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1页 [军事小说] 《暮光谍影(出书版)》作者:影子【完结】 作品简介 潜伏、暗战、死间、筹谋、悬念。 本书讲述风云谍战的旧上海,一场军统特工与汪伪特务之间进行的刀光剑影的特殊金融战,拉开了中共地下党、国民党特工、日伪特务之间的秘密战帷幕;再现了抗战时期国共之间在战略相持与反攻的斗争中,我党秘密特工的神圣死间密案。 1941年,战争的硝烟瀰漫了整个中国。重庆,南京,上海……无一幸免。当暮色席捲大地,黑暗降临一双手拉开了遮掩的帷幕。他像蛇一样潜伏,像影子一样鬼魅,像猛虎一样出其不意 一名代号为“影子”的具有多重身份的特工夏正帆,表面上以日伪的身份潜伏在军统内部,但他实际背后却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的中共地下党员,他在多重身份的掩护下收集各路情报。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潜伏者,他的存在就是保护潜伏者。 影子,暮光之下的穿梭者,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搜寻着信息与情报,风口浪尖的游刃有余让他显得极为冷酷又极为深邃。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终信仰,没有人能穿越影子的灵魂而得到窥探,爱他的人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温情,猜疑他的人无法从他冷峻的眼神中看出任何破绽,憎恨他的人更无力从他强大的影子背后射出那致命一箭。 影子,所谓影子,本就是虚无定路的一个幻境,如若非要去捕捉他游移而神秘的身影,那无疑只能是徒劳。影子,所谓影子,他的存在总是隐藏在另一个身份之外,在敌人眼中卑贱、残酷的身份却在民族大义的辉煌之中获得了永生。 纪念那场没有硝烟的敌我战争,怀念那些没有名字的无名英雄。 新中国,向你们致敬! 作者简介 影子,曾用笔名“走过冰山”,男,1977年出生,巴蜀人氏,作家、编剧。已出版长篇小说《沉睡者》、《暮光谍影》,参与改编影视剧作《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等。 序 1941年的春天,已沦为孤岛的上海,一场军统特工与汪伪特务之间进行的刀光剑影的特殊金融战,拉开了中共地下党、国民党特工、日伪特务之间的秘密战帷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殊死相搏的斗争。捲入其中的每一个人,是一群不相信眼泪的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充斥着阴谋、算计、贪婪、欺诈、狠毒和罪恶,但同样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请跟随我走近这个特殊的群体,你将会发现,间谍的游戏,任何疏忽都是致命的……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名代号为“影子”,具有多重身份的中共地下党员夏正帆,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在故事中,主人公夏正帆所生活的年代,是个伟大而悲壮的年代,无数爱国的中国人为民族求生存、求发展,在正面和侧面与日寇进行着浴血奋战。而他同样在进行着他的抗战,他的战场在另一个地方:隐蔽战线。 作战对象同样是侵略者,同样是一场又一场殊死相争,却看不见硝烟,听不见枪炮声。错综复杂、残酷恶劣的秘密斗争环境,逼使他不得不以铁一般的意志压抑着自己作为人的情感,他不会有普通人的欢笑,更不会有平常人的哭泣,他只会行动。他要做的,就是像蛇一样蛰伏等待,像影子一样鬼魅,像猛虎一样凶猛和出其不意,以智慧才能、勇敢、坚强与敌进行较量。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另类的无名英雄,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另一位潜伏者,但他的任务与目的又不尽于此,他还要利用他所保护的潜伏者收集情报。多重的身份就带来了多重的立场,但他只能有一个真实的身份,并最终忠诚于他真实所属的那个组织。 长久以来,影视文学中,描绘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时,多数是在向我们展示主要领导者或处在关键位置的地下工作者的形象,却鲜有描绘这些地下工作者背后人物形象的作品。而后者甫一出场,就多数会註定以牺牲结局,予人的感觉,他们就是棋子、牺牲品,好像后者不牺牲,就不能换来前者工作的顺利进行。 诚然,这是地下斗争的残酷性与尖锐性所决定的,如此描绘,无可厚非。诚然,这些人物是符合我党关于地下斗争提出的“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之原则,实质上,地下斗争的胜利,是无数个参与者共同努力的结果。 不能不注意到,每一个具体的斗争细节,都是后者在实施,那么后者就处在了极其微妙的位置,他不是领导者,似乎他的一个很小的疏忽,都于全局无碍,牺牲就牺牲了。然则,现实是,地下斗争同样充斥着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不可能让每一个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人物置身事外,任何一个很小的疏忽,看似不起眼,小到只是影响某一个结果,于全局无碍——这其实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在实际地下斗争中,任何一个很小的疏忽,往往会影响到全局。翻开记载我党地下斗争历史的资料,这样因小疏忽而改变结局的事例并不鲜见于这样那样的史料之中。 遂此,就触发了我的创作思路,依託真实的历史,依託真实的事件,还原那段离我们已经久远的地下斗争之本来面目。这是小说,有演绎的成分在其中,艺术处理是必要的,但历史的真实感,是我希望带给读者的。 第2页 谨以此献给为我们民族独立、解放而献身的无名英雄。 世界上有一种人,好似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虚幻的神秘是披风,真实的谎言是面纱。 亦真亦假,亦实亦虚,错综交织,构成了他们的全部。 白日的阳光之下,他们普通平凡。 黑夜的阴影之中,他们卓尔不凡。 在他们之中,有人代号“影子”。 第一章 玄酒瓠脯 下午二时,自香港开来的“霞飞将军”号法国邮轮,刚抵上海吴淞口,就停在黄浦江江面上不走了。照例,港口会派出一名领港员上船,引导船驶入港口,这需等约半个小时。 这点时间,相较于在船上度过的漫长又枯燥的两天,乘客还是愿意耐心等待的。再说,整理随身携带的行李,连带把自个儿梳洗拾掇得容光焕发,半个小时哪里够用吶。 远远不够! 半个小时,眨眼即过,乘客提着行李,出得船舱,拥向甲板,凭栏鹄候,只待那声又长又响的汽笛声鸣起,船就该靠岸了。 谁料,等了很久,不仅未等到那声汽笛响,连领港的领港员也未等来。当码头在望若即,这咫尺之距,却难近分毫,这是因何故?在乘客焦虑万分之际,船长通过广播发了个通知:兹因技术性故障,船将暂缓靠岸,敬请克躁稍安。 何谓技术性的故障,乘客会意地朝外滩码头的方向张望,却是敢怒不敢言:黑云密布的天空下,十几艘高悬膏药旗的日军小汽艇,霸住进出外滩码头的航道,不时穿梭往来于其间,驱赶着那些载满货物、带有柴油发动机的小舢板。搅得黄浦江上浊浪四起,令人触目生厌。 远观如此,近观更甚。 几艘满载鬼子兵的小汽艇,追击小舢板,行经“霞飞将军”号时,却出人意料地放过了小舢板,反对于他们无任何威胁的“霞飞将军”号,摆出了接舷近战的姿态。鬼子兵的那神态、那举动,无不向乘客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他们会随时登船,将乘客们洗劫一空。 虽知这种事,从未发生在外籍轮船上,但乘客们在心中更愿确信鬼子兵会那么做。谁都知道,身为倭寇后代的鬼子兵,比之他们那些只会抢了就跑的先辈们,那可是出息多了——攻城略地、烧杀姦淫、无恶不作。中日八一三淞沪会战后,鬼子兵占了上海的闸北、浦东、南市、沪西后,更是把黄浦江视作他们自家后院的池塘,对任何进入黄浦江的船只,想抢就抢,想扣就扣,恣意妄为,随意得很! 换作从前,鬼子兵见了悬着le drapeau tricolore旗(三色旗,法国国旗)的“霞飞将军”号,总会礼让三分,决计不会,也不敢作任何挑衅性的举动。然而,今非昔比,现如今的法国,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去年(1940),日本的盟友——德国,从西线展开进攻,只用了六个星期,就让法国败降了——一个倒了架的老大帝国,还有什么是值得人尊敬的呢? 显然是没有了。 故,此时此刻“霞飞将军”号的遭遇,就在所难免了。 眼前的情景,让聚集在甲板上的那些曾经骄傲而自信的法籍乘客们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他们无暇关注是否会有被抢的可能性——亡国的切肤之痛,并不为那些与他们同船而行的中国人所独有,他们一样会感到痛。 法籍乘客中有人开始了啜泣,哀伤在悄悄地蔓延,扩散速度惊人。与他们绽露在脸面上的哀伤相比,同船的中国人可就含蓄多了:或轻声嘆息,或低头沉思…… 江风时有时无,却因西边的乌云到来,而渐渐地大了起来。黑压压的人群,渐渐地散开了。在他们看来,船一时半会靠不了岸,还不如寻一处温暖所在,避一避风,就算鬼子兵要登船洗劫,也无妨他们这么做。 人,总是随遇而安的。 在旁人陆续回卧舱之际,谢振华却提起行李箱,打开两天来都一直紧闭的卧舱门,走出卧舱,穿过长长的走廊,踏上那段通往甲板的舷梯,一直走到了甲板。迎面吹来的冷风,使他未在甲板上作片刻停留,就踱步走向了餐厅。 进入餐厅,谢振华在一处紧靠窗的位置,落座伊始,便向外张望起了被愁云惨雾包围着的上海。透过餐厅那张大得夸张的玻璃,他看到,风捲起千堆浪,不断地拍击着码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壮观;有风就有雨,雨滴不断地扑打着玻璃,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侵袭着他的听觉,淅淅沥沥、凄悽然然的雨声,像煞了人的哭泣声。 哭声,是那般的真切、清晰,催人动容,引领他触向了心底那被层层轻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伤疤——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中,南京城破,亲人惨遭鬼子兵屠戮——国雠家恨,痛彻心扉…… 不觉间,几滴清泪,沿着瘦削的脸颊,轻轻滑落,滴落到了手背,悄悄地拉回了谢振华渐渐走远的思绪。回神当时,修长的手指,悄然覆盖上了被泪水浸湿的面颊,既为拭泪,也为掩饰失态。 手挪开那瞬,坚毅之色,在他面上若隐若现。眨眼间,又消失。冷漠之色,出现在了他那张并不老于世故的脸上。冷漠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心情快速平复,亦有助于人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事。 第3页 他凝神沉思的神态,让他看起来像个学者,没错,他差一点就成了学者,若鬼子兵不来,他会是一个快乐的国文老师;雍容的气度,体面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又像个富家小开,没错,他曾经是个富家小开,他家在他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若鬼子兵不来,他会不愁吃不愁穿,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坚定的眼神,坚实的下巴,古铜色的皮肤,一板一眼的举动,有着很深的行伍痕迹,让他看起来又像个脱去军装身着便服的军人,没错,他是军人,若鬼子兵不来,他也成不了军人,一个永远上不了战场、闻不到硝烟味的军人。 他还像…… 他又什么都不像…… 晚上六点,窗外,天色渐暗。 小汽艇上的鬼子兵,从他们不住地交头接耳、为莫名之事而放肆狞笑的举动看,他们似乎要採取行动了。起锚鸣笛,一气呵成。近了,再近了,那一张张狰狞的笑脸,令人憎恨至极。 无可避免地,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胆怯的声音,很快被一阵愤怒的“connard!(法语:混蛋!)”给压了下去…… 吵闹声,渐黯淡了下去—— 几艘日军小汽艇,鱼贯而行,绕着“霞飞将军”号转了一圈,留下一屁股乌烟瘴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守着航道的那十几艘小汽艇,亦不知在何时不见了。 鬼子兵退了,领港的来了。 “霞飞将军”号轮机作响,起锚鸣笛,开始靠岸了。 上海已被笼罩在了苍茫的夜色中。远处,外滩的灯很耀眼,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在黄浦江面上,显现出光怪陆离的色晕,令人是目不暇接,赞嘆不已。近处,港口亦是灯火辉煌,接船人正簇拥在码头,静候着“霞飞将军”号的靠近。 船身轻晃几下,渐渐地平稳下来,靠岸了。 栈桥刚放下,乘客们就争先恐后挤上了栈桥。平白无故在船上多待了几个小时,早就误了他们不少事,这会不抢个先,怎对得起自个儿。先前的不快,在此时此刻,被他们忘诸于脑后了,人本就是健忘的。 下得船来的乘客,被亲友接到的,高高兴兴地相偕走了;没亲友相接的,亦轻车熟路的,奔了自个儿的前程。约十多分钟后,如潮水般的人流,渐渐地稀了不少,谢振华这才提着箱子,混在那些和他一样不紧不慢的乘客中,走下了栈桥。 和某些不太适应海上旅行的人一样,脚一踏上实地,谢振华就感觉有些头晕。刚熟悉了海上那种颠簸,不晕船了,却晕了陆。 晕也罢,不晕也罢,他都必须得放缓脚步,略作片刻调适: 一来,乍一脱离热气腾腾的人群,接触到冰冷彻骨的凄风苦雨,确实不怎么令人感觉舒适惬意。二来,他得找到他的接头人,一个特徵被一首打油诗描述得不伦不类的接头人:大哥码头候,佳人伴左右。夜把酒瓠售,鸨嬉红粉愁。就这么一首浅显的打油诗,戴笠竟会郑重其事地以特级加密电文的形式,在他借宿军统香港站那晚,发送到他的手中。 刚译出电文那会,他着实费解——随便找一个粗通文字的人,都很容易通过字面意思知悉接头人的特徵——男性,穿着有款有派,让人一看就知道其是白相人(流氓),出行少不得跟着两个女人,让他能左拥右抱。至于接头时要对的暗语,就该为后两句。简单得至此,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份电文不太像真的,倒像是假的! 可电文偏偏就不是假的。是不是戴笠亲拟的电文,看落款便知——吴沁,戴笠用化名时,总少不得带个水旁的字,可能是三点水,也可能是两点水,有带水旁的名字在,电文就只能是真的了。 然而,电文为真,描述的接头人特徵,却与从事特务工作的人不符。做特务的人,要越不引人注意越好——隐秘地,悄悄地,才叫特务嘛! 不管了,就权且这么理解吧! 雨下过了一阵,便戛然而止,天却更冷了。时不时一阵寒风掠过,刺骨的感觉,激得谢振华直缩脖子,亦使他不由自主地用空着的手,将风衣的领子紧了又紧。原本挺拔端直的背,也不知从何时起,竟显佝偻了起来。 夜色转深,码头上的人渐渐稀落了下来,走的都是乘客和接船人,而靠着码头讨生活的人,卖零嘴的、卖香菸的、卖报的、帮客扛货的……却依然坚定着他们的守候。 而与他们穿着、身份截然不同的谢振华,自然地成为了他们潜在的主顾,于是,他们轮番向谢振华卖力吆喝,兜起了生意。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上前,又都失望地离开,满腹心事的谢振华,没心思照顾他们当中的谁。 那位衣着光鲜、艷福不浅的“大哥”,似乎没来,又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谢振华更倾向于接受后一种可能性。并且,他很快就找到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判断,拥有精明头脑、心思缜密的戴笠,所做的哪一桩事,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谋定而后动的呢? 所以,打油诗另有深意。 究竟是何意,这就需要仔细推敲了。 推敲,就是抠字眼,谢振华万没想到,他从前在燕京师大下苦工夫钻研过的国文,竟会在今日派上这样的用场。咳! 第4页 抠字眼,先从字面上提到的人物开始,大哥、佳人、(老)鸨、红粉,这无一不是在指人,普通人这么去理解,确实没错,但肯定会漏掉同样指代人物的词——“酒瓠”,这并非是酒与瓠干,这两件常见物什的合称,而是用于指代人的,暗指生活艰苦的人。“酒瓠”,并非凭空捏造、杜撰出来的词,而是取义自“玄酒瓠脯”(晋·程晓《赠傅休奕》)。从一首流传不广,甚至冷僻的古诗中“断章取义”,戴笠之用心,实在是巧,实在是妙! 谢振华心中贊了戴笠,间接是鼓舞了自己,因为这样的打油诗确乎只有他才懂,只是懂得有点迟,徒劳吹了半天冷风。 如是一来,大哥、佳人、(老)鸨、红粉,这些只会在灯红酒绿之地才出现的人物,就不必费心地去找了。不过,欢欣鼓舞,似乎早了点——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生活艰苦的“酒瓠”者甚众,衣衫单薄、褴褛,被寒风冻得发紫的脸膛,让人看上去就心生怜悯之意。对一个特务来说,再没有比潜身于他们之中,更合适了。 实在是太合适了! 对谢振华来说,就不合适了,他要找的人,仅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而不是他们之众。 毋庸置疑,戴笠的谜语,还真不好猜,继续抠字眼呗!排除法已用过了,再用,就有些穷途末路,江郎才尽的意思了。 在此时,再没有谁,比谢振华更需要触类旁通的灵气,以及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了,前者是必然要有的,特务这个行当,本就十分残酷无情,没有丝毫机巧灵变,只会是死路一条。后者,或许牵强了些,但在上海这个日伪特务无处不在的特殊环境里,若没有一点运气,同样会是死路一条——抠字眼,只要出了丁点错误。接头,这个他到上海的第一个任务,就会成为他的最后一个任务。要知道,军统上海区的特务组织,时常遭到日伪特务破坏,谁知道前来接头的人,会不会是变节者,或者就是日伪特务呢? 唉!又走神了…… 触类旁通,讲究有理有据,推敲打油诗,也是在推敲人,推敲接头人究竟会以何种面目出现。 人潮散去的码头,入目之处,尽是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的瓜子壳、果皮、纸屑、菸蒂……由此可见,白日里接船人在这里等得是何等无聊了。而造就眼前狼藉的人,已然走得差不多了,仅有那么几个貌似接船的人,散落在码头各处,面朝江而立,因为天气冷,尽皆狼狈不堪,可不是那么气定神闲,怡然自得。谢振华不得不去观察这些本来极不相关的接船人,他需要了解他们靠什么打发无聊的晨光,很遗憾,这些人并不能为他展示出什么有价值的提示。 还是老实地推敲吧。 举凡诗歌押韵,就五言,仅一二四句押韵,第三句可不押韵,而打油诗,却四句全押“ㄡ”(拼音ou)韵,这在暗示着什么?莫非是在暗示这实际是首藏题诗吗?诗歌藏题的方式,不外乎就是藏头、藏中、藏尾、递进、递退几类。若照这般理解,先行尝试藏头,提取每句诗的字头,运气不错。呵,还真有意思——大佳夜报(鸨,通“报”)。 夜,通晚。有夜必有晚,反之亦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进而推之,便有了《大佳晚报》。不过,细细一品,竟觉有些绕口,叫“大佳”,还不如叫“大家”好呢。调侃归调侃,但佳这个字,在前有佳人,后有红粉出现的情况下,应是具有特定指代意义的,俱指向了“美人”这个词,故,佳应该是指代“美”这个字。 有了《大美晚报》,接头人的身份亦揭晓了,是名卖报人。可是码头上的卖报人,有好几个,男女都有。 而他的接头人是男是女?看谁都像,又都不像。一个圈子还未绕出来,另一个圈子又来了。若按照矮子里面挑将军,这个充满谐嚯意味的法则,并配合排除法,诗中所提到了一男三女,将军似乎已呼之欲出——男性! 这就是戴笠所出谜题的谜底? 不是!以戴笠不按牌理出牌的思维方式,他绝不会把谜底放在让人最可能唾手可得的地方,逆向思维的重要法则是,按照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女性! 卖报女有仨,该走向谁,谢振华竟踌躇了起来。打油诗,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可供挖掘的含义,已挖到底了。再推敲,就无任何意义了。 是否是如此? 不是! 候(后),左右;佳人、老鸨、红粉,三个方位,三个人。大哥是谁?不就是他么?守在码头入口处的那个卖报女,是他的接头人!要确认并不难,当他缓缓踱步,靠近那名卖报女,心中就有底了,旁的他不看,他就看那双手,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那不是双惯于下层生活的人之手! 严淑英正在等人,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据军统总部的电令,她要等的人,将于这日到达,这是她的下线递出的电令;而她的上线,也转达了一份电令,命她接头当天到码头入口处卖《大美晚报》,如果有人上前买报同时,询问瓠干的价格,就是要接之人。 这天到达的船就一班,是从香港开过来的“霞飞将军”号,船靠岸这么久了,还没人在上前买报的同时附带询问瓠干价,会不会是因什么事耽搁了?严淑英仔细一想,通常上级指派接人这等事,都是对方先上路,才会有用电文告知她接应的时间与地点。 第5页 现在时间和船次都对,何来的耽搁之说? 还有种可能,就是传达命令的人出了问题,导致了意外。但这次的命令,分成两个环节送达,只有她这个中间人才知道全部命令。她的上线和下线,各只知道部分命令,除非日伪特务连她在内一锅端。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她的上线只和她联繫,不会与她的下线发生任何联繫,她的上线甚至不知道她的下线代号。日伪特务若想来个顺藤摸瓜,就必须经过她这一层。 前提是,她被俘了! 这种具前瞻性的结果,她从未设想过,诚如她随身携带一颗“甜瓜”手雷(日制)傍身一样,任何试图抓她的人,只会是她的殉葬品…… 有主顾来了! 她现在可是一名卖报女呢,那些胡思乱想,还是少想! “请问有《大美晚报》吗?” “有,请问您要洋文的,还是中文的?” “中文的,哦,对了,有瓠干卖吗?” “有的!请问,您还要《红粉指南》吗?” “都要!一共多少钱?” “不贵的,三块钱!” “好。”谢振华掏出十元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出手的同时,他的无名指轻弹纸钞,振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弹钞票即弹票,在军统的暗语中,即下马问前程。以他那富家小开的扮相,与一名卖报女相偕而行是不相宜的。 严淑英会意,埋头边找零钱边说,“小面额的纸钞没了,辅币要吗?”她说的是,码头外有辆无牌照的车。(辅币是圆的,指代汽车轮子;纸币展开是方的,小面额,是数字,小面额纸币没了,指无车牌号。) “唔!”谢振华会意,轻轻点头,接过一大把辅币,拿着两份报纸走了。 出得码头,就是法租界的辣厄尔路,沿街靠码头营生的旅馆、饭馆、咖啡厅,鳞次栉比而立。 入夜,这里不是很热闹,反显得冷冷清清的。 辣厄尔路上不只房屋多,车也不少,都静静地停靠在路边,鲜有人在车上。 不都说上海很繁荣,尤以法租界繁荣么? 谢振华疑惑,依稀作响的鞭炮声,提醒他这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哦,是了,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一月二十六日,除夕,是中国人的年节,每到这个夜晚,家家户户忙着吃团圆饭,怎会有太多的人逗留在外? 中国人看不到几个,连习惯于夜生活的洋鬼子都很少见,想来是他们久居于此,亦入乡随俗了吧。 那辆没牌照的车,不难找,是辆道奇车,也不是真没牌照,只是牌照给泥泞挡住了,车身、轮胎上满是干结的泥泞痕迹。看其他停放在辣厄路上的车,即使有泥泞痕迹,也没这辆车多。显然,这辆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车,不是上海的,外地车,出现在此,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吧? 车内空无一人,车门紧锁,需钥匙开门,不过,这不是问题,卖报女递来的报纸中夹着一把钥匙,正好派上用场了。谢振华将钥匙送入钥匙孔,“咔嗒”一声,车门应声而开,车是右舵的,这在美国车中倒是少见。 将行李箱丢在后座,谢振华就开了左边的车门,虚掩。然后才插入钥匙,打火,让引擎预热,身靠座椅头后仰,静候卖报女的到来。约十分钟后,他从观后镜中看到换了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报女”来了。方才那个素面朝天、衣着朴素的柴禾妞消失了,一个浓妆艷抹、穿着时髦的摩登女郎登场了。 严淑英不是从左边上车,而是径直走到了驾驶座,拉开车门,问:“你知道路怎么走吗?”咄咄逼人的气势尽显于眉目之间。 “惭愧,我不知道!”话是这么说,谢振华没顺严淑英的意——抬抬屁股让出驾驶座,反伸手轻轻去拉车门,“劳您驾,屈就副座。从现在开始,我开车,您指路!” “好吧!”严淑英哂笑,并不坚持己见,顺从地自汽车前端绕到了左边,坐进车内。 “说吧,怎么走?”谢振华问。 “前边的路口,向右行,向前行三条街,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向西行,穿过一条长街后,西北方向有条三岔路,开到第七段,停车。”严淑英抿了抿嘴,有些戏嚯地看了谢振华一眼。说实话,谢振华带给她的印象不甚好,谢振华的作派很像一个词形容的那样:自以为是! 终点所在的地名,谢振华脱口而出,“是去静安寺吗?”记在脑中的地图,十分鲜活地告诉他。 “你以前来过上海?”严淑英问道,瞳孔急遽收缩。就在刚才,她分明问过眼前的男人是否识路,对方明确答了否。这让她不由得顿时惊疑,跟着左手也下意识地伸进手袋,摸她那把防身用的掌心雷去了。 “没有!”谢振华摇了摇头,解释道,“来上海之前,我花了些时间背过地图,刚才不过是把你说的路线,在心中演练了一遍而已!请问是静安寺吗?” “哦,是吗?”严淑英盯视着谢振华的眼睛,倏尔间,不着痕迹地退将出手,脸朝前方,抬了抬下巴,“你将车开到地头,自己看路牌!”说完,不再搭理谢振华,闭目养神去了。 第6页 “那个……”谢振华很想问一下严淑英的代号或化名,路途之中如偶有交谈,他总不能以拟声词作人的称谓吧,那是很不礼貌的。但见对方态度不甚友好,估计这一途也无甚闲篇好扯,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沿着严淑英指示的路线,谢振华将车开到了地头,他发现了一件很尴尬的事,他脑中那张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城市交通地图,早就跟不上上海城市建设所带来的变化了。他推测的最终目的地是英租界静安寺,实际是法租界的圣母院路,离静安寺,还隔着好几条街呢! 他这回总算体会“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之深意了。 “是静安寺路吗?”严淑英双手交叉抱臂于胸前,讥讪一笑。 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动作实在是很不雅观的,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姿势,既代表着轻视,也代表着排斥。谢振华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对他完全没有好感。原因何在,正如戴笠即将交付他的任务一样,同样是未知的。 “不是,是我记忆有误。”谢振华主动放低了姿态,他不愿下车伊始,便与人起争端。再说了,孔老夫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与一个女人起冲突,实属不智。 “接下来怎么走?”谢振华岔开话题,与一个陌生女人独处一室,他有一种莫名的侷促感。 “两次小灯,一次大灯,然后等!”严淑英答非所问。 谢振华依言开了两次小灯和一次大灯,灯刚熄,一辆别克车从右前方的弄堂里开了出来,左车尾朝向他们,闪了两次尾灯。 “跟上!”严淑英似乎习惯于命令人,神态之中不乏习惯成自然的颐指气使。 尾随别克车向前行了约二十分钟,严淑英叫停了车,开门下车,关上门,俯身低头趴在窗边交代道,“前面的车将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再见!” “再见!”谢振华口中礼貌回应,心中却补充了一句:永远不见最好。 重新开车上路,离身后的女人是越来越远,谢振华忽然想到了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与身后之情,真是相映成景。 他有个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这个女人还会见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暗自吃惊不小,心中既排斥,又期待。 然而,未来之事,说不明,道不白,切不可妄自臆测! 不知不觉之中,前面的车,加快了速度。 谢振华努力地把即将泛滥的遐想赶出了脑海后,出声告诫自己说,“还是专心致志地开车为好!” 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目送两辆车,一前一后消失于暗无边际的夜幕之中后,严淑英掉转头,走回到别克车出现的那条弄堂出口。闪身而入,置身于黑暗之中,环顾四周,一切比她想像中还要安静。 照例,与人接上头,她的任务还未完,必须立刻向她的上线复命,并领受下一个命令,自然新的命令还是接人。做地下工作的人,各有分工,搜集情报的,有“海绵”;递送情报的,有“鸽子”;锄姦杀鬼子的,有“屠夫”;负责接头的,有“搬运工”…… 严淑英就是一名“搬运工”,做她这样工作的,看似不起眼,其实责任重大,军统重庆总部派员多为负有重要使命的特工,容不得丁点闪失。如出意外,不用上峰问责,敬请自裁!这条残酷且不近人情的规矩,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下斗争环境中,却属正常。 除夕之夜,忙的人,确实不止严淑英一人,徐克祥也很忙。 徐克祥不是一般地忙,耳中听电码、左手按键、右手抄报,他只有五分钟时间是绝对安全的,这是理论上电台不被日伪监听发现的安全时间。 因此,他不能不忙! 抄报毕,徐克祥看了摆在手边的表,已超出了十多秒钟,就这眨眼的工夫,都是极其危险的! 徐克祥赶紧起身关机,接着将电文迅速捲成菸捲状塞入手边的硬盒红锡包烟盒内。一俟将烟盒贴身放好,他弯下腰,揭开脚下那块活动的地板,把电台藏了进去。 将摘下的灯泡还回原处后,徐克祥吹灭了照明用的蜡烛。摸黑走到窗台边,用左手扯住窗帘子的下角,再用右手掀开一条缝,朝外面瞄了一眼。窗外那盏熟悉的煤气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光线所至的地方,空无一人,弄堂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团,夜色正浓。 观察了片刻,徐克祥确认无任何异常。着即,他放出了安全信号——拔开插销,推开窗户,拉开了窗帘。 放出了安全信号,徐克祥并未离开窗台附近半步,他还得继续守候在这里,替他的上线丁雪娥望起了风。在丁雪娥未安全地将电文带走之前,眼前的安全,仅是暂时的。 等待是一件令人心焦的过程,忙碌了一天的徐克祥,感觉有些睏乏。他很想抽支烟解乏,却保持了克制。他的菸瘾不大,平日里,也就是每天就早晚饭后抽上那么一支。其他时候,他都不抽菸,这与他有轻度的肺结核有关。自抗战以来,他长期处于精神抑郁之中,再加之长期的营养不良,肺结核这种富贵病,很轻易地就找上了他,令他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这富贵病是有些时日了,若让他说到底有多少时日,他还说不出个准数呢,因为太长久了,也许有两个月,也许更长。 第7页 他可以忘了何时生病,却未忘记这天是除夕! 可惜,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除夕不属于他。 ·2· 第二章 变生肘腋 “笃……叩……” 听到有人在敲楼下的门,徐克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六分,丁雪娥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四分钟! 不应该啊! 丁雪娥向来都很准时,既不早到,也不晚到。而且,丁雪娥每次会在敲门之后,在楼下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烟,然后迅速灭掉。 站在楼下门前的人,没有这个后续动作,就不是丁雪娥。 他本想不予理会敲门之人,但又不行,丁雪娥就快来了,出于安全的考虑,每当丁雪娥到来时,诊所门内外是不能有外人在的。 “谁呀?” 徐克祥将头探出窗外,应了敲门声,目光顺势瞄向了门口。很遗憾,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恶的屋檐挡住了他的视线! 好巧不巧地,煤气路灯亦在这一刻熄灭了! 一丝不祥之兆悄然闯入了他心间,他下意识地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开门走出房间前,他掏出烟盒,取出电文,塞进了门板的夹层之中,然后掏出手绢小心地擦去了指纹。他这是在预防万一,如果他遭遇不幸,这也能让丁雪娥取到电文。当然,若是虚惊一场,更好! 打开门,他走出了房间,从后腰抽出枪,打开保险,提枪缓缓地走下楼梯,边走边问,“谁呀,这大除夕夜的,也不让人消停!” 门外依旧不答腔,照例不紧不慢地敲着门。 “好了,好了,来了!”徐克祥故意使语声显出几分不耐烦,面上镇静,心中却一通乱跳,攥着枪的手指不觉间紧了紧。 楼下的大门是玻璃门,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到门外的情形——几名彪形大汉正伫立于门前,来者不善啊! 照理,遇到这样的情况,徐克祥可以一边口中虚应,一边转身就走到厨房里,打开通向后花园的那扇门,逃之夭夭。从自身的安全考虑,他可以这样做。可是,当他想到即将到来的丁雪娥,顿然心一横,上前开了门。 门一开,几名彪形大汉一拥而入,枪口都对准了徐克祥。 为首的大汉说:“徐医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什么人?” 徐克祥假意面露胆怯,缓缓地向后挪动着身子。一直退到楼梯的扶手旁,他抬手就沖为首的大汉开了一枪,枪口火光闪现的瞬间,他身子向前一倾扑倒了在地。 在身子触地的瞬间,他的心亦随之镇静了下来—— 这一枪算是示了警了吧。 从街头一直传到巷尾的枪声,站在徐克祥诊所对面街道上的丁雪娥听到了,也看到了徐克祥放出的危险信号。听到与看到,令她的心向下一沉,一阵绞痛自心底涌起,一直升腾到她的大脑。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会比徐克祥先出事,没曾到,徐克祥倒抢在了她的前面。 “你这是何苦来着?”丁雪娥低声呢喃,哀伤在脸上蔓延开来了。 哀伤仅持续了几秒,丁雪娥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哀伤表露得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她连忙擦去泪水,尽量隐身于路边那排法国大梧桐阴影里,快步朝前行,走出十余步,经过一条僻静的弄堂口时,她一闪身拐了进去。 当她将身体藏在了黑暗之中,再次向诊所的方向张望时,眼泪簌簌而下,流成了河。 她看到—— 几名彪形大汉拖着被反剪双手铐着的徐克祥,从诊所里出来了。 血,从徐克祥左腿不停地向外涌。因失血而面色苍白的徐克祥,始终高昂着头,绽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是蔑视,还是欣慰,这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几名彪形大汉将徐克祥塞进停在门前的黑色三菱轿车后,转身争先恐后地沖回了楼里。片刻之后,他们抱着一大堆战利品走了出来,有电台,也有成箱的药品。诊所少不了储备着一些必要的消炎药,这些药拿到黑市上一出手,马上就能得到大把的钱,他们怎会不趁机假公济私? 东西都装上了车,几名彪形大汉重新进了屋,抬着一具耷拉着头的死尸出了门。他们将死尸丢进了三菱车后备箱,就匆忙上车,留下一屁股黑烟,走了。 枪声一起,两名红头阿三巡捕,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附近,却只敢站在远处观望,待那伙人走了之后,才假模假样地走进了诊所察看。不到片刻,俩阿三巡捕出了门,一左一右拉上了诊所的门,并贴了封条。 做完手头之事,俩阿三巡捕转身对附近那些探头探脑的居民大声恐吓几句之后,也一摇一摆地走了。 连巡捕都不敢管的人,方才的几名彪形大汉身份不难得知,应是七十六号的特务,也只有他们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英租界为所欲为。 顷刻之间,不该出现的人,都走了! 丁雪娥无暇再等,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绕到了徐克祥诊所的后面,从厨房进了屋,她摸黑上了楼,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徐克祥藏在门板夹层之中的电文。电文到手,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走到了窗台,点火将窗帘点燃,这才转身离开。 待她一出门,徐克祥的诊所冒出沖天的火光,在这除夕之夜显得特别地耀眼,是那样地璀璨夺目! 第8页 别克车一直在法租界内打转,每经一条弄堂,前面的别克车便会放慢速度,闪一次尾灯算作提示,然后才会加速,继续前行。绕了半天弯子,别克车至霞飞路492弄口前慢了下来。这次,别克车的尾灯未闪了,缓缓地停了下来。 谢振华见状,跟着停了车,但未熄火。 过了一会儿,一个秃顶中年人下了别克车,转过脸,就朝谢振华的座车走了过来。 秃顶走到副驾驶座旁,拉开车门,一欠身钻进了车内。 关上车门,秃顶打量了一眼谢振华,先开了口,“你好!我是席辞修,戴先生可好?” “你好,我是段东楼,戴先生很好,”谢振华参照席辞修的句式作答时,不自觉间使用了化名。从这一刻起,在外人面前,爹娘赋予他的姓名,他是暂时不能再用了。 对从事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名字仅是个符号,要确认一个人的身份,须问代号。于是,席辞修又问道,“我的代号是‘斧子’,你的代号是?”问得是直接又干脆,一点起承转合的修饰都没有。 “‘干将’!”谢振华报了代号。 “唔……既有‘干将’,”席辞修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呵呵一笑,“那就断不可少了‘莫邪’。哈哈!” 拿干将莫邪开玩笑,谢振华不认为这是什么幽默,戴笠当面赋予他“干将”这个代号时,并没说还有个“莫邪”。起初,他认为是席辞修寻他开心,并没放在心上,然而在心中细细一品,他觉得席辞修这是话里有话。从事他们这行的人,说话隐晦是一种习惯,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是缺心眼,就是别有用心。 话头既是席辞修牵起,谢振华就少不得要求证,“有‘莫邪’其人?” 席辞修收起笑,很认真地说道,“有啊,你刚才已和她见过面了!” “哦,我知道了!”谢振华悟道,“‘莫邪’,是我的搭档。” “知道就好,出于在沦陷区地下工作的特殊需要,你们亦要成为生活上的‘干将’与‘莫邪’。”席辞修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啥!?”谢振华如受惊的兔子,身子猛然一颤。随即,他想都不想,就摇起了头,“和她做搭档可以,至于假扮夫妻,恐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想违抗戴先生的命令?你也不掂量一下,你有几个脑袋?”席辞修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笑容满面,顷刻间便虎起了脸,盯视的目光之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其中不乏凶狠之意。 谢振华并没被吓住,坦然地迎视了上去。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瞬间,仅瞬间而已。 席辞修倒先笑了,“戴先生有意做月下老人,你还不领情?你要知道,由于抗战,本团体之内,尚有众多未婚情侣,想得到戴先生允许而结合,都还不成呢!” “不是……”谢振华想解释一下原因,突然间却有口难开,他的身世是说不得的秘密,秘密就是秘密,只能自己知道。但不开口作一下解释,也是不行的,他想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委婉的託词,“我不近女色!” “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席辞修眨了眨眼,嗤笑道,“老弟,孔夫子都说,‘食色者性也’!你能免俗?” “……” 能不能免俗,谢振华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想再就这个话题作延伸,说多了会坏事。 前思后想了一阵,谢振华轻声嘆息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席辞修人如其代号,干脆利落地回答。 既如此,谢振华只有认命,从来小胳膊都拧不过大腿。 在内心,他有了计较:这下车伊始,戴笠就硬塞给他一个媳妇儿,那接下来戴笠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呢?难道那个女人是……罢了,在暂且摸不清戴笠的真实意图之前,还是静观待变吧。现在,最紧要之事,还是得弄清楚以后该在谁的节制下行事。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未来领导他的人,绝非是眼前的这位“斧子”——这人城府不深,藏不住心事,这样的人,戴笠是决计不会委以重任的。 于是,谢振华不与之纠缠不清,直接发了问,“我的上线是谁?” 席辞修再次收笑,神色渐趋凝重,“这,我不清楚!我只负责转告你两件事,一是关于‘莫邪’。二是关于电台,在这辆车上有台收发报机,是戴先生命我替你准备的。戴先生命你,到约定的联络时间,务必要发报与他联繫!另,你初至上海,老哥我没别的东西可送你,就送你一些钱财傍身吧!”席辞修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座位上。 席辞修开了门,并不急于下车,暧昧一笑,“你知道怎么联络‘莫邪’吗?” 闻言,谢振华尴尬地一笑,十分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他刚抵上海,人生地不熟,如何会知道“莫邪”的联络方式? “呶,这是她的联络方式,”席辞修将一张带有香味的名片塞进谢振华手中,旋即抬手轻轻一拍谢振华的肩,“老弟,人不风流枉少年,美色在前,望好好把握!哈哈!”笑毕,席辞修面色凛然一肃,“假戏真做,玩玩可以,可别动什么真感情,干我们这行的人,一旦有了真感情,只会误事!望你们好自为之!” 第9页 假戏就是假戏,何来之真做? 谢振华愣怔之际,席辞修已经走了! 上线口头传达了更上一级的命令,严淑英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她不干! “你不要这么任性,行不行?”上线像长辈般劝慰着严淑英,“我刚才都说了,并不是让你与他结为真夫妻,你们仅是因地下工作的需要而假扮成夫妻,你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呸,你就是说破大天来,你也休想姑奶奶我会同意这事,你忘记了上次的那个陈谦益吗?”严淑英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愤怒,“也是你们命我与他假扮夫妻,结果如何?那个王八蛋,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地里居然胆敢往茶水里给姑奶奶我下迷药,要不是被姑奶奶我识破,姑奶奶我这一世清白早给那个畜生给毁了……” “打住!” 上线最怕严淑英提陈谦益,为了那个人渣,严淑英愣是让他吃了两个重重的耳刮,至今他的两颊还隐隐作疼呢!这个严淑英啊,一旦激动起来,就会“手舞足蹈”,那不是优雅作态,而是在践踏优雅。他很难想像,严淑英好歹也是出身于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怎会粗野如土匪窝里长大的野丫头。 严淑英抱臂嘲讽一笑,“呵,你还怕我提这事吗?” 上线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好半晌才一本正经说道,“好端端的,你提那人干什么?那人与现在的命令毫不相干啊!我告诉你,这可是戴先生亲自交代下来的命令!”上线神神秘秘地凑近严淑英耳畔,“戴先生还命令你,一定要紧密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凡他对团体有任何不轨之举,你就……”说话间,上线举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吗?”严淑英将信将疑,反诘道,“既然戴先生认为此人有问题,那还把他派到上海来干什么?这不是拿我们的安全当儿戏吗?”说话间,严淑英突然摇了摇头,“不对啊!我怎么感觉像是你在拿戴先生的名头压我、算计我?”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压你?算计你了?我这么说吧,是戴先生说的,这个人一不爱钱,二不好色,洁身自好,几近完人,有些像那边的人!”上线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他亲耳听到戴笠这样说一般。实质上,他不过是个二传手,他也是听他的上线这么说的。这就像上海市民之间流行的蚂蚁传,你传我,我传他,不过片刻的工夫,一件本来屁大的事,过了几个人的耳,出了几个人的口,传变了味。 “哪边的人?”严淑英听糊涂了,贪财固然是人之本性,女人也有好财的,这不足为怪。但好色的男人,满世界都是,若不然,“六零六”和“九一四”(三四十年代治疗性病的特效药)gg怎会铺天盖地都是? “还能是哪边的人!”上线手指伸进水杯,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共”字。 “你是说共产党……”严淑英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量,“那你们还让我去贴身监视他,不怕他把我也给赤化了吗?” 说者是无心而言,性质却非一般地严重,吓得上线一阵手忙脚乱地紧张,“我的姑奶奶,这些话,您可千万别乱说,要杀头的!” 杀头? 就为了一句话,不至于吧? 严淑英歪了歪头,看了上线一眼,瞧那紧张之态不似做作,是真害怕!一句话都会招致杀头,那抗命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心中拎得清了,在内心中作了认真地盘算后,她爽性地答应道,“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接受命令是无可抗拒的事,但就这么无条件地接受,实在太亏! “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条件,你掂量着提吧。”上线不敢把话说太满,严淑英讲条件是出奇的刁。于此,他是深有体会。 “那好,我就一个条件,他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听从我的指挥!”严淑英重重地打了个响指,“否则,你另请高明!” “这恐怕由不得你,若你够聪明,你最好什么条件都不要提。”一声幽幽的嘆息,自上线的身后传出。 严淑英一听这声音,那种久违的凉飕飕感,又从后背慢慢地传遍了全身。 那个身影自上线的背后走出来,严淑英的眼睛遽然睁大,讶然异常,说道,“我没见鬼吧?丁雪娥,还真是你!” 丁雪娥轻轻点了点头,淡淡一笑,“就是我!”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擅自进行横线联繫有违团体纪律吗?”严淑英自认为揪住了丁雪娥的小辫子,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哦,你该问问老杨,他或许是忘记告诉你了。上边还有个命令,那就是——你若是不愿无条件听命,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下线了!” 闻言,严淑英一把揪住上线的衣领,问:“老杨,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杨被点了名,显得很是无奈,两手一摊,说道,“可不是真的吗?上面就是这么命令的。” 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最令人头疼的选择,也莫过于此了。严淑英在认真地思索对策,权衡着利弊。但她所能想到的对策,就是无条件接受任务,她是绝然不愿与丁雪娥相处的,别说十天半月,分分钟都不成! 第10页 “我无条件地接受戴先生赋予的任务!” 严淑英高调地宣布了她的最后决定。 “算你识相!”丁雪娥笑了。 严淑英气鼓鼓地跺脚:我走了! 丁雪娥似笑非笑地挥手:不送! 将严淑英送走之后,老杨折返了回来。 刚与丁雪娥一照面,老杨面挂严霜,张口对其就是一通噼头盖脸的训斥,“你、我从前是上下线关系,现在可不是了!今天你背着你的上线,私下来这里找我,让重庆总部知道了,那还得了!你也是老地下了,怎会这么分不清轻重?你以为团体的纪律是儿戏吗?” “老杨,若非是事关紧急,我是不会轻易上你这来的。就在今晚,我的上线与下线都被捕了!”丁雪娥辩解了几句,从手袋中拿出徐克祥接收的那份电文,递给老杨,“这是我的下线在被捕之前抄收的电文,起头的电码为5026,你从前不是说,若遇到这样的电文,让我直接转交给你吗?所以,我不能不来找你!” 老杨一听,一把夺过了电文,快速浏览了一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也不拿出什么电码表进行对译,略作思索状片刻,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跟着,他把电文推到了丁雪娥面前。 老杨就写了四个字,“事变,速离!” 一大段电码转译之后,怎会就这四个字,丁雪娥向老杨发出了质疑的目光。老杨会意,当面提笔在电文上画出七组电码,翻转笔,用笔帽轻轻敲了敲。 有些东西是说不得的。 丁雪娥顺着老杨的提示,埋头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电码,猛地抬头瞬间,已然是恍然大悟,低呼道:“电文说,‘影子’系日伪……” 嘘! 老杨将手指头放置唇边,提示丁雪娥不要继续往下说! 老杨手指一离开唇边,唇动了,“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嘛!”而他的神态一扫在严淑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和气,顷刻间,跟变了一个人样,眼神之中泛着难以言喻的恶毒,“是他……” 七组电码,丁雪娥只看到了部分,其他的,她仅是猜测,当猜测被证实,她彻底惊呆了,“他怎么敢?!” 老杨撇了撇嘴,说道:“他怎么敢?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好了,电文的内容,你我还是烂在肚子里吧,这不是你我该管的!当然了,真不让你管,你又放心不下。那我就给你透点实情吧,让你心稍安一点,另有人正在调查他的事!” “那该发给别人的电文,怎会发到了我们这条线?这不应该啊!”丁雪娥质疑道。或许是老杨透露的内幕有些突然,丁雪娥的思路一时间有些跟不上趟,陷入了电文该发给谁的纠结之中。 老杨没好气地指了指电文上的第一组电码5026,说道:“你可瞧仔细了,还能是给谁的啊,这是给我们上海特别行动组全体成员的。这封电文一到,从今晚起,我们上海特别行动组的使命,就算是结束了!” 老杨一波接一波地向外吐内幕,丁雪娥有些应接不暇了,老杨说过的话,她就抠住了“结束了”这三个字眼,神经质地在嘴中反覆念叨。她的脑中就想着一件事:抗战不是还没取得胜利么,何来的结束? 情不自禁间,丁雪娥左摇了头,又右摇了头。 老杨见状,知道丁雪娥这晚有些心不在焉,与平日的机灵活变相去甚远。他心中颇有些不满,略带嫌弃地皱了皱眉,“是的,都结束了,你会下象棋吗?” 这次,丁雪娥总算集中起了精神,应了老杨的话,“会一点,但不是很精,可这和下象棋有什么关系?” 老杨笑了,笑得很诡异,“弈棋者在下棋时,往往会出于棋局的需要,主动牺牲掉一些棋子。如你所知那样,已有人被牺牲掉了。而你我至今还安然无恙,这难道不值得庆幸么,庆幸我们不是被人抛弃的棋子。上面的人体恤我们,让我们奉命撤离沦陷区,这不就是结束了么?难道,现在这种睡觉都要睁着眼的生活,你还不觉得累吗?是时候了,回大后方去睡个囫囵觉吧!” 丁雪娥无言以对,她确实累了。 不仅累,还有些心灰意冷! 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一可缺,无论是谁当家,都无法回避这些极其挠头的琐事。 既是挠头事,谢振华不愿意干,严淑英更不乐意干。 然而,都名义上成了家了,又不能不做得像那么回事,人家玩过家家的小孩子都知道什么叫像模像样,两个成人,总不能连小孩都不如吧? 相互间,推辞过来,推诿过去。 一件本不大的事,倒成了诱发他们吵架的导火索。 热火朝天地大吵了一阵,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合不来,散伙! 散伙,两人巴不得如此,不过,这事他们说了不算,戴笠说了算。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两人终究还是得坐下来磋商。 可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磋商亦是无果而终。 久拖无决的情况下,严淑英提议,猜拳!一拳定输赢! 剪刀、石头、布,这般小孩子的游戏,两个成年人也不以为忤,倒觉得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案。 第11页 出石头的谢振华,愿赌服输,做了当家;出布的严淑英,当起了甩手掌柜。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这是老人言,说的是,男女成家之后,吃、穿、住、行,这些花费不小的事,是男人应尽的义务。到谢振华这里,就颠覆过来了,他不用花一分钱去养戴笠硬塞给他的媳妇儿,媳妇儿养他还差不多。 吃,这是人活在世上最基本的权利。吃饱饭和吃得讲究,完全是两回事。前者要求低,后者要求高。严淑英吃得讲究,吃得精緻,到吃饭时间,就打电话到饭馆叫包饭,这自然少不得谢振华那份。吃完了,抹嘴结帐时,掏钱的人是谁? 严淑英! 真要谢振华付帐,就凭他每月领到手的薪水和经费加在一块,都付不了一次的帐。 住,严淑英解决,严淑英叔父逃往大后方前,将手下的十几处房产,都託付给严淑英代管。严淑英叔父特地嘱咐自家侄女,不指望能放赁出租,赚什么家用钱,只盼能将房产保个周全则可。十多处住宅,两人就是三天两天轮换着搬家,一个月也未必能认全门。 衣,租赁严淑英家在英法租界内铺面的商家,多为做裁缝生意的。要穿衣,上裁缝铺子去量下身量就是,衣料、工费等款项,一律从铺面租金之中折扣。即便偶有超支,那些做裁缝生意的,也承受得起。战时,租界内的消费不衰反荣,有一批借战争发财的新贵捧场,裁缝生意好得不得了,严淑英定做服装超支的那几个折耗,商家很容易就赚回来了。所以,商家并不介意这位大小姐的任性,再加之这位大小姐的身量极好,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那是窈窕玲珑,光彩照人。这就是个活gg,有了这样现成的口碑,何愁生意不好? 行,就更不用谢振华操心了,打严淑英加入军统起,便有模有样做起了二手汽车买卖的生意。一些欧洲侨民,出于对中日战争以及欧战前景的忧虑,在欧洲不能回的境况下,纷纷选择了举家迁往南美一带。从前用过的汽车,带是带不走的,就地丢弃,又觉得可惜。遇到严淑英主动上门收购,出价又合理,自是乐意至极,立马收钱,奉上钥匙,让严淑英开车走人。收购来的汽车,面相好的,严淑英便命人把好的配件,拆下来,换上次一点的同型号配件,再将车内装潢整饰一新,转手就高价卖给那些因战争陡然阔起来的新贵,大赚其钱。而那些好一点的配件,她则命人装到了那些面相差的汽车上,并对这些车进行技术改装,留作执行任务时的专用车。严淑英就靠这样零敲碎打,居然也攒了几十辆性能不错的改装车,她将这些车分散藏匿,一旦执行任务需用车,她就将这些车派上大用场。 衣、食、住、行,谢振华都不用费心,当这样的家,其实并不难。 但成家,还是得要有个“家”,哪怕是形式上的,经过一番仔细的挑选,他们最后敲定,将英租界哈同路34弄14号洋楼定为他们的“家”。 上海的房子,多为石库门房子,即花园洋楼,洋楼前是花园,楼后还是花园,洋楼以三上三下或三上二下的构造居多。而他们选作“家”的洋楼,就显得寒酸了点,是二上二下构造的,楼下是厨房、餐厅、客厅,楼上是两套卧房,之所以说是套,就是一套起居室,书房、睡房、卫生间,都包含在其中。 说是寒酸,面积却不小,据谢振华目测,少说也有两百多平米。这样的房子比之前他亲手烧掉的家,面积是小了许多,但比之他在重庆住过的蜗居,那又不知大了多少去了。 家,是很温馨的字眼,离谢振华很近,又很远。近的是,他将和一个还是完全陌生的女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远的是,他找不到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这里的过客,找不到家的归属感。 有了形式上的家,接下来要讨论的事,就令两人觉得尴尬了。按照他们个人的想法,既是名义上的夫妻,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同床而眠,这种真夫妻之间才该有的事,超出了二人承受的底线!故,上面的人,不体恤下情,乱点鸳鸯谱,硬要将两人送作一堆,这想想就是不太靠谱的事,也就没必要太过认真了。因此,二楼的两套卧房正好派上了用场,二人各住一套,分室而居,这事就算解决了! 家是私密的地方,卧房更是最私密的地方,关起门来的事,谁知道? 然而,他们认为私密,未必真私密。 正月初五(一月三十一日)的那天早晨,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进出的第五天,他们从广播中,收听到了这样的明码播报: “[中央社讯]据塔斯社30日报,美国化工联盟宣称,部分输往赤俄的化工原料价格即将调整,对应涨价化工原料价格前后分别为:硫酸,前0096,后0102……” 这所谓的前后,要分开记录,前是一组后是一组。而原文报价的顺序,是作过调整的。 让他们听出这是明码播报的原因是:塔斯社是苏联的着名通讯社,是绝不会称自己的国家为赤俄的。 这样的广播内容,稍纵即逝,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这是给专人的——“干将”与“莫邪”。 谢振华不是边听边记,他是听完之后才默写出来。 严淑英是边听边记,她的记录是备份之用的。 第12页 校对电码之后,一层加密,谢振华负责解译;二层加密,掌握密电码本的严淑英负责解译。 不久,他们译出了电文: “闻(段)东楼弟新娶佳妇,甚感欣慰。然,近日悉,弟与妇不和,致分居,何故?盼二人和好如初,否,家法难容!兄(余)淦昌。” 二人一看内容,顿时目瞪口呆,止不住后背一阵发冷,好半天都无语。 段东楼是谢振华的化名。电文的内容不难理解,问题不在理解与否。而是远在重庆的戴笠不用出门,都能知道他们分室而居的事,那他们还有什么私密可言。 令人恼火万分的是,这暗中窥视的眼睛,又在何处? 特别是最后那句“家法难容”,警告意味颇浓,若两人不依令行事,必将遭受家法的制裁。 “姑奶奶我不干了!”严淑英恨恨地说道。 谢振华不惊不奇,仿佛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说般,淡淡地问,“你不干能行吗?” 闻言,严淑英愣了一下,感觉像是踩空了一脚,心里一下乱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管她承认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了句大实话。在她加入军统之初,有人就给她特别强调过:“立着进门,横着出门,生是团体的人,死是团体的鬼。”那些话,现在都还犹在耳边回荡。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啊! 气话在嘴上随便说说可以,真不干,那是万万不行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样的勇气,严淑英还真没有。 所以,只能想一个周全的办法—— 办法,是她想?是他想?还是他、她都想? 指望他,好像是靠不住的。就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受了那么重的申斥,不仅满不在乎,还慢条斯理地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不作点菸之用,却是伸入菸灰缸中,不住地搅拌了又搅拌。这人着实令人可恼,但凡一有什么心事,就是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当她是个透明人吗? 她突然感觉胸口有些闷,不是都说,天塌下来男人扛么。可这一到关键时刻,正盼着他有所表现之时,不料想,他却摆出那些温吞水男人才有的作态,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气恼之下,她做出了个连自己都感觉奇怪的举动,伸手去夺他手上的那根火柴,却未如愿拿到手中,给他灵活地避开了。 两人不发一言,为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火柴较上了劲。如此你攻我守反覆几次之后,他作出了让步,将那根火柴递到她手边,她却不领情,一把拍开他的手,气鼓鼓地说道,“离我远一点!” 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他将火柴梗丢进菸灰缸,走到小客厅的沙发旁,侧身而倒,一躺进沙发,便一动不动了。 独留她一人坐在大客厅的沙发里,唉声嘆气个不停! ·3· 第三章 心怀鬼胎 入夜,电话铃声响起。 两人谁也不起身去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任由电话作响。 电话铃声停了,四周回复了安静。再次响起时,仅三声,便停了。第三次响起,谢振华起了身,一把抄起了话筒。 “喂,您好。” 电话那端的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喂,是段东楼先生吗?” 段东楼? 迟钝了几秒,谢振华才反应过来,这不正是他的化名么。 为自己还未完全进入角色,在心中暗叫一声惭愧之后,谢振华才故作漫不经心地答道,“是,我是段东楼!请问您是?” “我姓郑,是令舅的邻居,令舅正在宝隆医院就诊,你能不能马上到医院来一趟,归还我们垫付的诊金?”“我们”是谁,报信人没说。 “谢谢您!我即刻赶来!”谢振华一口应承的同时,空着的右手在话筒上敲了几敲。 “……”报信人不说话,敲着话筒以同样的方式回应谢振华。 “好!”谢振华刚说了一个字,对方就匆匆地收了线。 谢振华放下电话,抓起丢在沙发上的风衣穿上,转身对严淑英说道,“今晚你在家守着,我出去一趟。” 严淑英闻言,一骨碌坐直了身子,问道,“行动定在今晚?” 谢振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抬脚就走。 严淑英匆匆站起身,急道,“等一下,我也去!” 谢振华以少有的严厉语气驳斥道,“你去凑什么热闹?你的任务就是看家!”说话间,他人已经走到门边,正在摘挂在墙上的礼帽了。 严淑英如一阵风,冲到谢振华面前,伸出如匕首般的食指,骂道,“段东楼,你真是个憨大!你就不怕迷路吗?” “对不起!”谢振华歉意地一笑。 好好的,突然道什么歉? 严淑英一愣神,便被一记掌刀击中,立刻晕了过去。 谢振华顺势将严淑英打横抱起,走到沙发边,放置好,转身走了。 车出哈同路,并不是朝远在东面的宝隆医院而去,而是朝近在北边的戈登路进发。 一路风驰电掣,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左右,谢振华将车停在了最靠近大华医院那条弄堂。这条弄堂,他昨日在严淑英的陪同下,仔细勘验过,很安全,很僻静! 第13页 一停下车,谢振华闪了四次小灯,停在前方的车立刻闪了四次尾灯,谢振华摁了一下喇叭,从对面的车上走下了一男一女。 谢振华也跟着下了车,等候两人靠近。 晚十一时,一名中年人在一男一女的搀扶下,走进了大华医院的急诊室。 一进入急诊室,中年人就呼天喊地惨叫连连,直呼胸口疼。 夜间急诊的值班大夫是个实习生,见状,立刻上前又是拿起听筒贴胸细听,又是摸脉搏数心跳。结果显示一切都很正常,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病人胸口疼,实习生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他只得作出决定,先住院,待天明后请主任医生再行诊断。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开张住院单的权力还是有的。 谢振华和女人搀扶起男子,凭着实习生开的那张住院通知单,很顺利地过了住院部的门岗,进入了住院部大楼。一上到二楼,他们走到了值班护士办公室,凭住院通知单交费之后,为男子办理了住院的手续。 在护士的带领下,谢振华和女子把男人送进了二十二号病房,将男子放置床上后,护士要求谢振华和女人离开病房,待天明之后再行探视病人。 女人以病人家属的身份,坚持要求留下。 护士先是不允,随即又同意了,男子呼天喊地之声越来越悽厉,她怕万一真有个什么意外,到时候少不了扯皮闹纠纷,也就同意了女人的要求。 女人留下了,谢振华却被赶了出去。 谢振华出了住院部大楼,绕到了男子住的病房窗下,顺着女人放下的绳索再次进入了病房。 略事休整之后,女人从手袋之中拿出两支枪,分给谢振华和男人,转身打开门,先走了出去,谢振华和男子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三人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了二楼倒数第三间病房门前。 女人扭开门把,男人率先沖了进去,一进门就扑向了躺在病床上的人,眨眼间,他单手扼住了病人的脖子。谢振华紧随其后,抓起一旁空病床上的枕头,死死地捂住了病人头部。 女人最后上前,从手袋中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扎向了病人的心脏。扎了一刀后,女人感觉不太对劲,抽出匕首,示意谢振华挪开压在病人头上的枕头,一搭眼,便低声轻喝,“不好,上当了!这不是郑侗,是假人!” 谢振华定睛一看,可不是么,躺在床上的是个假人。据内线送出的情报,郑侗的两名保镖,二十四小时都守护在其病房门口,即便是打盹也不会离开病房门半步,保镖忠于职守到这个份上,怎会轻易开小差。 这是个陷阱。 “撤!赶紧撤!”女人先跑向了门口。 晚了,走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谢振华推开病房的窗户,向外瞟了一眼,住院部楼下比楼上安静,想来,下面应该没什么人。病房外正对一棵法国大梧桐,是不错的逃生凭藉。 “走这边!”谢振华率先纵身跳出窗外,借着腰力猛扑向梧桐树,凭藉着树枝的阻挡减轻了他下坠的冲击。落地瞬间,他顺势打了个滚,将后背靠在了梧桐树树干上,准备伺机接应他的那两名同伴。 女人跟着跳了下来,运气很不好,脚一沾软泥地,崴了!谢振华赶紧上前,拖着女人的后衣领,将她拉到梧桐树下,让她扶着树干站立。留在最后的男人运气更不好,跳出窗瞬间,后背就中了一枪,直接跌落了下来,跌了个狗吃屎。 谢振华上前,试图把他也拉到身边,还未迈步,只见男人挣扎了一下,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大叫,“请团体替我照顾好老娘!”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枪声之后,男人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个意外的变故,令谢振华内心顿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他掉头不再去看那个男人,转身将女人扛上肩,拼命地跑了起来。身后大作的枪声,他浑然不觉怕。沿着事先设定好的逃跑路线,他扛着女人,绕到了住院部大楼后面,那里有堵一人高的矮墙,他先把女人託过了墙,自己再纵身一跃而过。落地后,他一把抱下还吊在墙上的女人,再次扛上肩,向着最初他们碰面的弄堂跑了进去。 女人和男人来时乘坐那辆车的司机,一见二人如此狼狈,大吃一惊,立刻打开车门,就准备下车接应。 谢振华见状,低声命令道,“坐回去!赶紧发车!”他扛起女人跑到了车后座旁,拉开车门,将女人一把丢进了后座,关上门,猛一拍车顶,大喝,“开车!” 车应声而动。 转身,他跑回自己开来的那辆车,由于事先未熄火,也就省去了打火的麻烦,他猛地挂上挡,用力地踩下离合器,紧跟前面的车,飞驰而去。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了,谢振华一进门,就急急地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早在他跳下楼时,风衣就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的了。 脱下风衣,他一摸衣兜,冷汗涔涔顿时而下。 钱夹,不翼而飞了! 如果钱夹掉在了大华医院,就是一道催命符——钱夹内有他与严淑英的结婚照。只要钱包落在那些晚上埋伏在大华医院的七十六号特工手里,不出几天他们就会找上门来。按照这个思路延伸下去,一个灾难性的结果就在所难免了,不仅他的身份会暴露,还会牵连到了严淑英。 第14页 这是最坏的结果。 当然,也有好的。 假如,钱夹是掉在了别处,即他在当晚行动结束后去的那个地方,他反倒没什么好怕的,钱夹掉了就掉了。 掉在如果之地,那他就只有立刻逃之夭夭;掉在假如之处,那他就还可以继续镇静自若。 如果、假如,都是在做假设性的猜测。 钱夹究竟在何处? 这事不能想,一想他就心乱如麻。 没来由地,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心内骂自己蠢:怎会在实施如此重要的行动之时,带上那么要人命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先把手头这件破破烂烂的风衣赶快给处理掉吧。 黑暗之中,他辨识了一下方向,向厨房走了过去。 在经过客厅中央时,灯亮了,他下意识地抄枪在手,身体一个下蹲,就势一滚,躲在了沙发背后。 “你的胆子就这点大么?” 听到那熟悉的揶揄之声,他绷得紧紧的神经顿然一松。 关上枪保险,他狼狈不堪地从沙发背后爬了起来。 这个晚上,他经受了更多比这更刺激的事,神经早就不堪重负了。 “不是我胆小,而是……” 乱成一锅粥的脑子,妨碍了他的表达能力。 烧掉风衣,谢振华走出了厨房。 一进客厅,他看到了严淑英,心头忽地一动。 不是严淑英的妩媚使他心动,而是严淑英手中的钱夹,正是他的钱夹。曾因钱包去向而生的忐忑不安,亦在这一瞬消弭于无形,只要不是落在医院,他没什么好怕的! 严淑英扬了扬钱夹,一副三娘教子的口吻,“段东楼,行动结束后,你到底去了哪?” 谢振华镇静地答道,“我还能去哪,我直接就回家了。” “你还跟我睁眼说瞎话,老实说,你后来去了哪?” “我的钱夹怎会到了你的手里?” “不告诉你,除非你先告诉我,行动结束之后,你去了哪?” “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怎么拿到钱包的?”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谢振华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严淑英的右手腕,稍一用力,就让严淑英冷汗直冒。严淑英口中不干不净地骂道,“段东楼,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别逼我!”谢振华加重了手劲,“不想你这只手废掉,你最好老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你先说!”谢振华松了点劲。 严淑英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位姓成的先生,在你到家前十分钟左右吧,把你的钱包送到了这里。说是你今天晚上,在门口落下的!” “你怎么不早……”谢振华丢开了严淑英的手腕,嘆了口气,“收拾东西搬家吧,这里不能再住了!”言毕,他紧走了几步,踏上了楼梯。 谢振华的脚步起初还算轻盈,不觉间竟由轻盈转成了沉重,他心中有事——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拾金不昧这种高尚品质不能说没有,但已非常罕有了!会主动将钱包送归原主的人,只有一种人,是来认门的人。毋庸置疑,此刻门外肯定遍布七十六号的特务。他提议收东西是假,回房毁掉电台和密码本才是真。 毁掉了该毁的之后,就是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即使是死,他也要拖上几个垫背的! 楼梯上了一半,被严淑英的话吸引下,转过了身。 他听到严淑英说—— “你和老杨与丁雪娥,去刺杀郑侗。老杨在逃离时被打伤了,跟着他自杀了,对吧?然后,你扛着丁雪娥,逃离了现场……” 倏尔间,严淑英住了嘴,她看到了一个另样的段东楼,一个怒目圆睁的段东楼。这样的段东楼,她打心眼里害怕。 “你还知道些什么?”谢振华说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装晕,并且亲临现场看过我们有多狼狈,是吧?” “就你那点力气,”严淑英嗤笑道,“给我搔痒还差不多,我告诉你,我打小就跟人学过拳术,抗打击能力可比你强多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以为这是游戏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传到戴先生耳里,你会落个什么下场……”谢振华突然间意识到,这会不会根本就是戴笠对他的考验? 不觉间,他的思绪进入了发散状态,才刚起了个头,严淑英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他听到严淑英说,“你去换身衣服,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谁?” “送还你钱包的成先生。” “……” 见到所谓的成先生的同时,谢振华亦看到了丁雪娥、老杨。对老杨的死而复生,谢振华一点都不觉得吃惊,该他惊异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成先生,是成理君,并坚称这是真名。不过,不用他反覆如此声明,谢振华也知道他叫成理君,若谢振华的记忆不曾出过偏差,他与成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只要他没忘记在黔南训练班隔壁的监牢里吃过的锅巴,他就不会忘记成理君。 第15页 所以,成理君与谢振华面对面时,他也觉得眼前的人很面熟。或许是做特务的习惯,每一个与他相处超过五分钟的人,他都会在脑海中给那人的面孔留个位置,当然再辅以锅巴,容易地就记起了在何地见过这个代号为“干将”且化名为段东楼的人。 “这个世界很小!”成理君一语双关。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大,还有更神奇的事,你相信么?”谢振华眨了眨眼,朝两人会面之地修道院的铁栅栏门努了努嘴。 成理君点头称是,诚如谢振华所说,他是深有体会,一年多前,他被关押在黔南时,他绝没有想到会有自由自在地呼吸的一天。过去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人生的一个过程,现在重逢绝不是为了叙旧,若非公事,他与段东楼也碰不到一块。 私事少说,公事为重,公事即秘密,不能当着薛、杨、刘三人说,所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堂内窃窃私语去了。 谢、成二人一走,老杨踱步到了修道院的铁栅门,他要负责警戒。事实上不用他警戒,成理君带来的几个保镖,正紧张地观望着四周,一俟发现异常情况,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做出警示,掩护成理君撤离此地。老杨上前试图和他们搭讪,结果讨了个没趣,人家压根就不会搭理他。 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老杨讪讪地一笑之后,走到了一边,点上一支烟,借着烟雾缭绕,想他的心事去了。 从内心讲,老杨是看不起成理君的,不是因几个微不足道的保镖驳了他的面子,而是因成理君是个屡犯错误蹲监的主。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低,谁能想这样的人物,几番浮沉之后,还能蒙戴笠青睐,再度起用呢? 早在特务处时期,他就认识成理君了。早期成理君是北平站站长,官拜上校,主持过几次有影响的暗杀行动,成功的有,失败的更多。一次暗杀失败之后,成理君跑去了绥远一带躲难,实在是混不开时,居然还有脸回过头去找戴笠,被关了一段时间,又被戴笠委以重任,派往北平刺杀华北的那个大汉奸。可惜啊,又失手了,只杀了个负责安保的日本特务。从那之后,这位仁兄好像就被厄运纠缠上了,屡战屡败,最近的一次,应该是河内刺汪吧!听说回去后,又被关了禁闭,到去年春天,该仁兄又被放出来了,官拜少将,出面主持上海区的敌后工作。杀汉奸么,要承认这位老兄确实做了些工作,但杀的都是些小鬼,大的一个都没杀着! 真不知道戴笠怎么想的,这样屡战屡败的大草包,还用他干甚! 其他人一走,丁雪娥和严淑英就掐上了。 在这个夜晚,严淑英的真实身份,在丁雪娥的面前是藏不住了。严淑英是军统上海区的总交通员,即“信鸽”的总头目,肯屈尊就卑于老杨手下长达三年之久,不暴露身份,隐藏功夫确实到家了。 所以,左右没旁人时,丁雪娥就毫不客气地剥了严淑英的伪装,啧啧之声不绝于口。她可不是嫉妒严淑英的际遇不凡,而是恼恨严淑英一直扮猪吃老虎,把她骗得好苦。这还是在军统内部,若严淑英是敌人,那她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发展你之前,你应该早就加入团体了吧?”这是丁雪娥发出的质疑,她没指望严淑英会诚实地回答。 果不其然,严淑英狡黠一笑,抛出了模稜两可的答覆: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是与不是,旁人可以随便作答,但于严淑英而言,这就是她的秘密了,丁雪娥想问任何事,她都不能说。看这个圈子兜的,照这么说下去,到天亮都别想听到什么真话,对人不能说真话,还得随时随地分析、研判人家说的是否是真话,这就是他们这行人的宿命。 但有些话还是可以说的,丁雪娥以一贯的直言不讳说道,“你可以把我和老杨都蒙在鼓里,但你不该这么对他!”她对严淑英没多少好感,但不等于她和严淑英是敌人。有些话,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遇到了一个正直的人,但那并不代表他老实可欺,如果你真了解他的话!” 事实上,她不是很了解段东楼,但段东楼用行动折服了她——若是旁人,在那种情况下,要么给她一枪,要么就是将她弃之不顾。在危难之际,很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与品质。当然,从特务的眼光去看,段东楼拥有的这种品质,其实很不适合做特务,他的心太软。 “戴先生有命,我也为难啊!”严淑英叫一声屈,随即辩解说,“我与他同一个屋檐下进出这么几天,他是何种人,我确实是比你清楚。而且,老杨有句话,还真说对了,他还确是个少见的男人,不贪财,不贪色,更像……” 丁雪娥抬手一拦严淑英,“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与我无关!” “那我的身份?” 这才是严淑英最顾虑的事,丁雪娥知晓了她的身份,但段东楼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很不希望丁雪娥挑明这一点。 “你的秘密,就是你的秘密!除非是你自己主动告诉他,又或者是被他发现了。而我这里,绝无可能!”丁雪娥面无表情地作了承诺。 丁雪娥突然间变得很好说话,严淑英有些难以置信,“我可以相信你吗?” “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可以马上灭我的口,你不是有这个权力吗?”丁雪娥嘲讽说,“想不到我这个介绍人,也会有成为你的绊脚石的一天!” 第16页 “你……我俩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要你攻我讦不可吗?” 面对严淑英释出和解的意愿,丁雪娥唯有沉默以对,她不是不愿和解,严淑英一天不把那件事说清楚,她就一天无法释怀。 那是在上海沦陷之初的一天,严淑英突然离奇地失踪了。 一个昨天还跟你有说有笑的大活人,今天就不见了,这要换成平常人,肯定会担心着急,但丁雪娥不会,她想,严淑英不见了踪影或许是被上峰派去执行某项秘密任务去了。至于为何不辞而别,丁雪娥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干她们这行的人,所作之事,本就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朋友”。不足为奇。 但随后发生了一系列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箇中的起承转合,就让她不得不对严淑英产生了怀疑。 系列事件的“起”头,是这样的,就在严淑英失踪的第三天,严淑英的家人也失踪了。不过,严家人的失踪并非是离奇事件,而是事出有因:日军要求严父出任汉奸维持会主持人,严父不堪其扰,被迫举家出走大后方。这种事,在当时很多,也不足为奇,丁雪娥就未多疑。 严淑英露面,是在半年之后。 见面之时,丁雪娥没多想,对其这半年的去向只字不问,只是劝立刻申调离开上海,理由是:你的家人拒绝与日军合作,举家内迁,所体现出来的民族气节,很值得赞扬。但他们这么做,却给你带来了坏处,你是搞地下工作的人,没个合情合理的氛围作掩护怎可以?所以,你的保护色没有了,再留在上海,岂不是危险。 严淑英说,她不走!态度坚决,给出的理由是:日本人不敢拿她怎样。在丁雪娥听来,却很牵强——那日本人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什么不敢做的事? 这是“承”,一个插曲吧,两人谁也没说服谁。 “转”,是严淑英不走的结果——日本人对她似乎不感兴趣,任她自由活动,连个监视的人都不派——杀人放火都不管,这样的事,严淑英可没少干——嘿,做地下工作做到这个份上,确实新鲜了——真是奇蹟! 干她们这行的人,都不相信奇蹟,虽然她们有时候又在创造着奇蹟,去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那些奇蹟又是在付出怎样的牺牲下,才创造出来的呢?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那是秘密。 有了“起”、“承”、“转”,“合”也来了,严淑英在一次闲聊之中,有意无意说到,她那半年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并特意强调道,那是上级高瞻远瞩的结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丁雪娥上了心。平心而论,严淑英并未透露任何细节,严守组织秘密,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炫耀吗,不太像,严淑英或许为人张扬,但很有分寸。问题就在分寸上,严淑英归队后的变化很大,经常神秘而来,神秘而去。 去向何处?与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见面。 搁谁处于丁雪娥的立场,都没理由把所有事情连在一起来想,这是一个搞地下工作的人最起码的警觉。她疑心,严淑英可能有秘密。当然,她们这行的人,谁都有秘密,可严淑英的秘密似乎与众不同了点——日本人既然会恼怒严父拂逆了他们的面子,而打击报复严家的生意,为什么就单单对她网开一面呢?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或许就给了一个最好的註脚。 那个人可不是刚才看到的成理君,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成理君了。 这样的疑惑,她不是没跟上级反映过,却换来了一顿呵斥,多次如此之后,她只得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于行动上,她践行了对严淑英的怀疑,向上级提出不与严淑英共事的要求,并很快就如愿以偿…… 丁雪娥刻意与自己保持疏远,严淑英怎会不知道,包括丁雪娥向上级提出质疑,她都知道,但她从未说破过。与丁雪娥私下里相处时,她也被迫保持了距离,不敢与之太亲近,又不能太疏远。太近她会被某人疑是别有用心,太远她又会被某人疑是做贼心虚,只能保持着若即若离。 丁雪娥怀疑她,而她同样在怀疑着丁雪娥,她怀疑丁雪娥通共,丁、杨、她三人所在的特别行动组,几次针对中共地下组织採取的行动,都因泄密而以失败告终。巧的很,每次追查泄密的环节,都与丁雪娥有关,但无一件是直接的,都是间接的。要么是丁雪娥的上下线出了问题,要么是丁雪娥的外围关系出了问题。同样,她也将此事上报过上级,比之丁雪娥,她的上级级别很高,是戴笠。 遗憾的是,戴笠每次都给她一样的答覆:不可捕风捉影! 是她疑神疑鬼,捕风捉影吗?不尽然吧。 那又何以解释几次针对中共行动的失败呢? 除上述原因之外,鑑于某些特殊原因,她与丁雪娥也註定不能做朋友了。有些危险不一定来自外部,堡垒之内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堡垒之内的暗算,往往就来自于身边的人。