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深处》 第1页 [科幻探险] 《孤独深处(出书版)》作者:郝景芳【完结】 作者简介 郝景芳,女。清华大学物理系本科,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经济学博士。2006年开始从事写作,其科幻作品包括长篇科幻小说《流浪苍穹》,短篇小说集《孤独深处》《去远方》。2016年4月,其短篇小说《北京摺叠》获得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提名。 内容简介 《孤独深处》收录了郝景芳在2010年至2016年间发表的一些科幻小说,从未出版过,此次是初次集结成册。《孤独深处》首次收录郝景芳的雨果奖提名作品《北京摺叠》。郝景芳表示:书名是源于她对科幻小说的感觉。科幻小说构想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最容易感觉到出世和异化。出离世界的感觉是最孤独的孤独。 编辑推荐 两种版本随机发放。 科幻的字面意义是科学的幻想。科学不应该仅仅是狭义上的科学技术,也应该包括人文科学部分。这两部分是促进人类进步的一个双螺旋结构。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幻想则应该是一种对未来热情的、积极的思索。科幻作品可以想像,可以天马行空,但必须有现实的註脚,──《北京摺叠》这个故事明显是符合这一点的。 在一个被摺叠的城市这样的大胆设定背后,作者郝景芳注入了她对未来世界的独立的、严肃的思考。故事的整体格调虽然并不明快,但非常有现实感和力量感。《北京摺叠》所呈现出来的思想性,是许多科幻作品所不具备的。 这一点其实不仅仅表现在《北京摺叠》中,郝景芳的其他科幻作品,包括她早期的一些科幻短篇,甚至一些寓言性故事中都有体现(这种立足于现实,饱含人文关怀的思想性无论是在郝景芳的长篇科幻小说《流浪苍穹》,还是在其短篇合集《孤独深处》《去远方》中都有体现,并且始终贯穿)。这也说明了《北京摺叠》的写作,并不是作者心血来潮,而是作者本人一贯的观察、写作,坚持的结果。 名人推荐 刘慈欣凭藉科幻小说《三体》第一部获得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这是中国人,也是亚洲人首次获得该奖。本次郝景芳凭藉《北京摺叠》入围雨果奖又掀起新一轮对科幻文学的关注。 ──新华网 中国科幻作家获得国外奖项,是中国科幻小说更多走向世界的一个标志。希望郝景芳收穫雨果奖。 ──雨果奖作家刘慈欣谈郝景芳 景芳的小说令人着迷之处在于,它们并不能用单纯的科幻、奇幻、童话或者其他文学标籤进行简单粗暴地概括。它们身上散发着诗意的纯粹的光芒,却又不失对现实细緻入微的观察与体认,正像景芳本人一样,展现了中国(个人)在走向世界与开放过程中种种成长的可能性,这种美是独一无二的。 ──科幻作家陈楸帆 在后“三体”时代日渐浮嚣的中国科幻中,景芳的作品并不大张旗鼓吆喝,但总是吸引你去聆听。摇曳多姿、细腻唯美的感性笔触下,有着对世界的冷峻洞察和理性思索,而更深处是一种坚定的力量感,这并非单纯是科技发明的力量,而是精神追求自身的完满、充沛与坚韧。 ──科幻作家宝树 前 言 preface 因为《北京摺叠》的缘故,这本集子大概比较受关注。这是我在2010-2016年之间发表的一些科幻小说,从未出版过,是初次集结成册。 我之前曾说过,《北京摺叠》是一部构想中的长篇的第一章,但是长篇目前还没有写,就暂时把《北京摺叠》先作为短篇收入这个集子。长篇之所以没有写,是因为自我感觉还没准备到位。起初的构想有很多要调整,生活工作经历又让我有新的想法,也许要等很久才会动笔完成。 《孤独深处》的书名,缘于我对科幻小说的感觉。科幻小说构想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最容易感觉到出世和异化。出离世界的感觉是最孤独的孤独。 小说集中的个别篇目从未发表。《弦歌》是几年前发表的一个故事,它讲了人类用音乐迎战外星人的英勇故事。这是故事的a面,而在写作的同时,我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b面故事:有关外星人的真相。实际上,这是一个人与人心自身对抗的故事。a面与b面合一,才构成我心中的象徵意义。 在上一本集子(《去远方》)之后,我开始写一些更情节化的故事,不像第一本小说集中那么意象化。虽然对于很多读者来说仍然太缺乏情节,但对我自己来说,已经是增加了不少内容。不过,我在意的始终不是情节。我会迷恋于一些抽象的意象,一辈子都在心心念念地想把那些抽象的感觉具象化,这个过程中难免对于情节有所忽略。在未来的写作中,这仍然是我想要努力平衡的因素。 很感谢长久以来默默支持我的朋友和读者。我会一直坚持写下去。写作是生活最重要的快乐源泉,也是孤独深处最重要的情感力量。 2016年6月 郝景芳 北京摺叠 (一) 清晨四点五十分,老刀穿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去找彭蠡。 从垃圾站下班之后,老刀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白色衬衫和褐色裤子,这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衬衫袖口磨了边,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岁,没结婚,已经过了注意外表的年龄,又没人照顾起居,这一套衣服留着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脱了叠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没必要穿得体面,偶尔参加谁家小孩的婚礼,才拿出来穿在身上。这一次他不想脏兮兮地见陌生人。他在垃圾站连续工作了五小时,很担心身上会有味道。 第2页 步行街上挤满了刚刚下班的人。拥挤的男人女人围着小摊子挑土特产,大声讨价还价。食客围着塑料桌子,埋头在酸辣粉的热气腾腾中,饿虎扑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脸。油炸的香味瀰漫。货摊上的酸枣和核桃堆成山,腊肉在头顶摇摆。这个点是全天最热闹的时间,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几个小时的人们都赶过来吃一顿饱饭,人声鼎沸。 老刀艰难地穿过人群。端盘子的伙计一边喊着让让一边推开挡道的人,开出一条路来,老刀跟在后面。 彭蠡家在小街深处。老刀上楼,彭蠡不在家。问邻居,邻居说他每天快到关门才回来,具体几点不清楚。 老刀有点担忧,看了看手錶,清晨五点。 他回到楼门口等着。两旁狼吞虎咽的飢饿少年围绕着他。他认识其中两个,原来在彭蠡家见过一两次。少年每人面前摆着一盘炒面或炒粉,几个人分吃两个菜,盘子里一片狼藉,筷子仍在无望而锲而不捨地拨动,寻找辣椒丛中的肉星。老刀又下意识闻了闻小臂,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垃圾的腥味。周围的一切嘈杂而庸常,和每个清晨一样。 “哎,你们知道那儿一盘回锅肉多少钱吗?”那个叫小李的少年说。 “靠,菜里有沙子。”另外一个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说,他的指甲里还带着黑泥,“坑人啊。得找老闆退钱!” “人家那儿一盘回锅肉,就三百四。”小李说,“三百四!一盘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么玩意?这么贵。”小丁捂着腮帮子咕哝道。 另外两个少年对谈话没兴趣,还在埋头吃面,小李低头看着他们,眼睛似乎穿过他们,看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目光里有热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觉到飢饿。他迅速转开眼睛,可是来不及了,那种感觉迅速席捲了他,胃的空虚像是一个深渊,让他身体微微发颤。他有一个月不吃清晨这顿饭了。一顿饭差不多一百块,一个月三千块,攒上一年就够糖糖两个月的幼儿园开销了。 他向远处看,城市清理队的车辆已经缓缓开过来了。 他开始做准备,若彭蠡一时再不回来,他就要考虑自己行动了。虽然会带来不少困难,但时间不等人,总得走才行。身边卖大枣的女人高声叫卖,不时打断他的思绪,洪亮的声音刺得他头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摊子开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搅动的池塘里的鱼,倏一下散去。没人会在这时候和清理队较劲。小摊子收拾得比较慢,清理队的车耐心地移动。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对清理队的车除外。谁若走得慢了,就被强行收拢起来。 这时彭蠡出现了。他剔着牙,敞着衬衫的扣子,不紧不慢地踱回来,不时打饱嗝。彭蠡六十多了,变得懒散不修边幅,两颊像沙皮狗一样耷拉着,让嘴角显得总是不满意地撇着。如果只看这副模样,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会以为他只是个胸无大志只知道吃喝的怂包。但从老刀很小的时候,他就听父亲讲过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却打断他:“我没时间和你解释。我需要去第一空间,你告诉我怎么走。” 彭蠡愣住了,已经有十年没人跟他提过第一空间的事,他的牙籤捏在手里,不知不觉掰断了。他有片刻没回答,见老刀实在有点急了,才拽着他向楼里走。“回我家说,”彭蠡说,“要走也从那儿走。” 在他们身后,清理队已经缓缓开了过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人们扫回家。“回家啦,回家啦。转换马上开始了。”车上有人吆喝着。 彭蠡带老刀上楼,进屋。他的单人小房子和一般公租屋无异,六平方米的房间,一个厕所,一个能做菜的角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胶囊床铺,胶囊下是抽拉式箱柜,可以放衣服物品。墙面上有水渍和鞋印,没做任何修饰,只是歪斜着贴了几个挂钩,挂着夹克和裤子。进屋后,彭蠡把墙上的衣服毛巾都取下来,塞到最靠边的抽屉里。转换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挂出来。老刀以前也住这样的单人公租房。一进屋,他就感到一股旧日的气息。 彭蠡直截了当地瞪着老刀:“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告诉你怎么走。” 已经五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 老刀简单讲了事情的始末。从他捡到纸条瓶子,到他偷偷躲入垃圾道,到他在第二空间接到的委託,再到他的行动。他没有时间描述太多,最好马上就走。 “你昨天躲在垃圾道里?去第二空间?”彭蠡皱着眉,“那你得等二十四小时啊。” “二十万块。”老刀说,“等一礼拜也值啊。” “你就这么缺钱花?” 老刀沉默了一下。“糖糖还有一年多该去幼儿园了。”他说,“我来不及了。” 老刀去幼儿园咨询的时候,着实被吓到了。稍微好一点的幼儿园招生前两天,就有家长带着铺盖卷在幼儿园门口排队,两个家长轮着,一个吃喝拉撒,另一个坐在幼儿园门口等。就这么等上四十多个小时,还不一定能排进去。前面的名额早用钱买断了,只有最后剩下的寥寥几个名额分给苦熬排队的爹妈。这只是一般不错的幼儿园,更好一点的连排队都不行,从一开始就是用钱买机会。老刀本来没什么奢望,可是自从糖糖一岁半之后,就特别喜欢音乐,每次在外面听见音乐,她就小脸放光,跟着扭动身子手舞足蹈。那个时候她特别好看。老刀对此毫无抵抗力,他就像被舞台上的灯光层层围绕着,只看到一片耀眼。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想送糖糖去一个能教音乐和跳舞的幼儿园。 第3页 彭蠡脱下外衣,一边洗脸,一边和老刀说话。说是洗脸,不过只是用水随便抹一抹。水马上就要停了,水流已经变得很小。彭蠡从墙上拽下一条脏兮兮的毛巾,随意蹭了蹭,又将毛巾塞进抽屉。他湿漉漉的头发显出油腻的光泽。 “你真是作死,”彭蠡说,“她又不是你闺女,犯得着吗?” “别说这些了。快告我怎么走。”老刀说。 彭蠡嘆了口气:“你可得知道,万一被抓着,可不只是罚款,得关上好几个月。” “你不是去过好多次吗?” “只有四次。第五次就被抓了。” “那也够了。我要是能去四次,抓一次也无所谓。” 老刀要去第一空间送一样东西,送到了挣十万块,带来回信挣二十万。这不过是冒违规的大不韪,只要路径和方法对,被抓住的概率并不大,挣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钞票。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知道彭蠡年轻的时候为了几笔风险钱,曾经偷偷进入第一空间好几次,贩卖私酒和烟,他知道这条路能走。 五点四十五分,他必须马上走了。 彭蠡又嘆口气,知道劝也没用。他已经上了年纪,对事懒散倦怠了,但他明白,自己在五十岁前也会和老刀一样。那时他不在乎坐牢之类的事。不过是熬几个月出来,挨两顿打,但挣的钱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抵死不说钱的下落,最后总能过去。秩序局的条子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他把老刀带到窗口,向下指向一条被阴影覆盖的小路。 “从我房子底下爬下去,顺着排水管,毡布底下有我原来安上去的脚蹬,身子贴得足够紧了就能避开摄像头。从那儿过去,沿着阴影爬到边上,你能摸着也能看见那道缝,沿着缝往北走。一定得往北,千万别错了。” 彭蠡接着解释了爬过土地的诀窍。要借着升起的势头,从升高的一侧沿截面爬过五十米,到另一侧地面,爬上去,然后向东,那里会有一丛灌木,在土地合拢的时候可以抓住并隐藏自己。老刀没有听完,就已经将身子探出窗口,准备向下爬了。 彭蠡帮老刀爬出窗子,扶着他踩稳了窗下的踏脚。彭蠡突然停下来。“说句不好听的,”他说,“我还是劝你最好别去。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儿,去了之后没别的,只能感觉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没劲。” 老刀的脚正在向下试探,身子还扒着窗台。“没事。”他说得有点费劲,“我不去也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 “好自为之吧。”彭蠡最后说。 老刀顺着彭蠡指出的路径快速向下爬。脚蹬的位置非常舒服。他看到彭蠡在窗口的身影,点了根烟,非常大口地快速抽了几口,又掐了。彭蠡一度从窗口探出身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缩了回去。窗子关上了,发着幽幽的光。老刀知道,彭蠡会在转换前最后一分钟钻进胶囊,和整个城市数千万人一样,受胶囊定时释放出的气体催眠,陷入深深睡眠,身子随着世界颠倒来去,头脑却一无所知,一睡就是整整四十个小时,到次日晚上再睁开眼睛。彭蠡已经老了,他终于和这个世界其他五千万人一样了。 老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下,一蹦一跳,在离地足够近的时候纵身一跃,匍匐在地上。彭蠡的房子在四层,离地不远。爬起身,沿高楼在湖边投下的阴影奔跑。他能看到草地上的裂隙,那是翻转的地方。还没跑到,就听到身后在压抑中轰鸣的隆隆和偶尔清脆的嘎啦声。老刀转过头,高楼拦腰截断,上半截正从天上倒下,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压迫过来。 老刀被震住了,怔怔看了好一会儿。他跑到缝隙,伏在地上。 转换开始了。这是二十四小时周期的分隔时刻,整个世界开始翻转,钢筋砖块合拢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出了故障的流水线。高楼收拢合併,摺叠成立方体。霓虹灯、店铺招牌、阳台和附加结构都被吸收入墙体,贴成楼的肌肤。结构见缝插针,每一寸空间都被占满。 大地在升起。老刀观察着地面的走势,来到缝的边缘,又随着缝隙的升起不断向上爬。他手脚并用,从大理石铺就的地面边缘起始,沿着泥土的截面,抓住土里埋藏的金属断茬,最初是向下,用脚试探着退行,很快,随着整快土地的翻转,他被带到空中。 老刀想到前一天晚上城市的样子。 当时他从垃圾堆中抬起眼睛,警觉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周围发霉腐烂的垃圾散发出刺鼻的气息,带一股发腥的甜腻味。他倚在门前。铁门外的世界在甦醒。 当铁门掀开的缝隙透入第一道街灯的黄色光芒,他俯下身去,从缓缓扩大的缝隙中钻出。街上空无一人,高楼灯光逐层亮起,附加结构从楼两侧探出,向两旁一节一节伸展,门廊从楼体内延伸,房檐延轴旋转,缓缓落下,楼梯降落延伸到马迷途上。步行街的两侧,一个又一个黑色立方体从中间断裂,向两侧打开,露出其中货架的结构。立方体顶端伸出招牌,连成商铺的走廊,两侧的塑料棚向头顶延伸闭合。街道空旷得如同梦境。 霓虹灯亮了,商铺顶端闪烁的小灯打出新疆大枣、东北拉皮、上海烤麸和湖南腊肉。 整整一天,老刀头脑中都忘不了这一幕。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八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切。他的日子总是从胶囊起,至胶囊终,在脏兮兮的餐桌和被争吵萦绕的货摊之间穿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纯粹的模样。 第4页 每个清晨,如果有人从远处观望—就像大货车司机在高速北京入口处等待时那样—他会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与摺叠。 清晨六点,司机们总会走下车,站在高速边上,揉着经过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着哈欠,相互指点着望向远处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断在七环之外,所有的翻转都在六环内发生。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遥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岛。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摺叠自身,向地面收拢。高楼像最卑微的僕人,弯下腰,让自己低声下气切断身体,头碰着脚,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再次断裂弯腰,将头顶手臂扭曲弯折,插入空隙。高楼弯折之后重新组合,蜷缩成緻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后地面翻转,小块小块土地围绕其轴,一百八十度翻转到另一面,将另一面的建筑楼宇露出地表。楼宇由摺叠中站立起身,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像甦醒的兽类。城市孤岛在橘黄色晨光中落位,展开,站定,腾起瀰漫的灰色苍云。 司机们就在睏倦与飢饿中欣赏这一幕无穷循环的城市戏剧。 (二) 摺叠城市分三层空间。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从夜晚十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 大地的两侧重量并不均衡,为了平衡这种不均,第一空间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配重物质。人口和建筑的失衡用土地来换。第一空间居民也因而认为自身的底蕴更厚。 老刀从小生活在第三空间。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么样,不用彭蠡说他也知道。他是个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一直做下去。他还没找到可以独自生存的意义和最后的怀疑主义。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间隙占据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亲就是垃圾工。据父亲说,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好找到这份工作,为此庆贺了整整三天。父亲本是建筑工,和数千万其他建筑工一样,从四方涌到北京寻找工作,这座摺叠城市就是父亲和其他人一起亲手建的。一个区一个区改造旧城市,像白蚁漫过木屋一样啃噬昔日的屋檐门槛,再把土地翻起,建筑全新的楼宇。他们埋头斧凿,用累累砖块将自己包围在中间,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天空,沙尘遮挡视线,他们不知晓自己建起的是怎样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楼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们才像惊呆了一样四处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个怪胎。奔逃之后,镇静下来,又意识到未来生存在这样的城市会是怎样一种殊荣,便继续辛苦摩擦手脚,低眉顺眼勤恳,寻找各种存留下来的机会。据说城市建成的时候,有八千万想要寻找工作留下来的建筑工,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两千万。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虽然只是垃圾分类处理,但还是层层筛选,要有力气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恶臭,不对环境挑三拣四。老刀的父亲靠强健的意志在汹涌的人流中抓住机会的细草,待人潮退去,留在干涸的沙滩上,抓住工作机会,低头俯身,艰难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气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时,摺叠城市才建好两年,他从来没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学、中学。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最后还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个小时班,从夜晚十一点到第二天清晨四点,在垃圾站和数万同事一起,快速而机械地用双手处理废物垃圾,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传来的生活碎屑转化为可利用的分类的材质,再丢入再处理的熔炉。他每天面对垃圾传送带上如溪水涌出的残渣碎片,从塑料碗里抠去吃剩的菜叶,将破碎酒瓶拎出,把带血的卫生巾背面未受污染的一层薄膜撕下,丢入可回收的带着绿色条纹的圆筒。他们就这么干着,以速度换生命,以数量换取薄如蝉翼的仅有的奖金。 第三空间有两千万垃圾工,他们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万人靠贩卖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险过活,但绝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间繁荣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锦的霓虹灯下漫步,老刀就觉得头顶都是食物残渣构成的彩虹。这种感觉他没法和人交流,年青一代不喜欢做垃圾工,他们千方百计在舞厅里表现自己,希望能找到一个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装店做一个店员也是好的选择,手指只拂过轻巧衣物,不必在泛着酸味的腐烂物中寻找塑料和金属。少年们已经不那么恐惧生存,他们更在意外表。 老刀并不嫌弃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间的时候,非常害怕被人嫌弃。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着小纸条,偷偷从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写纸条的人。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的距离没那么远,它们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时间出没。转换时,一个空间高楼折起,收回地面,另一个空间高楼从地面中节节升高,踩着前一个空间的楼顶作为地面。唯一的差别是楼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昼夜才等到空间敞开。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间,并不紧张,唯一担心的是身上腐坏的气味。 第5页 所幸秦天是宽容大度的人。也许他早已想到自己将招来什么样的人,当小纸条放入瓶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谁。 秦天很和气,一眼就明白老刀前来的目的,将他拉入房中,给他热水洗澡,还给他一件浴袍换上。“我只有依靠你了。”秦天说。 秦天是研究生,住学生公寓。一个公寓四个房间,四个人一人一间,一个厨房两个厕所。老刀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厕所洗过澡。他很想多洗一会儿,将身上气味好好沖一冲,但又担心将澡盆弄脏,不敢用力搓动。墙上喷出泡沫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热蒸汽烘干也让他不适应。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递过来的浴袍,犹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厕所盆里随意扔着的几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礼物给他相好的女孩子。他们在工作中认识,当时秦天有机会去第一空间实习,联合国经济司,她也在那边实习。只可惜只有一个月,回来就没法再去了。他说她生在第一空间,家教严格,父亲不让她交往第二空间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信给她。他对未来充满乐观,等他毕业就去申请联合国新青年项目,如果能入选,就也能去第一空间工作。他现在研一,还有一年毕业。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发疯。他给她做了一个项鍊坠,能发光的材质,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为他的求婚信物。 “我当时是在一个专题研讨会,就是上回讨论联合国国债那个会,你应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anyway,我当时一看,啊……立刻跑过去跟她说话,她给嘉宾引导座位,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就在她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我假装要找同传,让她带我去找。她特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的。我压根就没追过姑娘,特别紧张,……后来我们俩好了之后有一次说起这件事……你笑什么?……对,我们是好了。……还没到那种关系,就是……不过我亲过她了。”秦天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吗?是。连我自己也不信。你说她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啊。”老刀说,“我又没见过她。” 这时,秦天同屋的一个男生凑过来,笑道:“大叔,您这么认真干吗?这傢伙哪是问你,他就是想听人说『你这么帅,她当然会喜欢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秦天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见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绝伦。” 秦天突然顿住了,不说了,陷入回忆。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嘴,那么小小的、莹润的,下嘴唇饱满,带着天然的粉红色,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让他动心,虽然有时瘦得露出筋,但线条是纤直而好看的,皮肤又白又细緻,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衬衫里,让人的视线忍不住停在衬衫的第二个扣子那里。他第一次轻吻她一下,她躲开,他又吻,最后她退无可退,就把眼睛闭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阵怜惜。她的唇很软,他用手反覆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线。从那天开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梦境,是他抖动自己时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学叫张显,和老刀开始聊天,聊得很欢。 张显问老刀第三空间的生活如何,又说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间住一段。他听人说,如果将来想往上爬,有过第三空间的管理经验是很有用的。现在几个当红的人物,当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间做管理者,然后才升到第一空间,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间,就什么前途都没有,就算当个行政干部,一辈子级别也高不了。他将来想要进政府,已经想好了路。不过他说他现在想先挣两年钱再说,去银行来钱快。他见老刀的反应很迟钝,几乎不置可否,以为老刀厌恶这条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几句解释。 “现在政府太僵化了,做事太慢,体系也改不动。”他说,“等我将来有了机会,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风改革。干得不行就滚蛋。”他看老刀还是没说话,又说,“选拔也要放开。也向第三空间放开。” 老刀没回答。他其实不是厌恶,只是不大相信。 张显一边跟老刀聊天,一边对着镜子打领带,喷发胶。他已经穿好了衬衫,浅蓝色条纹,亮蓝色领带。喷发胶的时候一边闭着眼睛皱着眉毛避开喷雾,一边吹口哨。 张显夹着包走了,去银行实习上班。秦天说着话也要走。他还有课,要上到下午四点。临走前,他当着老刀的面把五万块定金从网上转到老刀卡里,说好了剩下的钱等他送到再付。老刀问他这笔钱是不是攒了很久,看他是学生,如果拮据,少要一点也可以。秦天说没事,他现在实习,给金融咨询公司打工,一个月十万块差不多。这也就是两个月工资,还出得起。老刀一个月一万块标准工资,他看到差距,但他没有说。秦天要老刀务必带回信回来,老刀说试试。秦天给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间里等转换。 老刀从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适应窗外的日光,太阳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黄色。日光下的街道也显得宽阔,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间的两倍宽。楼并不高,比第三空间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着赶路,不时有人小跑着想穿过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过路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着。大多数人穿得整齐,男孩子穿西装,女孩子穿衬衫和短裙,脖子上围巾低垂,手里拎着线条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干。街上汽车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时候,不时有看车的人从车窗伸出头,焦急地向前张望。老刀很少见到这么多车,他平时习惯了磁悬浮,挤满人的车厢从身边加速,呼一阵风。 第6页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走廊里一阵声响。老刀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楼道地面化为传送带开始滚动,将各屋门口的垃圾袋推入尽头的垃圾道。楼道里腾起雾,化为密实的肥皂泡沫,飘飘忽忽地沉降,然后是一阵水,水过了又一阵热蒸汽。 背后突然有声音,吓了老刀一跳。他转过身,发现公寓里还有一个男生,刚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男生面无表情,看到老刀也没有打招呼。他走到阳台旁边一台机器旁边,点了点,机器里传出咔咔唰唰轰轰嚓的声音,一阵香味飘来,男生端出一盘菜又回了房间。从他半开的门缝看过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瞪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他不时用手推一推眼镜。吃完把盘子放在脚边,站起身,同样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费力气顶住某个透明的影子,偶尔来一个背摔,气喘吁吁。 老刀对第二空间最后的记忆是街上撤退时的优雅。从公寓楼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带着令人羡慕的秩序感。夜晚九点十五分开始,街上一间间卖衣服的小店开始关灯,聚餐之后的团体面色红润,相互告别。年轻男女在计程车外亲吻。然后所有人回楼,世界蛰伏。 夜晚十点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三) 第一和第三空间之间没有连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间的垃圾经过一道铁闸,运到第三空间之后,铁闸迅速合拢。老刀不喜欢从地表翻越,但他没有办法。 他在呼啸的风中爬过翻转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属残渣,找到身体和心理平衡,最后匍匐在离他最遥远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个攀爬弄得头昏脑涨,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呕吐,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当他爬起身的时候,天亮了。 老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太阳缓缓升起,天边是深远而纯净的蓝,蓝色下沿是橙黄色,有斜向上的条状薄云。太阳被一处屋檐遮住,屋檐显得异常黑,屋檐背后明亮夺目。太阳升起时,天的蓝色变浅了,但是更宁静透彻。老刀站起身,向太阳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蓝天中能看见树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从来不知道太阳升起竟然如此动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来,冷静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两旁是高大树木和大片草坪。他环视四周,目力所及,远远近近都没有一座高楼。他迷惑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间。他能看见两排粗壮的银杏。 他又退回几步,看着自己跑来的方向。街边有一个路牌。他打开手机里存的地图,虽然没有第一空间动态图权限,但有事先下载的静态图。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刚从一座巨大的园子里奔出来,翻转的地方就在园子的湖边。 老刀在万籁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里,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区。他躲在一丛灌木背后,远远地望着那座漂亮的房子。 八点三十分,依言出来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样清秀,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这点。不会有任何女孩长得像秦天描述的那么漂亮。他明白了为什么秦天着重讲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较秀气,没什么好讲的。她的身材还不错,骨架比较小,虽然高,但看上去很纤细。穿了一条乳白色连衣裙,有飘逸的裙摆,腰带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特意从正面走过去,离得远远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老刀走近了,说明来意,将包裹着情书和项鍊坠的信封从怀里掏出来。 她的脸上滑过一丝惊慌,小声说:“你先走,我现在不能和你说。” “呃……我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老刀说,“我只是送信的。” 她不接,双手紧紧地搅握着,只是说:“我现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说真的,拜託了,你先走吧,好吗?”她说着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中午到这里找我。” 老刀低头看看,名片上写着一个银行的名字。 “十二点。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说。 老刀看得出她过分的不安,于是点头收起名片,回到隐身的灌木丛后,远远地观望着。很快,又有一个男人从房子里出来,到她身边。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龄相仿,或者年轻两岁,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而宽阔,虽没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觉得整个身体很厚。男人的脸无甚特色,戴眼镜,圆脸,头发向一侧梳得整齐。 男人搂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没躲开,颤抖了一下,手挡在身前显得非常勉强。 老刀开始明白了。 一辆小车开到房子门前。单人双轮小车,黑色,敞篷,就像电视里看到的古代的马车或黄包车,只是没有马,也没有车夫。小车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下,拢住裙子,让裙摆均匀覆盖膝盖,散到地上。小车缓缓开动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见的马拉着一样。依言坐在车里,小车缓慢而波澜不惊。等依言离开,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开过来,男人上了车。 老刀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他觉得有些东西非常憋闷,但又说不出来。他站在阳光里,闭上眼睛,清晨蓝天下清凛干净的空气沁入他的肺,给他一种冷静的安慰。 第7页 片刻之后,他才上路。依言给的地址在她家东面,三公里多一点。街上人很少。八车道的宽阔道路上行驶着零星车辆,快速经过,让人看不清车的细节。偶尔有华服的女人乘坐着双轮小车缓缓飘过他身旁,沿步行街,像一场时装秀,端坐着姿态优美。没有人注意到老刀。绿树摇曳,树叶下的林荫路留下长裙的气味。 依言的办公地在西单某处。这里完全没有高楼,只是围绕着一座花园有零星分布的小楼,楼与楼之间的联繫气若游丝,几乎看不出它们是一体。走到地下,才看到相连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时间还早。一进入超市,就有一辆小车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货架旁,小车上的屏幕上就显示出这件货物的介绍、评分和同类货物质量比。超市里的东西都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装精緻,小块糕点和水果用诱人的方式摆在盘里,等人自取。他没有触碰任何东西,仿佛它们是危险的动物。整个超市似乎并没有警卫或店员。 还不到十二点,顾客就多了起来。有穿西装的男人走进超市,取三明治,在门口刷一下就匆匆离开。还是没有人特别注意老刀。他在门口不起眼的位置等着。 依言出现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没说话,带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厅。两个穿格子裙子的小机器人迎上来,接过依言手里的小包,又带他们到位子上,递上菜单。依言在菜单上按了几下,小机器人转身,轮子平稳地滑回了后厨。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却没有接:“……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面前:“你先收下这个。” 依言推回给他。 “你先听我解释一下行吗?”依言又说。 “你没必要跟我解释,”老刀说,“信不是我写的,我只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诉他的。”依言低了低头。小机器人送上了两个小盘子,一人一份,是某种红色的生鱼片,薄薄两片,摆成花瓣的形状。依言没有动筷子,老刀也没有。信封被小盘子隔在中央,两个人谁也没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订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瞒他或欺骗他,或者说……是的,我骗了他,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见到吴闻来接我,就问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没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尴尬了。我……” 依言说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会儿说:“我不想追问你们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头好一会儿又抬起来:“你回去以后,能不能替我瞒着他?”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坏女人耍他,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他的,我也很矛盾。” “这些和我没关系。”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欢他。” 老刀沉默了一会儿,他需要做一个决定。 “可是你还是结婚了?”他问她。 “吴闻对我很好。好几年了。”依言说,“他认识我爸妈。我们订婚也很久了。况且……我比秦天大三岁,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为我是实习生。这点也是我不好,我没说实话。最开始只是随口说的,到后来就没法改口了。我真的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这个银行的总裁助理,已经工作两年多了,只是被派往联合国参加培训,赶上那次会议,就帮忙参与了组织。她不需要上班,老公挣的钱足够多,可她不希望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才出来上班,每天只工作半天,拿半薪。其余的时间自己安排,可以学一些东西。她喜欢学新东西,喜欢认识新人,也喜欢联合国培训的那几个月。她说像她这样的太太很多,半职工作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会有另一个太太去做助理。她说虽然对秦天没有说实话,可是她的心是真诚的。 “所以,”她给老刀夹了新上来的热菜,“你能不能暂时不告诉他?等我……有机会亲自向他解释可以吗?” 老刀没有动筷子。他很饿,可是他觉得这时不能吃。 “可是这等于说我也得撒谎。”老刀说。 依言回身将小包打开,将钱包取出来,掏出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推给老刀。“一点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万块钱的纸钞,他生活里从来不需要花这么大的面额。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感到恼怒。依言推出钱的样子就像是早预料到他会讹诈,这让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贿赂,将秦天出卖。虽然他和秦天并没有任何结盟关系,但他觉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这个时候能将钱扔在地上,转身离去,可是他做不到这一步。他又看了几眼那几张钱,五张薄薄的纸散开摊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觉它们在他体内产生的力量。它们是淡蓝色,和一千块的褐色与一百块的红色都不一样,显得更加幽深遥远,像是一种挑逗。他几次想再看一眼就离开,可是一直没做到。 她仍然匆匆翻动小包,前前后后都翻了,最后从一个内袋里又拿出五万块,和刚才的钱摆在一起。“我只带了这么多,你都收下吧。”她说,“你帮帮我。其实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他,也是不确定以后会怎么样。也许我有一天真的会有勇气和他在一起呢。” 第8页 老刀看看那十张纸币,又看看她。他觉得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声音充满迟疑,出卖了她的心。她只是将一切都推到将来,以消解此时此刻的难堪。她很可能不会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让他讨厌她,于是留着可能性,让自己好过一点。老刀能看出她骗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骗自己。他对自己说,他对秦天没有任何义务,秦天只是委託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现在这笔钱是另一项委託,保守秘密的委託。他又对自己说,也许她和秦天将来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那样就是成人之美。他还说,想想糖糖,为什么去管别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觉触到了钱的边缘。 “这钱……太多了。”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不能拿这么多。” “拿着吧,没事。”她把钱塞到他手里,“我一个礼拜就挣出来了。没事的。” “……那我怎么跟他说?” “你就说我现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欢他。我给你写个字条,你帮我带给他。”依言从包里找出一个画着孔雀绣着金边的小本子,轻盈地撕下一张纸,低头写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倾斜的芦苇。 最后,老刀离开餐厅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视着墙上的一幅画。她的姿态静默优雅,看上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纸币。他讨厌自己,可是他想把纸币抓牢。 (四) 老刀从西单出来,依原路返回。重新走早上的路,他觉得倦意丛生,一步也跑不动了。宽阔的步行街两侧是一排垂柳和一排梧桐,正是晚春,都是鲜亮的绿色。他让暖意丛生的午后阳光照亮僵硬的面孔,也照亮空乏的心底。 他回到早上离开的园子,赫然发现园子里来往的人很多。园子外面两排银杏树庄严茂盛,园门口有黑色小汽车驶入,园里的人多半穿着材质顺滑、剪裁合体的西装,也有穿黑色中式正装的,看上去都有一番眼高于顶的气质。也有外国人,他们有的正在和身边人讨论什么,有的远远地相互打招呼,笑着携手向前走。 老刀犹豫了一下要到哪里去,街上人很少,他一个人站着极为显眼,去公共场所又容易被注意,他很想回到园子里,早一点找到转换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睡上一觉。他太困了,又不敢在街上睡。他见出入园子的车辆并无停滞,就也尝试着向里走。直到走到园门边上,他才发现有两个小机器人左右逡巡。其他人和车走过都毫无问题,到了老刀这里,小机器人忽然发出嘀嘀的叫声,转着轮子向他驶来。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显得刺耳。园里人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他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衬衫太寒酸。他尝试着低声对小机器人说话,说他的西装落在里面了,可是小机器人只是嘀嘀嗒嗒地叫着,头顶红灯闪烁,什么都不听。园里的人们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看到小偷或奇怪的人。很快,从最近的建筑中走出三个男人,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跑过来。老刀紧张极了,他想退出去,已经太晚了。 “出什么事了?”领头的人高声询问着。 老刀想不出解释的话,手下意识地搓着裤子。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一到跟前就用一个纽扣一样的小银盘上上下下地晃,手的轨迹围绕着老刀。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像用罐头刀试图撬开他的外壳。 “没记录。”男人将手中的小银盘向身后更年长的男人示意,“带回去吧?” 老刀突然向后跑,向园外跑。 可没等他跑出去,两个小机器人已经悄无声息挡在他面前,扣住他的小腿。它们的手臂是箍,轻轻一扣就合上。他一下子踉跄了,差点摔倒又摔不倒,手臂在空中无力的乱划。 “跑什么?”年轻男人更严厉地走到他面前,瞪着他的眼睛。 “我……”老刀头脑嗡嗡响。 两个小机器人将他的两条小腿扣紧,抬起,放在它们轮子边上的平台上,然后异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驶去,平稳迅速,保持并肩,从远处看上去,或许会以为老刀脚踩风火轮。老刀毫无办法,除了心里暗喊一声糟糕,简直没有别的话说。他懊恼自己如此大意,人这么多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安全保障。他责怪自己是睏倦得昏了头,竟然在这样大的安全关节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下一切完蛋了,他想,钱都没了,还要坐牢。 小机器人从小路绕向建筑后门,在后门的门廊里停下来。三个男人跟了上来。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似乎就老刀的处理问题起了争执,但他们的声音很低,老刀听不见。片刻之后,年长男人走到他身边,将小机器人解锁,然后拉着他的大臂走上二楼。 老刀嘆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觉得事到如今,只好认命。 年长者带他进入一个房间。他发现这是一个旅馆房间,非常大,比秦天的公寓客厅还大,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两倍大。房间的色调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张极宽大的双人床摆在中央。床头背后的墙面上是颜色过渡的抽象图案,落地窗,白色半透明纱帘,窗前是一个小圆桌和两张沙发。他心里惴惴。不知道年长者的身份和态度。 第9页 “坐吧,坐吧。”年长者拍拍他肩膀,笑笑,“没事了。” 老刀狐疑地看着他。 “你是第三空间来的吧?”年长者把他拉到沙发边上,伸手示意。 “您怎么知道?”老刀无法撒谎。 “从你裤子上。”年长者用手指指他的裤腰,“你那商标还没剪呢,这牌子只有第三空间有卖的。我小时候我妈就喜欢给我爸买这牌子。” “您是……” “别您您的,叫你吧。我估摸着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你看看,就比你大四岁。”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叫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刀放松了些。老葛把西装脱了,活动了一下膀子,从墙壁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老刀。他长长的脸,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有些下坠,戴一副眼镜,也向下耷拉着,头发有点自来卷,蓬松地堆在头顶,说起话来眉毛一跳一跳,很有喜剧效果。他自己泡了点茶,问老刀要不要,老刀摇摇头。 “我原来也是第三空间的,咱也算半个老乡吧。”老葛说,“所以不用太拘束。我还是能管点事儿,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老刀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感嘆万幸。他于是把自己到第二、第一空间的始末讲了一遍,略去依言感情的细节,只说送到了信,就等着回去。 老葛于是也不见外,把他自己的情况讲了。他从小也在第三空间长大,父母都给人送货。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军校,后来一直当兵,文化兵,研究雷达,能吃苦,技术又做得不错,赶上机遇又好,居然升到了雷达部门主管,大校军衔。家里没背景不可能再升,就申请转业,到了第一空间一个支持性部门,专给政府企业做后勤保障,组织会议出行,安排各种场面。虽然是蓝领的活儿,但因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协调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间。这种人也不少,厨师、大夫、秘书、管家,都算是高级蓝领了。他们这个机构安排过很多重大场合,老葛现在是主任。老刀知道,老葛说得谦虚,说是蓝领,其实能在第一空间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厨师也不简单,更何况他从第三空间上来,能管雷达。 “你在这儿睡一会儿。待会儿晚上我带你吃饭去。”老葛说。 老刀受宠若惊,不大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还是担心,但是白色的床单和错落堆积的枕头显出召唤气息,他的腿立刻发软了,倒头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对着镜子捋头发。他向老刀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套西装制服,让他换上,又给他胸口别上一个微微闪着红光的小徽章,身份认证。 下楼来,老刀发现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似乎刚刚散会,在大厅里聚集三三两两说话。大厅一侧是会场,门还开着,门看上去很厚,包着红褐色皮子;另一侧是一个一个铺着白色桌布的高脚桌,桌布在桌面下用金色缎带打了蝴蝶结,桌中央的小花瓶插着一枝百合,花瓶旁边摆着饼干和干果,一旁的长桌上则有红酒和咖啡供应。聊天的人们在高脚桌之间穿梭,小机器人头顶托盘,收拾喝光的酒杯。 老刀尽量镇定地跟着老葛。走到会场内,他忽然看到一面巨大的展示牌,上面写着: 摺叠城市五十年。 “这是……什么?”他问老葛。 “哦,庆典啊。”老葛正在监督场内布置,“小赵,你来一下,你去把桌签再核对一遍。机器人有时候还是不如人靠谱,它们认死理儿。” 老刀看到,会场里现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张大圆桌上都摆着鲜艷的花朵。 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站在角落里,看着会场中央巨大的吊灯,像是被某种光芒四射的现实笼罩,却只存在于它的边缘。舞台中央是演讲的高台,背后的布景流动播映着北京城的画面。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风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红色暗蓝色天空,云层快速流转,月亮从角落上升起,太阳在屋檐上沉落。大气中正的布局,沿中轴线对称的城市设计,延伸到六环的青砖院落和大面积绿地花园。中式风格的剧院,日式美术馆,极简主义风格的音乐厅建筑群。然后是城市的全景,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包含转换的整个城市双面镜头:大地翻转,另一面城市,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朝气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昼一样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公租房,影院和舞厅的娱乐。 只是没有老刀上班的地方。 他仔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其中会不会展示建城时的历史。