过去伺候他,你伺候公子。” “公子想你想得紧,赶紧进屋来,咱们一道说说话。” “好,咱们这就进屋。” 两人一道上了二楼,叶嘉面戴薄纱,正坐于书案前练字。 竹栖脚步一顿,扬声问:“公子怎么在屋里还戴面纱?” “自然是宋阿姆吩咐的,阁内里只能有一个叶嘉,咱们公子可不就得隐姓埋名。”观棋倒了杯茶递给竹栖,又笑道:“如此也好,省得叫有心之人看见,平白生出事端。” 观棋说完这话便起身关了门窗,点燃了油灯。 竹栖点点头,急忙将食盒适合放在桌子上,扬起笑脸道:“公子,我从小厨房拿了些糕点,你快来尝尝。” 叶嘉方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觉得奇怪,抬头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喜不自胜摘下面纱,急忙上前两步拉住竹栖的手,将其左右翻看了一番,温声道:“竹栖,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公子。” “快叫我看看,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待的可好,他可有为难你?” 竹栖双眼一红,道:“他不曾为难过我,只是我太想公子,我打小便在公子身边长大,头一回与公子分离这般久。” 竹栖抹掉眼泪,道:“公子与小姐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叶嘉温柔地替竹栖擦掉脸上的泪,拉着竹栖坐在问东问西,观棋也附耳过去听,时不时应和两句。 许久未见的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闲话,叶嘉又问了竹栖回来的缘由,竹栖将方才同观棋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叶嘉虽心有疑虑,但是被竹栖搪塞了过去。 晚上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说小话说到了半夜。 — 五日后。 脸色苍白的雨哥儿推开方逵的房门。 方逵正坐在屋子里看抓耳挠腮书,见着了雨哥儿立马起身,两步迎过去,着急问:“你怎得来了?可是公子让你来的?他如今可还安好?” “你知晓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吗?”雨哥儿并未理会方逵的话,自顾自坐在椅上。 “你——”方逵这才注意到雨哥儿脸上的伤,疑惑道:“你叫谁打了?” 雨哥儿索性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肩颈的血痂和后背的鞭痕。 方逵急忙闭上眼睛,低声呵斥:“你做什么?” “让你瞧瞧我身上的伤。”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瞧。”方逵眼转过身,说道:“我答应过公子,此生只有他一个人,自然不会再与别人牵扯不清,就连看一眼都不成。” “从前只当你见色起意,原来对他还有几分真心。”雨哥儿嗤笑一声,拢紧衣裳,“我这满身的伤都拜他所赐,他拿花瓶打破了我的头、用簪子扎我、又给我喂了毒药,宋阿姆知晓我帮他,又令人鞭笞我。” “他做这些事时毫不手软,脸上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我后背纵横交错的印子,墨哥儿身上也有,可他什么都不知情,但因此遭了罪。” 雨哥儿深深地闭了闭眼,又道:“你再看看你,让他刺了三四刀,又叫他拿石头砸,若非吕阿嬷求宋阿姆救你,现在怎有命活?” “怎么可能、他——伤了你?”方逵一时间愣住,他就说当时怎么嘉哥儿浑身是血,难道那些血是雨哥儿的? “方逵,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你再怎么捂也捂不热,陆四爷平时对他好吗?送金银送珠宝眼都不眨,还不一样叫他药倒?” “他对你说的那些好话,早对别人说了无数回,他同陆四爷也说只喜欢他一个,可到头来还不是将你勾到了床上?” “怎么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没认清他?” “他做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求个自由身罢了。”方逵沉默片刻,认真道:“他说过,他害怕我们背叛他,因此才不敢带着我们走。他境遇这样可怜,我怎么忍心责怪他?” “境遇可怜便能当那等白眼狼,害要帮他之人吗?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干完活吧?” “他没有杀心。”方逵顿了顿,道:“我们都活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活着。” 不知是在说服雨哥儿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雨哥儿一怔,立马眼睛发红,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我没死,哪里是他手下留情?” “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将毒药换成了迷药,现在早进阎罗殿了。”他冷笑一声,“我哪里有你那样好的命,有一个能救你命的阿姆。” 雨哥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面具,砰一声放到桌上:“这两日能带这面具的便能去见他,你去见见他吧,看看他如今的样子,你还能不能喜欢得起来。” 方逵急忙欣喜若狂,急忙将面具藏进怀里,激动道:“多谢、多谢!” 可雨哥儿下一句话就叫他心凉了半截,只听那道气息不稳的嗓音道:“方逵,你同他做不了真鸳鸯,早早死了心吧。” “为何?”方逵本能地问过去。 雨哥儿轻声道:“你阿姆,剥过他的皮,七次。” “他要是知晓你是谁的儿子,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爱你?” 第147章 质问 陆府。 送饭的小厮愁眉苦脸,提着食盒唉声叹气,一旁的守卫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投以同情的目光。 “四公子还是不肯吃?” 小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这半个时辰我都快将嘴皮子磨破了,四少爷愣是看也不想看。” “整日不吃不喝,身体怎么受得住?” “大公子可说什么时候放四爷出去。” 守卫摇摇头,“大公子只说要四公子抄写佛经,未说日子。” 陆榆一进院子,两人立刻闭嘴,小厮急忙迎上去,忧愁道:“大大少爷你可来了。” “如何了?” “四爷这几日吃睡都不好,今日连膳食看也不看——” “不必管他。他一个男人,多饿两顿,清醒清醒。” “这……”小厮擦擦脑门的汗,不敢苟同。 陆榆目不斜视走到门口,看门的汉子弓腰开锁,恭敬道:“大公子请。” 屋内的陆槐一听见陆榆两字,急忙从内室冲出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刚踏进门的人。 陆榆淡淡看了眼门外的汉子,那汉子便立马关上了门将主子二人的声音隔绝在门内。 “大哥,你为何将我关起来?” “你明知他被捉回去,定然会遭受苦楚……”陆槐忽而喉咙酸涩,像是堵了东西,难受又刺痛。 陆榆跨过陆槐坐到主位上,勾起薄唇,尚且完好的右眼眸闪过一丝嘲弄,不紧不慢开口:“你找他做什么?他差点烧死你,你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情圣。竟然为了个娼妓同你大哥叫起板。” “我没有同你叫板。”陆槐焦急地在室内来回踱步,“被抓回添香阁那样的地方,嘉哥儿这会不知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现在只有我能救他啊!” “呵。” “他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被捉住也是活该。” “哥,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你怎么忍心看他被人折磨!” “我喜欢他?”陆榆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两声。 “他一个娼妓也配?我不过是看他颜色好,才存了几分疼爱的心思。” “可他蠢笨分不清好歹,几次三番挑衅于我,既然如此,便活该叫宋秋时跳脚打骂。待他性情柔顺,你我二人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好吗?” 陆槐不爱听陆槐这番说辞,左耳进右耳出,转而问:“嘉嘉如何了?” “不必忧心,不过受两顿鞭笞、关一段日子。我瞧他命大,你又何必如此着急?”陆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口,皱起眉,“冷茶?” “来人——” “当真是鞭笞、关了禁闭?”陆槐急忙上前两步,站至陆榆身前,身体紧绷,神色忐忑。 “他值得我诓骗你?”陆榆神色不变,慢条斯理道:“你也到年纪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别整日游手好闲,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这一个月便好好抄写经书,静静性子,这也是爹娘的意思。” “过两个月爹娘正在给你物色正经人家的姑娘哥儿,待成了亲,你也该学着做些事,为爹和我分担些。” “那嘉哥儿怎么办?那宋阿姆可说会罚几日?” “这些事情不必你管,自会有我看着。”陆榆敲了敲桌子,警示道:“你安分些,别再生事端,否则若惹恼了爹娘,小心让你再也见不着他。” 心口的石头落了地,陆槐重重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坐下,神情不似方才那般着急。 “只是些皮肉苦,忍忍便也过去了。大哥,你记得多给他送些伤药。” 陆槐喝了口冷茶,忽而皱起眉惆怅道:“大哥,我自认待他不薄,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可他为何要跑?做我的外室难道不好吗?” 陆榆睨了陆槐两眼,平静道:“他是个薄情郎,记不住你的好。” “陆槐,你与他云泥之别,认清自己的身份。” — “竹栖,我问你,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嘉坐在平时李朔月接客的房里,头戴面纱。 窗外的街道熙攘吵闹,却更衬这间幽香宁静的房屋像囚笼。 叶嘉心神不宁,还有几分异样的焦躁,总觉得竹栖有事瞒自己。 以宋秋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因得病便不让嘉哥儿坐镇?还让自己假扮他的模样抚琴,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昨日观棋说,伺候嘉哥儿的另外两个哥儿都受了刑罚,可竹栖不仅未受刑罚,还好端端站在他身边,这太诡异了。 竹栖一定有事瞒着他。 好几次夜里,竹栖都噩梦缠身,脸色苍白,浑身直冒冷汗。宋秋时将嘉哥儿接回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是嘉哥儿得了风寒,不宜见客,而后又是脸上起疹子,撤了牌,现在隔三岔五便叫自己头戴面纱弹曲露面,好似要告诉所有人,叶嘉就在楼内。 可真正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叶嘉不得而知,这房内知道他去向的,只有一人。 竹栖正擦拭绿绮琴,听到自家公子责问,手一抖,竟扯断了琴弦。 他笑了笑,温声道:“未曾发生其他事,公子为何这样问?” “嘉哥儿去哪儿了?” “他病了呀,阿姆不是派人来说过吗?”竹栖将拇指放进口中吮血。 “一病又一病,这都几日了,怎么病还没好?”叶嘉起身关上窗,拿了梳妆台上的金疮药,走到竹栖跟前,拽过他割伤的手指,撒上药。 上完药后他冷声道:“竹栖,你我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一两年,便与我离了心?我问你话,你一句都不肯告诉我?” 竹栖笑容勉强,含糊道:“公子这是什么话?竹栖心里只有公子,绝不会背叛公子。” “那你便将实话告诉我。”叶嘉面容冷峻,站在原地等。 竹栖面色发青,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凝滞下来,空气中落针可闻。 叶嘉猛地甩开竹栖的手,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便自己去问。” “竹栖,从今日起,你也不必伺候我了。从今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一出,竹栖吓得脸都白了,他急忙拽住叶嘉的衣袖,仓皇道:“公子——我说!” “你别赶我走!” 第148章 你放了他 他无父无母,是公子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吃好喝好做那管事的大哥儿,如果公子不要他,他还能到哪里去? 叶嘉脸色稍霁,问:“他去哪儿了?” 竹栖嚅嗫道:“……他受了罚,如今身在望月楼,阿姆找了人跳脚……” “什么人?”叶嘉眉心微蹙,语气担忧:“好端端怎么又被跳脚?” 竹栖沉默半晌,最后狠下心,迅速道:“他在庄子里勾引方魁计划要跑,打伤了雨哥儿,还戳瞎了陆家大公子一只眼睛,阿姆赔了大把的银子,一怒之下便将他关进了望月楼。” 叶嘉一愣,心里忍不住想,若他真逃出去该有多好? 他闭了闭眼,又问:“受的什么罚?” 竹栖身体一抖,哆嗦道:“……听说是给他喂了药,楼里那个汉子若干活干得好,便能同他……” “什么!”叶嘉猛地睁开双眼,心沉到谷底,他紧咬牙关,悲愤道:“宋秋实、宋秋实怎么敢这样待他……” “他如今的日子还不够凄惨吗?” 竹栖不敢答话。 叶嘉双眼发红,气得发抖,缓了许久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他转头看向竹栖,问:“竹栖,他逃跑被人知道,是不是你告密?” 竹栖急忙摇头,“是宋阿姆给我送了信,说他勾引方逵赵猛,欲要逃窜,阿姆只叫我看着他,若有什么动静,便派人告诉他。” “我得了信之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可雨哥儿要帮他,我害怕,便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陆四爷生辰那日,方逵赵猛给酒中下药,想要迷晕所有人。林管事提前得了消息,告知于我,我假借腹痛往回跑,跑到一半便遇到前来捉他的宋阿姆,后来、后来他便被捉了回来。” “竹栖,你明知他计划败露,为何不提醒他?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如困兽一般垂死挣扎吗?” “公子!他不能走,他若走了,现在受苦的就是你!” 叶嘉勃然大怒:“竹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说完这话,叶嘉忽然想到嘉哥儿是因何受苦,他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哥儿,忽然没了教训的力气。 他为了苟活,推了那人跳入火坑,若说竹栖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那他就是刽子手,他有何资格说竹栖呢? “若他逃了,我反而才能松一口气。”叶嘉苦涩道。 竹栖掩面哭泣:“宋阿姆不许我说,林管事找人看着我,他又不亲近我……” “阿姆存了心要给他教训,我如何、如何敢坏他的事……我成日做噩梦,梦着他浑身是血来砍我的头,公子,我、我好怕……” “你是昏了头。” 叶嘉擦掉眼中的泪,推开门,冷静道:“我去寻宋秋实。” 他刚推开门,便有七八双眼睛朝他看来,打量、审视、监管……那一瞬间,叶嘉觉着自己如案板上的肉,任人打量挑选。 他呼吸一窒,心头极其不舒服。 旁边的龟公上前两步,道:“公子,请回。” 叶嘉脸色一沉,竹栖急忙跟上去将人拽回来,道:“公子,若无贵客,不能、不能出门……” “啪!”叶嘉关上门,冷声对竹栖道:“你去寻宋秋实,告诉他,他今日若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公子,你怎么能做这等傻事?”竹栖哭音一滞,急忙劝解:“公子,你别急,我这就、这就去!” 竹栖走后,叶嘉脑海里便忍不住浮现出被门外七八双眼睛盯住的感觉,他忍不住想,他平日便是活在所有人的监视下吗? 就连做那等事—— 叶嘉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心口便止不住地疼,宋秋实压根不把他当人。 被无所不在的眼睛监视,自尊被完全践踏,时刻都被提醒你是一个物件,试问,谁被如此对待会不想逃? 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从窗子跳下去了。 一刻钟后,竹栖连同绣裳一块进屋,绣裳见着远处失神的人,特意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公子,阿姆请你到楼下一叙” 事关那人的生死,叶嘉不敢耽搁,立马起身,追问道:“阿姆在何处?” “就在遗珠院内。” 叶嘉一出屋子便有三四个哥儿姑娘寸步不离跟着他,他脸色发青,好几次欲问绣裳话,最后都忍住了。 一行人步履匆匆,急忙赶到遗珠院。 到了院内,绣裳朝叶嘉身后的人开口道:“行了,这不用你们伺候了,都散去吧。” “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化作鸟兽散去,竹栖看了眼叶嘉的面色,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轻声劝道:“公子万不可同阿姆起冲突。” 叶嘉脸色冰冷,“此事我自有定夺。”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进院内,掀开里屋的门。 绣裳同竹栖自知主子有话要说,便停住脚,留在门外守着。 竹栖心里忐忑,时不时便要往门内看两眼,耳朵更是高高竖起,时刻注意屋内的动向。 绣裳见了,忍不住开口教训:“主子说话,咱们做奴才的守好门即可,不该听的话少听,不该做的事儿少做。” “你这副模样传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公子没规矩。” 竹栖面色涨红,急忙端正身形,垂下头道:“姑姑说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绣裳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秋时坐在堂屋喝茶,手里拿了账本翻看,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只笑道:“何事毛毛躁躁?” 叶嘉眼眶通红,哽咽质问:“嘉哥儿去哪儿了?” “你问他?”宋秋实翻了页账本,淡声道:“他病了,接不了客。” “这都病了几日,怎么还不见好?你未给他请郎中吗?” “自然请了,可心病还得心药医,哪那么快?”宋秋实饮了口茶,朝叶嘉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装个他还在楼里的样子就成。” “我问过竹栖,他正在望月楼受罚。”叶嘉手攥成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仰头,干脆利落道:“宋秋实,你放了他。”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 第149章 假仁假义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宋秋实扬起眉毛,语气不解,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不悦。 “你不把他当人看。”叶嘉一想到宋秋实的所作所为便浑身发抖,他忍不住道:“他真是命不好,为什么偏偏同我面容相似,为什么偏偏被你寻到?” “你践踏侮辱他,明知他想逃,却还刻意纵容、故意戏弄。你将他玩弄于股掌,明知他逃脱不得,却还要看他苦苦挣扎,到头来还要责怪他。” “这一年来他替你挣了多少银钱?你只字不提。你将他变作娼妓,还要叫他人尽可夫!宋秋实,你未免太阴狠恶毒了些!” 叶嘉语气颤抖,额头蹦出青筋,他厉声道:“你放他走,让他去过寻常人的日子。” “楼里的叶嘉我来当,这本该……本该是我应受的罪。” “叶嘉,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晚了些。”宋秋实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支起下巴冷笑,他起身,拿账本挑起叶嘉的脸,微眯起眼审视。 “我今日才知道你不光脸像你娘,性子也像。” “不愧是亲娘儿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虚伪、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你、你……”叶嘉瞳孔猛地一缩,神情一片空白,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手段狠毒,可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啊,叶嘉。”宋秋实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叶嘉,你该庆幸你身上流着你阿爹的血,否则你以为这会被人尽可夫的是谁?” 叶嘉脸色发青,被宋秋实这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底是仁善,可教他琴的人是谁?他顶替的是谁?他接过那么多回客,我怎么不见你去救他?” “这会儿说我恶毒,难道你就高尚吗?” 宋秋实冷笑一声,又坐回了原处,他昂起头,不屑道:“你整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可你的悠闲日子都是踩着他的换来的。” “从他受罚到如今已有十几日,聪慧如你,怎么今日才发现?” “叶嘉,难道这些日子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我……”叶嘉额头冒出阵阵冷汗,脸色由于青转白,对上宋秋实咄咄逼人的面孔,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因为他的确踩着嘉哥儿过好日子。 即便他日日不安,可又有什么用? 他只是懦弱地缩在自己的天地,独自伤怀,可这伤怀都显得可笑,他得尽好处,空有悲愤,却只敢做个红着眼的懦夫。 “你这回来找我,不过是怕日后放他出来,他将仇记到你头上,是吗?”宋秋实锐利地看向叶嘉,那双眼仿佛看透一切。 他越过叶嘉,看向紧闭的房门,随后道:“噢,也可能是为了门外叛主的贱婢。” 叶嘉身体一抖,嘴唇嚅嗫着,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从前我还觉得你知情识趣老实,待在楼里不用多费心思。可今日我只觉得你碍眼,是我太宠着你,都敢朝我大呼小叫。” “阁内既然有了一个叶嘉,那你便不该待在这。” “明日你便去寒山寺,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某日晚上,望月楼院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时不时便朝院内张望,仿佛在窥探些什么。 脸戴黑巾的黑影趁着四下无人推开院门,踮起脚尖跑到房檐下,紧接做贼一般将身体贴到门上,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等了约摸有半刻钟,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 黑影皱起眉毛,不禁小声嘀咕:“人去哪儿了?不是说在望月楼吗?” “难不成雨哥儿诓骗我?” “谁?”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黑影先是身体一抖,紧接着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听砰一声,他整个人便被摔到了地上。 凌波从袖中掏出钢针抵在黑影的脖子上,冷声质问:“说!你是什么人?来这意欲何为?” 那黑影闷哼一声,忍不住便假哭着嘟嘟:“好疼,摔死我了,凌波姐姐你下手怎么这样重?” “我、我现在都起不来!” 凌波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扯下黑影的黑布,借着惨白的月光,果然瞥见了一张青涩而又熟悉的面孔。 “墨韵?你来这儿做什么?”凌波忍不住皱起眉呵斥两声,而后将人拉起来,替他拍打衣裳上的尘土。 墨韵哭丧着脸,忧伤道:“我来瞧瞧公子,雨哥儿说公子在望月楼受罚,我便想过来瞧瞧。” “我知晓公子私逃惹恼了阿姆,所以不敢将此事告知他,只能晚上偷偷来。可我哪里知晓你还在这里守着门!” 凌波恍惚了一瞬,疑惑问道:“他害你挨了一顿鞭子,你难道不恨他?还要来看他。” 一提这话,墨韵立马拉下脸,恼怒道:“恨,怎么不恨!我都快恨死他了!” “所以我才要来瞧瞧他到底有多惨,好解我心头之恨。”墨韵气哼哼道,“凌波姐姐你说,他怎么这样坏?我又未做对不起他之事,他为什么要害我?” 凌波扶额,无奈道:“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伺候他,都不知晓他的想法。我如何得知?” “哼。”墨韵揉了揉后背后腰,并未言语。 “行了,你跟我来吧。” 墨韵歪了歪头,不解道:“去哪里呀?” “你不是要瞧瞧他有多么惨?那便跟我来吧。” 墨韵一喜,立马小碎步跟上去:“这就来。” 俩人前后脚上了二楼,凌波带着墨韵走到房门口,轻声道:“你竖起耳朵听,可能听见声音?” “什么?”墨韵面露不解,但还是将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了起来。 片刻后他便听见了汉子办事的声音。 墨韵唰一下抬起头,面色变了又变:“怎么、怎么是这种罚?” “你这下可满意了?” “……” 墨韵忍不住又附耳过去听,半刻钟后,他颤抖着问:“我怎么听不见公子的声音?” “哦,嗓子哑了吧。”凌波皱起眉:“行了,墨韵,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墨韵脸色苍白,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不禁浑身发抖。 “阿姆、阿姆、又给公子用药了?” “是逍遥仙?”墨韵试探道。 凌波厌倦的点了点头。 墨韵脸色难看至极,朝凌波道:“凌波姐姐,你饶了公子吧!他的身体已经、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第150章 你饶了公子吧 “墨韵,你糊涂了不成,饶不饶他又不是我说了算。”凌波神色不变,劝道:“他有非分之想,受罚是应该的。” “他先前能对你下狠手,这会儿你替他求饶,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不必担心,有我在,他性命无虞。” “我知晓凌波姐姐医术好,可已经这么多天了,万一有个好歹落下暗疾,日后可怎么办?” “从前公子日日有客,那些客人总捉弄他,如今这些龟公得了公子的令,指不定要如何搓磨他。” “不成,我这边要寻阿姆说情!” 凌波欲言又止,看着那道急切的黑影,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不肯服软,你又怎么救得了他?” 音落之后她怔了会儿,又嗤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他说不出话,又理智全无,如何能求饶?” — 如此又过了五日。 墨韵跪在宋秋实院子里,丧眉耷眼,脸色颓败,他郁闷的叹了口气,暗想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笨的人了。 求情没求到不说,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墨韵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郁闷又难过。 那日墨韵刚说完求饶的话,宋秋实先是冷笑,而后便提起了墨韵蠢笨只知道玩闹吃喝没看住人的事儿,火气上来,便罚墨韵每日到他院中跪上两个时辰。 墨韵叫苦不迭,跪的膝盖日日都是肿的。 屋内的绣裳看了眼时辰,轻声打断正在翻书的人:“公子,时辰到了。” “嗯,让他起来吧。” 绣裳又提醒道:“公子,嘉哥儿的日子也到了。” “那就一道放出来。告诉墨韵,让他给凌波传话。”宋秋实神色不变,这对他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绣裳笑了笑,“叫墨韵去传话,他八成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功劳呢。” “怎么养了这么个蠢东西,你回头同凌波一道,多提点着他,叫他多提防着些加嘉哥儿,别再叫人被骗了。” “下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头一个先罚他。” “是,奴婢同凌波会多多教导他,定然不会让此事再度发生。” “嗯。” 绣裳又等了一会儿,见宋秋实再无吩咐,便起身推开门,将此事告知墨韵。 墨韵震惊至极,没想到自己的本事这样大,竟然真的能求阿姆放过公子。 他立马起身,朝屋子里大喊:“多谢阿姆、多谢阿姆!” “凌波姐姐,我这边去接公子了。” “将这信带给凌波,她自然会放人出来。” “多谢绣裳姐姐!” 得了准话,墨韵便一瘸一拐的往望月楼去,进了院子,他忽然与一行色匆匆的汉子迎面相撞,墨韵本就行动不便,这一撞直接将他撞了个仰倒。 墨韵脑门疼,屁股也疼,疑心自己摔成了八瓣,每一瓣都疼的厉害。 那脸带面具的汉子一怔,本能的伸出手去扶,可很快他便收了手,径直走了过去。 墨韵不禁哀哀叫唤起来,“疼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 墨韵叫唤了许久,才终于终于攒够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脑门看着远处跑得飞快的身影,忍不住大声指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撞了人就想跑,回头让我家公子抓着,小心扣你的月钱!!” 院子里吵闹的声响引起了凌波的注意,她走出门,便见一瘸一拐的墨韵一手揉脑袋,一手捂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了? 墨哥儿,你怎么又来了?” “凌波姐姐,刚才那个汉子是谁?” “不可说。” “他撞倒了我,还做贼似的跑了,真是气人。”墨韵不满地朝凌波嘀咕两句,而后直接将怀里的信封掏出来,塞进凌波手中,急切道:“凌波姐姐,你快将公子放出来吧,阿姆已经答应将人放出来了!” 凌波半信半疑打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一个潦草的大字:放。 凌波皱了皱眉,不禁狐疑问道:“这真是公子给的信,怎么与往常不太一样?墨韵,这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绣裳姐姐塞给我的。”说起这封信的来历,墨韵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腰板:“这可是我跪了四五日才跪来的!我膝盖都跪肿了!” “可不是我弄虚作假!林波姐姐你怎么能怀疑我?”墨韵瞪大眼睛,神情极不服气。 凌波低头算了算日子,又抬眼看墨韵毫不慌张的神色,心里便有了底。 “行了,我知道了。”凌波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先回院子,待会儿我便叫人把他抬过去。” “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旁人问起他如何,你只说他得了大病,需要静养。” “怎么还要人抬?”墨韵神色一紧,急忙扬声问道:“公子——” 凌波瞪了他一眼,墨韵。忙捂住嘴,然后小心的朝凌波走了一步,低声询问:“那我现在便去请郎中?” 凌波又瞪了他一眼。 墨韵身体一僵,后悔方才说出口,他怎么忘了凌波姐姐医术最好,哪里需要请别的郎中来? “那我要做些什么?” “将房屋收拾一遍即可。” 墨韵怔了怔,小心问道:“说是哪个院子?是平常公子接客的那间房,还是一开始住的那间小院?” “都不是。”凌波低声道:“去收拾遗珠院。” “啊?”墨韵不解:“那里不是住着别人吗?” “叶嘉未梳笼之前,一直都住在遗珠院。”凌波害怕墨韵不懂,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相干的人被公子打发出去了,日后院里只有叶嘉公子。” “你懂了吗?” 墨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意思,我晓得了。” “事不宜迟,凌波姐姐,我便先去打扫院落了。”墨韵抬脚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望月楼。 凌波站在原地,朝他挥手。 墨韵一路小跑,他掀开掀开遗珠院的门,才刚喘了口气,院内两个扫地浇花的哥儿便齐齐朝他看来。 待看清两人的面容之后,墨韵不满地皱起眉毛,开口问:“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第151章 瘦了两圈 观棋看向雨哥儿,雨哥儿未吭声,侧过身继续扫地,似乎是不想搭理二人。 墨韵轻哼一声,便将视线转向观棋。 观棋只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轻声道:“自是阿姆吩咐我二人前来照顾公子。” “怎么不见竹栖那个叛主的坏东西?”墨韵朝院内看了看,并没有看见其余的哥儿姑娘,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只来了这几个人?” “竹栖被宋阿姆罚去了别的地儿,已经不在阁内。” “所以便又换了你来?”墨韵上前两步,一把抢过观棋手中的葫芦瓢,将人往门外推,愤怒道:“你和他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只惦记着你们家的。我们公子才不要抱有二心的人,如果你哪日再做出判主之事,那他还活不活了?” “你与他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与你一道伺候公子呢,快走快走!省得公子看见了你们闹心!” “墨哥儿,竹栖已受了罚,我自当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的主子便只有公子。”观棋转身,抓住墨韵推搡自己的手臂,坚定道:“我留下来,既是阿姆的意思,也是公子的意思。” “竹栖与我从小长在公子身边,若一个不留,岂不引人怀疑?” “再者言之,若碰着了那等相熟之人,我也好提点不是?” 墨韵气恼不已,压根不想听观棋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将人往外推。 两个人在院中推搡,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雨哥儿只看了两眼,便静静的转过身,扫房檐下的落叶。 不多时,凌波便领着四个婆子抬木箱进院子,墨韵立马松开观棋的手,迎上去左看右看,不解的问道:“人呢?” 凌波眼角抽了抽,想起方才两人在院中掐架的样子,不禁眉头一跳。 “阿姆近日新得了些小玩意儿,特令我给公子抬过来。” 观棋上前两步,温声道:“回姑姑的话,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正在房中歇息。劳烦各位阿婆将东西抬进屋。” “去吧。”凌波侧身让开道,几个婆子便跟着观棋将东西抬进堂屋。 凌波没好气地瞪了墨韵一眼,小声训斥:“嚷什么呢?” “下回再这样没个分寸,吵吵嚷嚷,小心你绣裳姐姐前来掌你的嘴。” 墨韵嘟囔一声:“我心里着急嘛。” “着急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两人说话的间隙,观棋便领着四个婆子出了门,凌波。见那四个婆子各个喜笑颜开,便赞赏的看了观棋一眼,又忍不住点了点墨韵的额头:“你好好学着点儿。” “行了,你们四个先回去,我还有些话要同公子讲。” 得了赏钱的几个婆子齐刷刷回道:“是。” 不消片刻,院内就只剩下四人。 凌波带头往屋里走,墨韵同观棋紧随其后,“雨哥儿,你去烧些热水。” “是。” 墨韵进屋后,便识趣的关上了门。 凌波面色微变,道:“把箱子打开,他在箱子里。” 墨韵心紧了紧,忐忑的看了面色沉重的凌波一眼,开箱的时候手不自觉的颤抖。观棋隐约知晓,嘉哥儿遭受了什么事,缓慢打开箱子时,心里极其忐忑。 沉重的箱盖掀开,那未着衣物、手脚被绑、嘴里塞布、脑袋微垂的人便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瘦小、羸弱、干瘪、青紫,这便是观棋看到李朔月的第一眼。 待他看清那酡红的侧脸,登时瞳孔微缩,顿时惊得连话也说不出。 这世上竟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如果不是过分瘦弱,只怕这两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墨韵瞬间便红了眼吓得急忙去探了探李朔月的鼻息,好半晌才确定人还活着。 “公子、公子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这分明、分明只剩下一把骨头!”墨韵擦掉眼角的泪,可那眼泪仿佛止不住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涌。 “行了,现在说这话有何用?” 凌波从箱内拿出药箱,嘱咐愣在原地的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去?” 墨韵呜咽着擦干净眼泪,急忙去解那绑手绑脚的绳子。 观棋同他一道解,触摸到遍布淤痕的皮肤,忽而手抖了下,他诧异道:“起热症了?怎么这么烫?” 凌波目不斜视,将药箱打开,从针包中抽出长针,道:“用多了‘逍遥仙’,体内燥热不止,贪恋男色。” “不必管,先给他擦洗。” 观棋同墨韵一个拉胳膊,一个拉腿,正欲将人往出抬时,凌波忽然出声:“不可,今早我才治了他的胳膊和腿,若如此,恐怕又得断了。” “墨韵,你将他背到床上,观棋,你扶住他的腰背,别让他跌落。” 此话一出,两人立马轻轻放下手,生怕折了他的胳膊腿。 一刻钟后,墨韵坐在床沿,心疼的将一床薄被往李朔月身上搭,观棋止住他的动作,说:“还未施针擦洗。” 墨韵无心和他斗嘴,只好将薄被放在一侧,定定瞧了会儿,才对观棋说道:“你看看他这副可怜样,都是竹栖害的!” “他本来就是替你们家公子受的罪,你们本来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观棋一怔,本想说两句辩解的话,可刚开头,便被凌波的眼神制止。 “墨韵,此话以后不要再说。”凌波眉头微皱,朝观棋道:“你去拿参汤。” “是。” 观棋刚打开门,便同正欲敲门的雨哥儿碰上,雨哥儿让了道,观棋便出了院。 “凌波姑姑,热水已备好,可要现在端进来?” “嗯。” 擦鞋这种事自然得雨哥儿和墨韵来,墨韵伺候人又不仔细,最后这活只得落到雨哥儿身上。 墨韵红了眼:“怎么这么多印子?” “人都瘦了两圈,胳膊腿也断了,公子怎么这么可怜?” “凌波姐姐,从前公子的胳膊便时不时折断,然后腿脚会不会也如此?” 凌波疲倦的揉了揉额头,轻叹一声:“不仅如此,日后还得给他添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伺候着。” 第152章 他不敢 擦洗施针喂药,几个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又等了半个时辰,李朔月身上的热才渐渐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呓语,转而陷入沉睡。 凌波。松了口气,朝三人道:“我今夜留宿于遗珠院,晚上他若有异样,你们便来喊我。” “凌波姐姐,我晓得了。” “嗯,他身旁不可离人,晚上千万要守着。” 墨韵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交代完后,凌波便出门找屋子。 观棋看了看剩下两人的面色,一个神情冷淡漠不关心,另一个眼角通红神情悲伤,瞧着都不像是能守夜的人,搜索一番后他便道:“不若今夜,我先守着?” “不、不用你!”墨韵急忙出声反驳,他拽住雨哥儿的衣袖,说道:“这儿有我和宇哥儿,用不着你。” 雨哥儿将衣袖从墨韵手中抽走,淡淡看了墨韵一眼,声音冷淡:“我明日要打扫院子,今夜你同棋哥儿一道守。” 察觉到雨哥儿不同寻常的冷淡,墨韵忽而想到雨哥儿同公子合谋,而公子险些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像从前那样照顾公子呢? “难道你恨公子?”墨韵试探问。 “阿姆派我来伺候他,我怎么敢记恨他?” 雨哥儿自嘲一笑,紧接着便转身出了门。 观棋只当没听见这二人之间的话,轻声道:“墨哥儿,不过晚上我同你一道?” “不、不用!” 墨韵气的跺了跺脚,便自顾自坐到李朔月榻前,看也不看观棋一眼。 观棋摇了摇头,只道:“那我便睡在耳房,若有事,你喊我就成。” 墨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今伺候嘉哥儿的三个人,雨哥儿疑似藏了杀心,观棋包藏祸心,这两个都不能一心一意,为什么宋阿姆还要将人送过来伺候? 难道自己以后要一个人防着两个人,这也太难了些。 墨韵忧愁地连叹好几口气,他看着李朔月的脸,小声说道:如果不是跟着你最快活,我这会儿才不会守着你呢! 夜色极深,屋里黑的仿佛一团浓墨。待巡查的脚步声小后,与观棋睡在一处的雨哥儿忽然睁开眼,他眼神清明,毫无半丝睡意。 被送到仇人跟前当奴才这样的事,试问谁能睡得着呢? 雨哥儿静静躺在床上,思索宋秋实此举寓意何为。 他明知晓那个人险些杀了他,还将自己送过来,是生怕他对“叶嘉”起不了杀心吗?难道宋秋实就不怕他和“叶嘉”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将矛头指向他吗? 雨哥儿心头烦躁,只觉得这事如一团乱麻,叫人理不清头绪。 他心中郁闷,睡不着觉,索性轻手轻脚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 屋子里黑漆漆,因此他特别小心,怕发出什么声响。 塌前的墨韵呼呼大睡,即使雨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趋势。 雨哥儿冷眼看着,心说:如果守夜的都是墨韵这样的人,如果叶嘉仇人多,那么他死了早不下千次万次。 抬脚绕开墨韵,雨哥儿站在床前,眼神凌厉的看向床上的人,他癫狂狠毒的神情还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便是他预置自己于死地的骇人模样,卸磨杀驴之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今日吧。 如果不是屋里还有人,雨哥儿定然会狠狠的嘲笑奚落,笑他以德报怨、笑他不自量力。 衣袖下的手蠢蠢欲动,现在无人看守,他羸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动手杀了他轻而易举。雨哥儿几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他上前两步,手马上偏要伸出衣袖。 “你杀了他,自己焉有命活?”观棋轻声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活着逃出去吗?” 冷不丁的劝解声叫雨哥儿浑身一颤,他攥紧衣袖下的手,克制着杀意轻声道:“你没睡?” “我同你一样,也睡不着。” “宋秋实大费干戈跳脚,又派了凌波医治,这说明他很看重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活不过明天。” “他想杀我易如反掌,我要杀他却还得千万般计较。” “呵。”雨哥儿冷笑一声,随后又自嘲的笑了笑:“可谁叫他们一个两个都有人护着呢。” “你恨他?” “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上。” 观棋思索片刻后道:“你若杀了他,他的痛苦便就此了结;若让他活下去,他便得清醒着承受加倍的苦难,两者相较,哪个更能减轻你的痛苦?” “可我恨。我每看他一眼,便会想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他为自己的心狠手辣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应受的。” …… 俩人沉默片刻,都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忽而,观棋耳朵微动:“我听到他呢喃,难道他醒了?” 若是从前,雨哥儿定要上前好好探一探,可是到如今他只想躲开,雨哥儿起身转身朝耳房走,不再管身后如何。 观棋上前侧耳倾听,又触碰李朔月的额头和手臂,热得出奇,他只得晃醒墨韵,说:“公子又起热症了,我去隔壁寻凌波姑姑,墨哥儿,你看顾好公子。” 墨韵迷迷糊糊点头应下,起身爬到床沿,结结巴巴的:“你去、你去寻……我看着……” 观棋十分不放心墨韵这副模样,便在他耳边说:“雨哥儿欲杀公子。” 这话如一记惊雷凭空砸下,墨韵立马清醒,双手不住的拍打面颊,警惕的朝耳房看了眼。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凌波喊来。凌波神色困倦,诊治过后道:“同白日一样。” “墨韵,你去端盆冷水,给他擦一擦。” “拿冷水擦洗,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再病能病到哪儿去?”凌波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回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若不想用冷水,便去找个男人来。” 俩人俱是一证,观棋同墨韵面面相觑,最后观棋道:“端凉水吧,若成了瘾,日后就离不开了。” 墨韵点了点头,“那你去端水,我得好好看着公子,防止有些小人呢。” “他不敢的。” 观棋笑道。 第153章 暗疾 四周红色烈火熊熊燃烧,他如困兽,立在中央,逃无可逃。 滚烫的热意从骨血渗到皮肤,仿佛要将他的躯体和理智一同焚烧殆尽。 黑色双眸里仅剩的光一点点熄灭,渐渐平静如一潭死水,仿佛如死掉的鱼眼珠。 他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朔月找不到答案。 也没有人告诉他。 — 从望月楼出来的第三日,李朔月才掀开了眼帘。 朦胧视线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李朔月忽而释然的笑了笑,果真到了阴曹地府,面前这人可不就是被自己亲手杀了的雨哥儿吗? 来寻仇吗? 雨哥儿静静坐在床沿,他看见叶嘉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中闪过半分恨意,然后轻蔑的笑了笑:“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随后他便起身,抬脚往外走。 李朔月眼皮颤了颤,并未听清雨哥儿说的话,他看着那道身影微微走远,心中诧异:这就走了吗? 他难道不想找自己报仇吗? 难道是要找些惩治人的东西? 雨哥儿走到外室,见墨韵正坐在凳子上缝制香包,面色惊讶,不自觉询问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缝香包啊。”墨韵咬断手中的绣线,将绣了一半的香包拿给雨哥儿看:“蝴蝶样的好看吧?” “我打算给里面多放些助眠的药材,放在公子枕边,这样他就不会日日梦魇了。” “你对他倒是忠心。”雨哥儿收回视线,淡淡出声:“怎么不见观棋?” “他去厨房拿药了。” “他醒了,你去跟前伺候着吧。” “当真?”墨韵一喜,急忙放下手中香包,迈着小碎步往内室去,他边走边喊:“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终于醒了,这都第三天了!” “再不醒来,凌波姐姐可就该受罚了呢。” 墨韵叽叽喳喳问:“公子,你渴不渴?我端些雪梨汤过来。” 李朔月刚眯上眼,便被吵闹声惊醒,他掀开眼一看,竟然也是一张熟悉的面颊。 墨……韵…… 李朔月无声呢喃,他怎么、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杀了他? “公子,我将雪梨汤端了过来,不冷也不烫,正适合喝呢。”墨韵舀了半勺雪梨汤,灌进李朔月的嘴里,李朔月喉咙刺痛,喝水很是艰难,大半儿都顺着下巴滑进了衣领。 墨韵心一急一便不自觉加快了动作,他手又不稳,很快李朔月便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墨韵手忙脚乱放下茶杯,将李朔月扶起来拍他的背。 李朔月浑身无力,仿佛被抽了骨头般,软趴趴依靠着墨韵,什么也做不了。 墨韵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李朔月的下巴,自责道:“我只知道这汤喝了对嗓子好,却忘了公子这会儿喝不下多少,早知我便再喂慢些。” 半晌后,李朔月才止了咳嗽,墨韵将他重新放倒,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放在李朔月身后,将他上半身撑了起来。 墨韵看着面前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神情悲伤:“瘦成这个样子,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养起来。” “那些汉子真是可恶,怎么敢这样欺负公子?” “回头我便去找阿姆,叫他多给公子些补身体的好东西。” …… 李朔月本就头晕脑胀,现在更是被耳侧的碎碎念念到头疼,可他说不出话,只能半睁开眼,便只能任由墨韵絮絮叨叨个不停。 雨哥儿、墨韵、汉子、阿姆…… 忽然间,李朔月察觉到不对劲,他压根就没死,来的也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脑海中一阵剧痛,前几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绝望、惊惶、恐惧…… 被关进望月楼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的欲火焚身,更知晓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沉沦。 求饶的手被人紧握戏耍,他像迷路的羔羊误入饥饿的狼群,被一点一点撕的七零八碎、尸骨遍布。 可他怎么还没死? 李朔月头一次怨恨自己的命怎么这样硬? 死了还能再活,活着又一次次遭受折磨,每当他觉得自己坠入谷底,再也不会清醒,可老天捉弄他,无论再怎样难堪,每一次都能让他睁开眼。 沈玉不该拿自己的命生下他,她带着遗憾与不甘死去,而他活不好也死不成。 何苦来这人间走一遭啊。 …… 半月后,遗珠院。 “竹栖呢?” “回公子的话,竹栖同那位一道被阿姆罚去了寒山寺,今年只怕不会再回来。”观棋跪在床榻前,俯首恭顺回话。 “这是罚还是赏?” “咳咳咳。”李朔月神情冷淡,低声咳了两句。 墨韵站在一旁,担忧地看向李朔月。 “回公子的话,这自然是罚。”观棋平静道:“竹栖打小跟着那位,没干过什么粗活,去了寒山寺,一应杂事皆由他包揽,还要伺候主家,自然不会轻松。” “所以叶嘉便换了你过来,生怕我跑了,是吗?” 观棋摇摇头,“这是宋阿姆的意思,与那人无关。” 观棋心道:他家公子与面前这人才应当同仇敌忾,逼迫他们二人的皆是宋秋实,他憎恶仇恨他们家公子,可他们家公子也是被迫害的那个。 “叶嘉与宋秋实沆瀣一气,他要保那叛主的东西,宋秋实自然如他的意。”李朔月。才说了两句,嗓子眼儿便发痒,他急忙拿帕子捂住嘴咳嗽,咳得青白的面色都涨红了。 手里的帕子脏了,墨韵便急忙给李朔月换了新的,他瞧见帕子里的点点血迹,不由得惊呼出声:“公子,你怎么咳血了?这可怎么得了?我现在便去找凌波姐姐,叫她给你诊脉。 李朔月压下嗓子里的痛,出声制止:“不必,我不想见她。” “公子!”墨韵着急出声,还要再劝:“不看怎么能成?万一落下暗疾——” 一想起那张脸,那段混乱的日子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重现,李朔月身体轻颤了颤,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臂,轻声呢喃:“暗疾早就落下了,现在寻她有什么用。” 第154章 借酒浇愁 陆府。 小厮站在陆榆身侧,恭恭敬敬禀报:“昨儿个夫人同张、钱、尤、王几家夫人坐在一道喝茶,席间提到了四公子的婚事,说是改日要办一场赏雪宴,请各府的公子小姐哥儿前来一叙。” “嗯。”陆榆半闭起眼,指腹不断敲击琉璃茶杯,忽而转身问:“四公子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大公子的话,四公子近日被夫人拘着念书,院里又多派了几个家丁看守,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陆榆点点头,随意道:“如此甚好,省的她成日偷家里的东西,换成银钱去逛那青楼妓馆。” “成日丢我陆家的脸。” 小厮跟着附和了两句:“四公子少年心性自然不如大公子沉稳可靠。” 陆榆忽然转了话头,状似不经意问:“添春阁近日有何消息?” 小厮眼睛一转,便知晓大公子问的是谁。他俯身在陆榆耳侧低声道:“昨日添香阁放出消息,说叶嘉公子身体已大好,不日便可见客。” “剩下的便都是些小打小闹,不足以叫大公子挂心。” “上回他接客是什么时候?” 小厮思索片刻后道:“两个多月前,接的是四公子。” “竟然这么久了。”陆榆轻笑一声,招手嘱咐:“你告诉那管事的老鸨子,这几日让他来接我。最迟后日,将人带至东街的宅子里。” “此事你去办,不可声张,不可让夫人知晓,若办的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小厮诚惶诚恐,急忙跪下给陆榆磕头,感激道:“多谢大公子赏识,小的必不负公子所托,将此事办成!” 陆榆应了声,道:“行了,起来吧。” “谢大公子!” 小厮估摸着到了时辰,便道:“大公子,时候差不多了,让小来给您上药吧。” “拿镜子过来。”陆榆随口道。 小厮急忙找了镜子递给陆榆。 陆榆捧起铜镜,揭开眼上的白布,仔细端详起自己受伤的左眼。 被刺破的眼球已看不出伤处,可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灰的阴翳,就连视物也不甚清楚。 一左一右,一黑一灰,差异分外明显。 陆榆神色微冷,想到罪魁祸首,忽而冷哼了声,“白眼狼。” 小厮不知晓他说的人是谁,恭敬道:“大公子不必忧心,小的瞧着眼上的灰比前几日淡了,往后定能恢复如初,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你来上药。” 陆榆扔了铜镜,脸上带了薄怒。 小厮见陆榆脸色严峻,急忙敛住脸上的笑,他小心地拿起案上的玉葫芦瓶,揭开瓶塞,将药水一滴滴往陆榆左眼上倾倒。 陆榆的小厮前脚刚说了要见人,后脚李朔月便被宋秋实送到了陆榆的私宅。 李朔月没有资格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如今离不开男人,跟谁不是跟? 陆榆得了消息,晚上便去宅子里见人。他大步流星行至寝室,推开门后,便见着一红衣美人侧对着他,手里捏着白玉杯,似乎在借酒消愁。 陆榆拿起酒壶轻嗅,挑起眉:“青梅酒?这算什么酒?” “其余的他们也不肯给我,生怕我伺候不好你。” 李朔月饮了半口果酒,神情无悲无喜,“这酒会醉人吗?” “我尝尝。”陆榆就着李朔月的手饮完了剩下的半杯酒,嗤笑道:“这算哪门子酒?” “半分酒意也无,怎么会醉人?” 陆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而后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将酒渡了过去。 李朔月猝不及防吞咽了一大口,立马捂起胸膛咳了起来。 他咳的口脸通红,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意。 陆榆愣了一瞬,而后扔了酒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怀里人的分量,皱眉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朔月抬袖擦了脸上的酒,随意道:“瘦了多少也不耽搁伺候大公子。” “当嫖客的,花了银钱,只管风流快活就是,何必管那些有的没的。” “大公子说这话,真叫人笑话。” “牙尖嘴利。”陆榆抱着人往床边走,“我瞧着宋秋实还没教好你。你如今该讨我欢心,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想再受罚不成?” 李朔月坐在床沿笑道,“我错了。不说那些,贱妾伺候大公子就寝。” 陆榆微皱了皱眉,眼神落到那张含笑的面庞上,并未多说什么。 …… 半晌后,身心愉悦的陆榆拿了奴仆递过来的热帕子擦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身侧之人:“你今日与往常不甚一样。” “有何不一样?”李朔月眯起眼,神情困倦。 “方才还说宋秋实没教好你,看来是我想错了。” 闻言,李朔月唇角弯起弧度,浅笑一声:“你们都一样。” “什么?” “没什么。”李朔月撑起身体,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而后抬眼看向陆榆,笑容妩媚。 “大公子辛苦。” “我伺候大公子吧。” 陆榆扬起眉,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哥儿,眯了眯眼道:“我瞧你一肚子坏水,你想做什么?” “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识趣。” “从前我蠢笨,识人不清。”李朔月无所谓道:“我昏了头,才敢在大公子面前拿乔,从今往后再不敢了。” “真叫我吃惊。” …… 翌日, 刚过卯时,陆榆便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了会儿浅黄色的帘帐,忽然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在李朔月身旁酣睡? 两个月前李朔月能用木簪刺伤他的眼,他昨日真是昏了头,竟然将这一茬给忘了。 先前他便对自己心生恨意,如今又受了罚,难保不会将这账算到自己头上,再起杀心。陆榆忽而生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的松懈与大意而后怕。 他微微侧身,便见昨日与他相拥而眠的人,今日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榆嗤笑一声:“怎么,今日又成了贞洁烈夫,碰也不让碰?” 语罢,他拽着胳膊将人转过来。 手心的温度令他一惊,怎么这样热? 李朔月浑身发烫,他微睁开肿胀的眼皮,半清醒半沉沦地滚进了陆榆怀中。 第155章 宠幸 平康二十五年的除夕夜,李朔月仍旧是在添香阁度过的,这是今生他被卖进花楼的第三个年头。 