不是她疑心病过重,干这行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任! 教堂内的人,正在唇枪舌剑。 教堂外的人,各是一番心思。 成理君正在拨拉着他的小算盘,其实也是在帮戴笠打大算盘,正积极地筹划一系列针对伪中储券的行动。按照他的设想,以暗杀特定的对象为主,辅以暗杀无差别对象的恐怖活动,双管齐下,达到破坏中储券发行的目的。 第17页 设想是很合理,但要想让行动成功,就必须要有准确的情报。譬如拟定要暗杀的对象之个人资料,譬如拟定实施暗杀的场所之警卫情况等等。这些情报他都收集到了,但那些情报未经验证,就用以最终指导行动,那是要犯大错的。所以,他想请段东楼(谢振华)帮个忙,并非是段东楼有能力验证这些情报,而是段东楼背后的那个代号为“影子”的人有这个能力。 说白了,成理君就是想让段东楼替他搭个线,让他能得到“影子”的襄助,顺利地完成戴笠交付的任务。 名义上谢振华归上海区的辖制,实质上,谢振华只听从戴笠的单独指挥,他负有的使命,成理君管不着,更不能过问。所以,成理君提出的要求,他只能一口回绝。不是他不愿助成理君成事,在未经戴笠授权的情况下,他不能随便替成理君搭这个桥。即使戴笠授权了,他还是不能搭桥,除非是“影子”同意才成,从他的立场去看待这事,他认为风险较大,可能会危及“影子”的安全。据于此,他不能冒然替“影子”做主。 谈了几个小时,两人未达成任何共识,但结果还不至于是不欢而散,谢振华主动提出,愿意为成理君提供一些协助。除暗杀不便且不能参与外,其他行动都可以斟酌参与。 耗了半天口舌,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成理君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打消了最初的念头。 天色即将放亮,各走各的路罢! ·4· 第四章 深不可测 正月初五的早晨,徐克祥睁开了眼! 在昏死过去前,他坐过了老虎凳,吃过牛皮筋,鼻子喝过辣椒水…… 谢天谢地,在昏死过去之后,他又再次醒过来了,并看到阳光,即便是从牢房天窗透进来那么一点,那也是阳光,对不? 有阳光,就能看到希望。可是就这么一丝能给予人希望的阳光,也被人遮住了。 挡住阳光的人,叫夏正帆。 这是个奇怪的人,黑色西装、黑色衬衣、黑领带、黑色的手套,全身上下的穿着皆是黑的。与一身老鸦黑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张脸,苍白得出奇。夏正帆的个子很高,高虽高矣,却不够魁梧,瘦削且单薄,与他那张苍白无肉的脸,互为相映。 偶尔,夏正帆还会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咳嗽。 咳嗽声不大,传入徐克祥耳中,往往会引起共振,惹得徐克祥也会跟着一阵轻咳。 被动地跟着咳了几次后,徐克祥得出了个结论,夏正帆应该也是位肺结核病患者。 或许是为虎作伥太甚,老天看不过眼,报应到了头上了! 呵!徐克祥戏嚯地轻笑,这种轻松,让他顿觉身上的疼痛轻了不少。 徐克祥在北平的国立辅仁大学医学院念过书,学的是眼科。书才念了一半,他就失了学——七七事变爆发,国立辅仁大学宣布无限期停课。离开学校后,他回了家,抵家未安生几日,中日八一三淞沪会战开始了。 上海租界之外的地方顿时成了战场,他家所在的闸北,地处华界,自是中日军队鏖战的战场之一。拥有优势火力的日军,进攻闸北期间,在久攻中国军队阵地无果的情况下,罔顾《日内瓦公约》明文禁止攻击宗教场所、民居、学校的规定,向这些非军事目标实施了狂轰滥炸,导致了大量无辜平民伤亡。不可避免的灾难也降临在了徐家头上,一家十七口人,仅两人幸存——他和时年十六岁的小妹。 失去了家,他和妹妹跟随难民群,涌进了英租界。虽侥幸得存,兄妹二人生活却没了来源。流落于街头,正处饥寒交迫之际,徐克祥幸遇父亲的一位老友,在这位世伯的帮助下,他获得了一份工作——给一位牙医当助手。有工作,就有一份工资,生活自然也有了着落。 战事很快就尘埃落定,租界之外的地方全被日军占领了,以至于租界变成了一座孤岛。随后,日军对租界的封锁也随之而来。 战前,上海的粮仓在常熟、太仓一带,自从这些地区日军占领后,就禁止一粒白米外流了。失去充足的粮食供应,再加上奸商趁机囤积居奇,上海的米价天天跳着往上涨,虽偶有回落,但价格终究还是在涨的。就这样,战前一元法币能买一斗(四十斤)上等白米,在1939年,十元法币连一斗“六谷粉”(玉米、豆类等杂粮磨成的粉)都买不到了。 牙医助手,工资不多,每月支付房租之余,再买了粮油等必需之品,就基本上是所剩无几了。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徐家兄妹还是对生活充满信心,乖巧的徐家小妹知晓兄长赚钱辛苦,主动辍了学,去一家报社当排字工,挣一点微薄的薪水以补贴家用。就这样,浸在苦水之中的徐家兄妹,渐渐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在日子一天天好转之时,小妹生病了。起初,小妹还隐瞒徐克祥,渐渐地病情加重,想瞒也瞒不住了。徐克祥急急地将小妹送到医院,医院是收治了,也给用药了,但仅仅是初步治疗,徐克祥所带那点钱,还不够支付初步治疗的诊金。医院对徐克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带人立即离开医院,要么付足诊金,才给继续用药。 这生生把徐克祥一个七尺的汉子,急得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总角好友,突然找到了他,不仅替小妹垫付了医药费,还出资为他筹办了一家眼科诊所。若是学业有成,徐克祥对这样的好意自会欣然接受。尴尬的是,他未能毕业,甚至连手术刀都没摸过,如何敢开眼科诊所。 第18页 徐克祥是实诚人,将自身实际情况对总角好友如实相告。总角好友不以为意说,牙科也可以,做牙医助手这么久,拔牙、补牙、打针,这些总会吧? 徐克祥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怦然一动,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谈何容易,没有诊所营业执照,要想在英租界开业,工部局的医政署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跟着,总角好友详问了诊所营业执照的相关情况之后,就提出告辞,临走还特意向徐克祥交代,要尽快落实诊所场地,诊所营业执照由他去想办法! 总角好友一走。 徐克祥只当总角好友随口那么一说,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因此,徐克祥也未按总角好友交代的那样,去找充当诊所的场地,而是去了医院,照顾小妹。 三天后,当一张簇新盖有租界工部局医政署印信的诊所营业执照,以及一大笔开业经费,放在徐克祥手中时,徐克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确认是真之时他心内感激莫名,腿也跟着一软,要给总角好友磕头作揖,却被制住了。 总角好友说,站直了,中国人的膝盖,不是那么软的! 当时,徐克祥的心头就猛地一震,他隐约地感觉到,他这位总角好友绝非一般人。 再后来,接触的时间长了,徐克祥了解到,他的总角好友竟是做杀头勾当的。与小鬼子和汉奸作对,可不是杀头的勾当么? 提心弔胆地替总角好友做过几次外围掩护,徐克祥反倒不怕了——亲人都死于日军炮火了,还不敢报仇,那不是枉自为人吗?有了复仇心,就有了动力,其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总角好友的引荐之下,他秘密加入军统,接受过一些简单的训练,就干起了地下工作。 搞地下工作的人,不能有太多牵挂。心中有了牵挂,做任何事都会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小妹是他的软肋,他几次向总角好友提出,要将小妹送到大后方,以免将来事发,受到牵连,进而会危及到团体。 总角好友当面一口应承,却迟迟无所动。 如是几次之后,总角好友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暂时打消了胸中的念头。总角好友这样说,“举凡地下工作者,必须要有个公开身份作掩饰。而小妹的存在,就是对你身份最好的掩护。反之,你无缘无故地让她淡出你那些熟人的视线,你说别人会不会起疑心?” 想想实情确实如此,徐克祥也就暂时把这事搁在了心底。 他知道,这种事,要等机会。 1940年初,总角好友遭叛徒出卖,被英租界当局逮捕。眼看人就要被引渡给日本宪兵队,所幸军统设法营救及时,方才幸免于难。 上海,总角好友是不能再待了,只能离开。总角好友临走之前,与徐克祥相约在上海郊外见面。徐克祥赴约之时,把小妹也带了去。见面,他便托总角好友将小妹带至大后方,以便让他了无牵挂地与日伪继续对着干。这次,总角好友不再推辞,慨然应允,带着不明就里的小妹去了后方。 心中牵挂一了,徐克祥如脱胎换骨一般,变得异常嗜血。 有时候,徐克祥也奇怪,都说医者父母心,那是慈悲之心,是什么让他这样冷酷无情了?他回答不了自己这个问题!正如特务的人生,註定会是在层层迷雾包裹之下,是未知的。深不可测的。 眼前更是深不可测。 夏正帆绕着徐克祥转悠够了,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当然了,我知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吐露你的秘密,对吗?” 徐克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夏正帆说对了,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夏正帆笑而露齿,牙齿白得令人嫉妒,“好吧!你既然愿意死,我也会在适当的时候成全你!” 徐克祥没接腔,沉默以对。他想,这算是恫吓吗?如果是,这样的恫吓实在是太空洞了。他不怕死!被捕前,若不是为了留口气警示丁雪娥,他早就自戕了,哪用遭这么多罪之后,还要在这里听夏正帆这等人废话。 夏正帆绕到徐克祥身后,抬起右手突地猛一拍徐克祥的左肩,又在突然间如触到某种滚烫的东西般,迅即地缩回了手,说道,“死,有很多种方式,你想不想听我替你考虑的方式?” “……”徐克祥保持缄默。 “在告诉你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袁崇焕是怎么死的吗?” “……” “嗯,你不说话,就代表你不知道,看来你的历史知识匮乏得很吶,我不妨好心替你补补课,袁崇焕是死于反间计。” “……” 徐克祥茫然看向夏正帆,他不懂夏正帆提袁崇焕之死是何意。 “你不解是吗?呵,那你听我给你讲一讲这段史实,”夏正帆也不管徐克祥是否愿意听,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起了一段书,“刽子手割一块肉,百姓付钱,取之生食。顷间肉已沽清。再开膛出五脏,截寸而沽。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渐渐地夏正帆放缓了语速,几近一字一顿地向外吐着字,声势不算浩大,却很轻易地充斥了整个牢房。 徐克祥听懂了夏正帆那段话的意思:死后落下污名,这种事,远比死本身更残酷。没来由的,那种被称之为毛骨悚然的感觉,悄然潜入了他的心中。当汗毛竖立之时,他不禁想,听到的史实是如此残酷,难道他的命运也是如此吗?第一次,他真实地感受到了恐惧,这种恐惧从他的脑海蔓延到了他的眼中,促使他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瞳孔收缩了。 第19页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微妙,一旦某件事触动了信仰的基础,就很容易产生动摇,徐克祥陷入了一种矛盾之中,情绪上的波动很大。当一个人的情绪波动到达一定程度,产生的效果也是惊人的,徐克祥歇斯底里地喊道,“让我现在就死!” “可以!” 夏正帆利索地掏出枪,扣下了扳机。 “咔哒!” 撞针空响一声,枪里没子弹的! 对歇斯底里的人进行恶意的耍弄,只会导致一个后果:歇斯底里变成疯狂。 徐克祥进入了痴狂的状态之中,夏正帆无论问什么,就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小楼昨夜又东风。” 审一个疯子,是审不出什么名堂的了! 把人逼成疯子,并不是夏正帆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在牢房之外。 听审的人,比受审的人心理压力还大,夏正帆深谙个中之理! 诚如他走出关押徐克祥的牢房瞬间,站在牢房外听审的陆明楚一见到他,顿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把徐克祥未说的话,都倒了个干净。 瞧瞧眼前,效果不是很好吗! 是真好,而且是好得很吶,陆明楚吐露的东西很多,基本上属于废话。当然,也不尽然是废话,有价值的话不多,却真有价值。经陆明楚之口,夏正帆得到了一份名单,满满地写了好几大篇,人的姓名、化名、住址等等。 “还真看不出,你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只当一名会计而不当一名特务,真是可惜了!”夏正帆当着小特务这么褒扬了一把陆明楚,却马上又翻手为云覆手雨,像一个教书先生一样,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着陆明楚的后脑勺,讥讪一笑,“不,不,当个特务显然还是不合格的,一吓就投降了,连条件都不会讲!这是笨!” 嗯,就是笨! 几个小特务点头附和称是。 拿着名单,贵为七十六号行动处处长的任秋明,摇头之后,还是摇头。抓人之事,牵涉到方方面面的难处太大,他作不了主。 试想,一张名单上有近八十人,要想同时行动,非得调集七十六号全部人马方能办得了。而且要抓的人,基本上藏匿于英、法两租界内。抓一两个人还好办,抓几十个人,这动静可真不小。虽说(英)工部局和(法)公董局看在日本人的面上,才会对七十六号平日里在英、法租界内一切行动予以方便。但那毕竟是在影响很小的情况下,才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凡事都有个度,闹过头了,就会闹出所谓的国际纠纷,只怕那个时候,幕后主子日本人就不会轻饶他了。 “此事稍缓一缓,容我想个周全之策,再作计较,你看若如何?” 任秋明试探性地这么问。 不行! 夏正帆很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对任秋明说,“那这事就此作罢?也行,不过,我可告诉你,做什么事情,你都别太瞻前顾后。想两面都讨好,可能吗?今日你不作为,他日这些人,把枪瞄准你的后背心,我看你到时候跟阎王爷后悔去吧?” 嗯,有道理! 任秋明想了想,觉得夏正帆说得也是,前怕狼后怕虎,左右都怕,这还如何能做事。况且,军统特工对他们这些人可从来没手软过,但凡逮住一点机会,哪次不是痛下杀手的。 与其被动,倒还不如主动! 心念转了几转,任秋明下了决心。 决心好下,行动难。 任秋明还是有顾虑,他认为应给李逸群打个招呼比较好。毕竟,真闹出什么后果来,也有李逸群这个“前台经理”兜着。 打电话一请示,李逸群欣然应允。 放下电话,任秋明还是不放心,想了一下,又给七十六号的太上皇——日军松机关驻沪总负责人中佐打电话请示,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这才如释重负地按了电铃,以召集手下几个行动组组长开会布置抓捕任务。 几个行动组组长到来之前,夏正帆对任秋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言,近日劳心劳神,肺病又加重了,少不得看医生。故,他得先行告退了。 不待任秋明表示什么,夏正帆抬脚就走人。 夏正帆主动告退,任秋明是求之不得,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夏正帆。一年四季都板起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任谁想跟伊表示亲近,伊都是爱理不理的,好像是谁欠伊八百吊钱一样。 不喜欢归不喜欢,面子上的客套还是少不得的,眼前这位老兄的根子实在是太深,开罪不起哟! 于是,任秋明对着夏正帆背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老兄保重贵体! 夏正帆走到了保险箱前。 他蹲下身,插入钥匙一拧,将密码转盘正反转了几圈。随着咔哒一声,保险箱门应声而开。他不急于拉开箱门,而是先看夹在上门缝的那根头发是否还在。一确认还在之后,他取出头发,缠绕在手指上,这才拉开了箱门。 保险箱里有文件、金条、大笔现金以及两个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领带夹。他拿出金色的领带夹别在了领带上,将银色的领带夹和一根金条放进了裤兜。关上保险箱前,他小心地将头发放回了原处,合上了门。 起了身,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号。连拨同一个号码几次,都无人接听,他悻悻地放下电话显得有些惆怅地走到了窗台,拉开窗帘,向外极目远眺。入目之处要么是灰扑扑的石库门房子,要么是翘角飞檐的中式庭院。 第20页 稍近一点,不是人,就是车。 直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他立刻转过身,如一阵风般冲到了门口,开门出了办公室,疾步走向了楼梯口。 他一出门,守在门口的两名贴身保镖,就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高洋房的花园前,夏正帆和季行云碰上了。 一看到夏正帆,本是愁眉苦脸的季行云,立刻满脸堆笑,老远就伸着一双手,一口一个夏老弟,迎了上来。 他今日到七十六号就是为了找夏正帆。当然,他与夏正帆在此相遇,是有约在先,并非偶遇。 夏正帆虽还是不苟言笑,但表情比之前见任秋明,那可是亲切多了。 一握上手,季行云面带关切之色,言,今日特来此看望夏老弟,近来贵体无恙? 夏正帆答之,近日劳心过度,不太好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确实不太好,夏正帆抽回被紧握的右手,掏出手帕轻咳了起来。不咳还好,一咳,大有不把肺咳出来,就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夏正帆如此,季行云看着都觉得可怜,赶紧与夏正帆并肩而立,关切地替夏正帆轻轻拍了拍后背。待夏正帆咳嗽稍轻,他便给夏正帆建议:去看看医生吧,身体是自家的,工作是公家的,凡事万不可太认真。 听季行云说得这么真切,又咳过几声之后,夏正帆向季行云诉起了苦—— 愁啊!张嘴一个愁字,嘆一口气之后,还是个愁字。 念叨了几个愁,夏正帆娓娓而谈,看医生与否,并不重要,治疗肺病,特效药是盘尼西林。遗憾的是,只知其名,正常市面上却不见其芳踪。黑市上倒是有,就怕有假,要知道,一盒盘尼西林可值一根金条呢,若是买到假的,可就闹心了。左右冒不起那个险,就只好採取保守疗法,打空心针了。 哦,原来如此! 季行云恍然大悟,爽快地说道,“不就是盘尼西林么,老弟不用发愁,刚巧我手中存了十盒,抽空到我家来取便是。”嘴上仗义,内心却兀自腹诽不断。 季行云表这么大的心意,夏正帆焉有不领情之理,淡淡地道一声谢,就没了下文,他在等季行云做文章。季行云这个人,他了解,当着中储行上海分行推销经理,钱捞了不少,对朋友出手还算大方。不过,那是要分人的。然,素日里两人仅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今日会如此捨得,定是遇到难处了。是何难处,他不得而知,得让季行云自己慢慢道来。 果不其然,季行云旋即收笑,转了几圈眼珠,伸颈贴近夏正帆耳畔,“现在方便吗?” 夏正帆气定神闲地双手一摊,“方便啊,我刚才还说,要去医院,现在既然盘尼西林有了着落,还去医院干甚。” 空了就好,好!好! 季行云连道三声好,心里有了底,给文章起头了,“近日,我愁啊!” 夏正帆问,“好好的人,愁从何来?” 季行云环顾四周,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定了定神才对夏正帆说,“借一步说话如何?” “行!” 夏正帆爽气地答应了。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七十六号大院,上了季行云那辆避弹车。 一上车,季行云便让自家司机下了车。司机一走,季行云屁股一抬,膝盖一软,跪在车内地板上,连连给夏正帆打躬作揖,眼泪簌簌而下,口中连称,“夏老弟救我!” 突然被人当庙里的金身泥胎菩萨顶礼膜拜,夏正帆有些莫名其妙,连忙出手架住了季行云,“季老兄,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家兄弟,犯不着如此!” 季行云一擦眼泪,直话直说,“夏老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这样的,我在重庆有个朋友,他向我递出消息,说老蒋给军统的戴老闆下达了一份暗杀名单,老哥我是榜上有名啊!” “你这消息确实?”夏正帆问。 “那还会有假。”季行云神色黯淡。 “我就纳闷了,你说老蒋怎会对你这么上心,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夏正帆不解。 “老蒋哪知道我这号小人物啊,还不都是因为中储券,才要拿我这颗人头祭旗啊!”季行云面色微微一红。 季行云一说原因,夏正帆恍然大悟,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春节前,那时中储券在上海刚发行,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商家拒收,市民拒用,银行、钱庄拒存。他们认为中储券是伪政权发行的货币,出于爱国之心,他们理所当然地该抵制中储券的流通。 中储券流通受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季行云作为推销经理,并未因此善罢甘休,而是想了个缺德的主意,即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聘请了一批特务当“推销员”。这些“推销员”从前多为白相人(流氓地痞),推销起中储券来,自然比别人办法多。“推销员”们带着中储券出了门,直奔钱流通起来最快的地方,如商店、饭馆、舞厅。先消费后付帐,掏出中储券就付帐,收钱的要求付法币,那好,手枪、手榴弹往收银台上一摆:要么收中储券,要么收枪弹。商家都是普通人,哪见过这阵势,立马就服了软,收下中储券,让“推销员”们走人。 第21页 做生意的,靠的就是钱生钱,才能让生意延续下去。总不能因为爱国,就把收到手的中储券当擦屁股的草纸吧,真那么较真,不出几天,准保关门大吉。国要爱,生活也要过的。无奈之下,商家拿到中储券后,只能向外分流,找零、进货皆用中储券。 就这样,如捅竹竿一样,层层下捅,中储券自然就获得了流通空间。 上海市面上流通的钞票本来就多——法币、日元、军票、华兴券、联银券,再加上新加入流通的中储券,法币的流通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了,多余的法币,倒流向了大后方。大后方的法币一多,本就紧张的物资供应,就更紧了,物价见天地向上涨,法币的币值更是一落千丈。法币,是重庆国民政府耐以维持抗战的工具,被如此人为地贬值,形成高度的通货膨胀,最终就危害到大后方的经济基础。 经济基础不稳固,老蒋的抗战还怎么打得下去? 季行云的所作所为,触犯了老蒋的核心利益,老蒋不命戴笠拿季行云开刀祭旗,说不过理呢。 事情是如此棘手,夏正帆凭直觉感到——他管不了。他能给季行云的建议,就是让季行云赶紧找七十六号的头号人物李逸群设法加强安保。或是再加个保险,多求个人——周明海。周明海既是汪记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又是中储行总裁,还兼着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手上权力极大,直接管着李逸群。让周明海命李逸群,在已有的安保措施之上,再加强一些,这才是正道,还有…… 夏正帆说得正入港,季行云喊了暂停。 季行云说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让我去找李逸群和周明海,他们有办法防得了暗箭吗?” 季行云之言,夏正帆深有同感,点头不止。 此路不通,就另外想辙,夏正帆敲了敲脑门,眼睛遽然一亮,“你在重庆不是还有个朋友嘛,他既然那么神通广大,连老蒋身边的这等机密大事都知道。你何不让他出面找戴笠,替你转圜一二。如此一来,你还怕什么暗箭?” “他要能帮忙就好了!”季行云苦笑。 夏正帆问,“怎么了,他不太方便出面?” 季行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正帆只能两手一摊,他是爱莫能助了。 夏正帆作势要撇手不管,季行云心中暗暗发急,略作酝酿之后说道,“据传,令表兄与戴笠关系不错,你能不能让他出面,替我说项一二!” 表兄,哪位表兄? 是重庆的那位,还是南京的那位? 夏正帆一时吃不准季行云何所指,略作思索片刻,随即明白季行云所指何人了。 “这个嘛,你恐怕要失望了,你就算找我家六表兄,他也是爱莫能助。你也知道,自从我家六表兄,响应汪先生的‘和平运动’,脱离重庆国民政府之后,我家六表兄就上了老蒋的通缉令,现如今他自个儿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说,为你这事,你让我家六表兄去求戴笠,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夏正帆一把就将季行云推开了二万五千里,他打定主意,任季行云好说歹说,就是不能让这事与他六表兄牵扯上任何关系。 夏正帆如此态度,摆明了是在拒人千里之外,季行云怎会不知,心一横,干脆直接捅开窗户纸,“老弟,你这话就是在跟我打太极了,令六表兄与戴笠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可不是道听途说。给你说实话吧,我那朋友告诉我,令六表兄现在不仅暗中与戴笠有联繫,还与老蒋暗中通着气哩!” 闻言,夏正帆心中骤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打太极,“他与戴笠关系好,那是从前,此一时,彼一时也。官场上交往,向来是人走茶凉,你不会不谙个中之理吧?至于,你说我六表兄,与重庆方面还有那么紧密的联繫。那么我问你,因何事而联繫?你答不答得上来,答不上来,就是你那朋友在信口开河,要不就是你在编派我六表兄的不是!我六表兄招你,惹你了,还是……” “我他妈是那种随便编派他人是非的人吗?说令六表兄与重庆方面有联繫,是我那中……”一激动之下,季行云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剎了车,掩饰道,“不仅我那朋友这么说,就是任秋……”至此季行云干脆闭嘴不说了,情绪激动之下,左右都会说漏嘴,掩了前面的盖子,后面又露了馅,顾头不顾腚,这破绽卖大了。 季行云闭了嘴,夏正帆也不着急。看来一轮咄咄逼人的攻势,还是卓有成效的,套了点真东西出来。呵,中字头的朋友、任秋某。前者暂时不知具体是何人,后面这个任秋某,肯定是才见过面的那位大块头儿任秋明。 任秋明,想想这人着实可恨,不该乱说的话到处乱说,看来是留他不得了。 任秋明固然可恨,但眼前这位扭住死缠烂打的主儿,又该如何打发掉? 帮,还是不帮? 夏正帆不禁犹豫了起来。 仔细上下打量了一阵季行云后,夏正帆作出了决定——有条件地帮! “我倒另有个办法帮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夏正帆说。 季行云心内一阵狂喜! 第22页 夏正帆肯开口讲条件,这事有戏! “十箱盘尼西林,不准还价!”夏正帆抛出了价码。 十箱?季行云不仅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心跳在陡然间加快不少的同时,还有一阵如被刀割般的剧疼。稍缓,他的心中骂开了:操!这姓夏的王八蛋是属老虎的,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他是囤积了一批盘尼西林,这不假!但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几箱,那还是他在黑市一支一盒慢慢地倒腾,才攒起来的,要凑足夏正帆要的数,他就得花大价钱向别的货主买,如此一来,他的荷包非瘪下去一些不可!正待讨价还价一番,理智占了上风,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几个钱。可是就算他愿意花钱,这缺的几箱药,他上哪儿弄去? 不觉间,季行云露出了难色。 这,夏正帆看在了眼里,在内心仔细盘算一番后,重新开了价码,“五箱盘尼西林,其他的你拿等价值的消炎药给我,怎样?” 这次,季行云狠狠心一咬牙,一口应承了下来。 谈好了条件,就讲一点细节。 夏正帆说,他如何办事,季行云概不能过问,只能听从他的吩咐行事,该花钱时,绝不能小气。 季行云点头答,这个自然。 好,成交! 事成之后,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与季行云分了手,夏正帆连医院也懒得去了,马上就有盘尼西林了,再看医生就是白浪费钱。 医院不去了,改去乌二家。 七十六号驻地在极司非尔路,乌二家在忆定盘路,都在沪西的地界里,距离并不是太远。 脚刚跨进车内,夏正帆便想到,自打入了七十六号,天天出入都是屁股冒烟,日子久了路都快忘记怎么走了,倒不如步行。一来散心,二来虑事,三来谋划,四来…… 管它几来哟! 一句话,不坐车了,脚又从车内拽了出来,带着两名保镖安步当车,就向乌二家进发了。 乌二是七十六号的警卫大队长。 警卫,顾名思义是负责安全保卫的。但乌二这个警卫大队长住家,偏不找安全之地作为住家之处,反把家置在赌场、大烟馆、妓院这类治安不善的地方之中。 忆定盘路的赌场、大烟馆、妓院不是一般的多,别处做这些营生,还要搞一些表面上功夫,弄点曲径通幽的遮饰,以示知羞耻。忆定盘路却是另一番景象,白天这些营生都是门庭若市。那些赌的、抽的、嫖的大摇大摆地进出,神色自若,比平常人串门子还稀松平常。 控制这些营生的幕后人物,多为上海滩的白相人,少数是汪记国民政府的新贵,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各行其是,倒比别处和谐。 唯一不和谐之处,便是这条路上的治安。 忆定盘路是英租界当局越界修筑的道路,主权属中国,使用权却归英租界当局。平日里,英租界巡捕房少不得派巡捕到这条路上巡逻一番,但多数时间,这里都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于是这里就成了冒险家们的乐园,杀人、抢劫、绑票,在这条路上层出不穷。 治安如此糟糕,做那些营生的人为了自家生意的安全,少不得要请兜得住的主,来维持治安。乌二就是个兜得住的,每月约定的抽成往乌二府上一送,门前的治安自然会好。不送,门前治安不是不好,是太好了,乌二会命手下的人在门前站岗,有凶神恶煞的门神杵在门口,那些找乐子的客人谁还敢登门。没了客人,生意都不好了哪来的治安问题,要想继续做生意,行!月例一分钱都不少地送来,保管天下太平。 生财是如此之易,乌二焉有不把家置在忆定盘路的道理? ·5· 第五章 暗箭难防 刚至乌二家门口,夏正帆就看到乌二的老婆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赶着出门。 而乌二老婆看到夏正帆,立刻面上冷若冰霜,扭头就跑回了自家的石库门洋房,将门紧扣了起来,让夏正帆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乌二老婆耍浑,夏正帆不跟她一般见识,给左右两保镖递了个眼色。两个机灵的保镖,运足了气,扯开嗓子便呼乌二大名,“乌若甫——乌若甫——” 喊了几声,两个保镖勾肩搭背,熘到街对面抽菸去了,留着夏正帆孤身一人站在乌二家门前掏鼻烟壶。 夏正帆刚把鼻烟壶掏出来,还未揭开盖,乌二就从三楼的一扇窗户探出了光秃秃的脑袋,杀气腾腾地向下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猢狲,在下面聒噪?”待他一看清下面站着夏正帆,火气一下就去了,噔噔地一通跑,下楼开了门。 乌二带着一片阳光灿烂迎出门外时,满脸的横肉挤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俟握上夏正帆的手,骨头都不知轻了几斤几两。 “你家里的那位,好像不大欢迎我啊!”夏正帆刚吸了鼻烟不久,正觉鼻子里发痒,“阿嚏”一声还不够,连打了几次喷嚏,才觉神清气爽。 “你这是什么话,哪有的事!”乌二面上堆笑,心内却暗骂自家婆娘不懂事,财神爷上门了,哪有把财神爷向外推的道理! “嗯,我来找你,是……”夏正帆看到乌二老婆竖着耳朵,朝他和乌二这边侧了过来,闭嘴不说了。 乌二顺着夏正帆眼光的提示,扭头一看,自家婆娘正在那竖着耳朵听墙脚,大为光火,顺势转身,就对自家婆娘沖了过去。一照面,便左右开弓,连赏十根雪茄菸,当场就将自家婆娘打了个梨花带雨,落荒而逃。 第23页 打发走了自家婆娘,乌二回到夏正帆面前,主动开腔接上刚才的话头,“是……” “今天晚上做事,按我们上次商定的办,对象是谁,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夏正帆收好鼻烟壶,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乌二,“完事后,把人送到这里!”卡片刚递到乌二鼻尖下,夏正帆这才想起,乌二是个睁眼瞎,给了他卡片也没用,手腕一翻收回了卡片,改作口头交代,“南市大东门仓库。” 乌二当面唱了个喏,心里却露了胆怯之意,期期艾艾地跟夏正帆说了个人的名字,表达他对那人不能不忌惮。 箭都在弦上了,哪有不发之理。夏正帆有些恨铁不成钢,当即拿话激乌二,要想吃羊肉,又怕一身膻,这样是不行的,想要发财,胆子就得大。 乌二忙不迭地解释:不是胆大与否的问题,是那个人太厉害。试想,事发之后,那人不可能不追查,其人素来行事乖张,到时候少不了大张旗鼓。那头一动,这里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只考虑利益,不考虑风险吧。 夏正帆白眼一翻,喉间痰气又上来了。不听乌二的解释还好,听了就生气,一生气就不得了,要咳嗽的。狠狠一通咳,气顺了些,上下打量乌二,兀自怪笑不止。 笑声怪,乌二听到耳里,很不舒服,心里不但发毛还害怕。等夏正帆笑声戛然而止,乌二见缝插针说,莫要阴阳怪气么,求财,又不是求险,退路总得想一个吧。 夏正帆嗤笑,“你怕个甚,就算事发,有大块头儿扛,干卿何事。” 乌二着即反驳,“只怕到时候,我这个大块头儿扛不住。” “那好,这事,你没胆做,自有人做!”夏正帆假意作势要走。 乌二急了,出手拦住夏正帆,“只要退路安全,我这里是没一点问题的!” “都给你说了,天塌下来,有大块头儿扛!”夏正帆有些不耐烦了,提到大块头儿两次了,再笨的人也该听出点道道了。 乌二虽不算太聪明,但懂不耻下问,张口就问,“哪个大块头儿?” “还能有哪个大块头儿?” “哈,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做还是不做?” “做!要做,还要做票大的!” 尘埃落定。 夏正帆放了心,乌二定了心。 要做之事定了调后,夏正帆的事还不算完,他问乌二:“命令抓徐克祥的,是何许人也?” 乌二这几天抓的人太多,加之他本就忘事,一时竟迷糊起来,半天无话。 夏正帆没好气地提醒道,“那个痨病鬼!” 经夏正帆这么一说,乌二就有印象了,命他抓人的是松机关的总负责人中佐。手下的喽啰把人抓来后,是他亲自操刀上阵审讯的。审讯完毕,村上特地作过交代,事后断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徐克祥一案的所有细节,包括谁发布的抓人命令在内。否则,死啦,死啦的!现在偏偏夏正帆要问,说与不说,还真让人犯踌躇。 乌二在内心纠结半天,觉得没什么坏处,毕竟,夏正帆现在是绑票的同伙,说件并不算太秘密的事,略表一下诚意,也不是不可以。主意一拿定,乌二张口就说,“是村上太君!” 乌二愿意大大方方地分享秘密,夏正帆也不含蓄地怩忸作态,就势打破沙锅问到底——又是谁命令,让他夏正帆来审人的。 答:一个不男不女的日本傢伙。 问:他审讯的内容呢? 答:那个傢伙一直反覆地讯问着痨病鬼一个代号,叫干酱(干将)来着。 问:还有呢? “没有了,那傢伙,从头到尾,就只说过几句话,有句还是日本话,别看我听不懂,但我给记下来了,你听我给你学一学啊!”乌二清了清嗓子,拿腔拿势地重复他所听到的,“太阳は登る、双剣は出ます、剣の影……(太阳升,双剑出,剑之影……)” “好了,我都知道了!”夏正帆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乌二的骡子学马叫。 乌二说的那个人,他见过一次,不知其名,亦不知其姓,年纪轻轻的,能让村上极为尊重,一口一个阁下,想来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夏正帆不禁皱了皱眉,乌二这般话更加确定了他当时的怀疑——村上对他不信任,至少有怀疑才会藉此利用徐克祥和陆明楚来探他的底。 问的,该问的问了。 答的,该答的答了。 问的主动告辞,答的客套挽留。 一番虚情假意,耽搁了些时辰。 问的,终于走了。 答的,忐忑不安。 绕着忆定盘路兜了一圈,夏正帆开始迈步向东面的愚园路施施然而去。 晚上,周明海要在家设宴,遍请湖南老乡,六表兄钱蕴盛少不得要出席的,掐指一算,快有半个月没见到钱蕴盛了,是该碰次头的时候了。 醇酒香喉,至胃而返,香留唇齿。 湘菜辣嘴,腹中火烧,诱人垂涎。 家乡酒,家乡菜。 乡音、乡情、乡亲,阵阵催人思乡怀。 思乡之情一起,晚宴主人周明海击箸引颈高歌家乡小调,将晚宴气氛推向了高点,众人连连击掌叫好。一时间,杯盏调羹,只要趁手皆成了琴瑟之和的工具。 第24页 唱罢小调,周明海示意众放浪形骸者:少安毋躁,他有话要讲。 抿嘴,酝酿片刻,周明海却潸然泪下,语不成声。 抒情毕,口头文章做开了—— 不远千里来做官,所为何? 众人愕然,千里为官不为财,难道还为别的? 随即,众人莫不莞尔一笑,只当周明海酒意已高,神志不清罢了。 接下来,周明海一席话,让他们目瞪口呆。 周明海说,现在这个官,当得实在是窝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凡事还得看日本人脸色,还不如挂冠而去,归乡务农去! 高了,高了! 众人连忙劝慰,这些内心话,说不得,道不得! 周明海眉毛一挑—— 醉了怕啥,酒壮人胆,无可说,无不可说! 主人这边厢唱红楼演焦大,夏正帆直朝钱蕴盛挤眉弄眼,示意他略作表态,以让主人消停片刻。钱蕴盛轻摇头,笑而不语—— 主人如此这般,是在装疯卖傻,实乃试探之举,当真不得。 果不然,片刻之后,周明海脸一翻,大叫,事已至此,焉有回头路。 夏正帆暗暗竖了大拇指,钱蕴盛倒立大拇指回应,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才消停了片刻,周明海又来劲了,直呼钱蕴盛字号:孟澧,来来陪老师喝一杯。 此言一出,举座譁然,自古以来,哪有老师叫学生字号的,这不是乱了辈分么。再说,两人哪来的师生之谊,看来这老周是真醉了。于是,劝言之声再起,老周,少喝点罢,这会叙师生之谊,等会脑子糊涂了,就换讲兄弟之谊了。 周明海可不糊涂,一指钱蕴盛,“你们问孟澧,我是不是他老师。” 钱蕴盛笑称是,“老周任中央军校秘书长兼政治部主任时,我给他当过几天学生。” 立刻有人拍手,师生之谊要讲的,既如此,二人皆当浮一大白。 闻言,钱蕴盛举杯起身,走至周明海面前,碰了杯盏,言,“学生惭愧,该敬老师酒才是,礼数不周,自罚一杯。”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亮杯,又自斟酒一杯,向周明海劝起了酒,“今日,师生之谊要叙,兄弟之情更要讲,你说是不是?” “嗯,反正现在是春秋乱舞,那些俗人的繁文缛节,你我二人,就免了吧!”周明海亲昵地拍了拍钱蕴盛的肩,“我们湖南人,打破的规矩,不在少数。从此之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何如?” 正中下怀,要的就是这个兄弟相称嘛。钱蕴盛如何会不乐意,简直是太乐意了。乐意就开心,开心就少不得对夏正帆挤眉弄眼。 夏正帆安能不懂钱蕴盛的意图,立刻顺着杆往上爬,连呼周明海老兄不止。 好嘛,一个晚上,老周就有了两个老弟,有人提议,今日是正月初五,上弦月,好日子哩,趁着高兴,干脆拈香拜帖,义结金兰算了! 这个提议好,附和声众。 众人不待周家佣人们动手,就宽衣挽袖亲自上了阵。 搬来了香案,又在周家厨房一阵翻江倒海地折腾,很容易就凑足了三禽五牲。 上弦月夜,天正寒,面月而跪的人,被酒精烧烫了头,哪还有暇顾及寒冷。由周明海领头自报生辰,其余人次之。一熘生辰报了下来,周明海年龄最长,顶了老大,钱蕴盛,年龄不大,行了老七,夏正帆最小,排了老十。 学古人歃血为盟一毕,众人口中念念有词。 人家江湖豪客的口头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免了罢。另有什么,“有违兄弟情谊之举,天打五雷轰顶”,更是能免则免,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没事,老提死干什么? 干脆点,因繁就简,一句话最直截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酒足饭饱,头也磕了,夜还漫长,余下的时间,怎可以不找点余兴节目。 夏正帆提议出外跳舞,最好上英租界戈登路百乐门,包下场子,跳上几个小时,权作醒酒。百乐门跳完了,就翻场子,换个地方。 总而言之,不见天光不算尽兴。 一提跳舞,众人的兴致一下调动了起来,唯独周明海反而垂头丧气。 一见老大哥这副模样,再看正从麻将房里探出头向这边张望的周夫人,众人怎不知老大哥的难处——进舞厅跳舞,少不得要和舞女搂搂抱抱,身对身脸对脸。最重要的是,舞女是女人,周夫人属河东狮,定然会大呷干醋,从而给老大哥下达禁足令。 主意最多的是夏正帆,他敢提这个建议,自有办法替老大哥排忧解难。 夏正帆一熘小跑,近到周夫人身旁,俯身贴耳嘀咕几句。周夫人脸上先是阴晴不定,及至夏正帆起身,已是眉开眼笑不止,点头慨然应允周明海外出。 既然夫人应允,老大哥自然笑逐颜开,被众小弟簇拥着,登车外出找乐子去了。 车,一共九辆,夏正帆来周家时,以步当车,无车就蹭车,带着两个同样酒意醺醺的保镖,挤上了自家表兄的车。 老大哥的车,走头里,最先出发了,其他车按停放的顺序,逐次开出,几分钟后,就远离了周家。 车疾驰,路不平,就少不了晃荡,颠得夏正帆头晕目眩。随手开了车窗,冷空气一激,噁心又上来了,努力地压下急于回归大自然的腹中之物,深吸气,缓出气,总算不难受了。 第25页 不难受了,就找点话说。 夏正帆:近来如何? 钱蕴盛:不好! 钱蕴盛心中有气,语气自然硬邦邦的,生气不是因夏正帆而起,是因汪精卫。 “为何不好?”夏正帆追问。 钱蕴盛见夏正帆问起,又是自家表弟,便说说罢。 三天前,他前往“救国军”一支部队视察,日本教官立即给他下马威,当着他的面,随意打骂士兵。他看不过眼,上前仗义执言。他妈的一个小小的军曹,差点没把巴掌拍到他的脸上,还出言不逊大骂出口。他好歹也是汪记国民政府的中将军训部长,别人因汪精卫的关系,对他巴结都来不及,几曾受过这些气。事后,他把这事给汪精卫说,汪精卫反说他不会审时度势。两头受气,这气如何能顺? 夏正帆劝慰道,“六表哥,莫生气,生气不值当!” 到底还是自家表弟贴心! 钱蕴盛心情顿时平复不少。 到了百乐门,大把钞票往收银台一丢,买下全部当晚的舞票,场子就给包下来了。 清场送客完毕,舞厅关起了门。 在人前的道貌岸然,被这干人抛在了脑后,一时间丑态毕露,张牙舞爪不止。 夏正帆应景跳了一支舞,就跳不下去了,掏出一大把舞票,丢给那帮陪着熬夜的舞女。就一熘烟儿跑进了盥洗间,头实在是晕得厉害,他得让腹中物,回归大自然哦。 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呕得差不多了,头是不怎么晕了,浑身却没了力,脚直发软,身体直向地上出熘。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就把自个丢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了他一把。 “先生,小心。” 站住身形,夏正帆扭头去看身后之人,是舞厅的服务生,专事盥洗间内替客人送擦手巾的。点个头道谢,这点力气倒有,走路的力气是没了。 服务生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不碍事!”夏正帆随手从裤兜里摸出十元中储券,丢给服务生,算作小费。 百乐门是大舞厅,小费档次可不低。 小费,服务生收下了,道谢毕,指了指洗手台那枚胸章,问道,“先生,这枚紫鸾花胸章,是你的吗?” 胸章,夏正帆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咧嘴一笑,“青天白日胸章,我从前倒有一枚,不过,早就不佩戴了!” “哦,对不起,是我弄错了,不过,先生你还是检查一下,你刚才落下什么东西没有,趁现在还记得,我也好帮你找找!”服务生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心。 好意难却,夏正帆开始摸索身上,看是否有东西遗失,这一找,还真少了一样东西,领带夹不见了,是枚纯金的领带夹。 “是这个东西吗?” 服务生手一摊开,一枚金光闪闪的领带夹,正在其手中。 “是!”夏正帆伸手就去抓领带夹。 “说说特徵!”服务生手一紧,未让夏正帆得逞。 不仅不给东西,眼睛还眨个不停,跟抽风似的。 夏正帆正待说特徵,贴身保镖之一,自盥洗间外面冲进来,一把夺过领带夹,还到夏正帆手里,转手就打了服务生一记耳光。口中不干不净地骂,“小赤佬,分明是在讹人,还假惺惺地装好人。” 夏正帆见状,赶紧制止了保镖的进一步的发作。 接下来,夏正帆郑重其事地给服务生道谢,一声不够,还连说几声。 谢过服务生,夏正帆又感觉难受了,胃里胀、胸口闷,作势欲呕,抬眼一看,保镖还傻站着,心头一时火起,吼道,“你杵在那里发什么愣?过来搀我一把呀!” 保镖赶紧上前,将夏正帆扶到洗手台,任他“淋漓尽致”去了。 连呕两次,肚里基本无货了。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后,夏正帆感觉手脚回暖,力气顿生,人也舒服了不少。这才直起身定定地看向保镖,问,“你来干啥?”在他的印象中,刚才他分明没带俩保镖中谁过来。 “任处长抓人,抓到这里来了,周主任正生气呢!” “这不是在胡闹嘛!”夏正帆一时火起,愤愤然地将擦手的手巾一丢,道,“走,去看看!” 夏正帆一走,服务生立刻上前收拾手巾,当他手接触到手巾,一件硬物扎了下他的手。揭开手巾捲起的部位,里面是一枚银质的领带夹。这就是他今晚要取的东西了,他一手将领带夹往洗手台下的暗格里一藏,一手迅速将手巾一卷,扔进了垃圾桶里。 旁白一:拿了东西,不马上走,还在此地久留干甚? 旁白二:没听人家刚才在说么,正在抓人哩。 任由众人好说好劝,周明海就是执意要走。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出得门来,还没起兴,就先败了兴。 败兴有,生气也有,他气自己看错了人。放着好好的警政部长自己不做,给了个王八蛋。现在好了,算是报应来了,听这些人张口闭口只听李部长的命令,他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命令只是个屁。 也不打听下他是谁? 看一屋舞女,那眼中忽闪忽现的可怜之意,那不是人家在自怜,那是人家在可怜他。不用猜,他也能知道人家怎么想:还说多大的官呢,连一个虾兵蟹将都指挥不动! 第26页 得!今日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他就成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人家定会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主任,连自己的部下都指挥不动,白混了! 没面子了哩,走,走! 起身要走,老大哥走不动了,夏正帆扯住了后衣摆。 不走,就在这里杵着,看他们敢做个甚。 “老十,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们七十六号做的好事!”周明海恼怒异常,伸出手指抵到夏正帆的鼻尖前,道,“你,马上去把李逸群,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就在这等他,他不是要抓人么,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抓法!” “老大哥,他们认真负责,不就是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么?要说有什么不是,就是用错了方式方法,行事鲁莽了点。”夏正帆这头灭了火,那头又点了火,扭头便向任秋明吼道,“任秋明,你昏头了,没瞧见周主任在这里么。今天晚上,这个场子周主任包了,能有什么问题啊?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 夏正帆甫一出场,任秋明就看到了,一直未主动打招呼,就是正不知如何下台。周明海的命令固然要听,那是有限度地听。李逸群的命令是非听不可,要无条件地听。让他亲自带队上百乐门抓人,可是李逸群亲自交代的。总不能周明海在此,便因这棵大树在此遮阴,就放过树荫里的蘑菇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要咬定青山不放松。 故,周明海要摆什么脸色,可以自动忽略不计,权当没看见。至于夏正帆,要在那里狐假虎威地指手画脚,更不用去理会,一个同级的处长,要大呼小叫,随他去吧。要耍威风是吧,由着你,看你怎么表演! 任秋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打个八字,傲慢以对! 总算见识到了,这就是李逸群带的兵,骄横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一群浑蛋! 周明海一生气,起身拂袖而去,这次,夏正帆非但不拦了,还不断地煽风点火。 老大哥一走,其余一干人等,顿觉无趣,悻悻紧随其后。 出了百乐门舞厅,临上车前,周明海沖夏正帆摆了摆手,说,“老十陪我一起走。” 夏正帆与其余几人握手道别之后,命两名保镖自行安排,这才慢腾腾地挪步到周明海车前,拉开车门,一弯腰就上了车。 夏正帆:去哪? 周明海:兜圈子。 说话间,周明海的司机兼保镖,就发动了车,周明海说兜圈子,就是真兜圈子,从来不玩虚的。 周明海等人前脚刚走,任秋明率部后脚也出来了,一个人没抓,空手而出。要抓的人,没抓着。这在意料之内——刚才,周明海等人在,为给他们点面子,没吆三喝四,进而风捲残云大肆搜捕。时间一耽搁,抓不住人了。有之内,亦有之外,要抓的人,这个晚上压根就没来百乐门舞厅。 奔波了一夜,搜遍了整个沦陷区成绩是“斐然”的,战果是“辉煌”的,胜利是“喜悦”的。 一张大网撒下去,除少数几人脱逃之外,多数都被“请”到了七十六号。一清点被捕的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七十六号人,与七十六号暗合,这是好兆头。 任秋明觉得这是好兆头,李逸群亦如此认为。 抓了人,赶紧审,打铁要趁热,拖久了就夜长梦多。 审讯人犯,照七十六号的惯例,先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刑拷打,泾渭自是分明。凡死硬分子,就拖到后花园的小丛林里,一枪毙掉就是,干净利落,且省事!是软骨头的,许以重金、美色,先罗致在门下挂个顾问的闲职。观察些时日,若是真心落水,就委以一官半职;要是虚与委蛇,经确认之后,再杀也不迟。这种花时间的审讯方式,是给重庆两大特工机构派驻上海的高级头目所预备的。 一般小喽啰,是不需要这么费心的,不落水就杀,落水就让活命。活命也不是白活命,得递上投名状,杀个把前同僚,或出卖个把前同僚,都行!至于从前的恩怨,皆可一笔勾销。 不然,光一味地斩草除根,七十六号就难有今日规模了。 审讯正式开始了,由李逸群钦点,挑出了几个倒霉蛋,拖到刑房,几个孔武有力的七十六号小特务早已严阵以待了。 没被选中的,一律都被押到刑房门外听审。 一声开练,四张牛皮缝制而成的皮鞭,噼里啪啦地甩开了。刑房内,鞭声、惨呼声顿时此起彼伏。刑房外,听审的瑟瑟抖成一片。 开审才不过半小时,听审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走掉的人,都主动落水了。首批落水者坦言,心理压力实在太大,看看眼前,想想将来,是好汉,就不吃眼前亏。 倒霉蛋中没硬骨头。 第一轮抽皮鞭,落水一个。 第二轮坐老虎凳,有人才加一匹砖,就软了。加到第二匹砖,又败阵下来二人。就剩一人既没表态招,也没说不招,就痛晕过去了。用冷水照面门一泼,人便甦醒过来了,也不待人喘过气,第三匹砖又加了上来了。 正在加塞的过程中,那人大叫一声,“我投降!” 回过头来,再看门外听审的人,又少了大半,只剩十余人了,伫立在原地不动了。 先期落水的军统特务,一问籍贯、出身、受训地点,以及加入军统的时间,无一人是正牌子货,皆为半路出家的半瓶子醋。都是些什么人呢?鸡鸣狗盗之徒!这样的人,每月是可以到会计那里领薪水及经费,但在正式编制上,这些人都不占名额的。 第27页 去莠存良,剩下来的才是精品。 这十余人是不是精品,把负责给他们发薪水的会计叫来,逐一指认,便知结果。会计可以不知道十余人的军衔与职务,但一定知道该给他们发多少薪水。按照这条线索,拿得多的就是头目,拿得少的就是喽啰。 会计是陆明楚,夏正帆审讯徐克祥那天,让他在外陪审,还没打就招了。 突破陆明楚的最大好处,就是军统派驻上海的特别行动组,被连根拔起了。虽有漏网之鱼,但好处是显着的:潜在的威胁,被消除了。 俄顷,陆明楚被押解到了,其人五短身材、满脸麻子、肥头大耳、眼小如鼠。生就如此尊容,李逸群实在不敢恭维。搞特务工作的人,面相一定要普通,体貌特徵如此明显之人,居然被放在上海从事地下活动,并被委以会计这样的重任,李逸群实在不懂戴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带着疑问,李逸群一问方知,陆明楚原为国民党上海市特别党部的会计,抗战爆发后特别党部撤退到了重庆,其人却因贪污公款,就被革了职。正愁生活没着落,戴笠找上了他,一番威逼利诱后,他就乖乖地就了范,到上海替军统效力了。 原来如此,李逸群愕然之余,骤然发笑,差点没笑背过气去。笑毕,李逸群心中对此人的发落,也定了案:指认完人之后,立即让他滚蛋,任其在外是死是活,与七十六号没任何关系了。 心下盘算一定,李逸群着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威吓道,“一会,那些人被押上来,你去挨着指认他们,不可有任何隐瞒,否则……” “是……是……”陆明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狼狈。 李逸群睥睨而视,从鼻腔里憋出一声长长的“哼……” 指认很顺利,十余人中,有三名是负责人,其余的都是虾兵蟹将,代号为“斧子”的特别行动组组长席辞修却不在其中。 一俟指认人完成,就没陆明楚什么事了,李逸群当场就宣布,立刻开释陆明楚,发给三百元中储券算作川资,哪里凉快就上哪里待着去。 陆明楚一听,慌了神,膝盖一软,跪在了李逸群面前,连连给李逸群磕头作揖,口中恳求李逸群大发慈悲—— 他这样出门,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军统的报复。 李逸群一听,冷笑,怕死就对了,要是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那才真有问题了。 于内心中,他越发坚定了最初对陆明楚的判断。 在已知陆明楚确实怕死,还把这样的人留在七十六号内,搞不好哪天又给军统的人策反了回去,转而作内应,那不就成定时炸弹了?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客观上的因素,就不去讲了,主观上的因素,这个人的面容确实有碍观瞻! 李逸群对手下人一摆手,命令道,“送走!” 陆明楚一看势头不对,一把抱住李逸群的大腿,赖住不走了。 癞皮狗见多了,却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李逸群着实恨得牙痒痒的,一声令下,命人将其丢出七十六号门外。 临被赶出门前,事前口头允诺的三百元中储券,是一分不给了。 处置陆明楚,李逸群是当着那十余人面进行的,让一干阶下囚看得是心惊胆战,惊吓之余,不禁皆为自身前途担心了起来,忐忑不安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不待李逸群有进一步的动作,几个禁不住吓的,先服了软。按他们事后的说法是,在那种环境下,自知那些酷刑挨不过,生性又不如那些忠义之士刚烈。与其先吃上一顿苦头,然后被动地被人拉下水,还不如索性主动服个软。 他们的心态如此,更多的人心态又何尝不是如此,胆怯是一种奇怪的传染病,一旦蔓延开来,对意志力形成的破坏力是十分惊人的。这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傢伙,本就没什么是非观,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多数选择了落水。李逸群当场接纳了他们,连投名状都省了。 余下几个态度暧昧不明的,未作明确表态,还在观望,这其中包括那三名负责人。当头目的和作喽啰的,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是,有矜持与没矜持。轻易就落了水,就不是矜持了,他们是在等合适的价码。至于杀身成仁,并不在首要考虑的范围。 让一个人从容面对死亡,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6· 第六章 小人得志 队伍又扩大了。 李逸群不禁有些飘飘然,而后欣欣然,走路的步伐,不觉间也轻了起来。 到底是在人前,不好表现得太过露骨。眨眼之间,李逸群恢复了常态,板着脸,出了高洋房,向平洋房走了过去。日本华中派遣军宪兵队驻沪分部就设在那里,他要去找分部负责人山本正彦准尉,给新落水的几十余人“上户口”。 说七十六号的人事权是掌在他手里,那是虚的。有人事权,必有财政大权,他没财政大权,七十六号的财政大权掌控在宪兵队手上,那才是实的。 用多少人员编制,给多少钱,由日本人说了算。 否则,超编一人,都要他自贴腰包了,他自己都还没捞够,哪会捨得向外掏钱——只有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人,才知道每一个铜钿有多来之不易。 第28页 想他幼年丧父,由寡母终日在田间辛勤劳作,才将他与妹妹抚育成人。人穷则思变,自识文断字起,他就一直在为变成人上人而奋斗。 北伐军兴,他正在上海大学读书,连革命是个什么玩意儿都还未弄懂,他就进行了第一次政治投机,自愿加入了中共,并以积极分子的面貌参与了各种工人运动。大革命失败后,受中共的派遣他前往苏俄留学,专攻政治保卫,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涯,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还使他获益匪浅。 归国后,正赶上十年内战,国共两党在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隐蔽的斗争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之所学,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从1928年至1932年这四年里,国统区的白色恐怖,令他整天惶恐不安、提心弔胆。及至某一天,他被捕了,刑讯还未结束,他就做了第二次政治投机,从中共党员转变成了国民党员。命是保住了,但人下人的境况,依旧未获改变,这期间,他还摊上了一桩人命官司,老婆为了救他不仅散尽家财还搭上了色相。 第二次政治投机无疑是失败的,他忍,他等,终于,他等到了机会。是日本人给了他机会,让他人尽其才,出资出枪帮他成立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现如今,七十六号经过他几年苦心经营,不仅由小变大,由弱变强,还成为日伪与国共两方进行地下斗争的中流砥柱。这不仅使他在日本人那里博得了赞赏,还捞足了政治资本,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人上人! 瞧瞧今日,出门有人前呼后拥,左右有人鸣锣开道,这些过去可望不可即的事,如今皆成为了现实! 政治上是成功了,但钱财上,他还不够成功,至少不如管着财政大权的周明海成功。看人家,愣是把一钱不值的中储券,变成了下金蛋的母鸡! 人比人气死人哩! 都是钱闹的! 与山本见了面,寒暄几句,李逸群就双手捧上了名册,只待山本过目之后,作出相应的批示,他收编新人就算名正言顺了。 哪知,山本却一把推开名册,只是笑而不语。 山本一笑,李逸群头皮就发麻,照过往的经验,山本这是在假笑,每每如此,定无好事! 俄顷,山本收起了笑容,咄咄逼人地问,“听说,你今天放了个人?” 哦,为了陆明楚的事,李逸群按下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回答说,“是!” 山本质问,“你为何放了他?” 李逸群内心当即犯了嘀咕,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再细细一想,区区一个陆明楚,能出什么问题。陆明楚之事,权且当做一个笑话,说出来活跃一下气氛,也不是不可以的。着即,李逸群向山本如是这般地一通解释。 笑话听了,山本捧场地露齿一笑,这次是真笑了,手对李逸群一伸。 拿来! 李逸群赶紧再次将名册递上——请过目! 办完新丁的编制,李逸群没在平洋房多待,直接回了高洋房。 李逸群刚把手中的名册放下,夏正帆便闯进了办公室,见面不问声好,拍着桌案就跟李逸群要人。 李逸群:要谁? 夏正帆:陆明楚。 李逸群:放了!你要人,再去把他抓回来就是。 “啥?”夏正帆立刻急了眼,口不择言道,“你脑子有糨糊啊?白痴!” 被下属指着鼻子这样骂,自七十六号成立以来,李逸群还没碰上过,颜面上如何挂得住,顿时勃然大怒,威胁道,“你有胆就把那两个字再说一遍!?” 王八蛋才不敢说,夏正帆马上就重述了一遍,“白痴!” 李逸群突然间发作,伸出掌就要去掴夏正帆的嘴,被夏正帆灵活地躲开了。一击不成,李逸群开了骂,夏正帆毫不示弱,着即反骂了过去。就这样,两人自唇枪舌战开始,叫骂声震天,唾沫漫天飞舞,到最后都掏出了枪,用铁傢伙助起了兴。好在都还有一丁点理智,没把枪栓拉开。不过,这般你指我鼻子,我戳你眼睛——擦枪走火是迟早的事。 有人一看势头不妙,赶快脚底抹油,跑向平洋房的宪兵队,找山本去了。山本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即刻就动了身,前来当扑火队了。 山本一到,李逸群立马就消了火,主动先收起了枪。倒是夏正帆不知来的哪门子邪火,依旧不依不饶地扭着跟李逸群要人。山本出手就下了夏正帆的枪,把人扯到一边。待夏正帆出气匀了少许,山本方才问,“夏桑,那个陆明楚,很重要吗?” 夏正帆等的就是山本这一问,答道,“很重要,那是个很关键的人。” 山本想起李逸群向他描述过的陆明楚,一时忍俊不禁。那样的人物,夏正帆也当块宝,这实在是滑稽!夏正帆一看山本的神情,就知道他不信,也不多言,从衣兜里掏出一纸公文,递与山本。 证据说话! 山本接过,见是张通缉令,当即就撇了撇嘴,他觉得夏正帆太小题大做了——这年头不太平,仇日、仇汪的抵抗人士实在太多了,光这样的通缉令,经他之手,就不知道向外发了多少,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容他细看之后,脸色顿时铁青,扭头将通缉令掷向李逸群,大骂出声,“马鹿者!(蠢货!)” 第29页 轻飘飘的纸,在空中飞舞了片刻,最终落在了地下。 李逸群俯下身,拾起了地上的纸。一看,初时不以为意,待他将一整篇有一半汉字的日文通缉令连猜带蒙看了一遍之后,顿时呆若木鸡。 他闯下大祸了。 通缉令发出于1932年。 一·二八事件后不久,日本军方在上海公共租界日租界内举行天长节庆典,当天,即4月29日这天,出席的日方要人为:海军大将白川义则、驻华公使重光葵、陆军中将植田谦吉、陆军大佐野村贤二…… 日本军方本是要借天长节耀武扬威一番,不意会场混入刺客,将一颗装入暖水瓶中的炸弹,掷向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海军大将白川义则,炸弹当场炸死了日本商会会长;海军大将白川义则受重伤,送入医院五天后不治身亡;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被炸断了一条腿,侥幸活命;陆军中将植田谦吉、陆军大佐野村贤二等人则是重伤,在医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院。 后来,据日本特工机关多方调查,制造爆炸案的是高丽独立党人,有安恭根、尹奉吉、安昌浩等人,日本特工机关经多方追捕,抓获了尹奉吉和安昌浩,押至日本东京处死。但安恭根和其他几人,却一直未被抓获。据说,这些人在中日之间战争爆发之后,都加入了国民党的情报机关,成了特工。 通缉令上,被通缉的人叫金勇志,亦是1932年那场爆炸案的一名重要的参与者与实施者。若夏正帆没弄错的话,被李逸群放走的人,就是化名为陆明楚的金勇志。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李逸群察觉情势于己不利,马上作出了辩解:事隔久远,通缉令上的照片模糊不清,恍眼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实际是不是那么回事,还有待考证。 错了就错了,还如此推三阻四! 山本心头很是不舒服,立马就较了真,打了个电话派人去了宪兵队的直属上级松机关那里取相关的档案来当面对质。 松机关负责人村上良峙中佐,在听说这桩陈案有了线索之后,立刻亲自抱着档案,赶了过来。 几个人碰头之后,村上打开了档案袋,从中取出金勇志的照片,首先交与夏正帆辨认。夏正帆只看了一眼,便一口咬定,照片上的那人就是那个叫陆明楚的军统特工。山本看到陆明楚时,距离隔得有点远,只将陆明楚的面容看了个大概,但这不妨碍他辨识,根据脑海中的印象,他一口认定,这是他看到过的陆明楚。轮到李逸群时,他坚持说:相貌相仿的人很多,是不是还两说。 三方有两方看法相近,唯有一方持不同看法,究竟孰是孰非,一时还真难下结论。 夏正帆提议,让看过陆明楚的人辨识一下照片。提议一出,村上击节嘆赏,立刻招来了看押过陆明楚的几个小特务,令其上前辨识,只一搭眼,几个小特务就点头称是。 再找来刚刚落水的那些人,一律说是。 事已至此,李逸群不得不转了口风,称先前是与夏正帆置气的缘故,未能认真辨识。 李逸群嘴上服了软,心头未必是服气,他暗下了决心,等这事的风头过了后,一定要找机会,给夏正帆点好看!这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夏正帆既与他撕破了脸皮,怎会还愿意再屈居他之下,等着他打击报复。 夏正帆当着村上的面,说,他要到周明海手下去任职。 且言出必行,当场借用李逸群办公室电话,给周明海打了电话,也不在电话中搬弄李逸群的是非,只言,他想到老兄手下的财政部警卫大队谋个差事,请老大哥赏碗饭吃。周明海打了几个哈哈,便一口应承了下来,让夏正帆即刻办好辞呈,就上他那里报到。 李、夏二人闹到这个份上,村上只是轻抚着下巴看戏,自己不出面调和,也不让山本当和事老。在村上看来,这些支那人闹内讧,闹得越厉害,他驾驭起这些人才会越容易。真让这些支那人团结了起来,那才真不叫好了! 夏正帆要脱离七十六号,村上是支持的,山本的态度亦趋同。 至于李逸群,则只有打落门牙肚里吞,谁让他不占理呢。还有一个不能向外人道的原因则是,松机关这个明面上的太上皇与他幕后主子梅机关一向不合,一逮住机会,不趁此机会敲打敲打他,那就太不合理了。 左右这天,他都要受这夹包气,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受了,回头找梅机关的总负责人影佐大佐,哭诉一番,让影佐出面与松机关交涉,消弭一下个中误会,才是正道! 金勇志销声匿迹若干年后,再次浮出水面,不缉拿这个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就是村上的失职。缉拿金勇志的具体实务,当仁不让,应为李逸群负责实施。 村上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桑既然是大日本帝国最忠诚的朋友,那么这事就请李桑一抓到底。村上还说,他决定向宪兵队加派一些人手,以协助七十六号特工的一切行动,并在必要时候,提供必要的指导! 村上又说…… 村上说得越多,李逸群越是没精打采。村上要求他抓个把人没问题,只要那人还未逃出上海,他这里将网一张,此事易如反掌嘛。至于村上要派人协助行动云云,那压根就是句託词,摆明了人家在挑刺了,不说即将派来的日本宪兵有多大能耐,就说这些东洋矮子的认真劲,就让人受不了,自己手下的那帮人什么素质,自己清楚。一旦给管得太紧,消极怠工那是常有的事,只怕到那个时候,一顶抗拒合作的大帽子给扣下来,就够喝一壶了。 第30页 话说得差不多了,村上收了声,李逸群那张脸,着实令他反胃,而高洋房内的环境更是令人不敢恭维,到处是血迹,到处是一股恶臭,还有…… 村上离开之前,不忘关怀夏正帆的事情,当面看着李逸群批了夏正帆的辞呈,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夏正帆开路了! 山本也开路了! 就李逸群开不了路,不但开不了路,他还得笑,对村上笑,对山本笑,还要对夏正帆笑!一直保持着笑容,直到两腮开始发疼。 村上与夏正帆相偕出了七十六号,又一起上了车,前往松机关驻地——北四川路新亚大酒店。 到地方下车,村上表情木然,领着夏正帆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一关上门,村上脸上有了表情,绕着夏正帆转起了圈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将夏正帆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反覆打量了很久。 被人这样盯视,夏正帆感觉很不舒服,这使得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墙上的那些波斯壁挂,一面故作欣赏之态,一面猜测村上带他来此是何意。 “你是故意的吧?” 村上说这话,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当然,夏正帆若要自曝其短,先行慌了乱了,那他就从没目的,转到有目的。主动权可是掌握在他手里。 金勇志一事,内中定有蹊跷,为何偏偏李逸群前脚把人放走,夏正帆后脚就来揭了盖子?这实在不像是夏正帆行事的风格!以夏正帆的精明与世故,就算是与李逸群有隙,私下里给他打一个电话狠狠地告上一状不是更好吗?何必非得要公开和李逸群撕破脸皮。 这真是耐人寻味。 夏正帆是心不惊脸不红,还不忘花时间略作思索状。思索之余,还在房间内慢慢地兜了一圈,方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要你来回答,不是要你来问我!” 还没正式兜圈子吧,皮球就给人踢回来了,村上顿时有了不悦的感觉。 “我如果答是,你相信吗?”夏正帆照样回应以疑问句。 村上时而抱臂胸前,时而双手下垂,时而又背手身后。半晌才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可相信,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该相信。”在心里,村上补了一句:你肯定是故意的。 “你想听实话,我就告诉你,我就是故意的,他那样的人长相处甚难。”夏正帆愤愤然。 村上心有戚戚焉,贊同道,“嗯,你说得对,李桑这个人确实不容易相处。” 有了共鸣,两人的距离在无形中拉近了。 村上:就这么简单吗? 夏正帆:难道应该很复杂吗? 又绕着夏正帆走了一圈,村上拍了拍夏正帆的肩膀,嘆气道,“我希望不要太复杂!” 夏正帆微笑不语。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晚上,上哪儿去喝酒?”村上生硬地岔开话题,在事情尚不明朗之前,有疑问不妨先放一放,时间会让一切显露出来的。 夏正帆笑答,“老地方,晚上季行云做东,不吃白不吃。” “谁?”村上不认识季行云,故有此一问。 夏正帆哂笑道,“还能是谁,中储行上海分行推销经理呗。” “哦,我知道了……”村上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沖夏正帆一笑,“吃大户!” 老地方,是英租界静安寺路上的华康酒家。 酒家不大,名气却不小。 其他酒家经营的策略,定格在以特色菜作卖点。华康酒家的经营策略,定格在以别出心裁为卖点。这个“别”,就“别”在以满足顾客的刁埠味为宗旨,五大菜系:喜辣、好酸、嗜甜、乐苦、爱涩,即酸甜苦辣涩,这人生五味,在别处是找不到这么全的。 挖空心思经营,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捧场者众。 村上每次至华康酒家,总要遍尝五味,方能尽兴。 五大菜系的菜品全上,这个花费可不低,别人在华康酒家照个人喜好的口味点菜,花费仅数百元法币。村上吃一顿饭,花费却要近“半万”。单说法币不够形象,参照时令的金价,值一根金条。消费如此之大,仅凭村上每月那点津贴,是断然吃不起的。 不过,这不成什么问题,自己掏腰包吃不起,自有掏得起腰包的请吃。 一来二去,村上就成了华康酒家的贵客。 只要他一落座,酒家跑堂的伙计,就会立刻通报后堂的厨子,要五味俱全!别人等菜上桌要很久。而村上,后堂的厨子以全力以赴满足他为要旨,根本就不用等。 季行云也算是华康酒家的贵客之一,见状,内心暗暗自嘆弗如,自掏腰包吃饭的,还不如只带嘴上门吃饭的在华康酒家受欢迎。 比较别人,反观自己,这世界是白混了! 菜上得差不多了,举杯动箸也开始了。 村上酒量极佳,食量亦不落后。左手拿酒杯,右手举筷子,埋头就苦干,比田间的农民还忙。村上直吃到胃略微发疼后,才恋恋不捨地放下了筷子,改喝酒了。村上休了兵罢了战,季行云和夏正帆虽只才吃了一点,也不好意思再举箸,当即空着腹,与村上推杯过盏了起来。 几杯黄汤下了肚,村上抱怨开了,三个大男人这样喝酒没意思,花姑娘哪去了。 第31页 要女人,好,就怕你不要! 季行云拍拍巴掌,侍立在雅间外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嚮导小姐,立刻鱼贯而入,立定待命。季行云一声令下,众嚮导小姐立刻向村上包抄了过去,揽颈的、抱臂的、贴面的,各司其职。顷刻之间,便将村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置身花丛中,村上心花怒放,左拥右抱,放浪形骸,自不在话下。 醇酒佳人皆享,不觉间,村上酒意更浓了。 趁村上还有点意识,季行云将一份早已用红纸包好的礼物,递到了村上的面前,言,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村上不客气地笑纳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道理,村上懂,他很世故地问季行云:有什么要求没有? 季行云提出要求:三张去华中的特别通行证。 村上虽喝高了,脑子未必糊涂,当即皱了眉:要通行证干什么? 季行云眨巴着眼:到大后方去走私钨砂,途中要经过华中,没个特别通行证怎行? 村上一听钨砂二字,酒意即刻去了一半,推开紧贴身上的那几团肉,定定地看着季行云,质疑道,“自支那事变以来,重庆国民政府对锑、锡、汞、铋、钼、钨等特矿封锁极严。现在支那大后方的钨砂,都是经赣南、粤北、粤南,偷运到香港,才能转运到上海,其他各路则是水泄不通。这种情况下,你派人去大后方,如何能运出钨砂?还有,就算要走私钨砂,经浙南,转向至赣东,最后到达赣南便可,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华中,再去兜个大圈子吧?” 听完村上这一席话,夏正帆不由暗暗称赞,这村上到底是日本中野学校(间谍专门学校)毕业的,仅凭季行云几句话,便能挑出诸多毛病来。别看这傢伙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关键时刻,总有惊人之举,这可当真是个硬茬儿啊! 村上绽露出锋芒,夏正帆选择了避其锋芒,以此时此地而言,他不方便直接与村上过招。他着即朝季行云使了个眼色,让其接着往下编瞎话。 季行云当真是个角色,编起瞎话来,那可真是脸不红肉不颤,镇静自若。只听他给村上说,“汉口至九江的铁路,是控制在皇军手里的吧,放着这条铁路不用,岂不可惜。” 村上随即反驳道,“江西产钨之地在大余,地处赣南,九江在赣东北,中间隔着数百里之地,蓝衣社(即军统)的缉私队层层设置关卡,你如何闯关?光靠钱通路吗?你不是说,你要用铁路运钨砂嘛,以你说的数量规模,你得花多少钱,方能成事?”村上更想说的是,季行云不够诚实,但有支那人常说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老理在,他得给季行云留几分面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是继续往下编瞎话,还是另外想辙,季行云在脑中紧张地思索着对策。眼睛也不忘向夏正帆递眼色打暗示——关键时刻,老弟你可不能没事人一样啊。 哪知,夏正帆反倒低头去玩手指去了,摆明了态度要置身事外。 看来,今日独角戏是由自个唱定了! 季行云心一横,干脆就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我有个朋友在重庆,是他告诉我,老蒋为了稳定法币,即将和美国政府签订一笔总额为六千万元美元的矿产抵借款合约。所以……” 季行云爆出的消息,不仅使村上心头猛震,让夏正帆也有些坐不住了。 村上和夏正帆异口同声地问,“这是真的?” 季行云得意地回答,“那还有假!” 村上和夏正帆整天都在与情报打交道,判断消息的真伪,各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次,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仔细观察季行云的后继反应。 顷刻之后,两人交换了个眼色,都是肯定,季行云说的消息应为真。 理由,季行云只说了一半,村上还想听下文,向季行云点头示意。 继续! 局面如预期般打开了,季行云顺势乘胜追击,“我那朋友,让我赶在合约签订之前,迅速在华东组织一批紧缺货物。趁现在外间尚不知合约内容前,运抵重庆,狠赚一笔。不然,合约内容公开之日,囤积者定会向外猛抛货物,那时候反倒赚不到钱了。所以为赶时间故,请村上太君行个方便!” “这就对了嘛,你刚才为何要说谎呢?”村上轻轻颔首,认可了季行云的说辞。 “不是怕您不答应么?”季行云不光会察言观色,脑筋也动得极快,“这次赚钱所得利润,村上先生也是有份的。” “你这不是贿赂我么,你难道想害我上军事法庭啊,你这话就不要再说了。”村上端出一本正经,摆了高姿态。 “这哪是什么贿赂,村上先生,难道你忘记了,你可是这笔生意的股东之一啊!”季行云变戏法般,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村上的面前。 村上接过文件,只翻看了几页,跟做了亏心事般,忙不迭地收到了自己身上。 季行云:通行证的事? 村上:连夜就办! 三张空白的特别通行证,皆盖有松机关的关防大印。凭这个通行证,从华东到华中,一路可畅通无阻。 通行证一拿到手,季行云假託要立刻办理发货事宜,遁了。 第32页 出得松机关大门,季行云直奔夏正帆的座车。 上了车,季行云双手奉上通行证,讨好地一笑,“该办的事,我都办了,接下来的事?” 夏正帆借着车内灯光,仔细地查验了通行证,收入公文包中后,方才笑容满面地应道,“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你就放心地等好消息吧。” “那我的事,就仰仗夏老弟奔波操劳了!” “放心吧,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不过,说真的,刚才我真是替你捏了把汗。你到时候,若兑现不了许给村上的利润,怎办?” 这关心利润实现方式是假,探询文件内容是真,季行云是何等人,哪会轻易地入彀,只是轻轻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 人家不愿意说,就不要勉强,勉强得来的,是瞎话。 听瞎话有意思么,没意思! 就此打住! 闲话少说,各坐各车走人! 夏正帆的座车到静安寺一带时,时间已是晚十一点,这时辰,英租界静安寺至沪西大西路的哨卡已封闭,回愚园路的家,是不可能的事了。 司机兼保镖问,舞厅或俱乐部? 夏正帆摆手,哪都不去了,找旅馆歇一晚。 去老地方? 老地方! 旅馆还未到,夏正帆变了卦,跳舞去! 还是去的戈登路百乐门舞厅,人多的地方就是热闹。 一进舞厅,夏正帆径直去了收银台,替保镖买了一大把舞票。一票两支舞,舞毕,舞客拿一张舞票给舞女。舞女凭舞票吃饭,舞客凭舞票找乐子,天经地义。不过,这是从前的老皇历,现在就是一舞十票,舞女也未必乐意奉陪,物价天天涨,舞女的身价也跟着涨,这不是新鲜事了。 临与夏正帆分手前,两保镖问夏正帆,“是通宵,还是几个小时?” 夏正帆想了一想,回答道,“最好是通宵,天亮时分,车内会合。” 大把舞票到手,两名保镖迫不及待地就去了舞池。 贴夏正帆身久了。他们都知道,夏正帆有个习惯,每次只要一买舞票安顿他俩,就是要找那个相好的交际花去了。这不是他们臆测,从前,他们奉李逸群之命,曾多次尾随跟踪过夏正帆,每次,夏正帆都会去康脑脱路上那个莫姓交际花的家,从不例外。 鑑于已知,以及大把舞票的分上,实在没必要再重复做工。 深层次原因是,夏正帆今日白天与李逸群翻了脸,就要去财政部警卫大队高就了。仅凭这一点,他们认为,再继续在七十六号里混,断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还不如跟随夏正帆,到财政部谋个好出路。既然有心要改换门庭,就不要再去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别当夏正帆不知道,只不过人家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做人要知趣,方才会有趣。 夏正帆出了百乐门舞厅,招了一辆守在门口的计程车,上了车,说了地址,就催司机加快速度行进。 司机挺饶舌,“催也不行,汽油比从前贵,开个二三十迈,最省油省钱。” “照不省油的速度开,给双倍油钱。” 金钱的力量是强大的,慢腾腾的铁壳乌龟,立刻变了快马。 到了康脑脱路242弄12号楼前,夏正帆付了车资,下了车。 夏正帆推开小铁栅门,上了几步台阶。 摇铃一响,宁波姨娘来应了门,隔着安全孔一看,便开了门。 夏正帆入内,径直向厨房走了过去,后门在那里。 开了门,夏正帆走了出去,绕着后花园的边缘,向左走了十几米,在10号楼的厨房后门,向里看了一眼,他推门而入。进入10号楼,房东太太还未睡下,正与邻居在客厅里搓麻将,一见他进屋,朝灶披间努了努嘴,就又埋头修长城去了。 在灶披间门口,夏正帆轻轻敲了敲门,又叩了下锁扣。门应声而开,丁雪娥机警地审视了他一眼,侧身让路,待他一进屋,随手锁上了门。夏正帆转过身,环顾了灶披间内的环境,一张床,一个落地柜,就挤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间,留给人回旋转身的余地就很小了。灶披间紧靠厨房,没有窗户,整间屋子的通风条件极差。 看起来是密不透风的环境,隔音效果却奇差,楼上有人在咳嗽,隔了层楼板都还很清晰,引得夏正帆也很想咳,好在他自制力尚好,忍住了。靠意志力控制,只能管一时,室内污浊的空气,这样的环境,夏正帆不能多待,于己于人,都不好。 面对面时,夏正帆将三张通行证交给了丁雪娥,压低嗓门嘱咐说,“今日凌晨五点之前,你与老杨务必要与金勇志取得联繫,一道赶往闸北火车站,乘六点钟那趟开往杭州的火车离开上海。到杭州下车,出站后,有人会手持一份杭州地图,在出站口等你们,那是接应你们的人。一照面,你们言,‘青山有幸埋忠骨’,对方应,‘白铁无辜铸佞臣’。接上头后,你们将特别通行证交与那人,之后由他带你们到杭州站。在那里,你们借用他们的电台与重庆总部联繫,听候戴先生的进一步指示。好了,就说这么多,你可都记住了么?” 丁雪娥点了点头,当即复述了一遍。刚停下来,她犹豫了片刻,说道,“我们走了,徐克祥怎么办?老杨不是说,最近几日,徐克祥就会被营救出来么。我能不能暂缓些时日,等徐克祥出来,再与他一道走?” 第33页 “不行!”夏正帆断然拒绝了丁雪娥的请求,“营救一事,别说是最近几日,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都不可能实施。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他暂时还算是安全的。” “他不会是个殉道者吧?”丁雪娥本想说“牺牲品”,话到嘴边,临时换了词。 “你僭越了!做我们这行的规矩是什么?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夏正帆神色不善,“你今天犯规了,念你是初犯。我就不向上报告了,这事到此为止。” 一通措辞极其严厉的警告一了,夏正帆借着房间内的蜡烛光,抬腕看了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留给丁雪娥与其他二人会合的时间,已不多了。 走吧! 丁雪娥脱下高跟鞋,装入手袋,跟在夏正帆身后,出了门,她就往门缝上塞了张叠了几叠的纸,一拉门,将门卡紧,随即轻轻用力推了推,一般小震动是震不开房门的。 做完这一切,她戳了戳夏正帆后背,两人便一前一后向厨房的方向挪动,而她的身子,一直藏在夏正帆的后背之中。走出甬道,夏正帆往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一站,丁雪娥趁机一闪而过,从厨房通往后花园的门,走了。 客厅里,麻将牌局还在继续,只有房东太太抬起了头,跟夏正帆打招呼,“任先生,你朋友的书写完了么?”夏正帆朝房东走了过去,浅浅一笑,“还要些时日吧,一日三餐,你还是命你家厨娘,放置她的门前吧。饭钱、房钱,我先替她结三个月。” 眨眼间,一叠钱就到了房东太太的手里。搭眼一看厚度,房东太太就知多付了,抬头假意要摆摆感谢的姿态。 不料,人家压根没当回事,早就无影无踪了。 真是怪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7· 第七章 风声鹤唳 凌晨三点,谢振华刚躺下不久,电话铃声便大作,细数铃响次数,共计三次,铃声戛然而止。仅隔几秒钟,另一部电话的铃声亦起,同样是响三声之后被挂断了。第三次,仅响一声,谢振华拿起了电话。 他道一声餵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自电话那端传了过来,对方自称是受人之託,转告一首偈诗,“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也不管谢振华是否记住,便挂断了电话。 对方念偈诗的过程中,谢振华在心中跟着复述了一遍便记住了。机械记忆有好处,亦有坏处——不求甚解,是平常事。 当然,谢振华理解能力还是不差的,偈诗通篇只叙风花雪月,若只看表面的确风骚,正合人不风流枉少年的意境,这样理解无疑是肤浅的。换个思路去想,单就一个“偈”字,再反覆咀嚼那首诗,比拟现时意境,实在是高,堪比《离骚》。 