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北平》 第1页 [军事小说] 《狼烟北平》作者:都梁【完结】 “北平的老少爷们儿,我文三儿是个粗人,一个臭拉车的,文绉绉的话咱不会讲,咱就会说一句……说什么呢?对啦,就这一句……我操他小日本的十八辈祖宗。老少爷们儿,你们想想,他小日本凭什么到咱中国来,咱招他惹他啦?还想灭了咱中国,这叫蚂蚁打呵欠——口气不小;裤裆里拉胡琴——扯蛋……”  女学生没料到文三儿竟是满嘴污言秽语,越说越离谱,颇有些尴尬,连忙带领人们高呼抗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卫北平!保卫华北……” --------------- 狼烟北平一(1) --------------- 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文三儿在酒馆里和二顺子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张大帅占北平时,到处都挂张大帅的画像,有一次文三儿又喝高了,竟然指着张大帅的画像指名道姓地愣要操张大帅的娘,幸亏当时没人去举报,不然文三儿非让人砍了脑袋不可,那天文三儿也就喝了四两酒。 “文哥,文哥,上次你说在通州揍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刚说了个开头,我还等着听下文呢。”二顺子催着他。 “我说过吗?我……他妈的……怎么想不起来了?文爷这辈子揍过的人多了,还能都记着?有那么几次还有点儿印象……就说那次吧,有位爷找我,说是八卦掌的掌门人,这位爷一把拽住我就不让走哇,想和文爷我过过招儿,嘴上也挺客气,说是以拳会友。文爷我说,我服了成不成?不成,人家死气白赖要过招儿,没法子,咱只好陪人家玩玩,说好了是点到为止,可这位爷有点儿气盛,见咱让了他两招儿没还手,就来真的啦,一个刀掌朝我喉头切过来,当时文爷就有点儿烦了,这也忒不懂事儿了,咱让他两招儿是给他八卦门儿里留点儿面子,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我心说得让他长点儿记性,年轻轻的,你得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文爷我身子一闪,反手一个‘穿云掌’拍在他胸口上,顶多用了三成力,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就像个风筝飘出去一丈多远,绷!跟张年画儿似的贴墙上了……要不是咱扶了他一把,这小子非把门牙磕下来不可……” 文三儿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酒馆老闆齐胖子正要劝文三儿小声点儿,谁知已经晚了,靠窗口坐着的两位爷终于被惹恼了。其中一个矮胖子站起来朝文三儿拱拱手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文三儿斜视着对方口气很大地回答:“姓文,单名一个爷字,你就叫我文爷吧。” // --------------- 狼烟北平一(2) --------------- 那人微微一笑:“噢,文爷,这名儿起得好啊,失敬,失敬,在下肖建彪,江湖上的朋友送我个雅号‘南城彪爷’,不好意思,在下想和文爷认识一下,不知文爷能否赏我个面子?” “哟,还‘南城彪爷’?没听说过,怎么着哥们儿,有话说有屁放。” 肖建彪身边的那位一听脸就变了颜色,他正要发作,被肖建彪轻轻按住。肖建彪的涵养似乎不错,他笑眯眯地说:“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文爷讨教,刚才文爷好像是提到八卦门儿里的事,兄弟我耳背,没听清楚,文爷能否再和我说说?” 文三儿梗着脖子说:“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教了那掌门的几手活儿,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在下也是八卦掌弟子,也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不好意思,那位掌门人还是我师兄,既然文爷教了我师兄几手绝活儿,今儿也该让我见识见识,这样吧,先让我这小兄弟和文爷讨教几招儿。”肖建彪回头喊道:“花猫儿,跟文爷好好学几手。” 文三儿这时已经有些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但由于刚才把话说得太绝,一时收不回来,所以这会儿一定要把面子撑住,哪怕是肉烂嘴也不能烂。他硬着头皮慢悠悠地说:“我说哥们儿,这不合适吧,这酒馆的齐老闆可是我的朋友,咱在这儿过招儿,我倒无所谓,可齐老闆受得了吗?这锅碗瓢盆的打烂了……” “没关系,您尽管招呼,打烂的东西算我的,连我的人都算上,您打死白打,绝对用不着您偿命,文爷,放心吧您哪。”肖建彪一句话堵过来。 “可这不合武林的规矩呀,就算是以武会友,也得先送个帖子,定好日子,还得找个僻静地方摆场子,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哪能上来就比划?这样吧,你们先合计一下,我先回去等着,等你们合计好了,把帖子给我送去。”文三儿说罢站起来要走。 // --------------- 狼烟北平二(1) --------------- “妈了个×……”肖建彪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早看出这位自称文爷的傢伙是练嘴的主儿,甭看别的,就看这小子那两步走,弯腰弓背地像个虾米,走起路来脑袋向前一探一探的,一看就是个拉车的货。他要是练过武,这世上就没“武”了,叫他妈的“六”吧。 第2页 “啪”的一声巨响,肖建彪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酒壶酒盅、碟子筷子都蹦起老高,他低吼道:“花猫儿,给我抽这丫挺养的……” 文三儿冷不防被花猫儿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扇得极狠,酒馆儿里像是有人点燃了两个大号“麻雷子”,大伙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文三儿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用钢丝刷子刷了几下,紧接着又被撒了胡椒面儿和大盐粒子,他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体验,脸上又是四声爆响……剧痛中他觉得嘴里两侧的槽牙已经有些活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直冲嗓子眼儿。文三儿的意志终于崩溃了,他在琢磨着是否栽个面儿跪下来求饶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跪下了,而且正在捣蒜般地磕头,嘴里不停地在讨饶:“肖爷,肖爷,您饶命,我文三儿服啦,哎哟……您饶了我吧,您大人大量……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拿我当个屁,放了得啦……” 这几句讨饶话倒把肖建彪给逗乐了:“嘿,这小子嘴儿倒挺好使,还他妈一套一套的,花猫儿,你先歇歇手,我倒想听听这小子要说什么。” “谢谢肖爷,谢谢肖爷,我知错啦,我这张臭嘴欠揍,您不打那是您心疼我,回头我自己打……我跟您说实话吧,都……都是酒闹的,今儿个我就像中了邪,几口马尿一灌就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肖爷您管教,我今天还不知道得闹出什么乱子来,肖爷,您就是我亲爹……” “得啦,我可有不起你这样儿的儿子,给你当爹?我栽不起那面儿,你说说吧,你一个臭拉车的,吹什么牛×不好?非要和八卦门儿里过不去,你要说不清楚我今天打断你的狗腿。” “肖爷,肖爷,您听我说,您说得没错儿,我一臭拉车的,是不该嘴欠,可今儿个……不是多喝了几口,想舒坦舒坦嘴嘛,得嘞,我文三儿以后一定长记性,再不敢胡说八道。” // --------------- 狼烟北平二(2) --------------- 肖建彪给气乐了。“花猫儿,别打了,这小子连个小混混儿都算不上,揍他都失我的身份。” 徐金戈的修鞋摊儿就摆在煤市街路口笠原商社的斜对过儿,他正专心致志地给一双露了脚指头的布鞋缝皮包头。 一个光着脚的邮差坐在马扎上不耐烦地催促道:“我说修鞋的,你快点儿成不成?我这儿还有一大包信没送出去呢。” 徐金戈答应着:“对不住您嘞,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对面的笠原商社,那两扇大门仍然紧闭着。 那个等着穿鞋的邮差要是知道徐金戈的身份,准保会惊出一脑门子汗来,这个伪装成鞋匠的汉子,他的真实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特工。 徐金戈奉命监视笠原商社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对笠原商社的经营业务不感兴趣,只对总经理佐藤英夫有着特殊的关注。根据情报表明,佐藤英夫的真实身份是日本情报部门在中国华北情报网的负责人,这几年他的工作很有成效,其中最大的收穫是通过汉奸殷汝耕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冀东二十二县成了不受中国政府管辖的“非军事区”,这是伪满洲国之后第二个在日本帝国羽翼下成立的汉奸傀儡政权。在这一系列阴谋策划活动中,处处可以发现佐藤英夫的影子……徐金戈已经锁定了这个目标。 此时徐金戈手里的这双鞋还有十几针就可以完工,但是他不能再缝下去了,因为街对面的笠原商社大门打开了,身穿和服的佐藤英夫和翻译张金泉走出大门…… 徐金戈的拇指和食指略微一使劲,粗大的鞝鞋针便被折成两截儿,他抱歉地对邮差说:“真对不住您,我的针断了,手头儿又没有备用的,这样吧,您先凑合穿着,我不收您的钱,明天这会儿您再来。” 他迅速收拾好工具,站了起来…… // --------------- 狼烟北平三(1) --------------- 二十五岁的方景林警官正按照以往的习惯在自己辖区内巡逻,学生出身的他本来也不喜欢当警察,可这是上级的安排,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只能服从。 方景林在这一带已经巡逻了两年,他对自己辖区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头,今天他突然发现一点异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笠原商社的街对面出现了一个修鞋摊儿。上午方景林巡逻路过此地,无意中向那个修鞋摊儿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和修鞋匠的目光竟然不期而遇,方景林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这是一种极为机警的目光,有着这种目光的人恐怕不仅仅是个修鞋匠,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方景林早已得到了指示,密切关注日本笠原商社总经理佐藤英夫的行动,这是日本情报部门安在北平城内的情报据点。 方景林的心里升起了一片疑云,这个修鞋匠似乎是个同行,他也在监视佐藤英夫,这是哪个方面的人呢?这是个多事之秋,北平城如今已经成了世界各强国的间谍荟萃之地,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世界各国的情报人员都像猎狗一样伸着鼻子四散乱嗅,以便能挖掘最有价值的情报供本国首脑进行决策。那么眼前的这位修鞋匠是个什么人呢? 第3页 佐藤英夫和翻译张金泉走出大门时,方景林注意到,那个修鞋匠也作出了某种反应,看样子他打算跟踪佐藤英夫,如果方景林没有估计错的话,那么按常规,附近还应该有修鞋匠的同伴,否则一个人是无法完成跟踪监视任务的。 方景林拦住了修鞋匠,用手中的警棍敲敲他的工具箱,问道:“喂!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修鞋匠一笑回答道:“修鞋工具呗,您觉得里面该搁点儿什么?我说警爷,我在哪儿摆摊儿这好像不归您管吧?您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走了。”徐金戈背起箱子要走。 “站住!谁让你走了?告诉你,我在执行公务,对可疑人物进行盘查是本警官的职责,请你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否则我有权逮捕你,明白吗?” 徐金戈心里迅速地盘算了一下,看来今天自己的监视、跟踪计划无法完成,幸亏自己的计划周密,只要目标脱离自己的视野,自然会有别的弟兄补上去继续跟踪。 // --------------- 狼烟北平三(2) --------------- “兄弟,你是学生出身吧?怎么当上警察啦?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不太适合干警察这行。”徐金戈掏出一个精緻的烟盒向方景林让烟。 方景林摆摆手拒绝了,徐金戈自己点燃了香菸。 “兄弟,对于一个普通警官来说,你的好奇心会给你带来坏运气,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职业,何必还要知道这么清楚呢?” “对不起,如今北平城里你的同行太多了,我不清楚他们对我的国家是否怀有什么恶意,因此我必须要搞清你的真实身份。” 徐金戈嘆了口气:“你倒真是个称职的警察,好吧,你看看这个。”他掏出了证件递给了方景林。 方景林翻看了一下,马上还给徐金戈:“哦,你是二处的人?对不起,打扰了。”他向徐金戈敬了个礼。 文三儿是个不大记日子的人,可今天的日子他是记住了,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因为这一天国家出了大事。 文三儿拉着车出了琉璃厂,向北来到和平门城楼下。文三儿发现今天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几个学生打扮的男女青年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其中一个梳齐耳短发,穿白上衣黑裙子的圆脸大眼睛的姑娘正声泪俱下地喊着:“北平的父老兄弟们,同胞们,今天凌晨两点,日本军队向驻守在宛平城的我29军发动了进攻,我29军将士奋起抵抗,北平危机,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要行动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文三儿马上被一种情绪所支配,顿时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眼睛炯炯放光,浑身的皮肤不时地掠过一阵阵的颤慄。他脑袋一热便掏出陈掌柜给的两块钱,迟疑了片刻又收起一块钱,然后义无返顾地将手中的一块钱扔进募捐箱。文三儿的爱国举动引来人们热烈的掌声,那个讲演的女学生走过来热情地握住文三儿的手说:“这位大哥,谢谢你,我代表北平的爱国同胞们向你表示感谢,请你向在场的同胞们讲几句话……” // --------------- 狼烟北平四(1) --------------- “别……别价,咱是粗人,嘴笨……” “没关系,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民族危亡之际,我们连流血牺牲都不怕,还怕讲话?” 一股豪情从文三儿的心底油然而生:“讲就讲……”文三儿一个箭步蹿上了大石头。 “北平的老少爷们儿,我文三儿是个粗人,一个臭拉车的,文绉绉的话咱不会讲,咱就会说一句……说什么呢?对啦,就这一句……我操他小日本的十八辈祖宗。老少爷们儿,你们想想,他小日本凭什么到咱中国来,咱招他惹他啦?还想灭了咱中国,这叫蚂蚁打呵欠——口气不小;裤裆里拉胡琴——扯蛋……” 女学生没料到文三儿竟是满嘴污言秽语,越说越离谱,颇有些尴尬,连忙带领人们高呼抗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卫北平!保卫华北……” 罗梦云一见站在石头上的文三儿便热情地打招呼:“文大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同学杨秋萍,我们学校的激进分子。秋萍,这是文大哥,真正的无产者。” 杨秋萍向文三儿伸出手:“文大哥,感谢您的爱国热情,现在前线需要支援。我希望您能参加志愿运输队,到前方去,行吗?” 文三儿连个愣儿都没打就答应了:“没说的,我算一个,不就是卢沟桥吗?一熘达就到,到那儿我还想问问29军的长官,打鬼子还要不要人,我文三儿别的能耐没有,舞个刀弄个枪的咱还在行,走吧,现在就走。” 志愿运输队出了西便门,队伍浩浩荡荡地拉出七八里地长,文三儿的心气儿正高,跟喝了四两酒的感觉差不多,他本能地感到,一个创造英雄的时代已经到来,还是他妈打仗好,平时一个臭拉车的,人嫌狗不待见,谁拿正眼瞧过你,没想到和日本人一开战,文三儿倒在北平的老少爷们儿面前露了脸,居然还当众讲话,那个叫杨秋萍的女学生小手可真软乎,平时你要想摸一下,门儿也没有。 第4页 忽然听见有人在喊:“飞机……”他回头一看,只见两架翅膀上涂着血红膏药标志的飞机擦着树梢向人群俯冲过来,机腹下正喷着骇人的火焰,一串子弹打在地面上溅起两尺多高的尘土…… // --------------- 狼烟北平四(2) --------------- 文三儿本能地扑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屁股却撅得很高。“轰!”“轰!”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文三儿五脏六腑一个劲儿地翻腾,他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背“咣”的一声遭到沉重一击,像是一只装满土的麻袋着着实实砸在后背上,文三儿顿时觉得喘不上气来,在一种求生欲望的支配下,他拼命屈起膝盖往上一拱,硬是从土堆里拱了出来。他看见土坑的四周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东西还在蠕动着,文三儿以为有人被埋住了,便用手刨了几下,抓住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往外一拽,当他看清手里的东西时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这竟是人的一截小腿,脚上还穿着整齐的鞋袜,文三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单独的一条人腿,只有腿,却没有人。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浑身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两排牙齿在不听使唤地互相撞击……文三儿很奇怪,自己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哦,想起来了,29军和日本人干起来了,他是来给29军送弹药的。可是……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呀,得好好琢磨琢磨,文三儿不是个条理清晰的人,要把这件事儿想明白得一条一条地理,先是得问问自己是干吗来了,这点他清楚,是抗日来了。问题是……抗日是件大事,理应由政府来管,自己算干吗的,是政府官员吗?是军人吗?都不是,那么他管得着吗?他文三儿不过是个臭拉车的,平时汗珠子摔八瓣闹好了混个仨饱一个倒,闹不好连仨饱都混不上。 文三儿忽然想明白了,文三儿啊,你真是他妈的诸葛亮×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就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文三儿终于想明白了一些重大问题,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在路边的水沟里找到被爆炸气浪掀翻的人力车,头也不回地奔西便门去了。 // --------------- 狼烟北平五(1) --------------- 文三儿站在曲尺形柜檯前,他要了二两“烧刀子”,然后一扬脖儿全进了肚子,他抹抹嘴准备掏钱付帐,这时身后伸过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这酒钱算我的。” 文三儿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汗,他身后站着的人竟是肖建彪手下绰号叫“花猫儿”的打手。花猫儿像老熟人似的把手搭在文三儿的肩膀上亲热地说:“怎么着文三儿,要走啊?咱哥俩儿好不容易见个面,说什么也得聊聊呀,今天我做东,咱再喝点儿。” “文三儿啊,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以前的事儿都一风吹了,那不是不认识吗?咱可不许记仇啊,要是你不嫌弃,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哥们儿。” 文三儿有些受宠若惊:“老哥,看您说的,您太客气了,我文三儿就一臭拉车的,这太高攀了,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一声就行。” 花猫儿举起酒盅道:“来,先干了这盅。” 两人把酒干了,按规矩互相亮亮杯底儿,花猫儿又把酒满上道:“怎么着,还给‘聚宝阁’陈掌柜拉包月哪?” “嗨!差事丢啦,你没听说?‘聚宝阁’让人砸啦,报上都登了。” “有这事儿,因为什么?”花猫儿显得很吃惊。 “卖了什么名贵画儿给日本人。” 花猫儿把酒盅重重顿在桌上:“这就是陈掌柜不对了,虽说生意人得赚钱,可也不能赚黑心钱呀?那张画儿你卖谁都行,就是不能卖给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东西?跟咱中国有仇呀,我寻思着,这画儿值钱不值钱单说,可这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陈掌柜把它卖给日本人,这和卖国没他妈什么区别,甭说卖,就是他妈毁了它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你说是不是?” 文三儿觉得花猫儿有点儿小题大做,不就是张破画儿吗?谁买不是买,他没觉得这和爱国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花猫儿这么说了,他自然要应和几句,再说了,日本人也确实不是玩艺儿。文三儿一拍桌子愤愤道:“没错,日本人没他妈的好东西,那天我去送画儿,不留神碰坏了佐藤的茶具,这王八蛋上来就给我一个大嘴巴,要不是怕惹事儿,我非碎了这王八蛋……” // --------------- 狼烟北平五(2) --------------- 花猫儿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怎么不早说?操!反了他啦,敢打咱哥们儿?你说说,怎么回事儿?” 花猫儿听完了文三儿的叙述便骂开了:“我×他妈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有仇不报非君子,文三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我替你出气,咱得收拾收拾那个佐藤,现在正是个机会。今天夜里十二点半,咱们在笠原商社门口见,到时候我多带几个人来。” 文三儿有些底气不足:“……我也去?” “废话!你是事主,我们都是帮你报仇的,你不去算什么?别怕,咱这是抗日活动,是正经事儿,现在连蒋委员长都宣布抗日了,闹好了将来政府还得给咱们发奖,混个一官半职的,你也不能总拉车呀,男子汉大丈夫要干大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记住,你小子要嘴严点儿,就是和亲爹也不能说,听见没有?” 第5页 西交民巷的那座大自鸣钟刚刚打过零点的钟声,文三儿已经站在了笠原商社的大门前,他这才知道自己早来了半个小时。文三儿本想到街对面的黑影里去等一等,却意外地发现笠原商社的大门敞着,四周静悄悄地连个鬼影也没有,文三儿挺纳闷,如今城里的日本侨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恨不得找个老鼠洞躲起来,怎么这里却敞着大门?难道花猫儿他们已经进去了?文三儿倒宁可今天白来一趟,他对花猫儿实在有些不放心,这傢伙这么热心地帮文三儿报仇,显得不太正常。文三儿决定进去看看。 笠原商社的院子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灯光,院子里静得瘆人。文三儿很快得出判断,这个院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既然这样文三儿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佐藤人搬走了总该留下点儿东西,文三儿就不信他能把家搬得这样干净,便决定搜索一番,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大着胆子推开佐藤的书房,刚一进门就被绊倒了,脑门还磕在八仙桌的桌沿上,磕得文三儿一阵犯蒙,他的双手还摸到一种黏糊糊的东西,文三儿从衣兜里掏出火柴划着名,借着亮一看便发出了一声怪叫,这叫声很怪,文三儿甚至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他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具女尸,身体还有些温热,血也没有完全凝固,看样子这场血案是刚刚发生的。 // --------------- 狼烟北平六(1) --------------- 文三儿熘走时才发现,笠原商社被杀的绝不止那个女人,前后三进的院子里、屋子里足有七八具尸体,佐藤的尸体伏在中院的北房门口。 文三儿熘出笠原商社的院门,刚刚拐过街角,就听见后面一阵梆子声,他站在拐角处探头看看,却吃了一惊,原来打更人径直走进笠原商社的大门,文三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明白花猫儿的用意了。按照常规,打更人只负责街面上的巡视,但有的大户人家还愿意花钱请打更人每天特地留意一下自家院子的安全,佐藤恐怕是给打更人付了钱,所以打更人一见笠原商社的大门开着,心中自然生疑,肯定要进去看看。花猫儿的计划很精确,他知道打更人每天夜里十二点半巡视到这里,就在十二点之前完成杀人抢劫之事,然后故意开着大门,因为他知道文三儿会十二点半到,文三儿一到打更人随后也到了,这时文三儿就是浑身是嘴也别想说清楚。他早就做好了套儿,让文三儿自己往里钻,如今兵荒马乱的,警察局不会费心思去破案,尤其是杀日本人的案子,当然是拿住谁就用谁交差了。文三儿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花猫儿啊,你小子真他妈的阴。 笠原商社发生的灭门血案使徐金戈感到很恼火,他倒并不在意佐藤一家的被杀,关键是这件凶杀案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徐金戈眼里,佐藤英夫的价值不亚于歼灭一个日军师团。徐金戈的计划是,趁此混乱之际,突袭笠原商社,绑架佐藤英夫,打掉这个谍报中心,从佐藤英夫身上打开缺口,一举破获日本在华北的谍报网。徐金戈相信,这个佐藤英夫就算受过魔鬼训练,他也有把握用酷刑撬开他的嘴。然而,笠原商社发生的血案使徐金戈功败垂成,他气得简直要发疯。 方景林约徐金戈在大栅栏的一个茶馆见了面。因为职业的关系,徐金戈早已养成多疑的习惯,对每个接近自己的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方景林的邀请引起了他的警觉。 “景林兄约我有事?”徐金戈刚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有事,金戈兄,你们干得漂亮啊,佐藤一家八口都被做掉了,有这个必要吗?”方景林为徐金戈斟上茶说。 // --------------- 狼烟北平六(2) --------------- “哦,你问这件事,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我们干的,笠原商社发生的凶杀案应该是件普通的刑事案,没有政治背景。” “是这样,那我误解你了,金戈兄,这个案子发生后我很不满,因为那一带是我的责任区,你们如果有什么行动该先和我打个招呼才是。况且,凶手的手段也太残忍了,连妇女老人都杀,这太过分了。算了,既然不是,那我就相信你,咱们聊点别的,老兄,你对眼下的战局有什么看法?” 罗梦云和杨秋萍捧着募捐箱走到方景林、徐金戈的桌前,方景林连忙掏出五元钱放进募捐箱,徐金戈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他抱歉地说:“两位小姐,我身上没带钱,真不好意思。” 杨秋萍固执地说:“这位先生,您再仔细找找,也许您一时忘了放在哪个口袋里,别着急,我可以等。” 徐金戈涨红了脸,他突然解下手錶扔进募捐箱,哼了一声道:“两位小姐,看好了,我这块‘劳力士’表值一百多大洋,这总不是假的吧?” 罗梦云有些过意不去,抱歉地说:“先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錶……太贵重了,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杨秋萍彬彬有礼地向徐金戈鞠了一躬道:“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罗梦云说:“秋萍,这样不合适,人家是听了你的话赌气嘛,我们还是把表还给人家吧。” 第6页 “再一次感谢!”杨秋萍拉住罗梦云说,“梦云,我们走吧,这位先生是个男子汉,怎么会把捐出的物品再收回去呢?我们要相信先生的为人,走吧!” 方景林望着两个姑娘的背影笑道:“好厉害的丫头,这张嘴不卑不亢,却能把人顶到南墙上。金戈兄,你也是,赌什么气呀。” 徐金戈若有所思地回答:“这些大学生啊,功夫全在嘴上,中国需要的是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的人。” // --------------- 狼烟北平七(1) --------------- 方景林在日军入城前本来有机会随29军部队撤走,警局里一些没有家室拖累的警察都这样不辞而别,但方景林却没有选择的权利,上线联络员通知方景林,马上会有一个新同志接替联络员的工作,到时候他会主动来联繫。 方景林顺利地通过了日本人的甄别,既没有升官也没有降职,还当他的巡警,日本人在警察局内部开办了日语培训班,方景林也积极报了名,他的行为使一些同事很反感,都有意地疏远了他,而一些死心塌地追随日本人的同事却以为他是同道,纷纷向他表示亲近,方景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景林万没想到,与新联络员的见面地点是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门口,方景林刚刚赶到,对面走来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姑娘,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月白色短袖旗袍,略带捲曲的长发垂在脑后,额头的留海上别着一个象牙色的发卡。方景林一眼就认出她,这是那个为抗日募捐的女学生。两人对了暗号后,姑娘像老熟人一样向他伸出手:“我叫罗梦云,今后就是你表妹了,有什么不到之处,哥哥你还要多担待哟。” 方景林很少有机会和年轻女性打交道,特别是如此美貌的姑娘,心中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握住罗梦云的手,所问非所答地轻声道:“我见过你,还记得吗?” 罗梦云嫣然一笑:“对不起,我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你也应该如此,关键是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我说得对吗?” 方景林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对不起,我一时忘了纪律,咱们说正事吧,请传达上级指示。” 罗梦云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道:“有件事是当务之急,29军还有些掉队人员没来得及撤走,现在都隐蔽在城里,上级指示,利用我们在警察局的各种关系,抢在敌人清查之前为这些人办理户口,不然他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方景林沉吟了一下说:“我会尽力去办,户籍处有我的关系,应该没问题。” 罗梦云提醒道:“这件事工作量可不小,他们的年龄、职业、和户主及家庭成员的关系都要详细,要经得起调查,日本情报机关的效率可是第一流的,千万不能出岔子。” // --------------- 狼烟北平七(2) --------------- “放心吧,我有把握,我干警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罗梦云说:“那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一步。” 徐金戈也没有走成,临撤退之前他接到指令,北平站要留下一批人员长期潜伏,徐金戈被任命为行动组组长。目的只有一个,使用一切手段袭击日伪军政要员,把北平变成一座恐怖城市。 今天早晨徐金戈接到上司“黑马”的指令,要他马上赶到宣武门天主堂参加一个秘密会议。 通过介绍,徐金戈才知道今天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都是“抗日锄奸团”的骨干成员。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除了负责组织和控制的军统特工人员以外,多是平津两地的热血学生,而且成员多半是高官贵戚、富商名人之后。介绍人用眼光向徐金戈示意:“你看见那两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人吗?那是伪满总理郑孝胥的两个孙子郑统万和郑昆万。坐在前排椅子上的人从左数第一个和第二个是袁世凯的侄孙袁汉勛、袁汉俊,往下是同仁堂的大小姐乐倩文、孙连仲将军的女儿孙惠君、冯治安将军的侄女冯健美……” 徐金戈轻声道:“有意思,论起家世个个都是如雷贯耳啊,这些公子小姐们干这一行成吗?” 对方回答:“他们社会背景十分复杂,消息灵通,牵涉极广,使日伪方面的侦察人员往往投鼠忌器或者事倍功半,你不要小看这些人,他们很有胆量,看见那个坐在墙角里的年轻姑娘吗?她是京剧名角儿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上个星期她一枪干掉了伪北平商会的副会长张亦衡,出手很利索,其实战前她连枪都没摸过,只是在行动之前的两个小时里才学会了使用枪械。” 徐金戈仔细看了看那姑娘,突然觉得很眼熟,他终于想起来了,北平沦陷前夕他和方景林在茶馆里遇见过这姑娘,那天她和一些同学在为29军募捐,还和徐金戈发生了几句口角,想不到她也参加了抗日锄奸团。 徐金戈问负责人:“时间很紧,我们简短些,我只有两个问题,一是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二是需要我的行动组做什么。” // *************** *第二篇 *************** 文三儿闹不明白,这姓徐的近来竟然和日本人的红人、《新民日报》总编陆中庸交上朋友,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彼此称兄道弟,不分你我,幸亏两人都没老婆,不然真可能换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阔绰,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才不到两个礼拜的功夫,文三儿已经把北平有名的饭庄转了一圈儿,同和居、玉华台、鸿宾楼、马凯……这些饭庄的门口儿有几道台阶,有几棵树,文三儿都印在脑子里了,反正人家吃饭时文三儿总是蹲在门口儿。每次都是姓徐的搀着喝得烂醉的陆中庸从里面出来,吩咐文三儿将陆总编送回家去,他自己则另叫车走。 第7页 --------------- 狼烟北平八(1) ---------------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拉吼起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你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三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联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徐金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你的膝盖有毛病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 --------------- 狼烟北平八(2) ---------------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得用命来还。兄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 “大哥,您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老徐吧,文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膝盖不能软,再见!”徐金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车夫们正在听“大裤衩子”那来顺说笑话,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闹笑。那来顺只有一条半裤子,那半条裤子就是一条蓝布大裤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换长裤,“大裤衩子”这个外号是这么落下的。 “大裤衩子”长了一张好嘴儿,此时他一见文三儿便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儿,这一上午你小子到哪儿蹭墙根儿去啦?” 文三儿笑道:“不好意思,文爷我去韩家潭‘庆元春’会相好的去啦。” “文三儿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当大茶壶都没人要。” “我说大裤衩子,你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哪天文爷时来运转,就让你小子给我当跟班儿,咱往陕西巷口那儿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婊子得把文爷抬进去,文爷跟谁睡那是给她脸,好好干吧,大裤衩子,到时候文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你个婊子,让你也刷刷锅。” 那来顺正要回骂,忽然眼睛直了,他紧紧盯着一个正在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着绣锦花卉图案的白缎子和服,发髻高耸,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小嘴儿涂得通红,正扭着小腰儿款款走来,看样子,这是个日本妓女。车夫们一见日本妓女都纷纷来了精神,那来顺的脸上露出猥亵的笑容,他一边盯着看一边评论着:“嘿!这小娘们儿还真水灵,你瞧那小腰儿一扭一扭的,真他妈勾人魂儿……” 文三儿认为这日本妓女不懂中国话,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起着哄地喊:“鬼子大姐,今儿个晚上陪文爷睡怎么样?文爷这两天正浑身叫劲,除了裤裆里哪儿都硬……” // --------------- 狼烟北平九(1) --------------- 文三儿锲而不捨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几步,嘴里喊道:“别走呀,咱还没谈价儿呢,鬼子大姐,睡一宿两毛钱够吗?” 那来顺说:“文三儿,你那两毛钱留着回家孵豆芽儿吧,大爷我讲究不给钱白玩,有钱也得给咱中国婊子留着,这叫‘抵制日货’。” 文三儿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差点儿把脸撞到城墙上。文三儿转过身来,见前面站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中国警察,他身边还有两个穿着黄军装,佩着黑色领章的日本兵。文三儿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下来,这下可褶子啦,敢情那日本娘们儿懂中国话,招来了日本兵。 