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不知晓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娼妓,兜兜转转,还得在青楼里看烟火。 他静静立在添香阁的四楼,半推开窗,看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看花灯、猜灯谜,他们个个精神饱满,一双双眼发亮,一张张面带笑。 立在窗边的李朔月仿佛与那些人身处在两个红尘。 一边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另一边寂静无声冷冷清清。 日子难熬又漫长,所有的轨迹又与上一世渐渐重合,那些人成日喊他“叶嘉”,他在混乱的境遇里渐渐迷失,忘了今夕何夕,亦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生和死都成了奢望,他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朔月双目失神,只呆愣愣盯着远处的虚无,连肩上多了件披风都未发现。 观棋给素纹铜手炉裹上巾布,放弃李朔月冰凉的手心里,轻声呼唤:“公子,外面风凉。” 李朔月回了神,心不在焉问:“今日是除夕,你怎么不去陪你家主子?” “公子在哪,奴婢便在哪。”观棋坦然道,紧接着他又出声提醒:“方才小厨房送来了长寿面,公子可要这会儿尝尝?” “长寿面?”李朔月愣了愣,失笑道:“他怎么生在了这样的好日子,可真叫人羡慕。” 李朔月不知道自己生辰是何年何月,只知晓过了今日,他便又长了一岁。李朔月眨了眨眼,心中忽然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了。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穿了红嫁衣替他接客,那时候他便热热闹闹同你们一道过生辰吗?” 观棋迟疑片刻,斟酌道:“那人未过生辰,一夜未眠,亦不敢睡。” 李朔月漫不经心扬起下巴,忽而转身朝屋内走去。 红木桌上的长寿面李朔月只看了一眼,便漠然道:“端走吧。” “是。”观棋不敢迟疑,立即将面端给了守在屋外的汉子。 拐角处忽然传来几声轻快的议论声,观棋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便见着墨韵同雨哥儿各提着两个食盒从远处走来。 墨韵脚步轻快,走在前面。 “观棋,你瞧,我同雨哥儿拿了许多吃食,咱们今日可有口福了!”墨韵眯起眼睛笑,他又穿了身厚实的袄子,脸颊微圆润,远远瞧着,像是街巷上卖年画拿红纸剪出来的胖娃娃。 观棋松了口气,迎过去接过墨韵左手的时候食盒,掂了掂分量,不由得笑道:“都拿了什么东西?这分量可不轻呢。” “自然都是些好东西,我告诉那管事的,我伺候的公子是楼里最有名的琴公子,那管事的不必我说,便将这些好吃的好看的装满了,若是不够,我再去拿。” “够了够了,这么多,公子哪里吃得完?” 墨韵昂起头:“公子挨个尝尝味道便也够了,剩下的自然咱们来吃。” 李朔月支起下巴,看着墨韵几个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十盏下酒菜,十盏蜜饯干果,并一壶屠苏酒。 李朔月随意挑拣着吃了两口,便拎起酒壶,道:“坐下吧。” 墨韵迫不及待坐下,先给李朔月夹了几筷子卤牛肉,而后自己猛猛吃了两口,才道:“公子,饮酒伤身,还是要多吃些!” “你若喜欢,便多吃些。”李朔月饮了两杯屠苏酒,这酒里似乎添了蜜,与他曾在陈展处喝的极不一样。 药味仍重,入口多了几分甜腻和清凉,余味仍有些苦涩,李朔月不知不觉饮了大半壶,脸颊升起红霞,他却半分醉意也无。 观棋同雨哥儿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一个神游天外,另一个则时不时将目光落到李朔月身上。 观棋见李朔月脸颊脖颈均浮现出桃红,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醉了,还是药性上来了? 热意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李朔月眼神渐渐混沌。 “啪嗒!”酒壶摔进席间,酒液溅湿衣袖,李朔月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了。 观棋急忙将手贴上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果然是药性发作。” “墨韵,快去拿药丸子。” “雨哥儿,你去厨房要些清热下火的茶饮和水,给公子擦一擦。” “好。” “嗯。” 吩咐完后,观棋便拦腰将李朔月抱进床榻。 李朔月仰面躺着,拿手臂捂着眼,嗤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门外不是有守夜的汉子,随意喊进来一个。” “公子——”观棋欲言又止,墨韵接过话茬,“凌波姐姐说,若是能压抑下去,说不准日后便好了。” “哼。”李朔月支起身体解外裳,幽幽道:“压制一回,第二回便要加倍反噬,骗人的鬼话你也信?” 墨韵还想再说两句,观棋忽然压住他的手,朝他微晃了晃头,道:“去喊一个吧。” “上回的情形你也见着了,这哪里是一两日便能消解下去的?” 两人谈话间,雨哥儿已带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进屋,李朔月趴在床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抬起头,叫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守门的汉子一怔,急忙抬起眼,他一见着薄纱帘帐里的窈窕美人,便面颊通红,压低嗓子道:“见过公子。” “观棋,带他去洗洗。” 那汉子一怔,急忙说:“公子,我、我来之前便已洗过。” 看守四楼的汉子每日都会换,往常便会有汉子时不时受到房内公子的宠幸,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来之前便好好沐浴清洗,只等着得了机会伺候人。 “怎么,来之前便洗过,你是算准了几日能得我宠幸?” 汉子急忙摇头,克制着语气里的兴奋,温声道:“回公子的话,小的、小的不知。” “你过来,我瞧瞧。” 李朔月逗狗似的招手,他面上带笑,在男人的脸侧轻嗅,那汉子仿佛被勾了魂似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喉咙微微滑动。 “瞧着是干净。” “过来伺候。” 第156章 寻欢作乐 翌日晌午,李朔月悠悠转醒,他靠在榻上,屋内屋外伺候的哥儿、汉子相继朝他磕头说吉祥话,李朔月淡淡听着,观棋站在一侧身给他们发红封。 等到雨哥儿磕头,李朔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没死你也没死,不知是好运还是霉运。从前的事我不会忘,你最好也记着。” 雨哥儿磕头的动作顿住,飞快思索这话的含义。 从前的什么事要两个人都记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短短几息,雨哥儿便将自己遇到李朔月之后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回,除了最开始同那几个哥儿一块儿剥了他的皮,他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之事,甚至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无微不至的伺候照顾他。 他有什么可恨自己的,恨到非得杀了他才能泄恨。 他怎么只记得自己剥了他的皮,可怎么不记得是谁日日给他敷药喂饭呢? 他如今说这话,是想敲打自己吗? 雨哥儿不禁在心中冷笑,他压抑着怒火问:“奴婢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李朔月冷冷地看了雨哥儿一眼:“你从前求我的,你自己反倒忘了?果真是骗人的胡话,听信不得。” “滚出去。” 雨哥儿难以相信李朔月竟然会提起帮自己找人之事,他不信面前这人能有那般的好心肠。 从前他不仅没帮自己找人,还险些杀了自己,现在才说这话,叫他怎么相信? 几番思索,雨哥儿便已明白,只怕是他知晓自己此刻的处境恶劣,才想通过花言巧语来说服自己为他所用。 当真是可笑,他以为自己同方逵一样,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雨哥儿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门。 雨哥儿刚开了门,便迎头撞上正欲推门的陆榆,陆瑜先开了口,问:“你家公子在何处?” 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雨哥儿回道:“回陆大爷的话,公子如今在帐内,正给奴才们发红封。” “现在还未起?”陆榆蹙起眉,面色微沉,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问:“他昨夜可是喊了人伺候?” “正是。” “喊了谁?” “守夜的龟公。”雨哥儿耐着性子道。 “行了,你下去吧。”陆榆抬手挥退雨哥儿,提靴进帐,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忽而抬起李朔月的下巴,语气微冷:“你倒是什么都不挑。” 李朔月拨开陆榆的手,随意道:“我如今就是这副样子,大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无可奈何,还是本性淫贱?”陆榆眯起眼睛,审问道:“我猜你是后者。” “随大爷如何想。”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出声:“大爷今日不去拜年,怎么来我这儿了?” “若我没记错,大年初二,大爷该陪大夫人回娘家才是,莫不是回门礼都备好了?” “我来此地自然是寻欢作乐。”陆榆道:“回门之事不劳你费心。” “大爷莫怪,是我多嘴。” 李朔月见陆榆脱靴,笑道:“从前大爷老说四爷不务正事,沉溺美色,可我觉着大爷好起色来也不遑多让。” “怎么着,这般拐弯抹角,是想打探陆槐的消息?” “我问他做什么,四公子是天上云,我哪里敢高攀?” “如此甚好。”陆榆捏过李朔月的下巴,声音微冷:“他有多久没来见你?” 李朔月想了会儿,才道:“估摸着有三四个月。” “你晓得他干什么去了吗?” “瞧大爷这话说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若心里还惦记着他,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陆榆坐正身体解了外衫,道:“若无意外,陆槐今年季春就该定亲,明年四夫人便会入府。” “娶的是谁家的姑娘?”李朔月好奇地问。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陆榆看着李朔月笑,故意出声奚落他:“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天上月同地上泥,陆槐瞎了眼才会分辨不清。” “我是哪个?”李朔月弯起眉眼笑。 陆榆脱口而出,“自然是——” 李朔月忽然起身吻住陆榆,许久后,他才道:“我是地上泥是不是?我就知晓你要说这个。若是四爷,只会低声哄我呢。” “大爷成日说些叫我伤心的话,看我难过,你便愉悦吗?” “陆槐对你低声下气,你不照样骗了他?” 李朔月叹了口气,手指轻抚陆榆被包裹着的左眼,呢喃道:“我当日拿木簪子刺你,疼不疼?” 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等陆榆说话,李朔月忽然道,“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 “我陪大爷寻欢作乐。” 申时末,陆榆才整理衣裳进了陆府的侧门。他一进院子,便被陆槐身侧伺候的小厮喊住,那小厮弯腰赔笑:“大公子,您忙回府了?” “夫人今日才命人将四公子放了出来,四公子欲要出府,被夫人拦下,两人因此拌了嘴,四公子心中不忿,跑去找了老爷求情。” “他想去哪?” “添、添香阁。”小厮战战兢兢,哆嗦道:“四公子,还说,要、要将那琴公子收进房中——老爷听了这事勃然大怒,又派人打了四公子一顿……” “四公子如今饭也不肯吃喝,小的这才斗胆拦住大公子。” 刚同美人玩闹过的陆榆身心舒畅,听了这事不仅没发火,反而春风和煦道:“走吧,去瞧瞧我那个好弟弟。” 陆榆慢悠悠走,身后的小厮几次欲开口催促,但又生生忍住,只得跟着踱步。 进了内室,陆榆掀袍正对着陆槐坐下,问:“又同爹娘吵?” 陆槐偏头,双目通红:“我喜爱他,想救他出火海,又有什么错?” “他花言巧语几句,你怎能就信了?”陆榆平静道:“他看碟下菜的本事炉火纯青,怎么你还念念不忘?” “从前他尚可骗你身不由己,可现在他可是隔三岔五便召守夜的汉子侍寝。” “他待我是真心的,你懂什么!”陆槐目眦欲裂,陆榆轻笑两声,“是与不是,你找人问问便可。” “我真是费解,他又不聪明,怎么能将陆四爷耍得团团转?” 第157章 威胁 朔北的天凄寒、苦冷,坞城几百里外的交战地血流成河,肃杀与冷意弥漫。烧焦的旗帜同断臂残肢落在一处,阴风凛冽,满目疮痍。 陈展左手拎起敌方将领的头盔,右手朝天刺出一柄闪着红芒的长枪,他扬声道:“此战已胜,众将士听令,随我回城!” “胜!”“胜!”“胜!” 号角、战鼓发出雷鸣般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人马的呐喊令大地颤动,盘旋于天的黑鸦吓得飞往了别处。 陈展拎起长枪翻身跨马,将头盔悬于马鞍处,待兵将都已撤退,他才骑马走在后方,玄色铁甲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疾驰回城,陈展下马拿冷帕子擦了脸上的血和汗,刚掀开议事的帘帐,便被身后的人喊住。 何栓上前两步,低声道:“副将这可能听我几句话?” “你有何事?” 何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展:快速说道:“将军令我找的铁匠有了眉目,不过只听人说他同店里的伙计一道往北走,具体到了哪儿还不曾得知。” 陈展微微皱眉:“此事我会回禀王爷,若能找着他,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此话它便抬脚欲走,何栓急忙扶住陈展的胳膊,声音极小:“副将且慢,你吩咐我打听的人也有了下落。” 何栓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娘子问了许多人,才问到了只言片语。听闻那李家大哥儿逃跑惹怒了主人家,叫人打了一顿,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一个远游的夫郎买下了他,将他收成了奴仆。” “后来再没见到过。” 不是青楼,陈展忽然松了口气,他又问:“那打刀的夫郎?” 何栓挠挠头,小声道:“这个倒是没问出来,估摸是那铁匠知道自己替人打刀这事儿,一旦叫官府知道,便惹来杀身之祸,便谁也没说。” “娘子说若得了机会,还会再四处问问。” “不必。”陈展摆了摆手,随后拆开手中信封。 何栓愣住,“副将是说那里李家哥儿的下落还是打刀夫郎的名字?” “都不必再查,此事你只当没听过。” “好、好。”何栓急忙应承下来,不敢多问一个为什么。 陈展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庆幸总占了大多数,他庆幸李朔月未曾被卖进青楼,亦庆幸打刀的不是他。 他同李朔月之间隔着数条性命,早已不死不休。 — 正月十五。 李朔月进了一座三进的小院,由奴仆领着去伺候行商的赵老爷。 赵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伺候起来颇费功夫。 李朔月拿起男人腰间的龙虎玉佩左右翻看,笑道:“这玉佩瞧着成色不错,这上面又是龙又是虎,龙虎之年,同老爷还相称呢。” “你这张嘴,惯会取笑我。”赵老爷摸着蓄起的短胡笑道:“你若喜欢,便尽管拿去。” “赠予我?”李朔月眯起狐狸眼笑,脸颊去蹭汉子的短胡,神情极尽挑逗。 “自然。” “赵老爷待嘉嘉这样好,嘉嘉都不知道何以为报。”李朔月捧起男人的脸,眼波流转,轻声道:“不如嘉嘉以身相许可好?” “小妖精!” 两人嬉笑作一团。 半个时辰后,李朔月出了门,此时,站在屏风后听完活春宫的两人才走了出来,一人双眼充血,面色赤红,另一人神色冷静,语气平淡。 “赵老爷”一见这两人便立即跪下,喊道:“小的见过大公子四公子。” 陆槐恨恨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赵老爷”,踹了两脚,愤怒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陆榆看着陆槐,开口笑:“我早说过,他谎话连篇,无情无义,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他见钱眼开,同谁都是以身相许,偏偏你信以为真,还将他如珍如宝地捧着哄着。” 陆槐咬紧牙关:“他压根不爱身外之物!” “这都无关紧要,可是阿槐,他想逃,若真叫他跑了,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槐神情松动,看着李朔月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 — 雨哥儿一上马车,李朔月便将玉佩丢进雨哥儿怀中,毫不在意道:“拿去当了。” “若被阿姆知晓——” 李朔月不耐烦地打断雨哥儿的话,“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若你不嘴,他如何得知?” 李朔月停住脚步,眯起眼眸,忽而危险地看向雨哥儿,他冷声道:“怎么,难道你要告密?” 雨哥儿沉默了一瞬,低头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我还以为是不想。”李朔月嗤笑一声,“那你便试试你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能杀得了你一次,便也能杀你第二次。”李朔月睁开双眼,低声威胁道:“若宋秋实若知晓你对他心怀恨意,动手必定比我快,他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奴仆,何其简单?” 雨哥儿浑身僵硬,紧咬牙关,心中恨意滔天,他怎么就这样蠢,竟然将这等事告诉了眼前之人。 “今日墨韵同观棋不在,我便开门见山,要么替我做事,要么死。” 雨哥儿握紧袖子里的金簪,眼中杀意骤现。 “你若识时务,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等我出去了,会帮着找你哥哥,前提是他还活着。” 提到想找之人,雨哥儿手微微松动,他头脑一片空白,对呀,他还要找哥哥,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一笔勾销?如何一笔勾销?” “不能吗?”李朔月面色冷硬,转过头冷冷地笑:“你帮着那老东西害了我那么多回,怎么,我不过打了你两下,你便受不住了吗?” “若真论起来,我也得把你杀上个十回八回才能泄心头之恨。” “你会剥皮,这可是个好手艺,只是能不能保住你这双手,可全凭我的心意。” 李朔月说完,便浑不在意地闭上了眼,轻蔑至极。 雨哥儿心里一惊,前几日这人还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这才几天过去,他竟然又想着要逃跑? 雨哥儿静静思索了一刻钟,他为鱼肉,面前之人为刀俎,已经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于是他轻声道:“好,我答应。” “算你有几分眼色。” 第158章 赵猛 四楼的那扇窗许久未开,满脸胡茬神情落魄的大汉坐在茶水铺子里,神情郁郁地喝冷茶,时不时便要抬眼望楼上看两眼,生怕错过了心尖上的人。 茶铺的掌柜的擦干净桌子,唏嘘道:“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卖皮肉的娼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这些泥腿子却只能一文两文地挣,吃糠咽菜才能省下一二两银子。” “可那娼妓陪一晚便能得几百两银子,真是世风日下,唉。” 方逵“砰”一下砸了茶碗,怒骂一声:“你当他愿意吗?” 掌柜的心头火刚冒起来,又见这汉子满身横肉,是个极不好惹的,便怒了又怒,最后只道:“你这汉子,吃茶便吃茶,缘何砸我的生意?” “我不过念叨两句,难不成戳中了你的伤心事?” 方逵撸起袖子正欲同那多嘴的汉子说两句,四楼的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方逵心紧了紧,理论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人的面庞,一时间连理论也顾不得。 那掌柜的见了方逵这副痴样,不由得小声嘀咕两句:“我说呢,原来是个贪色的痴汉……” 片刻后,那窗子便又合上,方逵怔怔看了许久,心口怦怦直跳。 听闻他时不时便要招守夜的汉子伺候,方逵心中一痛,为何这伺候的汉子不能是自己? 他正伤心,忽然见街角的乞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他当即冷了脸,呵斥:“看什么?” 乞丐悻悻然缩了脖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巷子深处去。 方逵正欲坐下继续伤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乞丐的眼睛怎么越看越熟悉,好像、好像他见过的人。 是谁呢?方逵皱起脸思索。 赵猛! 就是这小子! 自打从陆家山庄回来,他便再没见过赵猛,宋秋实也一直派人在查,可谁能料到这小子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方逵拔腿就追,好在那乞丐一瘸一拐也走不快,待到了无人的地方,方逵才将人拦住。 赵猛松了口气,拨开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道:“方大哥,你竟然真认出我来了,我还怕你不过来呢。” 方逵没接话茬,拎起赵猛的前襟质问:“那人你人呢?为何放走竹栖?你也想害他?” “方大哥,不是这么回事!”赵猛道:“那日我等了又等,又将茅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正想回去找你。恰巧听见那管事的喊郎中,给四公子喂解药,我一想便觉得不对劲儿,咱们中了他们的套了!” “只怕咱俩拿公子的东西去典当的时候就叫人知道了!叫他们看猴似的耍了一遭。” “我怕楼里的管事秋后算账,便连夜赶回了家,安置他们去了。” “这几个月我们一家子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就怕叫人找到。” “我今日也是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着你了。” 方逵听了这话,心中怒意稍减,出声问:“你找我做什么?” 赵猛小声道:“方大哥,公子答应给我的银钱,什么时候给?” “公子身陷囹圄,哪儿来的银子给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猛面色大变,“难不成公子不想给?” 方逵瞪了赵猛一眼,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公子从前给你那些好东西眼都不眨,他不爱这些东西。” “若他能同我双宿双飞,这银子我再加一倍给你。” 说到此处,方逵想到那日被打的情形,他语中苦意更甚,“……说远了,公子压根就没瞧上我。” 赵猛眉眼抽搐,不着痕迹将方逵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国字脸一字眉,皮肤黝黑,膀大腰圆,还没钱……叶嘉瞧不上他也不叫人意外。毕竟他整日见得都是相貌俊朗的大户子弟,又怎会瞧上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 想到那五百两,赵猛心中便是一阵疼,他为了这几百两连命都豁出去了,这会告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比拿鞭子打他还叫人心痛。 他皱了皱眉,小声道:“方大哥,他本来就想跑,你若想法子能将他救出来,那时候,他还能瞧不上你吗?” “他一个小哥儿比不过你,烈哥儿还怕郎缠,软的不行再来硬的,总能叫他安心同你做夫夫。” 方逵微微皱起眉,似乎思索起赵猛这话有无道理。 赵猛心里惦记银子,使劲撺掇:“方大哥,你忍心看着他伺候他人?若再生个以一儿半女,心里哪还有你的位置。” “方大哥,咱们可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方逵毫不犹豫道:“对,你说的对,先得把他救出来。” — 三月十六,宜出行嫁娶。 陆府夫人同请来的媒婆一道前往尤家商议亲事,四少爷一道随同,才子佳人隔帘相望,情根就此深重。 若非陆榆主动告知,李朔月决计不可能知晓。 “他议亲是好事,可是同我有什么关系?”李朔月不痛不痒问了几句,陆瑜似乎是满意了,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就没有半分伤心?” “伤心?四爷得了一门好亲事,我该恭喜他才是。我一介流莺,有什么好伤心的。” “陆槐至今可还惦记着你,去尤家可是叫家丁押着去的。” 李朔月掀起眼皮看了陆榆一眼,狐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上了尤家的姑娘,不满意她嫁给你弟弟,想让我从中作梗不成?” 陆榆哼笑了声,“我看上的姑娘,自然会八抬大轿娶进府里,怎么会用这样的腌臜手段?”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陆槐听见了这话,只怕会伤心欲绝。” “我——” “嘉嘉!”忽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飘进李朔月的耳朵里,他回头一看,三步之外站了个脸色森然、双目赤红的汉子。 李朔月静静看向陆槐,忽而笑了声,转身坐下,他将手帕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嘻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肯告诉我这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时辰后,李朔月咬牙爬进漆黑的马车,他面色阴沉,心中将这不知廉耻的兄弟二人骂了千八百遍。 忽而,微凉的刀锋刺向他的喉咙,幽幽的声音响起:“别动。” 第159章 别动 李朔月瞬间怔住,一时间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着痕迹的微微后移,脖颈远离那冰冷的刀。 后脖颈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仿佛他再动一下,那只手便会将他的脖子掐断。 “谁派你来的?”李朔月浑身僵住,被扼住后颈的畏惧令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更小了些。 “再动,我杀了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好,你杀了我。” 去死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李朔月狠狠闭上眼,直接将自己的脖子往那刀锋上撞,生活如一潭死水,他整日像猪狗一样活着,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他手里算了。 男人碧绿的双眸闪过一丝不解,而后迅速移开匕首,另一只手反而死死捏住李朔月的脖子,掐出五个深红的指印。 赴死的勇气顷刻间消散,李朔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真是糊涂,怎么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朔月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问:“你所求为何?” “银钱还是美色?” “我二者兼具,现在便可给你。” “果然是窑子里的人。”男人缓慢松开掐脖子的手,低声命令:“嘴张开。” 眼下的情况,李朔月没有选择的余地。 男人掏出颗药丸子塞进李朔月嘴里,逼迫他咽进喉咙。 “什么东西?” “送你上西天的好东西。” “真要杀我,你刚才就不会移走匕首。”李朔月表面语气冷静,实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他颤抖的尾音已经泄露了他的胆小与怕死。 “公子,到了。”观棋在马车外小声呼唤,李朔月轻声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屋子。” “什么?” “我要休养的屋子。” 双腿打摆子的李朔月被观棋扶回屋,他一进屋,便被墨韵同雨哥儿伺候着洗浴涂药,又喊了郎中给李朔月看脱臼的手臂,活了半个时辰,李朔月才换上了寝衣,坐在铜镜前梳发。 墨韵与雨哥儿一左一右站在李朔月身侧,拿白玉梳梳头发。墨韵圆圆的脸颊满是愤怒,他低声控诉:“陆四爷怎么能同陆大爷一道捉弄公子?真是太可恶了!” “枉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今日竟然硬生生将公子的胳膊折了,他明明知晓公子的胳膊受不得伤!” 李朔月无所谓地摘下双耳上的红玉珠子,随口道:“他本性如此,从前那副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 “成日说要替我赎身,可我受罚的时候,怎么他一回也没来?” “就是如此呢。”墨韵重重点头。 李朔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观棋人呢?” “他刚才去拿温养的暖玉,这会快到了。”雨哥儿恭顺回应。 “嗯。”李朔月淡声道,拿起桌上自己摘下来的红玉耳坠,一块儿丢给墨韵,道:“你拿去玩儿吧。” 墨韵拿起红玉耳坠仔细端详, 而后一把揣进兜里,笑着替李朔月揉起肩膀,说:“谢谢公子,明日我便拿去小厨房换好吃的!” “那管事的老嬷子最喜欢这样的好宝贝。” 李朔月撩起眼皮训斥:“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给你的东西,被那老嬷子骗去了多少?” “才不是骗。”墨韵急忙道:“前几日我坐在遗嘱院里啃肘子叫吕老嬷嬷瞧见了,他便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银,每日只准吃一碗素面,还叫观棋看着,我只得出此下策。” “我瞧着你没少吃,这几日都圆了一圈。”刚进门的观棋听了这话,失笑道:“公子又未曾少过你的吃食,你怎么还要拿好东西去换?” “你懂什么?”墨韵小声嘀咕:“给了那老嬷子好东西,我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才不用受人拘束呢。” 雨哥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并未回话。 观棋笑了片刻,然后才打开手中的木匣,道:“公子,暖玉奴婢拿回来了。” “嗯。”李朔月佯装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吩咐:“东西我自己会用,今夜不必你们守,都回去吧。” “可——”观棋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这窗户都叫人封死了,门外守着十几个汉子,你还怕我飞出去不成?” “奴婢不敢。”见李朔月发了火,观棋立马道:“奴婢今日守在门外,若公子有事,只需吩咐一声即可。” 李朔月看也不看三人,直至那三人退了出去。 等屋里没人了,他脸上的散漫才换成了凝重,立马转身扣自己的嗓子眼儿,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徒劳。 干呕几声,只吐出了两口酸水,李朔月狠狠的将妆奁漆阁砸向屏风,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只见那副红彩相思小屏风被砸倒在地,叫艳红的口脂染花了。 门外的几人齐齐一抖,即便他们对这样的动静早已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怎么了?”墨韵边拍打着门边问,观棋扶住他的手:“今日陆四这样待公子,他口中虽不在意,可心里难受。” “哎。”墨韵重重叹了口气,又将陆槐骂了一遍。 李朔月双目赤红,伪装出来的冷淡漠然顷刻消散,他低声咒骂:“该死、该死的贱人!” “我要杀了你——” 冰冷戏谑的男声再度在房里响起,“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原来是装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朔月唰一下抬起头,待看清拨开玉帘走出来的汉子,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高挺的眉骨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极白的面颊深情冷漠,只有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李朔月与男人的目光短暂相接,恍然觉得自己是只被他盯住的猎物,毫无可逃。 目光落在男人腰间那柄红宝石弯刀上,李朔月微微攥紧衣袖下的手,竟然、竟然是他上辈子见过的人! 昏暗的室内只有烛火时不时爆出的声音,卫堇朝眯起眼将李朔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一侧的木匣上,意味不明笑了声。 他两步走至李朔月身侧,拿起木匣中的暖玉,挑起李朔月的下巴,戏谑道:“我说怎么是个狐媚子,原来是行娼的。” 第160章 卫堇朝 卫堇朝、卫堇朝。 前世摄政王周临渊身侧的神医,整日神出鬼没,却极得周临渊信任。 若没有他,天生体弱,被宫中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周临渊断然不会活到燕王清君侧。 李朔月只在周临渊的宴会上见过一次这位卫神医,可他印象极深,因为卫堇朝生了一双碧绿透彻的双眸,大周人没有这样稀罕的瞳色。 当时李朔月还猜测过这人的身世,想着许是那个周边小国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神药,叫摄政王将他当作手足兄弟一般信任和赏识。 卫堇朝的出现,一下子将李朔月的记忆拉回到前世他当宠妾的那段日子,琼浆玉液、珍馐美馔,如流水似的端入他的小院,更不必说绫罗绸缎、绫罗绸缎…… 可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李朔月陷在泥沼里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前世的事,直到上一世见过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卫堇朝怎么会到这来?他如今已成了周临渊的亲信吗? 他能不能、能不能通过卫堇朝离开这鬼地方? 李朔月心乱如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百般想法,他甚至想,如何能借助卫堇朝重新找到周临渊,再借周临渊的手替他讨回公道? 别的不说,上一世周临渊是切切实实宠爱过他的,即便日子短暂。 “遗珠院旁有一座小院,房内有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你可以去那处,我会找人为你遮掩。”李朔月偏开脸颊,双眼紧盯男人冷漠打量的眼,神情忐忑,衣衫下的手渐渐收紧。 “你觉着我要住处做什么?”卫堇朝眯起眼,忽而朝李朔月逼近,他停在一寸之外的地方,身体将李朔月整个罩住,极具逼迫意味。 极重的血腥气充满鼻腔,李朔月薄唇微抿,心道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养伤配药,顺道再躲避些想杀他的仇人。 “闻到了?”卫堇朝漫不经心将暖玉扔进木匣,眼尾上挑,露出凉薄的坏笑,他轻声道:“知道这血味怎么来的吗?” “你、你受伤了?” “错了。”卫堇朝掐住李朔月的脸颊,低声道:“这是死人身上的。” “你方才吃的药丸子是剧毒之物,十日内若得不到解药,便会五脏六腑颠倒,浑身剧痛抽搐,最后血流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李朔月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腕,道:“这药你还有吗?我有几个死敌,也想叫他们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卫堇朝挑起眉头笑,“这药价值千金,你当是那糖丸子?什么仇敌,也配用上我这精心研制的好药?” 听见这话,李朔月松开卫堇朝的手,面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他无比惋惜,怎么就不能给宋秋实也喂一粒尝尝? “你会杀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有何难?”卫堇朝慢悠悠找了椅子坐下,比李朔月这个主人家还要悠闲。 “那你能帮我杀人吗?” “你能给我什么?” 李朔月微怔,犹豫道:“我、我救了你?” “你救我?”卫堇朝嗤笑,“好好的哥儿怎么是个傻的,说什么胡话呢。你现在命在我手里,到底是谁救谁?” “那你要什么?” “你的身体,你给不给?”卫堇朝玩味地看向李朔月,视线停留在他的薄唇和腰肢上,眼里是明晃晃的戏耍和嘲弄。 “给。”李朔月神情认真,毫不迟疑。他坚定道:“只要、只要你能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 次日一早,雨哥儿便领着四个哥儿打扫遗珠院一侧的小院落,正是刚来添香阁住的那地方。 他并未动手,只站在堂屋内,朝众人吩咐:“咱们公子吩咐了,即便这院子无人居住,也得时时打扫,万不可懈怠。” 四个哥儿纷纷点头:“是。” “行了,都忙活去吧。”雨哥儿一声吩咐,四个哥儿便挽袖开始忙活,两刻钟后,屋子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雨哥儿满意地点点头,叫四个哥儿先出去,等人出了院子,他便将密室打开,又往一侧的竹榻上放了两瓶千金散,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出了门。 今日一早李朔月便嘱咐他这样做,雨哥儿心中吃惊,却还是照做。 不知是谁受了伤,竟然要千金散? 这药可是宋秋实留给李朔月平日治伤的。 雨哥儿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三个整日轮流跟在李朔月身边,他到底是怎么结识其他人的?难道是昨晚,晚上支开他们那会吗? 疑惑萦绕心头,直至回了四楼,雨哥儿依旧没有想明白。 李朔月懒洋洋歪斜在小榻上,见雨哥儿回来,只淡淡吩咐了一声,“将食盒拿去灶房,换碟咸口的。” “是。”刚回屋的雨哥儿并未抱怨,左手拎起食盒,便又转身往屋外走。 观棋拿了薄衫从内室走进来,道:“公子若不喜欢今日的糕点,往后奴婢便同墨韵通个气,叫那管事的老嬷子装些其他的时令糕点。” “嗯。”李朔月眯起眼应了声。 观棋瞧他这副懒散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提醒道:“公子,待会咱们得去刘府,这会可要梳洗打扮?” — 雨哥儿稳稳拎着食盒,脚步轻盈,到了厨房,他将食盒摆到那管事的钱老嬷子面前,笑道:“公子今日想吃些咸口的,麻烦阿嬷令换一碟。” 墨韵时常拿好东西同钱老嬷子换东西,久而久之,李朔月身边的人便都认得了这老嬷子。 钱老嬷急忙接过食盒,脸上扬起笑问:“公子一口未动?” “许是吃了半口。”雨哥儿笑着将袖中银袋递给钱老嬷,温声嘱托:“劳烦阿嬷多上些心,公子体恤阿嬷辛苦,这是请阿嬷的吃茶钱。” “这如何敢当?” “阿嬷辛苦操劳,平日又多关照墨韵那馋嘴的家伙,这自是应当的。” 钱老嬷子掂了掂这食盒的分量,只觉得比先前重上许多,他心底有了数,只笑眯眯道:“哥儿放心,老嬷子我这便去换咸口的糕点来。” “有劳阿嬷。” 第161章 什么都给你 当夜,钱老嬷子便拎着小竹篮哼着小调回了自家院子。 恰逢打柴的樵夫来送柴,钱老嬷子见着后院满满当当的三担柴,脸上当即露出满意的笑:“今日这柴送的倒是及时。” “钱阿嬷既要,咱们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那樵夫憨厚一笑,站在原地等着钱老嬷拿出银钱。 钱老嬷点头,从小竹篮中拿出一个糕点盒子,又拿出四十枚铜钱一并递过去,道:“这是今日新得的糕点,你也一并拿去吃。只有一点,后几日的柴火也要及时送。” 那樵夫在自己衣衫上擦了两下手,弓起腰笑着接过,“这是自然,我定当早早给阿嬷送来。” “如此便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樵夫便出门往东走,拿着方才的铜钱割了二斤肉,这才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方向去。 待亥时初,樵夫才回了自家的院子,屋内早早便掌了灯,他一进门,两双眼睛便齐刷刷朝他看去。 方逵最是焦急,立马从炕上起身,焦急地问:“郑兄弟,行事可还顺利?” 樵夫郑大山憨厚一笑,将后背的背篓卸下来,先是拿出了二斤猪肉,而后才拿出钱老嬷给他的糕点盒,他将盒子推至炕桌上,笑道:“成了,东西全在这里。” 盒子里装了七八件金首饰,工艺精湛,成色极好。 方逵同赵猛一道松了口气,前者开口:“我当是雨哥儿诓骗我,没想真的成了。” 赵猛道:“这回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毛毛躁躁,叫人抓住了把柄。” 方逵点头:“这是自然。” “只是如何将公子救出来,依靠咱们几个是不成的,还得从长计议。” 郑大山急忙补了一句,“还有银丹姑娘,你俩断不可忘了。” “这是自然。” — 五日后,一身夜行衣的卫堇朝慢慢悠悠晃进了院子,幸灾乐祸地想:闵殊这厮怎么没影儿了?难道已经叫人捉走了? 以他的身手,即使带伤被人追杀,也不该四五日都见不着人了。 真是怪了,他俩当日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躲了也不过半日功夫,他往北找了四五日,竟然怎样也找不到。 卫堇朝望着月亮叹了口气,他同闵殊这遭南下,便是想寻些救命的奇药,可奈何这些奇药都在他人府中,他们得费些功夫才能拿到,有些富贵人家家中多能人异士,是以他俩才频频遭遇追杀。 一路上两人十日有八日都在逃窜,即便分头行动,最迟一两日也会会面,这次倒有些出乎意料。 卫堇朝沉思片刻,如果自己只带回去一具尸体,周临渊还会信任自己吗? 他还真有些说不准,毕竟这闵殊是周临渊身侧的暗卫头子,身手不凡。 罢了,再多找几日也无妨。卫堇朝推开房门,复又顿住脚步,这几日忙着在外面跑,将那小娼妓给忘了,算算日子,这会儿那药也该发作了,虽不致命,可也能叫他吃点苦头。 他都有些好奇,那娼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添香阁四楼,浑身无力的李朔月被观棋和雨哥儿搀扶着进了屋,守门的十几个汉子目光齐齐落到中间里的窈窕倩影身上,目光或焦急或希冀或玩味或打量。 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样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又都在心底暗暗期盼不花一文钱便能与这等美人春风一度。 等几个哥儿进了屋,汉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面色潮红的李朔月一进屋子,便直奔内室,拿出了害人的东西。 墨韵急忙跟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这样行色匆匆?” 雨哥儿叹了口气:“还不是陆四爷由爱生恨,又找了法子捉弄公子。” “那面色怎么这样红?”墨韵拿出帕子给李朔月擦了擦脸庞的汗,又急忙将晾好的温茶递过去,“莫不是又病了?” “这倒不是。”观棋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托盘上,叹了口气,“也不知谁教给四公子这样的法子,真真是恶劣。” 墨韵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气得脸都红了:“四公子真是腌臜,他怎么自己不戴一个?” 李朔月饮了口茶,痴笑道:“什么由爱生恨,你也太抬举他了。” “他在添香阁不知有多少个相好,戏弄人地把式层出不穷。从前他便这样,现在又嫌我骗他,如今得了由头,更是要变本加厉报复回来。” 李朔月放下茶杯,手臂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刺痛他眉头轻皱,却没有发出声音。 观棋说道,“墨韵,快将那千金散拿来,公子后背还有伤呢。” “什么伤?” “鞭伤。” 墨韵小跑着去拿药,边跑边骂:“这四公子也忒不是人了,公子那日要跑,可只是好心地让他睡了一觉,连皮儿都没叫他擦破。” “我都还挨了打呢!” “他有什么好记恨的?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雨哥儿同观棋一道伺候李朔月脱衣衫,李朔月趴在床上,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伤,全是些一指宽的血印子,且都破了皮。 李朔月听着墨韵的抱怨,不禁笑了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遗憾,早知那日他也该叫陆槐尝尝受伤的滋味,连陆榆都瞎了只眼。 观棋接过千金散,无奈地叮嘱:“这话你在咱们几个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传出去,若叫陆府的人知晓,你看他们要不要你的脑袋。” “别说是陆府,就是传到阿姆的耳朵里,也少不了他一顿好果子吃。”雨哥儿跟着笑。 墨韵瘪瘪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观棋先拿绸帕将李朔月后背的血迹轻轻擦掉,而后拔开白色葫芦瓶的塞子,将白色粉末慢慢往血印子上倒。 雨哥儿眼皮抖了抖,没说话。葫芦瓶里的千金散不过是普通的金疮药,真的千金散几日前就让他放进了先前住过的院子里。 那样好的药,也不知道给了谁。 “墨哥儿,你去灶房要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千金散用时灼热痛痒,饮过汤药,公子晚上才能好好歇息。” “成,我这就去。”墨韵点点头,便急忙跑了出去。 观棋则蹲在床前,慢吞吞地往伤口上洒药。 “这么些鞭痕,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观棋闻言笑道,“你怎么糊涂了?用了这千金散,最迟不过五日便会痊愈。哪里用得了那么久。” 雨哥儿面色不变,回应道:“我是说伤好之后留下的印子。” “留了满身的印子才好,最好叫那些嫖客一掀开衣服,就吓得双眼发直昏死过去,省得还要我虚与委蛇,腆着笑脸去伺候。” 李朔月冷冷嗤笑一声,“陆槐不够狠心,若是我,定要将那骗我之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要他永远记着,让他再不敢骗我。” “惩戒人的手段何其之多,公子何苦非要采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观棋轻生安慰,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雨哥儿定定地看着,李朔月满是鞭痕的后背,心中感触颇深,当年他来到李朔月身侧时,他受了伤还只会哭着喊展郎救他,如今则连哭也不哭一声,满心只想着如何报复。 真心终究是死在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楚里。 他与当年那个柔弱的小哥儿,早已是天差地别。 饮完药后,李朔月便趴在床上假寐,三个伺候的哥儿,雨哥儿守在内室缝制贴身的小衣,墨韵趴在桌上看小人书,观棋则坐在墨韵身侧看书。 真要有安神的作用,不过半个时辰,李朔月便睡着了。 可腹中忽然剧痛,劲硬生生地将他疼醒。 仿若有重锤不断敲击他的腹部,钝痛持续不断,叫人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之际,耳侧忽然传来一道不解的低喃:“这药难道对他无用?” “怪哉。” 李朔月迷迷糊糊间使尽全力咬破唇瓣,刺痛与血腥气令他终于睁开了眼,床边漆黑的影子令他心颤了一瞬,身体下意识往床内侧翻滚。 “跑什么?”那人戏谑道,随后一掌压到李朔月的后腰上,令他动不了分毫。 卫堇朝的手劲太重,偏偏李朔月又莫名腹痛,痛上加痛,令他浑身都浸出了冷汗。 “你、你做什么?” 李朔月虚弱道:“卫、卫——” 卫堇朝脸色微变,他尚未告诉过这哥儿自己的名讳,他如何得知自己姓卫? 李朔月眼角的余光瞥到卫堇朝的脸色,急忙将预备说出口的字眼吞下,问道:“为、为什么?” “我腹痛,是你搞的鬼?” 卫堇朝眯起眼,端详片刻后,漫不经心道:“早说你腹痛,我还当我喂错了。” 李朔月呼吸一窒,心里又憋了口郁气,他本能地追问:“不是,十天才死?” “日子,还没到。” 他边揉肚子边求饶:“好疼好疼,你把手移开……” 卫堇朝的手上移,他捻起一丝里李朔月的药粉,闻了两下,不屑道:“你就拿这玩意儿治伤?” “……”李朔月疼得肩膀颤抖,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好的东西,要给了你。” 卫堇朝扬起眉毛,“你说那两瓶子面粉似的玩意儿?我瞧着这两样无甚区别。” 李朔月被卫堇朝的话堵了一下,顿时觉得腹痛更甚,他闷声开口:“你若不想要,便给我。” “早扔了。” 卫堇朝笑着起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了起来。 李朔月叫卫堇朝气得肚子脑袋浑身疼,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想要拿自以为的好药去拉拢他,卫堇朝是个郎中,他出行难道不会带药吗?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腹痛……”李朔月深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我答应给你找地方住、你得给我解药……” 卫堇朝慢悠悠放下茶杯,匪夷所思道:“我只说过十日内得不到解药便会死,我什么时候说过会给你解药?” “难道不是你上赶着说要给我找住处,请我替你杀人?” “……你没替我杀人……” “可我也没碰你。” “……” 这一般不知廉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李朔月气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给卫堇朝找住处、给他送伤药、替他遮掩…… 这都六七日过去了,他说丢了药,说自己上赶着给他找住处…… 合着、合着又是自己一厢情愿? 李朔月狠狠攥紧手中的被褥,偏过头恶狠狠盯紧卫堇朝,神情凶恶的好似疯狗,恨不得立马上去咬他几口。 卫堇朝戏耍够了,又优哉游哉道:“说来听听,你的仇敌都有谁,若碰上合眼缘的,我便替你杀上一两个。” 李朔月愣了愣,立马收起凶恶的神情,水光潋滟的双眸看向卫堇朝,讨好献媚之意极重。 卫堇朝对这副姿态熟视无睹,支起下巴笑:“我瞧你这面皮不错,能剥下来做一副面具,眼睛挖下来……” 这话极其骇人,李朔月只听着便瑟瑟发抖,从前只听闻卫堇朝睚眦必报,王府里的奴仆没告诉他,卫堇朝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喜好。 李朔月急忙将脸埋到被褥上,片刻后,他便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儿仇敌的名字,连他们住在哪儿都说了一起说了,最后用讨好又充满希冀的语气问:“大侠,你看看哪个合眼缘?” “若都合眼缘,能不能大慈大悲帮我送他们一程?” 卫堇朝静静听着,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到后面就有些兴趣索然,不悦道:“你说宋秋实陆榆这等也就罢了,喂一两颗药丸子就能送走。” “可后面李有财、王桂香……这又是什么货色?” “他们也配我动手?”卫堇朝面露嫌弃眉头狠皱,仿佛这名字都污了他耳朵一般。紧接着他又将李朔月从头到脚看了一番,纳闷道:“你这副狐媚样,攀附几个男人,吹吹耳边风,难道还杀不了一两个?” 这话当真戳到李朔月的痛处,他羞恼道:“你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生怕卫堇朝因此不悦,又急忙补充:“我处境难堪,他们将我当作笼中鸟,都只会口头哄我,谁也不会真的为了我造杀孽。” 第162章 生意 “大侠,你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李朔月绞尽脑汁说了一堆讨好但又极不符合卫堇朝本性的说辞,恳求道:“你帮帮我吧!” 卫堇朝津津有味听完一连串的赞美,对上那双期盼的狐狸眼,他弯起眼睛,也跟着笑,表情慈悲至极。 他毫不留情道:“可惜,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合眼缘的。” 说罢,他便从窗外翻出,片刻便没了踪影。李朔月脸色骤变,羞恼至极,该死的倒霉鬼,翻窗子怎么没把他摔死? 夜里越想越气,李朔月郁结于心,第二日连床都没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毒药的作用,叫人一会冷一会热,糊涂的连话都说不出。 第三日醒来,李朔月依旧浑身无力,睁不开眼,他绝望地想:或许真挺不过这遭了,卫堇朝这个贱人,竟然真的要害死他! 下一世他要做个恶鬼,将欺辱自己的人都扒皮拆骨! 战战兢兢又气恼悲愤地熬至天明,李朔月看着自己完整的手脚和脑袋,先是喜了一瞬,他没死!可心口心口又迅速冒起火:卫堇朝竟敢骗他。 三番四次欺骗自己,当真无耻至极。想起自己讨好巴结的样子,李朔月便脸色发青,恼怒不已,他冷声吩咐雨哥儿:“叫几个人过去守好院子,别叫老鼠钻进密室,想起来就晦气。” “是。”雨哥儿心中莫名,暗自思忖:难道他同隐在暗处的人起了争执?先前不还送伤药,让他收拾屋子……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在守卫众多的藏春阁来去自如,还能悄无声息迷倒贴身伺候的哥儿,想起来真叫人后怕,日后可得多加提防。 在一旁摆饭食的墨韵感到不解:“公子好端端怎么想起那个屋子?”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好咱们永远也别进去。” “那屋子临近咱们院子,落满灰多难看?若真遭了老鼠,咱们也得遭殃。”观棋说着便将李朔月扶到铜镜前,同雨哥儿一道给他上妆。 李朔月气愤地想:卫堇朝这么能耐,住他的院子作甚?自己扮乞丐睡大街不是更方便? 无功而返的卫堇朝轻车驾熟往院子去,他远远看见遗珠院附近站了七八个汉子守门,这般架势,除了防他还能防谁? 小娼妓没脑子,只能想出这些叫人啼笑皆非的法子,凭这几个送死的汉子,能拦住他? 卫堇朝这会儿不着急回密室,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样艳丽的脸,那小娼妓以为这样的法子便能拿捏他,若他直接出现在他房中,岂不是会将他吓个半死? 这般想着,身手极好的卫堇朝便从四楼翻上去,隐匿在梁上,他来的不巧,帐中有他客。 卫堇朝眯起眼,饶有趣味地欣赏活春宫,小娼妓容貌身段极佳,又有些伺候人的能耐,吹口气儿说句话都能将那老东西迷的颠三倒四,露出痴迷的丑态。 目光落在一掌可握的柔韧腰肢上,卫堇朝眸色深了深。 他觉着自己是个颇有风范的梁上君子,一直等到李朔月独留房中快要吹灯,才从梁上翻下,如愿以偿地瞧见了李朔月惊慌而又恐惧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朔月吓得跳了起来,将枕头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面前神出鬼没的人。 “你又来做什么?” “来不不巧,撞见了你的好事。”卫堇朝目光锐利又轻挑,他紧紧盯住李朔月,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衣衫,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李朔月警惕道:“看什么看,眼睛瞪瞎我也不会伺候你!” “我改主意了。”卫堇朝朝李朔月勾手指,他笑道:“过来,我们谈笔生意。” “你满口谎言,我才不信。”李朔月故意绷紧脸,看起来极不好惹。 “我若过去,你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卫堇朝声音压低,眼神忽而凌厉的看向李朔月。 畏惧于男人奇奇怪怪的毒药,李朔月不情不愿站到卫堇朝身前,问:“你要说什么?” 看着俩人之间十步的距离,卫堇朝笑:“我可以帮你解决两个仇敌。”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相较于疼你爱你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你要什么?”李朔月想起卫堇朝恶劣的性子,只觉着这又是戏耍他的法子,可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过去。 “要你的躯体,从头到脚。”卫堇朝慢悠悠踱步向前,他高大的身形和锐利的眼神都极具压迫感,李朔月吓得后退几步,软着腿跳上床,硬生生被男人逼至角落。 卫堇朝将李朔月整个罩住,他如虎狼一般,气势汹汹,钳住李朔月的下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李朔月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不可抑制的发起抖,难道卫堇朝就是以此法子博得周临渊的信任吗? 可若答应了卫堇朝,或许他能借此机会一步登天,等攀上了周临渊,他也可以反过来辖制卫堇朝。 李朔月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惊肉跳,只要能报仇雪恨,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李朔月抬头,紧张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 “那我能见着他,做他的宠妃吗?” “我会引荐,能不能当上宠妃,可得看你的本事。”卫堇朝意味不明地笑,暧昧的含住李朔月冰凉的耳垂,好像李朔月说一句不满,他便能立马咬断他的脖颈。 “你说替我杀两个,杀谁?” “看眼缘。” 李朔月被噎了一下,“你就不能杀了宋秋实,现在将我救出去吗?” “叶公子身价多贵,我哪来那么的金银替你赎身?” 李朔月转过身,踮脚揽住男人的脖颈,诱惑道:“你别骗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卫堇朝笑了笑,一掌将怀里的人推开,漫不经心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这是自然,一年后我来接你,若你还是笼中鸟,我便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好啊。”