从最简单的入手,“笙歌丛里醉扶归”,这是“影子”在表明身份。那日假扮服务生,与“影子”接了头,带了枚领带夹回来。内中有个微型胶捲,苦于无暗房,箇中奥妙难知,只得大嘆惋惜,交由一名“信鸽”,送回重庆了。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最后这两句,应是说的是“影子”现在的处境——正受困于某处,脱身难,待援。 “金鸭香销锦绣帏”,这句便是地点所在了,一个女人的房间。到这里,谢振华如坠云里雾里,地点还是不详。此路不通,须另闢蹊径。回到诗中,推敲“金鸭香”一词,这可是大有来历的,宋人华岳的一曲《青楼赠别》,早就让“金鸭香”成了青楼的代名词。那么“影子”的遇险之地,应是一家青楼。照理所当然,这样理解无碍,若付诸行动,註定撞南墙——那等藏污纳垢之地,在上海可是数不胜数! 偈诗应指出了特定的地点,谢振华没有参悟透,那是他对上海还不是完全熟悉的原因所致。他不熟,严淑英熟!仅靠一人独自冥思苦想,远不如群策群力来得实际。鑑于“影子”的现实处境,谢振华起身穿衣,出了卧房,敲响了对面那扇门。这是他首次在凌晨时分扰严淑英的清梦,事急从紧,只要他二人还是搭档,他未来这样的举动,不会见少,只会是越来越频繁。 唯一不会变的是,对面的那扇门不会轻易打开! 隔着房门,严淑英依门而立,问,何事? “问个事。” “讲!” “租界内的风月场所,除舞厅之类外,还有何处?” 听听,老杨还说此人是正人君子一个,原来也和陈谦益一样,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君子。深更半夜,敲女人卧房门,肆无忌惮地探问风月场所所在,这算什么事? 严淑英顿时来了气,喝骂道,“要找交际花,摸错门了吧!” 门外之人嘆了口气,长且粗,并回应以重重的脚步声。严淑英开门就探出头,追骂道,“段东楼你个憨大,这深更半夜里,谁家堂子还会开门,吃错药了哉!” 谢振华扭头,反唇相讥,“吃错药,也是吃药,总比无药可吃,发臆症好!” 听话听音,严淑英随即明白过来,是她个人的喜恶先入为主了。若非要紧事,眼前人断不会冒昧地询问风月之地。 第34页 错了就错了,严淑英敢认错,认完错,又问,何事? 人家大大方方认错,做人不能太小气,时间紧急,废话少说。谢振华着即将偈诗道出,并附上个人理解,只字未提“影子”,严淑英这个“莫邪”是他的搭档没错,但知情权是有限度的。 “第一句,你理解有误。”严淑英脱口而出,“应为如入芝兰之室,这是特定的暗喻,是指路名。你仔细想一下,我曾向你介绍过一条路,是以洋泾浜英语命名的。给你一个提示:兰,是指代爱尔兰。其他,你依次类推!” 提示确实够多了,谢振华可以不假思索道出地址所在,“connaught road(康脑脱路)!”由爱尔兰而推之可得connaught,是爱尔兰的一个省。 “这就对了,”严淑英好心地提醒道,“再给你一个提示,有个艺名叫锦绣·莫的交际花,住在那条路的242弄12号楼。”言下之意,你不用遮遮掩掩,实在无必要,我知道得比你多! 谢振华装傻,“你怎知道就一定是她?” 严淑英毫不留情地奚落道,“我建议,你有空就看一看《茶花女》,不学无术不可取!”轻松地就扳回了一城。 要斗嘴,不趁这个时候,谢振华拒不应战。 斗嘴只会徒靡时间,不耻下问最省事。 谢振华:你这样说的依据是? 严淑英:当然有依据,去了那里,一看便知。 谢振华:直接揭开谜底为好,已无时间空耗,有人处于危难境地,若一再延宕,你我将成罪人。 严淑英:她家的门牌上,刻有那首偈诗。 正待解释她是如何与锦绣·莫相识的,谢振华人踪已无。 这什么人啊! 谢振华的不辞而别,激起了严淑英的愤慨,她返身回到卧房,换了衣服,也跟着出了门。 车,谢振华开走了一辆,她还有备份的,呵! 上车,打火,驱车而动,开不了几步,她便停了车。 下车一看,轮胎全蔫了气,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所为,顿时痛骂出声,“段东楼,你个死憨大!臭瘪三!小赤佬!……”语声不乏怨怒、尖利、蛮横,在寂静而空旷的弄堂里,显得极其刺耳。 叉腰骂过人,严淑英悻悻归了家,刚进客厅,她就开了灯。 在客厅灯火辉煌的瞬间,她发现地毯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她疾步上前揭开地毯,撬开那块活动的地板一看,霎时间傻了眼——那个杀千刀的段东楼,居然把她藏在地板下的那枚英制m36手雷拿走了! 她花重金一共购置了两枚手雷,“甜瓜”手雷是作自杀之用,m36手雷是为执行暗杀任务准备的。现在好了,自己没用上,倒便宜了段东楼那傢伙。 那傢伙到底要去干什么? 想打电话招来计程车,再追过去吧,她又觉得这个念头很愚蠢。只怕到地头之际,那边厢正打得闹热。可以想像,在子弹乱飞的情况下,要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她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不去了! 坚决不去了! 凌晨四点左右,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之后,两个身影并肩自康脑脱路242弄12号楼而出,匆匆跑向一辆引擎作响的顺风牌汽车,一左一右拉开虚掩的车门,钻了进去。 门未关,车先行,顺风牌,转眼间便消失在晨雾之中。 喘息稍定,夏正帆命开车的谢振华,转方向,目的地——闸北火车站。 谢振华依命行事,猛打方向盘,调过头,向北疾驰。 每近目的地一分,夏正帆面上就愈加凝重。 一俟四行仓库在望之际,车被迫停了下来——英租界通往闸北的新垃圾桥上设有哨卡,每日七时才会允许通行。夏正帆这才方知漏算了一着,夜间,有天色掩护,由小径出英租界围墙,暗渡苏州河进入闸北即可。此时,天色已渐亮,只能望河兴嘆了。 看时间五点四十五分,就算步行,六点之前赶到闸北火车站,已是不可能之事了。 误事了! 误大事了! 夏正帆猛一跺脚,发了狠,“掉头直扑嘉兴,一定要在半道上,把他们给拦下来。” 追着火车走? 谢振华质疑这样做的必要性,汽车跟火车比速度,汽车肯定是输家。沿途有日本人的关卡要过,就那么分分秒秒耽搁,都不得了。 能截住火车的方法,很多,比如…… 于是,谢振华说道,“大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这事,我们找铁路上的扳道工就可解决。让他通知前方,就说发往杭州的一列火车误了点,后面的车是辆快车,却是准点而发,要发生追尾事故云云,故要略作停靠几个小时,等候错车。这样,完全可以在列车到达嘉兴之前,在某个小站,将列车截停下来。” “你说的,算是个方案吧。但你想过没有?现在火车沿线的工作人员多为日本人,你想让他们做这样的事,行得通吗?”夏正帆一针见血。 谢振华面色赧然一红,“这……我考虑确实欠周!”他对上海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有些想当然了。他想,要是严淑英在此就好了。不过,他只能这样想想而已,夏正帆的真实身份只能是他一人知道,这是铁的纪律! 第35页 此路不通,那就另闢蹊径! 谢振华沉吟了片刻,提议道,“那我们找老成帮忙,如何?他手下的人发展的下线,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我想,像铁路这种重要的行业,他们不可能不见缝插针的!”方案是换汤不换药的方案,只是执行者换了人而已。 “哪个老成?”即便知道谢振华所指何人,夏正帆也故意装糊涂,面容上配合地露出迷惘之色以示无辜。 “是军统上海区区长。”谢振华如实相告,他怎会不知夏正帆在装糊涂,他不但不能拆穿,还得成全夏正帆。按规定,夏正帆不能与成理君发生任何联繫,明的暗的都不行,只能是他作为夏正帆的影子,替夏正帆出面与成理君联繫或交涉,无论是何事都必须要让夏正帆置身事外,功不能代领,过却要代受! “哦!老成啊!”夏正帆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之意,他对那个名字不太感冒。若要说起两人之间的一些龌龊,那就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了,那是很长的一段故事,长到夏正帆至今想忘都忘不了! 但这不妨碍夏正帆藉助成理君的能量行事! “这事可以找他!”夏正帆笑了,不是开心的那种,而是很阴沉的那种。 开往杭州的列车刚进松江县地界,就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 扳道工登车告诉列车司机,后面有辆运兵专列,是快车,要先过。火车司机不疑有他,又转而告诉列车长。列车长是个负伤退役的老鬼子,一听有运兵专列要过,不先通知乘客停车原因,倒先通知了随车而行的乐队,让他们携带乐器,下车到站台摆开水陆道场—— 一俟运兵专列通过时,就敲锣打鼓以示欢送。 等了约一个小时,期待中的运兵专列还未到,鬼子列车长起了疑心,一把抓住陪站的扳道工衣领,问,“车呢?” 扳道工手一摊,“前面的通知上是这样说的,或许是还未发车吧!” 鬼子列车长一听,觉得有道理,想想从前,大部队调动时,部队要集结、辎重物资要装车,再加之谨守逢八才会行事的迷信(日军的迷信,无论年月日时分秒必带一个八,才会吉利),晚点是常有的事了。鬼子列车长在心头找到合理的解释后,倒也不急了,扭转身安慰那些吃饱了风站得比标杆还直的乐队队员去了。 坚持,坚持,再坚持! 扳道工背过身就笑,笑毕,就回值班室,坐下,守在电话机旁,不再出门了。 七点四十一分,一辆三菱军车开进了站,车上一队鬼子宪兵,不待车停稳,就跳车将站台团团围了起来。鬼子列车长见状,心想,宪兵都出动了,看来运兵专列必过此地无疑,顿时来了精神,双手举过头,嘴中高喊几句口号,就让乐队开奏。 《君之代》才奏响,就被宪兵领队给喝止了,上前就是一通保密教育,批得鬼子列车长唯唯诺诺,连连鞠躬认错。 训完人,宪兵领队,领着几名宪兵上了车。 顷刻之后,他们便押着二男一女下了车。 七点五十分,一列闷罐车,呼啸而过,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七点五十五分,开往杭州的列车缓缓离开了小站。 七点五十八分,宪兵领队给了扳道工十袋暹罗米,而不是几耳光,就带着一队宪兵,押着两男一女上了三菱军车,走了。 八点十分,先头开过的闷罐车开了回来,司机从扳道工那里拿了八袋大米,一拉汽笛也走了。 三菱军车一出小站,沿着铁路旁的公路,开了一段距离,遇到一条岔路口,转而向金山卫的方向,开了过去。车至金山卫海滩,宪兵领队推搡着被五花大绑的两男一女下了车。他们几人一下车,三菱军车便开走了。 宪兵领队推着两男一女向东南方向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罗孚车,正停靠在海滩长堤一处涵洞之中。 待他们一靠近,夏正帆从罗孚车上走了下来。 一照面,夏正帆替被绑的三人松了绑,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领着三人走上了长堤。 长堤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金山卫,八一三抗战后期,日军就是从这里登陆,从背后打了国军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国军就一败涂地了。这段公案,上堤的四人都知道,心情自然沉重。放眼看向海面,有一艘渔船,正随海浪起伏不定,这里暗礁多,适宜小型木船来往,小鬼子的汽艇吃水过重,轻易不会到这一带转悠,故这里从理论上来说,还是安全的。 夏正帆对两男一女指了指渔船,言,“去吧!” 两男一女下堤前,夏正帆要回了通行证。 目送三人上了船,夏正帆转身下了堤,对宪兵领队招了招手,待对方靠近之后,两人并肩而行,向罗孚车走了过去。 一上车,谢振华便摘下了帽子,脱去穿在身上的宪兵服,弯腰收入了一个提箱之中,立起身,问夏正帆,“她没什么问题吧?” 夏正帆回答,“不好说!丁雪娥身上疑点颇多。” 要怀疑一个人,很容易。 容易到可以不在与这个人接触多久,只要愿意先入为主,辅之人云亦云,怀疑就可以成立了。有了怀疑,围绕着怀疑,为怀疑而怀疑,牵强附会也就来了。最终结果,冤案占绝大多数,死有余辜的仅是零头。 第36页 夏正帆怀疑丁雪娥时,使用了正式句,谢振华使用了疑问句。 要慎重啊!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 谢振华:老夏,今晨你遇险之时,丁雪娥离开了没有? 夏正帆:已经走了,我让她先走的。然后,我从10号楼出来,走回到12号楼,正待出门时,就与那帮人遭遇上了,后面的事,你都看到了。 谢振华:可惜,我那会儿光顾救你,下手过重,一颗手雷下去,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不然,我们就可知道,他们究竟奉何人之命行事。 夏正帆:他们是中统的人。 谢振华:…… 夏正帆:你不相信? 谢振华:不,我只是不懂,他们为何要…… 夏正帆:要找我的麻烦是吗?呵,以后我会告诉你。不过,他们今天唱这一齣戏,我大概知道,他们在替谁办事了。 谢振华:谁? 问一出口,谢振华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夏正帆避而不答,也未出声呵斥,而是问,“你听过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么你比照丁雪娥的声音,觉得有几分相似?”夏正帆认为,既然认定丁雪娥有疑点,那就先要确认是谁向谢振华示的警——是陷阱,还是其他,只要弄清楚了,才能相机策应。否则,他和谢振华二人,随时可能成为俎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不一样!”这点上,谢振华可以肯定,任何人的声音,只要过一次他的耳,他就很难忘记了。 夏正帆追问,“你确定?” “人的声音,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确实可以改变。不过,就算其人掩饰得再好,方言习惯改不了,丁雪娥说话,南方口音很重。打电话那人,儿化音很多,似北平一带的人。”谢振华在北平待过几年,对北平一带的方言,还算熟悉。 “那你说她会是嘛(什么)人?” 夏正帆一口流利的“卫嘴子”(天津方言),先前的湖南腔一点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谢振华作了个武断的结论,于此,他无话可说。 “算了,就我们两人在此瞎猜,也不是个办法。这事,还是让老沈去伤脑筋吧,希望他那里可尽快落实结论。不然,我们这可就被动了。” “……”谢振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重庆,这是个除了冬天就是夏天的地方。 春天的短暂,仿佛就在人的眨眼之间。 春节刚过,沈正醇就体会到这点,头几日还在穿棉袄,几日后,连呢制中山服穿在身上都觉得热了。早晨,倒不甚觉得。中午一到,大雾一消,太阳一照,炙热的阳光,烤得人汗流浃背,狼狈不堪。 就像这天,他本不会受这个罪。谁料,一大早,刚到湖广会馆,戴笠就命他换便装到朝天门码头等待一艘从下江(下游,非地名)开过来的轮船,以迎接三名从沦陷区返渝述职的地下人员。 接人这种事不归他管,但戴笠却神神秘秘地跟他咬起了耳朵,说,这三人中有一人是变节投敌者,需要进行特别甄别,老兄是敌后行动设计委员会主任,保证其他敌后工作人员的安全,是老兄义不容辞的责任,怎可推卸。 就沖戴笠这顶轻易不给人戴的高帽子,以及“变节投敌”这四个字,确实引起了他的高度关注。关注之余,自然义不容辞地受命了。 从望龙门湖广会馆走到码头,这段距离实在是太短,施施然一路步行,他还是早到了,早到了就要受罪。 下午一点,丰都开往重庆的轮船,靠岸了。 下船的乘客,比之前几年,少了很多,难民内迁的高峰期早已过去了。 丁雪娥、老杨,以及金勇志,三人混在人群中,缓缓向前而行,隔着老远,他们就看到了那块写着“西厢话剧社”的接站牌。这是戴笠给他三人的电文中,特意提及的,原以为另有意思,却不曾想,这么有文艺气息的话剧社名,竟是块接站牌。 踩着梯坎,爬上坡,三人与沈正醇碰了面。点头示意之后,连接头暗语都可省了,这是在大后方,不是沦陷区,到地头,就安全了! 为了方便其他三人口头称呼自己,沈正醇做了自我介绍,姓胡名言濧,军统有规定,在被内部审查的人面前,审查者不得以真名示人,他这是谨守团体纪律。其他三人,没人会把沈正醇的自我介绍当真,干这行就是这样,名字只是个方便交谈的称谓,说明不了什么。 军统罗家湾总部,三个回来述职的人,暂时去不了,必须在外住上一段时间,观察一段时间,审查一段时间,前后不下小半年时间,别想完事。 这套程序,丁雪娥年轻,又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不免多了句嘴,张口就问去向,被沈正醇刀一样的眸子狠狠地盯了几眼,自觉地闭了嘴,再不问东问西了。 其他两个半老头子,自打上了车,喝了几口酒,话就多了起来。给沈正醇散了“红锡包”烟,又开小瓶装的洋酒,这些在沦陷区常见,在大后方却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一轮糖衣炮弹猛攻,沈正醇也架不住他们的热情,喝了点小酒,又抽了几支烟,话自然在不觉间也多了起来。 互相一谈,就熟络了。 一熟,话匣子就打开了,敏感性的话题,一个字都不提,只谈吃喝玩乐与风花雪月。 第37页 一席话下来,三人相互之间有了了解,原来都是独领风骚的人物。老杨好吃,金勇志嗜酒,老胡,即沈正醇,自称喜欢玩。问他喜欢玩什么,他说喜欢玩牌。一提到玩牌,丁雪娥就能插上话了,从手袋里掏出一副扑克,提议玩“沙蟹”(即德州扑克,又名梭哈)。 打“沙蟹”不可不带点彩头,几人商定,大赌伤感情,小赌怡情即可,太小又没劲。各自把身上那点家当掏出来比了比,老胡最穷,穷得只剩下钞票了,还是一百元一张的,老杨、金勇志、丁雪娥都是拿私带的俏货下注。 反正要去的地方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几个人就头凑在一起玩起了“沙蟹”。 开赌半个多小时,老杨和金勇志就不干了,当面揭老胡和丁雪娥在串通舞弊,将他二人所带的私货都诳了去,这样玩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不玩就不玩,丁雪娥是女人,小气是天性,丢开扑克牌,就把赢来的东西收了包。 老胡可不学丁雪娥,赢来的东西都原样发还,还特别强调,玩乐,玩乐,图的就是个乐趣,不可当真。 老胡不当真,丁雪娥也不好意思当真了,赶紧学了老胡,有样画样。 愿赌服输,老杨和金勇志可没这么高尚的牌品,东西发还之时,连声谢都不说,收入行李中,就宝贝起来了。 完事后,两人十分暧昧地咬起了耳朵,刚才输牌,定是丁雪娥与老胡在演双簧,要不,他们眉来眼去干什么? 不打牌,不聊天,就睡觉。 一路颠簸,至天色向晚,车抵北碚缙云山下,司机停了车,不再向前走了。司机扭头说,上山之路太过崎岖,夜间行车,安全有虞,建议诸位步行上山。 安全第一! 沈正醇等人下了车,沿着上山之路,摸黑继续向山中进发。 磕磕绊绊行至半山,他们与一巡逻队相遇了。 借着手电光,沈正醇看见了熟人,是带队的小头目,立刻对小头目使了个眼色,随即打了个哈哈,主动上前握住李建筠的手,口中称,建筠老弟,多日不见,叫老胡我好想啊! 李建筠是个人精,哪有不懂沈正醇用意的,满脸堆笑与沈正醇握住手,“是啊,多日不见,胡老兄,他们是?”李建筠偏头看向沈正醇身后的三人。 “咳,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要到山中别墅中歇一宿。这不,天黑又不熟路,在山中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既然碰上了,老弟做个顺水人情,替我们引引路如何?”沈正醇握住李建筠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最后不握了。 李建筠会意,“呀,老兄说得恁个客气干啥子,小事一桩!” 李建筠打了个手势,吩咐手下人,“替客人拿行李,搀扶着客人走。” 另三人讲起了客气,连忙推辞不受,却因李建筠一句“路途还远,负重而行极为不便,反会拖累行程”,即刻放弃矜持,笑而接受了好意。 于是三人都在各被两人搀扶,一人提行李的随后,跟随李建筠和沈正醇,继续向目的地进发。 李建筠还真没说错,从前山绕到后山,路途还不是一般地遥远。中途,手电电池就耗费殆尽了。好在缙云山中多的是易燃的松枝,就地取材,作为照明之用,才得以继续行路。 至晚上十点多钟,困顿不堪的众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 眼看加紧几步,就可停步歇脚时,沈正醇却停了下来,他停步,别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都以为沈正醇累了,他们何尝不是累了? 沈正醇立定身,转头看了身后的三人,突然暴喝出声,“拿下!” 命令一下,埋伏在四周的人听令而行,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那三人。而双手由被搀扶变被反剪,就在眨眼间的工夫。上手铐,打脚镣,亦在同时完成。 刚才还受到贵宾般的服侍,转眼间沦为了阶下囚。 惊惶不安,顿时充斥了三人神色之间,身体会瑟瑟发抖,话是一句都不会说了。 丁雪娥到底是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有的,破口大骂,老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为哪般。 被点到名的老胡,不,沈正醇。摇头苦笑,拒绝作答。 丁雪娥天真地认为,这是沈正醇心中有愧所致,而她问心无愧,故她要宜将剩勇追穷寇,扭住此事不放,问个究竟,辩个是非。 遇上这样纠缠不清的人,沈正醇不是没办法,手一挥,大喝下令—— 掌嘴! 别说男人不打女人,有人上了前,左右开弓,直打得丁雪娥是头晕目眩,辨不清东南西北。 感觉差不多了,沈正醇叫停了掌嘴,命人将三人送进别墅之内,分房关押。 人送走了,沈正醇在李建筠的陪同下,走向别墅旁那排平房中的一间,在那里,戴笠早就等候多时了。 黑脸,沈正醇唱过了,就该换戴笠上场唱红脸了,这是戴笠内定好的章程。临到实施时,戴笠又变卦了,对沈正醇说,红脸,还是劳老兄不辞辛劳,继续接着往下唱。 反覆无常如戴笠,沈正醇是见惯不惊了,心内虽不太情愿,但面上还是要拿出欣然受命的态度。言辞上也少不得略表些修饰:钧座如此器重,定当不辱使命。 客套一了,就该见真章了。 第38页 沈正醇前面抬脚要迈出门槛,戴笠就跟了上来,与沈正醇并肩而行。 “你一向不贊同打女人,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大动肝火?”戴笠一针见血,但凡他看到沈正醇反常之处,总是喜欢刺刀见红,直来直去。 戴笠提起丁雪娥,沈正醇的神色顿时严峻,沉痛地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丁雪娥的父母亲已不在了,我是她亲舅父,现在教她学点规矩,是为了让她将来少犯错。” 丁雪娥,是沈正醇的外甥女。 沈正醇不提,戴笠倒还差点忘了二人还有这层关系。这下戴笠犯了难,他曾给军统局定下的规定,审查人与被审查人如有亲缘关系,要避嫌的。按这个章程一套,再让沈正醇继续担任审查人,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可是,不合适也得合适了,除了沈正醇,暂时,戴笠想不到还有谁可完成这次审查。 既认定沈正醇无人可替代,那就是他对沈正醇的肯定。 不过,这沈正醇也真是的,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把人打了之后,才说?解释得通的是,沈正醇是故意如此的吧,这说明沈正醇不想做这个审查人,甚至有些牴触。不然,打人又是为何。唯一说得通的理由,是这对舅甥在演双簧,目的就是为了让沈正醇尽早脱身,即便是丁雪娥真有什么事,表面上置身事外的沈正醇,就能设法替其开脱吧! 哼,若果真是如此,就偏不遂这二人的意! 心念转动了几轮,戴笠绝口不提审查一事,只就沈正醇教训丁雪娥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当舅父的,应当谨奉‘言教重于身教’的古训,对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味地採取打骂的办法。长此以往,产生了逆反心,凡事与你对着干,不就有违你的本意么?” “钧座所言极是!”沈正醇附和出声,稍作停顿之后,才继续说道,“我情不自禁下,未能保持克制,有失偏颇,惭愧!” “好啦,这事就此打住。你要认真对待审查,他们三人当中,必有一人,贪生怕死,背叛党国,甘心附逆,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人可……”“杀”字,戴笠未说出口,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他相信,以沈正醇的老成稳重,应能领会。正如他冷不丁地问沈正醇,“如果,我是说如果,丁雪娥……你会怎么做?” “大义灭亲!”沈正醇斩钉截铁地回答。 戴笠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双手轻拍沈正醇的双肩,“很好!我希望你,言必信,行必果!” 一席话终了,戴笠带着满腹期望先走了,独留沈正醇呆怔而立。 夜里山风很大,沈正醇却后背汗意涔涔。 沈正醇不能不承认,戴笠确实不是个一般人,极善于利用人心理,一轮孙子兵法上的奇正之术交替运用,便令他这里是方寸大乱。 这怎一个心乱如麻,就能道出他此时心情。 自家外甥女会做出贪生怕死、变节投敌之事吗? 这点上,沈正醇可以断然排除这种可能性。丁雪娥的父母,皆死于日机轰炸,一个怀有国雠家恨的人,怎会忘了切肤之痛,于情不合,于理相悖! 那就是戴笠使的疑兵之计,借丁雪娥等三人审查一事,对他进行的一次试探。 若事情真这样,那么他就需要自我检讨了,最近有什么事,做得不够细緻,露出了破绽,而引起戴笠的怀疑呢?回忆自身近日的言谈举止,并无任何令人怀疑的地方。就是日常的人际交往,他都是小心了又小心,不敢逾越雷池一步。他都如此安分守己了,戴笠应该不会怀疑他才是! 换个思路,这样想,会不会是因为方才命人出手教训丁雪娥,才导致了戴笠的猜忌,先入为主认定他与丁雪娥正在演一出苦肉计。进而戴笠会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认为他这是在设法为丁雪娥开脱。而开脱的理由则是,舅父护外甥,天性使然。 若真是那样,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倒给他弄复杂了!假他人之手教训丁雪娥,仅是为了教训而已,要说当中有什么私心,那是有的,但绝非戴笠所想那般罢了。 可是,这事不能解释,越描越黑的前车之鑑,不少了。 ·8· 第八章 水到渠成 当着戴笠的面,把话说开了,是有好处的,审查丁、杨、金时沈正醇反而没了负担,戴笠要结果,给他一个就是了。 最先被审查的人是丁雪娥,这次见面,沈正醇也不避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让在场。带着丁雪娥出了禁闭室,甚至还出了别墅。 临出别墅之前,沈正醇还命人给丁雪娥摘了脚镣手铐。别人不敢,说要请示戴先生。沈正醇一句话就顶了回来,“出了事,我负责”。好一个他负责,就沖这句话,别人较了真,还真打电话给戴笠,戴笠哈哈一笑,照准。 开镣放人咯! 别人搞审查,向来都是呆坐在审讯室里,与被审查人大眼瞪小眼耗时间。沈正醇审查丁雪娥的同时,并未忘记二人还有舅甥关系,他带着丁雪娥漫无目的地沿着缙云山迤逦而行,绕圈子,谈天说笑,这哪里是在审查,分明是在游山玩水。如此这般快活了三天,沈正醇翻脸不认人了,命人重新让丁雪娥镣铐加身。 第39页 有人又将此事报与戴笠,戴笠这次不是哈哈,是哼哼了。末了,还幽幽地说,法律之外不外乎人情,讲完了亲情,就讲律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沈当真是个人物! 好!好!! 戴笠连夸了几声,下文没了,戏要继续往下看,才有看头,不看到高潮,不看到结尾,哪知精彩所在? 轮到金勇志了。 沈正醇从丁雪娥的舅舅,变成了金勇志认识的老胡。 金勇志还是金勇志。 金勇志认为,见面三分情,还是管用的。 刚认识的老胡,不似从前那些审查人只会板起一张脸,谈话也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和风细雨、如沐春风,举凡金勇志能想到的具亲和力的形容词,在审查之中,都碰上了。 嘻,就是太假。 老胡难受,金勇志也难受。 假的不行,真对真,才叫审查。 老胡不打官腔,直捣黄龙府:一个特别行动组,被七十六号一锅端,你是难辞其咎。 金勇志不叫屈,也不喊冤,一口认了:是啊,整整七十六号人,全给我一个人卖了。 老胡还算镇静,没拍桌子,没日爹骂娘,继续他的阳光和煦:这么坦率啊,你这不是存心找死么,你可想清楚了,此事一旦坐实,你的项上人头可就落地了。 金勇志不慌不忙,露出“君子坦荡荡”的胸怀:做了,我就做了!丢卒保车啊,为了团体的利益,我不得不如此呢! 老胡嘆了气:你也太狠了点,七十六号人呢,戴先生要花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拢聚这些人啊。你可倒好,全一股脑儿当肉包子餵了狗,就算是白送也不是这个送法啊。 金勇志无奈了:我也想省着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打发啊,可谁让我先被人出卖了呢? 老胡拍了桌子:搞搞清楚哦,是你出卖别人在先! 金勇志拍回了桌子:我被抓在先,而不是在后,请你搞搞清楚! 这不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的假定命题。 金勇志确实被人出卖在先,干这事的是谁? 未知。 审查到这里,就卡壳了。 一个未知的结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审查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找出变节者。当特务当久了,思维自然与众不同,敢想别人不敢想。老胡想的是,金勇志自个儿卖了自个儿,投靠了日本人。想法大胆得出奇,老胡自己吓自己,确实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吓过了自己,老胡胸有成竹了,绕着金勇志过往的历史,开始新一轮攻势。不是攻人,是攻档案记录,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光与他接触,还得看他做了什么。 翻了一大堆档案记录,手指磨起茧,手掌打起泡。握笔写字就这样,不如拿枪痛快,都多久没拿枪了,嗯,快有几个月了,不是最近才开始。笔记作了几大本,才发现最初的想法,其实很荒谬,亡命之徒为何叫亡命之徒,就是因为不要命!呸,太简单了,什么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有信仰的亡命之徒便是。刺杀白川义则时,金勇志不过是个敲边鼓,替人摇旗吶喊助威的角色。刺杀白川义则之后,金勇志杀红了眼,近身肉搏,枪挑毒刺,逮住落单的日本军人就杀,从未失过手。这傢伙是典型的独行侠,让他跟人搭台子建班子,免了吧!“独狼”这个代号,还真是名副其实,关键时刻,出卖同僚,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个字,服! 特务的思维,不是僵化思维,是发散思维。出卖了七十多号人,还敢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接受审查,问什么答什么,快赶上直言不讳了。谁借他这个胆?戴笠呗!所以,有些事情,就是明明懂了,也得装糊涂。耐心地等后继发展,直至最后结果浮出水面,这才叫透过现象看本质。 谁卖了金勇志,不重要了! 金勇志卖了谁,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处理结果好办,送个顺水人情,让他去“休养斋”休养生息几天。那里空气清新、环境优雅,住进去就跟缙云山度假别墅没两样的。 老胡千叮咛,万嘱咐:进去避两天风头,多吃饭,少说话。 金勇志心领神会:省得! 最后,轮到老杨了,老相识了,是沈正醇抗战初期在上海带过的老部下呢。 在老部下面前,老胡就别装了! 金勇志认识老胡,老杨只认识沈正醇。 “沈区座,冤枉啊!”老杨叫了屈,抹了泪,谁说男儿不流泪,到了自觉伤心之时,簌簌而下,绝不掺假,都是货真价实的眼泪呢。 “哭啥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老杨眼泪顿时一收,老上级的话还是要听的。 老杨收了眼泪,还没喘口气,沈正醇砸过来的话比石头还硬—— 你有何冤? 你有何枉? 冤枉喊起来好听么? 老杨心中一惊,是了,审查还没正式开始呢,没事喊什么冤枉,不喊没什么,喊了就出错——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沈正醇:开始吧?! 老杨:我对党国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沈正醇:套话少说! 老杨: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正醇:你只管嘴硬,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啊。 将一叠电文,扔在老杨面前,沈正醇就一个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40页 翻看了几页电文,老杨便明白,冤枉真的喊早了。 老杨:罢了,我坦白从宽! 沈正醇:早这样多好,我问你答,还是你随意? 老杨:你问我答。 沈正醇: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杨:呵,一开始就是。 沈正醇:你受中统的谁节制? 老杨:还能是谁,电文中不都有么。 沈正醇:我知道电文中有,那仅是代号及化名,我要的是真名。 老杨:呵,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你可以一会儿叫胡言濧,一会儿叫陈天焕,更可以叫沈正醇,谁知道你将来叫什么?远的不说,就我吧,我现在叫杨永鸿,我过去叫什么,你未必知道。所以,电文上那个人是谁,你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会说的。若是旁的,你若问我,我是有问必答,这个问题,恕我难答。 沈正醇:你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老杨:那倒不是,你我认识都快近六年了,你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沈正醇:呵,你不说可以,我让你老婆孩子带着电文,上中统总部的大门口替你问问,你看如何? 老杨:那些事与我家人没关系,你把他们牵扯进来干什么? 沈正醇:这怎么叫牵扯呢,这是为你好啊。 老杨:你……好,我说,你必须答应我,不得为难他们。 沈正醇: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老杨:好,我说,这个人你也认识,可以通天的那个人物。 沈正醇:他? 老杨:是他! 一个星期的时间,转瞬就过去了,审查进展得出奇地顺利,该问的问了,该知道的知道了。 金、杨、丁三人,金勇志先被处理了,就剩丁、杨二人的处理意见,还有待戴笠作出核准。 对杨永鸿,沈正醇给出处理意见是暂时收监看押。理由是,此人身上疑点甚多,需要进一步理清其身份。对丁雪娥,沈正醇在审查笔录末尾,写了一点个人意见:此人思想偏激进,建议慎用、少用,甚至不用。 绕了一个大圈子,皮球还是踢回到了戴笠的脚下。针对属于丁雪娥的那段话,戴笠召见了沈正醇,他需要就个中弯弯绕与沈正醇作进一步商榷。 见面,客套直接免了,两人直抵问题核心。 戴笠的看法是:丁雪娥的思想上是激进了一些,毕竟,还没左到有成为共党的可能。一个年轻人嘛,站在悬崖边时,还是要拉一拉的。一把推下悬崖,那是关门主义的做法,还会把人推向共党那边,不可取。 沈正醇持反对意见:小错不纠终酿成大祸,这是老生常谈,大意不得。共党最擅长的是什么,是见缝插针。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丁雪娥就好比是一只鸡蛋,当鸡蛋有了缝,难保苍蝇不叮这个缝,令人防不胜防呢。与其等到蛋彻底变坏了,才敲破,还不如现在就敲破。 双方各持一词,相持不下。既然有争议,就暂时搁置,换下一个议题。 在戴笠和沈正醇的眼里,丁雪娥不是主要矛盾,杨永鸿才是。 提起杨永鸿,沈正醇不胜唏嘘,曾与其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竟不知其真实身份,这失察之过大了。嘆气毕,沈正醇主动请求了处分。 “处分就免了吧,中统和军统都是领袖的左右手,又不是共党分子,即使有矛盾,也属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戴笠向来不怎么把中统放在心上,所以,他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当面与我们和平共处,背后干尽拆台之事,若不还以颜色,终究显得我们太软弱可欺,具体细则,你是敌后行动策划委员会主任,看能不能在上海那里想想什么办法。呵……” “敌后行动那里,敬请钧座放心,他们会看到颜色的。那杨永鸿该如何处置呢?是关,还是放?”沈正醇问。 戴笠淡然一笑,“灯下黑。” 那笑,是皮笑肉不笑,令人心惊肉跳,后背凉飕飕。 审查一事,就此告了一个段落。 该说另外一件事了。 话头是由沈正醇挑起的,他的开场白是,“钧座,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戴笠颔首,鼓励沈正醇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个人不见了!或许他……”沈正醇在为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先做了个铺垫。 “谁?”戴笠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急问道,“这个谁,怎么了?” 戴笠表露出意外之色,让沈正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完全可以确认,他应是第一个向戴笠报告此事的人。同时,他还确认了一件事,有人涉嫌渎职瞒报,只怕要人头落地了。 “说吧,这个谁怎么了?有话你就直说,这些年我听到的坏消息,难道还少吗?”戴笠貌似淡定的语气之下,难掩一丝莫名的焦灼。 戴笠有多少耐性,沈正醇心里十分清楚,心一横,干脆直说了,“余玠昨天晚上不见了。” “谁?!”戴笠生怕自己听错了,霍地从沙发里站起了身,如一阵风一样,冲到了沈正醇面前,闪烁不定的眼睛放出了危险的光芒,“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述一遍!” “余玠不见了,他的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所以,他可能投敌了!”沈正醇作了不太肯定的结论,语调却传递着十分肯定的感情:愤懑,却又不在面色上表现出怒形于色。从头到尾,他好似是在扮演一个旁观者,只是对某件事情,不痛不痒地表达着仅仅流于表面的义愤。 第41页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戴笠刚才还紧绷的神情,倏尔间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这样的坏消息,他已经听得够多了,事情既已发生了,再多说也于事无补。 “但他知道‘鹞子’与局本部的全部联络密电……”沈正醇补充道。 “你说什么?!”戴笠再次甩开了才罩在脸上不久的淡定,气急败坏地追问,“他究竟做了什么?” “余玠出逃前,曾到局本部机要室调阅了钧座与‘鹞子’之间的全部电讯联络记录。”沈正醇说这话时,突然迟疑了起来,他已意识到,事态已经扩大了,有很多人的脑袋快要落地了。他意识得一点都不错,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比他想像中还要严重—— 在短短几分钟内,戴笠打了几个电话之后,拢共就有近二十人遭到了逮捕。 然而,这仅仅是起头而已! 后继的发展,如沈正醇后来的所知—— 戴笠稀里糊涂地下了一道手谕,说要彻查到底,托戴笠手谕之福,刑讯逼供之功,仅一人叛逃的案子,却牵连甚众。 本只有军统电讯处电检科几个人的事,却扩大了到了整个军统局内部,凡是与余玠说过话的,见过面的,通通给裹了进来。隔离审查还算轻的;重的,都蹲了号子;更重的,连号子都不用蹲了,直接去了乱坟岗。 当狭小的看守所,塞了上百号人后,戴笠才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了过来,一夜之间,又下令开释了所有的在押人员,并私下里给这些人开了个小型的恳谈会,和风细雨地进行了一番安抚,这场闹剧才算画上了休止符。 至于,因此死去的那些,追授为因公殉职的烈士,发放抚恤金,就算是对死者家属的交代了。 事情接下来还是得回到余玠身上,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 戴笠对余玠的处理意见,就一个字:杀! 能杀余玠者,重赏!汉奸都在沦陷区,处于日本人羽翼保护之下,负责暗杀的行动人员,是拿命在换这个钱,重赏之下,才会有勇夫。 戴笠发出的悬赏为:法币10万元,加衔一级。 和汪记国民政府部长一级官员同等待遇。 当然,悬赏是一回事,还少不得一个督办。 谁? 沈正醇! 二月十日这天,是农历年的元宵节,严淑英和谢振华一起出门。 途经法租界霞飞路,严淑英叫谢振华停了车,说是要去理发店做头发,一开门下车,就直奔理发店而去了。 女人做头发与逛街一样,都是极其费时的事。 无可避免地,谢振华要等严淑英,等候地点选择有二:理发店,或车内。到最后,严淑英那已日趋熟悉的背影,让他怦然心动,选择了理发店。 推着旋转门,谢振华进了理发店,又吓得落荒而逃。内里清一色的女人,连理发师都是女人。这样的女儿国,一个大男人贸然闯进去,註定是不受欢迎的,只看那些头包成一团,不断向嘴里塞着零嘴的女人们怪异的眼光,就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了。 谢振华跑出理发店,严淑英也跟着跑了出来,从背后叫住了谢振华。 待谢振华站定身形,转过身,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假笑,严淑英并不发恼,对谢振华指了指理发店旁边的咖啡厅,说,“侬去那等阿拉。” 严淑英当面严肃,转过身却是莞尔一笑,心中暗喜,原来伊不是憨大! 平日里叫谢振华憨大习惯了,今日见谢振华主动愿意表示亲近,方悟出这连日接触下来,身边的这个憨大不憨,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 花痴!想哪去了? 严淑英在心内鄙视起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既然上面的人乱点鸳鸯谱,要将他们二人送作堆。管他假戏真做也罢,还是真戏假做也罢,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是真的,那就成了!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市里从事地下斗争,既然随时可能牺牲性命,为何就不能在感情上,对自己宽容一些呢? 一瞬间,她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严淑英自小远离母亲,随父亲在北方经商。少了母亲的管束,江南女子的婉约,她是没机会见识。北方男子身上才有的敢爱敢恨的性格,在她身上却是扎了根。成年后,她随父亲回到上海,甫一出现在社交场合,那些好逑的君子,不是没想过与她亲近,却慑于她的性格,皆採取了避而远之的态度。 到后来,竟造成这样的境况,本是窈窕玲珑女,却无人敢问聘。 如此蹉跎了几年,同龄的世交女伴都嫁作他人妇了,唯独她还待字闺中。家人着急,外人道是非,迫使她想要有所改变时,八一三淞沪抗战却爆发了。 没开战前不好嫁,开战之后,就更不好嫁了。 及至她意外认识丁雪娥,在丁雪娥撺掇之下,脑子一发热加入军统,她就更不能嫁了。因为戴笠说过一根针无两头尖,要一头磨尖了,专心对付日本人,不许儿女情长! 儿女私情都不能有,更遑论结婚了。 抗战救国事大,儿女私情事小,严淑英心中还是掂得清轻重的,但对这人的感觉来了,硬生生将之拒之门外,又是不智的。 管他呢,顺其自然吧! 短短数秒之内,严淑英心中有了定案——不给自己留遗憾! 第42页 做完头发,严淑英将谢振华从咖啡厅里叫了出来,对谢振华方才出的洋相只字不提,只是问谢振华,是否愿意陪她去拜访几位世交。 谢振华不知严淑英是何意,心道,多认识些人,这不是什么坏事。 随即,欣然点头同意。 严淑英又问,那你我二人以何身份登门拜访呢? 谢振华未及细想,随口就答,就是现在的身份呗! 严淑英追问,哪种身份? 谢振华顿时语塞,他还真没勇气当着严淑英的面,将“夫妻”二字说出口,假的也说不出口。 话都递到嘴边了,还这么不解风情,这憨大真是木讷得可以! 严淑英没来由地生气了,扭头就走,眨眼间就将谢振华拉下了十多米远。 这又在莫名奇妙地置哪门子气哦,不可理喻嘛! 及至严淑英的背影消失,谢振华才领悟:她这是要挑开那层窗户纸哪。 窗户纸暂时没捅破。 渠有了,水未到。 说白了,时机不到。 严淑英暗里满心欢喜,拖着谢振华去几个严家世交那里认门。 还未进门,就给人家打了回票,不见! 一个人见不到,还可以理解。 多人见不到,就不可理解了,定有蹊跷。 又去一家,还是吃闭门羹,严淑英一把扯住负责通报的门房,问:“你家主人为何不见我?” 门房闪烁其词,支吾半天,拒不说原因。 不说可以! 严淑英可以猜,破产了、死人了、被抢了…… 谢振华一听,顿时哭笑不得,这是元宵节呢,就不能好好说话么。赶紧一把拉开严淑英,换他上前询问原因,固然少不了给一点小恩小惠。钱使到位了,门房嘴上不把锁了,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日本人要求他家主人,断绝与严家的一切生意往来,包括社交往来,若不然,就吃子弹。 听听,日本人耍流氓,在搞白相人那套。但日本人不同于白相人,人家白相人兑现威胁,多少还有敢与不敢的顾忌,日本人是肆无忌惮。 是人都怕死,谁个不怕,只管以身相试就是! 知晓了原因,严淑英顿时火起,拍着人家的家门,张口就大骂人家汉奸。 谢振华是了解严淑英那张嘴有多损、多厉害,不待她进一步升级,从背后将她的嘴捂上,贴耳低语,“人家有难处,你应当体谅才是,随便给人扣顶大帽子,这是不对的!” 严淑英挣开谢振华,扭头就是一耳光,“不要你管!” 一个巴掌火辣辣地疼,打醒了谢振华。 是呢,他是严淑英什么人呢,凭什么管她的事呢? 不管就不管! 懒得管! 温吞水,不是不会发脾气,发起脾气来,并不比急惊风小。 是夜,席辞修登了门,神色慌张,很狼狈,衣衫褴褛几近乞丐。 席辞修不约而至,且与非纵向关系进行横向联繫,这违反了地下工作的原则,依照军统的“家规”,谢振华和严淑英二人可不问缘由,将其就地处置,或递解给上级处理。 但谢振华和严淑英未对席辞修採取任何行动,这给了席辞修解释的余地。 据席辞修说,他所在的那条线,出了叛徒,多数下属被俘,而他本人正被七十六号追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借夜色掩护登门求助。 谢振华是第二次见到席辞修,严淑英却是第一次见到席辞修。两人对席辞修其人并不熟悉,甚至很陌生。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是完全信任,或是有条件地信任,或是完全不信任,这要取决于二人共同的判断。 他们要判断的是,席辞修是否会给他们的安全带来危险,这少不得进行例行安全检验。这可不是揭开家中的窗帘,向外张望几眼,就能解决的事。真正的危险都隐藏在暗中,要走出去,引出藏在暗中的危险。一旦确认危险存在,就必须及时採取应变措施,否则,就被动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没危险。没危险的结果,谁都期待。 租界虽是孤岛,即便不是沦陷区,也近似沦陷区了。 租界当局出于租界内治安的考虑,曾照会过日本特工机构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让其不得随意在租界内从事一切特工行动。但实际情况是,日本特务和七十六号特务在英租界内从事特工行动时,很少给租界打过什么招呼,暗杀、绑架,怎么行事方便,就怎么来。 偶尔,因行动规模过大,需要逐户搜索时,日本特工机构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才会想起给租界当局点面子,主动打个招呼。然后,工部局或公董局,几乎是有求必应,下令让巡捕房出面协助办案。人,巡捕房出面来抓,之后稍麻烦点,办个引渡手续,除少数被营救及时外,多数都被强制引渡出租界。 租界当局採取绥靖主义态度,巡捕房中多数小人物的态度则是暧昧了。明里领取租界的薪水,暗里则收取七十六号的月例。明里还是租界的巡捕,暗里则为日特和七十六号的密探,做起为虎作伥之事来,只比七十六号的特工更甚,绝不落其后。 有这样三股恶势力存在,睡觉不睁一只眼,是不行的。 谢振华和严淑英贴面相拥,恩爱缠绵半天,这可不是为了给谁看而做。事实上,他们还在找那些可能是在暗处窥视的眼睛。 第43页 每隔几分钟,他们就要调整一次方位,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远处的影影绰绰,只要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起,就会引发他们的警惕,直至完全确认无害,他们才会稍事轻松片刻。如此一松一紧,两人足足在外待了一个多小时。 夜正漫长,轻风照拂人面。这使严淑英感到丝丝凉意,忍不住向谢振华的身上多靠了靠。谢振华本能地避了避,却未能躲开,严淑英双手一直死死地抓住他的大衣后摆,他如何避得开。 一方攻,一方守,守的这方败阵了下来。 “我是老虎?”严淑英吹气如兰,“你为什么躲着我?” 谢振华一听,前面一问好答,后面一问难答,即使是好答,也得遣词措意一番,“不是老虎,是母老虎!” 听前半句,严淑英心中暗自高兴,听后半句,严淑英印堂隐隐发黑。一俟高跟鞋根钉上了谢振华的脚面,脸上换上一片春光明媚,“那我这只母老虎吃人吗?” 脚背被狠踩,谢振华脸色一片惨白,嘴中哪还敢说是,“不!”这句话算是答对了,脚背上的重压,骤然一轻,严淑英放过了他。 嬉闹片刻,沖淡了心头的紧张感之后,严淑英问道,“他不会有问题吧?”说的是被谢振华出其不意一掌击昏,捆绑后,丢进亭子间的席辞修。 “没事,再有一会儿,他就该醒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 “不好说!”谢振华想了想,又说,“席辞修说除夕之日,他那条线的会计被俘,正月初五就叛变,正月初六他那条线就几乎被人一锅端。这里疑问就来了,为何正月初五七十六号特工不动手抓人,而非要挨到正月初六,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上海环境,谢振华还不是很熟悉,所以,他也不敢贸然就席辞修之事下结论,只能逐步推敲疑点。 “嗯,这个……”严淑英略作思索,回答道,“如果要抓的人很多的话,中间就有个七十六号与租界当局交涉的过程,这段时间,他们是在讨价还价。然后,由日本宪兵队出面担保,签订一系列协议,花上一天的时间,这是有可能的事。” “哦,原来如此!”谢振华恍然大悟,但略过片刻,他提出了疑点,“英国人,习惯加班吗?” 严淑英仔细地想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没有!”英国人极其守时,准点上班,准点下班,没有加班的习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法国人呢?” “那就没准了!” “席辞修可能有问题?!”谢振华不能确认这个结论是否恰当,随即补充了他怀疑的依据,“你没发觉席辞修也很守时么,陈述时间都精确到分钟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席辞修自称其透过法租界当局内的法籍内线,才知晓七十六号的行动时间,以法国人的散漫作风,时间陈述上,应该习惯于使用大概或者之类的,而不是精确到几时几分。 “是啊!太准确了!”严淑英会意地点头。 “我们该挪窝了!”谢振华郑重地说。 “好!”严淑英欣然同意。 “不过,你叔父名下的不动产,都不能去了。” “那去哪?” “有人安排的安全屋。” “谁?” “不该你知道的,你别问。”谢振华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严淑英讨了个没趣,一声“嗯……”之后,就再无言语了。 二月十九日上午,李逸群夫人的堂妹,兼黄松鹤的老婆,哭诉上门时李逸群正在审徐克祥。 李逸群说东,徐克祥说西;李逸群说左,徐克祥说右。 四张牛皮缝合而成的皮鞭,抽在徐克祥的身上,就像抽在石头上,神志不清的徐克祥浑然不觉痛,只知一味地傻笑,唱罢《华容道》,《挑滑车》又来了。 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审讯,直气得李逸群七窍生烟。 正常人审疯子,不疯也疯。 正下不了台时,黄松鹤老婆的到来,给了李逸群一个台阶下,让他从自导自演的闹剧中抽出了身。刚自地牢中走出,进入高洋房的大厅,老远,李逸群就听到了嘤嘤之声彼起彼伏,吵得他好不心烦意躁。 临上楼去见黄夫人前,李逸群突然扭头问秘书,“她有啥事?” 秘书随口答道,“老黄失踪了。” “就这事?”李逸群嗤笑出声,“这事也归老子管吗,你让她到福州路会乐里的长三堂子,找她家贼汉子去!”(註:长三堂子,旧时上海高级妓院别称) “据她说,这次老黄不是因嫖堂子失踪的,而是被人绑架了……”下面的话,秘书觉得不说也罢,看李逸群黑着一张脸,只怕再说下去,就该触霉头了。 “啥?你再重复一遍!”李逸群有些气急败坏。 “老黄被绑架了。”秘书说完,本能地将身子向后退了退,过去的经验表明,城门失火池鱼定会遭殃。 “你为何不早说!”李逸群抬脚就踢人,却踢了个空。他对秘书勾了勾手指,待秘书靠近后,狠狠踢了一脚,才觉得解了气。怒气稍平,才说,“去,给我把乌若甫找来!” 第44页 秘书茫然,加之才挨了一脚,心头气正不顺,压根没注意听李逸群说什么。 李逸群见状,勃然大怒,“去把乌二给我找来!” “哦,马上!” 秘书一瘸一拐跑开了,刚才李逸群那一脚可不轻。 秘书一进乌二办公室,哪有人在。找不到人,他就没办法向李逸群交差。于是,他便向乌二心腹询问乌二的去处。得到的回答是,乌二一般上午都在外,下午才会到办公室。 李逸群要求马上就见到乌二,这头却说要等到下午,秘书心中一急,追索乌二的下落,乌二心腹死活不说。 “是李部长找他!” 无奈之下,秘书只得搬出李逸群的名头。 这次,乌二心腹不再硬顶,委婉地回答,棉花交易所、证券交易所、金银交易所,上这三个地方之一,必能见其人。 一听这样的回答,秘书哑然失笑,抬腕看时间,正是上午交易所开盘时间,乌二这会正在兴头上,断无自动早回来的可能。 有心去找找乌二吧,秘书又不敢。 乌二是个混世魔王,谁敢去搅他的好事。 别人做投机生意,是有赔有赚,乌二是只能赚不能赔的主,不仅只能赚,还要赚够他满意的数才能尽兴。做投机生意做到乌二这份上,那就是神仙了。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知道乌二哪是什么神仙—— 记得是去年吧,北方棉花丰收,棉花收购价一路下滑,导致棉纱价格也跟着一路惨跌。乌二从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到棉纱交易所,买进了大批空头合同,只要棉纱价格继续下跌,就可从中获利了。谁知,这本该是十拿九稳赚钱的生意,却偏不遂乌二的意。一个潮州巨商,在一些幕后大资金的支持下,购入大批多头合同,反使棉纱价格一路上扬,棉纱价格每上升一个百分点,乌二就要亏蚀掉相应百分点的钱。按说,棉纱价格涨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该掉头向下了,才不然,棉纱价格疯涨,吸引了无数投机客疯狂做多。不过几天的工夫,乌二就亏蚀掉了一半的资金。 这下乌二不干了,就带着一帮手下,敞开怀露出腰间的枪,闯进了棉纱交易所,口口声声说要取缔投机生意,抓拿扰乱正常市场秩序的投机倒把分子。在一番恐吓之下,一些做多头的忙不迭地沽空手中的多头合同,导致棉纱价格一天之内猛跌,到收盘时,竟跌去了七成之多,做空头的乌二自然就赚钱了! 从那以后,只要逢乌二做空头或多头,遇到于他不利的情况之时,他干脆就直接逼着经纪人按他期望的涨跌方向报价,直到他满意为止。 投机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哪有不赚的,简直是大赚特赚了。 有了这等赚钱捷径,乌二每天早晨出门,就直接到三个交易所轮着转,交易所什么时候收盘了,他才会到七十六号高洋房坐会班,然后就回家。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正该李逸群找人时,如何能找到人? 乌二找不到,秘书就不能交差,无奈之下,他去找了行动处处长任秋明。七十六号就两个人最会替李逸群办事,一个是警卫大队长乌二,另外一个就是任秋明。 破绑票案,这事旁人办不了,乌二和任秋明却能办。因此,秘书掉头就走向了任秋明的办公室。 ·9· 第九章 以武止戈 傍晚时分,乌二慌慌张张地找到了夏正帆,见面便疾呼,“大事不妙,东窗事发了。” 夏正帆不惊反笑,“慌什么,不要慌,不用慌,要镇静。” 听夏正帆这番口令一绕,乌二反而不慌了,如果夏正帆都慌了,那事情才是真正地糟糕了。 “黄松鹤该当如何处理?”乌二来就是为了讨主意。 “还能怎么处理,简单得很吶,一个字,杀!”夏正帆道出他的主意,语气之中不乏凶狠。 又变卦了? 乌二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谁现在负责黄松鹤的事?”夏正帆问。 “任秋明!”乌二应声而答。 “那你还等什么,此事宜早不宜迟!”夏正帆淡然一笑,自从离开七十六号,他脸上比从前有颜色多了,红光满面取代了昔日的显病态的苍白。 “不是说好,收赎金后,就放人么?”乌二忧心此事会被李逸群知晓,那样他的人头就会立马落地,他绑票是为求财,可不想因此送命。 夏正帆突然问,“请问,你收到赎金了吗?” “没有!”乌二有些沮丧,冒着杀头的风险,至今却是颗粒无收。 “收不到钱,你就撕票!”夏正帆循循善诱,“把姓黄的放出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乌二想了想,事情好像确如夏正帆所说那般,但他仍难领会个中微妙,“这有何好处?” 夏正帆诡秘一笑,扳着指头数起了好处,“首先,任秋明办事不力,李逸群会如何看他?其次,你后来者居上,先找到了尸体,你说李逸群怎么待你?再次,你带人控制住黄松鹤的外室,指说她系杀黄松鹤的凶手,并诡称要把她交给黄松鹤老婆。左右开弓之下,你说,黄松鹤藏在她那里的金银细软,她还会不乖乖地主动奉上么?” 第45页 乌二赔笑,边笑边连声称高。其实,夏正帆所言的“再次”,肯定于他是有好处的,这就好比那文人们常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至于“首先”么,于他也有好处,这看得见。就是夏正帆说的那个“其次”,他还真没觉出有什么好来。 讨到主意,乌二抱拳作揖,就想起身告辞。 夏正帆叫住乌二,“慢着,你就这么回去了?” 乌二不解,怎么来,就怎么回去,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要是李逸群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你该如何作答?” 乌二恍然大悟,着即把早已在心中演练过的说辞,和盘托出,“我对李部长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交易所内。” 夏正帆白眼一翻,撇了撇嘴,揶揄说,“难道晚上交易所也要开门吗?” “这……”乌二语塞。 “白日的去处,你这番託词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这个晚上嘛,你得闹出点动静来!”说话间,夏正帆抄起手边的茶盅,猛砸向乌二额头。 喀喇一声,茶杯粉碎,顿时散落了一地。 这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从来是乌二动手打别人,哪有别人动手打他的道理,他本就是个粗人,冷不丁被夏正帆来这么一出,焉能服气。 乌二的怒气正升腾之际,却听夏正帆说,“回去后,你先去见山本,让他察看你的伤口。他若问你原因,就说你今夜为抓捕重庆分子,因公负伤。有山本替你作证,李逸群就断然不会怀疑你了!” 被人打了,还要贊人打得对,换作旁人定不会这般忍气吞声,乌二却会。换句话说,乌二并非在忍气吞声,而是夏正帆所为,确乎是在设身处地替他着想,无懈可击。 “当然,抓重庆分子,不可光说不抓,”夏正帆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在乌二眼前一晃,连同一颗蜡封药丸一併塞给乌二,“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到九点钟左右,你一定要带人赶到法租界圣母院路248弄那座教堂,这人在那里当神甫,你把他给抓住。记住了,一定要抓活的,抓住他后,你餵他吃下这颗药丸,然后把他带回七十六号,当着李逸群的面拷打他。不过,我可提醒你,把人押回七十六号后,你得先去见过山本,才再拷打这个人,千万不要把次序弄拧了。不然,你可就麻烦了!” 乌二总感觉夏正帆好像设了个连环套让他往里钻。一天之内,从让他派人给黄松鹤老婆送勒索信,到逼着他撕票,再到撺掇他抓人,夏正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 于稀里糊涂之中,乌二问道,“这样做行吗?” 夏正帆扑克脸一翻,恼了,“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乌二一听这话,一咬牙横下了心,干!他没别的选择了。 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告辞!” “慢走!” 晚上九点钟,季行云乘座车悄悄出了家门,一辆深蓝色的雪弗莱跟在了身后,借着后视镜,季行云看了一眼身后的车,确认了开车之人后,随即放了心。雪弗莱车内坐着他花重金请的几名保镖。 与戴笠派来的特使见面,不让七十六号知晓,这对他,对那个特使,双方都有好处。可以撇开七十六号派出的负责安保的特务,但保镖却不能不带,这人心隔肚皮,什么意外都可能有的。戴笠出尔反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在坊间可是出了名的。 不过,这保镖也不是随便请的,都是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籍人士。如此想来,应不会引起特使误会的。 白天与那个特使通电话时,双方约定,在晚上十点钟,于沪西大西路与地丰路相连的十字路口碰面。到时候,他报暗号,特使则确认他身份。之后,由特使当面交代戴笠的命令,只要他照办,从此就性命无忧。 这让他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期待的是,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从此可能会远离他了;忐忑的是,不知道戴笠的命令是否难办,若他办不到,又当如何? 久思无果,季行云干脆就不去想了,开始闭目养神了,多日来的担惊受怕,使他真的有些累了。 九点四十五分,十字路口到了,季行云睁开双眼,向车外张望了一会,他早到了,特使还未来。 十字路口安静得可怕,不仅车辆稀少,过往的行人更几乎是没有。这令季行云很不安,着即命司机闪了几次尾灯,示意坐在后面那辆车里的几名保镖开始戒备。谁都知道,沪西是出了名的歹土,入夜,绑票越货之类的事,那是层出不穷的,这他不能不防。 还差两分钟到十点时,一辆黑色道奇车从一条黝黑的弄堂里开了出来,道奇车行进得不紧不慢。到车身与季行云座车相错时,戛然而止了,时间正好是十点钟。 坐在道奇车后座上的人,摇下车窗,伸出双手,打了个手势。 季行云一看,正是电话中约定的手势,立刻按夏正帆交代他的那般,仅将车窗开了很小一丝缝,这样即使对方开枪,他也不怕,车窗自身是特制的避弹窗,也不会让子弹有缝可钻。 透过那丝缝,季行云送出了自己的声音,“以武止戈!” “以武止戈!”特使重复了一遍。 第46页 身份一确认,正式交谈也应该开始了,但特使却不发一言,而是将一叠纸,一张一张地塞进了季行云的车内。 季行云接到一张,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起来,却看不甚清楚,便起身前倾,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开灯!” 灯,应声而亮,季行云看清楚了纸上的内容,是关于中储券流通的一项统计;跟着被塞进来的第二张纸的内容,是关于法币兑黄金的价格变动统计;第三张纸的内容,是关于中储券兑黄金的价格变动统计;第四张…… 前后一共八张纸,被塞进了季行云座车。 手中再无纸时,特使开了口,“你在美国哈佛大学念过金融学?” 曾是清末官派赴美留学生的季行云,骄傲地对特使之言予以肯定,“是的!” “你归国后,曾在上海中汇银号任过总经理,并于三十年代初,进入中央银行上海分行任副经理,对吧?” “是的!” “好吧,你既然有这些经历,那戴先生托我问你,要想在上海维持法币价值稳定,有何良策?” “收紧银根,减少法币流通数量,这要重庆国民政府的财政部,发文照会四发钞行(注,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行)驻上海的办事机构,回笼部分法币上海地名券,并拒收其他地名券,即可解决问题。”(注,抗战前及抗战初期,法币皆为地名命名的地名券,有上海券、天津券、广州券、青岛券等,在对应该地名所处的经济圈内流通,上海券,流通范围仅限长江中下游地区;天津券,流通范围仅限平津地区,其他依次类推。) “你说的,是财政部该做的事,戴先生是想问你,伪中储行推行中储券流通,挤占了法币的流通空间,该如何做,才能扭转法币的这种劣势?” “现在的状况,是劣币驱逐良币,有些难办吶!” “劣币驱逐良币!?劳烦你给解释一下。” “日本人一向不太支持汪政府发行中储券,故调拨给中央储备银行的发钞准备金,皆为法币,总额为一亿元。也就是说,中储行号称拥有等价于一亿元银元的硬通货储备,是看不到影子的,说白了,中储券一文不值!正因中储券一文不值,法币的持有人,就会将法币像黄金、白银一样储藏,作为财产保值,改用中储券作为商业活动的支付货币,这样法币的流通空间自然就被挤占了。” “那有何良策破解?” “中储券流通范围极小,北不到徐州,南不至广州……” “这与良策何干?” “你听我先把话说完,就法币上海券而言,在战前,四发钞行发行总额才三千万元左右,专门投放于上海,而中储券单次就在上海一地投放达六千万元,而上海现在的人口与经济规模,比战前的一半还少,以法币现有的流通速度,实际只需一千多万元就足够应付上海的所需了。这多出来的钱,怎会不导致法币跌价。参照法币,可推测中储券的未来,因此,趁中储券现在与法币等价流通的时机,重庆方面可派人用中储券在沦陷区抢购大后方紧缺的物资,运往大后方储备或销售,这样就加快了中储券的流通速度,从而会导致中储券必然跌价,华中沦陷区的物价就必然会飞涨,并最终会动摇日元币值的稳定。”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中储券跌价,怎会动摇日元币值的稳定?” “你这样想,日军实行以战养战的政策,其所需的战略物资,光靠一味进行抢掠那是不行的。毕竟,有些物资,他们是抢不到的。对吧?比方说水银,可用于生产黑火药,全中国,也就是云、贵两省才有工业化的开採。而这两地都在大后方,不在沦陷区,日本人就是想抢也抢不来。所以,日军抢不到,就只能通过走私来获得。但走私这事,日军自己做不了,就只能利用中国商人来代办,自古商人逐利而为,赚的就是钱,为了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他们就必须让商人尝到甜头。其手段不外乎就是,自动贬低日元兑法币、中储券的价格,让商人可低价採购大批日货,然后走私到大后方进行销售。当商人从中赚到超额利润,就会投桃报李,将日本人紧缺的战略物资,从大后方走私到沦陷区高价转卖给日本人。如此周而复始,日元与中储券的联繫就日趋紧密。漏洞也就显现出来了,中储券一跌价,就会引起在沦陷区流通的日元跟着跌价,沦陷区日元跌价就会传递到日本本土。日本实行的是金本位,仗打了这么多年,黄金储备早就不多了,日本本土居民为了保值自己的财产,肯定会争相抛售日元抢购黄金,那时,日元在其国内跌价会更厉害,导致高度的通货膨胀,最终会导致日本经济萧条,没有强力经济所支撑的战争如何还能打得下去?” “你这个文章就做得太大了,呵,几乎不亚于一场战争了。戴先生就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代价不高,却能短期奏效的办法。” “有啊!” “那你说!” “我这算不算立功?” “算的!” “那对我的刺杀悬红?” “戴先生说过,从今日起一笔勾销!” 第47页 “真的?!” “真的!不过,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不然,取消了的事,再出现,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办法就是我刚才说的劣币驱逐良币,以彼之矛攻其之盾,我说段历史吧,清咸丰八年,二月初五,咸丰帝出巡,过广通寺。一旗人贵勛突拦驾哭诉,‘求主开恩,立停大钱’。何谓大钱,三四十钱重的铜,铸为制钱状,上铸当百、当千,以充抵百文、千文制钱。到收税时,却拒收大钱,只要制钱及白银。自铸其假,满清焉能不败?” “你是说……”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季行云疲惫地抿了抿嘴,这一席话,可真是说得他口干舌燥。 “好,鑑于你的诚意。”特使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正式代表戴先生宣布,对你的暗杀悬红正式取消了!” “谢谢!谢谢!”季行云心内悬着的石头顿时落回了原处。 “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特使说着,又从窗缝中塞入了两张纸。 季行云接过一看,如见了鬼一般,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手心、额头、面颊兀自冒汗不止,半天不吭一声。 “你好自为之吧!” 特使丢下这句话,就乘车绝尘而去了。 良久,季行云才丢下万千思绪,掏出手绢去擦流到鼻尖的汗珠,突然,他感觉心脏一阵酸麻,手亦僵在了半空中。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季行云脑中闪过了一个场景:特使最后双手并用塞入纸张时,却戴上了一双皮手套。 莫非这纸上有…… 季行云是无力,亦无时间再想,他的呼吸是越来越困难,眨眼间工夫,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道奇车沿着大西路,一路疾驰,终于赶在英租界宵禁之前,通过了沪西大西路与英租界静安寺交界的哨卡。 车入英租界,非但未减速,反如脱缰之马,无拘无束了起来。 约十分钟之后,车停靠在小沙度路38弄的一家私人诊所门口,车刚停稳,一个女人就跳下了车,冲到诊所门口,猛拉门铃,直至诊所医生打开门上小孔,方才住了手。 “怎么是你?”诊所医生讶然,警惕地借小孔观察了四周之后,神情突变严肃,“不到约定时间,你是不能来这里的,赶紧给我走人!” 女人神色焦虑不安,低声疾喝,“我没时间同你废话,有人氰化钾中毒,赶紧随我来!” “啊?我马上来!” 诊所医生转身戴上口罩、橡胶手套,抓起急诊箱,开门而出,跟在前引路的女人身后,一熘小跑冲到道奇车后座,一名年轻男子,呼吸已极度困难了,他动手一翻男子的眼皮,瞳孔都快散了,大惊,“怎么才送来啊!氰化钾是从口腔进入,还是皮肤接触的?” 女人虽神情焦虑,但人还算镇静,肯定地回答,“是皮肤接触。” “那就还有救!”诊所医生说完,赶紧打开急诊箱,抓起一大团药用棉,用力撬开男子牙关,往男子嘴中塞了进去。这是催吐的办法,只能救急不能救命。催吐完毕,就必须强制给男子吸入亚硝酸戊酯,再静脉注射亚甲兰,方能脱险。亚硝酸戊酯,诊所有现成的,但亚甲兰这种治疗氰化钾的特效药,只有大医院才会配备,平常私人诊所是不会配备这种药物的。 诊所医生处理完手头之事,扭头对女人说道,“你,马上去戈登路的大华医院药房,去买一盒亚甲兰来,要快,半个小时之内,你能拿回药来,这人就还有救,晚了神仙难救!” “那我把他送进诊所后,我就去大华医院!”女人焦虑地看着男子,上前就要去扶男子下车。 “你不要命了!”诊所医生一把撞开女人,“他身上可能有氰化钾粉末,你皮肤接触到一定数量,你就跟他一样了,你让我到时候救你还是救他?” “哦!”女人面上一红,侧身让过。 诊所医生摇了摇头,上前一把扶下男子,关上车门,扶持男子走进了诊所。 女人立刻上车,开车向大华医院飞驰而去。 南市大东门仓库,空荡荡的仓库内,黄松鹤赤裸着身,仰天而卧,双手高举半空,双目圆睁,嘴张得老大,犹似一尊庙里的泥胎雕塑,写意至极。 手高举不觉累,口目皆张不觉酸,一丝不挂不觉冷。 是了,黄松鹤死了!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来去可真干净! 黄松鹤的老婆,早已是号啕大哭,悲伤欲绝,几度欲寻死觅活,但都给人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追随冤家而去吧,她还没活够呢,给他报仇总行吧! 到底是平日里借李逸群的招牌,狐假虎威惯了,黄夫人眼泪一收,对伴随她前来现场瞻仰遗容的乌二,命令道,“乌二,你去给我把那杀千刀的狐狸精,给我抓了来,我今日定要在这里将她开膛剖腹,祭奠那死鬼!” 乌二正满腹心事,冷不丁听黄夫人这么一说,抬眼看黄夫人披头散发,面目可憎,犹如那传说中青面獠牙的西王母。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时竟呆怔了起来,半天无所回应。 “乌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人去吶!”黄夫人不禁恼了,挥舞手袋,照着乌二紧缠绷带的额头,就是重重一击。 第48页 乌二吃痛,定睛一看,哪来的西王母,分明就是一恶妇,换作旁人,他早就五根“雪茄菸”贴上脸去了,但对这恶妇,他是打不能打,骂亦不能骂。 不想对着这张难看的脸,就唯有避而远之。 乌二阴沉着脸,对手下喽啰挥了挥手,恶声恶气地大吼一声,“都他妈的还愣着干啥,跟老子抓人去!” 这一声断喝,把黄夫人吓了一跳,也让她想起了平日里坊间传说乌二之阴狠凶残。不禁深为方才冲动而后悔,赶紧连忙从手袋中拿出两根小黄鱼,递到乌二面前,“大清早的,不能让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白辛苦一趟,这点东西,权作大队长与弟兄们的茶水钱吧!” 乌二轻抚被打疼的额头,心道,方才还道什么东西砸得额头生疼,原来黄金啊,这是好兆头!不由转怒为喜,满面堆笑推辞道,“你是李部长亲戚,我替你办事,就是替李部长办事,这些铜钿,叫兄弟我如何能收。” 乌二好货贪财,在坊间是出了名的,黄夫人哪会把乌二之言当真,赶紧把两根小黄鱼塞进乌二手里。黄夫人送出小黄鱼,转头一看地下死状极惨的丈夫。不觉间,悲又自心中来,顷刻间脸上便换了颜色,犹自淌泪不止。 闻哭声又至,乌二心中有鬼,哪还愿在此多留,赶紧带着手下的一帮喽啰逃之夭夭了。 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入黄松鹤的安乐窝,却扑了个空。 三上二下的石库门房子,哪还有那女人的影子在,找来房东一问才知,那黄松鹤外室在昨日上午就退租走人了。 乌二闻言,气得直跺脚,心中暗骂自己蠢,昨日晚上有时间撕票,怎未想到先把人给控制起来,这下好了,还敲个屁的竹槓。一俟冷静下来,乌二这才想起,刚才还真气糊涂了,就算昨晚布置人控制,也来不及了。没听房东说么,那女人昨日上午就跑个没影了。昨日下午心腹报信时,说黄夫人找李逸群也是在上午,上午任秋明就从李逸群那里领命,接手负责黄松鹤被绑票一事。 都是在上午,嘿,这就奇了怪了,关键是那女人又是如何察觉出事情不对劲的,难道她还会未卜先知不成! 不对,这其中定有蹊跷。 没人给那女人通风报信,那是不行的。 李逸群、黄夫人,这二人是肯定不会给那女人通风报信。不是他们,那就更不可能是他乌二了,经这么层层一筛,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大块头儿”任秋明。此刻,回头细细一品夏正帆那句“天塌下来,有大块头儿扛”,还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哩! “大块头儿”好色如命,那女人是个长三堂子的“先生”,男嫖女淫,在黄松鹤花钱布置的这个安乐窝里,那对狗男女若真在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还真是值得人遐想联翩了。但这仅是逻辑推断,要证明那两人之间是否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从而让“大块头儿”顶缸绑票案,就必须要找到有力的证据才行。仅靠房东这样的时间证人,那是不行的。 没证据,就找证据! 乌二坚信,肯定会有十分有力的证据存在,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而已。 近乎空落落的房间里,除了家具,还有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要找的证据应在其中。 有心搜索对任秋明不利的证据,情况却并不令人乐观,各处房间被搜了个底朝天,连旮旯墙角都没放过,期望落空了! 就此鸣金收兵,乌二终究是觉得有点遗憾。 卧房里找不到,就扩大范围搜索,将整个石库门房子都搜索一遍。 不久,就有喽啰来报,在灶披间门口,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东西。待那名喽啰呈上所谓的可疑之物,乌二却兴奋不起来,一枚镶金鸡心挂饰,这能有多大的价值。就算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不出意外的话,内里的照片肯定是黄松鹤那死鬼的。 他可不愿再看到黄松鹤的那副嘴脸,老辈人常说,人一死,人生前照过的相片上,就会附上人魂魄,向前世的冤家讨债。居于这样的说法,他自然对鸡心挂饰这种可藏照片的物什避而远之。 乌二不感兴趣,喽啰满心期望的奖赏,自然也就拿不到手。一件镶金饰物,不值什么钱,拿去哄相好的开心,人家都未必会正看一眼。喽啰一生气,顺手将鸡心挂饰朝地上一扔。 这一扔,竟然扔到了乌二的脚下。 乌二埋头看了一眼脚下的东西,正待骂那个缺心眼的喽啰。嘴张了张,旋即就闭上了。等他再张开嘴时,他已转怒为喜了,一弯腰拾起了地下的鸡心挂饰,揭去面上的黄松鹤狗头照,内中还真是别有洞天哩。 要找的证据,总算找着了,任秋明和那女人亲密无间抱在一起,不正映在照片上吗?找多少证据,都不如这张照片来得实际,让任秋明顶缸绑票案,不再是一个未来的设想,而是即将成为现实。 有了这张照片,就可以在向李逸群汇报时,把绑票案的动机,作这样陈述:任秋明勾搭上了黄松鹤外室,一对姦夫淫妇为了长相厮守,就对黄松鹤起了杀心。当然,这样的动机,是说服不了李逸群这样的精明人的。 因此,对动机进行再加工,就变成了:任秋明见财起意,设计勾搭黄松鹤外室,为其绑票提供便利,尔后,索要赎金不成,遂丧心病狂撕了票。事发后,走漏消息给同案犯,令同案犯走脱,以掩其罪。 第49页 可以想像,这样的陈述加证据,即便不能令任秋明人头落地,也够任秋明吃些苦头了。 想是这么想,乌二临到实施之时,却变了卦。 在该把鸡心挂饰交给谁的问题上,乌二多了个心眼,他未直接将东西交给李逸群,而是交给了黄夫人。在绑架黄松鹤又撕票这件事上,乌二多少有些心虚,他别的不怕什么,就怕李逸群会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 过往,他只要作了一票“生意”,就藏不住什么心事,总会将得意或失意写在脸上。每每他这种表情,只要被李逸群看到,李逸群就能把他所作之事,猜个八九不离十。李逸群是猜而不马上揭穿,总会在隔上一段时间后,故作漫不经心之态,于闲谈之中顺便提起。一旦起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是分毫不差,令他是汗流浃背,瑟瑟作抖。从观察出细微的变化,到背后延伸调查,不说则已,一说就要让人胆战心惊,李逸群最让他忌惮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次,从黄松鹤身上一无所获,他自然会很失意,也就无法掩饰心事。在“做贼心虚”的心境还未调整好之前,他决定暂时不见李逸群。 东西一交出手,乌二就藉口公务繁忙,熘之大吉了。 乌二走了不到片刻,黄夫人就哭哭啼啼地带着挂饰,找李逸群去了。 “不要再争了!” 黄夫人口出此言,是为了制止李逸群与她堂姐之间的争吵。 就在方才,她拖着堂姐,即李逸群夫人,一起找到堂姐夫李逸群。堂姐要求堂姐夫对凶手严惩不贷,堂姐夫当面拍了胸脯,许诺一定照办。不料想,待她递上鸡心挂饰,堂姐夫在看过东西之后,却做出了前后矛盾的举动,先大怒,后暧昧。 堂姐倒十分的仗义,上前拍着桌子,就催着堂姐夫速速缉拿凶手归案。 不料,堂姐夫却找了各种理由推辞不办。 堂姐夫的理由是:仅凭这一件东西,就认定任秋明有罪,于情不符,于理相悖,太草率,太武断,谁知道是不是旁人设计栽赃陷害呢? 堂姐一听呢,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吵开了锅。 不知是不是做戏给她看呢,这一吵,倒不似两公婆在吵架了,反倒似俩仇人在拼命。可不,堂姐夫出了掌,堂姐划了招,都在张牙舞爪!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她心中忽然一阵伤心,没来由地出了声…… 突如其来的断喝,让李逸群很快就回复了平静,他根本就没生气,一个素来惧内的人,是生不起来气的—— 今日当着众下属的面,自家那母老虎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逼得他是忍无可忍,被迫展示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威风。一记重重的耳刮下去,虽换回十数记锅贴,但女人家能有多大的力气? 该如何来表达他的心情呢—— 真是意外,十分意外,非常意外! 任秋明,这个人吧,确实好色,平日里没少干偷鸡摸狗之事。这些,他平日里没少风闻,放眼整个七十六号,任秋明不是个案。但为好色而争风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置他人于死地,这种事有,却不多。 自七十六号成立以来,都是对外的,绝没有对内的。 现在,任秋明开了个很坏的头。 不,这个结论下早了。 应该说,任秋明具有重大杀人嫌疑。 一张男人和女人亲密拥抱的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乍一看到照片之初,他确实勃然大怒了。可转念一想,他又不生气了——如果可以,他可以叫技术处弄出很多张同类的照片来,就是弄张黄夫人与其他男人亲密无间的照片,亦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更何况于,这是乌二找到的证据,就不得不使人思虑再三,谋定而后动了。若要让他在任秋明和乌二之间选出谁是杀人凶手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乌二。 他怀疑乌二不是没根据—— 根据一:乌二加入七十六号之前是白相人,举凡坑蒙拐骗等下作之事,正是白相人的拿手好戏,栽赃陷害更不在话下。比之乌二,职业特务出身的任秋明就显得干净多了,任秋明坏事是没少做,但凡事都不会做绝,处处留有余地。 根据二:乌二与任秋明素来有隙,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从前,两人为了争夺地盘,或公开或私下里都真刀实枪地干过。后来,若不是他出面调解,只怕因两人而起的窝里反,会愈演愈烈,最终危害到七十六号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根据三:绑匪送出勒赎信的当天,乌二关于自身去向的说辞,实在是可圈可点。什么白天待在交易所,晚上就去抓重庆分子了。纯属放屁!若说任秋明自觉自愿地去抓重庆分子,他还相信。乌二?呵,只知逞凶斗狠的傢伙,打打杀杀还行,学人抓特务,智力欠佳啊! 根据四:任秋明那头才受命侦破绑票案,乌二这头就找到了黄松鹤尸体,前后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这就不能不引起人注意了。 多个根据一综合,他没理由不怀疑乌二是在贼喊捉贼! 李逸群摸起电话,正要拨号命人把乌二叫到跟前,进行一番虚虚实实的旁敲侧击,号未拨,乌二倒自己主动来了。 一看到乌二,李逸群准备抹下的脸,想抹也抹不下来了:乌二身后紧跟着山本,两人当着他的面,不仅交头接耳,还有说有笑,好得跟哥俩似的。 第50页 甫一看到乌二本人,李逸群就直接把根据三给排除掉了——他听到山本夸奖乌二事情办得好,无意中竟然抓获了中统上海特派员。乌二抓的那个人,他参与审讯过,没审出名堂来,山本这里先有了结论,想来是真的! 根据四,也站不住脚了。山本一见面,就请他节哀顺变。跟着,山本说,发现黄松鹤尸体的是日本宪兵队驻南市分队,希望李桑有空还是前往南市分队,向人家当面道个谢,顺带表示一下。 接连排除掉最重要的根据之三与之四,之一与之二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李逸群怀疑乌二也就没任何根据了。 有山本在场,李逸群觉得,他若问乌二细节,肯定很不方便。 不过,他过虑了! 这天,乌二表现出了少有的机灵,不待他问起,便主动地向外抖了包袱。不仅讲了如何发现鸡心挂饰,还召来了房东,让房东就黄松鹤外室逃跑的时间,与实际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说明。 乌二的疑点正在逐步退去,而任秋明的疑点则在逐渐凸显。 于是乎,山本提出了个建议:查一查任秋明昨日的去向,或查其人以什么方式通知了其姘头。 关键时刻,房东想起了个细节,说,那个女人是在接了个电话之后,才立刻退租走人的! 随即,山本越俎代庖,替李逸群定了调,那就马上查这个电话是从何处打出的! 当然,在查之前,还是得先关注下任秋明昨日的去向。 这事要问门岗,他们最清楚。 几个门岗都答,昨日未见任处长出去过。 好,这就省了事,去电话局调查,就暂且搁置一下,先从内部查七十六号的内线外拨电话。调来昨日的通话记录一阅,李逸群顿时傻了眼,还真是任秋明打出的电话,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二分。 同时,秘书也提醒道,“任处长离开您的办公室的时间,恰好是在十一点二十八分!” 秘书把时间说得这么详尽,李逸群立刻就觉得,实在是巧得没边了,不禁奇道,“你怎么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您不是要求我,在你每次与人谈话结束之后,附註上开始与结束时间以备查么?”秘书好心地提醒李逸群。 哦,对! 李逸群一拍脑门,他确实是给秘书下过这么一道命令。 水落石出了! 凶手就是任秋明! 李逸群提着枪,就闯将了出去。 李逸群一出门,乌二迟了十几秒才跟着出门,他还得先还人情债——秘书做了该做的,他不表示一点心意,就太对不起人了。心意是一张条子,是秘书在赌场欠债时写下的借条。 条子出手,银货两讫。 