第8页 一个日本兵慢慢地走到文三儿面前,毫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向日本宪兵哈哈腰,以示恭敬,他觉得日本兵的目光冷得瘆人。 那个中国警察指指那来顺:“你,给我站起来。” 那来顺哭丧着脸站起来分辩道:“老总,我可什么也没干,我是良民呀。” “良民?你这个良民胆儿倒是不小,敢调戏日本女人,你有种啊?给我站过去,靠墙站好。”…… 偏偏文三儿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日本兵慢慢地掀开王八盖儿,掏出了手枪,“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那来顺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声:“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大家子……都指着我过日子那……呜呜……我没说什么呀……是文三儿,是文三儿说的呀……” 方景林按照每天的巡逻路线穿过前门牌楼准备向西拐,猛地看见箭楼的城墙根下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有穿黄军装的日本兵,随风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啕声。方景林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日本士兵又在实施什么暴行,自从北平沦陷后,方景林目睹的暴行实在太多了。 方景林迅速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过去看看,尽管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也许还有生命危难,但眼看着自己同胞在受难而不闻不问,这种事他干不来。 日本兵已经举枪向他们瞄准了,这时方景林走进人群用日语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说……” // --------------- 狼烟北平九(2) --------------- 两个日本兵诧异地垂下举枪的手,他们好像不大明白,这个中国警察为什么这么大胆子,敢阻止皇军的行刑? 方景林向其中的军曹敬了个礼道:“宪兵先生,我是方景林警官,这一带是我的巡逻区,按照规定,在这一区域内发生的任何治安案件都应由我来处理,请阁下将人犯交给我。” 两个日本宪兵对方景林的强硬大感意外,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军曹放下了手枪……军曹盯着方景林说:“警官,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不枪毙这两个混蛋。我的要求是,你要为冒犯皇军付出代价,我们每人抽你两个耳光如何?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不会勉强,但这两个人一定会被枪毙。” 方景林点点头说:“如果这能打消你们杀人的念头,我当然可以同意,动手吧。” 军曹嘿嘿笑了起来,他脱下白手套,用手掌在方景林眼前侮辱性地晃动了一下,突然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方景林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揍,只觉得两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辣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军曹扑过去,他努力镇定下来,用手指着一等兵傲慢地说:“你,再来!” “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扇在方景林的脸上,他的面颊红肿起来,方景林狠狠地咬住嘴唇,竟然把嘴唇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上流下来,滴落在衣领上……这种侮辱真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两个日本宪兵认为,尽管文三儿和那来顺可以活下去了,但不能不受到惩罚,于是一人对一个,照着文三儿和那来顺的脸上左右开弓扇起耳光来,此时两个人的脸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文三儿记不得日本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眼睛无论怎样努力也睁不开了,他用手指扒开肿胀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发现天还是这样蓝,阳光还是这样明亮,文三儿明白了,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方警官,恩人哪,我得给他磕头谢恩,方警官呢?他在哪儿?文三儿又一次扒开眼皮寻找方景林…… // --------------- 狼烟北平九(3) --------------- 他发现方景林早走了。 // --------------- 狼烟北平十(1) --------------- 这天傍晚在车行交车时,那来顺哼着二黄走过来,看样子这小子今天很愉快,这使文三儿看他越发不顺眼。更气人的是,那来顺掏出那包“哈德门”抽出一支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对旁人连让一让的意思都没有。什么东西?就沖这个也得捶他。想到这里,文三儿决定发难了,他膀子一横,堵住了那来顺的去路,斜着眼看着他道:“我说大裤衩子,咱俩好像有笔帐还没结呢。” 那来顺没想到文三儿会突然发难,他本以为事情早已过去,但他毕竟觉得有些理亏,那天差点儿让日本人给毙了,他吓坏了,情急之下便把责任推给了文三儿,那实在是吓晕了,天地良心,他没有要害谁的意思。那来顺的底气不足,口气便很软:“兄弟,那天的事儿,你生老哥的气啦?你消消气,听我说,那天咱俩不是赶上倒霉嘛,本来是拿日本婊子开涮,谁知道那小婊子把宪兵招来了?我要是早知道……” “哼!早知道,你他妈早知道尿炕怎么不睡筛子?那来顺,我×你妈。”文三儿破口大骂。 那来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文三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呢?要这样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那天你的嘴也没闲着呀,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惹的,再说了,你挨了揍该找日本人算帐去,跟我找什么茬儿?” 第9页 文三儿冷笑道:“日本人我他妈惹不起,文爷我就有本事收拾你,操!我还真没发现,咱同和车行里还藏着你这么个汉奸。” 那来顺大怒,他一把揪住文三儿的衣领:“你他妈说谁是汉奸?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以为老子怕你?你他妈再说一句,老子碎了你。” 老闆孙二爷听见吵闹声走进来,见两人拉扯在一起,旁边还有劝架的。孙二爷大喜:“都别拉他们,让他们打,打呀?你们今天不打死一个都不是人揍的,二爷我反正闲着没事儿,看看打架也是个乐子,打!谁打赢了二爷我免他今天的车份儿。” 既然打算动手,文三儿便懒得和那来顺斗嘴,他抡圆了一巴掌扇在那来顺的脸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那来顺顿时蒙了。他情急之下照着文三儿的裆下就是一脚……这一脚要是踢中了地方,这场架就不用再打了,文三儿会捂着裤裆自动退出战斗,万幸的是,这一脚竟然踹空了,只是从文三儿的两腿之间穿了过去,文三儿毫发未损。 // --------------- 狼烟北平十(2) --------------- 文三儿突然一猫腰钻入那来顺的裆下,想用肩膀把对方扛起来……这是招儿险棋,人称“黑狗钻裆”。应该说文三儿钻到那来顺的裆下,动作还是比较到位的,但他使劲一扛就发现了问题,那来顺居然纹丝不动,这下可糟了,那来顺反而顺势抱住文三儿的后腰一使劲,文三儿的两腿便腾空而起,脑袋朝下成了拿大顶状,他两脚在空中乱踹,双手在半空中乱抓,却只捞到那来顺的裤脚。那来顺在众人的闹笑中得意地问:“文三儿,你小子服不服?” 文三儿嘴硬道:“文爷不服,怎么着?”他手里一使劲把那来顺的裤脚撕开个口子。 前面说了,那来顺一年四季就这一条半裤子,他珍惜得很,你撕他一块皮他也许不在乎,就是别撕他的裤子,此时那来顺心疼得直哆嗦,他抱着文三儿往下一蹲,“咚!”的一声,文三儿的脑袋就像打夯一样砸在地面上,这招儿很歹毒,差点儿把文三儿的脑袋戳到腔子里去,文三儿一时间觉得眼前星光灿烂,周围众人的闹笑声也渐渐朦胧起来…… 孙二爷笑岔了气儿,他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文三儿呀,你他妈气死我啦,闹了半天就这两下子?你是黄鼠狼钻磨房——硬充大尾巴驴啊。那来顺,再夯几下,今儿个你车份儿免啦,让文三儿交双份儿……” 老韩头看着不忍,便劝那来顺:“得啦,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占点儿便宜就算啦,再这么夯就该把文三儿夯傻了,你还让不让人家拉车啦?快松手。” 那来顺也累了,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双手一松,文三儿便头朝下扎在了地上…… 用文三儿的话说,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这场架打得实在窝囊,当众出丑就不说了,还被孙二爷罚了双倍的车份儿……妈的,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 狼烟北平十一(1) --------------- 徐金戈接到“黑马”的指令,要他赶到广安门内大街一家叫做“南山堂”的西药店,有要事通告。徐金戈不敢怠慢,马上赶到广内大街,找到“南山堂”西药店。 接待徐金戈的是老特工曾澈,曾澈示意徐金戈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这是根据‘黑马’的指示,给你安置的一个家,是我一手操办的,看看吧,怎么样?” 徐金戈惊讶地问:“怎么,让我当药铺掌柜的?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跟药品打过交道,光是上千种西药的名儿就够我背两个月的。” 曾澈朝客厅外拍了拍手,一位年青女子走了进来,徐金戈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他感到眼前一亮,这女子竟是杨秋萍,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剪裁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浑身起伏的曲线,有如弱柳扶风,婀娜动人。 “是你?”徐金戈转向曾澈,“曾兄,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吗?” “当然,这是你的妻子,给你们半个月时间谈恋爱,半个月后结婚,但必须是明媒正娶,摆出排场来。” 徐金戈点燃一支香菸,玩世不恭地笑道:“当然没有问题,按说国难当头,大丈夫理应效命疆场,不过要是伴陪美人儿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那徐某也只好笑纳了,曾兄,多谢你向我传达了一项美差。” 杨秋萍冷笑一声:“徐先生,别高兴得太早,也别拿‘南山堂’当八大胡同,你还是先把那些药品名儿记住吧,至于别的念头,你最好省省脑子。”杨秋萍说完转身走出客厅。 ……徐金戈和杨秋萍终于睡到了一张床上,这倒不是杨秋萍自愿,而是日本人夜间入户搜查闹的。 一天夜里日本人全城统一行动,挨家挨户搜查,徐金戈被砸门声惊醒,他第一个反应是把枕头和被子扔上床,把铺在地上的褥子捲起放进衣柜,又随手在床上做了伪装,摆出刚刚睡过的零乱状态,杨秋萍慌乱中将枕头下的手枪藏在褥子下面,徐金戈这才去开门。 两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中国警察闯了进来,一个高个子警察满脸怒气,一进门就照徐金戈的胸口上打了一拳,责骂道:“你他妈的磨蹭什么,怎么才开门?” 第10页 // --------------- 狼烟北平十一(2) --------------- 徐金戈谦卑地回答:“老总,实在对不起,我得先穿上衣服呀。” 一个矮个子警察看着门上贴的“喜”字,又看看衣衫不整的杨秋萍,猥亵地笑道:“哦,这小媳妇是刚过门吧?难怪折腾这么半天才开门,对不住啦,耽误了你们的好事,我们也是没办法,执行公务嘛。” 矮个子警察在房间里随手翻弄了几下,又撩起床单看看床下是否藏着人,他突然把手插进徐金戈的被子,猛地抬起头阴沉地问:“你刚才好像不是睡在这儿,你在干什么?” 徐金戈笑笑:“老总,一男一女睡在一个被窝里,还能干什么?” 正在查看户口册的警察对日本兵说了几句日语,大概是把徐金戈的话翻译过去,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还向徐金戈做出个猥亵手势,高个子警察翻译:“太君说,你老婆很漂亮,他很好奇,想知道你老婆在床上表现如何?” 杨秋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里闪出了怒火,徐金戈不容她发作,亲热地搂住她的腰,向日本兵眨眨眼,用同样猥亵的口吻说:“好极了,我们的游戏就像中日亲善。” 徐金戈点头哈腰地将日本兵和警察们送出院子,插好院门,刚刚回到屋里就挨了杨秋萍一个耳光。 “你疯啦,怎么打人呀?”徐金戈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耳光,更何况是挨女人耳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徐金戈一下子爆发了,他暴怒地举起拳头:“妈的,我今天……” 杨秋萍轻蔑地把脸凑上来:“想打人?来呀,你打,你打,我倒想看看一个大男人是怎么欺负女人的。” 徐金戈的拳头最终没有打下去,他冷静下来:“秋萍,你要是个男人,我会一拳打断你的肋骨。” 杨秋萍满面怒容地说:“姓徐的,看看你那副流氓嘴脸,说起下流话简直自如得很,怎么这么不要脸!” “噢,原来是为这个,秋萍,要是你连这几句话都受不了,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干这种工作,趁早撤到后方上学去,这才刚到哪儿?要命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 --------------- 狼烟北平十二(1) --------------- 杨秋萍余怒未消:“你少跟我讲抗战的大道理,我都懂,关键在于你刚才的表现,一脸的轻薄相,居然还和鬼子挤眉弄眼,看着就这么面目可憎。” “别生气了,秋萍,实话告诉你,刚才我都捏着一把汗,要是那鬼子的刺刀挑起的不是被子而是褥子就麻烦了,你的枪就在褥子下面,幸亏他们没发现。” 徐金戈把褥子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在地上,嘴里发着牢骚:“一般情况下男人当然要让着女人,但也有例外,譬如武松遇见开黑店的孙二娘,要是一味退让恐怕就成了人肉包子。” 杨秋萍大笑起来:“以前我还真没发现,你还挺幽默的,拐弯抹角地夸了自己,还把我骂成母夜叉,你可真够坏的……咦,你在干什么?” 徐金戈没好气地说:“没干什么,打地铺睡觉呗。” 杨秋萍沉默了,她趴在床沿边看徐金戈铺好被褥躺下,目光中有了一种柔情,徐金戈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异样,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夫君。”杨秋萍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怨。 “秋萍,你叫谁呢?”徐金戈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问。 “叫你呢,你不是我丈夫吗?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哦,我记不得了,我们好像是为了工作才被迫住在一起,任务一结束我们各走各的。”徐金戈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金戈兄,上床睡吧,刚才那个警察摸出褥子是凉的,要不是你脑子快就糟了,为……为了工作,你还是到床上睡吧。”杨秋萍的声音越来越小。 “算了吧,我一个人睡地铺习惯了,你那枪还顶着火呢。”徐金戈点燃了一支烟,轻飘飘地向天花板喷出一个烟圈。 杨秋萍终于火了,她大喊起来:“徐金戈,你这个混蛋,你还要我跪下来求你吗?你就会欺负我,我恨你……”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呜咽着把头埋进了枕头。 徐金戈愣了一会儿,慌忙掐灭了烟,站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撩开杨秋萍的被子钻进被窝…… 杨秋萍此时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抽泣着扎进徐金戈的怀里,徐金戈默默无语地搂住她,心情很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 --------------- 狼烟北平十二(2) --------------- “金戈兄,抱紧我,爱抚我……”杨秋萍语无伦次地低吟。 “我看到鬼子心里就发抖,他们不是人,是野兽,我不敢想像,要是有一天落在他们手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金戈兄,我不怕死,可我怕鬼子,有时连做梦都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承认自己胆小。”杨秋萍紧紧抱住徐金戈,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我可不怕鬼子,留在北平就是为了杀鬼子汉奸,他们有什么好怕的,一枪打上去照样一个窟窿。”徐金戈抚摸着杨秋萍身体安慰着。 第11页 “金戈,说实话,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印象不太好,你这个人冷冷的,永远是面无表情,看女人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讨厌你。” “嗯,那你什么时候改变印象的呢?” “金戈,你可真够坏的,你们男人怎么就不明白,要用心去征服一个女人,而不是靠粗暴,靠蛮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吗?就因为你骨子里还是个君子,我们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要是你想做什么,肯定能做成,你可以强迫我,我没有能力制止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丈夫,如果你强行占有我,我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可你没这么做,你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权,而是尊重了我的意愿,我……真的很感谢你……” “秋萍,你这么夸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然你要求我做个君子,那我还是做到底吧,我去地铺睡。”他说着准备下床。 杨秋萍一把抱住徐金戈,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要你爱我,好好地爱我,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生活在危险之中,生活在恐怖之中,每个夜晚都在想,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亲爱的,我不要恐惧,我要幸福,我要紧紧抓住每一个可以触摸到的幸福,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你要接受我……” 徐金戈感到周身血液在燃烧,慾念在膨胀,激情在涌动,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可爱,今夜两人之间要是不发生点儿什么,这辈子就算是白活了,徐金戈粗鲁地将杨秋萍的睡衣扯去,翻身压上去…… // --------------- 狼烟北平十三(1) --------------- 徐金戈早晨买香菸时,从找回的零钱中发现了“黑马”的指令,“黑马”通知他到煤渣胡同37号,有要事商议。 军统北平区的代理区长毛万里将徐金戈引进客厅,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迎上来笑道:“金戈兄,别来无恙乎?” 徐金戈也笑着伸出手:“恭澍兄,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到北平公干?” 此人是军统天津站站长、大名鼎鼎的杀手陈恭澍,陈恭澍是黄埔五期学生,也是徐金戈于1932年在南京三道高井“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的同学,当年的特训班共培训出三十个学员,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军统局的骨干,除徐金戈外,赵理君、陈恭澍、赵世瑞、徐远举、何龙庆、陈善周、廖宗泽、田功云等人,都成了赫赫有名的杀手…… 陈恭澍和徐金戈握手,开门见山道:“金戈兄,国难当头,闲话就不叙了,我这次赴北平负有重要使命,还得有劳金戈兄助一臂之力。” 徐金戈淡淡一笑:“好说,恭澍兄有事就直说。” 陈恭澍请徐金戈坐下,递过一支香菸用打火机替他点燃,直截了当地说:“最近王克敏通敌卖国,出任汉奸政府首脑,老头子很恼火,命令戴老闆干掉王克敏。昨天戴老闆给我下达了命令,对王克敏‘相机予以制裁’。金戈兄,这次戴老闆特地点了你的将,要你协助我,怎么样,有问题吗?” 徐金戈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按照规定,杨秋萍是行动组的成员,归徐金戈领导,这次行动组要执行刺杀任务,杨秋萍理应参加,但徐金戈自从参加军统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为难,他实在不愿意杨秋萍参加这次行动,身为专业人员,他深知这次行动的凶险,一招不慎便会带来杀身之祸,让杨秋萍这样的几乎没什么专业训练的年青姑娘参加刺杀行动是不是太残酷了? 陈恭澍正色道:“金戈兄,恕我直言,你可有些变了,在我印象里,你是个忠于职守的冷血杀手,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这次是怎么啦,让那小娘们儿把魂儿勾走了?真拿她当老婆啦?” // --------------- 狼烟北平十三(2) --------------- 徐金戈一把揪住陈恭澍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凶狠地说:“姓陈的,杨秋萍是我的老婆,你要是再用这种口气说她,我会把你脖子拧断,你记住了!” 陈恭澍面无表情:“好,我不再说了,但杨秋萍必须参加行动,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说了算。” ……站在裱糊店门前的徐金戈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瀰漫在四周。下午一时五十七分,两辆黑色“别克”轿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徐金戈稳稳地转过身子仔细辨认,只见司机和一个卫士坐在前座,后座却有两个人,徐金戈认出了王克敏,他已经无数次看过王克敏的照片,绝不会认错。 坐在豆汁摊上的陈恭澍放下手中的汤匙,猛地站了起来,徐金戈知道陈恭澍已经下了“预备令”。转眼间,第一部轿车转弯驶入了煤渣胡同东口,第二部车正待打转方向盘驶入胡同,陈恭澍迅速把一顶黑缎小帽戴在头上,这是事先约定的射击命令。 徐金戈掀开皮袍抽出两枝驳壳枪,双手举枪扣动了扳机,枪声爆豆般地响起,子弹像泼水一样打进轿车的风挡玻璃……与此同时,其他杀手们也开始了连发射击。剎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狂风般卷向目标,两个行动组都按事先的计划各自进攻自己的目标,而周围的老百姓则吓得四处逃蹿,一时间秩序大乱。 第12页 大约持续了二三十秒。枪声忽然停了下来。徐金戈看见自己手下的两个杀手甩掉驳壳枪,骑着自行车从容地朝南驰去,看来第一小组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自有陈恭澍和掩护组去处理,徐金戈扔掉手里的枪,骑上自行车拐进了金鱼胡同向胡同的西口驶去,他刚刚驶出金鱼胡同,就听见煤渣胡同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坏了,秋萍他们遇到麻烦了!一个念头从徐金戈的脑子里闪过,他猛地停住车,双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他的两枝枪已经扔掉了。 一队身穿土黄军装的日本宪兵荷枪实弹地向枪响的地方扑去,徐金戈一拳打在电线桿上,无奈地骑上自行车…… // --------------- 狼烟北平十四(1) --------------- 掩护组毛万里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当徐金戈一组全力攻击王克敏的座车时,第二辆的四名卫士以极敏捷的身手跳出车外拔枪还击,没容他们开火,掩护组的人就扣动了扳机,四个卫士在猛烈的火力下被打得手舞足蹈地跌翻在地,这时不远处的陈恭澍发出了撤离信号……杨秋萍刚刚推起自行车,后面又响了一枪,她只觉得腿上一麻,便不由自主地栽倒了。这一枪是一个受重伤的卫士打的,他在咽气之前发出了最后一枪。 杨秋萍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时在20号斜对面的日本宪兵队已经作出反应,一群日本宪兵持枪冲出大门…… 按计划,陈恭澍应该最后撤离,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没有参加攻击,他的职责是控制全局,指挥全体人员安全撤退。还有一个拿不上桌面的理由,是确保行动人员中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否则会给平津两地的潜伏人员带来极大的危险。陈恭澍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人的意志能抗住酷刑,特别是日本宪兵队的行刑室,到了那里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只求速死,不会再有别的想法。问题是,那些凶残的日本宪兵怎么会让你一死了之呢? “不行,不能让一个女人搅乱了全局,对于刺客只有两种选择,或成功或死亡,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个女人已经完了,她走不了了,她必须死……”陈恭澍想到这里便下了决心,他闪电般掏出手枪向杨秋萍扣动了扳机,眼见杨秋萍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栽倒在地上才放了心,他骑上自行车从容离去…… 杨秋萍没有死,陈恭澍的一枪只击中了她的左肩,由于是手枪发射加之距离稍远,子弹没有造成贯通伤,弹头射入身体后卡在后背的肩胛骨间,这样的后果更糟糕,按创伤弹道学的理论,杨秋萍的身体将弹头带来的巨大动能全部吸收了,由此造成的震荡波会伤及其他器官。不过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第二次负伤只使她昏迷了短暂的几十秒钟,随后又在剧痛中甦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失血很严重,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中,腿部、肩膀上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杨秋萍看到七八个日本宪兵已经正呈扇面向自己包围过来,而陈恭澍和掩护组的成员已经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 --------------- 狼烟北平十四(2) --------------- …… 在前门大街两侧的小巷胡同里,一股强烈的躁动在漫延,人们冲出院落,沿着胡同奔跑着,汹涌的人群犹如千百条小溪汇入奔腾的大河,转眼间,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两侧的街道上便挤满了人群…… 很多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互相打听:“爷们儿,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犯人游街,瞅这路子是把犯人拉到永定门外枪毙,哎哟,过来啦,是个女的……” 文三儿站在最后面,背靠着一家店铺的砖墙,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看,发现大街两侧都站满了警察和日本宪兵,马路中间缓缓地驶来几辆卡车,头一辆卡车的车斗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木制门板,门板上好像有个人…… 杨秋萍的身体呈“大”字被粗大的铁钉钉在门板上,使用的铁钉竟然是棺材铺为钉棺材盖而专门打制的那种粗糙巨大的方形铁钉,杨秋萍的四肢被牢牢地钉在门板上,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胸前,门板上溅满了已经凝固的鲜血……人群中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站在最前排的一个中年女人竟然当场昏倒,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女人抬到后面。大街两侧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惊得屏住了呼吸…… 文三儿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女学生杨秋萍吗?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丫头犯了什么事儿?文三儿两腿发软,渐渐地顺着砖墙滑坐到墙根儿里。 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栅栏东口的街面上,静静注视着驶近的卡车,当卡车驶过他身边时,方景林的脸色变得铁青,双手在微微颤慄,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身边担任警戒的同事们看了一眼,他发现巡警们的脸色也变得灰白,微微垂下了头……方景林知道,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用暴力使人就范,对流血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怜悯,可是今天,这些巡警们也被眼前的惨景震慑以至于失去了常态。 第13页 // --------------- 狼烟北平十五(1) --------------- 一阵剧痛使杨秋萍从昏迷中醒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被穿透的四肢传来,她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杨秋萍努力抬起头来,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大街两侧的老百姓们发出一阵惊呼:“她还活着!” 杨秋萍忍住疼痛,微笑着向街两侧的老百姓们点点头,人群中又是一片喧譁……她努力辨认着街道两侧的建筑物,这是哪里?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前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应该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几步,就是煤市街南口,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回家了……这里离家咫尺之遥,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杨秋萍有些伤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几句,她想说:我的祖国,我的同胞们,我爱你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严重损伤,是受刑时忍不住发出惨叫造成的。 阵阵剧痛使杨秋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盼望着刑车能开得快一些,尽早赶到刑场,在这种时刻死亡的来临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这样怀着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时恐怕只有杨秋萍了。 街两侧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被压抑的抽泣声,成千上万人的抽泣有如海啸般的声响滚过阴沉的天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千上万的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杨秋萍含着热泪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别。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处院子的台阶上,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将提包抱在怀里,另一手则伸进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杨秋萍惊喜地睁大眼睛,浑身的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时他手里肯定握着一枝子弹上膛的驳壳枪,保持着随时拔枪射击的状态。 杨秋萍目不转睛地望着徐金戈,心里默念着:金戈兄,谢谢你为我送行,我们没有白相爱一场,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该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金戈所站的位置离杨秋萍的刑车不足五十米,这是一条胡同的入口处,位置极佳,一旦出现情况可以迅速从胡同里撤离,这条胡同连接着天桥一带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对于日本宪兵来讲有如迷宫一般。 // --------------- 狼烟北平十五(2) --------------- 徐金戈昨天就从方景林处得到了消息,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救杨秋萍,在敌人重兵护卫下劫法场的故事只有在小说里才可能出现,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马”同意,并派出若干行动组给予配合也不可能成功,况且“黑马”根本不会配合,他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搭上手里的全部王牌,否则他就不是“黑马”了。 徐金戈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惟一能做的是帮助杨秋萍早些解脱痛苦,如果当时陈恭澍那一枪打得准一些,杨秋萍也不会承受这么多非人的折磨,作为一个特工人员理性始终应该是第一位。想到这些时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杀死心爱的人,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简直要使徐金戈疯掉。 徐金戈感到一阵战慄,他的目光和杨秋萍的目光骤然相遇,两人互相凝视着,在一剎那,仿佛时空也凝固了……杨秋萍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情,她似乎已经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点点头,好像在说,亲爱的,快动手!我不怨你,我爱你……两行泪水顺着徐金戈的面颊滚落在胸前,他左手将提包调转方向,伸在提包里的右手猛地扣动了驳壳枪的扳机,枪声爆豆般响起,一排子弹穿透皮制手提包,高速飞过五十米距离打进杨秋萍的胸膛…… 人群一下子炸了营,街道两侧顿时大乱,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一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徐金戈趁乱闪进胡同,在撤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秋萍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秋风中飞扬…… 徐金戈走进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把头伸到龙头下,任冷水沖在自己的头上,此时徐金戈浑身发烫,像是着了火一样,他想给自己降降温,藉此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冰冷的自来水使他清醒了很多,他抬起头想照照水龙头上方的镜子,看看自己这两天变成了什么样,突然,他觉得嗓子里发堵,一股灼热的液体涌上来,“噗!”一口鲜血喷在镜子上,徐金戈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栽倒…… // --------------- 狼烟北平十六(1) --------------- 方景林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便赶到中山公园,公园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游人,他远远看见罗梦云从社稷坛的大门里向他走过来。 罗梦云好像刚刚痛哭过一场,满脸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去。方景林默默地迎上前,他知道杨秋萍的死使罗梦云格外悲痛,她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罗梦云一时还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方景林掏出手帕递给她,充满温情地轻声说:“梦云,哭有什么用?我们该替杨秋萍报仇才是。” 罗梦云呆呆地看着方景林,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的,他总是这样沉静如水,这样充满理性,罗梦云感到自己无法克服那种来自女人天性的软弱,她需要有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这没什么可丢脸的,自己本来就是个弱女子,罗梦云顾不上矜持,一头扑进方景林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第14页 方景林没有精神准备,他被罗梦云的举动震惊了,自从认识罗梦云后,方景林始终认为她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也是个坚强的女性,可眼前的罗梦云居然变成一个软弱无助的女人,这使他很惊讶,他轻轻抱着罗梦云,心想,这样也好,这才更像个女人。 