李朔月拢了拢衣裳,“我会出去,一定会。” “你什么时候替我解决仇敌?” “两月之内。” 第163章 箱子 孟夏初,卫堇朝在山阳城外寻到了在河里捉鱼的闵殊。 不过片刻工夫,闵殊已拿削好的木棍戳了三条瘦小的草鱼,卫堇朝靠着柳树笑:“我寻了你好几日,你倒好,跑到这来躲清闲。” 闵殊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怔,他低头望着水面的倒影,心道:到底是找来了。 十几天的日子,说不上短还是长,出于某种贪念,闵殊此刻竟然想要逃避与卫堇朝见面。 重重叹了口气后,闵殊又将草鱼扔进河里,转身上岸,朝卫堇朝道:“走吧。” “鱼不要了?” “不要。”闵殊笑了笑,又往原处茂密的山林瞧了一眼,佯装无事道:“我这几日找不着你,你在何处?” “烟花之地。”看着远处的身影,卫堇朝淡淡提醒:“你我奉殿下的令,自当快去快回,早些交差。” “我知晓。” 傍晚,一身黄灰粗麻的叶嘉自后院走出,美丽的面颊布满忧愁,他心不在焉地在院中踱步,时不时便要往院外看上两眼,仿佛再等什么人似的。 竹栖见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卸下身上的柴火,走过去小声道:“公子,这会风寒凉,你病才刚有了起色,还是早些进屋,省得明日又头痛。” 叶嘉转过身,看了眼满身尘土的竹栖,面上也带了心疼,他蹙嗔怪眉:“你去捡柴火怎么也不喊我?” “两个人相互伴着,一块说说话,捡的柴火也多。” 竹栖笑道:“公子,我还在,怎么能叫你做这种粗活?若是观棋知道了,该指着鼻子责骂过。” 叶嘉掏出洗净的帕子给竹栖擦手,眼圈明显红了红:“都怪我错信宋秋实,害你陪我吃苦,还害他委蛇他人。” “这分明是姓宋的黑心!”竹栖气愤道:“骗了咱们这么多人!就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竹栖又说了许多句,保证再不独自出院,叶嘉神情才有所缓和,道:“你坐着,我去给你盛碗面。” 两人吃完饭,天色已全黑了,叶嘉主动起身,道:“我去关门。” 竹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一出门,果然见叶嘉又在院中张望,他叹了口气,道:“公子。” 叶嘉轻声道:“竹栖,你说,他会回来吗?” “定然会!”竹栖重重点头,“公子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小时候又与你玩得那样好,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 “可是竹栖,他没有认出我啊。” — “公子,公子!”墨韵怀中捧着一个大箱子,扯着嗓子往房中跑。 恰逢此刻陆榆同陆槐往外走,墨韵急忙停住脚,脸色瞬间惨白,他朝两人行礼,颤声道:“奴婢见过陆大爷、陆四爷。” 陆榆淡淡看了眼,墨韵只觉着自己上方有一道凛冽的目光,叫人幻浑身直冒汗。好在那视线很快消失,他这才敢大喘气。 陆榆陆槐前后脚离开,待脚步声远了,墨韵才猛地喘了口气,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吓死我了,陆大爷当真是活阎王。” “墨韵,还不进来!”观棋低声训斥,道:“怎么成日这样毛手毛脚,若冲撞了那二位,纵然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白日公子接客,往后不可再这般毛躁。”雨哥儿拿了巾帕,也在一旁半板起脸附和。 墨韵这回倒是没还嘴,他也晓得姓陆的看着和煦,实则一肚子坏心眼呢。 他想起两人的手段,不禁汗毛直立,他急忙问:“公子如何了?” “老样子,不过恰逢药性发作,少吃了些苦头。”观棋摇了摇头,“我同雨哥儿刚刚给公子上过药,你动静小些。” 墨韵点点头,将箱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往屋内走,进了内室,他便见着一身素白寝衣的哥儿端坐于铜镜前,面色红润,却冷漠的如同一座石像。 墨韵走近,便见那鞭笞留下的红印子从寝衣蔓延到脖颈,连手背都有,他心头一酸,低低喊了声:“公子。” 李朔月好似才回过神,僵硬地动了两下脑袋,沙哑道:“怎么了?” 这样的伤一瞧便是陆槐留下的,也不知道那鞭子抽了多少下,明明半年前他还将面前的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似的疼爱着,若没有那档子事—— 墨韵只觉得嗓子酸酸的,想说的话有许多,想问问面前的人后不后悔,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揭开他的伤疤再往上撒一层盐,多么残忍啊。 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就在此刻,外间的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二人沉默而尴尬的氛围,观棋道:“墨韵,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墨韵忽然想到了好主意,他扬声道:“棋哥儿,你别动,那是卫老爷送给公子的东西。” “卫老爷,哪个卫老爷?”雨哥儿狐疑道,“公子接过这样的客?” “我哪里晓得,许是那个恋慕公子的呢。” 墨韵一把将箱子抱进怀中,献宝似的放到李朔月跟前,哄道:“公子,卫老爷送来的,还说只能你打开。” “你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宝贝?” “卫?”李朔月愣了一瞬,卫,那个姓卫的会给他送东西? “正是呢。”墨韵双眼发亮,从怀里掏出信件给几人看,说道:“就放在咱们遗珠院子里,上面写着‘叶嘉亲启,卫’,还画了一轮月亮呢。” “那你怎么知晓是好东西?”观棋问。 “你瞧这箱子,用的可是金丝楠木,镶嵌了这多珠宝玉石,又香气扑鼻,里面装的肯定是顶顶好的东西呢。” “我跟在宋阿姆身边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公子,快打开瞧瞧吧。” 耳边的叽叽喳喳声实在吵闹,李朔月神情迷茫,脑海中不断浮现几个字: 卫、叶嘉、月亮……卫、月亮、叶嘉…… 卫堇朝送来的东西!这念头令李朔月立马起身,他望向这镶金戴玉的木盒,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面,会是他的仇敌吗? 第164章 合心意 预警!预警!预警!超级疯癫预警! “你们先出去。” “公子?”墨韵神情疑惑,紧接着便小声嘀咕:“我想同公子一道看看呢。” “出去。”李朔月神色冷下来,不容置喙。 墨韵吓了一跳,顿时蹙起眉头,有些不大乐意,他大老远将箱子抱过来,就是想同公子一道看呢,可他怎么这样小气? 雨哥儿目光落在那箱子上,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人不想让他们瞧? 观棋只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低声道:“是。”随后便拉着墨韵出了房门,雨哥儿紧随其后。 几息过后,李朔月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膛蹦出来,他无声地吞咽了几口唾沫,颤抖地一点点掀开那金色的箱子。 剥开层层香料,里面盛放的东西令他浑身血液沸腾,心底的快意达到了极点,李朔月后退两步,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王桂香,你也有今日。 李夏阳,你看看,这箱子里装的是谁的头? 王桂香同李有财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死后会尸首分离,叫人装进了金丝楠木制成的箱奁里。 他就说,他就说那狠毒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瞧瞧,这不有人亲自割了她的首来讨他的欢心? 李朔月畅快大笑,那笑声却令屋外几人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墨韵敲门问:“公子,你笑什么?”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 “我能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尖锐刺耳的笑,疯疯癫癫好似恶鬼。 李朔月慢慢逼近那两张惊恐扭曲的脸,他兴奋得面颊涨红,嘴角的弧度怎样都压不下来。 不知卫堇朝用了什么法子,两张面孔仍旧鲜活如初,李朔月甚至能从两双涣散的瞳孔里瞧见深深的惊恐与绝望。 真是可惜啊,他还以为自己能够亲眼看看这两人的凄惨下场呢。 虽然不是该死的宋秋实,但这两颗头李朔月很满意,卫堇朝信守诺言,竟真的未曾骗他。 他眯起眼端详,忽然想:若李夏阳知晓他的父母的头颅不翼而飞,指不定怎样的哭泣后悔,哈哈哈,想起那虚伪的贱人会陷入绝望,他便忍不住笑弯了腰。 活该,贱人,都该死,都该去下地狱。 李朔月哆嗦着手,从妆奁盒中翻出红玉簪,对准李有财,满怀恨意地刺了下去。 他恨死这个贱人了,要不是他,他根本不会来到这红尘,也不必遭受这般苦楚。生而不养,怎配为人父? 李朔月眼里冒出熊熊火光,他怨毒地死死盯住李有财那双眼,恨意如潮水般翻涌。若不是这个贱人纳了新妇,若不是他装聋作哑冷眼旁观,若不是他准许纵容,王桂香怎么敢日日欺辱抽打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将自己当作仇人,他比王桂香更该千刀万剐,更该遭受千百般苦楚! 贱人!贱人! 李朔月面色扭曲,仿若一头发狂的凶兽,要将猎物狠狠撕成碎片。 一刻钟后,李朔月缓缓将目光落在另一张面颊上,从前被殴打、奴役、践踏、欺辱的画面纷纷涌入脑海,李朔月至今能记起那痛彻心扉的苦楚。 王桂香掐尚且年幼的他的胳膊腿,当着村民的面撕扯他的头发、衣裳,编造谎话践踏他的清白…… 桩桩件件,李朔月一件也没忘。 从前他瘦小、羸弱,在女人面前只敢求饶、磕头,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死的毫无尊严,就和从前的他一样,随意就能叫人践踏羞辱! 李朔月恨得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他重复动作,每动一下,都能将胸中挤压数年的阴霾吹散,他眼神狠辣又决绝,尽情抒发心中的恨意。 李朔月忍不住想:在他心中凶恶如巨兽的男人女人不过如此,每一个欺辱他的人,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屋外,墨韵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踮起脚听,听了会儿屋内的动静,他面色疑惑,道:“公子怎么这样笑?” “就好似、好似……好似疯了一样,听着怪瘆人的。”说罢,墨韵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观棋与雨哥儿皆面色凝重,侧耳倾听,都没出声。 过了许久,墨韵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二人:“你们真不想知道公子得了什么好东西吗?” 雨哥儿平静道:“不见得是好东西。” “若是金银珠宝,只怕早早就叫咱们看了。”观棋亦出声附和,又同雨哥儿隔空对视一眼,心中的不安更甚。 墨韵撇了撇嘴,不甘心地拍门问:“公子,你瞧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砰!”李朔月忽然打开了门,墨韵吓了一跳,立马好奇地朝室内张望,李朔月挡住他的视线,哑着嗓子道:“墨韵,我饿了,去厨房拿些糕点。” “公子,我想瞧瞧。” “去不去?”李朔月忽而冷下脸,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墨韵莫名抖了抖,只觉得面前这人气势骇人,生气的神情像极了陆家的大爷。 “……我、我这就去。”墨韵被吓住,不敢再撒娇,只得匆忙往外跑。 “你们两个进来。”待墨韵走远了,李朔月才看向雨哥儿同观棋,声音依旧冷漠。两人前后脚进后屋,李朔月才关上门。 关上门,屋内便不甚亮堂,李朔月站在门前,陷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身影和面庞。 雨哥儿只觉得周身寒意加重,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又到了阴曹地府。 观棋嗅到浓重的幽香,这香分明不是楼中的香,他顿时警惕地问:“公子,这是什么香?” 李朔月忽而轻笑一声,心情颇好地踱步进内室,两个哥儿紧随其后,他慢吞吞道:“把东西收拾了。” 待看清凌乱的内室,观棋同雨哥儿皆面色苍白、汗毛直立,腿如同生了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辨别不清的一团血肉,极其恶心。 李朔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柔柔笑起来,纤纤玉指指向一旁的粉蓝色绣球花,轻声道:“埋进去,拿来当花肥正好呢。” “不知是谁送来的东西,真合我的心意。” 第165章 跪谢我 平康二十七年暮春,寒山寺周遭的桃花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寒山寺后院,身穿粗布麻衣的竹栖双眼通红,他哆哆嗦嗦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默默垂泪。 戴着灰褐色头巾的叶嘉一怔,脸上的笑容凝滞,疑惑道:“竹栖,好端端怎么这副样子?” “公子、公子……观棋来信,说、说嫣姑娘病危……已、已无力回天……” 叶嘉面色骤变,脸色青白,他抖着手掀开被褥下床,墨韵抹掉眼泪,急忙上前拿衣拿鞋,主仆两人均手忙脚乱,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 叶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嫣儿病危,嫣儿怎么会病危?明明这些年她身体已好转…… “……观棋并未说缘由……难道是宋秋实苛待嫣姑娘?” “快、快回……”主仆两人急匆匆穿完衣裳,便要往外赶,两人刚走出门,一声响亮的婴泣忽而将两人定在原地,竹栖擦掉眼角的泪,快速回过头看,目光落在床内侧那双挣扎的小手上,哽咽道:“公子,我们若走了,小公子怎么办?” “难道要将他留在这里?” 叶嘉攥紧衣袖,心口一阵剧痛,他几乎无法呼吸,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没立马昏厥,他哑声道:“带上、带上……若是嫣儿当真……好歹叫他们见上一面……” 俩人急匆匆下了山,竹栖怕摔着怀里的小哥儿,不敢急走,便走在叶嘉后面。 叶嘉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往山下赶。方逵几人守在山下,见鱼儿上钩,一伙人便急吼吼冲上去,将叶嘉同团团围住。 方逵举着火把,靠近叶嘉仔细打量,橙黄的火光刚落到那人的脸上,方逵便惊得连眼珠子都瞪大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竹栖见势不对,急忙抱着孩子后撤,可眼尖的汉子早早便追了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将他押了过去。 叶嘉怔住,茫然地抬起眼,忽而,他想到什么,急忙上前拽住方逵的袖子,充满希冀地问:“他要捉我?那嫣儿是否性命无碍?”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会讨好也不会打弯,不会叫人遍体生酥,方逵瞬间回神,收回眼,恶狠狠瞪了竹栖一眼,道:“绑了,塞进箱子里,咱们这便去打道回府,讨赏去。” 夜色黑沉如水,方逵同赵猛一干人乔装打扮,抬着两个箱子上了四楼,门外的汉子均被他俩收买,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宋秋实至今还在派人找赵猛,以如今他的处境,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因此他不敢耽搁,同李朔月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公子,人带来了。”方逵气都喘不匀,双眼发亮朝李朔月邀功。 李朔月只穿了一身红色薄衫,轻薄的什么都遮掩不住,他毫不在意男人目光看向何处,只支起下巴,眯起眼朝方逵笑。 “逵郎,你可真是厉害,这就将人捉住了?” 轻柔、娇媚、缠绵,这才是他熟悉的音色,方逵将心落进肚子里,心道他没绑错人。 “公子要人,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拿了观棋的信便叫人送了上去,半盏茶不到,就竟然逮了个正着。”方逵跪到李朔月身前给他揉腿,笑道:“我只做些糙活,说来说去还是公子的计谋高明。” 李朔月愉悦地眯起眼,抬手轻触碰男人面上的胡茬,鼓舞道:“逵郎当真是武艺了得,我没看错人。” “把箱子打开,叫我好好瞧瞧。” “好,公子勿动,我去开箱!”方逵利落地将两个箱子打开,紧接着,李朔月便瞧见了两张悲愤交加的面孔,他心情颇好,笑盈盈看向箱内二人,“怎么是这副神情?” “叶嘉,你意外吗?” 这话叫方逵摸不着头脑,箱子里的是叶嘉,那眼前人是谁?无论是身段还是声音,明明眼前人才是他心里的叶嘉啊。方逵稀里糊涂,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两个哥儿身上来回徘徊。 两人面庞、身高几乎一模一样,可神态、打扮却天差地别。一个一袭红衣,含笑的面冷白,眉心的哥儿红痕被描摹成了香草,肩颈印了桃花;一个身面容悲愤,穿粗布麻衣,头戴布巾,哥儿红痕鲜亮,瞧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打扮。 方逵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狐疑地看向李朔月,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李朔月缓缓地笑,“逵郎,你瞧瞧,这箱子里的才是真叶嘉,我只是宋秋实找来的替娼鬼,你明白了吗?” 这惊天的话叫方逵思绪乱成一团,他呆呆地看着李朔月,像是还没明白什么叫作替娼鬼。 李朔月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宋秋实不舍得他卖笑陪人,便找了我,借着他的名头,卖身给他挣银钱。” 方逵恍然大悟,眼里先是浮现出心疼,他行至李朔月跟前,脱口而出:“公子,你不叫叶嘉,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李朔月微眯起眼,低头轻吻方逵的眉眼,道:“忘了,总归不过一个贱名,谁会记得?” 说完这话,李朔月便起身,他先取下叶嘉口中的帕子,而后叹息道:“叶嘉啊叶嘉,宋秋实竟然为了护你将你送去了寒山寺,可真叫我好找。瞧瞧你,从前鼎鼎大名的琴公子,怎么如今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落魄?真叫人唏嘘呢。” 方逵见李朔月走远,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只默默站到李朔月身后,替他撑腰。 “果真是你!”叶嘉神情悲愤,他咬着后槽牙质问:“嫣儿在何处?你对她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宋秋实那里。”李朔月话音刚落,叶嘉便忍不住松了口气,嫣儿面庞肖似父亲,宋秋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嫣儿性命垂危,可紧接着,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朔月薄唇轻启,笑道:“可我给她喂了毒药,她快死了。我今日心情愉悦,发了善心要送你们兄妹一块见阎王呢。” “与其活着做笼中鸟,不如死了做个自在鬼。叶嘉,你该感恩戴德跪谢我才是呢。” 第166章 回不了头 “不、不要!”叶嘉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急忙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宋秋实……可嫣儿是无辜的,她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你要我杀我便杀,我亦心甘情愿将命给你,求你饶了嫣儿,放她走吧!” “这些年我替你吃尽苦头,我在楼阁卖笑,你却在远处逍遥快活。”李朔月看着叶嘉,神情渐渐冰冷。 “你的命,她的命,叛主贱婢的命,我统统都要。”李朔月忽然昂起脸,畅快地笑。 方逵想了想,在李朔月身后小声道:“公子,还有个孩子呢。” “在何处?” “呜呜呜呜。”竹栖面色惨白,不断摇头。 方逵不管他的死活,直接过去将昏厥的孩子抢了出来,递到李朔月跟前,道:“是个小哥儿,不知是他俩谁生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当主子的。”李朔月斜眼看过去,几个月大的婴孩模样还未长开,皮肤雪白,双眼紧闭,可眉眼间依稀有了叶嘉的影子。 他眯起眼,神色愈发地冷:“孽种都生了,给谁生的?” 叶嘉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恳求道:“他才两个月大,两个月!你别伤他,求求你,求求你!” “我偏要杀,你能怎么办?”李朔月笑了下,忽而取下发上金簪,迅速地朝婴儿刺去。 叶嘉同竹栖绝望到了极点,尖声哀求:“不!” “哇哇哇哇!”昏睡的婴孩感受到杀意,忽然放声啼哭。 一侧的竹栖泪流满面,痛恨自己为何信了那信,害他们三人落得如此下场! 这稚嫩的哭声仿佛唤醒了方逵的神志,他瞳孔颤了颤,急忙握住李朔月的手,恳求道:“公子,公子!他还是个孩子。” 李朔月抬眼对上方逵乞求的眼睛,脸上的杀意转瞬间消散,转化为淡淡的失落,他随手丢下金钗,道:“怎么,我不杀他,等着他长大来杀我吗?” “稚子无辜。” “稚子无辜?呵!”李朔月幽幽道:“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话。” 方逵同李朔月对视片刻,孩子似乎是饿了,拼了命地哭泣,又没有熟悉的味道,不过片刻,便连声音都哑了。 李朔月听得心烦,朝远传喊:“雨哥儿,将他抱走。” “是。”雨哥儿从内室走出,一同带出来的还有双手被绑的观棋,观棋神情冰冷,瞳孔却一片血红。 昔日主仆三人沦为阶下囚,皆双目通红,神情悲愤,李朔月坐于椅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观棋,这两人你杀一个留一个,你要杀谁?”李朔月笑眯眯道。 叶嘉难以置信,为何面前的人会说出这令人发指的话,他悲怆道:“我的命给你,你到底还要怎样?” 叶嘉几欲崩溃,妹妹身中剧毒生死不明,孩子又同样遭受威胁,如今还要遭受这种折磨,简直如坠地狱,生不如死。 “不够。”李朔月淡声道,“你一人的命,不够平息我的怒火。” 雨哥儿拿走竹栖嘴里的巾布,走到方逵面前将孩子抱走。 室内瞬间落针可闻,李朔月面色好转,看向观棋,催促:“还未选好吗?” 观棋双拳紧握,砰地跪倒,朝李朔月磕头,道:“公子,你若不解恨,便杀了我。” “观棋愿替叶嘉赎罪!” “你如今是我的奴才,凭什么替他赎罪?”李朔月面色紧绷,语气不满,他道:“若杀的人叫我不满意,那我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观棋站在原地,冷汗直冒,他的目光在箱内二人之间来回转动,最终落到李朔月身上,他脖颈青筋暴起,俨然愤怒到了极点。 这是威胁,如果他不杀,这人就会亲自动手! “想好了就动手吧,快些,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李朔月将金簪踢过去,在等待的间隙玩弄自己的手指。 竹栖不断用头敲击箱壁,脑门都磕出了血,杀我啊观棋,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保住公子,可千万要保住公子! “快点!”李朔月皱起眉毛,不耐烦道。 观棋哆哆嗦嗦捡起金簪,艰难地朝木箱走去,他颤抖着手,忽而转身看向李朔月,为什么要他们互相残杀,杀了这人不就好了? 方逵面色阴沉,紧盯竹栖的动作,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观棋急忙打消这念头,不成、不成,若他转而刺杀这人,他们几个都活不下去!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亲手杀掉竹栖吗? 就在此刻,叶嘉忽而发疯似的,用脑袋撞箱子,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苟活的每一日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他欠这人的,他拿自己的命来还。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只能闻到脓肿的血腥味,箱子里再无动静。 强烈的剧痛袭来,叶嘉眼前阵阵发黑,鲜血模糊了自己的面颊,他却痛苦又释然,昏死前他想:他的死能换嘉哥儿停手吗? 李朔月笑道:“好了观棋,去杀竹栖。” “毕竟还有个小的呢。” 李朔月见观棋不动,不解道:“你不是说要效忠我?可连我的仇敌都不敢杀,我要如何信你能替我做事?” “逵郎,你去帮帮他吧。” “这……”方逵面露迟疑,神情忐忑,他从未动手杀过人! “怎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方逵狠下心,咬牙道:“我去,这种事,怎么敢脏公子的手?” 李朔月踮起脚尖轻哄:“我就晓得,只有逵郎愿意为我这般做。” 方逵拿走观棋手中的金簪,藏进怀里,转而拿出一把小匕首,他站至竹栖面前,恶狠狠看向那箱子里的人,先踢了一脚,而后才骂:“若不是你这贱婢,公子与我早早便双宿双飞,他怎么遭此大罪?” 竹栖泪眼蒙眬,半死不活蜷缩在箱子里,他后悔吗,他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有亲手了结那贱人,害他公子沦落至此! 观棋急忙恳求,道:“他是什么秉性你比我清楚,今日杀了竹栖,明日便会有人来杀你!你与雨哥儿均险些死在他手下,为何还要给他卖命?” “方逵,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第167章 火 方逵愣了片刻,随后坚定道:“我知晓他的难处,你不懂。” 这屋子里没人见过他在望月楼的模样,他被卡在屏风里,几乎弯折成了两半。 没有人可怜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随手便可捏死的鸟雀。 知晓宋秋实计划的竹栖明明可以说出来,避免他受这一遭苦楚的。 可他没有,因此方逵也不会心软。 方逵转身望向李朔月,他见那身形单薄的人看着他,仿佛不在意观棋诛心的话。可方逵瞧见了他无意识揉搓衣角的手指,看着冷淡实则飘忽的眼神,方逵知晓,他在害怕。 他害怕没有人肯帮他,害怕又像当初一样孤立无援。 观棋见方逵有所松动,立马劝道:“你与他携手叛逃,可曾想过你阿姆,他还在为宋秋实卖命。” “阿姆?”李朔月蹙起眉毛,不解道:“逵郎,谁是你阿姆?” 方逵顿时手足无措,观棋不敢贸然说出口,惹怒方逵。 观棋转身朝李朔月恳求:“公子,你放过竹栖吧。咱们一道走,出了山阳城便各奔东西,从今往后,谁也不招谁,成吗?” “不成。”蒙在鼓里的愤怒让李朔月出奇暴躁,他怒声呵斥:“方逵,你还在等什么?” 方逵被吼得一个激灵,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将匕首刺进竹栖的胸膛。 痛苦来得猝不及防,竹栖双眼瞪大,即便他决心赴死,可痛苦来临时,仍旧不自觉地害怕。 观棋耳边尽是竹栖的惨叫,他站不稳,胸口一阵幻痛,仿佛自己也遭受了此等折磨。 李朔月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他又落到椅上,呢喃道:“逵郎,你过来,我与你擦擦脸吧。” 方逵颤抖着抽回匕首,心情分外沉重,箱中的竹栖进气多出气少,俨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杀人了! 可怕的念头徘徊在脑海,方逵腿脚发软,脸色发白。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李朔月跟前,等他回过神,那漂亮的哥儿已经踮起脚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 李朔月如藤蔓攀住方逵的胳膊,小声道:“逵郎,你真好。” 额头冒出大滴冷汗,方逵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抚:“公子,我无事。” 李朔月得了这话,踮起脚尖轻吻了吻男人的喉结,好似将此当作为他抛弃道义沦为恶徒的奖赏。 行完赏,李朔月踱步至观棋跟前,轻声道:“观棋,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叶嘉和那个小的,你想留谁呢?” 不给观棋说话的机会,李朔月又轻声吩咐,道:“逵郎,时候差不多了。” 方逵站在原地,吸了几口气才压住身体的颤抖,他轻声道:“我现在出去,他若伤你怎么办?” “他不敢。逵郎,放心去吧。”李朔月轻声道。 方逵上前两步,将观棋头上的珠钗全拔了下来,踌躇再三,而后才出了门。 片刻后,室内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观棋目光落在一侧的白瓷花瓶上,心中忽而浮现出杀意。 李朔月笑眯眯看向观棋,而后轻轻拍了拍手,正在观棋诧异之际,内室忽而接连走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李朔月支起下巴,叹息道:“棋哥儿,你怎么不选呢?” — 诊治郎中战战兢兢从室内走出来,他弓腰垂首:“回宋老板,令爱双眼泛白、口鼻发紫,脉象缓弱无力……这正是中毒之兆——” ——砰 宋秋实将手中的茶杯丢向郎中,怒声道:“我自然知晓她是中毒,我重金请你来,是要你给她诊治!” 郎中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道:“宋、宋老板莫急莫急……我先给小姐开些解毒汤,恐有所缓解……” 宋秋实怒极反笑,破口大骂:“你连她所中之毒都看不出来,便要开药?不学无术竟还要草菅人命,来人,拉出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宋老板——”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绣裳便上前两步将人敲晕,叫两个守在门外伺候的哥儿将人抬走了。 宋秋实面色铁青,咬着后槽牙道:“去,再找!” 绣裳安慰道:“公子放心,小姐吉人天相,肯定能挺过这一遭。” 吕老嬷也应声:“不如先用楼中的解毒药丸子,或叫凌波来瞧一瞧?” “凌波诊断,说小姐脉象极乱,不敢轻易用药。”绣裳也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宋秋实扶额,道:“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嫣儿的命。” 几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又来了七八个管事汉子,个个神色慌张,吕老嬷一开门,他们便争先恐后喊:“吕阿嬷,那王老爷刚才饮酒,忽然便口吐白沫,一睡不起……” “吕阿嬷,牡丹堂一楼来了好几个闹事的汉子,砸了酒席不说,还伤了好几个老爷公子……” “宋阿姆,南苑走水了……” “宋阿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进堂屋,吵的宋秋时耳朵疼,他烦躁道:“走水了便去灭,这种小事还要来找我?” “公子,此事不对劲。”绣裳冷静道,“恐有人生事。” 宋秋实一怔,迅速回过神吩咐:“吕阿嬷,你带人将在牡丹堂闹事的人处理了,绣裳,你去唤宋一等人,看看是谁在捣鬼!” “是,奴婢领命。” 宋秋实站起身,心绪烦躁,到底是谁在趁机捣鬼?先是嫣儿一病不起,扰的他手忙脚乱,而后又是接二连三的祸事…… 他必要揪出那捣鬼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 不过半刻钟,添香阁四处接连冒起熊熊火光,今夜又是春风,助长火势,火焰迅猛如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海。 添香阁的龟公奴仆急忙提水灭火,挂了牌儿的姑娘哥儿趁此机会纷纷收拾行囊,往不同的门逃去。守门的大汉伤了一个又一个,一时间吵吵嚷嚷,混乱至极。 火烧得最猛的便是望月楼,其次便是牡丹堂。 李朔月披着兜帽站在后花园,看着冲天的火光将高楼吞没,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而略显狰狞的笑。 早该如此,宋秋实,你意外吗? 第168章 雨生、逵儿 “公子。”雨哥儿忧心忡忡,“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橙红色的火光映衬着李朔月白净的面颊,他瞳孔倒映出冲天的火光,脸上带了笑,这火可比那日烧掉陈展房屋的火大得多。 即便人在后花园,也能感受到炙热的烤意。 李朔月轻声问:“雨哥儿,你的全名叫什么?” “只记得名字里有个雨字。” “我们从此逃生,往后你就叫雨生。” “是。” 片刻后,一身黑衣的方逵冲进后花园,他扯下脸上黑布,朝李朔月道:“公子,来不及了,咱们快些走。” 李朔月仰起头,笑问:“逵郎,你不管你阿姆了吗?” 方逵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嘉哥儿知晓他阿姆的身份? 可下一瞬,他又听见他问:“你阿姆是谁,我们一道带他走好吗?” 方逵瞬间松了口气,他急忙道:“公子放心,我先将你送出城,稍后便将我阿姆带出。” “如此便好。”李朔月拉紧兜帽,笑道:“逵郎,你是个孝子,可别伤了你阿姆的心呐。” “公子为何如此说?”方逵心中狐疑,见那火势越来越大,灭火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时顾不了那许多,直接将人抱起,从偏门拐出。 李朔月轻靠在方逵胸膛,眼神逐渐幽深。 他们几人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吕老嬷便带人冲进院子,无奈火势太大,又被人四处浇了火油,硬是烧起了一道半丈还高的火墙,一靠近仿佛就会被烤化。 吕老嬷神情凝重,问领头灭火的汉子:“公子在何处?” 那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回阿嬷的话,至今不见公子下来。” 吕老嬷皱起眉头,不可置信道:“这般大的火,他是死人不成,不知道往下跑?” “墨韵、雨哥儿几个伺候的呢?守在门外的汉子呢?” “一个都没下来!” “不、不对!”吕老嬷沉思片刻,瞬间便想通了,他吩咐面前的汉子:“他早早就跑了,火烧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你若能找到人还可将功赎罪,若找不到,小心你的脑袋!” “是。”那汉子冷汗直冒,急忙带人往外走。 “他以为这寻芳阁是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吕老嬷冷笑,“未免太天真了。” 另一边,方逵将几人带进一处偏僻小院,乔装打扮的赵猛出来接应,方逵道:“我将公子交给你,你得好好护着他出城。” “这是自然。”赵猛点头,拿出了两件脏臭的衣裳递给李朔月,道:“委屈公子同雨哥儿,待顺利出逃,咱们再换上新衣。” “不必,明日会有人来接我。”李朔月果断拒绝,赵猛自然不敢质疑主子的吩咐,便丢了衣裳凑到雨生旁边看,小小的婴孩陷入昏睡,眼眶红了一圈,赵猛将孩子的五官打量了个遍,小声嘀咕:“真像啊,我瞧着同公子的亲子也无甚区别。” 这话一出,立马招来两道视线,方逵是愤怒,雨生则是警告,李朔月毫无反应,赵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讪笑道:“瞧我这嘴,真是该打!” “这小东西哪能同公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行了。”李朔月微微蹙眉,低声问:“人藏在哪?” “就在破草堆里。”赵猛搓搓手,将李朔月请进屋,方逵则转身原路返回。 他阿姆现在处境危险,他得赶紧救他阿姆出来。 方逵拿灰将脸涂黑,又随手抢了一个木桶,佯装同众人一道灭火。他藏在惊慌的人群中,飞速寻找熟悉的身影。 途经牡丹堂时,方逵忽而听到远处几个走远的汉子大笑,其中一个说:“这老货平日总给咱们哥几个脸色瞧,这回可算是出气了。” “说的正是,你瞧这银镯子,两指宽!” “我也拿了好东西……” 几个人脚步匆匆的,方逵心神不安,他疾步走进院子,便见着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冲天的火光下,往日繁华的高楼摇摇欲坠,他的阿姆躺在院中,恍若没了生机。 方逵踉跄跑过去,一把将人抱至怀中,哭喊道:“阿姆,阿姆,你怎么了?孩儿不孝,我、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吕老嬷费劲睁开双眼,意识蒙眬间他看到自己身前的大汉,低声呼唤:“逵儿……” “阿姆,阿姆,是我,是我!”方逵愤怒道:“阿姆,你这伤是谁打的?他们怎么敢动你?我现在便要去讨回公道!” 吕老嬷吐出一口血,道:“快走、逵儿、来不及了……” “怎么会有血?”方逵目光落到吕老嬷腰腹处,瞳孔猛地一缩,才发现他阿姆腰上被人插了把匕首。 高大的汉子瞬间涌出两行热泪,“阿姆,我这便去杀了那几个贼人!” 吕老嬷从袖中掏出金镯,颤巍巍塞给方逵,道:“本是给你娶媳妇攒的,可我、可我活不到那时候……咳咳,逵儿,你拿着,拿着……” “阿姆,阿姆,别说这些话。”方逵抹干脸上的泪,一把将吕氏抱住,抬脚便要往外走,吕老嬷扯住他的袖子,道:“走柴房、柴房有密道……” 吕老嬷又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方逵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了密道,他拿绳子将吕氏捆到自己背上,紧接着母子二人便从密道往出爬。 方逵从密道爬出,进了一间破败的小院,天不遂人愿,吕氏这会早已断了气。  方逵抱着自己的阿姆,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目眦欲裂,眼底冒出寒光,那些人胆敢害他阿姆,他要他们血债血还! 忽而,方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转过头,眼含杀意。 观棋从密道爬出,目光落到方逵身侧的人时,瞳孔微缩,可紧接着他便疯了似的扑上去,咬紧牙关质问:“他把我家公子带去哪了?” 第169章 好去处 翌日寅时初。 “公子,他醒了。”雨生轻声道。 李朔月眉心微蹙,而后又舒展开,漠然道:“醒得倒是快。” “不过脑袋撞坏了,记不得先前的事。”雨生又道:“孩子哭闹,我抱过去给他瞧,他看也不看一眼。” “脑袋撞坏了?”李朔月眯起眼思索,片刻后他想出了主意,漫不经心笑道:“真是命大,这般死也死不了。” “你想个法子,将他送给陆榆陆槐,让他也做一回替娼鬼。” “公子,若他哪日清醒,将此事告诉陆家人——” “那便找些药,叫他永远也好不起来。”李朔月神情冷淡,“我留他已是发了慈悲。” “是。” 晌午,李朔月没见着接他的人,反正见着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满脸胡茬、狼狈不堪的方逵,以及被捆住双手、脸色不忿的观棋。 “逵郎,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方逵抬起通红的眼,上前两步将李朔月抱进怀中,力道大的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我去迟一步,我阿姆已遭奸人所害。”说到此处,方逵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伤我阿姆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朔月回抱住方逵,小声安抚:“逵郎,你且安心,我会帮你。” 远处的观棋垂下眼睫,藏起杀意,心中觉着这俩人可笑,装聋作哑笑里藏刀,没一个好东西。 李朔月又安抚了两句,才对方逵道:“逵郎,日后需日夜兼程赶路,你先去歇息,我问他两句话便来陪你。” “好。”方逵抹掉脸上泪,将观棋独留于屋中,便孤身出了门。 李朔月神色骤变,眯起眼低声询问:“事可办成了?” “回公子的话,成了。” “如何行事?” “他在楼中本就积怨颇多,昨日又接连克扣好几人的月银,那几个伙计仗着四处无人,趁火打劫将他打了一顿。我趁机、趁机……拿刀刺入他腰腹……” “如何碰到方逵?” “他来的巧,我只得躲起来,吕氏知晓阁中密道,我跟着他一道逃出来。” “他可曾发现端倪?” “不曾。” “人在何处?” “他将人埋在了那密道出口的小院里,我探过鼻息,必死无疑。” 李朔月满意地点头,“此事做的不错。” 观棋迫不及待问:“公子,他、他在哪?” “就在屋里。” 观棋咬牙,“我要见他!” “不可。” “那我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去,我不拦你。”李朔月支起下巴,状似无辜道:“杀人的是你,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门都未踏出一步,你家公子与我有仇,你说他会信谁?” 观棋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除非鱼死网破,否则以现在的处境,他即便豁出性命,也伤不到面前这人分毫。 “他又没死,只是不叫你们见面,有何好羞恼的?”李朔月叹息一声,“本想将你留在身边看顾那个小的,如今你对我心怀恨意,我怕得很呐。”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观棋砸的头晕脑胀,他险些忘了小公子还在他手里,世上怎么有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竟将稚子当做棋子! “怎么不说话?” “公子,我错了。”观棋泪流满面,砰一声跪倒在地,朝李朔月磕头,“求公子让我留下,从今往后观棋只认公子一个主子,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上回也这样说,可还是骗了我。”李朔月绷着脸,神情不满,“我要你拿叶嘉同那个儿子的命发誓,如有违背,就让他俩受尽十八般酷刑、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观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人的脸,明明那般艳丽的皮囊,在他眼中却好似恶鬼,神情阴狠如修罗。 “观棋在此发誓,日后必桀犬吠尧?、死心塌地,若有二心,便令叶嘉及其子嗣厄运缠身、来世悲苦、恶父毒母!” “恶父毒母?这话听着不错。”李朔月频频点头,脸带笑意。 雨生忽而敲门,低声询问:“公子,要现在送走吗?” “送。” 观棋浑身发抖,接连往地上磕头,他哭着求饶:“公子,求你让我再见见他!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砰!砰!砰! 观棋眉间的哥儿红痕都已被血染红,李朔月沉默片刻,忽而扬声道:“雨生,将他带进来。” 片刻后,观棋千思万想的人便被人牵进了屋。往日的贵公子如今面色苍白,头覆白布,无措地跟在雨生身后,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观棋双眼通红,哑声问:“他如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李朔月淡淡道:“自己撞坏了脑袋,怎么,这也要怪我不成?” “送走,我瞧着便晦气。” “公子,你要送他去哪?” “自然是好地方,能叫他享尽荣华富贵,继续做金尊玉贵的哥儿呢。” 第170章 生路与末路 “公子,咱们何日启程?” 方逵面色颓唐,却眼冒凶光,他左手拎了把砍柴的大刀,手臂青筋暴起。 “……若日子还早,我现在便是宰了那欺辱我阿姆的奸人!” “如今城内戒严,宋秋实的人挨家挨户找人,你现在出去,与送死何异?”李朔月面色疲倦,语气也带上了淡淡的烦躁。 卫堇朝说接他,可一年之期昨日已满,怎么不见他半分踪影? 难道他撒谎耍他不成? 李朔月眉头紧皱,心乱如麻,男人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卫堇朝更是个中翘楚。 若今日他还不来,明日他便自己想法子出城。 卫堇朝先毁约,日后可别想着再来寻他。 方逵垂下头,砰地将砍刀扔到地上,忽然的响声吓得李朔月一激灵,他掀开眼瞪方逵,小声骂:“你吓死我了。” 魁梧的汉子才丧母,又被困于此地不能报仇,心中郁郁,心上人却又对他冷脸,叫他如何能不烦躁? “好了逵郎,现在逃出去才是正事。”李朔月两步走到方逵跟前,边轻声哄边亲他的侧脸,“你阿姆的仇我记在心里,他们叫你这样痛不欲生,往后我必千倍百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方逵将李朔月抱进怀中,这话好似一剂良药,叫他心中烦躁稍缓。 李朔月又哄了半晌,方逵擦了擦眼角的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手帕,将金镯子套进李朔月的右手。 他哑声道:“从前别人给公子送金镯,我便想着日后也给公子带上我打下的。” “这是我阿姆为我未过门的媳妇打的,公子,你瞧瞧喜不喜欢?” 听了这话,李朔月弯起唇角,踮脚亲方逵的下巴,他轻声道:“多谢逵郎,我欢喜呢。” “不过我最欢喜你送我的木簪子,只可惜,叫陆榆折坏了。” “往后我再给打。” “嘟嘟——”雨生站至门外,呼唤道:“公子,来人了。” 李朔月心下一紧,急忙方逵小步跑过去,打开门,迫切问:“谁?” “怎么,不记得我了?”卫堇朝掀开门,俯身逼近李朔月。 方逵瞥见来人瞳孔一缩,心中警惕,急忙站到李朔月身后,紧盯前方陌生人。 李朔月后退两步,“我以为你不来了。” “那儿的话,人都杀了,哪有白干活的道理。” “行了,现在该你兑现承诺,跟我走吧。” “逵郎,你先去收拾行囊,咱们这边就走。” 方逵极不放心,低声道:“公子,这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 “我可未说要带他人。”卫堇朝弯起唇角,打断两人的话,笑道:“我只要你。” 李朔月话堵在喉咙,他怔了下,辩解道:“可他们都是我亲近之人,我答应过他们——”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你要如何?” 卫堇朝淡淡看了眼方逵,李朔月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便道:“逵郎,你先出去吧。” “公子?” “去吧。”李朔月将方逵推至门外,走到卫堇朝面前,摆出求人的姿态,示弱道:“卫大哥,你要如何?” 卫堇朝一把掐住李朔月的下巴,笑道:“李朔月,带这么多人,你想做什么?” 李朔月一怔,卫堇朝果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李朔月垂下眼睫,“我这样如卑贱的蝼蚁,没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我若不许诺带他们出去,他们如何会帮我?” “这是你的事。”卫堇朝淡声道,“你让我帮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李朔月踮起脚,双臂环住男人的脖子,眼神潮湿:“那我伺候你,成吗?” “你只会这个?” “我没有东西可换呀!” — “审出来了?” “……公子,他许是真不知晓。”绣裳神情忐忑,“墨韵向来天真,看不出那人的计谋也在情理之中,不如——” “继续审!”宋秋实气急,“小贱人私逃这样的大事他都察觉不到,我留他还有何用?” “我送他过去,便是叫他替我看管,他倒好,叫人被耍的团团转!” “去,审,审不出来便杀了,我手下不留这样的废物。” 绣裳急忙止住话头,道:“是!奴婢这就去审。” 一把火将添香阁毁了大半,姑娘哥儿尽数携款逃脱,吕老嬷、叶嘉失踪,派出去的暗卫有去无回,楚嫣病死在塌…… 谁敢在这时候去触宋秋实的霉头?绣裳不好多话,只急步往烧了半截的柴房走,浑身是血的哥儿躺在地上,好似仅剩下一口气。 凌波见了绣裳,急切问:“如何,公子可松口了?” “不曾。” 血糊糊的哥儿听了这话,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绣裳的腿,哭天喊地道:“绣裳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知晓,醒来就在柴房,还被人捆住手脚……” “你还说!若不是你什么都没发现,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哪里晓得他要逃跑?”墨韵瘪了瘪嘴,擦掉眼泪,道:“事到如今,我要如何?” “凌波,这次只怕我也救不了墨韵了。” 凌波狠狠闭了闭眼,决绝道:“那我便带他走,我只这一个亲人。” — 山阳城外,年迈的车夫赶着两匹老马慢慢悠悠前行,卫堇朝骑了匹高大的白马,一人一马散漫至极,行在最后方。 雨生掀开布帘,看着越来越远的高城,心中难掩激动,他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观棋紧紧盯着雨生怀里的小婴儿,好几次都想将孩子抱过来,最后又作罢。 半晌后,雨生怀里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观棋作势要抱,李朔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接过孩子。 雨生从竹筒里倒出买来的羊奶,一点点给小孩子喂。 观棋触碰不得,只得没话找话,问:“公子,他们能找来吗?” “若找不来,我要他何用?” 李朔月淡声道,当日卫堇朝松了口,只许他带两人,雨生要随身侍奉,观棋留下恐成会叫方逵知晓吕氏之死的真相,他便留下方逵、赵猛,让他二人来京城寻他。 他相信方逵,他会寻来的。 小孩子喝到了羊乳,便止了哭,大眼睛扑闪扑闪,小手拽住李朔月的发梢玩。 李朔月并未在意同他嬉闹的孩子,风忽而掀开半截车帘,李朔月同卫堇朝视线相触,一个茫然,一个嘲弄。 随后车帘落下,隔绝两人的视线。 李朔月垂下眼睫,忽而想到,卫堇朝虽然救了他,可他仍身陷囹圄,这辆马车,不过是将他从一个末路带向另一个末路。 可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即便是他的躯体,他的命。 第171章 胡思乱想 平康三十年,朔北一战北陵兵败,燕王于千里之外拿下敌首,有平定四方之勇,帝大喜,赐黄金万两,以五千户封为周王,赐定周剑,令其回京,以全兄弟之情。 周王身负重任,世子周晏清代其前往,神威将军陪同,一行人轻车简从,二月启程。 五月中旬,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驾便已至京都,由仆从接引,住进了绿柳巷早早置办好的房产中。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不敢合眼的众人才迎来了主心骨。 薛崇扯下身上的布,边给伤处撒药边道:“咱们一路南下,隔三差五便能遇上成群逃荒的灾民,京都附近流民却颇少,也不知这帮狗官使了什么法子,叫人都不敢往京都来。” 陈展端起伤药一饮而尽,道:“路上层层官兵,流民到不了天子脚下,即便能到,也会悄无声息化作枯骨。” 薛崇将伤药递给陈展,道:“大旱三年,民颗粒无收,听闻定州、瀛州一带已成了空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即便没有王爷,怕也有不少壮士要揭竿而起了。” “若有如此壮士,也是大周之幸事。” 陈展接过伤药,脱下衣衫里裹伤的布条,胸膛处一道七八寸长、一二寸深的伤口便暴露出来,薛崇眼睛瞪大,皱眉道:“这样深的口子,不如咱们先歇息两日,再打探消息?” “小伤无碍,明日我去拜会苏承昭,看看他有无门路。”陈展思索片刻,又道:“叫弟兄们手脚轻些,别惊动四邻。” “放心,他们心中有数,此事事关世子,他们必定万分小心。”说完这话,薛崇看着陈展身上不断往外冒血的口子,啧啧两声,道:“这样深的口子,有几天了?我瞧着你是真不怕死,怎么不叫怀风替你上药?这一路上拦了多少波?都有谁的人?” “世子身体有恙,怀风自当以世子为重。”陈展面无表情上药,眉毛也不眨一下。 “你这话说的,叫人听见,还以为世子苛待你不成。” “他尚且年幼。” 薛崇不理会他,变了话头,悄声问:“按理咱们该七月到,如今早了两个月,只留一个薛礼,能哄得住那帮人精似的探子吗?” “按理说咱们这遭进京是为质,暗地里却来了一波又一波刺杀的死侍,咱们远在天边,这是招惹了谁?” “事到如今,还是找着东西要紧。京都波诡云谲,世子万不可出事。”陈展说道,他视线一转,忽然注意到薛崇身边少了东西,便问:“你的刀呢?” “我借薛礼耍两日,叫他替我多杀几个。”薛崇掂了掂身侧的短刀,面露遗憾,“短刀虽方便,比起我的大刀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说道此处,薛崇又不悦地看了陈展好几眼:“你休要打我那大刀的主意,上回叫你使了一回,你倒好,竟然给我折成了两半,那铁匠好不容易凑到好铁给我换了刀柄,往后你可千万少碰!” 薛崇说这话时,陈展心头突然跳了下,提起那把刀他心中便有些不安,那刻着月亮的把手处总叫他想起不该想的人。 换了刀柄也好,省得总叫人胡思乱想。 第172章 老熟人 翌日一早,陈展便同薛崇乔装打扮,欲察看京都地势,世子周晏清却将二人拦下,劝道:“两位叔叔不必如此着急,咱们千里迢迢到了京都,这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叔叔们又接连受伤,不如好好歇息几日,先将伤养好。” “世子放心,我俩只出去转悠,咱们初来乍到,总得熟悉熟悉地形。”薛崇笑道,“都说这京都富贵,是天上宫阙,如今既然来了,咱们自当要好好转上一转。” “此话当真?”周晏清如今不过六七岁,正是爱转悠爱玩闹的年纪,本来还严肃紧绷的小脸瞬间溢满喜悦,方才装出来的正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薛叔、陈叔,我想同你们一道转悠,成吗?” 见着他这副样子,陈展同薛崇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薛崇则后悔不已,早知不说这话了,害的世子都起了心思。 这京都波诡云谲,敌友尚不可知,世子身份又矜贵,若出个什么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薛崇尴尬地挠挠头,道:“世子,你还是在屋里先歇几天,等我俩转熟了便带你出去瞧。”他将手挡在嘴边,做贼似的说:“京城里地人都以为咱们还在路上,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出去撞见那个认识你爹的老相识,咱们岂不露馅了?” “欺君事小,你若出了差池,回去王妃必定要同我打架。”说罢还朝陈展挤眉弄眼,陈展便道:“我俩在这京都遇不着熟人,乔装打扮一番便能混进去探听消息,若带上世子,只怕太过现眼。” 周晏清叹了口气,谈不上有多失望,本来也只是问一嘴。 他道:“那成,陈叔薛叔,你俩转回来记得带上些吃食,也不知这京都的吃食比之朔北如何。” “成,你等着,回来给你带。”薛崇拍了拍周晏清的肩颈,笑了两声。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俩周晏清便进了屋,陈展与薛崇两人相继出了屋。俩人一东一西分头走,今日他俩出门,便是要同周王离京时留在京都的暗桩接头,得了人手,他们行事起来才更方便。 七拐八拐后,陈展便到了专门卖胭脂水粉的花溪巷,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周记老胭脂铺。 屋子里有七八个正看胭脂的夫人、夫郎,陈展只看了一眼便往外走。跑腿的哥儿见状,只道这汉子还知晓分寸,未曾唐突屋里的客人。 陈展思量一番,打算先去别处瞧瞧,等这儿人少了再来。 他出门左拐,走了几句,忽然见相熟的人从另一条街巷往过走,那青衫公子摇着折扇,面容俊朗,端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富贵相,身后跟了四五个仆从,瞧着手里头都拎着东西。 陈展定住脚步,心道真是赶巧,他还未找着苏府,便已遇着了他要找的人。 来人正是两年前才回了京都的苏承昭。陈展衣着、相貌普通,苏承昭自然不会注意到陈展。 他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想着赶紧买些好宝贝,去哄他心尖上的美人儿呢。 第173章 熟悉的声音 一进胭脂铺,苏承昭便大马金刀坐于椅上,悠闲地晃悠起折扇。 随身伺候的小厮朝店铺子里忙活的姑娘、哥儿道:“苏三爷到你们铺子,是你们的福气,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将好东西都摆出来,少拿那些腌臜货,当心脏了苏三爷的眼。” 管事的姑娘急忙向身边的哥儿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上前给苏承昭倒茶,恭敬道:“三爷请喝茶,掌柜的就在后厢房,马上便到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掌柜的已急匆匆进了屋,不等他躬身行礼,苏承昭便道:“史掌柜,听闻你铺子里出了几套胭脂水粉,都有什么样的,拿来我瞧瞧。” 史掌柜的笑道:“铺子里新出了四套新样式,以金、石榴红、桃红、浅黄四色为主,每样里都有相配的粉、唇脂、胭脂……” 他边说,边叫四个跑堂的哥儿将东西捧来,一一给苏承昭看,苏承昭思来想去,想起那人面颊白净,不知哪个颜色更相称,索性将四样都买了下来。 掌柜的喜笑颜开,追着说了两句好话,苏承昭又道:“铺子里可有新出的头面玉镯,挑几个好的,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哪有不答应的,亲自动身给苏承昭去寻。 苏承昭饮了口茶,眯起眼正等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汉子说:“这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这白瓷盒里装的是桂花头油,这红瓷瓶装的是牡丹头油。” “有何用处?” “……” 苏承昭正着笑这汉子鄙薄,连头油是何物都不知晓,那汉子又问了两三样,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苏承昭蹙起眉头,这声音他怎么好像打哪儿听过似的。 想着想着,苏承昭目光便不由得往远处看去,偏巧那汉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苏承昭看着那张乔装打扮却又几分熟悉的脸,不禁有些莫名,人他是认出来了,不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赶来京都的路上啊。 陈展问了一圈,最后只拿了个桂花味的头油,紧接着便在苏承昭的注视下出了铺子。 苏承昭一琢磨,陈展这八成是演给自己看,也不晓得这人盯了他多久。 他正琢磨着,史掌柜的便已经叫人抬了一箱子东西出来,苏承昭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挑了四五个玉镯、两对步摇,几个嵌珍珠、翡翠的扳指。 