他希望能看见父亲的时代。小时候父亲总是用手指着窗外的楼,说“当时我们”。狭小的房间正中央挂着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重复着垒砖的动作,一遍一遍无穷无尽。他那时每天都要看见那照片很多遍,几乎已经腻烦了,可是这时他希望影像中出现哪怕一小段垒砖的镜头。 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转换的全景。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落座,台上人讲话的前几分钟,他并没有注意听。 “……有利于服务业的发展,服务业依赖于人口规模和密度。我们现在的城市服务业已经占到gdp85%以上,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徵。另外,最重要的就是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这句话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环经济和绿色经济是他们工作站的口号,写得比人还大贴在墙上。他望向台上的演讲人,是个白发老人,但是精神显得异常饱满,“……通过垃圾的完全分类处理,我们提前实现了本世纪节能减排的目标,减少污染,也发展出成体系成规模的循环经济,每年废旧电子产品中回收的贵金属已经完全投入再生产,塑料的回收率也已达到80%以上。回收直接与再加工工厂相连……” 第10页 老刀有远亲在再加工工厂工作,在科技园区,远离城市,只有工厂、工厂和工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机器自动作业,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着,就像荒野部落。 他仍然恍惚着。演讲结束之后,热烈的掌声响起,才将他从自己的纷乱念头中拉出来,他也跟着鼓了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演讲人从舞台上走下来,回到主桌上正中间的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 忽然老刀看到了吴闻。 吴闻坐在主桌旁边一桌,见演讲人回来就起身去敬酒,然后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演讲人。演讲人又站起身,跟吴闻一起到大厅里。老刀不自觉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好奇,也跟着他们。老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周围开始上菜。 老刀到了大厅,远远地观望,对话只能听见片段。 “……批这个有很多好处。”吴闻说,“是,我看过他们的设备了……自动化处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规模提取材质……清洁,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虑一下?” 吴闻的声音不高,但老刀清楚地听见“处理垃圾”的字眼,不由自主凑上前去。 白发老人的表情相当复杂,他等吴闻说完,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确定溶液无污染?” 吴闻有点犹豫:“现在还是有一点……不过很快就能减低到最低。” 老刀离得很近了。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吴闻:“事情哪是那么简单的,你这个项目要是上马了,大规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现在那些劳动力怎么办,上千万垃圾工失业怎么办?” 白发老人说完转过身,又返回会场。吴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从始至终跟着老人的秘书模样的人走到吴闻身旁,同情地说:“您回去好好吃饭吧。别想了。其实您应该明白这道理,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您以为这种技术以前就没人做吗?” 老刀能听出这是与他有关的事,但他摸不准怎样是好的。吴闻的脸显出一种迷惑、懊恼而又顺从的神情,老刀忽然觉得,他也有软弱的地方。 这时,白发老人的秘书忽然注意到老刀。 “你是新来的?”他突然问。 “啊……嗯。”老刀吓了一跳。 “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最近进人了。” 老刀有些慌,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指了指胸口上别着的工作人员徽章,仿佛期望那上面有个名字浮现出来。但徽章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心涌出汗。秘书看着他,眼中的怀疑更甚了。他随手拉着一个会务人员,那人说不认识老刀。 秘书的脸铁青着,一只手抓住老刀的手臂,另一只手拨了通信器。 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 老葛一边匆匆跑过来,一边按下通信器,笑着和秘书打招呼,点头弯腰,向秘书解释说这是临时从其他单位借调过来的同事,开会人手不够,临时帮忙的。秘书见老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会场。老葛将老刀又带回自己的房间,免得再被人撞见查检。深究起来没有身份认证,老葛也做不得主。 “没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着吧,待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老刀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睡了。他反覆想着吴闻和白发老人说的话,自动垃圾处理,这是什么样的呢,如果真的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再次醒来时,老刀闻到一碟子香味,老葛已经在小圆桌上摆了几碟子菜,还正在从墙上的烤箱中把剩下的一个菜端出来。老葛又拿来半瓶白酒和两个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两人,我把没怎么动过的菜弄了点回来,你凑合吃,别嫌弃就行。他们吃了一会儿就走了。”老葛说。 “哪儿能嫌弃呢。”老刀说,“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这么好的菜。这些菜很贵吧?” “这儿的菜不对外,所以都不标价。我也不知道多少钱。”老葛已经开动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计一两万之间,个别贵一点可能三四万。就那么回事。” 老刀吃了两口就真的觉得饿了。他有抗飢饿的办法,忍上一天不吃东西也可以,身体会有些颤抖发飘,但精神不受影响。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飢饿。他只想快点咀嚼,牙齿的速度赶不上胃口空虚的速度。吃得急了,就喝一口。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慢悠悠地,微笑着看着他。 “对了,”老刀吃得半饱时,想起刚才的事,“今天那个演讲人是谁?我看着很面熟。” “也总上电视嘛。”老葛说,“我们的顶头上司,很厉害的老头儿。他可是管实事儿的,城市运作的事儿都归他管。” “他们今天说起垃圾自动处理的事儿。你说以后会改造吗?” “这事儿啊,不好说,”老葛咂了口酒,打了个嗝,“我看够呛。关键是,你得知道当初为啥弄人工处理。其实当初的情况就跟欧洲二十世纪末差不多,经济发展,但失业率上升,印钱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线不符合。” 他看老刀一脸茫然,呵呵笑了起来:“算了,这些东西你也不懂。” 第11页 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两人一齐喝了又斟上。 “反正就说失业吧,这你肯定懂。”老葛接着说,“人工成本往上涨,机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时候就是机器便宜,生产力一改造,升级了,gdp上去了,失业也上去了。怎么办?政策保护?福利?越保护工厂越不僱人。你现在上城外看看,那几公里的厂区就没几个人。农场不也是吗?大农场一搞几千亩地,全设备耕种,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咱们当时怎么搞过欧美的,不就是这么规模化搞的吗?但问题是,地都腾出来了,人都省出来了,这些人干吗去呢。欧洲那边是强行减少每人工作时间,增加就业机会,可是这样没活力你明白吗。最好的办法是彻底减少一些人的生活时间,再给他们找到活儿干。你明白了吧?就是塞到夜里。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次通货膨胀几乎传不到底层去,印钞票、花钞票都是能贷款的人消化了,gdp涨了,底下的物价却不涨。人们根本不知道。” 老刀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老葛的话里有一股凉意,他还是能听出来的。老葛还是嬉笑的腔调,但与其说是嬉笑,倒不如说是不愿意让自己的语气太直白而故意如此。 “这话说着有点冷。”老葛自己也承认,“可就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了就说话向着这儿。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人就木了,好多事儿没法改变,也只当那么回事了。” 老刀有点明白老葛的意思了,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有点醉。他们趁着醉意,聊了不少以前的事,聊小时候吃的东西,学校的打架。老葛最喜欢吃酸辣粉和臭豆腐,在第一空间这么久都吃不到,心里想得痒痒。老葛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在第三空间,他也不能总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打报告申请,实在不太方便。他说第三空间和第一空间之间有官方通道,有不少特殊的人也总是在其中往来。他希望老刀帮他带点东西回去,弥补一下他自己亏欠的心。老刀讲了他孤独的少年时光。 昏黄的灯光中,老刀想起过去。一个人游荡在垃圾场边缘的所有时光。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老葛还要去看一下夜里会场的安置,就又带老刀下楼。楼下还有未结束的舞会末尾,三三两两男女正从舞厅中走出。老葛说企业家大半精力旺盛,经常跳舞到凌晨。散场的舞厅器物凌乱,像女人卸了妆。老葛看着小机器人在狼藉中一一收拾,笑称这是第一空间唯一真实的片刻。 老刀看了看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转换。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该走了。 (五) 白发演讲人在晚宴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欧洲进行了视频通话。十二点感觉疲劳,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樑两侧,准备回家。他经常工作到午夜。 电话突然响了,他按下耳机。是秘书。 大会研究组出了状况。之前印好的大会宣言中有一个数据之前计算结果有误,白天突然有人发现。宣言在会议第二天要向世界宣读,因而会议组请示要不要把宣言重新印刷。白发老人当即批准。这是大事,不能有误。他问是谁负责此事,秘书说,是吴闻主任。 他靠在沙发上小睡。清晨四点,电话又响了。印刷有点慢,预计还要一个小时。 他起身望向窗外。夜深人静,漆黑的夜空能看到静谧的猎户座亮星。 猎户座亮星映在镜面般的湖水中。老刀坐在湖水边上,等待转换来临。 他看着夜色中的园林,猜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这片风景。他并不忧伤留恋,这里虽然静美,可是和他没关系,他并不钦羡嫉妒。他只是很想记住这段经历。夜里灯光很少,比第三空间遍布的霓虹灯少很多,建筑散发着沉睡的呼吸,幽静安宁。 清晨五点,秘书打电话说,材料印好了,还没出车间,问是否人为推迟转换的时间。 白发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废话,当然推迟。 清晨五点四十分,印刷品抵达会场,但还需要分装在三千个会议夹子中。 老刀看到了依稀的晨光,这个季节六点还没有天亮,但已经能看到蒙蒙曙光。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反覆看手机上的时间。有一点奇怪,已经只有一两分钟到六点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猜想也许第一空间的转换更平稳顺滑。 清晨六点十分,分装结束。 白发老人松了一口气,下令转换开始。 老刀发现地面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脚,小心翼翼来到边缘。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缝隙两边同时向上掀起。他沿着其中一边往截面上移动,背身挪移,先用脚试探着,手扶住地面退行。大地开始翻转。 六点二十分,秘书打来紧急电话,说吴闻主任不小心将存着重要文件的数据key遗忘在会场,担心会被机器人清理,需要立即取回。 白发老人有点恼怒,但也只好令转换停止,恢复原状。 老刀在截面上正慢慢挪移,忽然感觉土地的移动停止了,接着开始掉转方向,已错开的土地开始合拢。他吓了一跳,连忙向回攀爬。他害怕滚落,手脚并用,异常小心。 土地回归的速度比他想像得快,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时候,土地合拢了,他的一条小腿被两块土地夹在中间,尽管是泥土,不足以切筋断骨,但力量十足,他试了几次也无法脱出。他心里大叫糟糕,头顶因为焦急和疼痛渗出汗水。他不知道是否被人发现了。 第12页 老刀趴在地上,静听着周围的声音。他似乎听到匆匆接近的脚步声。他想像着很快就有警察过来,将他抓起来,夹住的小腿会被砍断,带着疮口扔到监牢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他伏在青草覆盖的泥土上,感觉到晨露的冰凉。湿气从领口和袖口透入他的身体,让他觉得清醒,却又忍不住战慄。他默数着时间,期盼这只是技术故障。他设想着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该交代自己二十八年工作的勤恳诚实,赚一点同情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审判。命运在前方逼人不已。 命运直抵胸膛。回想这四十八小时的全部经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晚老葛说过的话。他觉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些许真相,因而见到命运的轮廓。可是那轮廓太远,太冷静,太遥不可及。他不知道了解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只是看清楚一些事情,却不能改变,又有什么意义。他连看都还无法看清,命运对他就像偶尔显出形状的云朵,倏忽之间又看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数字。在5128万这个数字中,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如果偏生是那128万中的一个,还会被四捨五入,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连尘土都不算。他抓住地上的草。 六点三十分,吴闻取回数据key。六点四十分,吴闻回到房间。 六点四十五分,白发老人终于疲倦地倒在办公室的小床上。指令已经按下,世界的齿轮开始缓缓运转。书桌和茶几表面伸出透明的塑料盖子,将一切物品罩住并固定。小床散发出催眠气体,四周立起围栏,然后从地面脱离,地面翻转,床像一只篮子始终保持水平。 转换重新启动了。 老刀在三十分钟的绝望之后突然看到生机。大地又动了起来。他在第一时间拼尽力气将小腿抽离出来,在土地掀起足够高度的时候重新回到截面上。他更小心地撤退。血液复甦的小腿开始刺痒疼痛,如百爪挠心,几次让他摔倒,疼得无法忍受,只好用牙齿咬住拳头。他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在角度飞速变化的土地截面上维持艰难地平衡。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拖着腿上楼,只记得秦天开门时,他昏了过去。 在第二空间,老刀睡了十个小时。秦天找同学来帮他处理了腿伤。肌肉和软组织大面积受损,很长一段时间会妨碍走路,但所幸骨头没断。他醒来后将依言的信交给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秦天会沉浸距离的期冀中很长时间。 再回到第三空间,他感觉像是已经走了一个月。城市仍然在缓慢甦醒,城市居民只过了平常的一场睡眠,和前一天连续。不会有人发现老刀的离开。 他在步行街营业的第一时间坐到塑料桌旁,要了一盘炒面,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丝。只是一次而已,他想,可以犒劳一下自己。然后他去了老葛家,将老葛给父母的两盒药带给他们。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大能走动了,一个木讷的小姑娘住在家里看护他们。 他拖着伤腿缓缓踱回自己租的房子。楼道里喧扰嘈杂,充满刚睡醒时洗漱沖厕所和吵闹的声音,蓬乱的头发和乱敞的睡衣在门里门外穿梭。他等了很久电梯,刚上楼就听见争吵。他仔细一看,是隔壁的女孩阑阑和阿贝在和收租的老太太争吵。整栋楼是公租房,但是社区有统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栋楼又有分包,甚至每层有单独的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户了,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长得瘦又干,单独一个人住着,房门总是关闭,不和人来往。阑阑和阿贝在这一层算是新人,两个卖衣服的女孩子。阿贝的声音很高,阑阑拉着她,阿贝抢白了阑阑几句,阑阑倒哭了。 “咱们都是按合同来的哦。”老太太用手戳着墙壁上屏幕里滚动的条文,“我这个人从不撒谎啊。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合同咧?秋冬加收百分之十取暖费,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啊。” “凭什么啊?凭什么?”阿贝扬着下巴,一边狠狠地梳着头发,“你以为你那点小猫腻我们不知道?我们上班时你全把空调关了,最后你这按电费交钱,我们这给你白交供暖费。你蒙谁啊你!每天下班回来这屋里冷得跟冰一样。你以为我们新来的好欺负吗?” 阿贝的声音尖而脆,划得空气道道裂痕。老刀看着阿贝的脸,年轻、饱满而意气的脸,很漂亮。她和阑阑帮他很多,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们经常帮他照看糖糖,也会给他熬点粥。他忽然想让阿贝不要吵了,忘了这些细节,只是不要吵了。他想告诉她女孩子应该安安静静坐着,让裙子盖住膝盖,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轻声说话,那样才有人爱。可是他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从衣服的内衬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钞票,虚弱地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目瞪口呆,阿贝、阑阑看得傻了。他不想解释,摆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摇篮里,糖糖刚刚睡醒,正迷糊着揉眼睛。他看着糖糖的脸,疲倦了一天的心软下来。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门口抱起糖糖时,她那张脏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脸。他从没后悔将她抱来。她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尽管伤了腿,但毕竟没被抓住,还带了钱回来。他不知道糖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唱歌跳舞,成为一个淑女。 他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 第13页 弦 歌 (一) 广场,黄昏。疲惫中的演奏。 天空沉寂而壮阔,金色的云碎成一丝一丝,铺陈在天边。夕阳的余晖照在鸟巢的边角,巨大的钢筋铁架明暗分明,西侧明亮反光,东侧在暗处,强烈的对比让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显得苍老,就如同用真的树木枯枝在悬崖上铸就的荒废的巢。在庞大的躲难人群的簇拥中,老旧的体育场似乎也带上了悲哀的气息,与第一乐章的葬礼进行曲的哀悼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演奏会在平淡无奇中进行。这已经是我们第一百二十一场演奏会了,乐手们演奏得缺乏激情,听众们也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尽管是新曲目,尽管是马勒第二这样激情的曲子,但大部分人还是不能保持精神清醒。重复让人麻木。第一声炮响传来的时候,一些人已经在台下睡着了。 对攻击到来,大多数人都毫无准备。当时我从台上望着台下的听众,这是我每天的习惯。一些小孩不断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去玩,母亲不许,双臂环抱住他们,手紧紧扣住他们的肩膀。母亲们总是面对台上的,只是她们也并没有在听,目光游移不定,头巾锁住额头疲倦的皱纹。这很正常。在这种时候演奏《复活》并不是个好主意,原本太艰难晦涩,庞大深沉,放在这种时候演,就更不能抓住人的注意。除了指挥,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包括我自己。在第五乐章一少半的地方,远方响起隆隆的炮声,与乐曲混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还以为那只是音乐的效果。 轰隆!轰隆!那效果出奇地好,和低沉的音乐配在一起,震撼人心。台上台下一起呆呆地欣赏了片刻,片刻之后,才有人突然明白听到的是什么。 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指着远方。人们吓了一跳,起身向后观望,森林公园方向有若隐若现的火光传来。一时间大家还迟疑,没有人说话,除了面面相觑,就只有手指抠住手臂。远处能看到火光,但看不到人的奔逃。空气仍是静的。演奏仍在继续,女高音是唯一的声音,让四周显得愈发寂静。 片刻之后,声浪传来。爆炸燃烧的激波推动热浪,带着炽热的空气经过压缩、膨胀,再压缩,穿过黄昏的冷气一路呼啸,从远方传到身边,成为衰弱却混杂着暴力和躁动的湍流。远处闷声的爆破压抑着痛苦,越模糊越让人恐惧。身边的人开始奔逃。喊叫、慌张、混乱。尽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攻击正在向身边转移,但人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南拥挤,前推后搡,汇成洪流,跨过摔倒和尚未起步的人。刚刚那些搂着孩子的母亲此时像母鸡用翅膀护住小鸡一样将孩子护在身侧,左手拖着,右手挡在他身旁,孩子跟不上,跑得跌跌撞撞,母亲为了将周围人的挤撞挡开,爆发出了惊人的母牛般的力气。尖叫声不时撞击着耳膜。 我们仍然想演奏,可是不管怎么尽力,曲子还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小提琴听不到黑管,定音鼓进错了位置,舞台外有人跌向贝司,琴身发出碎裂的闷响。乐手们也开始恐惧,弦音不用揉就发出颤音。只有指挥在台上尽最大努力维持着乐队的平稳,可是不管他多么努力,我们也没能到达复活的天堂。 火光的橙红中,我们放弃了演奏。天边的颜色伴着夕阳,由橙变金,融入深蓝。我们坐在台上,没有和大家一起逃离。我们需要等待最后乐器的撤离。没有人说话。寂静充满天地,听不见喊叫和身边的哭闹。 人流漫过身旁,舞台像失事的船只。我们坐在乐器中间,看逃亡中的人,他们不看我们。按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不是一次激烈的攻击。天边的色调渐渐变浅,说明燃烧正在减弱熄灭。攻击很可能已经结束了,只是人们的逃离并没有暂缓,广场四面八方的难民源源不断地奔逃,挤进鸟巢,似乎是想为被惊吓勾起的恐惧记忆寻求一个庇护的窝。事后我们知道,这是海军一个隐藏的指挥控制据点被炸毁,像以往一样精确,没有多余的攻击和死亡,战火没有瀰漫到森林公园之外。当天的我们是安全的。可是在那时那刻,看着那些因惊恐而僵硬的面容,绝对没有人能说大家的逃离是过度夸张。 曲终人散,凌乱的舞台只留声音的碎片。 攻击者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暮色越来越浓,我才看到飞机的一影。四架扁平的三角机在幽蓝暗淡的天空滑过,一闪而逝,机翼留下闪光,消失在平流层看不见的高度。 从战斗第三年开始,我们的演出就成了义务。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人们发现钢铁人不破坏古老的城市和与艺术相关的场所,这起初只是个猜想,经过小心翼翼的尝试,逐渐得到证实。乡村和小镇的人们开始疯狂地涌向古老的文明之都,寻求庇护,艺术演出团体也莫名地担上了防卫的责任,每天在各处演出,演出的方圆境内不受攻击。这就是我们的演出。 没人知道钢铁人的母星在哪里,他们懂地球人的语言,但不让地球人了解他们的。没人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入侵才只有三年,战斗却如摧枯拉朽,地球人败得毫无机会,抵抗一直进行,人们却越来越绝望。逃跑的士兵如同瘟疫,逃得越多,继续逃跑的就越多。从电视里偶尔能看见现身的外星人的样貌,比地球人略高,两米到三米之间,流线型的钢铁外表,永远看不见表情的冷酷和精确。 第14页 恐惧,悲愤,猜疑。人心惶惶中,流言不绝于耳,传着钢铁人的各种举动。他们捕获了一名音乐家;他们劫掠了历史博物馆的资料;他们对古蹟和美术殿堂加以拍摄、研究和保护;他们对抵抗的军队杀戮铁血,不留情面,但捡出科学艺术和历史的相关群体,加以宽容。这是一幅既统一又分裂的肖像,一方面很残酷,一方面又很宽容,让人不知道他们是暴力主义还是贵族主义。他们住在月亮上,像月之暗面一样,永远不正面面对人类。人们只好猜测,在猜测中演艺术,让艺术家成为莫名的超人。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保卫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被动,却责任重大;严肃,却失去艺术原本的意义。 三年中,人们从热血变得现实。从鼓舞的战斗变成求存的妥协,为了生存,努力学习。如果学习科学和艺术,他们说不准会格外网开一面。如果顺从地活在他们笼罩的天空之下,说不准还能活得很好。只要屈服,只要放弃,只要在他们的天空下歌舞昇平。 总有人会不甘心,心怀不切实际的最后幻想。 林老师想要炸毁月球。 “老师!老师!”忽然有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我回过神。 是娜娜,她刚拉完一段协奏曲。 “这段拉得行吗?”娜娜问我,声音有点急躁。 “哦,还行。”我有点不好意思。几乎没有听清她的演奏。兵荒马乱中,很难让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教授提琴。我知道老师有这个能力,可是我没有。我在浅层记忆记录的临时录音中搜寻了一下,似乎搜寻到刚刚听到的片段拉奏,不完整,而且缺乏鲜明对照。我只好说:“还不错,比你上周进步了,只是……还是能听出有一点急躁。” “那是因为我不想拉了。”娜娜说,“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想学了。” “为什么?” “alexon要走了。下个星期就走。”娜娜脱口而出。 “去哪儿?” “不是告诉过您吗?”她说,“他要和爸爸妈妈去香格里拉。” “哦,是的,我一时忘了。” 娜娜确实跟我说过。她今年十七岁,alexon是她喜欢的男孩。他们曾经是同学,这两年停学,他们的感情却越发笃近。alexon家里有显赫的势力,钢铁人在地球上圈出几块他们的控制中心,作为对地球的势力入侵,只有少数有金钱和权势的人被他们选中做傀儡控制者。alexon一家被选中了,他们藉助人间天堂的古老神话和从天而降的征服者,移居人间仙境,成为人间国王。娜娜不能同去,伤心欲绝。 “老师,您也有爱的女孩不是吗?”她说,“您一定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再学什么都没意义了。”娜娜望着窗外,神情忧郁而悲伤。世间纷乱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两个人相爱是重要的。她早不想学琴了,只是妈妈逼她。她想和alexon一起去钢铁人的管辖区。她爱他。“您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不学了。我要走。他会带我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她信任我,不告诉妈妈的事情却告诉我,可是我不能回应这种信任。我可以信守承诺替她向母亲求情,可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不认为她和alexon能幸福地生活在香格里拉。可这我没法劝她,劝她她也不会信。 自从钢铁人的偏好被曝光,学琴的人数就如几何级数增长,每个家长倾尽所有让孩子学防身的艺术,让每个能做家教的乐手应接不暇。不能再单独授课,小班上总要挤进四五个人,不宽敞的小屋显得越发拥挤。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没办法面对我的学生。在这样的时候,为了这样的生存需要而教琴,让我有一种无法承担的奇异的责任感。红木家具在身后压迫,谱架上写着令人慌张的速度,窗口透入的月光洒下人人皆知的威胁味道。 娜娜和雯雯是最近找我学琴的两个女孩子。娜娜不想学,可是雯雯比谁都想学好。她的母亲在逃难中伤了腿,只是为了她才坚持,拿出一切家当供她学琴,似乎未来的家的期望就托在她细细的琴弓之上。雯雯比谁都努力,拉琴的时候也有其他孩子没有的顽固的僵硬。 “雯雯,你放松一点,手指太僵了。” 雯雯涨红了脸,更加努力地拉,但这样一来,手指就更僵也更紧了,声音束缚而浮动,换弦的时候相当刺耳。看得出来,她是太认真,认真得过分了,过分得反应迟缓。 “等一下,”我试图调整,微微笑笑,“雯雯,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张呢?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好紧张的。咱们这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再非常非常安静地试一次,心平气和,准备好了再开始。来,不着急,深呼吸。” 雯雯听我的话,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可是一开头就错了。她停下来,不等我说就重新来,可是又错了,再重新来,连第一个音都找不准了。她又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睁开的时候满眼泪水。她还想拉,可是弓子仿佛太重了,她一提起来手臂就坠了下去,身子弓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哭了。她害怕了。 我的心随着她的眼泪沉下去。她在哭声中嗫嚅着说她必须拉好,拉不好可怎么办。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弓起的背上,一片苍白。 第15页 (二) 钢铁人不屠杀,只是精确。他们飞在几万米以上的平流层,飞弹射不到,他们却能准确炸毁地球的控制中心。他们只销毁军事指挥和武装战士,不涉及平民。指挥官不知死了多少,千万高精尖的头脑如流沙烟消云散。换了控制基地也没用,只要使用电磁波的操控,就如同聚光灯亮在夜晚,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控制者隐藏的位置。东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轰炸。指挥部接连被毁,军队和武器还在,但是能够指挥和操控的人越来越少。溃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偶尔的激情誓师像孩子对着空气打拳。 失败几乎是註定的,但人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顺应他们的心意,人类能活下来。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想要毁灭人类。他们对抵抗军和平民的态度有天壤之别。目的似乎只是地球的臣服,如果不抵抗,他们并不会杀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产权支配也不受影响。他们赢在精确,赢在区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想要破釜沉舟,寻求最后的抗拒。一如巴黎面对纳粹时的抵抗运动,一如清兵入关后仅有的造反团体。 林老师是抵抗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让我假想这么一天的到来,让我猜想谁会是抵抗者,我会猜到一百个人,但不会猜到林老师。他只是音乐教师,快要退休的普通的指挥系教师,性格内敛,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政治运动和示威游行,让我猜多少次,我也不会想到他。林老师学提琴出身,从我十岁就教我拉琴,这许多年间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样。他沉浸在音乐中,在一个比人世更广阔的世界生存,专注而沉默,思维深入而持久,他也许也有忧虑,但永远不在脸上。他六十岁仍在学习。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会提出炸毁月球。 “先别说这事,”林老师带我来到窗口,“你来看这个。” 我到林老师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询问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林老师似乎有更重要的念头,什么都没说就先将我带到窗边的写字檯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暂时放下,跟着林老师来到他摊开在桌上的纸张和乐谱边上,循着他的指点将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诗歌排列的数字上,数字全是分数,一行行从上到下,有的一行两三个,有的一行只有一个,杂乱却错落有致。在纸张的另一侧边,有零散的音符按着相同的行列排列一一对应。中间有英文字母和符号,整张纸像密码编写的天书。我扫视了一下,这样的纸张桌上还有五六张。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林老师的声音透出洋溢却暗含伤感的赞嘆,“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自然的音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张图片给我看。图片我认识,是彩色的太阳繫结构。“你看这个,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两个轨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当作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向上翻。还有这个,这个是黑洞周围发现的信号,周期信号,叫作……叫作什么来着?” 林老师说着,回身望向身后,发出探询。我跟着他回头,这才发现屋中背对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我年轻些许的男生。窗口的光刚好直射到他脸上,他的头发短而直立,面孔微微笑着,显得异常干净。面对林老师的询问,他先是看了看我,带一丝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准周期震荡。” “对,准周期震荡。”林老师继续往下说道,“黑洞周围的准周期震荡。常常是两个峰,你看这常见共振频率,2∶3,哆唆五度,然后是3∶4,这是哆发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现在想做的事是把这些绝对频率转换为相对音高,就像这样,”他手里拿着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有数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这些和弦做主调和弦,谱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深邃而有话,迥然含着期待的光,那光的专注超越年龄,低沉的声音有隐隐的激动,“我以前真的没了解过这部分,这实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响力。谐波。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创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鸣,宇宙最初也是谐波振动加强,创造出万物。这多好。如果能追溯这一切该有多好,追溯宇宙诞生的那一剎那,将那时震荡的频率化成音符,翻译成曲子,最和谐明亮的和弦,那该多美。《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要不然可以让齐跃……” 林老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拉住我的手臂,说:“还忘了介绍。这是齐跃,跟我学琴两年了,研究天体物理的。” 林老师指向沙发,我这才和齐跃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好。”他先笑着伸出手。 “你好。”我说,“我叫陈君。” 林老师继续说下去,说他想研究的理论,说宇宙与音乐的关系,说他完不成的宏大计划。他说得严肃而有热情,说了很久,说到关键处还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乐谱写下一串音符,作为对他想法的说明。说着说着就投入了,他开始伏案涂改,偶尔掀开钢琴的盖子弹上几个小节,眉头舒展又皱起,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又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状态,几乎忘了我们还在,我们能看见他穿着灰黑色高领毛衣的后背伏在书桌前,但无法接近。他始终没提月球计划,尽管这是他找我来的本来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第16页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师正在纸张中寻找,动作迅捷而严谨。 天色已晚,我和齐跃一起下楼。老楼没有电梯,我们从楼梯间一圈圈向下绕。齐跃走在我身前,暮色透过楼道的小窗落在他头顶,让他的头发明暗跳动。他插着口袋,步伐轻快。 我忽然有种感觉,老师的计划一定和他有很大关系。 “齐跃。”我在身后叫住他。 齐跃回过身,看着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林老师的月亮计划,你知道多少?” “你问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对吧?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齐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对我说:“特斯拉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我愿意,我能将地球噼成两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觉得……是可行的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到我研究所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惊讶他初次见面的信任,但没有拒绝。黝黑陈旧的楼道中,齐跃的面容显得很生动,鼻子以下在暗影中,但眼睛显得熠熠发亮。 齐跃的研究所在城市边缘,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壮的梧桐。只是我没料到会这样清静,清静得人影全无,安宁中透着深入石缝的寂寥,树枝沙沙响起的时候,那种寂寥扩大数倍,从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体。 楼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尽头。餐厅大门紧锁,办公室的小门却时不时敞开着,随风开合,露出里面宽大而空无一物的电脑桌和书柜。楼道两侧的宣传栏也都空着,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按着细小的钉子,没有一字一画。脚步有回声,偶尔路过一两间排列着巨型计算机设备的房间,只看到屏幕上落满均匀的灰尘。 我很惊讶这里的空旷,但没有发问,一路跟着齐跃,穿过无人的大堂、楼梯和休息区,来到位于西侧顶层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区域中的一间,控制区一尘不染,在整片荒废的楼宇中干净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扫。小办公室里有黑色木质书桌书柜,窗户很大,从窗口能看见视野宽广的草坪和远山。书桌上有一台老式音响。 齐跃打开电脑,并排放置的六个屏幕开始同时启动。他熟练地打开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频率谱图,有蓝色背景的数值坐标,还有彩色背景的卫星云图。最后一个窗口是提琴和钢琴的特写照片。 “你知道吗?”调好后,齐跃并没有直接给我讲解,而是把电脑屏幕扔在一边,侧坐在写字檯上,对我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实在太牛了。发明的东西你一听就傻了,交流电、高压电传输、无线电通信、x射线成像、雷射效应、电子显微镜效应、雷达原理、计算机与门逻辑,还接收天外射电脉冲,造球状闪电。他一辈子七百多项发明,说哪个都吓死人。实际上,整个现代世界全建在他的这些发明上面,这世界缺了谁的发明都缺不了他的。就这么一个人。” 齐跃说得声情并茂,语调中充满嚮往。这情绪我能理解,就像我们有时候说起贝多芬,口中的赞嘆不仅出自佩服,更是发自心底的感情希望说给所有人听。 “咱们说正题。”齐跃接着说道,“特斯拉这个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说过他的一句话吗?据说那是在这么个情况下说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他曾经爬上过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楼顶部,把一个小激振器放在钢樑上,激起钢樑共振抖动,吓得工人们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说,给我一个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噼开。像极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过他更牛,因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说的是可能的。” “你是说……共振吗?” 我对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闻。 “是。频率相当或成倍数,振动就能相互激发。” “激发就会振裂?” “超过固体强度限度就会。” “那么……老师就是想用这个原理炸毁月球?” 齐跃点点头:“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的我不懂,天梯还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纳米长梯,从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作杰克的豆荚,因为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层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前几年,媒体就已经大肆炒作跟踪,上天的过程更是几个月全球直播。多个国家合作投资,多个机构共同研制,多国太空人参与护送。仅这些就已经够吸引关注,更不用说由它带来的未来连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月球的矿物输送地球,地球给养传给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员。未来将建立月球实验站、发射站、居住点。可惜2022年上天,只上天两年,钢铁人就来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悬垂。如果不是齐跃提醒,我几乎已经把它忘了,就像所有为生存担忧的人一样把它忘了。五年过得太快。尤其是这五年。五年前的发射还历历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这一点让人心凉,繁华与疮痍触目惊心。 第17页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毁呢?难道用天梯当激振器,让月球共振?这听起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天梯再怎么结实,也只是细细的纳米线缆啊。 “天梯这么细,可能让月球振动起来吗?” “频率。只要找到共振频率,振动能扩大很多。” “那怎么才能让天梯振动起来呢?” “也一样,共振。” 齐跃边说边打开一段视频。我盯着屏幕。在视频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间,出现一座大桥倒塌的画面。粗糙的画面,抖动的拍摄,显而易见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摄像设备。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伟的大桥,在风的吹拂下,突然之间开始抖动,没有任何外在情由和破坏,大桥只是越抖越厉害,桥面在震荡中扭曲成上下起伏的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弯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顶点垮塌,桥面碎裂,来不及撤走的车辆跌入大江。 “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塔科马桥,八百米,就因为风而起振。你看这里。” 齐跃说着,又打开一个小的动画窗口,图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雾状涡旋不断向后流动。从图上可以看出,白色涡旋是云层的一部分,在一个圆形区域后形成,排列齐整,震荡着飘远。云层下是地球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陆地山峦,白色涡旋在高空陈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觉得很震撼。天空中这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结构,在辽阔得超过国家的尺寸上,壮美而安静地铺陈、拱起又飘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空气绕过柱形之后的涡旋串,震荡着前后冲击,塔科马桥就是因为这个才塌掉。冯·卡门发现的。这是第二个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因此,我们需要拨弦。”齐跃最后说。 一句话,我突然被点醒了。 这就是林老师的计划。我总算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之后更为心惊,如此匪夷所思的设想,拨动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齐跃的讲解,我也心存疑惑。齐跃能接近天梯的控制,他告诉我,他们以前的实验室是地月联合实验室,能远程控制月球上的实验中心进行核聚变、黑洞实验、宇宙射线探测,尽管这种控制现在被钢铁人切断了,但是他们中心在地面上还是对天梯有接近的权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难道地球不会被振坏吗?” “会。” “会?” “会的,只是不会那么严重。起振的局部会剧烈振动,如同一场地震,但地球整体不会有什么事。” “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自己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身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做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輓歌才能挣一曲刚烈。这一下清楚了。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八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 第18页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华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 只有勃拉姆斯适合现在的人类。有的朋友说,听来听去听到最后,就只剩下勃拉姆斯了。他一开始不吸引人,但是到最后大家最沉浸的往往是他。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骨子里的悲剧感,不用制造什么悲剧色彩,也不用刻意夸张,本身就带着。内敛,深沉,表面上不露的悲伤,激情像看似平静的海洋。现在想想,当他远离魏玛热闹的沙龙,独自守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他已是与命运面对面。一个人面对他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的命运,茕茕孑立。 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悽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 (三)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徵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徵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第19页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鍊,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暗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第20页 我们断断续续聊天,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入侵带来的改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我不常给她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回国。之前的三年,我们的联繫屈指可数,关系气若游丝。我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尴尬。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当我们带着一种共同面向悲观未来的感觉坐回到一起,我忽然发现这预料中的僵局竟然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我们谈起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思量,周围人的恐惧,周围人的思量,谈起这个世界现实的一面,我们惊讶地发现,很多感觉竟然仍有很多相似。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抵抗这件事。”我说,“到底该说好听了说成追求自由、不屈不挠,还是说是幼稚、顽固不化,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在抵抗什么。有时觉得大家都接受了、认命了,又何苦没事找事呢。这让我越想越不确定。” “永远有各种角度吧,”阿玖温和地说,“有时想想也挺讽刺的。以前叫别人恐怖主义,现在美国人的抵抗被钢铁人叫恐怖主义。” “我就在想,其实不就是多个统治者吗?我们以往的统治者还少吗?多一个又怎样?被征服的民族也多了去了,不是照样活着,活得好好的。钢铁人在头顶上,时间长了就忘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接受了也就安定了,干吗还要较劲呢。” 阿玖沉默了片刻,说:“你这是何苦,何苦逼自己这么想呢?你要是真是这么想,那又怎么会还跟着老师做事?” 我没有说话。 泰晤士河沉入夜色,反光的河面上滑过慢行的客轮。 “其实,”阿玖接着说,“我并不责怪我们乐团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嗯?” “有的人想要的是安全,也有的人是倾慕钢铁人。” “倾慕?” “嗯。强大、力量、准确、冷静的意志,还有更高的艺术知识,所有这些。” “那倒是真的。”我点头承认。电视里出现过钢铁人,强有力的身体,永远精确的阵线,有机躯体外面是整一层钢铁外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对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态度,知识远为丰富。这一切让人折服并不奇怪。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梢。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 “阿玖,”我对她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转过头凝视着我,咬了咬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哭了。 我们又坐了很久,对着黑暗中的泰晤士河,看闪闪发光的河水反射灯光和冰冷的月亮。我们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将她搂住,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假想着各自不同的无法到达的未来,这样的时刻很久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我们之间的间隙被共振填补,那一瞬间似乎重新回到原点,不用再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人类的无奈与悲哀,卑微与尊严,在那一刻成为连接我们脆弱海面的桥樑。我真的开始相信我们能回去。伦敦眼在我们不远处荒芜地停着,有的车厢已经消失。身后的剧场的演出开始了,观众陆陆续续经过我们两侧。泰晤士南岸的茶座和灯火通明的舞台并不曾弃置,只是空气中始终飘浮着僵持的惶恐,这气息我熟悉,和鸟巢前面每天演出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我奔波与游说的过程中,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在布置最后的演出场地之前,他还想走过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建筑,留下每一座建筑的回响的声音。他穿过巨石阵,走过古代的楼宇与宫殿,搭起透明的弦,连接从罗马到东京。他在大教堂中听管风琴,进入山林里记录鸣钟的庙宇。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捲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 我们的演出现场搭在吉力马札罗山脚下,一片最广阔而原始的人类家园。山连着草原,琴弦穿过赤道,天梯沉默地划过地球的脸。 第21页 (四) 演出之日。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奈洛比。在飞机上我试图寻找吉力马札罗的影子,但下降时已太接近城市,没能看到影像中涡旋般的山顶。降落后我们没多做停留,改乘大巴前往东非大草原。坦尚尼亚比我想像中美得多,城里充满奇异的花草树木,出城就是大片草场和栖息的动物。在今天的地球,这样的环境仿佛不真实。 我在路上一路想像着吉力马札罗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有着隐秘的亲近的地方。小的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讲到吉力马札罗,说它是一座平地拔起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能从热带走到冰川,穿过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所有风情。