罗梦云终于平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从方景林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对不起,景林,我刚才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方景林有些动情:“我当然在意,你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我不想趁人之危。” 罗梦云用手捂住他的嘴:“景林,你别说了,我只能说,以前我不太了解你,你要原谅我,好吗?” 当罗梦云知道方景林从日本宪兵的枪口下救了文三儿时,她竟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里,方景林不是个强悍的男人,他白皙的脸上总显出几分文弱,无论是和谁说话总是彬彬有礼,他身上的那股书生气总是和警察的身份形成强烈的反差,若是不穿警服,谁都以为方景林是个教书先生。罗梦云简直难以想像,方景林在日本宪兵的枪口下会如此强硬,如此勇敢,这一英勇的举动只是为了救一个身份卑贱的车夫,罗梦云不得不对方景林刮目相看,并为自己以前对他的误解感到羞愧。 // --------------- 狼烟北平十六(2) --------------- 想是这么想,但罗梦云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方景林,她只想对方景林说,她同意和方景林调整一下关系,从此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同志,还是恋人。 …… 罗梦云已经接到上级指示,要她在11月底撤离北平,并做好远途跋涉的准备。为此方景林和罗梦云都猜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延安。 自从上次两人在中山公园的谈话后,罗梦云对方景林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发现方景林从骨子里是个感情奔放、细腻浪漫的人,在党内同志中这样的人并不多见。罗梦云决定和方景林作进一步接触,以便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她现在对方景林充满了爱恋。 临行的前一天,两人又在中山公园见了面,这一次见面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纯粹的私人会晤,也是严重违反地下工作纪律的,但这两个党龄都不算短的青年却顾不上纪律的约束了。 罗梦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半晌才轻问一句:“景林,你怎么不说话?” 方景林答非所问地低吟:“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罗梦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景林,别这么说,我还会回来的……” 方景林仰望苍穹道:“梦云,我心里很清楚,我们都是小人物,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现在是战争时期。” 罗梦云下了决心:“景林,我有个要求。” “说!” 罗梦云鼓起勇气说:“景林,你等我,等我回来,在这期间……不要和其他女人来往……” 方景林静静地望着罗梦云:“要是我牺牲了……” 罗梦云一把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如果我牺牲了,请找到我的坟墓,在墓前放两朵玫瑰,你应该记得,一朵黄色的,一朵是红色。” “我还有点儿……有点儿说不出口,可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不说就……就没机会了……我还是说吧……” “梦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让你……吻吻我……”罗梦云的脸上烧得通红。 // --------------- 狼烟北平十六(3) --------------- 方景林如梦初醒,他一把将罗梦云抱在怀里,罗梦云热烈的嘴唇已经迎了上来,两人的嘴唇胶着在一起,四周的景物似乎旋转起来…… // --------------- 狼烟北平十七(1) --------------- 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年头,据说国军在西南一带守住了战线,日本人打不过去,国军也打不回来,双方就这么干耗着,此时北平的市民们觉得战争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韩家潭的“庆元春”是一等妓院中名气最大的。扮成嫖客的徐金戈和助手叶兆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庆元春”里头牌妓女小玉春为他俩沖咖啡。 此次行动是冲着伪警察局长沈万山来的,这傢伙近年来越发不像话,他配合日本特高课又端掉了军统北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被捕的军统人员除几个扛不住酷刑叛变的人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害,戴老闆对沈万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临行之前,戴笠亲自向徐金戈交待,此次行动仍然由“黑马”负责,你们随时按他的指令行事即可。 此时,叶兆明把一个牛皮提包挪到两人脚下,凑近徐金戈耳语:“武器我已经检查过了,子弹也上了膛,注意!我没有关保险,随时可以击发。” 徐金戈说:“玉春小姐,我们是生意人,四海为家,这次到北平办事,听朋友们说‘庆元春’的玉春小姐色艺双绝,名震北平,我等俗人纵是千金也难买一笑,我这兄弟不相信,非要来一睹芳容,至于费用嘛,全凭小姐一句话,我们决不还价。” 第15页 “真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他一会儿就到,这位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看还是再约时间吧。”小玉春冷淡地敷衍道。 徐金戈心中狂喜,看来“黑马”的情报绝对准确,沈万山马上就到,只要他踏进“庆元春”的大门,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黑马”为徐金戈选择的这个刺杀地点简直太妙了。 叶兆明摆出一副轻佻的嘴脸对小玉春说:“没关系,等您那位朋友来了,我会和他商量,毕竟大家要按规矩办,出钱多的一方自然要优先考虑,您说呢,玉春小姐。” 小玉春冷冷地回答:“如果二位有这个胆量,你们可以等等看,不过……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大好……” “庆元春”门外的街道上是车夫们等座儿的“车口儿”[1],车夫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车斗里正聊得欢。文三儿凑过去一瞧就乐了,这哥儿几个他都认识。 // --------------- 狼烟北平十七(2) --------------- 文三儿刚要说话,见一辆黑色“福特”牌轿车开进胡同,左右车门的踏板上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警服挎着盒子炮的马弁。那个人和马弁进了“庆元春”后,车夫老魏才敢抬起头来:“哥儿几个,知道这人是谁吗?警察局长沈万山,和小玉春是相好。”…… 文三儿等人正在谈论沈万山,就听见“庆元春”的大门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夜晚的枪声显得格外震耳瘆人,车夫们都吓愣了,一会儿就蹿出胡同。文三儿连想也没想,也跟着其他车夫们拔腿就跑,他刚跑出几步又猛地想起自己的车,逃命固然要紧,可要是把车丢了也不是闹着玩的,孙二爷还不扒了他的皮?就在文三儿回身拉车的功夫,“庆元春”的大门洞里一瘸一拐地跑出一个人,那人右手拎着手枪,左手捂着大腿,鲜血从指缝中流淌下来,他艰难地爬上文三儿的洋车,朝文三儿一挥手低声道:“快跑!” 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哀求道:“长官,您饶了我吧,我是个臭拉车的,这不关我的事儿呀。” 那人火了,他一抬手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文三儿的脑门低吼道:“快走!不然我打死你……” 文三儿拉着刺客狂奔到“新世界”大楼时,迎面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穿西服的汉子将受伤的刺客扶进汽车,那刺客在钻进车门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头对文三儿说:“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文三儿哈哈腰道:“长官,我叫文三儿,是南横街‘同和’车行的,我们老闆是孙二爷。” 那人说:“好,我记住了,你听着,照理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可我现在身上没有钱,这样吧,如果抗战胜利后我还活着,我会专程来找你,兄弟,谢谢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汽车开走了,文三儿呆呆地站在路边发愣,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刺客他肯定见过,那次在永定门的城门洞,就是这个人救了自己,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向日本兵鞠躬,文三儿很可能当场就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这人姓什么来着?对了,姓徐,就是这个老徐。 // --------------- 狼烟北平十八(1) --------------- 徐金戈是带伤撤离北平的,在刺杀沈万山的行动中,他的搭档叶兆明中弹身亡,他自己腿部中弹,因流血过多险些丧了命,沈万山那两个保镖也是高手,若不是徐金戈以逸待劳,突然出手,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半年以后,养好伤的徐金戈像一头在丛林里觅食的豹子,又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新猎物,这是个慢活儿,绝对急不得。他的猎物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身怀绝技的日本黑龙会成员犬养平斋。此次行动之前,徐金戈查阅了大量关于日本黑龙会和主要成员的背景资料,那个神秘的黑龙会渐渐从暗夜里的迷雾中浮现出来…… 这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也是最早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特务组织。根据徐金戈掌握的情报,犬养平斋是黑龙会派住中国的重要成员,他在二十年代就以浪人身份潜入中国,从1927年的“济南事件”到1937年的“七七事变”,中日两国之间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中都有犬养平斋的影子。此人与日本政府和军部都没有隶属关系,他只受命于黑龙会总会长头山满,种种迹象表明,犬养平斋是黑龙会派往中国华北收集情报的总负责人,和日本军部及日本谍报机关是既独立又交叉的关系。徐金戈注意到,犬养平斋虽然长住北平,但他始终行踪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址。犬养平斋以日本浪人的身份广交朋友,上至清朝遗老,下至三教九流,他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生活放荡不羁,热衷于声色犬马,在北平的各种圈子里都有人望。比如,《新民日报》的陆主编就跟他套得近乎。还有一条重要情报引起徐金戈的注意,犬养平斋最近迷上了斗蟋蟀,经常去南城南横街黑窑厂的“同和”车行斗蟋蟀。 “南横街”?“同和车行”?徐金戈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着,没错,他听说过这些名称,这些信息似乎是在无意中进入记忆的,需要仔细想一下。 第16页 以一个特工人员的眼光看,这个犬养平斋绝对是条大鱼,他掌握着黑龙会在中国惨澹经营多年的情报网,这个极有效率的情报网独立于日本情报机关之外,十分隐秘。换句话说,假如日本战败,犬养平斋的身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只是个日本侨民,按照国际法原则,你无法把他列入战犯加以逮捕和审讯,按“黑马”的指令,对付犬养平斋最好的选择是秘密绑架或是干脆干掉他。 // --------------- 狼烟北平十八(2) ---------------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形象猥琐,胆小如鼠的文三儿就是“同和”车行的车夫。 ……文三儿摸摸兜儿,一咬牙要了四个烧饼,一碗馄饨,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全部倒进了肚子,他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儿松开裤腰带,只要是吃饱了饭,文三儿到哪儿都是这套动作,他没觉得有什么不雅。在文三儿准备结帐时却遇到了怪事,摊主说:老哥,您的帐有人替您结了。 文三儿身子一歪,差点儿从板凳上摔下去,长这么大他还没赶上过这种事儿,天上还真掉馅饼了? 徐金戈微笑着和文三儿打招呼:“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我还挺想你的。” 文三儿本能地感到,这位老兄来找他绝没有什么好事,这烧饼馄饨也不会白吃,和这种人打交道实在是太悬,随时有可能惹出大娄子,真他妈邪门儿了,这辈子好事儿从来没赶上过,倒霉事儿倒是老缠着他。 文三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大哥,您来啦?” 徐金戈笑道:“文三儿,你紧张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包你的车,你不愿意吗?” 文三儿顺从地抄起车把:大哥,您去哪儿? “你就叫我老徐吧,好久没来北平了,想在城里逛逛,你随便走吧,去哪儿都行。” 徐金戈临走时扔下十块钱,文三儿没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人,他当时被一口气噎住,差点儿背过气去:“大哥……这……这是给我的?您真是太客气啦,其实用不了这么多,要不您再拿回去五块?” 徐金戈冷冷地说:“文三儿啊,你知道这钱是什么意思吗?明说吧,就是买你小子这张嘴,把钱收起来,给我把嘴闭严喽,你要记着,从今往后不管在哪儿遇见我,都要像不认识一样,除非我找你,听见没有?” 文三儿忙不迭地收起了钱,把头点得像鸡叨米:“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不认识您,我压根儿就没见过您,我从来就没从您这儿拿过钱……” // *************** *第三篇 *************** 文三儿昨儿晚上去寿长街逛暗窑子去了。他是天黑以后去的,也不像新手那样对窑姐的模样挑挑拣拣。文三儿知道,挑也没有用,卖东西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想要好的你该去八大胡同,甭到这儿来。窑姐儿“咣”地关上门,对文三儿笑道:“哟,大哥够性急的,您还没问问价儿呢,怎么就把衣服都脱了?”文三儿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大爷我是常客了,还能不知道价儿?三毛钱打住了吧?” --------------- 狼烟北平二十(1) --------------- 徐金戈连声道:“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规矩我懂,咱们一切按规矩办,您放心,事成之后,您这个中间人我也会另有一番意思。”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言利,陆某的为人,日子长了您就明白了。” “那是,那是,我心里有数,陆兄,我还想问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还是军界?” “他是个日本浪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此人背景极深,别说是政界军界,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联繫。” 徐金戈凑近陆中庸低声道:“陆兄,如果您方便,能否为我和犬养先生安排一次会面?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兄弟我愿向犬养先生提供一条有关南京政府方面的绝密情报。” 陆中庸吃了一惊:“绝密情报?能和我大致讲讲吗?” “对不起,陆兄,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请您转告犬养先生,自从汪兆铭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后,南京政府中的陈公博、诸民谊、周佛海、梅思平等实权人物在进行秘密串连,而且已和重庆方面建立了某种默契,关于具体细节,我只能面见犬养先生后再谈,请陆兄见谅。”徐金戈一再道歉。 陆中庸谅解地说:“没关系,既然是绝密情报,我就不打听了,您放心,我会安排这次会面。” 犬养平斋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在他眼里,陆中庸不过是一条狗,是他养的很多狗中的一条不太出色的狗,连爱犬都称不上。不过,陆中庸提到的那个徐东平倒引起了犬养平斋的注意。此人声称掌握南京政府内的重要情报,犬养平斋对此很有兴趣。 出于慎重,犬养平斋还通过电台向南京方面查询过徐东平的情况,南京方面的答覆是:财政部有徐东平这个人,三个月之前已辞职。这似乎无懈可击,但这仍然没有解除犬养平斋的疑虑。他没有答应陆中庸的要求,只是请陆中庸安排了一次“相面”活动,犬养平斋在暗中观察,观察的结果却更加深了他的疑虑,从徐金戈走路的姿势和站相,犬养平斋认定他是个受过严格武术训练的人,此人动作敏捷,眼睛里充满了机警,看起来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第17页 // --------------- 狼烟北平二十(2) --------------- 如此看来,来者不善,需要好好对付。犬养平斋请陆中庸通知徐东平,约徐东平在西四附近的砖塔胡同41号会面,由于事关机密,陆中庸就不必去了,犬养平斋将准时恭候徐东平先生的到来。 ……徐金戈和颜悦色地说要请文三儿喝茶,文三儿愣在那儿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不去又能怎样? 在“翠云轩”茶馆里,徐金戈给文三儿续上水说:“明天我要去拜访犬养平斋,我不需要你做别的,只要你在门口等着,如果我进去二十分钟还没出来,你要马上按我给你的地址去找一个姓马的老闆,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就没你事了,从此你还拉你的车,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文三儿哭丧着脸拒绝道:“我不知道您要干什么,可我估摸这事儿小不了,八成是掉脑袋的事儿,您还是饶了我吧,这么说吧,玩命的事儿,给多少钱也不去。” 徐金戈冷冷地笑了:“给多少钱也不去?告诉你,我是重庆政府地下工作人员,干的就是抗日锄奸。这是抗日救国的大事,一分钱也没有。你要是干,便有活下去的可能。要是不干,你活不过明天,两条道儿,你选一条。” 文三儿顿时软了下来,他哀求道:“徐爷,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文三儿,你少跟我扯淡,你光棍一条,哪来的八十老母?” 文三儿缩起肩膀,低头小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徐金戈的耐性终于到头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壶、茶碗蹦起老高,他低吼道:“混蛋!我没功夫和你磨嘴皮子,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得到我的允许,你小子要是敢耍花招儿,我要你的狗命,听见没有?” 文三儿没想到徐金戈会发这么大火,他被吓坏了,一瞬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他忙不迭地点头:“徐爷,您消消气儿,您消消气儿,我听您的还不成?” 徐金戈把茶钱扔在桌上,起身警告道:“把嘴给我闭严了,要是走漏了风声,你照样儿得死。” // --------------- 狼烟北平二十一(1) --------------- 把徐金戈送到西四砖塔胡同41号后,文三儿抽了一袋烟,随后就开始犯困,于是便坐在车斗上眯瞪过去,后来有个人推醒他,问他去不去白石桥。文三儿摇摇头回答说我这是包车,不拉散座儿。那人转身要走,文三儿见他戴着手錶便随口问了一句几点了,那人说十点零五分,这时文三儿突然打了个机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文三儿一算时间,惊出一脑门子汗,崴泥啦,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这姓徐的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八成是出事了。文三儿拉起车就奔了白塔寺,很顺利地找到“鑫元”茶庄的马掌柜,他不动声色地听完文三儿的叙述,转身从柜上拿了两块大洋往文三儿手上一拍道:“兄弟,从现在起没你事儿了,记住!今儿晚上的事要烂在心里,听清楚了吗?”文三儿一见了大洋便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他连连点头:“您放心,您放心,我文三儿懂规矩。” 当徐金戈走进犬养平斋的客厅时,他的目标却没有出现,只有两个穿黑色和服的日本人。那两个日本人向徐金戈鞠了一躬,其中一个脖子短粗的傢伙汉语说得很流利:“徐先生,犬养平斋先生马上就到,请您稍等一下。对不起,我们能对您进行例行检查吗?” 徐金戈装出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大声抗议:“难道你们日本人就这样对待客人?连一点起码的礼貌都不讲?” 那两个日本人毫不理会徐金戈的抗议,只管蛮横地动手搜身,徐金戈的雪茄菸盒子被搜了出来。 当那支伪装成雪茄的特种手枪被那日本人拿起来时,徐金戈果断出手了,他闪电般地一掌击中日本人的后脑,那傢伙的头骨发出一声闷响,徐金戈凭手感就知道,对方的颅骨在他铁砂掌凌厉的打击下被打得粉碎,那枝特种手枪已被徐金戈夺回手中。此时,另一个日本人已经以极快的手法掏出一枝“南部”式手枪,还没来得及打开保险,徐金戈双臂一合,一个“双风贯耳”击中对方头部,随即双手一错,那个日本人的颈椎骨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声便无声地倒下…… 徐金戈不到一分钟时间,徒手连毙两人,正待转身之际,突然感到脑后起了一股微风,徐金戈心知不妙,这是有人在他身后进行偷袭,然而他想作出反应已经迟了……一根细细的钢丝勒住了他的喉咙,钢丝猛地抽紧,像刀子一样切进了皮肤,鲜血从切开皮肤的创口里迸溅出来,徐金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钢丝勒得更紧了,徐金戈绝望地感到,再有个十几秒钟,锋利的钢丝就会切断他的气管和颈动脉……钢丝突然松了一下,徐金戈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徐先生,鄙人犬养平斋向你请安啦……” // --------------- 狼烟北平二十一(2) --------------- 徐金戈呼出一口气回答:“犬养平斋先生……久仰了……你就这样招待客人?” 第18页 徐金戈抓住这个机会已经从口袋里摸出那支“雪茄菸”,他的手指也按在了发射钮上,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所处的角度根本无法向目标开枪,犬养平斋双手勒住钢丝,膝盖屈起顶住了徐金戈的后背,使用的手段是典型的“印度绞杀法”,使对手无论有多强武功也毫无还击余地。 徐金戈耳畔传来犬养平斋的声音:“徐先生,在你临死之前,我还有点儿问题想核实一下,我的问题是,你这个刺客是受哪方面指派的?另一个问题是,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徐金戈勉强吸了一口气:“犬养平斋,你下手吧,有人会替我报仇……” “嗯,拒绝回答?真遗憾,像徐先生这样的高手要是能为我们日本帝国服务该多好,可你拒绝合作,这我就没办法了……” 钢丝又勒紧了,徐金戈感到一阵窒息,他的思维渐渐模糊,在失去知觉的一剎那,一个念头在徐金戈脑子里如电石火花般地闪过,鱼死网破,这是最后一点机会了……徐金戈毫不迟疑地将“雪茄菸”抵住自己的胸口,猛地按动了发射钮,“砰!”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口径的钢芯弹头以极大的能量冲出枪管,迎面碰上一堵柔软的肉墙,弹头欢快轻松地洞穿肉墙,谁知穿出肉墙的钢芯弹头又撞上另一堵肉墙,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它还有足够的能量穿进另一堵肉墙,于是,钢芯弹头又义无反顾地撞进肉墙中……徐金戈和犬养平斋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同时仰身跌倒,他们身后的白粉墙上溅满了鲜血,就像一幅“野兽派”的绘画…… // --------------- 狼烟北平二十二(1) --------------- 方景林那天晚上被派往珠市口一带进行夜巡,当他走到和前门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时,发现这里被设了路卡,一道蛇腹形铁丝网将路口拦住,两个日本兵在铁丝网后面站岗。 远处有汽车的灯光和引擎声,一个日本兵警惕地端起步枪喊道:“准备检查!有汽车过来。” 一辆黑色的1938年款的“菲亚特”轿车停在路卡前,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摇下车窗说:“太君,我家里人得了急病,要去医院看病。” 一个日本兵用手电向汽车后座照照,方景林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斜靠在后座上,头上的礼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面。 两个日本兵立刻用步枪对准后座上的人哇啦哇啦叫起来,示意司机:“你!把他的帽子拿开。” 司机在枪口的逼迫下无奈地将那人的礼帽拿下,方景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徐金戈…… 徐金戈浑身是血,人已经昏迷不醒,他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 日本兵兴奋地大叫起来,他们没想到一条大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撞到自己的网上,这个浑身是血的人肯定是个要犯。 司机沮丧地举着手钻出车门……方景林的脑子里此时飞快地运转起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徐金戈被捕?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无权擅自採取行动,至少要向上级请示,但现在哪还来得及?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方景林会悔恨终生,不管徐金戈是不是自己同志,只要是抗日战士就没有不救的道理。 干掉他们!方景林迅速下了决心,他悄悄解开警服胸前的纽扣,将右手插进左腋下,那里藏着一枝袖珍手枪,弹容只有五发,足够了。他考虑得很周全,警局所发的佩枪绝对不能使用,日本人的弹道专家不是傻子,他们会根据弹头找到发射它的那枝枪,方景林才不会留下这种破绽。 敌人已经拿出了手铐,准备扣上司机的双手,方景林能看出来,司机的身上可能藏有武器,不过是面对两个日本兵的枪口未敢轻易出手。方景林的右手已经轻轻拨开了手枪的保险,不能再等了,出手!方景林猛地拔出手枪向前面的日本兵扣动了扳机……“砰!砰!”枪声在深夜的街道上显得格外震耳,子弹打进两个日本兵的后脑……“兄弟,好身手,谢啦!”那司机赞赏道。 // --------------- 狼烟北平二十二(2) --------------- “你是哪部分的?” “中国人!快走吧!你们这伙计快不行了。”方景林环顾四周催促道。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方景林迅速闪进煤市街南口,在黑暗中奔跑起来…… 文三儿一个月后才知道,那天晚上砖塔胡同41号出了大事,两个日本人被杀,犬养平斋受了重伤。事后日本宪兵把那一带都戒严了,还在全城展开了大搜捕,至少抓了一百多个嫌疑犯。也是很久以后文三儿才知道,那天夜里他救了徐金戈的命。在这场中日两国情报人员直接交手的火併中,文三儿居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此说来,文三儿也算是参加抗日活动了。这件事让文三儿自豪了很久,他这辈子生活过得太平淡了,在1945年3月的这个夜晚之前,他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但经过这个夜晚,文三儿的身份变了,他不再是个拉车的苦力,他是抗日英雄了。当然,这都是文三儿自己的想法,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文三儿可不管。 第19页 …… 文三儿再看见徐金戈时,已经是1945年的10月份,那时战争已在8月15日结束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使文三儿兴奋了好几天,他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凶悍的小鬼子怎么一下子就投降了。这些小鬼子也很奇怪,一旦投降了,一个个的比猫还温顺,见了中国人就不停地鞠躬,文三儿记得当年路过日本兵哨卡时,中国人若是不向日本兵鞠躬很可能就被捅一刀,如今风水又转回来了,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文三儿每次在街上遇见日本人时,都要故意停下车,双臂抱在胸前,两腿叉开,好好享受一下受人尊重的滋味,这种事也上瘾,要是哪个日本人没向他鞠躬,而是一低头就过去了,文三儿就会勃然大怒,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有人下没人养的东西,见了文爷不鞠躬,还反了他啦。这时文三儿必定要追上去踹他一脚。 // --------------- 狼烟北平二十三(1) --------------- 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一批一批地出现在街上,他们进城时坐的是美式吉普车,才几天工夫,官员们的座车全换了,别克、奥斯汀、菲亚特……北平城成了万国汽车博览会,什么牌子的汽车都有,看来接收逆产是件很惬意的工作。 也该着文三儿和徐金戈有缘,他还真在大街上碰上了徐金戈,这回徐金戈的装束变了,人家可真抖起来了。 那天文三儿在煤市街看见一个女人,这娘们儿贴着墙根儿走得飞快。文三儿觉得有些眼熟,他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他妈的,这小娘们儿就是当年那个日本妓女,那次文三儿和那来顺差点儿为这个日本娘们儿丢了命。真是老天有眼,又让文爷逮住了,文三儿顿时心花怒放,他来不及多想就冲上去把那日本女人用车别在墙角里。 文三儿伸手在日本女人脸上捏了一把:“仔细瞅瞅,还认得文爷吗?” 日本女人慌乱地摇摇头。 “嗯,你们日本人记性都不好,看来文爷得让你长长记性。”文三儿拽住女人的衣领往下一扯,衣领被扯开一个口子,那日本女人白嫩的胸脯露了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闹笑,那日本女人哭了起来。 两个戴着钢盔的国军宪兵手扶着腰间的枪套走过来。一个宪兵噼面给了文三儿两个耳光吼道:“你胆子不小,敢光天化日下调戏妇女?” 文三儿认为有必要和宪兵们解释一下,这分明是误会,他并没有调戏妇女,他是在为国家做事。 另一个宪兵掏出一副手铐说:“你这是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老子现在就逮捕你,快点儿,把手伸出来!”宪兵晃动着手铐催促道。 文三儿终于闹明白了,敢情收拾日本人也犯法,如今好容易把自己的政府盼回来,该是咱中国人抖起来的时候,可这是怎么回事?咱自己的宪兵怎么也打人抓人? “嘿!说你哪,把手伸出来!”宪兵催促着。 文三儿绝望地哭了起来:“老总……不不不,不是老总,您是我大爷,亲大爷,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您高抬贵手,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靠我一人吃饭呀……” // --------------- 狼烟北平二十三(2) --------------- “文三儿呀,你又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哪来的八十老母和老婆孩子?怎么瞎话说来就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文三儿身后响起。 文三儿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胡乱抹了一把泪水,红红的小眼睛里立刻泛出了光亮,他看见一辆美制吉普车停在圈外,身穿美式军服,佩戴中校肩章的徐金戈坐在车里,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两个宪兵走到徐金戈面前立正敬礼。 “徐爷,这两位弟兄可能是和我有点儿误会,我文三儿是什么人?您知道呀,咱好歹参加过抗日,说句不好听的,我文三儿抗日的时候,这两位弟兄还不知在哪儿……” 徐金戈笑道:“行啦,行啦,你少说两句,怎么这么多废话?”他扭头对宪兵们说:“这个人交给我,由我来处理,你们忙去吧。” “文三儿呀,你小子可是长行市了,就你这个耗子胆儿也学会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了?告诉你,日本政府已经宣布投降了,国民政府要按国际公约的规定把日本侨民分批遣送回国,在这期间还要保证日本侨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要是大家都去报私仇,那不就乱套了?”徐金戈教训道。 文三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徐爷,您什么时候回的北平?自打上次我送您去砖塔胡同就再没见过您,您还……还欠着我半个月的车钱呢。” 徐金戈这才想起车钱的事,他抱歉地说:“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儿给忘了,这样吧,我给你留个地址,改日你去找我,我会加倍偿还你的。文三儿啊,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那天要不是你去报信,我也活不到今天,我还欠着你个大人情呢。” ……文三儿做梦也没想到,天上还真掉下馅饼了,他突然变成了有产者,成了一辆新洋车的所有者。洋车是徐金戈送的,是虎坊桥“西福星”洋车行里最好的车,价格为195元。 第20页 徐金戈给文三儿钱的时候,文三儿一时百感交集,涕泪纵横,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捣蒜般地叩起头来:“徐爷,我文三儿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你磕头有瘾是怎么着?给我站起来!”徐金戈勃然大怒。 // --------------- 狼烟北平二十三(3) --------------- 徐金戈嘆了口气道:“算啦,文三儿啊,我要感谢你,希望你收下这辆车,今后攒点儿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 --------------- 狼烟北平二十四(1) --------------- 犬养平斋在砖塔胡同41号门前向正在下车的徐金戈恭恭敬敬地鞠躬:“徐先生,里面请……” 徐金戈不计前嫌地向犬养平斋伸出手。两人走进客厅,犬养平斋说:“请坐,徐先生。” 徐金戈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问:“犬养平斋先生好功夫啊。” 犬养平斋躬了躬身子回答:“徐先生过奖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败军之将不言勇’。” 徐金戈摆摆手说:“您不必谦虚,说实话,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使我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儿,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犬养平斋先生的确是个高手,徐某自愧不如。” 犬养平斋神色肃然:“请恕我直言,一个四万万人口的泱泱大国,如果像徐先生这样的血勇之人再多一些,我们恐怕早就输掉这场战争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尽管打了八年,可毕竟是你们输了。” “日本并未败给中国,如果不是美国参战,再打八年我们也不会输。当然,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贵国情报部门准备如何处置我。” “那我先开个价,你考虑,我要你交待你及你的情报网在中国境内的全部活动,也包括贵国‘黑龙会’的内部情况,作为交换,你可以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我国政府保证对你既往不咎,这个条件你是否满意?” 犬养平斋笑了:“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首先,我的身份本来就是日本侨民,而不是战俘。第二,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是个受日本政府雇用的情报人员,要搞清楚这一点并不难,现在盟军已在日本登陆,我国情报部门的档案对盟军而言已不再是秘密。因此,我再重申一遍,我的身份是日本侨民,按国际法原则,我理应由贵国政府遣返回国。” 徐金戈冷笑道:“那么黑龙会是个什么组织呢?” 犬养平斋耸耸肩膀:“对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称呼。” 徐金戈知道犬养平斋这类人并不容易对付,索性把话挑明:“有个小问题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贵国目前在中国的侨民成千上万,具体数字恐怕连贵国政府都搞不清楚,若是有几个日本侨民在遣返之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大概不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 --------------- 狼烟北平二十四(2) --------------- “你是说,如果你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让我永远消失?” 徐金戈笑笑:“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同行之间不必隐讳这一点。” 犬养平斋反问:“难道我没有死过吗?你我有缘,曾经共享过一颗762毫米口径的子弹,这颗子弹先是打穿了你的身体,然后又钻进了我的身体,并且留在了里面。一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给我取出了子弹,他告诉我,在你前面的那个人伤势会比你重,因为他抵消了弹头一半的能量,受的是贯通伤,此人能否活下来我无法推测。徐先生,当时我就想,是否以前犯了一个错误,我低估了中国人的血性,其实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民族中都会出现勇士,片面地看待一个民族的勇气是愚蠢的。