挑够了东西,苏承昭才叫仆从将东西抬回去,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在街巷里转悠。 陈展跟了半天,只觉得这厮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厉害,倒真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他皱起眉头,难道苏承昭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吗? 苏承昭晃悠够了,转身便进了一处无人的巷子,陈展跟了进去,苏承昭立在原地瞧着陈展笑,说道:“我就说声音怎么这般熟,竟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你未听出来。”陈展松了口气,左右环视了一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苏承昭上前揽住陈展的肩颈,豪气道:“走,既到了京都,我便带你去掌掌眼,京都可比朔北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第174章 寒玉 苏承昭本想着带去京中颇负盛名的金玉楼瞧上一瞧,选些容貌上乘的哥儿、姐儿一道陪着吃酒,可他又觉着不妥当,陈展此行并游玩赏乐,掩人耳目提前来京都,也不知是不是领了周王的令,要做些什么事。 若他将人带去金玉楼,这不就是广而告之,周王世子归京了吗? 思来想去,苏承昭觉着还是带陈展去那桃源楼吃喝一番,见识见识这京都的风光。 一来这桃源楼他常去,掌柜的给他留了雅间,最适合他二人谈天说地;二来这楼中菜样、美酒新鲜又地道,拿来招待宾客最合适不过。 敲定了地方,俩人又一合计,便由陈展扮成苏承昭身边伺候的家丁,如此既不惹眼,又能顺利同苏承昭一道进出,陈展自然不会拒绝。 俩人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桃园楼。 伺候的小二一见着苏承昭便双眼发亮,他急忙迎上去,热情说道:“三爷万福,快请上座,许久不见您了,这些日子可好?” “楼上的雅间早早便给您备着,今日可要同往日一样?” 苏承昭轻车熟路上了三楼,懒洋洋朝小二道:“今日换些新花样,上七八样拿手的好菜,再来两壶好酒。” 小二连忙应下,又将二人引至雅间,沏了茶茶,道:“三爷,这是南边来的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可还欢喜?” 苏承昭坐于太师椅上,眯起眼道:“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好。”小二笑着搁下茶壶,道:“我就在门外,三爷若有吩咐,喊我就成。” 待小二出了门,屋内瞬间便安静下来,陈展环顾四周,心道这地方雅致小巧,竟有屏风熏香,哪里像个吃饭的地儿?他上前两步,走到窗边,掀开了条缝。 窗子底下便是锦绣街,这不年不节,街巷上竟然也有点不少人背着背篓叫卖,也有人支了铺子卖,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展看了会儿,关上了窗,道:“瞧着比槐香镇赶大集更热闹些。” “这是自然,槐香镇和坞城离得近,人少商旅也少,自然比不得京都富贵安稳。”苏承昭叹息一声,“还是京都的风水好,北府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地儿,风又冷又冽,一年有半数都在刮风下雪,简直没完没了。” 说起这个,苏承昭便不住多嘴问:“听闻你受赏封了神威将军,如今怎么主动请缨要送世子归京?世子这趟必定多灾多难,你又何苦揽下这等苦差事?” “世子年幼,王爷王妃又只有这一个子嗣,若我们不护着,那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 “这我便要提醒你。”苏承昭正色道:“同北陵打了五年,如今北陵战败欲要求和,王爷功不可没。” 他压低声音,道:“可功绩太大,也是罪过。若惹的朝中不满,只恐会大祸临头。” “朝廷不满久矣。”陈展自顾自倒了杯茶,说:“北陵国力尚存,此次求和,只是想求两年休养生息的时机,最迟不过一年,他们便会卷土重来。” “要打便要一举击败,打的他再无反击的能耐。” “这是谁的意思?”苏承昭蹙眉,“如今东、南两地连年大旱,王爷要继续打,哪里来的粮饷?朝廷应付流民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同意你们继续动武?” 说起流民,陈展想起一路所见光景,便忍不住冷笑连连:“如今朝廷尽数是些贪官蠹役,哪里肯管百姓的生死?大旱三年,我也未见朝廷有何作为,流民逃荒死伤过半,若再有几年,不知我大周百姓可还能留下半数?” “嘟嘟嘟——三爷,可要这会用膳?”小二在屋外扬声喊。 陈展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茶杯倒扣于盘中,默默站到了远处。 苏承昭看了眼陈展,说道:“端进来吧。” 小二笑着打开门,身后又跟了三四个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最后又摆了两壶酒,道:“三爷,菜已上齐,您慢慢用着。” “嗯。” 苏承昭发了话,小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苏承昭叹了口气,道:“陈兄,今日为你接风洗尘,咱们便只论兄弟之情,不谈家国大事。” 苏承昭说了此话,陈展自然也不好再谈论下去,他刚坐下,举起酒杯,正欲开口说话,却忽而听闻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话到嘴边又变了,他问:“我瞧着街道不宽阔,人又拥挤,竟可当街纵马?” “往常倒是不曾听说。”陈展一番话叫苏承昭心里也发痒,除却有八百里加急的送信人,谁敢当街纵马? 京都这地儿达官显贵奇多,若撞坏了哪个,那结仇可就结大了。 他放下酒杯,掀开窗凑热闹,陈展也跟过去看。 “我说是谁敢当街纵马,原来是彭日那个蠢货。” “彭日?” “田泰向王爷投诚,彭日跟着沾了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在京中好不快活。” 彭日纵马撞了两个卖鸡蛋的老汉,将人撞伤了不说,还将两背篓鸡蛋尽数毁了,如今叫人拦着,动弹不得。 彭日下马,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汉,陈展这才发现原来彭日怀中还藏了个人。 那人歪坐于枣红色骏马身上,仿佛没什么骨头,好似没有人抱,他下一瞬就会从马上跌落似的。 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大周人,头发加彩线编成了小辫散在肩上,发上坠着不少彩色流苏,轻薄红纱覆在身上,手臂、脊背、腰肢、大腿都露在外侧,手臂带臂钏、脚腕带银铃,只看背影便已令人痴迷不已。 苏承昭见陈展看的痴迷,便道:“那是金玉楼里的魁首,寒玉公子。也不知彭日何德何能,竟然能叫人同他出来游街。” “你如何得知?” “香味,他体带异香,又花容月貌,与旁人都不一样。” 第175章 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寒玉歪坐在马上,眯起狭长的狐狸眼朝彭日笑。红纱蒙住了他下半张脸,却因此引得许多打量的目光,叫人更好奇红纱下的那半张脸该有多艳丽。 如今虽已入夏,却无人像他这样大胆,只着薄纱,便敢在街上骑马。露出一身白净的肌肤,惹得过路的行人眼珠子险些黏在他身上。 夫人、夫郎大多瞧不上这种衣不蔽体的露骨姿态,但凡是那正经人家的哥儿,谁敢穿成这样出来?一瞧便是那楼里卖皮肉的,粗鄙放荡,不知礼义廉耻几个字如何写。 彭日将银子丢到两个老汉的身上,用蹩脚的大周官话说:“快滚,不长眼的东西!” 一包银子掂量着有五六两,比这两筐鸡蛋可贵得多,两个老汉顾不得伤势,感激地朝彭日磕头,“多谢、多谢大爷!” 寒玉摘了耳朵上的金坠子,扔到老汉面前,散漫道:“这耳坠子便用来抵你们的药钱,快快离去吧。” 两个老汉大喜过望,各自捡了一个金耳坠,又朝寒玉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两个老汉离去,周围的人却未散,彭日气势汹汹朝众人吼:“再瞧,便挖了眼珠子给小爷当下酒菜。”说罢,便翻身上马,将寒玉搂进怀中,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寒玉整个人罩住,外人再看,便只能瞧见细白的小腿及未着罗袜的脚。 彭日仿佛得了骨头的猎犬,既欢心又警惕,他满足的抱住寒玉的腰宣誓主权,不允许他人有一点觊觎之心。 寒玉没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笑道:“城中人多,还是慢些走。” “真扫兴。”彭日说罢,又说了几句北陵语,紧接着他又低头猛嗅,道:“雪山神在上,你是天赐的珍宝。” “玉,你应当同我回北陵,王上会封你为天妃,你将拥有最美丽的神殿、最虔诚的信徒。” “雪山太冷,我怕冷。” “大周最威猛的勇士将温暖你,玉,你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太远了。”寒玉望着繁华的高楼,轻笑:“我不想离开京都。” 彭日还欲再劝,寒玉忽而往后移动,紧紧坐住。 彭日身体一僵,鼻息陡然变得炙热滚烫,他面红耳赤,身体更加不受控制。 温度越来越炙热,寒玉体内药性涌了上来,他霎时间面皮滚烫,顷刻间身体便软了下来,若非彭日紧紧箍住他的腰,整个人只恐要滑下马去。 “驾!”彭日急不可耐地挥鞭,直接纵马出城。 刚一出城门,彭日便将寒玉转了个身,俩人面对面相拥。 他撕碎红纱,载着共享欢愉的人儿朝远处奔去。 — 彭日走后,陈展便收回了视线,坐在桌前夹了口卤牛肉吃。 苏承昭幽幽看着彭日逐渐远去的背影,面上多了几分不悦。他这一看便出了神,直至陈展喊了声:“还有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苏承昭回过神后关上窗,坐在桌面未夹菜,先饮了三杯酒,这副借酒浇愁的姿态倒勾起了陈展的好奇心,他促狭道:“彭日抱走了娇客,你若不悦,怎么不将人抢过来?”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展,道:“抢?你如今怎么也学起了这兵痞似的野蛮手段?” “这京城有半数的显贵都想做他裙下臣,可他若瞧不上,便休想一亲芳泽。新客若要请他,要么在金玉楼豪掷千金,喝上几壶好酒,再由老鸨子递帖子;要么便是找他的熟客递帖,再将礼一并送过去。” “他若瞧上你,自然皆大欢喜,若瞧不上,那便是其他人来伺候,这银子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一娼妓,架子竟然这样大?” “规矩再繁琐,成日海一般的帖子也往金玉楼送呢。” 苏承昭饮了口酒,又道:“不过每月金玉楼也有一次赏春宴,不拘身份都可参加,出价最高者,便可同他共度春宵。” 陈展扬起眉头,“这娼妓的房中术当真如此出挑?” “极其出挑。”苏承昭忽然想起了寒玉伺候他的那日,柔韧的身段绸缎似的,语调又软又娇,尤其是你作何他都不会反抗,只用一双秋水洗过似的双眼瞧你,实在叫人心痒。 “咳。”热意漫上脸颊,苏承昭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又道:“传言金玉楼背后的东家是王爷,寒玉是打王府里出来的,有王爷撑腰,谁敢在他跟前造次?” 第176章 玺儿 酉时,彭日骑马将寒玉带回了金玉楼,他亲自牵马,寒玉坐在马上,披着他的外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马停在逢玉阁前,正在房檐下张望的雨生疾步走过去,看了寒玉一眼,便朝二人行礼。 彭日将寒玉抱下马,正欲在那雪白的面皮上亲两口,寒玉抬手止住他的亲吻,笑道:“同你逍遥半晌,我这会儿好累,其他事明日再说,成吗?” 这话便是不想留他过夜,彭日有些不满,粗声粗气道:“玉,我要留下。” “好郎君,你去别处快活吧。”寒玉踮起脚亲男人的下巴,眯起眼哄:“你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再来寻我也不迟。” “北陵的勇士有雪山神庇佑,玉,我不用歇息!” “郎君好气魄,体格更是万里挑一。”李朔月弯起唇角,“可我又不是石头捏的,你今日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可也总该体谅体谅我。” “我现在腰身还酸痛,今日若留了你,晚上哪能还睡得着?” 懒散的声音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沙哑,彭日低头,便能清楚地瞧见寒玉眼角的红,方才他哭得太久,现下红霞还未消退。 听了这一番话,再瞧他这副神态,不知怎的,彭日心情莫名舒爽起来,他遗憾地亲了亲寒玉的额头,道:“那你好好歇,多吃些肉,养好身体。我明日再来寻你。” 好不容易哄走了彭日,寒玉方才转身,慢悠悠往院中走。 “公子何苦同他费口舌?那等野蛮之徒,公子能幸他已是他的福气。” “你瞧他,体格健硕、身姿魁梧,今日伺候的我很是舒爽。”寒玉摆弄着耳侧的小辫,笑出声:“瞧着是个笨手笨脚的汉子,可这辫子倒是精巧,我今日这身皆出自他手,真叫人意想不到呢。” 雨生认真瞧了一圈,道:“公子天姿国色,本就美艳,怎么装扮都好看。” 说罢他往屋内看了眼,小声道:“公子,今日玺小公子来了,哭闹着要寻你呢。” “嗯?”寒玉扬起眉,诧异道:“今日又不是十五,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公子了。”雨生无奈道:“方才一来便哭闹不止,吃了小半盏荔枝酥山,又吃了两块雪玉糕,这会儿吃撑了,观棋正给他揉肚子呢。” “怎么,平日观棋不给他吃食?他家公子的宝贝,他竟也舍得苛待?” 寒玉丢了身上的外衫,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脚腕上的银铃铛随着步伐轻轻响动,声音悦耳。 主仆两人站至门前,雨生先一步,正要推门,面前的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来一个圆鼓鼓的三头身小人儿,一见着寒玉便大声嚎:“阿姆,呜呜呜,阿姆……” 小哥儿面颊圆润,双眼却像兔子一般红,他抽抽噎噎说着想阿姆,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小小而浓密的睫毛都濡湿了。 他抱紧寒玉的小腿,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颊:“玺儿想阿姆,想阿姆!” 第177章 我想阿姆 寒玉步伐一滞,垂下眼瞧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豆丁,语气平淡:“我不是你阿姆。” 此话一出,小哥儿简直伤心欲绝,他瘪了瘪嘴,两大包泪水便淌了下来,“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阿姆,阿姆……” 他小小的脑袋难以理解,为什么阿姆突然不要他,还要让他喊别人做爹爹。 他不要做没阿姆的小娃娃! 站在屋内的观棋心急如焚,后悔将小公子带过来,可他不敢上前,只恐触怒了眼前人。 当初跟随嘉哥儿离开添香阁,他还以为能立马照顾小公子,可嘉哥儿怕他反叛,宁愿自己亲自带,也不愿意交给他。 说起来也是可怜,嘉哥儿无人可用,便拿孩子来胁迫自己替他做事,想到这儿,观棋又暗自叹气,想偏了,这胁迫的哪里是自己,分明是孩子的生父。 年初,嘉哥儿才在摄政王面前露脸,而后得势被赐了国姓周,他给自己起了寒玉二字。但也因此,他见到了孩子的生父——闵殊,胁迫闵殊替他杀人灭口,做些见不得光之事。 幼时闵殊曾同他家公子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流落花楼。 闵殊不敢让亲子待在刽子手身侧,寒玉也不可能放手,观棋因此得了机会,能够贴身伺候小公子。 每每瞧见小公子喊寒玉阿姆,观棋便觉着心痛,亲阿姆远在天边,面前这个分明是他的仇敌啊。可这些话只能埋在心地,想说也不能说。 小孩儿哪里懂什么仇敌? 他只记住哭闹的时候有人哄他,只能记住那个人的味道同气息。 小孩子的哭闹声实在刺耳,寒玉淡淡看了眼雨生,雨生心下了然,上前两步将黏住寒玉的小家伙扒下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雨生讶然道:“怎么瘦了?瞧着脸蛋都不圆润了。” 当初他将小哥儿交给观棋,便是胖乎乎的,可如今瞧着没怎么长,这样大的孩子,该是一天一个样才对。 这没长便是清减了呢。 玺儿抱住雨生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寒玉,抽抽搭搭落眼泪。 观棋轻声道:“小公子心里惦念公子,近两日吃睡不好,因此清减了些。” “阿姆,阿姆,要阿姆抱抱。”玺儿攥起小拳头擦眼泪,他想要阿姆抱他。 寒玉抬脚往屋里走,雨生紧紧跟上,安慰道:“公子胳膊有伤,抱不住玺儿,小嬷抱好不好?” 沉疴旧疾病入骨髓,瞧着四肢健全、红光满面,可内里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从前能背起一背篓几十斤柴火或山核桃的人,如今便连抱起一个三岁小儿都不成了。 玺儿撅起小嘴,不说话了。 寒玉坐在椅子上,掸了掸破碎的薄衫,他支起下巴问玺儿,道:“你爹呢?人回来了?” 玺儿并不想承认这个突然出现并自称为他爹爹的人,因为他一出现,阿姆便不要他了。 玺儿别过脑袋,生气大声喊:“不要他,要阿姆!” 雨生将小哥儿放下来,玺儿便奔向寒玉,扑腾着要往寒玉怀里钻。 他人小,同椅子一般高,像条想抢食却钻不进鱼群的小胖鱼,只能在一侧干着急。 观棋眼珠子死死盯着寒玉,生怕他忽然发疯一脚将玺儿踹开,因此身体紧绷,好似马上便要冲过去将孩子抱进怀里。 雨生见寒玉脸色尚可,并无不耐烦之意,便大着胆子帮了一把,将玺儿送进了他怀里。 “阿姆。”玺儿轻轻拽住阿姆的手臂,软乎乎道:“我好想阿姆,日日都想。” “不想、不想跟那个‘爹爹’。” 寒玉哼笑了声,虚虚将手搭在小哥儿身后,道:“他是你爹,又不会害你。” 小哥儿气哄哄,扬起热腾腾软绵绵的脸颊蹭阿姆的脸,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要同阿姆一块住,不想离开阿姆。 小孩儿说话总是一阵一阵,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会儿又说讨人的爹爹如何如何。 寒玉闲来无事,便任由小哥儿絮叨,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这张同他相似的面颊,忽而想起了那个他曾经失去的孩子。 如果他能顺利降生,会同眼前这幼儿一样,抱着自己喊阿姆吗? 第178章 药 下一瞬,寒玉便觉得自己昏了头,那分明是一摊刺目的红血,却叫他身体疼了好些个月。 既没有面目,也没有四肢,哪里能算孩子呢? 细数这些年,他想到那滩鲜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流的血太多了,早已分不清哪个更令他印象深刻。 也不知是哪个作孽的灾星,运气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敢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寒玉极轻地笑了一声,走了倒也好,许能再找个好人家。 若真降生下来,说不定哪天就同他一道被给卖,大娼妓带着小娼妓,只想想便觉着可笑呢。 算算日子,那负心汉马上便要回京都了,可这京都哪里是这么好回的呢? “阿姆。”稚嫩而迷糊的童声打断寒玉的思索,玺儿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撒娇道:“阿姆,玺儿好困。” 寒玉抬起眼皮看玺儿,“叫观棋抱你回去。” “不要。”玺儿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扒住寒玉的胳膊,费劲的眨了眨眼睛:“要同阿姆一道睡。” “我可不困。” 玺儿不高兴的瘪起小嘴,哼哼唧唧好一会儿,后来挨不住困意,趴在寒玉胸膛睡着了。 小哥儿身子软和,哪怕穿了轻薄的夏衫,却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 “抱他去睡吧。” “是。”雨生将玺儿抱进寒玉寝室的床帐中,又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睡衣,玺儿脸颊红扑扑的,雨生没忍住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稀罕了好一会儿。 待雨生再出来,寒玉叫住他:“你哥哥相貌如何,你若还记得他的模样,你便一幅他的像给我,我叫人去寻。” 雨生闻言激动不已,前些年寒玉没帮自己找,今年他得了势之后也没提过这事儿,雨生险些以为他忘了,还以为自己又被这人给蒙骗了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雨生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他说道,“哥哥带着我逃荒,一路上有什么吃食都先紧着我,即使奴婢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哥哥。公子稍待片刻,我这会儿便去画!” 寒玉轻轻“嗯”了声,雨生便急匆匆出门去画像。 一个时辰后,雨生才捧着画像进了门,寒玉看了两眼,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同你哥哥怎么毫无相似之处?你俩人是亲兄弟?” 这画像上的哥儿瞧着分外美艳,小小年纪便能看出不凡之姿,同面貌普通的雨生简直天差地别。 雨生摇摇头:“哥哥随阿姆,模样精致些,而我随阿爹,是以我二人并不相像。” 寒玉闻言点了点头,将画搁在桌子上,起身抻了抻懒腰,神态略有些困倦:“抬热水进屋,我要沐浴。” “耳房里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公子发话。”雨生说完,便伺候寒玉沐浴。 隔壁房的观棋唉声叹气,愁的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他现在不贴身伺候寒玉,便连在那屋子里站着也不成,被寒玉赶来了这里。 不知小公子醒了没?难道真要在这过夜不成? 早知道就该狠狠心,不带小公子过来了,总比现在只能干着急强。 寒玉换好寝衣,雨生紧接着便端上一碗药,道:“公子,药已晾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宜入口。” 寒玉接过药一饮而尽,而后便端坐在铜镜跟前擦头发,待头发擦干,药也正好起了作用,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连抬眼皮子都费劲。 不到一炷香,寒玉便合眼睡着了。 雨生给一大一小掖好被角,方才往出走,放下帘帐前他看了一眼,想道:连睡姿都一模一样,说出去不是亲母子都没人信呢。 第179章 什么路这么难走? 翌日清晨,玺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 他迷迷糊糊往床边爬,忽然碰到软软的东西,他努力睁开眼瞧,只见心心念念的阿姆就在身侧,顿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跑了。 玺儿急急忙忙凑过去,悄咪咪亲了阿姆几口,心里想道:昨日同阿姆睡,而阿姆要睡许久,他也能跟着睡。说不准今日还不用念书了! 玺儿趴在寒玉枕边,轻轻拿小手摸寒玉的脸。 凉凉的,香香的,玺儿喜欢极了,他不断往寒玉身边凑,想着若是能日日同阿姆在一起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困意便又涌了上来,玺儿心满意足地挨在寒玉身侧,睡了个回笼觉。 等他再醒来时,床账内已空无一人。 “阿姆?” “小公子醒了?公子辰时便已起身了。”雨生掀开帘帐,给玺儿换鞋袜净面,刚收拾好,玺儿便迫不及待往外跑。 寒玉躺在榻上看书,正看到起兴的地方,忽而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小哥儿便奔到了他身侧,跑得小脸通红。 “阿姆,这是什么书?”玺儿歪了歪脑袋,他跟着夫子念《千字文》,如今已经会认十几个字了。 可这书本密密麻麻,他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好在书上有小人画。只见那画上两个小人,一个手拿大刀,一个跪在地上,下一页那跪倒在地的人脑袋便落到了地上。 “阿姆,他的脑袋怎么掉在地上啦?” 玺儿歪歪头,非常不解,跟出来的雨生听见这话眼皮子直抽抽,急忙将玺儿抱走,温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梅子冰糕、寒瓜酪,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咱们先用过早膳,再来寻阿姆可好?”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 雨生牵着玺儿出门,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是将人哄走了。寒玉今日特意叫他寻来大周的《刑统志》,这会儿已看了一刻钟。 也不晓得这满篇酷刑的书本有何好瞧的,还好没叫小娃娃看到。 雨生出门不久,观棋便进屋。 寒玉慢悠悠问:“人走了?” “他不肯。”观棋轻声道:“彭日吵闹着要公子作陪,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奴婢的话,幸得纪阿姆前来解围,方才将他劝走。” 听了这话,寒玉不禁笑了,“蠢货。” 观棋心里咯噔一声,不晓得这是骂自己还是骂彭日。 “公子,方逵到京都了。”观棋突然道。 寒玉怔了会儿,想了许久才想起方逵是哪个,他疑惑道:“找来了?” “我以为他拿着银子早跑了。”寒玉神情淡淡,目光仍旧未从书上移开。 “说是走错了道,险些走到朔北去,又折返回来,路上又遇了土匪,盘缠都被抢空了,只得一路做工挣盘缠。” “今早奴婢刚出巷子,便被他同赵猛堵住。”观棋悄悄看了寒玉一眼,道:“方逵说他们半月前便已到了,只是不知如何寻公子。昨日从城外回来时,恰巧遇着公子同彭日在马上……他俩这才认出了公子。昨日便在门口候着,请人通传,可不知缘何,公子一直未收到消息。” “人在哪呢?叫他俩来叫我。” 寒玉丢了书,声音冷淡:“也不知什么路这么难走,竟走了三年,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第180章 一路艰辛 “公子!” 寒玉歪斜的腰身渐渐挺直,望着眼前潦草落魄的两个大汉,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疑惑,谁将这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乞丐带进来了? 方逵的声音有这般粗犷,身形有这样高大吗? 他怎么瞧着不太像。 “公子,我俩可算找着你了。”一旁的赵猛急忙说:“多亏方大哥眼尖,隔着面纱也能将公子认出来。” “公子,这三年……你过得可好?”问这话时方逵喉咙哽咽,昨日见他同异族汉子在马上偷欢,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方逵希望能早日找到“叶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将人认出来。 方逵上前两步,站在寒玉跟前,激动又悲哀,他这三年总算没有白走。 可很快悲哀又笼罩了他,难道“叶嘉”来到京都,还过着同从前一样的日子吗? 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眼前的面颊那般令人熟悉,可神情又叫人感到陌生。 寒玉掀起眼睫细细打量眼前二人,浓眉大眼,憨里憨气,瞧着是与印象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当你娶了新妇,早就将我忘了呢。” “方逵此生非公子不娶!”这话可冤枉人,方逵急忙说:“我同赵猛乔装打扮一路往北走,可不认道,迷了路。” 赵猛接过话茬:“那姓宋的还欲捉我俩,我二人怕泄露了公子的行踪,只得一路躲躲藏藏。原本盘缠足够,可后来又叫一伙儿占山的土匪抢了,还被押着做了两个月的苦力,要不是那土匪窝里起哄,官服趁机派兵来剿匪,我俩轻易还逃脱不得。” 方逵点点头,俩人一道将路上的艰辛道出,寒玉才面色稍霁,“我就说怎么左等右等不见人,原来你俩走了这许久。” 俩人急忙点头。 “公子。”方逵站至寒玉跟前,俯下身想要抱人,可他一路流窜,早已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还带了异味。 俯身时异味扑面而来,寒玉霎时间冷了脸,呵斥道:“不许动!” “你身上什么味儿?” 突如其来的谴责令方逵尴尬不已,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解释:“这几日都在城外做工,没有沐浴清洗……” “往后退,你熏着我了。” 听了这话,方逵丧眉耷眼,委屈不已,可他还是乖乖的退到十步之外,可怜兮兮瞧着寒玉。 两个汉子不知多久未洗,酸臭且熏人,简直像臭水沟似的,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臭气。 “来人,将他俩带下去,好好清洗一番。”说完这话,寒玉又将二人看了一遍,面露嫌弃,加重语气道:“从头到脚,好好洗,一寸皮肤也不许放过。” 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两个哥儿,恭敬应道:“是。” 方逵被人带下去前,回头看了寒玉一眼,只见寒玉歪斜在椅子上,穿着素色的寝衣,半眯着眼,神色不悦。 他懊恼不已,该洗净再过来的,险些将公子熏到了,这下好了,惹恼了公子,他该怎么哄? 吃得肚子饱饱的玺儿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酸酸的臭味,即便是熏香都遮掩不住。 “阿姆,屋里臭臭的。” “来了两个乞丐。”寒玉拿了香袋子放在鼻尖轻嗅,才觉着那股冲天的酸臭消散了些。 玺儿抱住寒玉的腿,将脸颊埋进寒玉衣衫中,大声道:“阿姆香香的。” 寒玉将怀里的小崽子揪出来,质问道:“你今日未曾念书。” 玺儿心虚不已,眼睛四处瞟,忽而瞧见寒玉身侧的书本,急忙道:“我今日、今日跟着阿姆识字!” “就学阿姆手里这本!”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第181章 玉观音 夜色深深,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进了绿柳巷其中一处平平无奇的屋舍中,连巷子里守门的狗都未曾惊动。 陈展大步行至屋内,刚坐下饮了口茶,薛崇便急声问道:“如何?可曾探听到消息?” “不曾。”陈展放下茶杯,沉思道:“若真进了京都谁家府邸,寻起来只怕是大海捞针,得废上不少功夫。” “正是这个理。”薛崇啐了口,“这叫什么事?也不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敢抢咱们王爷的东西?抢便抢了,怎么满船的奇珍异宝偏偏拿了箱玉观音?如今可倒好,害的咱们整日提心吊胆,保不准明天便要掉脑袋。” “王爷可曾来过口信?这玉观音是个什么模样?”摩挲着杯身,陈展思忖道:“京都多达官显贵,各式各样的玉观音数不胜数,难不成挨家挨户探查?” 薛崇忧心忡忡,“尚未可知,只怕后几日才能得到消息。” “后几日?”陈展皱起眉头,不悦道:“为何不同口信一道送来?” “何人办的差事?回去自当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都轻了,若放在战场上,贻误了战机,这会儿早该拉出去砍头。” “得多调些人手过来,世子在此,马虎不得。” “我明日便出城,再带上些人手回来。” 夜色太深,不好再多言,俩人只匆匆说了两句,便回屋歇着。 次日一早,薛崇打扮成樵夫去城外山上砍柴,顺道将藏在山沟里的护卫带回来一部分,散在巷子外,并未引人注意。 陈展也遮掩了面,往城北走去。 苏府。 宽大的紫金描漆架子床停了动静,四面都围了松绿色的软烟罗,七八个婢女哥侍站在房内,熏香的熏香,晾衣的晾衣,各个都脚步轻盈,未曾发出半点响动。 忽而帘帐里走出个只着了外衫的公子哥,衣裳松松垮垮,显出几分浪荡风流。 苏承昭饮了口参茶,又新倒了杯端进帘帐,喂面皮涨红的娇客。 寒玉支起身体,倚着苏承昭的手喝了口茶润嗓子。 濡湿的发紧贴在佳人白净的后背,目光落在红印子上,苏承昭忽而觉着喉咙发痒,他干咳了声,将寒玉未喝过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大一个府邸,你连口茶都要同我抢?”寒玉扬起眉毛,笑着打趣苏承昭这副猴急样。 “你还渴着?不如我喂你。”苏承昭作势要亲过去,寒玉一巴掌拦住,面露嫌弃:“恶不恶心。谁要你喂?” “用完就丢,我瞧你真是个薄情郎。”苏承昭啧了声,明明方才药性上来还求他,怎么这会就成了这副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楼里伺候人的相公呢。 寒玉轻轻将苏承昭推开,轻哼了声:“我瞧苏公子才是薄情郎,屋里妻妾成群,还要日日留宿花街,我瞧你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是没遇见你。”苏承昭追过去亲了寒玉一口,笑眯眯哄道:“自打我同你好,你看我哪儿还见过别人?” “这我打哪儿知道去?” 苏承昭拽住寒玉的手,正欲再说些什么,贴身的小厮忽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苏承昭惊讶道:“他来了?人在何处,快请进来。” 第182章 幽香 “怎么,将人带进来,同你一道吗?”寒玉似笑非笑瞧着苏承昭,神情既无喜也无怒。 “这是什么话?” “自然是你安心歇着,我出去见他。”苏承昭笑道:“我前些日子去铺子里买了些小玩意儿,你将不喜欢的挑拣出来,剩下的都带回去玩儿。” “这便不必了。”寒玉将自己的衣裳从被褥里翻出来,随意披在了肩上,而后便跨过苏承昭要下榻。 苏承昭一把将人捞进怀里,问:“打哪儿去?” “柳儿,拿进来。” 寒玉话音刚落,伺候的小哥儿便捧着一幅画进了屋,寒玉将其递给苏承昭,随意道:“你帮我寻个人。” “这是谁?” 画中人模样妍丽,即便年纪小,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不认得,不过是应承了别人的事。”寒玉推开苏承昭,自顾自下了榻,“劳烦苏公子多费心,若能寻到最好,寻不着也无关紧要。” 寒玉坐在铜镜前梳发,柳儿急忙上前给他整理罗裳。往日伺候公子的小哥儿隔三差五便能得到赏,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他当值,可不敢马虎。 “你往日可不曾与我说这些。”苏承昭跟过去,瞧着寒玉身上破碎的衣裳,忽而笑了,“这衣裳穿不成了,我叫人重新拿一套。” “这便不必了。”寒玉支起脸,目光落到端着药进门的侍从身上,“苏公子,我瞧着你得赶紧生个小公子,若是回回都叫我喝这避子汤,下回我便不来了。” 苏承昭跟着瞧过去,脸色沉了沉,道:“端走。” 侍从抖了抖,不由得将腰弯地更低,哆嗦道:“二爷,这是老夫人下的令。” 苏承昭至今无子嗣,一日无嫡出子女,侍奉他的姬妾便要日日饮用避子汤,谁也不能幸免。 寒玉尝不出药的苦,他又生不出孽种,凭什么要他喝这些东西? 苏承昭不耐烦地啧了声,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砰地将碗扔进托盘,道:“滚吧。” 侍从怕惹怒了主家遭殃,急忙要往出走,这时苏承昭又下了令:“叫厨房炖些鸡汤端来,将晚膳一并端来。” “是。” 寒玉笑咪咪瞧着苏承昭,揶揄道:“苏公子不是还有客,怎么还不去见?小心惹恼了人家,又添一门仇敌。” “他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苏承昭接过帕子净了面,由着婢女上前为他整理着装。 约莫过了两刻钟,收拾妥当的苏承昭才走暗房见客。陈展是暗访,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进堂屋。 陈展知晓苏承昭是世家公子,见客前必要净面熏香、整理罗裳,从前还在朔北,苏承昭便是这样,如今回了京都,自然比从前更甚。 因此陈展也并未觉着不耐烦,只是时间太长了些,他不好打发。 “陈兄,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无妨。”陈展起身,见苏承昭春风满面,挑起眉头道:“我扰了你的好事?” “那倒不曾。”苏承昭笑道,“今日才将人请了来,难免荒唐了些,是以耽搁了些时间,陈兄莫怪。” “便是你那日说的名妓?” “正是他。”苏承昭给自己沏茶,“他与众不同,出来接客也要随他的心情。” 说到这,苏承昭又纠正:“说是接客也不准,人挑他,他也挑人,若遇着他心情好,说不准还要打赏你些东西。” “有意思。”陈展跟着笑,“我听着,他倒是比你更像嫖客。” 苏承昭掏出方才寒玉塞给他的玉镯子,拿出来给陈展瞧:“喏,我出门时他塞给我的。” “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成了伺候他的相公。” “脾性这般大,怎么还要当下九流?为何不老老实实去了贱籍,做个良人?” “听闻他从前叫人药坏了身体,成了瘾,时不时便得寻个男人替他解药性。”苏承昭叹了口气,“多的是王公贵族要替他赎身,可他不乐意。” “可我瞧着他如此受人追捧,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 陈展点点头,随口便转了话头,问:“你可知这京都里,谁家有信佛之人?” “信佛?”苏承昭微微蹙眉,“那这人可不在少数。那些个官夫人,隔三差五便要去拜佛上香,可要论起真心,倒不见得有几个。” “不过文信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出了名的,家中还请了僧侣,设有佛堂。其次便是刑部侍郎的正头夫郎,毕竟在刑部当差,身上沾血。再有便是大理寺卿……” 苏承昭将自己所知的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说的口干舌燥,又饮了半杯茶,才问:“说了这许多,我还未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爷丢了件佛像,听闻流进了京都。” 苏承昭眼皮子跳了跳,没敢接着往下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周王击退北陵,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颇具声望,甚至隐约盖过了当今圣上,功高盖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方才所说的,家中都有死士暗卫,若孤身去闯,恐不好全身而退。” “无妨,我今日只来问问你。”陈展语气迟疑片刻,道:“东西在哪尚未可知,得边寻边等消息。” “那便好。”苏承昭叹了口气,他还真怕陈展不怕死敢孤身闯人家府邸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展便起身告辞,苏承昭也并未多留,只让小厮送了几步。 于是,一刻钟后,乔装打扮的陈展便从偏门出了苏府。 与此同时,寒玉也从后门出了苏府。一辆金顶华盖的马车停在正门口,柳儿率先跳上马车,小心翼翼扶着寒玉上马车。 一阵热风吹过,吹响了马儿脖颈上的银铃铛,幽香随风袭来,既甜腻又苦涩,陈展甚至隐约嗅到了几分腥气。 他偏过头,便瞧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人弓着腰,叫奴仆搀扶着上马车。 陈展未瞧见正脸,只觉着那墨绿色腰封勾勒出的细腰一掌可握。 第183章 庆生宴 “方逵,杀你阿姆的仇人可寻着了?”寒玉接过雨生手里的小葫芦瓢,舀水给他面前的粉蓝绣球浇水,这花生命力着实旺盛,盘踞在小小的瓷盆里,竟然越长越旺,年年开花,且无一丝颓败之趋。 如今这花朵,都快赶得上拳头大小了。 方逵跟在寒玉身后,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寒玉,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询问的话停在嘴边,可就是迟迟问不出口。 他害怕又听见些什么不好的事,亦害怕这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遭受苦楚。 他纠结不定,目光迟疑,最后开口的反而是浇花的寒玉。 “我寻着了那几个汉子,可问来问去,他们只说是抢了东西,并未伤害我阿姆。”方逵将所思和盘托出:“我觉着伤我阿姆另有其人,那几个汉子胆小如鼠,恐怕做不出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来。” “哦?”寒玉好奇地看了方逵一眼,问:“那你打算如何寻?” “逵郎,不若我同你一道找,你自己寻,只怕要寻到猴年马月去呢。”寒玉弯起唇角,善解人意道:“雨哥儿,去将观棋唤过来,逵郎要问他吕老嬷遇害之事,叫他赶紧过来。” “是。”雨生应下,快速出了屋喊人。 玺儿黏着寒玉不愿意走,观棋也没法子,只得一道陪着,不过这几日小公子明显欢快许多,整日都露着笑,看的他十分心酸。 若是他家公子在这,小公子又何苦上赶着讨好那人?他本来该衣食无忧、享尽父母疼爱的。 玺儿正在院子里编花环,观棋看天热了,便劝:“小公子,日头高了,咱们进屋吧?这花环在屋里也能编呢。” “好。”玺儿脆生生应下,又道:“小嬷,我摘些花花!” “奴婢来摘。”观棋拦住玺儿,刚弯腰采了两朵小月季,便被雨生喊住。 俩人一道往屋里走,进屋前雨生小声提醒:“你思量些,千万别说错了话。若惹得公子恼怒,遭殃的只怕不只你我。” 这话意有所指,观棋心突突跳,只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着会有这样一日,方逵虽蠢笨,可待他阿姆真心实意,找不着真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进门,方逵便单刀直入:“棋哥儿,那日你跟在我后面逃出来,可有看清到底是谁害了我阿姆?” 方逵神情愤怒,语气极重,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似的。 观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一侧,只见寒玉掐了朵粉绣球,正百无聊赖揪花瓣,明明只是个背影,观棋却不寒而栗,这绣球底下的东西是他同雨生亲手埋下去的,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什么? 寒玉这时候掐花,是在警告他吗? 观棋沉默片刻,缓声道:“……那日,那几个汉子走后,我本想上前将吕阿嬷扶起来,可刚踏出一步,便见着绣裳带着人过来,质问吕老嬷知不知晓你叛逃之事。” “而后两人便起了口角争执,绣裳拿了匕首,杀了吕老嬷。” “绣裳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杀人,能指使他这般做的,恐怕只有……楼里的宋阿姆……” 方逵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便知晓,我阿姆之死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阿姆尽心尽力,唯他马首是瞻,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竟然不念一丝旧情!” 就在此时,寒玉转过身,将花放到鼻尖嗅了嗅,状似随意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卸磨杀驴这手段用的可不少呢。” 这话一出,观棋便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卸磨杀驴这事,分明寒玉比宋秋实更熟练。这屋子里的人,哪个没叫他坑害过? 尤其是面前这个,受到的迫害最深。观棋垂下眼睫,不忍直面方逵的眼睛,他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寒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以公子的性命步步相逼,他断然不会去杀害吕氏。 吕氏又不曾害过他家公子。 可方逵是吕氏的亲生子,不知仇敌近在眼前,还将其视为手中珍宝,不仅被人耍的团团转,还要沦为其手中刀,可悲可叹至极。 寒玉对他这说辞许是满意的,观棋并未在他脸上看到怒气,他松了口气,今日这关总算是过了。 提起逝去的阿姆,方逵便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他对着寒玉一字一句道:“公子,我一定会将杀害我阿姆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晓得的。”寒玉踮脚擦掉他眼中的泪,“我会帮你的。” “阿姆,阿姆。”两人伤神之际,一道稚嫩的童声忽而传进屋内,玺儿小步跑到寒玉跟前,兴奋地举起花环,道:“阿姆,阿姆,好看的花环,我编的!” 方逵急忙转过身,没让玺儿瞧见他落泪的模样。 寒玉垂下眼扫过花环,柳枝编成的花环,夹了不知道多少花朵,瞧着像是把花园的花都采光了。 方才观棋还算识时务,是以寒玉愿意给玺儿几分好脸,他接过花环,戴到玺儿头上,轻声夸赞了两句:“编的不错。” 得了阿姆的夸赞,玺儿开心地小脸通红,他扬起通红的面颊,脑门上戴了一脑门的花,简直像个成了精的小花童。 “我要再编一个,给阿姆戴!” 话音刚落,玺儿便扶着脑袋上的花环小跑着出了门。 方逵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心里无端涌现出许多落寞,如果寒玉只是寻常人家的哥儿,只怕他们如今的孩子也同玺儿一般大吧。 * 日头很快便到了盛夏,暑气横肆、蝉鸣不断,田野路边半数的花草已枯死,只看日头,便知晓今年又是大旱之年。 不过京都繁荣奢华,仍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中。 六月十五,京都孟家的老太爷六十大寿,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多为高门显贵。孟家原先的杂役便不在少数,再加上各服随主家前来伺候的奴仆,一时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展便是在此时,乔装打扮混进了孟家的庆生宴。 第184章 恩情 自打周王令人传回了那玉观音的真实画像,陈展便同薛崇一道,在京都打探消息,世子周晏清便也一直呆在屋中,不曾外出过。 房舍周围都留有巡逻的暗卫,隐在暗处,护卫世子安全。 也正因此,陈展才敢放心同薛崇一道外出打探。 先帝在时,孟老太爷便为帝师,而后又教导过先太子,既忠且孝、澹泊寡欲,孟家二郎时任刑部侍郎,同他父亲一般德行高尚、廉洁奉公,也正因此,即便孟家未有心大摆筵席,依旧高朋满座。 陈展同薛崇已暗访了七八户人家,并未引起主人家的警觉,恰逢孟家老太爷的生辰宴,而孟家夫郎信佛也是出了名的,俩人一合计,便乔装打扮混进了府。 陈展事先打探过,孟家二郎虽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可并未阻止自家夫郎设立佛堂,若得了这玉观音像,便有可能会摆出来也说不准。 可那巴掌大的玉观音较之于其他观音像,并未有出彩的地方,陈展觉得更有可能摆进库房。 俩人一明一暗,很快便确定了佛堂以及库房的位置,只是今日送礼的人太多,库房有众多奴仆看守,并不好得手,佛堂也常有宾客上香,只怕是要等到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陈展扮做洒扫的奴仆,拿着扫帚途经一处幽静的花园,花园位置偏僻,墙角爬了一株极其旺盛的凌霄花,火红的花如烟火一般璀璨,热烈而又张扬。 若是平日,陈展极少会为一株花停住脚步。 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一对偷欢的鸳鸯藏在那院子里,嬉笑声在这幽静处显得极其突兀。 比笑更叫人注意便是那股浑浊而复杂的幽香,陈展脚步顿了片刻,他想他大约知晓这人是谁了,苏承昭大张旗鼓买东买西,原来也只得了这娼妓几日的笑脸。 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人,半分规矩也无,怎可在长者生辰宴上胡闹?生怕外人不知晓他们的丑事么? 陈展抬脚便走,远处传来几声不成调的嘤咛,似乎欢愉至极,陈展暗自想到:可惜那一墙的凌霄花,好不容易长成今日这般模样,竟然叫人活生生给糟践了。 赵云铮松开怀里人,胡乱给寒玉系上了外衫,扬起锋利的眉眼坏笑:“可欢愉了?” 寒玉歪着头露出餍足的笑,红唇轻启:“多谢小侯爷,今日若不是凑巧遇到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束发的玉簪从松松垮垮的发上滑落,落在地上成了两半,乌黑柔韧的秀发顷刻散开,光滑如锦缎。 赵云铮一脚将断了的两截玉簪踹飞,拔下自己头上的横笄递给寒玉:“这贱物怎么配得上你?” “用我的。” “小侯爷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赵云铮折了根凌霄花枝,随手插进玉冠中,道:“如此便可。” 寒玉弯起眉眼笑,将手里的横笄递给赵云铮,“小侯爷送佛送到西,可能帮妾挽发?” 赵云铮挑起眉,凤目微眯,“有何不可?” 寒玉微微低下头,拽住赵云铮的红玉腰带玩,忽而听见他问:“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同谁一道来的?” “他敢不管你?”赵云铮语气加重,面露不虞。 “我自己来的啊。” “?” 依照寒玉这种身份,若无人邀他,他断然进不来孟家的大门,赵云铮心中狐疑,问:“你如何进的来?” “我来送礼呀。”寒玉眉眼弯弯,露出狐狸似的狡黠的笑,“孟家好歹是书香世家,我来送礼,他还能将我轰出去不成?” “更何况,我送的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呢。” 赵云铮解了惑,便不再追问。他抬手扬起寒玉红润的脸,指腹微微摩挲他发烫的薄面颊,道:“小爷今日帮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以身相许是不能,却能陪上小侯爷一两日。” “那现在便走。”赵云铮一把将寒玉抱起,大步流星往前走。 寒玉哑然:“怎么这般心急?还未见着寿星公,小侯爷这便要走?那回去该如何同侯爷交代?” “小爷今日来了,便已经是给足了他孟家面子,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唔。”寒玉思考片刻,便攀住赵云铮的脖颈亲吻他的侧脸,“那便今日。小侯爷想如何便如何。” “记住你这会的话,待会可别哭着求我。” “侯爷、公子!”寻了半晌的雨生见着两人叹了口气,跪下行过礼后,急忙道:“王爷身边的裴公公来了,这会儿正在孟府外候着公子。” 此话一出,赵云铮便黑了脸,寒玉拍了拍赵云铮的胳膊,轻声道:“真是不巧,今日王爷要见我,小侯爷,妾只能另择吉日报你的恩情了。” 第185章 周临渊 赵云铮即便再不乐意,也不能同摄政王叫板,毕竟那是位权势滔天、暴虐恣睢的主儿,便连皇宫的那位,也都得瞧摄政王周临渊的脸色呢。 他心中郁郁,最后只得望着佳人款步离去,只是神情幽怨的,险些能将寒玉盯出几个洞来似的。 寒玉可不管赵云铮如何惆怅,他随着雨生,一路疾行,走了一刻钟才出了孟家正门,屋外停了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不过车顶刻有三爪龙纹图。 若非为宗室、臣属,谁又敢如此招摇过市? 寒玉由奴仆扶上了马车,马车外身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车身为金丝楠木所打造,只外身涂了黑漆遮掩,车内铺着价值千金的流光锦,燃着龙涎香,若说出去,谁敢信这是奴才的马车呢? 只怕是皇子公主,也不见得能比裴寂还享受呢。 “裴公公。”寒玉先行了一礼,待裴寂点头,他才能坐在凳上。 裴寂此人,乃摄政王周临渊的贴身大太监,自幼照顾周临渊,深得他信重,掌管王府内外一应杂事,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却早已练就一身骇人的气度,不怒自威。 面前这人虽为阉人,却瞧不出一丝的阴柔之气,他腰背板直,容貌俊朗,锋利的剑眉斜插入鬓,威严冷峻。他身着玄色锦服,双眼紧闭,却给寒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逼的他只能斜眼悄咪咪打量。 这老太监瞧着人模狗样,却是个黑心肠的。先前他还没死,成了王府里的弃妃时,在这老太监手里吃过不少苦。 不过那时他们一个图庇护,一个图美色,虽然吃了些苦头,可那段日子过的还算顺心,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可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裴寂同样抛弃了他。当时周临渊兵败,他作为家眷被捉出来时,裴寂早已带着王妃世子远离了京都,裴寂不愿救他,大概是觉得他无关紧要,不足以他耗费心思。 可哪怕只遣人告知他一声也好啊,如果他能逃出去,便不必忍受奔袭千里、人尽可夫的苦楚。 他恨过裴寂,可裴寂只是没救他,他原本也不需要救他。他是周临渊玩腻的雀鸟,裴寂只是因为他艳丽的皮毛才肯施舍他几个眼神。 重来一遭,寒玉并不想与此人牵连不清,他清楚地知晓裴寂瞧不上他,即便作为攀附的对象,他也是难以接近的。 他的心和陈展的一样冷。 过了约莫一炷香,裴寂才掀开眼,眼神落到寒玉身上,静静打量着。 寒玉收回视线,微垂着脖颈,任由男人打量。 空气分外沉闷,打量的目光半晌还未散去,寒玉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公瞧什么呢?” “瘦了。”裴寂忽而淡声道,寒玉眉头轻皱,他瘦不瘦同裴寂有何干系? “公公说笑了。”寒玉轻笑,“我在楼里吃好喝好,怎么会瘦?我觉着自己还胖了些,前些日王公子来,还说抱不动我了呢。” 裴寂目光落在寒玉脖颈处的红痕上,深深看了眼,说:“王爷要用你,你这躯壳便不可出问题。” “即便是死,也得王爷厌弃。” “妾自是知晓的。”寒玉温顺地点头,裴寂便不再开口。 寒玉再下车时,已到了王府的内院,事出紧急,车夫便直接将马车驶进了内院,因着裴寂,一路上也未曾有人阻拦。 他跟着裴寂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摄政王的寝室。 院外几个奴仆战战兢兢跪着,不远处还有一摊粘稠的血迹,屋内传来阵阵刺耳的摔打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滚下去。”裴寂下令。 奴仆忙不迭往出跑,生怕下一瞬便被发了疯病的摄政王活活打死,毕竟方才院子里便死过人。 裴寂推开门,碰巧一个茶盏朝寒玉迎面砸过去,寒玉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应之时,裴寂已稳稳接住了茶盏。 他朝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周临渊道:“王爷,人带来了。” “哐当”,周临渊扔下手中砍砸的铁剑,眯起浑浊的双眼,朝二人看去,半晌后他才幽幽道:“滚过来。” 寒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周临渊走去。 第186章 负心汉 于寒玉来而言遥遥无期的半日,在生辰宴上,也不过是几支舞曲的功夫。 待宴席散了,寒玉还未能走出王府。 夜幕如水,乌云遮月,苏家巡逻的家奴行至佛堂,只见堂内黑漆漆一片,他点灯靠近,心中疑惑:夫郎有令,佛前灯不可灭、香不可断,往常看守的奴才可都分外上心,今日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竟然将这等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平日看守都有六个奴仆,今日这是怎么了? 听着了屋外的脚步声,陈展微侧过头,轻手轻脚放下手中佛像,藏进了拐角隐蔽处。 “怎的没有人?”进屋的家奴举着红灯笼四处瞧,难掩心中震惊,小声嘀咕道:“人都到哪去了?” 菩萨像在红光的照耀下延伸出暗色的倒影,瞧着并无白日的温和与庄严,反倒多了几分诡谲,家仆搓了搓胳膊,暗道自己还是寻人过来,快些将灯点起来。 这般想着,他便转身后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他欲回头查看,那声响一顿,竟然又消失了。 阴森的寒意瞬间从头冒到脚,他咽了口口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不属于他的影子,家仆一顿,电光火石间他想通了什么,立马扬起嗓子喊:“来人——” 陈展“唰”一下砍向家仆的后脖颈,为保万一又砍了两下,确保将人砸晕,他吹灭了灯笼,继续在屋子探寻。 佛堂里的观音像数量极多,墙壁上大大小小的佛龛十几座,无一例外都摆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陈展轻嗤一声,想来孟侍郎平日没少做亏心事,不然自家夫郎怎么怕成这样? 屋里不可点灯,寻找起来便极费功夫,陈展挨个看过,拿到正中央的佛像时,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佛像后背竟然刻了字。 陈展将佛像抬起,刹那间,便有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陈展迅速闪身躲开,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已插上了十几根巴掌大小的短箭。 箭矢又多又密,陈展不得已接连闪身避开,可佛堂空间极小,阻碍了他的身手。因此看向刺入臂膀的箭矢时,陈展眉头轻皱,他有些轻敌了。 他并未有意窥探密辛,可孟家的佛堂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机关既然已经触发,此地便不宜再久留。陈展一把拔出短箭,拿出贴身的匕首剜掉周边的肉,撒了些止血的金疮药,又服了枚解毒的药丸,才闪身往孟府外走。 酉时初世子起了热症,薛崇留下侍疾,因此今夜暗访的便只有陈展一人。 直至他出了府,都尚未有人发现异端。此地距离他们所住的街巷隔了半个京都,因此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不对劲。 这箭矢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他已拔箭剜肉、撒粉服药还不顶用,中箭的胳膊发出阵阵灼热的刺痛,刺痛渐渐席卷全身,他鼻息渐重,拖着沉重的躯壳在暗夜里疾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展已出了满身的冷汗,同时手脚也发麻发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功效如此骇人? 陈展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他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渐渐体力不支,不得不扶着墙歇息时,朦胧间耳侧传来一阵交谈声:“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怎的还未出来?” 雨生瞧了眼絮絮叨叨个不停的魁梧大汉,轻声道:“估摸着快了吧,公子向来只待半天。” “公子怎么月月都要过来?”