还有山本,对此是熟视无睹,他早就拿了乌二的好处了,钱他不爱,他好色,乌二把老婆都送给他睡过了,他没什么好再要求的。 任秋明其人,李逸群暂时没杀,不是他突然间发了慈悲,刀下留了人,而是他还得去机场——周明海将乘飞机从南京飞上海,中午将抵达。周明海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特务委员会在名义上管着七十六号,加之他现在这个警政部部长头衔,还是周明海让给他做的呢。于情于理,他都要去机场迎接一下,给足周明海面子。 所以,任秋明就暂时押到地牢关着吧。 ·10· 第十章 扑朔迷离 一人毒毙,三人毒伤,没中毒的,连投毒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到过,只知道投毒人乘坐一辆道奇车。上海地面跑着的道奇车不算多,却也有那么几十辆,把这个作为线索进行追查,是毫无意义的。 案发已一天多了,即便是找到车,也找不到人了。 这样的无头案,让刑侦专家来办,都会觉得挠头,更何况不是刑侦专家的李逸群。有心对这样的无头案置之不理,但他又脱不了干系。 死去的人,季行云,虽非什么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却也是“狗尾巴”旗下的同道中人,毕竟大家都在为汪主席倡导的“和平运动”而正在努力奋斗嘛! 仅凭这些绕了一大圈子才扯上的关系,就让他不能置身事外了。 季行云因何而死,李逸群不须作任何逻辑推理,便知是因中储券而起。 诚然,仅仅暗杀掉一个季行云,重庆方面是不会就此偃旗息鼓的。 过往的经验说明,重庆方面每进行了一次暗杀或破坏行动后,无论被暗杀人数多寡或破坏效果大小,都会立即消停几天,以避风头。但这次,重庆方面却一反常态,昨天才刚暗杀掉季行云,今日就升级到投掷炸弹了。说起用炸弹,能有这么大魄力与手笔的,只可能是军统,而不是中统。有炸弹的存在,这就间接把主动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炸弹不是投掷在了别处,而是掷进了中储行上海分行。军统特工投掷了炸弹还嫌不够,还在营业厅内左一枪,右一枪,当场重伤一人,轻伤无数。 从结果看,造成伤亡并不大,但意义重大——军统想营造的恐怖气氛成功了。 成功的直接成果是,中储行上海分行的职员,皆表示不愿再上班。间接成果是,中储券兑换法币、黄金、白银、外汇的业务,因无人负责具体实务,而不得不被迫停止。 第51页 两项成果合力之下,大批待投放市场的中储券,就只能躺在金库里睡大觉了。 军统如此不计代价制造事端,放往常,李逸群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採取反制行动。但这次,李逸群明里向名义上的上司周明海虽表态一定要如何如何,却无进一步表示。 报复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要有幕后主子梅机关的授意。否则,他擅自妄动干戈,就是一件犯忌的事。 对中储券,幕后主子的态度很矛盾,明里支持暗里又拆台。拨付一定的发行准备金,并代印钞票,这算是明面上的支持;拆起台来时,是一点都不作遮饰,既限制中储券发行总额,又强行将中储券与法币按一比一的比价绑定,每次强行贬低法币对日元的比价,就少不了拖累中储券一块儿跳水。比之人家王(克敏)记华北自治委员会发行的联银券,中储券简直就是后娘养的。联银券还能与日元等价流通,中储券跟着法币却是一贬再贬。 在汪记国民政府的头脑们眼里,中储券是个政治符号,是与重庆国民政府争夺谁是正统的工具。现在,这工具不能正常运转,还和重庆怎么争? 日本军用飞机穿云破雾,终于降落在上海虹口机场。 周明海一出舱门,见李逸群把七十六号大小头目,都带到了机场迎接自己,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满足感,这表明李逸群还是认他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的嘛!至于正月初五那天所受的那点闷气,在这一刻,被他丢到爪哇国去了。 一行人出了机场,就立刻去了外滩。 车至外滩15号中储行上海分行门前,一干人下了车。 周明海走在头里,带着一帮特务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分行。 银行大堂内狼藉的景象,用周明海的话说:是触目惊心。 四处是斑斑血迹,还有爆炸之后,散落一地的粉尘。而室内的摆设,更是东倒西歪,银行职工是一个都不在,用他们的话说:哪个不怕死的憨大还敢来上班。 惊心也罢、怕死也罢,这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人家军统的工作做到家了,从前针对中共搞白色恐怖,现在针对他们搞血色恐怖。白色恐怖没吓住人家中共,血色恐怖吓他的人,倒是成功了,不仅把他这个中储行行长给吓了一跳,还把他手下的那些职员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就这么放任自流吗? 不,不,他不辞劳苦从南京飞来上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他是专程来开会的,给那些突然间丢了魂少了魄的职员镇镇邪! 命人拢聚了那些战战兢兢的职员后,他变身为一个巫师,念开了咒语,“你们都别怕,尽管安心工作。你们的安全,有政府负全责。我今天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咒语念了一半,他抬手指了指那些混迹于职员中的大小特务,“你们看,他们是名震上海滩的七十六号特工,军统、中统、中共地下党,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有他们在,你们的安全无虞,有什么好怕的呢?所以……” 一席话激起阵阵涟漪,人群中顿时起了窃窃私语,说话的人都是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他们对周明海的讲话很不满意,都说:这老东西老糊涂了,没事戳什么人的心窝子。他们这些人多出身于军统与中统,本就是七十六号的手下败将,不是被钱打倒,就是被色打倒,再不就是被死亡威胁打倒。 真当人没羞耻之心啊! “他妈的老浑蛋!” 这话是从李逸群的嘴里说出来的,传播不甚远,仅是那些与他贴身而立的人听见了,听见的人皆有戚戚焉,也跟着附和低骂不止。 等周明海念完比王大妈的裹脚布还长的“过山经”,大堂内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走的是七十六号的人,留下来的是银行职员。 至此,周明海才回过味来,自觉无趣,遂宣布了散会,自顾自地踱出了中储行大厅。 一到外面,别人虽还是用恭敬的态度对他,但神色举止全不似在机场那么尊敬了。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出来了。虽恨得牙痒痒,但脸上却在笑。在中储券发行的最紧要的关头,他暂时还离不开这些人,他还得靠他们来加强和充实中储行的警卫,让他手下那些银行职员的安全得到保护。 不然,银行职员们慑于血色恐怖,都不来上班了,中储券的相关业务如何开展得下去? 当然,后继的报复行动,他也少不得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傢伙来实施。他是政客,动嘴皮子玩弄权术还可以,手上是不能沾丁点血的。那些满手血腥的脏活,让这些臭名昭着的傢伙去干吧,没人会比他们更合适了!当然了,要驱使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傢伙出力,就要擒贼先擒王,先把他们的“贼首”李逸群给拿下。 不觉间,周明海站到了李逸群面前。 一照面,两人撇开了客套,进行起了谈判。 谈判从来是:台上握手,台下踢脚。 几个回合之后,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达成了协议。 协议是:周明海出钱,李逸群出人。李逸群这边每干掉重庆方面一人,周明海就相应奖励两千元中储券,先付三万,事后视乎情况、效果再行追加奖金。 三万中储券等价于三万法币,折合黄金六十两。因此,李逸群要求直接支付黄金,理由是,中储券与法币等值挂钩,法币贬值实在是过快,中储券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52页 对李逸群这个要求,周明海虽不满意,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手一握,勾当成交,掉头就各走各路。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很漫长,有人在熟睡中安然度过,也有人在明灯下枯坐苦熬。 愚园路周宅的僕人们在这个黎明,无奈地忍着不时袭来的倦怠之意,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守候。 今天,或者说应该是昨天,周宅来了一位客人,更确切地说周宅来了半个主人。 在僕人们的眼里,这半个主人比主人还会使唤人。 半个主人的嗜好就一个——品茶。 品茗茶饮,是一项很高雅的爱好,任谁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凡事过于嗜好就成一种怪癖了。 沏茶的水,必须是上好的山泉水;水温,热一分不行,凉一分也不行;茶必须是当年採摘的大红袍,哪怕不小心混杂了一点陈茶都不行…… 以上沏茶的讲究,周宅的僕人们必须烂熟于心,因为谁也备不住半个主人何时来,到时候摊上谁上前侍候,出了一点差错,饭碗必砸无疑。周宅的饭碗虽非金碗银碗,对周宅的僕人来说,却看得比性命还重:在这乱世里,人要想能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凭良心说,半个主人总算是一个好人,至少待人很客气,至于其他的,则给人印象就不怎么深刻了。 因为,半个主人总是在半夜悄然登门拜访,至天明又悄然离去。 这是一个把别人的黑夜当作自己白天的人,令人倍感神秘不已。 夏正帆受邀登门。 老大哥周明海有事相商,他这个老弟,自然要在聆听再三之余,在恰当的时刻见缝插针,给老大哥献点好计出点良策。 所以,茶水要喝,话也要谈。 谈的第一件事,是老大哥的伟大构想,他要成立一个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特务机关。 原因嘛,周明海不说夏正帆也知道,还不都是李逸群手下那帮骄兵悍将惹的祸么!夏正帆知道原因是一回事,周明海还是少不得絮絮叨叨。当然了,老大哥就是老大哥,说话就是老道,呸,当面夸奖可以这么说,背地里说小话只能骂其唠叨了! 老大哥的老道一毕,总算切入了正题,言,“这个特务机关最理想的主事人,就是你!” “兄弟我是受宠若惊,实在不敢当。”夏正帆连连摆手,不是假推辞,是真推辞。 周明海不悦,端出老大哥的姿态,“怎么?让你升官发财,你还视作畏途?” “是危途!”用一字之差,夏正帆将推託之意婉转表出。 “哈!你也有怕的时候?”周明海是人精,压根就不信“怕”这个字眼,会存在于夏正帆的行事准则之中。夏正帆是什么人吶,敢跟李逸群当面叫板的人呢。若不是看重夏正帆这身胆气,他还未必愿把特务机关主事人一职拱手相让呢,自己当主事人不好吗? 不好! 他老了。 老,是个很可怕的字眼,一旦在脑中闪过,他就感觉到累。 一来么,最近新包的那个女伶,太能折腾了,他一把老骨头都快给摇散了,他体累。二来么,自他当汉奸以来,子女都与他断绝了关系,膝下本不荒凉的人,情感上却荒凉了,他心累。 夏正帆哂笑,“怕呢!”心内却暗暗补了句:有你周老虎在,我怕什么? 周明海给夏正帆搅了心事,掩饰性地作沉思状片刻,便摆了摆手,“算了,暂不谈此事,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放着现成的不用,我傻啊!”招兵买马是要花钱的,在他未捞够之前,养着一大帮人马,实属不智。 你是不傻,你怕花钱嘛! 这话,夏正帆仅放在心内说说,并不诉诸言辞。周明海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据坊间传说,周明海当初自中共退党,就是心疼每月要交那点党费。一个人为了一丁点钱就可以轻易放弃信仰,出尔反尔不是偶然,是必然! 有些话,出周明海之口,入耳即忘最好,切莫当真。 谈的第二件事,是中储券保卫战。 情况介绍就免了,接连两天之内,又是死人,又是爆炸,夏正帆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关于回应之举,周明海还是重复了絮叨的习惯,强调了三点:第一报复,第二报复,第三还是报复。 策略是:文武并用,文的,要动用一切可用的舆论手段,将军统搞臭;武的,要以恐怖对恐怖,杀一返三。 软的要来,硬的不可少,软硬兼施。 具体细则是…… 当长篇大论说了一大通之后,周明海话锋突然一转,说道,“我费那么大的劲,在日本人那里打通诸多关节,才求得中储券发行与流通,就是为了捞!”给一个属于秘密世界的人,说一点秘密,对那个人来说是负担也是一种恩宠。打杀,他是不在行,但笼络人心他比谁都在行。 捞? 夏正帆略作思索,便明白周明海所指了。让一钱不值的中储券,与法币等价流通,本身就是在捞。换来的法币,可以拿到四大发钞行去直接换外汇,也可以去黄金交易所购买黄金。相较于法币靠真金白银来维持流通信誉,成本仅是一点印刷费的中储券,便宜占大了。这就好比只花一分钱代价,就能赚回一元钱乃至几元钱。这跟在河里撒下一网兜,一捞就是成堆的鱼,这种近乎零成本的生意,有什么区别! 第53页 好一个“捞”字,用得可实在是形象之极! 夏正帆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你贸然促使李逸群与戴笠开战,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我不是说他们之间狗咬狗会如何,我是说你这么一来,最终会波及到中储券。” 周明海嗤之以鼻,“怎么会?搞特务阴谋,你行。搞政治阳谋,我行。不信我们走着瞧!” 夏正帆讪笑着轻摇头,“呵,我不与你争,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想先软后硬,还是先硬后软?”于内心夏正帆读起了秒,若周明海对他的话感兴趣,他认为不会超过十秒,周明海就会作出反应。 果然,数到七,周明海摆出了虚心求教的姿态。 周明海问道,“这两个先后,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是说政治阴谋吗?那好,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就报复本身,你要实施,这本无可厚非。但你若不宣而战,在政治谋算上,你就先输了一着!你不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被指责的唾沫给淹没!” 夏正帆顿了顿,拿起茶盅呷了口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重庆方面就会动用一切文宣工具把你给搞臭了,而不是你把军统给搞臭了!” 周明海是极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夏正帆所表达的意思——不可少了口诛笔伐这个环节,要先礼后兵,先要对军统的所作所为进行公开的谴责,向外大造舆论,然后留出一段时间空当来,以观后效,若军统依旧我行我素,再行报复之举,便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这是阳谋,还是阴谋? 是阳谋,也是阴谋! 就选先软后硬罢,亦可说是先礼后兵! 主意一定,周明海不觉间多看了几眼夏正帆。从前,他认为夏正帆不乏小聪明,但缺乏大智慧,是个很容易驾驭的人。现在看来,是他走了眼,夏正帆非一般地有心计,胸中城府非一般地深! 周明海在心中问自己,这样的人是否可用? 答案是模稜两可的,可用亦不可用! 可用的理由是:夏正帆与其表兄钱蕴盛是捆绑在一起的,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拉拢利用夏正帆,就必须与钱蕴盛交好。钱蕴盛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狐朋狗党甚众,与南京国民政府的公馆派系、改组派都是友好来往,但跟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除非是钱蕴盛明确态度,愿与他结成了政治联盟,他才敢放心地将夏正帆拉到麾下,量才而用。 不可用的理由是:夏正帆不属于正常人。不知道搞特务工作的人,是不是都如夏正帆那样——随时随地都忙着在算计人?激任秋明给他难堪的人是夏正帆,算计李逸群抬出他作挡箭牌的人也是夏正帆,这两件事导致了一个结果:他与李逸群之间的矛盾在不断地加深!而他与李逸群两个当事人,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人心机如此之深,能用乎? 否! 算了,一切从长计议吧! 夜更深,茶至淡,话渐少,夏正帆起身告辞了。 从周府辞出,夏正帆直接走回了家。 刚进家门,门房就向他报告了一个电话号码,他立刻拨通了电话,与电话那端的人交谈了一会,就立刻换了身衣服,出了门。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很近!穿过马路,钻进他家对面的那条小弄堂。 才不过两分钟,他就到了地方。 铁栅门有铁将军把门,透过铁栅门的缝隙朝里看,那栋熟悉的小洋楼内灯火皆灭,在这凌晨时分,是人都在睡梦之中,自不会有什么灯火。抬手轻轻拉了几下门铃,等了片刻,应门的人出现了,是个佝偻着背,走路蹒跚白发苍苍的老妇。从房间到铁栅门,不过十来米的距离,老妇磨蹭着足足耗了几分钟才走到门前。 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亮,老妇辨清来者是何人后,手穿过栅栏,递出了一大串钥匙。 一阵叮铃作响后,夏正帆打开了门,一进院落,他就转身锁了铁栅门,从内里落锁,而不是从外落锁。钥匙,他并未马上交还给老妇,走的时候才交还。 在老妇电筒的照射下,夏正帆几个快步走进了小洋楼,扶着楼梯轻手轻脚地走上了三楼。在楼梯左侧的房间门前,他停了步,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的同时,也带起了一阵风,将浓浓的本应是医院特有的酒精味送入了他的鼻梢,呛得他的眉毛直打弯。 开门人是谢振华,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焦虑,打一见夏正帆起,他就说,“你能安排她去医院吗?”她——说的是严淑英。 借着房间内豆苗大的煤油灯灯光,夏正帆看到了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严淑英,这令他吃了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她吃什么了?”下午,他给严淑英处理脚踝上的枪伤时,严淑英的神志很清醒,怎才半天不见,就不省人事了? “下午,我餵她吃过消炎药后,她就成这样了……”谢振华拿起床头的药瓶递给了夏正帆。 夏正帆接过药瓶一看,是消炎药没错。拧开瓶盖,将瓶口凑近鼻端嗅了嗅,没有那种发霉变质才独有的怪味啊!这就奇了怪了,消炎药毒副作用很低的啊!带着疑惑,他示意谢振华先将严淑英的右腕平放好,以便他把脉。当他一搭上严淑英的脉,脸色遽然一变。 第54页 严淑英中了毒! 夏正帆猛地抬头问谢振华,“你还给她吃了什么?” 谢振华茫然,连连摇头,他就只记得他给严淑英吃过消炎药,其他就没什么了! “你再仔细地想想。譬如,给她喝过什么没有?”夏正帆提示道。 一杯开水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 与入口的东西无关,那就与弹头有关,要查验弹头是否带毒。这需要找人做毒理实验才行,一般能做毒理实验的人,不外乎是医生和法医这两类人。 那两类人,夏正帆都认识不少,但迫于现实,他不能去找那些人。求人不如求己,但碍于条件的限制,只能看个大概了。夏正帆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弹头,靠近灯光,仔细地端详了片刻之后,拿镊子的手陡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她恐怕是没救了!” 弹头哐当一声,掉回了托盘内。 谢振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喝出声,“这怎么可能?” “你瞧瞧这枚弹头,与你寻常看到的弹头有何不同?”夏正帆将镊子递给谢振华,“仔细看看!” 谢振华接过镊子,非常仔细地去看,他看得很清楚——铅制的弹头,还被人为地划出了许多浅槽,可这样的弹头并非毒弹啊! “子弹被人用大蒜汁浸泡过,当子弹底火被击发瞬间,火药燃烧的热量就能促使弹头上的大蒜汁与弹头上的铅起化学反应,最终形成剧毒,而这样的弹头一旦进入人体,中弹者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夏正帆绝非是在危言耸听,谢振华一听就懂,他在接受特务训练时,有一门课程是投毒暗杀,用铅弹与大蒜汁制作简易毒弹就是这门课程的内容之一。作为特务,谢振华懂得毒弹的制作原理是一回事。而作为一个人,面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严淑英,谢振华不可能无动于衷冷漠以对,他会伤心,他会流泪。 眼泪簌簌而下,可眼泪顶什么用,想办法救人才是正理!谢振华举手拭去眼角的眼泪,抱着一线希望去问夏正帆,“难道就没别的办法救她吗?” “没有!” 夏正帆决然地摇了摇头,事实的确很残酷,但他只能实话实说。他的泪腺也没谢振华那么发达,连眼眶都不曾湿润过。自从他干了这一行,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心早就冷硬如铁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谢振华看着严淑英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所以,他走了。 凌晨五点多,一阵悽厉的惨呼声,惊醒了正在楼下客厅里闭目养神的夏正帆,他飞身跑上了楼。即使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事情不太对劲! 先前,他替严淑英把过脉,以严淑英的状况,即便有可能清醒乃至知道疼痛,也得等到天明时分才对。现在天未亮,严淑英就醒了,还能发出了有力的惨呼,这实在是非比寻常! 一脚踢开虚掩着的房门,夏正帆闯了进去,五步并作三步,就站到病床前,一把抓起严淑英的手腕。把了一阵脉后,夏正帆轻轻摇头又微微点头,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有意思,真有意思!” 严淑英的脉象不似先前那般弱,正逐渐地在转强。 这种出乎人意料的奇蹟,怕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放下严淑英的手腕,夏正帆带着不明就里的谢振华,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得房间,两人下了楼,走出洋房,直至走到楼前的花园,夏正帆才先站住了脚,说,“把你们遇险的经过,给我说说吧!尽量不要漏过每一个细节。”他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点,尽管如此,话一出口,还是透着审讯的意味,职业习惯已成自然,想改也改不了了。 谢振华表现得有些迟钝,但陈述不乏条理性,“昨日上午,我与她刚走出小沙渡路的一家诊所,就遭到了枪击,对方一共朝我们开了三枪,最后一枪击中了她。” 太简略了点吧,仅有时间、地点、事件,这算是什么细节描述? 夏正帆提示说,“就没其他的了吗?比如枪手长什么样?再比如,周围还有其他什么人没有?你仔细想想。” 谢振华沉吟片刻,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误吸氰化钾粉末的后遗症是很明显的,他有一段记忆完全为空白。也恰恰是那段空白里,严淑英为了保护他受了伤。 “你……” 夏正帆本欲出言呵斥谢振华,话到嘴边,终究未出口。他不得不体谅谢振华,换作他处于谢振华当时的状况,他也未必能比谢振华注意到更多。谢振华对自身遇险一事,一时不能说出个究竟来,那让谢振华说能说得清楚吗? 夏正帆马上换了问题,“行刺季行云,是谁给你的命令?” 谢振华的神色似活见了鬼般,惊讶得合不上嘴,“不是你下达的命令么?” 夏正帆心中陡然一惊,“我何时给你下的命令?” “就在前天,”谢振华连忙解释道,“你不是通过《上海时报》向我发出命令的吗?”从《上海时报》上接受命令,是夏正帆与他约定的方式。 “我没发!”夏正帆十分肯定地说。 第55页 “你看这个!”谢振华从裤兜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夏正帆。 天色正暗,如何看得清楚报纸上的字,夏正帆转身走回洋楼屋檐下,拉亮门廊下的灯。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他看到了那道以集会邀约面目出现的命令:立春过,气决泉达,意春季踏青,望诸莫逆之友景从,立致电31492洽,鉴冰室主人即日。按照约定的方式,提取出命令为:立决季逆,致电31492洽谈具体细节。而鉴冰室主人,便是他! 但这样的集会邀约,他没发过——假借他名义发出刺杀命令的人,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冰”该写作“仌”(金文,铸刻在殷周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叫钟鼎文),那才符合他的习惯嘛! 不是他,就是别人。会是谢振华吗?不是。这一点上,他不会去怀疑谢振华,一个到上海还不到一月的人,就能因地制宜策划那么周密的刺杀计划,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会是谁,莫非又是上次那个转告偈诗的女人? 可能是吧。 夏正帆问,“与你在电话中交谈的那人是男是女?” 见夏正帆问得郑重其事,谢振华仔细地回忆后,才肯定地作了答,“是个女人。” 夏正帆追问,“又是那个女人?” 这次,谢振华就不能肯定了,“应该不是她吧?!那个女人像是个外国人,汉语表达略显生硬。” 这么一说,夏正帆倒想起了31492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谁了。 “难道会是她?!” 夏正帆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谁?”谢振华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照眼前的情形看,事情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复杂、严峻。 夏正帆叠好报纸,边收入衣兜里边说,“你马上跟我走,我们去见一个人!” 谢振华犹豫片刻,说,“她怎么办?”在严淑英正需要人照顾之际,他就这么走了,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的。 “这,你就大可不必担心了!她会好起来的,等我们回来之时,她说不定还能下地行走了。其实……” 夏正帆止声,想了一想,决定暂时不告诉谢振华实情。 夏正帆不说,谢振华也不问,夏正帆想说时,自会告诉他。现在他该关心的是谁横插了一槓子,搅得夏正帆如此心神不宁。又或者说,他们的一举一动毫无秘密可言,有人在暗中把什么都看到了,把什么都算到了!那个人是善意和恶意暂时还不好判断,但以他们这行的实际情况,凡事把事情最坏的一面先想到,才能有备无患。 姑且把那人的所作所为当做恶意吧! 在跑马场的一栋公寓楼里,谢振华和夏正帆见到了她。 她,是锦绣·莫。公开身份是名交际花,地下身份是军统外籍雇员。法国籍,安南出生,上海长大,操皮肉生意的原因不详。假如硬要让锦绣·莫说,总会有一个能让人耳朵磨出茧的故事:家贫,生活所迫!追究锦绣·莫的身世没意义,一点价值都没有。 厚重的脂粉,掩盖了锦绣·莫的真实年龄,那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当她说话、发笑之时,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出卖了她,她并不年轻了! 或许是逢场作戏,已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锦绣·莫很会笑,即使说话时都在微笑,无不是在向人展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妩媚与性感。 锦绣·莫发笑,确实引起了谢振华的注意,不过不是视觉上的注意,而是听觉上的注意,谢振华侧耳去细听锦绣·莫的声音,很小的一点变化都不敢轻易地放过。该怎么来形容他听到的声音呢,形似而神不似,锦绣·莫固然有外国口音,然而她的中文很流利,既是流利就不会是生硬。 这个听出来的结果,谢振华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夏正帆,他连眨了两次眼,很快,稍纵即逝。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锦绣·莫注意到了,她很聪明地自动忽略了过去,正如她一直十分老练地掩饰着心虚。大清早,夏正帆带人出现在她的公寓,所为何事,她很清楚——有人命她假借夏正帆的名义发出了暗杀令,现在事主找上门来了,她却只能装糊涂。若她活够了,大可以坦诚相告。毫无疑问,她还没活够。 这就意味着,她拥有了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也是一个可怕的秘密。 知道不可告人之秘密的人,通常心情会很沉重。自心情沉重伊始,锦绣·莫就藏不住心事了,她可以不展现在脸上,却无法抑制肢体上的紧张。 见微知着是特务的一项基本功,夏正帆看出了端倪,但他未直接就暗杀令展开盘诘,而是从另一件事出发,“正月初六那晚,你在哪?”语气虽不是惯常的咄咄逼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锦绣·莫坦然地一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每到晚上就住在这里,从不例外!”她是想提醒夏正帆,这里是跑马地的住宅,而不是康脑脱路那套被人炸得一片狼藉的住所。 “话不要说那么绝对!”夏正帆露齿一笑,“那晚,可是你家宁波姨娘给我开的门啊!” 一语中的,锦绣·莫略显夸张地张了张嘴,她就知道,在夏正帆这个职业特务眼里,她就没什么秘密,完全是个透明人。一收起无人欣赏的夸张表情,她不得不笑着说,“你观察得可真够细緻入微了,可她一个下人不住在那里,你认为她该住在哪?难道她应和我一样住在这里不成?不过,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请你仔细看一看,我这里像是能住两个人的地方吗?”为证明她所言不虚,她抬手指了指房屋的四周。 第56页 诚如她所言,她所住的公寓确实不大,一个客厅,一间卧室,这样的环境,一人居住是绰绰有余。若要再多住一人,那人只会是能与她同床而眠的人,而绝非一个地位相差甚大的僕人。 照常理这么理解是不错,但在夏正帆脑里过了一遍,却得出了完全迥异的结论:锦绣·莫是在欲盖弥彰。所以他这样说,“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每次在清晨看到你家的宁波姨娘走出这栋公寓楼,她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呢?”这不是他看到的,是他的保镖看到的,但也仅仅是一次,哪怕仅是一次,他都可以打出一张诈牌了。 果然,诈牌一出,锦绣·莫就马上落了下风,很不合时宜地支吾了起来。无疑,被人当面拆穿谎言,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我再问你一次,那晚你在哪?”夏正帆步步紧逼。 “我在亭子间里!”锦绣·莫说了实话。 “那晚打电话的人是谁?”谢振华插了一句,他这样做并未得到夏正帆的许可。 “……” 锦绣·莫突然露出恐惧的表情,前倾的上身突然倒向了沙发靠背,眼睛瞪得大大地直视前方。 谢振华追问,“是谁?” 夏正帆从沙发里站起身,走到锦绣·莫的跟前,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手颓然落下之时,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嘆息,“她死了。” 还未问出结果,线索就给掐断了。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对手! 凶案现场不宜久留,因此夏正帆提议,“走吧!” “……”谢振华沉默以对。 两人就走了。 ·11· 第十一章 诡谲多变 那个神秘的女人是谁? 这样的话题,一经提起,就註定会勾起谢、夏二人的不安,但他们谁也无法回避——但在这个早晨,夏正帆必须回避,他要去一个地方,把精力用去见一个人。 会面地点在松机关驻地,他所要见的人是村上中佐。 所要谈之事,若不出他意料的话,应与季行云之死有关,季行云一死,村上就会着急,季行云曾许诺的利润,从此就成水中月镜中花了。 见到村上,夏正帆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季行云之死,村上一点都未放在心上,甚至连利润一事提都未提。 从头到尾,村上表现出了一个完全不知情者才会有的坦然。村上表现得如此超然物外,并非是他不在意,而是他暂时不能在意。要见夏正帆的人,是另一个人,一个藏身在阴影里的人。 村上的引见方式很奇特,先对着那人先鞠了九十度的躬,然后才毕恭毕敬地说,“阁下、彼は来た!(阁下,他来了!)”鞠躬毕,村上束手束脚地退到了一边,既不替夏正帆作引见,甚至连这个阁下该作何称呼,也不作介绍。 “村上君、あなたは回避しましよう!(村上君,你回避吧!)”被称作阁下的人,说话的音调细声细气,尖利如女声。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洒脱,颇具贵族才有的做派。 村上再次鞠了躬,夏正帆这才注意到,村上这天把压箱底的新军装都穿上了,手套跟漂白过一样,就连平日一贯沾满灰尘的长筒皮鞋,都破天荒地擦了个锃亮。 看来这位“阁下”还真是位大人物啊! 确实是个大人物,村上退出门外后,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夏正帆见到了这位“阁下”。“阁下”的年龄并不大,约三十出头,个头很高,在“阁下”面前,村上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矬子!“阁下”同样身着军服,村上的领章是中佐衔,“阁下”的领章是大佐衔。区区一个大佐,就让村上尊敬到称其为“阁下”,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若夏正帆的记忆没错的话,日军等级极其森严,非将级以上的军官,是不能享“阁下”这一尊称的。 大佐凭什么? 除非是…… 罢了,还是不要猜了,一宿未眠,脑子都发疼了! 下意识里,夏正帆伸手揉了揉发涨的额头。 “夏桑,您请坐!” “阁下”指了指沙发,示意夏正帆坐下。 “谢谢!”夏正帆礼貌地轻轻点头回应,一欠身,挑就近的沙发落了座。 待夏正帆一坐定,“阁下”坐到了夏正帆的对面。 一坐下,“阁下”的军人作风就表露无遗了,目视前方,昂首挺胸,双手平放于膝盖上,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是军人才有的孔武有力,“我叫宇多田一雄!” 一听这个名字,夏正帆就知道为何村上会称宇多田阁下了,宇多田是日本华族(贵族),是日本天皇的表亲,理所当然地当得起阁下二字。但宇多田的出名,并不是因他显赫的身世,而是他在秘密世界里的盛名,有人称他为“诡狐”,说的就是他如狐狸一般狡诈多变。这是个比村上更难对付的人,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与之周旋。 周旋的第一要则是,不能慌,要镇静自若,宇多田既然报了姓名,夏正帆也跟着报了姓名,“我叫夏正帆!”夏正帆不亢不卑的态度,很轻易就博得了宇多田的好感,他整天被一群阿谀奉迎的软骨头涎着脸讨好,很需要一点另类的新鲜感了。宇多田心里受用,却不改见夏正帆的初衷,他是讲究实际的人,直接将虚头巴脑的客套话,能免的都免了,开门见山说,“夏桑,今天我请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个人!” 第57页 “但请阁下直说,只要是我认识的人,我定会将他(她)的情况,向您作详尽的汇报。”说完,夏正帆心想,恐怕是要问徐克祥一事了吧! 出乎夏正帆意料的是,他再次猜错了,宇多田想了解的人是:夏国璋。在这个名字面前,夏正帆很难控制自己,内心起了阵阵涟漪,这微妙的变化直接传递到了他的肢体,他的手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当一个外人在你面前提到你父亲的名讳,你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骄傲,抑或是其他?感受只能是在其他里找:很复杂,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 略作思索状片刻之后,夏正帆向宇多田这样介绍了自己的父亲: 夏国璋,男,现年六十一岁,中国籍,湖南东安人氏,前清生员(秀才),曾留学于日本。于留日期间,加入了兴中会,遂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1911年回乡举事。满清被推翻之后,出任军政府的督军,不日辞职,还归故里悬壶济世。 夏正帆仅以寥寥数语就回复了宇多田的“了解”:在未摸清宇多田的意图之前,以守为攻是良策。 宇多田觉得夏正帆正在敷衍了事,一个曾在支那历史进程中叱咤风云的人,夏正帆身为其子,居然连介绍自己父亲都言简意赅,这是不正常的,从而也予人这样的印象,这对父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心结。 可是,父子间能有多大的心结呢? “夏桑,能不能劳烦你多谈一点令尊的事迹?”带着疑虑之心,宇多田反口问道。毋庸置疑,宇多田一口湖南官话,表达上虽略有点小问题,但的确很地道,让夏正帆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是心惊,还不足以影响到情绪,压制个人感情是特务的基本功嘛!夏正帆淡然作答,“家父是淡泊名利的人,他在家,对自己过往的历史向来是一字不提,就我所了解到的这些情况,都还是我从旁人的口中听来的,可能某些地方有失偏颇,但更具体的,我确实是一无所知了,惭愧!” 宇多田深表惋惜,“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既然令尊的过去,夏桑不了解,那请夏桑说一说你幼时与令尊相处的轶事一二,若何?”他听夏正帆说了半天而理不出个头绪,声调有点烦。他想了解的是夏正帆的成长经历,以此来推断夏正帆的脾性、心智等等。 宇多田的目的何在?仅为试探,还是其他? 夏正帆咀嚼了一阵“轶事”二字,还真不好作答。经过煞费苦心的遣词措意之后,夏正帆作了答,“在说轶事之前,我先就家父与我的关系作个小小的概括,即父慈子孝。家父虽在人前不苟言笑,对我却是极为慈爱,孩提时在外因顽皮闯了祸,父亲鲜有呵斥,就连打骂都不曾有过……” 宇多田耐着性子听了一阵,感觉很累。毋庸置疑,夏正帆在跟他捉迷藏。然而,观其言谈举止又十分诚恳,令人无可挑剔! 夏正帆的讲述尚在继续中,宇多田却走了神:夏正帆会不会是披着画皮的鬼?中国古代有个传奇故事,说的是一个女鬼披着画皮,昼伏夜出,四处作恶,害人无数。若是能揭开夏正帆的画皮,看看他那张画皮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本质,岂不是有趣?宇多田的头脑中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臆想,从命夏正帆审徐克祥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窥视着夏正帆,经过长久的观察,他认定夏正帆很鬼! 夏正帆之鬼,通过五件事,就可看出一斑:三言两语逼疯了徐克祥,与乌二沆瀣一气谋划绑票勒索,挑拨离间汪政府两名高官的关系,出狠招对李逸群落井下石,与季行云狼狈为奸腐蚀拉拢皇军高级军官。 五件事无一不鬼,件件堪称精彩,令人是目不暇接。 上述五件事还是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宇多田暂且是未知。但已看到的,确实让宇多田再也看不下去了,以至于让他在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之时,就迫不及待地从幕后跳了出来,要与夏正帆当面过过招了。 “你在中央警校杭州分校特训班受过训,是第几期?”夏正帆的背景资料,宇多田瞭然于胸,抛出这样的问题,目的很简单,为问而问。 诡狐,绝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宇多田沉着冷静的装糊涂,也显示出精明,观其发难着点之精确,夏正帆就知其准备之周全,对于来者不善,他唯有见招拆招,“介于二期,与三期之间。” 这算是什么回答? 宇多田眉头打弯又展平,展平又打弯,他闹不懂夏正帆在弄的什么玄虚。 好半晌,宇多田才令眉毛回复了正常,“你一度中断过培训?” 夏正帆面色微微一红,“实在是惭愧,我肄业……” 原来如此! 宇多田恍然大悟,正打算略表几句宽慰之言,关键时刻却剎了车,他听到夏正帆在顿了顿之后这样说:于二期,毕业于三期。 把夏正帆说过的话连在一起,就是:他肄业于二期,毕业于三期。 是故,就有先前一说! 许是方才剎车过急了点,宇多田居然像吃鱼卡住了喉那般,面露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羞愤、难堪、困窘,他感觉自己被人耍弄了,而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因为羞愤,他有了火气,因为难堪,他有了想骂人的冲动,因为困窘,他有了…… 第58页 夏正帆怎会不知方才之言会带来何种后果,照常理,宇多田会很生气,甚至手舞足蹈也是极可能的,所以,他作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然而,期望落空是常有的事,他想激怒宇多田,宇多田却发了笑,而且是很淑女般的笑,笑不露齿,有形无声! 最让夏正帆吃惊的是,宇多田没有喉结,这就表明,在外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男谍宇多田一雄,其实是个女人!剎那间,夏正帆觉得,很多事情能说得通了——蒲松龄笔下的妖魔鬼怪,不多为女性么? 诡狐,本就该很诡才对。 “你确实有些鬼才!”宇多田尖着嗓子眼儿说。 不管这个“鬼才”是褒是贬,夏正帆颇有几分得意地应承了下来,“承蒙阁下的郑重夸奖!您也不差火候的,的确很诡!”画龙要点睛才会有意思,不然,老在你给我设的圈子里,我给你置的套子里,钻进钻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哈哈……”宇多田露齿一笑,出声赞嘆说,“‘鹞子’先生,你隐藏得可真够深的!”言毕,宇多田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等待料想中的结果——夏正帆会自乱阵脚,进而张皇失措,惶惶不安——她以为,只要虚惊一下,打出“鹞子”这张大牌一配合,夏正帆的画皮就差不多该揭下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夏正帆打出了更大的牌,“宇多田阁下,你为何不称我为‘雕鹰’?在自然界中,小小的鹞子跟雕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大牌一出,夏正帆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宇多田张皇失措了:坐立不安,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作为一名老牌特务,宇多田失态了! “君……、まさか、阁下はイーグルですが?(你……您是‘雕鹰’)?”不觉间,宇多田不但兜售起了日语,还插入了敬语。如此郑重其事,只因……在秘密世界里,“雕鹰”这个代号代表着一个传奇。毫不夸张地说,“雕鹰”比“诡狐”还有名气。 夏正帆颔首以待,指了指办公桌上的电话,“阁下は岩井の邸宅に电话をかけますとよくて、知っていることを闻きますと。(阁下不妨致电岩井公馆,一问便知。)” 口说无凭,电话说打就打,求证一下,总是好的! 电话一通,接电话的人,正是岩井特务机关首脑岩井幸三,宇多田表露身份后,客套地寒暄了一阵,才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一つ教えてもらいたいことがあるんだが,谁がそうです‘イーグルイーグル’?(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谁是‘雕鹰’?)” 岩井并未直接作答,反诘问一句,“彼はあなたが?(他在您那里吗?)” 宇多田答是,岩井默不作声了半晌,长吁一口气,说,“私はすぐに来た。宇多田さんは何でいています?(我立刻赶过来,请问阁下,您现在何处?)” 宇多田说了地址。 从闸北宝山路到日租界北四川路相距并不远,岩井说到就到。 岩井进办公室,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夏正帆与宇多田各据办公桌一方,站立对视,眉目之间流露出的神色皆是敌意。再看二人略显张扬的举止,他更不难获知,在他到来之前,这二人之间,曾有过不甚愉快的争吵。 仅是言辞之间的争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升级到用肢体语言表达意见。 动了手,那可就坏了! 迅速辨清形势后,岩井恰如其分插入二人之间,轻轻一笑,就将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给沖淡了。旋即,岩井不失礼貌地对左边的宇多田点了点头,权作打招呼,右手一把推开右边的夏正帆,身体亦随后者而动,直至让夏正帆退开了一定距离,才停止了手上动作,与夏正帆当着宇多田的面交头接耳了起来。 顷刻,岩井带着瞭然于胸的从容,靠近宇多田,低声向宇多田就夏正帆的真实身份,以及其个人的传奇经历,作了简略而重点突出的介绍—— 夏正帆,父夏国璋,母菊池吉子,系日支混血儿。少年时期即被其父送往日本留学,毕业于名古屋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部。1931年返华,入东亚同文书院任日文教员。1933年被岩井公馆吸收为特别情报专务,专事支那战略情报搜集工作。1934年受命打入国民党中央警校杭州分校特训班二期,受训期间因特殊缘由遭戴笠拘禁。后仰赖其表兄钱蕴盛与戴笠的特殊关系获释,复入杭州分校特训班三期继续受训至毕业,遂进入蓝衣社(军统前身)机要科。越二年,日支事变爆发,其受命继续潜伏于蓝衣社内,利用其身居要津之便,为日方提供了许多具有重大价值的战略情报。更为难得的是,其隐蔽多年都未被蓝衣社上下识破身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其表兄钱蕴盛公开投汪,使其身份受到了质疑,导致其言行举止受到了诸多限制,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归了队…… 宇多田嫣然一笑,“私は知りました!(我知道了!)”这个知道,是笼统的知道,详尽的知道,还有待她去进一步挖掘。关于夏正帆过去,岩井确乎很了解,但夏正帆的现在呢,他是人还是鬼? 第59页 凭一个特务的职业敏感,外加一个女人的天然直觉,宇多田认为,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且看夏正帆还会继续上演什么样的戏。 指望仅用三言两语,就消弭掉宇多田对夏正帆的怀疑,岩井还没那么天真。从内心上讲,岩井并不希望宇多田因夏正帆的盛名在外,就降低对夏正帆的关注度。对夏正帆,岩井一直抱有一种复杂且矛盾的心理,信任不行,疏远也不行,这使得岩井常在患得患失的两难境地左右为难。 宇多田要查夏正帆,岩井求之不得。 查一查,未见得就是坏事。 当然,岩井更期待的结果是,夏正帆没问题:毕竟,夏正帆是他一手发展、培养出来的情报人才,若夏正帆有问题,那就意味着他有失察之过。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一个小小的失察之过,其实并不足为虑。然,真正令他忧虑的是,之前夏正帆提供的那些近乎孤证的情报会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谓孤证情报,就是无法得到侧面验证或交叉验证的情报。对孤证情报,岩井曾寄予厚望,亲手将之整理成文,呈交给最高统帅部,以供那些只会在地图上指挥作战的高参们作决策之用。那些情报无一例外地受到了高参们的称赞,说是很准确、很有价值! 只有称赞没有责难,反使得岩井谨慎了起来,并开始回过头去推敲、研判那些情报,乃至发展到了对夏正帆的怀疑…… 所以,当宇多田怀疑上了夏正帆,岩井不怒反喜,并乐见其行。若夏正帆有问题,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没夏正帆这个人,岩井机关虽不从事暗杀、破坏之类的行动,但只消他一个电话,替他办事的,大有人在。若夏正帆没问题,那就更简单了,他可以继续信任夏正帆,当然是有条件地信任。同时,他还可以借题发挥,狠狠教训一下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的宇多田…… 总而言之,让宇多田出面与夏正帆直接交锋,是一石二鸟的谋算,于他是百利无一害! 想到长久以来,想做而未做之事,今日终于有了人出面代劳,岩井笑了…… 这一笑,这就给了宇多田不太恰当的暗示,令宇多田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该不会是被人误导了吧? 支持宇多田这样认为的理由是:岩井在介绍夏正帆时,故弄了点玄虚,该作具体说明的地方,却故意语焉不详。比如,关于夏正帆为何被戴笠拘禁,就此,岩井应该做个说明吧?哪怕是敷衍其事的理由也应该有一个。再比如,夏正帆归队后,为何不回岩井机关任职,反游离在外,尽做一些倒行逆施之事,若说没有岩井的默认与纵容,夏正帆会那么肆无忌惮么?又比如,岩井对夏正帆的重视,是不是太过了一点,还要郑重其事地登门确认其身份,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归根结底,一言蔽之,岩井让夏正帆在前台表现得如此活跃,其本身就是个阴谋。 因此,由阴谋衍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圈套,就是要让她往里钻? 细细一想,宇多田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岩井机关最近半年来,屡屡因某些部门利益与松机关之间起了冲突,致使两大机关的关系不如从前那么融洽了。 阴谋论一出炉,就完全左右了宇多田的思路,她认为,既然岩井给她挖了坑,她若还傻乎乎地往坑里跳,那她就是缺心眼了!所以,对夏正帆的所作所为,她更没必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去关注了,错了,保持适当的关注还是要有的,断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冒失——应由着夏正帆继续在前台表演,支那不是有句俗语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她就静候夏正帆湿鞋的那天吧! 轻轻一挥手,宇多田就打发走了夏正帆与岩井,连临别应有的客套,她都是能省则省。平心而论,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十分无礼,但对不怀好意者,她还要笑容可掬,迎来送往,那她就是十成十的孱头了! 在荒郊野外谈事,四面八方都是空气,就是比存在隔墙有耳可能的房间里好,什么话都可以说,秘密也还是秘密! 和夏正帆密谈,岩井从来不会兜圈子,更不屑于旁敲侧击,直接以上级训斥下级的姿态,开了场,“你闹够了没有?”临别时,瞧宇多田那态度,再指望宇多田代劳一事,不啻是奢望。与其在旁看着干着急,还不如干脆点,自个赤膊上阵算了。 “你认为我所做之事,都是在胡闹?”夏正帆歪了歪头,冷笑,“我至于那么拎不清轻重吗?” “照你的意思,他们是故意在找茬了?”岩井不无揶揄。 夏正帆反唇相讥,“还能是哪样?若不是近来岩井机关和松机关分赃不均,闹了生分,你觉得他们会把矛头对准我吗?” “你……”岩井困窘至极,猛地挥舞了一下拳头,一腔怒火呼之欲出。 夏正帆抬手示意岩井少安毋躁,说,“有件事,我必须郑重地提醒您,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煽动安徽界首地面上的几支土匪,明火执仗抢了岩井机关输向国统区的一批货物。他们之前都这样做了,现在又把矛头对准我,你难道就没看出这二者之间的关联之处吗?” 诚然,夏正帆冷不丁丢了一颗高爆炸弹,当即就炸得岩井晕头转向,以至于他一冷静下来,就本能地问起了消息的来源。 第60页 “恕我不能据实相告,你可以派人去核实!”夏正帆特地强调说,“这样的事,有一必有二,不可不防。” “我会派人去核实!”岩井嘴上肯定,心下却犹豫,以他对宇多田的了解,就是闹得再过分、再厉害,宇多田也绝不会公然与他撕破脸。但凡事都有意外,当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岩井只能从主观上判断可信与不可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他才能从犹疑逐渐过渡到确定,倾向于信;反之,倾向于不信。 夏正帆不希望岩井犹豫,所以他适时地把岩井向确信推了一把,“那就好,为了方便您督促他们认真核实此事,我说一个细节吧,此次的货物为农民银行二十四年德纳罗公司无地名券10元版,共计716400……” “别说了!”岩井打断了夏正帆,加重语气重复先前之言,“我会派人去核实!”同样的话说第二遍,心境却完全不同了,他完全信了夏正帆的话——货物,是伪钞,无论是版次,还是数额都对,如此详尽,由不得他不信! 假钞被劫一事,岩井觉得自己可以完全相信了,甚至连调查都可以免了。不过,他只信消息的本身,但夏正帆这个人…… 中储券保卫战正式开打之前,周明海权衡再三,决定从谏如流,採纳夏正帆的建议,先文攻——公开发布广播声明。 去汪记中央社广播录音室录音这天,周明海特意叫了两拨儿人陪听,一拨儿人是以李逸群为首的七十六号大小特务,另一拨人是他的那帮拜把子兄弟。 叫这些人到场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他的演出,发布郑重声明没一点掌声怎可以? 不可以! 一站在麦克风前,周明海就很快进入了状态,用激昂慷慨,又不失庄重的声音,发表了他的郑重声明: “本人周明海,谨以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委员的身份,在此特地向重庆蒋帮政权的特务组织军统作出郑重声明,若你方驻沪特务组织,再有任何针对我方中储行员工的犯罪行为,我方就将不得不愤而採取严厉的报复行动……” 录音的全程,周明海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话不多,但字字如珠玑;声音不高,但铿锵有力,震慑力非凡。以至于他在讲话的过程中,下意识里做了细微的调整,让自己的语调抑扬顿挫,感染力完全不输一场演讲。 毫无悬念地,陪他一起到进录音室的人鼓掌连声叫好,在清脆的掌声烘托之下,他陶醉了,得意了,满足了…… 当激动的心情归于平静,他高举双手压下身边如雷般的欢呼声,作了铿锵有力的结束语,“你们若不仁,我们必不义!” 杀机若隐若现! 这还算是含蓄的,有人是凶相毕露,这些人,是以李逸群为首的那拨人!这拨人口中喊出了“血债血偿”,于行动上情不自禁地摩拳擦掌。 而另一拨人,反感油然而生——有必要那么张扬外露吗? 小弟们的不满,周明海作为老大哥如何会不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非如此,他不能窥得夏正帆与钱蕴盛二人的真实感受。眼下,他正在着重观察着那二人,钱蕴盛虽有厌恶之意外露,却是稍纵即逝,与其他几人情形相仿。唯独夏正帆,嘿嘿,就有意思多了,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到最后竟表露出了索然无味的表情。 没有太强烈的爱憎分明,这很不正常! 还有不正常的是,李逸群竟撇下一干手下人,悄然挪步到夏正帆身旁,与夏正帆旁若无人喁喁私语了起来。俩仇人见面不是分外眼红,更非势同水火,这正常吗?不过,这就算很不正常了么?错了,还有更不正常的事儿——李逸群带着谄媚讨好的笑容,双手奉上了一套精緻的鼻烟壶。 李逸群当着他的面,以部长之尊讨好他手下一名警卫大队长,是他老眼昏花了吗? 显然不是,他再老眼昏聩,决计不会瞧错的——夏正帆不仅欣然收下鼻烟壶,还如上司鼓励下属那般,十分亲昵地拍了几下李逸群的手臂。再观李逸群呢,面带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表情,对待夏正帆竟如其亲爹那般尊敬:夏正帆咳嗽时,李逸群主动伸出手,轻轻地替其捶起了背。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知道,他还要错过些什么了。 实在是太离谱了! 此情此景,难道就真的是在诠释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的至理名言吗。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若不是给李逸群手下的那帮人给绊住了,他还真想走到那二人面前,去听个明白、探个究竟! 无奈啊,他就是脱不开身,七十六号的大小特务们,今天非一般地给他面子。不仅当着他的面拍胸脯表决心、表忠心,就连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叫做尊敬。当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是对钱尊敬,而非对他这个人尊敬。然而,他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他又偏偏对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尊敬没丝毫免疫力,无可避免地就沦陷了! 陶醉一旦开始,他就无暇分心再顾及夏、李二人,以至于他有暇顾及时,他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夏、李二人似乎为某一件事达成了协议,一胖一瘦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来由地,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了起来! 第61页 严正声明暨誓师动员大会一毕,周明海单独向夏正帆和钱蕴盛这对表兄弟发出了邀请,请二人至他愚园路的家中一起共进晚餐。 邀请就邀请吧,态度应友善才是,摆脸色,似小孩般闹脾气,斗意气,那算什么事?先前当着大多数人的面,周明海不好发作,私下里他没那么多顾忌,当发作时就发作了。捎带被邀请的二人,脸色也不好看了,三人间的气氛非一般的压抑! 置气归置气,但谁都不会跟吃饭结仇,特别是身为单身汉的夏正帆,从来不会拒绝吃请,哪怕他的仇人请他吃饭,他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周明海请吃饭呢! 一回到家,周明海就把自己与夏正帆、钱蕴盛锁进了书房。 有钱蕴盛在,周明海挟着兴师问罪的气势,不作任何拐弯抹角的铺垫,就向夏正帆发出措辞十分强硬的质询,“你究竟站在哪一边?我,还是李逸群?”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质询夏正帆的立场。 钱蕴盛欲替夏正帆作答,刚张了张嘴,就讨了个没趣,周明海和夏正帆,同时阻止了他调和,说没他的事!不让他调和就算了吧,他还懒得费神插入两只斗鸡之间呢! 不知是不是有点气急攻心,周明海这头斥住了钱蕴盛和稀泥的举动,那头就将对夏正帆的质询升了级,“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他势不两立吗?”霸道且蛮横无理,全然无平日里人前的温文尔雅。 夏正帆不急不躁,轻描淡写,“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值得老兄你如此大动肝火吗?” “你那叫说几句话的事吗?”周明海压制在心底的火山彻底喷发了,“又是收礼物,又是握手,若没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你们能有话说?” 听话听音,夏正帆算是品出味来了,周明海是因他与李逸群相逢一笑泯恩仇而心里不舒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谈了什么吗?你若想知道,你直接问我便是,我又不是不会告诉你!那你说,你想知道吗?”按理,他不应这么咄咄逼人,但对付周明海这样欺软怕硬的人,不如此是不行的! “……” 被夏正帆三言两语就给逼到了墙角,周明海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别过脸朝钱蕴盛使了个眼色,让钱蕴盛出面,替他完成未竟之事。哪知,钱蕴盛只顾望着天花板发呆,对他的暗示权当没看见,逼得他不得不诚实以对,“你愿意说,就说吧,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明明心里很想知道,于面上,他却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 老滑头!夏正帆心里愤愤地暗骂,松了松紧张之态,放和缓了语气,“我当然愿意告诉你,其实呢,事情并不复杂,一言蔽之,他有求于我!”才起了个头,他就停顿了下来,拿眼去观察周明海的反应。 果然,周明海的眉目间,流露出了静候下文的期待之色。 来兴趣了是吧,我还就偏不说了! 夏正帆打定主意,要吊周明海胃口,就此噤了声,低头饮茶去了。 周明海很后悔先前把话说太死,连出声催促夏正帆的主动都放弃了。迫于无奈,周明海再次向钱蕴盛使起了眼色。在一次二次无所回应的情况下,周明海只得假意咳了一声,才将钱蕴盛从神游之中拉了回来。 瞥了一眼面色憋得通红的周明海,钱蕴盛捂嘴偷笑了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帮周明海续上话头,“刚才说到哪里了?” 话音一落,钱蕴盛就向夏正帆递了个眼色,暗示夏正帆要适可而止。 不待钱蕴盛提醒,夏正帆也觉得差不多了,哪有一直吊人胃口的道理。当即放下茶杯,空出手,不着痕迹理了理散落于额前的几绺头发,慢条斯理地接上了前言,“昨日,我与岩井幸三一道自郊外返城,很不巧,被他瞧见了。所以,今日,他就前来与我套近乎,想让我替他牵一下线……” “你且等一等,”周明海插了话,“李逸群攀附上‘梅机关’之前,一直都在为岩井机关收搜情报,他与岩井幸三是老相识,怎会还要你来牵线?” 钱蕴盛提醒周明海,“会不会是李逸群想与岩井修复关系?” 夏正帆断然反驳说,“李逸群与岩井幸三的关系,非同一般,从来都未闹过生分!你这修复关系之论,又从何说起?” 夏正帆所说的,正是周明海想说的。 被人抢了话头,周明海并无不悦之色,反莫名地在兴奋——就李逸群套近乎这件事,夏正帆的说辞前后矛盾,破绽露大了。有此破绽,他就可顺势而导,对夏正帆进行穷追猛打——看夏正帆还有什么话可说?! 眨巴了两下眼,周明海若无其事耸了耸肩,轻轻一笑,“既然你说,他们早就认识,又没闹过生分。那么你这牵线之说,又自何而来?” 善战者,求之于势,呵! “我话都还未说完,你就忙着抢话,这个习惯可不好啊!”夏正帆不着痕迹损了周明海一句,方才正色道,“他是想让我替他在岩井那里垫些话——他想让岩井出面,向汪主席推荐他担任清乡委员会秘书长。这些话,他不方便直接向岩井说,所以,他很需要一个中间人从中斡旋,替他与岩井协商价码。一旦谈妥,他才好付出相应的代价。故,我有牵线一说。” 第62页 结尾时,夏正帆特地加重了语气,暗责周明海是在无理取闹,使得周明海老脸再次一红,讷讷难成言。 到底是老牌政客,脸皮就是比常人厚,周明海干笑几声,老练地掩过了颜面上的尴尬,如没人事般,脸不红皮不臊,一本正经地义正词严谴责起了李逸群,“贪心不足蛇吞象,胃口这么大,噎不死他!” 上得台面又会演戏的人,挽回了脸面,那永远都在不停忙于算计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之中了: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让李逸群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滑稽!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权欲薰心之人?一脸道貌岸然指责别人之时,为何不先照镜子审视一下自己有多恬不知耻? 这人吶! 钱蕴盛忍住笑,眨了眨眼,就要向夏正帆递眼色,暗示夏正帆切不可失态,谁料夏正帆早就失了态,笑不可抑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他马上就丢开了矜持,绽露出了灿烂的笑。 笑而无声,是嘲笑。 周明海只知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并未理会俩小老弟的笑里包含着什么。相较于有损个人颜面的嘲笑,李逸群的野心所带来的潜在威胁,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12· 第十二章 钩心斗角 早在元旦刚过,日本人就向汪精卫提出过,一定要在五月三十一日之前成立清乡委员会,以便配合日军进行“清乡运动”,消灭活跃在华中地区的两支军事武装——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和共产党的新四军,共建大东亚共荣圈。军事方面由日军负责,和平建国军配合,在政治方面则均由南京政府负责。 总而言之,三分军事,七分政治。 什么是政治?钱就是政治! 只要战火一起,征粮、被服、军械等等,以及战后的重建,桩桩件件都要与钱打交道,这不就是财源滚滚而来的大好时机吗?成立这样会,那样委,跟钱比都是虚的。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日本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委员长一职,天然属于汪精卫,重庆有个蒋委员长,南京有个汪委员长,两个国民政府,就该有两个委员长,这样的对台戏才有唱头。委员长之下设两个副委员长,周明海当仁不让地占了一席。这是个均衡的权力架构,南京国民政府的三大派系,公馆派(汪精卫)(周明海)、改组派(陈公博),各出一个头面人物,谁都有份,谁都不用嫉妒眼红谁。 上层的权力架构,无论是在预案中还是实际实施中,那是雷打不动的。檯面上有了挑大樑的主角,下面还少不得几个跑龙套的。只要跑龙套的一选定,清乡委员会就可以正式挂牌,他亦可以粉墨登场唱大戏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事实上,清乡委员会却甚是难产! 原因就出在跑龙套的人选上,在一齣戏中,跑龙套的必须要严肃认真,不苟言笑,凡事照规矩行动,恪守个人本分,才能配合主角演出一场好戏。怕就怕什么呢?怕的是,跑龙套的不守本分,喧宾夺主,抢了主角的风头,一齣好戏就难成戏了。 这位潜在的,可能会抢风头的主,是李逸群,别看明面上,这人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主,私下里,却是个香饽饽,谁都想笼络,谁都想拉拢。否则,周明海就不会放着好好警政部部长自己不当,主动让给李逸群了。谁知,拉拢不成,反成仇人,真真做了一回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所以,当汪精卫提案让表决是否让李逸群任秘书长时,他想都不想就亮了反对票,就连一向与他意见不合的陈公博,这次也同仇敌忾,站到了他这边,亮了反对票。如此二对一,就生生地挡了李逸群加官进爵的路。 这么横插一槓子,痛快是痛快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秘书长一职,不能虚位以待,必须要有个屁股占住那茅坑,清乡委员会才能挂牌开张。因此,三派各自推出了备选之人,俱是刘阿斗类的人物,虽烂泥扶不上墙,作傀儡、木偶却是很合适。 各派都有各自的如意算盘,各派都想获得最大的政治利益,自然会吵个不可开交,争个你死我活。一来二去,让谁作秘书长一事就被迫搁置了下来。 好在要到五月底才会最后敲定,不着急! 没曾想,他周明海不着急,李逸群倒着急了,上蹿下跳,甚至不惜拉下颜面,主动与夏正帆修好关系。把工作都做到他身边人身上来了。夏正帆即便不是他的小集团成员,但他也没说夏正帆不算是他这派的人啊! 若不是今日夏正帆坦承相告,只怕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总之,周明海该有危机感了,再不採取行之有效的措施,让李逸群的阴谋得逞,他就该后悔莫及了。到那时候,就别提什么发财美梦了,做春秋大梦还差不多! 当然,不想让李逸群的如意盘算得逞,这就要取决于採取的措施是否得当了。 在对付李逸群这局棋中,夏正帆是个关键人物:夏正帆与岩井是何种关系,周明海是心知肚明,但周明海不能说破,他只需要知道夏正帆对李逸群的态度即可。顺带,他还得摸一摸钱蕴盛的底。 周明海旁敲侧击:你觉得岩井先生会帮李逸群的忙吗? 夏正帆避重就轻:我还未与岩井先生谈过,怎知岩井先生会作何打算? 第63页 钱蕴盛直截了当:你能否把此事压下不说?若是非说不可,你能否设法坏其好事? 毫无疑问,钱蕴盛站在周明海的立场发言,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他不喜欢李逸群,所以他支持周明海。 周明海为钱蕴盛急他所急,想他所想,由衷感嘆,“知我者,孟澧也!” 感喟一出,周明海的心思昭然若揭。 “不妥,这件事,我们非但不能坏他的事,还要想方设法助他美梦成真!”夏正帆高唱反调。 周明海气得手直打哆嗦:你…… 钱蕴盛作态义愤填膺,怒目圆睁:浑蛋,你想吃里扒外? 夏正帆笑骂由人,不疾不徐:别急,别急,且听我说完,再作计较! 周明海愤愤然:你说! 钱蕴盛恨恨然:你说!!(表情比周明海还气愤,声音比周明海还大!) 夏正帆淡淡然:说就说罢,二位老哥听好了,理由有三。其一,我不出面斡旋,李逸群难道就不会找别人吗?肯定会!与其让他找别人,还不如让我出面,从中撩拨岩井的胃口,让岩井狮子大开口,使得他蚀大本。有一必有二,他急于升官在前,跑官所要用的钱,又从何处而来?他家那母老虎能允许他把家里的钱向外掏吗,那是不可能的事。从他的小金库里支取,也不可能,对吧?咱们都知道,替他管小金库的黄松鹤,不但死于非命,还把他从前偷攒的那些钱也带进了坟墓。(周明海和钱蕴盛不由得拊掌会心一笑,李逸群自把钱交给黄松鹤起,就从来不过问钱的去向。这是圈内公开的秘密,否则,李逸群不会对黄松鹤死因那么上心了!)所以,我们要急他所急,设法向他指点一些生财之道。此事,老大哥可要不余遗力,全力以赴哦! 周明海连连点头不止:那是自然!嘻!我就只拨付那六十两黄金给他,别的,我一毛钱都不会多付!至于所谓的生财途径嘛,我就让他去抢。 三言两语,就引得夏正帆翘起大拇指赞嘆不已,到底是搞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一点就透! “还有其三呢?”钱蕴盛不着痕迹地提醒说。 “对,对,还有三呢!快说说看!”周明海应声不迭。 盛情难却,夏正帆也不卖关子,平铺直叙,“这其三呢,老大哥可能要付出点牺牲。是这样的,李逸群抢来的东西,不见得都是钱,物资可能居多,老大哥能不能让人出面全盘接手?不但要收,还要以高于市价一倍的钱去收购,不然,他哪来的胆量与动力?” 平白无故要花上一大笔钱,周明海很是不理解,“这样做的好处是?我怎么感觉好处全让他得了?” 夏正帆一笑,“老兄此言差矣!你收物资也得有选择性才是,要收就收战略物资,轮胎、汽油之类,这样才不至赔本。” 听夏正帆这么一说,周明海眼睛亮了——战略物资全部都控制在日本人的手里,假如李逸群真打算去偷去抢,就算是在铤而走险了,如此一来,犹撩虎鬚!环环相扣,这哪里是在帮人忙,压根就是在算计着要人的命吶!连惯于算计他人的周明海,都自嘆弗如。 妙!真是妙不可言! 因预期带来的快乐总是很短暂,周明海的疑虑也随之而来,整体设想是很不错,那李逸群不是傻子,也不是白痴,会那么轻易就入彀吗? 夏正帆给出了理由:李逸群已经在这么做了! “证据呢?”周明海疑虑未消,反加重了,跟特务打交道,还是防备点好,搞不好就把自个给绕进去了。 夏正帆说:“派人去查查乌二在法租界租的那几个仓库,把他们寄存在那里的东西,列出一份清单,你就知道,他们还做了些什么!” 查!马上查! 问了详细地址后,周明海当着夏正帆的面,就给人打了电话,交办了调查一事。 放下电话,正好是饭口,周夫人亲自来催的。 在周府小饭厅用罢晚饭,三人正欲下饭桌,周夫人拦住了他们,她有话要讲。 话引子是一封家书,口述人是周明海那中风已久的老丈人,捉刀人是周夫人的妹婿。 信中,老丈人几次提到家内外常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滋扰,搅得他这样深居后堂,卧病在床都不得安宁,为具体说明他老人家是如何不得清静,还附举了几个例子,述了一阵苦,才转到了正题,盼女儿女婿早日安排人相接,云云…… 落款日期为四月十日。 滋扰之人,不用说,肯定是军统特务。所为何事,周明海更是心知肚明,为中储券而起,早前的家书,老丈人从未提到过有什么滋扰之人。也就是最近,自打中储券进入流通领域开始,这类流氓才会有的行径就来了! 老丈人且如此,由此及彼,自家老母那里,同样不会少了这类骚扰,老太太有心脏病,哪禁得起任何惊吓?他是个孝子,当即就痛拗大哭,捶胸顿足不止。 老大哥如此哀伤,做小老弟的周、夏二人,怎可不表出沉痛之色劝慰一番。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周明海才渐渐地停了哭泣,可怜巴巴地请求夏正帆给想一辙。夏正帆给出的建议是:为免夜长梦多,应速作安排。这不废话么,他还知道要速作安排呢,他想问的是具体的接人方案。 第64页 要问夏正帆怎么整人,那还对题,信手拈来,才思如泉涌! 要问夏正帆怎么接人,不好意思,文不对题,一问三不知! 指望夏正帆是指望不上了,那就换钱蕴盛,谁料,钱蕴盛说的废话,比夏正帆更绝:在战场上,不了解战场情况,光靠沙盘推演,这样打仗的将军,是赵括纸上谈兵,必败无疑。 扯淡,接几个人,又不是带兵打仗,这题跑得也太远了点吧! 商量来,讨论去,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在举棋不定中给空耗了过去。末了,在夏正帆与钱蕴盛给出诸多参考意见的情况下,周明海还是没拿定主意。接人出来,他是顾虑重重;不接人出来,他又忧心忡忡。实在是左右为难吶! 心情自然就好不了,本该在这个晚上谈的紧要事,周明海也不想谈了。 既如此,那就散了吧! 主人心情不好,不能送客出门,礼数上确实是不周,但两位客人并不介意,谁没有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呢,当理解则理解。 出得门来,夏正帆本欲护送钱蕴盛归家,却因钱蕴盛婉言相拒而作了罢。 夏正帆将钱蕴盛送上车,才转身,相距几米远的地方,一辆雪弗莱车就开了大灯,将他所立之处照了个雪亮,倏尔,大灯灭了,小灯闪烁了两次——有人打出了安全信号。 夏正帆信步走向雪弗莱车,刚近车身,前座的车窗开了,谢振华探出了头低呼,“老……” “别说话,”夏正帆低声说,“一直向前开,去前面第三条弄堂口等我。” 一阵错愕之后,谢振华赶紧缩回了头,驱车绝尘而去。 这边厢,谢振华才走,那头钱蕴盛就命司机将车调了头,朝夏正帆站立的地方开了过来。车未停稳,钱蕴盛就打开车门,身子向另一侧靠了靠,让夏正帆上车。夏正帆扶着车门,一闪身,就跳上了车,顺势关上了车门。 夏正帆刚直身子,司机就下了车。 表兄弟俩侧着身子面对面而坐,各自替对方看着身后,这才开始了交谈。 夏正帆:你怎么看? 钱蕴盛:不好说,就我个人的看法而言,他不像是在做戏。 夏正帆:那你打算帮忙吗? 钱蕴盛:你这么问,可就幼稚了,我以为,我今天晚上的态度够明确了……(自嘲一笑) 夏正帆:我知道了,那个人呢,最近有没有来打扰你? 钱蕴盛:呵呵,魑魅魍魉,能成什么气候。 夏正帆:他那样的人,不得不防,要小心为上才是。 钱蕴盛:千小心万小心,还不如坦然面对来得好,你就不必太过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应付他。 夏正帆:好吧,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钱蕴盛:把这份电文,交给你的人,让他连夜发出。 夏正帆接过写在烟盒上的电文,瞟了一眼内容,随即皱起了眉,“很急?”马上就收电文入怀。 “非常急!绝不要过夜。”钱蕴盛郑重其事。 夏正帆下了车,招呼了钱蕴盛的司机一声,朝与谢振华相约之处相反的方向紧走几步,身影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目送钱蕴盛的座车离开,夏正帆才从黑暗之中显了身,赴约去了。一段只需花十分钟就可到达的路,夏正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停靠,足足磨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诡的是,谢振华却不在地头,这让夏正帆心头一颤,掉头就欲离开,才迈开脚步,身后就有了响动,明显是汽车引擎声。 猛一回头,谢振华已驱车抵近,停了下来。 夏正帆奇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振华催促说,“先上车!一会再跟你解释。”焦急溢于言表。 夏正帆依言拉开后门上了车,还未拉上门,谢振华就发动了车。车一动,夏正帆注意到,一辆三菱轿车,一直紧紧地咬在雪弗莱屁股后面。 有人在跟踪。这个发现,夏正帆顿觉非同小可。不过这种事见多了,就有了经验,想慌乱也慌乱不了。但凡遇上这类事,不能慌要镇静。他不慌,谢振华慌,那可能是因谢振华的责任心所致吧,这就是关心则乱。于是,他拍了拍谢振华的肩,“不要慌,稳住阵脚,把车朝七十六号开,到了那,你就停车,我倒要看看他们敢做个甚?” 夏正帆的镇静,十分适时地传递给了谢振华——紧张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了下来,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不觉间,连车速也放慢了下来。 这就对了,遇事从容以对,才能解决问题。 开了一段路程后,谢振华完全平静下来后,问了句连自己都感觉轻松的话,“去七十六号的路该怎么走?我迷路了。” “现在我们在愚园路,你一直向西开,到路口,你向右转,沿着忆定盘路一直向前开,在经过前方的三岔路口时,你转向朝东而行,一直开到路口,再向左转,直至看到那块标有极司非而路76号门牌,你才停车。” 车抵七十六号大门前,还未停稳,夏正帆就打开了车门,下了车,径直朝一直跟在他们车后的那辆车走了过去。这一路上,那辆车始终与他们的车保持着五到六米的距离,他们的车停,那辆车也停;他们加速,那辆车亦同加速。 第65页 后面的车,跟得如此反常、不专业且明目张胆,这引起了夏正帆的好奇心,以至于他不顾谢振华的阻拦,大摇大摆地去会那辆车上的人去了。 随着夏正帆走近,坐在后面那辆车上的人,不闪不避,主动打开了车窗,跟夏正帆打起了招呼,“夏老弟,你受惊了,是我!” 是李逸群。 “哦,原来是李部长啊,”夏正帆故作讶然状,夸张地大声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确实受惊了,所以我专程登你这衙门寻求保护来了。” 李逸群闻声开门下车,走到夏正帆面前,讪讪一笑,“实在是不好意思!”一笑过后,他看向了载夏正帆来的那辆雪弗莱,疑虑顿起,“那位小兄弟是……” “小段,快过来见过李部长!”夏正帆朝谢振华喊了一嗓子。 谢振华依言下车,双手抄在裤兜里,缓缓地踱步到夏正帆身旁站定。 谢振华个子高高瘦瘦的,长手长脚的,走起路来腰板挺直,颇有点异形异态,引得李逸群放肆地将目光停留在了他身上良久才挪开——对谢振华,李逸群并不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待李逸群的目光挪开,谢振华主动跟李逸群打了招呼,“李部长好!” “好!”李逸群傲慢地哼了一声,端起架子,以训斥的口吻训谢振华,“你刚才那么慌张干什么?好似做了亏心事般。” 谢振华作委屈状,解释说,“我那哪是慌张啊,我得替我们大队长的安危作想嘛,这沪西实在是不够太平,他若有任何闪失,我岂不是失职了。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把你的车当作了……” 李逸群老脸一红,恼了,挥手打断谢振华的话,“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顿了一顿,李逸群向夏正帆发出了邀请,“都来这里了,进去谈谈?” 话音刚落,谢振华就抢先作了答,“李部长,你看这天色已晚,改日吧!明天我们大队长还要去苏州呢。”他在暗示夏正帆,那份电文,他必须连夜发出。 一接到暗示,夏正帆不由在心中暗贊谢振华机灵,面上却不假声色地喝斥道,“我让你说话了吗?赶紧给我滚,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滚就滚,谢振华气呼呼地掉头,回到车上,开车走了。 谢振华一走,夏正帆就随李逸群踏进了七十六号。 故地重游,即使是在晚上,夏正帆也受到了空前而热烈的欢迎。 虽说正值半夜,但待在七十六号之内,尚未归家的人,并不见得比白日少。看得出来,这些人在他到来之前,正处于莫名的兴奋之中,一个二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正摩拳擦掌,准备为某事大干一场。 通常出现这种情形,就是要杀人见血的前奏了。 忽然间,夏正帆内心打了个突,莫非这么快就要行动了!? 是要行动了。 行动的领头人是乌二,正背对着他和李逸群,给其他参与行动的小特务逐一分派枪枝弹药。 夏正帆问乌二:“这么晚了,你们还有行动?” 乍一听到夏正帆的声音,乌二惊得手一颤,拿在手中的子弹,差点儿就脱了手。转过身,乌二低眉低眼,态度好不恭顺,“是啊,今天上午……”当他目光扫过李逸群,心头剧震,马上就闭了嘴。任谁处在他的立场,都会这样想:莫非是东窗事发了。 仅几秒,乌二就镇静了下来,他完全可以确认:那件事一直都是秘而不宣的。 那,夏正帆怎会现身于此?最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夏正帆不是和李逸群,前一阵闹得不可开交了吗,几时又冰释前嫌了? 李逸群哪谙夏、乌二人之间的牵扯,只当乌二出于保密的需要,在提防着夏正帆,心下颇不以为然,半嗔半怒说,“乌二,夏大队长一直都是咱们的自己人,他这才去财政部高就几天吶,你就跟他生分了?!” 岂敢! 乌二定了定神,丢掉先前的拘谨,兴奋莫名地说,“军统那位代号为‘鹞子’的高级特务,与军统上海区、忠救军(忠义救国军)等部门的负责人,将于今晨九时左右在锦江饭店……”乌二兴奋归兴奋,却是一字都不敢再多说了,就在刚才,他分明看到黑云在李逸群脸上若隐若现。 夏正帆一听,乌二等人不是因中储券而行动,心内顿时一松,跟着是一紧。乌二所说的那个代号为“鹞子”的人,还真令他牵肠挂肚。夏正帆很想鼓励乌二讲完未尽之言,但一看李逸群板着个脸,便知恐怕不能如愿了。 于是,他立刻放弃了原有的盘算,以半是玩笑半是正经的口吻说,“可别打草惊蛇,闹个鸡飞蛋打哦!”不能详问,探听下乌二所言的虚实,还是可以的。 “这你就过虑了,哈哈!”乌二有些得意,“放心吧,有罗处长和余处长的鼎力相助,出不了什么事!” 罗处长,罗之江,夏正帆认识,从前是行动处副处长,自任秋明下狱后,就被李逸群扶了正,接管了行动处,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余处长,夏正帆就不认识了,他不知何时又冒出这么个人物了。 夏正帆把疑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给李逸群看,他期待着李逸群能替他释疑解惑。不经意间,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乌二一提到余处长,李逸群的面部肌肉就不停地在抽搐——如是看来,那个余处长是个见不得光的人物哩! 第66页 李逸群拉了拉夏正帆的衣摆,“借一步说话,”言毕,李逸群朝二楼努了努嘴,“顺便喝杯茶,解解乏罢。” 一听到李逸群发出的邀请,夏正帆便知道李逸群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爽性一笑,“好!”抬脚就走。李逸群紧随其后。 两人这一走,就走到了二楼,进了电监室(电讯监听室)。 久未来电监室,夏正帆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在他的印象中,七十六号的电监室,是个摆设,可有可无。内中的三名电讯员,两台老旧收发报机(一台运转良好,另一台时好时坏)。一到上班时间,不是人玩机器(收听、录音),就是机器玩人(修理),他就没见电监室名副其实发挥过作用。 而现在,电监室是名副其实了,不大的房间,四周不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电讯器材,还多了好几个人。最突出的人,恐怕就要数那个脑袋硕大、个子矮小、骨瘦如柴的中年人了。打夏正帆一进办公室起,“大脑袋”就一直在绕着斗室打转。 旁人见了李、夏二人,都会马上起身主动打招呼问好,唯独“大脑袋”始终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对夏正帆如斯,对李逸群亦是如斯。 夏正帆不禁对此人产生了兴趣,贴着李逸群的耳畔,窃窃私语,“这活宝,你打哪弄来的啊?” 李逸群狡黠一笑,卖起了关子,“此人的来历,颇有些曲折,现在我暂且不说,以后再向你详细介绍。”顿了顿,李逸群继续说,“不过,我得慎重提醒你,不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的耳力好着呢!” 李逸群所言不虚,大脑袋竖起耳朵,动了一动,指着自个儿的鼻子,“你们是在说我吗?更正一下,我可不是什么活宝,我是刚上任的电监室主任!”显然,他对方才夏正帆之言,有些耿耿于怀。 真他妈的见鬼了,哪有这么聪敏的耳朵? 夏正帆暗忖,刚才自己不过是用耳语般的音量与李逸群说话,距那个“大脑袋”至少有七八米远——那傢伙怎会听到他说话的? 哼,恐怕绝不是听到的,定是看口型看来的。 于是,夏正帆抬手遮住嘴,照旧用与先前的音量,跟李逸群说悄悄话,“这个‘大脑袋’,还真会装神弄鬼,他能有那么好的耳力?我才不信!” 话音一落,大脑袋马上接了腔,“你说我在装神弄鬼?!