哦,扯远了,说到现在,既然你可以毫不犹豫对准自己胸膛开枪,那么我为什么会怕死呢?” “你的意思是拒绝合作?” “当然,如果你能给我一把武士刀,我将感激不尽,大和民族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更喜欢用刀来解决问题。很遗憾,你们的宪兵搜查得很彻底,连一把武士刀都没给我留下。” 徐金戈站起来:“犬养平斋先生,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将来如果需要,我会送刀给你。” 犬养平斋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巡长,您的电话!”巡警队办公室里有人在喊。 方景林走进办公室拿起话筒:“喂!哪位?” “景林,是我。”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方景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你?” “是我,老地方见!”电话被挂断了。 还是中山公园的社稷坛,方景林远远地看见罗梦云从大门里向他走来。 方景林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过去,像久别的恋人那样把罗梦云抱在怀里。 两人走近了,在相隔一米处站住,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没有说话。 “景林,我回来了,你还等什么?”罗梦云期待地望着他。 第21页 方景林热泪长流,他猛地将罗梦云抱在怀里…… // --------------- 狼烟北平二十五(1) --------------- 文三儿昨儿晚上去寿长街逛暗窑子去了。他是天黑以后去的,也不像新手那样对窑姐的模样挑挑拣拣。文三儿知道,挑也没有用,卖东西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想要好的你该去八大胡同,甭到这儿来。 窑姐儿“咣”地关上门,对文三儿笑道:“哟,大哥够性急的,您还没问问价儿呢,怎么就把衣服都脱了?” 文三儿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大爷我是常客了,还能不知道价儿?三毛钱打住了吧?” “您说的那是老皇历了,现如今什么不涨价儿?您给五毛吧。” 文三儿怒道:“什么?就你这模样儿还敢要五毛?你有镜子没有?先照照镜子去!” 窑姐儿扭头喊了一嗓子:“花猫儿!” “来啦!”一个大汉应声蹿了进来,这人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斧子,一开口话就横着出来:“谁呀,谁他妈活腻歪啦?” 文三儿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彪爷手下的花猫吗,这小子怎么干开这个了? 花猫儿显然也认出了文三儿:“哟,这不是文三儿吗?有几年没见啦,怎么着?今儿个是来砸我买卖的?” 文三儿赔着笑脸:“哪儿呀,大哥,兄弟我不是不知道吗?咱们哥们儿还真有好几年没见了,彪爷还好吗?” 花猫儿没好气地回答:“谁知道他好不好,老子早不跟他干了,我说文三儿,几年没见你还他妈长行市了,想逛窑子不给钱?” “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和大姐逗闷子吗?您放心,该多少是多少,我一分不差您的。” “唔,这还差不多,得,文三儿,你先忙着,我还要到别处照应,没事儿常过来啊。”花猫儿拎着斧子出去了。 ……徐金戈直到抗战胜利后才知道,那个神秘的“黑马”就是大名鼎鼎的军统华北办事处主任,兼任北平市民政局长的马汉三,这个马汉三道行不浅,当年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化装成车夫,潜伏了好几年。 光复以后,有一次徐金戈去保密局华北办事处公干,马汉三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里碰见刚办完事的徐金戈,他像老熟人一样和徐金戈打招呼:“金戈老弟,你还是老样子嘛,怎么样,最近还好吗?”徐金戈望着他肩上的少将军衔立正道:“长官,您认识我?” // --------------- 狼烟北平二十五(2) --------------- 马汉三笑了:“我太认识你了,我们打了八年交道,你说,我能不熟悉你吗?” 徐金戈惊奇地问:“长官,您是……” “还记得‘黑马’吗?那正是鄙人。”马汉三转身要进办公室。 “长官……”徐金戈轻声叫了一声。 马汉三回过身问:“还有事吗?” 徐金戈脚跟一碰,向马汉三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他的眼睛湿润了。 马汉三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个叫方景林的警察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朋友,长官,他怎么了?”徐金戈很惊讶。 马汉三沉吟道:“你该去感谢一下,你受伤的那天夜里,是他救了你,这人是个快枪手,有些身手,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到我们北平站工作。” “长官,那天夜里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等我清醒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长官怎么知道?” “这不奇怪,因为我当时也在场,他同时也救了我,光复后我在警察局查到了这个人,才知道他叫方景林。” “长官,我会去找他,这个人好像只喜欢当警察,对别的工作没什么兴趣,我试试吧。” 马汉三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进了办公室。 这次会面给徐金戈留下深刻印象。 ……方景林一口回绝了徐金戈的建议。 “金戈兄,你不用再说了,我干警察挺好,你们那个部门名声不大好,我不去。” 徐金戈不满地说:“什么话嘛,这话幸亏是你说的,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肯定认为他是共产党。行啦,不去就不去吧,我们庙小,请不动你这尊大佛,咱们还是朋友,景林兄,我得感谢你啊,要不你出手相救,我徐金戈也活不到抗战胜利,我该怎么报答呢?”徐金戈真诚地说。 方景林开玩笑道:“别总怀疑我是共产党就行了,那就是报答。” “你不会是共产党,这我有把握。” “何以见得?” 徐金戈正色道:“共产党喜欢搞统一战线,他们可以和国民政府的任何部门合作,惟独不会和我们合作,双方结仇太深了,即使在抗战中也不可能合作。” // --------------- 狼烟北平二十五(3) --------------- 方景林没吭声,心说,你错了,当年要不是我通知你,你们去协和医院解救杨秋萍时就会落入日本人的陷阱,你们这些混蛋,要不为了抗战,我才不帮。 第22页 // --------------- 狼烟北平二十六(1) --------------- 徐金戈走进“翠云轩”茶馆时,文三儿已在此等待多时了,他破天荒地要了一壶“碧罗春”,还有几碟瓜子、云片糕之类的小吃,文三儿从来没这样奢侈过,以前他喝茶总是喝“高末儿”。 徐金戈显得心事重重,落座后他有些不耐烦地问:“文三儿呀,你拿我当闲人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快说,我可没时间和你喝茶扯淡。” 文三儿放下茶碗四下看看,然后凑近徐金戈小声说:“徐爷,干您这行也得有几个眼线吧?你看人家王巡长……” “文三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得嘞,您瞧我这臭嘴,一说秃噜了就收不住,咱说正事,您还记得吧?民国二十六年芦沟桥开战那会儿,北平出了个大案子,日本笠原商社的老闆佐藤一家七八口人被杀,家里被人抢了个精光……” 徐金戈一下子直起身来:“我还记得,当时北平的很多报纸都报导过,是个特大抢劫杀人案,当时已经是战争前夜,北平危在旦夕,警察局也无心破案,这案子就成了悬案。” 文三儿得意地拍拍胸脯:“徐爷,您瞧,认我这个兄弟不吃亏吧?这个案子前前后后咱都知道,谁干的?都抢了什么东西?作案人现在在哪儿?你兄弟我都门儿清呀,徐爷,您别急,喝口茶,我慢慢跟您说。”…… 早上起来,花猫儿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门口磨他那把斧子。花猫儿边磨斧子边琢磨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他也不喜欢这个职业,一个老爷们儿靠几个老娘们儿卖身子过日子,这本身就是件栽面儿的事,但凡有点办法谁干这下三烂的事?要怨只能怨彪爷不仗义,当年跟彪爷鞍前马后伺候,花猫儿可谓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儿对不起彪爷的地方。 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时,花猫儿受彪爷的指派,带几个弟兄做了佐藤一家,当时洗劫的财物就装了满满一大车。彪爷的嗅觉出奇的灵敏,29军还没撤退他倒先撤了,就像扎猛子,从北平一傢伙扎下去,等他露出头来的时候人已经到重庆了。抗战八年里据说也没闲着,战时的重庆缺什么彪爷倒腾什么,钱恐怕是赚海了去了。问题是,像花猫儿这样忠心耿耿为彪爷卖命的弟兄,彪爷是怎么对待的呢?彪爷离开北平之前,仅用了二十块大洋就把花猫儿打发了,这八年里花猫儿过得容易吗? // --------------- 狼烟北平二十六(2) --------------- 如今这世道只有彪爷这样的人才如鱼得水,无论世道怎么变,不变的是彪爷。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是8月15日,人家彪爷8月底就和一群接收大员们出现在北平街头,那天,他不顾一切地叫着大哥冲过去,彪爷见了他先是一怔,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儿,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往花猫儿手里一拍,只说了一句话:“兄弟,我还住在老地儿,有什么话家里谈。”说罢他钻进汽车,屁股一冒烟儿开走了。 花猫儿那天激动得一宿没睡好觉,彪爷又出山了,怎么着也该给自己谋个差事干干。 花猫儿想错了,如今彪爷正春风得意,根本没拿花猫儿当回事,当他找到彪爷当年住过的老宅子——菜市口丞相胡同15号时,守门人一张嘴话就横着出来:“找彪爷?你谁呀?告诉你,彪爷今天不会客。”大汉说完“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花猫儿真有心用斧子剁了那条看门狗,妈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倒退十年谁敢这么对待花猫儿?废了他! 花猫儿还没有磨完斧子,门口便停下一辆美制中吉普,一个佩戴中尉军衔的国军军官带着四个头戴钢盔,胸前挎冲锋鎗的士兵走近屋子。花猫儿慌忙站起身子迎过去,赔着笑脸问:“老总,您找谁?” 中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那个绰号‘花猫儿’的人?” 花猫儿点点头:“老总有事吗?” “没事儿我上这儿来干吗?比他妈猪圈还臭,你,跟我走一趟。”中尉一挥手,四个士兵一拥而上,前后左右将花猫儿夹在中间。 徐金戈通过审讯花猫儿等人获得了不少肖建彪的秘密,他又通过保密局系统将肖建彪在重庆时的情况查个一清二楚,这个行踪诡秘的“彪爷”终于浮出了水面……徐金戈一旦锁定目标,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也就渐渐形成了。 // --------------- 狼烟北平二十七(1) --------------- “徐长官,鄙人肖建彪有失远迎,给您赔罪了。”长袍马褂的肖建彪走进客厅拱手道。 “在下肖建彪,下人无知,怠慢了徐长官,鄙人已经责骂过了,还请徐长官海涵。” 徐金戈开门见山道:“肖先生,徐某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肯定是公事,还得请肖先生配合。” “徐长官有事尽管讲,我肖建彪无不从命。” 徐金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印着国民党党徽的公文纸扔在桌子上:“我这里有一些材料,请肖先生过目。” 肖建彪狐疑地盯了徐金戈一眼,拿起材料浏览了一下,然后神态自若地将材料扔在桌子上:“看来徐长官对鄙人的私事很关心啊,敢问您有什么打算?” 第23页 徐金戈点燃一支香菸猛吸了一口,仰起头来将烟雾喷向天花板:“肖先生,这不是来和你商量吗?” 肖建彪笑了:“鄙人没和保密局的人打过交道,看来真是失策,不过,中统那边我还有几个朋友,这样吧,哪天约个时间,肖某做东,再叫上中统的朋友,请你们北平站的乔站长还有你徐长官一起吃个饭,大家交个朋友,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徐金戈面无表情地反问:“既然是朋友,你就不怕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哎哟,这话是怎么讲?不过是借吃饭为名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嘛,怎么搞得这么紧张?” 徐金戈一字一句地说:“肖建彪,我知道你有不少上层关系,必要时也会有人为你的罪行开脱,但我告诉你,你的运气不太好,因为你碰到我手里,也只好认倒霉了,实话告诉你,你的罪行随便拣出一件就能杀你十次。” 肖建彪的脸色变了,他太清楚保密局的手段了,当年汪精卫那样的大人物叛国投敌,“军统”的特工人员照样敢追杀到河内。抗战期间在上海,“军统”特工和汪伪76号特工展开了一系列血腥的厮杀,手段极为残酷。肖建彪早有耳闻,他后悔当初没有和“军统”的人拉上关系,以至于现在撞在保密局的枪口上。 “徐长官,我肖建彪愿意与保密局合作,请您吩咐。” // --------------- 狼烟北平二十七(2) --------------- ……花猫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眼失神地看着街上走过的行人,脑子里却走马灯般地转着各种念头。彪爷要是知道自己把此事全撂了,恐怕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花猫儿的肩上。 花猫儿猛地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彪爷,您是打算就在这儿做了我,还是找个地方再动手?” 肖建彪满面笑容地拍拍花猫儿的肩膀:“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惹着我兄弟了?” 花猫儿愣了,他没想到彪爷竟然如此和蔼亲切,莫非自己多心了? 肖建彪背着手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突然,肖建彪抽泣起来,花猫儿大吃一惊。 肖建彪终于哭出了声:“兄弟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啊,哥哥我心里也委屈呀,民国二十六年我撤出北平,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干我们这行的有纪律呀,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哥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花猫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肖建彪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大哥是国防部保密局的人,主要负责对日情报工作,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之前,我奉上峰指令到了重庆,抗战八年里哥哥我一直在做秘密工作。 “那天不让你进门是哥哥我的意思。哥哥我自从回北平以后公务繁忙,你想啊,接收敌产,没收逆产,惩处汉奸,这还不算清查共党分子,哪样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可我没忘了兄弟,心里一直惦记呀,你得容哥哥我想辙,在保密局给你谋个差事。你想想,我那里人多眼杂,那天要是我心一软把你请进去,你的差事恐怕也就吹了,兄弟啊,哥哥我的一片苦心你明白吗?” 花猫儿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都一扫而光,看来还是自己小心眼儿了。 肖建彪宽容地拍拍花猫儿的后背:“兄弟啊,别哭了,起来!起来!我有正事要说。” “现在我代表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宣布一下对马大山同志的任命,现委任马大山同志为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上尉行动组组员,从即日起享受国军上尉军官的薪金及待遇。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十一日。 // --------------- 狼烟北平二十七(3) --------------- “马大山同志,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我的指挥,特别是要注意保密,你的真实身份除了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违者,严惩不怠!” “是!长官。”花猫儿立正道。 // *************** *第四篇 *************** “二爷,您说说,这金圆券叫钱么?还他妈的顶不上擦屁股纸,咱长这么大还没用麻袋盛过钱,这几天上街拉活儿我得带上两条麻袋装钱,今儿个一上午我挣了足足两麻袋金圆券,搁在车座儿上比他妈拉个大活人还沉,到了中午我用这两麻袋金圆券买了两根油条,卖油条的李老六数钱就数了一个多钟头,数得头都大啦,数完钱他回身给我拿油条,一脑袋就撞在门框上了,脑门上肿起个大包,还没来得及揉揉,得,又来了一位爷,愣是扛了四麻袋金圆券要买油条,李老六当时就急啦,操!我他妈不卖了,这哪是卖油条啊,这是收烂纸呢。我说了,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条不卖了你还能自个儿吃,文爷我招谁惹谁了?两麻袋票子才买了两根油条,还不够塞牙缝儿的,我找谁说理去?”文三儿愤愤不平地骂着。 --------------- 狼烟北平二十八(1) --------------- 犬养平斋看看手錶,再有二十分钟就可以检票上车了,这是一列发住天津塘沽港的专用列车,日本侨民们将在那里上船回国,从火车站直到港口,被遣返人员由日俘日侨管理处工作人员和宪兵监督负责。 第24页 当犬养平斋得到通知,他可以作为日本侨民遣返回国时,他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老牌特工,职业要求他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尤其是喜讯将临的时候,也许就是你生命终结的先兆。犬养平斋用换位思考的方式判断自己的结局,如果自己处在徐金戈的位置上会怎么样?结论是:徐金戈不会轻易放手,那等于放虎归山。事情是明摆着的,关于间谍罪的指控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被法庭所认定,但犬养平斋的对手并不是法庭,而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机关,他们也同样是由一群经验老道的特工人员所组成,世界各国的情报部门都是一样的,他们有自己的特定规则,目的永远是第一位,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是不重要的。犬养平斋盘算了一下,如果在上火车之前不出事,那么到了天津也有可能出麻烦,那是美国人管辖的地区,而那个无孔不入的中央情报局,恐怕也会对犬养平斋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并不怕死,这辈子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他对死亡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问题是,如果他多年来惨澹经营建立起的谍报网也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中止的话,犬养平斋会觉得死不瞑目,这意味着自己这辈子一无所获,这个谍报网的联络方式、人员名单及提供经费的渠道都贮藏在他的脑子里,一旦这个脑袋没有了,谍报网恐怕也就消失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犬养平斋有些后悔,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採用单线联繫的方法,把全部秘密装进脑子里,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谁知到头来也是失策在这上面。 犬养平斋现在能做的,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如果今天能够逃过此劫,他愿意用一生的积蓄打造一尊金佛,送到京都最大的寺院里,向神明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花猫儿走进了候车室,他牢记着彪爷嘱咐:你干掉那鬼子以后,只需仰天大笑,喊一句,此仇总算是报啦!这时宪兵会马上扑上来抓住你,你千万不要反抗,等你被押到宪兵司令部时,我会和保密局的长官们在那里等你,长官要亲自给你授勋章,到时候你就是英雄了。此时花猫儿一边寻找着目标一边想像着当英雄的感觉……彪爷说得不错,那日本鬼子不难找,在老人妇女的人群中,花猫儿一眼就把犬养平斋认出来了,这傢伙中等身材,显得很粗壮,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他的目光很锐利,花猫儿的目光在一瞬间和那人的目光骤然相遇……目标确定无疑,花猫儿闪电般地抽出驳壳枪狠狠地扣动了扳机,震耳的枪声在候车室里爆响起来…… // --------------- 狼烟北平二十八(2) --------------- 从花猫儿走进候车室那一刻起,犬养平斋的目光就锁定了他,此人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拎着一个牛皮旅行袋,上面的拉练已被拉开,犬养平斋立刻作出了判断,老对手徐金戈要出手了。犬养平斋没有恐惧,他平静地注视着花猫儿抽出驳壳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犬养平斋从乌黑的枪口里看到了徐金戈含笑的目光…… 花猫儿演戏般仰天长笑:“痛快啊,此仇总算是报啦!”现在他在等候下面情节的发展,按照事先的约定,宪兵们该扑上来扭住自己……但是,花猫儿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不远处的两个宪兵并没有扑过来,反而以飞快的速度掏出了手枪……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剎那,花猫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妈的,上当啦…… 两个宪兵的手枪几乎同时打响,花猫儿的思维猝然中止,因为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另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脑门,花猫儿最后一刻的感觉是,大地正以飞快的速度迎面向他扑来…… 关于犬养平斋的死,北平《世界日报》、《北平日报》、《新生报》、《经世日报》、《新民报》等几家报纸在事发的第二天,都以头版头条的位置登出了特大新闻。徐金戈早晨上班时也随手买了一份《北平日报》,上面以大号铅字印出醒目的标题:《日侨丧命,凶手喋血》。 // --------------- 狼烟北平二十九(1) --------------- 孙二爷捧着水菸袋正和对门儿杂货铺的于掌柜下象棋,见文三儿一脸的怒气,便问道:“怎么啦文三儿,是谁招咱爷们儿生气了?” “二爷,您说说,这金圆券叫钱么?还他妈的顶不上擦屁股纸,咱长这么大还没用麻袋盛过钱,这几天上街拉活儿我得带上两条麻袋装钱,今儿个一上午我挣了足足两麻袋金圆券,搁在车座儿上比他妈拉个大活人还沉,到了中午我用这两麻袋金圆券买了两根油条,卖油条的李老六数钱就数了一个多钟头,数得头都大啦,数完钱他回身给我拿油条,一脑袋就撞在门框上了,脑门上肿起个大包,还没来得及揉揉,得,又来了一位爷,愣是扛了四麻袋金圆券要买油条,李老六当时就急啦,操!我他妈不卖了,这哪是卖油条啊,这是收烂纸呢。我说了,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条不卖了你还能自个儿吃,文爷我招谁惹谁了?两麻袋票子才买了两根油条,还不够塞牙缝儿的,我找谁说理去?”文三儿愤愤不平地骂着。 文三儿的怒骂也勾起了孙二爷的火,他的一肚子不满正无处发泄呢,于是也跟着骂了起来:“你到我屋里瞅瞅,快成中央银行了。瞧着吧,今儿个晚上伙计们再交车份儿我就没地儿睡觉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25页 文三儿咂巴着嘴嘆道:“如今连逛窑子都不敢去了,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扛着一麻袋钞票逛窑子的,还没见着窑姐儿呢自己先累趴下了,哪还有精神头儿和窑姐儿招呼?这叫他妈的什么世道。” 孙二爷吸了口水烟又想起了什么:“于掌柜,前些日子政府三天两头枪毙人是因为什么?” 于掌柜撇了孙二爷一眼,似乎嫌他孤陋寡闻,他指了指院外说:“你没见布告上写着吗?枪毙的都是投机居奇的奸商,还有私藏黄金外币的有钱人。” 文三儿很是兴灾乐祸:“该毙,死一个少一个,政府要收拾有钱人,我举双手贊成。” 孙二爷不爱听了:“嘿!文三儿啊,你他妈怎么像共产党啊,老和有钱人过不去?” “二爷,这就是您多心了,我不是说您,您又不是有钱人,您不就是趁几辆车么?那不算有钱。” // --------------- 狼烟北平二十九(2) --------------- “你什么意思呀?我不算有钱人,那不就是没钱了?就凭你文三儿一个臭拉车的也敢说我没钱,告诉你,二爷我拔根汗毛就比你腰粗,一天的花销就顶你一年的,你少跟我这儿装大尾巴鹰。” “是是是,二爷,是我说错了,您有钱,您能没钱么?哪天您一高兴连前门楼子都能买下来……” 孙二爷更是火冒三丈,他抬手给了文三儿一个耳光骂道:“×你妈的,我看你是欠抽了,敢拿二爷我开涮。” 文三儿捂住脸喊:“二爷,我招您惹您啦?杀人不过头点地,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孙二爷想都没想,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二爷我欺负你了又怎么样?你他妈是老和尚的木鱼儿——天生就是个挨敲的货。” 于掌柜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劝架:“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回,聊得好好的,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文三儿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自己也算是和保密局沾点儿边的人,曾经两次参加抗日除奸行动,要不然保密局的中校长官徐金戈凭什么奖励自己一辆洋车?想到这里,文三儿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他用双手扳住桌沿猛地一使劲,“哗啦”一声花梨木八仙桌被掀翻,孙二爷的棋盘棋子、黄铜水菸袋、茶壶茶碗被摔得满地都是……孙二爷和于掌柜都被文三儿的举动惊呆了。 文三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二爷的鼻子骂道:“姓孙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打你文爷?我看你是活腻了,你知道文爷我是谁?” 孙二爷似笑非笑地盯着文三儿说:“你是谁呀?二爷我眼神儿不好,还真瞧不出来你是哪路神仙。” 文三儿也报以冷笑:“姓孙的,你是狗眼看人低啊,文爷要是报出名号非吓死你,听说过国防部保密局么……” 混混儿出身的孙二爷连挨揍都不怕,岂能怕吓唬?孙二爷懒得再跟文三儿斗嘴,他铁青着脸转身进了卧室…… “保密局的徐爷是我的……”文三儿的话戛然而止,即而转身没命地窜出门去…… 只见孙二爷手里攥着把雪亮的匕首,咬牙切齿地冲出卧室向门外追去…… // --------------- 狼烟北平三十(1) --------------- 文三儿听见马路对过有人叫车,连忙拉着空车横过马路,嘴里应着:“来啦!来啦!”他冲过马路才发现,原来叫车的是罗梦云。 “文大哥,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罗姑娘,您说,只要我能帮上的,我文三儿没二话。” “我最近经常要出门,除了给母亲请医生,抓药,还要去图书馆整理父亲的一些遗稿,我想包文大哥的车,包月的费用由您定,不知道您有没有困难。” 文三儿松了一口气:“嗨,我当是什么事儿,不就是拉包月吗?没说的,什么时候去都成,您那儿能住吗?” 罗梦云撩起旗袍下摆坐上了洋车:“当然可以住,我们现在住在姨妈家。她家的房子大着哪。不过……还得看您是否方便,文大哥,我们先去同仁堂吧。” 文三儿心花怒放地端起了车把:“知道喽,去同仁堂,罗姑娘坐好,走喽……” 那天,保密局新任站长把徐金戈叫去,告诉他,二组的段云鹏以前就是行窃高手,和“燕子李三”齐名。此人恶习不改,党国用人之际,一直没有计较他。但他在最近行窃时,意外发现了35军王牌101师师长赵明河家阁楼上放了一部无线收发报机。两军正是决战时候,谁占有第一手情报,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事有些棘手,可我们决不能看着共党的秘密电台束手无策。上面指示,监视布控,不能让共党分子跑了。 徐金戈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把赵明河少将的基本情况及家庭成员查清楚了。 徐金戈知道,这个秘密电台的出现至少已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北平站电讯情报技术室使用了美国最新的电讯测向技术和它周旋了很长时间,每次都是功亏一篑。结论只有一个,问题出在保密局北平站内部,共产党的谍报人员已经成功地渗透进来,在每次抓捕行动展开之前就把消息通知给共党地下组织。所以这次行动要绝对保密。 第26页 徐金戈拉开写字檯的抽屉,拿出一沓文字材料摊开,这是关于赵明河家庭状况的调查材料。 赵明河现居住地住址:北平市南城教子胡同8号。 // --------------- 狼烟北平三十(2) --------------- 目前家中常住人口如下: 丁如萍,赵明河之妻,现年五十一岁,家庭主妇。 丁如君,丁如萍之妹,现年四十八岁,燕京大学教授罗云轩(已故)之妻,家庭主妇。 罗梦云,罗云轩、丁如君之女,现年二十八岁,民国二十五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学,为西方语言文学系一年级学生。北平沦陷初期仍在燕京大学就读,后离开北平去向不明。民国三十二年到重庆,曾在《中央日报》任时事版记者。民国三十四年“光复”后由重庆返回北平,进入《大公报》任职,现为《大公报》驻北平记者站记者。今年7月,罗云轩教授病故,罗梦云办理完父亲的后事,与母亲丁如君一起住进姨母丁如萍家至今。 赵宅还有管家、目前有管家、僕役、司机、人力车夫其他人员。另有武装警卫人员共十二人(隶属关系为国军第35军第101师警卫营编内)。 徐金戈看了一下警卫人员之武器装备情况,心说这哪里是个警卫班,它的武器配备及火力简直比野战部队的突击队还强,若是强行进入,没有一个连的正规军配合,北平站的行动组等于送到砧板上的肉,还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徐金戈认为,这份名单上,最为可疑的人是罗梦云,仅从她的履历上就可以发现诸多疑点。譬如罗梦云在“七七事变”之前已读完大学一年级,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也就是说,罗梦云应该在民国二十九年前从燕大毕业,而调查材料上表明,民国三十二年罗梦云突然出现在陪都重庆,那么她从毕业后到去重庆之间有三年时间不知去向,她能去哪里?会不会是去了延安? 徐金戈从卷宗袋里抽出一沓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保密局北平站的特工们在各种场合以各种角度偷拍的。徐金戈挑出罗梦云的照片仔细端详着,这是罗梦云外出时坐在人力车上被偷拍的,不可否认,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皮肤光洁细嫩,五官搭配得很精緻,更难得的是雍容华贵的气质。这样的女人居然会是共产党?真是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中,共产党应该是体现底层民众政治诉求的团体,是暴民政治的产物,他们对高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优雅的谈吐都怀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是什么原因使罗梦云这样的女人也加入了共产党? // --------------- 狼烟北平三十一(1) --------------- 徐金戈心里突然一动,罗梦云照片上的形象触动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在哪儿见过呢?对,想起来了,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之前,他和方景林在茶馆里遇见杨秋萍和几个大学生为抗日募捐,杨秋萍身边的那个女学生就是罗梦云…… 徐金戈正要把卷宗袋放进文件柜,却发现那些照片还摊在桌子上,他动手收拾照片时又意犹未尽地拿起罗梦云那张照片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徐金戈竟然大吃一惊,这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这个拉洋车的人怎么这么眼熟?我的天吶,这不是文三儿吗,难道这小子也和共产党混到一块儿去啦? 罗梦云在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大门前下了车。这里是罗梦云常来的地方,她每个星期至少要来三次,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联络员在这里将已翻成密码的情报交给她,由她通过电台发出去,至于这些情报的内容,罗梦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并不掌握密码。 罗梦云走进阅览室,填写完阅书单后将书单夹在运书机上,然后坐下来等候。这个图书馆建筑最新颖的地方即为运书机与地砖。其运书机可自挟阅书单由前楼至后楼索书,并运书转来,不需人力;其地砖更有特点,貌以坚硬光滑,实则柔软而富有弹性,着皮鞋步入其中,无橐橐之声。罗梦云等了不到十分钟,运书机便运来她需要的书籍,罗梦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当她确定身旁无人注意之后,便取出夹在书籍里的情报装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一次交递情报的活动就这样轻松地完成了。这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办法,处处体现出策划者的高明,取情报的人不知上线藏在哪里,即使被当场抓获,保密局的特工们也只能得到一份用密码写成的“天书”,除非你把后楼书库里的几十个工作人员全部逮捕,逐个审讯,即便如此,你也不敢保证能锁定那个“上线”的藏身位置,他也许在你展开行动之前就已从容转移了。 罗梦云将参考书和笔记本摊开,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 坐在阅览室另一个角落的徐金戈似乎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罗梦云。 // --------------- 狼烟北平三十一(2) --------------- 文三儿万没想到徐金戈会找上门来,他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徐金戈了,文三儿感到纳闷,自己到赵家拉包月的事徐金戈怎么知道呢? 徐金戈向窗外望了一眼,小声道:“记住,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你堂弟,做生意的。” “您改行做生意啦,那保密局……” 第27页 “嘘!小声点儿,千万别提保密局,我是你堂弟,是做古玩字画生意的,记住啦?” “记住啦,您不是保密局的,您是……” “文三儿啊,你可真是个猪脑子,我和你说几遍了?千万别提保密局,一个字也不能提。” 文三儿又替徐金戈把酒满上,小心翼翼地问:“堂弟,你怎么做上字画儿生意啦?这年头儿,窝头都快吃不上,还有人买字画儿?” 徐金戈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说:“当然有,字画儿这东西到什么时候价格都只升不降,关键是看你手里有什么货,堂兄呀,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一笔买卖,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要是做成了,你我都能捞上一笔,你干不干?” 文三儿一口干掉杯中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态度坚决地回答:“干,只要有钱挣,又不用掉脑袋,我干吗不干?” “据我所知,罗家还是有些家底儿的,罗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也喜欢古玩字画儿,听说罗教授在世时,买古玩字画儿不惜倾家荡产,但罗夫人的陪嫁资产他却不好意思动,我琢磨,罗夫人和罗梦云肯定对这幅画儿有兴趣。” 文三儿兴奋地一拍大腿:“嗨,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现在好办了,我正给罗小姐拉包月呢,这笔买卖我牵线。” ……一身商人打扮的徐金戈再次敲响了教子胡同8号的大门,上次徐金戈来拜访文三儿,只观察了前院的布局,而无缘窥其全貌,所以他下决心再侦察一次。开门的是一个胸前挎着“汤姆森”冲锋鎗的国军中士,他向徐金戈敬了个礼问:“请问您是文先生吗?” 徐金戈点点头:“鄙人文宜生,我在电话里和罗小姐约定了时间,麻烦您通报一下。” 中士打开大门:“罗小姐在客厅里等您,请随我来。” // --------------- 狼烟北平三十二(1) --------------- 罗梦云的卧室在小楼的二层,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是起居室,里面才是卧室,而卧室里还有专用的浴室。她使用的电台一开始设在小楼顶层的阁楼上,后来罗梦云又将电台挪进自己的专用浴室里,她发报时总是把水笼头打开,给家人以洗浴的假象,赵府的老妈子都知道,罗小姐是个一天要洗两三次澡的、有洁癖的女人。 昨天,罗梦云收到了北平地下党城工部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紧急消息,此处已被敌人所监控,命令罗梦云立刻放弃电台,按预定方案转移城外。罗梦云踌躇良久,最后决定推迟转移方案,她还有很多重要情报没有来得及发出,此时大战在即,军情如火,情报决定着战争的胜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耽误,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况且,如果敌人已对赵府进行了监控,罗梦云即使现在就走,也未必能走得出去,她横下一条心,决定破釜沉舟,捨身一搏,管它结局如何,先把情报发出去再说。 这些年罗梦云无数次想起过同学杨秋萍,杨秋萍的死亡实在是太惨烈了,罗梦云无法想像,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令人发指的酷刑。 罗梦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敌人逮捕,面对着审讯室里那些可怕的刑具,自己究竟有没有承受严酷刑讯而不出卖自己同志的能力,要知道,在某些特殊情境下,肉体也会背叛灵魂,罗梦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承受力,她可以承受死亡,却无法承受酷刑,因为她不具备铁一样的意志,她只是个从小在养尊处优环境中长大的普通女人。 