方逵眉头皱成一团,忧愁道:“回回从王府回去,他都闭门几日,连我都不见,雨哥儿,公子到底去做什么?” “不可说。”雨生微微摇头,道:“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若叫公子知晓你不听他的话,只怕又要发火。” “我倒是想他向我发火。”说到此处,方逵便萎靡不已,“他身侧那么多公子哥,已有半个月不曾理我了。” “公子来了,你快走。”雨生瞧见远处的身影,急忙呵斥方逵,“若牵连了我,我可饶不了你。” “我跟在马车后,有事你便喊我。” “晓得了。”方逵郁闷地往巷子里躲,他走了两步忽而被人绊倒,差点摔了一绞,“什么人?” 那人未曾应答,空气里只飘出浓厚的血腥味,方逵蹲下身,挠了挠头,不解道:“这怎么还有个人?” 离侧门还有十来步的路程时,寒玉扯住裴寂的衣袖,道:“裴公公,便放我下来吧。”面色青白的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裴寂顿住脚步,平静道:“你这会儿能走?” “几步路而已,便不劳烦裴公公。” 裴寂依言将人放开,寒玉脚刚沾地,眼前便阵阵发黑,腿便发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本能地拽住了裴寂的衣裳,定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待眩晕散去,他才勉强站直身体。 待歇息够了,寒玉便松开裴寂的衣襟,慢吞吞往外走。 裴寂看了会他笨拙的背影,开口提醒:“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 寒玉轻声说:“人总是要死的啊。” 裴寂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雨生过去扶住寒玉,寒玉这才卸力,身体瘫软下来,他紧紧靠住雨生,手脚虚软。 “公子。”雨生轻声道:“咱们快些回家,奴婢已让柳儿熬好了汤药,膳食也已备好……” “公子,你怎么了?”方逵将雨生的话忘的一干二净,这会儿见着了寒玉便想往前凑,他背着人,两步便走到了寒玉跟前。 月色凄惨,寒玉的脸色更为凄惨,犹如一只从坟头爬出来的艳鬼。 方逵心如刀绞,一把将背上的人扔到地上,上前将寒玉打横抱起,急切道:“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 “谁准你来的?”寒玉低低咳了两声,又问:“这是谁?” “我看这人在巷子里晕倒,便想将他弄出来看看伤……” “你怎么好心?什么人都敢救?” “我就想看看。” 方逵出于心虚,未曾回答头一个问题,索性寒玉也未曾追问。 “我这便带公子去寻大夫!” 方逵说罢,便转了个身要将寒玉往马车上抱,雨生瞪了这莽夫两眼,跟了上去。 遮蔽弯月的乌云退散,冷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地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寒玉睁开眼,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地上人的侧脸。 那张脸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停下!” 寒玉冷冷叫住了方逵,命令道:“雨生,将他的脸翻过来。” 雨生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雨生将陈展的脸抬起,寒玉冷眼瞧着,果真是陈展。 他咬紧牙关骂:“贱人!” 雨生同方逵虎躯一震,忐忑的看向寒玉。 寒玉忽而哼笑了声,指着陈展道:“这人面相凶恶,着夜行衣,定然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准刚做了奸淫掳掠的恶事。” “这等奸恶之人,怎么能这般轻易放过?” “将他拖去万宝阁,让他好好吃吃皮肉苦才成呢。” 第187章 夏日宴 万宝阁算是京都最大的杂货铺子,铺子里常年摆着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特产卖,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万宝阁最出名的是一年四次的宴会,以时令命名,诸如夏日宴。 不过万宝阁的宴会并非寻常的听曲观舞、斗棋鉴宝,而是会放出一批奇珍异宝进行拍卖,其中不乏有神药毒药、兵器美玉之类的东西,所有东西均价高者得, 传言也曾有人在这宴会上一掷千金,抱得绝色美人归。 一袭红衣的谢拂坐在大堂的高台上,温吞地品一壶新开封的梅子酒,脚边放着冰盆,贴身伺候的哥儿拿了蒲扇给他扇风。 堂内的仆从进进出出,擦灰的挑水的扫地的,全都在为几天后的夏日宴做准备。 谢拂眯着眼,懒洋洋道:“看仔细些,别叫某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公子放心,朱管事在下头盯着呢,晨起时也训过话了。底下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宴会办的好他们也能赏,这会定然不敢造次。” “那便好,虽说这夏日宴咱们年年举办,可今年也不能马虎。”谢拂点了点头,道:“护心丹可送来了?” “昨个便送来了。”谢白回道。 “嗯。”谢拂连连点头,“送来了便好,省得再让我去讨要,那人——” “公子!”主仆二人正说话,得了消息的朱茂翻上高台,急声说道:“公子,寒玉公子送来了个汉子,说、说……” 朱茂面露难色,谢拂蹙起眉头,他语气嫌弃:“送走,真当所有的哥儿都同他一般离不得男人吗?” “……寒玉公子说此人乃十恶不赦的罪人,叫公子将他吊起来抽上三天三夜,最后再在夏日宴上,将他卖了……” “卖出去的银子他一分不要……” 谢拂几乎气笑了:“他当我这夏日宴是街上叫卖的生意不成?随便什么货色都往我这里塞?若砸了招牌,王爷怪罪下来,他受得起吗?” “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什么时候有这般好心肠,还做起为民除害的勾当来?”谢拂冷哼一声,挥挥衣袖道:“将人扔回去,叫他自己去出气。” 见状,朱茂只得附身朝谢拂耳语两句,谢拂幽幽道:“这该死的娼妓,就知晓如何拿捏我。” “人在哪呢?带我去瞧瞧。” — “公子,那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雨生坐在床沿,端起白玉碗给寒玉喂汤药。寒玉靠在床头,身后垫了床锦被,整个人无精打采、神态萎靡。 寒玉饮了汤药,神色恹恹,“那便算他倒霉,遇着了我。” “叫谢拂好好教训他,过几日我要去夏日宴瞧,若他胳膊腿还全乎着,我到时候便要寻他的麻烦。” 雨生点点头,喂完一弯腰便接着喂另一碗,第二碗刚喝了几口,寒玉的脖颈、脸颊忽而漫上红霞,渐渐的,他的鼻息也变得粘稠。 雨生瞳孔微缩,寒玉疲倦道:“去喊方逵,叫他、叫他过来。” 曾经在望月楼留下的暗疾并不会随着身体的孱弱而消退,反而又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又无人给他诊治,因此暗疾入了骨,再也难消减。 活着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偏偏他这种最令人不齿,最为人所诟病。 方逵在门外坐立难安,昨日公子病成那副样子都未请郎中,也不让他进去侍疾,他连他身体如何都不晓得,怎么能不心急? “方逵,进来伺候吧。”雨生推开门,喊了方逵进屋。 方逵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跑到内室,跪在寒玉的床头,握紧他的手问:“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句黏糊糊的“逵郎”。 方逵心下一惊,震惊地看向雨生,喉咙发涩:“怎么这会……” “便是这样凑巧。”雨生轻声道:“往常也是这般,你伺候时小心些,别伤着公子。” 方逵拉开帘子,见寒玉冷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心口便一抽一抽的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若当初他真的孤身逃走该有多好,这会儿许早就是个平凡人了。 …… 寒玉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方逵面目沉重,低头轻嗅,他总觉着帐子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可帐子里的幽香太重,将那血腥气都盖过了。 方逵不放心,便又查看了一遍,他确实未在寒玉身上见着伤疤,可这血腥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参加万宝阁夏日宴的人不拘男女哥儿,只要佩戴木制面具,交过银钱与拜帖,便都能进去瞧一瞧。 来此的人非富即贵,万宝阁便在二三四楼设置了雅间,打开窗户便能瞧见高台上的物件,每个雅间都有小厮伺候着。 谢拂头疼地看着面前戴着兔子样式面具的哥儿,后槽牙磨的咯吱咯吱响。 “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寒玉慢悠悠喝了口谢拂私藏的女儿红,雀跃道:“我上回送来的那个恶徒你收拾了没?” “人在哪呢,快带来给我瞧瞧。” “你还敢提。”谢拂恨恨道:“那人送过来的时候都快没命了,要不是我拿了好药救了他,他这会早一命呜呼了。” 寒玉眼眸微微瞪大:“要死了?” “早知道我就直接叫人挖个坑将他埋了。” “我叫你教训他,可没叫你救他。”寒玉幽幽看向谢拂,面露不满。 “哼。”谢拂在寒玉幽怨的眼神中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不过他长得确实俊俏,浓眉大眼的,体格也结实,瞧着是个伺候人的好料子。” 说罢他瞥了寒玉一眼,“我听你的话,将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那体格健壮的,简直像头牛,昨日还生龙活虎,逮着机会便要拿刀砍人,要不是给他喂了药,五六个人都栓不住他。” “这是你仇家?你究竟用了什么药,能把壮的跟牛似的的汉子弄的只剩下一口气?” “捡的。” “呵。” “你打算多少两银子将他卖出去?” 谢拂又饮了两口酒,悠悠道:“京都遍地是大官,那个的差事不是肥的流油?就五万两吧,我今个特地叫人喊了王、赵、谢家的小姐哥儿,看看他们谁狠的下心……” “不成。”寒玉忽然道。 “什么?” “五万两太多了,五两银子,他只值五两银子。” 谢拂气得仰倒,“你知晓我救他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晓我替你抽他抽坏了几条皮鞭吗,五两银子,连你耳上的耳坠都买不起!” 就在此时,楼下的小厮忽而拿敲起了锣,他扬声道:“诸位贵客,咱们下一件宝贝便是北边来的异奴,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彪腹狼腰……” 寒玉的目光落到一侧的铁笼中,笼中人双手被铁链束缚住,脸低垂下来,瞧不清具体的样貌。浑身上下只着了亵裤,露出精悍的腰背以及结实的臂膀,背部宽阔挺厚,看上去便觉着结实、高大、极具安全感。 小厮还未说完,楼中便传来阵阵议论之声。 谢拂瞧着寒玉冷淡的脸色,扬起眉毛调侃:“怎么,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怎么穿着亵裤?” “什么?” “去,将他的亵裤给我扒了!” 第188章 心 “噗!” 谢拂喷出一口酒,不可思议地看向寒玉,随后惊呼:“这楼中还有女客、哥儿,我若听的你话脏了人家的眼,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你少上我这发疯。” 寒玉走到窗边,睥睨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嗤笑道:“来这本就是寻乐子、卖奴仆,怕丢颜面失身份的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谁能认出来?” “再者言之,有些人是来买娈宠面首的,凭什么不叫人家仔细瞧瞧?” “我瞧应该再给他喂些春药,反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一分颜面也不给?”谢拂嗅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有所思的瞧着寒玉的背影。 寒玉哼笑了声,转过头朝谢拂笑,他今日特意上了妆点了唇,勾唇眯眼笑时像极了狡黠的狐狸,谢拂定定瞧着那张脸,感叹他在京都受人追捧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自己是个汉子,指不定也要倾倒在他的罗裳下。 “我碰巧捡到他,哪里来的什么仇怨?”寒玉扬起下巴,神情骄矜:“落水狗就要有落水狗的样子。给你挣钱的物件,你给他留什么颜面?” 话音落在,寒玉见谢拂不动也不说话,便忽然眯起眼,压低声音威胁:“你若不去,往后我便再不同你一道做生意。” 这可算是拿捏到了谢拂的命脉,他霍霍磨牙,不得已招过身侧的小厮,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去,听寒玉公子的,扒了、扒了他的亵裤。” 大堂中,小厮将笼中的陈展从头到尾词不带重复的夸了三遍,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堂下楼上的贵客们纷纷打量笼中人,时不时问些话。 “这人长什么样?我们家公子要瞧瞧。” “抬起他的脸来,这般能看见什么?” …… 小厮擦了擦脑门的汗,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异奴力大无穷,若不拴上铁链,只恐要将这笼子都掀翻。” 说完话,他朝后边两个魁梧的大汉招手,于是两个大汉上前开了铁笼,一人解开铁链拴住胳膊,另一人掐住陈展的脸,逼迫他昂起头颅,面朝众人。 满意的奴仆纷纷进屋回禀了自己的主子,片刻后,便有着华服戴面具的人探头张望,周遭议论声不断,如此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 “我好痛,脸痛,腿也痛……他们、他们要吃掉我……不要、不要,救救我!” 漆黑密林中模糊的黑雾愈发清晰,陈展立在树下,头疼欲裂。 “展郎、展郎……啊!啊!啊!” 凄厉绝望的尖叫几乎将人耳朵震碎,陈展不得已捂住双耳,可那叫声不减丝毫,反而愈发的尖锐、凄厉、惨绝。 “谁、谁在捣鬼?”陈展愤怒地质问不远处的黑雾,神情阴狠。 他往黑雾处逼近了两步,与往常不同,那黑雾竟然未曾远去,陈展震惊地朝前逼近,忽而听见些野兽发出的吼声和咀嚼声。 陈展再次逼近时,天忽然由暗转明,刺耳的呜咽也随黑夜一同响散,仿佛方才刺耳尖锐的声是他的错觉。 黑屋变成了一小团,只掩盖了小小一块地方。陈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捕到猎物的狼群正在进食,十几头狼将猎物团团围住,争抢着填饱肚皮。 其中一只身形最为高大的黑狼占据着最有力的位置,陈展揣测它应当是头狼。 “嗷呜!”大约是狼群失了秩序,头狼忽而发出一声威严而又愤怒的叫声,其余的狼立马夹紧尾巴,朝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也让陈展瞧见了猎物的真面目,望着那条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腿,陈展瞳孔一缩,那根本不是猎物,竟然是个人! 陈展震惊不已,就在此时,颇具威严的黑狼叼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肉团离开,它刚巧躺在陈展脚下,贪婪地撕咬着猎物最鲜嫩的地方。 陈展看了半天,才看清了那团肉是什么,那是一颗心,被狼群当做猎物的那个人的心。 “铛铛铛!”耳侧忽然响起一阵更刺耳的敲锣声,陈展霎时间清醒,他猝然睁开眼,便发现无数张带戴着面具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自己好似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拿捏。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对四肢的掌控力极弱,并且浑身都没劲,仿佛叫人下了蒙汗药似的。 “他醒了,瞧着模样真是俊俏。” “可不是,东西也威武神气!不知在帐子里是如何叫人欢愉呢。” …… 不堪的言论传进陈展耳朵里,他先是困惑,而后便瞧见了自己空空荡荡布满鞭痕的躯体,顿时震怒不已,脖颈、脑门接连爆出青筋,陈展阴下脸反抗,将捆住自己的绳索摇的哗哗作响。 小厮见状,急忙将两个汉子喊出来,东西一旦上台,便不能有丝毫差池,即便不听话,也该由买他的人亲自出手跳脚。 这汉子体格健硕,听闻将他药倒用的蒙汗药,都快赶上一头牛了,如此耗费心神,也才晕了半天,这要是放出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架的住的。 因此他急忙道:“诸位贵客也都瞧过了,这异奴生龙活虎、性子刚烈,买回去请人好好挑脚一番,既能看家护院又能伺候主家,一人多用,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性子急的便在底下直接喊话:“瞧着是不错,多少银子?” 小厮一笑,挺起了腰板笑道:“底价五两银,不过咱们阁主定了个价,若哪个有缘人能喊到,便能将这汉子买回家!”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五两银?这般便宜?” “定了价,这是什么规矩?” “五两银能买这样一个青壮汉子?难不成是有些什么毛病?” …… 片刻后,二楼一个奴仆便代主家喊了价:“十两银。” “二十两!” “一百两!” …… “五百两!” 台下一人姑娘忽而中气十足喊:“二百一十三两!” “砰——”小厮忽然敲锣,扬声道:“正是二百一十三两,不知是哪有有缘人同咱们阁主心意相通,喊了二百一十三两?” 正堂拐角处,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小声咬耳朵:“你喊啥,买个男人回去,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 “啧啧,我随便喊的,谁知道这么巧?不过我瞧这汉子体格不粗,结实,又不费多少银子,买!买回去伺候我娘!” “……”另一个姑娘瞪大眼睛,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寒玉定定瞧着,他也好奇谁喊得这样准,原本以为今日卖不出去了呢。半晌过后,只见一个穿黑衣的姑娘拨开人群,跳上高台,扬声道:“正是你姑奶奶我。” 第189章 神威将军 “那是谁家的姑娘?” “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穆鹤影。”谢拂站到寒玉身边,往底下瞧了眼。 “你怎会知晓?” “我一听这声音便知晓,她来我这也不是一两回,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寒玉唇角半弯,浅浅笑道:“派几个人跟着,若那贱人要逃,便给我抓回来!” “我的好公子,即便他逃走,那也是穆家的事,同你有何干系?再者说了,你怎知那男人会跑?” “你到底打哪弄来的人?” “我心肠好,为穆姑娘着想呢。”寒玉避而不答,只揉搓着手里的酒杯玩。 眼瞅着那小厮将胡写的卖身契呈给穆鹤影,谢拂又道:“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颇有渊源,真就这样将他卖了?” “若他哪日逃脱了,非得回来寻你的麻烦不可。” “我只晓得自己是做了为民除害的大事呢。”寒玉微昂起脖颈,满不在乎。 谢拂未曾言语,只想这两人关系必定不简单,不然为何寒玉这般不依不饶? 忽而,他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这视线如有实质,看的人浑身不舒服。谢拂不经意间抬头打量了一圈,见他们对面的楼上,一个男人直勾勾瞧着寒玉,连眼睛都不眨。 寒玉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的好戏,瞧着陈展叫人拖死狗一样拖走,忍不住弯起眉眼,陈展卖掉自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有赤身裸体叫人论斤称量的一天? 都是报应。 穆府。 酉时,天边的太阳缓缓西沉,片片火焰一般的晚霞也慢慢褪去,风依旧燥热,刮过去便叫人生出一身粘腻的汗。 穆府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穆府躺在凉亭的摇椅上,腿边放着钓鱼的杆子,穆夫人坐在另一侧,贴身的婢女正摇着蒲扇,夫妻二人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影儿马上便要及笄,也该着手替她相看些好人家了。”穆母停下手中的账本,忽然说道。 “影儿年纪尚小。”穆父不大乐意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这么快出嫁,总觉得女儿昨天才出生。 “不小了。”穆母瞪了穆父一眼,“六礼走完最迟得一年,相看也不容易,一来二去,也得折腾一二年。现在相看,都迟了呢。” “何况影儿又是这样的性子,我真是忧心。” 穆父哼哼两句,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刚喝完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传来自己女儿的声音:“娘,娘!” 远处的身影快速逼近,很快便到了二人跟前,穆鹤影道:“娘,我买了个伺候的奴仆!瞧着可有一把子力气。” “买了便买了,大呼小叫做什么?”穆母蹙起眉毛,不赞成地看向自家女儿。 “快带来叫爹瞧瞧,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叫我的宝贝女儿花银子买下来!”穆父笑眯眯道。 “说是打外边来的异奴,可我瞧着不像。”穆鹤影拍了拍手,紧接着两个奴仆便将人抬了上来,方才她叫人给这异奴套了衣裳,不然都不好带走。 “娘,你瞧瞧,相貌俊朗、身高九尺、肌肉虬结,瞧着便非池中之物。”穆鹤影找到她娘身后,笑眯眯揉起了肩,讨好道:“娘,我将这奴才送给你!” “往后所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往您跟前凑,你便喊他将人打走!”说罢还愤愤瞪了她爹一眼,都怪她这好色的老爹! 穆父讪笑两声,躲避了母女二人的视线。 “你打哪儿买来这样体格的奴才?”穆母狐疑道。 穆鹤影自然不敢如实交代,若叫她娘知晓她女扮男装进了万宝阁,还花了几百两买了个光屁股的男人,估摸着这鸡毛掸子马上就要落下来。 “……就在牙行买的——” “……嘶,我瞧着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 “人怎么昏了?” “原本是醒着的。”穆鹤影嘴角抽了抽,“那小厮说异奴性子刚烈,不服管教,不可掉以轻心。” “打哪儿见过呢?”穆父起身凑到陈展面前端详,可未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直到晚上,穆父半夜惊醒,他猛地直起腰身,语气沉重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老爷,你也是怎么了?”穆母被穆父惊醒,只得跟着坐起身来。 “影儿买的哪个奴仆,根本不是异奴!”穆父吸了口凉气,快速道:“陛下册封周王爷时,也跟着册封过几个将军,当日递来的画像,其中那神威将军的画像便与那异奴有七分像!” 这话如平地惊雷,将两人的瞌睡虫都吓跑了。穆母迟疑道:“……老爷是说,那神威将军叫人牙子给卖了?” 这话着实荒谬,穆父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道:“小心些总没错,待明日我叫人去探探。” “若真是他,可真出大事了。” “可不是,护送世子回京的神威将军都叫人给卖了,那世子能好到哪里去?” 第190章 风流 绿柳巷中,一户并不起眼的房屋中气氛焦灼。 周王世子周晏清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忧愁:“薛叔,几日不见陈叔,可是他出了事?” 薛崇摇摇头,露出个安抚的笑:“世子不必忧心,展兄弟身手不凡又机敏,出不了事。” “估摸着是寻找了线索,近日不方便回来。” 安抚好了世子,薛崇便退了出来,踏出房门的片刻他脸色骤变,沉着脸示意不远处的洒扫奴仆,那奴仆得了令,急忙往出走。 薛崇自个儿也没闲着,回了屋乔装打扮,预备今夜再夜探孟府,寻一寻陈展的下落。这么大一个汉子,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没道理一到京都就去见了阎王爷? — 穆府,暗室。 方桌前,陈展捏住酒杯,迟迟未饮,穆父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紧接着又饮了口酒就着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才道:“陈将军放心,你在京都遭此毒手,我等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将歹人捉来给你赔罪!” “多谢穆大人。”陈展搁下酒杯,抱拳回谢。 穆荆作为兵部侍郎,自然能翻看他的画像,只是陈展没想到,穆家嫡女竟然能混进那种地方还将他买回家! 想起了自己赤身裸体像只猴子给人戏耍,陈展便恼怒不已,这万宝阁竟嚣张到如此地步,掳掠良民以充作异奴卖出高价,不知害得多少小家妻离子散,如此毒瘤,怎么还能受人吹捧? 想来又是官商勾结、残害良民,如此一想,这京兆府尹只怕又是那中饱私囊之徒。 陈展有心隐藏身份,无奈眼神奇好的穆荆已将他认出,事已至此,死不承认也无甚作用,不若将话说开,速速离开穆府。 “那万宝阁时时会像那日,在天子脚下掳掠良民发卖?怎么无人看管?”陈展拧眉问道。 “这倒是不曾。”穆荆搁下筷子,斟酌片刻后道:“寻常百姓哪能入万宝阁的眼?掳掠去又能作何?” “万宝阁以售卖奇珍异宝而出名,只偶尔做做美人的生意。”说罢他顿了顿,道:“大张旗鼓卖异奴也是头一回。” 听了穆荆的话,陈展脸上的阴沉更甚。 “将军怎会流落到万宝阁?”穆荆试探道,“可是路上遭遇了歹人?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陈展叹息一声,面不改色信口胡诌:“说来惭愧,我本该一路护送世子回京,可半道我旧疾发作、命在旦夕,世子宅心仁厚,令薛将军带一队人马带带我回京。可谁知这样不巧,我等刚到京都安置下来,我便被歹人打昏在地,不省人事。” “待我再睁开眼,便已是被穆姑娘救了下来。” “还未谢过穆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有吩咐,陈某万死不辞。” 说起胆大包天的闺女,穆荆面容略有些尴尬,只得拱手道:“将军说的这是哪的话,小女顽劣,险些惹出滔天大祸,明日我便带她向将军赔罪。” 两人又是一番客气,穆荆不想放人,陈展更不可能说真话,二人各怀鬼胎,又喝了半壶酒。 穆荆走后,陈展闭上眼沉思,他记得自己在孟府中箭,箭上涂了剧毒,他出孟府后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叫人捡了去,当日那两个说话的奴仆是哪家的?总不能自己晕倒在万宝阁院子外吧? 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中的箭毒已无碍,可身上又多了满身的鞭痕,他不由得思索,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 叫人又救自己,又卖自己? 在穆府被扣了七八日,陈展才被薛崇找着了门道救出去。 如今二人身份俱已暴露,自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鲁莽,直接半夜截人,待两人重新找了酒楼安置好,关上门,薛崇见着陈展正襟危坐的模样,便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怎么几日不见,你竟成了人家的奴才,哈哈哈。”薛崇边拍桌子边狂笑不止。 陈展砰地摔了手里的酒杯,力气大地将木门都砸出个缺口。 笑得肚子疼的薛崇上前看了两眼,更止不住笑。 陈展在阵阵刺耳的笑声中阴沉开口:“该死,那奸人小人别叫我逮到,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坊间传闻:异奴身高九尺,虎背蜂腰螳螂腿,面容俊朗,不过最为出挑的是他脐下三寸,堪比小儿臂膀哈哈哈哈。”薛崇笑够了,又挤眉弄眼揶揄道:“如今不过几日,坊间已有了照着你画的春宫册,本本都不一样。” “我估摸着,陈将军日后也是个出名的风流人物!” 薛崇笑得不能自已,眼角飙出了泪。 本就恼怒的陈展脸黑了个彻底,他迅速拿起酒杯朝薛崇砸去,薛崇起身闪躲,爆笑道:“陈将军旧疾在身,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闭嘴。”陈展盯着薛崇,眼神冷冽,出口的话仿佛裹了冰碴子:“我劝你晚上别闭眼,否则一觉起来,便会不着一物被挂在京都墙头上,叫众人观赏。届时不知薛将军与我,哪个更为出名?” 这话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薛崇转过身,强忍住笑,忍得肩颈一阵阵抖动。 “嘿,你这老东西,又不是我将你扒了衣裳卖,怎的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陈展深深提了口气,过了整整一炷香,才重新发出声音:“如何了?” 薛崇忍得满脸涨红,也跟着深深提了口气,才用嘴型朝陈展道:家中无事,已经安顿好了。 嗯。陈展同样默声回复,又道:如今身份暴露,不宜行事,告诉孟桢,叫他们快马加鞭往回赶,最迟六月下旬,便要回京都。主子那边也加派人手,小心别打草惊蛇。 薛崇憋着笑道:已经安排了,近两日不宜再行事,我明日便叫些大夫来为你诊治。 说罢,薛崇眼神飘忽地看着陈展,道:用不用我叫人带些面具过来?好歹遮上一遮,否则日后咱俩连门都出不了哈哈哈哈! 滚。忍无可忍的陈展又一个茶杯扔过去,室内再次发出响亮的爆笑,久久未曾消散。 第191章 好威风 六月二十三,周王世子代周王携众将士进京受赏。 天街上,两位将军身穿黑色甲胄于最前方开道,骑一黑一白高头烈马,脸上戴黑色面具,瞧着气势汹汹,霸气十足。其中一人手持长刀,另一人手持军旗。 驾车的车夫身侧,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蹲坐在车厢前,脑袋比人首大,幽绿的狼眸带着兽类的警惕,整只狼精神抖擞地望向前方,时不时便要激动的狼吠两声。 身后跟着排列齐整的队伍及车架,百姓跪在天街两侧的小道上,等队伍走过了,才敢抬起头张望。 “那便是周王的车驾吗?” “方才那是什么声?怎么听的那般渗人?” “好似是狗叫?” “前面那俩人怎么还戴着面具,到底是个什么……” …… “瞧着可真威风呢。”寒玉立于高楼,倚在窗边,瞧着威风凛凛的队伍远去,他手里揪着绣球花的花瓣,唇角虽半弯,眼里却未含笑。 “周王南征北战,功绩卓越,走天街受万民朝拜,的确威风。”赵云铮以为寒玉在看队伍,便笑道:“听闻朔北为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北府更是其中翘楚,八月便吹起了冷风。” “是吗?” “自然,如你这般娇滴滴的哥儿,刚下马车便会被吹破面皮,不毛之地却叫两国争的头破血流,真真愚不可及。” “我去过朔北。”寒玉轻声道,忽而将手松开,被揉皱的绣球花瓣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下。 “什么时候?”赵云铮来了兴致,目光落在寒玉白皙的脸侧。 “在梦里。” “梦里的不算,你若想看,改日我带你去瞧?” 寒玉转头同赵云铮对视,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娇俏地吐出几个字:“不要,朔北太冷了,我讨厌冷的地方。” “怎么猫似的,这般怕冷?那我带你去南境,找个暖和的地。” 他们两人挨得太近,鼻尖俱是寒玉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低头凝视那张芙蓉面,瞧得心尖发痒。赵云铮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低下头便吻住了红润的唇瓣。 燥热的风带着一缕幽香从身后飘进鼻中,陈展心中狐疑,本能地回头望去,街上百姓全都跪着,一楼往上的铺子里藏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大多不敢直视,若与他对视,便会迅速隐匿在暗处,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茫茫人海中,陈展看见了在高楼上拥吻的二人,但没瞧见面孔。 陈展刚移开视线,下一瞬,方才拥吻的二人便掩住了窗户,遮住了满堂春色。 礼部尚书带着朝中重臣在宫门外接引,世子是代替周王领赏,又打了胜仗,朝廷不敢怠慢。 紧接着便是卸甲卸枪卸面具,陈展虽在万宝阁失了面子,可‘异奴’如今正在穆府,与他陈展有何干系? 之后几日便是觐见、受封、参与接风宴等,陛下赏赐了周王府,赐予世子居住。不过当今陛下身体有恙,一直未曾见到面。 陈展、薛崇、薛礼、孟桢几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人轮流护卫世子,不敢懈怠。 “你怎么还日日戴着面具?”孟桢诧异看了眼陈展,粗声粗气道:“我觉着你这样更显眼,不如不戴,戴了反倒想让人看”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可不敢掉以轻心。”薛崇忍不住拍桌子哈哈大笑,毫不留情的戳穿陈展:“如今他的脸还画在避火图上,出去人家便盯着他的脸瞧,面子里子都没了,怎么敢不戴?哈哈哈哈!” 陈展提起薛崇的长刀,猛地将他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截,脸色阴沉的仿佛能下起雨来。 “成了成了我不说了。”薛崇止住笑声,一把抢过陈展怀里的刀,爱惜地擦拭着,“飞鸿跟着我出生入死,可是个好宝贝,你少糟践。” “闭嘴。”陈展拧了下眉毛,阴狠狠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你同那卖身的异奴模样一样,堂堂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能受如此折辱?”孟桢不愤道:“展老弟,你放心,我已派人去查,很快便能揪出——” 几人正说着,何栓站在门外喊:“陈将军,苏二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何栓推开门,三双视线齐齐看向他,他哆哆嗖嗖低下头:“苏三公子在外头,说请陈将军在北府多有照顾,今日想去酒楼一叙,聊表谢意。” 这话便是要单独宴请陈展,陈展看了眼孟桢,道:“主子那边?” “你放心去,有我俩在,出不了事。”孟桢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安抚道。 薛崇也道:“这几日弦儿都绷得紧,你连着守了好几夜,出去吃吃酒也好。” 玉观音还未有着落,或许能叫苏承昭帮着寻寻,陈展思索片刻后起身道:“那边有劳二位将军。” 待他走后,孟桢同薛崇对视一眼,紧接着屋内才再次爆出哄堂的笑声。 苏承昭站在周王府后门,一见着陈展便赶紧将人拉上马车,笑道:“可算是出来了,叫我好等。” “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还戴着这面具?”苏承昭无奈蹙眉,劝解道:“从前也不见你如此好面子,不过是同一异奴面容相像,叫人画到了避火图上,何至因此将自己裹得见不了人?” “你若实在在意,不若我出银子将那异奴买下来,省得你不自在。” “这倒不必。”见苏承昭不知晓此事缘由,陈展心里忽而松了口气。 “你这样,我瞧着真是别扭。” 陈展卸下面具,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忽而凑到他身侧,小声道:“展兄弟,我实话告诉你,其实今日要见你之人不是我,而是些京都的权贵子弟。” “他们知晓我去过北府做参军,估摸着我认得你,便三番四次催我请你。起先我不答应,可后面有人出了头,此事我便无法拒绝。” 陈展蹙起眉头,道:“谁?” 苏承昭是户部侍郎之子,能叫他推脱不得的,能是谁? “小侯爷,赵云铮。” 第192章 旧人 “武昌侯府先后出过两任君后,小侯爷的亲哥哥、赵府的嫡亲哥儿贤贵君如今颇得圣宠,育有三公主;此外,摄政王妃乃赵夫人娘家侄女,有了这两门姻亲,他们赵家在京中自然风头无量,除了王爷,谁能越过他们家?” “小侯爷是武昌侯的老来子、贤贵君唯一的嫡亲弟弟,自小便千娇百宠,因此行事张狂,我还以为他会叫人拿麻袋将你掳了去呢,这回竟然规规矩矩请我引荐,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必忧心,这些权贵子弟在京都无甚正经事,只想听你讲些军旅事开眼。” “有劳你费心。”既来了京都,此事便避无可避,陈展未有多大的抵触,不过他又戴上黑色的面具。 一刻钟后,俩人便到了京都最有名醉仙楼,由掌柜的亲自送上了房间。俩人刚一进门,房内的琴声便停住,原本正在小酌的二人看向他俩,苏承昭挑眉笑道:“两位兄台还请海涵,我俩来迟了。” 左侧的华服公子起身,拎着酒壶道:“你迟了两刻钟,先自罚三杯!” 苏承昭接过酒一饮而尽,而后开口道:“这位便是给二人介绍:“这边是赫赫有名砍了那敌寇脑袋的神威将军,陈展陈将军。” “陈兄,这一位是文信侯府的六公子周兄周云山,这位是忠义伯府的四公子,洪兄洪绍礼。” “闻陈将军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着实令人钦佩。” 文信侯府,他还尚未去寻观音像。陈展笑道:“云山兄谬赞。” 寒暄过后,苏承昭环顾四周,问:“小侯爷呢?” “就在屋里。”周云山朝东侧看去,陈展跟着看过去,只见东侧还有间内室,不过房门紧闭。 落座后,曼妙的琴音再次响起,几人推杯换盏,问了陈展许多问题。 不知何时起,除琴音外,室内又多了些婉转缠绵的音调。陈展不明所以,苏承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深究。 荒唐的身影猫爪似的,挠的人心尖发痒,周云山这会儿也不问话了,索性起身朝内室门走去,将窗户戳了个洞,正大光明瞧里面的风景。 宽阔的黄梨花木架子床上,穿玄衣的男人遮掩了美人的身形。周云山只看见一双骨头匀称的白净小腿半翘起着,在空中荡漾出细小的弧度,他脚腕上金铃铛也随之叮当作响。 想起那日在万宝阁瞧见的漂亮脸蛋,周云山便心痒难耐,不知今日这宝贝,他可能分一杯羹? 即便看不见人,周云山也难以移开双眼,床四周站着伺候的婢女,赵云铮招人伺候从不避讳,甚至会因外人的存在而愈加兴奋,有越战越勇之势。 周云山紧紧看着内室,只见那白净的脚趾微微蜷缩,而后又骤然散开,大约欢愉至极,轻柔的呢喃都变了味道,哼得人魂都快没了。 这景象远远看着便叫人口干舌燥,周云山怕自己出丑,急忙坐回原位遮掩。 陈展怔了会,狐疑地看向苏承昭,仿佛在说:这小侯爷是个什么风流色痞酒囊饭袋?苏承昭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再看陈展。 几人一道硬邦邦坐在原地饮酒,忽而一阵幽香从内室飘了出来,陈展立马知晓屋内伺候的娼妓是谁,他低声朝苏承昭揶揄道:“闻到了吗?” “什么?”。 “香气。”陈展幽幽道:“你给那人可送了不少宝贝,他怎么转头就同别人好上了?” 苏承昭斜看了陈展一眼,满不在乎道:“金玉楼里的美人谁都能瞧,我不寻他,他自然要去寻别人,有银钱才能有生路。” “当真?” “自然。”苏承昭神情豁达,连喝了三杯酒,陈展笑了声,懒得揭穿苏承昭的口是心非。 等了两刻钟,里面的动静才歇下来,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神情明显轻快了不少。 许久之后,内室的门打开,衣冠楚楚的赵云铮走出来,神色餍足。 几人还未说话,耳侧忽然响起一阵铃铛声,几人便不约而同朝赵云铮身后看去。 赵云铮身后走出来一个唇红齿白、妖艳如画的哥儿,乌发半挽半披,他穿了藕白色的肚兜亵裤,外头只罩了一件红色薄纱,未着罗袜鞋靴,一副风尘人的装扮。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媚态如风,周云山面红耳赤瞧着那张脸,身体瞬间躁动难忍。 “哐当!” 几人手中酒杯纷纷掉落,唯有陈展稳稳攥着。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展猛地瞪大眼睛,金玉楼一夜千金的名妓——怎么是他? 数年前分别,陈展便没想过与李朔月重逢。即便脑子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念头,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作为局外人,去观摩、倾听沦落风尘的李朔月去伺候男人的香艳事! 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疑问,陈展难以置信地盯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哥儿,身体僵硬无比。 不一样、不一样,他压根不是李朔月,他同李朔月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苏承昭急忙捡起酒杯,别过视线不敢再看。 寒玉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慢悠悠踱步,他坐在赵云铮同苏承昭的中间,肩颈依靠着苏承昭,轻声道:“苏郎怎么自个喝酒?不要妾身陪你一道吗?” 说罢,寒玉往苏承昭手中的空酒杯倒了酒,而后就着苏承昭的手腕自己饮尽了,赵云铮不悦地看向二人,苏承昭手一抖,酒液便顺着寒玉的脸侧流下,蜿蜒出一道刺眼的酒痕。 男人们的目光愈发炙热,他恍若未闻,舔舐自己湿润的唇瓣,哼笑道:“怎么是远山露,苏郎不是最喜欢梨花酿吗?” “梨花酿太烈,远山露更柔和些。”苏承昭轻咳嗽了两声,抬手擦去寒玉脸侧的酒痕。今日的寒玉同往常不太一样,像只蛊惑人心的妖精,往常他未觉着寒玉也有如此妖媚的一面。 难道是在不同的恩客面前,性子也不同吗? 手心的脸颊太滚烫了,烫的苏承昭难以自持,可他却忍不住摩挲起来。 赵云铮不悦地看着二人,连他正对面的陈展都没搭理,眼见着寒玉都要倒进苏承昭怀里了,赵云铮脸色一沉,伸出左臂将人捞进怀里,扣着他的腰,吻了下去。 陈展死死地瞧着眼前的景象,面色阴沉,手臂青筋暴起,将手中的银杯捏得微微变形。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不是李朔月,李朔月不可能在这,可心头的火却遏制不住,甚至愈演愈烈。 怪异的情感几乎将陈展整个人拖进奇异的旋涡里,他勒令自己移开眼,不再去看这令人烦躁的场景。 偏偏这时,对面传来一道沙哑的问声:“这是打哪儿来的郎君,怎么还遮了面?” 番外——外来客 晌午的太阳晒的人不敢出屋,一出门仿佛就能被烤焦似的,太阳落山后,日头才没有那样晒。 燕子村村门口有条大河,夏日太热,水位都下去了不少,往日一两尺深的河,这会儿还不到脚踝。 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拿着削好的木棍,挽起裤腿踩着小石子捉鱼,月哥儿同他的手帕交夏哥儿在上边的浅滩里洗地泡儿果子,边洗边吃。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汉子,他原本是李家的长工,可今日东家的小娃娃出来玩水,东家不放心,便让他跟着。 娃娃多,他都认识,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忽而远处田埂上跑来一个手长脚长的小汉子,狗儿两步跑到浅滩边,朝几个小伙伴说:“快别玩了,今天村里来了一家子逃难的,说要搬到咱们村呢,这会儿在村里头大槐树底下,走走走,咱们也去看惹恼。” 月哥儿咬了一口洗干净的地泡儿果,又从竹篮里拿了个大的,说:“狗儿哥哥,我们一道儿摘得地泡儿,可甜了,你吃不吃?” “吃!”狗儿接过来,咬了口,甜滋滋的味道霎时间充满口腔,他夸赞道:“真甜!” 夏哥儿叉着腰,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最会找这些好东西了!” “我要去看热闹,你俩去不去?” “去!”夏哥儿立马道,“月哥儿,地泡儿都洗好了,咱俩也去瞧瞧。” “好。”月哥儿点点头,两个哥儿一道上岸穿鞋。狗儿瞧着面前胖乎乎的两个小哥儿,边啃地泡儿边想:月哥儿都七岁了,怎么瞧着还是个胖月亮?脸盘子也忒圆了。月哥儿胳膊还粗呢。 不过他现在可不敢说月哥儿胖,前些年因为说错话险些丢了玩伴儿,狗儿现在可不敢说了。 三个人路过捉鱼的小汉子,狗儿问:“豆子,你们几个去不去?” 豆子坚定的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还要捉小鱼呢。” 月哥儿家的狸奴下了崽,可以拿捉到的小鱼同月哥儿换铜板呢。拿了铜板就能买糖,可以和他两个妹妹一道吃! 其余几个小汉子都不想去,要捉鱼崽子,月哥儿想了想,便朝远处的汉子喊:“大风叔,我和狗儿哥哥回村里,你看着豆子哥哥他们,成不成?” “成,你快回吧。”大风招了招手。 “走,咱们快回。” 三个人急忙往回赶,跑得小脸通红。老槐树下站了许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月哥儿同夏哥儿个子矮,看不着什么。他俩急得跟猴子似的,施慧娘瞧见他俩的样子,乐得怼了怼身侧的艾叶,“你快看,哪儿有两个胖元宵上蹿下跳!” 艾叶看过去,也笑了。 月哥儿同夏哥儿齐心协力,一道往里面挤,终于叫他俩挤出了看热闹的好地方。 最中间是里正同三个外乡人,一男一女还带了个娃娃,三个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们从前作何营生?” “我们一家都是良民,种田为生。” “家里有几口人?” “一共六口……” 夏哥儿拿了个地泡吃,顺道也给月哥儿拿了一个,俩人相视一笑,边吃边看。 “那娃娃几岁了啦?怎么比狗儿哥哥还高?”月哥儿问。 夏哥儿摇摇头:“不知道呀,阿娘说北边的人都高!” 陈展恹恹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气。他随管家一路逃荒,才找到了这个落脚地。 这地方离他家极远,虽无战乱,可他爹娘长姐俱不在人世,即便寻找了好地方,他们也瞧不着。 想到此处,陈展便有些心酸,他眼眶微微湿润,便拿袖子擦了下。 “那个小汉子哭啦?是不是饿哭的?”夏哥儿又咬了个地泡儿吃。 “他爹娘不给他吃饭吗?”月哥儿摸自己的小肚子,觉着这小汉子有些可怜,他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我也不知道。”夏哥儿摇摇头,又捏了个地泡儿吃。 人多了声音便嘈杂,陈展不知怎的,偏偏听见了这俩小娃娃的对话,他抬眼看去,便见着两个提着小竹篮的哥儿,一个边吃果子边看他,另一个摸着小肚子,自言自语:“真可怜,都饿哭了。” 陈展:…… 进燕子村前他才吃了只烧鸡。 “他怎么看一直盯着咱俩看?”夏哥儿好奇道。 月哥儿同情地看了前方的小汉子一眼,小声道:“估摸是饿极了,看上咱俩的果子了。” 月哥儿想了想,说:“给他吃两个吧,省得他再饿哭了。” “好!”夏哥儿点点头,他找果子的本事最厉害,不怕这一两个。 月哥儿从俩人的小篮子挑了两个最大的地泡儿,走到陈展跟前,声音带着怜悯:“给你吃地泡儿,可甜了,你别哭了。” 陈展低头看面前的小哥儿,圆盘子似的白净脸蛋,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发髻,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大眼睛黑又亮,像颗成了精的葡萄。 他没接,反倒是管家接了过来,还夸了两句。小哥儿笑着同小伙伴一道跑走了。 陈展看着两个小娃娃跑走,不由得想:那是谁家的胖娃娃? 月哥儿同夏哥儿各自跑回了家,豆子他们拿捉来的小鱼同月哥儿换了铜板,月哥儿便将小鱼拿给下了小崽子的阿黄吃,大白凑过来要吃,月哥儿都没给。 “月儿,快过来洗手。”沈玉站在檐下喊。 “来啦!”月哥儿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蝴蝶似的飞过去,抱住阿娘的腿,雀跃地讲今日的见闻。 讲到他给那吃不起饭的娃娃送地泡儿时,沈玉笑道:“我们家月儿真是天上来小菩萨,心地善良。” 月哥儿笑嘻嘻点了点头,补充道:“夏哥儿也是小菩萨呢!” “都是小菩萨!走,洗了手咱们去吃饭。” 月哥儿点了点头,晚上又吃了一大碗白到白饭。 晚上月哥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坐在莲花上,白日见到的饿肚子的小汉子朝他磕头,说:“小菩萨在上,多谢小菩萨赠给我等地泡儿,多谢菩萨救命之恩!” 做着美梦的“小菩萨”弯起唇角,紧贴着阿娘,沉沉睡去。 第193章 不像 赵云铮隔着薄纱摩挲着寒玉的腰,闻言,也饶有兴致看过去。 苏承昭见主位的小侯爷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急忙打圆场:“寒玉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是陛下亲封的神威将军,是北府六将中最年轻的一位,手下有支以一敌百的黑鹰军,曾多次以少胜多,大破北陵!甘棠岭一战,神威将军不仅护住了北府四座城池,还将叫嚣的北蛮子悉数掳作了俘虏,足足有数万人!” “当日我也在场,数万人被俘,那场面实在痛快!” 苏承昭斟满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甘棠岭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是我朔北军民上下一心的功劳,怎可由我独吞?”陈展硬邦邦回复,眼睛盯着对面的哥儿,暗自将他同记忆里的人做比较。 不像、太不像了。 李朔月的手脚粗糙、黢黑,犹如老树的皮一般皱巴,眼前人手脚光滑细腻,温若美玉,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未曾干过糙活;李朔月的发色偏黄,犹如秋日乱糟糟的野草,眼前人黑发如绸缎,秀美又整洁;李朔月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手臂上还有一圈牙印,眼前人肌肤温润,臂膀上只有缠绵的印子。 陈展忽然想起多年前,李朔月挽起衣袖,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子,说这是村里的娃娃抢他柴火时咬的。 李朔月没有耳孔,身量很矮,只到他的胸膛…… 寒玉眨了眨眼,仿若没听见苏承昭这一长串的夸赞,反而不满道:“苏郎往日都喊我心肝儿、娇娇,怎么今日与我这般生分?” 赵云铮将转来转去的人往怀里按了按,揶揄笑道:“他前些日子纳了两房美妾,如今稀罕还来不及,哪能分出心陪你?” 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立马看向苏承昭,寒玉面露幽怨,周云山眼带谴责,洪绍礼神情好奇…… 苏承昭眉眼抽了抽,心道:美人不是小侯爷你送来的吗?他就说好端端怎么给他送人,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寒玉轻哼了声,嗔怪道:“薄情郎。” 苏承昭轻咳两声,以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小侯爷哄人就哄人,偏偏要踩他两脚,真不是个东西! 寒玉这一打岔,众人又将陈展忽略了,可他不在乎,只观察着眼前的哥儿,思索道:李朔月没有这样渗入骨子里的媚态,他会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同另一个男人调情,老练的仿佛已经历过千八百回,他胆子小,抬眼看人总是怯怯的…… 恩怨两清后,陈展刻意忘记了有关李朔月的一切,可做起对比时,李朔月的形象又清晰了起来,仿佛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陈展一项项比对,每有一项对不上,笼罩着他的阴云就能散了些,眼前的人不是李朔月,李朔月还在遥远的县城当奴才。 世界上相似的人这样多,即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陈展安慰自己,怪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察觉到陈展直勾勾的视线,赵云铮脸色发沉,冷硬的仿佛冰碴子。 陈展的目光不似另外两人直白,却意外的叫人很反感,赵云铮冷眼看过去,眼神冷冽而锐利。 他仿佛被觊觎了宝贝的猛兽,下一瞬便要露出利齿将人脖颈咬断。 紧张的氛围迅速蔓延,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苏承昭坐直身体,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突然,一个酒杯从他眼前飞过,直直砸向陈展的面颊。 说时迟那时快,陈展好似早有预料,迅速伸出手捏住酒杯,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睛也未眨。 俩人眼神交汇,一愤怒一冷淡。 “战功赫赫的好儿郎,让妾身瞧瞧你的模样可好,妾身实在好奇地紧呢。” 陈展目光移到寒玉脸上,试探道:“想看,便自己来取。” “好呀。”寒玉雀跃应下,接着便要起身去揭面具。 赵云铮冷笑一声,圈住寒玉的腰,道:“不许去。” “小侯爷,别恼呀。”寒玉笑起来,同赵云铮耳语两句,众人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着赵云铮眉头舒展,面容和缓,而后松开了手臂。 寒玉左膝跪在桌沿,右臂撑着身体,半跪在桌上去拿陈展脸上的面具。 方桌大,寒玉几乎整个人跪在桌子上,周云山瞧着眼前曼妙好似水蛇的身段,双眼发直,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寒玉拽住陈展的面具,嗔怪道:“将军不解带,妾身怎样看?” 陈展抬起左手,在寒玉好奇的目光中解开了带子。 若他是李朔月,看见自己的真容时神情便会有所变化,他俩挨的这样近,陈展能将他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陈展有七分把握确定此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还想亲自确认。 面具落下的刹那,陈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寒玉的脸,他会是什么神情,震惊、愤怒、怨恨? 可这人只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展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紧接着便听道那人笑道:“苏郎,你请不来将军,便找了个人来糊弄?” “这分明是前些日万宝阁赤售卖的异奴,怎么会是将军?” 赵云铮抓着寒玉的脚踝将人拉进怀里,心情颇好地捏他的鼻尖,宠溺道:“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当日那异奴赤身裸体被关在笼子里,长得便是这副土匪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会错!”寒玉笃定道。 “哈哈哈!”赵云铮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看向苏承昭:“苏兄,你莫不是真叫了个奴才来戏耍我们?” 苏承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一口大锅这样便扣到了自己头上,震惊道:“小侯爷,玉儿打趣儿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般?” “我是那般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苏承昭怒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神威将军!我同他在北府当过两年的同僚,断然不会错!” 寒玉咯咯笑了会,看向陈展道:“若苏郎所言为真,那那日的异奴是谁?” “世上当真有一模一样的人?”寒玉轻叹一声,好奇地问:“陈将军,那人莫不是你走失的孪生兄弟?要不然怎么同你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寒玉一番话,令陈展彻底黑了脸。 第194章 千两金 来者不善,陈展眯起眼,打量对面的哥儿。 是受人指使还是对他心存怨恨?单这一两句分辨不出更多,他不着痕迹打量了赵云铮一眼,武昌候为主和一派,而他身后的周王主站,互相使绊子便如小儿嬉闹一般频繁,叫怀中人说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跟挠痒痒无甚区别。 可若只是对他有怨气,那才是棘手的麻烦。 “异奴不曾见,不过数年前,我在乡下见过一个同寒玉公子面容一样的哥儿。”陈展斟了杯酒,反呛回去:“只是可惜,那哥儿不守夫道、红杏出墙,被丈夫发卖了。” “我也想问,那人莫不是寒玉公子的胞弟?” “陈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你便要来作弄我。”寒玉横了陈展一眼,靠在赵云铮怀中朝苏承昭诉苦,半是撒娇半是羞恼:“苏郎,你若早告知我陈将军是如此胸襟,我哪里敢说他的闲话?” 苏承昭刚想开口,周云山急忙抢在他跟前开口,责怪道:“陈将军,寒玉公子不过心中好奇,多问了两句,你怎么这般作贱人?寒玉公子清清白白,怎能同那红杏出墙的哥儿相比较?” “陈将军?你知我姓氏?”陈展压根不应周云山的话,彻底忽视了他。 “这话真好笑,一个姓氏而已,还是什么宝贝不成?”寒玉拿过赵云铮的杯子斟酒,浅浅饮了两口,眨着眼睛笑:“楼中奴仆在园子里嚼舌根根,不过恰巧叫我听着了。” 苏承昭瞧着反唇相讥的二人,眼珠子来回转。 这俩人莫不是见过,亦或者是结下了梁子,否则怎么一见面便你笑话我我笑话你,寒玉倒也罢了,本就喜怒无常,可陈展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同一个哥儿较起真来。 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寒玉将剩下的半杯酒喂给赵云铮,小声嘟囔:“小侯爷,你若是继续坐在这瞧他笑话我,我这会儿可就走了。” 话音落下,寒玉作势要起身,赵云铮哪儿舍得放人走,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人拉住,寒玉顺势倒下来,脚不小心蹬到身侧的周云山大腿上。 原本周云山还闷闷不乐,他以为自己出头这人便能多瞧自己两眼,可谁晓得寒玉压根不看自己? 可这会他忽然拿脚碰他,甚至还不轻不重地踩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踩进他心里似的,周云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赵云铮没瞧见寒玉的小动作,他看向初次见面便不喜欢的陈展,语气也算不上好:“京都这地儿什么都好,就是少见猛兽。禁苑的老虎、豺狼,都叫人拔了牙,如猫崽子似的,实在毫无兽性。” “听闻陈将军手底下有只半人高的灰狼,能独斗百人不落下风,如此猛兽实属稀罕,本侯愿以千两黄金换之。” “来人!”