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心里充满嚮往。回去寻找它的介绍,在网上搜到一篇故事,就读了起来。那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我只有八岁,不知道海明威的名字已经如此响亮。“马基人称西高峰为『鄂阿奇—鄂阿伊』,意为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 这句话过了二十年我始终记得。吉力马札罗,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最后还要死在这个地方。 大巴的车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草原,阳光,大象,远山。 那是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多日的疲劳与纠结之后,在穿过每个繁华的城市,经过许许多多不愉快的演出和尴尬的晚餐,站在钢铁人离开后留下钢铁城市中犹豫,因犹豫而看高楼都显得荒凉之后,突然见到眼前的一切,全身都变得空灵了,因空灵而飘浮起来。草原绿得鲜亮。阳光洒满清澈的蓝天。大象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远处是长颈鹿站着休息。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伫立在草原中央,云端之上。草原上的树呈倒放的伞状,孤立静穆,在旷野上一棵一棵站出美丽的姿态。我站在车门附近,消融在这一切中间。我被包围而来的清透的空气凝住,眼睛离不开天空,无法移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催促。 旷野,蓝天,大地,树。 大巴停在公路尽头,再远的距离要步行前往。远远就能看到布置的舞台,一些薄木板和透明的塑料板像风帆一样张开在舞台四周,作为调整声音的剧场布置。 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弦上。阳光里的弦是比舞台更醒目的布景。尽管我事先已经知道了设计,但在看到现场实景时还是被震动了。那样高远。因为遥远,第一根弦显得短而精巧,后面的每根随着加长加粗而变得逐渐壮观起来。长度翻倍,从几十米到一百米,到两百米,八百米,两千米,五千米。平行拉紧,斜入云霄。五千八百米的最后一根弦已经长得望不见两端,只能见到斜斜一根发亮的光芒,沿山峦锋利向上,连接草原与山峰的高度。琴弦因为反光而熠熠生辉。这是山与地的竖琴,五千米高的竖琴。 我们向竖琴脚下进发,身上的乐器在此时显得轻巧起来。我踏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只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演奏开始了。 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生前不和睦的两人也许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团结起来。我听着自己琴弦的声音,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风吹长草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乐队的演奏整齐,这殊为不易,来自各地的乐手只经过了数次排练。勃拉姆斯e小调的主题悲壮有力,弦乐在这样宽广的舞台上似乎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空间,演奏得异常流畅。我听着隆隆推起的定音鼓,那是从第一乐章就定下的悲剧的氛围。阳光拂过山顶,冰雪已然消失,留下万年沟壑沿山嵴排布。e大调的柔美勾勒出蓝天中云的线条,我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石子落入泉水的叮咚。 在消失入宇宙的浅蓝色中,感官获得了无穷放大。如果问我音乐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就是感官的敏感。走在街上,听见每一种声音,工地规律的敲击,扫帚扫过落叶的刷刷声,洒水车的启动与暂停。就像《蓝色狂想曲》的一个动画版本,世界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在空气里汇成波澜起伏的洪流。我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圆号吹响草的柔情。在回忆的氛围中我们消失在地球尚无人类生存的古老时空。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不再犹疑。地球的土地柔软沉厚,就在我们脚下,不再有隔阂。在之前漫长的九个月的筹备中,我无数次问自己值得不值得。身边的人各谋生路,为钢铁人开路,求钢铁人宽容,在钢铁人的庇护下趾高气扬,同盟的队伍间钩心斗角,军火贩子借着战争的混乱大肆投机,日常人的躲避,为了生存愤恨那些惹事的抵抗,恨不得没有人出头,换来局势平安,资源一船船集中到月亮,像无底黑洞,而人们为争夺余下的资源大打出手。在这一切耳闻目睹中,我一次次问自己何苦还要努力,这样的人类该不该毁灭,该不该拯救,为了这样的世界牺牲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当音乐响起,当辽远无垠的蓝色将我们围绕,当长草延伸到天边而山峰威严耸立,我忽然不再质疑。一切都有了庄严的意义,即便是恐惧与求生也变得温柔,苦涩而厚重。 终曲终于响起来了,g大调明亮的和弦此时却有着无可逆转的悲伤的味道,管乐庄严、宏伟,盛大地走向无法避开的死亡与悲剧的结局,有愤怒与悲哀,却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庄重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在这三年不下五百场救火般的演出中我快要忘了投入演奏的感觉,那种与旋律一起起伏的感觉,整个身体随之震动的感觉,想要恸哭一场的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大地如此丰美。 第22页 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大幕落下,老师一个人走上敲击的高坛。 老师的眼前是一条22.8米的短弦,他举起一把海绵包裹的小锤,静了片刻,开始敲击。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无声的间隙有惊心动魄的等待。短弦发出低沉的长音,在空气里回响。弦亮泽而坚固,紧张而有弹性。它是竖琴的开端,在敲击声中震荡出梭形的幻影。我们聆听着它的声音。它将自身的鸣响传播到四面八方,传到我们的耳朵,传到我们心底,传到一旁55.6米长的第二条弦上。第二弦开始振动,从微弱到饱满。当声音减弱的时候,老师继续敲击。第二次的敲击叠加在第一个声音之上,弦振得更加充分。第一弦的振动唤醒了后面的每一根弦。第二弦的振动持续起来,然后是第三弦,第四弦,一次一次敲击,弦长倍增,不断敲击,共鸣扩大。一个人,一把小锤,一根弦,天地之间。 天梯已经越来越近了。在演奏到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地平线附近出现的长线,此时此刻它又离近了许多,细节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末端连在轨道上,由一辆灯塔状的滑轮车固定,滑轮车远看轻巧,离近了就显得巍峨高耸,天梯也不再是远处细细的长线,而是粗壮而双股如基因结构的绳索。 天梯驶来得很快。尽快在草原和吉力马札罗的背景中看上去不快,但离得近了就看得出实际上的速度。无人驾驶的滑轮车如高塔压迫而来,在离我们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们就已经能感觉出它带给我们的呼啸和我们带给它的震撼。弦音仍在继续。敲击仍在进行,不断放大,不断轰鸣。老师在高坛上像击鼓鸣金的战士,高山的竖琴已经完全起振,从二十二米到五千八百米的琴弦,振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超出控制。低频的弦音超出我们听觉的范围,只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空气和山谷的动荡,撞击身体。在竖琴数百米宽的范围内弦音扩散,扩散到范围之外撞击着天梯。天梯能看到晃动。 越发地近了。天梯的晃动开始增大,不规则地增大。它滑过我们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在这短暂却看似无比漫长的一段过程内,它开始明显地晃动。三十八万公里的线缆坚固如直棒,但此时却能看得到左右的摇摆,边缘处因滑动和晃动而显得虚幻。我们仰头望天,天梯伸入天空看不到的高度。底部微弱的摇摆化为曲线的浮动,空中画出扭曲的游龙。 振动开始了。滑轮车开始摇摆,我们脚下的地面亦开始轰鸣。天梯的摇晃使得塔状小车不能在轨道上保持平稳。速度似乎下降了,偏离轨道中央的摇晃急剧增加。像有一股力将车撕扯出轨道,与此同时,轨道将这振动的力量传到大地的四面八方。我们的舞台开始不稳,向左右晃动,随后又突突地上下抖动。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轨道像提琴的琴码,而我们则坐在大地的琴箱上,琴箱振动,将弦音送到四面八方。我们失去重心,像地面倒去,在波浪般的地面随振动起伏。天梯的共鸣更加明显,梭形的幻影已然可见,撕扯的力量像有灵魂灌注其中,不规则的扭动化为愤怒的拉锯,轨道车在抗拒中失去平衡,暴躁的震荡让它好一阵子无所依从,然后逐渐失去镇定,变得疯狂,疯狂地震颤,短短几分钟如同一个世纪,最后在狂怒中轰然如爆炸般倒塌。大地在同一时刻发出断裂的声音,一条长长的裂隙出现在地表,如伤口赫然撕裂地面温柔的脸。 隧道车塌陷了。天梯保持着振动的余波,几秒钟之后才断裂到半空,甩成惊人的长鞭,呼啸着划过天空,在空中令人惊骇地甩来甩去。 振动慢慢减弱了。地震并没有像最坏的预期,引起山崩。我们趴在地上,等待一切结束,用身体感觉土地和草原胸膛内的余怒。我的双手抓住土壤,将头埋在草里,有恸哭的冲动。轰鸣的弦音仍在身边余波未散。 过了好一阵子,地面平息下来,可是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可怖的机翼。三角形,流线平面,速度快得超出想像,从高空直降而落,降落的过程以雷射击中舞台。身边发出爆炸和火光,有人惊叫,有人来不及惊叫就死亡。我低头匍匐,躲避弹起的碎石。 爆炸,第二次。 第三次。 飞机降到了很低的高度,这可能是他们来到地球第一次降到这样低。 飞机向老师飞去,我看到老师仍然试图站立。我大声呼叫,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的轰鸣。我想起身去拉老师,一阵爆炸的激波从身后传来,我脖子上挂着的玉石突然炸开,给我胸口一击,我踉跄摔倒。再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像老师扑过去。 是阿玖。 混乱,慌张,一片空白。 在飞机掠过老师头顶之前的一剎那,我看到老师纵身向地面的裂隙跳下去,而阿玖跟在身后。两个人的身影如坠落的彩虹,在空中划出久久不能散去的光影。我整个人完全空白了,以为自己要死了,以为我们都要死去。而就在这时候,狂怒的飞机忽然像失去意识的昆虫,滑翔向远方,坠落在遥远的地点,开出烈焰的花。一切突然停下来。 我在不明所以中失去了意识。 (五) 第23页 一个月之后,我坐着齐跃的车,车开在郊外寂静无人的山路上,车的后座上放着林老师最喜欢的白色菊花。 我们去的墓园很远,汽车行驶在无人的山路上,百转千回。山岩延伸着看不见的方向,树木在一侧遮住山下的视线。车静默地开着,我们静默地肩并肩坐着。 齐跃的表情凝重,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很少笑容,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他认为是他自己的隐瞒才让老师死去,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想多了。但从另外的角度,我们都清楚他是对的。我想了很久老师为什么会跳下去。最终的结论是老师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从他策划这一切的那一天起,我们抱着侥幸生存的愿望,而老师已经在内心相信了月球会毁灭,地球会裂开。我对此怀疑,但老师相信,齐跃的隐瞒加深了他的相信。 谁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天梯的共振引起断裂和倒塌,但不是月球,而是实验室。月球实验室建筑的倒塌引发反应堆的核爆,进而点燃黑洞实验设备的爆炸,产生了微型黑洞,而它在短时间内迅速吞噬了周围的物质,剧烈的反作用喷发又吞噬了周围的基地。钢铁人在最后的瞬间试图遥控地球的飞机,但是只有片刻的挣扎。 这一切,谁能知道呢。 我问过齐跃,为什么不早一点将真实的计划告诉我们。齐跃苦笑着摇摇头,你难道以为钢铁人真的不知道咱们的筹划吗?他们其实早知道,只是他们知道月球没可能炸裂,才不去管这种小儿科的牺牲,但是如果告诉任何人,让他们知道月球实验室有实验制造黑洞的能力,那么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全被消灭。齐跃说完看着我,眼中有着我第一次见到的苦涩的悲哀。 墓园寂静空旷,坟墓并不多,排列得很整齐。 我们走到老师的墓前,低头弔唁。 寂静的衣冠冢,没有老师的人,但有他的灵魂安息。花朵和石碑安静朴素,石碑上只有名字,没有多余的字样,几束颜色品种各异的花束标志着在我们之前前来的弔唁者。 我们各自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老师说了自己的话。 老师的墓旁是阿玖的墓。我将一枝白色玫瑰和从我脖子上坠落的碎掉一半的玉放在她的墓前,玉碎得晶莹,那是她结婚时送我的信物。 墓碑上,阿玖笑靥如花,如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洗去路上一切尘土飞扬。 阿玖,我们终于回家了,不是吗?我望着她,在心里说。 照片里的她好像笑得更多了一点。 我望着望着,望出了眼泪。齐跃将手搭在我的肩头。 远远望去,空旷的墓园延伸如同一座花园。草坪勾勒出死者安息的所在,如生前的居所一样透露出灵魂的气息。偶尔的鸟鸣让空气显得更寂静,青草的香气带来泥土的芬芳。春天回到地球。暂时的拯救和喘息让生者的生活可以继续,等待着看不清的未来的下一次进攻。天空很轻盈。 我和齐跃坐下,坐在墓碑前与死者交谈,对饮一壶酒。在孤独的地球上,这小小的角落成为我们四个心里最接近的一隅。月亮在头顶,隐约透明。 繁华中央 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想靠自己。 靠自己做什么? 靠自己拼命。 然后呢?死在黑暗中? 那也好过变成你们活在阳光里。 (笑声)没错,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也不在乎自己的才华吗? 阿玖初到伦敦的时候是二十二岁。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小提琴专业,进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读作曲系研究生。她想要成为萧邦、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的音乐家,这是她心里放不下的念头。 出国之前,她和陈君领了结婚证。二十二岁结婚是很少见的,但他们已经相处了八年,她只是想让陈君放心,她出国不是为了更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而只是为了心里作曲家的执着。她很爱陈君,但她放不下这个机会。陈君没有反对,就像他对所有其他事情那样,看上去不在意。 阿玖独自一个人踏上异乡的旅途,从希斯罗机场出来,她坐轻轨进城,看着身边的各种肤色和边角残破的座椅,既有一种异域的疏离,也有一种安然回家的感觉。她终于到了这个地方,一直梦想的地方,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她到学校报到,经受语言的考验,克服严谨官僚重重文件的阻挠,最终办妥了保险、学生证、银行卡、暂住证和租房证明。她找了一个阁楼住了下来,阁楼在一个小广场的边上,底下是交通枢纽,从窗口望出去,每天能看到等车人。阁楼安静寂寞,房东是老太太,不常住在家里,厨房里收拢着银色雕花的餐具。她自己买了一只手绘图案的瓷杯子,没有暖气的日子就一直做热水,每日靠热水温暖自己。 她学习作曲,非常努力。出国前的专业是小提琴,但她并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演奏者。 我在乎我的才华,但我不想靠别人。 你难道仍然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 是。 那看来,你还不够解你们的世界。 初到英国第一年,阿玖跟着同学一起上课。学院的楼是几百年历史的老城堡,仍然带着哥特时期的庄严和阴郁,与世隔绝,让人不知不觉变得安静。 第24页 阿玖的开端并不顺利。她的底子并不好,出国才知道差距有多大。她的手指缺乏天然的灵活,幼年又没有经受足够的钢琴训练,手指的弹性和力度都有不足。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尽力用擅长的东西遮掩,她拉抒情曲目时的情感把握还可以,但是需要速度和灵巧的曲目就显得僵硬。她的耳音只是一般,基本音准不成问题,但行家听起来,个别地方仍然有差那么一丝丝的不够精确。对高水平比赛,就是这么一丝丝,让人评审时微微皱眉,继而转开目光。她想要隐藏这一切,只展现出自己好的一面,结果这种掩饰成为她的负担,她很容易紧张,在平淡的地方显得古板,在情感张力强的地方又会夸张,拉出来的曲子就有一种情绪化的刻意。观众能感受到她的动情,但不能介入,那种动情显得造作而用力过猛。 两个学期过去,阿玖的演奏只有平庸的分数。好在是作曲系,对演奏的要求相对不高。她努力地默默练习,在教室最后观察同学的技巧。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教室前方拉得有声有色备受赞许的同学,心中有一丝绝望。这种绝望给她一种苦与甜同时存在的奇异感觉,她在无望的努力中触摸到自己的执拗。 有个别的老师会注意到她,给她一两句叮嘱。这种时刻并不多,老师喜欢点拨有天才的学生。马尔科老师是个和善的老头,他叮嘱她放松,说她先天条件很好,只是运用得不好。那是在她最绝望的一个下午。阿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 音乐学院的竞争是最为激烈的,最好的位置只是那么一个两个。 你只需要以我们的样子出现很短的时间。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你放心,去除伪装,你还会回到你的样子和你的生活。只会活得更好。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考虑的。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绝不需要杀戮或者背叛你的同胞。你只需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已经是背叛。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背叛,从长期看,这会是拯救。 我不会相信你们。 你不是已经相信过我们很多次了吗?难道我们骗过你吗? 阿玖的才华不在演奏,在作曲。这一点,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从小到大教过她的老师,都表示认可。本科的老师给她很高评价,这是她出国的重要动力之一。 阿玖是如此爱音乐写作,她把它当做语言的方式。她在日常生活中说一种语言,在乐谱上说另一种,她知道后者更贴近自己的心。高兴的时候,她可以写上十几个小节的旋律线,难过的时候,她用小三和弦和减七和弦在纸上来回变化。沉浸在写作的日子,她可以对饮食没有任何要求。她去超市买很多东西囤积,只为了减少购物和选择的精力消耗,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习、创作。那段时间简单而幸福,每天只想着新的旋律。由于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在表面的无望之下,她给自己埋藏了深深的希望。 在她留学的第三年,钢铁人到来了。 钢铁人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地球人不知道它的名字。它们突然而至,留下恐怖的痕迹,以令人难以捉摸的方式精确制导,打击地球上各个国家的飞行基地和发射基地,准确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冷漠无情,在烈火将人类吞噬的时刻露出峥嵘的面目,似乎是故意让人看到。它们有金属外表,光滑无隙,高大强硬。它们很快占据了月球,进而逐步侵蚀地球。电视里充斥着它们神秘的踪影,悄然而至,留下死亡,瞬间离开。 整个过程缓慢而令人痛苦,钢铁人的冷酷和准确就像偶尔爆发的肌体的抽痛,不时降临,尖锐钻心。它们不伤及一般人,但可以消灭所有武装抵抗。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标准,有目标,有特殊的针对,以威慑为目的。它们对科学家和艺术家非但不伤害,似乎反而故意加以保护。在文化古蹟和演出现场周围,它们不伤人,一时间,艺术成为热门的寻求保护的方式。恐慌之中,艺术学校反而变得更加抢手。 在这个过程中,阿玖像众人一样关注、恐惧,从电视里看战争画面,在警报时躲避。她为死亡悲伤,在哀悼日上街游行,但它们从未出现在她眼前,她并未觉得它们和自己的生活有直接联繫。 入侵前两年,地球的生活还未发生太大破坏。她的生活仍然日复一日地过,在学校参加考试,提交期末的作曲作业,参加新年晚会,筹备毕业庆典演出。战争发生在另一个时空。对她来说,最棘手也最紧要的是毕业后的工作。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一个乐团或者学校,她的签证就会到期,就要回国,不能再留在伦敦。她不愿意回去。她的使命,她的才华,她与生俱来的兴趣与梦想,都在古典音乐的国度,可以是伦敦,是维也纳,是布拉格,是慕尼黑,但她不能回去。 她开始逃避给国内电话。母亲总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陈君倒不介意,从没催过她,只是永远是那样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时间久了,阿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有时阿玖觉得自己是那么了解他,有时又觉得他们是被隔开在玻璃的两侧,看上去很近,却从来不曾真的在一起。她心里对他有愧疚,越是这样,越逃避电话。 她进行得不顺利,参加了三四个顶尖乐团的考试,都没有通过。她递送给乐团的曲谱也没有被录用。刚出道的新人,如果没有天降的运气,很少有乐团会排练她的曲子。商业公司会挖掘新人的创作,只是堆积在公司前台的曲谱太多,若没有知名引介,也很难得到注意。她曾经跑到公司去等,却始终没有机会找到筛选曲谱的负责人。 第25页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机会越来越少。对于创作者,挫败的困窘是好事。她能在每一次挫败回家之后,在悲壮的无言以对中写下另一段交响。然而对于现实生活,挫败却没有任何益处。她已经毕业四个月,签证很快要到期,如果不能找到被接受的机会,那么就没有留下的可能。 唯一的机会是一场比赛,古典音乐与跨界流行间的最大比赛。阿玖报了名。这是他人的繁花似锦,阿玖的背水一战。 就是在这时,它们第一次找到了她。 事到如今,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如果你不愿意,你自可以离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从不勉强谁。 你们难道不怕我离开这里,将这秘密说出去? 你不会的。 为什么? 它站了起来,金属光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嘲讽的笑,若有若无,隐藏在泛着光的表面。你跟我来,它说。 阿玖站起来,双膝因为坐得太久而酸痛,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那是怎么发生的,阿玖似乎已经记不清了。她能记得的是一些细节,比如第一次来找她的那个男人穿的风衣上掉了一颗扣子,比如餐厅桌上摆着不合时宜的茉莉,比如那一天晚上她独自徘徊时遇到了喝醉的流浪汉。但这些细节怎样拼凑出整体,她已经没有概念。 她恍然能记起初赛的那一天下午,她和她的小乐团从舞台上撤下来,小乐团领钱走人,她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等待结果。她知道结果不好。小乐团是她在伦敦街头找来的临时活动乐团,在伦敦街头,这样的小乐团能找到许多,他们等在演出场所外,为各种团体和影视剧临时出演,什么样的曲目都接。他们态度倒是认真,但只排练了三次。阿玖付不起更多次排练的费用。最后的效果只是机械的呈现,她想要的音乐的张力,她曲谱中的对比、犹豫、大起大落和黯淡中唯一一条解决的线索,都没能在舞台上呈现出来。阿玖站在指挥台,小乐团却必须看谱,很少看她。她似乎能感觉到身后评委冷漠的目光穿透她的后背。 初赛是在一所学校一个大的音乐教室,空旷高昂,落地窗透进斜射的阳光。演出结束,她一个人留下来,希望能等到一点提示,一点评分的信息。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木头椅子上,胃疼,尽力裹紧长毛衣用双臂压住胃部。 马尔科老师也来了,观摩比赛。他悄悄走到她身旁坐下,拍拍她的后背。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摘掉棕色的贝雷帽,他一直看着前方,花白的鬍子在阳光里显得很亮。阿玖觉得他是在送上提前的失败的安慰。 她终于没有等到结束,向马尔科老师道谢,提上包离开。她的心情太坏了,一片迷濛,只顾着向前走,几乎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也从赛场出来,一直跟着她。 然后她就坐上了一张精緻的餐桌。她心思很乱,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那个地方,只知道她面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而那个人似乎不遗余力地诱导她接受他的某些帮助。桌上摆着三文鱼和葡萄酒,还有一盒包装朴素而美的巧克力。她能肯定,他不是她的倾慕者。但他要帮她,因为他说他听出她曲中的天赋。 他问她,你能否承受得住,曲谱永远不被承认,直至烟消云散。 就是这里了。它带着她走过漫长的走廊,最终停下,推开一道门。 阿玖从回忆中惊醒,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伦敦。她只是顺着推开的门,看到门后金碧辉煌的另一个世界,一座光辉的大厅。 他们都在这里,你看了就明白。它说。 阿玖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勇气推开门。她转头看了看它,它会意地耸耸肩,替她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阔的大厅,向两个方向都看不见尽头。房顶挂着金色吊灯,吊灯下零星散布圆形高脚桌,穿着华丽的人正在召开宴会。阿玖定睛看去,有很多人她认识。有知名的导演、演员,拿过大奖的画家,冉冉升起的钢琴新星,还有媒体极为推崇的新锐文学家。她和一些人有过一面之缘,有些是在演出现场碰到过,有些是她作为观众在台下仰望过。另外一些人只在银幕上见过。他们谈笑风生,专注地欢乐,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一道小门。阿玖站在小门旁边望着大厅。人们的笑声如同灯光摇曳,端着酒杯在大厅逡巡。礼服华美,露出肩膀和后背,镶着珍珠水钻,燕尾服黑色笔挺,领口有泛光的丝缎。调情不露声色,相互的赞美伴随着无恶意的玩笑。 然后,她看到了那一幕。在一张小桌旁,一个英俊的演员正在向两个美丽的女子展示,他缓缓转动肩膀和手腕,手臂上几个地方同时开始呈现光芒,光芒向空中上升、延展、凝聚,最终汇集在一起,将完全他包裹住。光芒变成了钢铁人的样子。 阿玖凝望着那个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他的变身如此自然,让她浑身颤抖。她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它实际到来,她还是觉得震动。阿玖内心产生无法抑制的悲哀,一种小老鼠在鼠夹上感到的大限将至的悲哀。 难道他们……她回头看它。 它点点头,面含讥讽的笑。 没错,他们都是。 灯光,掌声,酒会。这一切和多年前的记忆太像太像。回忆这些事让她精疲力竭,内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开始刺痛,像阴云密布的天不停被闪电刺穿,云却不散。 第26页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她第一次跟着那个陌生男人进入宴会大厅的时候,一切也是这么富丽堂皇。她被引介给部门主管。举起一杯酒,点头行礼。又见到海外代理发行商,约定将来常联络。然后见到两位知名新晋音乐家,他们刚刚拿到新电影的委託代理。蓝色的射灯照出深浅不同的光,循环往复,如水波荡漾。空中垂下的水晶珠链反射着灯光,一颗一颗偶尔晃了人的眼睛。她在眼睛里穿梭,那些眼睛上涂抹着各色浓烈的眼影。浓烈,高傲,夸张,目中无人却迷人,像极了眼睛主人狠狠活着的态度。 陌生人在她前面走着,脸上总是那一副不痛不痒的笑容。他似乎预料到她会跟着,自从他第一次跟上她,似乎就知道她会跟着。 他们进入礼堂,在西装革履间坐下。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惊讶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隶属于不同国家,掌握着不同的地位,在电视上总是站在两边,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会集到一起。他们低声谈笑,讨论着一些她听不见也听不懂的问题。身边的陌生人似乎满意于她的惊讶。他的笑容讽刺却洞悉。然后他带她去餐厅。 你看到的这一切,他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也可以做到,你的才华是不可多得的。 谢谢。她说。 我们会制订一个方案给你,最好的推出途径,最好的引介人,最好的市场宣传。 ……谢谢。 现在这个环境,你要拿到好的机会。所有的赞誉跟着关注度走,所有的关注跟着资源走。杂志版面、音乐会场所、电视台的出镜机会、评奖的机会都要靠发行的力量。有妥善的安排才有人重视你。你不要小看这一切,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深谷能出幽兰的时代了,你不要妄想锁在抽屉里的谱子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只有已经被看到的,才会在将来被看到。莫扎特也需要父亲去王宫打点,一样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不应该拒绝。别说你没有想过站在舞台中央。你应该出名,交给我们,我们能做这一切。 然后是排练,演出,宣传。她被安排加入了乐团,参与演出。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录制了曲目,接受杂志採访。她在本已放弃的比赛中节节晋级。她接到了第一个合约,替一台很重要的演出谱写背景音乐。她有了专场演出,也有红地毯上的光芒。 这一切过去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在那时没有拒绝。她没有勇气拒绝,或者没有动力拒绝。 它站在宴会厅边上,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宴会厅里的文艺名流,也看着她。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还要拒绝吗? 她捂住耳朵。 这是圈套。如果当初我知道是你们的恩惠,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当初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错了。你知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从第一天就向你传达过的。 阿玖语塞了,她仔细回想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们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而已。你害怕面对矛盾的选择,你害怕矛盾阻碍你的光辉之路,所以你拒绝承认。别说你没听懂我们传达的话,你只是故意不去想而已。就算你没听懂,你看看你手上的花,能做到这种技术的,你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吗? 阿玖一凛,她下意识地抬抬手腕,手腕上的细小百合从皮肤中浮现出来,如同池塘水下浮起一朵睡莲。这是那个陌生人在早些时候嵌入她手腕中的微晶片,据说是联络他人和身份认证所需。 她看着它,它在她皮肤下像是冷静的嘲弄。她想把它抓出来扔掉,连同所有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可是在触到皮肤的一瞬间,它又隐没不见,让她一阵徒劳。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想将皮肤撕开,可是没有用。 它又笑了。很奇怪,它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可她能感觉到它笑。 别急,不用这么快给答案,你可以回去再想想。 阿玖转头看着它,它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光亮平滑,除了一丝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不出它是真诚还是假意。它的金属面孔、金属身体、金属一般冷漠的情绪,都让她困惑。它居高临下,从三米高处俯视着她。这个高度是最好的轻视的高度,远得足够轻蔑,又近得让她看清它的倨傲。它似乎已经拿准她的回答,只是像捕鼠夹前的捕鼠人,等着小老鼠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她害怕它的注视,低下眼睛。她决定回家。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走没关系,它说,只是你要想好你选择的后果。你要想想,一个物种,一种文明,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你将艺术留下来,你们的文明就可以不死。我们也得到我们想要的,皆大欢喜。即便在某一天你们的文明死了,你还可以替它留下点什么。尚塞拉德人死了,还有岩洞壁画留下来。我们能决定你作品的命运。我们可以让它们流传千古,也可以让它们不问世。 接着,它带她穿过宴会厅,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推开细长的白色小门,引她向立柱围栏下望去。阳台下是特拉法加广场,有聚集的避难和抗议的人们,密密集集,围着铺盖与帐篷。它伸出手臂指向惊恐的人群。 你看那些人们,它说,你的犹豫就是为了他们,可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他们相互倾轧,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不择手段。我告诉你,你现在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却不会领情。他们早就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充满嫉妒,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希望你失败,你以为喜欢你的人多,可是恨你的人更多。他们充满阴暗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的光辉,希望你跌下来。他们根本不懂你。你为他们牺牲只是白白牺牲。他们最终会消失,那又怎么样呢。所有物种都会消失。在宇宙无限广博的艺术中,根本没有物种,只有杰作。你要想好天堂的位置,天堂在宇宙里。 第27页 它挥出它长长的手,金属在夕阳里滑出一道光。它冷漠地指向广场上的人们,人们没有注意到它,人群兀自蜷缩汹涌。它带她离开宴会厅,送她出门,走过一道漫长而黑暗的走廊,最后,用一种让她窘迫的口吻说:其实,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阿玖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角,走得彷徨无依。天已经黑了,路灯和餐厅里的水晶灯都已点燃,明晃晃地闪烁着。 阿玖觉得恍如隔世。她回想着它们的要求,身上一阵发冷。它们要她伪装成钢铁人的样子,用肌肤里嵌入的结点产生光,形成光线笼罩的虚假表面,产生魅惑的高大外表,看上去就和它们一样。她需要做的是在需要的时间出现在需要的地方,给人类突然而至的惊奇,伪装数量的优势,产生威慑与恐慌。人们会以为钢铁人神奇降临,出现在每个角落,因而心生畏惧。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强大钢铁光芒的表皮下,是虚空矮小的普通人类。令人落荒而逃的钢铁人大部分是人类,这个消息让人心底寒冷。 她的第一反应是报告给警察。她只有这个报警机会,如果再被钢铁人请回去,也许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她犹豫了,它的话开始产生效果。 它们到地球几年了,攻占地球多个重要指挥区,而她被它们庇护也有三年了。她名义上不知道是谁在庇护,但她潜意识知道是强大的力量。她是被它们选出的许多个潜力者之一,她成功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首次比赛最终赢得了第二名,第一张唱片在广场大屏幕循环播放。积累了多年的曲子登上了大舞台,柔弱中的张力让一系列评论家击节称颂。电影配乐的工作主动来邀约,重要晚会成为嘉宾,两年之内登上排行榜前列,新作的交响得到第一流乐团的配合。这一切她都懵懵懂懂经过,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安排。她在她的乐团里演奏,晚上回家作曲,剩下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光环罩到她头上。 她觉得一切都是梦,可她没有勇气将它惊醒。她带着不真实的感觉看着自己获得的一切,似乎一切都罩上一种宿命的色彩。付出和才华仿佛苦尽甘来,执着与梦想似乎也握在了手中。可是她今天才发现,这是跌入了更大的陷阱。她像在一条长长的监狱一般的走廊里,在黑暗的摸索和敌人的窥探中奔逃,以为逃出了,却进入宿命的审判室。 她陷入纠结。它点到的是她的弱点所在。她能够承受得住寂寞,但是她确实承受不住曲谱永远地湮没,永远没有人会拿出来演奏。她的心完全在她的曲子里。她的语言、她的喜怒、她的生命都在曲子里。她是那么喜欢写,尽管很多时候写不下去,但只有沉浸在谱中,只有每时每刻心里转着可能的旋律,她才觉得安然,才觉得生活处于正轨。每天的起居作息就像银幕后默默运转的机器,曲子才是拉开大幕的剧情。她能接受死后才被发现,就像巴赫被孟德尔颂发现,马勒被伯恩斯坦复活。但她不能承受写下的一切永远不被发现。那就剥夺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她该怎么选择呢。她在上一次选择中软弱地沉默了。上一次是人类做代理,给出的承诺太优厚,她便忽略了背后的力量,任凭他们安排。那时候一切都正在上升,四周充满明亮的光芒。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又该怎么选。 阿玖拖着脚步向家走,走得无比缓慢,步履和心一样沉重。 在她身边,有一排拉琴卖艺的年轻人,有独自演奏的,也有组成小乐团的,三三两两散布在广场。学艺术的学生在看得见的地方排练。有散发音乐剧传单的孩子将传单递给路人,传单像蝴蝶和落叶一样随着空气飞舞。有小孩子拉着气球跑过,小孩子的母亲在后面紧追,他们身上都背着难民的包裹。音乐厅门口播放着音乐剧的片段和旋律,彩灯一闪一闪,就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就像仍在太平盛世,就像没有恐惧。 阿玖走了很久。泰晤士河两旁都被人群充满,圣保罗大教堂优雅的穹顶仍然露出一角。水面上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远处的塔桥残破中显露出沧桑。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分裂。她所鄙视的和她渴望的联合在一起,要么全部,要么零,没有中间状态。她该不该将秘密说出去,为什么之前的知情者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彻骨寒冷: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住处,阿玖生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中,她一直断断续续低烧。躺在家里养病,喝水,每次受不住了去看医生,回家之后很快开始反覆。她极少出门,食物买一次吃很久,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床头。偶尔出去一次购物,身体像轻飘飘的棉絮,风吹在身上站不稳,头疼得只想躺在地上,全身颤抖。回家一直睡觉,半梦半醒之间噩梦连连。她谁都没有说,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和自省的机会。 在病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自己最后悔的事。那年大学毕业,他们受邀参加一个音乐节。音乐节大牌云集,倒数第二天晚上有一个告别晚宴。阿玖和陈君一起去,阿玖很兴奋,晚宴的嘉宾都是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指挥家和作曲家,她期待了很久。陈君原本没想去,阿玖为他争到一张票。他们一起到达会场,在宴会厅边上观望。阿玖一眼看到约翰森先生和太太,坐在阿连卡先生旁边,谈笑风生。三个人旁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就走过去,主动攀谈。约翰森先生友好地与她聊天,邀请她坐下,问她关于中国音乐的事。阿玖不相信世界知名指挥家竟然和自己聊天,她用各种办法希望让对方记住自己。她的脸发烫,顾不上喝水。不记得聊了多久,也许有几十分钟,也许只有三两分钟,她忽然想起抬头向门口望去。陈君早已经不在了。阿玖满场寻他,始终没有找到。她知道他离开了,也知道她的急功近利在他的眼中是多么鲜明。她想像着他的离开的样子,羞红了脸。 第28页 阿玖总是这样在摇摆,有时不能摆脱欲望,有时又觉得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陈君是她摆动的中心,他似乎永远那么无所谓,站得远远的,站在外面。有时候阿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无所谓,那种态度让她气恼。他的冷静像一面镜子,映出她的躁动不安。 来法国的第二年,找工作的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阿玖打电话回国,说自己的痛苦和害怕,陈君安慰她,说没关系,大不了就回国。他说他能理解她。 你不理解的。阿玖说。 为什么? 男人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女人活在他人的眼睛里。我回不去的。 她梦见这一切,所有这些说过的做过的事情都在眼前滑过,像影片剪辑的幻灯片一样。她在黑暗的睡梦中挣扎,与梦魇的闪亮光芒斗争,与疾病斗争,与非意识状态的思想斗争。每天醒来大汗淋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一个电话,将她惊醒。电话说她的最后一部交响已经被排演出来了,正在等着公映。 阿玖参加了公映。出门前她装饰了一下自己,无论如何,她不希望自己以邋遢面目示人。她穿了一条紫色的小礼服,吹了吹头发。 音乐厅离住所不远,她不想叫车,一个人从老巷子里穿过来。她边走边思索,对内心的想法做最后的梳理。 钢铁人要什么,它们要的只是臣服。它们用威慑和诱惑的武器,让恐惧者恐惧,让欲望者欲望。它们因而超然物外,地球人不再与它们战斗,而是与内心的魔鬼战斗。阿玖不知道她还能战斗多久。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炮火的声音,被一阵骚动和热浪堵了回来。她仔细一看,原来是钢铁人在音乐厅前清理现场,和围坐的人起了冲突。真的钢铁人很少在地面现身,一现身就非常强硬。盘踞音乐厅前的多是难民,表面上最柔弱的难民。 一小撮难民掏出隐藏的武器开始射击,钢铁人以最快的速度武力回击。它们伸出可携式迫击炮,围绕广场开始地毯式清除,两个钢铁人用光焰画出一道围栏,不能及时退出场地的人接连倒下。人群惊惶地向四面八方奔逃,向每一个小巷子逃窜。有人向阿玖站着的小巷子跑来,尾随而来的是炮火。阿玖也想跑,可是她浑身虚弱,几乎无法迈步。她惊慌失措,却不能动。钢铁人越来越近,在紧急的一剎那,她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身上的结点开始发光,光连成膜,将她包裹,在一秒之内将她变成了它们的模样。她矗立在巷子中央,如同从天而降的妖魔,原本朝她奔来的人群生生剎住了脚步,发出惊恐的喊叫,朝两旁更狭小的巷子散开,一时拥挤踩踏。她害怕极了,对自己无能为力。人群身后的钢铁人停止了射击,人类只要屈服,它们就停火。幸存的人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她慢慢地走过人群,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它们的权威。 她经过它们,心中有一种坍塌崩毁的感觉。她走上台阶,进入音乐厅,收起光幕,作为嘉宾欣赏了乐队对她作品的完美演绎。她麻木地接受了一切,头脑中萦绕不去的是进入音乐厅之前,在台阶上看到的被清理的孩子残缺的肢体。她的心里有一部分死去了,连同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进入了伦敦警局。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旁观前往香格里拉的人陆续启程。香格里拉,一个钢铁人承诺打造的科学艺术天堂。那里将是一片禁区,一片乐土,一片拥有最完美住宅和最无忧创作环境的花园,钢铁人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和作品的珍藏与推广。当然,也控制他们的行踪。 有人欢愉地登上飞机,有人怀疑,有人忧心忡忡,但他们都走了。阿玖的乐团整体离开,文学家离开,数学家离开。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知道钢铁人的秘密,另一部分连这秘密都还不知道。 阿玖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上演,她独自留下,离去的悲喜与她无关。她敷衍钢铁人说健康不佳,要再等待一段时间,其实她是在等待伦敦警局承诺的反击。她知道自己早晚会暴露,钢铁人不会饶过一个告密者。伦敦警局也未必真的信她,早晚有一天她会孤身一人。 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听音乐,哪里也不去,只是捧一杯热水,坐在木质窗框旁听音乐。她开始喜欢沉郁的色调,喜欢所有最后时期悲痛的作品。她特别喜欢莫扎特三十九和四十一,莫扎特的纯净让悲伤更为悲伤。她喜欢布鲁克纳第九,比早期的作品旋律性强,悲壮的味道却一丝未减。她也喜欢萧士塔高维奇第十,萧士塔高维奇的所有作品中,她几乎只喜欢第十。内敛的沉静的凝思,痛苦与黑暗的回忆,带着悲观主义的主题与结构,去除了早期作品恼人的战斗感,剩下更广博的悲悯。她静静地坐在窗边,几乎从音乐中看到这片大地上将要上演的悲痛结局。她无能为力。她听拉赫玛尼诺夫的哀歌。这样凄婉的小调她早年不会喜欢,但如今有了耐心一遍一遍听,那悠长悽厉的旋律才真正进入心里。 她仍然发烧,在眩晕的汗水中为自己洗礼。 她第一次有了沉静的创作欲望。她想写些什么,不是为了舞台下的观众,也不是为了买她唱片的音响前的听众,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挣扎、她的悔恨、她最终的平静。为了她所见到并将要见到的一切。不必留给任何人。这是一部为了毁灭而写的作品。 第29页 作品没有写完,她就接到了陈君的电话。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君了。自从她出名,就很少有时间回国。接到他的电话,她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太多事情想和他说,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她想说她还是记起了他们纯净的梦,想说自己在余烬中的复活,想说她越来越懂他为何什么都不求,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泰晤士河边上见到了陈君。陈君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老样子,温和、疏远而淡然。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和她的灰色大衣相得益彰。她喜欢和他并肩行走的感觉,心里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次。 陈君阐释了他们的攻击计划,阿玖的心里燃起一点火花。不是为了这计划的结果,而是因为她看到自己最好的归宿。她喜欢这计划,以天地为歌,以音乐攻击,宁可死去也不苟且。她心里浮现出很多画面,小时候一起学琴的画面,大学时他骑车带着她的画面,毕业时他们没心没肺的笑,出国后她第一次回国时他在机场抱她,找不到工作时黑暗夜里的越洋电话,世界巡回演出时他在台下默然注视的微笑。她很开心最后的时光能和他在一起。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他在一起,几乎把这些画面弄丢了。 “我喜欢这个计划。”陈君说,“用天梯做弦,用地球的力量与它们共振,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后的抵抗了。” 阿玖点点头:“是的,没有比这更肃穆的了。” “你真的非要参加不可?这次的行动很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 阿玖望着陈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危险的坚定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内心的平安。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陈君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哭了。她拥抱了陈君,没有让他看到她的嘴唇。我们都回不去了,她无声地说,我只能永远记住你。 弦歌计划当天,阿玖换上了最精緻的衣服,盘起了头发,化了妆,见到的人都说漂亮。在吉力马札罗雪山的宁静之下,她静静地演奏,第一次感觉手指的僵化消失了,内心的紧张也消失了。她和她的音乐在一起。音乐通过琴弦传给高山和月亮,天地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草原、风和人不妥协的决绝。林老师在台上忘情指挥,她也忘了一切,从第一个音符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音乐激起天梯的震动,激起的气流强悍袭人。计划就是如此,以地月之间的共振震碎另一端的野心,用能量放大杀死敌人。然而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大地的震撼也将撕裂地面,让人尽量山崩地裂。阿玖在大地的震撼中内心平静,她等到这最后的时刻。她很怀疑林老师的攻击计划没有结果,只是不妥协者最后疯狂的绝望,可是她不在意。她知道有人还在抵抗,这就足够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她知道林老师也明白。 天空中见到了战斗机,战斗机开始扫射,火光燃烧舞台,乐团的人开始伏地躲避。他们以为它们是来攻击他们。可她知道不是,它们是来找她的。这一天是伦敦秘密计划的第一次尝试袭击,尝试袭击它们的地面据点。它们必然几分钟之内就能查出告密者,继而灭口。 她一直等着这一刻。她不用它们动手,她自己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死亡是她最好的重生。 她最后望了一眼碧蓝天空中纯净的云,跟着林老师,纵身跳下大地的深渊。 宇宙剧场 格拉斯哥是一个清冷的城市,传统时代就已经清冷,脑域时代就更清冷。 2099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伊莲竖起大衣领子,繫紧腰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穿过格拉斯哥曾经繁华的中央步行街。 步行街的建筑有三百多年历史,属于曾经风靡欧洲大陆的新古典风格,灰色色调,岩石材质,街边曾经排列着一串时装小店,咖啡馆的桌椅摆在路边伞下,不过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眼前的街道一片冷清。就像全世界各个城市经历过的,格拉斯哥也逐渐变得萧条、冷淡,像一盏烛火渐渐暗下。自从脑域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各个城市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看世界地图,能看见那些光点逐渐消失的过程,异常悽美。 伊莲刚拐上步行街,就听到吉他和歌声。她愣了一下,慢下了脚步。 那个歌手在大街中央一个靠墙的位置,用两道墙垛为自己挡风,黑色手提箱在脚下打开,箱子里有一些小件乐器。他穿了一件黑色运动夹克,灰色t恤衫的边缘从夹克下露出,牛仔裤卷着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世纪初典型的流浪歌手,也是伊莲看老电影的时候最喜欢的形象。歌手身材很高,褐色头发。 伊莲停下脚步,听他唱了一曲。他的吉他技巧还算过得去,个别地方有一点不够纯熟,但他很好地用歌声掩饰了过去。 “天气很冷,不是吗?”一曲结束,歌手主动和伊莲打招呼。 “嗯。”伊莲点点头,“这种天气出来唱歌的人不多了。” “我喜欢唱歌。”歌手笑了,“这让我感觉回到过去。何况今天还是圣诞节,应该有人唱唱歌。” “你怎么知道这个节日?”伊莲问。 歌手和伊莲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从义大利来,父母早逝,是有钱的脑域商,他用他们遗留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在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活动的世界里周游。他说自己喜欢古老的事。他问伊莲要去哪儿,对她的活动表示了兴趣。 第30页 伊莲凝视他的脸一小会儿。这是一张年轻、英俊、不谙世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来看看。” 他们转过街角,走进小教堂。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十八世纪小教堂,早在一百年前就改成了当代艺术馆,展出一些科技感十足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脑域时代之后,看展览的人寥寥无几,艺术馆的职能也几乎废弃,一两年开放一次。伊莲看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其中堆积的无人问津的艺术展品,那么有创意,却又那么可怜。 她带歌手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座位都是临时的,塑料椅子,她摆好它们是想有一种仪式感,像古代的节日演出场所。她又看了看歌手的脸,他看上去还是天真愉悦,而且也在看着她,好像对她也有某种说不清的兴趣。 当照明暗下,3d影像开始瀰漫在他们身旁。他们进入宇宙,又从宇宙俯瞰地球。 在他们面前的舞台上,出现数字、公式、光点、网络节点、迅速变化的结构,最后出现本星系群、银河系、地球,地球上冰河进进退退,绿色遍布消失,城市兴起衰落,人群扩大缩小。代代繁衍,由一点蔓延至全球,扩展至最为广泛后,突然减少、退缩进少数聚居点—那是脑域时代到来。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各种表情的面孔飘过他们身边,得意狂笑的、悲伤欲绝的、义无反顾的、隐忍痛苦的,他们几乎能从无声的影像中听到声音。 “那个时候人们还崇拜一切。”伊莲对歌手说,“这不奇怪,对于刚学会农耕的民族来说,气候太重要又太多变,他们不得不祈求一切信号的保佑。这是祭祀的来源。不过有趣的是,节日比这起源更早。” 歌手此时变得安静了,似乎忘掉了早先的饶舌,专注地看着图像。 伊莲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说:“是的,你想的是对的。这个确实是古代中国,由巫到礼,中国是最早祛魅的民族,礼仪之邦非常重视节日中的仪式和共同的理性。后来的罗马帝国把节日更看作狂欢,非常不一样。这也预示了两种文明后来的进境。” 图像更具体了,更多人物的身躯和面孔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舞台上。舞台处在教堂建筑的中央,由穹顶映衬,加之始终不变的宇宙背景,让一切显得幽暗深邃。动态人物和面孔越来越小,越来越凝聚在虚拟地球的表面,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眉眼,王侯将相都在一瞬间出现又消失于虚无。 “快要结束了。”伊莲说,“你看到了近代,这部分是你熟悉的。你看到春节和感恩节、情人节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节日是怎么消失的。很讽刺,每年都有些人在脑域网络上怀念这些节日,但没有人再行动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到最后几段庆祝的画面。“……最后是10月5号,最奇怪的一个节日。地球人通常叫它脑域节,但我听说有人给它起过另外一个很不祥的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叫流产节。” 最后,所有画面停下来。视野中只有那个蓝色地球,虚拟影像,孤独飘浮。 “很震撼。”歌手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从中看出什么?”伊莲问他。 “这是我想问你的。”