记得有一次,方景林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罗梦云的回答是:亲爱的,请放心,没有人能活着抓住我。 此时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五磅美制烈性炸药,一只敏感度极高的拉火雷管被绑在炸药上,罗梦云测算过,她的房间位于小楼二层的楼角,这包炸药的威力可以炸塌小楼的二层楼角,而不会伤及其他房间,她不想给亲人们带来灾难。 罗梦云继续敲动着电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准备都已做好,该来的事情就让它来吧…… // --------------- 狼烟北平三十二(2) --------------- 方景林正要下班,却接到局长的电话, “老方,我刚刚接到保密局北平站王站长的电话,他们要去查抄一部共产党的秘密电台,要求我们派出一些巡警协助,当然,行动方面由他们负责,我们的人只是负责外围的安全。你带几个人去一趟吧。” 方景林打了个冷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说:“行,没问题,地点在哪儿呀?” “好像是南城教子胡同,具体门牌一会儿保密局的人会和你说。” “是!”方景林放下话筒,他感到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气正从脚下升起,慢慢地将他笼罩在寒冷中……罗梦云身份被暴露的时间应该晚于上次在北海的约会,不然方景林现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恐怕早就被捕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最有效的方法通知罗梦云,让她马上脱身。方景林考虑再三,又无奈地摇摇头,他无能为力,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和罗梦云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横向联繫,他们的约会已经违反了纪律,特别是现在,方景林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自己的上级,没有上级的命令,即使罗梦云此时就站在眼前,他也必须视同路人,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遵守的铁的纪律。 第28页 方景林叫了几个巡警下楼,正好看见徐金戈从汽车里出来,老远地就向方景林招手:“景林兄,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方景林也迎过去打招呼:“金戈兄,我还凑合,这不,局长刚派的差,配合你们保密局办案,你多关照吧。” 方景林吸了一口烟问道:“又是抓共产党?你们保密局自己干就行了嘛,干吗非拽上我们?” 徐金戈笑道:“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抓捕情况特殊,不光是要你们配合,必要时还得请军方合作。” “金戈兄,不该问的我不问,我懂规矩,到那儿你就告诉我该怎么配合就行。”“哪儿的话,你我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事情本来不大,不过是个女共党,还有部电台,若是平时,这点儿事我们自己就干了,可现在有点儿麻烦,这个女人藏在101师一个少将家里,院子里还有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班,要是这个警卫班拒绝交出案犯,恐怕你我都对付不了,只能请宪兵帮忙了,闹不好就是一场恶战。” // --------------- 狼烟北平三十二(3) --------------- 一个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匆匆跑来,向徐金戈小声报告:“长官,警备司令部派来一个连的宪兵,现在已经到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徐金戈看了看手錶说:“景林兄,我们出发吧。” 方景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钻进汽车…… // --------------- 狼烟北平三十三(1) --------------- 方景林问:“赵明河在里面吗?” “不在,上午我们通过警备司令部给他设了个小圈套,通知他参加城防会议,等他一到就把他软禁了。” “赵明河是不是共产党?你们调查清楚了吗?” “这还不清楚,至少目前没有证据,但罗梦云肯定是共产党,我们对她监控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教子胡同8号院的大门前,双方还在对峙,院内的沙包工事后面,有一挺“勃郎宁”轻机枪和十来枝冲锋鎗弹上膛,处于随时开火的状态。赵府的警卫人员对宪兵和特工们的喊话无动于衷,他们不像是国军,倒像是赵府的护院家丁,除了主人,他们谁也不认。 守院子的警卫班长徐元成在工事后面一眼就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火箭筒,他冷冷地喊道:“中尉,请把对面房顶上的火箭筒撤走,不然我马上用枪榴弹敲掉它,对不起,这事关我手下弟兄们的性命,兄弟我只好先发制人了。” 徐金戈一听就急了,他大声训斥着张连长:“谁让你架火箭筒的?马上给我撤下来,你这蠢货,把火力点设在人家的射程下,对方就不会先干掉你?” 徐元成中士马上对徐金戈的话表示赞赏:“还是这位徐长官明事理,兄弟我在战场上端掉鬼子的火力点不下十个了,这会儿还怕再多一个?” 徐金戈说:“中士,请你克制一下,现在双方的长官正在交涉,一会儿会有一个解决办法,请你约束手下的士兵,不要做出过激行动。” 方景林递给徐金戈一支烟,说:“上面交涉得怎么样?要么咱们撤兵,要么就打进去,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 徐金戈焦虑地吸了一口烟回答:“哪儿这么容易,赵明河的十来个警卫当然不算什么,问题是我们在北平城内大打出手,势必会引起军方的强烈反弹,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件事警备司令部都作不了主,现在我们站长王蒲臣、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宋肯堂都在华北剿总司令部和赵明河谈判,连傅长官都惊动了,还不知能谈出什么结果,事情很棘手啊。” 两人正说着,一个警察来报告:“长官,有个拉车的要进警戒线,说他是赵家的车夫。” // --------------- 狼烟北平三十三(2) --------------- 徐金戈一拍脑门:“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是文三儿啊,快让他进来。” 文三儿从菜市口大街向南刚刚拐进教子胡同就被警察们拦住了。他正憋了一肚子火,自恃是赵家的人,此时又是在家门口,于是向警察们瞪起了眼:“干吗呀?老子就住在8号院,还不让我回家啦,有什么事儿去跟我家赵长官说,和我说不着,都给老子让开……” 文三儿正闹着,就见警察们让开了一个口子,表示他可以进去,这时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轰地叫起好来:“嘿,这爷们儿真横啊,敢跟警察叫板,牛啊……” 徐金戈见到文三儿便微笑着打招呼:“文三儿啊,你去哪儿啦?” 文三儿顾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边小声问:“徐爷,你和赵长官谁官大?” 徐金戈笑道:“当然是赵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将,我不过是个中校嘛。” 文三儿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问:“既然赵长官比你官大,你怎么敢带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说:“嗨,文三儿,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别在这儿瞎掺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方景林突然开口了:“金戈兄,我有个主意,让文三儿进去探探风怎么样?” 第29页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说:“文三儿是赵家雇用的车夫,他现在要是进院子,那些警卫肯定不会拦他,况且文三儿是罗梦云雇用的,他和罗梦云能说上话,我看,能否让文三儿去见见罗梦云,把我们的意思转达一下,如果罗梦云能听从劝告,主动走出来投案,岂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说:“我想可以试一试,反正现在我们也无事可做。” 文三儿胆怯地望着院门前的沙包工事问:“他们不会开枪打我吧?” 方景林说:“不会,这你放心,只要这边不开火,他们决不会先动手,文三儿,徐长官的话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劝劝她,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她的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 --------------- 狼烟北平三十三(3) --------------- 文三儿点点头:“方警官,我记住了。” 徐金戈异样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对宪兵连长说:“马上向院内喊话,就说文三儿要进院面见罗小姐,请他们不要开枪。” 方景林感到浑身无力,他像虚脱了一样,慢慢地坐在一辆汽车的脚踏板上…… // --------------- 狼烟北平三十四(1) --------------- 罗梦云已经发完大部分电文,她每发完一份文件,就将原件扔进身边的炭火盆烧掉,电键在她的手下达达地响着,无数文字变成了密码,霎时化成电波消逝在空中…… 罗梦云感到一阵轻松,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每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都会意识到,这一天有可能是她生命终结的一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十几年来,罗梦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以前的对手是日本的特高课,而现在是保密局,这两个机关的凶残早已闻名于世,落入他们手中的人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能活命,而是怎样才能避免在酷刑中痛苦地死去,这时,能痛快地死去也许是一种幸福。罗梦云很清楚,与这样凶残的对手为敌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仅仅是不怕死还不够,还要有勇气去承受炼狱般的折磨,她很难想像那种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状态,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承受这样的酷刑,这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力和承受力,罗梦云扪心自问,最后不得不承认,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她永远是个弱女子,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始终伴随着她,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常态,她没有办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如果不是出于信念和理想,她恐怕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罗梦云发完最后一条电文,将原件连同密码本一起扔进火盆,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呢?罗梦云听到有人在敲卧室门,敲门声很轻,从声音上判断,敲门人似乎很胆怯,很迟疑。罗梦云将装炸药的提包挪到自己脚下,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文三儿的声音:“罗小姐,我是文三儿。” 罗梦云将拉火线又塞回了提包里,走到门后问:“是文大哥呀,有事吗?” 文三儿似乎被吓坏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罗小姐,您……您对我不错,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呢,我文三儿不是没良心的人……” 罗梦云轻轻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说什么?有话您就直说嘛。” // --------------- 狼烟北平三十四(2) --------------- “罗小姐,楼下的人……不是我招来的,真的,我敢对老天爷发誓,要是我做了对不起罗小姐的事,就天打五雷轰,生了孩子都没……” 罗梦云挪开了顶门的家具,让文三儿进了门,她发现文三儿的脸色煞白,浑身在哆嗦,却满脸都是汗。罗梦云怜悯地请他坐下:“文大哥,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楼下那些人根本就与您不相干嘛,您不但没有对不起我,反而给过我很大的帮助,我该感谢您才对。” 文三儿欲语还休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罗梦云注视着他,鼓励道:“文大哥,有话您就说,我听着呢。” “徐爷说,他敬重罗小姐您,还说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两边儿都得死人,还……还不如罗小姐您自己去投……投案……对了,徐爷不是我堂弟,徐爷是保密局的……我,我没跟您说实话……” 罗梦云惊讶地问:“等等……徐爷?你说的是你那个堂弟?那个文物商人?哦,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军统的人。” 文三儿突然哭了:“罗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说他有幅画儿您肯定喜欢,罗教授当年想买也没买成,让陆中庸这王八蛋给搅黄了,徐爷想把画儿卖给您,别的我真不知道,我哪知道罗小姐您是共产党啊,我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把徐爷招到家里来。”文三儿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和眼泪。 罗梦云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安慰文三儿:“文大哥,这不怨你,那个人的确有表演天赋,连我都没看出来,不过这样也好,那幅画儿我也不打算付钱了,这件文物应该属于新中国。” 第30页 文三儿劝道:“罗小姐,其实当了共产党也没什么,咱们跟徐爷说清楚了不就完了么?徐爷那个人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也帮您说说好话,他徐金戈肯定得给我个面子,咱以后不干共产党不就得了?” 罗梦云笑了:“文大哥,你真是什么也不懂,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的好意。” 文三儿突然想起方景林的话,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劝起罗梦云来:“方警官也让我给您带话,他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反正方警官大概就是这意思,把事儿说清楚就能回家了。” // --------------- 狼烟北平三十五(1) --------------- 罗梦云正在整理衣服,听到文三儿的话突然僵住不动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文大哥,你说的是方……” “是方警官,就在院门口,我要进来时跟我说的。” “你再说一遍……” “方警官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 罗梦云转过身子,面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 “小姐,您还是……” “别说了,你走吧,告诉那个姓徐的,那幅《兰竹图》我收下了,至于钱……我用命来抵吧,我们两清了。” 文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大声喊:“罗小姐,您听我说……” 罗梦云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快走,不要再说了。” 文三儿无奈地退出房门,“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徐金戈和方景林焦急地迎来了文三儿,徐金戈噼头就问:“怎么样,她说什么?” 文三儿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完了,完了,罗小姐不想活了……” 方景林厉声道:“你哭什么?快说,罗小姐说了什么?” “她说,那幅画儿她已经收下,钱就不付了,她用命来抵,她和徐爷两清了。”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这位罗小姐实在不会做生意,这幅画儿可远不如她的命值钱,这哪里是两清啊,分明是我欠她的。你说呢,景林兄?” 方景林沉默了,徐金戈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徐金戈来不及多想,见宪兵连长跑来报告:“长官,赵明河将军到。” 只见担任外围警戒的宪兵和警察们闪开了一个口子,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开进来,副官先跳下车,拉开了后车门,身穿黄呢军服的赵明河下了车。 徐金戈向赵明河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将军,我是保密局徐金戈中校,此时正在执行上峰命令,请训示。” 赵明河的脸色不太好看,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他不耐烦地还了个礼,略带讥讽地说:“不敢当,我哪敢有什么训示?不过是奉剿总司令部的命令,以共党嫌疑犯的身份命令我的卫士放下武器罢了。” // --------------- 狼烟北平三十五(2) --------------- 徐金戈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地回答:“赵长官言重了,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共党分子,不过,我们有充分证据表明您家里确实藏有共党分子和秘密电台,这个电台刚才还在发报,还请赵长官配合我们执行公务。” 赵明河冷笑道:“中校,你很会说话呀,看来我得向你们王蒲臣站长保荐你,给你个嘉奖什么的。” “卑职不敢,请赵长官息怒!” 赵明河转身向院内喊:“徐元成。” 警卫班长徐元成从沙包工事后站起来回答:“到!请长官指示。” 赵明河铁青着脸下了命令:“给我把工事拆除,全体卫士交出武器,撤出哨位,听候宪兵的检查。” 徐元成顺从地将冲锋鎗扔在地上,卫士们也纷纷站起来把武器扔掉,宪兵连长指挥宪兵们冲进院子…… 突然,负责侦听的中尉在电讯测向车里大喊道:“长官,那个电台又开始发报了……”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冲进车内,头戴耳机的中尉正在全神贯注地边听边报告:“长官,这次她居然用的是明码。” 徐金戈惊讶地说:“明码?你把它译成文字念一下。” 中尉将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依次写在纸上,用明码本把数字译成汉字并念出来:“亲——人,亲——人——们,我——爱——你,我——爱——你——们,永——别——了!” 中尉的话音没落,院内“轰”地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徐金戈等人蹿出汽车向院子望去,只见那座二层小楼腾起一股烈火硝烟,破碎的砖木、瓦块被高高扬起,向四边飞溅开来…… 方景林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随着爆炸声变成了无数碎片,他的思维在一瞬间变成空白,浑身像虚脱了一样软软地瘫坐在汽车脚踏板上…… 方景林恍惚中听见徐金戈在大声喝令坐在侦听车里的人下车,又觉得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进了汽车,方景林清醒过来,他发现徐金戈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很复杂,方景林镇定了一下问:“金戈兄,有事吗?” 第31页 徐金戈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没事儿,把脸擦一擦再出去。”说完他走下汽车。 // --------------- 狼烟北平三十五(3) --------------- 方景林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狼烟北平三十六 1949年元月14日上午10时,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的升起,天津外围上千门大炮 开始集火射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汇成巨大的声浪,使大地为之颤抖。无数颗大口 径炮弹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像飓风一样将国民党守军的碉堡、防御工事以及人的肢 体掀人半空中……四十分钟后,炮火开始向城内延伸,守军的城防工事被全部摧毁。 解放军东北野战军二十二个师共三十万人,在东野参谋长刘亚楼的统一指挥下,对 国民党天津守军发起了总攻。 15日上午10时,解放军东野38军的一个团冲进了天津警备司令部,中将司令长 官陈长捷、国军第86军中将军长刘云翰被俘…… 与此同时,天津城北的国军主力151 师在四面被围陷入绝境的情况下,宣布放 下武器投降…… 随着国军151 师的投降,天津战役结束。此役经历二十九个小时,解放军全歼 天津守军十三万人,对于共产党人来说,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 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国军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 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 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制榴弹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产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 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 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 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凤调来一 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 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训班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 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 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 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漏 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 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 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 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 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 徐金戈是个职业杀手,一向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 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闆曾称赞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 色,唯独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着花 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 反顾地引爆炸药,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 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慄。 爆炸过后,徐金戈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兰 竹图》,这幅画儿竟然失踪了。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 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徐金戈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 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家由什么人 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 非是在中国推行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着, 徐金戈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罗梦云的死,使徐金 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闆 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方景林的失态使徐金戈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产党员,而 且和罗梦云有着亲密关系,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 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方景林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 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徐金戈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于为自己 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卖朋友,否则自己就是 第32页 个小人,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 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里,自己可真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方景林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 笼罩的山野……郁郁葱葱的峰峦,落日染红的崖壁,琴韵琤瑽的流泉;山那边飘浮 着朝雾夕岚,撩人春困的丝丝细雨,如火如荼的半坡秋枫,如梦如幻的淡月疏星, 轻柔如絮的鹅毛大雪…… 在春夏秋冬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罗梦云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 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离如梦,她依偎着方景林悄嗔嚯笑,呢喃密 语…… 即使在梦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识到,罗梦云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 团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泪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罗梦云的手不忍 离去,而罗梦云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 融化在水中…… 一阵轻柔的歌声飘渺而至,只见四野阒寂,细雨交织出一片迷濛的温情……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罗梦云的回音,唯 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 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等方景林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 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徐金戈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方景林,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 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表达的信息。徐金戈面无表情地问:“景林兄,让我猜 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一枪干掉我,对吗?” 方景林微笑着回答: “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徐金戈点燃一支烟,注视着方景林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 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是因为他拿到了关于真理的解释权。 作为失败者,我得认这个帐。“ “还有个办法,在失败前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掉,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金 戈兄,你难道不想试试?”方景林挑衅地说。 徐金戈摇摇头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既然连恶言 都不能出,又怎么能加害于朋友呢?除非我们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也做个君子?” “不,你理解错了,我只说我自己,却不要求你回报,不然我们就成了在讨价 还价的商人,你知道,为了干掉敌人,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胸膛开枪,难道还怕别人 杀我?”徐金戈站起来向方景林敬了个礼,“保重!景林母,在历史的大背景中, 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再见!”徐金戈说完便向门口 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轻轻喊了一声,徐金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身。 “几十万大军已经把北平围得像铁桶一样,几千门大炮的射击诸元也早已标定 完毕,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按需要将炮弹打到城内任何一个目标上,、而不会殃及 民房,城内的守军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难道就心甘情愿随这条破船一 起沉没?为什么不採取一种更明智的办法?要我帮忙吗,金戈兄?”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 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 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当罗梦云引爆炸药时,文三儿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被这一声巨响震傻了,竞呆 呆地仰起脖子,眼睁睁地看着冲击波扬起的碎砖烂瓦往下落,要不是旁边有人推了 他一把,文三儿很可能被砸破脑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罗小姐为什么会如此不要 命?在文三儿看来,罗小姐不就是当了共产党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没有偷 钱庄砸明火,也没刨了皇上家的祖坟,有多大罪过?文三儿觉得当时如果罗小姐走 出小楼,和徐爷找个茶馆好好谈谈,自己再替罗小姐美言几句,徐爷不会不给自己 这个面子。认识罗小姐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娘们儿说话细声 慢语。 性子软绵绵的,从没见过她和别人红过脸或争执过什么,唯独那天罗小姐不知 犯了哪门子邪,脑袋一热就拉响了炸药包,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按理说大户人家 的小姐都该比自己这号人明事理,连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罗小姐愣是不明白,俗 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管到了什么份儿上,只要命在什么都好办,命没 第33页 了吃什么都不香了。 文三儿在感嘆之余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赵家是呆不下去了。自己是罗小 姐请来拉包月的,如今罗小姐不在了,自己也该捲铺盖走人了。 文三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同和车行,虽说搬走的时候和孙二爷翻了脸, 这会儿再回去有点儿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儿顾不上面子的问题,关键是要 找到一个能睡觉的地方,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儿战战兢兢走进孙二爷的客厅时,孙二爷正在准备鸟儿食,他把一块精瘦 猪肉用剪子剪成肉虫子大小的条状,晾在铺着油纸的案板上,准备晾得半干时餵鸟 儿。这是京城养鸟儿人的无奈之举,但凡名贵鸟儿都喜欢吃活昆虫,但此时正值隆 冬,无昆虫可寻,只好用精瘦猪肉剪成虫子状来骗鸟儿。看来孙二爷养鸟儿也算上 了道儿。 文三儿向孙二爷鞠了个躬,怯生生地说:“二爷,我给您请安啦。” 孙二爷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儿一眼,突然很夸张地站起来向文三儿回礼:“哎哟 呵,这不是文爷吗?您坐,您坐。” 文三儿被孙二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 “二爷,您……您还 是叫我文三儿吧……” “这哪成?爷就是爷嘛,您就是我文爷,好嘛,我听说文爷进了将军府,出门 坐小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护兵,夜里睡觉都睡在钱柜上,您坐好,我这就给您行 大礼。”孙二爷做出要下跪的姿势。 “二爷,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文三儿不懂事儿,得罪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二爷赔不是了。” 孙二爷冷笑道:“文三儿啊,我瞧出来了,又没地儿住了是不是?这时候想起 二爷来了?你他妈的不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吗?不是要把二爷我当汉奸抓吗? 这会儿怎么又腆着脸回来了?” 文三儿赔笑道:“二爷,我当时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 我文三儿在外边折腾了一圈儿才发现,没您孙二爷罩着还真不成,这不,又回来了 ……哎哟,二爷,您这是弄鸟儿食哪?这种事儿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随便跟哪个 伙计说一声,捎带手就给您干啦,这帮孙子也太不懂事儿了,您放这儿,您放这儿, 我来……” 见文三儿服了软,孙二爷的脸才由阴转晴,他指着文三儿的鼻子教训道:“文 三儿啊,你兔崽子刚才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话说到点儿上,水大漫不过桥去,这话 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爷我非把你这两片儿嘴给‘锔’上不可,翅膀 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爷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找不着你 了,再一打听,说是你小子去将军府当差了,好嘛,鞋帮子改帽檐儿——你还一步 登天啦?当时我就说了,文三儿那小子就是一穷命,给他多大福儿都享不了,天生 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将军府,你不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去就让人抄了家, 你说,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也就是二爷命硬,敢孵你这王八蛋,二爷我不怕孵出 个王八来反咬我一口……” 文三儿接过剪子一边剪肉条一边附和着孙二爷:“没错,二爷,真要孵出个王 八来,我就去买只鸡和王八炖一锅菜孝敬您,这可是名菜,有讲究的,叫‘霸王别 姬’。” 