赵云铮喊了声,外面的门便被掀开,几个奴才便抬着两个红木箱子进屋。 陈展头也不抬,冷冷看了寒玉一眼:“追云与我一道出生入死,若它为人,此刻也已封将受赏,多小侯爷抬爱,这金子还是收了吧。” 第195章 桥归桥路归路 “是不愿还是瞧不上这千两黄金?” 赵云铮眸光微沉、斜眼打量陈展。若非顾及着周王刚得了封赏,气焰正盛,否则不过一只灰狼,还需要他亲自来讨? 早有那懂事儿的将其送到府上来。 陈展目光落在似笑非笑的寒玉脸上,语气平平:“不换。” “呵。”赵云铮极淡的笑了下,揉着寒玉的手臂玩,他懒散道:“那本侯便再加一倍,两千两金。” 只恐这两人再说下去伤了和气,陈展初来乍到,怎么能将京都小霸王得罪死了?那日后还如何行事? 他就说怎么好端端要他请人,原来是场鸿门宴,苏承昭叹了口气,真有些后悔将人请来,陈展那狼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别看平日中一副放养的姿态,实际上可操心着呢。 估摸着他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去养那狼崽子了,剩下的一半去养了他的千里马,因此至今日还未曾娶妻。 苏承昭不得不替陈展说两句话,谁叫人是他请来的。 “不瞒小侯爷,那狼崽子曾在战场上救过周王爷的命,那日王爷领兵奇袭,半途遭了细作埋伏,损失惨重,追云在危急关头替王爷挡下了暗箭,当真是立下了大功劳。” “王爷本想将追云讨了去,可那狼崽子认主,谁也不跟,只有陈兄能降的住它。到底是猛兽,野性未除,万一哪日发了狂,伤了人可就不好了,说理都没处说去。” 寒玉美眸微睁,讶然道:“不过一长毛畜牲,当真如此通人性?苏郎这样一说,倒更叫人想见识一番呢。” “罢了,既救过周王爷的命,那理应善待。”寒玉面带笑意,同赵云铮咬耳朵说小话:“那便不要狼皮大氅了,灰扑扑的颜色也不好看,不如换成狐狸皮的。” 虽说是小话,可屋子里就呆了这几个人,再小能小到哪儿去,围着方桌的几人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周云山同洪绍礼对视一眼,心中各有各的算计。 陈展目光凌厉,眼神瞬间转冷,这哥儿未免太过嚣张跋扈,竟妄想拿追云的皮毛做衣裳? 当他身上的匕首是摆设不成?一个青楼娼妓,悄无声息杀了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他再不识好歹,可别怪他不客气了。 被接连拂了面子的赵云铮脸上阴云密布,他冷冷笑了声,意有所指道:“狼皮多的是,我估摸着那杂色也入不了你的眼。禁苑里有几头白狼,明日我便差遣人扒了皮给你做衣裳。” “小侯爷。”寒玉情意绵绵唤了一声,赵云铮直接抱着他起身离席,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苏承昭忧愁地看了眼陈展,心道这可是遭了,得罪了小侯爷,这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一顿饭不欢而散,陈展索性大步流星往外走,临行前连面具也未曾戴。苏承昭紧紧跟着,开口道:“陈兄,我不知小侯爷瞧上了追云的皮毛,不然我哪里敢带你来?” 陈展摆摆手,毫不在意:“此事与苏兄无关,不必在意。” 苏承昭得了这话便安下心来,他道:“今日吃酒吃的不尽兴,陈兄若无事,咱们再去桃源楼喝上几壶?”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陈展思索片刻便应下,玉观音还未寻着,此事不可懈怠。还有寒玉那张熟悉到令人心惊的脸,实在叫人不能不在乎。 或许他该找人回定州去打探李朔月的踪迹,何栓说他被那吴婆子卖给了过路的好心夫郎,从此便没人再见过,那好心的夫郎买他回去应当也是做奴才,怎么会流落到烟花之地? 思及此,陈展心忽然重重跳了下,以李朔月的容貌,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他的性格变化太大,简直同自己印象里的哥儿天差地别——等等,他印象里的哥儿,陈展猛然想到,他如今记忆里的李朔月是今生不择手段嫁给他的李朔月,并非上一世那个害的自己妻离子散的妾室。 他险些将那样的李朔月忘记了,陈展闭了眼,深深提了一口气,重生后的李朔月实在太会伪装,以至于他险些忘记了他本来的恶毒模样,因此才会觉得寒玉同他天差地别。 可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对,好似又能找出许多相似之处。 方才他还有七八分的把握确定那人不是李朔月,可他这会儿又不确定了。 同样的恃宠生骄,同样的不守夫道、人尽可夫。 可他们又好像不一样,陈振眉头紧皱,将更遥远记忆里的李朔月拿出来同寒玉做比较,寒玉身形高挑,站直身体能够到自己的肩头,李朔月身形要矮很多,他踮起脚才能到自己的胸膛,寒玉目中无人、骄纵跋扈、性格恶劣,而李朔月满心城府、心肠歹毒、擅长伪装…… 再多的,陈展竟然也想不出,他明明对那个人恨的咬牙切齿,但怎么已经将大多数事都忘了?恨也好爱也罢,那段日子竟然都朦朦胧胧的,他都快忘记了。 或许是恩怨两清之后他便刻意忘却了,总归仇已经报了,阳哥儿也有了如意郎君,没有了性命之忧,那些东西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烈日当空,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陈展一路沉思,苏承昭见状便也没打搅他,俩人走到了桃源楼,苏承昭才开口:“陈兄,陈兄,想什么呢想了一路,这么出神儿?” “砰!”桃源楼一楼的说书先生拍了一记惊堂木,缓缓道:“话说这李大郎死后,陈小弟便止不住仰天大笑,高声惊呼‘仇家身死阴霾散’……” 陈展猛的回过神,抬头望向远处,目光如炬,他忽然想到:即便那人是李朔月,又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理应桥归桥、路归路才是。 第196章 恩怨两清 关上窗户后,雨生疾步走进内室,小声道:“公子,江泉说院子里来了客。” 周临渊给寒玉拨了几个保护他的暗卫,闵殊本是周临渊身侧的得力干将,可周临渊从寒玉身上得了好处,因此将他的性名看的重,便大手一挥派闵殊伺候,闵殊不在时由江泉顶闵殊的位置。 “深更半夜,这是打哪儿来的采花贼。”寒玉坐在梳妆镜前摆弄胭脂盒,闻言笑道:“我猜猜,是我今日见过的人吗?” “那人蒙着面,江泉瞧不清楚。”雨生上前两步替他摘了发上金簪,拿起红玉梳梳了起来。 “公子,可要将人捉起来?” “不必惊扰,叫江泉几人退下,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寒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雨生一怔,“若此人心怀不轨……” “无妨,我也想知道他敢不敢动我。” “行了,你也一道退下,这不用你伺候。” 听寒玉的话,雨生猜测来者怕是他的熟人,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事也说不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屋子的人只怕都得陪葬。 事关身家性命,雨生不敢赌,因此他并未将寒玉的话告知江泉几人,有暗卫护着,以防有个好歹。 月明星稀,陈展趁黑摸进了逢玉楼。 今日那张脸实在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无论他如何警醒自己,他脑海里李朔月的脸都挥之不去,因此同苏承昭谈论时频频走神。 为了查明真相,陈展便欲夜探逢玉楼,一查究竟。 金玉楼虽说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却并未真只有一栋花楼,相反的,它的院墙极大,足足占了两个街巷,院内也起了大大小小的院子,以供人居住。 院内的逢玉楼便是寒玉的落脚地,不想接客时他便歇在自己的小楼里,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伺候。 这院子极其显眼,一眼便能瞧见,因此陈展寻来,毫不费力。 小楼三层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陈展将窗户戳出洞察看屋内情形,这些事做久了,他现在轻车熟路,且心中毫无波澜。 屋内处处点灯,却并无奴仆伺候,而寒玉孤身坐在镜子前,边打哈欠边拨弄自己的头发。如今已至子时,他却好像并不着急入睡,就好似,好似在等着人一般。 难道在等他?陈展眉心重重跳了跳,他又等了一刻钟,见寒玉仍无其他动作,便“吱呀”一声推开门,从正门进屋。 陈展刻意放缓了步调,走路几乎未发出声音,直至他掀开玉帘,室内响起了细碎的玎玲声。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歪斜着坐在铜镜前的人,烛光昏暗,显得那人的面庞有些朦胧,叫人看不太真切。 白日荒唐放荡,这会儿倒穿了身素绸将自己裹得严实,也不知作出样子是要给谁看。 寒玉正在描眉。 陈展平静地唤了一声:“李朔月。” 寒玉停住动作,缓缓回过头,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瞧着陈展,半晌后,妖艳的面庞柔柔笑了起来,他轻声道:“陈将军半夜逛花楼,不怕妻妾知晓,将家中闹得鸡犬不宁吗?” 陈展上前两步,站在寒玉五步之外的地方,道:“我未娶妻,自然无此顾虑。” 寒玉点了点头,羞涩笑道:“可我结亲啦!凤冠霞帔、宾客满堂,我的郎君很是珍重我,将我落红的帕子贴身带着呢。”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跌落跌落堕落至此?” “因为他死了呀。”寒玉眨了眨眼,忽而又道:“陈将军为何不娶妻?可是身子有疾,不能人道?有疾还需早早医治呢,若没钱请不起郎中,我也可借给你银两。” 陈展又往前走了三步,影子遮住了寒玉的脚,他黑沉的眼眸紧紧盯住寒玉,居高临下道:“我不能人道?李朔月,你在我身下哭过多少回,你忘了吗?” “李朔月是谁?我可不认识。”寒玉起身,手里攥着刚刚卸下的金簪,赤脚一步步往陈展跟前走。 陈展这些年身量又往上窜了窜,可他没料到,李朔月的身量也往上窜,前世的李朔月可没有这样的身量。 李朔月握着金簪的手太用力,以至于青筋暴起,陈展不甚在意,语气里甚至含了几分轻视:“你想用这个杀我?” “我哪敢啊,陈将军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能杀的了你?” 寒玉忽而笑了,将金簪丢到陈展脚下,缩进袖子里的手仍旧止不住颤抖,他立马转过身,背对着陈展坐下。 他杀不了陈展,可恨,太恨了。 陈展一定很得意吧,他当做物件用的哥儿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瞧瞧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寒玉冷笑连连,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瞧瞧,这就是你费尽心思要嫁的情郎啊。 镜子里的人披头散发、面容阴郁,简直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怨鬼,镜中人也弯起唇角嘲讽,仿佛在嘲笑当初那个蠢笨至极的哥儿。 陈展捡起金簪,搁在寒玉身侧,他垂下眼眸,瞧着镜中面目狰狞的哥儿,一时间怔住,李朔月竟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 太陌生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怨恨的李朔月。 “我们恩怨两清了。”陈展偏过头,说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忽而室内响起了一道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玺儿从大人们的争执声惊醒,他听到了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不禁有些害怕地揉了揉胳膊,连小鞋也来不及穿,急忙爬下床榻,焦急地呼唤: “阿姆、阿姆!” “你在哪儿?” 第197章 好自为之 小娃娃小步跑到寒玉身侧,害怕地抱紧了他的小腿。 剑拔弩张的氛围令他极其不安,尤其眼前站着一个高大又很凶的陌生人,他害怕地往寒玉身前挤,小声呼唤:“阿姆、阿姆。” 陈展先是一惊,目光随着小孩的身影移动,李朔月房里怎么会有孩子? 那小哥儿趴在李朔月腿边打量他,胆子很小,看一眼就往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要缩进李朔月怀里。片刻的功夫,陈展心中便已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至极,怎么、怎么这么像? 眉眼、唇形、耳朵……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这小娃娃面容更稚气、圆润,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听便知是还没断奶的娃娃。 他们又不太像,大的太过妖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尘气,小的天真无邪,虽然害怕,可看人的眼神很纯真。 李朔月怎么会有孩子?陈展眼神停留在李朔月的乌发上,眼神迷茫,前世他那般宠李朔月,也未曾见他诞下一男半女,数年前郎中曾言他身体亏损的厉害,恐难有子嗣。 对上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陈展只觉得极不真实。 眼前的小哥儿瞧着不过三四岁,难道李朔月将他养在这烟花地吗?日日瞧着自己阿姆卖身,这小哥儿将来还能走上正道吗?陈展眉头微皱,有些不赞同地看向寒玉:“你子嗣艰难,好不容易得了哥儿,便将他养在此处?不怕他步你的后尘吗?” “步我的后尘?”寒玉双目赤红,恨得咬牙切齿,他转身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道:“你竟然敢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贱人,见异思迁的贱人!”寒玉愤怒至极,眼睛红的几欲滴血,他拿起桌上的妆奁盒朝陈展砸去,一番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陈展站过的地儿已一片狼藉。 发怒的寒玉此刻什么也顾不得,陈展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境地,凭什么来教训他?他怎么敢说那些恩怨两清的恶心话,恩从何处来,怨又从何处来? 玺儿害怕地眼泪汪汪,抱着寒玉的小腿,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拿小拳头抹眼泪。 寒玉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上前两步,左手高高扬起,掌心欲要往陈展脸上呼去,陈展自然不可能叫他得逞,轻易便攥住了寒玉的手腕。 纤瘦的手腕握进手中,他仿佛只能摸到骨头,陈展紧握的手不由自主卸了力道,数年前李朔月便是这样纤细的胳膊,如今好似未有分毫变化。 李朔月压根伤不了他。 面前人眼中的恨如有实质,若能化作利刃,好似便能将他千刀万剐数万次。除了恨,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便连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娃娃,李朔月都好似全然不在乎。 陈展被这怨恨的目光逼得偏过头,他本意并非将李朔月卖进花楼,即便他浪荡不堪、水性杨花、本性甚恶,可以委身男人作为惩治他的手段,未免太过不堪。 即便他想过成千上万次,可最后关头,只将他卖进了不会苛待下人的吴家,可谁知命运弄人,他会因逃出吴家再被卖掉? 时间太久了,从前再浓烈的爱恨都已经有些褪色了,如今碰到了旧人,往事才再次被掀开,陈展忽然想起李朔月刚攀附自己的那段日子,胆子很小、神情总是很依恋,即便他是装的,也比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好上太多。 “啪!” “咔嗒!” 陈展只愣了片刻,寒玉便逮住机会抽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也因此折了右臂。 这种程度的巴掌于陈展而言好似挠痒痒,连血都未曾出,更遑论疼。 不过这一巴掌打醒了他,陈展顶了顶后槽牙,不打算同一个没力气的哥儿计较,既然已经解开了心中疑惑,便没必要再待在这儿。 他放下寒玉的手,在寒玉阴恻恻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恨意如潮水般汹涌,寒玉立在原地,面容极尽扭曲,说什么两不相欠,从今往后他与陈展便不死不休,他欠他的,合该千倍万倍还回来。 第198章 阿姆别哭 玺儿趴在地上哭得嗓子喑哑,见阿姆还不来哄自己,心中不免更加难过,脸上的泪流得像条小河似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他哭得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吸鼻子,觉着方才那个人真可恶,一来便惹阿姆发火!比他爹爹还招人讨厌! 大人们的争吵似乎停止了,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便见着自家阿姆流下来两滴眼泪,他心里一急,急忙跑过去抱住寒玉的腿,哽咽道:“阿姆不要哭、不要哭,呜呜。” 寒玉转身拿袖子擦了泪,他厌恶眼泪,没人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对他心软。 心中的恨意难以平复,寒玉也没空应付小孩子,他疲惫道:“出去,去找观棋。” “我要和阿姆在一块。”玺儿摇摇头,低下头把眼角的泪憋了回去。 “随便你。” 寒玉精疲力竭,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应对,可陈展三言两语便能挑起他的怒火,让他频频想起愚蠢的李朔月,是他自己送上门给陈展作践。 现在回想,寒玉甚至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宁愿名声尽毁也要攀附陈展,他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即便逃脱不得,为什么不鱼死网破? 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可他依旧踏上了相同的道路。寒玉失魂落魄走进床帐里,头痛欲裂。 玺儿紧紧跟着寒玉,见寒玉坐在床沿,他也爬了上去,阿姆的眼睛通红,瞧着比兔子还红,玺儿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帕子,扬起胳膊轻轻给寒玉擦眼泪,边擦边安慰:“阿姆不哭,不哭。” 他觉着掉眼泪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每次找不着阿姆的时候才会难过地掉眼泪,哭的时间长了,眼睛会很痛,因此他擦拭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弄疼了自家阿姆。 寒玉脸上的泪早干了,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那截肉乎乎的小手,忽而说道:“我不是你阿姆。” 玺儿急地扭了两下小身子,甩着小胳膊坚定道:“就是、就是我的阿姆!” 寒玉清楚地知道,他什么都留不住,等他长大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说了。想到这儿寒玉忽然笑了,等这奶娃长大,他早就死了,坟头草肯定比人还高,噢,有没有坟还不一定,毕竟他上一回死的时候就抛尸荒野。 寒玉从玺儿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起了脸。玺儿扬起脸蛋,很享受阿姆的疼爱,他眨巴眨巴眼睛,这会儿连刚才的不愉快都忘了,只想扑进阿姆怀里撒娇。 那个爹爹来了之后,他亲近阿姆的时候便极少,成日还要念书,好不容易有亲近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睡觉前都攥着寒玉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似的。 半个时辰寒玉才喊了人进屋收拾,顺带叫江泉接好了折了的胳膊。 翌日一早,苏承昭便进了金玉楼寻寒玉,得知寒玉今日不见客,塞了好大一包银子才进了逢玉楼。 寒玉架子大,他若不愿见客,谁来了都没用。 苏承昭到的时候,寒玉正拿了鱼食喂池塘里的锦鲤,肥嘟嘟的锦鲤争抢着吃食,斑斓的鱼尾拍打出阵阵水浪。 苏承昭凑过去抓了把鱼食扔进池塘里,惊讶道:“这锦鲤怎么这般胖,一个月一个模样。” “喂的人多,一日七八顿,自然就胖。” “苏郎今日怎么来了?”寒玉歪着脑袋瞧他,“我可没见着你的拜帖。” “来得匆忙,来不及写拜帖。”苏承昭笑道,面前的人不施粉黛,却有胜却六宫的好颜色,不过瞧着眼睛有些红,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眼睛怎么红了?” “怎么,苏郎心疼了?” “这是自然。”苏承昭抬手摸了摸,道:“眼皮还烫着,昨夜一直哭?” 寒玉轻哼了声,抬眼瞧争食的锦鲤,道:“说得好听,昨日小侯爷要替我讨那陈将军的灰狼,你怎么不帮我,反帮他?” 第199章 白狐裘 “那灰狼难得有灵性,杀了岂不可惜?”苏承昭默默打量着寒玉的侧脸,若有所思道:“你陈将军是旧相识?” “自然不是。”寒玉神情未变,毫不在意道:“我当日确实在万宝阁瞧见了和他面容相似的异奴,打趣了几句,谁知晓那男人小肚鸡肠?” “当真如此?”太敷衍了,苏承昭想,这俩人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苏公子若不信,只管叫人去查。” 方才还喊苏郎,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又成了苏公子,苏承昭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哥儿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 他开口欲再哄两句,远处几个小厮忽然抬着箱子往院内走,苏承昭转头打量,瞧着为首的汉子是赵府里的管事,那管事向他二人行了礼,脸笑成了朵菊花,恭维道:“昨个小侯爷回了府,便叫人去剥狼皮,不过狼皮制成裘衣还得段日子,恰好咱们府里有两件陛下赐赏的狐裘,小侯爷令我等送来这件白狐裘,还望寒玉公子笑纳。” “待狼裘衣制好了,便由小侯爷亲自登门来送。” 说完,便令人打开箱子,将纯白色的狐裘拿出来,恭恭敬敬送到寒玉跟前。寒玉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小侯爷的心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寒玉轻笑道,“回去告诉小侯爷,乞巧节那日,我请他一道儿去街上裳灯。” 远处的雨生上前收过狐裘,又给那为首的管事递了包银子,才转身回屋。管事的汉子也带着人往回走,心道:一件白狐裘就换得了这两句话,真不知小侯爷是如何想的。 寒玉丢完了鱼食,才看向苏承昭,“苏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这会儿便要赶我走,玉儿,你未免太狠心了些。” “那又如何?”寒玉转身便走,喊了句:“送客。” 便被扫地出门站在逢玉楼外直叹气,他花了大笔银钱,却连美人的手都没碰着。这小哥儿,当真任性至极。 * “怎么了,陈大将军,谁将你的魂儿勾跑了?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薛崇推搡着陈展,道:“走,世子要出去转悠,咱俩跟着一道儿去。” 陈展没什么表情的应下,不接薛崇的话。 薛崇挤眉弄眼道:“听闻你前两日同苏兄一道儿见了个妙人儿,可是那妙人将你勾的魂不守舍?” “胡言乱语。” 陈展快速往前走,将薛崇甩到了身后,薛崇哈哈大笑,慢悠悠在身后踱步。笑了半晌他忽然道:“今日是乞巧节,出去游玩就别带你那个破面具了,说不准今个月老便帮你牵了线,觅着了良人,可千万别将良人吓跑了。” “用不着。”陈展莫名看了薛崇一眼,“怎么着,你有意中人了?” “咱们哥几个人成日拘在这破院子里,上哪找良人去?”说到此处薛崇便很是不悦,这王府破旧,还得他们自己个花钱修,能住的好屋子压根没几间。 周晏清正在门外等他俩,今日出门游玩,他早早便等不及了,一见着俩人便双眼冒光,道:“叔叔们来的也太迟了,走走走,咱们快些出去。我还未曾见识过京都的乞巧节呢。” “走,咱们叔侄这便出门,好好瞧上一瞧!” 第200章 花灯 京都中不曾有宵禁,是以街巷两侧都点着各色各样的花灯,商铺也不曾关门,小二站在门外争相吆喝,一个塞一个卖力。 摊贩早早占好了位置,摆出巧果凤仙花酥糖等来卖,姑娘哥儿们三三两两挽着手出来逛,左瞧瞧右看看,各个面带笑意。 往常都要被拘在家中,既有了好日子,便只恨不能生出十双眼睛来瞧。 走过几个卖吃食的巷子巷子,陈展左手牵着小世子,右手拿着七八个油纸包,京都的吃食精致秀气,便是包子都能卖出十八种馅,今日卖东西的小贩尤其多,吃食巷子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嚯”,薛崇拍了拍衣裳,道:“这人也忒多了。” 周晏清脸颊通红,不过更多的高兴,他蹦跳着说:“方才那几个人说永安巷今晚有灯会,青玉湖有花船游湖,咱们去瞧哪个?” 三个人一番合计,便决定先去灯会瞧一瞧。 街上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灯会上各色灯盏灯盏造型别致、精巧绝伦,一时间,宛如璀璨的银河落入凡尘。不远处的杂耍班子正在舞龙,活灵活现的龙不断摆作出摆尾等姿态,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小公子您拿好。”小贩热切地将鱼灯递给周晏清,刚收过钱,一个夫郎便抱着孩子过来,朝他道:“掌柜的,将那个兔儿灯拿过来,我瞧瞧。” 边说边轻声哄怀里抱的小娃娃,“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小嬷给你买花灯可好?” 玺儿握紧拳头擦了脸上的泪,撅着小嘴一言不发。 观棋叹了口气,这两日玺儿又闹着要去寻寒玉,他没应允,这几日便一直闹脾气。他这才想将人带出来玩耍,可真是不巧,方才又遇着了寒玉同小侯爷游街,玺儿见阿姆不理自己,便更伤心了。 扭头便掉了眼泪,怎么哄也哄不好。 “呜呜,我要阿姆,要阿姆。”玺儿难过极了,阿姆不许他在外人面前喊他,遇见了也只当作陌生人,昨个夫子家的小哥儿还笑话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娃,可他明明是有阿姆的。 阿姆为什么不想要他?玺儿想不明白。 周晏清好奇地抬眼瞧,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今日这好日子还哭鼻子呢? 小娃娃哭得脸颊泛红,不停地拿手抹眼泪,不过模样还是好看,他又穿了身小白袍子,像极了软糯糯的汤圆子。 周晏清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陈展就站在两步之外,他自然也瞧见了哭闹不止的小娃娃,这是李朔月的孩子,可这会娃娃在这,他这个阿姆怎么反而见不着人? 瞧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很是亲近,应当不是拐子之类的,陈展又看了许久,只见那小娃娃哭累了,软趴趴倒在那哥儿怀里,蔫哒哒的,像颗没人要的小白菜。 “叔,咱们走吧。”周晏清拽了拽陈展的衣袖,陈展回过神,移开视线,牵住周晏清的手,临走前陈展又看了眼,可那哥儿已抱着娃娃不知去向。 “薛叔呢?” “去买青梅引子了。” 俩人话还没说完,薛崇便拎着三个竹筒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二人走来,“快尝尝,加了冰的引子,喝起来正正好。” “好,正好我渴了呢。多谢薛叔。” 喝过引子三人又往里面转,这灯会盛大,许多铺子都参与其中,足足摆了五六个巷子长街,中央设了擂台,上面放着织女、魁星像,设了供桌,摆着巧果针线书册这些的,时不时便有妇人夫郎前来上香。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子上摆着的花灯各个精美至极,可上前询问的人少的可怜,皆因摊子前站了两个衣裳华丽的人,四五个侍卫守在一侧,不许外人靠近。 看过满墙的花灯,寒玉觉着平平无奇,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灯,也不知为何方才这摊子前围满了人。 “可有看上的?” 寒玉摇摇头,赵云铮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笑道:“我就说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地方人挤又吵,不若现在同我回家,喜欢什么样的灯,我叫人给你做上两盏?” 第201章 无可厚非 “郎君怎么这般着急?” “我人就在这儿,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寒玉拿了盏红色的兔儿灯,里头蜡正燃着,也不用额外再点火。他提灯走到赵云铮跟前,摇了摇自己的兔儿灯,看了一会儿,才道:“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从前没见过,今日才想要来看个热闹。” “郎君若烦了,咱们这便回吧。” 从前倒是有人说过要同他一道看灯,不过日子太久远了,寒玉已记不太清到底看没看。可那段日子太忙了,忙着拿身体去笼络嫖客的心,大约是没看过的。 听了这话,赵云铮垂眸端详美人的面颊,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脸上也未带着如从前一般的笑,心刹时间便软了,此刻也不觉得闹市烦躁了。 花楼里卖笑的娇客轻易出不来,即便叫人请着去府里,伺候完人也得立马回府,出行还有龟公仔细盯着,能被叫到府上伺候的,想来也是姿容出众、艳名远播的,因此老鸨子从不轻易放人出来,若是生出二心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寒玉出来伺候的机会这样多,却未曾好好看过一场灯会,赵云铮听了,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怜爱。从前只觉得寒玉洒脱豁达,伺候便伺候,一不弯弯绕绕打听你府上的私事,二不争不抢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与他从前见着的那些莺莺燕燕,当真是天差地别。 只是围着他转的男人着实多了些,可他又来者不拒,这点令人烦恼。寒玉便像是晚间的风,能够感受到,却留不住。即便他们晚间再亲密,他也总觉着同寒玉之间隔了一道墙,好似没人能叫他施舍几分真心。 即便连他也不能。 “赵郎,看什么呢,怎么这般出神?” 寒玉牵住赵云铮的手,见他还未反应,便晃了晃,赵云铮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他大概真是疯魔了,竟然想要一个娇客的芳心。 明明从前他只会觉得麻烦。 低下头正对上寒玉那双狭长魅惑的眼,赵云铮喉结不自觉滚了下,觉着对着这样一张脸,他生出那些心思也无可厚非。 谁不想将至宝珍藏呢? 他索性低头亲吻寒玉的鼻尖,温声道:“不回了,你从前没好好逛,今日小侯爷便陪你看一遭,咱们好好看个遍!” 寒玉眨了眨眼,眼神迷惑,这灯会的确没什么稀奇地方,还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俩人在被窝里滚一遭呢。 “这有什么好瞧的?”寒玉嬉笑道:“不如回屋做些欢快事,才不枉费这大好的夜色呢。” “今日不急。”赵云铮攥住寒玉的手,察觉到掌心的温度,顿时皱起眉毛道:“这大热的天,手怎么还这样凉?” “哥儿又比不得你们汉子,一个个火炉似的。” “不一样。”他的手太凉了,像是体寒之症。 “过两日我送几个会医术的哥侍过去,你挑几个合眼缘的留下,你这身体,是该好好养一养。” “费这心思做什么?”寒玉踮脚亲赵云铮的脖颈,吐气如幽兰:“我这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养一养总是——” 声音戛然而止,可这人明显还未说完话,寒玉腰间多了只手,将他紧紧箍住。 这是见着了谁,怎么忽然做出这样占有欲十足的姿态,寒玉不明所以,他的男人里应当没有比赵云铮身份更尊贵的,当然周临渊和那些老东西不算在内。 心中着实疑惑,寒玉便没忍住扭头,意料之外,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两侧都是卖花灯的摊子,因此这会儿天亮如白昼,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远处,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拎着了些吃食,狼一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神情不悦。 寒玉歪了歪头,总觉着陈展像是那带着孩子游玩、却正好碰着夫郎红杏出墙的怨夫。 这念头一出,寒玉便越看越觉着贴切,他扬起笑脸问:“这是要捉哪个偷腥的猫儿?怎么脸黑成这样?” 第202章 几岁了 这话一出,陈展还未开口说什么,赵云铮先不满意了,他手掌收紧,又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拥,不满道:“管他做什么?” 他们才见了几面,难不成寒玉这就记挂上了? 寒玉微微歪头,朝赵云铮笑:“我见陈将军面色不好,这才关切一两句。赵郎你瞧,陈将军脸色当真不好呢。” 赵云铮随意看了眼,嗤笑道:“我怎么看不清?估摸着是朔北的日头太大,都将人晒成黑炭了,能瞧见鼻子眼睛便不错了。” 话语中的贬低奚落任谁都能听出来,寒玉愉悦地眯起眼,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瞧郎君这话说的,陈将军听了该生气了。” “他既能当将军,又怎会只有这点肚量?”赵云铮掀起眼皮打量不远处的几个人,两个汉子穿的粗布麻衣,小娃娃穿的稍好一些,看起来便是一副穷酸破落样。 “陈将军若囊中羞涩,便拿狼送过来,既然它得了玉儿的青睐,本侯爷自然不会薄待它与你。” “追云嘴里见过血,性子又烈,平常人降不住他。”陈展淡声道,不欲与之纠缠,这小侯爷虽是个男儿,却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无正经事可做,成日耍些嘴上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薛崇眼观鼻鼻观心,他只知晓陈展当日去见过小侯爷,且闹得并不愉快,今日一见,这小侯爷果真不是什么好的。 他们在风霜里操练杀敌,自然比不得这些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若无祖上荫庇,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想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连把砍人的长刀都拎不起来。 薛崇上前拱手道:“这位便是小侯爷吧,早就听闻小侯爷气度非凡、金尊玉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嘿嘿笑道:“到底是京都的风水养人,就连汉子都是泡在蜜罐里头长大的,朔北那破地当真比不得,当真叫人艳羡。” 赵云铮眯起双眼审视,语气不悦:“你是何人?” 薛崇不卑不亢,道:“在下薛崇。” 因着是闹市,他便未言明身份和官阶,可周围的百姓早都绕道走,连留下看热闹的都少,谁知道这些大人物一高兴,会不会杀个人泻火呢? 赵云铮正要说话,寒玉却忽然挣脱开他的手,缓步朝对面走去。 “阿玉?” 薛崇也怔住,瞧着那天仙似的哥儿朝几人走来,神情困惑,这小侯爷的姘头好端端要干什么? 寒玉行至陈展跟前,看也不看他,他蹲下身,眯起眼审视周晏清。 如果陈展找了李夏阳那贱人做夫夫,想必也该有孩子了。 寒玉语气轻柔,问:“几岁了?” 眼看着哥儿好生怪异,周晏清抿了抿唇,小步往陈展身后躲了两步,小声道:“六岁。” “你做什么?”陈展眼神一沉,警惕地盯着寒玉,寒玉脸上依旧挂着柔柔地笑:“怎么,陈将军的宝贝儿子旁人瞧也不能瞧?” 话音落下,他便伸手去摸小孩的脸,陈展附身掐住寒玉的手腕,声音极冷:“这是周王世子,别再动手动脚,当心你的脑袋。” “世子?”寒玉微微弯头,黑沉沉的目光依旧未从周晏清脸上移开,周晏清不喜欢这审视的目光,于是开口转移视线:“你是谁?” “我呀,是金玉楼中卖身的娼妓。”寒玉笑眯眯道,这娃娃瞧着确实不像陈展。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取得可是这个意思?” 寒玉微微瞪大眼眸,脸上笑意更深,“正是呢。” 躲在人群里的玺儿见自己阿姆笑眯眯同其他娃娃说话,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悲愤地攥紧小拳头,气呼呼地挣脱观棋的怀抱,像只气坏了的小牛犊子,猛地朝周晏清撞去。 可他人小,力气也小,没把人家撞倒,反倒将自己撞头晕目眩,还因为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 陈展眼疾手快将孩子抱进怀里,转过身怒目而视,寒玉站起身,也好奇地往后看。 玺儿难过极了,他摔倒了阿姆也不来扶他,当即眼中含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娃娃?”薛崇不明所以,看着小娃娃边跑边哭,一把抱住了寒玉的腿,要问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阿姆、阿姆!不要他,要玺儿!” 玺儿害怕阿姆不要他,要刚才那个大娃娃,阿姆、阿姆都不摸自己的脸蛋。 寒玉脸色难看至极,抬眼看向观棋,眼神阴狠。 第203章 一家三口 寒玉的视线令观棋头皮发麻,纵观过往,今日过后这哥儿定然又要大发雷霆,他也少不得受皮肉之苦。 可皮肉之苦没什么,他最怕寒玉不叫自己贴身照顾小公子。 想到此事,观棋便汗毛直立,他倒吸一口寒气,迅速将玺儿抱进怀中,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边低下头道:“惊扰了贵人——” 待赵云铮走近看清了玺儿的容貌,他心中惊骇,瞳孔微颤,而后又扭头端详寒玉的脸,不禁在心底揣测:这娃娃竟然与寒玉像了七八分,且喊寒玉阿姆,莫非是他的亲生子? 未曾听闻寒玉有孩子,可面前这娃娃看着都三四岁了,赵云铮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叫薄情的娼妓为他诞下血脉? “你的?给谁生的?”赵云铮磨了磨牙尖,话语间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 “ 捡来的。”寒玉眯起眼,转而看向观棋:“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我瞧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这话一出,玺儿眼泪便流得更凶,哭得脸颊发烫。 “抱回去。” 这话太冷酷,玺儿伤心欲绝,觉得阿姆当真不想要自己了,便扯开嗓子嚎,没喊两声便哑了嗓子。 陈展深深看了眼寒玉,眉头紧蹙:“你身为人姆,缘何要将气撒到孩子身上?你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无一丝心疼?” “陈将军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寒玉冷笑一声,“我如何待他,与你无关。” 赵云铮不乐意寒玉总是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这几个瞧着便不顺眼的人,他脸色骤变,敛眉露出凶相,呵斥:“滚。” 陈展目光不善,神色刹时间冷下来,他怀里的是周王世子,怎么任由赵云铮如此折辱? “赵公子好大的口气。”陈展顿时目光不善,“我等因平定战事奉旨进京,入京以来便规规矩矩,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赵公子,竟牵连周王世子一道挨了骂,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若我等血战沙场换来的尽是如赵公子这般的呼来喝去,当真是令我朔北数十万军民寒心。” 赵云铮没想到一个区区从四品将军也敢这样挑衅自己,顿时大为火光,冷声斥责:“若朔北军将尽是你这样的爱狗拿耗子的鼠辈,怎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俩人各不相让,剑拔弩张,空中相触碰的眼神如刀剑,冷冽锐利。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对峙的紧张情绪迅速蔓延,仿佛下一瞬便会爆发。 百姓不知何时被护卫驱散,四周静谧的好似只能听到呼吸声,就连玺儿也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眼泪。 “军中自然都是如陈将军一般英勇无畏、心怀家国的兵将,因此才能以少胜多、拿下敌首。”周晏清忽而出声,他虽年幼,却也知晓叔叔们披甲护国,日日流血,自然容忍不得他人侮辱。 “赵小侯爷未曾去过军中,若那日得了空,本世子定然请小侯爷于军中一叙,见识见识朔北风光。” “今日本为乞巧节,这街巷本是寻常百姓游玩之地,如今却叫我们占了,将他们赶去了别处,实在有违家父教诲。”周晏清一本正经道:“今日便不扰小侯爷雅兴,两位叔叔,咱们这便走吧。” “末将遵命。”薛崇笑道,拽着木头桩子似的陈展离开。 赵云铮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脸色难看至极,面色阴沉的好似能下起雨来。 寒玉这会儿心情却颇好,陈展那蠢货得罪了赵云铮,想来在京都的日子不太好过。他转过身,两步走到观棋跟前,掏出帕子给玺儿擦脸:“你自己出去玩,非要来寻我做什么?” 玺儿哭累了,饶是平常再喜欢阿姆,这会儿也忍不住别过头生闷气,可他难过的像是变成了一朵小乌云,眼泪哗哗哗地往外直冒,止都止不住。 小娃娃的眼泪越擦越多,将他的帕子都浸湿了,寒玉索性丢了帕子,温声道:“行了,都这个点了,回去休息。” 玺儿还没被阿姆哄好,极其不愿意地摇头。 “那你要如何?” 玺儿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了寒玉一眼,犹犹豫豫张开双臂,小声道:“要,呜呜,要阿姆抱。” 阿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别的小娃娃都有阿娘阿姆抱,只有他没有。 寒玉无奈地笑了下,从观棋怀里接过玺儿,亲了他一口,玺儿这才露出了笑脸,依恋地将脸蛋往阿姆的怀里蹭。 观棋同不远处的雨生看得心惊胆颤,他们都知晓寒玉的胳膊没力气,唯恐下一瞬便会将玺儿摔了。 一大一小都在笑,赵云铮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他慢慢压下震怒,面上神情慢慢变得平静。 赵云铮从寒玉手里抱过玺儿,微微皱起眉头:“你胳膊那般脆,怎么能抱得起他?” “可曾受伤?” 寒玉揉了揉左臂膀,仰起头朝面前二人笑:“只抱了这一会儿,不碍事。” 玺儿瘪了瘪小嘴,被这个大人抱着他有些难过,他小声唤道:“阿姆。” “你阿姆手疼,抱不住你这个胖娃娃,本侯爷抱着你。”赵云铮掂了掂玺儿的分量,瞧着圆滚滚的脸蛋,分量可真不轻。 寒玉摸了摸玺儿的脸,道:“走吧,同阿姆回家。” 陈展已走到了巷子拐角处,他心里惦记着事,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好几里的架势,薛崇、周晏清将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一脸迷惑。 这是怎么了? “砰”“砰”“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声,陈展站住脚步,朝后看去,原来是几个小娃娃在玩炮仗,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织女、魁星像前没了上香的人,街巷上已走了不少卖花灯的摊贩,天色也不如方才亮堂了。李朔月仍旧站在远处不曾走,他仰起脸,朝方才与他争吵过后的赵云铮笑,赵云铮怀里抱着他的孩子,他们亲密至此,远远瞧去,像极了一家三口。 第204章 陌路 原本寒玉要随赵云铮一道回侯府,可半路跑出个黏人的娃娃,这侯府便去不成了。 寒玉带着玺儿回了逢玉楼,观棋战战兢兢跟着,可他进不了内室,只能站在门后听候发落。 “雨哥哥,膳食早已备好,正在灶房温着呢。这会儿可要传膳?”雨生一进屋,柳儿便疾步走过去问他,雨生最得公子信重,什么事都不能越过他去。 雨生看了眼日头,又盘算了会时辰,道:“传吧,叫灶房再熬煮些川贝白梨汤,少放些冰糖,再端些温水过来。” “是。”柳儿点头应下,出门吩咐粗使哥儿去了。 片刻后,五个粗使哥儿便将膳食同温水一道端来,寒玉先拿了绸帕子给哭成小花猫似的玺儿擦脸,又拿了鸡蛋给他滚了面,等涂过消肿止疼的药膏,才带着他一道儿吃晚食。 晚间大哭过一回,玺儿这会便提不太起精神,不过依旧黏人,连吃饭都要坐在汉语腿上。 寒玉喂一口玺儿便吃一口,分外乖巧,哪里有方才小乌云的影子。 用完晚食,寒玉便吩咐柳儿去带玺儿沐浴,雨生怔在原地,往常可都是自己同观棋带着玺儿,今个儿怎么还换了人? 玺儿没闹腾,乖乖地跟着柳儿走了。 室内只余主仆二人,雨生思忖片刻,问:“公子,观棋,要如何处置?” “叫他在院子里跪着。” 雨生点点头,又道:“公子,人已经找好了。” “嗯。”寒玉饮了口药,道:“那便去。” “周王府虽无重兵把守,可那几个武将都曾练过武……” “找几个虾兵蟹将吓唬吓唬他,我又没指望这几个银子便能割了他的脑袋。”若如此简单就能割了他的脑袋,他才憋屈呢。 寒玉慢吞吞喝完了药,眨了眨眼,又想出了个好主意:“听闻周世子正在修缮王府,若杀不成人,放把火烧了屋子也成。” 雨生提醒道:“公子,死士都是王爷的人,若王爷知晓——” “不过是小打小闹,又没真的砍了他的脑袋。”寒玉无辜道,“谁叫那将军今日奚落我呢。” “谁要是拧了那将军的脑袋,我便赏他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雨生深深看了眼寒玉,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 先后看过灯会、花船、杂耍班子等等,三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王府,陈展心不在焉, 两人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异样,今日便由薛崇当值,陈展未曾推脱,谢过之后便转身回了屋子。 “薛叔,展叔这是怎么了?”周晏清十分不解。 薛崇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叔侄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待陈展的背影消失后,才一块儿回了屋子。 王府虽地广,可还没来得及修缮添置人口,一到晚上便显得空荡荡又冷清,屋里若未点灯,孤寂之感便更甚。 屋里置办了两张床,其中一张紧靠着窗,陈展仰面躺在床上,身侧窗户大开,风时不时涌进内室,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方才“一家三口”的景象太过刺目,陈展久久难以忘怀。他和李朔月从未像这样相处过,那样的场景令陈展觉得恍惚又虚幻。 他们之间总是掺杂着算计、引诱、背叛、仇恨……爱过恨过报复过,李朔月甚至连真心都不曾给他,他们之间注定走不长远。 窗外的景象明亮,茂盛的竹林随风而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陈展的目光从竹林上移至那半弯的弦月,定定看了会儿,而后左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朦胧的月光总叫他想起那些同李朔月在小院的日子,他们幕天席地、翻云覆雨。 他无数次在这样的月光下把玩李朔月的脚踝、小腿、腰腹…… 云朵遮盖了月光,连室内也跟着暗了下来,陈展移开手掌,盯着黑漆漆的虚无。往事不可追,他们早已走上陌路。 第205章 刺杀 陈展合上眼,努力将心底怪异的情绪连带那张漂亮的脸抽离。 想法只在一瞬间,可结果并不如人意,情感又不能像物件似的说扔便扔,越是压制心底便越是烦躁,陈展在床上干躺了半个时辰,仍旧辗转难眠。 他索性直接起身,拿了薛崇搁在兵器架上的偃月刀,转身站在院中,操练起来。 这刀用的是上好的精铁,开刃后又见过血,因此刀尖锋利,在月夜下泛着森寒的银光。 重新换过的刀柄不如先前的精细,握手处没有弯月,却更符合薛崇一贯的作风,像一柄杀敌卫国的好刀。 陈展在院中将长刀挥舞的虎虎生风,劈、抡、扫皆游刃有余,他觉着这刀再重些,应当会更趁手。 操练过后,陈展收刀往屋内走,忽而,他脚步一顿,听见了隔壁院的异动。 平静的夜晚本不该有异样,陈展立马拎起长刀便隔壁院跑,行至院内,便听到了刀剑相接的嗡鸣声以及凌乱而繁杂的脚步声。 姗姗来迟的薛礼同陈展对视一眼,闪身便冲进院中,院中两人正同四五个黑衣人搏斗,不曾落于下风。 陈展喊了声:“接刀。” 薛崇眼神微亮,一脚踹开眼前拿刀劈他的刺客,左手扬起,正正好接住陈展丢过来的长刀,他喊道:“来的正好,这贼人的短刀我耍的不得劲。” 陈展接过薛崇扔过来的短刀,大步踏进院中,一同清理刺客。 刺客并非等闲之辈,与之纠缠了半刻钟,将院中打了个天翻地覆,才将几人尽数擒住,薛崇“刷”一下将长刀抡到一刺客的颈边,扯下他的面巾,语含杀意道:“尔等因何而来,奉谁的令?” 那刺客怒目圆睁,满脸不屈,道:“今日是我等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便是不愿意吐露身后之人,在场者又无擅长严刑拷打者,一时半刻也问不出消息,陈展心沉下来,厉声道:“那便都杀了。” “一个不留。” 刺客头领眼皮子抽了抽,心里泛起了嘀咕:老三怎么还没办成,该不会今夜真要折在这吧? 陈展的刀刚要抹那刺客头领的脖子,刺客张开嘴,正要阻止,院子里却飘出一阵浓烈的烟味。 破破烂烂的王府在外人瞧着威严尊贵,可内里如何只有自己人知道,除却主院,大部分院子都落满灰尘、墙倒顶塌,这要是再烧一把火,一行人怕是只能睡在大街上。 四周都着烟,薛崇踹了头领一脚,低声咒骂:“是不是你们这些龟孙子干的?” 陈展迅速道:“先解决了他们,再去灭火。” 刺客头子一听便急了,急忙道:“跑!” 方才还蔫巴巴的几个刺客顿时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往地上一摔,顿时白烟四起,待白烟散去,早已没了那几个黑衣人的踪影。 这时候府里没伺候的人的坏处便显露出来,捉贼都捉不全乎。 世子的暗卫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出来,今日这情形,想来也是小世子没有喊。 周宴清推开门,探头左看右看:“叔叔们,打完了?” “烟味怎么这般重?”小世子一抬头,便见府内四处冒烟,登时眼睛瞪大,他指着远处,惊呼:“着火了!” “先灭火。” 几人急急忙忙找木桶打水,陈展一把将世子抱进怀里,拎着桶水便往东北角跑,待到了院子一看,才发现原来屋子没着火,只有院中间有一堆燃过的灰烬。 陈展蹙眉思索,这些刺客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来王府找东西?还是想杀那个人? 他正沉思,忽而小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展叔叔,那边又着火了。” 陈展朝世子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滚滚白烟从院子里升起,亮红色的火越燃越烈。 “遭了。” 那是他们现在正住的院子。 陈展抱着世子飞奔跑过去,薛崇几人正拎着水灭火,失职的暗卫也埋头灭火,见他们来了,薛崇摸了把头上的汗,啐了一口,道:“这帮龟孙子,别叫爷爷我逮着。” “否则必定打的他们皮开肉绽,罚他们去修城墙!” — “老大,咱们就这样跑了,回去如何向公子交代?” 几个暗卫躲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瞧王府内的兵荒马乱,方才领头的汉子揉了把胸膛,心有余悸道:“什么叫跑了?就凭咱们几个,能打得过那些个上阵杀敌的?” “砍头这活儿不好做,做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咱们也烧了屋子,回去也能交差。” 领头的继续分析:“咱们可是王爷手底下的兵,没有王爷的令,怎么能杀世子?咱们死了倒没什么,要是叫人发现咱们的身份,这不是往王爷身上泼脏水吗?” “江头也只说是叫咱们装装样子,给公子出出气、泄泄火就成了,咱们可不能本末倒置,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其余几个暗卫跟着点头,老大说的对,他们可不能忘了自己本来的主子。 第206章 太高看我 逢玉楼内,院中落满清晖,池塘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小鱼隐在莲叶下,忽而脚步声响起,感受到震动,鱼群惊慌逃窜,掀起阵阵涟漪。 子时已过,寒玉就寝后,除却守门的奴仆,其余人均回屋歇息,夜晚不得轻易走动。院中一哥儿直挺挺跪着,脸色苍白,眼睛无神。 雨生拎着食盒过去,给观棋倒了碗水,说:“公子不愿小公子同他亲近,唯恐叫有心人盯着,伤着他,你也不情愿他二人亲近,缘何总将小公子往公子跟前送?” “今日是我失职,他要罚我,我不敢有怨言,可他冷眼看小公子哭,哄都不哄一句,怎么如此心狠?” 观棋面容悲愤,埋怨道:“他从前日日将小公子带在身边,看都不许我看,他先养了他,如今又不要他,玺儿才三岁,说不要便不要,他如何受得了!” 他早恨不得玺儿同这个恶人一刀两断,可奈何小娃娃将他当做亲生阿姆,全心全意依赖他。 “总要慢慢习惯。”雨生摇了摇头,“日后还是少带他过来。” “闵大人何时归京?” “我不知。” “待他归京,小公子应当不会如此黏公子了。”雨生说罢,又道:“你办事不利,今日跪完,明日还需领罚。这几日由公子带着,你无需担忧。” 观棋心中凄然,若他家公子在,怎么任由小公子哭哑嗓子哭肿眼睛!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心疼。 — 往常寒玉睡到巳时,可今日房间格外热,烫的人出了不少汗。 寒玉掀开沉重的眼皮,盯着艳红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帐内昏暗,瞧着时候尚早。 火团子紧贴着他的腰和手臂,叫人不注意都难。寒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胖娃娃,他顿时醒了神,坐起身喊:“雨生!” “公子?”雨生掀开帘,诧异道:“这会儿才卯时,公子怎么醒了?” “玺儿发热了,去找几个郎中来。” 玺儿脸颊通红,一个劲要往寒玉身上蹭,他体寒,难怪烧的神志不清的娃娃要亲近他。 寒玉接过柳儿递过来的温帕子给玺儿解了小衣裳擦手擦脚,小东西烫得很,难怪将他热醒了。 看完郎中又吃过药,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寒玉再无睡意,给玺儿盖了薄被子,便起了身。他歪斜着靠在梨花太师椅上,懒散道:“昨个如何了?” 雨生递上一盏五红汤,回道:“今日坊间都在传,昨夜周王府走了水,烧了好几间屋子。周世子今个一早便去县令府问罪,说是看管不严,如今正在缉拿贼人呢。” “这便没了?”寒玉眼睛微眯,不满道:“没带条胳膊带条腿回来?” 又不是买鸡买鸭,怎么还能专门买胳膊腿的,雨生没忍住腹诽了两句。 “未曾见他们带回来什么东西。” “没用的东西。”寒玉冷哼一声,“我瞧着他们是日子过得太好,连自己的本事都忘了。” “罢了,总归不是我的人。日后不必再给他们银子,既不能为我所用,养着也是白养。” “是。” “公子,方才苏二公子来递帖子,说今日想同公子见上一面。” “不去。”寒玉懒得应付外人,说这话时头也不抬。 可他不想见人,总有人想要见他。 “展兄弟,你瞧瞧,那日帮你说了几句好话,触了他的逆鳞,他这会连我都不想见。”苏承昭幽幽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眼面前人。 陈展面色不变,垂眸盯着杯中清茶,道:“烟花之地出来的人,断了有何不可。” “那你为何要我请他?”苏承昭促狭道:“我猜你也是瞧上了他的好颜色,等人来了指不定怎么着呢。” 陈展饮了口茶,不接苏承昭的话茬,苏承昭顿感无趣,独自饮了口酒,而后想到些什么,又扯了扯陈展的衣袖,好奇道:“我听闻他有个哥儿,与他面容极像,此话当真?”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陈展诧异。 “我上哪儿知道去。”苏承昭耸了耸肩,“他从未说过,我也只当没有。” “如他这般身份的人,能有子嗣已是不易,想来也是当着眼珠子护着,不敢叫人知道。” “再相想见着他估摸得过一阵。”苏承昭拍了拍陈展的肩膀,劝道:“你同我说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问些事。”陈展言简意赅,很快转变话头:“今年一场雨也未落,东、南两地旱情更甚,流民一旦增多,这天下便要不太平了。” “听闻那流民已到了京都二十里之外荣县,不过叫荣县县令拦了,还未曾靠近京都。前些日子户部便拨了银子前去赈灾,不过僧多粥少,只怕维持不了多久,流民便要跑到天子脚下了。” “展兄。”5苏承昭劝道,“如今朝廷连赈灾的粮食银钱都拿不出来,怎么能拿的出军饷?这时候你可千万别再提主战这事,小心再背上一身骂名。”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入了夜,寒玉喂玺儿吃药后将其哄睡,便令雨生将其抱到隔壁屋休息,而后便招了方逵伺候。 欢愉过后,寒玉问:“这几日不见你,你打哪儿去了?” 方逵正拿帕子给寒玉擦脚,听了这话,顿时蔫儿了下来:“听闻万宝阁有种神药能治百病,可价格高昂,这几日我去给人当护卫看家护院,想挣些银钱。” “买药做什么?” “自然是给公子治病。”方逵换了个新帕子给寒玉擦小腿,信誓旦旦道:“公子,你放心,我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你不喜欢我这病吗?”寒玉眯起眼睛,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瞧方逵,笑得像只狐狸。 “这又不是什么好病,我怎么喜欢?”方逵不解道:“等公子好了,报完仇,咱们便找个好地方重新来过。” 寒玉没接这话,只玩弄着手里的圆扇。 忽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打斗声,寒玉不甚在意,不管来人是谁,总归进不了他的屋子。 他歇息够了,正要叫方逵再来一回时,雨生推门进屋,道:“公子,江大人说,陈将军来了。”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寒玉轻推了方逵一把,打了个哈欠,起身将衣裳穿上,赤脚便要往屋外走。 方逵亦步亦趋跟着,刚站在寒玉跟前,便听他道:“行了,你先走吧,这儿用不上你。” 方逵虽不太情愿,可到底没有忤逆寒玉的意思,只说了声:“公子,我这几日哪也不去,你若要人伺候,只管叫雨哥儿来喊我。” “嗯。” 方逵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寒玉趴在栏杆处,打量着不甚明亮的院子,底下两个人正在赤手空拳搏斗,他看不清楚,却能听见呼啸的劲风。 “陈将军,你怎么学起了采花贼的做派,不走正门,非要半夜三更翻墙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将军要与我偷欢呢。” “江大人,快别打了,若将陈将军打出个好歹来,明日世子便要来寻我的错,我哪里能得罪他呀。” “昨夜之事,是你做的?”陈展同江泉同时停了手,陈展上前两步,仰头盯着依靠在栏杆处的哥儿。 “什么事?” “刺杀、纵火。” “自然不是我,我哪里有那样的能耐。” “陈将军,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第207章 另有其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昨夜过后,陈展仔细想过,刺客意图并非刺杀,否则便不会用烧屋子这样的把戏,与其说刺杀,不如说戏耍、出气更为合适。 天子脚下,他们才刚落脚,又是功臣,谁敢这样大张旗鼓搞刺杀?当真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赵云铮再不学无术,也不敢争吵过后便遣人刺杀周王世子,即便朝廷不作为,可得罪了周王,他当真不怕因此牵连了家族吗? 思来想去,能使出幼稚把戏的人,只有李朔月。今夜见着他的暗卫,身手也与昨夜的几人有相似之处,陈展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陈展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曾死过一遭,又都带着记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为何兜兜转转,李朔月还沦落到这般境地?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身侧暗卫保护,这说明他得人看重,既然如此,又怎会任由他待在花楼?令他探听消息吗,好像并非如此。 陈展自认他们两不相欠,可相逢以来,李朔月对他怨恨极深。他并不想与李朔月有太多瓜葛,可李朔月总缠着他不放,令人颇为烦躁。 李朔月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自己反而心安理得地忘却自己的罪行,陈展不是傻子,他看透了李朔月的伎俩,自然不会被他蒙骗第二次。 细想起来,他知晓李朔月是带有前世记忆的,可李朔月知晓他吗?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陈展顺着木梯上了二楼,身形窈窕的哥儿倚在不远处的栏杆旁,月色如水,仿佛织成了细纱披在他身上,令他周围都泛起了朦胧的光晕。 李朔月白皙柔软的面颊含着笑,眼神柔和又纯净,眼睫弯弯,红唇轻启,仿佛下一瞬就会喊出情意绵绵的两个字。 眼前的景象令陈展失神,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等走到那哥儿面前,他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张绮丽的面颊。 只见刹那间,寒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展猛地回过神,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李朔月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李朔月的面颊很白,像月光似的,或许因此陈展才会看错。 夏裳衬得他身影瘦小,往日他总依偎在男人怀里,同外人打情骂俏,陈展今日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瘦与单薄。 他身上那股幽香味道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麝香的味道。陈展能猜出他方才在做什么,李朔月同寒玉,当真完全不一样。 陈展打量的同时,寒玉也在打量对面的男人,他好高,比他记忆里的男人还高一截,眼神也好凶,比记忆里的更凶更像土匪,再多的,寒玉便想不出来了。 可这些无关紧要,无论他怎么样变,卖掉他的事实变不了,他的恨也改不了。 两人隔了半步,互相端详对方,若叫不知情的瞧见了,不知会想出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呢。 寒玉抬眼,冷冰冰道:“你若是死在朔北,昨夜王府自然平安无事。” “你要杀我?”陈展眯起眼,审视着面前陌生的哥儿,“刺杀皇室,罪名非同小可。你有几条命,够你如此折腾?” “关你什么事?”寒玉不屑道:“就算我要死,也得先杀了你。” 寒玉上前一步,他赤脚踩在陈展的鞋面上,眯着双眼挑衅地笑,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届时我先杀了李夏阳,再杀了你,送你们这对奸夫淫夫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烈而复杂的香气令陈展有些倒胃口,他烦躁地推开寒玉,并将其一把按在木门上,低声警告:“李朔月,我们桥归桥路路归路,你少打他的主意。” 陈展左手卡住李朔月的脖颈,手掌缓缓收紧,语气狠戾:“否则——” “怎么样,杀了我吗?” 这话令陈展怔愣片刻,他也说不清自己会如何,他私心并不希望李朔月再去干预李夏阳的生活,不希望阳哥儿再经历前世的苦楚。 手心的脖颈太脆弱了,仿佛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陈展渐渐松了力道。李朔月的皮肤很凉,冰块似的,像是失去了活人的温度。 李朔月哪来的这么多恨,他曾经害过阳哥儿,害过阳哥儿的孩子,他难道都忘了吗? 屋外耳目众多,又有奴仆伺候,陈展不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撕破脸,于是他拽着寒玉的右手,直接进屋,而后“砰”一声关上门,隔绝众人的视线。 陈展放下手,室内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咔嗒”声,寒玉的手臂垂落在身侧,陈展并未看出端倪,他看着眼前冷漠的哥儿,笃定道:“李朔月,你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寒玉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先前便觉着陈展对李夏阳的情感来得怪异,还怀疑过陈展是不是也带有前世的记忆,原来当真如此。 难怪陈展得知欢好之人是自己时震怒非常,难怪他愿意出昂贵的聘礼却不愿花几两银子办酒席,难怪他将自己当妓子睡且每回都给银钱,原来桩桩件件,早已有迹可循。 “你冷笑什么?阳哥儿力排众议救下你,将你收在身边,你却恩将仇报,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我一报还一报,你有什么可不甘的?” “如果不是他娘占了我阿娘留给我的银钱家产,我怎么会流落青楼、人尽可夫?他踩着我的骨、吸着我的血长大,我凭什么不能怨、不能恨?他欠我良多,我杀他千次万次也不为过。” 寒玉看着陈展,神情渐渐扭曲,语气怨毒:“你害死了我的小黑,将卖进青楼,我凭什么不能怨?说什么一报还一报,我害过你、害过他吗?” “你让我送信我便去送,我日夜兼程,跑得满脚都是血。我死的时候,你为我流过一滴眼泪吗?” “你为什么会死?”陈展想到李朔月兴风作浪的那段日子,语气也不免沉下来:“难道不是你罪有应得,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罪有应得?”寒玉怔了好一会儿,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拼了命地想自己前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要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他钦慕一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是伤天害理的事儿?亦或者替他送信是伤天害理的事儿? 好一会儿,寒玉才哑着嗓音道:“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钦慕你,还是替你送信?是我流落青楼卖身,还是被充作军伎?亦或者,我活着,就是伤天害理?” 陈展目光渐冷,李朔月方才说他前世也死过,那应当是同自己一样,也是死后才复生的,可他果然忘了自己做过的恶事。 “我应约纳了你为妾室,可你呢?”陈展逼近李朔月,盯着他的双眼,道:“你仗着我的偏爱,害荣哥儿丢了命,害阳哥儿心灰意冷与我和离,你勾结余孽兴风作浪……” 寒玉眼神渐渐迷离,因为这些事他听都没听过。他死在了漆黑的林子里,陈展并没有纳他为妾。 这到底是他欺辱他找的借口,还是陈展口中的人是别人。 “你纳我为妾?”寒玉唇角勾起,面上却无笑意。 “自然。”陈展有些不耐烦,李朔月这样困惑的眼神,让他极其烦躁,明明是两个人一道经历过的事,怎么却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可我早就死了啊。”寒玉左手重重点着自己的胸膛,仰起头笑:“好多箭,从后背穿到这里,你给的那封信就揣在我的怀里。” “陈展,你纳的妾,到底是李朔月的尸体,还是另有其人?” 两行清泪自眼角划过,李朔月心中名为“陈展”的天神霎时间污泥满身,如茅坑一般恶臭。 第208章 杀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陈展神情惊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寒玉,惊悚地判断着这话的真假。 太荒谬了,若李朔月当真死在送信的中途,那身骑矮马搬来救兵的人是谁?鬼吗? 那人明明同他样貌、外形、身高一致,怎么可能不是他?这天底下还能有两个从头到脚、连性情都挑不出差池的人吗? 即便他能认错,从小与他一道长大的阳哥儿怎么会认错?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震惊过后,陈展压下心底的慌乱,他忽而想道:李朔月口中的“自己”早早身死,从未做过他口中的那些事,或许是他重生的节点与自己不一样,他在送信途中复生,只带着送信前的记忆,因此他们的经历才会出现偏差。 可他若在送信前复生,那后面回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不是他又能是谁? 众多的疑问如交织在一块的麻线,让人理不清头绪,陈展心乱如麻,迫切地想要知道李朔月话的真假。 他垂下头,只见李朔月的双眼涌出了许多泪,浸湿了睫毛与鬓角,他眼睛在哭,脸上却挂了笑,陈展只听见他说: “你把爱给了别人,把恨给了我……太可笑了,我的心上人连我都认不出,我还怎么指望他护着我?” “……到底是有多轻贱,才会连同一个人都认不出?” 寒玉呢喃道:“山河湖海,芸芸众生,你爱你的弓箭、灰狼……或许连乞丐你都能可怜几句,可你独恨李朔月。你吝啬给他仁慈、爱意、正眼,你戏耍、凌辱、玩弄犹觉不够,还要将他倒手贱卖……” “……你明知他做过娼妓,却还要将他卖进青楼,让他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寒玉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双眼,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费尽心思想要嫁给陈展,去讨好献媚想要他给予一星半点他对李夏阳的爱意,可他得到了什么? 狐媚子的污名、娼妓的身份、满腔的怨恨。 “我并未将你卖进花楼。”陈展擦掉寒玉脸上的泪,当他看到那双往日总是挑衅、戏谑、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丧失了生机时,他忽然慌了,李朔月这样的神情,给了他一种他当真恨错了人的感觉。 可他怎么会认错李朔月? “……有什么分别?” “……我当年不该贪心答应你,或许我不该当军伎……沈玉不该生下我,我活着便是罪过。” 这话字字戳心、声声泣血,陈展不忍再听、再看,他抬手盖住了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嗓音沙哑,道:“李朔月,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当年带回援兵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或许你只是忘了,你忘却了那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跟着你的那阵子,我时常梦魇,我梦见自己躺在树林里,野狼一点点吃掉了我的身体。”寒玉后退了两步,他后仰着脖子,双目无神,神情更如同死人一般渗人。 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一点点远离,陈展忽而心口发疼,恍如利刃在其中搅动,他惊慌着,冥冥之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 陈展本能地伸手去拉,可他只拉到了一截软绵绵而消瘦的胳膊。 他的手没有一丝力气,就仿佛、仿佛已经断掉了。 “你的手?”陈展心猛地揪成一团,方才他拉李朔月进来,便拉的是这只手,当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断了? 寒玉并不答他的话,他停了泪,幽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陈展,轻声道:“我恨你,永生永世。” 陈展身体一僵,他喉咙发酸,道:“你不信我,可我又如何能信你?我们记忆不同,又各执一词——” “江泉!”寒玉忽然尖声喊:“杀了他!今夜不许他活着离开!” 第209章 欲杀我之人 他心悦他,他便如天神高高在上;他不爱他,他便是凡夫俗子无甚可取;他若恨他,他便面目可憎、道貌岸然! 白五也曾哄骗、辜负过他,可寒玉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怨恨与杀意,去死!去死! 寒玉胸口重重起伏,呼吸分外急促,他气红了眼,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得一刀了结眼前人。 江泉闻声打开房门,手持长剑,目光如炬。 陈展松开寒玉的手,转而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刃,准备迎战。 寒玉不满地看向江泉,哑声质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今日若杀不了他,你们便都滚出我的院子!” 尖锐的嘶吼与往日他的模样大相径庭,江泉心微沉,从衣袖中拿出骨哨吹响,哨声短促而嘹亮,刹那间,屋外便多了许多道黑影。 李朔月的反应完全在陈展的意料之外,他未曾料到李朔月缺失了记忆。他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仿佛马上会化作毒箭刺穿他的躯体。 陈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朔月,他相信如果李朔月手里拿着刀,会毫不犹豫割断他的喉咙。 他不认为自己认错了人,可看到这样陌生的李朔月,还是不免觉得心痛。 如果他当年能够安安分分,他同阳哥儿必定会护他一世安稳,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还在等什么?”寒玉踹了江泉一脚,愤怒道:“杀了他!” 江泉看了陈展一眼,内心天人交战,面前这人乃朝廷亲封的从四品神威将军,又是周王麾下大将,在朔北军中颇具威望,若砍了他的脑袋,只怕麻烦接连不断。 他的职责是保护寒玉的命,并不包括暗杀,如此行事,是否过于草率? 寒玉见江泉久久不动,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些人压根不听他的号令,那要他们有何用?他眼睛红的几欲滴血,唇瓣也咬出了极重的血印子。 他当机立断,从发上拔下金簪横在自己的颈侧,咬牙威胁:“如若不然,我现在便死在你面前!” 金簪刺破了皮肤,已经渗出了血,江泉眼神微颤,只道:“杀了他事小,日后若王爷问罪,你可能担得起他的怒火?” “不用你管。” “即便如此,那便,杀!”江泉转过头,眼神骤然变得凶狠,陈展心沉到谷底,闻声夺门而出。 屋外暗卫提刀候着,陈展眼神发狠,先夺走最左侧暗卫的刀,并一脚将他踢飞,紧接着从二楼跃下,飞速往屋外跑。 江泉见状,道:“风,带人去追。” “得令。”追在最前侧的暗卫应了声,紧接着七八个身着黑衣的汉子便追了出去。 寒玉扔了金簪,上前揪住江泉的衣裳,命令道:“你也去!” “闵大人有令,属下需随身保护公子。” “不需要!”寒玉声音愈发尖锐,他双眼血红,崩溃到近乎抓狂:“我要他死、我要他死……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把这个贱人的脑袋给我带回来!” “你听到了吗?” 眼前的人神情癫狂,毫无理智可言,江泉微微蹙眉,上前两步,扬起手砍向寒玉,正在尖声质问的人忽而哑了火,身体更如面条似的软了下来,江泉将人扛到肩上,大步流星走进屋。 胆战心惊的雨生跟在身后,江泉将寒玉放在榻上后,拧过头问:“他与那汉子有何过节?” 雨生摇摇头,“奴婢跟在公子身侧,未曾见过那汉子。” “这倒是奇了怪。” 方才两人谈话的声音不大,江泉又未曾刻意去听,毕竟这房中常常充斥着男欢女爱的声,因此他才未留意,可见着寒玉这般模样,他又有些好奇了。 江泉抬脚要走,雨生忽而想到多年前寒玉在梦里哭喊着的名字,他眉心微动,问道:“敢问大人,可知那汉子的全名?” “陈展。” “陈展?”雨生跟着念出了这两个字,原来当初寒玉夜夜呢喃记挂的便是这个人,只怕“展郎”喊的就是他。 — 陈展今夜只是来寻个答案,并非送死,身在敌营,若恋战便极难突围。他将人引至暗巷后,便停下脚步,拎起夺过来的长刀与之厮杀。 他在朔北吹了多年的冽风,日日操练,身形又高大,即便一人对上这些暗卫,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半个时辰后,他的脚下便多了四五具尸体,余下几人也都带了伤,陈展冷声道:“你们杀不了我。” 风捂着右臂,眼睛血红。 “想要我的脑袋,让他亲自来。” 风权衡片刻,转身带着人撤离。 陈展这时候才敢大喘气,他身上挨了好几刀,衣裳沾满了血。 此地不宜久留,陈展迅速往王府去。进了院子,率先闻到味儿的追云扑了上来,前爪抱着陈展的腿嘤嘤嘤撒娇。 心中烦躁,许多事都不曾理清,陈展的脑子没有兴致陪灰狼玩闹,薛崇举着油灯推开门,上下打量了一番,瞪大眼睛惊呼:“你打哪去了?怎么满身是伤?” “去寻昨夜的真凶。” “是谁?” “欲杀我之人。” 第210章 不听我的话 争执过后,寒玉大病一场,再次清醒,已经是三天后。 玺儿似有所感,捧着小人书探头往榻上看,一见着阿姆醒过来,眼睛都亮了,急忙丢了书喊:“小嬷小嬷,阿姆醒啦!” 说罢又凑到寒玉面前,比出三根手指,认真道:“阿姆睡了三天!” 寒玉还未缓过神来,眼前忽然凑过来一张猴屁股似的红脸蛋,他眨了眨眼,迷惑道:“你、咳咳,脸怎么了?” 雨生赶过来,见着自己给自己抹成大花脸的玺儿,也是忍俊不禁,边给寒玉喂茶水边道:“想来是方才玩胭脂涂上的。” 用过汤药与饭食,日头已到了晌午,寒玉精神不济,面容疲惫,断情如割肉腕骨一般煎熬,最折人寿。 得知暗卫未能将人诛杀,寒玉面上也无甚波动,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不忠心的奴才怎么会舍命替他做事呢? “将东西收拾出来,告诉菩提寺的主持,说我两日后去上香。” 雨生诧异地看了寒玉一眼,提醒道:“公子,十五那日须得去王府。” “无妨,早去早回便可。” 七月十四这日,天边刚翻起鱼肚白,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带着七八个护卫出了京都,朝东边驶去。 菩提寺坐落于菩提山山顶,山路陡峭,即便设了石阶,也并不好走,行至半山腰时,寒玉便已累的满头大汗,最后由方逵背了上去。 寺庙香火旺盛,来往香客极多,支持遣了小沙弥候在寺庙门前,带着寒玉等人走小路绕进了禅房,房内摆着佛像燃着檀香,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息。 几个仆从将两个木箱子抬进屋内后,便自觉出了屋,雨生方逵等人也在门外等候。寒玉提靴走进内室,只见窗边站了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公子,头发编成了小辫束在脑后,打扮与众不同。 卫堇朝道:“你要见我?” 寒玉抿了抿唇,瞧着佛龛内的罗汉像,垂下眼眸,轻声道:“谢拂问我要东西。” “哦?只这一件事?”卫堇朝依靠在窗边,一双碧绿的眼猫着坏,他挑眉道:“我听闻你那个旧旧情人回来了,怎么,伤心了?” “他有什么可值得我伤心的?”寒玉语气嫌恶,好似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想提。 “我今日来,是有正事要寻你。”寒玉正色道:“江泉不听我的话,你替我杀了他们。” “那么多人?”卫堇朝踱步到寒玉跟前,笑道:“那可值不少银子。” “我抬了两箱金子。” “有备而来啊。”卫堇朝摸着下巴,啧啧两声,绕着寒玉转了两圈,在寒玉耳边低语道:“闵殊手底下的人,这么杀了恐怕不太好。” “我这儿有种毒药,一旦毒发,便会浑身溃烂、暴毙而亡,需要每月服解药缓。以此为牵制,让那些不听话的人为你所用,岂不是比杀了他们更有乐趣?” 寒玉声音更小,微蹙眉道:“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卫堇朝挑起寒玉的下巴,摩挲着寒玉白净的脸。寒玉凝眉思索片刻,便试探道:“往后我再多拿些金子来?” 卫堇朝未答话,算是默认了,寒玉松了口气,银钱多好挣,他多卖几回身不就有了。 半个时辰后,寒玉从禅房出来,脸色比方才苍白了许多。 雨生凑过去,小声禀告:“公子,江大人瞧见那个人跟上来了。” 寒玉脸色骤然变冷,“等什么,去杀了他!” 雨生点了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等等。”寒玉微眯了眯眼,他叫住雨生,“不必管他,问主持要些香火纸钱,再要几卷往生咒,一并带走。” “这是要作何?” “你过来。”寒玉低声在雨生耳边说了几句,雨生刹那间了然,便道:“奴婢这就去办。” 第211章 他的下落 理不明前生事,心里便一直想着,难以分心做其他事,陈展这几日一直在金玉楼外徘徊,许久都未曾见过李朔月。 今日一见着他的马车,陈展便立马跟了上去,打算再找机会同他说话。 陈展对京都不熟悉,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知晓李朔月体弱,可没想到已到了这种地步,爬到半山腰便没劲,得由仆从背着。 当年李朔月可是能同自己一道捡山货,背着几十斤的山货走一个半时辰的。陈展记起了那日他断掉的胳膊,轻轻一放便受了伤,脆弱得仿佛纸糊上去似的。 太孱弱了,像活不过足月的狸奴崽子。 李朔月进了禅室,再出来时便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无,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似的。 陈展隐匿在高大的树上,身形微微颤抖,心头被一阵慌乱掩盖,整个人罕见地有些无措。 他进屋做什么了?怎么突然脸变成了这副样子?叫人看着心忧。 下山时,李朔月依旧由下人背着,行至半山腰途经一座孤坟时,他命人停了下来,弯腰烧了些纸钱,烧完后又轻声哭了许久,陈展见他拿帕子擦眼泪。 他靠近了些,隐约听到“阿姆对不住你”之类的话。 待李朔月走后,陈展才走到孤坟边上,火已经灭了,灰堆里剩了些未烧完的虎头鞋、虎头帽、几卷往生咒等,像是给孩子烧的东西。 孤坟无碑,又烧了些极小的衣帽,结合李朔月的话语,不难猜出,这里面埋的或许是他的孩子,只是福分太薄,早早便夭折了。 那日李朔月冷眼看着那小娃娃哭,他还以为李朔月压根不喜欢孩子,可他将早夭的孩子葬在寺庙下,让他沾染些香火,聆听颂文,或许是希望他来生投个好胎。 陈展又想到了他与阳哥儿曾经的孩子,他们为他起名荣,便是希望他能享一世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只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去了职,害那孩子早早便去了。 陈展心中自责不已,不知今生荣哥儿是否还有再出世的机会,只盼着他也能去到一个好人家,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 马车行至京都外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不知缘何,城外七八里处忽然涌出了大量衣不蔽体、瘦如枯骨的流民,均在沿街乞讨,将官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了?”天气热,马车又闷,停在烈日下不多时,李朔月便闷出一身汗。 “公子,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流民,将路都堵住了。”方逵手里拎着木棍,凶恶地瞪着周遭的流民。 “大人,给口水喝,求求你,救救我们……” “大爷,给口粮吧,孩子已经许多天没吃过东西了……” 马车周围跟着七八个孔武有力拎着棍棒的壮汉,流民不敢上前乞讨,纷纷跪在道路两侧朝一行人磕头,个个面容灰败、唇角干裂,怀里的孩子更是骨瘦伶仃,似乎连话都说不出,瞧着凄惨至极。 清晨时还未有这么多流民,不过几个时辰,便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行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时不时挥舞棍棒驱赶流民。 耳侧俱是流民们乞求的可怜声,李朔月本就身体不爽利,此刻歇在马车内,更是头昏脑涨,难受至极。即便雨生一刻不停地替他揉脑袋,也无济于事。 在城外足足待了半个时辰才进京,回金玉楼又得好一阵功夫,方逵知晓自家公子娇气,急忙去糖水铺子买冰引子,可一连三个铺子都跑了个空,最后在一家铺面极大的客栈买了壶青梅酿。 这一竹筒青梅酿费去了半两银子,实在是贵得人牙疼,搁到平常,方逵可舍不得这样作践银子。 城外景象实在诡异,方逵便拉了跑腿的小二,问道:“小二哥,今日城外发生了何事?怎么跑归来的流民这样多?我们主家险些进不了城。” 小二小声道:“听闻前些日子流民闹事,荣县县令命人打死了好多个,其余逃难的害怕自己也遭了灾,便都往咱们这跑。” “府衙已派了官兵驱散,也不知有无作用。” 两人又说了几句,得了消息,方逵谢过小二哥,转身拿着竹筒便往寒玉身侧赶,灾民一事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不少铺子都关了门,生怕遭了殃。 天子脚下自然是比别处好些,乞讨都容易,不怪那些人要往这儿跑。 世道不太平了。 方逵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回楼之前赶上了,他将青梅酿递上去,并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一一说出,寒玉依旧是那副恹恹的神情,好似毫不在意。 方逵心疼他这副样子,便赶紧住了嘴,道:“公子且再忍一忍,马上便回屋了。” 寒玉阖上了眼,面上虽无表情,却不禁在脑海中思索了起来,他记着前世大周连旱许多年,庄稼颗粒无收,后面又闹起了疫病,死了好多人。 那时他已被周临渊厌弃,靠着攀附裴寂才能得到些衣裳吃食,他并不清楚疫病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可依旧被府内压抑的气氛所感染,惶惶不可终日,后面裴寂又遣了芳哥儿来照顾他,那段日子才没有那么难熬。 寒玉微眯起眼,疫病啊,来得可真是巧。 快到逢玉楼时,老远便听到了玺儿咯咯地笑,不知在玩闹什么。 寒玉踏进门,方才得知了缘由,原来是闵殊回来了,正架着玺儿玩举高高。 玺儿小手小脚在闵殊头顶扑腾,一见着寒玉眼睛便发亮,急忙招手:“阿姆,阿姆!看,玺儿飞高高!” 闵殊看见寒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将玺儿放到地上,小娃娃便急忙往寒玉身侧跑,抱着他的腿喊阿姆。 连续不断的柔软呼喊令闵殊不由得握紧了掌心,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心中自责,若自己当年未曾离开他母子二人,或许便不会有玺儿“认贼作父”这样令人心痛的场面。 寒玉摸了摸玺儿的发髻,笑道:“闵大人何时回来的?怎么未曾谴人告诉我一声?”说罢他牵着玺儿的小手往屋内走,闵殊大跨步拦住寒玉,从他手中牵过玺儿,而后轻声道:“东西我带回来了。” “你也该信守诺言,告诉我他的下落。” 第212章 捉了两个 “玺儿乖,去玩儿吧。我同你阿爹说几句话。”寒玉目光垂落,温柔地看向玺儿,语调也比往日更为轻柔。 玺儿看看爹爹又看看阿姆,不假思索地点头,看着他肉嘟嘟的小圆脸,寒玉没忍住又摸了摸。 “雨生,你看着小公子。” “是。”雨生牵着玺儿往外走,顺道拉走了木头似的方逵,这两人有话要说,他们还是别站在这碍眼。 方逵知晓闵殊是摄政王遣来保护公子的,俩人之间没有其他的关系,因此放心的跟着雨生出去了。 寒玉同闵殊进了内室,屋内摆了冰鉴,清凉又解暑气,寒玉喝了杯青梅酿,才抬眼看向闵殊:“闵大人这么着急作甚?我人都还没见到呢。” “你去了这么久,捉到了几个人?” 闵殊脸色微变,好半晌后,才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两个。” “那还差两个呀?”寒玉笑眯眯道:“我替你养了三年孩子,又替你心上人卖了几年身,如今你既想将孩子要回去又想找回你的心上人,天底下难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若不是我,你碰见叶嘉时,他早被人玩烂了呢,怎么还能留着清白身子给你生孩子?” “住嘴!”闵殊敛眸,眸色极冷,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寒玉短短几句话便挑起了闵殊的怒火,即便他所言为真,可闵殊不愿外人拿这样的字眼去诋毁、嘲弄叶嘉,他分明什么也没做。 两个人长得这样像,性子当真天差地别。 “我又没说假话,你急什么?”寒玉不咸不淡地看了闵殊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袍,道:“当日我们约法三章,你得将他们死人都给我活捉来。如今闵大人是打算先行毁约吗?” “若玺儿知晓他爹是个不守诚信的伪君子,想来心里会十分难过吧!” 闵殊压下心中的火气,狠狠闭了闭眼,心道如今还不能撕破脸,玺儿不亲近他,也还未找到他真阿姆,待找到叶嘉再撕破脸也不迟。 不知这恶毒哥儿将叶嘉藏到哪里去了,他翻遍了山阳城竟然也没寻到,当真可恶至极! “我去之时,村人说何癞早些年因腿伤而死。” “所以呢?”寒玉危险地眯起眸子,不悦道:“你便放过了他?” “我挖了坟,鞭尸。” “这还差不多。”听了这话,寒玉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仍旧不甚满意:“怎么就死了呢?都说恶人活千年,这死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生死有命。”闵殊耷着眼皮,嘴唇紧抿。 “剩下两个总带回来了吧?”寒玉踮着脚走了两步,想孩童似的雀跃,“都是泥腿子,估摸着也跑不远。这两个贱人总能捉回来了吧?” “嗯。” “闵大人好生厉害,这便捉住了?”寒玉仰起脸,笑嘻嘻抬头看着闵殊,眼睛亮晶晶的,面上浮现出迫不及待的神情,他道:“闵大人快带我去瞧瞧,我可等不及了。” 第213章 杂碎 周王府,陈展行至后门敲了三下,家仆便从内里开了门,将陈展迎了进去。 不过几日功夫,周王府内外便焕然一新,由户部拨银子、工部遣人修缮,仆从俱是由梁管家亲自挑选。 梁管家本同几人一道入京,可路上生了场病,来的便比其他人都迟些。老管家一来,几个糙汉子肉眼可见的松快了,他们行军打仗倒是在行,可照顾娃娃这事,实在没什么天分。 好在世子并不娇贵,养到现在也活蹦乱跳的。 看着来来往往洒扫的家仆,薛崇感叹道:“这才有个王府的样子。” 陈展负手而立,心中想着方才进京时的景象,面色凝重,不过几日功夫,京都外的流民便已经涌了过来,朝廷却无甚作为,当真令人心寒。 “明日便要上任,我听闻城外流民骤增,若任由其乱下去,恐成大患。”薛崇叹了口气,“这京都里的官当真都不是好东西,城外流民那样多,不想着怎么治理,反正要派兵将他们往别处赶,难道只这京都城里的百姓是百姓吗?” 昨日两人的调任便已经下来,陈展任北城兵马司指挥使,薛礼任南城兵马指挥使,虽说是实职,又是正五品,可手底下不过百十来号人,管的都是些巡城捉贼、清理街道沟渠之类的事,与从前可谓天壤之别。 “应当是赵云铮的手笔。”陈展思忖道:“兵马司事多繁杂,却是实权,倒是出乎意料。” 薛崇摇摇头,“估摸着是城外流民多,要借咱们的手去震慑。” 陈展点点头,不置可否。 — 酉时初,寒玉坐马车同闵殊出了门,行过两条巷子,两人进了个小院子。 院内闵殊留了四个人看守,俩人进屋后他便挥了挥手,四人随后撤离。 闵殊能感受到寒玉愉悦的心情,他脚步轻盈、面带笑意,不像见仇敌,简直像是去见情郎。 寒玉兴致盎然地推开门,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在沸腾,当年一个两个欺辱他的人,只怕打死也想不到,如今性命会握在一个他们瞧不起的哥儿身上。 可谁叫风水轮流转呢。 被困住四肢的白修文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来,长久未进过食的腹部不断痉挛,疼的人几欲昏过去。他不断的揉捏着自己的腹部,想要缓解阵痛。 几月前他刚卖了夫郎孩子,得了二两银钱,谁知却被这群土匪抢了银子,还被掳来,虽未严刑拷打,但三天才给一次吃食同茶水,这比酷刑还令人难受。 若非地里种不出来粮食,实在吃不上饭,他又何至于逃荒,一路上卖夫郎卖孩子……他刚到手的银子啊! 白修文当真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一旁的赵大亦是如此,他在花楼里做事,攒下来厚实的家底,可再厚实的家底也经不过老天爷的磋磨,地里种不出粮食,井里面打不出来水,吃食茶水昂贵至极,地主老爷都没粮食吃,何况是他? 他逃荒已有两年多,饿极了什么都吃过,虫子、老鼠……如今能找着这些便是老天垂怜,哪里还敢嫌弃。 越往北走,便越绝望,到处都是灾民,哪儿都寸草不生。 易子而食已是常态,赵大没有孩子,便同几个饿昏了眼的汉子一道抢那些家里没汉子的人家的孩子,人饿极了都是野兽,哪还有什么礼义廉耻、尊卑王法。 哪日他们刚抢了一个瘦巴巴快不行的小哥儿,正欲下手之时,忽然被打晕了。等他再醒来,便被掳走了。 赵大与白五也算老相识,可此情此景遇着了,却连寒暄的话都说不出。 室内昏暗,两人俱躺在地上呻吟,忽而门响了,光照了进来,两人立马争先恐后喊:“大人、大人饶命啊……” 眼前的两个汉子身形消瘦,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臭水渠混着茅厕的臭味,再加上夏日沤出来的汗臭,味道恶心又熏人。 即便两人瘦成了麻杆,寒玉还是一眼认出了赵大与白五,当年推他入地狱的人,他怎么敢忘? 寒玉掩住了口鼻,睥睨着躺在地上的两条恶心的蛆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赵大喊:“大人,大人放了我吧,求您饶贱民一命……” “大人、大人,我还有银子,只要你放了我……” 两人哀嚎不断,闵殊瞧着这两个畜牲,道:“一个卖妻子,一个食幼子,两个牲畜。” 两人一听这话,顿时毛骨悚然,急忙将身子拱起来朝二人磕头,慌张道:“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寒玉垂眸,上前一步,脚尖勾起白修文的脸,语调阴森:“白修文,你瞧瞧我是谁?” 这人竟然认识自己?白修文心坠到谷底,他睁大双眼,仰望着面前穿金戴玉、锦衣华服的人,实在想不出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样的贵人。 他将头磕的更起劲了,诚惶诚恐道:“贵人再上,饶小的——” “砰。”寒玉一脚踢向白修文的喉咙,用了十成十的力。 “咳咳咳!!”尖锐的痛令白修文瞬间便吐出来口血,刹那间只觉得脖子被踹断,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寒玉走到赵大面前,同样挑起赵大的脖子,美眸不善地盯住他,想起方才他踹白修文那一脚,赵大不由得汗毛直立。 寒玉恨透了这两个人,一个诬陷他红杏出墙,另一个哄骗害他成了贱籍,害他沦落至此,却敢忘了他,当真该死! 赵大眼见寒玉的脸愈发地阴森,顿时吓得如鹌鹑似的蜷缩起身体,不知怎么,他忽然记起一个哥儿,他张了张口,却又觉着不大可能。 曾经在猎户家见过的漂亮哥儿,令当初的赵大魂牵梦魇好些天,即便后来得手尝过一回滋味,他也惋惜没能将人弄进花楼里日夜把玩,可怎么能是他? 他一个失了贞又满身污名沦落贱籍的哥儿,怎么能过得这样好? 若真是他,那他若因为当初之事憎恶自己…… 赵大抖了一抖,完全不敢往下想。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寒玉一一看在眼里,他不满于自己受尽苦楚,加害者却逍遥法外,顿时大为火光,脚底踩在赵大的脸上,狠狠碾了上去,骂了一句:“杂碎!” 第214章 报复 “……月、月哥儿?”赵大试探道,他口鼻俱鞋底踩着,说话已是十分艰难。 “蠢东西。”寒玉冷眼瞧着地上的蝼蚁,柔软的鞋底来回在他脸上碾压,他嗤笑一声:“一条贱命,也不知怎么就活到了今日,可谁叫你遇着了我?” “柳儿,东西拿过来。” “是,公子。”柳儿打开食盒,捧着一碟暄软的白面肉包子,弯腰递到寒玉跟前。 寒玉的脚从赵大脸上离开,他随手捏了一个,而后扔在地上,位于白五同赵大的正中间。 暄软蓬松的肉包一落地便沾了灰,纵然如此,浓郁的肉香和白净的颜色也在刹那间攫取了二人的视线,香气如小虫子钻进肺腑,本就饥饿的肚子更是发出阵阵响亮的抗议声,两个人都饿红了眼,闻着香气便能想象出那包子咬在嘴中的满足感,一时间口齿生津,连涎水都兜不住。 “看看你们这副磕掺样,比城外的野狗还不如。” 赵大喉结滚动,翻了个身面朝地,他一边朝肉包子移动一边喃喃道:“贱民是狗、是狗,求贵人饶恕!” 他此刻已顾不得面前之人究竟是谁,只想将包子抢来,大口吃下。 一旁的白五同样存了这个心思,他眼睛发红,作势要去扑,两人都怕叫对方占了先机,动作飞快,头往前伸,拿嘴去咬。 赵大离得更近些,他兴奋地往前扑,就在将要咬住的瞬间,一双绿绸坠着金珠的软底鞋从天而降,脚踩在肉包上,并且毫不留情的一脚踩到底。 霎时间肉香迸发出来,比方才更令人着迷,汁水被挤压出来,流到了鞋底附近。 眼前这一幕令二人痛苦至极,他们手脚俱被捆住,无法逼迫人移开腿,只能挣扎着往寒玉的鞋底旁凑,像野狗似的舔舐包子流出来的汁水。 他们争先恐后,舌头往寒玉脚底下探,拼了命地想要得到一口包子吃,从前的白五和赵大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为了一个被人踩扁的肉包子而舔舐地板的一天。 寒玉畅快地笑了起来,一个肉包子就能令人放下自尊名节,朝着人摇尾乞怜,就像若干年前的他一样,能轻易被人哄骗了真心与身躯。 “把他们牵到院中。”寒玉吩咐身侧的闵殊,冷眼瞧着被裹成粽子似的二人叫人拎出去,而后被扔到院中,激起了一层灰尘。 两人自是不甘心,还作匍匐状想要往屋内爬,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已经完全看不清形状的肉包,眼中流露出极深的渴望。 闵殊在檐下摆了一张太师椅,寒玉便起身坐在檐下,抬起双脚由柳儿给他换了新鞋。 “闵大人,替他们松了绑吧。”寒玉扬着下巴笑,好整以暇地看着院内的两个恶人,指着自己身侧尚且完好的两个肉包子,轻柔道:“再给他们两把短匕首,今日胜者才能得到食物。” “你们两个,可不要叫我失望呀。” 屋内昏暗,院中光线却明亮,赵大彻底看清了眼前人的真面目,他打了个哆嗦,急忙跪着上前,哀声恳求:“月哥儿、月哥儿,当真是你?”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月哥儿,这些年我日日思念你……” 白五在赵大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渐渐回忆起了记忆中月哥儿,这些年他日子过的极好,娶了貌美的表弟,生了三个孩子,早已乐不思蜀,忘记了当初那个灰扑扑的小哥儿了。 经过赵大一提醒,他才想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李朔月捣的鬼!李朔月令人抢了他的银子!可他现在只能求李朔月,得活下来,以后他有的是功夫收拾他! 白五不甘落后,深情款款道:“月哥儿,月哥儿,你还记得当年我、我给你送了那么多的吃食吗?我真心待你,这些年一刻都不曾忘过你!月哥儿,求求你,你给我口吃的,给我口吃的吧!月哥儿,我心悦你啊!” 寒玉托腮瞧着面前邋遢恶心的男人,难以将他与记忆里给自己吃食的人联系起来。难道自己当年向白五讨要吃食时便是这副令人作呕的姿态?怨不得别人轻贱他,因为当真是贱啊。 两人的绳索被解开后,纷纷想上前找寒玉叙旧,可暗卫挡在房檐下,他们不敢接近。 寒玉懒得听这些脏耳朵的话,他轻飘飘碾了个肉包子,而后扔到一侧的杂草丛中,冷酷道:“怎么,舍不得下手?” “本来还想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既然不愿珍惜,那便算了。” “去,将他们都杀了吧。” 这话中的杀意令二人都双腿发抖,好像他们再不听话,便会直接抹了脖子! 两人刚才迟迟未动,是还想挑起李朔月的善心,可李朔月心冷硬如铁,他们便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 白五看着寒玉身侧的肉包,眼神又落到不远处的匕首上,而后又斜视看身侧的赵大,赵大亦斜眼看白五,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自然不可能谦让。 眼前的肉包子又散发着蛊惑心神的香气,勾着二人心里的恶念一路滋生,瞬间变从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人几乎同一时间,从地上捡起了匕首。 赵大眼中杀意骤现,他握着匕首便朝白五刺去,魔怔似的喊:“去死吧!” 白五同样握着匕首,朝赵大刺去。 二人都许久未曾进食,但赵大被捉前一直在吃“肉”,是以身体比白五强些,他闪开了白五的刀,抬脚将人踹倒,而后猛的压了上去,拿着匕首便往白五的心窝子上捅。 这一下将白五摔的眼冒金星,可他不敢懈怠,在赵大压过来的瞬间急忙拿刀刺进他的腰腹,赵大痛的面色扭曲,刀同时刺进了白五的肩膀。 不过片刻,两个人都见了血,寒玉觉着这样可能死的太快了些,便又令人缴了二人的刀。 两人便成了完全的肉搏,院中顿时响起了打斗声与惨叫声,白五不是赵大的对手,很快便被打的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赵大摸了把拳头上的血,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寒玉笑:“我、我赢了……” 变故在陡然之间,白五忽而起身,握着暗卫给他的匕首,从后捅进了赵大的胸膛。 赵大不可置信的转过身,口中涌出大股大股鲜血,白五又抽出匕首,接连捅了许多下。 赵大砰一下跌倒在地,再没有起身的力气。 白五顾不得满手的血,踉踉跄跄跑向寒玉,道:“月哥儿,我赢了,包子、包子——” 寒玉笑眯眯起身,慢条斯理将最后一个肉包子扔进杂草堆,而后拍手叫好,“当真是一处狗咬狗的好戏,真叫我大开眼界。” 被愚弄戏耍的白五瞳孔一缩,神情愤怒,凶恶地瞪着寒玉,下一瞬他便听见这人说:“来人、捉住他!” 白五不住的反抗,他大声叫喊:“我赢了!我赢了!你要放我……咳咳,放我走!” “可我改主意了呀!”寒玉笑眯眯从闵殊身侧抽出长剑,而后一步一步下阶梯,他慢吞吞走到恐慌愤怒被暗卫桎梏的白五身侧,缓缓举起长剑,划破了他的裤子。 两片破布自然是抵挡不住能抹人脖子的锋利,寒玉垂眼瞧着白五的东西,嘲讽道:“当真不如小儿。” 白五霎时间两股颤颤、汗毛直立,他哆哆嗦嗦道:“……月、月哥儿,我——啊!” 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喊令在场的汉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皆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弓起了身体。 连看向寒玉的双眼都藏了更多的畏惧,太、太狠毒了了,竟然直接切了男人的命根! 白五双眼爆红,面色扭曲至极,接连发出凄厉至极的喊声,听得寒玉皱起眉头,他冷声道:“割了舌头。” 押着白五的暗卫不敢多看寒玉一眼,只埋头行事。 凄厉惨叫很快化作呜咽,寒玉面上神情这才松快了些,他上前两步,看着地上扭曲的男人,神情极冷。 他高高举起长剑,在白五惊恐畏惧的眼神中,忽而用力,插进了他的胸口。 “贱命一条,生死皆由我说了算。” 白五怨毒地盯住寒玉,不敢置信自己就这样轻易去死,满是鲜血的嘴呜咽不止:贱人、贱人…… 寒玉抽离了长剑,脚狠狠踩向白五的胸膛,任凭鲜血浸透了他的鞋面。 闵殊看着寒玉手中的长剑,表情十分嫌弃,早知寒玉拿剑是做这种事,他便单独为他准备一把。 寒玉美眸微转,看向远处的赵大,忽而想起了多年前赵大诓骗自己,顿时眯起双眼,不悦地拎着长剑往过走。 赵大尚未断气,惊惧地瞧着面如罗刹的哥儿,不断的摇头,祈求寒玉能放过自己。 “谁叫你骗谁不好,偏偏要骗我呢。” 寒玉令人按住将死的赵大,直接用剑刺向他腹下三寸,气若游丝的赵大亦爆发出巨大的悲鸣,刺耳的声音却悦耳了许多。 寒玉扔了长剑,掏出帕子擦自己的脸上的血,他笑容满面,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把命吊着。”寒玉柔声道:“怎么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等死了再好好洗洗,可别糟蹋了这一身皮肉。” 第215章 救济 京都外流民越来越多,官府不许流民入城,却会每日会谴人施粥,除此之外,不少达官显贵都设了粥棚,每日施粥救济,以求博一个好名声。 陈展这个北城兵马指挥使如今便是每日带着人去城外难民窝棚巡查,维护治安,以防有难民生出不满而闹事。 这日晌午,陈展同薛崇巡完窝棚,俩人在城门口遇着,刚打算到一僻静处说上两句话,便见不远处十几个带刀的家丁簇拥着一顶红绸马车往外城后,看样子也是打算施粥。 贵人前来施粥两人早已见怪不怪,可如此富贵逼人前来做善事,两人还是头一遭见着。流民流离失所,为了口吃食卖妻卖子,看见京都之人依旧如往常一般富贵安乐,心头怎能不恨? 若恨意疯狂滋生,便会生出祸端,是以大部分来的人都衣衫简朴、车马朴素,以表自身的同情怜悯,如此做派,两人都是第一回见。 薛崇害怕出乱子,便将其堵在城门口,好心上前提醒:“城外灾民甚多,如今尚未想出法子治理,秩序不存。贵人不若步行,省得落人口舌。” “我哪里算什么贵人呀,郎君说笑了。”轿内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轻轻柔柔,仿若在人耳边说似的。 这声音……陈展眼皮一跳,凑上去敲了敲窗户,低声道:“城外如此之乱,你来做什么?” 寒玉扬起眉头,没料到陈展也在此。他掀开帘子,便见着一张近在咫尺惹人讨厌的脸,寒玉微微后仰,目光落在两步之外的汉子身上,准确的说应当是落在他手中的刀上,寒玉眉眼弯了弯,笑道:“薛指挥使这刀好生眼熟。” 薛崇没想要竟是当初同赵云铮一道奚落过他们的哥儿,不过他也没想着同一个小哥儿计较,便道:“那真是有缘,这刀模样不稀罕,公子见过也不稀奇。” “说的正是。”寒玉转了语气,遗憾道:“我曾花光我的卖身钱给一人打过这样的刀,还叫那铁匠在手柄处刻过几弯月亮。” 薛崇哑然,顿时觉得手心里的长刀烫手,他这刀未换手柄之前便刻着月亮,且来历与这哥儿说的极为相似,莫不成,这刀是这哥儿打的? 陈展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寒玉,怎么、怎么会是他? 弯月、卖身钱……李朔月为自己打过刀,花光了他的卖身钱……陈展心一沉,他知道了那银钱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会知晓? 那消失的银钱并非是给了奸夫,而是拿去……给他打了一把长刀? 陈展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难以呼吸,难道他误会了李朔月,他不仅没有偷情,而且心里还惦念着自己,拿了那么多银子去打刀,可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如果告诉他了——会怎么样呢?可他会听当初李朔月的解释吗? “薛指挥使今日辛苦,我今日带了些包子,指挥使拿些去吃吧。”寒玉说完便有人捧着一篮包子递给薛崇,薛崇这会儿正因为拿了人家的刀而略感心虚,连忙摆手:“不、不必了!” “指挥使拿着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寒玉落下帘子,道:“走吧。” 车夫挥舞着鞭子,马车缓缓移动,从头到尾,寒玉未同陈展说过一句话。陈展于他而言,早已不再特殊。 薛崇拿着包子,面容尴尬,他拿了个包子,又递给陈展一个,剩下的便分给巡逻的兄弟。 陈展没接,而是跟着寒玉的马车一道往城外走。 到了贵人们尝尝设粥棚的地,马车一到,便有不少流民围了上来,侍卫横起刀,将马车围在最中间。 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将跟板车拉到最前方,喊:“逢玉楼的寒玉公子心肠仁善,不忍尔等食不果腹,特令我等蒸包子放稠粥,还不快快跪谢我家公子?” 周围一圈人齐刷刷跪了下来,高声齐呼:“谢谢贵人!” 寒玉心满意足,温声道:“不必多礼,快快放粮吧。” 领头的汉子得了令,便道:“汉子一队、夫郎媳妇一队,排好队,先到先得!” 话音刚落下,周围人便自动分成了两队,带刀汉子掀开板车的麻布,露出堆成小山似的包子,肉香霎时间便涌了出来,排队的流民双眼放光,不住的滑动喉结。 率先领到包子的汉子激动得咬了一口,兴奋地直流眼泪,道:“……竟然是肉包、肉包子!” 虽然只有拇指大点,可也足够令人兴奋的了。 旁边的妇人闻言一喜,急忙将包子掰开,看见里面的青菜豆腐,失落不已,可她不敢吵嚷,贵人们施粥往往也是这般,汉子给的多,妇人夫郎大多只有汉子们的一半。 余下的夫郎、妇人们也发现了此事,可看着眼前一圈带刀奴仆,都不敢吭声,只默默将包子藏起来或者给孩子吃,相较之下,汉子们那对则欢喜异常,纷纷捧着肉包吃,偶尔吃出几个骨头也不甚在意。 跟上来的薛崇也咬了一口肉包,刚嚼了没两口便感觉吃到了骨头,他吐出来看了看,觉着不大对劲,便怼了怼陈展,道:“这是什么肉,怎么还有这样的骨头?” 小小一截,瞧着不像往常肉该有的骨头。 陈展收回了视线,眯起眼看落在地上那截骨头,他看了又看,而后与薛崇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吐出两个字:“手骨?” 第216章 领赏 方逵站在寒玉的房门外,时不时便要扯起自己的袖子闻一闻,即便他洗了半个时辰,甚至用上了澡豆熏香,也总觉着周身萦绕着血气。 他并非没有杀过人,只这一次,格外不同。 “咯吱”一声,面前的门自内打开,赵猛捧着小匣子喜气洋洋走出来,拍着方逵的肩颈,道:“公子喊你进屋。” “嗯。”方逵瓮声瓮气应下,赵猛见方逵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忍不住宽慰:“两个畜牲,死不足惜。你若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只当着是杀了两只野鸡、野兔就成,若真论起来,咱们可算是为民除害,不必自责。” 赵猛虽然也做过几天噩梦,可得知那畜牲的罪行,便又心中无愧,尤其是怀里揣着银钱,什么害怕自责,全都忘了个精光。 “我晓得了。”方逵点点头,话虽是如此说,可正如他所说,心里的坎儿难过,即便再畜牲,模样上也是人,怎么能和野物一样? “逵郎,你怎么不进来?” 屋内寒玉欢愉的声音传来,赵猛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便往院外走。方逵忐忑的关门进屋,心中五味杂陈,他总觉着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寒玉。 他不知晓他的过往,亦不知他留下此处的目的,寒玉性情多变又受人追捧,方逵隐约知晓,寒玉不会心甘情愿同他做一对平凡夫夫。 方逵一步步走进幽香逼人的内室,披散着乌发的美人一袭白衣,正站在窗边瞧院中池塘里的游鱼,窗前隔了一酒壶,他仿佛出了神,连他进屋也未曾察觉,方逵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却忽然听到寒玉问他:“逵郎,你与赵猛立下如此大功,我自然是要赏,他要了银钱,你想要什么?” 方逵哑然,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中疑问:“公子,为何要这般做?” 寒玉转过头,看着方逵的面色,猜测他心中或许是害怕,便道:“他们是与我不共戴天之人,既为仇敌,我又怎能让他们善终?” “逵郎是觉着我心狠手辣,害怕了?” “不、不是。”方逵连忙摇头,迟疑道:“若官府查出来……” “城外的流民尚且找不到处理的法子,官府哪里有功夫来管我的事?”寒玉哼笑道,仰起头,露出颀长优美的白净脖颈,他偏过头,轻声呢喃:“他们对我做过的事,也不遑多让。可从没有人觉得他们刻薄恶毒。” “罢了,逵郎,你心中忧虑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寒玉偏过头,给自己倒了盏青梅酿,落寞道:“你找雨生要些银钱,去过安稳日子吧。走的远远的,再也别记着我。” “我非良人,没什么好惦记的。” 窗边人提酒独饮,瞧着如此落寞,方逵没料到自己几句话便叫眼前人伤了心,急忙摆手,慌乱道:“我未有此意,只是担心叫人捉住了把柄,公子别赶我走!” “往后我再不问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方逵越说越急,脸上已隐约有了愁色,寒玉转过身看他,道:“此话当真?” “当真!公子信我!” 寒玉这一番话只想笼络住方逵,好叫他日后再为自己所用,赵猛用银钱便可收买,可这招对方逵却不好使。 “那你怎么站的那么远?”’ 方逵略有些不自然,他讪讪道:“我怕有味道,熏着公子。” “你为我做事,我怎么会嫌弃你?”寒玉柔柔一笑,褪下身上的薄衫,慵懒地倚在窗边,露出大片白净的肌肤。 “逵郎,过来领赏啊。” 可方逵贪恋美色啊,寒玉眨了眨眼,狭长的狐狸眼妩媚勾人的瞧着方逵,方逵还未从寒玉态度的转变中回过神来,他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寒玉跟前,将人拥入了怀。 云雨过后,寒玉倚靠方逵的胸膛,看着正尽心尽力拿帕子给他擦腿的汉子,忽然开口:“从前有个小哥儿,嫁给了村里的猎户。” 方逵一怔,擦拭的动作慢慢停下。 寒玉恍若未曾察觉,慢吞吞道:“因为生的貌美便遭贼人觊觎,贼人哄骗强占不成,便故意诬陷小哥儿与他偷情,又故意设计使两人被捉奸在床,那猎户认定小哥儿红杏出墙,便将其发卖了。” “小哥儿在府上遇到一同猎户相熟的管事,恳求他救自己,管事要小哥儿伺候他一夜,小哥儿信以为真,好不容易跑回家,那管事却带着府中婆子追来,又将小哥儿捉了回去,婆子发了火,便将小哥儿卖给了过往的青楼老鸨。” “后来小哥儿便成了楼中魁首,恩客不断。” 寒玉说得困了,微微打了个哈欠,问方逵:“你觉得管事同贼人恶毒吗?” 方逵扔了帕子,心疼不已,寒玉口中的小哥儿是谁不必多言,他从不知晓,寒玉从前遭受过这样的苦楚。 若不是今日他多嘴惹他伤心问了几句,不知寒玉何时才会告诉他。 他这一路走的颠沛流离,不曾有人替他说上几句正义的话,方逵嗓子酸涩,他低头亲了亲寒玉的脸蛋,道:“他们该死!” 第217章 屈辱 “呕——” 薛崇颤颤巍巍扶着墙,几乎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任凭谁能想到,香软的包子里装的是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喝口茶。”陈展将茶水递了过去,看见薛崇这幅样子不禁眉头紧锁:“我已请世子作画,明日便拿着他的画像送去朔北,叫那锻刀的铁匠瞧一瞧,看看他的话是真是假。” 李朔月谎话连篇,其言不可全信,陈展不得不多加防备,那日回京,薛崇拿着刀在天街上与他一同打头阵,许多人都看见了。或许李朔月也在场,并谴人打听了那刀的来处,以此来编造谎话,博取他的同情…… 陈展难以想象李朔月会攒钱为自己打刀,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可若此事为真,他又当如何自处?难不成他当年当真错怪了李朔月,他未曾同白五偷情,也未曾将钱给了出去,可他分明看见他与那奸夫深夜相会、举止亲昵…… 错不错怪其实并不重要,他本来是要借此来惩治李朔月,报复他曾经做过的恶事,想到此,陈展又头疼起来,他与李朔月记忆又出现了偏差,李朔月现在全然将他当成不死不休的仇敌看待,他如此决绝狠戾,又时常委屈哭泣,反倒让他怀疑起自身,时不时便要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陈展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团团迷雾之中,完全找不出事情的真相。 对错无法判断,或许他与李朔月便要永远这样纠缠。 第二日陈展巡城,特地叮嘱士兵若再遇李朔月,需得将人拦下,昨日那包子里的东西实在骇人,即便事情尚未调查清楚,陈展也不敢再让李朔月再来一遭。 他到底是做善事还是造杀孽? 但一连几日,李朔月都未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日寻城,陈展不知怎得转悠到了金玉楼,他站在正门外,瞧着穿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哥儿脸上堆着笑揽客,金玉楼人进人出,与城外的流民窝棚却天差地别。 “郎君,可要进楼中饮杯酒?” 一个身穿清透薄衫的哥儿大着胆子走到陈展跟前,眨着水杏眼柔柔地看向俊俏的郎君。 “这楼中客当真是多。”陈展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那哥儿微瞪大眼睛,浅笑道:“近些日子楼中的魁首寒玉公子挂了牌,是以热闹了些。” “今日同往常一样价高者得,郎君可要进去瞧一瞧?” “不必。”陈展转身便走,那哥儿也不甚在意,今日客人多,总能找到要他陪的。 价高者得、价高者得……李朔月早已不是李朔月,他是金玉楼待价而沽任人买卖的物件,陈展不知他是身不由己还是自甘堕落,可这几个字眼,听着就觉得刺耳。 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像个物件似的叫人拴在台子上叫卖? 陈展想到了当初自己被扒掉衣服锁在笼中的屈辱,他仍然记得那一双双打量的眼,记得那些令人作呕的视线,他只尝过一回便怀恨在心,可李朔月,又尝过多少回呢? 第218章 小叔 陈展最终还是踏进了金玉楼,他随着人流进了大堂,一眼便瞧见那高台之上抚琴的人,他今日盛装打扮,耀眼夺目,眉间的哥儿红痕画成了桃花,让人瞧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轻透红衫遮盖不住他的身段与媚色,引得台下众人吹哨打趣,时不时说些难以入耳的下流话。 待一曲结束,一个男人便急不可耐地上了台,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牵着美人的手,美艳至极的人则依靠在男人怀中,露出娇媚动人的神情。 陈展来时,美人已被他人揽入怀。 次日送走了人,寒玉揉了揉酸疼的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雨生将塞满拜帖的木盒打开,道:“公子,这是昨日递来的拜帖。”