歌手转头凝视着伊莲,“我不懂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什么?” “很多东西,一时说不清。”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伊莲没有看歌手的脸,眼睛仍然注视着虚拟地球:“为了理解脑域。” “脑域?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歌手似乎更有兴趣了,“每个人脑活动接入网际网路,共同计算,体验无限……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我想理解的是,脑域会运作出什么结果。” “结果?” 伊莲突然转过头,目光与歌手的目光相遇,浅笑了一下,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兴趣?” “我……”歌手有一点尴尬,转开了眼睛,“我没什么啊,只是刚才看的,激起了一点个人兴趣。我也说不好……” “你说不好,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伊莲轻声打断他。 歌手警醒地住了声,看着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节日消失这件事吗?”伊莲歪了歪头,指向虚拟影像,“我认为,这是一场历时上百年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歌手的瞳孔变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节日对地球人的意义吗?”伊莲说,“进化论发现,猩猩和原始人都属于小群体、热衷于攻击的物种,直到现代人形成大型定居社会,分工协作,才最终超越猩猩成为文明物种。这是怎么做到的?最初以为是农业的功劳,可是后来发现,定居比农业出现早数千年:人类是先形成大群体,然后才开始农业。那么是什么让人类群体摆脱攻击性、凝聚在一起?最早,就是节日。 “节日本身没有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点。但是节日让全体人在同一时间举行同样的仪式,做同样的祝福,从各自不同的事务中抽身出来,感觉彼此是一体的。这种同一性的认同感,正是人类群体凝聚力的来源。 第31页 “可是自从某一年,当某个星球的『观察员』到达地球之后,各种节日开始消失了。最开始人们还没有察觉,只是出现了各种混乱的节日、自创节日,然后人们开始厌倦,就像传染病一般,对这一切混乱的厌倦导致对所有节日的厌倦,于是一个一个节日消失,无人庆祝,人类开始物化,不再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繫,更不再重视集体性。最后彻底取消了共同的行为,所有人成为孤立冷漠的个体,退缩到网络里,退缩到虚拟世界,以此来拯救缺乏归属感导致的焦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人们还以为是自然现象,还庆祝虚拟化的伟大进步,可是几乎没有人把这一切和那些『观察员』联繫起来。” 歌手的脸庞再也不显得天真了,他的嘴角开始浮现一丝冷酷的笑容:“可是毕竟所有选择都是人类自己做的。” “你知道什么叫诱导吗?”伊莲站起身,“那个星球口口声声说着不干预,可是实际上派人隐藏到地球人中间,化装成地球人的样子,与地球人谈话,种下观念,潜移默化改变地球人的文化。” 歌手身子向后靠:“你太高估那些观察员了。如果不是一个星球的人群原本就有某种倾向,仅靠那几个小小的观察员又能做什么?” 伊莲开始踱步子:“这些观察员很厉害,可惜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 “什么大错误?” “他们自以为是地诱导人类进入一条路。他们以为那条路是死胡同。” 歌手不说话了。 伊莲缓缓绕着歌手坐的椅子走:“这些观察员的母星文明很不简单,发展出曲率引擎作为长距离宇宙穿梭工具,因此可以在宇宙各个角落探索,留下痕迹。他们一方面很自傲,感觉自己已经是最高等级的文明了,另一方面却又不自信,生怕后起文明超越他们。所以他们不惜一切力量把后起文明探索宇宙的欲望扼杀在摇篮里,让那些星球的兴趣转而向内,沉醉于虚拟网络,忘记太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的至尊地位。” “有什么不对吗?”歌手忍不住问。 “问题就在于,这个星球本身其实并不是最高等级文明。”伊莲微微笑了,她想起自己最早听说玫瑰传说的情形,“当他们得知宇宙中还有更高等级文明,他们就非常渴望让自己的文明等级再升一个台阶,可是他们做不到。他们的技术水平似乎就停滞在飞行器的大跨越上了,此后一直是改善,缺乏量变。” “人类和更高等级文明接触过?” “没有。”伊莲说,“更高等级文明不会这么冒失,何况人类也不需要。” “不需要?” “你知道吗?”伊莲从歌手身后俯下身,“任何一个文明,想要进化到最高等级,都需要向内向外两条通路。所谓向外,就是掌握进发宇宙的能力,而所谓向内,就是掌握脑神经网络的知识。观察员母星之所以一直无法再上一个等级,就是因为只掌握前者,没掌握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后者重要吗?人类大脑有一百多亿神经元,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形成网络,而银河系里有几千亿颗恒星,相互之间也形成复杂网络。如果有一个中间层次—比如,有几百亿人组成的大脑网络—可以洞悉脑神经网络的奥秘,那就可以领悟银河系高等文明沟通网的奥秘。” “人类现在掌握了?”歌手问。他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忧惧。 “据我所知,是的。” 歌手猛然站起身,似乎有一种离去的冲动,但没有迈开步子。“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问,“不怕我……怕我说出去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已经走不了了。”伊莲说。 “什么?” “我说,你已经走不了了。” 歌手在缓慢挪动步子:“你是说……” “是的,没错。我等你很久了,a。”伊莲说。 歌手停住了。 “大名鼎鼎的a。”伊莲说,“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释放的信号会把你引来。你是地球上唯一留下的观察员了,本来计划再执行最后一年任务就回到母星去。你们以为人类已经退化了,不再需要观察了。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让你回去了。你所打探到的事情也永远无法报告总部了。” 歌手仍然显得镇定,小心地查看退路,嘴上却说:“为什么?” “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文明进阶需要的两条路,向内的和向外的。”伊莲并没有上前阻止歌手的移动,只是说,“人类已经用脑域更新了有关于神经网络的重要知识,现在整个地球可以联通成为一个超级大脑了,所缺的只是对外进发的动力。人类太沉溺于脑域,几乎忘了宇宙。现在所有需要的,就是让人类再度睁开看向宇宙的眼睛。” 歌手又向门口移动了两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伊莲又笑了一下,“你心知肚明。由于你们之前自相残杀和不明智的撤离,你现在是地球上唯一的观察员了。你们的母星有规定,如果某个星球上唯一的观察员遭遇非正常死亡,那么立刻会有军舰派出调查真相,同时会有舰队进入战备状态。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你身上的发报器会立即自动向母星发出信号。” 第32页 “这对地球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歌手已经离门口只有数步之遥。 “你总是低估地球人。”伊莲伸手指了指整个房间里的3d图景,“地球人的漫漫历史长河难道没告诉你吗?面临威胁是地球人最容易产生凝聚力和新事物的机会。现在的地球人,在绝对知识水平上已经超过你们,所缺的只是宇宙交通水平。你们的军舰太大型,要经历多次时空摺叠才能到达这里,有这几十年时间,地球足够迎击并战胜你们。这是千载难逢的唤醒意识的好时机。” “这跟我没关系了。”歌手说,“再见!不用送了。” 他说着,向小教堂门口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眼看身体就要越过门槛的时刻,突然从教堂门框里射出无数根细小的箭头,朝他的身体射去。他或许没想到箭头会从这里射出,愣了一下才开始抵挡。就这一个瞬间,就给了箭头机会。他挡了几根,终于还是被一根箭射中了脖子。颈动脉瞬间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握住脖子,跪倒在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惜没能持续多久。 “再见!a。”伊莲看着他的尸体说。 随着他身上一个信号机翁鸣的声音,伊莲抬起头,望向太空。 就像数万年前部落里抬起头的第一个人一样。 最后一个勇敢的人 (一) 他跳过一道围栏,跑过草原的最后一段路。远方能看见线条和缓的山丘和小村的轮廓。长草在风中摇曳,无边无际,一棵枯树伶仃。夕阳照在小村的边缘,亮成耀眼的金色光晕。山的线条消失在光晕中,和天空草原融为一体。晚霞将草染成金色叶尖与黑色阴影的交织。草原像深海,远山是青蓝色。脚踏在草里,会在柔软厚实的触感中下沉,踩出嚓嚓的声音。四周只有风,寂静无人。这是他许久未见过的辽阔与自由。 他甚至希望能一直这样跑下去。 他在眼镜的一角测距,离地铁还有不到一公里,但身后的追缉者已经出发,距离他不到五公里。他心底有些许绝望。已经奔跑了这么远,眼看就能进入公共运输网了,可是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要能进入地铁,他有一百种方式消失在人海。但太晚了。地效飞行器在这种地方的速度是惊人的。他看见眼镜上的红点在逐渐靠近,只要几分钟,他们就可以到他身旁。他在到达地铁之前就会被截住。 他的脚步没有停下,胸口最憋闷的时段已经过去,此时已经进入没有痛苦、没有疲倦的机械时段,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用尽全力交替让两腿运转。他望着前方,风在耳朵尖上冰凉,他的目标是最近的建筑。那建筑看上去像一个仓库,土黄色金属质地带棱纹的外墙,白色字母印在上面,有两辆运货卡车停在外面,像一个寻常超市,或者说故意装扮成寻常超市的样子。它在眼前一点点扩大。 他尽力望着远山和草原,想记住这最后辽阔的印象。 突然,前方有草丛着火了,火焰升腾又熄灭,留下烧焦的黑色疤痕。他的心猛地抽紧。他们已经赶到了。雷射枪又一次袭来,追随着他的脚步,将草丛点燃。他变向,它也变向,几次将将擦过他的裤脚。他的背包侧袋被击中了,他向前一个踉跄,顺势扑倒,将背包甩在地上,站起来继续跑。背包被穿透,在身后默默燃烧。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冲刺,奔到仓库外停着的货运卡车背后,又向仓库大门跑去。门开着,似乎正在装运某些货物。 他已经看见了身后的地效飞行器,从草原上沿着他的足迹。 他向前鱼跃,扑到仓库门口,他刚刚跑过的地方墙壁上腾起火花。他跃起身子,抓住从仓库里走出的一个老人,用最大的力气卡住老人的脖子,将老人卡在自己身前,掏出随身的手枪,顶住老人额头,面对他们。雷射枪暂时停止了。他一步步向仓库里退,老人的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但说不出话,双手徒劳地在身前抓着,跟着他向门里退。枪声似乎犹豫了片刻。他已经退到大门里。大门内侧像所有超市仓库一样有着淡灰色的控制面板,红色的是关门按钮。他拽着老人,用头顶撞击红色按钮,大门关上了。在合拢前,门缝里又有雷射枪射入,只是他已然躲到门后。 大门关闭之后,他放开老人,用枪顶着老人头部,逼他又按动了几个锁门的开关。 他发现仓库大门出奇厚重结实,内锁异常复杂,远非超市仓库可比。他抬头环视一周,发现这是一座军火库。这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这附近还有一座军事基地。 他用手臂卡着老人颈部,环绕仓库一周,一边查看地形,一边用枪打碎了每个摄像头。他曾经在超市仓库做工,对常规分布相当熟悉。为了以防万一,他又用枪押着老人带着他在每一条通道仔细走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了才放开老人,老人跌坐在地上。他略松了口气,在仓库一角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又扶老人起来,坐在他身边。 “我叫斯杰47。”他说。 “我知道。”老人说,“电视上播了。” 他警觉起来:“什么电视?” “社区电视台,刚才刚播。”老人迟缓地说。他坐在塑料椅上,弯腰,整理刚才在地上拖得捲起来的裤子,动作慢却不乱,“说你是危险人物,要求所有村民不要收留你在家里,还要求所有知道你下落的人举报你。” 第33页 “什么?”他又掏出枪,对准老人的额头,“把手机交给我。” 老人直起身子,顺从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他,又任他搜身,把所有衣服口袋都翻开腾空为止。他似乎还不放心,连内衣都摸了一遍。老人的身体很瘦,干枯嶙峋。 “没用的。”老人说,“最多一个晚上。明天他们还是能抓到你。” 他皱皱眉:“为什么?他们能硬闯进来?” “不能。这里的安全警备是顶级。” “他们能毁掉仓库?” 老人又摇摇头:“不能。那会把这里的炸弹引爆,波及到市区。” “那为什么说最多到明天?” “他们会通毒气进来,所有换风的地方他们都有办法送入毒气,以前他们在仓库抓人就是这么干的。” “那我们赶紧把通风口堵死。” “你想自己把自己憋死吗?” “总能多撑一段时间不是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干。还有你在这里,做我的人质。你是无辜的,他们不会把你也毒死。” “他们会的。”老人漠然地说,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情,“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了也没有所谓。他们会隐瞒的。” “不可能。如果他们不在乎你的死活,刚才就把你和我一起打死了。” “那是因为车上的人不确定我是谁。等他们晚上回去查了,弄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仓库人克隆体32号,他们就不用顾忌了。 这种事是常有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斯杰47心里渐渐发冷,他咽了咽唾沫:“你是谁?” 老人站起身,向仓库的另一端走去,似乎完全不在意身后的手枪:“我只是个小人物,说了你也不会知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叫潘诺32,微不足道的人。” “等等,你等等。”斯杰47站起来,跟上老人,抓住他的手臂,“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之前经历过这种事,你知道怎么躲藏对不对?” 老人抬眼看他一眼:“我如果知道,就不会死过一回了。” 他继续跟着老人:“但是你应该帮我,现在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如果他们明天灌毒气,那你得跟我一起死。你不想死对不对?那你就帮帮我,帮我逃出去,你救我也救你自己。” “把你交出去是我最好的办法。” “你敢吗?”他故意恶狠狠地说,“我今天会绑住你,让你根本没有机会。” “那你还怎么让我救你?” 他又上前一步,挡在老人面前,双手死死扣住老人肩膀,手指用力掐入老人嶙峋的瘦骨,做出威胁的语调:“你到底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现在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人被他摇得像一个关节断开的木偶,但是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变:“随你的便吧,反正早晚都是死。” 他有点绝望,把老人放下,深呼吸,问:“你到底怎样才肯帮我?我有隐藏的大笔资产,等安全了就给你一笔钱,你要多少?你说个数,能给我一定给。你相信我。” 老人将弄皱的蓝色工装服袖子拉平,说:“我当然信。斯杰的宝藏不是吗?你当然有钱。不过我不缺钱花,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要了太多也花不完。” “你知道我的宝藏?” “谁不知道?斯杰的追随者里富可敌国的太多了,一人给你一笔捐款,你就有一座宝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了,关押的地方没有电视,他不知道他的形象变成了什么样。“那你还知道我什么?” 老人喘过气,继续向墙边的电脑走去:“没什么特别的,都是老一套。你是奇才,推了自己的宇宙模型,有一套自己的文明理论,和当前的文明理论不符。很多人想以你为领袖,你有好多追随者。你虽没成立自己的党派,但是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威胁,因此说你的理论是错的,要杀掉你。就这么多。” “我的理论是对的。”他跟上老人的脚步。 “你不用跟我说,反正我也不懂。”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操作墙上的电脑屏幕,完成每天例行的管理工作。他对他的话始终没有显示出关心。 “我也没有煽动暴力革命。” “这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不是我要抓你。” “有些事并不是我的意思。”他仍然固执地解释说,“一些追随者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老人停下手里的操作,转过头看着他,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名字的意思是第47号克隆体?” 他点点头。 “所以有很多事并不是你亲身经历的?” “对。”他说,“不过你知道……” “包括最早推导出理论的也不是你?” 他不想承认这件事,但他又没有解释的藉口。“对,不是我,但我……” “那你为什么要在意你的本体做过的事情?” 他大吃一惊:“我为什么不在乎?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 第34页 “这你就错了。你是你,他是他。”老人慢吞吞地说,“他做了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有你决定的权利。他的理论叫什么来着……独立个体主义,是不是?你就是独立个体不是吗?你可以投降。你何必为了他而送死呢?我看过电视了,如果你承认错误,和他们合作,你就不用死。” 他一只手按在墙上:“可他们要杀死我的每一个副本啊,不管我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只要是他,或者说只要是我,他们就要杀死的。这不是我自己採取了什么立场就能改变的,就像……就像过去焚书坑儒,要烧掉同一本书的每一个拷贝,是一样的。” “不一样啊。”老人说。他已经完成了一天的例行登记,关上了屏幕,“每一本书都一模一样,但每一个人的副本是不一样的啊,你有你的决定权。你就告诉他们你不同意你本体的意见,他是错的,你要和他们合作,你就能活下来的。他们一定愿意见到你站在他们一边,不会杀死你。这对他们有好处。” 他被老人的话震惊到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也是克隆体对吗?”他严肃地问,“刚才你说到你死过一次的经历,说明你也把本体或者其他克隆体的经历代入成你自己的,对吗?这说明你也认同你们都是统一体了,他的经历就是你的,你的也是他的。” 老人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他平静地朝自己的小餐桌走去。“我是这么说过,”他说,“但这不意味着我不能放弃他。只要我需要,我随时可以宣布我和他们没关系。我就是我自己,和谁都没关系。” “不,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帮帮我,好吗?” “给我个理由。” 老人走到自己的小餐桌边上,坐下,点选了两个按钮。墙上的烤炉里降下两份包装好的冷冻食品,在烤炉里自动打开包装,开始加热。斯杰47看见烤炉逐渐变红的内膛,感觉到飢饿。他隐隐希望这两份食物有一份是给他的,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老人点燃一根烟,问他要不要,他点点头。又一根烟点燃了,老人递给他。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一会儿,都没有磕菸灰,一直在手指间夹着,像是在等某个信号,直到菸灰长得支持不住才在菸灰缸里轻磕一下。烟的味道很好闻,他们的距离似乎在烟圈里拉近了。 他压住内心的焦虑,耐心地问老人:“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知道你有副本时的情景吗?” 老人说:“我和我的一个副本一起长大,从小我就知道了。” “我不是。”他说,“我一个人长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农庄上。靠近一个天文观测站。小的时候,我的生活很闭塞,每天就是农庄和小镇子上的一点事。我家附近有好多袋鼠,我每天和袋鼠玩。镇上有几个伙伴,我们一起打袋鼠、捉鸟,也相互捉弄。” 他说着停下来,似乎看到了过去,陷入小时候的单纯回忆。那个时候很简单,每天下午在镇上奔跑,打板球,恶作剧,欺负与被欺负。他以为那就是全天下了。他想击败镇上一个粗横的大孩子,那个孩子会抢他们的零花钱。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强大的敌人了。 “所有的一切到我十三岁那年为止。”他说下去。老人一直沉默着。“那年我爸爸带我去一个女人家做客。那个女人是天文观测站的计算机维护员。我爸爸给那个天文观测站做饭,每天晚上送过去。那时候我也总去观测站玩,认识那个女人。那个观测站很大,方圆几公里,基本上就是没人的草原,零零星星有几个天线。来观测的是各国科学家,总是来几天就走。那个女人没结婚,一个人住在草原上一个小房子。那天是圣诞节,她邀请所有人去她家玩,可是其他国家的科学家都拒绝了。我爸爸看她怪可怜的,就答应了,带着我和我妈妈过去。她显得很高兴。我也挺高兴的,难得去不认识的人家玩。 “当天我们都带了礼物,到了她家就堆在圣诞树下面。树下还有不少其他礼物,我看了还觉得奇怪,有这么多人会给她送礼物吗?但我没问。我就坐在沙发上吃饼干,看童话书。她家乱糟糟的,有钢琴,有童话书,也有好多计算机书。我爸妈和她聊天,似乎聊得不错。直到吃饭时,我才被惊得目瞪口呆,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我那时还不知道克隆体,我还以为是她的双胞胎姐妹,谁知道她自己介绍说她俩是一个人。我当时吓呆了。我爸妈倒是没觉得奇怪。我整顿饭都没吃好。饭后又回到沙发那儿,她俩互相拆礼物,原来那些礼物都是她俩相互送的,还全都包装好,写上赠言,拆礼物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为每个礼物拥抱一番。我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寂寞的人。 “当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问我爸爸:爸爸,我也有克隆体吗?我爸爸才把一切告诉我。原来他只是我的养父。我还记得那天的星星。虽然我们那儿天天能看到银河,但那天的银河还是特别亮。南天十字也很亮。我好像再也没见过那么多星星。” 他讲完了,望着仓库的天顶,似乎想透过天顶看到外面的银河。 老人抽完了一根烟,烤炉的时间刚好也到了。老人站起身,将烤炉里的两盒食物拿过来,分给他一份,是速冻肉卷和烤土豆。 第35页 老人开始吃,斯杰47没有动。他手里的香菸还点燃着,他似乎忘了。 “后来,”他说,“我央求父亲把我送回我的克隆体和本体集中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了他们,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我的心好像终于醒了。” 老人没有被他打动,只是自顾自地切土豆。 “这故事太温情了,不适合我。”老人说。 “你有没有那种时候,”他抽完手里的最后两口烟,“感觉你和本体或者另一个副本情绪相通?当他们讲一段事情,你觉得就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情?” “有啊。”老人说,“太正常了。” “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们共享着同一个生命。” “哈,”老人冷笑了一下,“哪有那么神秘。只是因为你们基因一样,所以激素和脑结构一样,对事情的反应也就一样。这没什么的。” “不是这么简单。”他说,“这涉及生命本身。你想没想过生命是什么东西?它是禁锢在一个身体里面的东西吗?不是的。它是超越身体的存在。我们每一个,每一个副本,都是同一个生命。这就好比,好比一本书,你销毁了一本书,能说你把这本书消灭了吗?不能。只要还有纸,就还能复制一本出来,还是同一本书。书的灵魂是它的内容,和纸张没关系。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书的拷贝都消失了,这本书也还存在。” “你再不吃要凉了。”老人指了指他的盘子。 他低头看看,心不在焉地叉起一块土豆,又补了一句:“书和拷贝的关系,就和生命和我们是一样的。” 老人吃下最后一口肉卷,放下叉子:“不过,如果再没人记得这本书,那这本书也就算消失了。” “是的,是的。所以至少应该留下一份拷贝,让人记得。”他紧张地盯着老人的眼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最后一个副本,这个生命的最后一个拷贝。” 老人盯着他,不说话了。 他放下刀叉:“前面已经有四十六个人死掉了,包括他。我是他们要消灭的最后一个副本。等到我死了,他们会将我的基因图谱彻底销毁,这个世上就再也不可能有我的存在,不只是副本,连这个生命本身也就没有了。这不是我的事他的事,这是这个生命的事,也就是我的生命。” 天光已经消失了,从仓库一圈小窗中透入的只是黑色的夜光。仓库里几乎相互看不到了。老人点亮了餐桌上的一盏小灯。两个人都隐在黑暗中,小灯的光晕照亮的一圈中,只有双手是清晰可见的。他感觉他很热,那种躁动不安的热。他想从黑暗中看清楚老人的眼睛,想看这个始终无动于衷的老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帮帮我好吗?”他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威胁变成了恳求,“要不然他就彻底消失了。” “可是我还有妻子和女儿。” “你可以和我一起逃。”他双手合十,内心无比焦虑,“这也是为了全人类。” 老人沉默不语。从皱起的眉头看,他也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他刚想退而求其次:“或者你帮我留住我的书?我的新作,还没来得及出版。” “明天上午将有一辆运输车来运货。”老人说。 (二) 次日清晨,仓库外有振聋发聩的高音喇叭,声音大得能够传到几百米外的小村。喇叭对仓库喊话,从仓库的气窗清楚地传到室内,在仓库宽阔的屋顶下盘旋,发出嗡嗡的回声。和老人预测的一样,他们威胁要通入毒气,除非他自首或被交出来。 仓库的门开了,老人走出来。仍然是处变不惊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穿着蓝色工装,脸颊松弛的皮肤耷拉着,显出腮帮凹陷,眼圈黑黑的,稀疏的几根白头发飘来飘去。阳光里所有人都望着他,那目光的聚焦似乎把他变得更瘦小。 他示意他们跟他进来。他带他们到一个封装的货柜外,开了箱,将装载的一颗中子弹从箱内轨道上滑出,带人走进箱内,在角落的一个本应装载中子弹配件的小木箱前停下,等摄像机就位,把木箱打开。 里面是斯杰47蜷缩的身影。 那一刻,全世界都看见斯杰47愤恨、恐惧与绝望交织的眼神。 潘诺32说,斯杰47的计划是让他谎称他半夜由气窗逃跑,白天则暗藏货柜内由卡车运送到土鲁斯。 “这个计划很简陋,但我得到了他的信任。”潘诺32向拘捕者说。 “是的,我想过合作,但我还有妻子儿女。”他对围绕他的记者说。 斯杰47在突袭中没有过多抵抗就被制伏,带回军事基地。在他身上搜到了他的基因组图谱,这是他前一天偷出来的,被当场销毁。 将斯杰47带走之后,抓捕者并不放心潘诺32。他们对仓库上下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将一切纸片都燃烧殆尽。电脑也彻底清查,连同仓库仓储信息一同格式化,销毁硬碟,以确保斯杰的新书没有被保存在任何地方。仓储信息在总部有每日备份,不怕丢失。但斯杰的新作如果留存下来并传世,影响不可小视。连潘诺的身上也进行了仔仔细细搜寻,衣服被绞碎,又给他配备了全新一套。 第36页 接下来的日子里,斯杰47接受了军事法庭的秘密审判,并被快速处决。 潘诺32被带到另外一个基地,在军事医学专家的指导下接受催眠观察。军事医学专家和刑侦科经验人士一遍遍询问他斯杰有没有透露新书的内容,问他是否记得新书内容,或者斯杰的宝藏存储方式,或者斯杰的追随者信息。潘诺32在催眠审讯法中被审问了很多次。他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就是睡与醒分不清边界,醒来和睡去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世界。他反反覆覆回想这一生的种种片段,从儿时与另一个他在小河边钓鱼,到少年参加西洋棋盲棋大赛,到成年后穿过世界拜访每一个仓库中的自己,再到登雪山的顿悟,最后是这偏隅角落孤独仓库的寂寥晚年。他回想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转折和最终的走向。醒来是麻木的作息起居,睡梦里穿梭在一生的画面和那一晚的交谈。 最后,在确认了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之后,他们释放了他。从记录看,他确实不了解斯杰47的新书。也就是说,那本新书还没有问世就彻底消失了。 斯杰的追随者在他的最后一个副本死去之后很快四散而去,原本就没有成型的组织架构,在领导者消失之后更无组织的核心。追随者以豪富和一部分崇尚独立的中产阶级为主,这些人最希望保全自己。在声势浩大的时候也只是悄然捐款,到了危机四伏的境况中更是退散蛰伏。他所引起的一波反对的声浪就这样如退潮般散去,悄无声息,世界之海又恢复死一般沉寂。偶尔有一些追随者还在传播斯杰归来的消息,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消息也不再引起轰动。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世界仍在如常运转。大世界的概念已经逐渐成为根深蒂固的理念。基因选择让人的特长分化得更加鲜明突出,于是一代代身份特徵固化得更加明显,仓库人运输人程序人警察人,每个人是大世界的一个小电子,人人安于身份,融于世界。 当你的自由和世界的自由冲突,你就不自由。你的自由不重要,得到自由的办法是融入世界的大自由。这是世界的法则。 潘诺32经过了不平静的晚年。从被释放的第一天,他就受到憎恨和威胁。他对斯杰的背叛被全世界支持者唾弃,不止一封恐吓信躺在他的邮箱里,威胁要杀死他示众。他不得不乞求拘捕者的保护。他们将他置于军方管控的范围内,定期有士兵巡逻。他的工作免除了,由政府提供高额退休金,这一方面是对他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军方对他仍旧有怀疑,不敢让他看管军火。他在两方面的怀疑中度过软禁一般的日子,每天早上在小村边缘散步,上午去废弃的小教堂做一个人的祷告,下午和妻子喝下午茶,看儿女传来的照片,晚上独自写日记。他只旅行过两次,都是在看护中去看望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另一个副本,他的兄弟,分享生命的人。 他的晚年眼看就要平安度过了,在六十七岁的一个下午,也就是斯杰47被杀后七年,他被一个成功闯入小村的杀手将咽喉割开,复仇成功。这是整件事最终的结局。 (三) 潘诺34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山涧,远处有瀑布声。潘诺35站在山路拐弯处的平台上,半只脚伸出悬崖外,离下面的深渊只有一步之遥。潘诺34只挪了一步,潘诺35就又后退了半步。 “你先听我说,”潘诺34小心翼翼地说,“你听我讲一个故事,然后再决定行不行?” 潘诺35不置可否。他带着拒斥与怀疑看着潘诺34。在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拒斥。 给晚辈讲述不光彩的祖先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在一个人离死只有一步的时候给他讲不光彩的自己。但潘诺34知道他还是得讲。这是潘诺35唯一能听下去的事。 “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大,十三岁。”潘诺34对潘诺35说,“而33当时六十二岁。33给我讲的时候,我还有很多事不明白,就像你现在一样。” 潘诺34已经老了,他知道自己也许没几年可以活了。所有的故事都是他从潘诺33口中听来的,五十五年过去,他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他恍然仍能看到潘诺33站在窗边的身影,苍老、倦怠,眉头皱着,充满困惑。他见过潘诺32一次,只是那个时候他才五岁,还充满羞怯,只躲在潘诺33的沙发背后悄悄看着。 “克隆体的真谛就在于,我理解你。”他尽量耐心地向潘诺35解释道,“我完全知道你现在的感受。虽然我们都不同,比如潘诺33的腿小时候车祸留下过残疾,比如我的肾很早就出了毛病,比如我不会喜欢你现在这样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们有些核心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们都很内向,对别人的话特别敏感,喜欢联想。我们共享着一个生命。我真的明白你现在的感觉。你不必害怕,不是只有你自己这样。即使你长着一只怪耳朵,你也不用觉得自卑或孤独……” 潘诺35急了:“谁长着怪耳朵!” “好,好,我错了。”潘诺34连忙和缓了语气,“你没有长一只怪耳朵。我的意思是,你有你的独特,你所擅长的东西,不用为了一些细节太介意。” 潘诺35的情绪不佳。自从班上同学给他起了新外号“怪耳兽”,他的情绪就没有好过。他留了一半长一半短的发型,额前的头发拨向一侧,蓄得长长的,把左耳完全覆盖在其中,顺便也遮住一只眼睛和半张脸,而右侧则剪得短短的,几乎贴着头皮。他的习惯动作是捋额前的头发,哪怕已经很服帖了,他也总是下意识再向左梳。他讨厌班上那些总是试图撩起他左侧头发的傢伙,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胖揍他们一顿。他做梦的时候就揍过他们。可是现实生活里,他又想和他们玩。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家里所有的模型玩偶换取他们中间一个受高看的地位。他总是被嘲笑的那一个。 第37页 他也不受老师宠信。他成绩不好,脑子不快,除了死记硬背,什么都不擅长。他聚会时被人忘记。他被喜欢的女孩拒绝,而被拒绝之后,还要在大家面前看女孩跟着叫他“怪耳兽”的人一块亲吻着离开。这最后一点最让他无法忍受。 “你有你的个性。”潘诺34仍然在耐心地说,“比如说你过目成诵,过耳不忘,你可以给同学背很多诗。” “背诗?哈!”潘诺35再没有听过更荒谬的话了。 “你有别人没有的悠长历史,悠长的克隆体的经历。” “那有什么好骄傲的?”潘诺35抬眼瞪着潘诺34,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伤感,像水里的火,灼得人发疼,“你别总拿你们那点事儿跟我唠叨了行不行?我早就知道了。可现在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你以为克隆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你知道我们同学都怎么叫我吗?他们说……说……算了。反正我们班家里有钱的都不是克隆体。” “那是他们并不真的理解克隆体。” “理解什么?理解仓库管理员的乐趣吗?” 他们都是仓库人,天生就是,到了一定年龄就去报到。潘诺34知道,这一点也是被人嘲笑的一部分。管仓库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他小的时候也为此被人嘲笑。 潘诺34看着潘诺35,他穿着一身黑色连体服,紧贴着皮肤,边缘处几乎和皮肤连上,四肢处有飘飘荡荡的布料,像是裁剪失败的边角料,又像是蝙蝠侠缩水的翅膀,是潘诺34年轻时无论如何不会穿的衣服。但他脸上的固执、愤怒和羞怯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这个孩子跟随他长大,就像他跟随潘诺33一起长大。他们是人群中特殊的一类,能够不断培养自己长大,因为他们有很多东西要相互教授。他完全明白此时潘诺35的痛苦、羞怯和愤怒,在他年轻时他也经历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潘诺34说,“你可能并不在意我们的历史,但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一年仓库里发生的事情决定了我们的未来。” 潘诺35远远地瞪着他,脚仍然僵直地踏在悬崖边上,没有退回一步。 潘诺34看着青翠的山谷,似乎能穿过白色的水雾,看到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 “那天晚上潘诺32问斯杰47,”他说,“为什么一定要活下来,既然他的很多思想已经流传开了,人的死活也无所谓。古代思想家的着作留下来,但是人也并没有一直活着。他说了一段话,一下子打动了潘诺32。 “他说:『你想想看,如果爱因斯坦活着,看到了后来的宇宙学,看到了大爆炸理论和夸克理论,他会做出什么事?有很多人活在和爱因斯坦同时同地,但没有想到广义相对论。这不是那些人不聪明,是思维方式的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每个人的大脑沟回、灰质白质比例、激素水平、左右脑的关系都是不同的,因而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是特定的。』 “『我就是我。』他又说,『虽然不是我这个副本推出了我的方程,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看到那些假设就自然而然会往这个方向去想。这就是我。同理你也是特殊的你,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也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往特殊的方向上想。』 “就是这句『有很多事只有你会做』打动了他。” 潘诺34说到这里,转过头紧紧地盯着潘诺35,似乎想用目光传达很多事。潘诺35能够感觉到34此时的严肃。他不知道潘诺34要说什么,有点紧张,又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他动了动脚,脚下有两块小石头松了,滚下山崖,发出唰一声。两个人立刻都静了一会儿。身后只有瀑布哗哗的声音,轻雾笼罩着山岩上的松树。 “我知道仓库员的工作不精彩,你有点羞耻,因为你不想做这个,你想做明星。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们做这个有我们的理由。 “我们都像一本书的拷贝,书才是意义。克隆体越多,你的世界越大。你可以经历永生永世。斯杰的独立个体主义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用大世界来判断,应该用小世界判断。这是他最危险的地方。 “我愿意相信他。 “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不该死。” 潘诺34能看到潘诺35悄悄屏住呼吸。四周寂静无人。瀑布遥远空旷的声音传入耳朵,气势磅礴的水雾升腾几十米高,在半山腰形成彩虹。自然的力量裹挟着他们。在这里说话,没有人会听到。 潘诺34又清了清嗓子,他相信时候到了。他想着这些天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切,大世界的危机,权势倾覆。如同电路运行过久积累的错误,局部过热,烧毁电路,各部分不协调,冗余和缺漏不能互补,强行压制与掩盖,更多不协调,人为的调度,缺少总体眼光和气度,淤积和空缺之间巨大的张力,一触即发的系统性失调和崩溃。一切都到了需要新秩序的时候。已经没人能想起旧日逃犯,防范过去已不再是当务之急。 “你听好。”潘诺34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沙哑,他的头也有点疼,“我已经老了,也许这几年就要死了。但你可以替我活下去。我们为什么是仓库人,最大的特徵就是记忆。我们要看管很多机密,因此经过了基因筛选和改良,脑区有了特别的发展,有超常的记忆力,能把记忆打散、拆分、混杂、糅合在一起,快速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因而能管理复杂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把一些记忆深深隐藏,不被人探知。 第38页 “你知不知道在人类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有一种人叫吟游诗人?他们跟随音乐唱的史诗能将历史传播几百年。日本曾经有一个家族,世世代代背诵历史为生。他们古时候没有史书,都靠这个家族背诵历史。还有好多例子,中国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有很多儒生和他们的学生全靠记忆背诵经书,等上百年后事态变了,他们才又把经书写下来。一本书只要有一个人记着,就不算消亡。还有基督教徒,罗马帝国整整三百年他们都蛰伏,靠传诵使徒的记忆活着,终于有一天把福音书传到世界各地。记忆就是他们的粮食。 “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平时是瘦弱难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平时受到怎样的嘲笑,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选择你的独特。选择自己是一种勇敢。”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他想说这段话已经很久了。“现在你听好,你要用你的心背下来下面这一段。在合适的时机,把它告诉需要告诉的人。这一段也不是特别困难,不需要你去记三十亿个硷基对,只需要记住二万基因和七万片段的排列顺序,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肯定可以。”他对潘诺35说,“现在跟我背。一号染色体:起始子—史密斯片段—γ52片段—羟基类固醇脱氢酶—α蛋白—nfg片段……” 潘诺35从悬崖边走回来了。他一段一段跟着潘诺34重复,他很聪明,背得很快。缥缈的瀑布声盖住他们的声音,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郊游的祖孙。 生死域 (上) 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充满警觉地走。天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这个城市很奇特,有一种让人觉得危险的气质。城市的建筑是摩天楼,连绵不绝的高楼,几乎连在一起。钢筋骨架是灰色,玻璃是灰色,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灰色。天空瀰漫着大雾,云低得不可思议,所有高楼的顶端都沉浸在云雾中,看不见顶。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提防着街角可能出现的危险。他走得很慢。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记得他死了,凌晨在二环的街上,他缓慢地开车回家,被马路上突然加速的一辆玛莎拉蒂拦腰撞到,人被挤到驾驶座一角,车撞到马路边的栏杆上,金属和玻璃刺入身体。之后他有印象在医院看到天花板上蓝盈盈的手术灯,然后是病房的输液瓶,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醒来,来到这座城市,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死去没有。 他曾听说有一座死刑岛,被判死刑的人被发配到那里。一方面让这些人囚禁并无法求生,另一方面又满足人道主义活动者的诉求,不让这些人立即被处死。那是遥远而恐怖的地方,带着古拉格群岛的冰冷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死刑岛。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 他一边走一边踩踏脚下的土地,从鞋尖感受土地的真实。能觉出碎石的颗粒。街上有人来往,但没人看他,大部分人走得很快,衣着颜色发冷,用暗色调的帽子和头巾遮住自己的脸。他想找人说话,但路人似乎很难沟通,他尝试着叫住一两个人,但没有人停下来。 他找到一家小商店,像一家菸酒行,或者小卖部,或者类似的一家街头小店。门口有个磨损了字迹的招牌,没人光顾的小店,老闆一个人坐在柜檯深处,在店内一个看不清的角落。他走进店里,上下打量,店里的货架很奇特,如同天花板上垂落的一排软梯,上面落满灰尘,摆放着陈旧的同样落满灰尘的小物件。他心里提防,没有心情去看究竟是什么。老闆看上去有六十岁,看到他进来,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眼睛无焦点地对着门口。 “老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想问一下……” 老闆抬眼看他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老闆有一双像青蛙一样的眼睛,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咽了咽唾沫,“很不好意思,可能您觉得特别突兀,可我是刚刚到这里。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地名……” 老闆开口时,声音异常低沉,有点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这里没有名字。” “呃……”他愣了一下,“……那这里是哪个洲或者哪个国家?” “哪里都不是。”老闆说。 “这是什么意思?” 老闆慢慢站了起来:“这里不属于任何大洲或任何国家。” “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问,“是死刑岛吗?” “死刑岛?”老闆又抬眼看了他一眼,拖着缓慢的步子向他走来,表情没有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可这里总该是某个地方啊。”他脱口而出,问道,“您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老闆说,“没人是这里的人。” “那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赫尔辛基。” 他心里微微一动,问:“您是怎么来的?” “和你一样。”老闆说。 第39页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他说。 “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老闆已经走到他身旁,弯腰从墙边拿起一柄古旧的拂尘,开始缓慢地掸去货架上的灰尘。老闆的步子很慢,似乎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多力气。老闆手里拿的拂尘是灰色的,脚上的拖鞋是灰色的,身上的长毛衫也是灰色的。老闆站在店门透进来的光中,周身有白色光晕。 “那么,您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老闆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也许回北京吧。” 老闆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拂去灰尘,像是触碰极易碎的玻璃那样小心翼翼。他随着老闆的脚步扫过那些小物件。似乎是极平常的家居摆设,以金属材料为主,多半是拼接结构制品,有杯碟等日用品,也有纯粹的工艺品。有些已经陈旧得生锈了,他看不出是什么。 “到了这里,”老闆说,“就没人能回去了。” “为什么?” “你不可能战胜你无法战胜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警觉起来。 老闆站定了,拿起一只停掉的钟表,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才说:“一种让你懂得悔恨的东西。” “我听不懂。”他盯着老闆的手。 “这是好事。祝你一直不懂吧。” 他琢磨老闆话里的意思。他猜想这其中有隐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隐衷。老闆仍然擦拭物件上的灰尘,非常仔细而耐心,不惜花费时间。皱纹层层叠叠包裹着物件上隐约的照片。他随即惊异地发现,最初扫过的物件很快就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觉得在这里问不到什么了,老闆总是打哑谜,他讨厌这种说话风格。虽然仍然有许多不解之处,但是他认为老闆不可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了。他决定走了。 就在他快要迈出门的那一刻,老闆忽然又开口了。 “去问那个女人吧。”老闆说,“她能回答你的问题。” “哪个女人?”他骤然停下。 “那个有一杯茶的女人。她穿灰色长裙子,住在上面。” “什么上面?” “天空上面。” “天空……”他无奈了,“那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你找不到她。你一直走,她就会找到你。” “她是什么人?” “她是唯一主动留在这里的人。”老闆说。 这是老闆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不管他再问什么,老闆都不再说话了。他欠了欠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店里,看到老闆手里拿着一只金属咖啡壶,坐到墙边,轻轻抚摸壶身,佝偻着背,像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儿,老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 他回到街上,仍然漫无目的地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只能观察随时出现的细节,在心里做简单的推断。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起初他以为自己在死后世界,但是时间久了,他对自身的运动能力越来越确信,他又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绝不相信魂魄的存在,什么神灵,什么鬼,什么天堂或地狱,他统统不相信。在原子组成的世界中,这些灵异现象没有位置。如果自己现在仍然能思考,能运动,他就不相信自己死了。从老闆的神情看,这里又不像是死刑岛。但是如果不是死刑岛,又能是哪里呢。还有哪里如此神秘无法定位,他想像不出来。 街上仍然是清冷的灰色,人影稀少,脚步匆匆。偶尔从缝隙的阴影处窜出陌生的身影,他会吓一跳,这些身影都有一种超凡的气质,衣饰很精緻典雅,但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是速度使然,每个人都显得有点飘忽不定。所有人的走得都非常快。 他思考着老闆的话。什么是“一种无法战胜的东西”?他经历过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他无法撼动其基础,但他清楚,即便是这样的强权,基础也有许多漏洞,不是无法战胜。他知道与这样一个政权战斗是怎么一回事,抓住其中弱点,一直攻击。强大政权总是顾及框架过多,方方面面的漏洞来不及弥补。他只需要审慎,再审慎,找到其中的弱点,就可以找到可行的路。但是他不清楚这座城市受谁管辖,为什么无法战胜。 他想回家。这里让他觉得危险。他小心地向前走,同时想着老闆提到的那个女人,那会是谁?他一边在街上走,一边观察周围的一切。如果忽略路人的差别,街巷和商铺和他熟悉的世界并没有太大不同。高楼,宽街,个性十足的商铺。只是商铺里没有客人。他能想像在这样的世界遇到的人,精明细緻,合同意识强,随时随地可以开展生意的洽谈。 他看到一个男孩跑过他面前,后面是一群手持警棍的追击。他上前几步想要阻止,可是他们速度太快,等他反应过来,逃跑的人和追缉的人都已经消失不见。他沿着他们消失的路向前走,没过多久,就看到刚才追缉的人回到视野,羁押着一个人在路上走。他看不清被押的人的面孔,他悄悄躲在墙后。 他跟着那些人,远远在同一条路上走。那些人越走越快,就连被押的人也像飞奔一般。转眼转过一条街,他们就不见了。他见到他们在一个路口转弯,可是等他赶到那里,那条街已是空空如也。他仍然向前跑了几步,可是那些人像是完全消失了。 第40页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十字路口聚集了很多人。他凑过去,发现横在眼前的是更宽的一条街,路两边的建筑规模庞大,楼的宽度和厚度都不同寻常,如同军事堡垒,灰色建筑造型奇诡,斜的立柱和球形房顶连接在一起,尖塔周围有层层铁栏,高处耸入云端。长长的机械手臂在空中移动,灵巧地夹起一座小塔,移到另一座建筑上。 路口的两侧都堆积了一些人,路中间则有机械车搭成的路障,人们拥挤着向路中间涌去,路中央的机械车左右移动,在车与车之间拉开几十米长的网。人群移动,但没有人发出声音。机械车上没有人,机械车在自动左右徘徊。他默默地站在人群背后,猜测着这是为了什么样的人物而戒严。他很想挤到前面去,看一看这座城市神秘的高层人物。他扒开人群往里挤,有人踩到他的脚,有人被他踩到。还是没有人出声,四周寂静得不像话。 突然,在一个路口有一队警卫窜出来,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他周围的人群迅速四散而逃,向各个方向如泄洪般退去。人们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他跟在后面,又一次跟不上了。身后的警卫越来越近,跑,他拼命跑,几乎跑不动了。 忽然,他头脑中产生一个念头,他想停下来,和警卫面对面,被抓走,也许能获取信息,打听出这是被谁控制的城市。他慢下脚步,听着身后的声音。他停下来,喘着气。他做好了准备被抓住。 他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惊得一哆嗦。身后不是警卫,而是一个女人,头戴一顶边沿很大的帽子,身穿灰色连衣长裙。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只是站在他身后,像是已经在那里等他很久了。 “跟我走。”她说。 帽檐遮住她半张脸,看不清长相。警卫仍然在追赶,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走?怎么走?” “跟着我。” 她拉着他的胳膊,看都不看就闯进旁边一扇旋转门。他几乎是跌了进去,然后爬起身来就跟着她在走廊里跑,很快,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建筑的另一侧,另外一道旋转门,她带着他飞奔出去。他以为会见到另外一条街,可是出门却傻眼了,他们在近乎荒芜的一片地,四周空旷如野,只有瓦砾般的碎片和倒塌的墙。刚才经过的街道与摩天楼都不见了,只有远处的一片看不清的高楼剪影。他回头,发现穿过来的走廊只是孤零零的一道走廊,并不属于某座建筑,旋转门还在空自转动,带动身后的气流。 女人已经在前面了,摆摆手招呼他。她纵身跃上一座断壁,然后又一跳,跳上一座废弃的铁质楼梯顶端。他跑到断壁前,发现至少有三米。他惊疑地仰头望着女人。 “喂,我怎么办?”他大声叫着。 “跳上来。” “怎么跳?” “就是跳!” 他狐疑地试了试,第一跳几乎就踏上去了,没有把握住平稳,跌落下来。他第二跳轻松跳上了断壁。他又一跳,也跳上了铁架楼梯,没有到顶端,又向上爬了几步。女人已经继续向上了,他跟在后面,一跳一蹦,也向上攀爬。他发现女人几乎是在沿着一面陡峭的山崖般的破墙向上,藉助周围的树和路灯,一路纵跃。到了后来,墙本身的断面有了参差的边缘,她就沿着边缘一路向上。他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云里。这堵墙是曾经是摩天楼的一部分,如今孤立地矗立在大地中央,也许有几百米。他不明白是什么物理原理让它屹立不倒。 墙的断面快要跳到尽头,角度赫然变陡。他仰头发现,在破墙的一个边沿,一根孤立的钢筋残垣上支撑着一座小屋。屋子不大,墙壁是灰色,屋顶是圆锥形,翘角,像一座凉亭。它孤零零地坐在钢筋尽头,云雾在四周紧紧环绕。 灰衣女人纵身一跃,跳到小屋门口的平台上。他看看脚下的云和深不可见的大地,闭上眼睛,也纵身向上一跃。他感觉到平台的坚实,重重地碰了他的屁股。 女人给他一杯水。他尝了一下,是水,不是茶。 小屋不大,只是一个房间,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床上铺着素净的、精心展平的床单,白色床单和灰色花纹。小屋只有一个窗口,面对着窗外灰色的云和远处黑色的群山。 “你是谁?”他问女人。 女人站在窗前,透过窗口向外望,只留给他一个窈窕修长的背影。听到他的话,她转过身面对他,露出白净的下巴,但帽檐压低了遮住脸。 “我是这里迎接客人的人。”女人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猜呢?” “我猜不到。”他说,“我试过,但想不出来。除了死刑岛,我想不出哪儿还有这么诡异的地方。” “这里诡异吗?”女人的声音淡静而轻柔。 “挺诡异的。”他说,“相对而言挺诡异的。” “你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街上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交谈。所以没听到什么。……我看到所有人都很匆忙,像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城市全是灰色的。人的衣着比较高级,但心情压抑。城市的特权严重,特权与民众有冲突。统治者为自己戒严,用警察作为驱散反抗的工具,也许有某种秘密行动和秘密镇压存在。诡异的是,城市太安静了,所有事件都在寂静中发生。” 第41页 女人似乎凝视了他一会儿。 他很想看到女人的相貌,但是帽檐太低了,他只能看到玲珑的嘴唇。 “你内心紧张。”女人说,“你的生活被忙碌的事务占据。你对等级很敏感,讨厌政府,但却喜欢关注高层人物。你有一点点阴谋论的倾向。” 她顿了顿:“所以你来自北京。” “呃……”他一怔,“我是来自北京。不过这……” “相由心生。”女人说。 “什么?” 女人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窗框上慢慢摩挲:“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喜欢?”他的眼睛跟随着女人的指尖,“不知道,我才刚来。还行吧,有一点恐怖。” “让你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如何?” “什么意思?”