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 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 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 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 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 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 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 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 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 第34页 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 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炸弹,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 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 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藉口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 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保密局系统 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 面结下了死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 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 得很淡。 当年在重庆他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哈姆雷特》,电影结束后,军统局的同事们 曾经讨论过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还是个问题。 轮到徐金戈发言时,他表示,作为一个特工人员,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根 本不是个问题,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一切要顺其自然,尽人力而听天命,世间万物 都有定数,你怕死也没有用,不如坦然面对死亡。 记得当时戴老闆对徐金戈的发言大为赞赏,称赞他深得《老子》之思想精髓, 并举例说,《老子》有“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之说,以这五种现象来说明“道”的无为境界。即最白的好像污浊,最方正的没有 稜角,最大、最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最好的音乐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则没 有形象。什么是“道”呢?《老子》所说的“道”是万物之本,世间的一切均由它 而生。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其二,对世人来说,“道”既是无声的, 又是不可见的。 它是理想中的至高至极境界,非常人所能达到。其三,用“道”的法则治理天 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从某种角度看,徐金戈同志已是得道之人。他达 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非常人也。军统的同志们若都像徐金戈一样具有独立思考之 能力,坦然面对死亡之勇气,我们的事业何愁不兴旺发达?此乃国家之幸也。 徐金戈私下里对戴老闆的即兴讲演很不以为然,他也读过《老子》,全书五千 言,所论仅是一个“道”字,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 当然,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讲的是世间万物要顺其自然,但仅仅 是顺其自然就万事大吉、不战而胜了吗?凡事你不去争取,不去努力如何能“不战 而胜”?若是照此说法,戴老闆可以回家养老了,军统局也可以解散了,既然无为 而无不为,就能不战而胜,那咱们就别折腾了,等着日本人自己退出中国吧。 徐金戈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 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 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 付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 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 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的赵明河 将军都捲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此举触怒了南京方面,决定对何思源採取行动, 具体负责的是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 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弹炸毁何宅并由徐金戈负责现场指挥,徐金戈当 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政府怎么能干鸡鸣狗盗之事?这和 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撞,顿 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 连戴笠都没有训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徐金 戈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说,就是别对我比划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 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徐 金戈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 第35页 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 了让徐金戈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徐金戈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1 月18日凌晨3 时,段云 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炸弹,4 点50分定时炸弹爆炸, 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 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 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了共产党的解放区。 通过这件事,徐金戈心里完全能得出判断,国民党的政权已经是民心丧尽,怕 是无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矛盾。 和谷正文发生冲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决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关于对北平的 破坏计划和“密裁”(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计划,按照国防部 保密局制定的计划,国军在撤离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坏掉发电厂、自来水厂、重 要桥樑、隧道、军事设施等目标,决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给共产党。此外,在共军 入城之前还要完成对在押政治犯的“密裁”行动。徐金戈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谷正 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觉得政府这样做显得肚量狭隘,我们不是在和 外国人侵者作战,为什么要使用‘焦土政策’?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有何必要採取 这种极端方式?把北平毁掉,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却不以为然:“金戈兄,以妇人之仁是赢得不了战争的。” 徐金戈反问:“那么我们以毁灭城市为代价就能赢得战争吗?如果不是因为打 输了,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谷正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说:“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对头 啊,若不是因为我了解你,还真以为你是共产党呢,战争是什么?就是一种极端的 暴力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二十七年,我们掘开花园口以水代兵,就是壮 士断臂之举,以牺牲几十万民众为代价挡住了敌人,破坏了敌人的战略意图,你能 说它没有必要?” 徐金戈反驳道:“那是对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再说了,此举是否有必要 还有待商榷,要是牺牲的老百姓比敌人还多,我看就是个糟糕的决策。” 谷正文终于发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请你注意,请看看我肩章上的军衔标 志,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谈话。” 徐金戈冷笑道:“对不起,我还真没注意你的军衔,不过……戴老闆还是少将 呢,我和他说话也是这样,没办法,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 徐金戈说完扭身走了。 尽管解放军几十万部队把北平城围得密不透风,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大战一触即发,可北平城内的老百姓却没有这种感觉,自打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 以后,北平城已近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即使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七七事变”爆发, 当时的战事发生在卢沟桥、南苑一带,北平城未遭战火。时间久了,北平的老百姓 对打仗的记忆已逐渐淡忘,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北平城是过日子的地方,不是打 仗的地方,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最好到城外去打,大兴、房山、西山、通州那儿有 的是场子,谁把谁打了那是本事,都不关北平老百姓的事儿,老百姓只管过日子。 文三儿也这么想,打仗的事与他不相干,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何结了这么大 的仇,也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儿,文三儿只管拉车挣钱过日子。 要说国共之争给他带来什么坏处,恐怕只有丧失了教子胡同8 号院的住房和拉 包月的美差,还有,添了个早晨遛鸟儿的苦差事,除此之外,文三儿倒也没什么损 失。 孙二爷的鸟儿都是成对儿的,有一对儿画眉、一对儿百灵、一对儿黄鸟儿、一 对儿蓝靛颏儿,这八只鸟儿分四个笼子装,文三儿一手拎两个。 京城的养鸟儿人冬天遛鸟儿怕把鸟儿冻着,笼子上都蒙了蓝布棉罩,企图给鸟 儿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边北风呼啸,反正蒙古包里温 暖如春,还有吃有喝。文三儿对鸟儿们毫无感情,他只对挣钱有兴趣,要不是为了 省一半住宿费,他凭什么伺候这些破鸟儿?在文三儿听来,百灵鸟儿的呜叫声和癞 蛤蟆的鼓譟声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妈的都是闹得慌,孙二爷这老东西纯属闲的,让 他拉一个月车试试?准保没这么多爱好了。 清晨的太庙后河是遛鸟儿人成堆的地方,别看城外大军压境,北平城内闹不好 就是一场血战,遛鸟儿人可不管那个,照样是迈着四方步,双手甩着鸟儿笼,嘴里 哼着二黄悠哉悠哉地熘达。 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给身边的人讲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 第36页 ……当时守前门楼子的是皇上的禁卫军,那些弟兄个儿顶个儿都是高手,您想 啊,没两下子能干得了禁卫军吗?我们一街坊当年是相扑营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 摔起人来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就这主儿,想当禁卫军?门儿也 没有,头一轮就让考官给刷下来啦,考官儿说了,就您这身三脚猫儿的功夫,可差 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当禁卫军的得是什么人?蹿房越嵴如走平地,双手飞镖百步穿 杨,十八般兵器搁手里就像使筷子,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成吗?我 们街坊当时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语啦……” 旁边一位拎黄鸟儿笼子的中年男人插嘴道:“您说着说着又说走板了,刚才不 是说到八国联军进了城,想进皇宫却让守前门楼子的禁卫军给挡住了吗?” 老头儿捋着长长的白鬍子训斥道:“小子,是你讲还是我讲?要不你来得了, 我还得回家抱重孙子去呢。” 众人哪肯让老人走,都纷纷说:“别价,别价,大伙听得正上瘾呢,您这不撂 台吗?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您接着讲……” 老头儿这才言归正传:“庚子那年我正好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我家 住在打磨厂,离前门楼子很近,打得最热闹的时候我搬梯子上了房,就趴在房顶上 看,咱也认不清外国兵的军服,只知道长得跟咱们差不多的是日本兵,剩下的都是 捲毛大鼻子,真正的西洋鬼子,这帮洋鬼子还不知道前门楼子上有守兵,就大摇大 摆顺着前门大街往北走,刚走到牌楼那儿,守兵的枪就打响了,好傢伙,比年三十 放炮仗还热闹,子弹头儿跟蝗虫似的满天飞,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几个,剩下的 鬼子全趴下了…… 其实当年咱中国兵手里的傢伙也不软,净是德国造,还有那种能灌水的‘马克 沁’机枪呢,为买这些傢伙咱皇上可没少花银子,嗯?讲到哪儿啦?“ “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几个,剩下的鬼子全趴下了……”一个小伙子提醒道。 “对,全趴下了,这帮洋鬼子挺没意思的,自古以来打仗都是将对将,兵对兵, 刀对刀,枪对枪,这是规矩,可洋鬼子不守规矩,人家用枪您也该用枪,您倒是把 ‘马克沁’机枪也拖上来招呼呀,不成,这帮孙子不跟你玩枪,人家把炮拖上来啦, 对着前门楼子‘咣’‘咣’就是十几炮,愣把前门楼子给打着了,这前门楼子刚刚 叫义和团的大火烧了一次,没烧干净,木头架子还在,这回踏实啦,又着了,当时 那个大火呀,烧红了半边天,那些禁卫军真是好样儿的,浑身冒着火硬是死战不退 呀,被火烧成那样,枪声就一直没停,有的兵被烧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带着满身大 火从箭楼上跳下来,在半空中还开枪呢……” 有人插嘴道:“打什么打?其实老佛爷带着皇上早出德胜门撩丫子啦。 这会儿闹不好都到昌平了。“ 老头儿不爱听了:“噢,依您那意思,老佛爷和皇上也该抄桿枪上前门楼子打 仗?那不是皇上该干的事儿,皇上是什么人?那是九五之尊,紫微星下凡,洋鬼子 都打到前门了,皇上不跑还等什么?再让洋鬼子逮着,保不齐又给搁井里啦,咱中 国人的脸往哪儿放?老佛爷和皇上跑到西安算是跑对了,留得青山在……” 文三儿正听得出神,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文三儿吓得一激灵,回 头一看,原来是方景林,文三儿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哟呵,是方爷,您这是…… 遛鸟儿?”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可我这……回去晚了,孙二爷又该骂街了,他倒不是惦记我,是惦念他的鸟 儿,这么说吧,这哪是鸟儿啊,是我和孙二爷两个人的祖宗……” 方景林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吧,哪儿这么多废话?孙二爷要是问起。 你就说我找你有事儿。“ 文三儿立刻识相地闭了嘴,跟方景林走到河边的僻静处。 “方爷,您有什么话就问吧,凡是我知道的咱是竹筒倒豆子,我不知道的也没 关系,我再去打听……” 方景林沉默了片刻说:“我想问问那天你见到罗小姐的详细情况,你仔细跟我 说说。” “我那天不是说过了吗?就这些。” “我要你仔细回忆一下,罗小姐当时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表情?她的每句话 是怎么说的?屋子里的陈设是什么样?别着急,你慢慢说。” 文三儿仔细回忆着:“罗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夹旗袍,表情还像平常一样, 后来我把您的话告诉了罗小姐,哎哟……我想不起来那句话了……” 第37页 “我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我跟罗小姐说了。” “嗯,她听后是什么表情?回答了什么?” “她转过身子,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什么表情我 没看见,罗小姐背对着我。我劝她跟我出去,说徐爷那儿由我去说,徐爷多少得给 我点儿面子。后来罗小姐又说那幅画儿的事,这还用我说吗?” “不用了,你说过了。”方景林望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嘆道,“就这 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文三儿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闹了半天方爷和罗小姐是相好?以前还真没看出 来,要这么说,方爷肯定也是共产党了。文三儿感到很好奇,以前总听说共产党, 就是没见过,这回总算是见到一个活的共产党,仔细瞧瞧也没觉得和普通人有什么 区别。文三儿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方景林的身份,便直通通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方 爷,您是共产党吗?” 方景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看不出来,再说了,共产党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时候,你 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是新中国的主人,文三儿啊,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儿疑惑地嘀咕着: “当中国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当主人啦?” “是人民当家做主,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爷,您别拿我打镲了,谁来了我也是一拉车的货,谁也甭拿话来甜和我, 当老百姓的总得有人管,谁管都一样,都得自己挣饭辙,这几十年了,政府也换了 几茬儿了,操!没多大区别,日本人再孙子还没想起发金圆券这损招儿,虽说吃混 合面拉不出屎来,可也不至于扛着一麻袋金圆券买不着吃的,要让我说,甭管什么 政府,都他妈一回事儿,您刚说了,共产党要来了,老百姓怎么着?噢,要当主人 了,咱瞧着吧,我该拉车还得拉车,我还得奔饭辙,我什么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 我话搁这儿,要是说错了我改您的姓。” 方景林淡淡说了一句:“文三儿,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尧来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人不愧是个老牌特工,观 察环境的目光的确很独到。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仲尧认为北平站的工作人员中, 似乎只有一个徐金戈还是个人物,特别是他两次顶撞上司,拒绝执行有损道德的任 务,表现出一种不唯上,堂堂正正、独来独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识地接近徐金戈, 先是徐仲尧做东,请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鸭。徐金戈过意不去,自然要回请, 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三两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人 各有各的苦闷,便借着酒劲儿一起发牢骚,谈得最多的是政府的腐败,蒋先生军事 上的无能,年青时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却是小人当道,黑白颠倒。 徐仲尧的谈话由浅人深,逐渐从时局的恶化谈到自身处境的恶化,他绕来绕去,总 是有意无意地和徐金戈探讨有没有第三条路线可走,只差说出“能不能投靠共产党” 这七个字来了。可就这七个字,不到关键时刻,徐仲尧是绝对不敢开口先说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站长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尧的 试探,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里很矛盾。照理说,党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 作为一个正直的军人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和党国的命运联繫在一起,若是哪边得势就 靠向哪边,不是男子汉所为,徐金戈鄙视这类随风倒的人。那次他对方景林表明的 态度正是他的心里话——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 一起沉掉就是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金戈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问题在 于国民党政府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了,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民心,把越来越多的人 推到共产党一边。就徐金戈个人来说,从他拒绝参与撤离前的破坏计划和“密裁” 计划那天起,便对这个政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厌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 言行早已被叶翔之、谷正文之流汇报到毛人凤那里,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个脑 袋也搬家了,无论是军统还是保密局,决不会容忍来自内部的叛逆行为,你可以吃 喝嫖赌,可以贪污腐败,甚至可以倚仗权势欺男霸女,却唯独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和 拒绝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则,你的上司就会认为你不忠诚,有叛逆的思想苗头。他 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毛人凤、叶翔之等人还没腾出手来, 第38页 北平的时局把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罢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长办公室里,徐仲尧终于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 平眼看就是共产党的了,从全站同仁的前途考虑,咱们也应该跟共产党打个招呼; 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跟共产党对话了,却找不到共产党。老弟要是有 这方面的线索,不妨帮我联繫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产党还不好找?北平城里遍地都是嘛。” 徐仲尧大喜过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问题是,我怎么谈?告诉共产党,国民党大势已去,所以我才投 共,噢,叫起义。您就不怕共产党把咱们当成趋炎附势的小人? 如果这样,我还不如和国民党这条船一起沉掉。“ 徐仲尧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说:“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 先考虑北平这座古城,北平是全体中国人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过是中国的两个党 派而已,谁也没有权利毁灭这座文化古城,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边上 那两座铁像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永远遭人唾骂。” 徐金戈想了想,说:“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傅长官早已和共产党谈判了,这些 道理傅长官比我们还要明白,我看,北平是战是和,还是由傅长官做主吧。” 徐仲尧摇摇头道:“就算傅长官和共军达成协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但危险 仍然存在,首先,傅长官无权指挥保密局系统,他对保密局系统的行动方式、密语 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自愿接受改编,只要保密局人员不合作。北 平城照样有危险。我们有大批的潜伏人员和秘密贮藏的爆破器材,有预先制定好的 破坏计划,有些重要目标甚至早已安装好爆炸物,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这 么说,没有保密局北平站的参与,北平守军照样放下武器接受改编,北平问题照样 可以和平解决,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我们可以造成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 …使北平变成一座废墟,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个冷战:“长官,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你该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说得对,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站在全体中国人的角度去考 虑问题,说实话,长官,我心里完全清楚,共产党方面早给我记上帐了,就算饶得 了别人,也饶不了我,对此我有这种心理准备。请长官放心,即使将来共产党枪毙 我,我也要为保护北平尽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他点燃一支香菸思考着如何才能找 到方景林,听说他几天前已从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徐金戈的助手赵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过来, 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脚跟一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礼:“长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 对长官的明智之举表示欢迎!” 徐金戈惊讶地问:“小赵,你是共产党?” 北平的景山坐落在旧京城南北中轴线上,南接故宫神武门,北对城北钟鼓楼, 西邻北海,以前叫煤山,原是明、清两朝皇宫的一部分。景山中峰海拔高度为88.7 米,是旧北京内城的中心,也是旧京城的制高点。中峰上的“万春亭”是三重檐的 黄琉璃瓦方亭。在这里可以眺望全城。“万春亭”的两侧是两座双檐八角碧瓦亭, 东侧是“周赏亭”,西侧是“富览亭”。再往东、西两侧看,又是两座两重檐圆形 蓝瓦亭,分别是“观妙亭” 和“辑芳亭”。这五座亭子构成一组秀丽的图案。向北看,景山山后是寿皇殿、 观德殿等建筑,原是皇帝祭祖的地方。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万春亭”里给一群年轻人讲古:“景山上的故事多 喽,看见没有?那东山坡底下……那儿有一棵歪脖儿老槐树。那是李自成率兵攻进 北京时,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方。” “哎哟老爷子,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不就是那个吊在歪脖儿树上的皇上吗? 打小就听老辈儿人说,耳朵都磨出老茧喽,您来点儿新鲜的成吗?”一个小伙子说。 听老北京人讲古是一种享受,很有点儿单口相声的意思,常常使人忍俊不禁。 北平胡同里引车卖浆者流大字不识者居多,您要是问他孙中山是谁,兴许有人不知 道,若是提起明朝崇祯皇帝却没有不知道的,说了半天,还是这棵歪脖儿树实在太 有名了,中国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上吊死的? “新鲜的?有啊,就说这景山吧,当年老佛爷就喜欢搬把藤椅坐在‘刀春亭’ 里,沏上一壶‘碧螺春’和小李子扯淡,老佛爷有一桿单筒望远镜,是洋人送的, 第39页 瞧着就像根儿擀面杖,老佛爷挺喜欢,没事儿就拿它看景儿。这一看就看出娄子来 了,您想啊,这‘万春亭’四面都是景儿。 老佛爷的脖子就像车轴似的也跟着四面转,就好比那螺丝入扣,转着转着脖子 就‘落了枕’,正想找人‘撒耙子’(找别人撒气),有人来报,说九门提督拿住 了大名鼎鼎的康八爷,正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刑部押送呢,瞅见没?就是那条街上 ……老佛爷一听来了精神,拿着望远镜瞅了个够,康八爷是一矮胖子,这会儿被捆 得像个粽子,整个儿一没长开的模样儿,老佛爷怎么瞅怎么不顺眼,说小李子,就 这么个玩艺儿愣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康小八要长得顺眼点儿老娘我兴许还给他 判个‘监候斩’,要是就这揍性老娘我可不能轻饶了他。老佛爷气儿不顺,再加上 脖子‘落了枕’,怎么着也得有人为这事儿‘顶缸’(相当于为这事儿负责)呀, 于是康八爷为老佛爷的脖子吃了‘瓜落儿’(受牵连),被判了个凌迟处死……景 山的故事还有呢,这山上架过两次大炮。 第一次是庚子年,那年官军和义和团合了伙儿,一块儿去攻打东交民巷洋人的 大使馆,久攻不下还死了不少人,聂士成一怒之下命令武毅军在景山上架炮,打算 炮轰这帮孙子,临了老佛爷手软了,没敢开火,这大炮算是白架了,唉,老娘们儿 误事儿啊,当年要是一炮轰下去,这会儿就没东交民巷啦……第二次是民国十三年, 鹿钟麟逼宫,限宣统皇上二十分钟内捲铺盖滚出紫禁城,不然景山上的大炮就要开 火,宣统皇帝溥仪那年十九岁,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连个愣儿都没打立马蹿出宫 去,从此再也没敢回来……您瞧瞧,景山上的故事还少吗?“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点上眺望全城,此时太阳已经落进西山,西边天际一片 深红色的云霭,勾画出群山的轮廓,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暮霭夹着淡淡的炊烟弥 漫在城内的青瓦红墙间,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墙,飞檐斗拱的角楼,故宫那高高的 暗红色的宫墙,巍峨屹立的太和殿,无处不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来。这景 致很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极情尽致酣畅淋漓地诉说前朝往事的离合韵律,诉 说历代兴亡的众生悲喜。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空间中恍惚交错,却在时间中远远相 隔……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平城,若不是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 飞机增添了一些战时的凝重,人们简直感受不到此时的北平是处在几十万大军的包 围之中。 徐金戈长嘆一声,低声吟道:“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 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 “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来景林兄也喜欢纳兰词?”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好词啊,哀婉悽美,令人柔肠百转,就是有一样,心 情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它。” 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 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 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方景林嘆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 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 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 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况且你我 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 赏,足以证明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问非所答:“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 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 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 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 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 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留下 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第40页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 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 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 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么充足的 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 我认为,为尽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气,这场内战应该停止了。为了这个理由,一切个 人荣辱都可以不考虑。”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金戈兄,还有一个原因呢?” “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体同仁的身家性命和他们的前途,希望在他们放下武器 后,贵党能善待他们。” 方景林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 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你们为和平解放北平 作出了巨大贡献,是立了大功的,人民会永远感谢你们。” “贵党能如此宽大为怀,我和我的同事们当感激不尽,愿意为新中国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霭笼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说:“金戈兄,你我相识是在 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吧?那时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烟滚滚,空气里充满 了火药味,那时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对待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却有着某种共识, 那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战争中我们干得 不错,终于打赢了,没给中国人丢脸。关于这场反侵略战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 民党都无愧于历史,无愧于国家和民族。至于这场内战的是是非非,也许我们现在 说不清楚,但历史早晚会作出公正评判。