那好,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我让你站在二十米远的地方,用同样大的声音说几句话,完了,我若能把你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给重述出来,你给我一千元。反之,我给你一千元!” “赌就赌!不过一千不够刺激,一万吧!”夏正帆笑了。 “你输定了!”李逸群好心地提醒夏正帆说。 “未必!” 李逸群一语成谶,夏正帆输了。 输了一万元,夏正帆一点都不心疼,当场就兑现了赌金。赌金是管李逸群借的——这钱,他借了也不用还,李逸群正有求于他呢,就权当他预支好处吧。 赌帐一了清,夏正帆提出,还要再赌一把,“大脑袋”嘻嘻一笑,二话不说应了邀。 再赌,就要行新规则,夏正帆提出,必须要有李逸群参与,即李逸群与他对话一完,“大脑袋”能一字不漏地把二人交谈的内容给复述出来,他就再给大脑袋一万元。“大脑袋”不知夏正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恃听力了得,想都不想,点头就同意了夏正帆定的规矩。 于是,夏正帆重新站回了原处,李逸群站在了他对面,而“大脑袋”背对他二人而立,为了让夏正帆输得心服口服,“大脑袋”主动掏出手绢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李逸群莫名其妙面向夏正帆而立,他闹不懂夏正帆在打什么哑谜。当交谈开始时,他马上就知道夏正帆凭什么在跟“大脑袋”赌了,照夏正帆的谈话法,“大脑袋”若能听见,那就是神仙了——“大脑袋”输定了! 夏正帆从头到尾,都与他李逸群在用口型交谈。 毫无悬念地输了,“大脑袋”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把还未捂热乎的钱,又还了回去。 接下来,沮丧的“大脑袋”,好几次都欲张口向李逸群问个究竟,都让李逸群支吾虚应了过去。李逸群压根就不愿为其揭开谜底:此人太过恃才放旷,让其受点挫折也好。 刚赢回来的钱,夏正帆未马上还给李逸群,翻腕就给了大脑袋,说,交个朋友,这笔钱权作见面礼吧。大脑袋先还哭丧着个脸,马上就笑逐颜开,十分主动地作了自我介绍,他叫余玠。 夏正帆先是一怔,跟着就笑容满面,热情地抓住余玠的手,紧握住不放,口中表过久仰大名之类的套话,就开始向外掏起了溢美之词,直把余玠吹捧得心里热乎乎、暖洋洋的,连必要的谦逊之词都不会说了。 余玠这般不禁夸,惹得李逸群心中暗自腹诽不止,而夏正帆对余玠的过分热情更令李逸群心里很是吃味儿。 夏、余二人虚情假意的表演,李逸群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背过了身,自顾自抬头望向漆黑一团的夜空,发起了怔,以至于那二人背着他低声说起了悄悄话,他都全然没注意去听个只言片语。待他埋头转身,将目光转回那二人身上时,谈话已是尾声。 第67页 毋庸置疑,二人定是谈了些见不得的事,看那笑——贼兮兮的。笑就笑罢,至于笑那么夸张吗?可是那样诡秘的笑,并不避讳他,令他嵴背上有种凉飕飕的感觉,瘆得他心里直发慌。 这让他疑神疑鬼了起来,别不是又在算计他了吧。上次给夏正帆算计了一次,整得他灰头土脸,至今还心有余悸——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什么了? “你们在笑什么?”李逸群忍不住问道。 夏正帆爆笑一声,向余玠伸开手掌,“给钱!” 余玠嘻嘻一笑,大大方方地数出一千元给了夏正帆,“你可真是李部长肚子里的蛔虫,连他将要说什么话,你都一清二楚!我服了!” 夏正帆接过钱,对余玠的夸奖坦然受之,“那是!” 李逸群恍然间就懂了,敢情这二人以他设赌呢,徒惹他好一阵担惊受怕,这俩浑蛋。心里想是这么想,但他未动怒,不值当。 ·13· 第十三章 刀光剑影 赌局一了,夏正帆就撇下余玠,与李逸群去了三楼的那间会议室,关起了门,开始他们之间的密谈。这一谈,竟是通宵达旦。 一夜未眠,两人无丝毫困意,反显得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饿的! 飢饿的感觉一阵紧似一阵,终于,腹中飢火翻腾的二人,齐出了会议室,去食堂用早饭去了。饭毕,二人本欲回到原处续谈,李夫人却带着一帮七十六号大小特务的女眷们闯了进来。 刚一见面,气势汹汹的李夫人就当众赏了李逸群两记锅贴儿,打得李逸群是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懵了! 夏正帆见状,赶紧上前当起了和事老,拉住欲进一步发作的李夫人,劝慰说,“嫂子,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好心没好报,李夫人照着夏正帆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侬也不是好人,昨天晚上,侬肯定是和我家老李出去乱混了。” 瞧这话说的,夏正帆当即哭笑不得了起来,退至一边,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去了。 少了夏正帆的羁绊,李夫人顿如猛虎下山,举起手袋恶狠狠地击向李逸群,“我让你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老娘我打死你个花心大萝蔔……” 闹剧才起了个头,就随着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向尾声出熘了。 挨打的是李夫人,出手的是李逸群。但,尾声尚不是真正的尾声,高潮这一环节还未过去——后者怒不可遏,拔出枪,贴着前者左耳耳廓放了一枪,当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前者当即就吓得差点闹了癔症,发了疯般抓乱自个儿的头发,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至此,闹剧才算落了幕! 李逸群红着眼,举起硝烟未散的枪,指向自家婆娘带来的那帮女将,“谁能给我说说,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旁人怕李逸群,李夫人的堂妹,新孀的黄夫人不怕,勇敢地站出来仗义执言:姐夫彻夜未归,姐姐便疑你又犯了老毛病,在外拈起了花惹起了草。再加之,今晨姐姐又风闻姐夫你们昨夜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带进了七十六号寻欢作乐,故一大早,就纠集同样是自家男人彻夜未归的小姐妹们,前来堵被窝了。 听风就是雨,这不是胡闹么! 李逸群肺都快给气炸了,举枪便欲再射,给夏正帆及时架开了,“不知者不怪!” 劝罢了李逸群,夏正帆俯身又劝李夫人,说,他可给李逸群作证,绝无此事。李夫人哪里肯信,一把抹去鼻涕眼泪,抓住夏正帆的手臂,顺势起身,重新把矛头对准了李逸群,撒起了泼。 神色虽凶,但气势全不似先前那般蛮横,明显多了一丝怯意。 至此,那帮女将才后知后觉,扯开喉咙,帮起了腔。不过,她们骂归骂,却不敢说李逸群半句不是,只敢拿自家男人开涮。即便是这样,她们照样骂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尤以乌二那婆娘表现最积极,闹得最欢、骂得最狠,不仅骂乌二,还骂夏正帆。 开始,夏正帆还能泰然处之,但听着听着就不是滋味了,特别是听到乌二婆娘骂他是杂种,一下就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几曾受过这种骯脏气,盛怒之下,一把夺过李逸群的枪,朝天就放了一枪。 枪声一起,那帮不知好歹的女人们,都老实地闭上了嘴,带着敬畏的神色,认真聆听起了夏正帆的训话:“你们怎恁地不知好歹……嗯……你们的男人,昨日未归家,那是为了公事……什么样的公事?嗯……他们在抓一名重庆分子……他们现在不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们有人要问,那他们在哪?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在锦江……嗯,这个不能说……” 等李逸群意识到夏正帆漏了风,想制止也来不及了,赶紧作了补漏工作,“你们要是不信,就在这里等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该押着人回来了。嗯!那个……事实将胜于流言!啊!那个……谣言最终将不攻自破!呃!那个……呃!那个……呃!” 说着说着,李逸群打起了嗝,一声响过一声,一阵长过一阵,呃呃之声,不绝于耳。 第68页 夏正帆适时作了结束语,“对,你们既然都来了,那就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等吧!”聪明如他,怎会不知李逸群的心思。既如此,那他就留着不走,以示清白。 李逸群哪还有心思管夏正帆,接二连三地打嗝,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夏正帆见状,连忙对李夫人说,“快!你去找点白糖来!餵他吃下去,立马见好!” “嗝死他,拉倒!”李夫人气呼呼地说。 夏正帆白了李夫人一眼,责备道,“他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嗯!” 李夫人脸一红,讷讷不成声。自知方才言行甚为不妥,也就不再赌气,赶紧奔向食堂,给李逸群找白糖去了——此事绝不能假手他人,李逸群很怕有人下毒暗杀,所以他在家之外的地方,从来不吃非李夫人亲手准备的食物,就连喝的茶水,都是专门从家里带的。知夫莫若妻,李夫人是非常了解李逸群的。 作为外人,夏正帆对李逸群也很了解——李逸群陪他进七十六号食堂吃早点,只吃李夫人亲手为其准备的饼干,别的东西,他是一口不沾! 至于这般小心翼翼吗!? 一勺白糖治打嗝这种偏方,对别人或许管用,对李逸群未必管用。嗝照样打。片刻不到,李逸群竟心跳加速,大汗淋淋了。 这病来得实在是太巧、太急,通医理的夏正帆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他让人找来一张练习大楷的黄色土纸,捲成菸捲状,燃着了火,让李逸群当纸菸吸食。李逸群依言吸了一口,顿觉有股浓烈的清草气息,沁人心脾,跟着胃部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使他直欲作呕。呕,终究是没呕出来,打嗝的症状却明显见轻了不少。 见轻不少不等于完全好彻底还得作进一步治疗,接着,夏正帆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枚铜元,照着李逸群的嵴椎骨第一节上方用力刮摩了起来。那里正是大椎穴所在,稍一用力过猛,就能送李逸群去见阎王。机会甚是难得,但夏正帆没那么冲动,杀一个李逸群固然是好,搭上自己性命这种赔本生意,他不屑于做。 经夏正帆这般用力摩刮,李逸群时而感觉痛苦,时而感觉舒坦,好不狼狈——当着众人的面,有点丢人现眼! 不过,好处是明显的:嗝,不打了。 这喜得李逸群欣然作声,“我没事了!” “废什么话,给我闭目静养罢!”夏正帆没好气地说,不觉间加重了手上的摩刮之力。 李逸群吃痛,惊叫告饶,“轻一点!” “知道痛就对了!”夏正帆缓了缓手上的劲道,俯身贴近李逸群的耳畔,低语道,“归根结底,这是你自找的,吃早点时,你该先把那几块饼干吃下去,再吃那根辣椒,就没这事了。今天幸好是我在这里,否则,你这条命就叫阎王爷收去了。你说你这叫什么?照我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被夏正帆这般抢白,李逸群不敢发恼,面色微微一红,连忙辩解说,“我吃不下啊,才吃辣椒开胃……”未尽之言,被夏正帆突然照颈椎一拍,给打断了,“哎哟!”叫过疼之后,李逸群立马老实了。 “我是故意的!”夏正帆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气,“你瞧,实话实说多好?!” 十点钟不到,乌二就带着人回来了,张网以待的围猎行动不成功,“鹞子”压根就没自投罗网,换言之,行动极有可能是漏了风,所以…… 这个结果,令李逸群的打嗝彻底见好了,既有意外吃惊的偶然,也有意料之中的必然。 偶然是,夏正帆并不似宇多田说那般与“鹞子”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并一直在为“鹞子”保驾护航。事实表明,宇多田的怀疑,是无根之浮萍,纯属捕风捉影。必然是,七十六号内有奸细,他一直想把这个人给揪出来,通过此事,他可将范围缩小了,知道“鹞子”重要性的人,总共不超过那么几位:他、宇多田、乌二、罗之江、余玠,另外就是七十六号的机要处处长兼人事科科长钱维民了,利用排除法,首先排除他与宇多田二人,其他四人皆有嫌疑…… 偶然、必然都有了,还有悻悻然,他这齣苦肉计是白使了:自虐了半天,差点把命都送掉。绞尽脑汁想了几天,想出来的圈套,根本就套不住夏正帆。 从头到尾,夏正帆都很无辜嘛——在围猎失败的情况下,再变相软禁夏正帆,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举动了。 放人罢! 浓雾不请自来,渐转浓,夜色如雾一样聚拢,渐转深。 上海春天的雾,有别于重庆:浓,无碍于人的视线;密,无碍于人的行走。雾霭之中,入目的一切,都介于朦胧与清晰之间,视乎于距离的远近。倏然而亮的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振华看到了影子,不是他的影子,是夏正帆的影子。影子不是静止不动的,影子跟随着他的主人且静且动,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谢振华小心翼翼地踩着夏正帆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终于,两人走到了愚园路附近的愚园公园。经过一段长长的花影扶疏,两人的身影没入了那片黑漆漆的小树林。黑暗之中,两人谁也看不见谁,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夏正帆听到谢振华喘气很重,似乎是很紧张,谢振华听到夏正帆的吸气声,很轻,十分淡定。 第69页 待到谢振华呼吸匀静下来,夏正帆问,“今天白天,你去了哪?电文已发?” 谢振华答,“已发。不过,电文不是经我之手发出,而是转给成区长,由上海区的电台代发。复电到手,我才回来。” 夏正帆心中一惊,“什么?你的那部电台呢,为何不用?” “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我刚打开电台,电子管就烧坏了……” “慢……”夏正帆疑道,“你说电子管烧坏了,这很不正常,电子管只有长时间使用,才会导致这种情况。不对!”话锋一转,“电台?是你们当中的谁在保管。” “是我……”谢振华迟疑了几秒,又说,“出事之前,是她。” 夏正帆追问,“也就是说,出事之后,电子管已经损坏?” 不安,毫无预警地自谢振华心间一闪而过,“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电子管是在电台使用过程中烧坏的。” 夏正帆心中稍安,“哦,是这样……另外,你们以后不要再和成理君有任何联繫……此人太过刚愎自用,迟早会出事。唉,腥风血雨,恐怕要降临上海了。” “老夏,你说腥风血雨,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夏正帆不作正面回答,“你不用太明白,我只要求你,往后採取任何行动,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你是说,那件事吗?若你所说的腥风血雨与那事有关,我难辞其咎。对不起。” 黑暗之中,谢振华涨红了脸。 夏正帆喟然长嘆,“道歉就不必了,事情已经发生……最近风声会很紧,我就不再与你联繫了,你多加小心!另外……”尾音落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她,你要多加注意,一旦出现任何异常举动,你相机行事……但愿我的担心是个错觉吧……” 异常举动?相机行事? 谢振华愣怔了半天,回神之际,夏正帆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夜更深了。 三月十三日,傍晚时分,天尚未黑透,初春的闷雷,颇有严冬峭寒的风,携着噼头盖脸的暴雨,骤然间降临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眨眼间的工夫,寒风一阵比一阵紧,毫不留情地将白日里和煦的阳光带给地面的温暖赶出了老远。 这日老天爷出奇地慷慨,洒了几滴硕大的雨珠,还觉不满足,干脆将天幕撕开了个口子,改瓢泼般地向地面倾泻。 至深夜,雨势不见丝毫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这样的深夜,不时侵袭的寒潮,将住在霞飞路1141弄的人们早早地催进了温暖的被窝;就是没上床的,也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暖洋洋的壁炉边上,懒洋洋地猫着不动了。 风声、雨声,还有脚步声…… 不只是脚步声,时高时低的汽车引擎轰鸣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穿透重重的雨幕,将这杂乱而粗重的声音,送进了尚未入睡的1141弄住户耳里:在几近无人夜行的寒夜里,有夜访者到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脚步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人眨巴几下眼睛那么短的时间,就没有了。然而,扰人耳根清净的汽车引擎车却不见小,长时间的轰鸣甚至引起了耳膜的共鸣,惹得听闻者的脑袋一阵嗡嗡的发响,哪还能集中得了精力去注意其他的声音。 分神的当口,1141弄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引擎的轰鸣声还没消失,“哒、哒、哒”,这种像机枪发出的声音,毫不费力地把1141弄住户们的神经绷紧了,引得他们心头一阵乱颤,“坏了,莫非是日本人打进法租界了!” 也难怪1141弄的住户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多为八一三淞沪会战后举家迁入租界的华籍居民。但凡有密集枪声响起之时,他们很难不把枪声与最爱不宣而战的日本人联想到一起。 一时间里,小孩们哭的哭、闹的闹,女人们少不了应景大声尖叫几声,唯有男主人们尚还算镇静,拼命地打手势制止哭闹。 在男主人们的心目中,生怕刺激了存在于想像之中的“日本人”,更正下,是日本人的“兽性”才对。 民国二十六年冬,日本人在南京一手制造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留在他们心底最深处的阴霾,在这个寒夜,再次被唤醒了。 稍事劝慰女人孩子安静几分后,到底是男主人们有大主意,立刻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进地下室。于是,刺骨的寒冷可以不在乎了,早已爬上了床的,钻出被窝来了;坐在壁炉边的起了身,皆故作表情上的镇静,却难掩行动上慌张——御寒的衣物都不曾多带。 地下室,平日里连家里佣人都鲜少光顾,潮湿且阴冷,一点都不比此刻外面好半分,这会躲难要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主人走在头里,佣人紧随其后,一大家子人,一窝蜂地钻了进去。 地下室的门一关,地面上的灯火辉煌给阻隔在了外面,还有刚刚激荡在耳畔的枪声。 虽说枪声完全给阻隔在了那扇厚厚的房门之外,但至少不再那么刺激人的神经了。男主人方才还忐忑不安的焦虑,这会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不管是真的安全还是假的安全,有一点他们非常地笃定,那就是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第70页 前后也就一顿饭的工夫,枪声渐渐地稀了下来,没有持续的枪声,更没打仗时才会听到的炮弹爆炸声,回荡在人们耳畔的,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了。 有枪声时,人们慌乱一阵之后,倒还能故作镇静。没枪声时,反而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潜意识里,无论是西方世界的上帝,还是东方世界的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都成了他们赖以祈祷的对象,祈祷不外乎一个内容,祈求各方神明能保佑就保佑,只要别让灾难太轻易降临到头上就成了。 ——谁都知道,真的灾难来了,躲,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听天由命吧! 还好!祈祷仿佛还是管用的!在众人想像中,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砸门声,从头到尾也不曾响起过。 雨,渐渐地小了下来,至天明时分,停了。 当清晨第一缕晨曦,透过地下室上方的小窗照进阴暗的地下室。存在于人想像之中的恐怖场景,并未如期降临。 从喧闹,到死寂,待在地下室躲难的人们,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等待。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雨虽停了,不过气温依旧很低,包裹在众人浑身上下的寒冷,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们,这一夜的冻馁,已经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 恐惧依然未远走,但希望开始降临人们的心中,“危险也该过去了吧?” “应该——过去了吧!”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心中,这般不肯定地告诉自己。 在犹豫回到地面上,还是不回到地面上的纠结之中,无法再随遇而安的身体,左右了拿主意人的决定,“瞧瞧去吧!”这话是对最靠近门边的僕人说的。 被点了差使的僕人,顶着满头的蛛丝灰尘,弯着身躬着背,一熘小跑贴近洋房向外的落地窗,将窗帘拉开了很小的缝,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开始向外张望。 初看时,还战战兢兢的,转瞬,手不颤,脚不抖了。 咳,没什么事了!弄堂里哪有什么想像中的日本兵? 日本兵倒没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着法租界巡捕房那身黑皮的安南巡捕,以及那些灰制服的华籍巡捕,倒是不少。 这些平日里鲜少出现在弄堂里的人,正三三两两地散立在弄堂小道的两侧,或抽着烟,或聊着天,或把玩着手里的警棍,看情形,他们正在等什么人。 看到这些平日里不怎么讨喜,此刻却倍感亲切的人,打探消息的僕人,悬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地——没事,昨夜就是虚惊一场! “就是虚惊一场!” 僕人十分肯定地为昨夜的闹剧下了结论。 闻言,尚还躲在地下室里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紧绷的神情,一下放松了不少,略略地整理了先前的狼狈,重新端起主人的架子,一下就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带头走出了地下室。 一回到地面上,同患难了一夜的僕人们,识趣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赶紧各司其职去了。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服侍主子添衣的添衣。 一阵手忙脚乱将一切收拾停当后,巡捕房那些三道槓巡捕也上门了。 巡捕上门就没好事,问的就是昨夜之事。 问题一:昨夜有听到枪声么?时间大概是在几点钟? 回答一:有!大概十一点来钟吧! 答者心里暗自不爽,言,“昨夜打枪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答者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愤愤不平,把昨夜的遭遇,都归咎于巡捕房反应不够及时。却忘记了,没有接警,叫巡捕房怎么及时反应,报警是他们做的事,可惜的是,那会儿六神无主,有时间找地缝藏身,哪想到过弄清状况,然后报警——说别人是二百五的,自个就是二百五! 问题二:那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回答二:没有!当时还以为是日本兵打进来了。 闻言,巡捕们一阵错愕之后,笑得乐不可支。答者讪讪地赔笑,涨得如猪肝色的脸,难堪到了极点。 问题三:为什么不多留心一下? 回答三:岂敢,哦,不!是不敢! “这可不是客气,是真不敢!”答者心里如是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小鬼子和远在欧洲的德意志国和义大利国结了盟,听说法国都给希特勒的军队占了,什么时候小鬼子心血来潮,真打进了法租界,那也说不定。留心?做人不要那么好奇么!这样可以活得长点,子弹又不长眼睛的! 问题四:认识10号别墅的住户吗?你知道他们平时和什么人有过节吗? 回答四:见过几次面,不熟! 就这个问题,回答者更干脆了。到这时,回答者弄清楚了一件事,敢情昨夜的枪声,是从10号别墅传出来的。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觉间多嘴问了句,“劳驾,您知道10号别墅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死人了呗!”负责询问的巡捕翻了翻白眼,算是表达了对刚才答问者一问三不知的不满。 “噢……”长长的一声惊嘆之后,答问者顿然恍然大悟,惊嘆之余,好奇又感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么死人了?为什么事呀?”在没有危险的时候,好奇心很自然地就恢复正常了。 “那么好奇干什么?”巡捕愈加不痛快了,到底谁在盘问谁哦? 第71页 巡捕们聚到了各自领队的探长身边,汇报所了解到的情况,待探长们聚头的时候,相互一对各自手下交来的询问笔录,却发现,或许有这样那样表述上的差异,询问结果却惊人地一致。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偌大的一个弄堂里的住户,竟无一人留意过昨天深夜出现在1141弄的是什么人。不但没有人留意过,细问这些人昨夜在干什么,无一例外地回答,在避难! 这样的结果,令到场的总探长薛云峰心内突生一股无名火,顿时破口大骂,“一群白痴,避难,避什么难,他们怎么不去死?” 一声暴喝,在一条道到底的1141弄传出很远,人人都听见了骂了什么,他们可不是什么白痴!群情顿时汹涌了起来,就近站在门边的,探出了头,趴在窗边看热闹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南腔北调顿时吵成了一片,中心意思就一个,薛云峰没口德,说话也忒损了点,青天白日的,好端端地,凭什么咒人死? 一人难敌众人嘴,招架不住的薛云峰,自知理亏,也就无心应战,立马就掉过头,在部下的簇拥下,走向了他该去的地方——1141弄10号花园别墅。 就在昨天那个奇冷的夜里,这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而且是一桩恶性的灭门案。 当然,说灭门案略显夸张了点:十一人中枪,六人当场殒命,还有五人重伤。 死去的人,自然不会再醒过来,暂活的那五个人,据负责在医院守护的巡捕报告,幸存者生命垂危,情况并不令人乐观,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凶案现场在10号别墅二楼,具体点,是在二楼的楼梯口。 本应是在人体内流动着的鲜血,从二楼顺着楼梯,一直蔓延到一楼的大厅,凝固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褐红色血团,让人在触目之初,倒也不觉得那么惊心了。 打量了一眼血团,薛云峰没作过多的停留,带着部下就准备开始踏着楼梯向二楼走。 还没踏上第一步楼梯,薛云峰就发现,一楼到二楼这段不长的距离,却并不好走,巡捕房那位最德高望重的陈法医官,没少用粉笔圈出他自个认为十分重要的痕迹。这白色的粉笔圈一多,能让人下脚的地方都几乎快没了。 薛云峰当即放弃了准备上楼的举动,老实地呆在楼下静候。等法医官勘验现场,他再上去做做官样文章,今日该做的事,就算做完了。谁料想,这一等,竟是好等,从早晨七点直至中午一点,该受的寒风也受了,负责勘验现场的陈法医官还没完事,薛云峰心中好不焦虑。 好几次,有殷勤的手下想要去催促陈法医官加快进度,都给薛云峰制止了,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这么拖宕,自有他的道理,还是耐心地静候结果吧!” 说是让别人耐心,薛云峰可没那么耐心,可不是么,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他可是滴水未进。为了保护现场,喉咙发痒多时,连特意带的吕宋菸丝都还没抽上一袋,握着胡杨木菸斗的手,正因为菸瘾的侵扰而发着抖。 约几分钟后,一颗头发花白的大脑袋,从二楼的转角处探了出来,朝薛云峰挥了挥手,“你,上来吧!其他人给我原地等候!”不是当官的人,却官架子十足。 还没等薛云峰有所回应,那颗大脑袋又缩了回去,压根就不理睬其他人愠怒的神色。 “咳,这老头子!”薛云峰很无奈地沖部下们耸了耸肩,一个人单独上了楼,不过上楼这个费力啊,对体态偏胖的薛云峰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只见他踮着脚尖,学青蛙跳一般,向目的地“蹦”了过去。 “看!” 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被陈法医官不由分说地递到了薛云峰的眼皮底下。 刺鼻的血腥味,令薛云峰轻轻地皱了皱眉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才伸着脖子,端详起了那团血糊糊的玩意,不就是一颗子弹么,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法医官眼神之中充满了睥睨之意,挖苦道,“呵,还有你不懂的?你当了总探长,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呀!” “……” 对陈法医官的冷嘲热讽,薛云峰一时间竟哑口无言,跟陈法医官比,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更何况于,领他进门的师傅就是陈法医官,就算师傅说话再刻薄,他都不能介怀的! 一句话就闹了个冷场,陈法医官本意不在教训谁。他叫薛云峰上来的目的,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要给其一些建议。而这个建议的内容,只能他们师徒二人才可以知道。 “这是9毫米帕拉贝鲁姆式手枪弹的弹头,”陈法医官解释过手中的弹头之后,弯下了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弹壳,将底火朝向薛云峰,补充道,“击发子弹的枪,很可能是南部式冲锋鎗,不是德国人造的mp38……” 下面的话,陈法医官觉得多说无益,点到为止就行了。 薛云峰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老头子分析得这么细,分明就是在暗示他,凶手是谁。而另一层意思则是——线索是有了,但鑑于这案子的复杂性,有线索也只能视作没线索处置。 具体该如何操作,薛云峰觉得还是该问一下自己的师傅,“那依您的意思,我该如何处置才算是恰当呢?” 第72页 “登报,发个悬赏通告吧!内容是,神秘凶手雨夜现身法租界,农民银行宿舍喋血,巡捕房誓拿凶手,悬赏重金若干,凡……” 面对一地的血迹,陈法医官实在不忍心再往下说了。他知道,即使悬赏得再多,都不会有人提供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也许,说不敢更恰当一点!他所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和稀泥、装糊涂的务虚方案。 简言之,就是,声势上不输于人,行动上无动于衷。 “这样不太妥当吧?” 薛云峰显得顾虑重重,採取只造声势不行动的处置方案,上司那里好糊弄,一句“无头公案”就过关了。他所顾虑的是那些苦主们身后的势力: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对那头,他无任何姿态就没办法交代啊!他这里确实是有天大的难处,但人家那里会体谅吗?搞不好还把他视作与日伪暗地勾结的汉奸,背地里朝他打黑枪,那他岂不是冤枉哉! “不妥当?”陈法医官面朝西边抬了抬下巴,冷哼出声,“这个案子明摆着是沪西那帮人所为,你能对他们做得了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晓事!”沪西那帮人,说的是七十六号的特务。 “我是担心重庆方面的反应,您也知道,他们……”薛云峰支吾了起来。 见榆木疙瘩还没开窍,陈法医官不得不善意地提醒薛云峰,“我告诉过你,要你公开宣告缉拿凶手,没说不公开,是吧?” “对呀!”薛云峰眼睛倏尔一亮,他所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好了,现场你已看了,就赶紧走人吧!这么血腥的场面,你瞧着也不觉得噁心?”陈法医官挥手赶人了,于转过身的瞬间,他刚才刻意示人的冷漠,再也维繫不住。盈眶的热泪,顺颊而下,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往生了,黄泉路上走好!” 薛云峰以为陈法医官见不得死人的菩萨心肠又在作祟了,也不避讳,低声嘀咕道,“这老头……” 虽总有唐突的大雪造访,却无阻西安的春天降临。老树春发的新芽,无惧强弩之末的严寒,顽强地立在了枝头,一派生机盎然。 眼前如此富有诗情画意,戴笠却无心伫足观赏。 他在保镖的随扈下,踏雪而行,要去拜访一个人,主人家在梁府街女子师范学校内,主人的身份是女子师范学院的一名数学教师。 算起来,戴笠与此人是故交。 数学老师有名有姓还有字号,姓秦,名沛沣,号,正民。 两人相识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那时,秦沛沣还不是数学教师,是滙丰银行上海分行的襄理,专管借放贷事宜。一日,戴笠奉命前往该行,洽谈一笔贷款以资军费,与秦沛沣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谈话间就把贷款办了下来。秦沛沣做事精明,接人待物长袖善舞,当时就给戴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次想说服秦沛沣替国民政府效命,皆被秦沛沣婉拒,但这无妨两人成为知己朋友。 现在,戴笠命成理君指挥人在上海大搞金融战,第一回合就落了下风,他突然想到了秦沛沣这位精通金融运作的高人,也就动了劝其出山的念头。 要说从前,有某些政见上的原因,两人不能共事。但如今国难当头,以他对秦沛沣的了解,只要他把邀请一发出,秦沛沣断不会藉故推託,而且还会慨然赴命。让他如此信心满满的原因,是他手下的情报人员通报,秦沛沣在上海因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愤然辞职还归故里,做了一名教书匠。 有此高节的人,若对其晓之大义,动之以情,安有不为国效力的道理? 戴笠行事,有时全凭心性使然,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会立刻行动,因此,他在兰州特训班视察之事一完,就立刻飞到了西安,想要让这位久不问世事的老朋友出山。 戴笠一见到秦沛沣,心顿时凉了半截,而且,他也明白了秦沛沣为何要远避故乡,早在八一三淞沪会战,秦沛沣的腿就给日本特高课的特工给打折了,如今行走都困难,如何再度出山为国效力?原本预备好,满腔慷慨激昂的腹稿,却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戴笠失望之余,欲动身告辞。但转念一想,既然登门访客,不与主人叙叙从前之谊怎可以? 还是且留一留吧! 一通本该笑意融融的家常,两人聊得却是满腹愁绪。 愁绪满肠的人,心思很重,言谈举止也异于常人,戴笠在秦沛沣面前,难掩心中沮丧。秦沛沣是个明白人,见状,关切地问道,“雨农兄有难事,可否略述一二,让为弟的,替你开解一二?” 戴笠心本想,事关机密,还是少说为妙。当即避开话题不谈,而是把话题往秦沛沣的腿上引,“正民老弟,这西安地处西北,秋冬两季怪冷的,你这腿,无碍吧?” “唉,雨农兄,也就是你,搁其他人,我不足道之。你且听我废话几句,那帮倭奴侵我中华,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肉体之痛,哪及我胸中之痛,若非残腿拖累,此时我定会在沪上与倭奴殊死搏斗,即便是死了,我亦无憾了。” “正民老弟所言极是!”戴笠出声附和,心头却不这样想——都不良于行了,还空谈报国,这是书生意气使然,切不可当真! 第73页 戴笠心下的不以为然,都映在了脸上,秦沛沣安能瞧不出来,心一横,干脆点破了题,“雨农兄,这雪天登门造访,恐怕不只为叙旧吧,莫非是与我所专有关?” 戴笠那点心思突然被人说中,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暗自惊疑不定。待心情平复少许,虚应道,“就只是为叙旧而来,至于其他的目的,是没有的!” “咳,你就别瞒我了,上海发生的事,我都知晓了,《凶手雨夜现身法租界,农民银行宿舍喋血》,你看看这篇报导!”秦沛沣从茶几上拿起一叠报纸递向了戴笠。 戴笠循声一看,是三月十四的《大美晚报晨刊》,算算报纸从上海邮寄到西安的时间,正好是在他造访秦沛沣的前一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再做出秘而不宣的姿态,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罢了,拣不重要的说说,且看看秦沛沣有什么高见。 一听完戴笠的略述,秦沛沣连连摇头,“不妥,不妥!雨农兄,你好糊涂啊!” “愿闻其详!”戴笠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心内老大不爽,他就不明白了,他糊涂在何处。 “金融战,金融战,顾名思义,要在‘钱’字上做文章!杀几个伪储备行的小汉奸,那是武夫的盲动,只会招致以暴制暴。就算是有点成效,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这与金融战的根本,简直是离题十万八千里。”秦沛沣不知,在上海进行的金融战,本就是戴笠的一块心病,虽然效果差强人意,招致诸多非议,但也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 “老弟请继续!”戴笠求教姿态摆得更高。 “那我直言不讳了!” “但讲无妨,老弟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 天色向晚,雪未停,却难阻归家人。 踏雪访友,收穫丰,真是不虚此行! 戴笠从秦沛沣家出来,如是想。 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趔趄之后,保镖及时扶住了戴笠,言,“先生留心脚下。” “呵!好一场雪!好!”戴笠兴奋得有些神经质,回首瞥向秦沛沣的住处,眉头却皱了皱,低声喃喃自语道,“今日之话,是不是说太多了?”刚才在秦沛沣处,一高兴,说了点不该说的,以秦沛沣的聪明,不知能揣度出几分? 若秦沛沣多嘴,转告之他人,这…… 若让秦沛沣永远不要开口又若何? 此念头刚一进入戴笠脑中,他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了过去,忠实的保镖立刻扶住了他。再次言,“先生……” 戴笠挥手打断了保镖的提醒,在他想事情时,最忌别人打扰。 权衡了半天,戴笠作出了决定。 罢了! 伫立在窗前,目送戴笠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后,秦沛沣颓然坐回了沙发,额头渗出了涔涔冷汗。这会,他才真感觉到后怕了。想想刚才,有些话,说得实在是太直了点,这秉性为何就不能改改? 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改,谈何容易! 祸,自口出,西安是不能再待了! 然,天下之大,何处可容身? 秦沛沣左思右想,想到了个去处。 不过,去那里,可能吗? 只要有心,没什么不可能的。 秦沛沣很快就明白了这点。 戴笠离去后不久,有熟客前来造访,熟客开门见山,请移步安全之处。 “去哪?”秦沛沣讶然道。 “延安!”熟客答。 秦沛沣欣然同意。 临走,秦沛沣言,“想带几本书走。” 熟客笑答,“都带上吧!” ·14· 第十四章 秉性难移 秦沛沣只道自个是那“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之人,殊不知,戴笠比他更甚。这头才跟他讨了主意,那头思路又转回了原地。 当戴笠马不停蹄赶回重庆,气都还未喘匀,甲室主任就送来了几封上海区发来的特急电文,惹得他顿时火冒三丈—— 第一份电文: 三月十七日,中央银行驻沪二办事处,亚尔培路办事处(跑狗场附近)和白克路办事处(国际饭店背后),同时于当日下午四时,发生了爆炸,合计五人在爆炸中丧身。 第二份电文: 三月十九日,伪七十六号将数名(中)央银(行)行员,投入监狱,扣作人质,并透过伪《中华日报》发布一项声明: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再杀中储一人,枪毙人质三名。 第三份电文: 泓明兄(戴笠)台鉴,中银人质事件,以人质安全为虑,或报复优先?弟关镇(成理君)叩。 三封电文阅过,戴笠提起笔就拟了复电: 关镇吾弟,尔河内辱命,竟致胆气丧失乎?若无牺牲,何来之的浴血抗战。着尔放手行事(报复),否,军法从事,绝无宽恕!兄泓明。 一挥而就之际,戴笠也冷静了下来,并未马上就将电文发出。他知道,这份电文一发,他必然因漠视人质生命安全,背上冷血杀手的骂名,亦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无论是政治上,还是舆论上,他都会陷入极端的被动之中。 第74页 与伪中储行就“中储券”开战,是政治斗争,即便是有再大的牺牲,也没人会说个不字,毕竟是捍卫大后方经济,支持者只会见多不会见寡。 不过,上述情况的前提必须是在无人质的情况下,才会支持者甚众。 现在,有了人质,再贸然开战,就会中了伪方的政治暗算。战火一旦再开,伪方肯定会拿着人质事件大做文章,到时候,大后方的舆论一转向,他就成了批判的对象,可以设定那些批评的范畴,肯定是诸如,血染红顶子、冷血无情、漠视人质生命、视人命如草芥之类的软刀子,字字刺人骨,声声噬人心,等于是一场必输无疑的仗! 唉!真让人为难呢。 倘若就此罢手,那会怎样? 不怎样!戴笠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就此罢手,固然会远离被动,但那是一种怯懦的表现,这与自己永不认输的脾性是格格不入的。要想破坏掉对手的政治算计,唯有让报复师出有名——文攻武卫嘛。 还是先听听伪方的说辞,找出漏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听听广播,不过军统局本部是无任何收音机的(戴笠禁止军统局配备收音机,理由是防奸、防谍、防共),要听收音机,还得去别处蹭听。 可供听收音机的地方很多,但他最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宋大国舅,宋子文的别墅。去那里有两个好处,一来,就不说了,就是听广播;二来,他可就报复一事,探一探宋大国舅的口风。若其支持,就将已拟好的电文,一字不改,照发,将来出现任何难以预料的后果,也好有人风险共担;若其不支持,就将电文改两字发出,即把放手修改为试探,如此一来,就可进可退了。 “……倘渝方此项无耻的、卑劣的暴行仍不断行使,吾人为自卫及保障上海之秩序计,将对上述金融机关之全部人员,一律予以同样的处置,莫谓言之不预也。” 同样的广播,宋大国舅听了第一遍,还嫌不足,又听了第二遍,直至第三遍,脸色之铁青一阵比一阵更甚。 “无耻、下流、卑劣……” 到底是家世良好,宋大国舅骂起人来,也是文绉绉的。 “是啊,这不是贼喊拿贼吗?真够卑鄙无耻得可以!”戴笠表出义愤填膺之态,从言辞及行动上,助推了宋大国舅的怒气。 “一定要还以颜色!”宋大国舅挥了挥拳头,目光无比坚定。 好,就等这一句,一切都妥了,戴笠的目的一达到,心内止不住一阵雀跃,嘴角微微一动……可惜,他高兴早了点,名利场上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见得比特务差。 宋大国舅话锋一转,说,“但只可文攻,断不可武卫。”明知是圈套,还傻乎乎地往里面钻,那可不是他该做的事。 况且,他还任着中央银行的董事会主席呢,自己手下的行员被伪方扣作人质了,他还无所顾忌,冷血地支持戴笠,这要传出去,定会舆论大哗。这样于自己形象不利的事,他更不会去做。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戴笠心中正在升腾起的激情,给浇灭了。 “哦……”戴笠难掩失望之色,虚应道,“软的要抓,硬的更要作,否则,我就无法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 宋大国舅想了一想,觉得戴笠说得有理,随口说,“能不用硬的手段就不用,但实在是被逼无奈,可施出雷霆手段,适当予以重击。” 听听,这就是老练的政客,说话可真是滴水不漏,既不反对,也不贊同,发言完全中立。不过,对惯于断章取义、曲解他人之意的特务来说,老练政客之言,其实大有可派之用场。 施出雷霆手段,予以重击。 话要这么听才对,而且,还要把这话添加进电文之中,将来自有妙用。 接到戴笠的复电,成理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一句河内辱命,批得他是灰头土脸、颜面扫地;一句军法从事,绝无宽恕,更是令他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他想行仁慈之事,戴笠却不让,那他就唯有表现出心狠手辣,让戴笠满意了。 制裁的对象,他选定了在中储行二次爆炸案中受重伤的张纲,其人是中储行会计科副主任。其职位,决定了其的分量,杀中储行普通职员,影响不够大,要杀就杀那种能达到敲山震虎之功效的。 刺杀地点,成理君选在了戈登路大华医院,张纲正在那里接受治疗。刺杀时间么,就选在七十六号释放中央银行行员的第二天,那样可打七十六号一个措手不及。 三月二十五,被扣作人质的中央银行行员被如期开释之际,七十六号发布了一个公开声明:杀我一人,杀尔三人。 七十六号的警告,成理君确实很当回事,但他又不能太当回事,戴笠的命令,他不能不,也不敢不执行。 成理君一声令下,四名负责行动的军统特务,按他亲手拟定的计划,执行了暗杀。 杀人的方式,从来都很血腥,勒毙、刀砍、斧噼、爆炸、枪击,从最原始的手段到现代化的手段,从冷兵器到热武器,只要方便置人于死地,杀人者就用什么手段。 即将被暗杀的张纲住在医院里,那是公共场所,爆炸、枪击之类的热武器,就不趁手了。暗杀么,就是要秘密地,悄悄地干。若搞出大动静,那就不是暗杀了。而且,在公共场所弄出大动静来,即使暗杀成功了,暗杀者一个都跑不掉。以四赔一,是亏本生意,只有傻子才会干! 第75页 所以,热武器不用,冷兵器就派大用场了,绳子、匕首、斧头,原始是原始了点,但弄出的响动绝不会太大,安全可靠,高效使用,是暗杀者的首选。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暗杀者还是带了手枪,用作自卫与自戕,仅一字之差,但都有可能用得上。 大华医院,头等病房外的走廊上,突然出现了都手拎水果的三男一女,他们皆面露悲戚之色。看那神情,仿佛他们要探视之人,将不久于人世。 三个大男人长相普通,没什么看头。而那名女子,姿色不算出众,但她那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双眸,让很多人不自觉为她所吸引,张纲的保镖亦未能免俗。当她自保镖眼前走过时,她笑了,妩媚动人,似是十分暧昧的暗示,逗得保镖马上回以淫亵的一笑。 就这么一会走神,女人身后的那个男人,扔掉手中的水果,欺身贴住了保镖,低喝一声,“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保镖的笑,霎时僵了,有硬邦邦的傢伙顶在腰间,他哪还敢动。眨眼间,他被人下了枪,他也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有人扭断了他的脖子,他必须上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 处置了保镖,另两名男子推开病房门,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正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张纲。如他们事前预演的那般,一人扼住了张纲的脖子,另一人按住了张纲的脚。 突然间遇袭,张纲惊恐万状,“你们是谁?” “你想知道?”随后踏入病房的女子冷冷地说道,“那好,就叫你死个明白,我们是来对汉奸执行死刑的!” 张纲不想死,连声告饶,“别杀我!我有很多钱,我都给你们!” “钱,难买命!”女人举起匕首,照着张纲的胸膛,就狠狠地扎了过去,“黄泉路上,你莫要怨我,要怨,就怨你的老闆周明海吧!” 话音落,匕首就进了张纲的胸膛,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纲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完毕,四名刺客迅速撤离了现场,骑上他们事先停放在大华医院院落里的自行车,一熘烟就跑了…… 快得令人防不胜防,杀得可真够干净利落。 李逸群不知该夸成理君,还是该骂成理君。成理君选择的出手时机,完全出乎李逸群的意料,生生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令他陷入了被动之中。 这完全是一种挑衅! 若他很生气,定会与戴笠、成理君等人周旋到底。 可从私心上讲,他并没那么生气——周明海曾允诺每杀一人,就发给具体办事的七十六号特务两千元“中储券”作为奖金——自“中储券”保卫战开战以来,七十六号前后杀了十六人,周明海最初预拨的那三万元,早就发完了——按照周明海开出的赏格,周明海现在已经欠七十六号两千元钱了。 说起来也可笑,两千元其实并不多,可就是这么区区的一点钱,周明海都想赖了。几天前,李逸郡让周明海追加奖金,周明海找各种藉口推三阻四,就是一毛钱不拨!临了,周明海说,先欠着,以后再算总帐。 当面,碍于情面,李逸群不好说周明海是非,一转身,他没了顾忌,当着他手下那些人的面,在口头上操了周明海的祖宗十八代。嘴上过瘾,心头不惬意,他打定主意:给钱,就办事!否则,敬请免开尊口。 要想让周明海必开尊口,恐怕只能等到周明海着急之际,到那时候,他若不漫天要价,他就不是李逸群! 可惜,时不予他,或者说,是成理君不那么配合他。照他的想法,成理君挑错了时间,什么时机不好挑,偏要挑人质刚被释放之时。 就在他拿定主意不办事时,成理君却主动挑起了事端。而这时,刚巧不是该周明海着急的时候,这叫他如何不被动!他非但不能漫天要价,还必须要有所作为才行,事关七十六号在上海的威名,他不可能无所作为。 若换他来策划这起暗杀,他会耐心等到人质事件被所有人都淡忘之时,才会果断出击,而不是现在。 现实是,他不是成理君,也代替不了成理君作决定。 所以,他只能作自己的决定: 报复!报复!!再报复!!! 一定要对戴笠的所作所为,坚决地予以迎头痛击。 报复,就要有对象。 以租界内的重庆国民政府四大行驻沪办事处工作人员为对象,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厢情愿。租界内,接二连三发生了针对四大银行工作人员的恐怖活动,之前一直无所作为的租界当局,在饱受舆论批评后,作了亡羊补牢的举措,派了大批警力保护那些工作人员。 在人家严防以待的情况下,还去进行所谓的报复,那肯定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动刀动枪肯定要死人,死了人,那他就要花钱了。丧葬费、安家费、抚恤金,他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手下的那些人,谁还愿替他办事? 柿子要拣软的捏,才对嘛! 以刚被释放的那些中央银行行员作对象,那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些人质自被释放的当日,就全数被一群神秘人接进了法租界,藏匿了起来。 不用说,成理君在实施暗杀之前,对暗杀可能产生的后果,还是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权衡,并採取了相应的措施。 第76页 作为对手,李逸群对成理君此举,持赞赏之意。但——成理君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他只想到了住租界内的四大行工作人员,却未考虑到住租界之外的四大行工作人员。 午夜,是人都入睡的时分,乌二从李逸群那里领了命,就立刻带着手下一帮喽啰,杀气腾腾地出发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在闸北,也不在南市,更不在浦东,而是仅几步之遥的极司非而路九十六号。 九十六号不是别墅楼,而是一条宽敞的弄堂,号称中银别业,住在弄堂里的人,都是中国银行驻沪工作人员及其眷属。 几步就可以走到的地方,乌二还是动用了几辆日制大军车,他此去不为杀人,而是抓人,车,是作运送人质之用。 一抵九十六号,乌二命两组人分别堵了弄堂前后两个出口,自己则带着其余几组人,挨家挨户砸起了门。 半个多小时之后,所有的中银别业的住户,都在乌二等人持枪威逼下,被驱赶进了弄堂内。人人都处于惶惶不安之中,男人们强作镇静,女人们瑟瑟发抖,小孩们惊声尖叫,各自用符合自己性别、年龄,表达着自己的惊恐——或哀声嘆气、或啼哭不止,不一而足。 别人的恐惧,就是乌二的快乐之源泉,他很享受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感官上的刺激,确实是非同一般。快乐好像总是很短暂的,不一会儿,乌二却犯了难,李逸群让他随便抓一些人,没说具体数字,而被押到弄堂的人,粗粗看去,二百来人是有的。 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可是可以,麻烦却是无穷无尽,空间不够多了。 来的几辆军车塞不下这么多人,牢房也塞不下这么多人——七十六号的地牢,仅有三间空着的牢房了,就是把这两百多人,砸扁了,搓平了,都塞不进去! 得精简一点! 乌二大声向几名喽啰指派了任务,“把老的、小的、女的清出来,让他们单独站一边!” 一阵骚动后,剩下了一群二十至四十的青壮年男子,这个一群,不是个小数目,是两百多的一大半。 还得再精简一点! 乌二叉腰,对青壮年男子群一指,布置了新的任务,“把三四十岁的,都给我清出来!” 人又见少了点,可还是有一大半人。奶奶的,真是邪门了,怎么就不是一小半呢? 究竟抓多少合适? 乌二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数字,一百零八。听人说过《水浒》这本书没?那梁山好汉聚齐了,不就刚好是这个数么? “给老子凑一百零八将!” 乌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手下的喽啰,是听到什么命令,就干什么。 过了一会,一百零八条好汉凑齐了,错了,是一百零八个人质凑齐了! 该走人了! 可有人不愿意当一百零八将中的一员,甚至还高声质问说,“我们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抓我们。”呵,听这话问的,还挺理直气壮的嘛!乌二狞笑着,向手下的喽啰一指发问的那人,“你们去告诉他,他犯了什么罪!” 哪用乌二发令,早有人冲到那人面前,耳光侍候了,直掴得那人鼻青脸肿,眼冒金星。这一掴,杀鸡儆猴,吓得其余一干人顿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乌二叉起腰,威风凛凛地一挥手,“带走!” 人,似乎抓多了。 最多只能关十多人的监室,硬要塞进三十多人,就是把人都变成沙丁鱼,也塞不下啊! 塞不下,就只有放人,腾空间一途了。 放人之事,乌二绝不假手他人,选择了亲力亲为。 经乌二之手释放的人,不是那些正经八百的囚徒,而是他绑来的肉票,能为他与李逸群生财的肉票。一张肉票存在的价值,就是能让他勒索赎金,多则可达百万,少则也有八十万。每放走一张肉票,乌二都会心疼好一阵。 眼看快吃到嘴的肉,就这么飞走了,他怎会不难过? 觉得难过,就不放肉票呗。 有人对乌二如是建议说,将肉票与其他囚犯并牢而禁,这不就解决问题了? 乌二恨了一眼建议者,呔了一声,“说得轻巧,绑票是见得光的事么!” 见不得光的。 一放,就是三张肉票,至少有两百多万的钱不见了。 哎哟,疼死个人了吶! 没来由地,乌二抽了自个一个大嘴巴,直骂自己缺心眼,抓那么多人干什么,少抓几个人,不就屁事都没有了吗。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乌二压下心中的不快,找李逸群复命去了。 乌二向李逸群复命,李逸群则向周明海复命。这次,李逸群不再通过电话复命,而是把周明海请到了七十六号,向其当面复命。 为了“中储券”一事,李逸群觉得,自个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仅出力不小,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绑肉票的收入少了且不说,他还得给具体出力的人发奖赏,没钱怎么发。 要钱,就找财神爷要,周明海管着财政部,又兼着中储行总裁,不找他要找谁要。 听李逸群汇报完抓人的经过,周明海就打定了主意:任李逸群好说歹说,他誓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做到底。 而且,李逸群说的另一件事,彻底地激怒了他,让他更坚定了这个主意。 第77页 李逸群说,为了表明态度,必须要将所有的人质全杀死! 他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有的人质,全杀了不行! 真由着李逸群的性子,任其胡来,那这场保卫战的意义就变了,成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只怕事后,无论是政治上,还是舆论上,他是满盘皆输。在经济利益上,他同样也输了,之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外国银行,已经三番五次派出代表向他发出了抗议,并声称,若此次恶战再不收场,外国银行与中储行的一切业务往来,将无限期停止。 而渝方会作何反应,就不难预知了:宁渝双方之间,目前努力维持的默契将被打破,即只针对金融行业人员的恐怖活动,定会升级为政治暗杀,他必定会成为渝方那些亡命之徒行刺的对象。 他不过是想捞钱而已!犯不着扩大事端,最终把自己搞到惶惶不可终日。 杀不杀人,周明海说了不算,李逸群说了算,人质都扣在他手里呢! “杀!” 李逸群对乌二下达了命令。 “且慢!”周明海唤住拔脚欲走的乌二,跟李逸群掀了他的底牌,“你要杀人可以,但你最多只能再杀三人,因为我只会再出一万元奖金!” “你说什么?”李逸群和乌二齐声惊呼。 周明海加重语气强调说,“你们没听错,我只会再出一万元!” 李逸群确认周明海不似在开玩笑后,赌气说,“一万就一万,折成黄金,马上就给!”伸手就管周明海要。 给就给! 周明海对心腹秘书使了个眼神,秘书立刻就将早就准备好的两根金条交到了李逸群手里。 李逸群转手就把两根金条全丢给了乌二,气呼呼地说,“干活!” “告辞!”周明海对李逸群拱了拱手,便欲走人。 李逸群马上伸开双手,拦住了周明海的去路,“见不得人的脏活、累活,你都让我干了,我们之间的帐,还未算清楚!你就想走,没那么便宜的事!”就二十两黄金,就想打发掉他,把他当叫花子吗? 周明海一恼,口不择言,“跟我耍光棍,你找死!”言毕,一把推开李逸群,继续行他的路。 李逸群解开枪套,掏出枪,将枪口朝向自己,枪柄朝向周明海,“你有胆就现在弄死我。你要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说是这么说,手却死死地攥住了枪。他不过是佯作愤怒之态,吓一吓周明海而已。真让周明海顺势接过了枪,他哪还有命在? 强硬态度一出,立刻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周明海面色刷地一下子就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他不是有胆玩枪的人,更不是敢杀人的主,哪敢伸手去接枪。 “我不想干什么,”李逸群见目的已达到,便收起了枪,“把我们之间的那笔帐算清,我们就两清了!” 周明海暗忖,事已至此,再硬顶下去,今天横竖是走不出七十六号的。既然李逸群要算帐,那就算算吧,不妨先假意答应下来,出了七十六号再作计较罢。 对策有了,周明海定了定神,咳了声嗽,掩过先前的狼狈,正色说,“你想怎么算?” “好说,我手里有一笔(法币)无地名券,你按一比一的比价,兑给我罢!”李逸群觉得自己的要求不高,他这好过直接让周明海直接掏腰包。 “你这一笔,有个具体数字吗?”周明海投石问路,少,他就给兑,多,他就不兑。 “不多,千把万吧!”李逸群说了个自认很小的数字。 “啥?”周明海倒抽一口凉气。李逸群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因为他私下估计过,李逸群撑死了也就是上百万的身家。若扣除李逸群不见了的那笔私房钱,李逸群的实际身家充其量也就是几十万左右。 所以,这千把万这个数字,又是从哪钻出来的呢? 唯一说得通的原因是:钱的来路,不那么正当! 是不是这个原因,一试便知。 周明海不动声色问,“你想什么时候兑?” 李逸群脱口而出,“最好是现……”才起了头,他便意识到太过猴急,掩饰说,“当然是越快越好!在你方便之时,你看如何?” 周明海半真不假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 李逸群叫过一阵好,假意说道,如此麻烦老周,实在是不好意思。 好一个欲盖弥彰! 至此,周明海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李逸群如此急于把手中的钱兑换掉,肯定是忌惮着某些人,想要避开某些人的耳目。 能让李逸群忌惮的人,只会是一种人,日本人。是不是这样,那就要看后继的发展了。 眼下,还是先设法走出七十六号吧。 心念一动,周明海淡淡一笑,“那好,你说具体的数字,我好马上给人打个电话,让他们解款过来!” 李逸群不知是计,当即迫不及待地抓过了电话,“一共是一千三百四十七万。” 周明海拿起话筒,以商量的口吻说,“一千多万?太多了,库存现金没这么多,先给你换九百七十四万如何?”趁李逸群注意他说话的当口,他飞速地拨了个号。 第78页 李逸群没注意到周明海的小动作,以好说好商量的口吻说,“可以!” 电话说通就通,周明海对电话那头的人,就说了句,“我是周明海,速送九百七十四万现金到七十六号。”就匆匆地收了线。 半个小时后,解款车未到七十六号,夏正帆倒来了,与其同来之人,是岩井幸一。 一碰面,岩井旁的话不说,开口就要求李逸群把手中那笔无地名券都按1比1的比价,与他换军票。 岩井的要求实在是很过分——在黑市上,军票兑法币的比价是4比1,而不是1比1。 这与明抢无异! 可是,李逸群哪敢对岩井说个不字,他唯有忙不迭点头应了岩井。 亏本生意,做是要做,但心眼也不能太实诚。在向岩井报告实际数字时,李逸群只报了九百七十四万。报出这个数字,李逸群相信,虽然已撕破脸皮了,但周明海绝不会把事情做太绝,夏正帆亦然。 还好,这不是李逸群在痴心妄想,一厢情愿,他确实没看错周、夏二人,那二人都不是习惯于把事情做得很绝的那类人,都十分恰如其分地谨守沉默是金的古训——有这样的冤家,其实,并不是一件太令人难过的事。 岩井用军票换无地名券不过是个幌子,他才不管是九七四万,还是九一四万,他就只关心一件事:被抢走的那五百万无地名券伪钞,是否都在李逸群手里?若是,那他就要好好地盘问李逸群一下,问出无地名券究竟来自何处。若不是,他就立刻调转矛头,向夏正帆发难。 从岩井的心里讲,他很希望是后一个结果。 可惜,不遂人意的事,经常发生在人最满怀期望之时。 当李逸群的手下人,抬着一个纸箱,送到岩井的面前时,岩井就知道了答案,不是他最想要的,而是最不想要的——光看纸箱上那个自己亲手书写的标号,岩井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那批无地名券伪钞,都在李逸群手中,即便不是全部,也绝不在少数。 进而,一个结论就昭然若揭了,李逸群或多或少与伪钞被抢案有牵连。这事儿,不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铁证如山,李逸群想赖也赖不掉! 结论看来是这样,但岩井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只相信眼见为实。所以,他打开纸箱,拿起一叠钞票,在手中一翻,只看那纸张、印刷、编号,看了一叠又拿起一叠,如此,差不多翻看了大半个箱子内的钞票。最后,岩井不得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这些纸钞,确实是被抢的那五百万伪钞中的一部分。 自然的,岩井沉下了脸,问起了李逸群,“你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哪来的?抢来的呗! 可这话,李逸群不能如此直白地向岩井说,那肯定会引起误会,眼神再不济的人,这会都能看出来岩井正在生气。 “我做投机生意赚来的!”李逸群说了个自以为合理的藉口。 岩井皮笑肉不笑,“是这样吗?” 李逸群小心地赔着笑,“是这样的!” 岩井望了望夏正帆,阴沉一笑,“你来给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夏正帆看了一眼还不明就里的李逸群,嘆了口气,“这些钱,是岩井机关的。” 此言如当头棒喝,当即惊得李逸群面色惨白,“你说什么?” “确实是这样!”夏正帆拿起一叠钞票,递到李逸群的眼皮下,“你仔细瞧瞧吧,这些纸钞有什么特点?” 李逸群感觉莫名其妙,一手接过钞票,一张张很仔细地去看。看了半天,他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狐疑道,“没什么记号啊!” “唉!朽木不可雕也,”夏正帆突然间显得十分老气横秋,“仔细看看编号吧!” 李逸群闻言,埋头又看了看编号,是连号,这能说明什么?他糊涂了,“不就是连号吗……” 蠢猪! 岩井很想这么去骂李逸群,但固有的矜持,让他保持了一贯的风度翩翩,他又拿起一叠钞票,放在李逸群的手里,提示说,“你比较下这两叠钞票,看它们之间有什么差异?” 按照提示,李逸群仔细去寻找起了差异,令他失望的是,他没找到任何差异,但这不等于说他没发现—— 连号是一样的,这说明,他担着莫大的风险,所弄来的钱,全是假钞! 答案是那么令人惊愕,李逸群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及至他能口齿伶俐表达时,他一指夏正帆,义愤填膺控诉说,“侬个小赤佬,敢阴阿拉!”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已大大削减了他的忿怒。 一出狗咬狗的好戏,该上演了! 俗话说:狗咬狗一嘴毛。 这齣戏之惨烈,之壮观,很是值得人期待! 岩井如是想,周明海亦同。 ·15· 第十五章 偃旗息鼓 可惜,没戏看! 李逸群把一腔怒火,最终全撒向了乌二。 也活该乌二倒霉,没眼力见儿,讨要喜钱,也不挑挑时候,居然敢在李逸群最火大之时,张口向李逸群讨要杀人之后的辛苦费。 钱没有,巴掌管够,李逸群左右开弓,掌掌生风,打得皮实的乌二委屈万分,“我做错了什么?” 第79页 李逸群眉毛一挑,加重了手上的劲道,“管你错没错,照打,老子打的就是你!” 又是一阵噼啪之声后,李逸群住了手,他没忘记,他的现实处境堪忧,他得先把岩井给应付了过去。 对钱的出处,李逸群作了坦白交代,抢的!态度决定生死,他现在唯有实话实说,才能取信于岩井。不然,他就只有吃不完兜着走了。 岩井只关心几个要点,时间、地点、人物…… 李逸群按顺序回答:时间,最近;地点,上海;人物,作案系乌二等人,对象系一名富商;手段,绑票。 负责治安的警政部部长纵容部下绑票,这事传出去是丑闻,见不得一点光。故,具体过程岩井懒得问,怕脏了自己的嘴,他就只关心被绑架的那个人:姓甚名何,做何营生…… 具体操弄绑票一事的人,是乌二等人,问题就由乌二来答:是鸿源米铺的老闆颜木林。 谁?岩井怕自己听错了。 乌二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岩井怅然若失:怎么会是他!? 李逸群如释重负:他胆子也太大了点吧,怎敢动岩井机关的钱。 夏正帆见怪不怪:他一贯爱扮猪吃老虎,这事若真与他有牵扯,那不足为奇。 周明海煽风点火:那就查查他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乌二火烧火燎:那我又去把他抓来!拷打一下,就知道了! 岩井:白痴!(日语) 李逸群:十三点!(上海话) 夏正帆:嬲哈兴!(湖南话) 周明海:蹦子脑壳!(湖南话) 四骂一,被骂的人是乌二,骂的都是一个意思:白痴!稍通人事的,都能看出来,且能听出来,岩井并无动那人的打算。 岩井无找那人晦气的心思,却有找李逸群晦气的心思。钱,岩井一分钱不多要,就只要那五百万假钞,如果不够数,李逸群就拿真钞顶。李逸群与乌二一共实得一百万元假钞,却要倒贴四百万真金实银出去,这亏本生意做的,等于是最近两个多月白忙活了。 李逸群觉得自己的心口,比人用刀割还疼,一阵疼似一阵。疼得实在难受之时,李逸群恨上了夏正帆与周明海,不是那二人合伙唱双簧,一步步地把他往坑里带,他至于栽这么大的跟斗吗?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之事他会永远记在心里,特别是夏正帆,就算他今日不胁迫周明海换钱,夏正帆也迟早会带岩井打上门来—— 夏正帆就是个祸害! 是祸害,就要设法除掉,要完全、彻底地令其消失,永不兴风作浪。 然而,才不过眨眼间的工夫,李逸群却不认为夏正帆是祸害,而是福星了。 令李逸群改变想法的人是岩井,岩井在临走前,拍了拍李逸群的肩膀,半是训斥半是警示说:李部长是有为青年,可要注意一下形象啊,再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听吧,在这样的话下面,可是富有深刻寓意的:秘书长一职,应十拿九稳该成他李逸群的囊中之物了!有了权,难道还怕没钱吗?眼窝子不要那么浅,目光要放长远,才会有收穫。不能不说,岩井的暗示,来得很及时,让李逸群处在了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沙漠中干渴濒死的旅客剎那间发现了绿洲一样。 李逸群送岩井出门时,夏正帆与周明海,也趁机熘之大吉,或许熘,于周明海是必要的,于夏正帆,实无必要,夏正帆要走,正大光明走出七十六号大门就是。周明海开熘,夏正帆得保驾护航——亦步亦趋,直至把周明海安全送出七十六号,才能算完事。 周明海上了车,夏正帆却不急于走人,他还得跟李逸群讨要他的报酬呢,此事宜早不宜迟。 就那么恰好,夏正帆刚踏上高洋房的台阶,乌二正气沖沖地在下台阶。 夏正帆伸手拦住乌二的去路,“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杀人!”乌二气呼呼地说。 “杀谁?”夏正帆很好奇。 “你说今天邪门不邪门,我挑了三个人,送他们去见阎王爷,居然还有一个没死!”乌二面上满是晦暗之色。 “呃,没死就算了!你恐怕是不了解行刑的规矩,一次不毙命,绝不动第二次手,否则,行刑人会厄运连连!”夏正帆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乌二嘴上质疑,心里却是信了,他本就是个很迷信的人。 “不假!”李逸群替夏正帆作了答,他的心情不错,愉悦浮于颜面,对乌二说话,不再是电闪雷鸣,而是和风细雨,“今日不宜再动刀动枪了,从今往后,周明海那只铁公鸡的任何鸟事,我们都不管了!你,现在马上去把那些人质都给我放了!”送岩井上车的那瞬间,李逸群就在心里暗地发过誓,从这一刻起,中储券保卫战,与七十六号再无半毛钱关系——周明海一日不改小家气,他就绝不会比之更大方。 “折腾了一天一夜,就这么把人质放了,那我也太亏了……” 乌二嘟囔一句未完,就被李逸群赏了个大暴栗,“亏你还有脸说吃亏,都是你闯的祸!”行贿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李逸群必须要就此进行分摊转嫁,乌二揽财能力一流,是个不错的敲诈对象。 第80页 “那我每放一张肉票,就向中国银行收取一定数额的赎金,可不可以?”在乌二的认知里,人质,转为肉票,词彙一经替换,人质不能赚钱,肉票能赚钱。 “随便你,不过我提醒你,即使是收不到一分钱,你也必须给我放人!”李逸群没忘岩井的提醒,他是得注意下形象了。 夏正帆如何不知李逸群的心理,见缝插针,“这样吧,你们何不干脆就藉此机会与军统讲和……” “不行!跟他们谈和,不啻于是与虎谋皮!”李逸群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夏正帆的提议,乌二亦然。 “听我把话说完,”夏正帆不急不躁,从容展开了说服,“再这么盯来盯去,何时才是个头,你可别忘记了,这是周明海的事,可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让你与军统谈休战,仅是指这件事情!其他的,你该干啥,就干啥。” 李逸群想了想,觉得夏正帆的提议不坏,但他依旧疑虑重重,“该怎么个休战法?” 仿佛早料到李逸群会有此一问,夏正帆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找杜老闆吧,让他出面进行调解,你也知道,杜老闆与戴笠的交情,非同一般。” 杜老闆是杜月笙,是上海滩名人,亦是上海黑道的大亨,徒子徒孙遍布上海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军统、中统,还是七十六号,都有他的门生故交,那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 找这样的人出面调解,李逸群没什么意见,举双手贊成,但他跟杜月笙并不相熟,更无甚往来,就这样冒然找人家出面斡旋,人家能答应吗? 他把这层顾虑向夏正帆一说,夏正帆立刻给他吃定心丸,“放心罢,只需你亲笔休书一封,杜老闆肯定卖你人情。” “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呵呵……”李逸群还是有自知之明,他在青帮内辈分虽不低,但在杜月笙面前,他终究还是小字辈,小字辈请大字辈出面办事,箇中的曲折绝非一般复杂,哪似夏正帆说那么轻巧。 “你不试,怎知你面子的大小。”夏正帆激将。 “好吧,那我就先修书一封吧,不过,这信使……”别的,李逸群不操心,让谁当信使合适,倒令他有几分踌躇。 “开米铺的那位老兄。”夏正帆提醒李逸群。 “他?”李逸群迟疑了起来,他还真犯了踌躇,“才勒索了人家一把,这梁子结大了,这事找他办,恐怕多有不便。” “不找他,你还能找谁,你可别忘了,颜木林是杜老闆留在上海打理杜家生意的总负责人,不是心腹之人,能堪此重任吗?”夏正帆一针见血,指出了要点。 李逸群拍了板:那就是他了! 夏正帆予以肯定:舍他其谁。 李逸群:乌二绑架过他,这个过节如何化解? 夏正帆:这还不好办吗,主动帮他个忙就是了。 李逸群:怎么帮?(心下却暗想,过节能化解吗?) 夏正帆:……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这日清晨,几丝细雨轻盈自空中飘落,几阵风吹过,气温就陡然间降了下来。 鸿源米铺的几名小伙计打着哆嗦起了床,洗过脸,就赶紧端水走到店堂,洒了水,拿起放在角落里的扫帚,扫起了地。 扫过地,他们就得卸下了门板,准备开始做生意了。 照例,他们要将米从库里,搬进店堂,按等级罗列整齐,等候顾客挑选。属于他们的一天忙碌也就此开始了,年复一年,从不例外。 但这天,好像註定会是个例外: 要粜的米尚未罗列好,十多个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人,手提米袋,蜂拥进米铺,一下就将本不宽敞的米肆挤了个满坑满谷,而随后接踵而至的人群,更是十分默契地将米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伙计们粗粗地数了数,米铺里里外外围了不下百人。 面对忽然间涌现出来的这么多人,小伙计们有些慌了神,一种不祥之兆笼罩在了他们心间。 小伙计们不是胆怯怕生,实在是有不好的例子在先:自开春以来,米价像断了线的风筝,得了道,升了仙,再也无所拘束,两个月不到,暴涨了十多倍。买不起米的人,给逼得没了活路,干脆就群聚而起,四处哄抢米肆过起了营生。 最近几周内,众多的米肆被人哄抢一空,被迫从此关张大吉。 疑似的情景,疑似的人群,令小伙计们不由得紧张万分——米铺被抢,于他们无任何好处,这年头营生可不易呢! 见势不妙,几名个头稍高的小伙计,推举个头最小的那位,立刻前往后堂,飞报老闆颜木林,请示应对方案。而留下来的人,要做的事是,在老闆或掌柜的到来之前,先行安抚流传于人群中的那丝令人心忧的躁动不安。 雨越下越大,刺骨的寒风不时从人群中刮过,冻得等候购米的人直打哆嗦。 包围米铺的人群中发出了质疑之音,“怎么还不卖米?搞么子嘛!” “赶紧把米摆出来,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不做我们就上别家去了!” 伙计们平日里个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到这会都装起了哑巴,对那些抱怨声充耳不闻。其实,他们心里清楚,现时让米上柜粜售,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本来没什么事,也指不定会闹出事来。 第81页 聚在米铺外的人是越来越多,伙计们为防万一,不得不手挽手拉起了人墙,以阻止某些好事者趁乱熘进米铺的后堂浑水摸鱼。 现场很安静,但谁都能察觉出异样,人群的情绪很是焦躁不安,就像一个装好了引信的炸药桶,随时都可能会被点燃。 对峙的时间越久,事情就越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抢吧!”一个很尖利的声音,在购米的人群中间回荡了起来。 一人高呼,云者景从,上百人的冲击力确实不容人小觑,几个米铺小伙计临时组建的人墙,无异于螳臂当车—— 拦,终究是拦不住的!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在这一天,都让颜木林赶上了。 事发当时,颜木林正走到中堂,他无可避免地与意图抢米的人遭遇上了,身肥体胖的他一个闪躲不及,就给汹涌的人流撞翻了在地。幸赖几名忠心护主的保镖,拼命将他拖开,否则,在乱脚的践踏之下,他安有命在。 命是保住了,以现行市价计算,约有价值近百万的米,都叫人抢了去。 蚀财免灾,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颜木林想得开。反正用于採购粮食的钱,也不是从正路子来的,他没什么好心疼的——那样的钱,他手中多的是,都是他按500比1的代价从特殊渠道买来的,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二十两黄金而已——那样的钱,他还有三百多万,有这些钱,他何愁买不来米,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抢米风潮没过几天,鸿源米铺照常营业。 照常营业开始,颜木林本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古训,对米铺的安保作了强硬的安排:让几名门徒每日携枪守候在店堂之内,但凡有人慾行不轨,直接开火侍候,打死算数。有了这样的安保措施,抢米的确实不敢再来了,但真正的主顾也鲜有登门的了,那些乌黑的傢伙,谁个看了心里不怕啊,万一走火了,死了岂不冤枉哉。 生意照这个情形做下去,如何还做得下去。 万般无奈之下,颜木林只得撤掉了安保。 可即使是这样,生意还是未有大的起色,连续十多日的营业额,还赶不上过去一日所获。鸿源米铺卖的不仅是米,还有茶叶、生丝、猪鬃、植物油以及牛羊皮,这些沦陷区紧俏的物资,生意对象,不是普通的民众,而是日军,这还是明面上的。而暗地里的,就不为日军所容许了,举凡日军紧缺的钢铁、钨砂、铜、铅、锌、锑、锰等矿物质,这些日军花大价钱从大后方抢购来的物资,又被鸿源米铺通过特殊渠道,流回到了后方。这样的生意,不仅要担很大的风险,利润还少,有时候甚至还要倒贴,这也算是杜老闆毁家纾难的一个举措吧! 若生意再无起色,在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就在颜木林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发愁之时,照顾米铺生意的大主顾上门了,主顾带着巨额汇票而来,张口就要买断鸿源米铺的全部库存。 生意是大生意,但有附加条件,颜木林必须充当一次信使,亲自到香港走一趟,将一封信送抵杜老闆手中。颜木林疑心是封沾了毒的信,哪里敢应,二话不说就当面拒绝了主顾的要求。他宁愿去讨口,也不当帮凶。 笑话,大树倒了,遮阴也就没了,他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个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误会了! 大主顾连忙解释说:是李先生想请杜先生出面,调停一下上海目前的乱局。 这么一说,颜木林非但没放心,反担了心,细问:谁个李先生? 主顾犹豫再三,方才道明:是李逸群。 颜木林闻名大怒,起身砸茶杯:送客! 主顾不慌不忙:送我出这门容易,后果自负。 颜木林不是被吓大的:叫他只管沖我来,上次那事,我还没找他算帐呢! 主顾硬碰硬,对颜木林:你可考虑清楚了,你上次付的肉金(赎金),全都是假钞,那是你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颜木林软了声势:那都是我买来的,可不是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 主顾强硬不减:买来的?那又怎么样?说是你抢的,就是你抢的。 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颜木林彻底服了软:好吧,把信交给我。 主顾见好就收,和颜悦色说:那就麻烦老兄了,生意呢,还是照做,敬请收下汇票。 应主顾的要求,颜木林在银货两讫后,即刻动身去了香港,送信去了。 四月中旬,颜木林回来了,带回了戴笠通过杜月笙代转的口信:原则上同意停止一切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不仅如此,戴笠还主动提出,在上海休战三个月,原则上不会有任何针对汪记政权的恐怖行动。 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确乎停止了。戴笠确乎言而有信。针对汪记政权的恐怖式行动,似乎也停止了,上至要员们的生活似乎过得不那么危机四伏,下至普通办事员的小日子似乎不是那么恐怖万分。 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一切似乎都如死水一潭,随便丢一块石头在上面,泛起的水花都只是点缀,波澜不兴。 越是平静,李逸群越是担心,总感觉要出事。 第82页 果然,就出事了,出大事了。 平静,被军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破了。 或许是戴笠一开始没打算让李逸群过得太舒心,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时,素有小东京之称的虹口区同时发生两起爆炸事件。案发时,齐物浦路的东光戏院与海宁路的融和戏院内,挤满日军涡川部队(参与过南京大屠杀)官兵,正齐齐地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两声巨响之后,当场一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送往医院后又有三人死亡,其中一位死者竟是该部队长,官拜少将哩! 李逸群想都不用想,就马上可以认定,这绝对是成理君秉承戴笠的意思干的好事! 东大剧场爆炸事件,如石破惊天,让李逸群不得不佩服戴笠的老谋深算——确实,戴笠兑现了承诺,他既未命人进行任何针对汪记大员的恐怖行动,亦未有针对汪记小喽啰的过激行为——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开上述两者身上时,却将一把大火烧到了日本人的头上。 这就好比什么?主人的房屋突然失火,李逸群这条看家护院的狗,事先却无丁点警觉。养着这样的看家犬顶什么用? 当然是不顶用。无休无止的责难,冷屁股,铺天盖地地压向了李逸群,让他不得不让自己的热脸,使劲儿去贴那些冷屁股,让它们温暖起来,热乎起来。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在他一再保证会将此案尽快侦破的承诺下,冷屁股慢慢转成了铁青的脸。李桑,你的忠心,不能老是口惠实不至,要落实到实处。嗯……实处,明白吗?嗯…… 一个个全鼻孔朝天出气。 奶奶的!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头被日本人像训龟儿子般训了灰头土脸,那头素来与他不和的周明海之流,还真会“雪中送炭”。不,是雪中送冰,雪上加霜。在关键时刻,全不念同僚之谊,人人争相往他头上泼粪——道不尽的冷嘲热讽与指桑骂槐,甚嚣尘上:今天一个人跳出来,道貌岸然地说,“李部长一定要有头悬樑锥刺股的精神啊。”说得他不够努力似的,那他从前把中统、军统弄得灰头土脸,那是玩假的吗?明天某一个站出来,字正腔圆地念,“李主任要居安思危啊。”他呸,他还不够居安思危吗?若不是错判情况,他至于如此吗…… 漫天的尘嚣,渐渐地淡了,但这不等于都过去了,人人都睁大眼睛,在等着他现丑,等着他出洋相——在日本人面前许下的那些承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是要见真章的。他的身家性命都维繫在日本人的身上,他是不会掉以轻心的。可真当他着手调查反击时,他却倍感力不从心。一方面,他要忙该忙的;另一方面,他要忙于跑官,眼看就要到五月,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官帽,一天未真正落在他的头上,他就一天不会放心。 烦心吶! 到底是官场老手,宦海浮沉数年,有的是急中生智,眼睛骨碌一转,脱身之计就有了。他找到负责督办爆炸案的日本宪兵队上海本部特高课课长小林交涉,提出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七十六号与宪兵队合作办案。合作的方式是:七十六号出人,日本宪兵队出名。