他看到女人的嘴角似乎有一抹戏嚯的微笑,若有若无,仿佛一种邀约,“住下来是什么意思?你愿意我住下来吗?” 女人笑了,又转过身对着窗外,身体向外倾。他看到她脖子柔和的线条,长发垂在脖子一侧,几丝细发留在白嫩的肩上。她的后背修长而柔软。他忍不住向女人走过去,步子很慢,心里有点紧张,但不知不觉抬起手,几乎能触碰到她的后腰。他觉得她肯定有腰窝。 她起初一动不动,但他就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她忽然向右转身,轻巧地滑开,不露痕迹地向一旁的书桌走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他脱口而出。 女人在书桌边站定,轻轻倚靠着桌边,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地球仪,动作轻柔典雅。 “我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这个地方的问题比较好。”女人的声音依然很安静,“你觉得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你到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出了车祸。接受了手术,之后失去了意识。……然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又向女人缓步走去。他看着她的嘴唇。他决定,等他离得近了,就揭起她的帽子。 “按照逻辑,严重的车祸之后应该发生什么?” “死?”他心不在焉地说。 他觉得已经够近了,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脸。他的身体已经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气息。 “那你觉得你死了没有?” “显然没有。”他说,“要不然我怎么还能在这儿。” 他突然抬起手,手心冒汗,但动作果决。他掀起了她的帽子,她的长发随之飘起来。 “你错了。你确实已经死了。”她说。 “嫣然!”他叫起来。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嫣然。他惊呆了。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遇到嫣然,还离得这么近,面对面站着,身体的距离不到二十厘米,一伸手就能揽住她的腰。他以前只在远处看过她,最近的距离不过是十人餐桌的两端。她总是被很多人围着,他不喜欢和那些人挤。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她问他。 “嫣然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她。 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杏仁形状,睫毛很长,有的人觉得她的鼻子不够挺拔,他觉得刚好。她在课上总是很出神地凝望着前方,就像她现在凝神的样子。眼睛里总有很多话说。 她听到他的话,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我不是嫣然。” “不是嫣然?”他说,“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吗?” 她没有回答。“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你已经死了。” “我好害怕啊。”他故意做出惊吓状,“你也喜欢恐怖故事?” “我是说真的。” “好,我死了。那现在站在这儿的人是谁?”他伸出手,转转手腕,又指指周围房间,“如果我死了,这里岂不是阴曹地府?” “我只问你,”她向旁边移了一步,“你觉得刚才你是怎么跳上来的?” “该我问你才对。”他跟着她的步子,“我猜是某种减轻重力的装置。” 她摇摇头:“不是的。这是死后的世界,是你的世界,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 他笑了:“我可以随心所欲?” “相由心生。” “真的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胆子大起来。平时他不是轻浮的人,可是他相信,所有人在这时都会一样。他两只手向她的腰伸过去。“如果我可以随心所欲,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想证明你的话吗?不如证明给我看?” 他已经碰到她了,碰到她柔软的腰肢。他低头想吻她。可是他没能够。她向地面滑下去,身体柔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腰穿过他的手臂,像一条鱼一样钻出他笼罩的范围。 “你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她站到房间对面,对他说。 “做好什么准备?” 她轻轻捋平被弄褶的长裙:“接受真相的准备。” 他心里痒痒的。他想听她说话,但他不在乎。他刚才已经离她那么近,几乎抱住她了。 “什么真相?”他说,“你说吧,我听着。” 第42页 她摇摇头,表情有一种淡漠的悲伤。“还不是时候。”她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别走啊。”他着急了,“你现在就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她向窗口移过去:“我会再找你的。” “什么时候?” “等你将你生命里最在意的东西想清楚的时候。”她站在窗边,看了眼窗外。 他悄悄向门口移过去,他想堵住门,不想让她走。 她没有向门移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不要啊!”他惊叫起来,冲到窗边,向下看过去。 窗外只有灰云,在脚下滚动。 他在屋子里发了好久的呆,才打开门,又一步一步原路跳回到地面。他沿着来时路走,想找到当时穿过的那一扇旋转门,但是走来走去也找不到。陌生的路,陌生的街景。 他一边走,一边冷静下来。嫣然的身姿渐渐从眼前淡弱下去,荷尔蒙引起的兴奋也渐渐褪去,冷风吹着,他开始觉得刚才的忘乎所以有点不好意思。他逐渐想起她刚才说给他的话,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 死了? 他哆嗦了一下。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即使他知道他当时受伤很重,但也还是不能接受死亡这件事。他现在的感觉太真实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看到混凝土墙壁断面的粗糙,看到杂草和土的颗粒,看到自己的手指和脚上的鞋带。他在走,能指挥自己的大腿,能感觉到脚与鞋的摩擦,能踢到路中央的小石子。他能感觉脸颊上吹过的小刀一样的寒风。他的膝盖酸痛,肚子里有点饿。 所有的这一切,如此实在,他的行动如此自由,怎么可能已经死了呢。 他沿着街快步走,到了一个路口随便拐上另一条街。街上还是没有人,但感觉上没那么荒凉了。商店逐渐回到视野。他看到一家面包店,门口撑着一个铁艺招牌,有一张木质小桌摆在门口,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种面包,可松、法棍和巧克力派,看上去很新鲜。 他飢肠辘辘,向店里张望。店里没有人。他招呼老闆,没有人回答他。仔细闻着,面包还有香味,这更勾起了他的飢饿感。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可松,想着待会儿老闆出来再给钱。可松很香,还带着余温。他觉得法棍看上去也很香酥,想如果有鹅肝酱就好了。他低头找,桌子下面的草编的篮子里竟然真的有鹅肝酱。他很满意,拿起桌上摆着的纸盘和塑料刀叉,挑了一小罐鹅肝酱,坐到一旁的草地边上,咽了咽唾沫,开始享受。 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就感觉到饱。但是太美味了,他还想吃。 一边吃,他一边回忆嫣然对他说的每句话,想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他开始思念她,思念她窈窕的腰和纤细的脖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她为什么要问我最在意什么呢?他想,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生命里最在意的就是你啊。”他想像着下一次见面时这样说。 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心意。如果是这样,那她等的就是这么一个答案。不是吗?女人都想要这个答案。 “嫣然,我想了好久。我是认真的。我生命里最在意的就是你啊。” 他一本正经地演练着,将句子念出了声。 这个时候,他恍然看到前面一个路口走过一个女孩,样子很像他的女朋友小惠。 他站起身,跑了两步,想看个究竟。可是转过街角就看到空空如也。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又退回来,坐下,想继续把午餐吃完。可是这个时候的食物忽然没有刚才美味了。 他想着嫣然,又想着小惠。他和小惠在一起快两年了。他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长得不难看,但有点笨,身材还行,就是腰有点粗。他觉得他倒是愿意娶她。她对他挺死心塌地的,一直信服他说的话和他的判断。他不喜欢她平时关心的那些事情,什么《康熙来了》他一概是不看的。他在一家券商上班,她在园林局,他们的共同语言不是特别多。她相信很多所谓的生活必要的规则,几点吃,几点睡,和什么人该说什么话,有时候搞得他很烦。但他向她发火之后,不理她,她也就软下来,基本上都依着他了。 他在这个时候不想见到她。他心里还是有那种说不出难受的感觉,想到她就有点难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嫣然,之前他想到小惠,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是他和嫣然第一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工作之后他经常后悔,难得和嫣然同学多年,竟然一次真的表白都没有过。说不准有机会呢。只是那时太青涩。他从来没想过嫣然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但是看完《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之后,他有一个同学即兴说了一句,其实当时嫣然对你的印象挺好。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可是嫣然很奇怪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说那些奇怪的话? “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真相的准备。” 她坚持说他死了,这是为什么? 她从天上跳下去,会有危险吗?还是像他们跳上去一样,存在某些不合物理规律的保护?她看上去很淡静,像是自信不会有危险,是不是就没问题呢?或者是她精神出了问题,才会胡说,然后是自杀?不可能。她看上去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应该不是假装。但她为什么会对这里熟悉呢?不应该啊。 第43页 她说这个世界是他的死后世界,他想,好荒唐啊,如果真的像她说的,在这个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那么他想一想就能叫远处的那座楼倒下来不是吗。 嫣然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呢? 他吃饱了,站起身来。他已经忘了要付帐的事,而面包店老闆始终也没有出现。 他继续向前走,从刚才看到小惠的那个街口转弯,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像是正在争吵。他正要凑过去,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停下来,站在原地,心里突突乱跳,他茫然四顾,想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一种奇怪的风吹过他的身体。 他向右转,终于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远处,他刚刚瞪了一眼的那座楼正在倒下。无声无息,砖石俱下。 他惊呆了,张大了嘴,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他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远处的高楼在陷落,他只在“九一一”那年的电视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楼主体从中间断裂,一层一层向下坠落,外层玻璃和碎砖剥裂,向四面八方消散。没有尘土,只有白色烟雾消散在空气里。他的心随着坠落的碎石一併坠落,似乎坠落到地面还不止息,一直坠落到深渊。他觉得,逐渐地,整座城市都坍塌了,不存在了。由一座楼引发,所有高楼都开始倾覆,向四面八方传开,一座接着一座倒塌。很奇特,仍然没有声音,像是在看慢动作的影片回放,除了声音,每个细节都清楚。钢筋混凝土分崩离析,飞到空气里化为乌有。 他呆立着看着自己的世界瓦解。 (下) 然后,他梦游般转过头,又一次看到了小惠。在远处的人群中。 他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有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几分想要回避的冲动。就像城市的陷落,那一瞬间,他心里的石头像是在无底洞里一落千丈。 他上前几步,叫了小惠一声。小惠似乎没听见。他看到小惠被人围住,被人抓住了胳膊,他冲上前去。那些人穿着黑色衣服,小惠穿着红色。小惠试图摆脱他们,但是手脚显得非常无力。那些人并没有实施暴力,而是冷漠地抓住小惠的胳膊,向一辆车走去。 他紧张死了,向他们跑去,但是他们走得也很快。他想加快速度,于是步子变得很大,两步就能跨越一个街口。他几乎跳起来,一大步越过一辆小轿车。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哀的念头,推促他拼命奔跑。 可是他还是慢了。那些人离他们的车很近,而他离他们又很远。最后他几乎赶上他们,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将小惠推入一辆玛莎拉蒂,小车迅速启动。 他忽然有一种愤怒的感觉,无名的怒火。他觉得自己应该追上那辆玛莎拉蒂,无论如何应该追上它。于是他开始奔跑。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长出无穷的能量,他想让它停下来,或者让自己跑得更快。他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推促,想要追上它。 他大步奔跑,比刚才的奔跑速度快很多倍。而与此同时,他内心中诅咒它停下来。起初没有反应,但是跑过了五个街区之后,它就真的变慢了,就像在冰面上前行,轮子一直打滑,无法借力。他看到它停下来,心中的愤怒转为欣喜,但他自己的速度太快了,不得不多跑了一个半街区才剎住脚步,回转到它面前。 他向它车里看去,小惠不在车里。 他愣住了。他分明看到她被架进了车里,车一路都没有停,可是她现在不在车里。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他心里的怒火和冲动越来越旺盛。 “你出来!”他指着车里的司机。 司机没有理会他,只是仍然试图发动车子,艰难前行。 他冲到车子前方,用尽力气阻止车子。司机将油门踩到底,全力加速,而他也将全身的力气使出来,伸出双手全力顶住车子的前进。他费了全身力气,血液上涌,脚在地面上摩擦得生疼,手臂的肌肉发颤,身体很痛苦。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顶住了车子的冲击。司机全力前行,可是寸步难行。 他一边顶,一边悲哀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他可以从心所欲的世界。 他尽全力顶住车子,可是这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悲哀。 车子彻底停了。车上跳下几个人,围住他,似乎要打他。他顶住他们的目光。那些人都穿着精工制作的黑色西装,裤线熨烫妥帖,衬衫领口浆洗得很平。他不怕他们。他已经知道这是他的世界。那些人过来想要抓住他,他将袖子向上撸,做好打架的准备。 童年的种种记忆附体,他想起小学二年级被高年级的欺负,想起小学五年级和同班同学打斗输给对手,想起初二时被附近高中的小混混劫道,他试图反抗但是被胖揍。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汇集到他身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可以逞能了。他的头脑认为这种逞能很悲哀,但是他的血液和肌肉感到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几个人扑上来了,为首的一个力气很大,他几乎是用全力才抗住那迎头一击。后面的两个人从身上掏出警棍一般的金属棒,对他乱砸乱砍。他用胳膊一一去防,然后找机会攻击那两个人的肚子。为首的傢伙一拳打向他的头,他灵敏地避过,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臂,肩膀侧身顶住那人的胸口,用一个漂亮的背摔将那个人扔出去很远。那人撞到一堵墙,又滑下来。拿铁棍的两个人仍然在攻击,有一个人的棍子砸到他的小腿,砸得生疼,他眼前冒起金星,几乎站不稳,但是心里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他瞅准了一次击打的空隙,使了个小擒拿手,格住其中一人手腕,将其手里的铁棍夺下来,然后顺势向地面扫去。那人吓得向后蹦,然后没命地逃跑。另一个拿着铁棍的人也有些心虚,抡着铁棍和他对打了几次,就感觉力气不够招架,也开始向后跑。小车边上还有一个没有上前的人,本来还在观战,这下干脆直接开始逃命。他们向附近的一座大楼奔过去,他在身后挥舞着铁棒追逐。 第44页 那几个人跑得很快,姿态完全不顾,西裤下的袜口都赫然可见。他也全力去追,大跨步迈腿,脚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些人冲进那栋楼。他几乎要追上他们了,但他们进了楼就四散开去。他惊异地发现,楼里人很多,来来往往工作,和冷清的街上迥然不同。有两个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找不见了,另外一个顺着大堂富丽堂皇的大理石楼梯向楼上沖。楼梯两侧有天使的塑像。他跟着那个人跑上楼,一路上撞到许多人,文件漫天飞舞。 他一边跑一边想,这里和他工作的地方很像,但是更豪华也更大器。暗金色打底的墙壁,赤金绘出梅花,屋顶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在空中悬挂,像发亮的飞碟。楼梯绕着水晶吊灯一圈一圈向上,他和他追击的人不知疲倦地奔跑,那个人专心致志地逃,他锲而不捨地追。 不知道跑了几百圈,几乎是爬上了高楼的顶端,两边的楼道变得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几乎一层只剩下一两个房间。黑衣人钻进了顶层的房间,他也跟着钻了进去。房间很大,有环形玻璃能看到几乎每一个方向。 房间里有一张大写字檯,写字檯后面如同王座一般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男人秃头,脖子上堆着肉,手指上戴着三个粗大的戒指。房间左右两侧站着两排威武高大的黑衣人,刚才的男人跑进来就汇入人群,他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那些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双脚叉开,双手交叉合在身前。 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房间的细节,从暗黑色木质书柜,到房间一侧的酒柜和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他心底燃起火焰。 肥胖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两排黑衣人开始不约而同向他逼近,化成包围圈,步步接近。他打量了一下地形,跳起来,窜出去,窜到写字檯背后最靠近玻璃的一个角落。那些人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只是必须绕开写字檯,从两侧列队鱼贯而行。 他笑了,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愚蠢而忠诚的样子。他又等了片刻。 忽然,房间两侧巨大的玻璃全都碎了,狂风捲入房间,一圈地板也陷落了,两排黑衣人被风捲走,或者跌落深渊,一瞬间都消失了。 房间静下来,小了一圈。只剩下他和写字檯后的肥胖男人面对面。文件和工艺品被狂风吹落一地。他从背风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看着肥胖男人虚弱的脸。 “你认命了吗?”他笑着问那个男人。 胖男人没有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胖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发现,在这整个世界里,真正开口与他说过话的,只有杂货店老闆和嫣然两个人。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他急躁起来,“你起来!” 胖男人没有动。他大步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的领子。胖男人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呆滞的眼神随即传递出放弃的信号。他抽了胖男人一个大嘴巴,把他平时所有对领导的愤恨融进去,噼里啪啦抽打了一阵。胖男人没有抵抗力。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就抡起手臂,把胖男人扔出了窗外。 他满意地坐进胖男人的位置。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拿起桌上一只厚实的笔筒,正在手里把玩,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快意,忽然,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现在,你接受现实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女声。他心里一激动,连忙转过头,从书架背后走出一个女人。 “嫣然!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合体的灰色长裙,长发垂在两侧。她慢慢向他走来。 “你来得正好。”他又笑着说,“你看看这一切,都归我了。现在就差你也留在我身边了。” 她继续问他:“现在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他的脸阴沉了一下。他不想提到这个词。 “来,你坐这儿,”他对她说,腾了腾身边的位置。可是她站在距离书桌一米的地方,没有再上前。 “算是吧。”他只好回答道,他琢磨自己的心态,“但也不是。死这东西真的挺难接受的,可是我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是像你说的。”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什么过程?” “遗忘的过程。” “好吧,好吧。就算是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说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很别扭,“那么我怎么会还有活动,还有感觉?” “肌体的死亡是很容易的,但是感觉并不立刻消失。所有的思维方式,还可以延续很久很久。即使脱离了肌体传来的信号,也可以靠想像延续很久。” “这一切是我想像的吗?” 她轻轻点点头。“死后的想像。”她说,“依靠惯性,调动你生活中真实的欲望和潜意识构造出来的世界。” “你确定我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 “我确定。” “可是,”他很想起身迎向她,但是没有,“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一切是谁想像出来的呢?” 她点点头,似乎是一种赞许。 “这是个好问题。”她说。 第45页 他没有说话。她缓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手滑过写字檯的表面。 “相由心生。”她说,“人们说梦是由心生成的,可是他们没有进一步说明,实际上所有清醒时候见到的一切也都是由心生成的,死后的世界也一样。你所看到的,所感到的,都来源于你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海洋。”她隔着写字檯,看着他的眼睛,“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他还是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一种让他紧张的气息。四周的地板又陷落了一圈,包括那张皮沙发,房间几乎只剩下写字檯、书柜和周围一小圈地面。 她又低下眼睛。“至于是谁在想,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词酌句。“有一个词叫能量空间,我不清楚你听没听说过。你知道,生命有能量,但在时间中只是一个切片,没有厚度。而与此相对的是时间空间,生命可以在时间尺度上有厚度,跨越时间,但在能量空间却没有厚度。它们有着完全类似的关系,可以相互转换。”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这两个空间,就是我们说的生与死。” 他不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还是一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解释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呃,”他说,“你是说,人是不死的?”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的用词触动了,眼神飘向房间的角落。她像是思量着什么。她随手拿起他书桌上摆设的金马,放在手里掂了掂,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是,你也可以这么说,生命可以一直存在。”她说,“在一个空间按其方式展开,然后进入另一个空间。再回来,再过去。可以很多次。” 他咽了咽唾沫:“你说轮回?” 她轻柔地点点头:“是的。每一次托生与逝去,回归与展开,无穷无尽。” 看他听得发呆,她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你或许不信,或许觉得不可能。但我问你,你想为什么佛教讲投生转世?为什么印度教说,人是永恒之神透光的窗口?为什么柏拉图说学习是一种回忆?而为什么人工智慧始终不能成功?” 他摇摇头。 “因为每一个出生的人都是永恒存在的一次转换,今生只是肌体与其结合。其中前生的记忆消去了,但是它的运行方式还在。幼儿的学习只是将它唤起。人工智慧因而学不会那些无比简单的事情。” 这听起来太玄妙了。他听得有些茫然。说实话,她的话并没有在他心里造成太大波澜,他觉得她有一点故弄玄虚。尽管他觉得从目前的种种迹象看,她说的都是真的,但他还是不想听了。太哲学的东西他一向不喜欢。他本能地不喜欢能量空间这个词。他看着嫣然,试图跟着她的话去思考,但是他做不到。 他只知道他还坐在这里,坐在一张无比舒服的高背帝王沙发椅里。这就够了。 高空中的风飒飒地吹过他的脚边,写字檯上的纸一张一张消失不见。 “你说得太玄了,我听不懂。”他向她坦诚,又向她伸出手说,“反正我现在在这个世界活得好好的,不是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座椅,说,“嫣然,咱们聊点别的吧。” 嫣然没有动:“你喜欢现在这样,是吗?” “是啊,多好啊。你看看这一切,不好吗?” “所以,你并不想回到人世间?”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他笑着看着嫣然,她站在房间中央的样子楚楚动人,他很想向她走过去,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是心底里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让他一直坐在沙发椅里没有动。 在他身后,房间最后一个角落的玻璃碎裂。房间只剩下地板。狂风大作。 他挥手指向四方:“我在这儿挺好。这是我的世界,我很享受。我不懂为什么人要回到那个世界。” 她看着他,飞起的长发遮住她的表情。“还是绝大部分人都会回去。”她说。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理由。” “但你还在这儿不是吗?” “是。”她点点头。 “所以啊,”他笑着说,“我跟你一起留下来,我们两个在这个随心所欲的世界在一起,不好吗?” 她没有笑,也没有生气,而是摇摇头说:“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他觉得他这个时候应该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向她甜言蜜语一番,这样她才能相信。但是他站不起来。某种他说不清的力量把他按在椅子上。她的话像是对他产生了力量,他觉察到内心深处隐没的角落,但他不想去想。 “我想……”他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传来一阵震动。地面在颤动,他坐在椅子里就像坐在过山车上。接着他看到眼前的书桌在晃动,桌上的物体在位移,他自己也开始在椅子里左摇右晃。地面的边缘已经塌陷了,裂纹逐渐向房间中央蔓延,碎裂的地板一块一块坠落下去,逐渐接近了中央。 嫣然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站着。大风中,她像一株草。 第46页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在坠落。随着地面、书桌、和沙发椅一起,坠落到无底深渊。他看到广阔的天空,无垠的灰色和身边压抑的云,看到辽远的城市废墟。城市高楼已经一座座倒塌,大地上铺满残垣和瓦砾。他所在的高楼是最后一座,如同全世界的中央。钢筋水泥在地面上碎成尖锐的荆棘,石缝中长出荒芜的草。他在坠落,风在脚下呼吸。 他看到天地在变,随着坠落越来越接近地面,周围的景物在发生变化。城市的高楼痕迹在淡出,越来越弱,边缘的尖锐线条变得模糊了,模糊成粗糙的岩石感觉。城市变成巨石阵列和原始人的洞窟,方方正正的几何形状,如同乐高,层层叠叠拼接。灰色,仍然是无尽的灰色。新的建筑只有未经修饰的正方形窗口,粗粝,简单,带着远古的荒芜气息。 他坠落到地面,像是一个山谷,又像是一个洞窟深处。 他环视四周,视线尽头不知道是山岩还是墙壁,有细细的水流一滴一滴落下。他倒在地上,身子下面是砂砾的土壤。身边有岩缝里的青草,兀自翠绿。 他有点头晕,用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他四处张望,远处的洞口似乎出现小惠的身影。他看到小惠的表情很悲伤,身上仍然穿着那条红裙子,用手抓住裙摆。他心里又痛了一下。他想站起来,但是四肢酸痛,一时没能发力。等他再看,小惠已经不见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揉了揉太阳穴。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嫣然也在附近,就坐在水流旁的一块石头上。 洞穴里只有微弱的亮光,在幽暗的亮度中,嫣然更美了。她沉静地坐着,侧脸被光打亮,柔光勾勒出鼻子的纤细线条。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她有点不像嫣然了。 “我想,”嫣然开口说,“你暂时不想回到人世。那我先走了,等你想好了我再回来。” 她的声音在洞窟的回声中显得空灵。她站起身,朝洞窟深处走去。 “等等,你别走啊。”他站起来。 她停下,转过身:“还有事吗?” “我还有问题。呃……”他其实是希望让她留下,让他一个人留在洞窟,太孤独也太可怕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说不出口,他似乎失去了最初见她的那种冲动。于是他只找藉口说:“我还想问,这个世界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不会啊。”她说,“记忆会慢慢淡化,过去的模式会逐渐消退,你会适应新的状态。” “什么状态?” “能够在时间里游曳的状态。你在物质世界没有重量和能量,但是你可以在时间尺度上展开,跨越时间。” “这我可想像不出来。”他说。 “慢慢放下一切,就能感觉了。中间的过程可能会有点紊乱,但是最终你可以在时间中平静下来。”她说这几句话特别悠长,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说得淡静而不带一丝感情。他忽然发现,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娇柔和动作中的风流韵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超然的安静。他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回来,加了一句:“不过我想,你不会等到那一天。等你想重新回到人世间,我会回来找你。” 他很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尘缘未了。” 她说完,转身又向洞窟深处走去,灰色长裙裙摆擦过地面,却不染污泥。 “等一下!”他又叫她。她回头。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很简单,简单得没有一点特色。你真的想听吗?”她笑笑说,“实际上只是一件小事,有一年过年,我在屋里看放炮仗,外面很吵,屋里很静。看到某一个瞬间时,我忽然顿悟,知道我尘缘已尽。” “这……这怎么能知道?” “如果你到了那个时刻,你就知道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尘缘未了?”他问。 她远远地笑了一下,第一次笑得有点忧伤。“你有心里刻意回避的记忆。”她说,“你的心里有不愿去的地方。” 说完,她走了,走向洞窟深处看不见的角落。曼妙身形渐渐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他心里有点痛。 他坐在地上,随手拿起几个小石子,上下翻腾,感受心里无名的刺痛。 回去,不回去。 人为什么要回到那个世界呢。 那个充满痛苦的世界。 再回头,他又在洞口看到了小惠。这让他心里的刺痛上升为笼罩全身的痛感。他说不清这种痛感的来源。他向小惠走去,小惠在原地颤抖。洞外明亮的月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脸幽幽发光。她的表情很悲哀,像是有什么话要讲。离她近了,他才发现,小惠身上的红裙子不是天然红色的,而是被血染红了。 他心里一惊,快步奔过去,可是小惠转身跑出去了。他追过去,她又不见了。 他走出洞外,一片空旷的荒野。没有建筑,没有树,也没有路灯和人影。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所在。他沿着一个方向跑,并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他想找到小惠,他心里紧张,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第47页 他跑着跑着,穿过黑暗。无尽的夜色似乎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他来到一片湖水边。水边有假山和石头,有垂柳和灌木,有木头长椅和乘凉的学生。风忽然安静了,他的心也似乎安宁下来,有一种特殊的甜蜜和自得充盈上他的心头。他不再跑了,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小惠从一旁的一条小路跑出来,挽住他的胳膊。 “回来了,回来了。”小惠说。 “小惠,”他能感觉一阵欣喜,“你刚才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小惠穿着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梳了两个傻傻的辫子,拉着他的手臂轻轻地甩啊甩。“你今天好讨厌啊。”她说,“讨厌死了。” “我怎么了?”不知为什么他想笑,“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还说什么也没做,”她拧了他一下,“坏人。” “你刚才去哪儿了?吓死我了。”他说。 小惠忽然看到了什么,放开他向前跑,回头跟他说:“我想吃西瓜!这边这边!” 她向左边一条岔路跑过去。他跟上她的脚步。 可是只转过一座假山,她就又不见了。 他向前追,可是他自己也知道不会有结果。像之前每一次,她消失了就不会被他找到。但他仍然想跑。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几乎已经能触摸到不安的来源,只是还没见到,就像身后的影子,近在咫尺,跟在身后,他看不见,想逃离却无论如何逃不掉。他需要靠奔跑来遮掩那种不安,进而遮掩更深的负面情感,痛苦、恐惧或是悔恨。 他忽然停下来。他来到一条街上。他想不起这是哪里,但是四周亮着的小灯让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一路是一间接一间小店,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橱窗里有裙摆长长的婚纱,白色蕾丝边和羽毛装点的裙摆曳地,模特曼妙的身材摆出撩人的姿态。隔壁是一间婚纱摄影,橱窗里放着的大图册半开半闭,外景是雪白色沙滩和碧海蓝天,海水纯净得透彻见底,新娘笑得如阳光洒满山谷。再隔壁是一家家居用品店,咖啡杯和蜡烛台在架子上陈列,绘有小猪图案的围裙招摇地挂着,小鸟图案的牌子写着wee。 他正在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叫他。他回头,发现小惠正弯腰低头看橱窗。 “你看你看,”她说,“这个是不是很可爱?” 他凑过去,看了一下,是一个小煎锅,巴掌大小,煎鸡蛋的那种,煎锅底部是一个桃心形状,能把鸡蛋煎成心形。小惠脑门贴着玻璃,热切地指着。她穿了一件让他觉得很上年纪的花衬衫,他不喜欢,但他记得她说这件衬衫不会显肚子。 他内心其实希望贊同她的话,但他嘴上却戏嚯地说:“买这玩意儿干吗?” “好q啊。”她说,“将来早上给你煎爱心蛋啊。” “多少钱?” “七十八,也不贵啦。” “靠?这还不贵,瞎花钱。走啦走啦,我不爱吃煎蛋。”他拽着小惠就走。 “等一下嘛。”小惠仍不甘心,“进去看看啊。” 他头脑想进去,可是双脚却钉在地面上。“又没房子,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看什么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想有个家吗?”小惠站在台阶上,看上去有些失望,“看看又没什么嘛。” 她转身拉开门,走进灯光温暖的店里。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悲伤,他觉得他要又一次失去她了。果然,等到他跟上她的脚步,来到店里,她已经消失了,店里只有店员忙碌。 他回到街上。他的头开始疼,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寻找,可他知道自己该寻找。他揉着额头,在街上坐下来。他心里的失落感慢慢上升为一种绝望。 他再抬起头,忽然看到小惠,站在街心。 小惠全身是血,站在马路中央。两侧的汽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的衣服撕裂着,裸露的小块皮肤上也都是血。她的身上流血,但是面容很安宁。 他向她走过去,可是来往的汽车阻住他的脚步。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她静静地说。 他心里的绝望感上升到极致,他觉得她正处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想要拯救她,即使没有办法也想要试一试。他瞅准一个空子,等他这一侧的车稍微少了一些,就横穿马路向她跑去。她静立在原地,没有动,汽车的气流带动她破损的衣衫。 他看到一辆开得歪七扭八的车飞速沖向她,他十万火急,心痛似火,一边大叫着小心,一边扑过去,想将她推开。他用尽全力跳起来,飞在空中抱住她的身子,想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可是躲过了一辆车,没有躲过第二辆,他们两个人一起被后面驶来的一辆车撞到天上,又滚动着落到地上,他紧紧抱着小惠,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他仍然抱着小惠,小惠在他身下,闭着眼睛,咬着嘴唇。 “疼,疼。”小惠说。 “很疼?”他问。 小惠的鼻子尖冒汗,手指抓着枕巾,眼睛半睁半闭,眉头微皱,微微颤抖。 他能看出她很疼,可是稍过了片刻,她说:“其实还好,也没有那么疼。” 第48页 他抱住她,吻她的脖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身体很冰冷。 他忽然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能记得她说不愿意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说愿意的样子。 在她的怀抱中,他又一次陷入近乎沉睡的黑暗,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她浑身是血站在街心的样子和她的那句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等他再次醒来,他在自己职工宿舍的床上。工作的前两年,他一直住这里。同屋的男生正在打dota,专心致志,大眼镜几乎贴到屏幕上。他揉了揉睡乱了的头发。 “你看见小惠了吗?”他问同屋。 “哦,水房洗衣服呢。”同屋很忙,回答也没有转头。 “我睡了很久?”他问。 “嗯。”同屋嗫嚅了一句,“你真好命啊,还有女朋友给你洗衣服。” 他心里觉得很幸福,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答了一句:“废话,要不然找女朋友干什么。” 他昏昏沉沉地下地,想去水房找小惠。可是也许是睡太多了,他的脚步轻飘飘的,脑袋晕晕的。他踏出宿舍,穿过昏暗的走廊向水房走去。 走廊很长,他怎么都走不到水房。他在走廊里前行,除了尽头的一点光亮,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光。走过的所有房间都锁着门,没有一扇门欢迎他的进入。 他没有找到水房。但他走到了走廊尽头,尽头是一间餐厅。 他推开餐厅门,在一张普通的小方桌旁边,小惠正在朝他招手。 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桌子上惨白的盘子和尖锐的刀叉。叉子像是插到他心里。他长长地深呼吸,抬起头将杯子里的红酒都喝了。 “我妈这次来见你,”小惠说,“很可能会说起聘礼的事。这是我们那儿的规矩,小县城都爱攀比,我妈非要十万不可。你不用担心,就先应承着就行,等到了那一天再想办法也来得及的。” “咱们需要现在就讨论这些事吗?”他听见自己问。 “总要有一天考虑嘛,先做好准备总是比较好吧。” “再说吧,现在谈还是早了点。”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他一边说,一边发简讯给同班的大n,找他要嫣然的手机号。 “你什么意思啊?”小惠有点不满,“你干吗呢?” “没干吗。”他连忙把手机屏幕关了,匆忙放进口袋里。 小惠还在说话,可是他听不进去了,他心里又产生了那种绝望的感觉。他不知道桌上的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一个他。 他只好一杯一杯喝酒。他醉倒了,伏在桌子上。 再醒来的时候,桌子已经变成一块粗糙的巨石,桌子对面已经没有了人。他的头很疼,晕得像是云雾里。他挣扎着站起来,脚步摇摇晃晃。他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墙边有流水,就赶过去捧起来喝,消解酒后的干渴。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回到了最初的山洞。 他诧异地站起身,四下打量,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的心狂跳,紧张得不能自已。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见到什么。 他突然回过头,望向洞口。 果不其然,他看到小惠站在洞口。 小惠仍然穿着那条染血的红裙子,面色悲哀。他向她走过去。她缓缓撕开她破损的裙子,露出内衣和血肉模糊的肚腹。他心惊肉跳,几乎不敢再看。 她忽然微微笑了。 他向她走去,想抱住她,可是他不敢。他鄙视自己的怯懦,可是他无法正视她的身体。她血肉模糊地站在他面前,衣服挂在胳膊上,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创口,内脏暴露在空气里。她眼睛里有泪水,没有落下来,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凄凉而努力挤出的笑容。她的脸有一点扭曲,因为悲伤的笑容而扭曲。但他觉得她美。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一直怔怔地站着,盯着他的眼睛。她将手伸进自己的肚腹。有一瞬间,他以为她会将心拿出来,但没有,她拿出带血的碎片,已经没有完整的心,血液顺着她的手掌向下流。 他觉得可怕又痛苦,他想呕吐,但是内心的驱动让他继续走向她。 他终于想起那个事故的始末了。 当时她伏在他腿上,她不愿意,可是他说服了她。于是,他开车心不在焉,闯了红灯。当那辆玛莎拉蒂撞到他的车上时,她被撞得抬起了身子,本能地向窗外看,于是破碎的玻璃和路边的栏杆以尖锐的角度率先插入她的胸口。 她的手从胸口掏出之后,缓缓倒下。他上前抱住她,叫她的名字,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在他的怀里逐渐变得冰冷僵硬。他抱住她的身体,眼泪顺着她的脖子流进她的敞开的胸口。她在他怀里逐渐变小,变得虚弱而模糊,变得像空气一样轻柔,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了。他抱着自己的空气,泣不成声。 他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洞窟内外都再无一点声音。 远处山岩的水流仍然在滴,一滴,一滴,在黑暗里砸出声音。 这个时候,转变发生了,周围的一切消失了,洞窟消失了,地面消失了,光亮也消失了。他整个人完全漂浮起来。他看到自己的手臂也在变得模糊,边缘和周围的黑暗融合到一起。他的身体变透明了,变轻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宇宙,和遥远的星星。接着,连星星也消失了。四周一样事物都不再有。 第49页 他忽然看到了,看到了自己,每一个时刻的自己。从顶着柔软绒毛的儿童,到瘦弱竹竿的少年,到头顶发丝开始稀疏肚子上却有了赘肉的现在。他看见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自己,同时看见,就像在辽远的大地上同时看到一千块石头。他看到时间,看到岁月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光亮出现在眼前,他看到一条灰色裙摆在黑暗中显形。 他向上仰望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带着洁白的光亮从天而降。她的身形是模糊的,融合在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但是身体的形态和面孔是清楚的。她的白净的手向他抬起,传递出力量。他面对面看到她的脸。他惊诧地发现,那不是嫣然的脸。 他闭上眼睛,又胡乱眨了眨眼睛。确信没有眼泪遮挡视线的时候,他才又正式看着她。灰色长裙还是那条长裙,长发的发型也没有变,但是容貌和前两次见完全不同了。她的面孔不是嫣然,虽然也好看,但是和嫣然完全是不同的类型。她的眼睛修长而秀气,不施粉黛,整张面孔很素净,却完全不像嫣然那样娇媚。 这是一张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你不是嫣然。”他说。 “我不是,从来都不是。” “那我现在看到的是你?” “是的。当你没有心的预设,你就能看到我。”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悠然。名字和嫣然也有一点像。” 他点点头,知道自己已经与过去告别。他有点伤感。“你现在很难过吗?”她问。 “很难过。” “你想知道小惠的事吗?” 他赫然瞪大眼睛:“她在哪儿?你能让我再见她一次吗?” “这不是我能做的。”她嘆了口气,“小惠她,比你早死五天。” “五天?” “嗯。她受伤比较重,在送到医院的路上就死了,而你在抢救之后还昏迷了五天。”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一直记着你。”悠然说,“我给她解释这个世界她都不听,她就想找到你。” 他发现自己的心动了。他仍然有感受。 “她只想回到那个世界。”悠然接着说,“所以我送她上路了。” “送她上路?”他嗫嚅着说,“你是说……她、她……” “是的。”悠然点点头,“她回到那个世界了。” 他的心沉到谷底:“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对。如果你留在这个世界的话,是的。这个世界是很空寂的,除了自己的记忆,就基本上见不到故人。” “那我之前见到的……” “都是你自身的一部分。你们之间没有交流,对吗?这个世界只有两个长存的亡魂,也只有两个人可以交流。” “你和杂货店老闆?” “是的。伯奈特先生,他在等他妻子死去,然后和她一起转世。他酗酒搞垮了家里的店面,他觉得亏欠了她。”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我也亏欠小惠。” “我知道。”她说,“从一开始你就回避去想她。人总是想着亏欠自己的,回避去想自己亏欠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她说,“如果你想回到那个世界,我可以送你。” 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告别的忧伤,于是他明白,她一直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说我尘缘未了?” “九成九的人都有某种尘缘未了。” 他用手捂住脸:“我以为我不爱她。” 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太累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她向他伸出手,柔若无物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悔意笼罩着他,让他不能对未来做出选择。他有点害怕重新回到人世间,但他更害怕永远孤独而悔恨地留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轻轻地念道。 他很惊诧:“你怎么知道?” 悠然自顾自地念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似乎有所悟,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那我该怎么做呢?”他问。 她将手收回身后,拿起一杯早已准备好的茶,递给他。 “喝下这杯茶,然后感受整个宇宙。你会找到新形成的胚胎,很容易与其结合。” 他疑惑地看着:“这是什么茶?” “遗忘的茶。”她说,“为了适应新生,带着前生记忆进入婴儿体内会产生错乱。” 他接过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茶散发着淡淡的香。他有许多不确定,可是他知道他需要这么做。否则即使永生,内心也不会平静。 “如果我和小惠都转世了,我还能认得她吗?” 悠然摇摇头:“我不能保证。这就是机缘和造化了。” 悠然嘆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他与她永恒的告别。 第50页 “你送每个人上路吗?”他喃喃地问,“你在这个世界多久了?” “也许很短,也许很长。时间对我没有意义。我随时可以出现在六百年前和六百年后。” “谢谢你。” 他的身子感觉软下来,越来越困,他只想入睡,沉入睡眠甜蜜的空间。他渐渐地把身子靠到她身上。他半睁着眼睛,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尽量把这些记忆带到下一次生命。 “这杯茶是让能量凝聚的场。”悠然忽然说,“我姓孟,他们常把我的茶称作孟婆汤。” 他彻底沉入了沉睡的黑暗。在光晕的通道中,他找到新生的子宫。 阿房宫 (一) 阿达父母死后,他依照遗愿,将父母的骨灰撒到大海里。 爹啊,妈啊,你们忍心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吗。 他对着怀里的骨灰袋念念叨叨。天还没亮,夜空的金星很亮,远方出现鱼肚白。他是从山东海边租的渔船,配了一个小的发动机,拉一根线就轰轰开动。船舱上盘着厚厚的渔网。他念叨的时候抹着泪,其实他没有眼泪,只是抹着脸,但觉得抹泪显得情真意切一些。他的眼泪在父母咽气的时候流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爹啊,妈啊,你们还嫌我的人生不够倒霉吗。 他抹了一阵泪,天开始亮了。不管人是死是活,海还是那片海,数千年如一日不变。他坐在船上看日出。天空变橙红,小半个太阳是淡金色,一点都不耀眼,这让他内心静下来。天亮之后,白云轻雾,天蓝如洗。海水是墨色,夹杂泥沙。他觉得很舒服,也倦了,只想这样静静地航行,不管航行到那儿。 他慢慢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前方有一座小岛。离得远,看不清大小。他在gps上寻找,没有找到,就查下了岛的坐标,记在脑子里,准备回去查。他驾船向小岛驶去。岛的四周被雾气遮掩,看不清全貌。但可以看出岛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无法标註。他减了速,熄了引擎,靠惯性朝岛漂去。离得足够近了他抛下锚,跳进水里,又顺着沙滩走到岛上。 岛上除了沙滩、一座小山和树,一无所有。树木郁郁葱葱,很迷人,但是似乎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他沿着小山绕岛半周,忽然发现一侧的树丛里似乎隐藏着一块竖立的石头。他扒开树丛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块无字碑,碑下有一条小路。 他很惊奇,沿着小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 路的尽头是一道小门。那是一个山洞,洞口圆整,小门是铜质,门上有圆钉。 他尝试了一下,小门能推动。他轻轻推开门进去,洞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门口透进的光只能照到几米的范围,能看见地面平整,似乎是石材铺就,刻有文字一般的纹理。他用手向四周探索,不知道洞内宽度。 “谁?”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坏了,打了一个哆嗦,本能地反问道:“谁?” 有片刻没有反应,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但是接下来,声音又响起来了。“向。”只是一声之后又没有了,十几秒之后才有下一个声音,“里。”然后又是十几秒,“走。” 他很紧张,有几分恐惧。在这样的地方待一会儿已经令他恐惧,更不用说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但他不想逃走。他的好奇推促他向里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即使遇到危险也无所谓了。 他触摸到石壁,摸索着向深处走去。转过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哎哟,妈呀!”他后退着惊呼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石洞,或许已经处在山的腹地。洞的穹顶高昂,顶端的一个圆洞透入天光。在光束的照亮下,他吃惊地见到性质各异的人像,质地很像兵马俑,但是姿态样貌都不同。正对着他的是一个穿帝王袍的男人像,端坐在巨石上。在他身边,有相互依偎的一对男女,有长须的老人,也有年轻的书生。每个塑像都栩栩如生。 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塑像前挥手。太像真人了。他尤其被一个穿帝王袍的人吸引,仔仔细细端详。人像与陶俑兵马俑一般的颜色,但是有着生命体才有的细微光泽,栩栩如生的面目,剑眉细眼,宽阔的下巴,面容沉静安稳,与一般画中的描述大不相同。他没有戴冠,但身上陶土制的袍子有着层层叠叠的厚度,显出华贵。他的眼睛遥望向远方。 “刚才是谁?”他向空洞处喊。 (二) 他举目四望,海上茫茫一片,没有船只,也没有标志。 他只好一个人慢慢地划,划向虚无。 爹啊,妈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这次是真的哭了。 海上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耀着海面,他重复地划着名,很久都像是没有动。暗蓝色无穷无尽,麻醉神经。他划着名划着名,怎么也划不到岸。在孤独而静谧的大海里,生命似乎融化在看不到尽头的一个人的重复劳作当中,回到生命本身。 他原本有机会长生不老,但他错过了。洞中声音告诉他,他所看到的所有人像都是不老之人。他们都是历史之人,来到此处,只求长生。一部分躯体化为木石,另一部分躯体变得无比稀薄,飘荡在高空,和木石本体有微弱的联繫,生命流逝速度变成从前的几十倍。因此一个人的生命也可以延长几十倍。这里有寻找桃花源的武陵人,有驾乘黄鹤去的修仙人,有七步成诗、赋里结缘的曹植和洛神,有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唐伯虎,也有嬴政,那个坐着穿帝王袍的人。 第51页 “秦始皇?”他叫起来,“他不是死了吗?” “没人见到他死,他出海了,带三千童子。” “那不是徐福吗?” “那是告诉世人的故事。嬴政是第一个人,他准备很久了,做了太多实验。” 他也有机会得到永生。在声音的指引下,他甚至都拿到了一颗不老丹,就在他的口袋里。他只要将父母的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妥妥噹噹地回到洞里变成神仙了。