说罢他从中拿出一个打开,递给寒玉,犹豫道:“公子,那人……也送来了拜帖。” 寒玉顿了顿,神情疑惑:“你没看错?那贱人从不走半道,只会半夜翻墙,今日装什么正人君子?” “……” 雨生没忍住又看了那拜帖上的署名,确确实实是“陈展”二字。 “当真如此。” “这贱人又想做什么?” 对于这个疑似“薄情郎”的指挥使,雨生不好评价,便只摇摇头,道:“奴婢不知。” 寒玉笑了声,转过身去,不甚在意道:“你手边的凳子不平,正好拿它来垫。” “这几日叫他们惊醒些,若能贱人赶来爬墙,必定叫他有来无回!” “是。”雨生点点头,那陈展每回来,寒玉都要发一会脾气,遭罪的可都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 “对了,叫人给谢拂递话,叫他多收些药材,说不准能发一笔横财呢。” —— 一连几日,李朔月都未曾出过院子,陈展时不时便要在逢玉楼外徘徊,可始终都没能进得了李朔月的院子。 即便他有心同李朔月再问些什么,都没有机会。陈展孤身坐在屋檐下喝酒,李朔月恨他,连见一面都不愿意。 如今这样才像是死敌啊,你不杀我,我便要杀你,比从前两人虚与委蛇的做戏要好上许多。可却为何,他心中却有些难以解释的苦闷与惆怅,看着他眼也不眨地同只见过一面的人解衣衫,总觉得有些无可言说的悲凉。 看他沦落至此,陈展早已没了当初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忽而想起了薛崇视若珍宝的偃月刀,心中又怀疑起来,那大刀,当真是他请人锻打的吗?李朔月是怀着什么心情为自己打造这样一把好刀,他那时当真对自己满怀爱慕吗? 如果、如果他报复的当真是无辜又对自己一腔真情的李朔月……这念头刚浮出脑海便被陈展强硬碾碎,他不敢再往下想,若当真如此,那他和李朔月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爱上让自己去死的仇敌,一个害了无辜至极的可怜人! 一阵凉风吹过,陈展忽而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向天上半弯的清冷明月,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李朔月曾给自己缝衣裳,衣袖处便绣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弯月,一点都不齐整,像极了刚学女红的孩子绣出来的东西。 那衣裳他早不知扔在了何处,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儿。 —— 昨日宿醉,今日巡城时便有些细微的头疼,陈展心里装着事,面色便不大好。 薛崇拎着吓唬人的长刀怼了怼陈展,递过来几个大白馒头,前些日子他对肉包子留下了阴影,这几日都只敢吃白面馒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你这都跟我走到南城了。” 陈展一下子站住,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街巷,皱眉道:“你方才怎么不说?” “我还当你要同我巡巡南城的流民窝棚呢。”薛崇咬了口大白馒头,狠狠吃了两口才道:“这几日南城又来了许多流民,朝廷虽实行以工代赈,谴了一部分汉子去修黄陵,可还有许多老幼妇孺呆在窝棚里,没了家里汉子护着,闹出了许多事。” 说这说这薛崇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有不少孩子、老人失踪,我正令人统计人数。你那边情况如何?” 陈展看向城外密密麻麻的乞讨者,道:“大致无二。” 两人边说话边往城外走,他俩身上都带着令牌,又穿着深黑色的官服,一人手里还拿着刀,瞧着便气度非凡,自然无人敢惹。 城外流民衣不蔽体,见他二人过来眼中都流露出渴求的目光,但都不敢说话,只睁大眼睛瞧着。 薛崇叹了口气,只继续巡逻,没再说多余的话。 越往南走,环境便越发糟糕。临近城门处有差役日日盯着,虽脏乱,可少有粪便,这里不同,粪便到处都是,还有些没了生机的腐烂尸体,有指头大的绿头苍蝇在上方飞来飞去,瞧着脏乱差到了极点。 陈展看了两眼,回头同薛崇对视,两人眼中浮现出相同的担忧:如此这般脏乱,若生了疫病可怎么办? 二人几步之外的窝棚中,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哥儿揉了揉酸疼的肚子,低声问窝棚最里边的妹妹:“兰姐儿,你饿不饿?” 兰姐儿闻言猛猛点头,脏兮兮的脸蛋沾满黑灰,连个样子都瞧不出。 小哥儿闻言,手伸进衣袖中,摸到干巴巴的饼子,悄悄掰下两块,迅速往自己和兰姐儿口中塞了一块,干巴巴的饼子比石头还硬,两人却不禁露出幸福的笑。 不远处瘦的皮包骨头的乔三藏在窝棚里,眼珠子死死盯着对面的窝棚,他眼见着那两个小东西吃了什么东西! 朝廷每日的赈灾粮连一颗米粒都瞧不见,怎么能吃饱?乔三饿的眼前发黑,早几日他就注意到了这窝棚里的两个小东西,今日终于叫他逮到了。 他看向不远处的几个汉子,指了指对面,无声道:他们有吃食! “救命、救命,杀人啦杀人啦!”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尖锐的叫喊,两人脚步一顿,听着声音去寻。 那身影距离他们很近,陈展见着几个汉子围着正在殴打一个小哥儿,顿时沉下脸,呵斥:“住手!” 几个汉子停了动作,小哥趁机抱着身下的兰姐儿冲出去,噗通跪到薛崇跟前,大声哭诉:“官爷、官爷!这几个恶人要将我妹子抢去煮了吃,求官爷救救我兄妹二人!” 兰姐儿上前一把抱住陈展的腿,苦道:“呜呜呜,求官爷救救我,我不想被他们吃掉呜呜呜!” 乔三等一众汉子面色大变,急忙道:“胡说!你这小兔崽子,看爷爷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罢便朝二人冲过来,作势要把兄妹二人拽走。 陈展抬脚将人踹出三步远,冷声道:“你要教训谁?” 孙木芽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悄悄抬头去看,待看清陈展的面容时,当即震在原地,嘴比脑子快地喊了一句:“小叔!” 兰姐儿紧跟着也喊了一句:“小叔,呜呜,小叔救命!” 第219章 死光了 “陈小叔,我是孙木芽木哥儿,这是冯兰兰姐儿!” 孙木芽扯住陈展的裤脚,眼眶通红,他指着不远处的几个汉子,便磕头便哭诉:“求陈小叔救救我俩!日后我俩当牛做马,必定偿还了小叔的恩情!” 一旁的兰姐儿听了也连连作揖磕头,可怜兮兮的哭着求陈展救他俩。 虽说遇着熟人,可孙木芽心中依旧惶恐害怕,他不知小叔还记不得记他,会不会救他俩一命。 如今干娘同小嬷不在身侧,他必须护好兰姐儿! 陈展心一惊,急忙将孙木芽扶起来,他半蹲,打量着面前小哥儿的面庞,瘦巴巴的小哥儿,嘴角两个小酒窝,眼睛红的像只兔子,像极了当年喊他小叔的那个小娃娃。 薛崇也将冯兰扶起来,问陈展:“你认识?” 陈展顾不得回话,打量了冯兰的面庞,问:“你可认得冯冬青与叶水儿?” “是我阿爹与阿姆。”兰姐儿擦了擦脸上的泪,可她阿爹早早就死了。 当年分别是还是两个奶娃娃,如今已经这般高了。 “怎么只有你二人?其余人呢?”陈展瞧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娃娃,心中一软,打点主意待会便要将两个娃娃带走。 “干娘和小嬷出去找吃食了。”木哥儿松了口气,小叔还记得他,今日便不用被人欺负,说不准还能将他们带出去,可这事孙木芽没报多大期待,他一直记着小叔卖掉了小嬷这事。 陈展点了点头,朝薛崇道:“这的确是我远房亲戚,我欲带他们回屋,劳烦薛兄弟通融通融。” “这是自然,既然是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薛崇冷冷瞧了几个混混一眼,道:“你且带人回去,这几个人由我收拾!” 几个混混遍体生寒,吓得急忙磕头求饶。 薛崇掂了掂手上的长刀,吓唬吓唬过几个混混,便遣几人去收拾这附近的死尸、粪便,自己也一并跟了去。 陈展蹲下来,问木哥儿与兰姐儿:“可还有其他人?” 孙木芽上前一步,暗自将兰姐儿护在身后,摇摇头道:“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兰姐儿、水小嬷和施干娘。”想到伤心事,木哥儿声音也低沉下来,他心中难过,眼泪便又落了下来:“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阿嬷、阿嬷和冯阿叔也走了。” “怎会如此?”陈展不自觉加重了语气,冯冬青虽然腿瘸,可体格健康,即便逃荒,也不会轻易倒在路上。 “你们遇着了什么事?” — 都到了夏尾巴,天气依旧干热难耐,连带着人也没什么精神。 摸着小娃娃滚烫的身子,叶水儿忧愁不已,不知是不是昨夜兰姐儿贪凉踢了被子,今日才起了热症。 孩子小,耽搁不得,叶水儿拿出钱袋子,打算将孩子抱到隔壁村草药郎中家瞧瞧。他家汉子上山砍柴,还未回来,叶水儿便告诉了隔壁孙老嬷一声,待他家汉子回来告知一声便可。 孙老嬷应下,木哥儿瞧见妹妹可怜的蜷缩在自家阿姆怀中,便也要跟着去,他如今也已经到了7岁了,能帮着大人做些事。 叶水儿便抱着闺女同木哥儿一道往隔壁村去。 可不巧的是,草药郎中一家子都不在家,怀中的娃娃越来越烫,叶水儿便打算将孩子抱去县上看看,木哥儿也要去,想着有人作陪,叶水儿便没拦着。 他掏钱坐了牛车,刚巧遇着了要去县上卖帕子的施慧娘,他们如今关系好,便一道去了县上,等看了诊买了药卖了东西,再坐牛车往回赶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要到燕子村时,一个神情惊恐的夫郎便疯了似的喊:“死了!全死了!” “燕子村人都死光了!” 第220章 孩子 “村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冯阿叔与我阿嬷也没了。”木哥儿攥紧拳头,擦掉脸上的泪水,紧接着道:“施婶婶看我可怜,将我认作了干哥儿,然后带着我与叶小嬷搬到了县城生活,害怕杀人的人再回来。” “后来便是大旱,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便逃荒,一路要饭要到了京城。” 越听陈展眉头便皱地越深,心底也愈发不安,莫不是村里的人得罪了什么人,才遭此大难?他问:“官府可曾找出杀人的人?” 兰姐儿这时候插上了话,小声说:“找了半年不曾找到,后面便没再找了。” 她说完话,余光瞥见一个人,便急忙窜了出去,急忙喊:“阿姆!阿姆!” 叶水儿远远便瞧见一个高大身影在窝棚面前徘徊,心突突跳,生怕两个孩子出了什么闪失。叶水儿稳稳接住兰姐儿,木哥儿也跑过去,拽着他的袖子,说:“小嬷,展小叔来了。” 叶水儿没忘了陈展,只是这人已七八年杳无音讯,这会儿遇见也不知是好是坏。 “嫂夫郎,一路颠沛流离辛苦了。”陈展喊了一声,便道:“待人齐了,我便带你们回京都安顿。” 叶水儿没立马应下,只打手势说:要先与慧娘商量着。 没过多久,施慧娘也回来了,她同叶水儿一样,拿破布包住了头发,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黑。 她看了看陈展,又看着叶水儿和两个孩子,稍一思索,便道:“那便麻烦了,我们同你进京都。” 她们手里还有些银子,本可以进城买些吃食,可守门的兵将看管的十分严格,若有人想强行进城,轻则吃鞭子,重则要砍头,因此几人都不敢轻举乱动。 陈展松了口气,立马将几人带进城。 未曾分别前,这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既然遇到了,怎么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受尽苦楚?他从前没少吃过叶水儿做的包子、没少穿过孙老嬷做的衣裳鞋子,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当天下午,陈展便在北城租了个小院子,将几人安顿下来,又回屋拿了二百两银子,交予叶水儿。 叶水儿不肯要,施慧娘也推辞道:“今日多谢陈大人施以援手,待来日我等安顿下来,必定登门拜谢。我们手头还有些银钱,足够买些吃食衣物,便不必大人破费了。” “先拿着,京都不比村县,东西都贵。”陈展将银子搁在桌上,只道:“你们于我有恩,我记在心中,不用如此见外。” “这银钱先拿着,先置办些吃食衣物,安顿下来再说后话。” 施慧娘仍旧摇头,进城已承了陈展的情,若再拿他的银子,日后更要掰扯不清。 “杀害冯大哥与孙阿嬷的恶人我会遣人去寻,必定要给你们一个交代。这些日子你们先安心住下,养养身体。” 吃了两个包子的木哥儿正在灶房烧水,旁边的兰姐儿趴在门框探头探脑,瞧着院子里大人们说话。 不多时,几个大人便说完了话,陈展走后,施慧娘与叶水儿便进了灶房帮忙,木哥儿让了位置,看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大火,便忍不住问:“干娘,你说,展小叔如今发达,是不是已经忘了月小嬷了?” 当年他阿嬷卖了家里的老黄牛,几个人好不容易凑够给月小嬷赎身的钱,可等他们去了赵家,才听闻月小嬷早被那老婆子给卖了。 没有人知道他被卖去了何地,这么多年,他也再没见过那个总给他糖吃的小嬷。 施慧娘顿了顿,叹息一声:“许是早忘了,他如今发达,怎么会记得被他卖掉的糟糠妻?” 叶水儿拿了梳子给小女儿梳头,深情落寞。 第二日陈展下值后,便买了些衣裳拿给木哥儿兰姐儿,顺便又问了问当年惨案的细节,不知得罪了何人,竟然将一村子的人都杀光,只有外出的人捡回了一条命。 这等冤案至今还无着落,县令竟然也不管,可见是个贪生怕死的,早该退位让贤。 “好多人的头都不见了,尸首全都摆在一处。”施慧娘想起那场面便毛骨悚然,她阿姆早早便去了,虽然她那醉酒好赌的爹也死在那场灾祸中,但也不至于勾起她的伤心事。 因着冯冬青与孙阿嬷也是那时候死的,怕勾起他俩的伤心事,陈展便未曾问他俩。 “……那阳哥儿的爹娘?”陈展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两人不算好人,可又将阳哥儿养的极好,若阳哥儿知晓爹娘遭遇不测,不知要如何难过。 阳哥儿?施慧娘攥了攥手,心中又替那个人不值,她淡淡道:“身首异处。” 陈展神情极冷,心道他必定要抓住这贼寇,叫他生不如死! 谈论到此话题,两人都沉默下来,兰姐儿举着茶壶进屋给两人添水,欢快地喊:“干娘、小叔,喝水!” “多谢兰姐儿。”当初的奶娃娃已经长成了半大姑娘了,陈展看着蹦蹦跳跳远去的姑娘,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施慧娘端起茶杯,没忍住刺了陈展一句:“若是你同月哥儿的孩子活着,如今也能蹦蹦跳跳了。” “哐当。”掉落在地的茶杯四分五裂,陈展疑心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对面的女人。 施慧娘轻飘飘看了陈展一眼,她当时便猜测陈展不知晓李朔月有了他的孩子,若知晓了,恐怕会等孩子生下来才将其发卖。男人都看重后代,毕竟是他的骨血。 如今陈展这反应,想来她是猜对了。 “你走后第三天,他自己逃了回来,待人发现时,他跌倒在地,下半身全是血。后来你那好兄弟赵平带着婆子找来捉人,我们想要替他赎身,那老婆子漫天要价,要五十两银子!我们凑不出银钱,他自己的银钱又被村里人分走了,那老婆子见我们拿不出银钱,便带着几个汉子将他拖拽了回去。” “那日他的血从你家流到了村头,整个燕子村的人都知道。” 第221章 死胎 “不可能!” 面前的男人斩钉截铁,这坚定的语气令施慧娘微微蹙眉,她不明所以以及看过去,问:“为何?” 陈展身体微微颤抖,他猛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难以言喻的慌张,缓缓道:“……我与他行房所用膏脂,不利子嗣。” 施慧娘默了片刻,她想到了村子里的人从房间里翻出来的东西,顿时无言,这个汉子约莫从一开始,就没拿李朔月当夫郎对待。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便静得可怕,两人都觉着对方荒谬离谱,谁也不打算信谁。 过了半晌,施慧娘才出口:“哦,那许是被人打了肚子,要不然怎么能流那么多血呢?” 这话本不该由她来说,陈展刚救了她们几个,她便说这话扎他心窝子,有些恩将仇报的嫌疑,可她不说,谁又能替月哥儿说?燕子村里的人恨他、厌恶他还来不及,即便拿了他的银钱、衣裳也不愿少说几句闲话。 陈展与李朔月,当真是孽缘。 两人不欢而散,陈展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小院,脑海里不断响起施慧娘的话:孤身跑回家、被拽走、血从他家流到村头…… 在一遍一遍地回响声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哥儿,他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眼睛里没有了神采,低垂着脖颈,在众人的奚落声中被大汉拖走…… 李朔月既然能逃离吴家守卫,为何还要回来寻他?明明得知他将他发卖了出去,怎么还敢孤身往回跑,他就不害怕他再把他发卖了吗? 为何不去找他的情郎远走高飞—— 陈展忽而想到铁匠、何栓、施慧娘、李朔月的话,他将这几个人的话串起来,便隐约得出一件事:李朔月拿了他给的“卖身钱”大刀,被他误以为与奸夫偷情,他因此将李朔月发卖,李朔月来不及给铁匠剩下的钱,那把刀阴差阳错被贱卖,兜兜转转,才落到了薛崇手中! 若真如此,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李朔月当真拿了银钱给他打了把长刀,且那钱还是自己给他的“卖身钱”。 骤然得知这一事实,陈展心中五味杂陈,或许当初的李朔月当真对自己有情,可他前世同样对李朔月付出过真心,互相践踏真心,如此一报还一报,尚且还能说得过去。 可怎么、怎么会冒出一个孩子?若再加一条无辜的性命,便不再是两清那样简单。 当初郎中诊治说李朔月子嗣艰难,加上那药膏不利子嗣,陈展才敢那般肆无忌惮欺负李朔月,让他拿身体来还债。可若他当真发卖了怀着他骨血的李朔月,那当真是作了孽事。 李朔月曾经害死过他与阳哥儿的孩子,陈展虽然怨恨,可他做不出让李朔月有孕再因为报复让他尝尝失去孩子的痛楚,如此歹毒行径,与当初的李朔月又有何异? 可好像冥冥之中,他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 陈展浑浑噩噩往金玉楼的方向走,心乱如麻,他暗自期望着并未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因为他而白白丢失了性命。 菩提山半山腰有一座孤坟,李朔月当初在坟前烧过纸钱、往生咒等,陈展隐约记着当初李朔月还掉了眼泪,说了些“阿姆对不起你”之类的话,他猜测那是李朔月早早夭折的孩子,可那里面,究竟埋的是谁? 金玉楼张灯结彩,一如既往的繁华喜庆,正门外仍有穿着薄纱的娇客揽客,仿佛这是什么神仙地界。 陈展愣愣站在正门外,任由冷风吹过,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他站了好半晌,才上前两步,涩声问挥着手绢揽客的姑娘:“李……寒玉、寒玉可在楼中?” 身前的男人眼眶通红,瞧着又是一个情场失意的浪子,姑娘见怪不怪,只拉出了自己的袖子,娇声道:“寒玉公子今个儿有人相伴,公子明儿再来吧。多备些银钱,才能叫人对你刮目相看呢。” “多谢。” 陈展扔下一句便随着人流进了大堂,大堂内舞姬正在跳舞,气氛热络,陈展不知李朔月在哪间房,便拦住一个上菜的龟公,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他,问:“寒玉在哪间房?” 那龟公掂了掂银钱,知晓分量不轻,将其塞进衣袖中后,附耳朝陈展道:“公子在第五楼,五楼是公子陪贵人们吃酒的地方,没有允许,寻常人上不去。” “若想与公子相见,最好备上几箱子银钱,近日来寻公子的可都是不差儿钱的主。”龟公拿了银钱也不吝啬多说些,只磨磨嘴皮子便能得一袋子银钱,他是傻了才会拒绝,且这些事常来金玉楼的人都知晓,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烦劳小哥通传一声,鄙姓陈,想见他一面问些前尘旧事。”陈展握紧双拳,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无论成与不成,届时均有银钱奉上。” 龟公摇摇头:“公子不轻易见客。” “你将此物交予他,若他不愿也无妨。”陈展扯下随身佩戴的腰牌,递给龟公。 龟公接过铜质腰牌,只见腰牌正面为“水”字,另一面则为“北城兵马指挥使”几个字,龟公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原来、原来是指挥使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指挥使大人见谅!” 虽说这楼中更尊贵的客人也有,但无论哪个,他们都开罪不起! 龟公现下也不敢推辞,急急忙忙上了楼,同守在楼梯口的龟公说了些什么,便被放行,一路上了五楼。他只消通传一声,成与不成,全凭公子做主。 陈展看着那龟公一路上了五楼,将东西递给了守门的哥儿,那哥儿倚靠着栏杆瞧了一眼,陈展记得这哥儿,是李朔月身边伺候的那个。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陈展心中愈发焦躁,他不知自己为何就到了这金玉楼,甚至无端生出些悔意,他当初话说得那样绝,李朔月这会大概早恨死了自己,又怎么会愿意见他? 可若不去寻李朔月,他又能做些什么?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这天底下能为他解惑的只有李朔月一个人。 等了不知道多久,那龟公才满头大汗地下楼,面带喜悦道:“辛苦大人久等,寒玉公子请您上去。” 陈展低声谢过,从衣裳里翻出仅剩的五两银子,递了过去,龟公乐呵呵接过,引着陈展上楼。 越往上走,他心便越打鼓,腿也跟灌了铅似的,一下比一下沉重,待站在门口,他破天荒生出了许多心虚与愧疚,手几次搭上门,却都没敢用力掀开。 重逢以来,他看过太多李朔月怨恨他的神情,那时候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现在心境又有了变化,这孩子便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变故。 陈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正等他欲大力推门之时,门忽然从内里推开,一个穿深绿色青袍的少年郎瞪了他一眼,出门时故意拿胳膊撞他,结果自己没力气,反倒把自己撞了一个趔趄,最后“嘁”了一声跑远了。 陈展怔了一瞬,直至房门关上发出响声,他才回过了神。 穿过堂屋,掀开玉帘,陈展便见到衣衫不整的李朔月独自倚靠在窗边,头发披散垂到后腰,手里拿着他递过的令牌玩。 窗子开得很大,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李朔月身上的味道吹到陈展鼻前,他一闻,便知方才李朔月同人行过房。 陈展发觉李朔月从不会在他面前遮掩自己与其他男人的情事,他的衣裳总是很单薄、清透,隔着衣裳便能将他看个清楚,李朔月不在乎,他任由男人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也不觉着羞耻、惊慌。 就如同现在,他带着满身的红痕与自己相见。 陈展盯着李朔月的背影,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听闻施慧娘的话,便本能地想来见李朔月,可见着了,却好似变成了哑巴,话几次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 如何问,难不成要问:你有过我的骨肉吗?什么时候? 只怕这话还没问出口,李朔月便要遣他的暗卫将自己丢出去。 可难不成要这样沉默下去吗? 陈展喉结动了动,只道:“窗边有风。” 寒玉听见了声,才回头瞧陈展,他还以为后面站了个死人呢。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那张讨厌的脸,再看只是徒增烦恼。 他瞧着手里的腰牌,心情有些愉悦,这些当官的把腰牌看得重,毕竟是自己的脸面,可到了他的手里,便不能这样轻易还回去。 本来还想拿这东西垫桌角呢,可屋里也没那么多坏掉的桌椅,寒玉只得作罢。 他微微侧身,眼睛眯起,紧接着,他将手中的令牌扔了出去,而后朝陈展挑衅地笑,紧接着拿了帕子擦手,而后将帕子碾在脚底踩了踩,面上更是赤裸裸的嫌弃与厌恶。 眼见着象征身份地位的令牌被人当作脏东西扔下,陈展忽然就明白了李朔月为何愿意见自己,原来是想作贱自己。可他大概总寻不着人的软肋,想要报复都是这样轻飘飘。 “再看,挖了你的狗眼!”寒玉没看到陈展气急败坏的表情,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厌恶道:“滚出去!” 这样的话都比他方才的小伎俩要伤人,陈展想着,目光也从李朔月的脸移到他的纤细的腰肢,那里,当真住过一个小娃娃吗? 寒玉不悦至极,随手抄起茶盏朝陈展扔去,陈展鬼使神差的,未曾闪躲,任由茶盏砸到了他的脸上。 陈展收回了视线,再对上李朔月怨毒的眼睛,一咬牙,便直接问出心中所想:“……我听闻,当年你在我走后三天,失了一个孩子。” “是我的骨血?” 寒玉怔了一瞬,他很快明白了陈展想问什么,顿时冷笑连连:“没皮没脸的贱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还骨血,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小杂种!” 陈展脸色微变,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其实已经信了施慧娘的话,可总还想再确认。 原来他们当真有过一个孩子。 陈展被李朔月坦率而又充满恶意的话语刺激到,他没料到李朔月竟然将那个孩子称之为“小杂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陈展身形踉跄了一瞬,心口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疼,声音颤抖问:“那孩子,几个月?” 寒玉眼睛微微眯起,这贱人如何得知此事?他可还未将此事挑明。不过这正好随了他的意。 寒玉站在陈展跟前,冷声道:“一个死胎,还要问它的月份?” “死胎?”陈展哑了声, 面容霎时间变得苍白。 “惺惺作态。”李朔月恶劣的笑,他拿手指指着陈展的胸膛,嗤笑道:“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你当初拿相思丸玩弄我,只怕是没料到那杂种已经来了。小杂种也没想到,他刚来,就让他亲爹拿赃药害了性命,成了一个再也长不大的死胎。” “我估摸着,他正在十八层地狱等你呢。” 第222章 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你有——” “知道了又能如何?”汉语面露讥讽,嫌恶地看了陈展一眼:“若你知晓,必定会送我一碗汤药,打了这个孽种!” 寒玉毫不怀疑,即使孩子出世,陈展都会毫不犹豫摔死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只装着他的李夏阳。 他早看清了这贱人的真面目。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再听一遭,陈展依旧觉得胸口沉闷,愧疚涌上心头,让他难以喘息。李朔月一口一口“杂种”“孽种”,大约是恨极了他,连带着只存在过几个月的孩子都不待见,甚至是深恶痛绝。 可当年李朔月分明很喜欢孩子,对待木哥儿同兰姐儿都极好,偶尔也会摸着肚子,露出憧憬渴望的神情。 他们中间又隔了一条性命。 若当年他能再机警些,不被仇恨与埋怨驱使……可为时已晚,说什么都无法挽回,陈展深深吸了口气,愧疚地看向李朔月,诚恳道:“让你沦落至此非我所愿,阴差阳错害了那孩子是我的过错,李朔月,我对不住你。” 他当年卖掉李朔月让他当奴才伺候人时,便想的是与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可怎奈世事变迁,中间又生出了这许多变故? 可再怎么说,他做过有违自己道义的恶事,让他有了子嗣却又卖掉他,总归是错的,他该做些什么事来弥补。 “我赎你出这腌臜的地方,让你重得自由身可好?” 此话一出,寒玉脸上的神情更冷了,乌黑阴沉的眼珠死死盯着陈展的脸,周身气息骤冷。 他为陈展做过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苦,相逢时陈展待他依旧言语刻薄,可如今不过是得知有过一个没成型的孩子,态度便天差地别,愈发显得李朔月像一个笑话。 “李朔月比不得李夏阳,比不得追云,现在可倒好,连一滩血都比不上。” “他怎么就瞎了眼,瞧上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若非暗卫不宜暴露在众人眼前,他此刻必要将陈展千刀万剐。 陈展没料到李朔月会这样想,他几欲张口解释,可恍然间发觉,在他眼中,可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陈展一对上李朔月那双冷如寒冰的眼,便如哑巴似的说不出话。 “滚。” 陈展不敢久留,他记得自己上回惹得李朔月生气,这人便病了好几日,上山烧香时脸色便惨白如纸。 等人离开后,寒玉又站在了窗子侧,眼神落在漆黑的远处,神情莫测。 天色不早,已到了戌时,陈展心情压抑,连脚步也变得沉重,耳边又响起了李朔月冷言冷语的“孽种”,更令他胸腔泛起苦楚。 他该去见见那个可怜的孩子。 陈展先回屋同薛崇借了二两银子,去香火铺子买了些纸钱,又买了些布老虎、竹蜻蜓等小儿喜欢的玩意儿,一道提上了菩提山。 月影婆娑,山路难行,孤坟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可怜,许多很久无人打理,旁边冒出了许多杂草。 若非他当日跟着李朔月,怕是连这孩子的衣冠冢都不知晓。 这孩子是李朔月亲子,或许是看在这一层关系上,李朔月让人力立了衣冠冢,可他又厌恶他,便未曾请人打理,只偶尔上香时前来祭拜。 陈展并不觉得李朔月会在这事上作假,毕竟他手段稚嫩,大概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他依次摆出贡品,烧了纸又往坟头浇了一圈酒,轻声道:“阿爹对不住你,害你来这红尘滚一遭,只得了几句咒骂。” “等阿爹下去了,便负荆请罪。”陈展坐在孤坟旁,神情落寞,他喃喃道:“勿怪你阿姆,他并非真心痛恶,只因你阿爹害他遭过罪……” 陈展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不知怎么,渐渐连嗓子都喑哑了。 他时至今日才得知了这消息,亦不曾见过这孩子半面,可心中的沉痛比当年荣哥儿早夭不减分毫。 他害他来到这世上,却没能护得住他的命,陈展内心深处不禁涌出浓浓的失落与自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你能顺利降生,许是也是像你阿姆多。”陈展拔着孤坟旁的枯草,哑着嗓子道:“你还有个弟弟,同你阿姆面容像极了。” 说着说着,陈展便忍不住想,若这孩子当真活着,会是个什么模样? 第223章 攒钱 “来世投胎,可要机警些,最好父母和顺、兄友弟恭,平平安安过往这一生。” 雨生念完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在心底琢磨这话的含义,不知方才二人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话,叫那个陈指挥使受了天大的刺激,跑去一座没名没姓的孤坟跟前烧纸倒酒,那里面埋得指不定是什么流氓地痞呢。 他暗叹两声,抬眼快速看了寒玉一眼,越发肯定心中猜测,当初寒玉念念不忘的人就是他,或许从前还为他有过子嗣,只是不知因何缘由,那孩子没能活下去。 若搁在寻常人身上,那孩子会成为难以提及的伤心过往,如附骨之蛆,难以逃离。可寒玉好似不在乎,雨生几乎没听到他念过那个孩子,也从未立什么衣冠冢。 可话又说回来,寒玉能将躯壳作为筹码,能作出利用亲生子嗣去惩治负心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了。 寒玉面带嘲讽,“装模作样上坟给自己求个心安,真叫人瞧不起。” “他要是真有心,就该自裁在我面前,以此来祭奠还差不多呢。” 寒玉昂起头,美眸转了转,声音含了些笑意道:“此事不可走漏风声,届时那薄情郎若是知晓自己祭奠的是个孤魂野鬼,脸色一定好看。” “我可有点等不及了。”寒玉眯起眼,不枉他装模作样演这一出戏。想到方才陈展的神情,他还有些好笑,谁知道那杂种怎么死的?反正在他肚子里,他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这般蚀骨钻心的疼,陈展就该体会千千万万次。 — 鸡鸣时分,陈展才回了周王府,他不欲惊动众人,翻墙回了屋。追云趴在院子里四爪朝天地睡,毫无凶猛野兽的机警,陈展脚尖轻踢灰狼的脊背,灰狼没睁眼,胡乱叫了几嗓子,又翻了个身睡。 瞧着眼前的追云,陈展大概知晓李朔月缘何要追云,他将黑羊送给了村里人,只怕早已命丧黄泉,李朔月既然回过村,便知晓那黑羊的下场,他心里有恨,便想将追云要去宰杀,让他也尝尝爱宠死去的滋味。 李朔月的爱憎如此分明,心悦他便在意他的一切,无论是他在床第间出格的举动,还是院子里戏弄过他狼崽。 他恨他,便恨与他有关的一切,无论是孩子,还是追云。 金玉楼的魁首,便是见个面、请人吃杯酒都得几百两银子,遑论替这样一个“聚宝盆”赎身?需要的银钱数以万计,以他如今每月6两白银的月俸,给李朔月赎身,无异于痴人说梦。 再者言之,即便他攒够万两黄金,那金玉楼背后的主家可愿放人? 可最关键的是李朔月恨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当初将他卖给吴家做奴仆,这会又说要给他赎身,别说是李朔月,就是他都不会信。这话听起来就觉着假惺惺,让人觉着心里头憋着坏水,谁敢轻易相信? 陈展不知要让李朔月如何相信自己,索性便打算先赚银钱,待赚够了能将他赎出来的银钱,他自然知晓他补偿的心意。 钱到用时方恨少,从前陈展可不曾为银钱发过愁。从前他上山打猎,一年也能挣几十两,吃喝足够了,从修墙头的小兵成为能带兵打仗的将军,可朔北太穷,连带着他们这些将军也没什么钱,即便有银子,也要想着法的往军中补贴,不然将士连口硬馒头的吃不上,还谈什么保家卫国?更何况他还养着一只挑嘴的灰狼与千里马。 仔细想来,最值钱的便是他着黑鬃烈马与那只狼崽子,京都中武将不少,想必也有些爱马之人,若得了这马,必会善待。 可这狼崽子皮毛光滑,若卖出去,只怕会丢了性命。 陈展不甚认识京都权贵,便只得托苏承昭替他寻一寻,这其中不免被他嘲笑一番,可嘲笑虽嘲笑,苏承昭还是暗地里牵了线,陈展因此得了一万两银子。 除此之外,陈展又给几个富商家中的嫡子当师父,日日教授他们武功,挣了不少银钱,其中不乏富商们暗地里送的礼物。 半个月下来,陈展攒了不少银子,银票已将两手大的盒子塞的满满当当,相当客观。 陈展估摸着这些银子该足够了,他正抱着盒子出门,便见薛崇匆匆忙忙回屋,面如菜色,神情恍惚。 “流民、流民出事了。” 第224章 疫病 “出了什么事?” 陈展顿住脚步,平常打架斗殴的小事自然不会叫薛崇脸色大变,想来麻烦不小。 薛崇脸色难看至极,只道:“方才南城的差役巡逻,在窝棚里瞧见了十三个身体有异的流民,这些人高热不止,身体各处均长了密密麻麻的丘疹,最严重的,已开始溃烂流脓。” “这——”陈展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叫人恐惧的二字,他看向薛崇,薛崇同样与他对视,两人异口同声说:“瘟疫!” 陈展瞬间警铃大震,疫病,自古以来便是令所有人都恐惧的病症,因为得了疫病死去的人,可要比战争多上许多。 况且疫病一旦传播开来,死去的平头百姓便无法估量,若救治不及时,只怕要白白送了性命。 “可请了郎中看诊?”陈展搁下木盒,转头便往外走,薛崇紧跟着,道:“这病来的着实突然,我已派人调查原委。北城可曾出现过异样?” “我这几日每日只晨起巡一次,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既无事便是最好的。”薛崇面露苦笑,这疫病偏偏发生在他管辖的地界,若朝廷问起罪,头一个便是拿他开刀,他丢了官职丢了脑袋无所谓,可就害怕京官们以此作筏子,来寻王爷的事儿。 但愿事情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两人步履匆匆,很快便到了城外专门搭起来的帐篷中,他俩已事先拿巾帕捂住口鼻,帐篷中烫着几个已化脓生疮的流民,各个面容枯槁、气息微弱,痛苦不堪。 几个郎中捂着口鼻正在问诊,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子面露凄然,喃喃道:“初起如疹,后则生疮,生于肌肤,蔓延于四肢,其状如火燎,痛痒交加——这是、这是痘疮啊!” 老郎中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令人遍体生寒。 痘疮乃疫疠之疾,病情变化多端且治疗棘手,又传播迅速,在场之人面色皆难看至极。 薛崇上前拱手,恭敬道:“胡郎中可有应对之法?” 胡郎中面露难色,只道:“这病刁钻,初时隐匿于体内,一二旬才显露端倪,尚未有根治之法,这几人病情已如此之重,如今不知多少流民已染了这病,还请两位大人多请些郎中来,共同商议根治之法。” 陈展点点头,“我二人这便去请郎中来。” 胡郎中又道:“这熬煮汤药需要不少药材,大人们也得早做准备才是。” 两人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出了帐篷,薛崇便令人急忙砍木头做栅栏,将此地五百步之外的地方封禁起来,不许流民往外跑。栅栏尚未制成,他便令差役们携刀以五十步相隔,看守这些流民。 若疫病传到其余几城城外,那得白白枉死多少人。 疫病之事尚未往出传,可流民们心里慌张,有见过那几人惨状的汉子浑身发抖,正欲往出跑,却被差役们拦住,他目眦欲裂,愤怒质问:“为何不让我们离开?我们并未犯病!” “大人吩咐,岂容你置喙?”一个差役冷着脸,晃了晃手中锃亮的刀,大有不听话便砍了你的脑袋的架势。 “明日便会有粥与药送到,你们安分些,自然人人有份。”另一个圆脸差役补充道。 那汉子听闻有了药与粥,才渐渐熄了怒火,可他不敢乱跑,只站在差役们二十步之外,也不许外人靠近他。 如此有样学样,帐篷外竟然空出来三四百步的距离,倒是方便熬药煮药。 陈展与薛崇站在城门口,并未再往里进。 “将此事告知东、西城指挥使,请他们早早防备。”薛崇遣了差役去递消息,看着陈展道:“你怎得还不走?北城你可得看顾好。” “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待查明缘由我再走。” 第225章 不容乐观 “南城有了疫病?”寒玉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站在池塘边,手中的鱼食缓缓洒下,水面泛起涟漪,胖嘟嘟的锦鲤争相抢食,溅起的小片水花。 “许多人都得了病,如今南城城门已经关上了,不许任何人进出。”方逵紧张地点了点头,眼睛随着寒玉的身影转动,忍不住叮嘱道:“公子这些日子安心待在院子里,应当不会有事!” 寒玉抬了抬眼眸,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遗憾:“怎么就不是北城呢?” “说不准还能治他一个失察之罪。要是脱了他那身官服,贬为庶人便更好了。” 方逵隐约知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阵酸涩。他觉得那些前尘旧事不值得寒玉挂念,负心人更不值得他挂怀。可大约爱之深恨之切,才这般难以释然。想着想着,方逵便忍不住嫉妒起那个人来——他当初肯定得到了公子全心全意的爱。 可方逵想起寒玉的遭遇,又愤怒不已。那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污蔑公子,甚至还作出将人发卖这种恶事,算什么好汉?有朝一日,他定要替公子报仇雪恨! “砰!”院门被一脚踹开,方逵立马护在寒玉身前,警惕地看向来人。 闵殊抱着面色惨白的玺儿,拎着长剑,眼露凶光,仿佛要在寒玉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寒玉,你找死!”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刺得人耳朵疼。 寒玉轻飘飘将方逵推开,故作惊讶:“闵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给玺儿喂了什么东西,为何他忽而腹痛难耐、高热不止?太医竟都瞧不出名堂?说,你是不是给玺儿下了毒?”闵殊唰一下将剑刺向寒玉的脖颈,剑尖几乎贴在他的皮肤上,仿佛下一瞬便要砍下他的头来。 寒玉却丝毫不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杀了我,他便能好么?” “果真是你。”闵殊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玺儿喊你一声阿姆,你良心被狗叼了不成,竟然如此待他?” 寒玉看了闵殊几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若不是你的手下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你又要做什么?我替你杀仇人还不够吗?” 闵殊愤怒至极,他们当初分明已约好,他替他杀了那些欺辱他的仇人,以此来报他对玺儿的恩情,可如今,这又算什么? “当然是有别的事要做啊。”寒玉走到闵殊身前,伸手摸了摸玺儿的脸蛋,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小可怜,怎么烧成了这个样子?”他的手指轻轻滑过玺儿滚烫的额头,声音低了下来:“也不知这么烧下去,会不会烧成小傻子,若是——” 玺儿烧得面皮都泛起了薄红,整个人烫的像暖炉似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干裂,瞧着当真是可怜。 “你要做什么?”闵殊妥协了,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力。太医院都查不出来的毒,八成是姓卫的药。当初卫瑾朝向摄政王引荐寒玉时,他便觉得这两人有问题。如今一看,果然,他俩早已狼狈为奸。 “一件小事。”寒玉踮起脚尖,朝闵殊耳语了几句。闵殊的面色瞬间阴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寒玉,嘴角勾起淡淡的嘲讽。 “若他出了事,你死千千万万次也难以平息那人的怒火。”闵殊的声音低沉,带着警告。 “他不会死。”寒玉轻柔地摸了摸玺儿的额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闵大人再犹豫,只怕——” “解药!”闵殊言简意赅,声音不容置疑。 寒玉从袖中掏出一枚药丸子,将一半喂给了烧得迷迷糊糊的玺儿,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闵大人可满意?” 闵殊抱着玺儿,转身就走,身后之人忽然幽幽道:“这药一月一粒,闵大人可要记住。” 寒玉的声音如同鬼魅,在他中回荡:“若十日之内你未得手,那下一回的药可就说不准了呢。” —— 瘟疫蔓延迅速,几日的功夫,流民便相继出现了痘疮。大夫们束手无策,五城兵马司的人与京兆府尹的差役也不好过。 出了这样的事情,朝廷知晓后,头一个便问了京都府尹的罪。刘府尹这才不情不愿地住在了距南城极远的客栈,做个“身先士卒”的好官。这是天灾,可怪不到他头上,再者言之,五城兵马司巡查不力,要治也是治他们的罪。 刘府尹不去疫区,遣了府丞等人去。顶头上司的命令,王府丞不敢不应,只得苦哈哈接了这担子。索幸府衙里还有官银,能买些药材救急。 陈展等人早已焦头烂额。这病来得匆忙,他们毫无准备,无异于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可他们当将领的,自然要在前方冲锋陷阵,起到了一个好头。 陈展与薛崇便日日待在疫区,每天拎着长刀巡逻,再干些打杂的粗活,大夫、药童不够,只得由他们来顶上。 “王大人,已经这么久了,怎的户部还未拨下钱粮,太医署的太医也不曾前来,这是要舍弃了这些流民么?” 薛崇边煮草药边问将自己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的王府丞,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怒气。 王府丞看了薛崇好几眼,心里也着急,可这哪里是他着急就能解决的事?朝廷向来这般墨迹,火烧屁股了才知道挪位置。 “薛大人莫急,此乃大事,想来朝廷就快遣个有能耐的官差来,治疫病,还得是有经验的官来才成。”王府丞翻了页医书,拍了拍薛崇的肩颈后转身入帐。 薛崇还欲张口问些什么,便见家仆匆匆赶来。家仆并未说话,只在薛崇手上写了两个字:世子。 “陈将军在哪儿?”薛崇面色大变,吓出浑身冷汗。周王府距离南城这样远,世子怎么会出事? “将军已回家了。”家仆低声道。 “北城情况如何?”薛崇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不容乐观。”家仆的回答简短而沉重。 第226章 阴霾 陈展匆匆赶回城中,踏入周王府时,他只觉得府内压抑的厉害,全然不见平日的祥和。 府内的仆人们捂着口鼻,神色慌张,脚步匆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陈展不敢立马进屋,他先找人抬水沐浴,又拿艾草叶熏遍全身,而后才拿巾布捂着口鼻,快步走向世子的院落。 推开房门,走进内室,只见床榻前围了两个太医院的医师正在诊治,陈展没有上前,只在远处看着。 世子年纪小,如今才不过六七岁,小小的人人躺在床上,神色憔悴,陈展看见他手臂生出了几颗米粒大小的痘疮。 梁管家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见陈展进来,连忙上前低声说道:“前日世子便高热畏寒,请了太医只说是寻常的热症。薛将军不放心,特意将人躲在府邸留了两天,今日左臂上长了三个疹子,诊治过后的确是痘疮。” 陈展心中一沉,低声问:“世子近些日子又未出门,怎么会染上痘疮?” 梁管家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前几日世子心善,见南城流民饥寒交迫,便命府中奴仆前去施粥。谁知那些奴仆回来时,竟不慎将疫病带了回来,世子……世子也因此染上了。” 陈展握紧了拳头,心中既愤怒又无奈。 “那时候流民并未出现异样,梁爷爷不要自责。” 小世子周宴清微微睁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虚弱道:“几位叔叔也不必担心,不过是些小痘疮,过几日便好了。” 陈展看着小娃娃那强撑的笑容,心中一阵酸楚。 他知道世子心地善良,却未曾想到这份善心竟会让他染上瘟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转头对梁管家说道:“我刚从南城回来,不便贴身伺候世子,家中还需梁管家同薛兄、孟兄照看,事关世子,不可有半分疏忽。” “这是自然。”薛礼拍拍胸膛,又道:“听闻北城情况也不好,你可曾去看过?” “我得了消息便直奔府中,尚未去过北城。”他又解释了一句,道:“薛崇如今要管南城,这几日只恐无法脱身。” “这是应当的。我们三人日夜不休地轮流守在世子身旁,你同薛崇也要当心,千万要珍重自身。”孟桢应道,他同薛礼本打算寻到玉观音再走,可玉观音尚未找到,便出了这事,如何能离得开? 他二人都庆幸未曾离开,不然世子由谁照料? 虽有太医在侧,可既然仍旧不敢懈怠,熬药煮药皆不敢假手于人,日日守在周晏清身侧,喂药擦身,寸步不离。 北城的疫病也愈发严重起来。陈展不得不两头奔波,一边在北城指挥防疫,一边要回府询问世子的近况。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连胡子都来不及刮,面容显得沧桑了许多。 他好几日未曾回过自己的屋子,连屋子里打算送给寒玉赎身的钱匣子都忘了。 三五日过去,世子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痘疮从刚开始三个发展到几十个,遍布全身,高热不退,整个人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薛礼和孟桢眼中布满了血丝,梁管家更是急得团团转,府中的气氛愈发沉重。 疫病的蔓延速度远超众人的想象,东、西两城城外的流民也陆续出现了痘疮,不仅如此,连京都也出现了好几个长了痘疮的人,寻常百姓被府尹派人送去城外的棚子里,官职在身的被送去太医署,由太医们诊治施针。 陈展站在府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一阵沉重。 原本繁华的街巷此刻变得冷清无比,商铺大门紧闭,不再待客,偶尔有几名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低着头,掩着口鼻,生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就连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乞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过几日功夫,整个京都便笼罩在瘟疫的阴霾下。 第227章 赈灾使 京都的疫病愈发严重,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让人心头发紧。 户部专门来赈灾的官员还未定下,送往城外的米粮也是些混着米糠石块的陈米,草药也成色瞧着还没有前些日子京都府在城中收来的好,陈展知晓贪官污吏胆子肥,可没想来他们连赈灾的米粮草药都要贪墨,脸色难看至极。 摄政王把持朝政,却对这些人的恶行不闻不问,皇帝亦无能耐,躲在皇宫当缩头乌龟,这大周,迟早便要毁到他二人手上。还不如早早让位置,让有能者居之。 “若遇霉米,便尽快清点出来,不可熬粥分食。” “是,指挥使。”差役们得了令,便开始检查米粮,陈展弯腰将麻袋中烂掉的草药往出捡,一差役上前道:“陈指挥使,苏二公子请你去王氏客栈一叙。” “嗯。”陈展起身,搓了搓手,转身往王氏客栈去。前几日他给苏承昭递了消息,今日才见着。 “对不住陈兄,今日家父染了痘疮,实在是无法脱身。”苏承昭苦笑,他俩身侧各围了一圈屏风,都瞧不见对方的神情。 “苏大人如今身体如何?”陈展关切道。 “吃下药后,已有好转趋势。” “如此便好,苏大人吉人天相,必定性命无虞。”陈展本欲问问是吃的是什么药能治痘疮,可一想,苏家高门显贵,吃的药必定价值千金,流民身无分文,哪里吃得起。 “世子如何?” “痘疮不再溃烂,可未曾有好转之势。” 苏承昭了然,便道:“陈兄可还记着万宝阁?” “记得。”呵,将他当作奴才售卖的腌臜地界,他怎么会忘了? “万宝阁有一种名为‘留命丸’的神药,服之可解百毒,便是到了鬼门关的人都能救回来。”苏承昭又道:“不过这药价值极贵,每月一枚,价高者得。我周旋许久,才得了一枚救命的药丸。前几日给我爹服下,如今人已经大好,有些痘疮的印子都消下去了,可见神药之名。” “既有这种神药,朝廷为何不去买了方子,用来救济流民?” 苏承昭摇摇头:“这药价格贵,且成分复杂,府内郎中研究许久也未曾破解药方,不知用了什么名贵药材,即便朝廷买来,也无法大量制来发给流民。” 他最后补上一句:“国库空虚,纵然有心而无力。” 两人都无可奈何叹息一声,陈展道:“不知苏兄可否牵线,世子之病不可再拖。” “好说,明日我便引你去。”苏承昭又道:“听闻朝廷已将治疫病的赈灾使定了下来,不日便到。他功勋卓着,有治疗疫病的经验,不知能不能解了京都的危急。” 翌日,陈展经苏承昭引荐前去拜访万宝阁阁主,朱漆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侧门。陈展跟着小厮穿过回廊,来到一处雅致的小院。 万宝阁阁主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正在悠闲地喝着花茶,他穿了身淡黄色的长袍,头发用玉冠束起,瞧着有种与世无争的淡然之感。 “陈将军。”谢拂笑盈盈道,“将军是来求药?” 瞧见谢佛眉心的红痕,陈展讶然,阁主竟然是个哥儿? “正是。不知阁主的药要价几何?” “治病救人的药,怎可用银钱衡量?不过将军来得不巧,楼中已无救命神药。” “这药来自何处?” “不可说。” “何人所制?” “不可说。” 陈展心中一沉,说:“陈某诚心求药,阁主有何要求,不若提出来。” 谢佛视线停留在陈展脸上,幽幽道:“我也只是替人家卖药,哪里做得了主家的主。不过我可替陈将军引荐一二,此事或还有转机。” 陈展没有拂了谢拂的好意,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递给谢佛,道:“多谢阁主施以援手,小小心意,还望阁主笑纳。” 两人又各自说了几句推辞与恭维的话,最后这银票才落到谢佛手中,五千两银子自然算不得多,可白得的银钱,哪儿有不要的道理。 看着陈展的背影,谢拂眯了眯眼睛,思索道:“周寒玉这大费周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 两日后,北城外,陈展走到城门口去迎赈灾使,一队人马缓缓而来,为首的男人身穿深红色官服,以布裹面,瞧不出神色。 新来的赈灾使虽是文官,却肯放下架子,亲自到疫区查看,比那贪生怕死的京都府尹好上不少。且看他行事沉稳有度,转过一圈后,便已吩咐下去了不少事,陈展一一看过,觉得这赈灾使当真有些能耐。 既能救人,便最好不过,陈展便令手底下的差役都听赈灾使调遣。 戌时处,天色将黑,陈展估摸着是时候回府问问世子的状况,万宝阁那便许还得再去一趟,他刚准备往城内走,便被赈灾使叫住:“陈将军,留步。本官有些话想要问你。” “大人请讲。”陈展心中一盘算,无非是问些近几日流民的情况。 可同他一道进了城内,说出的问题匪夷所思:“陈将军,平康二十三年,你将你的发妻李氏卖去了何处?” 第228章 条件 当年之事闹得不小,燕子村及邻村的人都知道,可有能耐到京都来当上官的,陈展确实想不到几个。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询问他有关李朔月的近况,除非——他是与李朔月亲近之人。 “阳哥儿如今可还好?” 邓谦:“自然是好得很。” 陈展神情略微松动了几分,道:“我自是知晓李氏的下落,不过明日这时,我要见李夏阳一面。” “此话当真?” “自然。” 邓谦没料到自己真问到了李氏的下落,不禁狐疑地看了陈展好几眼,当年李氏被拐卖成了阳哥儿的心结,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恍如大海捞针,寻不到半分踪影。 翌日,桃源楼。 如今有胆识能耐继续开店的人不多,桃源楼算一家。陈展便与邓谦约定,在此处见面。 陈展点了酒菜,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看到姗姗来迟的夫夫二人。 多年不见,他比记忆中似乎高挑清瘦了些,不过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眼睛依旧清亮如昔。他与邓谦都带着巾布,瞧不出神色来。 李夏阳大步流星走到陈展跟前,冷声质问:“月哥儿在哪儿?” 直到听到声音,陈展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你——近些年来,过得可还好?” “不牢你挂心。我与阿谦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日子一日胜过一日,自然是好得很。” 李夏阳想起当初陈展对自己说的那几番话便欲作呕,说什么心悦自己的鬼话,心悦自己为什么求娶,反而要在欺负了月哥儿后又将他弄成贱籍,害他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月哥儿从来没做什么害他的事,陈展凭什么要以此来伤害他? “阳哥儿......”,陈展轻声唤道。 阳哥儿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陈展:“别这样喊我!我同你没什么关系。” “我......”,陈展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阳哥儿没有前世记忆,自然不晓得李朔月有多么危险,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到伤害。 他与李朔月都是害他的人,他们都不是好人,阳哥儿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阳哥儿怨恨自己,再恨些也没什么关系。 “他死了。” “什么?” 听到这话,李夏阳心跳都要停了,他眼前阵阵发晕,几乎要站不住,随后他咬牙切齿道:“尸首在哪?我要见他!” 邓谦扶住李夏阳,看向陈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展直视邓谦的眼睛,面不改色道:“他辗转落入了烟花之地,死于容貌妍丽,死于勾心斗角。” 邓谦谨慎道:“空口无凭,当年你便骗了我二人,如今说不准又是故技重施。” “对!对!”李夏阳红着眼,恶狠狠地看向陈展,“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你一个丧尽天良的拐子,能盼他什么好?” “李朔月不可能死!”他阿爹阿娘死的不明不白,如今这世上他只有几个至亲血脉,李朔月便是其中一个。 李夏阳紧了紧袖子里的手,扯住邓谦的袖子,道:“我们回吧。” “好,你别担心,总能找到的。”邓谦安慰道,揽着李夏阳便转身离去。 “他当真已死。”陈展沉声道:“数年前我遣人去寻,未曾找到他的尸骨。” “阳哥儿,你该晓得,依照他的容貌,在青楼怎么会活得久?” 李夏阳脚步一顿,眼里冒起泪花,喉咙怎泛酸,抬眼无措地看向邓谦,邓谦温声道:“不必理会他。” “你那哥哥命大,也是个有主意的,不会如他所言。” 夫夫二人不再搭理陈展,坚定地走了。 陈展看着李夏阳同邓谦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渐渐溢满了苦涩,可他知道,自己与阳哥儿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王府天已经黑了,门房告诉陈展,说万宝阁的小厮曾来了一趟,请他去万宝阁,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陈展顾不得与李夏阳重逢的遗憾与酸涩,急忙拿了剩下了的几万两银子,直奔万宝阁。 虽然不知谢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别无他法。 来到万宝阁,谢拂已候在大堂等他。 “陈公子,请随我来。”谢拂亲自带着陈展上了二楼,停在一房门前,笑道:“手里有药的主人如今就在屋里,成与不成,全看陈将军的了。” “多谢阁主,日后必有重谢。” “陈将军,客气了。” 陈展站在万宝阁的红木门前,手捧木匣,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先闻到了一股复杂的幽香,他心中瞬间警铃大响,心沉到了谷底。 目光在屋内扫过,却并未见到那背后之人的身影。屋内陈设雅致,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带着淡淡的檀香,然而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直到他往里走,目光落在桌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上,所有的思绪瞬间凝固。 ——李朔月,怎么会是他? 陈展的呼吸一滞,银钱匣子险些掉落在地。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被雷击中一般。 “李……朔月?”陈展声音颤抖,只觉得这一切都荒谬至极。 “听闻你要这救命的丹药,可我有两个条件。”寒玉仰起头,笑容满面:“其一,十万两白银。” “其二,追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