为了名正言顺,两家各出一个负责具体事务的单位,组成联合专案组,通力协作,早日侦破爆炸案。 为什么要合作呢,李逸群摆出的理由有二:一、七十六号办案有诸多不便。譬如说,万一凶手躲藏在租界内,捕人、引渡,租界不买帐,该怎么办?二、只让七十六号办案,于皇军的声望是有碍的。为何呢,万一此案得破,旁人都会觉得是七十六号的功劳,那岂不是会让外人误认为是皇军无能? 一席话,说得小林频频点头,连连称是,贊李逸群贴心,够朋友,大大地够朋友。当场就拍了板:合作! 正当案件侦破朝好的方向发展之时,负责出面与日本宪兵队合作办案的罗之江,却在突然间病了——这等于说,爆炸案的罪魁祸首成理君,一时半会还落不了网,那他就一天不能在日本人那里有所交代。 这叫什么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爆炸案破得不顺利,官运却不错。 清乡委员会在五月初正式挂牌成立了,封官晋爵马上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汪记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有份。本来人就不多,到后来因官帽实在太多,不得不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凑数。夏正帆寸功无一件,居然也放了一个“道台”——南通地区粮秣採办督办专员。这是李逸群对夏正帆的回报,在夏正帆的鼎力相助下,李逸群如愿以偿地成为三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秘书长。 四月最后的那天,傍晚六点钟,成理君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走出公寓,向杜美路大戏院跑了过去。晚上杜美路大戏院要上映一部美国片,名叫《舐犊情深》,主演是华莱斯·皮莱,他是华莱斯·皮莱的拥趸,自不愿错过这部他期待已久的电影。 到了戏院门口,成理君买了票,一看票上印着的开映时间,再看腕錶,他这才发现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为打发时光,他买了一包茄力克香菸,坐在戏院门口的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他的脚下就丢了七八根菸蒂。 第83页 成理君抽菸,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抽菸是从头到尾,不到菸蒂烫手,绝不会丢手。他是抽不到一半,就会扔掉,一脚踩灭。 如此抽菸法,引得几个在戏院门口等候主顾的黄包车夫十分眼馋,到后来,一名黄包车夫车干脆跑到他面前,直接问他地下的菸蒂可不可以拿走,他欣然应允了。 黄包车夫拾起烟才走,他又点上一支烟,只抽一口,就将菸蒂弹向了那群黄包车夫。如他所想那般,几个黄包车夫为了那支香菸你争我夺了起来,此情此景逗得他一阵哈哈大笑。 自然而然地,他有了打发时光的新方法,每当那些黄包车夫中有人抢到菸蒂,他就又点上一支烟丢了出去,直至刚买的一包烟全折腾光了,他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再次抬腕看表,上映的时间近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进了戏院。 当幕布上显示出画面时,他连连暗呼上当,这天上映的,压根就不是《舐犊情深》,而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喜剧片,夸张则夸张,可笑过之后,于他有何助益?难道特务的生活,会如喜剧片那般轻松,且幽默无处不在么? 显然不会! 耐住性子看了一会,成理君实在无法忍受剧院内如雷般的爆笑声,不等散场,就退了场,出得戏院,往家走了。 回到公寓,成理君进厨房,几口就扒拉完了房东留的饭。或许是吃得太急,又或许是饭菜太油腻,让他感觉胸口堵得慌。于是,他三下五除二洗净餐具,急急回了房。 换上睡衣,趿上拖鞋,他走到了窗台前,推开窗,让新鲜空气,替他一解胸闷。 在窗台边待了一会,成理君拉过两扇窗,正准备关上窗,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他的眼前一晃而过。初时,他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愣怔了几秒。一回过神,他就冲到了阳台,趴在栏杆上,再次瞧向了那身影。 身影的主人,走路姿态是外八字,左撇右捺的。再向上打量,窄肩,弓背,低头,像煞了他认识的一个人:赵行曼。 或许是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窥视,那人剎那间转过脸,朝成理君所在的方位瞥了一眼,无所获,就继续行他的路了。 令成理君悲喜交加的是,那人正是赵行曼。 心潮稍平复,成理君张嘴欲叫住赵行曼,却于猛然间省悟,这招呼一打,自个的住处就暴露了,不妥! 不叫人吧,赵行曼正渐行渐远,成理君赶紧回房,披上一件外衣,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楼。动作虽快,但等他出得门来,走到大街上时,赵行曼的身影只剩一个小点了。于是乎,他紧跑几步追了过去,哪知还不到一分钟,赵行曼竟如空气般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成理君不甘心就这么个结果,继续向前跑,直至赵行曼消失之处附近,才住了脚,绕着那附近兜起了圈子——他期冀能再次与赵行曼遇上。 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哪还遇得见! 怎一个怅然若失能表内心的失落? 这样的心境,并未影响成理君太久,才一个转念间,他就变得信心满满了。正如他想,既然赵行曼徒步自他的家门而过,说不定,赵行曼就住在附近;若不然,赵行曼在这一带也必有其可去之处,假以时日,或许还会再遇到其人。 成理君给自个打气,又给自个泄气——他所想到的第三个可能:万一赵行曼自此而过,仅是偶尔为之呢?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要知道赵行曼亦为一名秘密世界的人物。由自身的情况可推测之,像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有时候出于某些特殊需要,四处走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气,泄得可真令人心烦意乱,一时间,伤心、懊悔、沮丧,一切不能归类于好心情的感觉,都涌了上了成理君的心头。 回到公寓,他坐到了书桌前,翻阅起了当日的报纸,不看还好,看了心情更坏,通篇的坏消息,特别是那篇关于他手下人失事的报导,让他差一点就拍了桌子。 烦! 正欲丢掉手中的报纸,一则寻人启事,顿时给了他灵感:登报寻人。这个点子似乎不错,他马上就提起了笔,仿着那则启事的格式,有模有样写了起来。才几分钟,他就搁了笔——所谓好点子,并不好,以赵行曼的个性,这么大张旗鼓一宣扬,其人就是看到报纸,肯定不会应约而出,反而避得远远的! 此路不通! 他又想到,如果到附近的几个马路口上去轮流守候,那又该如何呢? 没有如何,自从制造了爆炸案之后,日伪悬赏十万元法币要他的人头,印有他照片的通缉令,现在贴得满世界都是。现如今的世道下,谁会不对那些钱动心?让自己的人头,成就人家的财运,这是赔本生意,他不做! 从自个儿被通缉后,他又想到了手下那千把号人,如果发动他们就在这附近帮着寻人,会不会是个好办法呢?但他旋即就推翻了自己这个想法,这些千多号人马,又不是他私人的看家护院,为了一件半公半私的事,搞得这么兴师动众,让戴笠知道了,那还了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想法上,就天天依栏张望吧,守株待兔,笨是笨了点,万一兔子撞上来了呢?不,要是那个人再出现了呢? 这一等,竟是好等! 第84页 一个礼拜后,成理君一用过晚饭,就出了饭厅,径直回了房。关上门,他就走到临街的那间屋子,推开通向阳台的那扇落地窗,来到了阳台上。 倚栏向下张望,满街冷冷清清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抬腕看表,正是晚上八点过一刻,与那日赵行曼出现的时刻差不多。若今日再看不到赵行曼,他就放弃了! 约摸过了二十来分钟,远处的街口,出现了一个人。 借着昏黄的煤气路灯,成理君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可不就是让他等候多日的赵行曼么! 成理君下了楼,一熘小跑穿过门前的花园,来到了街面上。 还好,策应算得上及时,这次,他不仅能看清赵行曼的背影,还听见赵行曼的脚步声。于是,他紧走几步,尾随了上去。相距十余米远时,成理君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在第七个弄堂口,赵行曼先放缓了脚步,略略一顿足才拐进了弄堂。 跟到弄堂口,成理君便停住了脚,弄堂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贸然再跟下去了。江湖人常说,逢林莫入,特务常说,遇黑慎入。成理君是老特务,很是谨守老生常谈。 不能跟了,伫立观察却无妨,若赵行曼就住在这条弄堂,回家少不得开灯照明,在这黑暗之中,便是一盏导航灯。 果然,漆黑的弄堂里,有了一丝光亮。 成理君长长地舒一口气,心里却一下子虚空了起来。刚才一路追着赵行曼跑,都没心思琢磨该如何和赵行曼相认,是循光登门拜访好呢?还是另寻他时,守候于路边,来个偶遇好呢? 当然,这琢磨,也是瞎琢磨,他跟踪赵行曼,仅是认门而已。旁的,“他乡遇故知,把酒言欢”,暂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16· 第十六章 旧雨重逢 灯光,是从弄堂左边的一栋小洋房三楼透出来的。 借着光线的指引,成理君走了过去。 最终,成理君立足于铁栅门前,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的瞬间,他看清了门牌号:巨籁达路327弄5号。 “你可看清楚了?” 冷不丁,一个熟悉的嗓音,入了成理君的耳,惊得他打了一哆嗦。手中燃烧着的火柴梗,掉在了地上,顷刻,就熄灭了。 被抓了现行的人,是困窘、难堪的,即便是在黑暗中,成理君也免不了面红耳赤,略带语无伦次,“哪里……” “老成,你、我二人认识有多少年了?”赵行曼敲了敲额头,讥讪一笑,“十五年了吧?你方才既然已认出了我,为何不直接叫住我呢?就算不便与我当街相认,那走到我家门前了,动手敲个门,这你总是方便的吧?这样鬼鬼祟祟跟我玩藏猫猫的游戏,你不觉得累吗?” 被人当面指责心怀鬼胎,成理君倍感委屈,分辩说,“赵行曼,这能怪我么?(民国)二十四年,你自北平站站长任上不辞而别,其后就音信全无了。按照戴先生的说法,你这是特务处(军统前身)的……” 赵行曼抢过了话茬,“叛徒,对吗?我呸!亏你说得出口,当初,你撂下北平站一大摊子事,一熘烟跑去了绥远,是谁给你善后擦屁股的?是我!”赵行曼及时缓了缓情绪,才又说,“你当我喜欢不辞而别吗?这都拜你们戴局长……罢了,从前事,莫再提,伤心!”赵行曼轻嘆了口气,尽显悽然与沧桑之意。 前一件事,是被人掀老底,成理君装聋作哑,自动忽略掉了。后一件事,成理君听出了味道,赵行曼应和戴笠起了龌龊才会愤而出走。究竟是为何事,赵行曼不说,成理君也不便问。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往事如斯,不问也罢。 成理君问,“你还愿为党国效力吗?或者,换个说法儿,你愿意与我一起工作吗?”赵行曼精通英、俄、日、德四国语言,收集涉外情报,自有一套路数,是个不可多得的情报人才。 赵行曼沉吟片刻,才作了答,“为党国效力,与你共事,我个人心理上还是愿意的。但我就是不愿为你们戴局长卖命!”对成理君的延揽,赵行曼拒绝得斩钉截铁,无丝毫商量余地。 这就僵了场! 再然后,两人皆无语。 到底是从前的过命交情在,赵行曼主动打破了僵局,对成理君指了指正亮着灯的家,发出了邀请,“就我一个人住这里,你若不介意,到寒舍一叙如何?” 对赵行曼的邀请,成理君犹豫了一会,点头同意了。成理君虽说应了邀请,但心里却多少存有一点戒心,赵行曼的过去他很了解,而现在,他是一无所知——在特务这个行当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常发生,谁知道赵行曼是不是另有图谋呢? 若着了暗算,就悔之晚矣! 心里一有了疙瘩,成理君竟迟疑不前了。 待赵行曼打开门,回首一看,见成理君未随他而动,他就知,成理君这是犯了疑心病,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格老子的,发啥子呆哟!快点进来!未必我还会害你不成?” 一声川味十足的断喝,让成理君回过神来,就回应了假笑,“哪里,哪里,你,我还信不过吗?”于是,成理君赶紧紧走几步,上了台阶也进了门。 第85页 进门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内无照明的灯光,乌黑一片。 走到甬道的尽头,赵行曼推开门,走了进去,拉亮了灯。灯亮瞬间,成理君也闪身入了房间,随手迅速地关上了门,这才转过身,打量起了赵行曼的住所。不大的房间,却显得很宽阔,除了一张搭好的行军床外,就再无其他家具了。 当然,行军床不是唯一的摆设,在靠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满身油污的打气炉,上面放着一把烧开水用的洋铁壶。 哦,对了,还没有椅子,成理君只得一屁股坐在了行军床上。 “你住在这里?”成理君指了指天花板,问,“楼上……” “你还认为我住在三楼,是吗?”赵行曼讥诮一笑。 给赵行曼这么一抢白,成理君面色顿然一红,老实地答了是。 “呵呵……”赵行曼嘲笑道,“若我今晚不与你打招呼,那你打算何时带人来拜访我?” 成理君连忙摆起了手,“不,不……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赵行曼半是正式半是开玩笑地说,“凭咱们过去的交情,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对吧?” “那还用说!”成理君仿佛受了很大委屈,扁了扁嘴,“你把我成理君看成什么人了?再说……” 赵行曼马上给成理君戴了高帽子,“老兄的人品,那是颇有口碑的!好了,言归正传,我先问你,那年你自绥远返南京去找你们戴局长,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无疑,赵行曼问了个令成理君难以启齿的问题,换了旁人,成理君或许马上就翻了脸,也就是赵行曼,成理君才会容忍。真要说那年之后的境遇,用说来话长一词形容,确实不夸张。那个词的背后,其实是满腹心酸。箇中之苦,自己知道就行,何足向旁人道之?但不说不行,特别是他决意要取信于赵行曼之际。 于是,成理君娓娓言开了:南京入监、北平锄奸、河内刺汪、黔南幽禁、上海主事。特别是上海主事一项,成理君作了重点说明,听得赵行曼是一惊一乍。 唯有一样,成理君没敢把自个的住址告诉赵行曼。 但就算不告诉赵行曼,这同住在一条路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都会见。所以,在讲述个人经历的过程中,成理君就暗自作出了决定:他要连夜就搬家。当然了,说连夜太夸张,至少也要等到明日白天才行,但这不是大问题。 大问题是,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对赵行曼交了底,赵行曼是否还会如从前那样,对他表现出相应的诚意。不过,指望赵行曼有一说一,那很不现实! 现实一点的是,赵行曼能为他所用就行。 是以,他试探道,“齐小萝在哪?她怎不跟你在一起?”他说的齐小萝,是赵行曼的未婚妻。当然,在他逃往绥远避祸之前,齐小萝是赵行曼的未婚妻。现在还是不是,就不好说了,就凭两人没住在一起这点,他就决定问问赵行曼,以此试探赵行曼的态度。 赵行曼不虞有他,随口说,“她当然也在上海。你怎不看看我现在落到什么境地了,我能让她住这里吗?”说完,他指了指四周。 几近家徒四壁,赵行曼混得挺惨的。 成理君又问,“那你们应该结婚了吧?” “没有呢!”赵行曼随即补充道,“我自个都快养不活了,哪还敢结婚?” 说到钱,成理君想起,他从前曾向赵行曼借过一笔钱,于是他马上掏出钱夹数了八百元法币,放到赵行曼手里,“在我最落魄之时,你借给我八十元钱,那时候还能买很多东西。但现如今的钱简直不是钱了,我就还你八百元吧!” 其实,算上通货膨胀的因素,成理君只需还四百元就够了,赵行曼对多给的钱并不推辞,毫不客气地一併收入了衣兜。他确实很需要钱,在这点上,他向来都很诚实! 见赵行曼不推辞,成理君觉得话也好说了,“你现在和局里的老关系还保持着联繫吗?我不是说戴先生,我说的是郑先生。”郑先生是郑介民,现为军统二号人物,从前是他和赵行曼的直接上级。 赵行曼答,“自从离开北平就中断联络了。”意思是,他中断联络,就算自动离职了。 成理君追问,“为什么?” 好一个为什么! 兜了一个圈子,成理君把话题又带了回来——早在军统的前身特务处时期,戴笠就定下过规矩:“一日入门,终生不得退出。”所以,压根就没自动离职一说。 于此,赵行曼拒绝作答,在他看来,该说的,他都说过了。 赵行曼这个态度,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既然赵行曼不愿说,他也不勉强,马上换了话题,“我现在很希望你能如从前在北平一样,替我搜集情报,特别是国际方面的情报。如果你愿意,我按件付相应的报酬给你,你意下如何?” 赵行曼踌躇了,不停地用右手食指拍打着左手掌。最后,他双手交叉托起下巴,缓缓而言,“可是可以!你让我搜集情报没问题,我也能替你办到!不过,这仅是限于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若是……” 成理君抢先说,“这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戴先生知道你的存在!” 第86页 “那你如何向你们戴局长解释情报的来源?”赵行曼质疑道,他很清楚军统的那套,没有註明来源的情报,是不会轻易置信的。规矩死是死了点,但很能保证情报的质量。 “我另外虚构一个名字上报就是了!”成理君大而化之地说。 其实,成理君心里很清楚,赵行曼提供的情报,绝非那种价值不高、内容普通的情报。一旦经他之手提交上去,肯定会引起戴笠的重视,戴笠也肯定会下令让他讲明来源,那个时候,他如何作答还真成问题。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成理君可以不顾虑,赵行曼却不能不无所顾虑,“只怕到时候,你很难自圆其说!” 这话听到成理君耳里,怎么都觉得有些刺耳,反问道,“既是如此,那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赵行曼答,“直接用你下属的名字,至于来源一项,你註明是外籍雇员,这样,问题就不大了!” 成理君眼睛一亮,拍手叫好,“妙!你可真……” 赵行曼打断成理君的话,“别忙叫好,我再提最后一点要求!” 只要愿意合作,什么条件都可以谈,所以成理君忙不迭地点头,“你说!” 赵行曼正色说道,“你记住,诚如你刚才所说,我这个人是绝对不存在的一个人。我每次向你提供情报时,只能是你本人亲自来与我交接,若你让他人代劳,那就对不起了,我不会管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只能立即中止与你的合作!”言下之意,他本人从此就销声匿迹了。 成理君拍胸脯作了保证,“这你尽管放心了!这仅是我们二人之间的合作,我绝不会假手他人!不过,你可不能……” 赵行曼知道成理君是想提关于情报质量的要求,不待成理君说完,就抢着说,“请你放心,我不会使你失望的。” 就此,两人击掌为誓,达成了合作意向。 自然,两人还约定,每月定期作一次总结、检讨。 毕竟,情报这个东西太玄乎,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不花一番工夫进行研判与筛选,再有价值的情报,都只会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得没边! 是虚是实,都得让时间来证明了! 一切细节谈妥之时,已是夜深人静,成理君起身告辞了…… 这天下午六点整,成理君站在了rhein(德语:莱茵河)西餐厅门口前等赵行曼,在与赵行曼重逢的那晚,他就与赵行曼约定这日在此一聚。 六点半,赵行曼便如约而至了。 在一名德籍侍者的引领下,两人在靠窗的位置落了座。 跟着,侍者问成理君,“sind sie jetzt bereit,um zu bestellen?(您要点菜吗?)” 成理君不懂德语,赵行曼主动接过了话茬,“bitte k?nnen sie mir die speisekarte bringen?(能把菜单给我看看吗?)” “hier ist die speisekarte。(这是我们的菜单。)”侍者送上菜单时,没把菜单递给赵行曼,却把菜单递给了成理君,在侍者的眼里,衣着寒酸的赵行曼,不是他的服务对象,衣着光鲜的成理君才是! 成理君打开菜单,顿时就傻了眼。一大本菜单,满纸皆是德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个中文字都没有!德文,他是听不懂也识不得,但阿拉伯数字他倒认识,至少他还知道那代表着价格。 连菜名都不知道,这菜该如何点? 让赵行曼点!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把菜单推到了赵行曼面前。 见状,赵行曼笑了一笑,问侍者,“was empfehlen sie?(今天有什么特色菜,能推荐下吗?)” 侍者一改先前对赵行曼的冷淡,面带微笑说,“philip steak。nach meiner meinung solltest du das probieren,es ist eine typische speise von dieser gegend。das ist die spezialit?t des tages!(菲力牛排,您可以试试这个,我们今天的特色菜。)” 赵行曼飞快地看了一眼成理君,迟疑地伸出了两根指头,“zwei!(两份!)” 侍者飞快地作了记录,再次微笑,“wünschen sie noch etwas?(还想要点点别的东西吗?)” 赵行曼礼貌地一笑,“danke,das ist alles。(够了,谢谢!)” 侍者轻笑着点头,“bitte warten。(请稍等。)” “你为何放着好好的北平站站长不当,甘愿跑到上海来打流(谋生)?”侍者一走,成理君开了口,嗓音还不小。 赵行曼正喝着水,冷不丁听成理君来这么一嗓子,一下就呛住了,引得他捂嘴低咳了一阵,这才压着嗓门斥道,“这在公共场所,你还这么大的嗓门说话,作死啊?”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拿目光注意他和成理君,这才略略宽了心,继续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成理君是有韧性,但韧过头了,就是纠缠不清了,很惹他生厌,假託之言也出了口,“再说话时,能不能小点声?” 好,既然说声音大了,放低音量就是,先前的问题,成理君照问。 赵行曼干脆沉默以对。 这个结果,早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见单刀直入不奏效,改了策略迂回,“你千万别误会,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才会关切你这些年的遭遇——你现在混成这般光景了,任谁看见了,心里都会很不是个滋味,你说是不?” 第87页 成理君换了个说法,效果还是明显的,赵行曼不是那么牴触了,神色间的防备也缓和了不少,“一言难尽啊!当年,你回南京后,北平站出了点小纰漏。”说到这里,赵行曼转了话头,“原来你当站长时,咱们站里的那个会计,你还记得她吗?” 北平站的会计?那个长着圆圆的脸蛋,成天没心没肺地把笑挂在脸上的傻大姐,成理君怎会不记得,有些话也脱口而出了,“那个粗心大意的傢伙,又是她惹的祸?” 就这一句话,惹得赵行曼在心中称赞起了成理君:几番起伏,还能被戴笠重用,这个人还真不是个草包。草包么,成理君肯定不是,相反成理君很精明,精明的人都有个毛病,很自负,自负的人就无可避免地受到自我心理暗示。 赵行曼顺杆儿爬,“可不就是她惹的祸嘛!你知道吗?她居然把帐册给弄丢了……”暗示么,恰如其分便可,直白就变味了。 果不其然,成理君眉目间流露出了同情之色,“所以你替她瞒报了此事,然后接下来的事,戴先生知晓了此事,要拿你是问,对吗?”以他对戴笠的了解,赵行曼会有那些遭遇,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吃惊,戴笠最忌手下人欺瞒隐报,哪怕是因善意都不行! 忆前尘旧事,他这些年的际遇起伏,不都是因为戴笠而起吗?由过去念及现在,他突然间竟害怕了起来——他不但与赵行曼私下往来,还订立了攻守同盟,这些事都对戴笠有所隐瞒,若是让戴笠知道了,其后果是? 不堪设想! 有那么可怕吗? 好像不是! 吃特务饭多年,成理君悟出个道理:有多大的风险就会有多大的收益。值得担风险的前提是收益一定要略大于风险,否则就不予考虑冒险。谨慎固然是必要的,但谨慎过头了也不好,特别是在一个故弄玄虚的人面前,过于谨慎就意味着怯懦!作为一个老资格的特务,成理君对赵行曼的暗示只接受了一半,仅是激活了他的风险意识。有了风险意识的结果,便是把防人之心给捎带了出来——要知道,一个会计的失职,一个站长刻意瞒报,并不会招致太重的处罚——赵行曼是在说一个传奇故事! 是传奇,就不足为信,要知道,赵行曼也是个特务,即使是个过去时的特务,但一日是特务,终生是特务。赵行曼之言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在真假参半的情况下,如何过滤掉假话,总结出真话,这就是他的智商问题了。 无疑,成理君的精明,不是浪得虚名,在一阵近乎殚精竭虑的思考之后,他看透了赵行曼的用心: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他退不了了,一个精明的人付出了一定的成本后,肯定要得到相应的收益,才会善罢甘休。 大主意一拿定,成理君直奔主题,“情报带来了吗?”现在最该他关心的事,不是要继续探究赵行曼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情报! “就在这里交接?”赵行曼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心中不由恼火了起来,敢情他刚才说的话全白说了:在公共场所,就该做适合公共场所的事。 “不在这里,难道还是在别处?”成理君志在必得。 “好吧,今日是个例外,没有下一次了!”赵行曼加重语气强调之后,从放在脚下的那个外表破破烂烂的背包中拿出了一本书,交给成理君,“这本书,你可要好好看看!” 看,怎么不看! 成理君拿起书就翻,才翻开了封面,赵行曼的手就盖了上来,“我让你现在看了吗?” 给赵行曼这么一抢白,成理君不气也不恼,讪讪一笑,“不看就不看,钱,你总该不会拒绝吧!”巧了,他也带了几本书,严格说来,是几本手抄本。 手抄本对识货的人而言,确实是钱。赵行曼是识货的人,拿在手里就爱不释手,看了一页,还看第二页,连成理君偷偷地翻阅他交出去的那本书,也无暇去介意了,手抄本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成理君看过手中那本内部被挖空的书,满意地咧嘴笑了,几本文津阁《四库全书》子部手抄本,换赵行曼的情报,值! 不花钱的交易,当然很值得。要知道,手抄本来自他部下的缴获,被缴获的对象是一名被格杀的鬼子军官。此系无本生意所得,拿来换了价值不菲的情报,这生意就做得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各有所得时,心情自然就很愉快,一顿并不合二人口味的饭,就吃得有滋有味了。 吃罢饭,正是晚上八点,赵行曼抹抹嘴,拍屁股就走人了。 成理君须付帐在后,无法与赵行曼保持一致,待他付过帐,赵行曼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人吶! 就算是再熟悉,一声客套的道别,总该是有的吧? 不过,没有也没什么关系,要找到赵行曼并不难,打赵行曼走出餐厅起,他那两名在外等候已久的保镖,就在开始跟踪赵行曼了…… 一个小时之后,成理君再次看到了赵行曼,与之前共享佳肴不同的是,这次两人是在各行其事:赵行曼在明里活动,成理君在暗中窥视。地点是静安寺仁华商场内外:在内的是赵行曼,在外的是成理君。 在内的人,对外面的一切是懵然无知,在外的人,却是收穫颇丰。 第88页 成理君不仅知道了赵行曼的公开身份是木简书屋的老闆,还看到了个熟悉的人,那个瘦瘦小小,衣着朴素,长着一对大龅牙的女人,赵行曼的未婚妻齐小萝。除此之外,入目之人,就是一些书店的顾客了,顾客全都是陌生面孔,成理君本不应去过多地关注,但他还是去关注了,不然怎么叫收穫甚大呢? 引起成理君注意力的陌生人,是名身着套头衬衫和细腿裤的白俄。并不是白俄与赵行曼做了什么,相反是白俄自行其事,才叫他起了疑心。一个买书的人,进入书店最常见的举动是直奔书,然而,白俄感兴趣的不是书,而是书店内的摆设,油画、笔筒、砚台,还有毛笔。就是因为毛笔,让白俄凸显出了可疑之处,其人拿起一支毛笔又放下,放下的瞬间,毛笔虽还是毛笔,但非彼毛笔了,确切地说是支羽毛笔。 白俄拿走毛笔,留下羽毛笔,并未马上离开,而是逗留在书店里,与赵行曼喁喁私语了起来。谈话的内容成理君很想知道,遗憾的是,他睁大眼看了半天口型,别说是一句话就是一个单词他都未曾“听”懂过。而且,他敢打赌,就是把他手下那些懂点外语的人叫来,都未必能“听”懂那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口型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搞得如此鬼祟,难道那二人之间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成?局外人要想知悉一二,那就只有去问当事人,问题是,当事人是否会坦诚相告? 否! 这或许就是秘密之所以为秘密的原因吧! 诚如他的窥视,本身就是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可惜的是,还是有人知道了。 段东楼的出现,或许是个巧合,也或许是个必然—— 段东楼径直走向成理君的藏身之处,最终停留在成理君面前,面带微笑,主动打招呼,“你跟踪我?有多久了?” 可以想见,成理君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错愕、难堪,甚至还有气恼,以至于他说话的语调中都充满了愤怒,“我跟踪你?你怎么不说是你在跟踪我?” “哦……”段东楼看懂了成理君眼色中的气急败坏,半是嘲讽半是调侃地说道,“难为你一个大区长竟能如此英雄虎胆,罔顾身处险境的事实,竟敢跑来此地站岗,佩服!”在他看来,成理君没带保镖,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藏在黑暗的角落,定没好事!侧着头,顺着成理君正对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什么都明白了,成理君盯上赵行曼和列别科夫了,他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你手下的人?叛徒?要不要我代劳清理门户?”要想转移成理君的注意力,唯有搅浑水一途了! “你这是什么话?那是我的……”成理君急急地剎了车,神色很是不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这是你该问的吗?” “呵……”见初始目的已达到,段东楼继续搅浑水,“是你的什么人?你可不要欲言又止啊,引起误会可就不好了。你要知道,今日之事,我肯定会向戴先生汇报,就是不知该如何说?你能帮我想想电文的内容吗?” “你……”成理君面色微微一红,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老弟可不要多想,那是我的运用人员,我正在观察、考察他!” “哦……”段东楼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身子左右摇摆了一阵,到后来,他干脆就直接挡住了成理君的视线,颇具意味深长地说,“本来呢,老兄的工作,我不该指手画脚,但今日在此碰上了,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老兄一句,您身上肩负着上海区上下千多号弟兄的身家前途,考察这等小事,我劝您还是不要亲力亲为较好!” “嗯,唔……”成理君回以单音节算是作了答,急急地绕过段东楼,向书店内望了过去,还好,赵行曼与白俄还在进行着交谈。探视还不足一分钟,视线再次被段东楼遮住了,成理君真的发了火,“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完,别妨碍我办正事!” 段东楼十分礼貌地作了答,“天色已晚,老兄请尽早回去吧,您若有任何差池,我就罪莫大焉了!”而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划燃了一根火柴,朝书店的方向弹了过去。负责望风的齐小萝,能不能接到警示,他就不知道了,但他希望齐小萝能看到。 成理君从未见过这么不通人事的人,着即怒不可遏道,“你闹够了没有?耽误了我的正事,我拿你是问!”情不自禁之下,他动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段东楼,歪头向书店看了过去。 段东楼略一动身子,再次成功地挡住了成理君的目光,“是吗?看来,我必须跟戴先生汇报此事了!” 气急了的人,往往都不顾后果,成理君硬碰硬地顶了句,“随便你!” 成理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段东楼再强硬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了,无奈之下,段东楼耸耸肩,让出被他挡住的视线,“你执意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 视野豁然开阔的瞬间,书店橱窗前出现了张冷冰冰的脸,那是赵行曼的脸!成理君顿觉身上的血全涌向胸口,胀得他难受到了极点,说他是气急攻心一点都不为过。 实在忍无可忍之时,他把一腔的怒气都撒向了段东楼——导致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就是段东楼! 第89页 若不是段东楼突然出现搅局,他应该还有机会看到白俄,顺而摸清白俄的底细,现在好了,他的设想成了海市蜃楼。不但盘算落空,还凭空得罪了赵行曼,可以想见,以赵行曼那素来乖张的性格,是绝不会让此事轻易揭过去的! 正发怔间,赵行曼走出了书店,来到了他和段东楼的面前。 近了,成理君很清晰地看到了赵行曼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很冷,绝非矫揉造作之态。 赵行曼指了指段东楼,质问成理君,“你派他来监视我?”声音很冷,没一丝热度。 成理君赶紧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跟着成理君解释说,他与段东楼是朋友,在书店门前偶遇,便当街打了招呼,进而攀谈了起来。这样说有两个好处,一来可更正赵行曼的主观看法,即所谓的监视是不存在的;二来可把段东楼搅进此事,即便是段东楼打算向戴笠打他的小报告,也有了顾忌。 如意算盘是不错,可对赵行曼无效,赵行曼一句“怎就这么巧?你和他都出现在了我书店外”,就噎住了成理君。不待成理君出言辩解,赵行曼又一句“还有个人呢?那个人从餐厅门口一路跟着我到书店门口,你又作何解释?你以为现在换了个人,就可以掩耳盗铃了吗?”言下之意,跟踪是属特务游戏规则内的行为,还可以原谅,毕竟大家都是秘密世界的人物嘛,但凡事有个度,过了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听听这些话,哪里还是什么质疑,简直是又冷又硬的石头,噼头盖脸砸将下来,顿时就让人比鼻青脸肿还狼狈。 直砸得成理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捎带还哑口无言。 直至很久之后,成理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事情绝非你想像的那样!”话一出口,成理君就感觉很不对劲,不是说的话不对劲,而是声势不对,本该理直气壮,他却低声下气。 自然,所得到的回报,就是赵行曼的咄咄逼人,“那是哪样?” 看到这个架势,一直在旁沉默寡言的段东楼觉得,不说点些话以宣示他的存在,就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这位先生,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和他确实在此偶遇……” 开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 不仅成理君这么认为,就是赵行曼也这么认为。 自然而然,成理君恨不得段东楼立刻从他的眼前消失。 赵行曼呢?换作他是成理君,肯定是同样的感受,可惜,他是赵行曼,他的感受很特别,全是感激:列别科夫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鑑于谢振华的公开身份使然,赵行曼可以装作和谢振华不认识,但也不能让成理君太下不了台,他唯有做一定的铺垫,让成理君能下台。 赵行曼眨了几下眼,不疾不徐对谢振华说,“我该相信你吗?”他这是在明知故问,天知、地知、他知、齐小萝知、谢振华知,就成理君不知。 “我一共来过这里两次,今天是第二次,我今日是来取书的,你难道忘记了?”谢振华从衣兜里拿出一本前清刊印的《康熙字典》,在手中掂了掂,以证自己所言不虚。 “原来如此!”赵行曼一脸释然,不过片刻他复又狐疑,狐疑的是目光,只看成理君,不看谢振华。无论让谁来看此时的场面,都会觉得赵行曼的反应属正常! 成理君自知理亏,目光游移不定,始终不敢与赵行曼对视,即使目光碰上了,他都会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挪开。 压抑的气氛,不是永恒的主题,特别是夜色至深之际,当街伫立并不是一件很写意的事,谢振华主动先告了退,独留成理君去面对赵行曼。 这之后的那二人之间会如何演绎,谢振华认为只有一种结果,冰释前嫌。 事实证明,赵成二人选择了冰释前嫌,一句下不为例,之前的不愉快,就一笔勾销,烟消云散了。只是这个冰释前嫌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谢振华仅走出二十多步,成理君就跑步追上了谢振华。 两人刚并肩而立时,成理君的气还没喘匀,并肩而行之时,成理君说了话,“你怎会在此!” 瞧瞧,这就是老特务,疑心病就是比常人重! 段东楼的内心别有一番感慨,就连答话的腔调,也是感慨,“唉,不知老兄是不是老了,记忆力大不如从前了?几分钟前,我才说明了原因,你现在又来问我,咳!” 成理君以感慨对感慨,“我也希望自个儿是老了,记忆力出问题了!可是咱们干了这行,就註定和常人不同了。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想借装傻充愣,矇混过关,没门! 看情形,成理君是摆开兴师问罪的姿态,就绝非单为一件事,应该是为了几件事。 事情就一件件地摊开说吧,先从为何出现在此说起,段东楼给出的原因照旧,买书! 好吧,既然是买书,那就验书!成理君手一张,就管段东楼要书。段东楼大大方方地把书给了成理君,“验吧!” 在昏暗的路灯下,与其说成理君是在验字典,不如说是在摸字典,书页上那些坑凹不平的地方,很能激起他的兴致,据他的经验,他认为那些坑凹极有可能是盲文。 有鬼!是的,他十分明确地指出了这个疑点。 第90页 “啧啧,你的想像力确实是很丰富嘛,那你可瞧仔细了!”段东楼很懂得如何为人助兴,点燃了一根火柴,饶有兴致地凑近了字典,“我也看看,那盲文长得像什么样子!” 有了比路灯稍亮的火光,成理君看清楚了那些坑凹,哪是什么盲文,分明都是霉菌和书虫留下的杰作,这个笑话闹大了! 成理君脸色顿时发了烫,忙不迭地就要归还字典。 “怎么不看了?还是再看看吧!”说话间,段东楼又划燃了一根火柴。 如此盛情难却,成理君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存于胸中那被怒火点燃的理直气壮,在此时也荡然无存了。 不看了! 于成理君而言,沖淡尴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面子这个东西其实很虚,“你和‘莫邪’最近无所作为,是什么原因?”“影子”的事,他插不了手,严淑英和段东楼名义上归他节制,他这个上司还是要尽监管、督促之责的。 好一个夏正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谢振华心中对夏正帆赞嘆不已的同时,对成理君的观感越发坏了。带着鄙夷成分居多的情绪,谢振华答了话,不是不愿作为,而是实在无法作为,擅自行动,会破坏戴先生的精心布局。 只要一提戴笠,成理君的借题发挥就难奏效了——成理君最怕坏了戴笠的事,前期上海区实施的特殊金融战饱受争议,他已让戴笠在孔、宋二人面前难堪了。现如今戴笠撇开他,另作安排,让段东楼等人在具体实施,且是秘密地在实施,那是非经一段相对长的时间,不能看到实质性效果的。就算是有了效果,段东楼也无向他报备的义务,他若再过问下去,就是僭越了! 罢了,不问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与段东楼继续对话,已无任何必要了! 不欢而散! ·17· 第十七章 杜鹃啼血 与成理君分了手,谢振华掉头就去了仁华商场,经过书店门口时,他却路过而不入,待他绕到书店后门所在的那条弄堂,赵行曼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两人见面说的第一句,是谢振华说的,“请马上转移!” “为什么?”赵行曼问是这么问,却一点都不奇怪,“从安全上考虑吗?没那个必要!” “是的!”谢振华的理由很充分,“他肯定会向‘打手’报告,说你在上海!”至少在他看来,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会!对他,我比你了解。”赵行曼从容一笑,“借他十个胆,他也绝不敢向‘打手’吐露一个字!当年在北平他惹了事,我向他建议回南京,向‘打手’请罪,他都老老实实地照办了,以此类推,你认为他有多大的胆儿?” 谢振华可没赵行曼那么乐观,“就算他不会,他身边的那些在暗中监视他的人呢?” 赵行曼轻摇一下头,正色说,“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认识我的人,仅限于原特务处北平站的那些老人。这些人的去向,我大致都知道。他们中一些人殉身于抗战,活着的人或去了重庆,或留在华北继续从事地下活动。只有那么少数那么几个变节者,譬如任秋明之流,那些人才会对我的安全构成威胁!” 一席话,非但未让谢振华释怀,反加重了谢振华的忧虑,“万一,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为一名地下工作者,任何有碍地下工作的风险,他是不能不顾及的。 皖南事变的硝烟还未彻底消散,国共两党之间的裂痕是越来越大,不仅军事上摩擦不断,隐蔽战线上的斗争比从前更为残酷——有时候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外部,恰恰是内部,手足相残的惨剧,这些年来并不鲜见。 “你放心,没有万一!”赵行曼坚持己见,“只要他不没事找事,我在这里就很安全!相反,我按照你的建议实施转移,那才叫万一呢!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顿了顿,他问谢振华,“做地下工作的人,能不担一丁点风险吗?” 说完全无风险,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道理,谢振华懂,懂是一码事,坚持又是一码事,“你个人的安危,关系到我们的事业,我不能让我们的事业遭受任何损失!” 各持己见,是畸形的平衡,赵行曼打破了平衡,问谢振华,“你了解‘打手’吗?”了解,谢振华谈不上,所以,他主动交出了话语权,让赵行曼来主导,“在摒除门户之见的前提下,我不得不承认,在搞秘密战方面,‘打手’是个天才。正因为他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才,让他十分自负,自负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当他的下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无疑,赵行曼的话说到点子上了,谢振华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什么样的将军才带什么样的兵,他所接触到的那些军统特务,严淑英很自负、成理君很自负、夏正帆亦很自负,无一不和戴笠一个鼻孔出气! 所以,谢振华明了了赵行曼的潜台词,“你是说,成理君一直未将和你往来的事,上报给‘打手’?” “一旦我的名字,以任何形式让‘打手’知晓,成理君的麻烦就大了!就成理君那种没担当的人,你觉得他敢吗?” 第91页 确实不敢!成理君的过去,谢振华多少有所耳闻,严淑英掀起成理君的老底来,向来都是毫不留情。 想到严淑英,谢振华这才发觉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出门六个小时,就为买一本康熙字典? 恐怕不是为了买字典那么简单吧! 带着疑虑,严淑英做了与成理君同样的事。自从受伤以来,她的活动空间很窄,天天守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对着四堵墙发愣,她的日子确实过得很闷,需要点外部的刺激来抒发胸中的压抑。 字典,被她翻了不过几页,固有的洁癖,使得她如躲避瘟疫般丢开了。 “你干什么去了?”那神态、语气,像极了一个醋劲极大的悍妻。 谢振华嘻嘻一笑,与严淑英开起了玩笑,“我跳舞去了!” 迎接谢振华的,是那本厚重的字典。严淑英抓着什么东西趁手,就丢什么。明知谢振华在与她开玩笑,她还是忍不住动了气,嗔骂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继续跳你的舞啊!?” 开玩笑要适时而可,那才叫开玩笑,谢振华笑容一收,正色说,“就是买字典去了!” “真的?”严淑英不信。 “那还有假!”谢振华君子坦荡荡。 “好吧,权且当你是去买字典了!那你说,你怎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呢?”打破沙锅问到底,并非男人的陋习,女人也未能免俗。 “宵禁了,我不得不绕道而行,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这倒是!”想了一阵后,严淑英又觉得不对劲了,“就算绕道,你也花不了那么多时间吧?” “碰到成理君了!所以……”层层抖包袱,直至抖出个成理君,非谢振华所愿,但他不能不如此。是谁让严淑英还肩负着对他的监视之责呢?所以,在时间问题上,他不会容许自己犯错。况且,以他对严淑英的了解,严淑英绝不会向成理君求证,因为严淑英很反感成理君。就算严淑英去问成理君,他也不怕,成理君敢说旁的么? 如谢振华所愿,一提成理君,严淑英马上就安静了。 成理君其人,严淑英比谢振华了解得多,那整一个话痨,一件很小的事,都会做出一篇又臭又长的八股文,举凡八股文所有的套路,诸如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在成理君八股文里,一样都不会少。 谁若被成理君给缠上了,那可就真是不幸了! “别再提他,提他我就来气。”严淑英不掩自己对成理君的厌恶之情,着即转了话题,“最近,他有没有给我们分派新的任务?”他,是指“影子”。 谢振华不假思索地作了答,“没!”语气肯定,言简意赅。 “不对吧?”严淑英不信,“那你怎么最近老是向外跑啊?” “我不出门,怎么给你买药?”谢振华没好气地说,“若不是你受伤,我至于天天在家,陪你大眼瞪小眼吗?” 后一句,谢振华表露出抱怨之意,表意的感情色彩本不是很强,然听到严淑英耳里,却似指责意味颇浓。在严淑英想来,谢振华这般指责她,那可就没道理了,一气之下,她发作了,“你当我愿意吶!还不是因你而起。”严淑英一语中的,直奔问题核心。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此事了,而是第好几次。 很有那么一小会,谢振华的心被强烈的负疚感,填得满满的,沉重如十字架,逼得他有些窒息。这种压抑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问道,“那个人是谁?” “谁?”严淑英愣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谢振华意所指,“这你就别问了……”言而不尽——她突然意识到,这样回答,很容易引起歧义——不答就对了。 果然,谢振华又问,“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没有为什么!”严淑英口气很沖,“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 “那我现在就不问。”谢振华并不那么坚持。严淑英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就算他知道了眼下这个秘密又怎样,一个秘密总会牵扯出另一个秘密,知道得太多,其实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也有秘密,不是吗? “以后也别问。”严淑英生硬地转了话题,“外面是不是出大事了?” “呵,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了不起!你的消息好灵通啊!”谢振华不知是揶揄,还是真心赞赏。 “不要这样夹枪带棍,”严淑英强烈地反弹,手一指墙角的那台十六管的收音机,“我又不是聋子,呶,这房间里不是有个话匣子吗?” “哦,既然你都听过话匣子了,那你还问我?多此一举。”谢振华反诘。 “你……”严淑英猛地收回打算伸出去的手指,气恼地说,“你心里头拱火儿,别沖我撒气,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要吵架,姑奶奶我可不怕你!” 看那小脸儿气得煞白,身子摇摇欲坠了,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似随时都可能晕过去,谢振华不禁心一软,放柔和声音,“不吵架……好吧,你想听些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第92页 “不听了!”严淑英赌气地举双手捂住耳,转脸侧身,再不看谢振华一眼了。 “最近,上海区的同志……”谢振华笃信,严淑英的注意力肯定会被他将要说的事所吸引。 严淑英的手轻轻地自耳畔滑落,身子也悄然转了转,一双忽闪着光芒的大眼,直勾勾地看向了谢振华,一点都不掩饰发自内心中的热切。她没兴趣去听早已知道的消息,她只有兴趣看人——谢振华只有在对她说这些时,才会放柔和目光——那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她——这或许就是爱情,单恋也叫爱情。 她知道,就这么一个她几近完全陌生的男人,她对他连最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并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乃至于她的生命,这实在是太过荒唐,太过荒缪了。可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永远都毫无理性可言。 “我们把它弄成真的如何?”她说,用露骨而火辣的眼神直视谢振华。 那热情得快把人融化掉的目光,令谢振华很是不安。他何尝不知道,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但他只能佯装不解风情。他这个巴掌,不去拍响她那个巴掌,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就永远不会被捅破。 可又如何能捅得开呢?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日,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冷冰冰的公事,似乎成了维繫他二人之间关系的唯一纽带。除此之外,他们就几乎无话可说——其他还能说什么,爱情吗?不,爱情从来不属于他们这种人。是战争,把他带入了现在的世界,拥有了现在的职业——这是世界上最残酷、最抑制人性的职业。每一个清晨,他都在心里祈祷能看到下一个清晨,他所出的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任务。在未知且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他能去奢想拥有最能予人希望的爱情吗? 不能,只有理智,除了理智,还是理智——爱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他消受不起——如果有来生,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把它揽入怀中,用最热切的情感去占有它,用最真挚的感情去守护它——但今世,这样的可能或许很渺茫,他永远没办法预知自己下一秒是生是死。 就算是没有战争,他与严淑英今世也不可能捅开那层窗户纸——自他在镰刀斧头前许下那个庄严的誓言开始,他就註定今世和严淑英无缘——他是个戴着面具的人,给严淑英看到的面具,以及给很多严淑英一样身份的人所看的那个面具,是经过精心修饰,层层叠加的。而掩藏在面具之下的,就是他的真面目,他不能轻易示人——在他同类人面前是可以的,但严淑英不是他的同类人,假以时日,他们是敌人——也许,现在就是了,又或者,将来是。 未来之事,不要去想,更不要来测。 “对不起,”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避开严淑英的眼睛,说,“我们不能把它弄成真的。” 有那么一会,他很后悔刚才说出那样的话,平心而论,除去笼罩在严淑英身上那层神秘的色彩,单就严淑英这个人,他是爱的,而且爱得不比严淑英爱他少。但他不能,理智超越了一切。 “哦,”严淑英淡淡地说,显得很平静,这样的结果,她预料到了,强扭的瓜不甜,那她就不强求,“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那你早点安睡。” 谢振华退出了门外。 门关上那一瞬间,严淑英的泪水悄然而下,刚才给谢振华看的坚强,竟是那么的假,只有她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滑过脸颊,滴到嘴唇上,她这才发现,原来眼泪是咸的,还有些苦苦的、涩涩的味道。 夜似乎越来越短,还未入睡,天就放亮了。 严淑英不知这是第几日彻夜不眠了,明显地,她消瘦了。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宽。 孩提时代念过的诗,突然间浮现于脑海,她懂了—— 呵,折磨人的爱情。 苦涩地笑过,她坐起身,下床,赤着脚走到窗前,拉开洁白的窗帘,推开窗,迎着清晨的凉风,猛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的确很清新,她的肺却消受不了,伤心的感觉似乎还没过去。 转身,她走到梳妆檯前,对镜端详自己,自怜自爱抚上了浮肿的脸颊,“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薄命佳人》)……焚罢了宝香深深拜,女儿家心热口难开。兰闺虚度十八载,空对团圞玉镜台(《西厢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题红楼梦》)……” 泪无声而下,渐渐转了呜咽之声,再后来是泣不成声。 楼上的人在哭,楼下的人在嘆气。 此时,谢振华情愿做个耳钝之人,那样多好啊,他可以听不到那哭声,更不用内疚,但他那比猫头鹰还好的听力,让他想躲都躲不了。 有几次,他站在了那扇门外,很有推门而入的冲动,却终究未那么做,他不确定这一推下去,他会面临着什么,理智总在紧要关头,左右了他全部的行为。 最后,他只能选择离开。 第93页 他离开了住处。 在街上兜了一阵后,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很是招惹在街头巡逻的日本宪兵关注,接连截停他好几次,每次都先盘问他一阵,然后就是检查他的证件,再不就是像一群捕食猎物的狼瞪眼反覆地打量他。 烦,上街熘达一下都不得安宁,他想。 左右这闲逛是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也绝了这个念头,往回走了。 刚进门,负责看家的曹妈就对他打着手势比画道,楼上那位小姐,打了个电话后,就出去了。 “走多久了?”谢振华不用打手势,曹妈只是没有舌头(给割去了,据说是日本人干的),听力却好得不像话,即使他有时候走路比猫还轻,她都能听见。 “不久。”曹妈比画。 “不久是多久?”谢振华急迫地问,就在刚刚,一丝不好的感觉,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让他浑身上下直发颤,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感应。 “你出门后。”曹妈的手势就这么多了,再多的,她就比画不出来了。 “朝哪走的,左还是右?”谢振华一指大门。 曹妈摇头,显然她没留心。 再问下去,也是白问。 谢振华撇下曹妈,径直往楼上走。他想,严淑英应留有字条,这是他们之间业已培养出来的默契,无论是谁单独出门,都会将去向告知对方,无论是口头上,还是文字上,而另一个人总能掌握对方的行踪,概不例外。 总有例外,这一次,严淑英没留下字条,什么都没留下。 纠正一下,若视觉上不出意外的话,或者说鼻子的嗅觉没出毛病的话,严淑英的房间里还是留下了点东西。菸灰缸里有一张被烧掉的纸条,通风不太流畅的房间,阻碍了纸条进一步燃烧,小部分被烧掉,剩余的部分,正在被微弱的火星侵袭着,从他如风一般冲进房间开始,即将变成死灰的火星,又有复燃的趋势,而且越来越明显,他赶紧上前,拿起纸条,用手掐灭掉火星,上面有只言片语。 是很不连贯的。 “3□2□、7□1□、□□□□、2936、8397。” 五组数字,有两组未被烧掉,那又有什么用,后面的数字代表着饭店,谢振华不用查密码本就知道,密码本就在他脑中。前三组数字一个都不全,这就是天书。哪怕有一组完整都好,起码他还能大致判断出严淑英的去向,名字为五个字的饭店在上海多如牛毛,什么费加罗饭店、什么伏尔加饭店、什么新亚大饭店,大的大,小的小,出名的,不出名的,一个个去找,那要找到何时去。 端端正正地摆在梳妆檯那叠纸,曾一度让他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那确实让他激动了一小会——他期待严淑英在记录数字时,把这叠纸放在了下面——用钢笔书写时,或轻或重会在垫在下方的纸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而他只需在厨房里找一根炭条,往上轻轻一抹,就可以让天书显形了。 可是,当他逐一去验这些一尘不染的纸张时,希望之火在一点点地熄灭。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他做了一件很徒劳的事。 将那张纸条放回菸灰缸,擦燃火柴点燃,直至纸条彻底化为灰烬,他才挪开了视线,望向了房间别处。这是他第一次在严淑英不在时进入她的房间。女性的房间,总是少不了脂粉味,很香,也很醉人。他并不反感、排斥那种味道,一如严淑英还在这个房间里一样。令人感到亲切而熟悉。 然而,香残留,人踪失,这…… 带着一种失落而复杂的心情,谢振华出了严淑英的房间,下楼进入客厅,发起了呆。 现在,他只有等,他希望他的感觉是错误的,错觉经常有,他从前很不喜欢错觉,而现在他竟然喜欢错觉,奇怪吧? 就是这么奇怪。 约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厨房,找到了正在择菜的曹妈。 “你还听到些什么?”谢振华寄希望于曹妈那不可思议的听力。 “听到什么?”曹妈打手势反问。 “比如说,她在电话中说了什么?”谢振华说。 曹妈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没听太清楚。 见鬼!她怎会没听见? “哦……”他失望得更彻底,可是,就在眨眼间,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曹妈,那怪怪的表情,像藏着什么事。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有了动粗的念头,虽然像曹妈这样的老胳膊老腿,甚至经受不住他轻轻一推,但他还是付诸了行动。 当谢振华的身影出现在百乐门饭店外时,严淑英颇感意外,她立即从座位上起了身——按规定,在未与联络人接上头前,她只能坐在她该坐的地方,但她就这么做了。 谢振华推开门,走进饭店,环顾了一眼大厅,并不费力地就看到了严淑英,他向她微微一笑,径直向她而来。于此,她只能表情木然地跌坐回原处,迅速将手边的咖啡杯拿开,将夹子与小勺一左一右呈八字摆放在了杯碟上(自西餐礼仪,刀叉呈八字摆放在碟盘上,表示离开)——她希望他立即转身离开,一刻都不要多逗留。 再没有人会比严淑英更清楚饭店大厅内的情况:东侧,两个身着短打的大汉,各执同一份报纸一角,肩并肩在那里装模作样;西侧,四名孔武有力的大汉,虽身着西装,但脚上却是日军制式大头皮鞋;在大厅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身形瘦小干枯的男子,正放肆地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着她,一点遮掩都没有。 第94页 ——这就意味着,她今日是走不出百乐门饭店了。 饭店外,三三两两散站着神色异常的男子,眼神游移不定,虽然他们像小贩一样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但他们绝不是在街头做营生的人。 里外都是埋伏,这里已然是陷阱。她大意掉入陷阱,从而被监视——她不希望谢振华也掉入这个陷阱——她爱他胜过一切,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一点都不行。 而谢振华并未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依旧对直朝她走来。 憨大,别过来!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几拍。 心声毕竟是心声,谢振华哪会知道? 眼看谢振华距她还有三米多远时,她那慢了好几拍的心跳,旋即恢复正常的跳动: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突然进入她的视野,背对着她走向谢振华,跟着谢振华随背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抬腕看表,是该联络人到来的时候了。 说联络人,联络人就到,但联络人未能走进饭店,就在门外被人按翻在地,那为方便接头时识别而提在手上的蛋糕,也随他倒地的瞬间,滚落在了地上,被蜂拥而至的人,你一脚我一脚踩了个稀烂。灰扑扑的街面上,顿时有了很多被洁白的奶油印出的脚印,凌乱而不失美观,在阴暗的天气里,像极了一幅画家在随心所欲之下作出的山水写意画。 那个瘦小枯干的男子从角落里显了身:形容委琐、面色焦黄、眼小无神,病态十足。同时,东西两侧的那几个人立即从两边向她包抄了过来。 近了,再近一点! 她展颜笑了,笑靥宛若这个时节满世界里盛开的蔷薇,灿烂夺人目、美丽动人心,可欣赏之却摘不得——蔷薇也是带刺的——她的手伸入手袋之中,暗中拔去甜瓜手雷的保险销——只待他们靠近,手袋落地——花开时,总是最美丽的;凋谢时,亦会是最美丽的。 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早没了他的身影—— 别了,我爱的人,若有来生,我还是会爱你! 手腕被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轻微的痛感,让她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手袋,手袋触地,心中开始数秒:一、二…… 四秒后,热气灼人的气浪在巨大的声响之后,铺天盖地袭向了大厅内的每一个人。 …… 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放慢脚步,心情沉重的谢振华不会走得太快。他们离开百乐门饭店还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了身后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俩谁都不能回头,尤其是谢振华。若谢振华执意要如此,他只有予以制止——谢振华正淌着泪,是滂沱的,回头是万万不可以的——那会让严淑英付出的牺牲,变得无意义。 经过一条僻静的弄堂时,夏正帆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当然,少不得要拉一把失魂落魄的谢振华,以免后者走岔了路。 走到狭长的弄堂尽头,夏正帆推着谢振华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 司机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实际岁数并不大,这听他说话就知道了,“坐好了,要开车了。”脆生生的,很年轻。 发动引擎后,司机问,“老夏,你不去?” “我就不去了。”夏正帆问司机。“该去何地,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哩,你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人安全送到地头!” 司机挂挡发车之际,夏正帆关上了车门。 车门碰响,谢振华回过了神,将头探出车窗外,问夏正帆,“为何要送我走?” “你还能留在这里吗?”夏正帆反问。 “她……”谢振华突然有种无力感,嗓子眼似被堵住,哑然失声。 “你……还是忘记这个人吧!”夏正帆宽谢振华的心。 “……”谢振华默然。 尾音很快就消失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之中。 目送卡车消失在尽头,夏正帆一把抹去伪装,连同身上那件碍事的长袍,一齐丢入了一辆过路的垃圾车。返身走进弄堂,去了弄堂那端。 藏身于弄堂口的阴影里,他看到了被俘的联络人,打得鼻青脸肿的钱维民——表面身份七十六号机要处处长,被罗之江手下的人,推搡着上了一辆猪笼车——不知这钱维民是愚笨,还是自恃艺高人胆大,居然会跟罗之江玩逆向思维,把接头的地点约在沪西——这里是沦陷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只有白痴才会套用在地下工作上。 然后,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人从饭店里抬了出来,夏正帆数了数,一共是五具尸体。之后,一前一后两副担架出来了,胸膛起伏不定,前者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有入的气无出的气,看样子离死不远了;后者是罗之江,应该毫发无损,却是昏迷不醒,不知是给震晕了,还是给吓晕了。 再然后,没有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一名收尸工随后推着一辆车到来了,他提着空瘪瘪的麻布口袋进了饭店,出来时,扛着的口袋却是胀鼓鼓的,浸透了鲜血。收尸工将口袋搬上车,推车走了人。 好刚烈的女子! 夏正帆心下嘆息一声,放眼环顾四周,随即尾随了上去。 第95页 ·18· 第十八章 魂劳梦断 四月十五日这天夜里,罗之江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杀了一个人,跟着死去多年的老父现身于梦中,大骂他一声逆子后,就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之时,他醒了。 隔着窗,看外面,天幕如一张黑布,黑沉沉的,大而无边,飘飘忽忽。 点亮床头的灯,一看时间,凌晨两点,距天亮还早呢! 继续睡吧! 一闭上眼,罗之江又入梦了。先前的梦告了一个段落,新的登了场,但并不比最初的更好,令他更觉恐怖。这次,他梦到外甥小正捂着脸在痛哭,他上前问外甥为何哭泣,小正猛地抬起头,一双眼血红血红的,大声嚷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罗之江着实给吓了一跳。 从睡梦中回到现实,罗之江发现,不仅是一跳还有一跌——他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坚实的水门汀地板,让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冰冷,还有隐隐的疼痛。屁股疼,后脑勺也疼,还不是一般的疼,疼得他不敢揉,一揉便龇牙咧嘴。 第二次醒来,尽管天色尚暗,但罗之江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他怕再次被噩梦缠绕。 他更想找人释梦。 当他拿起电话,却又放下了—— 打通一个电话固然很容易,可这么做实在是冒失!要知道,深更半夜,打出一通电话去扰人清梦,电话通了的第一句话,他该给对方说什么呢? 难道说请你帮我释梦,不被骂是神经病才怪! 佛家讲因果报应,罗之江向来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态度直接影响个人作为,杀个把人对罗之江来说比杀只鸡还容易,且不会心存丝毫内疚。 若在清明之前,罗之江肯定持同样的态度,但清明之后,他动摇了:因果报应终有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了必报! 清明那天,他带着老婆孩子去给死去多年的父亲上坟,碰上两年多不见的二姐。甫一见面,二姐便哭骂出声,说他是亲舅杀外甥要遭天打五雷轰的报应。对二姐这突如其来的诅咒他感到莫名其妙,随即便认定二姐是中年丧子得了失心疯,抬手欲学那“胡屠夫打范进”。然,自幼父母双亡,是二姐含辛茹苦抚育他成人,往昔之事历历在目。关键时刻理智占了上风,改出手动粗为好言好语,劝转了二姐的“失心疯”。遂打铁趁热,细细询问一番,方知外甥之死,虽与他无直接关系,却有间接关系。三月中旬,多名七十六号小特务,闯入霞飞路1141弄10号江苏省农民银行职工宿舍,开枪杀死了11人,死者之中有一人便是他的外甥。而他正是这起血案的主谋之一! 一时间,他如五雷轰顶,追悔莫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罗之江怎不噩梦连篇。 觉,罗之江断然无法再酣然应对,于黑暗之中枯坐迎来了天明。直到天明亮时才像一个老人一样起了床,摸摸索索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影子。起床后,他连卫生间都没去一下,迳自往楼下走去。下楼去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无神地往下走,到了楼下又莫名地去开门。门有两扇,一扇是往里开的是木门,另一扇是铁门,朝外开的。 门一开,穿着睡衣、拖鞋的罗之江不顾保镖的拦阻,出了家门,来到了忆定盘路中央。天色,依旧延续着清明那日里的阴暗,灰扑扑的一片,更是加重了他的抑郁,疾步而行渐渐地缓了下来,到最后静止不动了。突然,他仰头望天空,双手猛张,悽厉地惨叫……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慾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诵诗毕,夏正帆突然来了兴致,扑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淡黄色的川纸,提起大毫,将所背诵的那首诗一挥而就,末了,少不得落款题跋,盖了他的印鑑——鉴仌室主人。 轻轻吹干川纸上的墨迹,夏正帆将刚题下的字,交到罗之江手中。转身,便一摇一晃地走到了窗前,向外张望连绵不绝的细雨。清明时节的春雨,虽断人魂,但窗外绿意盎然的生机,不正好可将那愁云惨绪沖淡么? 反覆地看了几遍手中的题字,罗之江不觉间痴了,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世间真有鬼魂?”一大早,他就找到了夏正帆,请其为自己释梦。不意,夏正帆演了半天哑剧,却给了他这么一方纸,煞是令他费解! “佛曰: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唯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夏正帆扭头见罗之江怔然无语,不由暗自嘆了口气,解释说,“梦,即相,由你心所生,非你所见。” 罗之江一脸戚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别提那个梦字,成吗?”为这个字,他是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好,换个说法吧。非你所见,这里的东西,就不存在。”夏正帆敲了敲头,惋嘆,“大错已铸成,如今你再懊悔万分,也于事无补。往后,凡事还是向前看吧!若再有幻象,你不妨默念几声《往生咒》,心自然就静下来了。”言毕,夏正帆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这次,他用了便笺,写了一熘药名。提笔之际,他示意罗之江走到书案前,将方子推到罗之江手边,言,“这是我家祖传的安神方子,你照方抓药便是,连续煎服三副药,完了,定能见好!” 第96页 罗之江抱拳于胸,真诚地说,“谢谢!” 夏正帆摆了摆手,说,“谢,就不必了。恕我多嘴一句,心病终须心药医。”一语毕,他端起手边的茶杯—— 端茶送客。 罗之江会意,抄起墨迹未干的药方,拱手告辞了。 出了夏正帆家,罗之江去了沪西最负盛名的仁安堂,找到当日的坐堂大夫,便递上夏正帆写的方子,请其帮忙验方。(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不然,遭了别人的暗算,岂不是冤枉哉!) 不过,他这个要求,大夫却无法满足。医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得随便帮人看其他医生开出的药方,除非是极为特殊情况才能这么做。所以,大夫并不接方子,而是让罗之江将手放置小枕头上,待他切过脉之后另开一张药方,以供参考。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话是这么说,但也要病家配合才是。罗之江属不配合的那类病家:气色可观、生息可闻;然,脉不能切、症状隐讳。四之少了二,这病就难瞧了,药方就更无从开了。 大夫问罗之江意欲何为,罗之江答只看药方。大夫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本着以这父母心的慈悲,就勉为其难一次了。 大夫带上老花镜,一看方子,口中连连称奇,点了头又摇了头。 罗之江问:请问这是什么方子? 大夫答曰:安神方子,用好了,可治病救人。然,其剑走偏锋,一个不慎,良药变毒药也是可能的。 罗之江问:那,是好,还是不好? 大夫笑答:非常好! 罗之江甚奇:好在何处?恕我直言,你适才说,一个不慎,就是反结果,此话是何意?再来,你看方之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又是何道理? 大夫依旧笑:引起你的误会,实在是不好意思。药量不对,良药变毒药,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又,我点头是贊药方之奇,我摇头是自嘆弗如,这样的药方,我确实开不出来,敢问开出此仙方的高人何在?老朽甚想与其人切磋一二! 罗之江狐疑:药量多一分少一分有什么关系,这药堂里抓药的伙计,有时候抓药还用小秤,有时候,就全凭感觉了,我看病人煎服后不也没什么事吗? 大夫摘下眼镜,开怀大笑:先生此言谬也!我举个例子,都说砒霜剧毒,不能服食,然砒霜能杀人,也能治人,譬如治疗肺结核,砒霜只要用得适量,就是良药。当然了,同样的病,不同的病人用药量也不同。 罗之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心里却是将信将疑。) 打消罗之江的疑虑,大夫有的是办法,一撂备查的药方,择出书有砒霜的那几份,交由罗之江过一过眼,让其来个眼见为实。 确实如此! 一看过几张业已发黄的药方,罗之江马上就信服了,遂在仁安堂抓了药。不过,不是按照夏正帆所吩咐,只抓三副药,而是抓了十副药,多出来的几副药,他得用来做试验! 提着药,罗之江就去了七十六号。 要做试验,让地牢之中的那些囚徒当小白鼠最合适不过了! 试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七名被强行灌下药汁的囚徒,除一人出现了异常反应,其他六人屁事都没有。 试验结果表明:药方,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问题。 这样的试验结果,很自然而然地让罗之江选择了不服药,他的命或许不算太金贵,可也是有价的——军统开价用法币一万元(两根金条)买他的人头呢。开价的人如此看得起他,他就更得好好地活下去才是。 破除噩梦的困扰,并非只有华山一途,夏正帆不是说过么,还可以默念《往生咒》嘛! 找人抄来了经文,罗之江才念了第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就丢了经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是种境界,他还没那种感悟。关键是,经文念了也是白念,噩梦照样会来。一入眠,噩梦就来;一睁眼,噩梦就走。 梦无好梦,觉自然无好觉,从不曾失眠过的罗之江,失眠了。一个晚上不睡可以,连续几天不睡呢,当然是不可以。 有没有让噩梦永远终结的方法? 有,方法有二:一、不睡觉;二、死。 方法一,固然是个办法,却根本不能付诸于行,试问,哪有人不睡觉的?方法二,罗之江压根就不予考虑,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罗之江开始积极地寻找第三种办法,求神问道、占卜打卦……这些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他都一一去做了尝试。可惜,效果非常不佳,虽偶有安稳的一夜,然而当第二个夜晚来临时,噩梦依旧是不请自来。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罗之江很不幸地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而且是日渐沉重了起来。怕风、怕光、怕冷、怕热等等,这些都还不是罗之江最怕的。罗之江最怕的是鬼,本是虚幻缥缈的玩意,在他的臆想之中竟是那样的煞有介事。 从前被他杀的人,一个个都潜入了他的梦中,时而一人,时而多人,来了就找他索命,要说这世间没鬼,打死他都不信。(心中有鬼!) 按说,这日子过得不舒坦,作孽事就少干吧?可是他已经欲罢不能:杀人过多,会变成一种习惯。才短短半个月之内,经他之手,或直接,或间接,又是十数条人命荣登生死簿了。 第97页 可是长时间不睡觉,谁能受得了? 终于,在抓获钱维民那天,罗之江终于撑不住,不小心“睡”着了。 据说,在他昏睡中,脸上一直挂着怪异的笑。 “真的?”罗之江不信。 “那还有假!”老婆没好气地这么说。 笑个屁,罗之江清楚地记得,他在昏过去前,是心惊肉跳的,是害怕——他记得他看到那个女人在对他笑——就是那个拉响手雷的女人。 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女人,竟然突然间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血糊糊的肉,他真的受不了了。 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人气皆无,罗之江好似那聊斋中的叶生。 乍一见罗之江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把前来探病的李逸群给吓了一大跳,跟着是一惊——此事又与夏正帆有关,这是李逸群所看到的情形:夏正帆正在为罗之江切脉,那神态、那架势,还真似那悬壶济世的良医。 就这样,在罗之江家里,李逸群与夏正帆不期而遇了。距上次相见,两人应有月余未见面了,李逸群主动对夏正帆表示了亲近,称赞夏正帆为回春圣手。 明为夸奖,实为一箭双鵰之举:一来为暖夏正帆的心;二来宽罗之江的心,罗之江拿囚犯作试药,他是早有耳闻,只不过,他一直十分厚道地未说破而已。 可笑的是,罗之江挑错了一个试验对象,把已是疯子的徐克祥给挑上了。结果呢,疯子更疯,最终做出了常人觉得不可理喻,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徐克祥双手并用,死死攥住了任秋明用来传宗接代的家什,生生让任秋明做了断子绝孙的太监老公公。 当然了,徐克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一只眼睛,被吃痛之下,变得异常狂怒的任秋明给打瞎了。 上述两败俱伤的结果,都是他亲自前往关押二人的监室,所看到的。 看到任秋明的下场,他很是解气,心内暗贊自个英明无比,无心插柳之举,竟然能达到了让任秋明生不如死的目的。 呵…… 这等事,李逸群少不得当笑话讲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跟随李逸群而来的乌二在一旁很捧场地卖力放声大笑,虽然他知道那并不好笑,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不属于他。乌二一笑,惊了夏正帆号脉,惹得夏正帆毫不客气,就送上一顿呵斥,中心意思就一个:乌二是十足的白痴。骂得乌二收笑,半天哑口无言。 先是乌二笑,后是夏正帆骂,昏昏沉沉之中的罗之江,总算不那么浑浑噩噩了,有了那么几分神智,张嘴就问,“笑什么?骂什么?” 夏正帆丢开罗之江的手腕,抽出小枕头,敛入带来的提箱中,吩咐乌二道,“你来给他说罢!”说着,让出了最靠近罗之江的位置,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他的药方子去了。 劝说罗之江服药,三人颇费了点周折,罗之江疑心药里有毒,死活不肯服用。李逸群、乌二好话说尽,干脆懒得费那点神,闭口旁观。 最后,夏正帆不得不对其晓以利害,“你若再不服药,你就该罹患精神分裂症了。” 一听有变成疯子的可能,罗之江着了急,发了慌,立马从老婆手中夺过药碗,顾不得烫,仰脖一饮而尽。 完事,罗之江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对夏正帆说,“你有所不知,除了与你谈话的这会,我还能从容应对之外,其余时间,我看到满屋是鬼。从前,我闭上眼才会看到他们,现在我睁开眼,他们照样会来。而且,这些鬼身上满是累累弹痕,浑身是血。日日夜夜缠住我不放,这般的生活,我是一日都不想过了!” 夏正帆嘆了一阵气,方才说,“这世间的鬼神之说,本就十分微妙,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在自己的心境上造就一个鬼域,生生地把自己给锁了进去,这如何会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罗之江显得很无助。 夏正帆给了建议,“凡事镇定,修养正气,辟除邪气。” 罗之江沉默了半晌,惨然一笑,“现如今,我身上的正气仅存一分,邪气倒有九分,如何能辟邪?” “事在人为嘛!”李逸群自认很合时宜,插了句嘴。 “安心养病吧!”乌二是粗人,听不懂什么正邪。 “照我给你开的方子,按时服药。坚持不怠,假以时日,一定会见好。”夏正帆对罗之江的提问避而不答。罗之江所言之意是:既然要匡扶正气,那先以邪反正,何如?这样的问题答不得,一有不慎,就会掉入致命的陷阱中。 如是看来,罗之江确乎病得似乎不轻! 重病沉疴自有良药治,不说药到病除,起码控制得不错。 几碗苦过黄连的药汁一下肚,罗之江的噩梦渐渐变少。夜里虽时不时还会被噩梦惊醒。醒了再睡就是,囫囵混到天明,却是不成问题的。而白日,那自是完全无碍了:藉助良药之功,正气得到扶持,邪气自然就弱了。 凭良心说,夏正帆的药方还是卓有疗效的。 可凡事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的,用药停不得,一停,噩梦依旧。在停药与用药之间反覆几次后,罗之江放弃了停药的打算,认命地过起了守着药罐子过日子的生活。 第98页 在家静养了一些时日,罗之江坐不住了。 特别是当他听说,清乡委员会正式挂牌成立了,李逸群荣赝秘书长一职,不仅权比从前大,而且钱也比从前多,还捎带着鸡犬升天——七十六号上下人人都升了官,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乌二,都官升三级。 外间形势一片大好,罗之江哪里还坐得住。 不行,他得去分一杯羹。 羹是有的,但不是白来的,必须要有功劳。立功的机会不是没有,把病前未竟之事完成,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可是,断了的线头,要重新接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他这个病老虎在家打盹期间,军统上海区的特务俨然成了气候,以“无差别格杀”为行动准则,四面出击,致使十多名日军军官被暗杀或受重伤,搞得驻沪日军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主子的日子不好过,当奴才的日子就难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 主子有忧,罗之江自然要殚精竭虑为其解忧,那可不是说几句好听话,马屁拍得响,就解得了忧,军统特务的猖獗活动,一日不受到沉重打击,是不会偃旗息鼓的,而要予以军统特务沉重打击,就必须擒贼擒王,贼首是成理君,逮住了他,就什么都解决了,群龙无首,阵脚不乱也乱。 想是这么想,然现实是,成理君不是那么好逮的,其人诡计多端,善于伪装,居所无定,比泥鳅还滑熘,抓都抓不住。 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鬼之梦还未了,罗之江又多了块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一个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如其来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把他砸晕了,砸懵了,以至于做梦都会笑醒——机会是人送上门来的,两罐茶叶封包上夹着一张红得晃人眼的拜帖,竟然让抓住成理君的可能性变得明朗了起来。 