可他哪里想得到,他一上船,就遇到了海盗。他不知道这年代竟然还有海盗。海盗从一个转角突然出现,将他劫上他们的船,搜光了他身上的财物,将他扔进一只橡皮艇,又将他的船拖走了。 我註定倒一辈子霉了吗?他哭道。他揣着不老丹,却不知道怎么做。 大海在他眼前展开,广袤,重复,平静,无边。 他越来越累,阳光的金色和蓝色让他头晕。 永生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他想,永远是重复,没个尽头。 他又睡着了。 (三)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渔船上,已经到了大陆架附近。渔船把他从海里捡起来,丢在岸上。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已经是浙江了,距离北京数千里。他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也没有证件。他不能买任何车票或机票,也没有吃的,不能住宿。 他借了电话,却发现记不起任何朋友的手机号,他只能记得爸妈的号,可是他们死了。他忽然感到爸妈死的悲痛。他把手机还给大婶,一个人坐在街头哭了起来,有眼泪的。 他去网吧上网,没有身份证。去长途车站想偷偷蹭辆车,跟着人群挤上车,半路查票又被扔下来。回到原来的城市,想去找个小旅馆借宿一晚上。“我们这边不留叫花子啦,走啦走啦”,被扫出门外。最后,找一间餐馆讨了一些剩饭剩菜吃,一天一夜就只吃了这么一顿,吃起来又油又辣,他坐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嚼着,用手抓着往嘴里塞,红油抹到脸上,他用舌头去舔。吃到最后一口,美好的感觉随着掏空的塑胶袋消散在空中,他又不觉悲从中来。 晚上找了个公园睡,还好是夏天。椅子的木头硌得骨头生疼,他睡不着,看着天空。 我这是倒了哪辈子霉,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跑这儿受这活死人罪。 他怨天怨地,怨自己干吗进那个破洞,再想到明明已经拿到不老丹马上就能颐养天年了却横生枝节,他又把海盗船上的人挨个在心里骂了一遍。他把让父母出事的列车诅咒了一番。父母当时只是重伤,只获得少量赔款,刚好交医药费,最后还是保不住,家当都搭上。狗日的当官的欺负人,他躺着骂骂咧咧。 现在是彻底孑然一身了,最后一点存款都丢在租来的渔船上了。 他的衣服尚完好,鞋泡了海水又走了一天,已经破了,头发和身体变得油腻,浑身发痒,他觉得自己已经臭了。他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哲理,只有星星不嫌弃他。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有钱才是真的。 早上起来,他决定找个活儿干。他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跑进去问。报纸和杂志九角钱一斤啦,纸箱子七角钱啦,塑料瓶一角钱一个啦,易拉罐也一样啦。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开始跑各个小区,在公园的草坪里捡塑料瓶,从卖电脑的商厦背后抢着收购丢弃的纸箱。过了几天,他发现也能吃一顿饱饭了。 “三十五块啦。”他开始跟收废品的人讨价还价,“你会不会算算术啦。十五块加七块,是二十四块,这边的纸夹子是二十一公斤,就是十三斤,七角钱一公斤就是十一块,加起来刚好三十五块啦。你别看我人小就欺负人啊。我实打实天天干,下次还来找你啦。” 天气日渐寒冷,在公园睡已经有点凉了,他琢磨着找点更赚钱的事儿,好歹攒两个钱,能租个房子过冬。这天,在废品站旁的小马路上围观打麻将,他忽然听到了机会。 “人咧,就在命。”一个收废品的对另一个收废品的说,“张柱子上礼拜捡了个瓶子,就瓶口破了点,身子还行,找人一验,你猜怎么着咧,清朝的,卖了两千多块钱咧。” 他偷偷凑过去,问:“你们知道哪儿有验古董的?” 说话的人转过头来看看他:“知道咧,都找陈胖子,他是家传,懂的咧。” “那你们知不知道,”他压低声音问,“唐代东西卖多少钱?” “哎哟,那可值钱咧,几万块总有吧。” “那秦代的呢?” 说话的人撇撇嘴,摇摇头:“哎哟哟,这可不知道咧。有人拿过战国拓片,发大财咧。” 他于是央求那个人带他去找陈胖子。 “怎么着?你有货?”那个人上下打量他,“淘沙的?” 他连忙摇头,讪笑道:“我要有那本事,还干这个吗?就是家里有点不知道年代的破烂,想找人看看。” 他于是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哲学选择。秦始皇爷爷,他心里想,对不起您嘞。 (四) 再出海的时候,阿达坐上了一艘高档小游艇。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待遇了,心里乐开了花,开了一罐啤酒,坐在舷窗边上看大海。大海柔情婉转,波涛激情洋溢地围绕在他身边。他的二郎腿开始嘚瑟,头发被吹着向后飘,感觉像八十年代电影明星,十分良好。 第52页 陈胖子名叫陈旺,干这行十来年了,三十七八岁,正是当家之年。胖子一般面貌和善,陈胖子眼角下搭,笑起来就眯得没了,看起来更显和善。只是小眼睛看东西时又精光四射,透着一股电钻般的精明。祖籍在北方,身材不高,剃了个光头。 陈胖子在驾驶室找航向,阿达一个人在休息舱逍遥。好一会儿,陈胖子才过来找他。 “你确定坐标没错?” “我记性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啥……啥意思?”陈胖子一听这话,有点急了,“你到了这会儿说这话啥意思?” “哈哈,没意思,逗个乐。”他说。其实他自己不怀疑经历的真实性,他的口袋里仍然揣着那颗不老丹。这药丸他从来没和陈胖子提过,这是他和那段回忆唯一的关联。 他也没提过长生不老的事,只说是徐福当年出海带走的宝贝,被他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把洞窟构造,洞里的物件挑挑拣拣形容了一番,还说看见了“徐”字。 “此话当真?”陈胖子一听来劲了,“这可是大事,不能瞎说的。” “我带你去看。”他说。 陈胖子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大海的反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眉梢。陈胖子问他家世经历,他挑挑拣拣说了些。小时候上的学还不错,也曾经上过大学,没找着工作是赶上年景不好,流落到今日更是造化弄人。父母过世得委屈,天下好人净受欺侮,等将来飞黄腾达了,定要教训狗官给父母出气。陈胖子也说了点自家背景,祖上是淘沙的,父辈还有一两人做,但是太辛苦又危险,小辈基本上是不干了。他专做倒卖,离家远些也是为了安全。 忽然,阿达从舷窗里看见了小岛的影子。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指着窗外。 小岛出现在眼前。 岛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分别,沙滩、树、山石。郁郁葱葱,从远处看上去是一座普通无人岛。他的渔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漂走了还是被拖走了。他顺着上次的路找山洞。无字碑比他记忆中隐蔽得多,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几乎都错过去了。最后又是无意中撞到了,似乎馅饼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 推开小门,他很担心声音又响起来,思忖着如何解释。所幸一片寂静。黑暗中穿过狭长的甬道,摸着石壁。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就是这儿了。”到了豁亮的大洞,他指着周围给陈胖子看。 陈胖子眼睛都瞪出来了。他是见过古墓的人。从他的神情看,四周的布置、地面的纹路和基座的设计都是富含深意的,他看一处低声惊嘆一次。阿达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他在人像面前上上下下地盯了好一阵子,眼睛几乎像是粘在了人像上。很久之后才转到一旁的器物。大物件没有动,小东西拿起又放下。 “九成是古物。”陈胖子最后说。 “那还等什么,搬啊。”阿达说。 (五) 当他再回到北京的家里,他觉得已经过了两辈子。 他推开门,看到久违的蒙着厚厚尘土的沙发和厅柜,骨子里的亲切感伴随着对父母亡灵的回忆在心底纠缠。墙上的合影向他扑来。立在厕所边上的墩布还保持着母亲临走时摆放的角度。自从父母住院需要看护,他就没在家里住过,也没打扫。他看抹布都亲切极了。 他叫抬箱子的人把箱子放在客厅中央。老楼没有电梯,抬箱子的人已经累个半死,他连忙递水递烟。这是陈胖子亲自帮他找的货车司机和押货人,从浙江一路风尘僕僕开回北京。他连声称谢,给司机又塞了些钱,挥手送下楼。 见他们走远了,四周也没人,他才关上门,用刀子划开纸箱,从层层叠叠的海绵碎屑中,将秦始皇人像搬出来,把电视挪到地上,让秦始皇端端正正地坐在厅柜中央。他端详人像,人像的肤色已经不像初次见到时那样润泽,也开始变得粗糙,仿佛经过了风吹雨淋。 他从背包里拿出路上买的一罐可乐,打开拉环,靠在厅柜上秦始皇旁边,半站半坐。他喝了几大口,打了个嗝,感觉内心畅快了。 “皇帝老兄,”他转头对人像说,“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了,我真不是故意把您弄来的,可我不也没办法吗?” 当时陈胖子非要带走秦始皇不可,一眼就看出他的价值是那洞里最顶尖的。阿达不同意,陈胖子问理由,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拗不过,他以自己带路有功为由,坚持要秦始皇,把一男一女让给陈胖子。陈胖子不知道那是曹植、洛神,只见男子风姿绰约,女子顾盼生辉,想了想觉得满意地答应了。其他小物件两人各挑了些许,匣子和鼎只搬了两件。毕竟小游艇承载有限,太重了油不够用。上船的时候,陈胖子还恋恋不捨地回头。 他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乐都灌下去,长嘆了一口气:“皇帝老兄,你说这人世间的造化也真是难说,是不?你逍遥快活两千年,就被我这么捲走了。很讽刺吧?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太贪了。那洞里的宝贝,本来就没一件儿是我的。可你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你是皇帝,从小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你肯定不明白。我当时跑一天跑好几个公园,腿都断了,捡一天瓶子最后换了八块多钱,一盒盖饭都不够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你要是我,你会怎么着?你是英雄,英雄都是会把握机会的,你说是不?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贪。不过小贪一下也无妨嘛。” 第53页 他从洞里挑的几样物件卖了二十几万。都是陈胖子经手。他知道也许还能卖得更高,但他没门没路,都靠着陈胖子,也就没有争执。这些钱可解燃眉之急,能让他回家,还能去还欠下的房贷。 他说了好一阵子。没有声音。 “喂,你听见了吗?你生气了?”他又等了一阵子。 他心开始有点慌。 “皇帝老兄,你不是死了吧?” 还是没有声音。 完蛋了,他想,我把秦始皇给弄死了。 他脸色变白,觉得两千年的长生不老就这么一下子死了,实在太脆弱了。他有点内疚。他仔仔细细端详秦始皇的脸,在人像面前又蹦又跳,说各种好话,秦始皇只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想起在山洞里山壁上一直有滴水,担心是缺水的问题,就把家里鱼缸的水引出来浇在人像身上,还是没有反应。 他折腾了一阵子,忽然想明白了。难道是假的?他琢磨道。在山洞里就听见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根本不知道是谁,秦始皇也没说话。怎么就信了呢。长生不老怎么可能呢。靠,被骗了。真是太弱智了。 他的火气一下子冒起来,他本来还希望跟秦始皇打听一下不老丹的用法,等享受完人生再吃下去。这一下只想着把不老丹摔在地上,再踩个稀巴烂。他把易拉罐在手里捏瘪,易拉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他觉得实在闷气,就下楼遛弯,小区里的老人正在下象棋,一个个不亦乐乎,似乎谁也不为了死亡和长生不老担忧。他看了生气,就跑到外面。去了趟银行,查了一下,房贷还差六十万没还,把那二十万还上,再加利息,还有四十多万缺口。他更加生气了,站在街心叉着腰,心浮气躁。 晚上回到家,再跟秦始皇说话,还是没反应。 (六) “这就是西安了。” 他伸手向前一指,转过头,对后座坐着的秦始皇说。 塑像的表情一如往昔,眼睛看着远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习惯了和秦始皇塑像说话。反正平时也没有别的人跟他说话。秦始皇端坐在租来的小货车驾驶舱的后座,将窄窄的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头顶几乎能碰到车顶。秦始皇面色端庄凝重,但是身旁是用球星海报封上的窗户。回头看过去,滑稽得可以。他看着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太他妈酷了,竟然能用小货车拉着秦始皇回老家。 “你看,gg牌上是阿房宫,当年你的宫殿耶。”他已经不着恼了。他甚至吹起了口哨。他将车子开下公路,开上农村边的一条土路,停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秦始皇搬下车,挖了些土,胡乱抹在塑像身上,抹得深浅不均,遮住塑像光滑崭新温润的脸,一边抹,一边接着吹口哨。 接着,他驶回市区,来到约定的地点,给约定的人打电话。“我要现金。”他说。 (七) 从羊肉泡馍馆出来,他打着饱嗝,一边走一边哼歌。死了都要爱,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他刚美美吃了一顿,又喝了两杯小酒,脸色泛红,脚踩浮云,沉浸在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境界中,摇摇晃晃回旅馆。下午交了货收了钱,他心里一片祥云。他没坐电梯,一步一顿走上楼梯。到了三楼,刚转过楼梯口,他就看见秦始皇端坐在自己房间外面。 擦!他顿时酒醒了一半。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闭上眼睛晃晃脑袋想再看。结果还没睁眼,小腿上就被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然后背上又被来了一脚。他睁眼想抬头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见得一阵拳头像落雨点似的砸到自己身上,胸和肚子上各挨了几拳,他用手去护,脑袋上又被砸了,脑袋磕到地板,直冒金星。等拳头停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晕了,站不起来了。 他被人拎起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儿从两边抓着他的胳膊说:“开门,拿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门卡打开门,两人二话不说,将他扔在地上,进门就搜,看到钱箱还在桌上原封不动,查看了夹在胳膊底下,表情很满意。 “小子,敢骗人!”一个带头的又蹲下来,用手指戳着他,“电话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找行家验过,呸!这么个新货就出来招摇,你就是造假也得敬业点啊。我们老大最讨厌被忽悠,以前都是我们直接带回去验货,看行货才给钱,这次给你钱,是卖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小子胆大包天啊来跟我们玩心眼。你以为你跑了就找不着你?做梦呢吧,早就gps了!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高科技!我老大验过这脑袋,根本不是陶土,谁知道是什么新材料。你还敢说是从阿房宫那儿挖的,跑我们这儿现眼来了?这叫关老爷庙前耍大刀!” 两个人拍拍他的脸,又把秦始皇推倒在地,听见咣当一声,才心满意足下楼去了。 他疼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揉哪儿都疼。他嘴里骂骂咧咧,骂那两个小子不得好死,又怨自己倒霉,最后把一腔怒火都撒在秦始皇身上。他站起身踢塑像,踢了一脚脚尖生疼,更生气了,恨不得把塑像砸了。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捨得,就把塑像拖回屋里。他找纸巾擦眉毛上的血,对着镜子仍然骂街。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吓得一激灵。“什么?”他转过身。 好一阵子没有回应。他刚小心翼翼地转回头擦伤,声音又响了。 第54页 “水。” 他手里的纸巾一哆嗦掉了。“我勒个去!”他转过身看着秦始皇,“是你说话?是你吗?可别吓我,我胆儿小。你没死吗?死了没有?” “水。”声音又重复道。 他连忙将秦始皇搬到厕所里,摆在久没人用过的脏兮兮的浴缸里,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了一阵子,又不敢放得太多,看没过底座一小层就停了下来。 “好。”声音说。 “皇帝爷爷,给您跪了。”他坐在马桶上,绝望地看着秦始皇,“您说到底还是没死啊。那您在北京纯属逗我玩呢,是吧?这安的是什么心啊?您心里有气,就恨不得看我今天是吧?可这一趟您也没少受罪啊。您知道自己要被卖了,怎么就不吱一声呢?还让我给您弄了一身泥,您也没落着好啊不是吗?皇帝老爷子,求求您再别逗我了行吗?” “好。”声音又说。 “那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能跟我说道说道吗?” 秦始皇开始用十几秒一个字的超慢速语言和阿达对话,就像山洞里那个声音。秦始皇的声音更沉厚悠远,说话更言简意赅。秦始皇说现代语言,这一点他倒不奇怪,在洞中的声音就说现代语言。按洞中声音的解释,他们能看到世间极广阔的范围,又经过无数岁月,早已听过一切演变的语言。他不知道洞中的声音是谁,他猜就是徐福本人。 秦始皇又扼要地解释了他们的存在形态,像树一样,依水而活。如世界上最稀疏的树,有最细小的叶子,太细小以至于肉眼无法看清。这是什么状态他还是无法想像。极为稀薄,稀薄得几乎像空气一样,可以飘飞极远,却不消散,不解体,和本体保持着气若游丝的联繫,靠本体提供能量来源。本体外层是石化表层,如同无生命的岩石;内层是植物般韧皮组织,赖水生长,可以离开水,但是不能太久。一般以半月为最,而他掐指一算,从他们离开小岛至今,差不多刚好十五天左右。 “哦,”他听完哈哈地笑了,“合着你这是实在绷不住了,才开口低头是吧?我当是有多深谋远虑呢。你早说啊,早说我不就给你浇水了吗?你说你非拿什么架子啊?在北京我怎么逗你你都不说话,千里迢迢跑这儿来了,一顿折腾,最后还不是得开口?” “无妨。”秦始皇说。 “还嘴硬。”他接着笑道,“得嘞,你省省吧。以后啊你都得求着我了,所以你最好趁早低头服个软,给我这身伤赔个不是,要不然,嘿,我就偏不给你浇水。” “三日一次即可。”秦始皇说。 “哎哟喂,还这么拽。”他从马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到坐着的秦始皇面前笑道,“有性格。我喜欢。”他弯腰瞪着秦始皇,“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就牛逼啊?你以为还是当皇上的时候哪?还这么大言不惭的。有本事你现在就站起来!真是认不清形势,到这份儿上就该低个头。要不然我凭什么给你浇水?我有什么好处?” “我助你。” “助我?助我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你有吗?” “阿房宫复建,徵集方案,我可助你。” “徵集方案?这是什么事?” 他忙打开电脑,上网一查。果然。最近阿房宫遗址公园建设立项,遗址保护和新博物馆建设都在向全世界徵集方案。一等奖奖金一百万,二等奖五十万,三等奖二十万。 哎哟,这个不错,他心想,秦始皇的方案,那是原汁原味正宗好方案,还能不获奖? “行,那你可得给我说清楚了。”他对秦始皇说,“包括那些忽悠人的比喻义什么的。” “容易。”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后每三日浇水。”秦始皇说。 “获奖就给你浇。”他说。 晚上,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一天的跌宕起伏。琢磨到最后,只觉得人间世事无常。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和长生不老的牛逼技术,能想得到有一天沦为一个小人物的阶下囚,仰仗他的喜怒哀乐浇水过活吗。他料想秦始皇的嘴硬也硬不了几天。他又想着竞赛的事。秦始皇竟然知道这竞赛,让他颇感意外。但是想了想也自然。真按他们说的,一个人飘荡在空中,美国都能看见,还能看不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事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讽刺,一个人能够尽览天下事,却只能靠别人浇水活着,这种长生不老到底是酷还是不酷呢。 (八) 他的方案在距离徵集截止日五天的时候交了上去。据说一个月就出结果,他计划留下来等着,省得拿了奖还要从北京再开过来。反正西安从来没来过,正好当旅游。 秦始皇的方案果然不错,庄重堂皇不说,而且处处和天文地理相合。长度、宽度、位置的南北东西、立柱的设置和次序都有讲究。堂中设置水渠,以玻璃覆盖,形状既合银河,又与渭河相仿,取天地呼应之意。正堂和侧堂并非完全对称,而是与天上星宿相应,他反正也听不懂,只是始皇帝说一句,他就记一句,什么奎宿、参宿、毕月乌,照猫画虎写下来就是。最后的图他也画不出来,就记了个大概,在网上找了个建筑系大学生帮忙画了,这些学生也不多问,平时接这种活儿多的是,结帐就行。 第55页 他在西安巡游的日子逍遥快活。北京的二十万反正没有都交房贷,留在手里花也宽裕。他想着反正马上要有一百万到手,前面的钱花了也罢。他去看看大雁塔,又去看看华清池,闲了就跑省博物馆,去找文物局的人问,竞赛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在路边印了假名片,称自己来自某外资小事务所。有所期盼心情就好,回来给秦始皇浇水就殷勤得多。 “哎,我问你啊。”他一边浇水一边聊天,“我这两天听说你当时的好多技术特别牛逼,很神奇,都是谁帮你发明的啊?” “世有异人,不可常理相待。” “谁啊?” “我即异人。” “靠,受不了你了。”他说,“我只问你,是不是外星人来过?” “何出此言?” “他们说,在阿房宫附近出土的瓦当,直径快一米,我们小时候家里房上的瓦当,不过十厘米,你弄这么大瓦当是给谁的?还有人说当初你造十二金人,是因为『长人』来长安,你是仿造他们。而且你的城市规划都按天文,咸阳宫和阿房宫和渭河,正好组成星宿图,从咸阳宫到山东琅琊行宫,是一条正东直线分毫不差,这都是怎么弄的?还有,铸剑的技术,我听说有些镀膜的方法,现在人们都搞不清是怎么镀的。难道这些都没外人帮你?谁信啊。就说你这长生不老术吧,这么牛逼的技术,难道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秦始皇沉默了片刻。“世有异族人。”他说。 “什么族?”他来了兴致,“外星人吧?” “不可说。” “为什么?” “我有诺。” “切,”他连忙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哪辈子的老皇历了。当初那些人早不在了吧?谁知道你说给谁听了。你放心,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谁也不说出去。我孤家寡人一个,能告诉谁呢?你就当是给晚辈讲历史总可以了吧?” “有诺即有诺。” “没事,你怕什么。”他不甘心,“这都两千年过去了,有诺也早废了。” 秦始皇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诺言岂可因时而废?” “老顽固!”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能把话套出来,可他没想到,这件事秦始皇至死都没说过一个字。他从没料到这世上真有千年之诺。 这件事是他心上痒痒的好奇,总是没有结果,也有点腻烦。有时候,他听了其他消息,也问点别的。 “他们说你的阿房宫当时压根没建是吗?” “建了台基。” “对,是这么说的。”他想了想问道,“那《史记》里怎么说你建阿房宫大得没边,项羽烧了三个月烧不完?” “那书杜撰甚多。” “那你为什么不建了呢?” “末世之徵已现。” “哦?什么末世之徵?” 秦始皇沉了沉才说:“为时有所成,抑商市而重建工。建工太快,耗资太巨,资费无可回收,劳工起怨意,流散。失金银,失人心。” “嘿,你还挺明白啊。”他乐了,“我以为只有后世这么说呢。” “庶子何知。”秦始皇不屑一顾,“你无帝王之心。” “嘿,你这人。”他生气了,辩白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吧。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鄙视我?你要是有本事,别让你家王朝二世而亡啊。帝王之心?帝你的大头鬼。总共就二十来年,再没有更短命的王朝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厕所里,不是王座上!”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竞赛结果出来了,他的设计只拿了三等奖,让他大失所望,原本以为的一百万变成了二十万,缩水了一大半。但打听一下,一等奖空缺,他也就稍有安慰。他计划领了奖就回家,但秦始皇让他再等等。他问为什么,秦始皇也不答。于是,他又住了一些天,拿着钱在无聊中度过。 (九) 又过几天,阿房宫博物馆的建设方案正式出台了。他跑去一看,吃了一惊。一清二楚,方案和自己提交的草图一致,可是最终的设计图纸上,写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他有点傻了。他连忙揪住周围人,打听那个人是谁。问了两三个人都跟他打哈哈,似乎不知道那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找到第四个人,一个头发稀疏的憨厚老头,才把他拉到一边,跟他小声说了其中机关。 “嗨,看你是个小年轻,估计第一回参赛,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头把手摇了摇,“这类竞赛以后少参加吧,大奖肯定是空缺的,二等奖和三等奖的方案就被组委会拿来用了。你说你不知道那名字是谁?按理说不应该啊,学古建的能不知道他?咱们当地的头号人物,古建界也是响噹噹的名字。省里头为了树牌子,能写自己人就写自己人。这事儿你也没辙。你们的比赛方案都是概念图,就是个idea,人家可以说工程图是全新的创造。这里产权保护弱得不能再弱了。打起官司来,你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就这么算了?”他觉得不忿,“新阿房宫上好歹应该写个我的名字吧?” 第56页 老头笑了:“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省事。你看现在哪个楼上写设计师名字?不全都写捐钱人的名字?你就算捐个门槛、捐个座儿,都能刻个名字,捐个idea可没戏。” 老头实诚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幼稚表示充分包容和鼓励。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回到宾馆,他把遭遇跟秦始皇说了,希望得到愤慨的支持。谁料,秦始皇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不但不同情,还觉得无所谓。 阿达不满了:“喂,你怎么说话呢,这么些天,我好歹还算仗义吧?每天挺有功劳吧?你不站在我这头说话,倒向着当权的。” “你?”秦始皇却说,“有何功劳?” “我每天给你浇水不算功劳?” “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如此而已。” “嘿,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他气得一阵乱发牢骚。但说完,底气又不足了。他确实是为了名利才留下秦始皇,此番不满也是因为名未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说出来的不是他。他很讨厌这样说,想来想去却无可辩驳。越是觉得无话可辨,他心底的火气越大,仿佛多日以来的辛勤细緻全都化为怒火。秦始皇见他生气,却也没有一句宽慰的话。他便更生气。 “好吧。好,”他最后说,“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白费了我这么多工夫。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总还能捞着点名,好过费了半天劲不讨好。” 他将秦始皇捐给了新阿房宫博物馆。 (十) 送秦始皇去阿房宫的那天,他目送着工作人员将秦始皇从车里搬下来,用一辆小车推进遗址保护区的临时办公楼,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他坐在车里好一会儿,直到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回头看看车后座,空空如也,球星海报还像刚来西安那天一样招摇。 晚上,他回到旅馆,第一次觉得无事可做。没有浇水的任务,也没有人可以聊天。他把电视打开,百无聊赖地调台,宾馆电视只有中央台和寥寥几个地方台,播的全是电视购物。他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却只是胡思乱想。去厕所的时候,总觉得浴缸里空得要命。 第二天,他开始有点后悔。秦始皇这个人说话确实傲慢,令人讨厌,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大过。把他捐出去倒没什么,只是以后若没人给他浇水,半个月之后就该死了。为了一句话,至于把他就这么弄死了吗?他有点内疚起来。毕竟答应过他。现在钱有了,锦旗也拿到了,把他丢一边,似乎有点那个。 他想到这里,又开车回到阿房宫遗址。白天人来人往,他好容易等到晚上。他从保护区一边的矮金属栅栏翻进去,找到临时小楼的窗户。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看进去,看到第六个,终于看到秦始皇坐在里面。这是一间杂物堆放室,工具和临时物件摆得很整齐。他敲窗户,跟秦始皇打招呼,又试着拨了拨,窗户并没有锁死。这是遗址保护区建的临时办公楼,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钱事物,因而防盗的措施并不严谨。他用小棍把窗户拨开。 “嘿嘿,怀念我没有?”他从窗户爬进屋,对秦始皇故意嬉笑着说,“昨天没有人给你浇水吧?难受了吧?你何苦呢,别那么嘴硬,就什么都有了。” 秦始皇却没有欢迎之情。 “你来做什么?”秦始皇冷冰冰地问他。 “我怕你渴死,再来给你浇两次水啊。”他说,“说好了,这两次算你欠我的。” 秦始皇说:“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可以。” “你说什么?”他听得清楚,却不甚明白。 秦始皇反问他:“你来,是因为可怜我?” 不知为什么,他脸有点红:“也不全是。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啊,现在三等奖也是得奖,我还是得按约定才对。” 秦始皇又点评似的说:“懂诺,可以。” 他又有点恼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你到底要不要我浇水?不要就算了,我走了啊。” 秦始皇这时说了一句让他很惊讶的话。 “你可以帮我了。” 他打了个激灵:“你说什么?” 秦始皇像是知道一切:“你想一想,这些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感觉紧张,不明白秦始皇的话。但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对。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困惑,但偶尔有一句话闪入他的大脑,突然就变成他满脑子的担忧之处。那句话很普通,但让他觉得很怪。 他送秦始皇进入了阿房宫。 他在心里反覆重复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看不清的东西砸到心里。他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他问秦始皇。 秦始皇似乎微笑着看着他:“你觉得呢?” “你一步一步计划,让我千里迢迢把你从小岛上带到北京,再带到西安,最终带到这里。是吗?最终你的目的就是回到阿房宫对不对?”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可这太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做到的?是阴谋吗?” 第57页 “不是阴谋。”秦始皇说,“我只是略可预言。” 他警觉起来:“怎么预言?” “凭常识预言。”秦始皇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比如说现在,我知道你想去秦陵。” “秦陵?” 他心里一惊,这并不是他此刻内心所想。这预言是错的,但他却莫名地紧张。 “你带我去秦陵,我给你看宝物。”秦始皇说。 他又是一惊。宝物?秦陵的宝物?是的,此话说完,他确实想去秦陵了,压都压不住。 “但你要答应,永不可告知他人。” “这个好说。”他承诺道。 (十一) 次日夜里,他按照约定来到阿房宫。他找来一辆小平板车,将秦始皇从窗口搬出,在粗糙颠簸的土地上推。他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秦始皇没有说明。他从google map上查过,从阿房宫到秦陵要穿过一个西安城,有六十多公里,秦始皇却说不必开车。 夜半在荒凉的遗址前行,他有一种肃然之感。他们所在的区域是阿房宫遗址,只留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一公里长,半公里宽,六七米高,杂草丛生,荒凉空寂。遗址博物馆就是围绕这唯一存留的真实证据。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遗址区域中走。他逛过新建的阿房宫公园,就在这座遗址外,一墙之隔,崭新整齐,白天总是游人如织,吵闹喧嚷。在那座阿房宫逛,他不觉得如何触动,感觉帝国不过是一场宏阔的大戏。然而此时,在这座巨大的遗址之畔,他却忽然有了一种震撼的感觉,觉得帝国是真的,那种粗糙却坚实的东西,覆盖着实实在在的千年风沙。 秦始皇指挥他向南走,来到遗址南侧。他看到一座小高台,在台基西南角,大约十几米高,很像是卫士,俯瞰着广阔的台基。他们来到台基正南,一侧是台基,另一侧能看见开阔的空地,像是一个广场。 “居中有土梁,将土梁挖开,向内一米。”秦始皇说。 他于是拿起备好的铁锹,向台基正中一道不太显眼的土梁挖去,挖断土梁,继续向内。不一会儿,铁锹触到了挖不动的硬面。硬面似乎有磁力,铁锹一触过去,就被吸引,需要费力拔下。他把硬面外的土都挖到一边,露出一片竖直的平整的墙,依然是黄土色泽,质地上和周围看不出差别。他又仔细清了清,面上似乎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过来,拿下我腕上之物。”秦始皇又说。 他回到小车边上,弯腰看过去,这才发现,秦始皇手腕上,隐藏在袖口里有一块玉佩式的物件,紧贴肌肤,颜色材质都与人像无异,不仔细看完全不会注意。他伸手过去试了试,发现是靠简单的小机栝连在身上,轻轻挪动几下,就取了下来。 “将水符嵌于门上。”秦始皇说。 他看了看手里的物件,水波绕成如意造型。他回到黄土墙边,发现黄土墙面上有凹槽,乍看上去像是平常坑洞,但他将水符扣上去,还没碰到,就感受到强烈的吸引,最后几乎是拉着他的手贴了上去。水符扣进,严丝合缝。 接着,就像是他在很多电影中看到的一样,一条向下的通道显露出来。不仅墙面塌陷,连地面也有一部分塌陷。他心中略称奇,但未多想。他取下水符,背上秦始皇,打开手电,进入通道。通道一直向北,往台基里延伸,斜插入台基地下。这是一条相当长的阶梯,笔直向下约几百米长,大致通到台基的正下方。 阶梯尽头是一个小平台,平台有光,显然通往另一条通道。到了平台上,他看到前方是一条隧道,隧道里有一辆铜车,铜车停在木质轨道上。 他将秦始皇放在铜车的后座上,发现竟然惊人地合适,秦始皇的人像非常合适地嵌入,就像是活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他自己坐上赶车人的位置。铜车有轼,可以做扶手,却没有辕,套不得马。铜车车轮嵌在木轨凹槽内,如同火车。 “然后呢?”他问秦始皇。 “以水符扣车头。” 他低头看,果然车头最前方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槽,将水符扣进去,发出咔嗒一声如同解锁。接着,缓慢地,车轮开始翻滚。车向前移动,速度不快,却平稳而不停息,随着木轨的拼接有规律地轻微颠簸。隧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苍白的小油灯。 “哇噻,”他说,“你这水符也太先进了,没有引擎也能开车啊。” 秦始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是下坡。” “哦。”他讪讪地笑道,“难道一路都是?” “平地与下坡交替。” “哈,原来如此。”他笑了,但想了想又问,“不过,那一会儿回来怎么办啊?” 秦始皇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秦始皇说:“轮与轨皆镀有磁性,回程时轨道磁性会交替变化,前引后斥,推轮前行。” “哇,这么高级!”他惊嘆道,“这些都是异人传授?” “是。” “我前几天听说南阳那边发现一段秦代木轨铁路,千年不腐,也是这样的吧?他们说你建的驰道实际上是马车的铁路网,有这么回事吗?” “轨道未曾铺完。” 第58页 “那就是有啦?太厉害了。”他啧啧嘆道,“真了不起。”他心底的痒又被勾了起来,“哎,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啊?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信任我了吧?” 秦始皇一如既往没有回答。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却不同以往,异常郑重其事。 “我年少登基,年轻时遇异人,讲天下之事,带我见很多奇物。”秦始皇说,“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须做非同常人之事。”他顿了顿,“皇考本非名异人,因遇异人,更名异人。” “嗯。然后呢?” “然后我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啊,完了?”他诧异了,“你这讲故事的也太不敬业了吧。好不容易赶上你愿意讲,我这正洗耳恭听呢,这就讲完啦?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啊。你建立了帝国,然后怎么样了?异人哪儿去了? 你后来又为什么跑到那个小破岛上?你倒是讲讲啊。” “我去东海,”秦始皇说,“因为我需要长生。” “哦,对,这点早就想问了。”阿达说,“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非要求什么长生呢?又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女人,连动都不能动,你图什么呢?” “你不懂,你无帝王之心。” “哈哈,又来了。”他坐在车头感觉很爽,谈话也轻佻,“帝王之心?那你倒是说说看,有帝王之心的人又图什么?” 秦始皇却很严肃:“我要守望帝国。” 他扑哧一声笑了:“真伟大啊!果然有帝王之心。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搞长生不老搞得惊天动地,把基业都毁了。你一走,大秦江山都丢了,又如何?” “我非大秦族人,为何在意他家江山?” 阿达一凛,秦始皇这话吓了他一跳。“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但转念就明白过来,“你是说,吕……”他猜想秦始皇说的是相父吕不韦的事。他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吕不韦、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秦始皇严肃的口气让他不大不敢问,于是说,“那好吧。就算你不是嬴家人,那也是你开创的帝国啊。你不好好守着,跑到岛上干什么?你说你守望,可是帝国毁了还守望什么?” “帝国何尝有毁?” 他一愣:“什么意思?秦二世而亡,你儿子被灭掉,难道不是毁了?” “帝王无子孙,只有子民。”秦始皇说。他回答得很平静,“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帝王要称自己孤或寡人?” 他怔了怔:“不是因为唯我独尊吗?” “孤就是孤。帝王只知其一人,所以称孤。在其下万人皆同,子孙亦不例外。” “这是什么意思?” “对帝王而言,唯帝国重要。继承帝国的,无论是否子孙,都无所谓。” “难道……”他有点明白了,“难道你觉得后世……也都是你的帝国?” “是。” 阿达张了张嘴,呆愣了一会儿没发出声音,这答案超出他的常识范围。“这……这大梦也做得太美了吧。” “有何不对?” 他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奇异。他想了想说:“你要说汉唐这些汉人王朝也罢,可是元啊,清啊,这都是外族人,怎么能说是你的帝国?” “帝国所在,何分种族?” “那分什么?不分子孙,也不分种族,凭什么说是你的帝国?” “千年秦制,一脉相承。” “哈,得了吧。”阿达说,“虽然我历史不好吧,但我们好歹中学也学过。秦朝施暴政,不得人心,后世都要反秦政,怎么说是一脉相承?” 秦始皇反问他:“你可知帝国最忌什么?” “不知道啊,内乱?” “帝国所忌有几件事—夺富人之财,夺穷人之命,夺书生之口,夺邻人之信。我徙贵族,苦劳工,坑儒生,令邻里妻子相互告。结果我国力虽强,四海寰宇无可匹敌,但四忌皆犯,只可维持十年。如果你是后世帝王,你会如何?” “呃……尽量避免吧。” “是,此乃帝王头上唯一高悬之剑,若无此威胁,帝王即可为所欲为。” “你说你故意做给后世看?” “我非为世人,只为自身帝国千秋万载。” 阿达心里一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但代价太大了吧,你杀了多少人啊。” “死死生生,世间皆然,有何稀奇。” “可是你自己不死,却让别人去死。” “我亦会死。时刻到了,我自然会死。” 阿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思绪有点乱。“其实,”他说,“我们老师原来上课总说,如果当时你没传位给胡亥,而是扶苏,也许秦朝倒不至于崩溃,扶苏还是很好的人。” “没有用的。”秦始皇说,“大势如此,无力回天。扶苏亦不能应对。我让他在长城脚下躬耕终老,也算尽我所能了。” 第59页 秦始皇的声音在隧洞里幽深沉厚,隐隐有回声。阿达听得有点发愣。秦始皇说了太多话,有太多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试图思考那些有关历史的往事,但思绪就像前方隧道,黑漆漆的看不到边界。 他回想秦始皇最初的话。一些话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味。铜车还在有条不紊地行驶着。苍白小灯照亮脚下轨道,向远处延伸成黑暗里的两条珠子。他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不是岩壁的滴答声,而是宏伟却低沉的河流的声音。 “这是哪里?”他问秦始皇。 “渭河之下。” 原来如此。这样的设置很明智。入口在阿房宫台基之下,确保无人偶然发现,隧道一路深入地下,又沿渭河,确保不会被人无意截断。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他们又沉默地行驶了好一会儿,车子似乎转弯,水声渐渐收敛了。 他的眼睛向前方看去,看到了轨道尽头,一座小平台,和上车时的平台相仿。最震撼的是小平台后面一座巨大的水车。水车被一条瀑布冲击,有一半浸入瀑布,另一半露在外面。离得近了,能看得清楚,水车至少有三十米高,在瀑布的水流下旋转。周围环境似乎是山岩内部,有泥土、野草和岩石在水流两侧,隐约可见。瀑布像是内瀑布,水量充足,速度不快,但很稳定。水车上有一个地方不是扇叶,而是可以载人的小露台。随着水车的旋转,小露台缓缓上升。高处是另一个小平台。 他下了车,将秦始皇从车上背下来,站到平台上,待水车的小露台转到眼前登上去,到高处的平台下来。平台连接着另一条非常长的台阶,台阶缓缓向上,看不见尽头。 他背着秦始皇沿台阶走上去,用手电照着脚下。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米,也许有几百米。他和秦始皇都没有再说话,或许是都被即将到来的命运所震慑,直觉让他们保持沉默。他不再有任何说笑的冲动,内心升腾起的紧张感压制了一切其他感觉。脚下台阶漫长,秦始皇在背上也很重,但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希望台阶更漫长一些。他觉得他能猜到尽头是什么地方,但不想去想。 (十二) 尽头的门是头顶的一块石板。他放入水符,石板缓缓转开。 他走上去,爬出头顶的洞口。 他站定了,环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他用手电照射爬出来的洞口,赫然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石棺。石棺顶盖向一侧滑开,可以看见顶盖上雕刻的龙和祥云。顶盖上同样有一个水符形状的凹槽,大概出入的开关。 这下他明白了,他们走出的地方是秦始皇的石棺。没有人知道秦始皇未死,因而没有人知道石棺内是一条通道。这是最安全的通道。他将秦始皇放在身旁地上。 “这就是你的陵寝了?”他问秦始皇。 “是。”秦始皇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点僵硬。 “我看书里写的机关、山石、车马、水银河流,都在周围吗?”“那些在外室。所有机关都是为了防人进入,如果你看到,你就要死了。” 他略感失望,他本来期待能看到许多精妙器物。 于是他问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他,却似乎发出一声嘆息。 “你怎么了?”他问。 秦始皇没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他有点紧张,拍拍秦始皇。 “人行千里,终须一归。”秦始皇说。 “哟,你还怀旧了啊。”他笑道,“伤感什么,你这是衣锦还乡啊,长生不老的。” “魂归故里而已。”秦始皇说。 “什么意思?”他被秦始皇的语气吓了一跳,“正想问你呢,你这次为什么回来啊?” 秦始皇恢复了平素的语气:“秦陵恐将开启。” “你是说挖掘?旅游?应该没那么快吧?我听说目前也只在研究。” “迟早之事,须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帝国已逝,须备将来。” “帝国……什么?” “帝国已逝已久,至今已百年。”秦始皇说。阿达觉得秦始皇的话越来越悲凉,也越来越令他费解了,“自秦至清,两千余载,万事皆有覆亡之理。当今之人,谁也不懂帝国根底。须另起炉灶,将治国之事传于他人。”他顿了顿,阿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焚书坑儒?” 阿达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想给后世做反面典型吗?”他试探着问。 “不是。”秦始皇说,“是他们说的一些话,误导帝王。他们希望帝国建立在善人之上,可帝国须建立在常人之上。” “……常人?” “像你这样的人。” “我?”他大吃一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我如何能使你带我来秦陵?”秦始皇又不回答,反问他,“事若欲有所成,必顺常人之性。此乃成事之理。”秦始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可一路至此,帝国之可以长久存在,原因都在于此。” “这是什么意思?” 第60页 “这意思你终究会懂。”秦始皇不再解释了,他顿了顿,说话更慢了,“那些书生,虽然误国,却也不是毫无用处。终究是故人,虽逝不远。至魂飞魄散之时,倒也有点怀念他们。现在,你将我置于棺盖之上。” 他不知道秦始皇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等着他继续说,可是秦始皇没有。他看了看,石棺盖中央,果然有一块空着的区域,有细线围成的形状,像是卡槽。他把水符放在石棺的凹槽内,石棺合上,又把秦始皇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棺顶盖中央。底座和石棺中央的凹陷嵌合得完美。 摆完之后,他问秦始皇还要干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有一瞬间,石室陷入完全黑暗与寂静。 接着,忽然,石棺顶盖上的细缝开始发光,光芒顺着细缝延伸,一路走下去,在地板上向四个方向分别绕了一个很美的花型,又一路向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站立的是一个小高台,往四个方向都有向下的台阶。光芒的细线很快爬到底端,向四面八方铺展,迅速扩大面积,变成细细密密地毯一般的光的海洋。他被这海洋广阔的面积惊到,那是看不到边的宽阔大堂,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是大堂中央极小的四角锥型岛屿。 柱子突然亮了,接着是屋顶。他看到黑色的立柱上雕刻盘旋的金色的龙,肃杀而峥嵘。秦朝尚黑,这颜色给人的感觉和后世喜爱的红色完全不同。接着是近处的两侧墙壁。让阿达震惊的是,墙壁两侧树立着十几尊巨大的人像,每一尊有十几米高,动作面容皆生动狰狞,五官小而不突出,但表情丰富变换。雕塑是暗金色,衣饰镌刻细緻。随着光线亮起,雕塑的四周开始有幻影生成,都是雕塑本身的模样,仿佛灵魂飘出体外。 这时,在他身后响起秦始皇低沉的声音:“我本常人,因遇异人而成非常之事。这本非异事,换作他人亦可以。遇异人非寻常之境遇,你有此经历乃须把握,能懂多少须看你自身。你送我至此,我亦只能送你至此。再久远的路,也终有尽头的时刻。” 秦始皇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几乎有点模糊。阿达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他看到,从石室高昂的穹顶下慢慢有一个身影出现,从高处飘飘悠悠下落,逐渐凝聚,成形,有轮廓和色泽出现,越来越小,从庞然如一座庙堂大小的稀薄逐渐凝为可见的人形,仍然很庞大,辨识不出面目与肢体。但阿达看出,那就是他一路护送的石像的样子。人形在飘,忽隐忽现,和墙壁两侧雕塑身前的幻影仿佛遥遥呼应。 大厅的屋顶突然亮起,金光四射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阿达一下子不适应,挡住了眼睛。屋顶似乎有光锥投下,在大厅中央的空气中照射出平原与高山的幻影。 “江山常易,唯势永存!” 秦始皇最后的话,厚重如雨夜沉雷。四周的雕像幻影像是离墙而出,飘到了山岳上方,秦始皇的影子也以迅雷之势向前飘去,只是到了一处又退回。阿达在明亮的灯光中赫然发现,雕塑幻影的衣着竟然是衣裤,而不是秦时长袍,面孔五官的比例也异常怪异。幻影最终没有相遇,只像呼啸的风一阵吹过。中央的平原与高山开始变化,有人迹和城市像蝼蚁般涌出,接着有商旅和军队在平原上翻滚流动。阿达听到一个声音,不是秦始皇的声音,而是某一种平稳而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诵读着某些典籍似的文字。文字用词极简,虽然是古体,但阿达竟也听懂了大半。声音先讲述了民之势如水就下,然后开始讲治理的道理。许多意思简明扼要,却和阿达熟悉的说法大有不同。阿达惊异地听着,呆在当场。忽然,一阵风似的气流从他身后涌出,他一个踉跄摔倒,再爬起来的时候,所站之处有金冠与宝剑的幻影。他不由伸手去拿,手在空气里抓住空空如也。 这时,大厅地面的灯也亮了,空中的山川平原消失了,让他震撼的画面:大堂前侧,竖立着极多书生模样的彩色陶俑。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兵马俑还可以做成书生。两侧立柱打出光,斜斜的凝聚的光,打在书生俑身上,人影突然开始浮动。他被再次惊得目瞪口呆。每一个书生俑身上都浮动出一个人影,鲜活清晰。人影袍袖宽大,在空气中浮动,俯仰天地,慷慨陈词,似乎在廷议激战辩论中。四周响起了更多声音,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散发出来,高低错落轰鸣,说着一些他能听见却听不清楚的话。 “……收天下财……危难,豪族不救……” “横徵暴敛,发民于役……百姓不堪其苦……” “……所禁言论甚多,使忠臣不敢进言……” 大堂继续不断亮起,整个空间笼罩在在明亮的金色中,立柱一对接着一对,射出光芒,照亮一排又一排衣着色彩斑斓的兵马俑。他猜想影像就来自于那些色彩。他完全被震慑了,好长时间忘了言语。光亮还在延伸,大堂一点一点展露全部面积。文人模样的兵马俑后面是武官,身着昂扬的战服,头戴盔甲,手握刀剑,影像在空间里相互展露拳脚。而再到后排,是大片普通士兵的兵马俑,和出土的墓坑里见到的一样,只是彩色的,空中影像集体跪拜,发出如山的呼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瞰这一切,满怀惊吓,第一次感觉到帝王的威仪与惶恐。 第61页 他听着,记着,书生像逐渐黯淡下去。 最终,当书生的人影消失,光亮逐渐黯淡,只剩下两侧立柱还亮着,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天啊,太他妈牛逼了。”阿达还沉浸在影像中无法自拔,喃喃地对秦始皇说,“我算是知道你说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了。” 秦始皇没有回答。 “你从小岛上回来,就是为了再享受一次吗?”他问。 没有回答。 “你是把你坑掉的书生都做成影像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开始害怕了。他又说又问,可是无论说什么,秦始皇都寂静无言。他慌了,使劲浑身解数,就像他第一天把秦始皇搬到家里时一样,比那次还慌张和急迫。他隐约明白了结果,可却不愿意去想。他希望就像是第一次上当一样,再一次被秦始皇的哄骗。可是他又说了很久,无论怎样真诚和坦率,都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他坐倒在黑暗里,最终逼自己承认:秦始皇死了,他在自己的陵墓里死去了。 他惊叫起来。 (十三) 当他走出阿房宫台基上的小门,他发现天空是亮的,泛着红色。刚才的荣耀和震撼全都不见了,他心里充满悲伤和惊恐。临走的时候扣水符的手在颤抖,生怕棺盖再也打不开。 他有点糊涂,看了下表。凌晨四点五十分。他们是午夜下去,差不多两个小时到那边,他又花了两个小时回来。手錶应该没错。 这个季节,无论如何这时不应该天亮。他又抬眼仔细看看,才发现天并没有亮,亮光来自于两侧的地面,来自于台基上和广场上,是地面的亮光将天空映红了。 他连忙跑到一旁的小高台前,沿西北角的坡道拾级而上。俯瞰整个台基和广场,他赫然看清了一切。正是小高台上发出了光束,在台基上和广场上分别照射出了壮阔的影像,真切而清楚,是宫殿和楼阁,台基上有一座宏阔的殿,形状和他所画的图纸非常像,只是尺度比他的画的大许多。那并不是寻常人所处的殿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某种高远的生命。在他背后的广场上则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楼阁,两道连廊沿广场两侧对称延伸,小楼和亭台沿连廊交错布置,中央是花园,树影婆娑,掩映着连廊的飞檐翘角。群山峻岭般绵延的建筑群,层层叠叠,繁复而诱人,让人忘我。这一面完全是人类居住的尺度,与另一面巨大的前殿在夜空下遥遥相对。依稀看去,两片楼阁中依稀有着活动的人影,身材相差十倍的身影分别在两侧宫殿穿梭。他们有时候遥相呼应,有时候又并肩而立。 图像模糊了,消失了。宫殿图像被千军万马的战场取代,喊杀与哀号无声地穿过旷野,帝王的身影出现又消失。 然后是躬耕的人群早出晚归,在循规蹈矩的荷锄中出生逝去。然后又是奔腾的厮杀,繁华的宅邸,贫穷的蜷缩,因贪慾而丢失的世界。他站着看,忘了时间,岁月像是进入了永生的通道。 他终于看到了阿房宫真正的样子,那是一座幻影的宫殿。 天亮了,影像消失了,那是帝国最后的余晖。 尾声(一) 阿达回到北京,继续自己卑微倒霉的人生。他找到一个快递员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骑电动车去各个小区送货。房贷还差二十万没有还。 有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陈胖子。穿着打扮非常华贵,一看就是老闆的模样。他从一辆奔驰上下来,头上抹着油,跟旁边的人互相让着,走进一家餐厅。阿达一看就追上去,转进旋转门,被两旁的服务员拦住了。 “先生您有预订吗?”服务员问。 他指着正在向电梯走的陈胖子说:“我找陈旺。” “您找陈总啊。”服务员说。 “我不找陈总,我找陈旺!” “是,陈总在牡丹厅。” 他跑到牡丹厅,抓住陈胖子的衣袖,没等陈胖子反应就激动地问出一系列问题。你怎么来北京了?你怎么发家致富了?这才一两年怎么就成老总了?你是不是又去山洞了,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偷出来卖了?其他那些人像你弄到哪儿去了?说啊,你说啊。 陈胖子尴尬地把他拉到楼道,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没拿过山洞里的东西。 “我还想问你呢。”陈胖子说,“我确实去过那个小岛,可是再也找不见那个洞了。怎么回事啊?你还能找见吗?” 他说自己也没去过,又问陈胖子如何发达起来。 “我也不知道,”陈胖子笑着说,“不过还得托你的福。当时把那对儿雕塑拿我家之后,我的运气就出奇地好,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阿达后来去过陈胖子家一次,发现他把曹植和洛神依墙而放,放在电视墙一侧的大理石水池中,水池本身庸俗粗糙,还顶了一个滚动的大理石球,但是将雕塑放入就雅致多了。 尾声(二) 阿达后来攒了点钱,也又去过两次小岛,小岛还能找到,只是那个洞也再也找不到了。电视里能看到阿房宫博物馆兴建的新闻,构型就是秦始皇原初的设计。 他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想这一切,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他第一次登上小岛,山洞就是故意敞开等他进去的。平时山洞则隐藏起来。这能解释的通。否则如此容易发现的山洞,怎么可能两千年没有被世人知道。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之前的一切变得滑稽了。 第62页 为什么选了我呢,他想。 他仔细琢磨着那句话:顺常人之性。 他琢磨这话,又琢磨自己。渐渐地,更多话浮上心头,似乎有意义,又似乎乱七八糟。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我会干涉。 四忌皆犯。遇到异人不是人人能有的经历。帝国已逝,须有人有所为。