金戈兄,看看这座城市吧,自1937年到现 在近十二年时间里,北平的老百姓有过几天和平的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北平的老 百姓着想,也该结束这场战争了,狼烟散尽,和平到来,我们一起来建设一个自由、 公正、民主的新中国,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狼烟散尽,和平到来,这的确令 人振奋,但下面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古人有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又要改 朝换代了,但愿你们共产党人能跳出这个历史的周期率。”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准确,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 开天闢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万家灯火,古老的城墙外,五颜六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 在宝蓝色的天幕中划出无数抽象的图案,犹如节日的烟火…… 公元1949年1 月31日,阴历正月初三。解放军第4 野战军的部队从西直门开入 北平城与国民党军交接防务,中共北平市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同时人城接收市政。 北平的所有城门上,换成了身着绿色军装,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军士兵站岗, 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旗在北平城头随风飘扬。 2 月3 日是旧历大年初六。上午10时,四颗信号弹升上天空,解放军的入城仪 式正式开始。人城部队以三辆装甲车和系有毛泽东、朱德肖像的彩车及军乐队为先 导,由永定门出发。当装甲车队行进到前门牌楼时,欢迎的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 和飘动的彩旗、肖像交织成欢乐的海洋。解放军炮兵部队、坦克部队、摩托车部队、 骑兵部队走过前门大街,最后入城的是庞大的步兵部队,步兵们高举着一面面红旗, 奖章、军功章在他们胸前闪烁着光芒…… 文三儿是过完“破五”(北方人称大年初五为“破五”,按北方风俗这一天应 该吃饺子)就上街拉车了,由于孤陋寡闻,他先是被隆隆驶过的坦克车吓得蹿进了 胡同,在胡同里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什么危险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 似乎还没有坦克的概念,当然,这也不是文三儿一个人的事儿,北平胡同里的老少 爷们儿见过这玩艺儿的还真不多,当年日本鬼子的坦克好像没进过城。文三儿说过, 这些当兵的- 叫解放军,大年初六是他们进城的日子。文三儿挺纳闷,进城就进城 吧。 干吗这么欢天喜地?玩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是今天的厂甸儿(逛厂甸儿,曾是 北京人过年的旧风俗。每年春节期间,从和平门顺南新华街直到虎坊桥十字路口, 路两侧搭满临时的草蓆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处,游人如潮,是北京人过年的一个 重要去处。)办到前门大街来了? 文三儿在前门楼子下看见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官儿,身旁还有两个挎盒 第41页 子炮的护兵。他凑过去问:“老总,要车吗?” 那官儿笑道:“谢谢!我不用车,我说兄弟,别叫我老总,以后叫同志吧。” “嗳,老……同志,你们刚进城,等安顿下来,保不齐要坐车串串门儿什么的, 就您这身份可不能满街找车坐,府上得有个拉包月的,到时候您言语一声……” “谢谢!谢谢!同志,再见!”那解放军大官儿带着护兵向队伍走去。 这一天文三儿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从前门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从 王府井南口走过天安门,一直走到西单十字路口,沿路到处是欢乐的人群,似乎北 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要车的。 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 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 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狼烟北平三十七 徐金戈走出监狱时已经是1975年了,从1950年被捕算起,他在监狱里整整度过 二十五年,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统一行动的,抓捕对象是旧政权的军、警、宪、 特人员。其实“肃反”运动刚刚开始时,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就凭他保密 局中校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党员罗梦云的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共产党不 会轻饶他。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认命了,干特工这行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当年他的助手叶兆明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材,英俊潇洒,勇气过人,接受过严格的 特工训练,当年特训班的业务尖子,精通四国语言,不少上流社会的女人一见叶兆 明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才执行过两次任务就丢了性命, 真是可惜,他就是这个命,而徐金戈这条命又何尝不是捡来的?能活到今天已经是 白赚了,徐金戈知足。 多亏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为徐金戈作证,徐金戈活不过“肃反”这一关。应 该承认,方景林还是很念旧情的,为了使徐金戈能免于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 终他提出的三点理由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重视:第一,徐金戈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一些 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况下,徐金戈 没有採取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还有一点,徐金戈在北平 尚未解放时主动与中共北平城工部联繫,按政策应算起义人员,对北平的和平解放 有一定的贡献。 办案人员承认了前两点理由,否决了第三点,他们认为,徐金戈的起义是被迫 的,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国民党军如惊弓之鸟,他徐金戈不起义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算不上什么贡献,反而有投机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 方景林为徐金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此,徐金戈是领情的。 徐金戈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1959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 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 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国军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 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 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 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 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1966年“文革”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们这些真正 的“五类分子”,就是共产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 翻在地。这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产党心疼咱,要是五九 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 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在监狱里养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 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 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 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 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 第42页 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对国民 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1975年,根据人大常委会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 员,徐金戈正好够上线,他在原国军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徐金戈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报纸上总是出现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 不是柳宗元的《盐铁论》,就是什么“商鞅变法”、“西门豹” 之类的字词,让文化不高的老百姓们看得一头雾水。其实,这是几个文人出身 的大人物在玩借古说今的把戏,想整倒政敌却不能明说,就拿古人说事儿,先造舆 论,从外围人手,由表及里,在理论上做文章,把对手搞得半夜做噩梦,惶惶不可 终日,这才发出致命一击,让政敌在猝不及防中翻身落马。这招数是“文革”中大 人物们常用的手段,用多了就变成一种固定模式,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一旦报纸上 出现什么古文,肯定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徐金戈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自然熟悉古文, 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徐金戈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 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决定进去 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在老北京城,鲜鱼口很有名。当初运河曾流经于此,这里是一个漕运码头,贩 卖鲜鱼的地方,所以叫做鲜鱼口。离这不远处有叫三里河、水道子的地方,就证明 了这一点。凡有水的地方,都曾经是兴旺之地,当时鲜鱼口的名声比对面的大栅栏 还要响亮。 徐金戈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专卖炒 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 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方。 天成斋做的双脸布鞋,足青布面,全包鞋底,前面两条皮脸,好看结实也不贵。 黑猴百货店里卖的是针头线脑,门前有个楠木做的黑猴捧着金元宝笑脸迎客,再往 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徐金戈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 …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 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徐金戈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 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沖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 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譁声吵醒,徐金戈抬起头看了看,见存 衣柜的另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 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徐金戈翻了 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 “文革”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的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 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 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mpanel(1);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 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罈子愣 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 谁呀?这不抽疯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罈子过不去?好嘛,下午我给‘ 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 敢情那仨字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 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 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将,小将,您下指示,明 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 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 蒸得都比别处地道,‘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 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 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 第43页 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摊儿卖上 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 勺,左一勺右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 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 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身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 呼: “哎哟,老哥儿几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 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 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 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 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不尊,可老 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 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轰笑起来,徐金戈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 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徐金戈半合着 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 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呵,这不是文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 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就属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 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文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 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说是请文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 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 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 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 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瞅这架 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 没了主意,跟手下人说。 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文爷呗, 这事儿还非得搬文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 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 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毛主席都给红卫兵戳着,文 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 的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嵴樑,咱这身腱子肉就这么翻着, 我噔噔噔就上了楼,那几个小子见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举起来了,说话就要血溅 教堂啊,您猜怎么着?一见了我立马没了脾气,领头儿的那小子说,哎哟,这不是 文爷吗?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儿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还劳您跑一趟。我说 了,谁让你们跑教堂来了?这是人家念经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儿的地儿,都他妈 给我滚下去,我跟红卫兵说了,人家答应不揍你们。领头的那小子说,得,文爷, 我们听您的。本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这时又出了个岔儿,有个小兔崽子不是西城 这一片儿的,没听说过文爷的名号,嘿!敢跟我叫板,他小眼儿一瞪说,你这老棺 材瓤子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当时我就怒了,你个小兔崽子,活 腻歪了吧,敢跟你文爷这么说话?我一个‘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 第44页 ‘黑狗钻裆’,把这小子扛起来,他滴熘熘像个风车一样在我头上转了十几圈,然 后我一发力,嘿!愣把这小子从二楼顺下去啦……” 老头儿们大笑起来。 “老文哪,你就抡圆了吹吧,留神把税务局的人吹来,让你上税。” “老文,我记得你这辈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个啦,公安局长是你大爷吧? 要不然你咋还好好地坐在这儿。” 连徐金戈都被逗乐了,喜欢吹牛的人不少,但这么能吹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 到。不过……听这人说话怎么有点儿熟悉,难道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五年了,多 少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头脑中搜索着支离破碎的回忆…… 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朦胧而遥远,一朵火花倏然一闪,从茫 茫无涯的历史深处划过,被悠长岁月尘封的许多往事在一剎那间像被灼亮的光源所 照耀,全都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这是文三儿,他 还活着?徐金戈发现,二十五年来流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掉记忆,它们贮藏在徐金 戈的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得完好无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儿面前,仔细辨认着:“你是文三儿,还认识我吗?” 文三儿的头发眉毛都白了,背也驼了,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就 像一截老树桩,文三儿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了徐金戈: “您是……哎哟,您是 徐爷……您还活着?” 文三儿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徐爷……我还以为您被枪毙了…… 这么多年了……您在哪儿啊……我总梦见徐爷您,梦见您送我的那辆洋车……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您了……呜呜呜……,‘文三儿哭了起来。 徐金戈在这一瞬间也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 友,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冷酷,自从杨秋萍死后。 他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也随着死去,早已变得心硬如铁,却没想到今天 自己还会激动,还会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欣喜…… 徐金戈握着文三儿的手说:“文三儿啊,我还活着,坐了二十五年牢。 就算我有天大的罪,现在也该赎清了,见到你真高兴,咱们得好好聊聊。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文三儿用浴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徐爷,一言难尽,我过得再不好也不能跟您 唠叨,您可是受了苦啦,咱们现在就穿上衣服,我得请您吃饭。” 北平和平解放后,最先倒霉的是文三儿,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他那张臭 嘴。解放军进城后,新政府贴出告示,要求凡在国民党军警宪特部门工作过的人尽 快到各区的登记站进行身份登记,有武器的要交出,凡隐瞒身份或藏匿武器的,一 经查出,严惩不贷。那段时间里,各城区的登记站前排起了长队,文三儿路过时还 经常停下来看看热闹,这些排队的主儿都蔫头耷脑,显得忧心忡忡,文三儿很有些 幸灾乐祸,倒退几个月,这帮孙子可不是现在这模样,见了臭拉车的没说话就先瞪 起了眼,如今算是崴泥啦。看来这世道是真变了,穷人还真翻身做主人啦!想到这 儿,文三儿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唯一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大裤衩子那来顺,自打解放军进了城,那来顺对文三儿 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见了文三儿爱搭不理的,有好几次,车行里的伙计 们聊天,只要文三儿一开口,那来顺的话就横着出来,每句话都能把文三儿噎到南 墙上。文三儿觉得犯不上和那来顺致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来顺如今是屎壳郎 变季鸟儿——一步登天了,他一个远房侄子跟解放军进了城,现在是区政府的工作 人员,那来顺立马抖了起来来,觉得同和车行搁不下他了,连孙二爷的车份儿也不 交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孙二爷,这老东西连个屁也没敢放一个。 文三儿终于在一天夜里被几个武装士兵从被窝里拎出来,戴上手铐拿进公安局, 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突审把他审得头昏眼花,审讯者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你什么时 候参加的军统?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不参加登记?” 文三儿大呼冤枉,说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军统的大门朝哪边开,自己就是一臭 拉车的,人嫌狗不待见,就是上赶着往前凑人家军统都懒得搭理。 负责审讯的干部刚从作战部队转业到公安局。本来也是个粗人,他一听文三儿 绕来绕去,车轱辘话来回扯,王顾左右而言他,便心头火起,认定文三儿是个受过 反侦察训练的老手,他把上了膛的驳壳枪往桌上一拍吼道:“文三儿,我给你三分 钟时间,再不老实交待我一枪毙了你!” 第45页 而文三儿还没到三分钟就尿了裤子…… 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不存在的“军统特务”是文三儿自己吹出来的,这 怨不得别人,文三儿为自己这张嘴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白白蹲了一个星期的号子。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使坏的没有别人,除了那来顺这王八蛋,不会有第二人。 肖建彪、孙二爷都是1950年“镇反”时被拿进大狱的,彪爷进去没几天就给毙 了,据说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孙二爷的罪过,当时办案人员还有些争论,有的人认为孙二爷虽说是个老 流氓,但没有什么血债,论罪不该死。有的人却认为像孙二爷这种社会渣滓杀一个 少一个。后来办案人员决定,还是让群众评议一下,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区公安局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孙二爷押到同和车行,召集车夫们开了个控诉 会,鼓励大家大胆揭发孙二爷的罪行。车夫们发言都很踊跃,那来顺蹿上去照着孙 二爷的老脸就是几个嘴巴,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区政府主持会议的干部当即表扬了那来顺:“还是这位工人兄弟觉悟高,对敌 斗争的态度很坚决,我们要向那来顺同志学习!” 那来顺受到表扬便有些搂不住兴奋,他请示道:“政府同志,你们甭管了,把 这老东西交给我们得啦,我保证把他打出屎来。” 当然,公安局的同志坚决制止了那来顺的冲动。 文三儿在会上也以受害者的身份发了言,当说到孙二爷逼迫自己每天早起遛鸟 儿时,文三儿还掉了几滴眼泪,至于孙二爷为遛鸟儿免他车份儿的事,文三儿则闭 口不谈。当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孙二爷的定罪问题徵求大伙意见时,大家异口同声 地表示,毙了算啦! 结果孙二爷就真的被枪毙了,罪名是流氓恶霸。 没过多少日子,那来顺由于对敌斗争坚决,被作为工人骨干调到一家工厂与资 本家做斗争去了。 文三儿还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白连旗和德子,这两位爷正灰头土脸地给人家 当小工呢,文三儿寻思,这就对了,新社会可不养闲人,八旗子弟怎么着?您凑合 着筛沙子吧。 文三儿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战争、三反五反运动、社会主义改 造运动……这些运动似乎和一个车夫没有太大关系,只有一件事使文三儿一直耿耿 于怀,1956年公私合营,文三儿加入了街道办事处下属的企业——货运联社,成了 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元。 这倒是件好事,旱涝保收,干多干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解放前飢一顿饱一顿 的强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洋车稀里糊涂成了公产,文三儿 为此心疼得失眠好几夜,幸亏第二年联社统一淘汰了人力车,全部换成脚踏平板三 轮车,文三儿的心里才恢复了平衡。 1966年“文化革命”运动爆发时,文三儿整好六十五岁,按他的年龄五年前就 可以退休,但文三儿考虑到退休后的收入会减少,再加上身体也不错,所以就没办 退休手续。 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文三儿和那些狂热的青年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 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提不起精神来,这时猛不丁地来场运动也是件挺热闹的事儿, 不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数了,而且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揪了出来,正撅 着腚挨斗呢。 文三儿感到很兴奋,有一次他从绒线胡同经过,看见红卫兵正在斗争一个胖子, 据说此人是个资本家,文三儿停下三轮车冲进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 胖子摔了个嘴啃泥,文三儿由于用力过猛,一时收不住脚,也跟着一头栽倒,把嘴 唇都磕破了,靠两个红卫兵小将帮忙才站了起来。 文三儿的举动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喝彩,一位女红卫兵还夸奖了他。 这位老大爷觉悟真高,在旧社会一定是个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儿在众人的称赞 中凯旋般地骑车离去,心里很是受用。这些批斗会使文三儿有了一定的感悟,幸亏 自己是个穷人,这年月当个穷人好处实在太多了,至少是没人惦记你,算计你,一 个穷人就像一颗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进沙堆里别人想找也找不着,文三儿觉得自 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儿不习惯的是,联运社也增加了“天天读”的新规矩,每天出车之 前要集体学习一个小时,主要是学习“老三篇”,上级要求每个人都达到倒背如流 的程度,两个星期以后领导要亲自来考核,必须人人过关,这可难坏了文三儿等人。 联社里共有职工四十一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基本上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别说是背诵文章,就是会写名字的也没几个。既然是上级派下的任务,大家只好硬 第46页 着头皮死记硬背,不然交不了帐。 天地良心,文三儿在这两个星期中连酒都没敢喝,他确实下了工夫,连蹬三轮 车的时候嘴里还唠叨着: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但文 三儿脑子里像是灌满了糨子,越搅和越稠,最后又终归一片混沌,他彻底地放弃了 这项政治任务,按文三儿自己的话说,叫“该死属朝上,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两个星期后,文三儿遭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迎头痛击。 那天照例是“天天读”,联社里号称最有文化的梁宝才结结巴巴读了一段《人 民日报》,大伙对梁宝才的朗读水平大为不满,众口一词地说,你是他妈的什么狗 屁秀才?把哥儿几个念得都快迷糊着啦。 其实这怨不得梁宝才,他统共才念了一 年小学,能把文章结结巴巴念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大家正吵闹着,只见文三儿像火 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开裤腰带脱下裤子。原来文三儿刚才打了个盹 儿,一不留神把手里的烟掉在裤裆上,直到燃烧的菸头烧穿裤子烫到皮肉才惊醒。 伙计们都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梁宝才突然发现文三儿的内裤有点儿特别,仔细一 看,原来文三儿的内裤是用几个红卫兵袖章拼接而成的,更可乐的是,这些袖章竟 分别属于不同的造反派组织,正面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左右两瓣屁股分别是 “井冈山造反团”和“千钧棒战斗队”,这条奇异的裤衩把大家笑岔了气。 文三儿坦然解释道:“我们街坊家二小子是什么造反团的头儿,这种‘红箍儿 ’有的是,那天这小子往家扛了一麻袋,我说,老二呀,把你那红箍儿给我几个, 老二往麻袋里抓了一把给我,我一数有二十多个,好好的布料挂胳膊上多可惜?咱 得派上用场,我求对门老胡头的儿媳妇做了几条裤衩,你还别说,除了颜色花点儿, 穿着还挺舒坦。” 梁宝才说:“这叫紧跟形势,如今讲究‘红海洋’,您瞅瞅大街上,院墙上, 电线桿子上都拿红油漆写上标语了,我还琢磨呢,赶明儿咱们都得穿红大褂儿,这 不?还是文三儿觉悟高,连裤衩都成‘红海洋’啦。” 文三儿边穿裤子边得意地问:“哥儿几个,知道什么叫‘四红’吗? 告诉你们,叫庙里门儿,火烧云儿,宰猪的刀子,语录皮儿。“ 学习组长郑振亭说:“哟呵,咱文三儿有学问啊,还知道‘四红’呢? 要说论‘四’,你文三儿可差着行市呢,我得教教你,知道‘四绿’吗? 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怎么样?还有‘四白’,洋白面,雪花 糖,妞儿的屁股大白羊。“ 文三儿笑道:“要说背‘老三篇’,文爷我承认不行,要论说片儿汤话,文爷 我是状元,我教教你们,先说‘四硬’吧,顶门的闩,城墙的砖。光棍的鸡巴,在 职的官。都够硬吧?再说‘四软’,新翻的地,刚添的坟,妞儿的肚子发面盆。还 有‘四欢实’,河里的鱼,顺风骑,十八九的姑娘大叫驴……” 文三儿说得正起劲,没想到街道办事处分管联社的干部老于推门进来,他已经 在门外听一会儿了,心里很气愤,这些污七八糟的老傢伙居然把“天天读”开成这 样,简直是反动透顶,老于憋了一肚子气。 一见老于进来,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文三儿更是傻了眼,他讪讪地坐下,又 拿出一根烟讨好地递给老于。 老于一摆手拒绝了文三儿的烟,开门见山地问:“老文啊,‘老三篇’背得怎 么样?” “还……还行吧。”文三儿回答得很没底气。 “那你给我说说,白求恩是谁呀?” “烧木炭的……是吧?”文三儿也不十分肯定。 “那张思德是谁?” “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每天挖山不止……” 老于讽刺地说:“学得不错嘛,文三儿,您可真受累了。” “哎哟,您客气了,领导才辛苦……”文三儿真诚地认为老于在表扬自己,赶 紧谦虚几句。 “文三儿啊,你在旧社会也算是个穷苦人吧?那你就谈谈新旧社会有什么不同, 再谈谈自己对共产党毛主席的认识。”老于和颜悦色地问。 文三儿挠挠头皮,迟疑地说: “要说……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旧 社会我拉车用两条腿儿跑着,到了新社会……我蹬上三轮啦,不用跑了,可话又说 回来,不是还得用两条腿儿蹬吗?三轮车总不能自个儿走吧?能自个儿走的那是摩 托……旧社会咱拉车挣钱没准谱儿,有时一天能挣好几块,有时挣不着钱就得扛着。 第47页 新社会呢……大伙儿吃大锅饭,都是四十二块钱,撑不着也饿不死,就是得算计着 过日子,要不然顶不到月底……” 老于打断文三儿的唠叨: “我问你对毛主席、共产党的认识,你说说。” “毛主席?毛主席好啊,那是大救星,要不是他老人家……我还拿不上这四十 二块钱呢,可就是有一样……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嘛,知无不言,言者无罪,这是毛主席说的。”老于热情地鼓励道。 “我那辆洋车……可是我自个儿的,当年在虎坊桥‘西福星’车行花一百九十 五块大洋买的,可……公私合营那年咋稀里糊涂就成了公家的啦?好嘛,那辆车本 来姓文,才过了一宿,就他妈的改姓啦,不姓文了,改姓毛啦……” 老于突然翻了脸,他声色俱厉道:“文三儿,你不要再说了,这样吧,把你的 车钥匙交出来,从今天起,你停职反省,等候组织上的处理。” 文三儿一时没闹明白“停职反省”的含意,他只当是老于给他派了新任务,不 用干活儿了,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于同志,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出车 了?