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美事——噩梦,似乎成了预兆了——常言道,梦是反的——这话很有道理,是否是? 就是! 机会来了,是要抓住。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切要从长计议!不然,到时候鸡飞蛋打,岂不是枉费心机? 张开网,让鱼儿钻,耐心点——等! 风声骤紧,成理君不是浑然不觉,他比任何人都警觉。所以,老祖宗传下来的保身活命的智慧——东躲西藏,就用得上了:他三天两头提着行李箱忙着换住处,今天他或许会住在法租界,明天就或许住在公共租界,再后天他就或许住在越界筑路上。 先人的智慧确实简单又有效率:好几次,他都成功地避过了七十六号与日本人的追捕。 安全无虞,麻烦也接踵而至,工作却没了效率:部属遇有重大、紧急事件,需向他请示,让他作定夺时,却经常找不到他人——向来只有他找别人——无数的惨痛经验表明,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这是他的生存法则,戴笠可不认同,发给他的申斥电,再三再四而来,于他却是隔靴搔痒,不痒不痛。不是他不把戴笠的命令当回事。他是实出无奈,在恶劣的环境里,他唯有先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嘛!先躲过风头再说。 要躲多久,他心里自有定数。 他笃信,风声不会一直那么紧,有张也有弛,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外围的空气就会缓和下来。 确实,事情如他预估那样在发展,不出月余,外间的气氛就趋向风和日丽了。 自然地,他该出去在部属面前亮亮相,替他们鼓鼓劲,煽动下他们的士气,顺带策划一些行动,凸显他的存在,凸显军统的存在。他要让世人看看,在他领导下的军统上海区特工们从事的抗日救国活动,不是嘴上说说的,是在做的! 住所,他也临时安顿了下来,说真的,整天地搬家,他很累。 该消停一阵了。 搬进了位于霞飞路拉都路口的44号公寓的第三天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成理君轻松不到几天的神经,如弓弦般再次绷紧了。 电话是段东楼打来的,听到对方报出姓名的当时,他浑身顿时似通满了电,着实兴奋了几秒,彻底找不到北。哦,请原谅他如此失态。他以为“影子”会与他合作了。然而,一俟交谈开始,他却如从高高的云端狠狠地摔回生硬的地面,业有的轻松感,亦随之在地面上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消失了,再也还回不到原状了。 电话里的声音,让人听得很不真切,虚无缥缈,甚至还有些微的含混,但还不至于听不清。明显地,电话那端的段东楼似乎变换了个人,说话时的嗓音,似一只被人扼住了喉咙的鸭子,有气无力——说话的内容却不含糊——他的部属当中有人暗中投靠了七十六号,正准备拿他作投名状,云云。 还未等他细问,段东楼用一组数字作结尾,也不说作何用,就啪嗒一下挂了电话,留给他耳鼓一阵阵刺耳的嘟嘟声。 妈的!他惆怅地挂上电话,骂上了,“牛个啥,侬不就是个拉虎皮作大旗的小瘪三吗?”骂过,他狠狠地照墙壁踢了一脚,痛! 痛过,脚上有了湿意。 除鞋脱袜一看,大脚趾指甲破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看罢伤口,伤痛把他带入了冥思苦想: 第99页 段东楼在电话之中的提醒,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几天前,他接到一封经几人之手辗转送达的举报信。信中说,他辖下的第一行动大队大队长冯道援正在谋叛。起初,他确实很当回事,并认真地将信研读再三。但随后,他置之一笑,不予置信。原因就在:举报信不是匿名的。举报人勇敢无畏地落了款,有名有姓,叫靳敏,系第一大队大队副。这就予他一个感觉,写信人有挟私泄愤之嫌。 这般想,是有根据的,戴笠的用人之道——正副手之间一定要保持平衡——面和心不和,这样才不会沆瀣一气,干欺上瞒下之事。瞒不瞒下无所谓,不欺上就行。就算一开始是面和心和、精诚团结,那也没关系,戴笠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成冤家,让你们互为掣肘。互相监视。互相拆台。互相打黑砖、下绊子。矛盾激化时,他就出面居中调停…… 呵,跑题了。 成理君自觉自律地一正容,把思路拉回正轨:现在,结合段东楼的警示,就该把那封举报信重视起来。 在静安寺路dds咖啡馆,成理君第一次见到了靳敏。 乍一见人,成理君就喜欢上了靳敏,从外貌上看,靳敏似乎才不过二十二三岁,聪明伶俐,长相英俊,穿着得体,很像个在校的大学生。虽然靳敏的外貌,在特务这个行当很不上相(让人过目难忘),但成理君还是喜欢靳敏,无他,靳敏身上的学生气很重,不够沉稳,这样的人涉世不深,想不让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喜欢都难。 但特务又不同于普通人,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相不相信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 成理君沉下脸,先发制人,“你举发你们大队长谋叛,有何凭据?若没凭据,你就是在捏造诬告!说,你是何居心?”突袭的效果不错,靳敏有些紧张,这种反应是正常的,不紧张,乃至胸有成竹,那就成老练过度,该令人生疑了。 “报告区座,我的举发若有任何捏造诬告不实之处,我甘愿接受团体的严厉制裁。”靳敏一激动,红着脸站起身,那神情仿佛是受到了莫大侮辱。 成理君展颜轻笑,和蔼地说,“年轻人,不要受到一点委屈,就那么激动嘛,来,坐下说!” 靳敏侷促地在两个裤管擦了擦双手,慢腾腾地坐回了身。 这个显得生涩的举动,无疑博得了成理君的好感,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继续说道,“我是按照团体的询问程序,本着对同志认真负责的态度,才那么问你。好了,刚才之事就不要多想了。下面的问题,我问你答。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所说的,我都会作调查研究,所以,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也要对团体负责。” “请区座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就要你这个表态。”成理君贊过一声,话锋一转,尖锐地问道,“谋逆都是极隐秘的事,你又是何从知道的?再来,你说一大队大部分人都要投敌,这是你在夸大其词,还是捕风捉影?若是确有此事,那么你就举出这些人的姓名,以便组织调查落实之后採取相应的措施。” “报告区座,我之所以知道谋逆一事,是我们大队长想拉我入伙,被我严词拒绝了。”靳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为此,我们大队长大骂我胆小,还说我不会审时度势……” “慢,”成理君插入一问,“他既然拉你入伙不成,为何不马上採取行动,比如说,把你控制起来,以防你走漏风声;再比如说,杀你灭口?”说完,眼睛直勾勾地去看靳敏的眼睛,冀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哪能看到什么,在他连珠炮发问之下,靳敏早就低下了头。 靳敏玩着手指,似在纠结,又似在下决心,半晌,他抬起头,露出决绝地神情,说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大队长家和我家沾亲带故,所以……” “哼……我看不尽然吧。”成理君不给靳敏留丝毫余地,步步紧逼,“亲兄弟都会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更何况于你们仅是亲戚。”心内疑心渐起。 靳敏马上辩解道,“区座,请你先听我说完,我们大队的成员,俱是我的乡党,他若对我不利,必然会引起其他人反弹。” “哦,这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原因。”成理君嘴上这么说,心内却是一点都不信,见面之初,对靳敏产生的好感,正在慢慢地褪去。 而下一秒,他却相信了靳敏。 靳敏从布挎包里拿出了一叠纸,确切地说法是一叠照片,递到成理君眼前,“区座看了这个,就知我所言不虚了。” 成理君狐疑地接过照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马上就认起真来了,照片拍摄的时节,正是当下,照片中的人,就是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李逸群、罗之江,还有冯道援——几人面带笑容,亲热地手拉手,正在交头接耳……说什么,肯定是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绝不会是好事。 眼见为实之后,成理君完全信了,“你反映的事情,确实很及时,也很重要!我会替你向戴先生报功请赏。”许愿,开空头支票,是他的拿手好戏。报功没问题,到时候戴笠一个电令下来,官儿随便升十级八级都可以!请赏,呵呵,物价飞涨,饭都快吃不上了,也不见戴笠增拨丁点钱,想都不要想。 第100页 靳敏又激动了,站起身,忸怩地搓着手,连声致谢不止。 看,这就是学生本色,单纯! “对了,还有名单呢?”成理君可没忘正事,眼见为实,又不如调查来得可信,一码归一码,不可混为一体。 “我这就写!” 靳敏坐下身,从胸前的口袋取下那支簇新的派克笔,趴在桌前,在成理君给的纸上写起了字,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写下的字,少了轻灵感,全不似举报信上的字那样神采飞扬。 至于激动成这样吗?成理君不免多看了靳敏几眼。 同一天里,成理君要赴两个约会,与靳敏会面毕,他就在几名保镖的随扈之下,匆匆地赶往下一站,位于慕尔鸣路上的鸿翔服装公司。说是服装公司,其实就是个规模较大的裁缝铺,缝纫机多,车衣工多,顾客多,除此之外,就是衣服多,整间铺子都挂满了衣服。 冯道援的公开身份是鸿翔服装公司的业务经理。不过,他从未出外做过任何业务,他只会做衣服,男女老少的衣服,他都能做,手艺自是没得说。除此之外,他实心待人的行事准则在顾客中颇有口碑,回头客不少。 以下就是成理君看到的情况,一脸忠厚相、身高体壮、长手长脚的冯道援对顾客服务热情而周到,细緻入微,而且还有很好的耐心,时不时地借出自己的耳朵,认真地聆听顾客的闲言碎语。比如眼下这位仁兄,应是汪记里的一个小官吧,正故作风趣地向冯道援兜售其不知从哪听来的汪记大员的故事:“……他问那个村姑,你家有几个孩子。村姑答说,有二十多个。他奇道,你怎么比老母猪还能生。村姑怒骂,你妈才是老母猪呢,我儿孙加一起不是二十多个吗?他吃了这一骂,嗫嚅半晌才说,还是比老母猪能生。着即一勺大粪泼至,浇了个满头满脸都是,秽气沖天……” 听得成理君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随即低声轻骂,“他妈的,就算编瞎话,也编靠谱点!”他一笑,冯道援就马上注意到了他,撇开小官,带着裁缝固有的热情,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靠近,贴着他耳边说,“请区座去我办公室稍候,我马上就到。”说完,对他指了指左侧的经理室。 经理室的门上是一块花玻璃,内中人影攒动,成理君心中顿然生疑,忙说,“那倒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你有事,先忙着吧。”说走就走,但走得很慢。 冯道援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显得心事重重。 成理君看那个小官朝他站立的方向看了过来,赶紧别过脸,“我先走了。改日再约吧。” 匆忙而去。 ·19· 第十九章 机关算尽 六月二十七日中午,成理君接到了一个电话,又是段东楼打来的。 这次,段东楼说的话,却是没头没脑的。 说的什么呢?——死了孩子,赌场得意。 是他愚笨,没听懂,还是怎的?固有的矜持,让他不好意思去问段东楼,事实上,段东楼也没给他问的机会,就匆匆地收了线。 他老婆都没娶过,哪来的儿子?赌场得意,就更不要说了,他可从来不赌钱。哎,怎么把那茬事儿给忘记了,几天前,他路过跑马厅时,因闲极无聊,就进去看了一眼,还花了两元钱,押了一匹马,嘿,运气贼好,居然中了头彩,莫非段东楼说的是此事? 那死孩子呢?还是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莫名其妙! 等等! 他知道死了孩子加赌场得意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从前北平站用过的暗语,意思是事紧防变,这段东楼又不是北平站的老人,怎会知道这个切口。 不对劲,很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成理君也说不上来。 不过,他眼下确实有件要紧的事。对冯道援的调查才起了个头,靳敏的举报信又至,这次情况就说得更严重了,不再是谋叛,而是正式叛敌了。这事确实非同小可,但也有可能是没影儿的事。调查正在秘密进行当中,一无确凿证据,二无最终结论,这叫他是信还是不信? 本不欲理睬,偏偏段东楼来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他想不理睬也不行了。 事急从紧,成理君也顾不上矜持,屈尊就驾直接去了靳敏的住处。见面,两人聊了很久,谈的结果,令成理君觉得确实不虚此行,心中对靳敏的信任又多了几分。 傍晚时,他刚抵家,天下起了雨,他踱步到窗前观看天色,笑说明日肯定是个好天气。 来日确实是好天气,于成理君而言的好天气。清晨,天空再次飘起了细雨,时不时一阵微风吹过,一扫昨日细雨未驱走的溽热,令人心身都倍感舒泰。 旁人都不喜欢下雨天,成理君却是个例外,他并不是因夏季炎热才喜欢下雨天,而是因喜欢而喜欢。每到下雨的天气里,成理君都会步出家门,或访友、或散步、或办其他事,而在晴朗的天气里,他却很少出门。 上午九点正,成理君穿上米色的雨衣,走出住所。赶在这个时间准时出门,是因他有个重要的约会要赴。在八点钟左右,他与冯道援通了个电话,约定上午十点在霞飞路霞飞坊碰面。从住处到霞飞坊这段路程,若是坐电车,只需十来分钟;若是走路,也仅需半个多小时。 第101页 若在平日里,他都会选择步行:一来可欣赏雨中之景,二来可思考一些事。但这日,他一反常态,先上了一辆电车,逆向坐了两个站,然后下车,走到街对面,拦了一辆出租汽车,这才直奔霞飞坊。 车过霞飞坊入口右侧约五十多米远,他叫停了车,下车就返身向霞飞坊的入口走了过去。在紧靠霞飞坊入口的先施百货公司门口前,他停步,抬腕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这个时间,先施百货公司尚未开门,路上的行人也寥寥可数。成理君留心观察了一阵周遭的环境后,未发现异常,这才信步走进霞飞坊。转过几条小弄堂后,他闪身进入了一栋石库门房子。 进入了房内,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动静,就脱下皮鞋,赤着脚缓缓走上楼梯。在二楼与三楼转角之处,他上仰下瞰,观察了一会,这才穿上了鞋,敲响了亭子间的门。 重三轻二的敲门声刚落,门开了,开门人是冯道援。 成理君一走进房间,就看到靳敏正端坐于书桌前埋头写东西。来之前,他在电话中,向冯道援一再强调过,会面时不得有任何外人在场,靳敏亦在此列。而眼下的情形是,冯道援把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当即,他沉下了脸,责问道,“他怎会在此?” 靳敏一听,马上扭过了头,面带微笑起身,走至放暖瓶的矮柜前,为成理君斟了一杯茶,转身将茶杯递与成理君,解释说,“昨夜,我们大队有两名队员违反了团体纪律,这不,大队长正命我写材料向上报哩!” 成理君既不去接茶杯,也不理会靳敏的解释,继续向冯道援发难,“看来,是我来早了点!既如此,那我们就另外约时间见面吧!”作势就走。 面对责难,冯道援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搓了搓手,低声说,“是早了点,还差五分钟才到十点。”抬起腕錶,就让成理君看时间。 冯道援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成理君还真想走了。才刚迈步,他就被靳敏拉住了衣摆,“请区座息怒!我们大队长是个直性子人,向来是有一说一,他并非是有意要冒犯您!”靳敏顿了顿,继续说,“区座还是先把雨衣脱下来吧,这样身上也舒坦一点!”言毕,就上前动手替成理君褪雨衣。 成理君褪去雨衣当时,靳敏不失时机地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发出了暗示。他会意,点了点头,说道,“算了,你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听吧!”此话一出,刚才的事就算过去了。 挂上雨衣,成理君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故作轻松地跷起了二郎腿,斜着眼打量了一阵毕恭毕敬站在眼前的冯道援,方才说,“今日之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昨天在电话中说,有重大情况要报告,是什么个情况?” 冯道援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文件,递与成理君,说,“这是鞠铭柱的基本资料,以及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 来了。还真如靳敏昨日举报的那样,冯道援会拿鞠铭柱说事儿。 成理君略略地翻看了文件,是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阅毕,心中不禁暗自冷笑,鞠铭柱虽是汪伪在香港的宣传鼓手、《南华晚报》的社长,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汉奸,是个连香港站都不屑于出手制裁的人物,还需上海区出手吗?而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这样的东西根本就没什么价值,议题随时都可能改变,这等不确定性的东西算什么重大情况? 难道真如昨日靳敏举报那样,这是冯道援的障眼法? 现在看来,还真有这个可能,成理君抖着文件,故作饶有兴趣的姿态,说,“这就是你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冯道援一改往日里的笨嘴拙舌,侃侃而谈,“据我发展的内线递出的消息,这次伪中宣部会议一毕,鞠铭柱即将出任汪伪中宣部次长,所以……” 又与靳敏所说吻合,及此,成理君心下越发相信靳敏了,一气之下,替冯道援把话说了,“所以,你想向我请示,是否对其採取制裁措施,以给伪府一个沉重打击,对吗?”成理君嘲讽道,“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现任伪中宣部次长袁雪村不再受日本人信任了?这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倒的谎言,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一番夹枪带棍,冷嘲热讽,很是将冯道援奚落了一顿。 于此,冯道援赌咒发誓说,“不,不,情报绝对是真的,我若有半句谎言,我甘受团体的纪律制裁!” “就凭这样的东西,你说服不了我!”成理君再次抖了抖手中的文件,“你还有其他旁证来证实你搞到的这份东西吗?” “有!”冯道援肯定地回答,“今天上午十一点,我将与内线碰面,到时候,他会提供更详细的情报。一旦情报落实,我就会立即採取行动!” 成理君敷衍说,“好吧,你既然说是真的,那你就放手去做吧!” 冯道援打蛇上棍,“可是,我们大队只有两支左轮,应付这样的制裁行动,恐怕有些困难,希望区座能再拨付一些枪枝弹药!” 成理君一听冯道援要武器,再次暗合了靳敏的举报,随口应道,“可以啊!”他没打算给冯道援拨付什么武器,诚如靳敏所言,他若把武器给了冯道援,冯道援转手就会送给罗之江,他可没那么傻! 第102页 坐了一会儿,成理君把文件贴身收好,口称还有约会,便起身告辞。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雨衣,还未触到,冯道援先他一步取下雨衣,送到他手中,讨好地一笑,“我也有事要出门,就顺道送区座走上一段吧。”说话间,冯道援也穿上了雨衣。 冯道援突然也要外出,令成理君心头忽然打一个突,一丝不祥之兆不请自来,闯入了他的心间。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怎么,你也有约会?” “区长难道忘记了?我还要跟我的内线碰头啊!”冯道援讶然道。 冯道援如此一说,成理君顿时释然,没错,冯道援确实提起过。当下不疑有他,穿上雨衣,与冯道援并肩出了门。 出得门来,雨已经停了,方才来时还有人走动的弄堂,此刻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成理君心底那丝不安又上下翻腾了。 成理君扯了一把冯道援的衣袖,带头转进另一条僻静的弄堂。 十来分钟后,站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头,成理君倍感亲切,那丝不安,悄然消失了。 两人相互点头算是作别。成理君向西,冯道援往东,就此分道扬镳了。 成理君还未走出十步路,猛感一左一右有两道风同时袭来,还没等他扭头看个究竟,一对臂膀,就被两个人挟住了。他下意识里奋力一挣,反被挟得更紧了。自忖无法脱身之际,成理君转脸环顾左右的二人,都是那种体格健壮、孔武有力的北方彪形大汉,一看便知是练过武的。 个子稍高的大汉,俯首贴近成理君耳畔,憋着嗓音说,“成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想请你去七十六号谈谈而已。” 成理君急辩,“你们认错人了,我姓张,不姓成,快放开我!”说完,拼命地晃起了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成先生,这你就不厚道了吧?”个子稍矮的大汉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劲头,戏嚯地一笑,“呵,你不和那姓冯的一道走,我们还真不知你姓成呢!” 霎那间,成理君明白,他是被冯道援出卖了。激愤之下,他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桎梏。一脱身,便拼命地跑了起来。 可惜,跑了没几米远,他就再次被两名大汉挟住了。 这次,两名大汉使出更大的力气架住他,将他拖到了路边。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轿车,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由车窗内探出了头,似笑非笑一哂,“成先生,请上车,跟我走一趟吧!” 此时正是上午十一点,街道两旁的行人如过江之鲫,乍一看到类似绑架的场景,无不好奇地驻足围观了起来。 行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一名过路华籍巡捕的注意,巡捕见事有蹊跷,掏枪飞身上前,对准两名大汉,勒令他们放开成理君。 两名大汉见事不妙,大声辩驳说,“他是强盗。” 巡捕拿枪指住两名大汉,吼了回去,“这里是租界,就算他是强盗,抓不抓人,我说了算!” 有傢伙在手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无奈之下,两名大汉松开成理君,人却是寸步不离成理君左右。不仅如此,两人还振振有词,说他们抓的人是强盗,若不是强盗,他们犯不着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成理君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加之先前用力过猛,顿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非常难受。举目一望四周,围观的人是越聚越多,而巡捕手里拿着枪,不但监视着两名歹徒,也监视着他。 而先前停靠在路边的那辆三菱轿车早就趁乱跑了,不用说,肯定是回去报讯去了。 成理君不由嘆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这下完了!” 警笛长鸣,租界的警车来得很快。 一辆警用轿车前导,一辆“猪笼车”紧随其后。 警车一到现场,就戛然而止,有六名武装巡捕先后下了车。巡捕努力排开围观的人群,挤到了成理君与两名大汉面前,分别给他们戴上手铐,押着他们就朝人群外走。 这时,几名闻讯而来的新闻记者,想挤上前作採访,被走到最前面的巡捕制止了。几名记者见状,举起相机,对准成理君就是咔嚓一通狠拍。而成理君亦十分配合地放下高举的双手,尽力地让记者拍下自己的全貌。 做地下工作的人,最不愿让人认识自己的尊容,更何况是被新闻记者拍照,通过报纸广而告之。但此一时彼一时,成理君此时最希望自己的尊容能上报,以便告知很多与他有往来的人:他被捕了! 当成理君被巡捕推上“猪笼车”的瞬间,他回首瞥见了顿时让他心凉了半截的情景,几名记者的相机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人夺了过去,丢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完了! “猪笼车”驶入卢家湾中央捕房的庭院中,巡捕打开了车门,押着成理君和两名大汉下了车。 一进巡捕房大楼,巡捕就把成理君和两名大汉分别带进两个办公室,隔离监管了起来。 巡捕这样安排,立刻招致两名大汉高声抗议,他们在表明身份的同时,还声言绝不能离开成理君半步,否则要如何如何! 一名警员立即上前对两名大汉说,“你们到了这里,就要守我们的规矩,他若是跑了,我们负责!问题是,他能跑了吗?跑不了了,对吧!?既然如此,你们着急个啥?这人,我们迟早会交给你们的!” 第103页 一席话,说得两名大汉哑口无言,也说得一直保持沉默的成理君更沉默了。 下午两点半。负责监管成理君的探长,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问成理君,“你姓啥?犯了啥事?”顿了顿,探长又说,“你大概还没吃过中饭吧?我命人给你叫个炒饭或是来碗汤面,怎样?” 吃饭?都身陷囹圄了,成理君哪还有心情吃饭,但探长的好意,他又不能不领,于是,他也操着山东口音,说,“我姓张,系重庆分子,所以……”下面的话,他就不用多说了。 果然,探长深表同情地摇起了头,“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成理君满是懊丧之意地回答说,“谁知道呢!?” 一时间,两人都唉了声嘆了气。 “不知探长的家乡在山东何处?”不待探长作答,成理君又继续说,“但凡是中国人,没有不爱国的,我相信您也一样。实不相瞒,我干这杀头的行当,就是为了打鬼子!为抗日,我抛头颅洒热血,个人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同人们尚不知我被捕的消息,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牵连。所以,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我此去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会永远感激您!可以这样说,您并不仅是在帮我的忙,也是帮国家的忙!” 探长原以为成理君想让他出面去通风报讯,想都不想就摇头拒绝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吃这碗饭,不过是为了养家餬口而已,你们的事太危险……” 成理君连忙说,“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要你以身涉险,我只是想打几个电话罢了。” 探长疑虑顿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个忙,虽说有点冒险,但我还是可以帮的!” 成理君指了指办公室墙上的电话,问,“我现在打,可以吗?” 探长摆了摆手,说,“不可以,这是内线电话,不仅有记录,还有人监听。” 言毕,探长踱步到办公室门前,拉开虚掩的房门,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会,确认走廊上无人后,这才招手示意成理君。待成理君靠近,探长一指走廊尽头的电话,嘱咐说,“那部可直拨外线,快去快回!” “谢谢!”成理君由衷地表示了感激,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第一个电话,成理君拨的是段东楼说的那五个数字,通了,无人接听。悻悻地挂上电话,拨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总机要员的,这次有人接了电话。 互道一声餵之后,成理君对总机要员说,“我是成理君,现已失事被捕,暂被扣在法租界卢家湾捕房,七十六号正在与巡捕房交涉引渡中。请你即刻将我失事的消息,迅速电告戴先生,切!切!切!” 话音刚落,电话那端就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枪响,跟着,电话被挂断。成理君的心,像一艘军舰正在不断地沉沦。不用说,总机要员也出事了,而总机要员那里有上海区全体成员的名单,以及他们的联繫方式…… 完了! 成理君回过神,就拨起了第三个电话。正在拨号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得他马上挂好电话,紧贴墙而立,心头一通嘣嘣乱跳。俄顷,他听到一阵争吵声,原来,有人走进了关押两名大汉的办公室,与他们起了争执。 借着这个当口,成理君赶紧拨了第三个电话。这次,他打给了赵行曼,电话一通,接电话的正是赵行曼本人。成理君在电话中简略地说明了情况后,即向赵行曼请求道,“请代我向戴先生发一道电文,内容为,淦昌兄台鉴,职关镇(成理君)为(叛)逆所陷,失事被捕,上海区危殆,望兄立(即应)变!职此去,绝不负兄,必要时,定(杀身)成仁。” 赵行曼赶紧提笔记录下了电文内容,说,“把波长、呼号,密电码编码方式,都告诉我!” “密电码编码方式,是咱们从前在北平站用过的!”成理君顿了顿,提醒道,“只是口诀稍有变动,新口诀为,进五退六,横三竖九,上四下八,左二右七,实一虚十!”最后,成理君才说了波长和呼号。 挂断电话,成理君就跟虚脱了一般,浑身上下无力,走不动道了!他走不动,自有人会帮忙——心情焦虑的探长在左等右等不见他完事儿的情况下,只得动身来请人了。探长一见成理君病怏怏的样子,立刻架起人就走。 刚抵办公室门口,一位迎面而来的法籍帮办叫住了二人,操着生硬的中文盘问道,“这,怎么回事?” “他刚吐过,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探长镇静地作了答,并轻轻地掐了掐成理君的手臂。 成理君会意,回答说,“我这样好几天了,前天,医生还说我可能患了霍乱……” 还未等成理君说完,那名法籍帮办捂住鼻子掉头就走,再不过问一句了。 开玩笑,霍乱是要死人的! 一进办公室,探长松开成理君,揩去因刚才的惊吓冒出的冷汗,连说,“好悬吶!”若被法籍帮办看到他允许成理君向外打电话,他不仅会砸了饭碗,还会惹上官司。 “对不住了,差点连累到你!”成理君歉意地一笑,“将来抗战胜利了,我一定……” 第104页 话未了,就被探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说这些客套话干啥?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倒是你,该想想怎么活下去,才是正道理!” 探长一席话,将成理君推回到现实——未来是生是死都未知,这时辰还奢谈什么报答,这是否是在糊弄人?——就是。 成理君的心情晦暗了起来。 下午三点半,探长接了个电话后,押着成理君走出了办公室。 照例,租界在把成理君引渡出去前,要先去巡捕房内的小法庭过过堂,走个形式。小法庭在二楼左侧的大厅内。 一到大厅外,成理君就趴在门缝,向内看了一眼小法庭内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道貌岸然的法官,凶神恶煞的巡捕,形同摆设的律师,莫名其妙的证人,战战兢兢的刑事犯,窃窃私语的旁听…… 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他这是故地重游了! 讽刺的是,从前是他光顾这里,是当证人,以证实那些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从而达到引渡他们的目的。 现如今,世道变了,轮到他被引渡了。 这天,待裁决的刑事犯很多,成理君看一时半会还轮不到自己,又想起贴身收藏的文件还未毁掉,便不动声色地踱到了左侧的窗户边。 一推开窗,成理君就迅速从怀中掏出文件,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向外一丢,随即掩饰性地趴在窗前,向下看了起来。入眼之处正是巡捕房的前庭大院,院内停着很多车辆,大门口那两名空着手值岗的巡捕简直是形同虚设。 剎那间,成理君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为何不趁此机会跳楼逃生呢? 成理君想到即行动,正作跃跃欲试之态,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探长提醒道,“怎不先看看高度?” 言下之意,不要作无谓之事。 成理君这才注意到,从地面到二楼足有七米多高,跳下去肯定会跌断腿,就算不跌断腿,他也不会跑出太远……仔细一思量后,成理君打消了跳楼的念头,悻悻地缩回了身子。转身,他对探长讪讪一笑,探长同情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三点五十分,轮到成理君过堂了。 在探长的押送下,成理君穿过重重的人墙,走进了小法庭,站到了被告席前。 站定后,他见到了一位法籍法官,约四十余岁,是个面相深沉而威严的人。法官身旁站着一个中国人,成理君猜那人可能是翻译。法官的右侧,有两名武装巡捕恭谨侍立,探长也走了过去,陪他们站在了一起。 成理君就位之后,小法庭的门关上了。 沉闷的关门声,引得成理君扭头看向了身后,刚才他在外边看到过的律师、证人、旁听都不见了,方才还被人填塞得满坑满谷的小法庭顿时空荡荡的了。 这是要干什么?成理君忐忑不安了起来。 法官和善地对成理君招了招手,示意成理君靠近。 成理君走上了前,与法官近距离面对面时,他朝法官微笑颔首,以示礼貌,法官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礼。 客套一了,法官拿起一叠文件,递给成理君,示意成理君看内容。 成理君狐疑地接过文件,只一搭眼,便垂了头、丧了气——刚才被他撕成碎片扔掉的那些文件,不知何时被人归拢在一起,拼贴还原了。 法官微微一笑,透过翻译向成理君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法租界驻巡捕房的刑事法官鲁克斯。” 一听到法官报上的姓名,成理君笑了,鲁克斯是戴笠在法租界所布置的高级内线之一。虽素未谋面,他却对其人是神交已久:他这个军统上海区区长遵照戴笠的吩咐,每月都让会计向鲁克斯用假名开设的帐户里汇钱。即使偶有经费一时周转不开之时,他都未少给鲁克斯半毛钱。 所以,成理君理直气壮地想当然:只要有鲁克斯在,他脱身就有望了! 果然,鲁克斯问,“你是戴笠的人?” “我是戴先生的人,”成理君作了答,不失时机地补充说,“我是成理君!”话音一落,成理君心内止不住一阵雀跃欢喜,一厢情愿地认定,脱身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谁料,待他听了鲁克斯下一句话,心顿时凉透了,他听到鲁克斯说,“既是戴先生的人,我不能不帮忙,但是你的事,我实在帮不上忙!” 看鲁克斯这废话说的,妙,实在是妙! 霎那间,成理君感觉自己的头晕得很厉害! 好半天,成理君那乱作一团的大脑才恢复了正常运转,说,“既然,我不能脱身,那你能帮我做些事吗?” 这次,鲁克斯绕过翻译,直接用流利的中文说,“当然可以!” 成理君指了指手中的文件,“这个……”看了看四周的人,期期艾艾了起来。 鲁克斯见状,将其他人打发出门之后,才说,“这个我不给他们,就由我收藏吧!”跟着,鲁克斯补充说,“日本宪兵队现正与巡捕房接洽引渡,大约五点多钟你就要走了。请多保重!”言毕,鲁克斯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你出门怎不带保镖?” 成理君无言以对,忽地心里愤愤不平了起来—— 这不是废话么!他要带了保镖,还会到这里么? 第105页 “还需要我帮你其他什么忙吗?”鲁克斯善意地提醒成理君。 成理君看到鲁克斯手边的电话,指了指,“我能打几个电话么?” 鲁克斯把电话往成理君面前一推,“打吧!” 成理君当着鲁克斯拨了号码,第一个电话还是打给谢振华的,让他失望的是,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挂了电话,成理君再次给赵行曼拨了电话,电话一通,成理君急急地问,“发了?” “已发!”赵行曼肯定作了答。 成理君绷着的心,顿时缓和了不少,“那就好!谢谢!” “你脱身有望了?” 显然,赵行曼是在质疑成理君怎么还能往外打电话。 “无望!”成理君不禁沮丧了起来。突然间,他想起,这个电话一打,戴笠肯定会知道赵行曼的存在——鲁克斯肯定有与戴笠联络的方式,只是他不知道罢了。赵行曼虽是戴笠的眼中钉,却不是他的仇人,他可不能坏了赵行曼的性命。于是,他说了句只他和赵行曼之间才懂的话,“老兄喜获麟儿,恭喜!”这是他们从前在北平用过的切口,是撤离的信号。 赵行曼愣怔了片刻,会意地说,“谢谢!”就先行挂了电话。 打过两个电话,成理君感觉有些睏乏了,着即向鲁克斯讨了一支烟,站到一边吞云吐雾去了。 还不到五点钟,成理君就被押到了二楼楼梯口——日本宪兵队已办妥了引渡手续。一名日本便衣宪兵给成理君上了手铐,便示意先前绑架成理君未果的那两名彪形大汉押着成理君下了楼。 一出大楼,成理君就在两名大汉的推搡下,上了一辆停靠在巡捕房前院的灰色的三菱轿车。成理君刚坐定,汽车转眼间出了巡捕房大院。车向北而行的途中,成理君前后一望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和一辆褐色奔驰轿车,一前一后把他乘坐的车给夹在了当中。 初时,汽车还在租界内行驶,渐渐地,两边的房舍景物俱是一派寥落凋敝之象,成理君知道这已经是进入华界了。到了最后一处所在,车子一齐停下来,两个大汉押着成理君下了车。一下车,成理君就看到了下车之处的那块长木条名牌,上书:虹口宪兵队。 不是说去七十六号么? 忽然间,成理君脸色惨白了起来,他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地了——自他发布那道针对日军军官的“无差别格杀令”以来,已有近二十名日军军官殒命。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个性,不带他到此,难道还会带他到别处么? 当然不会。而今,他被送到了这里,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就不难得知了——举凡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烙铁,在这里还算是轻的。这里的拿手好戏是摔大米,即把人装入一个大麻布口袋,像背米袋一样背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向地面或墙壁,任何人一经此刑,非死即残! 念及此,他惊叫一声“糟糕”,腿发了软…… 他还未滑熘到地上,左右挟着他的那两名大汉,便拖着他进了宪兵队大门。一进宪兵队大厅,两名大汉便把成理君安置在了板凳上,并跟着坐了下来。 隔了一会,成理君在霞飞路见过的那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也走进了大厅,经过成理君等人面前时,他侧脸匆匆扫了一眼成理君,未作片刻停留,就径直上了楼。 几分钟后,中年人拿着一纸文件走了下来,招呼两名大汉押起成理君就走。 车至七十六号的大门停下,成理君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这才明白,在日本宪兵队停留那会儿,只是办一下例行手续而已。 一进七十六号,成理君被带进高洋房二楼的那间优待室,就有三三两两的地位比较高的特务走了进来,围着他,把他当西洋镜看起了稀奇。 约摸等了半个小时,罗之江来了。 两人刚一照面,竟如朋友一般,十分默契地笑了。 笑,不是善意的笑,是那种冷笑。 罗之江笑成理君,是戏嚯的笑,如他所见,成理君身上有被称作假清高、假道学的伪装,一旦这些伪装被撕下,其实跟他没什么两样。 成理君笑罗之江,是调侃的笑,在他眼里,罗之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滑稽:身着白相人才穿的白纺绸质地短衫、短裤,却偏要学老学究架一副厚厚的眼镜;本是瘦小枯干,生就一副潦倒相的人,却偏要挺胸凸肚,摆出一副富贵气。 罗之江开口问成理君,又像是问旁边的人,“来了?”接着便自我介绍道,“鄙人是罗之江。”最后才问,“你是成理君吧?” 成理君心里虽慌,面上还算镇静,说,“罗先生的大名,在上海老百姓中,那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吶!”呸!是恶名远扬吧,但成理君不能表露出太强烈的爱憎感,只能用平缓的语气继续作自我介绍,“我叫张一帆。”终了,他声明道,“你们抓错人了!” 在罗之江的眼里,成理君的声明很苍白很无力,甚至很滑稽!在与成理君握了握手后,他笑了笑,“看来,你这一天折腾得可真够累的了,连自己姓甚名何都会说错。既然是累了,那你就先休息,我们晚上再谈。” 第106页 罗之江就走了。 当偌大的优待室,只剩成理君一人时,他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顺颊而下了,玩鹰的被鹰啄了眼,这个跟斗栽得不可谓不大! 悔啊!他后悔没听靳敏的建议,早一点对冯道援採取行动! 对了!他都成这样了,靳敏怎么样了? 从靳敏那里他又想到了一大队的其他成员,恐怕也被冯道援出卖了吧? 还有上海区的其他成员,他们又怎么样了? 套句《红楼梦》中的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在优待室里来回踱了半天步,他感觉有些累了,于是他走到了优待室那张大得离谱的办公桌前的沙发,刚要欠身落座,脸就青一阵白一阵了起来, 只见大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红色纸片极其醒目,上书:奉上名茶“碧螺春”两罐,敬乞之江公笑纳。晚辈靳敏拜! 天哪!上大当了! 成理君顿觉天旋了,地转了! 罗之江说是让成理君休息,才不过片刻工夫,便又折了回来,还带了个中年人进优待室。 中年人一进屋,罗之江对其指了指成理君,问,“你认识他吗?” 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故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成理君,摇摇头,说,“不认识!”表情十分尴尬,其实他认识成理君,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同样,成理君对中年人也很熟悉,那人是失踪已久的法租界的华籍总探长薛云峰,也是军统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高级内线。若不是在此时此地看到薛云峰,成理君连他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薛云峰衣衫不整,头发蓬松,满腮鬍子,一脸晦气,一看就知是刚从牢里出来的。 见状,成理君心里反倒发了慌,薛云峰不指认他,罗之江还会再带别人来指认他,就是冯道援和靳敏也迟早会从幕后跳到前台来指认他。 照这般一个个地认下去,他迟早会露出破绽来。 其实,破绽已经不少了!但这让他就不明白了,罗之江究竟是在搞什么鬼?直接把那两个叛徒叫来,岂不是更好,兜这么大个圈子,有什么意思? 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成理君干脆转过了脸,再不去看罗之江等人了。 罗之江不以为意,轻轻一笑,拍了拍手,“进来吧!” “就来!”门外的人大着嗓门回应道。 成理君本想不予理会,但还是忍不住地转过了脸,循声看向了门口。 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走到前面的那人,很胖,浑身上下都是肥嘟嘟的肉,一张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满脸堆笑活脱脱似弥勒佛。一进优待室,弥勒佛就给后面的人让了路,待那人一现身,成理君定睛一看,后面的那人正是军统南京区区长钱维民。 这下麻烦了! 可不是麻烦么,成理君还未开口,钱维民就抢先伸出洋溢着热情的右手拉住了成理君的右手,“理君兄!”跟着,钱维民空着的那只手也附了上来,一边猛摇成理君的手一边连呼,“理君兄!理君兄!……” 钱维民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翻来覆去就只会叫成理君的名字了。 面对钱维民出乎常理的热情,将成理君仓促间建立起来的、并不牢靠的心理防线,彻底地撕了个粉碎——他默默地脱下雨衣,往沙发背上一放,颤声说,“不错,我就是军统上海区区长成理君。” ·20· 第二十章 愁云惨雾 成理君落网,乃至落水,中间间隔二十四小时不到。 罗之江本认为成理君会以连消带打的方式,与他周旋一阵才算完事。不料想,想像中的大费周章,竟因一个人的出现,还未上演就终了场。 有这么大本事的人,既不是李逸群,也不是他,而是任秋明。不知任秋明那个傢伙是不是给关太久了,关得有些变态了,完全变了个人一样,阴毒无比。 事情是这样的,当任秋明听说成理君落了网,罔顾自个儿还是镣铐加身的现实,竟然用又是绝食,又是撞墙的方式,不见成理君不罢休! 难得任秋明会如此主动,罗之江二话不说就给了方便,仅是见一面嘛,又不会少一块肉的!见吧! 仅三回合,成理君就败下阵来了! 第一回合,任秋明尖着嗓子,述说自个的经历——被人废了武功,没了鬍鬚,从此后不男不女,自然就成太监老公了!讲述经历也就罢了,明明是那个疯子徐克祥所为,硬要把脏水泼到他罗之江的头上,把他说得心理阴暗至极! 姥姥!个死阴阳人! 怪了,这傢伙胡说八道,对付成理君还真奏效:成理君当即就吓白了脸。 第二回合,任秋明说自个儿要写一本书。这次行的是栽赃嫁祸的路数,栽赃的对象自然是成理君。任秋明说书名叫作《蓝衣社秘录》,他打算揭军统的老底,当然了,书若要出版,总不能在作者那栏题上佚名吧? 他甚至盘算好了,成理君就是署名作者。 呸!敢做不敢当!个死公公! 奇了,成理君小脸继续发白,呼吸非一般地急促,估计整个心都快跳出口了…… 第三回合,任秋明说要杀人。 成理君:杀谁? 第107页 任秋明:杀成理君! 成理君:如何杀? 任秋明:凌迟! 成理君:凌迟这死法太惨了,给我换个死法如何? 任秋明:就凌迟,先从你那话儿开始! 成理君:你他妈的疯了! 任秋明:是,我他妈的疯了,我用渔网把你给兜起来,然后把你身上每一块肉都给勒出来。听说,起码会有上万块肉。到时候,老子每割一块肉,就用打气炉烤肉,用山东大酱蘸烤熟的肉,然后,把肉餵这院里的大狼狗吃…… 说上面的话时,任秋明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着成理君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以示安抚。 该说的话一了,任秋明就走了,成理君就落水了哉! 当然,在正式宣布落水之前,成理君吐了,吐得满屋子充满了秽气! 任秋明肯定是疯了!绝对是疯了!罗之江一点都不质疑自己的这个结论。 成理君落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出了左近右远。有多近?近到了上海!有多远?远到了重庆! 接到内线发出的电文,戴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眼皮,生怕看漏、看错了任何一个字: 金水兄台鉴,关镇(成理君)兄今日不慎失足溺亡(于今日叛节投敌),甚哀(制裁与否),弟泣叩。 白纸黑字,个个工工整整,不由得他不相信,气得他又是摔东西,又是咆哮,“成理君,你个瘟神,宁叫我负卿,不可使卿负我!” 然,成理君终究还是负了他! 付出期望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戴笠感觉嘴里很苦,比吃了黄连还苦。就在十七个小时之前,他收到过一份成理君托无名氏转发的报急电文,当时成理君还自称在必要之时会捨身成仁。收到电报的当晚,他就特地连夜召集了局本部中层以上的干部,当众宣读电文毕,便将溢美之词加诸于成理君之身,并将成理君拔高成与文天祥、史可法无二致的英雄,号召全局同人向其学习云云。 这才多久的工夫,成理君就用其行动,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丢人哪! 连成理君都投了敌,上海的敌后工作恐难以为继了! 倒不是因缺少人手而无法开展敌后工作,像他这样的老谋深算的人,不可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在安排成理君任上海区区长之前,他就准备了应急方案,在上海安插了一个备用的敌后工作二区,同样是有上千人的地下组织,人手并不缺乏! 所缺乏的,是精神气! 看看人家中共,鲜有叛节者,为什么?人家有信仰武装,要说他领导下的军统局同样不乏信仰啊:驱逐倭奴,光复山河。 难道这样的信仰还不够吗? 不够! 身为戴笠心腹的甲室主任如是说。 “为何?” 戴笠的长处是着眼于大处,而不是抠唆于小处,关注细枝末节是手下人的事。若不然,要一个甲室主任作何用? “我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吧,上海的敌后工作组织,就好比一支部队。一支部队作战是否勇敢,关键要看这支部队主官的意志如何。不知钧座还记得北伐时期为第四军赢得铁军称号的是哪支部队吗?”甲室主任抿了抿嘴,等候戴笠的回应,毕竟有个名字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很犯忌讳的。 “你是说叶挺带的独立团吗?”戴笠流露出赞许之色,“那确实是一支铁打的部队,从广东出发,首战碌田,长驱醴陵,力克平江,直入中伙铺,奇袭汀泗桥,大战贺胜桥,攻占武昌城,所向披靡,了不起!可惜的是,那个团的人基本上都是共党,他们……”戴笠突然警觉,问,“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叶挺这个人,我如果说他指挥作战时作风很硬朗、意志坚强,想必钧座不会责怪我吧?”甲室主任小心翼翼地说道。 “直言不妨!”戴笠是个急惊风,最不喜温吞水。 “那我就直说了!”甲室主任再次抿了抿嘴,“不知道钧座注意到没有,我们有一个人,很有当年叶挺的风范。”到这里,他又不说了,他必须要走一步,看三步再说,戴笠说翻脸就翻脸,他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冒险。观察了片刻,他注意到,戴笠依旧面带期许之色,便大着胆子更进一言,“您看沈正醇在执行命令时,他的意志……” “像不像当年的叶挺,是吧?”戴笠抢过了话头,“确实很像,那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但我们在讨论如何解决上海区的士气问题,你提他干什么?” “只让他当一个专事制裁余玠的总督办,钧座不觉得有些浪费么?” “你是说让他来负责士气的问题?” 戴笠笑了,甲室主任小心翼翼了半天,就是为了向他举荐沈正醇,问题是,单用一个人,就能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吗? 这也太儿戏了点? 不妥!戴笠如是说。 前后还不过一秒,戴笠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把不字去掉,就剩一个“妥”了。沈正醇在抗战初期就是军统上海区区长。那时,沈正醇所领导的人当中,虽无可避免有叛节的,但毕竟是少数。而且沈正醇在对待处置内部叛徒的问题上,明显较后几任区长果断,从未因犹豫不决而导致重大损失,仅凭这一点,沈正醇就很“妥”。 第108页 戴笠:就是他了! 甲室主任:舍他其谁? 戴笠:你看再给他派一个什么职务比较合适? 甲室主任:还是叫总督办吧,授少将军衔,把上海一区残部、上海二区、忠义救国军苏沪几个纵队、以及特别行动总队,统统都交给他负责。 戴笠:权给太大了,这可不好,若他一失事,一大摊子人就全完了。 甲室主任:只是让他负责督办行动,其他的,诸如人事安排之类的事,他就不必管了!他只负责监督、报告各单位的情况,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他可以相机行事,这样也能避免重大损失…… 戴笠:那就按你所说,拟一份电文吧,向他宣布这个任命吧! 甲室主任:我马上就去办! 甲室主任刚走到门口,戴笠叫住了他,说,“算了,电文,还是由我亲自来拟吧,你就不必操心了,此事,你一定要保密!” 当然要保密! 守口如瓶,甲室主任完全办得到,但问题是,戴笠的电文能保密吗? 要知道,有余玠那个人存在,戴笠这头电令一发,那头日伪就能知道电文内容了——余玠不仅是名电讯专家,也是名密电码破译专家。余玠叛逃前,是军统的电讯督察,地位仅次于电讯处长。军统所有报务员,多为他的部属或学生,军统惯用的密电联络方式,他都知道或由其所制定。 更要命的是,军统局各报务员的发报手法、习惯,余玠大多数都听熟了,一听便知是谁与谁电联(报务员发报手法、习惯,每个人都不同,犹如人说话音色,虽在隔壁说话,立可听出是谁的声音)。余玠不仅能把一般军政机关所用的密电码,很快破译;就连军统特别编制的密电码,他也能凭其经验技术,予以快速破译。 近来,在沦陷区各秘密电台,多被他所破获,而后方的秘密电文,也基本上被他破译。有这样的人存在,军统局本部与沦陷区秘密电台之间的密电往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没秘密!秘密都让余玠开了天窗。 自然,甲室主任很负责任地向戴笠指出了致命的漏洞所在! 堵漏洞只有一个对策——杀! 运牛皮的商船,刚开出温州港,还未出海,便在小鬼子炮舰上的枪炮威逼下,调转了头,开回了温州港。 一到港,白俄船长便拿着照会,下了船,气咻咻地找小鬼子理论去了。谁料想,白俄船长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船行无定期,船上的乘客陷入了困境。下船?那是万万不行的,谁若胆敢下船,鬼子端着刺刀,迎面就是穿心凉侍候!时逢六月初,江南地区梅雨季节刚过不久,天气渐热,生牛皮味道散发了出来,搞得满船臭烘烘的。鼻子忍受臭气也就罢了,上百号人三天便把船上的淡水吃了个精光,一滴不剩,没了淡水,海水又不能饮用,渴得一干乘客哭爹叫娘不及。 很不幸,沈正醇便是这些乘客的一员:臭、饿、渴,同样困扰着他。 到第五天,一个鬼子小队长带着翻译,和几名鬼子兵登上了商船,粗粗地检查了船上的货物以及乘客的行李,没抄出什么东西,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鬼子一走,沈正醇悬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处。他的枪,就藏在枕头之中,要是被鬼子搜到,那还得了。侥幸只有一次,今天这样搜,明天那样搜,迟早会出问题。 在船舱内静坐了一会儿,沈正醇走出了船舱,找到一名船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船怎么还不走。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人活啊?” 船员睨了一眼这位五天来唯一开口询问原因的人,顿生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沈正醇显出商人的市侩气,抱怨说,“我是个生意人,再这样耽搁下去,等我赶到上海,生意都黄了!” “是啊,做生意的,最怕错过时机了。”船员心有戚戚焉,却又爱莫能助,“这事,你问我,算是白问了,日本人什么时候叫走,我们才能走。”船员朝其他乘客努了努嘴,话锋一转,“你看能不能与他们打个商量,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船员好心提醒,沈正醇省得。 谢过了船员,沈正醇走进人数较多的乘客当中,对他们说,“我看这样枯等下去不是个办法,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投石问路,得到的结果,是众人摇头一片。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正醇进一步说,“我现在呢,有个提议,你们看可行不?”果然,得到众人点头一片,沈正醇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刚才日本人上船检查时,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一个翻译。我是这样想的,由我出面,跟那个翻译沟通一下,让他设法在日本人面前替我们通融一下。一来,让他想法替我们弄点淡水来;二来,还是要让他设法说服日本人将船放行。假如,我是说假如,那个翻译愿意帮忙,我们大家是不是凑个份子,给他一点好处什么的,也好让他尽心尽力地帮我们的忙。你们……” 意下如何还未说出口,初时聚在沈正醇身边的人就一闹而散了。 笑话,说什么办法都可以,说到用钱的办法就不亲热了。如今这世道,讨生活比从前艰难多了,谁兜里有那么多闲钱啊? 第109页 散了又聚拢了。 刚说到钱那会,众人的思想,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但他们转念一想,没了淡水,就没有了命。命都快没了,还吝惜那几个钱干什么。再说,这钱不白花,没听那小眼睛中年人说吗,花钱不仅能弄来淡水,还可能让船重新上路。 于是,有人带头,你一元,我五元,凑起了份子,沈正醇负责收钱。 凑了半天,上百号人,才凑了五百多来块,这点钱,只够买通翻译,没小鬼子的份。无奈之下,沈正醇不得不再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继续向他们做工作,终于说动了一些人,又追加了一些钱。 第二轮下来,凑了七百多,剩下的钱,沈正醇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两百多元,才凑足一千元。钱有了,沈正醇立刻动身,走到栈桥旁,给在岸上看守的两名鬼子兵一人一百元,托他们去请翻译。两个鬼子兵接过钱,咬起了耳朵,商量一阵,个子高的鬼子兵屁颠屁颠地叫翻译去了。 翻译眨眼间就到了,和沈正醇见了面,张口便问,“你找我?” “借一步说话,怎样?”沈正醇指了指船上的船员休息室,攥在手心的百元大钞,巧妙地露了些微边角。 翻译会意,点了点头,跟在沈正醇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了休息室。 钱,沈正醇未马上给翻译,而是先用软话垫底,“老兄,你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关这样久,既不放人,也不让行船。船上的淡水早没了,吃的也快没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你能不能做做好事,帮帮我们?”言毕,沈正醇顺手将手中钱塞进了翻译的上衣口袋。 钱一进口袋,翻译咧嘴一笑,“忙可以帮,但要一步步地来,这样吧,我先设法给你弄点淡水来。至于行船,你们恐怕还要等上一阵了。” 沈正醇陪着笑,“能不能麻烦老兄告知一下不能行船的原因?” 翻译看了看四周,放低嗓音,喝骂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原因是你能问的吗?” 沈正醇跟着放低声音,“那什么时候能走?” “你这么懂事,我就不妨直说,要管事的两个太君松口才行,当然这个少不了……”翻译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真是餵不饱的狗! 沈正醇心内暗骂不止,却脸上堆笑,又拿出些钱,直往翻译的上衣口袋里塞,“劳您费心了!”六百元钱,他分两次送出的,不然,一次给太多,翻译血盆大口一张,那可是个无底洞了。 翻译收了钱,笑眯眯地走了。 果然,傍晚时分,淡水的问题解决了。 行船一事,诚如翻译所言,接连几天都没下文。 期间,沈正醇几次找到翻译,每次都不问时间,只管塞钱,约莫塞了近千元后,翻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对沈正醇露了实底,“那个船长,是个赤俄(苏联)经济犯,一直都在替赤俄走私紧缺的战略物资。这次,他被皇军抓了现行,罪过不轻哩。所以,一天没查出他偷运的物资,这艘船就一天不能放行!” 弄清楚了缘由,沈正醇对翻译说,“船长人给扣了,船也扣了,与我们这些人何干呢?你去给太君说,让我们这些无关的人,另搭乘一艘船前往上海,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翻译一听,眼睛顿然一亮,扭头跑开了。 片刻之后,翻译回来了,带来一个沈正醇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小鬼子放行了。 沈正醇在码头见到丁雪娥的那刻,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倒不是因丁雪娥被戴笠重新派回上海而感到意外,而是因丁雪娥怀中正抱着的婴儿。 “孩子从哪来的?”沈正醇没糊涂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他知道孩子肯定不是丁雪娥的,一个未嫁的姑娘,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仿佛早料到沈正醇会有此一问,丁雪娥嘻嘻一笑,开起了玩笑,“我的!” 玩笑开过火了,惹得沈正醇随即沉下了脸,“你若不说,我就把孩子丢到江里去!”说话间,沈正醇就丢下行李,一把夺过丁雪娥怀中的孩子,转身就作势要朝江边走。 “别!”丁雪娥赶紧伸手拉住沈正醇,从沈正醇的手中接回因受惊而哭泣的婴儿,安抚了一阵,待婴儿不哭了,才解释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沈正醇奇道,“在哪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就是几天前在码头等您时捡的!”丁雪娥说完,埋头又逗婴儿去了,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要不哭的时候,总是张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四处好奇地张望。 说实话,沈正醇很喜欢丁雪娥抱着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哦!那你怎么不把他(她)送到孤儿院去?” “我要养他!”丁雪娥很正式地向沈正醇宣布了她的决定。 闻言,沈正醇心中一惊,挪开手,顿时火冒三丈,“胡闹!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养什么孩子?还是设法把孩子送还给他(她)的父母!”但一看那个孩子因营养不良而面色发黄,他就知道,肯定是孩子的父母养不起孩子了,而不得不狠心丢弃自己亲生骨肉。此刻,说不定孩子的父母,就在这附近观看着呢! “不行!这个孩子我养定了!”丁雪娥的态度不可谓不坚决,辩驳道,“你把孩子送还给他的父母,他们再把他丢弃了,怎么办?” 第110页 “你……”沈正醇一阵语塞之后,压着嗓门低声说,“我们都是在做地下工作的人,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万一遇到那天了,你忍心他(她)受到牵连吗?”说着,他指了指孩子,“那个时候,你的好心反成了坏事,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亡,你于心何忍?” 轮到丁雪娥语塞,她左思右想一会,同样低声说,“我们这次要住在一起,我对外的公开身份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婿也有了。你说,是不是还需要个孩子,才能更像一个家?”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她横竖养定了。 沈正醇一想,没个孩子作掩饰还真不成,不过不是基于丁雪娥的理由。他所想的是,一个大姑娘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同床共枕,就算现在是为了地下工作而不得不如此,这男女在一起不外乎就是那点事,万一真有了孩子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丁雪娥来养这个孩子,这样就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比如说,为了照顾孩子,而不与其名义上的丈夫同床而眠,也就顺理成章了。思虑及至,他不动声色地问,“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丁雪娥一听这话,便知沈正醇是同意她收养这个孩子了,自然欢天喜地了起来,“是个男孩子呢!” 沈正醇从丁雪娥的手中抱过了孩子,再次问,“给他起名字了没有?” “你看他虎头虎脑的,就叫他虎儿如何?”丁雪娥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小名,就叫虎儿吧,这个名字不错!”沈正醇点了点头,将孩子递到丁雪娥手里,提起了行李,高声说,“走,回家!” 这话不是对丁雪娥说的,是对散立在离他不远之处的那对双胞胎小文和小武说的,从重庆出发起,这二人就一直地在暗中保护他,现在既然到了地头,就该让这二人显真身了。 “家”在法租界巨籁达路23弄14号楼。 这是一栋四上四落的石库门房子,有点像大杂院,可住八户人。沈正醇选了四楼左手边那套房间作为起居室,右手边的那套房间则闢作了客房,而丁雪娥与临时跟她搭档扮夫妻的小杨分别住进了三楼的两套房间,小文和小武兄弟则住在了二楼。一楼不住人,作为日常的办公之地。一楼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弄堂的出入口,对弄堂里住户的进出情况,可一目了然。 一收拾好行李,沈正醇就立即去见了小文小武兄弟,命他们交出随身携带的枪枝。 兄弟俩很是不理解,拒不执行命令,对他们而言,枪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人在枪在,没任何商量余地。 跟没有地下工作经验的人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沈正醇不得不祭出了戴笠的招牌,兄弟俩才乖乖地交出了枪枝。 等兄弟俩把枪交出,沈正醇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戴笠这究竟是在为他安全作想,还是在害他——小文小武一共交出了十二把枪,武装一个警卫班都绰绰有余了,四把驳壳枪、四把白朗宁、四把柯尔特,特别是后者,杀伤力非同一般的大! 一数子弹,他更是佩服起了小文小武兄弟,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把搞地下工作,当作了上战场,愣是带了四百多发三种制式的子弹。要知道,就是装备比国军好的日军,单兵正常携带弹药量也才一百二十发! “这些枪枝弹药,你们究竟怎么藏的?”沈正醇奇道,在温州滞留的那些日子,日军可是天天上船搜,他为了藏一把白朗宁,焦头烂额了好几天,都不曾见这对兄弟俩发过愁。 小文小武面面相觑了一会,齐齐发笑不语。 “不许笑,你们赶快老实地告诉我!”沈正醇虎下了脸。 小文最先收笑,正色说,“我们用油纸包好后,装入一口麻袋,然后沉入了水中。” 原来如此! 沈正醇正要赞许几句兄弟俩的机智,却发现兄弟俩私下传递了一个诡秘的眼神,便知事情绝非小文说的那般简单。再说,换船之际,小鬼子监视极严,这二人又哪来的机会,去打捞枪枝弹药? 沈正醇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武突然插了句,“您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这么一说,沈正醇倒想起了一个可以藏枪枝弹药的地方——路过温州时买的火腿,在船上那几天,兄弟俩一直当宝贝一样抱在身边,那么饿,都捨不得吃上一口! 胆大、心细、机智…… 总之,戴笠给他派了两个很不错的保镖! 但枪这个东西,终究是个祸害,特别是眼下的环境里,很容易招惹是非。 仿佛是为了印证沈正醇收枪的必要性一般。沈正醇带着小文小武将枪枝弹药埋到了后花园,刚洗罢手走回客厅,就有巡捕上了门。来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有男也有女,气势汹汹地闯将进门,照面二话不说,就抄起了家。在翻箱倒柜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十多个巡捕,又分别对应性别搜了沈正醇等人的身。见实在是无任何异常,才告了声叨扰,退了出去。 巡捕一走,小文以为安全了,拉起小武就偷偷往后花园跑,他想把刚埋下去的枪枝取出来,哪怕是只取一支也好。 还未走到厨房,他们就被沈正醇拦住了去路,“他们还会回来!” 第111页 果不其然,约半个小时后,另一伙身着巡捕制服的男女沖了进来,重复了先前那些人所做的事,同样一无所获,便悻悻地走了。 小文心说,这次肯定安全了。 他还未迈步,沈正醇就对他严厉地说道,“从今往后,没我的命令,你若擅自取出枪枝,就给我立刻滚回重庆去,我不能容忍你拿其他人的生命冒险!还有你,也一样!”后一句是给小武的。 小文和小武掂出了沈正醇所言的分量,心下虽不服,于行动上却採取了服从,令行禁止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懂得的! “兹令:余逆(玠)甘心附寇为虎作伥,危害甚大,着尔不惜任何牺牲,必诛此逆,成事者,嘉赏二十万元!” “兹令:自即日(起),授尔少将总督办职,统筹一(区)、二(区)、忠(义救国军)、特(别行动总队)一切行动,望尔奋勇当先,痛击诸蕞尔之丑,扬我国威,振我民心。” 戴笠发给沈正醇的电文,余玠很轻松地就破译掉了,比擦火柴点菸还轻松!没错,余玠正打算点菸,破译电文容易,擦火柴却甚难——手颤抖得实在不成样,好似一名风烛残年的老头——整盒火柴都给折腾光了,嘴上的那支烟还是没见着火星。 余玠一把抹去衔在嘴上的那根烟,烦躁地丢掉,破口大骂,“我×!” 前些日子,他还在自怨自艾,说自个的价码不高——刚叛逃之际,他的人头,才不过值五千元法币——他也一度给自己的叛逃找到了最好的註脚:他在戴笠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是那么重要。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充满了正当性——仿佛他不叛逃,就显得不正常了。 确实是不正常——现在他的人头竟然值钱了,一夜之间暴涨四十倍。戴笠突然间对他的高度重视,让他“受宠若惊”,可这又是怎样的重视呢? 令人恐惧的重视,下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军统的杀手就会蜂拥而至。令人讽刺的重视,前后落差之大,叫人哭笑不得。令人无奈的重视,这坐井观天的日子,怕是望不到头了。 不觉间,莫名的悲凉感笼罩了他全身上下。 “未曾开言我的泪双流,尊一声贤弟听从头:恨平王无道贪色酒……我的父谏奏反斩首,可嘆我一家满门三百余口刀落头……似这样血海的冤雠怎忍受……” 余玠在办公室内咿咿呀呀、低一声高一调之际,罗之江带着几名手下打余玠办公室经过。听闻那荒腔走板的唱腔,罗之江停步,驻足于余玠的办公室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冷哼一声:“还真把自个儿当伍子胥了。” 言毕,双手一背,抬脚就走。 一走,走到了李逸群的办公室,罗之江是前来与李逸群话别的。 设计抓住成理君,一举抓获大大小小军统上海区特务近三百多人,罗之江为自己挣下了一份天大的功劳,自然而然地分到了一杯羹,被任命为警政部政治警卫署署长,办公地点在南京,而不是在上海。这就是放外官了。照例,走马上任之前,罗之江少不得按照场面上规矩,面见一次李逸群,一则感谢李逸群的栽培之恩,二是话别。 叙别是官样文章,拢共就那么几句话,说过了就算。说罢官话,两人扯起了闲话,话题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余玠的身上。 罗之江:他太那个了点…… 李逸群:恃才放旷,是吧?哼,他就那德性。 罗之江:也不能由着他这样吧。 李逸群:不由着他,行吗?你能破译那些天书一样的东西吗?搞技术,你不行,他行。……(不觉间,嗓音低沉)再说了,他根子硬着呢……没事别招惹他,我都让着他三分哩。 罗之江轻骂:他一个小瘪三,能有什么后台?(调门不高,后果很严重,着实吓了李逸群一跳) 李逸群紧张:嘘!小点声,那傢伙的耳朵灵着呢。实话告诉你吧,他是宇多田介绍来的…… 罗之江顿醒:哦,我知道了。 李逸群阴沉着脸:知道就好,你先去赴任,他随后就会到你任下办事,名义上你是他的上司,暗地里,你一定要对他礼让三分。 罗之江十二万分不情愿:杀了我,我也不愿与他共事,你看他哪像当部属的人,分明是家里供着的一尊瓷菩萨,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李逸群爱莫能助:你还真说对了,他就是打不得、碰不得的瓷菩萨。你可要把他保护好了,他要有什么闪失,日本人就该要你的命了。 罗之江:凭什么?(错愕一阵)罢了,真要那样,算我倒霉! 李逸群:好了,不提这事了。在你赴任前,能不能替我作次恶人? 罗之江:你想对付谁? 李逸群:附耳过来。 …… 罗之江支起耳朵,听李逸群如是这般地说了一阵,越听越心惊,手中虚汗直冒。若此时让他在当恶人和与余玠共事之间选其一的话,他会非常乐意地选后者。前者,他是一百个不情愿,他不想去得罪那个人,得罪不起,也没那个胆去得罪。所以,李逸群交办之事,他实在是办不了。 办不了,就脚底抹油,一走了之。想到即将赴任的职务,他顿有一种庆幸之感,又有几分期待。 第112页 一俟李逸群问,你有难处没有?没有……才怪,他心里这样说,口头上说没有—— 先虚应下来吧,就应了。 八月九日,骄阳似火,空气中似能嗅出一丝焦躁的味道。 上海,愚园,周宅,传出了号啕大哭声。 不仅周明海哭得一塌糊涂,就是周夫人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开了丧。 看主人如此痛苦,周家的僕人想应景陪着表表哀痛,却又不知这哀从何而来,痛又何在,那就干脆一脸哀戚当哑巴得了! 一时间,周宅上下一片愁云满布,看来是出大事了! 爹死了?娘死了?还是丢官了? 可任谁看都不像,要真是上述三个原因之一,周明海早就该有所行动了。 哭得嗓子彻底哑了,周明海才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沖在身边陪侍的管家大吼,“还傻愣着干啥呀?赶紧去请钱先生和夏先生,让他们过府一叙!” 管家赶紧领命而去。 从中午周明海接到了一封从湖南来的信,就一直没有消停过。这还未停当片刻,就又要折腾了——凡事只要有钱蕴盛和夏正帆参与,那就肯定会有人要倒大霉了! 就是不知那个倒霉的人会是谁了。 等管家赶到钱蕴盛的家,却被钱家门房告知,钱蕴盛一早就去了苏州,到晚上才会返家,如有要事相告,敬请留言。寻钱蕴盛未果,管家不敢耽搁,立刻赶往下一站,去财政部警卫大队请夏正帆,平日他要到这里找人,可就没这么方便了,多数时候,夏正帆都待在上海,并不在南京。 夏正帆正在无聊地看着天花板,一找就着。 听到管家把来意一表,夏正帆阴起了脸,“又出什么事了?” 管家答,“老爷的事,我们这些下人怎会知道。夏先生,您还是去看看老爷吧,别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说完对夏正帆鞠了一躬。 夏正帆知道周明海对待下人很苛刻,特别是不能完成任务的下人,下手绝不留情,要让人生就让人生,要让人死就让人死。罢了,谁叫他夏正帆心软呢!那就勉为其难了,去看看周明海这老东西又搞什么花活儿了? 刚一进周明海的书房,夏正帆就大呼小叫开了,“赶紧上茶!渴死我了!”一屁股地坐在了周明海书房里的沙发上。 刚一落座,就有僕人给夏正帆送了一张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把汗。不过,夏正帆是偏寒体质,再热的天气,都难有什么汗,毛巾送了也白送。出于礼貌,他还是假意地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再次催促说,“茶呢,怎还不上!” 就来!僕人忙不迭地送上了一盅刚泡好的碧螺春。 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夏正帆开了口,“老大哥,如此心急火燎把小弟找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明海摒退了左右服侍的人,拿起那封信,一屁股坐到夏正帆身旁,发出长长一声嘆息,“戴春风,戴雨农,戴笠戴大老闆,把我的老母、岳父、姨妹、姨妹夫、侄儿侄女,全都给押到息烽集中营,作人质去了!所以,我找老弟来,就是想商量个应对之策。”言毕,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夏正帆,好像夏正帆脸上有芝麻。 这么死盯住人不放,是一种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最担忧的就是老母等人的安危,就在两个多月前,他曾为谋划从湖南接出家人一事,与钱夏二人交换过看法。除这二人之外,他就再未跟旁人提起过此事。 而现在,戴笠却偏偏就痛击了他这个软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他怀疑家人被抓,夏正帆和钱蕴盛绝对脱不了干系。要么是这二人之中的谁告诉了戴笠,要么就是这二人是同谋,谁不知道这对表兄弟一向狼狈为奸呢?! 夏正帆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老东西别不是想要试探我吧? 阅过周明海递过来的信,夏正帆才知道自己想左了,戴笠还真把人家一家老少给逮了去,这不是耍流氓嘛!一个人犯了再大的事,这与他的家人何干!革命连坐法,也不是这么连坐的吧? 但夏正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政治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东西,为了政治目的的需要,偶尔耍耍流氓,那也无可厚非!碰上戴笠这种行事乖张,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周明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想是这么想,夏正帆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周明海固然是个汉奸,但他也是个孝子。将心比心,若被扣作人质的是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他又该如何? 夏正帆的嘴里苦涩了起来。 不管了,先帮周明海把这要人命的事给解决了! “周先生,听说您家人给重庆政府拘押了?”一名记者代表其他与他一样受周明海之邀的记者如是问。 “我不相信这是重庆当局直接干的,一定是地方无知者所为,相信他们不久便可脱险。”按照夏正帆出的点子,周明海显得十分泰然自若地对记者如是说。 周明海接受新闻媒体採访的结果,当天就被登上了各大报章的头条,就连南京中央社广播电台的那个女播音员,也嗲声嗲气地念开了广播稿,“……中央执行委员周明海先生的母亲……” 第113页 听完广播,周明海望着夏正帆,现在效果会不会如夏正帆说的那样,就有待观察了,这个观察需要多久的时间,周明海心里是一点都没有一个准数。 夏正帆却悠然地挑开茶杯盖,吹了下茶沫,一脸悠闲自在,让人感觉其压根儿是个局外人,而忽略了其就是出这个点子的人,也是那个最胸有成竹的人。 与夏正帆悠闲自在,一向话不少的钱蕴盛却出奇地安静,只顾埋头一口一口地啜着茶。周明海派出的管家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进了家门。一听门房说周明海有请,他并未马上赶到周宅,而是在家生了很久的闷气,才到周宅。 去苏州说是为了公务,可他娘的那都叫什么公务? 明面上,他是“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可实际上,他就一个站台的木偶,是给人推到前台表演的傀儡。在暗地里,他还要听从日军派出的军官教导队队长的命令,这都他娘的什么差事? 他干脆就称病归家,不侍候了! “老弟,你可别害我哟!把声势造这么大,会不会触怒老蒋?万一……”周明海有些忧心忡忡,先前病急乱投医,夏正帆出什么主意,他就照方抓了药,一俟冷静下来,他却左怕右惊了起来。 钱蕴盛出声附和说,“是啊!正帆,这事,你有把握吗?” “放心吧,老伯母若真出了什么事,你就把我的人头给摘了去!”夏正帆自信满满地如是说。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亮堂多了!走,今日我家略备粗茶淡饭,请二位万勿嫌弃。”周明海早就命人备下了斋饭,若是在平日里,他每餐饭断不会少了大鱼大肉,但今日不同于往日,他要吃斋礼佛,替老母祈求平安呢! 夏正帆一入饭厅,见满桌皆素,正合他的口味,由衷而言,“斋饭好!那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事,还是少干为妙。” 周明海和钱蕴盛听他这话,神情顿然一僵,好端端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乍一听,周明海认为,夏正帆正在向他发出暗示,既有警告之意,又有劝诫之意,还有……可仔细一回味,夏正帆说这话,又像是一种感慨。 这浑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啊? 猛一听,钱蕴盛认定,夏正帆是在没事找事,主动揽祸上身,还嫌不够树大招风么?这傢伙! “饿都饿死了,快没说话的力气了。”夏正帆一落座,就抓起筷子,反客为主,“来,吃,赶紧吃!” 周明海虽是满腹疑虑,却竭力地掩饰着,既然夏正帆叫饿,那还等什么,入席开宴吧!席间,他几次都想把事情说开,却给夏正帆给挡了回去,夏正帆的理由很简单:吃饭皇帝大,天大的事,饭后再说!可这饭,叫他如何吃得下? 饭毕,用过餐后水果,夏正帆幽幽地开了口,“只怕我们三人百年之后,都难逃史官的口诛笔伐,现在我们都这样了,平日里就少干点儿作孽事吧!一来给自己少点罪孽,二来也给子孙后辈积点德!” 夏正帆说得是情真意切、诚恳至极,打消了周明海的疑虑,化解了钱蕴盛的担忧。误会消除了,却消弭不了周明海的愁云惨雾,至亲生死难料,叫他如何能放下心中的牵挂。 放不下啊。却又不得不暂时放下—— 罗之江突然闯将上门来了…… ·21· 第二十一章 唇枪舌剑 这天,本该是罗之江赴南京走马上任的日子。刚上了火车,他又不得不下了火车。李逸群派人匆匆找到他,让他速到李家,说有要事交办。罗之江不敢怠慢,匆匆跟着来人出车站,上了一辆车就往李家赶。 抵李逸群家,罗之江进门与面色阴晴不定的李逸群打过招呼,正待进一步问是何要紧事,眼睛余光却瞥见有陌生人在场,马上就把话咽回了肚里。 李逸群见状,和缓了颜色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松机关机关长宇多田大佐阁下。”介绍甫毕,嘴上就像贴上了封条,再也张不开了。 候了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李逸群压根没介绍他的打算,心下老大不痛快,有些哀怨地看了李逸群一眼,向宇多田作了自我介绍。介绍自己时,他谦卑到了极致,说了自个儿的姓名,至于职务却一字不提,紧接着就对宇多田大拍马屁,什么心仰已久,什么久闻大名哪,热乎乎的话直向外出熘。仿佛他不这样说,宇多田就看不出他的诚意,也看不出他的忠心,更看不出他的马屁拍得有多响。 说了半天好听的话,满以为把宇多田的心给捂热乎了,哪知道人家打了个官腔,轻飘亲的一句我听说过你,就不再拿正眼看他了,仿佛他从头到脚都是隐形的,可有可无。 巴心巴肺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他顿觉心里好似被人丢进了一根滑不熘丢的泥鳅,黏糊糊的,湿嗒嗒的,在他心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跳得欢、跳得频,腻歪到了极致。这种感觉,随着他看到宇多田抱臂于胸前,显得女态十足,就更重了几分。 异样的冷清气氛,让罗之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葬礼,肃穆地环绕着他和另外二人,谁都不多发一言,似乎谁说了话,就会破坏掉他们正在参加的葬礼的严肃性,让庄严不再,让哀痛不再。 第114页 叫我到这灵堂来干什么啊?他想。 其实,罗之江想错了。就在他到来之前,李逸群不吝溢美之词,向宇多田反覆抬高他,以图帮他在宇多田心目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 或许是言过其实,过了火,让满怀期待的宇多田见了他,不禁大失所望:一个瘦小枯干的猢狲,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委琐、市侩,不像是特务,更像个锱铢必较的小商人。或许有点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确实不太起眼,顶多适合做个在街头巷尾打探消息的“包打听”。 这样的人能担负起重任吗?特别是那件事。 为此,宇多田不得不有意摆出傲慢之态,去测试罗之江的反应。宇多田发现,罗之江正在偷偷地打量、端视着她,眼神很晦暗、很暧昧、很委琐,而且游移不定,一俟与她目光对上,马上就飞快地转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又很在乎。 待她不露形色,悄然换上和蔼可亲的神气,这次,有趣得要紧,罗之江相应地露出了空洞、殷勤的笑容,向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 这是个滑头。这样的人,也许更合适去从事场面上与人周旋的工作,而不适合去干特务工作,宇多田想。当然了,一个人是复杂的,旁人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很可靠,可靠的是一个人能做什么。 