这些话逐渐在他心里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让他觉得凛然,似乎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 秦始皇是选择了死,他想,只不过他究竟希望对我说什么呢,他希望我做什么呢。 世界还是利慾的世界,但对于有目的的人,世界却不同了。 他从来没把秦陵的密道告诉过别人。他开始明白秦始皇对重诺的拣选和坚持。 尾声(三) 最初的那颗不老丹他一直带在身上。已经辗转好多地方,沾染了不少尘土油腻。怎么看都像是一枚弄脏了的、普通的丸药。他曾经想试试吃下去会怎么样,但一方面是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必然要配上其他的技术,另一方面也怕吃下去出危险。但要是扔了,他又觉得不甘心。 最后他决定给他的狗吃。如果吃下去就长生不老,那他得一条不老狗也不错。他切碎了拌进狗粮餵狗吃下去,结果狗就昏睡了,至今没醒来。倒是也没死,还有呼吸,但就是怎么都无法叫醒了。他在想,如果当初他拿了不老丹就吃,是不是如今还依然在睡。 后来,后来阿达真的做了经天纬地的大事,成就了非常宏阔的事业,也使得千百万人的生命发生了改变,成了大人物。他在晚年常常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改变了生命的那段旅程。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海上,坐在一条破渔船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骨灰,正要去撒。 谷神的飞翔 开拓者的歌声里,永远有无数沉默的和声。 ──朗宁日记 谷神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一直是的孩子们最大的盼望。每到第一百个地球日,阿尼亚小学里就开始涌动起那种蠢蠢欲动的兴奋,就像烤箱里就要出炉的黄油小饼干,乍一看排得整整齐齐,但仔细盯着,就能发现那些小饼干噼噼啪啪地轻声跳动,送出一阵又一阵香味瀰漫在空中。这一天,孩子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尽管他们会比往常更努力地装作郑重其事,但那种笑仍然会洋溢出来,透过他们抿着的小嘴、扬起的眉梢和故意挺直的背洋溢出来,他们不知道人最难以掩饰的就是心底跃动时脸上的神采飞扬。 妮妮小姐在讲台上,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孩子们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注意,但妮妮小姐却早就发现,孩子们总是下意识地瞅着墙上的钟表,每隔几分钟就悄悄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奇卡已经抱着小红板埋头写了一个小时,茵然和曼娜在小声嘀嘀咕咕,而最淘气的帕路塔竟然一反常态,端坐着专心听讲。没有谁理会玩具柜,靠垫也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教室后面。 妮妮小姐若无其事地念完这一天的最后一篇文章,轻轻合上课本,说出了孩子们一直等待的那句话:“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家小心点。”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拥挤着跑出门去。 她微微地笑了,有什么能比这些单纯的孩子更可爱呢? 窗外,淡金色的天空灿烂如昔。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准时出现在小镇的上空,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淡蓝色的小飞船是一只海豚的形状,额头高耸,嘴微微上翘,背部线条流畅,尾巴弯起来,就像给一支悠扬的歌加上跳音做结尾,海豚的眼睛又大又亮—那是朗宁先生的舷窗。飞船曾经是一架旧式小型货运船,当时的改装还花了朗宁不少钱,对飞行来说,这样的设计不是最好的,但他知道,孩子们非常非常喜欢。朗宁盘旋了好几圈才降落,小海豚在金灿灿的天空中畅游,连大人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驻足仰望。 飞船降落在镇中心的空场上,小海豚和身旁小飞象的雕塑相映成趣。孩子们奔跑着一拥而上,踮着脚等待朗宁先生熟悉的笑容。朗宁满头银发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向他们挤挤眼睛,两个手指举到眉梢划出一道弧线,掠过天空仿佛带出一串闪光,这是他惯常的招呼方式。 “嘿,我的小精灵们,你们最近好不好呀?”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连成一片,朗宁满意地摸摸鬍子,呵呵地笑了,说:“快来看看,你们的老朋友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小飞船的侧门缓缓地滑开了,露出了飞船里大大小小的七彩的盒子。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炯炯地集中过来,后排的孩子一蹿一蹿地跳起来,但谁也没往前挤,而是乖乖地眼巴巴地向前望着。大家都屏住呼吸,时间也好像停止了一般。 朗宁先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银灰色的制服线条硬朗,泛着淡淡的光泽,立领,长摆,硬质宽腰带左右各镶了一枚徽章。看着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他在舷梯上站定,挺起胸膛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我年轻时穿过的军装,怎么样,好看吗?” 孩子们“呀”的一声惊叫了起来,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离得近的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衣服的质料,伸出手没有碰到却又缩了回来。对这些孩子来说,军人和战争就是传奇,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是所有热血、英勇与智慧象徵,让他们觉得神秘又兴奋。 第63页 “唉,老啦,皮带都快要扣不上了!”朗宁摸摸肚子,笑呵呵地说,“小傢伙们,上次借的书都带来了吗?” 朗宁先生一直非常喜欢这颗小行星。事实上,在这十五年开图书馆的日子里,在这四颗小行星、四颗木卫星的辗转奔波中,他一直对这一颗,对这个小镇情有独钟。 谷神星比他的三个兄弟姐妹都要大,直径达到1000千米,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小行星矿业带的中心。相比而言,其他几颗星上的居民区更像是工厂的社区,人口少,结构单薄,不像这里形成了完整的小镇。谷神上有学校、各式各样的商店和娱乐场。所以这里的孩子最多,也最活泼可爱。 另一个吸引朗宁的原因是这里独特的风景。作为一个摄影师,朗宁在这几十年里走过了很多地方,但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人类的第二基地火星,他都没看到过这么迷人的漂流的陆地。 很多年前,当第一批拓荒者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谷神还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人们拨开尘埃、掘起泥土、打碎冰块,取走下面丰富的金属和矿产。一位叫作泰林的年轻军官带了一百人来到这里,用一种轻而坚韧的有机材料建造住所。他们造的房子就像彩色的大气球,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半透明而反射着淡淡的光辉。后来,泰林请来火星上很有名的材料工程师为这颗小星星罩上两层完整的薄膜,一层是纳米半导体,而另一层是高分子气体,散射阳光、保存热量。他们从木星运来氢做聚变的能源,还建起工厂。从此之后,谷神上面有了光,有了空气,有了温度,泰林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定居了。 慢慢地,随着星球表面温度的升高,原本的冰原融化成了大海,曾经的沼泽逐渐变成了汪洋一片。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盖房子的材料在泥水混合物中开始自我生长,同时大量吸附周围的泥土。大家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每座房子的“腰”上必须留一圈“裙子”,他们惊嘆泰林的高瞻远瞩,而泰林只是微微笑,什么也不说。经过了两个地球月,那些“裙子”终于彼此连接到一起,而且夹杂大量泥土,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搭建了足够的陆地。 100年过去了,开拓者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还有探险流浪的好奇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安居、工作、繁衍生息,小镇慢慢扩大,几千座房子,一万多人口。人们缓慢地飘浮着,从水底挖出泥土和金属,提炼后交给火星来的飞船,换取美食、衣服和其他必要的东西。 朗宁每次在小飞船上俯瞰这片奇特的陆地时,都会由衷地发出一阵赞嘆。看那么多或大或小的泡泡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它们圆润光滑,晶莹剔透,五彩缤纷,绵延数公里。房子之间,乳白色的马路组成花朵的图案,镇上零星几处没有填满的地方,露出地下的大海,就像花瓣上清透的露珠。 “……我的雷射剑又刺中了两个敌人,在前方打开一个缺口,但敌人太多啦,他们瞬间就又围拢过来,渐渐地,我开始感觉体力不支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要站着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想起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笑容,还有我们一同立下的誓言,我发疯似的挥动雷射剑,我的腰上、肩上都受伤了,敌人还在不断地涌上来,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但我就是不愿意向他们屈服,我于是拼尽全力退到舱门口,大喊一声:『为了联邦的光荣!』便纵身跳了出去,溶化在茫茫的宇宙间……” 齐卡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一时间寂然无声,孩子们都还沉浸在他刚刚营造出的激动当中,久久不能平静,谁也没有说话。朗宁注意到,几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好一会儿,激烈的掌声才爆发出来,每个孩子都显得很兴奋。 朗宁微笑着摸摸齐卡的头,递给他一颗糖说;“很好,你会成为勇士的。”齐卡今年十二岁,比一般孩子更喜欢读故事,也常常自己编,正是在他的带动下,每次大家在朗宁先生到来时都会围在一起讲故事,慢慢地形成了传统。朗宁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喜欢看孩子们争先恐后的样子。他带来图书馆,就是希望种下故事的种子。 “我要讲吸血鬼!”帕路塔蹦蹦跳跳地叫着,“那个吸血鬼可真厉害呀,白天总藏到很秘密的地方,晚上就跑出来吃人,谁拿他都没办法,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这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我偷偷地把村子里所有的钟表都弄停了,结果他以为一直是白天,就一直都没有再出来,我们村得救啦!”帕路塔一边说,一边露出得意的笑。 “这办法不行!”一个孩子叫道,“你怎么知道吸血鬼没有自己的手錶?你得把他的錶停下来才行。”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朗宁不禁哑然失笑。谷神的自转大约八小时,孩子们头上的天空总是在明暗间变幻。因此,谷神的黑夜由人来规定,孩子们并不懂得黑暗与夜的关系。人类知道自己体内的周期节律已经刻写了几亿年,不会很快适应全新的生物钟,于是向太空移民时人为地保留了故乡的节奏,每二十四小时便遮挡出自己的休息时间。或许孩子们每天都暗中盼着钟錶停走,这样,时间就停下来,他们可以晚一点上床,可以多玩一会儿扮国王的游戏。 第64页 孩子们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们的世界没有月亮,没有山,没有树,也没有小动物。谷神镇是一片没有根系的陆地,孩子们从出生开始就在泡泡里漂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朗宁先生的故事,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小镇太平淡无奇了。 朗宁先生转身回到飞船,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半米见方的玻璃块,放在膝盖上,又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遥控器,嗒嗒地按动了几个键。几秒钟之后,玻璃里面开始出现水波一般荡漾的细纹,荡着荡着化成极小的碎白的颗粒,颤动、弥散、凝聚、旋转,过了一会儿,慢慢出现了辨认得清的图像。这是一台全息影像播放器,尽管谷神的高科技用品不算少,但这样的播放器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 孩子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圆熘熘的。玻璃里的景象越来越清楚了,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出现在眼前。 “树!那是树林!我看到过照片!”不知是谁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的,那是树,浩瀚的林海,浓密的热带雨林。影像在一条小船上拍摄,河道嵌在雨林里,河水湍急,如巨莽般蜿蜒。河道两边布满了高大笔挺的热带乔木,滴着水的藤蔓在树与树之间盘旋,把树冠纠缠在一起,寻不见根源,也找不到尽头。林子里开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寄生花,铃兰晶莹如绿珍珠,并蒂兰洁白如玉,凤梨花奔放的轮生叶片构造出一个小“池塘”,里面生活着树栖的蛙和螺。画面里还能看到藤黄、天南星和长着十几厘米长刺的棕榈;还有蜂鸟上下翻飞,石鸡为求偶亮出最闪亮的羽毛,美洲豹优雅地卧在巨大的树杈上休息。 孩子们一样事物也不认得,却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回家啦,孩子们,该回家啦!”就在惊嘆声此起彼伏时,妮妮小姐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声音总是甜美而温柔,像一杯淡红色的玫瑰露。 “再等一会儿啦!”“妮妮小姐……”“把这一点看完行吗?”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使尽办法软磨硬泡。妮妮小姐一边笑着哄着,一边求助地望着朗宁先生,朗宁站起身,关闭图像,将播放器放回飞船,笑眯眯地取出这一次的存储卡。孩子们起初不情愿,但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乖乖地静了下来,拿到存储卡的迫不及待地插进自己的小红板,恨不得立刻开始阅读。朗宁知道,以他们的阅读速度,不用一百天大家就差不多轮换了一圈了。 看着所有的孩子各自散去回家,妮妮小姐坐在飞船的舷梯上舒了一口气:“唔……” 朗宁先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都安静着没有说什么。天还是温柔的金色,一下子静下来便能感觉微风拂在脸上,一丝凉意。 妮妮侧头看着朗宁先生,老人的面容宽厚可亲,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妮妮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依稀觉得他银白的头发还是那么浓密,额头也依然宽阔润泽,看不出皱纹,于是轻轻地嘆道:“您真是十几年都不变老呀。” 朗宁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慈祥地看着妮妮:“你们倒是都长大啦……从小孩子都变成老师了,真快呀。” 妮妮的脸泛起一丝红晕,笑道:“他们比那时的我们活跃多了,我可不怎么会编故事。” 朗宁却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问题。有时候我还会反省自己,不知道鼓励他们编故事是不是有些误导。” “怎么说?” “你有没有发觉,不少孩子的故事固然讲得绘声绘色,可是与其说是想像,倒不如说是模仿,很多设想都是书里看来的。” “可是那些地球上的事孩子们都没见过,想也想不出呀。” 朗宁先生嘆口气道:“我就是怕看书多了让他们误会,把想像当成一些符号,好像只有说那些城堡、魔法师还有火星战场才叫故事。妮妮,你知道吗,你们的小镇其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地方,只不过你们离它太近了,就觉得平淡无奇了。” 妮妮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海豚光滑的外壁说:“奇妙不奇妙,也总是有个比较才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是真能让他们出去看看就好了。” 朗宁先生心里忽然一痛,他发觉妮妮自己也还算是个孩子,也同样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却已经承担起那些更幼小的花儿的梦想了。他拍了拍妮妮柔弱的肩膀说:“这次我回火星,一定跟总督说一说,争取接你们一起去转转。地球不好说,但去火星大抵是没问题的。” 听了这话,妮妮突然抬起头来,忽闪着大眼睛说:“您不说我倒忘啦!我爸爸让我来是有正经事的。他想问问您,能不能请示总督,让我们在周围的海里养一些鱼呀?” “养鱼?……”这样的问题朗宁倒是没想过,他沉吟了一下说,“我帮你们问一下吧,这是个好主意,应该能通过,只要你们自己能控制捕捞。嗯,还可以播撒些水草,也让孩子们看看真正的植物。” 妮妮笑了,脸上两个酒窝,灿烂得就像春天的杜鹃,地球上的杜鹃。她站起来,抖了抖裙子,说:“那就谢谢您了!天不早了,您一定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朗宁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消失在莹白的小路尽头。 第65页 朗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回去,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座拱门的阴影里,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想靠近,却踌躇地绕着圈子。他认出那是果果,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朗宁走过去,果果有点不安,两只小脚内扣着,双手紧紧将小红板握在身后,深蓝色的大眼睛亮晶如水,望着他却不说话。朗宁把他抱起来,走到小飞象雕塑下的喷水池,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果果没那么拘束了,他甩掉两只小鞋子,仰起头用细嫩的声音问:“朗宁先生,为什么瑞利先生说天空是蓝的?” “为什么天空是蓝的?”朗宁先生没想到果果开口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三百年前瑞利问过,但他的意思和果果显然不一样。果果肯定是看了科学百科一类的书,这让朗宁很高兴。他想了想,说,“瑞利先生年轻时很聪明,也很有钱,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庄园,所以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找工作,而是自己买了很多仪器在家里做实验,然后看着花花草草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天为什么是蓝的』?” “对。当时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这个,在他们看来,天就应该是蓝的,没有为什么。” “可是,天是金色的呀。” “那些人从来没出过地球,哪里知道还有别的天呢?只有瑞利一个人发现,天空的颜色和天上很高的地方的一些小颗粒有关系,太阳光本来是一束,遇到它们就铺散到四面八方啦,颗粒大小不一样,天的颜色也不一样。” “那我们头顶上也有吗,那样的小颗粒?” “有呀。100年以前原本没有,那时候天都是黑的呢。后来人们在天上铺了一层小球组成的薄膜,结果天就变成金色了,多漂亮。” “原来如此。”果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朗宁忍不住莞尔。 果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给天上换各种不同的小颗粒,这样,每天就可以看见不同颜色的天空了。您说对吗?” 那一瞬间,朗宁先生忽然觉得心里很湿润,就像清晨的草地挂着露珠。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梦想,却梦想着头上七彩的天空。他慈爱地抚摸着果果柔软的捲发,说:“对,当然对,以后我们可以把天空换成你最喜欢的颜色。以后海里会有鱼,还会有各种柔软漂荡的水草。以后我们还能一起坐着小飞船飞到火星去玩。你喜不喜欢?” 果果像是听得呆了,紧紧地抿着小嘴,瞪着朗宁先生看,睫毛轻轻颤动,眼睛却连眨都不眨一下。半晌,他才说:“是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吗?” 朗宁先生笑了,他把果果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说:“当然是真的。你说,我们把小飞船造成什么样比较好呢?小飞象这样好不好?” “夜”已经来了,房子里升起了彩色的帘幕。一老一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喷水池旁,弯弯的喷水池反射着天空的色彩,就像一轮金色的月亮嵌在地上。 火星 从遥远的高空眺望,火星北半球也像是拥有一片碧蓝的大海,波澜壮阔,绵延数千公里。不过,这样的图像不会持续太久,随着飞行高度下降,连绵的大海会碎成无数小块,碎成大小不一的湖泊和交叉纵横的河流。远远望去,宛如一张密集编织的网,波光盈盈点点,如亮片洒满网的格点。 这样的画面会一直持续到距地面八千米的高度,那个时候,眼前的蓝色会再一次破碎,这一次将不会碎成任何形式的水面,而是许许多多形状规则的小块,错落起伏,井然有序。 那是屋顶,城市的屋顶。 火星的屋顶都是巨大的硅电池板,在这片广袤的红色平原上生存,阳光是唯一坚实的依靠。没有化石燃料,没有树,也没有取之不尽的重水,人们展开一片片屋顶,像一双双翅膀拥抱着头顶的光芒与热量。城市在翅膀的庇护下成长起来,像几眼孤单的泉汇成连绵的海。 能量的承载终究有限,翅膀无法供应太高的建筑,因此城市始终没学会飞扬跋扈。火星的房屋就像一个个剔透的晶格,钢骨架和玻璃幕墙拼搭出奇妙的形状组合,色调清凉,线条流畅而简洁。火星的城市是一张处处连通的大网,相邻的建筑彼此相连,群落之间,透明的管状公路如丝般阡陌纵横。没有人能在城市以外的空气里自由呼吸,尽管释放岩石中的二氧化碳使大气厚度增加,但氧气却仍然稀薄得可以忽略。人们一直在玻璃下仰望天空,城市就这么铺陈开来,从水手谷到北极冠,顽强而缄默,铺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在海洋中寻找应当落足的小岛,即使对朗宁这样轻车熟路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在低空盘旋了四五圈,才最终找到普洛斯区的小型停机坪。停机坪缓缓向两侧滑开,他的小飞船无声地降落进去。 普洛斯图书馆是南部十五区中最大的一个,朗宁先生每次都在这里更新自己的书库。这一次,他特意选了许多关于海洋和植物的书,有童话,有百科,也有地球孩子的创作,他在触控萤幕上预览了很久才按下“选定”,整整一大盒存储卡从传送带口滑行出来。 朗宁转向信息中心,点击了生命技术园转基因植物第五实验室,屏幕中一个黑色头发的女孩从小池塘边站起身来,朝他笑了笑。 第66页 “基因五号实验室。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朗宁欠身向她致意,简要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女孩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说:“您这可问得巧了。别的植物可能很难办,但各种淡水水藻绝对没问题。这可是我们实验室这两年最主要的研究方向呢。” 朗宁很惊喜:“哦?是准备大规模种植吗?” 女孩说:“具体背景我知道得也不多,大概是政府的项目。您知道,空气里如果没有氧,一般树木都不能活,所以政府想重点发展厌氧藻类,希望以后能改善空气成分。” 正该如此,朗宁想,他比了一个赞许的手势说:“这可是好事。什么时候开始种植呢?” 女孩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说:“其实技术方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池子里的模拟实验也都通过了,但就是听说合适的大片水域还没找到,所以暂时没有计划。”说到这里,她歉意地笑了一下,“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是今年选课才到这里的。如果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或是想要提取样品,明天这个时候莉丝老师就会在了,您跟她说就可以了。” 朗宁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切断了画面的连接。 从图书馆出来,朗宁先生径直来到汉斯先生的家。二层小楼并不豪华,看上去与一般居民区的房子没什么不同,只有门前水滴形的小广场彰显着屋子主人的身份。小广场的穹顶足有十米高,水滴的弧形一侧均匀散列着五个隧道车入口,而另一侧则通向总督府红色的正门。 为朗宁开门的是路迪,汉斯先生的孙子。他穿了一身薄薄的金属防护服,样子颇为滑稽。看到朗宁,他吐了吐舌头,笑道:“还好是您,要是被教育部的拉克大叔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又要大呼小叫了。” “小鬼,”朗宁笑道,“屡教不改。这回又折腾什么呢?” 路迪眨眨眼睛,说:“一个小玩意。您来看看就知道了。”他边说边向里面挥挥手,朗宁跟着他走上楼梯。 “你爷爷不在家吗?” “去平泰的灾区了。这回的损失挺严重的。” “灾区?平泰又遇到风暴了?” “您还不知道吗?上个星期的事,中心风力有十级呢。还好来得快也去得快,要不然不知道得倒下多少房子。” 朗宁轻轻嘆了口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火星暴烈的风沙曾在整月席捲整颗星球。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把世界建成绵延广阔的复杂网络,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城市只有彼此支撑,才能避免如水滴般蒸发的命运。即便是这样,国度的边缘也依然时常被掀起,撕扯出不规则的边边角角。 朗宁跟着路迪来到他的活动室,这是整座房子最大的一间,通透而视野开阔。朗宁觉得每一次来,这个房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有时会竖起顶天立地的玻璃罩,有时会在整个地板上铺满沙子。这一次,房间里格外凌乱,仿佛某件机器刚被肢解,各种仪表、零件和金属外壳随意地散放在房间的一侧。 “您来看这个。”路迪站在一个金属罩旁边,手中举着一顶奇怪的头盔,仿佛20世纪初飞行员的装备。 朗宁把它戴在头上,从金属罩的小窗口向里面望去,视野中的小屏幕上能明显地看出一只蝴蝶的图案。 “是哪个波段?”朗宁多少猜到了头盔的用途:将高频电磁波转换成可视化图像。 “x射线。能看清吗?”路迪问,声音很兴奋,“原来d角分辨不太好,改装成这么小就更难定位了。” 朗宁又仔细看了看画面中的图案,说:“这还叫不清楚吗?”他说着,摘下头盔,满脸笑意地盯着路迪的眼睛,道,“小傢伙,你d是从哪儿来的?这种角分辨已经不是一般医疗仪器能达到的了。” 路迪挠挠头发,笑容让小鼻子微微皱起来:“上个月yxt-4上天了,pxa不就正式下岗了吗……” 路迪说的都是火星发射的x射线太空望远镜。火星的空间技术一直很先进,几百个观测站在外空轨道长期运行。朗宁敲敲路迪的小脑袋,问:“那你又是怎么偷来的?” 路迪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今年不是选了斯密教授的课吗?因为表现得太好了,他就把那些回收的旧零件送给我当礼物了。” 火星的孩子从8岁开始就可以自由到各种机构、研究所、学校和艺术中心选修自己喜欢的课,路迪今年就选了宇航中心的三门天文学课程,而斯密教授刚好就是高能卫星项目的首席科学家。 “原来是有预谋的。”朗宁也呵呵地笑了。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总能给他一些惊喜。 “才不是呢!”路迪扬扬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是想参与将来的大宇航呢!” “大宇航?了不起!不过,你就不怕遇到绿毛外星人?” 路迪撇撇嘴说:“您当我是地球那些无聊的小孩随便乱说吗?我是说真的呢。斯密教授说,最迟明年,远征计划就要重启了。” “真的?”这个消息让朗宁颇为惊喜。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过远征这个词了。 朗宁的思绪于是回到四十年前,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和汉斯一起并肩飞翔的日子。他们曾一起飞翔在两万米的奥林匹斯山下,开火、防御,追击、躲避。那已经是漫长战争的晚期了,他们曾一同躲在奥斯东环形山的山坳里,看着漫天风沙,梦想战争结束后的生活,梦想未来的城市,梦想遥远的宇航时代,就像今天的路迪一样,眼中写满了希望。 第67页 门厅的音乐声忽然想起来,将朗宁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路迪开心地叫道;“爷爷回来了!”说着便一蹦一跳地跑下楼去。 汉斯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高大挺拔,一身式样古典的白色制服,这意味着他刚刚参加了公众集会。他的神情依然雍容而沉静,深褐色的头发和鬍子也依然整齐,见到朗宁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拍他的肩膀,但朗宁却明显地感觉到,汉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疲倦,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更加深陷下去。 朗宁跟随汉斯来到小客厅。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小房间,浅蓝色的玻璃将远方的峭壁裁剪成狭长的画。他俩坐下的时候都长舒了一口气,宽大的沙发按两人的身形调整了角度,饮水机送出一壶热气氤氲的奶茶,瀰漫着淡淡的印度香料的味道。 汉斯为朗宁斟好一杯茶,说:“你的邮件我收到了。昨天我和教育部联繫了一下。” 朗宁打断他:“你最近要是太忙了就过些天再说吧,这些事都不着急。” “你听我说完。”汉斯眼睛望着窗外,声音很平静,“其实谷神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了。这几天你去问问,看他们愿不愿意让孩子们到火星上来上学。我已经和拉克部长打好招呼了,如果他们同意,过几天我就把正式的政府邀请函寄过去。” 这个决定是朗宁没想到的,他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汉斯微微点点头,但声音里仍旧没什么表情:“至于另一件事,我想就算了吧。养鱼和植水草恐怕没什么必要,食品方面,我会吩咐运输队多增加一些种类的。”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朗宁说,“这件事其实不完全是食品的问题,而主要是孩子们的梦想。汉斯,你要是也看见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就像我们小时候……” “朗宁,”汉斯打断他,直视着朗宁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喜欢谷神星那些孩子们。我也喜欢。不过,梦想这个词不是那么好说的。做梦谁都可以,但实现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朗宁嘆了口气,他知道总督有总督的立场。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道:“灾区那边怎么样了?” 汉斯默默地将杯子放到一旁,按下小茶几侧面的紫色按钮,茶几的白色渐渐隐去,光滑的桌面亮出照片和文字。“你自己看吧。”汉斯说,“没有海洋和植被,恐怕沙暴一时半刻还对付不了。” 朗宁一边俯身浏览着那些数据和资料,一边问:“地下水勘测还是没有结果吗?” 汉斯摇了摇头,靠回大沙发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希望很渺茫了。” 朗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能看出汉斯目光深处写着的忧虑。总督要面对和处理的问题,是当初火星开拓者们所不曾预料的。人们那时捧着河道和峡谷的照片踌躇满志地登上这片土地,满心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大规模地下水源,然而至今,火星庞大的城市网络仍然依靠着北极冠融水顽强支撑。 朗宁有些黯然。火星是一片倒置的国度,这里有着精确的自动控制,高速的隧道交通和不断更新的生物技术,然而这里的人们却始终在为生存而斗争,始终为阳光、空气、绿树和水默默斗争,用尽一切努力。 八天后,朗宁再一次坐进通向总督府的隧道车。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又会再来。 隧道车灯光明亮,音乐柔和,但朗宁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一直回忆着两天前在谷神星上的谈话,回忆着泰林镇长洞彻的笑容和淡淡的言语。 “终于要来了啊。”那时泰林镇长擦拭着前几任镇长的照片,照片里的笑容一片和煦。 现在朗宁回想起整个事件,感觉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明显,而自己只是后知后觉。朗宁想,或许泰林家族比谁都更清楚小镇何去何从,因而镇长心里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提出养鱼的请求作为试探,而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决提案,却主动接所有孩子到火星上学。所以一切都很明白了。 隧道车缓缓停下,舱门向两侧滑开,总督府的红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见到汉斯是在他的书房,他正站在两排拉开的老式书柜之间,神色严峻。墙上的大屏幕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子正在汇报工作,看到朗宁进来,她主动鞠了一躬,将信号切断。 随着画面渐渐隐去,屏幕恢复成为平素七彩的照片。这是一张谷神镇的俯瞰图,朗宁知道汉斯一直非常喜欢,从他第一次带来,挂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了。 “坐吧。”汉斯向书桌前的高背椅子示意,身后,书柜无声地缓缓合拢。 朗宁没有坐,他双手撑着桌面,直直地看着汉斯说:“汉斯,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实话告诉我,这幅照片就要成为最后的纪念了,是不是?” 汉斯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并没有想瞒你。” “为什么?如果这片风景不在了,难道你不在乎?”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汉斯说,“但火星总督不能在乎。上个星期,公民议会压倒性地通过了废除谷神的决议。” “好吧,那告诉我你们的理由。” 第68页 “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能源并不充足,在小行星往来运输成本太高。而相反的是,火星自己的矿产开採成本是越来越低了。” “那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是近来航天技术越发完善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了。” “是指什么?可以做到什么了?” “在小行星上安装火箭,推到近火星轨道,再进行捕获。” “你的意思是,让谷神镇成为火星的月亮?” 汉斯没有立即回答,紧闭的嘴在浓密的鬍子下,画出严肃的线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不是,我们要把星体瓦解。这涉及到第三个理由。我们需要谷神,却不是因为矿产,而是因为水。” 听到这一句,朗宁一直绷紧的身子忽然松下来,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慢慢地踱到窗前,斜靠在墙上,说:“终于说到重点了,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理由对不对?” 汉斯静立着如一尊雕塑,说:“勘探队最后的报告认为,火星几亿年前的确有水,但不知什么缘故风干了,现在地下极端干燥,发现大规模水源的可能几乎没有。”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谷神?那么小一片海洋,能有多大用处呢?” “岂止是那层海洋,你难道不知道谷神有多少水?下面几公里深的冻土层,如果把地幔里的水全部融化,可以等于地球淡水水体的总和。你知道这对于火星意味着什么?第五基因实验室正在培育水藻,我们需要真正的大湖和贯通南北的河。” 汉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朗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岂止是第五实验室的水藻,有了水,接下来还会有一整条开发链:空气成分可以改善,植被可以覆盖,风沙可以大大减少,火星可以真正适宜人类居住。 “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人曾提出从木星取氢再燃烧,不过你自己也可以算一算,这两种方案的成本会差多少?” 朗宁知道这是实话,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是他也同样知道,谷神星若被彻底粉碎,妮妮、果果和镇上所有的居民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家园了。 “我明白了。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谷神镇的居民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大多数议员的意思是专门给建他们一个居住区,政府提供优厚的救济……” 听到这话,朗宁渐渐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激动起来:“救济?你让他们以后就一直活在火星人的施捨当中?” “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你静下心来想一想,火星一切工作都以晶片技术为基础,不要说设计,就连採矿都是全自动机器作业,他们能干什么?” “所以呢?你的议员们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是不是?指点一个世界的生存,就像慈悲的上帝是不是?你们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谷神镇人们的心情?” “朗宁,我根本不是在和你说心情。你还不明白吗,人们在大历史链条中是谈不到心情的。你自己提到地球上的工业革命、能源革命的时候,想没想过圈地运动中农民的心情?想没想过消失的克拉玛依市人们的心情?” “好,好,我明白了!”朗宁抓起自己的大衣,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你放心,我会把话转达给他们,保证不会让他们的小心情阻挡你的大历史的!” 说完,朗宁重重地把门碰上,汉斯似乎还在背后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朗宁一边走,一边胡乱理着自己的银发,在走廊的拐角,路迪突然蹦出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路迪有着和他爷爷一样深陷的蓝色眼睛,眼睛里写满笑意:“朗宁爷爷!就等着您出来呢。您看,我的头盔完成了!” 朗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吗?那太好了。”他拍拍路迪的肩膀,说,“今天我还有点事,改天来了一定好好看一看。” 路迪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失望,摸摸鼻子,说:“我本来还想让您这次就带给谷神星的镇长看呢。” “谷神?”朗宁很讶异,“为什么给谷神的镇长看?” “因为,我听说他们的飞船只准备安装四个波段的探测器和定位仪,刚好没有pxa的硬x射线波段,所以才改装了这种可携式头盔,希望能帮他们多带一双眼睛。虽然……”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他们的飞船是什么意思?” 路迪有些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难道爷爷没有告诉你吗?爷爷准备让他们成为远航的第一批呀,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想帮忙做点什么了……” 朗宁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呆立了一瞬,头脑中只回旋着远航两个字,路迪再说什么也都没有听清,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冲进汉斯的书房。 “远航是怎么回事?”朗宁进屋的时候,汉斯正站在大玻璃前向远方眺望。 “是路迪告诉你的?”汉斯没有回头,但声音已经比刚才和缓了许多,“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这件事还没通过正式审核呢。”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9页 汉斯转过身来,面色凝重,窗外已经亮起的街灯将他的侧脸映成淡蓝色。“你以为,人们当初建造小行星基地,仅仅是为了採矿吗?” 朗宁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泰林老人曾说的一句话:“你以为人类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建立一个童话岛吗?”他当时只觉得有点悲伤,却没有想过更深的意思。 “其实火星上从不缺少常规矿产,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而且即便需要採矿,也没必要在那里开设工厂。朗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小行星工厂,你知不知道他们主要加工什么东西?” “你是说,飞船?”朗宁已经隐约明白汉斯的意思了。 “没错,不是什么瓶瓶罐罐的小玩意,而是飞船,巨大的飞船。一百年前,人们就是想把谷神星当成太空航行的出发站才开发了基地。尽管因为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计划本身被搁置了,但是小行星的居民却从来没停止过自己的工作。战争结束以后,我们曾经三次修改过设计方案,他们一直很配合,也很努力。现在离最后一套方案的组装阶段已经不远。所以……” “所以,你决定让他们做自己飞船的第一批乘客?”朗宁发觉,从始至终,最不了解情况的就是他自己。 汉斯点点头:“以前的计划里,他们只是制造者,所有飞行者都由火星选送,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捕捉了谷神,那么这就将是小行星太空基地的唯一一次发射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他们去吧。” “那目标是哪儿?” “比邻星三号行星。” “会用多久?” “说不准,二十几年吧,得看路上的情况。” “有多大把握?” “不知道。”汉斯说,“危险肯定有,这是实话。我只能保证专家尽了最大可能做测算,也会有受过特训的太空人跟随,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就连太阳系里面都不能保证安全。所以朗宁,我要你告诉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反对,也有权选择去还是不去。” 朗宁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选择呢?汉斯,如果是你,去还是不去?”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市。总督府远离闹市区,远处的隧道如纤维般交错,浅蓝色的隧道灯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层叠起伏。 “朗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在山洞里躲风暴的那天?” “在奥斯东山背后吧?当然记得。四十二年了。” 汉斯拍拍朗宁的肩膀,瘦削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惆怅:“四十年前没想过今天吧?做梦的人都不喜欢考虑代价。其实谷神一直就是大宇航链条里的一环,而且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朗宁没有回答,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搭在窗棂,低头看着楼下。良久,他才不胜疲倦般嘆了口气道:“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梦想,也不是什么历史的链条。” “不是?那是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泰林不该把谷神镇建得这么有人情味儿。” 朗宁转身斜靠着玻璃,汉斯看着他,默默地微笑了。 谷神 广场上并列排着两只神采飞扬的小飞象,一小一大,小的是雕塑,大的是崭新的小飞船。朗宁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喷水池前,凝视着两只小象乌熘熘的大眼睛,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泰林先生把它当成小镇的标志:在创建者心里,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是飞翔。 谷神,终究是一块没有根系的陆地。 在白天的小镇集会上,镇长将火星政府的意见如实地进行了传达。大部分居民都很镇定,朗宁知道,尽管很多人已经不太清楚祖先开拓的始末由来,但他们早已明白小镇的孤独,他们清楚自己已然无法回归,无论是地球的喧嚣还是火星的精密秩序。他们在方寸大的土地上喜怒哀乐一辈子,比起淹没在火星的城市海洋里,他们宁愿踏上遥远的征途,继续寂寞地一起流浪,在前途未卜的航行中支撑起前辈缔造的荣光。 妮妮在会场曾悄声告诉朗宁,说自己心里其实很感谢最初的宇航计划,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远航,谷神上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气体发生装置和完整的模拟重力系统。 “所以说,没有这个计划就没有小镇,能在这里住一百年已经够久了。”妮妮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决绝,“而且,很多人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火星人制造,因此,现在的结果会让他们更欣慰吧。” 这样的结果让朗宁安心,他发现,小镇远比他想像的更坚强。 不过,如果说大人们的反应尚在情理之中,那么小镇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却真的出乎朗宁意料之外了。泰林镇长执意要让孩子们自己选择,是留在火星还是一起上路。 朗宁还记得汉斯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孩子们接来吧。大人们的野心没必要让孩子们冒险。”然而当他和泰林镇长谈起这一切的时候,泰林镇长却坚定又威严地说:“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吧。他们有权选择。” “在火星和地球,他们肯定能接受最好的教育,飞出去却可能会危险重重。您应该为孩子们着想。”朗宁将汉斯的意思如实转述给泰林,但泰林只说了一句:“为他们着想就应该让他们去想,他们已经可以去想了。” 第70页 于是,泰林镇长坚持让所有孩子都一起参加了集会,他们在现场就像一群翻涌的小浪花,成为整个集会上最亮眼的一道风景。镇长在会上说,所有家庭都可以自行决定,如果孩子决定到火星去上学,那么父母也都可以留下。 镇长为大家定下的考虑日期有整整一个星期,然而孩子们在会场上绽放出的灿烂笑容,却提前泄露了他们的意愿,那一张张小脸上,写着清楚而坚定无比的骄傲,不带一丝勉强。 “我们当然要一起去!”孩子们兴奋得上蹿下跳。 “旅途不是那么好玩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漆漆的天。”朗宁故意劝他们。 然而孩子们却争先恐后地喊着:“黑漆漆的,多有趣呀!”“不是有很多星星吗?书上说外面有一千亿颗星星呢!”“他们说我们半路上可以到木星上去玩,是这样吗?”“也许会碰到星际海盗呢!到时候我就可以用雷射剑……” “那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地球的热带雨林和大草原了呀。” “也许到了那里,还有更大的雨林和更大的草原呢!更何况,我们还能看到好多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呀!” “果果,你不是还想看看蓝天吗?”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我以后一定可以给比邻星也装上一层天空的!” 朗宁笑了,但他没有纠正果果恒星与行星的区别。他忽然发现,只有在孩子心里,梦想才如此简单。 “现在您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吧?”妮妮站在朗宁身旁,一同看着这群快乐的孩子。 是的,朗宁明白,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再加以拒绝。危险?有什么能比陌生而复杂的都市更危险?教育?有什么能比和自己敬爱的人一起完成一项事业有更好的教育效果呢? “妮妮,如果最终有很多孩子决定上路,那么我跟你们一起走。” 妮妮诧异地仰起头望着他:“为什么?其实您不必这样的,我们已经很感谢您了。” 朗宁温和地摇摇头,说:“火星的孩子们很成熟,什么都能自己搜索,可是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爱听我讲故事。你应该知道,对于一个爱唠叨的老头,有人爱听是多么重要。”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另外,远航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年轻时候的梦想。” 从下午开始,小镇在孩子们雀跃的笑声里不但没有悲伤下去,反而呈现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暖意。孩子们已然开始构想旅途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一场传奇更幸福的事了。他们还不懂得寂寞与恐惧,或者说还不懂得生成寂寞与恐惧的空虚,他们的心小小的,装满了故事,就放不下那许多东西了。 夜已经深了,广场上空无一人。朗宁静静地看着喷水池,心里沉甸甸的满是幸福。 眼前的小飞船他原本打算用来带孩子们去上学,但不知道会不会和雕塑一起留在小镇上,留成永久的纪念。最终的结果还要一个星期才能揭晓,在这期间,每个家庭都会做出更审慎的考量,去还是不去,始终是一个问题。不过,怎样的结果朗宁已经不太在意了,他知道自己带来的故事种下了种子,种子在发芽,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朗宁又一次抬头仰望着金色的天空,他不知道还能仰望它几次。他开始幻想当孩子们第一次飞到天空里,第一次俯瞰他们的家园时心中会感到的震撼,朗宁想,风景只有引起心里的惊奇时才最美丽,这一点,即便是地球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幸福吧。 清澈的水静谧地流着,朗宁开始暗自期盼和孩子们一起去航行,哪怕永远没有终点。 深山疗养院 韩知并未察觉到自己迷路。 他只是慢慢地踱着步子,没注意到天色昏暗、气温骤冷,也没注意到身边人已经一个都不见了。他在山区一个人散步,从游人如织一直走到游人全都散去,还在不断向山林内部移动脚步。他并不知道此时景区大门已经关闭,家中亲人正开始着急。他更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的出行会被当作失踪报给警察局,并吸引媒体的目光。 韩知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他完全沉浸在思绪中,缺乏抽离,因此想了很久却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头脑中纷杂而过的事像云朵快速掠过,只留下地上的明暗阴影,最后空空如也。他并不愿意想那些事,只是被它们侵扰,因而他抵抗似的不愿意把它们记住。 他脑中时不时飘起妻子安纯的话。 “明天白天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怎么了?” “奶瓶有点漏奶,你要是没事,再去买两个吧。买进口贝亲的玻璃的那种,华联就有。”安纯当时一边说一边打开柜子,帮韩知拿出几件衬衫。 对了,还没买奶瓶呢,韩知想。 安纯将衬衫放在熨衣板上,一边熨一边试图用自然的声音说:“咱们该买婴儿车了,我想趁着黑五打折,海淘一辆。” “多少钱?” “贵的便宜的都有……我想买的一辆属于中档吧……这款在好多测评中性价比和质量都是最好的,淘宝上卖五千出头的,这回黑五打折,算上转运费用还不到四千。” “四千一辆婴儿车?!你疯了吗?” 第71页 “婴儿车不比别的,安全性和舒适性很重要的!以后宝宝每天要在里面颠来颠去,如果不是特别抗震,宝宝得多难受啊。另外轻便也很重要的,咱们住的房子这么破,到时候还得抬着车子上下楼梯,不够轻真是搬不动啊。再有就是材料……” “那也是婴儿车啊,”韩知打断她,“总共能坐多久?一年也用不上一两次。” “怎么用不上?”安纯有点急了,“等天气暖和了,天天都得下楼呢。你以为养小孩就是每天把她往床上一放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吗?小孩子的大脑发育非常快的。专家都说了,要不断给予新的刺激才行。不下楼看外面怎么给新的刺激?到时候过了智力发展的敏感期,你负责吗?我真是够省钱的了,你看院里其他人家都推的是什么车,有两家推了stokke,那车要一万块以上呢。” 就在那时,小朋在那边哭起来,安纯连忙出去餵奶。韩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过去,想了想,丈母娘和安纯两个人够忙活了,自己过去怕是也添乱。当时他看了看窗外,窗子映出自己的影子,没有表情,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面色苍白,像一个吸血鬼一样。 韩知转过一个弯道,微微向下的坡路之后,是一段陡然向上的台阶。他似乎感觉到天色已经暗淡了,但是这段台阶像是一个诱惑,他下意识开始向上爬,不去想方向。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某种无须纠结方向、只要一直克服困难前行的路途。 “韩知啊,”午饭的时候老丈人像是要跟他说些什么掏心窝的话,主动给他倒酒,他说下午还要去办公室,但老丈人主动举起了自己的小酒盅,“这么些日子,难得她们都不在家,家里清静一会儿。咱俩也难得说两句话。” 韩知只得把自己的小酒盅也举起来,一饮而尽,是加姜丝热过的黄酒,香醇但是呛鼻,他鼻子一酸,连忙闭上眼睛。 “韩知啊,”老丈人又给他倒上,“你跟安纯交往到现在也有两年了吧?当初别人介绍,我和安纯她妈都不看好,但没想到安纯还挺喜欢。那就行,闺女选择的,我们都支持。我跟她妈说,韩知小伙子不错,聪明,老实,以后不会欺负咱闺女,虽然家境差了点,但是现在不是讲究奋斗嘛,以后再奋斗也可以。”他一口闷掉自己酒盅里的酒,咂巴了一下嘴,“我是一直相信,男人最重要的是得有上进心,得撑得起家。” “您说的是。”韩知也闷掉自己的酒。 “这回买房子这事呢,”老丈人说,“安纯是下定决心要买。我跟她妈觉着也是该买了。你俩要是首付缺钱,我们给你们垫上。多了没有,一百万还是能拿出来。你们俩就还贷款就行了……当然啦,你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们这钱不是给你们,是借你们。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还给我们就是。你也不用着急,我们不急着花钱。” “爸,这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我现在还没能力还贷款。”韩知干巴巴地说。 “人得有压力才能有动力!”老丈人沉声一喝,把韩知吓了一跳,“大小伙子,得像个男人,没钱就得想着挣钱……” 安纯忽然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朋。午间谈话戛然而止。 韩知从家里出来,径直坐上了去郊外的长途车,四十分钟之后已经到了景区门口。小风一吹头,虚汗散尽,打几个哆嗦,他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可是仍然有一半无论如何不愿意醒,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飘飘悠悠。