那开支时扣不扣我工资?” 老于懒得和他扯淡,转身走了,文三儿再看看周围,伙计们早都熘得没影儿了。 文三儿还没来得及深刻“反省”,第二天就被拉去参加批斗会了。这类批斗会 他参加过很多次,可这回不一样,文三儿被勒令站在台上,弯腰低头,身体必须弯 到九十度或小于九十度,和他同时上台的还有三个人,都保持着这种奇异的姿势。 文三儿用余光扫了一下两侧,突然惊奇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左边站着的竟是京剧名 角儿杨易臣,杨老闆老了,头发鬍子全白了,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灰布中山装, 和当年穿着光鲜戏装,扎着背靠的那位名角儿判若两人。这时台下开始呼口号。按 照姓名排列把被批斗的人“打倒”了一遍,文三儿这才听清楚,自己的罪名是“现 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众对他的态度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文三儿不投降就叫他 灭亡!” 文三儿心说了,那我要是投降呢,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按照程序,口号过后是各界代表上台发言,内容无非是揭发批判台上的人,至 于文三儿的具体罪行他没顾得上听,倒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了杨易臣的“罪状”,大 致是些“散布封资修流毒,到处种植大毒草,极端仇视社会主义制度”等等。文三 儿感到很激动,他甚至觉得能和杨老闆站在同一个台上完全是自己的造化。杨老闆 是谁?名角儿啊,当年杨老闆一出《挑滑车》,平津两地无数戏迷为之倾倒,平津 有名的大饭庄都设有杨老闆的专座,杨老闆不到,座位永远空着,别人想坐坐,门 儿也没有,甭管你多高的身份,如今文三儿能和杨老闆肩并肩地站在台上,实在是 高攀了。 此时台下的口号声如火山爆发,此起彼伏,大有山呼海啸之势,而文三儿却充 耳不闻,只当是放屁,他密切观察着杨老闆的一举一动,杨易臣低着头,眼睛半合, 仿佛老僧人定一般。 文三儿不禁大为感慨,名角儿就是名角儿,那张脸生来就是为万人瞻仰的,杨 老闆才不管台下有多少人,多大的嗓门儿,人家早习惯了。当年杨老闆扮《六五花 洞》中的大法官,戏中一声:“领法旨呀!”台下顿时炸了窝,喝彩声震动全场, 久久不息……今天台下虽说也挺热闹,但比起当年来可差远了。文三儿为杨老闆感 到很自豪,他甚至庆幸自己在“天天读”时胡说八道,继而感谢街道干部老于,若 不是他帮忙,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和杨老闆站在同一个台上,总有一天,杨老 板会回忆起今天。 他遭难的时候是谁陪着呢?文三儿啊。想到这儿,文三儿不由得兴奋起来,他 抬起头,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台下的人群,感觉自己也成了名角儿,正在登台献艺… … “啪”的一声,文三儿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巴掌,有人喝斥道:“老实点儿, 低头!”台下又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文三儿不低头就叫他灭亡!”文三儿 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 那段时间文三儿算是露了脸,参加过几次陪斗,成了全脱产人员,和专职干部 的待遇没什么两样,可能是由于街道办事处劳资科的疏忽,他的工资发放居然没有 受影响。按理说,凡属“牛鬼蛇神”都应该只发十二块钱生活费,为此文三儿总是 偷着乐,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他不觉得陪斗有什么丢脸的,无所谓嘛,反正他平 时也没什么“脸面”,所以也没什么司“丢”的,这回稀里糊涂就成了“脱产人员”, 第48页 不用干活儿还白拿着工资,这种好事可不常有。 倒是街道干部老于先明白过来,他发现文三儿总是主动请示:“今天去哪儿接 受批判?”看他这意思好像不是去陪斗,而是去参加旅游,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的 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奋,这使老于感到特别扭。领袖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 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文三儿这狗东西不但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反而像 吃了蜜蜂屎似的,比过年还兴奋?老于琢磨了很久才悟出点儿名堂,这小子本来就 属于最底层的小人物,按北京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可 能失去什么,马克思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老于终于明白了,照这么说,这狗东西恶毒攻击了党和领袖之后,居然什么都没失 去?还他妈的“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这简直美死他啦。 老于想明白了之后,文三儿又蹬上了三轮车,“脱产人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了。 徐金戈和文三儿的交往中断了二十五年后,又恢复了联繫。比起二十五年前, 文三儿的变化不大,除了面相上的衰老,他个人的生活、习性还是老样子,唯一不 同的是文三儿有了一问自己的住房。1950年孙二爷被镇压后,同和车行的房产被充 公,文三儿等几个常年住车行的车夫都被政府分配了住房,那时住房资源还不算紧 张,文三儿也没觉得有间住房是多么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紧张的问题就 显露出来,文三儿的房子简直成了香饽饽,左邻右舍都盯着这间房,邻居们都认为 文三儿简直太奢侈了,居然一个人住一间房,他凭什么? 文三儿的家徐金戈去过一次,那是间只有九平方米的破烂平房,睡觉的铺板是 用四摞旧砖垫起来的,屋子的角落里有个破旧的衣柜,上面竟然缺了一扇门,文三 儿四季的衣服都放在里面,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板凳,看破旧程度可能是从哪儿 捡来的。 徐金戈问文三儿为什么不娶个媳妇。 文三儿回答:“我他妈连养自个儿都费劲,哪儿还养得起娘们儿?算了吧,还 是一个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1978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选为区政协委员。 他很奇怪,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在政治上是个“贱民”,怎么突然成了区 政协委员?要说是被“选上”的,自己除了认识个文三儿,谁会认识自己?既然谁 都不认识,又如何被“选上”?谁选的? 徐金戈自从当上政协委员后,开会的时间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许多,他有 很久都没见过文三儿。一日徐金戈路过果子巷,忽听见有人叫徐爷,他发现文三儿 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进酒馆,因很久没见,想和文三儿聊聊。 文三儿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惊,他要的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没有 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费提供的酱油、醋倒进碗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 里面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徐金戈目瞪口呆地看着文三儿,不知他在搞什 么名堂。只见文三儿把鹅卵石放进酱油里泡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出放进嘴里嘬一 嘬咸味儿,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鹅卵石重新泡进碗里。 徐金戈问:“文三儿啊,你怎么跟块石头干上啦,这是种新喝法呢,还是兜里 没钱,买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吗?没钱啦,离开支还有几天呢,先凑合着吧。”文三儿说着又 咂巴起鹅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剑南春”和几个凉菜,对文三儿说:“别咂巴你那石头了, 我请你。” 文三儿没动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说:“徐爷,我没脸吃您的,当年您送我一洋 车,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九十五块大洋啊,搁现在能买辆摩托,可我没保住那辆 车,给充公了,还不能说,说了就开批斗会……徐爷,我对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 年大牢回来,照理说我该帮帮您,可我无能啊,自个儿都混不好,我他妈能帮谁呀 ……”文三儿说着眼圈都红了。 徐金戈安慰道:“别这么说,我徐金戈如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么一个故交, 当年你两次救过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回报你,真的很 惭愧,来,什么都不说了,咱们喝酒。” 文三儿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徐爷,您还记 得方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他啦。” “方景林,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第49页 文三儿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 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臭拉车的?方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 方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方爷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 六七年底方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方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务、国民党 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文三儿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 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 方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 巧,方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罗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的还是方爷 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 嗓子,谁要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方爷端着块木板搬 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 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方爷嘛,他怎么 住这儿来啦?我说方爷,您还认得我吗?方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是 文三儿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 吃不记打,什么事儿撂爪儿就忘。我说方爷,您还记得徐金戈徐爷吗?他也出来啦, 您想见见吗?方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徐金戈马上打断文三儿的话:“文三儿啊,你以后再看见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 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那都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老方 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 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 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 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人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 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 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的称 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 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 荷花万字叫大莲…… 徐金戈知道这首叫《探清水河》的曲子,这是清末民初曾发生在京西蓝靛厂的 一个类似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营兵小六格与邻家的姑娘松大莲之间产生了 爱情,由于封建礼教的迫害,最后双双跳了清水河殉情。后来这个悲剧被卖唱艺人 编成了小岔曲,配上《无锡景》江苏民歌侉侉调的曲调唱了出来。最初流行的小曲 儿还算正派,但后来这首曲子竞被好事者添上了风流词句,改编成窑调而传遍大江 南北。 徐金戈以前还真不知道,文三儿哼起这类小曲倒是婉转缠绵,字正腔圆,像在 娓娓道来地讲述一段哀婉的故事,尽管油滑但极具地域风韵。 太阳落下山,秋虫儿叫声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来到我的身边哪。 约定了今天三更来相会啊,大莲我羞答答低头不言。 三更鼓儿喧,月亮挂中天。 六哥哥来到姑娘我的门前哪, 我急慌忙打开了门儿两扇啊。 一把手拉进来冤家我的心肝儿…… 徐金戈听得笑了起来:“文三儿啊,你还有这一手?唱得油腔滑调。就不怕别人 说你唱黄色小调?“ 五更天大明,爹娘知道细情, 无廉耻的你个丫头哎,败坏了我的门庭哎。 我今天哪一定要施家法呀啊, 皮鞭子蘸水定打不能容。 大莲无话说,被逼就跳了河。 惊动了六哥哥,来探清水河吨。 亲人哪你死都是为了我呀……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 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 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第50页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 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 这傢伙怎么这样?好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 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傢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 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 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 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文三儿 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 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万别生气, 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 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 “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文三儿。 文三儿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 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 汽车在一片闹笑声中开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乐了,他看见文三儿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 在嘟囔着:“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儿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 “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爷,您坐好,咱也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说文三儿,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 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文三儿笑道:“徐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 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 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文三儿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 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 经很知足了。 徐金戈发现文三儿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 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金戈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文三儿吗?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站起来说:“徐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文三儿还是老样子,一 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不待见的话。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战犯倒好喽,恐怕早特赦出来了,也用不着住这儿。 文三儿啊,进去坐坐吧。” “不进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诉您个信儿,是有关方爷的。” “方景林?他怎么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爷最近新搬了家,是个独门独院,昨儿个我从他院门口过,碰见看门 儿的大老张,大老张原先也在联社,后来岁数大了,街道上照顾他,给他找了个看 大门儿的活儿,就是方爷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简短点儿,拣主要的说。” “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 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方景 林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方副局长 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 我一琢磨,对了,方爷肯定是去看罗小姐,我忘了跟您说,解放后方爷给罗小姐在 第51页 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罗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知道,可方 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罗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罗小姐祭日都去扫坟, 这不,明天又该去了。徐爷,您可不知道,方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 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该见个面儿了,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 闹不好就给徐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徐爷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长官 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徐金戈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文三儿了,他认为徐金戈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 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 景林低个头,说几句软话,方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 文三儿走了以后,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明天去万安公墓看看,不为 别的,他想去看看罗梦云的墓,他羡慕方景林,罗梦云多少还留下几件衣服,还可 以做个衣冠冢,可自己的爱人杨秋萍呢?徐金戈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甚至连她穿 过的衣服都没有找到,每当想起这些,徐金戈仍然会悲伤不已,很长时间不能从抑 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万安公墓地处香山脚下,始建于1930年,公墓规划完善、中西合璧。 据称是开北平现代公墓之先河。这里环境清灵淡雅,有松竹之幽、兰荷之雅。 苍松翠柏间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国等时期的文化名流,名人墨迹、碑石文脉遍布, 是个很雅致的陵园。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处查到了罗梦云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探寻来到一 片墓碑之间,他终于看到了,罗梦云的墓碑是一块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几 行碑文: 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 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 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 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徐金戈在墓碑前发现两朵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黄色的,另一朵 是红的。 看样子方景林已经来过了,这两朵玫瑰是他带来的。 徐金戈触景生隋,不禁悲从中来……他理解方景林那种痛彻心怀的情感,恋人 的温情犹在唇齿间存留,而此生却阴阳隔阻,永远无法相见,怎不叫人难以忘怀? 恍惚问,他看到罗梦云和杨秋萍向自己走来……冥冥之中传来两个年轻姑娘的 声音,有如天籁之音:“先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 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錶……太贵重了,您还是留 下吧,我们心领了。“ “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 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徐金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嘴里,他使劲咬住手帕忍不住呜咽起来, 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关闭公墓大门之前进行例常的巡视,他发现一个 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墓碑前,就像一座石头雕塑…… 尾声 1978年年底,徐金戈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得出结论: 徐金戈同志当年参加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由于错误路线的 干扰,徐金戈同志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为此,根据中央××号文件,为徐金 戈同志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参加革命日期按1949年1 月算起,并享受 县团级干部离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后又见了面,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颇具怀旧意味, 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万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仅仅为88.7米,当年徐金戈多次登过此山,那时他 还年轻,从山脚下到峰顶所用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间他得 了风湿性关节炎,两条腿的关节像是生满锈的轴承,隐隐发出“吱吱”的响声,才 爬了一半就气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钟才爬上峰顶。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的风光依旧,当年解放大军压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乱, 从这里望去,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给守军一方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 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万春亭”上向东南望去,当年的临时机场一带已是 草木葱绿的公园,向西边望去,唯见天际间一片火红的霞光,黛色的群山隐约可见, 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京城。 此时和当年一样,同是暮霭时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仿佛三十 年光阴并没有远逝。徐金戈百感交集,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伤 第52页 感地吟诵纳兰词:“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当年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 “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往事如烟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徐金戈惊回头,只见方景林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山装,手执拐杖向他走来,徐 金戈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两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方景林显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岁的人走路已经需要藉助拐杖了, 很难想像他怎么走上峰顶的,十年的铁窗生涯似乎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 “景林兄,当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 的情啊。”徐金戈颇为动情地说。 方景林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金戈兄高抬贵手,我恐怕也不能活 着走出保密局的审讯室,你不必谢我。” 徐金戈望着北面的钟鼓楼,声音低沉地说:“当然要谢,那年在监狱里,每天 都有犯人被拉出去执行死刑,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场的准备,把最干净整齐的衣服穿 好,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啊等,等得很烦躁,你知道,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欢 等待,尤其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认,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感,每天 太阳落山时我的心里都会轻松一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徐金戈啊,你又活过了一 天,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景林兄,这种等待的日子我过 了将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只能 来自太阳落山后,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共产党里我只认 识你一个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为我开脱。” “金戈兄,这件事我很抱歉,当年我以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谈判代表的身份向你 保证过,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 往不咎。金戈兄,我食言了,多年来这是我的一块心病。” “景林兄,别这么说,这不能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谁也不可能超越 历史,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也探讨过历史兴亡问题,那时我们都很自负,都认为自 己掌握了真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我的个人命运一旦融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谁 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方景林把身子转向西面,凝视着血红般的晚霞:“是啊,历史上的一切纷争, 包括改朝换代无非是两种形式,革命和改良,到底用哪种形式更好?悠悠千载,衮 衮诸公,则众说纷纭,从古吵到今,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坐牢时我也想了很多,说 来荒唐,监狱的建筑计划、监规制度、劳动改造、奖惩条例、犯人的生活标准都是 我参与制定的,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囚犯,住在自己批准建筑的监舍里,执 行着自己制定的监规,在我饿得头昏眼花时唯有苦笑,因为囚犯的口粮标准也是我 参与制定的,那时考虑到看守所里的人犯不参加劳动,这个标准足够了。谁知等我 自己坐牢时才发现,这份口粮的确少了些,早知如此我该把犯人的口粮标准提高一 些,把各种监规制度制定得更完善、更人道一些……我终于想明白了,从社会发展 史的角度看,无论是革命还是改良,都要符合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都要遵 循人道主义原则,重视人的尊严。” “景林兄,我也在想,中国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是充满暴力的历史,其中除了 八年的反侵略战争外,其他的争斗为什么不能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解决呢?今 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冤冤相报何时了?战争和暴力都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只 能带来流血、死亡和痛苦,到头来,伤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元气。”徐金戈搀扶方景 林走下“万春亭”的台阶。 “金戈兄,当年你可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怎么,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个非 暴力主义者?”方景林半开玩笑地问。 徐金戈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戈兄,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乐意奉陪。要说喝酒,该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找来,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见 长。” 方景林猛地停住脚步: “你说的是文三儿?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徐金戈惊讶地问:“我有半年没见到文三儿了,他怎么了?” “两个月前他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要是早点儿被发现,也许还能抢救过来, 可惜他发病时身边没有人,就倒在自己的屋子里,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徐金戈沉重地坐在台阶上:“该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没和他联繫, 第53页 我该早去看看他……” “我恢复职务以后,文三儿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帮我干些家务活,我当然不 过意,就送他一些菸酒、衣物之类的东西,文三儿好吹牛,他拿着我送的东西到处 吹,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去世后,联运社的上级单位街道办事处通知了我,他们 真以为我和文三儿是亲戚,我让秘书帮他料理了后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堂,办的 是三十年存放期。”方景林补充道。 徐金戈沉重地嘆了一口气说:“文三儿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 有一天我的情况好一些了,再好好报答他,谁知道他这么快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 总觉得欠他很多。” mpanel(1); 方景林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 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愉快的一生, 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总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文三儿一 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他有了自己的洋车,以保密局特工自居, 把自己说成是抗日英雄,尽管他后来也为吹牛付出了代价。” “你觉得文三儿活得很愉快?”徐金戈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要什么,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断,其实旧时代大部分 老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对理论都没有概念,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他 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 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徐金戈站起来:“景林兄,我们下山吧。” 方景林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阶时,徐金戈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天际间一片血红,秋日正西沉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