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买票进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韩知三十二岁,博士毕业之后出国做了两年博士后,三十岁回国,很顺利找到了工作。在北京一所中档大学,虽不是顶尖,但也是数得上的排名靠前的。这些年高校竞争厉害,刚一回国就能找到北京的教职,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还不错的成就。家里迅速托人给他做媒,只见了两个姑娘就定了下来,三四个月之后结婚。 新工作、新婚,加上随后到来的小宝宝,好像人生间所有喜洋洋的事情都赶到一起来了,他在这一重重挤压的事件中应接不暇,不停跑腿连轴转,周围满满的全是人,催他加快。刚对付完一件,又来一件。前一件还不大懂,后一件又摆在眼前,不像是真的。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旁边婴儿床上躺着的小孩子,有一种走错了家门的惊悚感。 韩知不是不知道老丈人的慷慨和仁至义尽,但他只是不想想这些事。他的工资只有几千,各种津贴奖金都加上,离一万块也还有不小的距离,还贷款一个月至少五六千,让他拿什么生活。他是讲师,还没有带项目的资质,可以申请一些项目的子课题,但是更多时候只是给系里的教授们帮忙。课题经费很少,也没有灰色收入。 他不想想这些。想这些事,让他有一种连人生都进错门的感觉。 韩知还记得,前年刚来的时候,系里的小吴教授就曾经教导他说:“评副教授要趁早,评了副教授才有前途,前面就是吃苦。先别期望一上来就发nature、science,多出些篇目才是正经,要数量,一鼓作气争取把教授拿下来,到时候该做点慢活儿也不迟。” “这哪是说多就能多呢。”韩知当时傻乎乎地谦辞道。 第72页 “这就要看投哪儿了。”小吴教授带着神秘感说,“这里面也是有难有易,有些门道的。比如说吧,前一段时间,中科院的一个杂志也列入sci了,就是那个中国科研,也是英文的。这种杂志水平就那样,你不妨多投投,会容易很多。这事儿得自己多上心,没人替你想着。评什么东西都得趁早,越晚越难。你看讲力学的姜老师,讲得好不好?那是全校有名地好。可这么多年不发paper,还没评上去,越评不上去,越没有项目。咱们系这两年新人还不多,你抓紧时间,过两年很可能引进好多海归,新人老人都不好办。……你琢磨琢磨。要是真有文章想投,中国科研那边我认识一个编辑,是我研究生时的室友,我可以帮你说说。” 韩知当时没在意。那时候他心高气傲,真不大看得上这种新杂志。他们原先上学的时候管这种滥发文章的行为叫灌水。他不是不了解其中的行情,在国内国外,身边都不乏这种靠在各种边缘杂志上灌水混毕业的学生。他从前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如今几个项目磕磕绊绊之后,再想起来,小吴教授把这些话跟一个新来的讲师说,也是掏心窝了。 韩知爬上了那一段最陡的台阶,或许有几百级,他爬到顶端气喘吁吁,大腿十分酸胀,胸口像被压上了石头,呼吸不得不张开大嘴。但是他心里觉得爽,还想再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运动就是他压抑时唯一的解脱方式。他从前会一个人到操场上跑圈,一圈,一圈,一圈,直到跑到自己的压抑感逝去,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精疲力竭,或许已经跑了一个马拉松。一个人的马拉松。他一直很瘦,有着肯亚长跑运动员的细长身材。 他站在阶梯的顶端俯瞰远方。这是半山腰一个小小的观景平台,能看见城市全景的灯火阑珊。天色已经暗了,脚下的土地在黑暗里沉重而坚实。远方地平线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青色日光,但是城市里的灯火已经点燃,不再注意日光的存在,或者说早已开始享受黑夜的来临。韩知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回家。 他想在这黑暗里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小时候他很明确,他就是要走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里的物理学者,可是现在要去哪里,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恐惧的,一种始终存在的恐惧。小时候可以用不停前行来回避恐惧,但现在它开始浮出水面,他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就像动画里的人物在深渊上奔跑,不低头的时候可以一直跑,但只要看到了深渊,就跌落到底。 韩知很小就被父亲发现了天赋,此后邻里相亲就都知道,这小孩神算无匹,这小孩记忆超群,这小孩会背诗,围棋也了得。他们来到他家围观他,问他一道题,让他背一首诗,再拉开棋盘和他下棋。以前他看那些大人逗小姐姐唱歌和跳舞的时候,总觉得姐姐可怜得很,不知道从几岁开始轮到了自己。他回答一两句话,就紧闭上嘴,下棋更是永远不下的。爸爸受到邻里的鼓励,带他去电视台,但他一直不配合,爸爸只好罢了。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可他从很小就知道有人看着他,有人在议论他,有人夸他。小学五年级,他被老师推到区里,参加奥数辅导班,小学六年级,拿了华罗庚金杯赛市里一等奖。初三,拿了数学和物理两个全国一等奖,夏令营之后,进了北京高中的全国理科班,高三又拿到两个一等奖,虽然没有进全国代表队,但不管怎样也保送了,本科毕业后又读博士读了五年。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赢得盛赞,但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当别人拼命夸他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在赞扬另一个小孩,一个顺风顺水并且以此为骄傲的小孩。他看着自己和那个小孩的区别,不确定和他的联繫。他怀疑所谓天赋只是偶尔到来的彗星,一瞬间觉得有,一瞬间又消失,再不存在。 他知道他恐慌的是什么。中学的时候,他学过一篇课文叫《伤仲永》。从学到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他的劫数。它刻画了他的命运,为他提供标志。如果他战胜了它,那就是战胜它的人生。如果败给了它,就是败给它的人生。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过一种与它无关的人生。即使它没照亮他的失败,也照亮他的恐惧。 韩知清楚,他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遮掩这种恐惧。就好像松鼠为了过冬拼命贮存粮食。他的深渊是他所拥有的和所希望达到的境界之间的深渊。他内心期望的目标太高,实际的一切却只是琐碎的註脚。他也许终将应了那句话,“泯然众人矣”。 这些年他时常能感觉一种追捕的力量,在他身后,逼迫他气喘吁吁向前跑。就是这句话。“泯然众人矣”。他总觉得过去的一切赞誉都是给另一个人的,随时会被拆穿。他因此需要一种辛苦到极点的感觉,就像本科的时候跑马拉松,从十五公里之后就开始力竭,到了三十公里之后差不多是麻木,到最后是做梦一样拖着步子坚持下来。那种感觉让他欣慰。他不是运动高手,但那却让他觉得踏实。起码是在跑,不是在停留坠落。他于是喜欢加班,像喜欢马拉松一样喜欢加班。连续十五个、甚至二十个小时之后,半夜出门,头晕但是心里踏实。他需要知道自己很辛苦。他多少能明白古代虔诚的宗教信徒为什么用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那是某一方面极大的焦虑,用另一方面的充盈来弥补。恐惧深渊,因而用重复的疲惫来弥补。 第73页 他一直很努力。从美国回来,到高校做讲师。他知道这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好了,但他同样知道,这和他想要达到的高度相距有多远。这是0和1的问题,1是爱因斯坦的人生境界,0是所有其他生活,没有叫作“不错”的中间态。 又转了两个弯道,他开始下坡,漫长而平缓的下坡,不知道何处是尽头。脚下的路变得柔和,不像上山之路的陡峭凌厉,下山的路径变得蜿蜒舒缓,不再有台阶,改作碎石路面,在满身大汗的攀爬之后小步小步走过,格楞楞的石头按摩脚掌,有一种坚实的安抚。 再过去一段路,有一个岔口,他打开手机的gps信号,但是搜索不到。韩知朝着自己印象中的公园门口的方向做了选择。直到此时,他仍然没想过夜不归宿或做出冲动的事情。他能说得清楚的记忆似乎也停留到此刻,至少在他次日在派出所里面对警察质询的时候,他能说明白的路线也就截止到这里。 他似乎又经过一段舒缓的下坡,但也或许是先上坡、再下坡。他记不清了。路上并没有很多岔路,他感觉自己每次都选了明智的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是迷路了。时间只有八点,但山中的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再后来,他恍惚中走到一片熟悉的区域,虽然想不起自己何时走过,但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他顺着直觉走,转弯,再转弯。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指示牌。 他看到那个指示牌,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一路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里,来过这片区域。 韩知不知道,此时他的家中已经乱成一团。安纯给他打手机,显示说不在服务区;又给他打到办公室,没有人接;打给他的同事,说一天都没有看见他。 他更不知道,再过四五个小时,当午夜降临,安纯还是没有等到他回家,她会报警,而警察立即开始搜索他常去的各种区域。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一些热衷于报导本地惊悚新闻的小报即刻开始追踪报导,对一个青年才俊的失踪颇感好奇,而相关新闻在第二天一早就会登录到所有公交车的晨间新闻中。晨间新闻进入网际网路,又会引发一大串兴致勃勃的议论。在那时那刻,所有的这一切韩知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块指示牌他认识。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跟着原先班级中的好友一起来这里,看望陆星。当时他们还曾就方向问题争论得激烈。 陆星,他忘不掉这个名字。 那块牌子有做旧的时髦效果,原木色嵌入棕色文字,显得低调却精心。“深山疗养院”,牌子上面天真的文字。那五个字令他内心怦怦跳动。 他顺着记忆的方向向前走。他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见到那所疗养院,想要见到陆星,还是只是想要沿一条确定的路径走,以逃脱萦绕不去的记忆,总之,他是坚定沿着木牌给他规划的路径向前。也许他已经直觉预料到他将面对的场景。 走进疗养院大门的时候,他并未遇到太多阻拦。当时不到九点,前台有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笔记本上的韩剧,困顿疲乏。既迷恋又疲乏的状态是一个人判断力最为低下的状态,前台小姑娘给了他一个访客证,告诉他快点出来。 韩知在楼道里走。疗养院处在山中,日常少有来访,入夜更彻底休眠。没有其他访客,安静得令人心疑。这家疗养院属于私立机构,专治精神系统出现复杂障碍的人。这里与其说是医院,倒更像是度假村。单人间、静谧的风景、舒适的条件,也有比较前沿的科研力量。据说进来还需要条件。楼道里刷成令人愉悦的浅橘黄色,明亮色调却不刺目、不咄咄逼人,有助于缓解紧张和焦虑。 韩知寻找着门上的数字。205、206、208,最后停在210的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不显得晦暗。通透的玻璃幕墙,巨大的月亮透过窗玻璃,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白。他看到陆星,坐在他的床上,靠着大而松软的白色枕头,眼睛面向窗外,面容安静而透着一丝茫然。床边有两排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测量仪器。 韩知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他想起四年前还是五年前,陆星也是这样坐着。当时韩知还在读博士,跟几个本科同学结伴到这里看望陆星。一模一样的房间,也许不是这个号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星。之后的几年他没有再来,连头脑中都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看到的陆星,似乎又瘦了一些。原本就瘦,此时更像退缩回十几岁的样貌。表情里的清淡冷静、无情绪和微微困惑,也像极了陆星高中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与人交往不多,常常一个人在课桌后想事情,脸上的表情就是这种寡淡而困扰的样子。 韩知轻轻咳了一声,陆星听到了,缓慢转过头来,眼睛似乎用了一会儿工夫才对好焦,又过了好一会儿,陆星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来了。”陆星说。 “嗯。”韩知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坐吧。” 韩知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你怎么样?”韩知问。 “我?”陆星低头看看自己,“我挺好的。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陆星盯着韩知的眼睛看了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大开心?” 第74页 韩知没料到陆星如此直率,下意识搓了搓手:“……一般般,最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稍微有点乱。”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堆碎事。”韩知自嘲地笑了一下,“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我都说不上来。……反正生完小孩之后,碎事就特别多。” “你有小孩了?” “嗯,四个半月了。” 陆星听到这个消息,并未显得吃惊,点了点头,倒像是早已有所了解一般:“你挺喜欢小孩的吧?” 韩知沉吟了一下:“也说不上,有一点喜欢吧,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有时候觉得还挺喜欢的,但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有点烦。晚上总闹,一两个小时就哭醒一次,一晚上也睡不好。我跟我老婆说让她想想办法,但她总说小孩子哭是正常的,还埋怨我。” 韩知说完,心里忽然微微一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刚一到来就开始抱怨,而且是跟一个多年未见、在疗养院里治疗的老同学抱怨。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一个焦头烂额的新爸爸,为孩子吃夜奶的事情抱怨。这和他曾经期望的自己差太远了。 “你这两年好不好?”他连忙转过话题问陆星,“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陆星说。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吃早饭,出去散步,回来做思考练习。吃午饭,睡午觉。下午做思考练习。吃晚饭,晚上做思考练习。” “什么叫思考练习?” 陆星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又用眼睛指了指床边的仪器:“就是按要求思维,记录。” 韩知这才注意到,陆星的太阳穴附近各贴着一个金属色小圆片,被头发遮住一半,暗处不容易察觉。想来是某种脑波捕捉装置,无线传输信号。床边的仪器并没有显示屏或示数,他无法得知其中监测的是什么信号。 “……感觉疼吗?”他问陆星。 陆星摇摇头:“没感觉。”他又敲了敲后脑勺:“这里还有两个。” 陆星太平和理智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几乎想不起来陆星当初生病时的样子。他无法把眼前这个平和友善的男人和从前那个孤僻寡言的同学联繫起来,更没法和一个曾经有自杀倾向的神经症患者联繫起来。 看来这里治得不错,他想。又或者,陆星的问题本来也没有那么严重。 韩知总觉得无法理解,陆星当年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好了。他可以有一点点体会,也能察觉到在那之前陆星的一些反常徵兆,但是当突然之间,陆星试图自杀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他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们都正在读研究生,韩知在物理系,陆星去了数学系。原本都是不错的处境,突然有那么一天,韩知正在实验室里调一系列十分恼人的参数,一个中学同学跑进来,告诉他陆星出事了,不过被救下来,生命无碍,但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韩知蹭一下站起来,手砸在键盘上,在屏幕上按下一连串无尽头的乱码。老同学说,陆星在出事前有一次跟他聊过佛学,聊得云山雾罩,令人似懂非懂。 韩知和陆星从高一开始同班。他们都是小学开始搞奥数,初中数学物理竞赛都一等奖,保送到北京的特长班,毕了业直接保送北大清华。竞赛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饮食呼吸,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二年级,他们一直在一连串的数学物理竞赛里面摸爬滚打。陆星是班上最不爱说话的那一个,年纪也小,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做题。 得知陆星出事的消息,韩知心里有一种干巴巴的涩味,像春天颳风嘴里吃进的尘土。他回想之前的那些年与陆星相处的记忆,浮云潦草,缺少有意义的联繫。他这才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如此脆弱不堪,明明每天都擦肩而过、点头招呼,遇到事情才发现彼此几乎不认识对方。班上同学藉此机会聚在一起,聊起当年的种种,也发现各自心里的回忆颇不相关。 在震惊中,韩知再往前回忆,想起高三最重要的一次国际竞赛之前,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参加国家集训队。在集训队最后一天的队内测试之后,韩知和另一个同学打扫卫生,椅子反过来扣上桌子,扫地擦地。陆星忽然进来了,穿过一排排堡垒一般的桌子,走到教室最后。 “你考了第一名。”他对韩知说。 “什么?” “出成绩了,你是第一名。” 之前的几次都是陆星第一。韩知想推辞几句,但什么都没有说。陆星就又转身出去了。韩知不知道陆星是不是不高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得很倨傲。 次日回到学校,没有课,韩知一个人在宿舍看书。陆星敲门,问他是不是会下棋,喜欢下围棋还是象棋。陆星的表情有些僵硬。韩知愣了愣,觉得有一点突兀。韩知不想下,陆星的刻意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本想委婉推辞,可话说出来却显得冷淡拒绝。他说不喜欢比赛,也不想和任何人比赛。陆星又问他要不要下象棋,或者四国军棋。 后来回想起来,韩知发觉,陆星的约棋不是一种挑战,而只是对前日里竞争的某种缓和。陆星用很笨拙的方式,向他约棋,是带着尝试的愿望建立沟通,显得友好一点,就像其他同学一样玩一点什么。 第75页 可是他拒绝了。每每想到这一点,韩知心里就很难过。 日子如白云苍狗,流沙般滑过。特长班的同学全都完成了大学学业,四散东西,有几个还守在科研环境里,有两个在美国,一个在日本,但是更多同学多多少少走到了其他路上,有的去了企业做码农,有的去给小学生培训奥数,有几个去做了金融,还有一个女同学生了小孩之后不再工作,做了全职太太,说起话来也和安纯一样,离不开母婴电商。他们的日子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充满成本与收益,也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无滋无味。 陆星的事情之后,同学散去,转眼间又是四五年。似乎若没有某个悲伤事件的切入,就不足以让大家赶到一起。 成为大学讲师没有给韩知太大的成就感。他清楚自己从前想要达到的境界是什么。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宇宙大一统。可是海森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像薛丁格方程。他可以评职称,可以分房子。但这于事无补。他明白哪些工作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有洞见的、有开创性的、天才的,也知道哪些工作不是。 他看着生活里得到的东西,两张纸的学历,一个租的房子,拥挤的生活。去除所有这些外在,还剩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像是一棵洋葱,一层层脱落,里面越来越小,剥到最后空空如也。可能所有努力只为了裹上洋葱的外皮,不让别人看到空空如也。 泯然众人矣。 “你看上去有心事?”陆星忽然问。 韩知恍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杂乱无章的回忆,忙定了定神:“哦,没什么。只是想了一些……想了一些工作的事。” “你做什么工作呢?” “还是搞点研究,老样子。” “什么研究呢?” “粒子物理,”韩知说得很快,“搞实验的。我本来想搞理论,后来觉得自己理论不太行。我这人你也知道,思路不够发散,本科时候还想去做量子场论,后来觉得还是没什么思路……我又不想总做方程二级三级修正什么的,后来就去搞实验了。” “可能更适合你。” “可能吧。不过实验太烧钱,在国外还好,回国之后得自己张罗项目,一个刚回来的小讲师,能拿几个钱……越没经费,就越不出成果,将来就越没经费。” “……你后悔回来?” “那倒不是。”韩知回忆一下,“当初是我们系主任说,国内这边有比较大的粒子物理的总规划,回来机会更大……但是这个事儿吧,规划是一回事,落地又是一回事。我回来以后才知道,这里面扯皮的事真是不少。” “扯皮的事?” “我就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我们系里之前一直筹备报一个挺大的项目,方法用得很巧,不用lhc那么大的能量规模,就能测量higgs场的不少性质,那一下子就能站到世界前沿。本来是各方看好的事。没想到评审前两天,中科院那边的一个组开始拼命攻击我们,说我们设计中的缺陷,方案论证过程的缺陷,甚至连国家信息安全都说上了,在网上发文。其实是他们那边一个中微子的项目也申报,就想制造点舆论压力,把我们给压下去。他们还私底下找评委,拉人站队。据说他们那个项目筹备了十多年了,要是通不过,一大堆人就没活儿干了。最后整个评审会都吵起来了,弄得乌烟瘴气的。” “挺烦人吧?” “是啊。”韩知说着,都能回想起那几天的烦躁不安,“能不烦吗?没意思。”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咱们苦学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些事儿吗?” “我也在想呢。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 “你问我吗?我还以为你比我知道呢。”韩知自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现在天天也就去去实验室,然后回家就被老婆念叨。……每天就是孩子、孩子,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她还记得我这个人吗?是不是都不认识了?一生了孩子就变个人。我真是纳了闷了。唉。陆星,今天也正好跟你说说,这些东西我平时也没人可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起码咱当年一块儿做了那么些年的题。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为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人本来挺自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一生孩子,立马就不一样了。为了养孩子,你得有钱、有房子,再想干什么都不自由了。你说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进化心理学说,人全是为了传宗接代,我特别讨厌这种说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我就觉得,你说人要是全为传宗接代活着,那还学知识干什么?咱们原先学那么多数学宇宙学,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就说了,学知识都是为了出人头地,以便娶媳妇传统接代。我去……那你说为什么牛顿不结婚,不生孩子?” “好多人都不理解。” “没错!简直是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些人说。我不爱听,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论。你说人除了繁衍还有什么追求?进化到人类这一步,就没有一点跟动物不一样的追求?知识在宇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韩知悲凉地看着陆星。 第76页 陆星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同感的戚然:“你情绪有点激动。” “嗯,可能吧。我挺烦的。” “你有不满想发泄。” “想,当然想!”韩知说,“可是能向哪儿发泄呢?哪儿都不行。在家里谁都比我地位高,我能跟我老丈人发泄吗?我能跟马路上的人发泄吗?上学校去,我能跟我们系主任发泄吗?我能跟他说,你当年把我忽悠回来,现在能兑现多少吗?我能问他发这么几千块钱让人怎么活吗?我能去找学校骂教师公寓房租太高吗?我能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试什么?试试发泄?开什么玩笑?咱们好歹也是上过这么多年学的人了,能像没文化的人那么大吵大闹吗?根本不可能的。好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到骨子里了。别人说你什么,哪怕你听了不乐意,又能说什么,还不就是『嗯,我理解』。我有时候自己在没人的地方想大喊两声都喊不出来。真挺可悲的。” “能发泄出来可能就好了。” “我试过去健身房打拳,人家都说打拳就发泄了。可是我没劲儿,打沙袋不够带劲,还被沙袋撞来撞去的。也是小时候就不怎么太运动了。我打枪也打不准。我就希望吧,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倒,就那种轰一下的感觉,『老子什么都不要了』的感觉。” “把所有都炸掉的感觉。” “嗯,差不多吧。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顾的感觉。” “那我给你个东西。”陆星说着,从身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黑的长方体,“这是一个炸弹,中子炸弹,你按这个,把束缚的场去了,就能炸。你找你不喜欢的地方把它引爆了,等那些东西都炸了,你心里的怒气就平息了。一切束缚你的东西你都给它炸了。你相信我,很简单的事儿。你早就想这么干了。” 韩知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陆星说,“我们这儿是个秘密基地,做好多实验。你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吧。我们这儿夜里要锁门,到时候你就出不去了。你从大门出去沿着左边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下山。” 他说着把那个黑色的长方体塞进韩知手里。 韩知有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他记得他跌跌撞撞跑出疗养院门,生怕被人拦住,一路跑一路担心有人在后面追,担心疗养院的人发现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把他扣留起来,也担心一不小心触到什么致命的机关,引爆了什么。他记得他的心狂跳,快要跳到嗓子外,从疗养院大门出来跑了好久才停下来喘气,嗓子生疼,胸口快要炸裂了。他不记得自己走的那条路,只记得一些隐约的画面,转角处阴森的树,吓人的阴影,山下灯光闪闪的居民区,还有自己迫不及待到踉踉跄跄的脚步。 他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坐在车上手心出汗。他既困顿又焦虑,既想进入睡眠,又警觉紧张以至于无法入眠。他反覆对自己说,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进了校门,大踏步往前跑。夜深人静,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路灯开着,丛林的暗影更显得鬼影幢幢。不知为什么,他仿佛感觉到远处有一片白光,只要一直跑就能到。头脑中几乎也是一片空白,紧张得无法呼吸,但对路上的细节又似乎出奇地冷静。 他径直跑到系馆,推了推正门,已经锁了。绕到侧门,也已经锁了。他恼怒地摇晃门,铁框发出嘎嘎的碰撞,但是纹丝不动。他恼了,回身在系馆门前的草丛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块大小合适又趁手的石头,使尽全身力气,咣一下把侧门的玻璃砸碎了。玻璃碎裂一地,发出晶莹的哀鸣。他用手把剩余的玻璃也纷纷砸下去,手掌边缘被划出血,沿着小臂流下。最后扒出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他钻了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实验室,还是办公室,最后决定还是在大厅动手。他颤颤巍巍地掏出陆星给他的那个黑色长方体,双手发抖,两次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一手拿着它,一手在裤子上把汗水抹干。他找按钮,四处乱按。黑盒子上有几个小圆形,他起初以为那些就是按钮,但是按不下去。他把它翻过来,在侧面的一个地方似乎有一个松动的机关,他试了试拉拽,没有效果。 他有一点抓狂,几乎跳着脚蹦起来。他一不小心把它摔到了地上,简直要吓死了,以为它就要爆炸,可是它没有。他捡起来,更加急躁地敲打。见没有反应,他开始把它往楼梯的栏杆上撞,期待撞击能在无意中触碰到开关。起初他还提防自己的安危,但是暴躁到后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他拿它去砸东西,玻璃、金属、大理石。 最后,忽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砸开了它的开关,眼前一片白光。 他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医院醒来。 这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急诊科,走廊里坐满了呻吟哀号的人。窗外已经天亮,稀薄的阳光冷漠地照在一个昏睡的人身上。韩知的头脑仍然有点昏昏沉沉,一动就疼起来。他想喝水,只是目光里见不到认识的人。他看到远处安纯向他走来的身影,想跟她打招呼,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后来,他回到家。之后被带到派出所协助调查。 第77页 直到到了派出所,他才知道事情的结果和后续。他当天晚上很晚不回家,家里人很着急,就报了警,警察局通知了公交系统媒体发布中心,当天晚上就播放了寻人启事,第二天早上又在播,直到家里人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人找到了。 他被系馆传达室的老大爷发现,趴在系馆大厅冰冷的瓷砖地面上,不省人事。他脚边扔着一个黑色药剂盒。他相当冲动地毁坏了系馆一系列东西,展柜、公告栏、饮水机、人物雕塑。最后是人物雕塑倒下来砸了他,把他砸晕在地。所幸的是,砸中却不致命,雕塑倒下来的时候歪到了一边,没有砸在他头上。 他昏昏沉沉做了笔录,由于讲不清太多事,草草结束,造成的破坏也只是一般,拘留了两天就放回家里。学校做了一系列处罚,包括停职、罚款、留校观察。 从那天开始,韩知一直非常呆滞。 他自己心里有迷茫和困惑,不断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从迷失到回归,而同时又非常空虚和幻灭,不愿意回想,失落的感觉阻止他重建记忆。他甚至不确定有没有见过陆星。加之身边家人无休止的探问和责怪,让他始终不愿意回到现实。 他的头脑拒绝现实生活,不断萦绕着这些抽象的问题:人在宇宙中到底有什么位置?人研究智慧知识是为了什么?人的探寻和生理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前者只是达到后者的手段?如果二者严重分歧该怎么取捨? 他变得呆滞、寡言、烦躁,不爱说话,对饮食缺乏兴致,作息不规律,对家人问话不加理睬。 过了三个月,家人终于忍无可忍,带他去了医院。而医院做了初步诊疗之后,将他转入深山疗养院,做进一步调理。 当他再次步入这个院子的时候,他的精神突然一震。他恢复了现实感和一定程度的紧张。他发现他的问题源于紧张感的缺失。他挣脱抓紧他手臂的安纯的手,大踏步向大楼深处跑去。前台的小姑娘试图拦住他,他用了推了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跑上二楼,数着门牌,感觉跑了一个世纪才到他想找的数字前,210。 他砰地推开门,期待看到陆星坐在床上的样子。可是他没有。陆星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穿着淡绿色的医袍,站在墙边像是在记录什么。 “陆星呢?”韩知立足未稳,就冒失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出去散步了。” “去哪儿散步了?我要找他。” “你是?找他什么事?” “我要找他……问一件事情。” 医生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地问:“你是新来的病人吗?我在昨天的新转入档案里好像看见过你的照片。” “对,是。不过陆星在哪儿?” “你告诉我你要问他什么,我再告诉你他在哪儿。” “我要问……”韩知搓了搓手,“我要问他,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怂恿我做那件事。” “他怂恿你?做什么事了?” 韩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就是骗我说给我一颗……一颗……” 医生见他支吾,也不追问,只是和缓地说:“我想,你可能还不太清楚陆星的情况。以他现在的心智状态,是不会主动怂恿你做事的。” “什么?”韩知吃了一惊。 “陆星还没有处于正常人的心智状态,他仍然在接受治疗。事实上,平日里他甚至都不是清醒的。”医生或许看到了韩知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将手中的治疗本给他看,“那,你看,陆星的病历:轻度自闭+现实感瓦解+沟通障碍。也就是说,他处在人工智慧状态,自己不能意识到自己做的事,不能进行面孔和表情的识别,也不能和人有效沟通。” “不可能。”韩知说,“我前些天还跟他谈了好久。” “是,那是有可能的。”医生说,“那是陆星进行的治疗……我不知道你跟他认识多久了,这么跟你说吧,陆星其实是一个有一定典型度的大脑出现轻度障碍的病人。他有点自闭,不过不严重。家里人一直拿他当作害羞对待,也没有处理。实际上,他很难识别人的情绪,看人的面孔表情没有反应。情绪识别的部分脑区发育比较滞后。这部分脑区有问题的人有超于一般的数学或者观察能力。但是,人际生活遇到的困难和他自己的其他困难叠加在一起,让他有了自杀倾向,后来又进入一种不清醒的状态。” “可是,他怎么……怎么跟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好好的?” “那是我们的实验。其实他是自动应答,我们给他大脑做了一定刺激治疗,又用了程序连接,让程序通过他的脑信号解读对方情绪,做出自动化的应答反应。通过练习,最终的目的是让他自己学会识别他人情绪。你知道,识别情绪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能力,也是很高级的神经网络过程。” “什么?”韩知惊道,“你说我是跟程序对话?” “也不是。程序是一个表情和语言信号综合识别的程序,不负责生成对话,只负责解读信号,输入陆星的大脑,让他理解对方此时表达的意思。应答也不是程序编的,只是让陆星按解读到的东西自动应答。所以某种程度上说,陆星表达的只是解读,实际上都是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第78页 韩知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可能。陆星骗我说他给我的是炸弹。我自己是不会骗我自己的。我不会……” “只有自己才能骗自己。”医生说,“你必须要主动相信,才能相信一件事。” “可是……” “我知道这不太好接受。人一般都不大愿意了解自己。不过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韩知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被触动了,又说不清。“大夫,你觉得我是什么问题?” 医生笑了,笑得很和煦:“这我可不好说,得全面检测才知道。不过,认识外界和认识自己,不外乎是这两个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出问题。陆星很聪明,认识外界没什么问题,他的问题是认识自己。” “认识外界不能认识自己吗?” “通常不能。”医生说,“不过反过来倒也许可以。《圣经》里不是有句话吗?神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人。认识了自己,倒说不准能认识宇宙神。” 韩知的头脑像一时短路一样,在短暂的空白中,有无意识的火花跳跃。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在宇宙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繫,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似乎在一瞬间有一点点了解了心智的意义、智能的推进、宇宙的进化。可是那些感觉太破碎了,像倏忽而逝的蜻蜓点水,抓不住一丝皮毛。对宇宙的理解和对人的理解联繫起来了,有某种程度的统一。从自己的身上认识宇宙。这其中有重要的意义。他可是他的头脑滞涩,无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图画。他觉得头痛,但内心中的焦虑似乎少了几分。他用掌根拼命按压太阳穴。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韩知回头,看到陆星。 陆星用手撑着门,面容平和,见到韩知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迷惑。韩知注意到,他没戴太阳穴上的小圆片。 韩知刚想开口说话,陆星却开口了。 “你是……”陆星的表情似乎更困惑了一点,“你是韩知吗?是吧?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孤单病房 诊室里只留下齐娜和韩姨值班,其他小护士都兴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 齐娜有点不痛快。和男朋友冷战的姑娘都有点不痛快。她下定决心不联繫他,也不接他电话,可是暗地里却悄悄观察他在网络上的轨迹,修改自己的签名状态。她就不信他不看。 她把房间里屋中每件家具表面的显示功能都打开,桌子上、档案柜侧面、药品柜外表,图像四处流动,颜色鲜艷的网页相邻,夸张的大笑和仰头看天的忧伤无声无息地出现消失,成为彩色壁纸。上网小秘书在四处逡巡,替齐娜寻找阿paul的踪影。 韩姨去查房了。齐娜觉得没什么好查的,那些人总是那样,活不好也死不了,看多了就烦了。但韩姨坚持每天都按时按点查。韩姨是那种不管带多少饭一定吃完最后一粒米的人,帽子和手套收在哪儿从来都不变。齐娜觉得韩姨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悲伤是蛋白质,谁是我的消化酶? 齐娜写完这句,嘿嘿地笑了,觉得爽快了些。她叼着笔琢磨下面该写什么。 这时韩姨回来了:“你来,21床有问题。” 齐娜却不想动,低着头仍然拿小本子打草稿:“又是什么问题啊?” “你先来看看,我怕待会儿又要休克。” “能是什么事啊。”齐娜把笔往前一扔,“还不就是老一套,烦也烦死了。” “我怀疑得加量了。”韩姨解释道,“你得帮我确认一下。” 两人走进楼道。齐娜把网络小秘书调成振动模式,手机塞回口袋里。白大褂系上扣子,立刻显示出齐娜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 楼道里早就没人了。空空的手术车和输液瓶立在墙边,一旁是等待收走的大包医用垃圾。屋顶两侧一盏一盏小白灯,照在墙壁上大脑的照片和绘图上,效果颇为惊悚。 齐娜拿出一粒糖扔到嘴里说:“我真就不明白了。这帮家属也是,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人还要送来。人又死不了,在家里养着多好呢。” 韩姨和蔼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至亲的人,家属过分担心一点也自然,咱们要理解。” “是,您是活菩萨,我是小夜叉。”齐娜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蹦一跳地下楼梯,每一步把脚踢起来一下。 韩姨也不着恼:“咱们这儿毕竟有设备啊,又有专业的人照顾。” “得了吧。”齐娜笑道,“就咱们那破脑波仪?现在谁家不能自己买两片电极往头上贴啊,自己在家里输,没准比咱那脑波仪还强呢。” “咱们毕竟有程序,随机生成的没有重复,效果好一点。” “重复不重复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们还记着每天输入的是什么啊?你随便输一百只鸭子叫我估摸着效果也一样。” 两个人走到病房门口。韩姨先站住了,郑重其事地嘆了口气。 “唉,”韩姨说,“有些人到这儿,也是因为没办法。家里头几个人都犯这毛病,都躺下了,谁也没法照顾谁。都是可怜人。” 第79页 齐娜没说话,吐了吐舌头。 韩姨推了推眼镜,像教导主任一般恰如其分地说:“这个现象其实蛮严重的。我上星期在会上也讲了。我听说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占到人口一定比例,这已经很严重了。越是这样,正常关注他人就越少,住院的人就越多。恶性循环,到最后只能大家一起住院。这问题不能小视。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焦虑,如果不能充分正视并研究,很可能还会变严重。我前两天写的书就是探讨这个问题。我这本书很快就要出了,到时候会是这个问题最详细的研究记录。我引用了焦虑社会学的一部分内容,你要是感兴趣,等我下个星期印了初稿拿来给你看看。” 齐娜故意向韩姨身后看去,说:“咦,20号怎么坐起来了?” 韩姨连忙转身:“啊?什么?” “又躺下了。”齐娜说。 于是韩姨不再说什么,和齐娜一起进了病房。齐娜随手把病房里几个柜子表面和墙壁上画框里的显示屏都打开了,网页又充满了房间。她心急地刷了自己的状态,发现有两个回复,都是闺蜜发的表情画,没有阿paul。她有点赌气地拍了拍网页上小秘书胖胖的屁股,一巴掌把它又拍回浩渺的搜索的海洋去了。韩姨有点不满屋里华丽的光,想让齐娜关上,齐娜只当没听见。 她们首先扶起21号病人。21号已经有点抽搐了,一只手在胸前,两个手指扭曲跷着,身体无力地一抽一抽。她们连忙扶她坐起来,给她擦了嘴和脸,按摩手臂,喝了一些清水,送服了药。21号是个肉乎乎的女人,四十多岁,头发不多,皮肤倒十分光洁。坐着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闭着的。齐娜记得,她似乎昏迷很久了。 “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齐娜嘆道。 “怎么活不都是活着吗?”韩姨说,“其实她跟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 “要是我就去死。”齐娜说,“整天靠别人的话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那还能靠什么活着?”韩姨说,“我书里也写过这点……” 她们正要给21号接上脑波仪,20号突然喘起来了,像要窒息了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呼哧呼哧看上去十分痛苦。20号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即使昏迷中,家人也按他平生的习惯,把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边。他的双手也像抓住西服的衣襟般抓住病号服。他一边气喘一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挣扎的力气也很大。她们费了力气才让他躺好,给他头顶上接上电极。脑波仪打开了,电流缓缓输入,他慢慢安静下来。 20号的毛病非常典型。最初这种病发现的时候,很多人以为是肺里或气管出了毛病,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输氧并没有用,坐或躺的姿势也无关痛痒,误诊甚至死了两个人。直到有人想到了脑波仪,才发现这种奇怪的毛病—大脑紊乱型呼吸不畅。 这时,小秘书报告,在一个女生的页面上找到了阿paul的踪迹。他评论了。 齐娜奔到柜子旁边,死死盯着阿paul的话。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支持”,可是显得如此刺目。他评论的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而是一个公共名人,一家科技公司的美女代言人,最近很红的新科技普及者。她常常讲一些科学发展的趋势,阿paul常去关注。其实她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在齐娜看来,她总是搔首弄姿地捧着一些所谓的新产品照相,根本就不是为了推广新产品,而是为了展示自己长得好看。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就是喜欢听自己被人夸,喜欢出风头,虚荣至极。可笑的是还真的有好多人每天围着她贊。 齐娜颤抖着往自己的页面上打上一行: 虚荣的人是可耻的。 她又看了一遍,“支持”二字像刀子扎她。阿paul在他们冷战的生死关头没有一封信发来,却竟然有闲心去美女的页面说一声“支持”。天啊,齐娜觉得活不了了。瞧瞧阿paul回复的是什么消息啊。“新产品:网络隐身衣,专门躲避网络小秘书。”这不就是为了彻底躲我吗?她想,这简直欺人太甚。 齐娜忍不住又一次更新自己的状态: 悲伤他妈的去死,我要餵回忆喝王水。 她又把气撒在小秘书身上,对它毛绒球球的身体又捶又打。可是小秘书却一点不生气,只是在网页上四处乱跑,每次跑到角落就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下不去手了,愤愤地丢开网页,回到韩姨身边。韩姨已经帮22、23号也擦好了额头和脸。 “快十一点了。”韩姨看了看表说,“我得去实验室那边看恒温箱了,剩下的你来吧。” 她说着迈着平稳的步子出门离开,后背一直挺得直直的。十一点整,一分不差。 剩下齐娜一个人,她被遗弃的悲伤更无法排解。她想哭,可是呜呜了几声,却无论如何没有眼泪。她跺着脚,心里同时腾起膨胀的难过和空洞的寂寞,可膨胀填不进那空洞。她将网页全关掉,屋子里一时间仿佛黯淡了。柜子和墙壁都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灰白色,金属质地冰冷平整,像无动于衷的冷漠上帝,远远地看着她。 齐娜几乎是带着点摔打的气恼打开所有脑波仪,生成所需要的一切信息,连接上电极,给每个病人的头顶乱七八糟地贴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坏掉会不会影响仪器的随机生成,即使会,她也不想管了。她都快分手了,哪还有心情去给几个永远昏迷的傢伙。22号是个过气的女明星,年轻时还算漂亮,但衰老得很快,刚过三十就没人再理。23号是个闲职者,总是发文章与其他人战斗,他指责当红者是草包,说自己是伟大作家,因为卡夫卡和曹雪芹生前都发表不出小说,而他也发表不出。他们都有着特定的程序,生成适合的语言。 第80页 齐娜看着每个监控小屏幕上显示的语言,以确保通过脑波输入的是合适的电流。 电流汩汩流动。“贊!就是要活得有个性!你身材好婀娜!你说的养生汤我回去做了,真是好极了!你是大美人!丰满性感,比骨瘦如柴的小妞美多了!那堆柴火棒,丑死了!”这是给21号的。21号在床上忸怩起身体,脸上洋溢着甜腻的笑,肉肉的肚子摩擦着床单,把床单弄皱到一边,齐娜不得不费很大力气给她拽平,又擦了擦她的口水。 “我们全家都是你的粉丝!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特别喜欢听你演讲!我觉得你特幽默!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的演讲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这是给20号的。20号的身子抽搐起来,腰向上弓起,随着输入话语的节奏兴奋地一窜一窜。 “你还记得我吗?我支持了你十年啊。你的演技太棒了,比现在所谓新明星强太多了!时代堕落了,但我永远记得你!你是经典!我爱你!”这是给22号的。22号一直比较安静,她只是闭眼躺着,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向身体上方伸出,像圣母一样。 “加油!你是人类的良知!你是最勇敢的战士!别跟那些脑残一般见识!他们只会拉低你的智商!那些人都是绣花枕头,他们攻击你是因为你说真话!时代一定会铭记你的!”这是给23号的。他比较吵闹,不只是被动听着脑电波传来的话语,而且嘴里不停唠唠叨叨,跟着输入语言的声调起伏,反覆重复着某个什么观点。齐娜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他用各种声音和各种语言重复同一句话,攻击力十足,电流的输入就像是战鼓擂擂。 齐娜弄好一切已经过了午夜,她疲倦地坐在空床上。身体疲倦,心也疲倦。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充满乏味金属的房间衬出她单调乏味的心情。她掏出手机,又刷了几次评论。夜深了,也许大家都睡了。没有人回复,阿paul还是不见踪影。只有电流枯燥持续。她无力地坐在病房中央,灰色的墙壁地板似乎就是全世界。 也许试一次也无所谓,她忽然想,就一次。 她躺到空床上,将几只电极贴片贴到自己额头上,闭上眼睛,按下机器上的栗色开关。机器先嗡鸣了一阵,扫描她大脑里的思维过程,然后她开始听到催眠曲一样的低声絮语,像某个朋友的仗义执言,又像某个睿智老者的谆谆教导。她心里有一种被温柔按摩过的舒适,呼吸平顺之后,灰色病房消失了,她看到朝阳下的绿草露水。“你的内涵深,肤浅的人不懂!”声音以令人确信的口吻在她头脑中温柔回响,“你长得一点都不差,不比那些肤浅的美女差,只是你不像她们那样爱现罢了。虚荣是可耻的,表现自己的人,早晚有一天被人不齿!你比她们有思想多了!爱你的人早晚会发现这一点。”齐娜在这些话里安静下来,世界充盈了,阿paul似乎离得远了,也没那么重要了。她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没睡着,只觉得阳光下的树叶散发嫩绿环绕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想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拖延症患者 “我要完蛋了。”阿愁说。 阿蛋在床上支支吾吾翻了个身。 阿愁把屏幕转到word,勉强输入了两个字,卡住了,觉得使用得不对,又一时想不起其他词,焦急得脸发热,大脑暂时短路,又写不下去了。下意识地把滑鼠又点在浏览器上,打开微博页面刷,没有新微博。打开bbs界面刷,在一个版上有一条新帖子,点开看了只有一个“re”,再开一个版,没有新帖。 他转回word,强迫自己坐了半分钟,想出了一个替代词,一时间有点振奋,一鼓作气又写了三十多个字,完成了两句话。他觉得小有点成就感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又点回浏览器,有两条新微博,迅速看完了。绞尽脑汁想回复一条,可是实在没的可说。bbs还是一片乏善可陈的荒废,他有点生气了。百无聊赖中,他打开门户网站,点了动漫频道,看首页上的视频。可是却又看不下去,看到一半就被负罪感裹挟,机器人附体般回到word。 再次卡壳的时候,他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完蛋啦,”他叫起来,“我完蛋了。” 阿蛋被他吵醒了,揉了揉眼睛,歪着身子探出床外,问:“咋了?” “今天无论如何也写不完了。” “甭着急。啥时候交?” “明天上午开题。怎么也得在那之前写完带过去,要不然就开不了题了。” “还十多个小时呢,来得及。”阿蛋打了个呵欠,又躺下了。 阿愁原计划前一天把文献综述写完,今天写研究计划,可是现在还完全没影。他没料到文献综述这么难写,到今天才写了这一章的一小半,除了两篇看过的文章没总结,还有三篇重要文章根本还没看。他已经在一个段落纠结了一个小时以上,有一段内容怎么也写不清楚,英文就不是很懂,翻译成中文语序又差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说的都不是人话,写了删删了写,越写心底越冒火。火不断向上窜,从胃里撩动他的喉咙,他得费尽全力压着才能坐住。他坐在火烧火燎的深渊上,瞪着空白屏幕,火下面是一片虚空,无根无基,脚下完全没底。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哆嗦了。他耐着性子想让自己专心一点。 第81页 利用不同时期星系团的速度……宇宙常数模型的主要问题…… 这时候,阿言推门走进宿舍。 “怎么样了?”阿言轻快地问。 “比你出门时多写了七个字。”阿愁说。 “我说你应该早点写吧。”阿言咧着嘴在笑,“我就跟你说文献综述没那么好写。我原来有一次学期作文,就写两千字的文献综述,熬了两个晚上才写完。我去,那回起了一脸痘。后来我就知道了,这种事就得早点动手。” 阿愁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身子都僵硬了。 他愿意用一切换阿言安静下来。 “我原来也有拖延症。”阿言还在笑,笑得就像扑克牌上的大猫一样,“也爱把什么事都拖到最后。但是自从那次赶完那篇论文之后,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能那样了。其实现在我也管不住自己,但我觉得拖着肯定不好,我现在都尽量早点动手。”他把洗了的袜子歪七扭八地挂在床头的一根绳上,“哪怕最开始什么都干不下去吧。我也肯定是第一天就建一个文档,让自己象徵性地写几个字。然后隔几天就逼自己写一点,先写个提纲也就心里有数了。不过我定力还是不行,好多事也都拖到最后。” 阿愁想像着把阿言的脑袋拆下来再安上,像一个拨浪鼓一样摇晃。 床上的阿蛋被阿言吵起来了,坐在床上揉自己的乱发,打了个嗝,双下巴颤了颤。 “我还是愿意最后一天再写。”阿蛋慢吞吞地说,“我得等最后的deadline逼自己一下,小宇宙才能爆发。” “那样质量肯定不如早点开始弄效果好。”阿言说。 阿蛋从床上爬下来:“不一定。我还是最后爆发效果好,就那最后一晚上最有力量,小宇宙只能烧一晚上就灭了。早弄肯定不行。” “效果还是不一样的。你先做一个版本,隔两天看出毛病。效果真的好。”阿言说。 阿愁用拳头揉太阳穴,想让自己精神集中。 话还在飘浮。 他用掌根堵住耳朵。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还是能听见。他快要抓狂了。惨白的word文档上,稀疏可怜的字体在飞。他头晕得很,似乎快要从冒火状态进入冰冻状态。 阿言一本正经和阿蛋辩论:“你不能因为你做不到,就说不好。我也总拖延,但我知道这肯定不好。就好比你不能坚持每天锻鍊身体,但还得承认锻鍊身体是好的。” “不对。这种情况下,你就应该相信每天锻鍊身体是不好的。” “靠。”阿言说,“那别人撤你一个嘴巴,你是不是还觉得是好的了?书里写的就是你。” 阿蛋慢吞吞地穿鞋。“吃饭去吗?”阿蛋问阿愁。 “不去了,我要死了。”阿愁说。 “没事儿。你现在抓紧,肯定来得及。”阿蛋说,“要我们给你带点什么上来吗?” “不用了。” “要不给你买点包子吧?”阿言说,“或者我们要一锅麻辣香锅,给你留点?” 阿愁快要到极限了,他需要非常努力才不爆发出来。 “没事,不用急。”阿蛋看得出阿愁的坏情绪,慢吞吞地说,“其实温拿跟卢瑟差不多,唯一的差别是温拿拖延到最后一天还胸有成竹的。温拿点儿,啊。” 阿蛋和阿言出去了,只剩下空荡荡臭烘烘的宿舍和阿愁一个人。他什么都看不下去。他一遍遍翻两篇paper,可是第一页的英文就无论如何无法进入大脑。他凝视着英文字母之间的空白,通过空白看入无尽的虚空。他的头脑在虚空中膨胀,变得越来越稀薄。 他焦虑得无法呼吸,快要跳起来撞墙。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失败,整个晚上将这么坐下去,什么也弄不出来。然后明天无法开题,导师和其他请来的老师会非常不快,老师们会嘟着脸坐着,导师会非常下不来台,恼怒中会犀利地讽刺他给组里丢人,然后这两年都会给他小鞋穿。然后他会毕不了业,肄业退学之后只有本科学历,找不到工作,混在北京城,不敢回家。没有女生会看得上他,找不到老婆,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到最后只能流落街头,乞讨时被人拍照转载到微博上:高材生不思进取、咎由自取。 阿愁毫无办法,痛苦不已。他希望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跳出来,把他头脑里的一团糨糊给理清,告诉他什么是mond模型,模型有几个变种;告诉他宇宙常数和真空能之间巨大的数量级差异有什么意义;告诉他暗能量究竟是什么东西,宇宙为什么要他妈的加速膨胀。他想像自己突然神清气爽,在最后一个晚上小宇宙爆发,奋笔疾书,写下大段大段文献综述,飞速写作,越来越快,最后成功写出五十页文章,赶上开题报告的样子。 他想像自己成为温拿,了解宇宙膨胀的奥秘,拿到天体物理学位,然后跟着宇宙去飞。超出太阳系、银河系、本星系团,进入空旷黑暗的宇宙深处,向四面八方飞速膨胀。 宇宙向四面八方飞速膨胀。 越来越快。 加速。 加速。 加速。 在阿愁和他的所有人类同伴消亡五千万年之后,宇宙的膨胀忽然停止了。 第82页 宇宙沉默了片刻,让所有星系获得喘息。 然后宇宙用它专属的语言方式说:“老师,这是我的作业。还来得及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