沉默是留给来人打破的,更晚的时候,村上姗姗迟来,救了被莫名其妙折磨得不知所谓的罗之江,也救了沉默已久的场面。 相较于冷若冰霜的宇多田,村上就通人情世故多了,他会热情地跟李逸群打招呼,会亲昵地与罗之江拉拉手,并会恭敬地对宇多田点头哈腰,人人都会得到他恰到好处的照顾,人人都会做出与他相应的举动。 客套一过,村上直接切入了正题,他先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一卷文件,环视了其它三个表情各异的人,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说道,“经过对比、检验,得出的结论是:吻合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李逸群和宇多田俱露出会心的笑容,唯有罗之江如堕云雾里,看了看那笑得神神秘秘的二人,又看了村上,嘴翕张合半天。业有的谨慎,让他终于压制住了好奇心,不打听,不多问,淡然处之。 在宇多田的暗示下,村上把文件交与罗之江,“罗桑,请你看过之后,提出你的看法。” 文件就在眼皮底下,罗之江却迟疑不接,仿佛那是什么与他性命攸关的东西,碰一碰,人头就会落地,再也安不回原处了。 村上把文件塞到罗之江手里,“看看!” 让看就看吧。 “万勿再有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此举得不偿失。悉:近日,缘兄所部在沪工作区刺杀多名中储行行员,七十六号正酝酿报复行动。一俟开战,银行业大乱,民必反感,进而不满于政府,长此以往,政府必失沦陷区之民心。望兄以校长声望为虑,以民心为重,三思而后行……” 这是一份写在烟盒上的电文稿,上无收报人姓名,下无发报人落款,但这无妨罗之江知晓收报人是谁,热衷于搞破坏的戴笠呗——他从前敬爱的局长,现在可恨的敌人。拟电文稿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停留在烟盒纸上,肯定无从知晓是谁。 谜底在后面,将文件逐页看过,罗之江有种被人暗算的感觉。他想躲事,躲没躲过,事情却找他,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那个人的面前。让他想当好人当不了,只能觍着脸当恶人。毋庸置疑,这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阴谋。 手中的东西不能白看,接下来的事,就该是他走到前台,去与人面对面捉对厮杀交锋。哦,说厮杀过了点,应该说是去蹚浑水,是深不见底的浑水。只怕到时候,恶人当了,整人不成,倒把自个弄得里外不是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让罗之江如此没底气的,就是他刚才看到的所谓鑑定结论。吻合度达到九成以上,这算是个什么结论啊?九成以上之外呢,留待人来翻案吗——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老特务,罗之江对笔迹鑑定颇下过一番苦功,他知道笔迹犹如人的指纹,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同的:有的人行笔力透纸背,而有的人行笔则轻浮无力。可另一方面,笔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是割去一层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变都变不了!而笔迹则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精通书画、临摹功夫了得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苦不堪言。 带着几分不情愿,罗之江指着文件问道,“这东西可靠吗?我没别的意思,要是弄错了,岂不是中了人家的反间计。” 人家是谁,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愿去说破。 罗之江的质疑,李逸群早就想过,但这无改他执意让罗之江出面的初衷。 成理君落网以来,李逸群就一直处于莫名的亢奋之中,成理君不是令他冗奋的支点,从成理君部下那里起获的电文稿才是。同样的电文内容,再看第二遍——早几个月前,余玠破译过电文,那不是原件,一俟原件在手,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大小不一,近乎鬼画桃符的字迹一入目,他看到的仿佛不是字,而是个人。还真应了“字如其人”的那句老话,这字还真像那个人。给予人表面的印象是:轻浮散漫、不学无术、浑浑噩噩。而实则上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无形。 第115页 有了怀疑的对象,再来仔细地研究电文稿的内容,他完全可以肯定,这绝非那些普通上海区特务的口气。拟就电文稿的人,更像是戴笠的一位朋友。于字行之间,无不透着一位朋友在劝说之时才有的“苦口婆心”——字宇珠玑,句句在理,可谓是用心良苦。 综上所述,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认定,这份电文稿,就是他所认识那个人写的。 这个似逻辑推理得出的结果,让他内心里止不住地欢呼雀跃,亢奋就在所难免了。作为特务所固有的多疑、老练,又让他在亢奋之余,保持了几分清醒:虽说那人是被怀疑的对象,但毕竟没拿到任何真凭实据,嫌疑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取证,为了明辨是非,他也不嫌麻烦,决定验一下笔迹。 验证、比对笔迹需要样本,那人写过的报告,签过的字,不计其数,并不难找,很随便地就找到了,剩下来的事情,就该专业的笔迹专家来做。 结果不是很意外,但结论与他预期的,有那么一点出人,他那九成九的把握,给专家打了点折扣,变成了九成以上的吻合。 九成以上,毕竟不是十成。 所以,他不放心地问:这个九成以上,把握有多大? 专家一:从笔迹学的观点看,笔迹比对超过九成以上的吻合率,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同一人所书写,但也有例外,比如说……(话未完,就让他打断了。他只听结论,不听例证。) 专家二:人的书写习惯,如同人的指纹,无论怎样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引发他会心一笑。) 专家三:如不出意外,系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他轻轻皱了皱眉,这是个滑头,他想。) 专家四沉吟了半天,在李逸群再三“就是与否”的追问下,才仓促地轻点了一下头。 挽总结论便是:是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 还是不太肯定! 不太确定的事,李逸群就不能下决断,就不能果断出击,这使得他被迫放弃暗箱操作。将一直探藏不露的东西,在一次谈话中,故作漫不经心露给了宇多田,这一着棋无疑是经过深思熟虑,下得老谋深算: 宇多田肯定舍感兴趣,事实确实如此;宇多田肯定会调查取证,事实也确实如此;宇多田肯定会採取行动,事实更是如此。 千算万算,漏算一着。 宇多田从来不会让自己被人当枪使,过去如斯、现在如斯、将来如斯,她一眼就看穿了李逸群的用心,说不上多险恶,但肯定是不怀好意。她对那个人不感兴趣,她只对那个人身后的那位感兴趣,那个像影子一样贴在那人身后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对手。 所以,她带着自己的盘算,与李逸群一拍即合。当然,在一拍之前,两人少不得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甚至很平和的勾心斗角,终于把两股不太合拍的绳子,接上、打结、抹平、最后实现了无缝结合。 于是,宇多田出技术支持,李逸群出人,一出经过精心准备的戏,就待上演了。 技术工作——笔迹鑑定,松机关做得比七十六号细緻。七十六号的专家们只会拿着放大镜,左顾右盼,走马观花,一个细节都挑不出来,就敢提笔写结论,然后签宇画押,这是极为不负责任的。松机关的专家们,把比对样本放在显微镜下,逐字比对,落实到每一个细节,挑选出典型,并逐一登记造册,这才叫严谨的态度嘛! 好了,技术鑑定做过,就该考察一下李逸群出的人了。 仅看外表,宇多田是瞧不上罗之江的,但看罗之江刚才的表现,又有些可圈可点,起码是个有头脑的人——能想到是反间计这种可能,罗之江还不算蠢人。 定了的事,就要立即付诸于行,不可瞻前顾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负责张弓拉弦的是村上,他说: 罗桑,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可是,干我们这行的人,面对的,通常都是世上最狡诈的敌人。他们伪装得很深,很巧妙,藏在浓雾之中,如风似气,比影子还难捉摸。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一双慧眼,拨开层层浓雾,让他们显影显身,曝光于这朗朗干坤之下。你说,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寓意重大,意义非凡呢? 罗之江点头称是,方才的疑虑,自是不敢再说了,但犹豫始终还在,也可说是顾虑重重。他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遇到干扰怎么办? 李逸群大包大揽地说:出了事,我负责。我负不了责,不是还有宇多田阁下吗?有宇多田阁下替你撑腰,你应该很有底气才对!你恐怕不知道,宇多田阁下直属友邦(日军)军部,办案的权限很大,上至友邦驻华中高级军官,下至我方普通办事员,她都可以不经请示,直接过问。 李逸群本意是给罗之江吃定心丸,不自觉说顺熘了嘴,把牛皮吹大了。 宇多田不由得轻敛娥眉,心中虽反感李逸群不负责任的言论,又不好当面去戳穿,只得连连打眼色暗示李逸群要适可而止。哪料,李逸群越说越带劲,到后来竟手舞足蹈了起来。 忍无可忍之下,宇多田正色打断李逸群,“李桑,你言过其实了!” 李逸群卖乖出丑,面色微微一红,赶紧交出话语权,由宇多田来主控。 宇多田不知还该说什么,李逸群把她的节奏彻底打乱了。之前在胸中打好的腹稿,她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了,只能沿用李逸群的话,在那个基础上,做点放气工作。“罗桑,办案是科学、严谨的工作,希望你本着认真负责之精神,敢于任事之勇气,敢于得罪人之担当,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话至此,她却陷入了彷徨之中,如山铁证,没带给她自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第116页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 罗之江也莫名其妙,摇起了头,持反对意见,“这也有可能是他写的,别忘了,他也是我们这个圈子内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有这个技术、能力、便利,做这个样的事……” 他,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本来,大家都在极力避讳,或者说打算稍后才提到,来个循序渐进,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一举拿下。揭下他的画皮,撕下他的伪装,让他无可遁形。但是,就在一切都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毫无预警地来了。 来了就来了,事不宜迟。 以防夜长梦多。 抓人就不莫名其妙了,罗之江硬着头皮出了手。 在愚园路周明海家中,罗之江喝止手下人的毛手毛脚,毕恭毕敬地走到钱蕴盛与夏正帆面前,告了声叨扰,亲手给钱蕴盛、夏正帆戴上手铐。完事后,罗之江低眉顺眼对钱蕴盛说:请钱将军跟我走一趟,配合我们把一些问题弄清楚。面对夏正帆,罗之江无话可说,夏正帆的冷笑,让他头皮很是发毛。 就一起走了。 抓人时,周明海在场,错愕、难堪。 审问时,周明海在场,紧张、不安。 作为特务委员会主任,周明海进出七十六号很自由,不用受任何拘束。在七十六号内,旁人不能随意走动的地方,他照样能走动。最后,他走进了审讯室,村上和罗之江正在审问钱蕴盛与夏正帆,他一欠屁股坐在主审位上,不走了。 村上摩掌擦拳,正待大展拳脚之际,见忽然来了个监审,这算什么事? 如此一来,村上与罗之江的审问,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了——谩骂、恫吓、用刑,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施展——审问的用词是公式化的,就像照着教科书念出来的——你一言,我一语,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轮流出击: 先对钱蕴盛—— 说,这是不是你写的?(凶神恶煞,是村上) 请问,这是你写的吗?(有气无力,是罗之江) 说,你是不是重庆方面派来的间谍?你与戴笠是什么关系?(村上) 请问,你与戴笠是何种关系?朋友?上下级?抑或是其它?(罗之江) …… 钱蕴盛不发一言,装聋作哑,到非说不可之时,一概不认,要不就是让夏正帆代言—— 夏正帆说话语气强硬、用词讲究、条理清晰;神情坦然自若、从容不迫。唇枪舌剑,斥罗之江,驳村上,态度不卑不亢,忙而不乱,有理有节。即便是村上拿出铁证虚张声势地晃一下,逼得钱蕴盛方寸稍乱,都未影响到他分毫,照样镇静自若,舌利如枪。 村上打眼色示意罗之江撇开夏正帆,转攻钱蕴盛,那才是主角,是个软柿子,好捏得多。 罗之江按照设定好的流程,抛出了铁证,送抵钱蕴盛眼皮底下,有气无力地问,“钱将军,笔迹鑑定证明这可是你亲笔拟的电文稿,合作点,承认了吧。” 村上听罗之江问得低声下气、理不直、气不壮,干脆让罗之江噤声,站一边当旁听去了。撇开罗之江,村上的审问似乎顺了很多,满屋都能听到他的咆哮,声声带风,比打雷还有力。 钱蕴盛决意将沉默进行到底,照旧不发一言。 你看,这是什么态度? 死猪不怕开水烫! 用刑! 不知何时进人审问室的余玠,似打了鸡血,来了劲,抓起皮鞭,就向前沖。 周明海看出苗头,断喝一声,“不许乱来!” 余玠止步,困惑地看了一眼周明海,随即悻悻地罢了手。 村上也不贊同用刑,不是他不想用刑,有周明海在场,影响不太好,当场一挥手,让余玠走了人。 村上半真半假地说道,“钱将军阁下,我们请你到此,并不是要追究你拟这份电文稿的是与非。你劝诫重庆方面不要再生事端,这是你识大体的表现,这很好!你既然与重庆有这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为何不早点坦诚相告呢?或多少透一点口风,那才够朋友嘛。” 罗之江憋不住了,接着说,“是啊,你与戴笠有联繫,那不要紧,但请不要避开我们,我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应当无话不谈才对!” 村上还说…… 罗之江还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段,左右开弓,想方设法诱钱蕴盛承认:一、电文稿系他所拟;二、他就是“鹞子”;三、他与戴笠联络密切;四、他与蒋先生(介石)还有联繫。 威逼利诱、连哄带吓,说得口千舌燥,精疲力竭,动了怒,上了气,钱蕴盛也不是死不来气,被逼得急了,说了几句:我郑重声明,电文稿不是我写的!我和戴笠从前是朋友,现在可不是了。所以,我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工作往来。再说,你们看我像是搞特务工作的料吗?蒋先生嘛,我就更不可能与他联繫了,他现在发悬赏,又是骂我,又是通缉我,还派人杀我,我躲都躲不及,哪还会有联繫…… 一切指控,矢口否认,概不认帐。 周明海看过铁证,帮起了腔,“我以我的人格保证,钱老弟决不是写这份电文稿的人!” 第117页 你的保证不值钱。 罗之江这样想,村上如斯,夏正帆亦同,三人同时会心一笑,只有在这一会,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水乳交融的。 笑过之后,都不轻松,夏正帆质疑,“既然说电文稿是铁证,那为何起获的单单就只这一份?搞特务工作的人都知道,举凡处于地下的那一方,对任何电文稿,都是即发即焚。就算留有存底,那也不该是原件,而应该是抄写件。电文稿的真实性,十分可疑!” 周明海附和说,“就是!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伪造的。李部长刚才不是说,这份电文稿是军统上海区的电台起获的,这肯定是重庆方面精心设置的陷阱。” 钱蕴盛:我冤死了,谁他妈的,这样整我! 夏正帆:比窦娥还冤呢! 周明海:六月雪飘…… 都是些什么话! 村上不禁大皱其眉,原以为铁证如山,审讯会立竿见影,速战速决,哪知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村上并不想审讯时,多个碍手碍脚的人在场,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周明海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这件事,阁下还是别插手了。辨明是非曲直,那是在下本分之内的事。”末了,村上向周明海保证,一俟水落石出,定会给阁下一个满意交代,云云。说得是有理有节,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周明海悻悻地走了人。 送罢周明海回来,村上去了隔壁的房间。与宇多田和李逸群嘀咕了一阵,村上回到审讯室,叫出罗之江,让他去隔壁的房间。又让人将夏正帆送去优待室关押。一切重新布置妥当之后,自己则背着手,似笑非笑地走向了钱蕴盛。 李逸群趴在观察孔,看了一会,退到椅子边,一欠屁股就坐下身,学着宇多田,侧起耳朵听那端的审讯—— 村上:你看烟盒上的字,写的时候,笔不正,锋不聚,锋不能逆人,用力不均,顿太重,横不横,撇不撇。再看你写过的公文,和这个有何二致? 钱蕴盛:哎呀,还真像是我写的!可惜,它不是我写的。 村上:呵,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也不用狡辩,你这字,旁人仿是仿不出来的。算了,不纠缠这个了。说吧,你和戴笠是什么关系? 钱蕴盛:我说什么?我还要怎么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从前是朋友,现在是敌人。 村上:哈,你看我这个记性,我还真忘记了,你刚才确实这么说过。不过,你这么一解释,我反倒觉得你和他更像上下级关系了。 钱蕴盛: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特务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是带兵打仗的人,最见不得玩阴谋诡计的特务。都他妈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事。让我当特务,还不如杀了我。 村上:喂,钱先生,你这样就不对了,当特务的人,怎么就见不得光了。我大日本皇军很多将军,年轻时都做过特务工作,他们不一样带兵打仗吗? 听到这里,宇多田霍然起身,又缓缓地坐下,轻骂道,“村上,はまるで捨て、皇军の人、彼と络めこれらの何?(村上,你简直是丢皇军的人,跟他纠缠这些干什么?)” 听不懂宇多田在骂什么,李逸群就不好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心里暗自窃笑,村上自曝家丑,还浑然不知,这特务当的,有些丢人现眼了。 罗之江只能报以苦笑,换作是他,他比村上好不到哪里去。在钱蕴盛面前,他显得有些怯懦,仿佛他与钱蕴盛不是审与被审的关系,而是相反。夏正帆,他肯定是得罪了。只怕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病家是得罪不得医生的,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中医吃的不是药,是医生的面子。 算了,继续往下听—— 钱蕴盛:村上先生,你说这话,就凸现你不懂军事了,军人暗中侦察敌情,这与特务的鬼祟是不同的:军人的情报最终是要为战争服务的,而特务的情报嘛,恕我直言,除了用来整人,我没看出来有多大意义。 村上:你这话就不对了,军人的情报,有时候,也有特务收集的。咦…… 钱蕴盛:你看到了吧,这里,对!就是这里,你瞧见了吗?这几处是给人反覆划过的。 村上:是啊,还真是的! 钱蕴盛: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有人拿我写过的字条,找到要用的那个字,就覆在这上面,然后用笔重重地划破面上的纸,把它给划出来的。老子冤死了! 村上:…… 宇多田一把从村上手里抓过那张烟盒纸,仔细地看了一遍,脸色顿时阴晴不定了起来,有几个字,确实被人用笔反覆划过。这有可能是别人干的,譬如,是罗之江暗中动了手脚,目的是给钱蕴盛开脱;但也可能是钱蕴盛本人干的,钢笔一时出不了水,一时写不到位,后面补写一下,也未为可知;还有种可能,就是钱蕴盛所说的那样…… 拿着这样的证据,就想定钱蕴盛的罪,门都没有——潜在的不确定性太多了——翻案是分秒间的事。 怎么办? 放人还是不放人。 宇多田把烟盒纸递给李逸群,“李部长,你怎么看?” 第118页 “这我就不用再看了!”李逸群不接,“我认为,即便是有这个发现,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主要是这份电文稿,旁人是写不出来的。我们不看字,就看行文的结构,语气等等,这些,就足以说明他脱不了干系。” 不放人。 屈打成招。 那个还待在优待室的,也一样。 村上吩咐人把夏正帆带走。去哪里?松机关本部。干什么?当然还是审讯。审讯是讲究技巧的,时间、场景、方式、氛围、步骤、节奏、文戏、武打,等等,并不比在台上唱戏的生旦净末丑在台下所要花的工夫少。村上把夏正帆带进松机关,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技巧,换个相对陌生的环境以此给夏正帆增加精神上的压力,以巨人对待矮子的方式,压垮、打垮夏正帆——虽然事实上,他是矮子,夏正帆是高个,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理上把自己拔高成一个巨人。 当然了,要变成巨人很容易,让镣铐加身的夏正帆坐在被刻意锯短了四条腿的审讯椅上,他罚站—— 瞧,要做到巨人看矮子的居高临下,不是挺容易吗? 很容易。 渐渐地不易了,村上的左腿早年间在喜峰口受过伤——子弹穿大腿根而过,是贯穿伤,伤口曾一度化脓,差点截掉,后来竟然神奇地好了。伤腿行走无碍,但有后遗症,不能长久站立,每隔上一段时间,就必须谨遵医嘱,坐下来,稍事休息。 讽刺的是,给他提出这个医嘱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暂时还是对面,不是对立面,多一个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村上是特务,属滑头派,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坐了下来。不过,巨人还是要继续扮的,要坐得高点,垫着天鹅绒坐垫的椅子不能坐,只能坐硬邦邦的桌案。调适了几次身姿后,村上找到了最舒适的坐姿,侧身而坐。受过伤的左腿,像摆上菜案的金华火腿,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既显得滑稽,又不失庄重——审讯嘛,不庄重一点怎行。 村上摆出如此怪异的姿势,夏正帆忍俊不禁,微微一笑、淡然轻笑、咧嘴而笑,直至最终的放声大笑,生生地把审讯应有的庄重给搅乱了、破坏了,惹得村上猛一拍桌子大喝,“严肃点!” 顿然静寂无声。 很久之后。 村上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接着先前的话题,我们继续吧。 夏正帆茫然:你让我说什么? 村上不急不躁:钱蕴盛是你的表兄,他的字,你会不认识? 夏正帆恍然大悟:哦……他的字,我看着,自然是认识的。可是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那份电文稿,我连影子都未见过,你让我怎么去认识?就算你想要将我表兄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干的吧? 村上仔细回想了一下在七十六号的场面,若他没记错,夏正帆确乎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是他操之过急,疏忽了。于是,他别过脸,拿起夹着电文稿原件的卷宗,示意书记员交与夏正帆一阅。如山铁证,看你怎么为他开脱,他想。 夏正帆打开卷宗,翻找到那份电文稿,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捏着左右两个边角,对着光线充足的地方端详了一阵,又朝向光线阴暗之处,逐字察看,看罢一遍,还嫌不够,又看第二遍,到第三遍,他提了要求,要一个放大镜。 要求不算过分,村上想都没想,就予以满足。 有了放大镜,夏正帆仿佛不再是嫌疑犯,而是一名在犯案现场藉助放大镜寻找蛛丝马迹的侦探了,认真、细緻、一丝不苟,严谨得令人油然生出敬意。唯一不和谐之处,就是镣铐不时叮噹作响,一次又一次在破坏着这种严肃。同样,也在折磨着村上那娇嫩、脆弱的耳鼓,更在折磨着村上的耐心——他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 “是,或不是?”村上催促。 “不是!”夏正帆有问必答,答得从容不迫,“这是伪造的。伪造者确实是个顶尖高手,作旧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作旧?作伪,才对吧?”村上抓住夏正帆的语病,嗤笑道,“我可提醒你,你手里拿着的电文稿,存在的历史,绝不会超出一年!” “哦,我说错了,不是作旧。”夏正帆虚心受教,“是作伪。” 村上有些得意地颔首,“继续……”面部表情不似先前冷峻,和缓了不少。 “就说作伪吧,举凡作伪者,仿造他人笔迹,为何总是破绽百出?道理很简单,他们心中有鬼,只顾眼前之字,不顾字之神采,战战兢兢,唯恐失真,下笔之际,气脉不贯,运笔不甚自如,假就是假,成不了真!”夏正帆扬了扬手中的那份“铁证”,“所以,这份电文稿,是重庆分子伪造出来,用以行反间计的!” 为此,夏正帆还举出一个令村上倍感亲切的事例,作为一名职业间谍在出道之前,他,以及村上在受训时,都会被要求至少掌握两种以上的笔迹,其中有一种笔迹是专用于发送情报的。因此,重庆分子模仿钱蕴盛的笔迹,其目的就是想利用这种并不太高明的手段,来恶意中伤、迫害一个为皇军提倡的和平运动出过力、流过汗、洒过热血、忠心耿耿的得力干将。其用心是险恶的,其居心是叵测的…… 第119页 夏正帆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直至说累了,口说干了,才停顿下来,向村上讨水喝,村上满足了他的要求。借着夏正帆喝水的空当,村上发表他的看法了,“分析得入情入理。精彩绝伦。” “谢谢!”夏正帆放下水杯,微微一笑,强调说,“绝对如我分析那样。” 村上嘲讽一笑,“但这也是我听说过的最无稽的分析,你若能拿出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我就相信你!” 于此,夏正帆不予置评,提出要一支笔和一张纸。 村上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毁灭证据?” “要毁,我早就毁了!”夏正帆把电文稿放回卷宗,交给一直紧张地把右手放在枪套上的宪兵,重申了他的要求,“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 “给他!” ·22· 第二十二章 智均力敌 接过纸和笔,夏正帆埋首奋笔疾书过一阵,抬头就交了卷——诚如他落笔前对村上所说,他能将电文稿上的字,模仿到九成九相似。 笔迹的比对与鑑定,村上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手持放大镜,参照样本,逐字横撇竖捺进行观察、比对,反覆研究了很久,村上有种莫名的挫败感,夏正帆还真不是胡诌,他就像刻图章一样,把电文稿里的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给一个个地“雕刻”了出来,不,是给仿写了出来——这还不算,就连大小都惊人地一致,一般说来,只有照相机才能办到——这是人还是机器? 同时,村上也觉得,夏正机这个人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村上哂笑,“这份电文稿,或许就是你写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夏正帆不慌不忙地问,“证据何在?” “这不就是吗?”村上高举手上的纸扬了扬,洋洋得意地说,“你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一着,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授人以柄。” 夏正帆针锋相对,“那我可不可以也这样认为呢?你那份所谓的原件,其实就是重庆分子伪造出来的呢?” “你……” 村上颓然地放下手臂,将刚才还视作宝贝的那张纸,重重一揉,抛了出去,白色的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准确地掉入了纸篓——这个成功,让村上一扫先前的沮丧,双腿触地,屁股离开桌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夏正帆面前,睁大一双绿豆般大的眼睛,对上了夏正帆的眼睛,“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夏正帆表现得兴趣缺缺。 “就在几个月前,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村上继续说,目光一直未从夏正帆身上挪开。 “是吗?”夏正帆淡淡地说。 “他是个共党。”村上面露惋惜之色?“后来,他死……”一个了字,村上拖了很久才从牙缝里迸出来,话锋一转,“在他临死之前,做过和你同样的事。” “哦,是吗?”夏正帆不惊不奇。 “可惜啊,几个月后,又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快要死了!”村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继续,”夏正帆无丝毫惧怕之色,一脸饶有兴趣的神情,“我想听听,你打算让我怎么个死法,斩首、炮烙、凌迟,抑或是让我像个武士一样,用肋差剖腹?” “你……” 恫吓,似乎不太起作用。 村上的挫折感加重了。 “你不怕死?”村上问。 “我怕,”夏正帆说,“怕死得不明不白。” “怎会不明不白?” “要我死,总该有个理由吧?或者换个说法,你为何要杀我?” …… 村上语塞,是啊,他为什么要杀夏正帆呢?就连把夏正帆带到松机关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莫名其妙,不着边际。若说钱蕴盛有嫌疑,那么夏正帆连嫌疑都算不上。从头到尾,夏正帆都很清白,比白纸都还干净。村上那一开始被铁证如山武装起来的理直气壮,在这一瞬,悄然消失了。这使得他不得不很认真地去想个中的曲折——问题去碰了,才知道这曲折真是深奥得很——真是要命啊,不能想的,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混乱。 唉,这满脑门的糊涂官司啊! 村上遭受挫折,宇多田又何尝会信心十足,好在一开始就在心中打了预防针,真事到临头了,却又不是那么失望——若轻易就能让夏正帆就范,她也就不用一直躲在幕后,等了又等,看了又看,迟迟不露面。她迟疑,她多疑,她彷徨——打出的拳头是刚猛,力道十足,却没打到要害上,而是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把所有所有的力道都吸收了个一干二净。 无疑,据现有的情况看,绞尽脑汁折腾了半天,很可能是白忙乎了。这就好比下围棋,不管过程中用尖、挡、并、顶、爬、关、沖等等下法之一,或几种,但结果不外乎是输、赢、和三种。赢了固然好,和了不丢脸,输了不认帐。 对,输了不认帐。 第120页 李逸群不喜欢输,更不喜欢认帐,他正在为不认帐而努力。 拿下钱蕴盛,继而整到夏正帆,报先前的几箭之仇,没预期那样顺利,李逸群有些着急、气馁。但转念一想,特务之间的游戏就是这样,不到最后那一刻,一切都是未知的,心里这么想,李逸群又释然了。 急不见得是坏事,有些好的点子,就是急中生智得来的。 李逸群带着《蓝衣社秘录》原稿,去找了成理君,他相信这东西会让成理君非常合作。真应该感谢那个当了太监老公的任秋明,文采虽不及司马迁,但寥寥几万字的《蓝衣社秘录》,一样写得妙笔生花,引人入胜。面市之初,就洛阳纸贵。 当然了,作者署名,也很关键,多数人踊跃购书,沖的就是成理君的名字。 也要拜任秋明这天才般的灵感所赐,让成理君明确了立场。毕竟,成理君落水之初,可不那么合作,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忸忸怩怩放不开。明面上的立场是确定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叛节者的共性,一个立场站不稳,以后的立场都成问题——前一秒还死心塌地俯首称臣,下一秒三心二意又起二心。唉! 对待这样的人,就要像驯服野兽一样,圈着、关着,直至把他的野性、稜角给磨平了、挫败了,那才能叫人放心。 画地为牢,门是铁门,窗是铁窗,门房是特务。 住宅是监狱,监狱是住宅。成理君万没想到,他又被关上了,他这辈子与监狱似乎颇为有缘,每一次命运转折关头,他不主动找监狱,监狱肯定会找他,虽然现在不是监狱,是住宅,但比监狱好不到哪里去。 天天在侷促的空间里,不是抄经念佛,就是超度被他出卖遭处死的部下;再不就是隔着窗作那井底之蛙看头顶的天空;再不就是大吃大喝和呼呼大睡,不出数月,从前瘦条的人,竟然白胖了起来,从未有过的双下巴也有了。 李逸群一看见成理君的双下巴,就唱上了:老兄心宽体胖,保养得法。可喜可贺! 听到李逸群挤兑他,成理君只能将脸别向一边,默不作声装糊涂。 很快,成理君的脸就转了回来,《蓝衣社秘录》的标题,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李逸群成功地引起成理君的重视后,旋即交给贴身卫兵,由后者收入怀中,贴身放好。这才气定神闲地开了口,“想要它吗?” “想!” 成理君老实地回答,这份东西最能证实他的清白与无辜,他如何会不想要。假以时日,这东西是能保命的——揭戴笠的老底,是撩虎鬚,是摸老虎屁股,是要出人命的——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万一日后……唉,总之未来是深不可测的。 “很好!”李逸群十分满意成理君的反应,“想要可以,那你就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或许是觉得自己太过心急,成理君掩饰性地自我解嘲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替你干什么?你若还指望我再递什么投名状,我可递不出来了,该出卖的人,我都出卖了。不该出卖的,我也出卖给你了……” “不是要你出卖谁。只是要你认个人!”李逸群皮笑肉不笑。 不一样是出卖吗? “我可不认识谁!”成理君断然说道,心内却止不住地紧张。说到底,他是很怕李逸群的,只要李逸群突然间翻脸不认人,他的日子就难过了。 “不认识谁?”李逸群夸张地尖叫一声,嗓音尖利且刺耳,脸色阴沉得瘆人,成功地吓住了成理君,也吓住了卫兵。他伸出匕首一样的手指,使劲戳了戳成理君的眉心,“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试试看……哼……” 成理君哪里敢把同样的话再说第二遍,他才不去找那自在呢! 以沉默对,就算他默认了李逸群的要求。 “拿来!” 李逸群向卫兵把手一伸,卫兵忙不迭地将那份被鑑定过一次又一次的电文稿递上了前。 李逸群展开电文稿,送抵成理君眼皮底下,“仔细瞧瞧,写这东西的人,你认识吗?” 成理君抬起眼帘,飞快看了一眼,便做贼心虚般地低垂下眼皮,“写的人,我不认识,我只认识送电文稿来的人。”这是实话,他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 “那他(她)是谁?”李逸群追问,“代号、姓名、怎么联繫他?” “真名不知道,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干将’。联繫方式,以前一直是通过电话。可是,你想,你都以我的名义发表了那个东西了,他的电话还打得通吗?”成理君说一半留一半,那个神秘的“影子”无处不在,没事就别去招惹了。 李逸群是吃特务饭的,记忆力好是基本功,他马上就想起从谁嘴里听到过“干将”这个代号,是宇多田的嘴里。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换作是我,也肯定会将所有的联络方式更换一遍。” 言毕,李逸群面露狐疑不定之色,几欲张口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最后,他垂首看了一眼左脚鞋尖,上面好像有点灰尘,他掏出手绢,弯腰去擦了擦,起身之际,神经质地把手绢塞给成理君,说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第121页 语气完全是闲话家常的平和。内容可不是,直逼得成理君连打好几个寒颤。 李逸群兑现了承诺,将稿给了成理君,还宣布了一个令成理君目瞪口呆的决定:你自由了!对成埋君嘱咐再三,让其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就如何如何。 恩威并施,左右开弓,连哄带吓,一一施过,李逸群就走了。 留下又惊又恐的成理君,在为迟来的自由,悲喜交加…… 从疯子嘴里掏出秘密,有多难?很难。打个比方问,你能听到死人的心跳吗?不能。是的,从疯子嘴里掏出秘密,可能性几乎为零。可这荒唐透顶的事,就有人要做,不仅要做,还打算把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给做到做成。 宇多田就正着手在干这事,她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在一旁观看,等候最后结果。操作审讯的,是两名她从华东派谴军防疫给水部队请来的军医,既是审讯,也是实验。军医所使用的审讯器材,没常见的刑具那么血腥,就是一支普通的注射器、橡胶导管,外加几瓶满噹噹的药水。 这是一次“吐真药”试验。 用药一:东莨菪硷;没用。药入徐克样身体,跟镇静剂差不多,只是让徐克祥少说了点疯话而已。 用药二:安米妥钠,有点用。注射下去后,一审问,徐克祥不说疯话了,出现了短暂的清醒,起码能记得起自己姓甚名何了。 用药三:硫喷妥钠,非常有用。但也很危险。用药前,两名军医特别提醒宇多田,只能用一次药,不能连续用药。否则,人犯就彻底报废了,轻则更疯,重则死亡。宇多田在了解了正常的最少用药间隔之后,想都不想,就说,只要能拿出结果,人犯废就废吧! 药液缓慢地自徐克祥的颈静脉滴入,很慢,见效却不慢。很快,徐克祥的眼皮沉重,眼帘下垂,眼神迷离。 宇多田发了首问,“我们认识吗?” 徐克祥似乎有些健忘,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审过他的人。 于此,宇多田一点都不奇怪,诚如军医告诉她的那样,现在的徐克祥,是在似我非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下——被注射了硫喷妥钠的人,都这个德行。 “问题是,我知道你是谁!” 但徐克祥此时眼前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察觉军医紧盯着他的目光。 他已在大脑中立起了一道屏风,把军医挡在了外面。 “说得更精确些,我知道你不是谁。不必害怕或惊慌。我很喜欢现在的这种微妙,你觉不觉得,说这世界要少了这些东西,岂不是很无趣?” “我就是我!”徐克祥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 一片空白中,他隐约看见军医的脸变得十分模糊,就像藏身于浓雾之中的面纱,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接着他听到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距离近得使耳语也变得像打雷。 “你还记得关于‘干将’这个代号的电文吗?不要紧张,慢慢想……呃,如果想起来了,就告诉我。完了,你就可以回家了。”负责审问的军医的声音像煞了拿糖骗小孩的拍花子,诱惑性十足。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徐克祥像一具死尸,目光呆滞,徒有躯体,而无魂魄。 负责注射的军医见状,忍不住地皱了皱眉,“なぜこのようにですか?(怎会这样?)” 宇多田莫名其妙,“どうかしましたか?(怎么啦?)” “いや、非常に悪い!(不对,非常地不对!)”负责注射的军医摇了摇头,翻开徐克祥的眼皮,看了一眼瞳孔的大小,正常。又抓起徐克祥的手腕,看表数起了脉动。半分钟后,他惊叫道,“半分だけ分は88回、1分は176回、动悸はどうしてこんなに速いですか?このああすべきではない!(仅半分钟就是88次,一分钟就是176次,心跳怎么会这么快?这不应该啊!)” 负责审问的军医一听,抓起徐克祥的另一只手腕,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脸色变了好几变,惊疑不定,“おかしいですか?あなたは取り违えた薬ですか?(太奇怪了?你是不是拿错了药?)” “あるわけないだろ?(怎么可能呢?)”负责注射的军医手指托盘,“いつもと同じだ!(和往常一样的啊!)” 经检验,确实,和往常无二致。 鑑于审讯未果,以及试验对象随后出现的不良反应——口吐白沫,剧烈抽搐,乃至晕厥。两名军医在经过不算激烈的争论之后,向宇多田提出了他们的看法:一、试验不能再进行,徐克祥已经废了,其清醒之后,与白痴无二致;二、徐克祥在试验前,肯定是长期在服用一种药物,据推测,可能是蟾衣(蟾蜍的脱落的表皮),这种药物可用于治疗肺结核,徐克祥的右下肺有钙化灶,这是初步治癒的痕迹:三、查一下给徐克祥服药之人,云云。 本来听前半段,宇多田已失望至极,但听到后半段,她不仅笑靥如花,一双还算漂亮的眼睛竟透出了别样的妩媚。引得两名军医为之心怦然一动,顿时想入非非了起来,随即又忙不迭对先前的错觉避之不及,谁也不会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是否是? 就是! 可宇多田对男人感兴趣啊。 第122页 就这样,一个不算意外的意外,让她与夏正帆靠得很近,近到两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能真切地听到对方的心跳。 “上海的夏天,可真像东京的夏天啊!”宇多田掏出满是檀香味的手绢,轻轻地拭去额间的汗珠。这是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暗淡,天空阴沉,催人昏昏然欲睡。夏正帆举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是啊!”声音里充满了属于慵懒的疲乏。 宇多田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小口,放下水杯,又擦起了汗水,这次擦的是白得发亮的颈子,“档案中记录,你整个少年时代都在东京度过,是这样吗?” “是啊。” 夏正帆随口一答,很随便,就像不经大脑思索就答了出来。睏乏感似乎比先前更强烈了一些。是不是太困了?或许是,那就睡会,他想。刚闭上眼,倏尔又睁开眼,此时此地,片刻小寐都不行,谁知道会不会说梦话呢。 不过,人的意志,似乎抵抗不了睡意,纵有万般不情愿,他还是合上了眼,入了梦。也说起了梦话—— “姓名?” “夏正帆。” “年龄?” “33岁。” …… 宇多田认为这是真话,以此为判断基准,去问夏正帆:你与徐克祥是什么关系? 该问题,宇多田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在最适当的时机,打出的一张大牌,人在那个状态下,应该是把压在心底的秘密,一股脑说了吧—— 宇多田:是你给徐克祥送的药吗? 夏正帆:不是……(含混不请的回答) 宇多田:是,或不是? 夏正帆:不是。(肯定得有些矢口否认的意思,好像人是清醒的。于此,军医检查过瞳孔,不是清醒的) 宇多田:那好吧,换个说法,你让别人做过此事吗? 夏正帆:没有……(再次含混不清) …… 整个过程,就在含混不清与反覆确认的过程中进行,直至结束。 结束是在半个多小时后,当宇多田手拿询问笔录,却发起了呆,用“吐真药”,是让夏正帆说了些真话,可这样的真话,她情愿不要——她已知道的,重温了一遍;而她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就眼下手里的东西,是真是伪,殊难判断。真话是谎言,谎言是真话。他们这行的人,没一个人会把真实与虚假严格区分开来,双重性格在他们这行并不鲜见——以前总是把他的狡诈低估了,现在就彻底高估他一下吧—— 某件事,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当人在陈述时,用得最多的,应该是大概、也许、可能之类的叙述,夏正帆倒好,可以具体到某时某刻。这记性也太好了点,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得到印证的东西,会是假话吗? 不是。 若是假话呢?那么,夏正帆这个人从头到尾压根就不存在,只是被虚构出来的,确切点说,这个人是一个特定环境下的产物——否则,不会这么完美——要知道,询问笔录和已有的资料,是一字不差。 这个荒唐的念头,来得不算突然、蹊跷、莫名其妙,而是第二次出现了,但宇多田还是被吓了一跳,仿佛这个想法不是她自个头脑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星辰之外的陨石,一块落地了,还会有第二块。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幸成真的可能性是小而又小的。夏正帆,是真实地存在的,正如念头第一次闯入脑海时,她神经质地中断审问,命人扒掉了夏正帆的裤子,检查夏正帆右大腿内侧那块颜色乌黑、状如雄鹰展翅的胎记是否还在。 当然是在的,文身可以画上去,那东西天生的,画不上去的。 真的假不了,夏正帆是真实存在的。 询问也不是完全无收穫,在“吐真药”的作用之下,夏正帆把某些宇多田已知的事实丰满了起来,充实了起来。先前夏正帆不愿意提及的那个人,在他懵然之间,从他的口中开始形象了起来。 以下是夏正帆关于其父的陈述: 印象里,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严厉……我是独子,无兄弟姐妹,要是在别的家庭里,肯定会得到宠溺……宠溺,呃,那是没有的,他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小时候,我很顽皮,这本是男孩子的天性,在别人家,这是可以容忍的。到我父亲这里,就不容许了,因此,我没少受体罚……总会被罚蹲马步,时间常常是一炷香至三炷香不等……就这样,我无法与他亲近……到后来,就更难亲近了,在我刚学会认字的时候,念错一个字,赏一个嘴巴;写错一个字,打十个手板心,都是先罚再说道理……少年时去日本留学,归国之初,他和我起了冲突……呃,我加入岩井公馆是很秘密的事,不知怎么就给他知道了……再后来,我就被他逐出了家门…… 丰满的是父亲的形象,儿子呢? 关于自己,夏正帆很少说,甚至是不说。 不能不说,由于药效的原因,让这次审问结束得太快,甚至让人有些意兴阑珊,回味无穷,当然带给人更多的却是困惑——宇多田心想,我这么揪住夏正帆不放,是为什么啊? 第123页 要说夏正帆有什么不轨之举?那也仅仅是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怀疑,嫌疑而已,而且在电文稿一案中,夏正帆从头到尾,似乎都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任何证据可表明夏正帆牵涉其中,就算那张九成九相似的东西,也说明不了什么——那样的东西,只能说明夏正帆是故意为之,在搅浑水。 本来是很有胜算的一件事,现在却变成了一本糊涂帐,算都算不清了。然而,与夏正帆靠得越近,宇多田就越像走入了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弔诡的幻影,她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了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没等宇多田从迷宫里走出来,一封加密电报来了—— “すぐに引緻人から南京、渡辺(即刻解送人至南京,渡边)” 电文在手,宇多田纵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照办,渡边是她上司的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大两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特务以服从上意为准则。 若说宇多田接到的是毋庸置疑的命令。那么李逸群接到的那份电文,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着即日亲携人至宁,勿怠,汪兆铭,丁(日)” 钱蕴盛,人只有一个,两家都想要,友邦之间,友谊第一,争人第二,李逸群代表汪记高风亮节地作出了谦让,宇多田则代表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却之不恭。两人原定的审讯只能无限期搁置,即便要审,也得南京的那位渡边三郎中将说了算,宇多田和李逸群是无权决定的。 就连夏正帆,他们也不能再羁扣了,私设公堂,屈打成招——岩井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突然冒了出来,提出要带走夏正帆。对他二人提出的如山铁证,视而不见。岩井不但要带人走,还要取走铁证之外的相关证据,只要原件,不要复写件,照片都不行。 岩井不好糊弄,李逸群知道,也就把他的要求很当回事,乖乖地交出了自个手头的那些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收集的证据。宇多田就未必那么买帐了,一句凭什么,就想拦回岩井伸得过长的手。拦是拦不住的,岩井是有备而来,一纸名头大得吓人的公文,在宇多田的眼前一亮一晃,就轻轻松松让宇多田就了范,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旁证。 铁证不能交,渡边肯定要察看。 所谓的铁证,岩井没打算要,他就要夏正帆这个人,旁的枝节末叶,不过是烟幕弹。就算夏正帆与钱蕴盛的事情有重大牵涉,该如何处理,那是他的事情,轮不着宇多田来插手。更何况于,那张电文稿是不是钱蕴盛所拟,那还两说呢! 问题的关键是,与夏正帆有什么关系? 没任何关系! 钱蕴盛,岩井没兴趣?一介武夫,与他最感兴趣的战略情报,没任何关系。 上火车落座之初,钱蕴盛心说,这下完蛋了! 为防止他逃走或是被人营救,宇多田下足了工夫,派出重兵押送不说,还在押送他的列车上也用了心思,把客车厢全换成了运兵车厢(俗称闷罐箱);为防止他自杀,宇多田安排专人贴身监视,一共有六人,两人一组,每半个小时轮换一次;为防止他精神上建立起防御阵地,把他夫人也押了来,最是强盗逻辑的就属这了。 反观之,他事先打算趁上洗手间时跳窗逃跑,没那客观环境;想咬舌自尽,没那勇气了,有夫人在场,死志坚决不起来;就连心静如湖,也因夫人的存在,被搅乱了,再也还不了原,代之是微波荡漾的忐忑不安。 ——全乱套了! 换言之,他事先的种种设想,只能是想罢了—— 不受钱蕴盛欢迎的罗之江也来了,前往南京赴任,随时都可成行,可他就死乞白赖地非跟着乘同一趟车。随罗之江一起来的,是位头大如斗、其貌不扬的小个子。起初,钱蕴盛以为是鬼子特务,萝蔔腿再加明显的罗圈,钱蕴盛没理由不把他归类成村上和宇多田的同胞。 一搭话,钱蕴盛才知弄错了,对方叫余玠,也是名汉奸。区别在于,钱蕴盛是白皮红心,真实身份是暗的,见不得光的。而余玠是黑皮黑心,真实身份是明的,见得光,却是危险人物——托此人的福,钱蕴盛被冠上了间谍的帽子,再加上那件所谓的铁证,翻案难啊。 很难! 风平浪静。 一路平安。 劫人的没来。 嫌犯逃跑是没影的事儿。 嫌犯没有自杀,更没有大吵大闹,安静得出奇,沉默得矜持。 列车靠站那会,宇多田松了气,宽了心。出站那会,走到头里的她又憋了气——夏正帆和岩井那老东西联袂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向她迎面而来——不打招呼,擦肩而过,从头到尾当她是隐身人。 那二人遇上钱蕴盛时,态度就变了,不但打了招呼,行了注目礼,还交换了谁也看不懂的暧昧眼神。注意:不仅是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之间会有这举动,岩井也双眼放光——她想上前去制止,却迈不动步伐,人家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吗? 没有。 那就不要寻衅滋事。 风度,风度!宇多田反覆地提醒自个儿几遍后,绽出迷人的微笑,带着自信与高傲,迎向了前来接应他们的渡边中将的秘书。 第124页 笑容很快就僵了,她看到了令她噁心得心里像吞了蟑螂的人——梅机关的总负责人影佐。那个面色苍白,笑容阴沉,浑身上下散发着住在釜琦(日本最着名的贫民窟,在大坂)的人才有的寒酸、落魄,即使影佐不是大坂人,是广岛人,更是一名少将,她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其实是嫉妒多于厌恶,影佐的功劳很大,策反汪精卫,成立南京傀儡政权,出任汪记政府的高级顾问,东京大本营的那些老头子们对其是青睐有加——看吧,叫花子穿龙袍,一身崭新而宽大的少将服套在痩骨伶仃的身上,可不是那么挺括—— 影佐升少将了,这什么时候的事? 影佐成少将是迟早的事,宇多田不会感觉意外,她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悄无声息。嫉妒之火腾地升了起来: 凭什么? ·23· 第二十三章 否极泰来 在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参谋部那间大得夸张的办公室内,宇多田困惑了,甚至还有些吃惊——从渡边见到钱蕴盛那刻起,就主动向后者致敬行军礼,之后一直拉着后者的双手不放,一口一个将军阁下,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岂止是宇多田困惑,钱蕴盛亦同,还惊异万分。钱蕴盛暗忖,这不对嘛,现在他可是一名阶下囚哦! 就算不是阶下囚,渡边也不该这么谦和地对他,两人之间的渊源说明,这不应该: 要知道,在清乡委员会成立大会当天,代表支那派遣军出席观礼的渡边,任汪记高级军官中的谁给他打立正、敬军礼,一律都抬起高屁股打官腔对待,趾高气扬得让人牙齿发痒—— 物极必反,钱蕴盛被迫出了洋相,当场摘了副官的那副上校领章,换下自个的中将领章,自动降衔两级——是为了方便敬军礼,他与渡边是同级军官,互敬军礼那是军人间的正常礼节,但他一个中将却要主动先给渡边之下的那帮少将、佐官敬礼,然后等人家回礼,太跌份了! 他不干! 那时,渡边也不干了,眼尖如渡边,当场就指出:钱蕴盛军容不整,不仅破坏了清乡委员会成立大会的严肃性,更是在坍大会的台,必须立即驱逐出场,以儆效尤—— 钱蕴盛就出场了。 一出会场,钱蕴盛就给一群新闻记者包围上了,数十部相机对着他一阵咔嚓。显然,场外出洋相更甚,严肃性断然是没有了——照片被人传回大后方,重庆政府控制的宣传喉舌,一致刊出了一篇题为《叛节者之可耻下场——评钱逆蕴盛中将变上校的儿戏》。狠狠地骂了钱蕴盛一通,也捎带骂了其它汪记大小汉奸,惹得汪精卫就此事,三番五次召钱蕴盛谒见,痛斥加谩骂,只打不安抚,到最后,钱蕴盛一肚子火,表示要挂冠而去,汪氏才作了罢。 现如今,见到渡边,钱蕴盛实在表现不出受宠若惊的激动,有的只是刻骨的仇恨,明里暗里都有。国恨是暗地里的,露不得丝毫,那是要命的。但明里的私恨,却是可以适时需要宣洩,借题发挥,半真半假表演一下耍横泼赖,却是安全的。所以,他严正指责所谓对他的指控,是荒唐的、不负责任的,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云云——旁人要看作是他在蹬鼻子上脸,那也没关系——渡边如此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哎,被人“礼下”了半天,究竟所为何事? 迷底当然是渡边来揭的,切入正题的契机,渡边拿汪精卫作话题,“听说钱将军阁下古文学得好,常常引经据典,语出惊人。上次,我听人说,您引用了庄子的《庖丁解牛》中的一句话……哦……叫什么来着?”渡边放开拉着钱蕴盛的右手,敲了敲光秃秃的脑门,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叫杀鸡焉用牛刀!” 说的是钱蕴盛刚投靠到汪精卫门下时,一次招待宴上,被汪精卫敲山震虎给逼出来的一句话。是这样的,汪精卫准备的问题,按当时在场的人听来,十分地扎实,也很刺耳:听说你和戴笠关系不错,你是他派来刺杀我的吧! 放在那种场合,钱蕴盛还能怎么答,急了眼,口不择言之下,只能把汪精卫比作鸡了!说错话没关系,意思表达到就是了,刺杀汪精卫,压根就用不着钱蕴盛出手——他是前来卧底当将军的,将军就要从战略高度出发,死了个汪精卫顶什么用,这好比让将军去敌营抓“舌头”,得失太悬殊,太愚蠢。日本手头多的是张精卫、李精卫——没看李逸群平日里那张扬劲么,自然是以汪精卫的接班人自居呢!死了汪精卫,便宜李逸群,他还不至于这么短视——搞垮南京这个傀儡政权,那才是最大的战略目标!所以说,在渡边又提这茬的时机,钱蕴盛再次申明,“我只会带兵打仗,谁对我好,我跟谁。至于什么荆轲刺秦,那可不是我该干的事,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想法。” 哈,听听吧,说他胖,他就喘上了。渡边是中国通,焉能不知钱蕴盛又引经据典了,当即笑吟吟地说,“钱将军阁下真乃是儒将呢!”这是明贊,先把你捧得高高的,然后才从高处把你拉下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保管让你服服帖帖地听话,“不过呢,我觉得钱将军阁下应该是郦食其,你投靠过来,就是为了搞策反工作的吧!” 第125页 郦食其是什么人?是死间,说降了敌手,成就了韩信的盖世武功——出敌不意攻敌不备,自己却丢了性命——被烹了! “那你把我杀了吧!”钱蕴盛怒形于色,“士可杀,不可辱……” “有那么严重吗?”影佐插了话,“不过是个比喻,算得上侮辱吗?” “还士可杀呢……你真那么有骨气,你投靠过来干什么?”宇多田揶揄道。 “你……”钱蕴盛的脸微微一红,着即义正辞严地说,“那也别拿一个酸腐文人来比喻我!” “呃……”渡边使眼色压下影佐与宇多田的发作,和颜悦色地说,“是我的口误……好了,我们谈正事吧……站着说话不好……那也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请坐!”转脸左右环顾了一眼影佐和宇多田,端出上司的架子,吩咐道,“你们也坐下吧!” 坐下,渡边就开门见山: 请钱将军阁下到此,是有要事相商……呃,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一直找不到与蒋介石阁下联繫的渠道……嗯,你也知道,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宗的兄弟,因为某些误会,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实在是很不应该,应该的是马上进行和谈,早日结束战争,实现和平……啊,你看,撇开我们之间的误会不谈,我们和蒋介石阁下统领的国民党,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嘛,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我们应当很好地合作起来一同反共……唔,您也知道,我们实在是因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才请汪先生到南京来主事……哈,我们希望通过您与蒋介石阁下直接商谈实现和平,请您多从中协助我们早点完成这个任务……嘿,欧美列强……咳……咳……只有将他们彻底打倒在地,我们亚洲才能得解放嘛! 渡边洋洋洒洒地做了大文章,影佐从一旁帮腔敲边鼓以作必要的补充,宇多田三缄其口,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插不进去话,她要说的话题与渡边要说的话题完全犯拧。 钱蕴盛则沉默是金。 渡边的态度,越谈越谦和,尤其是对蒋介石,更是大大地恭维了一番,称赞其一手炮制的“皖南事变”,简直是神来之笔、奥妙无穷、天下独步……或许渡边很直接、很坦率,给人感觉,话说得是冠冕堂皇,雍容而大度,可凸显出渡边是位谦谦君子。只是事情本身是骯脏的、黑的,无论怎么掩饰,脏的不会变干净,黑的变不了白的,侵略就是侵略。 因此,任渡边说得天花乱坠,花团似锦,前景一片光明美好,钱蕴盛只能无动于衷。他知道,与日本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日本人向来是只讲利害,不讲交情,稍不合意马上就翻脸无情,随时会置人于死地。另一层顾虑则是,搭了渡边的白,他就等于是不打自招,承认了如下事实: 他本人是有明暗两头的,身心分离,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子是明的,投靠了汪精卫,但在暗地里,他的立场始终是站在重庆方面的。 这就是在冒险了。 他冒不起这个险! 钱蕴盛不说话,其它人就没办法说话了,自说自话,那多跌份没面子。可不说话也不行,渡边是个大人物,自有属于其身份的做派,影佐新晋为少将,将军嘛,有资格被人称阁下了,也不会做有悖于其身份的事?一那些赤裸裸的威胁,就只能让宇多田的嘴来代劳了: 钱蕴盛,不要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错把破鞋当官帽,不晓得天高地厚,给你点阳光灿烂,你就蹬鼻子上脸,端架子尾巴翘天上。 钱蕴盛自认嘴笨之人,没有如簧巧舌,也不会说纵横捭阖的外交辞令,他在人前一直都是个武夫形象,惹毛了,粗话张口可来。日娘骂爹么,鑑于眼下的情势,他不能说,说了后果很严重。但拐弯抹角的脏字眼,似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得出来的,语速慢,吐词清晰,表意明白,效果显着:宇多田恼羞成怒,影佐坐立不安,渡边面红耳赤,自个心惊胆跳——这是夏正帆在很早之前就为他所拟定的应对方案:态度一定要强硬,日本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奴颜婢膝是换不来尊敬的。 无疑这也是兵行险着。 还好,有惊无险,渡边再次走到了前台,毕竟主角是他,宇多田不过是个摇旗吶喊跑龙套的。 渡边说道,哦,也不是只靠嘴说,还抛出了精心准备的东西,是非常扎实的证据——几份电文的破译稿——都是钱蕴盛与其兄联络的电文,这个钱蕴盛可矢口否认,也可承认,内容本身不犯禁,那体现的是钱蕴盛的孝道,他打电报只为询问老母身体状况——在渡边的眼里,这就是证据,能逼迫钱蕴盛就范的证据——渡边强调道,我要说它另有他意呢? 当头一棒喝,再送上棉花糖,甜得腻人:你建议重庆不要再暗杀个别日本人,说这种建议是很有见识的,我们不但重视也是十分赞赏的。 渡边还说,“我已决定要经常派人与您保持密切联繫,并负责保障您的人身安全,保证其与重庆的联络工作能顺利进行。”又说,“您与重庆联繫的电台要保留下来,由我们来负责保护。南京政府决不敢难为你,一切由日方作主,若无可用的电台,我方可出电台……” 第126页 软绵绵的棉花糖不好吃,里面藏着鱼钩?吞下就吐不出来了。 钱蕴盛不吞也得吞,情势所逼,他别无选择,不是吗?但话要说婉转点,有点被人逼迫下才会有的期期艾艾,“那个……我在重庆的朋友的确很多,他们中有人也的确能见到蒋先生。呃……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先研究一下。再与他们商量,看他们的态度如何。嗯……我要是做了这事,汪先生那里……”不能不提到汪精卫,在此事上,他必须要想方设法打消前者的疑虑,不然他随时会被暗算,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这您就不必多虑了!汪先生绝不会为难你的!”影佐爽朗一笑,“这事,我会马上对汪先生说的。”怎么说,那是他的事了。 有人能解决掉后顾之忧,钱蕴盛自然就放了心。 “我可以走了吗?”钱蕴盛问。 “随便……从你到这里开始,你就自由了!”宇多田说,恶人当了,也要当好人,特别是她收到渡边暗示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这话她也必须说。 钱蕴盛走了,步履却不轻松,一步三回头,他是疑惧未消,既惊且喜。 惊的是:狂妄的日本人早在1938年发表了决意炮制傀儡政权的《近卫声明》,宣称“再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从明里暗里都透着决意要将战争进行到底的意思,怎会突然转变了态度,要达成和平了,这背后是什么样的阴谋? 喜的是,担惊受怕了一路,却没想到过关竟是如此容易,本以为命交华盖,小命休矣,却是否极泰来——生命嘛,只有一次,谁人不怕死,更何况于他是携妻带子来做卧底这杀头勾当,自己死了没什么,挣个英烈的美名,死后也能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了,可老婆孩子有什么罪过,要他们跟着一起遭殃? …… 直至钱蕴盛走出中华派遣军司令部,宇多田都在发梦怔,从开始到现在,她做了一场梦,一场谜一般的梦,虚幻缥渺,是海市蜃楼,看得见,却摸不着。 “将军様、お养虎为患じゃないですか?(将军阁下,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吗?)”她说,声音不大,激愤的语气却把她的不满之意表达得很到位。 不满就是不和谐,很容易惹人生厌,但这无妨渡边的好心情,他甚至以老人对孩子的逗弄口吻说,“よ、よ……虎を动物园に闭じ込めて、饲育になって、またどのようですか?(喔,喔……把老虎关进动物园,圈养起来,还怎么成患?)” “この虎となっていた!(这只老虎已经成患了!)”为引起渡边足够的重视,宇多田不惜危言耸听。 渡边哪听得进去,回说,也是在将宇多田的军,“あなたを见つけることができると蒋介石の连络の人ですか?あなたがもしできるさ、私は彼を渡す胜手に処置!(你能找到与蒋介石联络的人吗?你如果办得到,我就把他交给你随意处置!)” 宇多田哪里办得到呢,她可办不到! 东京大本营的那帮老头子,为了早日从中国战场的泥潭中脱身,抽调出足够的兵力以便轻身南进,早就发了话:一定要想法设法促成与国民政府的和谈,并使之成功,云云。 也就是说一切以和谈为重心,而找到合适的和谈联络人又是重中之重,她能因小失大吗? 她不能。 不过,搞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当她向渡边透露这层意思时,渡边既不反对,也不贊同,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受惊一场,压惊酒是一定要喝的! 周明海如是说。从他在中华派谴军总部大门,抢在李逸群之前,把钱蕴盛接到手,他就一直神经质地把同样的话,放在嘴里翻来滚去地念叨。以至于,同来接人的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提醒他:人是平安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怎么不放心吶? 若老母不是被戴笠扣在手中作人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钱蕴盛平安,老母就平安,这是因果关系,也是充分必要条件,二者关联之紧密,牵一发动全身,他怎敢掉以轻心,大而化之。不敢的,就是钱蕴盛现在要他一半的身家,他也只能乖乖地双手奉上,绝不能说半个不字,虽然这样的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很不舒服:老子平日里与二人称兄道弟,待尔并不薄,为何要与戴笠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暗算老子。 上面是心里话,是说给自己的?不能向外说,特别是有痨病的那位主。呵,这主此次吃了瘪,不挖点坑设点套,搅得李逸群鸡飞狗跳,他把周字倒着写……嗳,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李逸群若倒霉,那是活该,对,就是活该! 汽车的四个轮子就是比人的两条腿快,周明海在南京的住处西流湾别墅,眨眼间就到。 下得车来,周明海才知道?他取巧截李逸群的糊,李逸群还能反截他的糊,李逸群把汪精卫那尊神给搬到他家来了。如此一来,他就是想不和李逸群发生点什么事,都不可能了。 这瘟神! 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谁怕谁啊,搬汪精卫来顶什么用,这南京政府缺了他周明海可是玩不转的——财权可都是由他把着呢! 第127页 汪精卫不是来向周明海兴师问罪的,他发作的对象是钱蕴盛,他一手栽培的好学生(汪精卫曾任过黄埔军校党代表)。汪精卫随扈如云,驾临周明海家,周明海家是蓬荜生辉—— 在说过那令人噁心的词后,周明海在心里骂开了:呸,老子的家还要你来增色,也不看自己是哪把尿壶? 着即,他省悟了过来,这心头发的是哪门子邪火啊,怎会逮谁就看谁不顺眼——这连日来,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太多,也很乱,乱了他的心,乱了他的神,更乱了他固有的从容——罪魁祸首就在身侧,他却奈何人家不得,七寸给人捏着呢! 拿着他七寸的人,虽远在重庆,却有代表在此。而这个代表,让他在四周无人时,仰天感嘆那么一句,“伊藏得真够深吶!” 但事已至此,他能做什么? 还是先把汪精卫应付过去吧。 事实上,不用他来应付,钱蕴盛才该出面应付。 汪精卫与钱蕴盛甫一见面,就端出老师的架子,阴阳怪气地说起了话,“你很好!很好!” 好在哪里? 汪夫人来说,“我家老汪一片诚心待你,没想到你竟是个两面三刀的傢伙,隐藏之深……” 马上就有帮腔的人站了出来,人数还不少,都显得义愤填膺,并一致指责钱蕴盛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这是泼妇骂大街,一嘴难敌的,钱蕴盛能说什么,苦笑应对,再三申明:老子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那,伊也不是君子! ——那,伊也不是忠臣! ——那,伊就是两面派! ——那,伊是墙头草! ——那,…… 哪来那么多哟! 这铺天盖地的责难,惹不起,躲得起!告辞! 抬脚迈步,却挪不动身,李逸群拉了他一把,附在他耳边说,“不必动气,权当狗吠,听过就算!” “嘿,王八蛋,事情可是你挑起的,这会你倒当起好人来了!”钱蕴盛毫不客气地甩了脸子。 夏正帆在汪精卫及其随官等面前,是个小字辈,说不上话,也插不进去,乱嘈嘈的一片,他人微言轻,谁会听?但他能安慰钱蕴盛,“忍字头上一把刀,生气不值当的!” 乱过一阵,汪精卫倒不生钱蕴盛的气了,他生自己的气,扪心自问,“我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马上就有人答,“耍宝!” 低声自问,却叫旁人听了去,汪精卫想找到说话的人,眼前晃动的影影绰绰,看得他眼花缭乱,气更大了—— 走! 马上走! 就走了! 李逸群没走,他打算藉机与钱蕴盛修复关系。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情势急转,他没理由不做出调整,这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钱蕴盛从此之后,就会受到日本人重视,设若老蒋愿意和谈,设若老蒋愿意与日本人合流,设若…… 总之,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一条道走到黑,不可取! 想法是好,动机不单纯,目的不简单,时机却不对—— 没看人家正在气头上吗,听夏正帆怎么说的:既是来修好,还带人来搅局,你这心眼也太活泛了点。 冤枉哉! 人可不是他带来的,是汪精卫自己要来,他不过是来作陪衬的,如此解释,却不足取信于人,人家就认定是他在捣鬼。 这叫什么事? 算了,走人哉! 李逸群悻悻而去! 不相干的人一走。 周明海就命人请出了“伊”,那个隐藏之深的伊,叫她伊人也可以,叫她女人也可以——戴笠的代表:黄夫人。 “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黄夫人一出场就说的诂,是对夏正帆说的,说完莞尔一笑,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夏正帆。笑意却不单纯,不太像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笑。 那是什么?钱蕴盛看不懂,周明海也看不懂。 黄夫人提出,要借地方说话,谈话对象是夏正帆。 请便! 周明海一指别墅的后花园,笑说,“爱谈多久都行,对了……”轻笑变成了暧昧,“如果二位觉得站着说话不方便,那里,”说的是后花园的玻璃花房,“那里有躺椅,也有牙床……哈……” 谁都听得出来,周明海的笑声,其实很勉强,甚至很悲愤,也很沧桑——孝子嘛!要是他把用在孝道上的心思,分一半给对国家的忠,这个人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了。然而,周明海的人品不值钱,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连妓女都不如。 黄夫人轻笑,“承领你的好意,你请自便吧!”扭头就走,几步之后,就和夏正帆拉开了很长的距离,让夏正帆那个很绅士的“请”字很不体面地落在了她身后。 于此,夏正帆面色一红,尴尬一笑,向其它二人告了暂离,便尾随了上去。 “那女人是什么路数?”钱蕴盛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心中疑虑顿生,这突然冒出来的黄夫人别是个诱饵……不好!他心中暗自一惊,瞟向周明海的目光,透着强烈的质疑。 第128页 周明海装起了糊涂,“她吗?”故作猥亵地说,“寡妇找上鳏夫,还能是什么路数?”至此,夏正帆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黄夫人是军统特务,夏正帆还能出其之左吗?知晓了夏正帆的真实身份,那又若何? ——打落门牙肚里吞。 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若何? 对周明海的提议,钱蕴盛表现得兴趣缺缺,“由他们去吧!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夫门前,何尝不是如此啊!我们就别去凑热闹了。” 周明海之所以提议,不过是说说罢了,他才不去找那个不自在呢——特务之间谈的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才没那么好奇呢。 哎,我那苦命的老娘嗳! 不觉间,悲自心中来。 半老头子的哭相,可不是女人的梨花带雨,还有种悽美感的意思,很丑的!哭声是压抑的,仿佛是被人扼住颈项的鸭子。泪珠是昏黄的,不是清亮的,火气太大的缘故吧,鼻涕拖得老长——见不得人的。 钱蕴盛不由得厌恶地别过了脸。 这头周明海闹腾得慌,鼻涕口水一把糟,还没清理干净,那头远去的两个人又转回来了,手挽着手,笑意盈盈。好一对狗男女,定是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宜行苟且之事。周明海泪眼婆娑地想着,想着,竟是破涕为笑。 却招致钱蕴盛白眼与奚落:“又哭又笑,小孩撒尿。” 老脸一红! 压惊酒。黄夫人说,她一介女流之辈,就不掺和了。有她在,男人们喝酒就不能尽兴,毕竟放浪形骸,要说的话,女人脸皮薄,听不得的。临别之际,黄夫人不但当众亲昵地摸了摸夏正帆的脸,还送上一个香吻,贴上了夏正帆的嘴唇,场面有些香艷,令人遐想连连——适当地满足了周明海的幻想,却加深了钱蕴盛的优虑。 周明海这是在苦中作乐,钱蕴盛哪里会知道。 三个年龄加在一起上百岁的男人,各有各的心思,俱以复杂的表情为黄夫人行了送别礼。 酒,是不是好酒,要看喝酒人的心情,若是心情好,劣酒入口亦是香的,若不然,千金买来的酒,也就是苦酒,或是一瓶子酸醋——心酸。心情烦闷的人,很容易喝醉酒,周大哥就喝醉了,酩酊之中,说起了因尴尬而不能说出口的话,“你们为何要暗算我?我对你们不好吗?” 呀,老周不是糊涂人嘛?是个聪明人、明白人。 可是,这个聪明人、明白人,专干糊涂事。 既然点破了题,撕下了伪装,大家就坦诚相见,是火坑,就往里面跳了,钱蕴盛借酒勇敢地往下跳了—— 老伯母的事,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但我劝老兄趁早弃暗投明,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蒋校长对你是有“宽大政策”的。他一个日理万机的“领袖”,在百忙之中能想到你、体谅你……他知道,你是上了当,受了骗,才误上汪精卫的贼船……咳,立功很容易嘛,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反共,利用日本人的力量把新四军消灭掉,将来……将来,我这么说吧,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了,抗战必胜! 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口号,空洞而不切实际。但现实是,大后方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抗战还能不能打下去,都成了问题。 所以,这句话在外人听来还是更像口号确切一点。 也可以是酒话,酒话应该是听过就忘?但精明如周明海却无法忽略不计,他相信钱蕴盛绝非是无的放矢,马上就旁敲侧击而出,“你对局势怎么看?” “你又怎么个看法?”夏正帆抢先反问道,接着假装咳嗽暗示钱蕴盛不要再说。 晚了,钱蕴盛看来是醉了,对夏正帆的暗示置之不理,脱口而出,“日本人马上就要英美宣战了……” 语震四座,震掉了周明海手中的酒杯,换来噹啷一声脆响;也震飞了夏正帆手中的筷子,换来叮咚一声——筷子掉进了汤里。 真的? 不假! “今年之内,你们就会看到和听到!”钱蕴盛神神秘秘地说,“消息的来源,你们莫问,我也不会说。但绝不会假,你们都烂在肚子里吧!” “你这个近期,会让我们等上多久?”周明海拭探问道。 “哈哈,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许是儿年……” 这又像是醉话了…… 从上海到南京,换了个环境,罗之江是很不适应。若说上海是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那么南京就是衰败的破落之城:曾饱受日军炮火、枪弹摧残的南京,残垣断壁,触目皆是。註记政府还都南京一年有余,一切都尚在建设之中。官邸优先,民居次之。完工或待完工的官邸,比比皆是。很有点万枯丛中一点绿的意思。 抵南京伊始,罗之江便后悔了,南京似乎比上海还要糟糕,他连喝水都要十二万分小心,提防遭人暗算。 这不,他才刚上任,有人就送了他一份沉甸甸的见面礼。 新官上任,照场面上的规矩,他的部属必然会赶在他烧三把火之前,凑份子摆酒设宴,隆重地为他举办一次欢迎酒会。部属的好意,罗之江自不好推託。到任伊始,就端架子显摆威风、不通人情世故,那是行不通的。他还指望这些人替他卖命呢! 第129页 相较于任命书下达当晚的放浪形骸,这晚罗之江就稳重、谨慎多了。逢人敬酒,虽是来者不拒但浅尝辄止,再不是一饮而尽。很有那么一会儿,他满脑门心思都只想着如何保持拘谨,不出洋相,不要让人看笑话……想得多了,对周边的环境,自然就无暇去关心了,以至于有人假借为他斟酒,偷换掉了他的酒杯,他都毫无察觉。 再次举杯时,罗之江的肚子突然间闹腾得欢,就是要出他的洋相。他本想忍一忍,先把眼前的酬酢虚应过去,再去该去的地方畅快淋漓。忍,终究是忍不住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十分浪狈地奔向了五谷轮回之地。 解手归来,刚落座,就有人靠上前来劝酒,他举杯,刚将酒杯送至唇边,他却在众多的红彤彤的笑脸中,突然发现了一张与众人格格不入、苍白而诡秘、僵硬的脸,脸的上方,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目光发直,可想其人心头是惶恐万分。罗之江是吃特务饭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一看到这种反常,马上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假装不适,碰翻了酒杯。 打翻酒杯,洒了酒,这在酒桌上是平常事,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多心,就偏巧有例外——那张脸见状,马上就急于离开,至于慌成那样吗?碰响桌子、带翻椅子,东扶西倒、东挨西撞,惹得东怨西怒——想走,哪里走得掉!喝醉了酒的人,最不讲理,扯住后领,抓住前领,一顿好揍! 适时地,他摔杯为号,一句唱腔示下:与我拿下。 酒桌推向一边,椅子叠放一堆,酒会临时变了会审。 问过姓甚名谁,他连吼带骂—— 你下的是什么毒? 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 连珠炮似的一通问,效装不太好,那张脸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吓傻了! 打! 左右开弓,噼啪作响,人是回过神来了,不慌不忙,镇静自若。浑蛋!早干什么去了。哦,说错了,应该说:你不要死鸭子嘴硬,你敢下毒于我,老子就毒你。 不知道,就不知道。 老实说,保你不死。 连哄带吓,终于说了,毒是氰化钾,被人威逼利诱才下的毒,指使人是强一虎。 ·24· 第二十四章 英雄本色 强一虎是谁? 罗之江不认识,自有人认识,此人着即热心地作了介绍: 强一虎,陕西西安人,枪法好,武艺高强,曾因立功受过戴笠的表彰。国军败出南京后(1937),强一虎先在忠义救国军江北行动总队担任十八大队副大队长,后调入军统南京区,成为钱维民的部下。系军统南京区暗杀行动队队长,主要负责在南京的暗杀活动。 强一虎组织军统特务已进行过多次刺杀,尤其是还都后(1940),三天两头,东放一枪,西丢一颗炸弹,搞得和平运动要员们人人自危,搅得友邦朋友心绪不宁。我方多次对其展开围剿,然收效甚微,此人胆大心细,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要说了! 罗之江不想听了。 来之前,就听说,南京的治安比上海差,还真的是差。 很差。 罗之江决定,第一把火,就从强一虎这里开始烧。根据投毒者的口供,罗之江带人立刻赶到南京夫子庙状元境,包围了强一虎下榻的那家旅社,却扑了一空,强一虎早跑了。人跑了没关系,搜查强一虎住过的房间时,却有意外收穫,强一虎逃得太过狼狈,居然把手下人的名单给落下了。 这让罗之江如获至宝,立刻让人按图索骥,同样是一无所获——由此可见,强一虎的补漏工作做得不错,他能多次逃脱追捕,绝非偶然! 抓不住人,是正常的,这次抓不住,下次再抓嘛——不妨从钱维民那里了解了解他的前部下,知己知彼,方能抓到人嘛——罗之江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回去就打了个电报给上海:烦解钱维民至宁,协捕强一虎。 接下来,干什么? 等。 上班的第一天,罗之江屁股还未在办公室里坐热乎,就给从上海匆匆赶到南京的村上把他从舒爽凉快的办公室里拽了出来,带至被似火骄阳笼罩着的南京街道上。 做啥? 逛街。 上了街,村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连去了好几个地方,东看看、西望望,不像是在逛街,倒像是在察看地形。罗之江陪着时而手搭凉棚眺目远望,时而微眯着眼近观四下。左顾右看,罗之江没看出什么好看的。日头太毒,晒得他头昏脑涨,汗流浃背——察看地形也不该趁这个时候嘛。 抱怨,心里肯定是有的,但不能浮于面上——他实在是搞不懂,哪阵风把村上从上海吹到了南京,来了既不作指示,也不听他作报告。 村上来干啥? 村上是来抓强一虎的。你罗之江不是说要钱维民前来协助调查吗?钱维民来不了了,所以,我来了。 看村上的表情很严峻,罗之江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啊,不巧得很,昨天晚他突发疾病?医治无效,去世了。”村上或许说得哀伤、沉痛,面部肌肉却不配合,表现不出来哀伤,只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仿佛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第130页 “啊?!是这样……” 罗之江恍然大悟,心头突然泛起兔死狐悲之感,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分毫。他心里明白,钱维民绝非死于暴病,而是被灭了口:日本人占领南京之初,兽性大发,拿手无寸铁的南京军民泄愤,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做了恶事的人,终究是心虚的,为了掩盖恶行,日本人进行了很严密的封锁,结果还是漏了风。一系列记录他们暴行的照片,被突然公之于众,一时舆论大哗,让一贯以“圣战”为名来标榜侵略合理的日本军部十分尴尬。而那位冒死收集到日军暴行证据的人,正是钱维民。 前半生是英雄,后半生是懦夫,人性怎地这般复杂? “罗桑拜託你做一件事!”同样的话,村上是说第五遍了,这次加重了语气,总算拉回了神游太虚的罗之江。 “哦……”罗之江面色微微一红,上半句还说中国话,下半句就说起了日语,“村上さんは、たいへん申し訳ないで、私はぼうっとしてた。(村上先生,非常对不起,我走神了。)” 村上很是诧异地看了罗之江一眼,随即和蔼地笑了,“罗桑,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嘛,最近才学的?” “村上さんはさせる。(让村上先生见笑了。)”罗之江依旧说着日语,“私はかつて上海东亜同文书院読书。(我曾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念书。)” “原来是这样!”村上心中的疑虑去了一半,还有一半,“那你的个人履历上为何未记录你这段经历?” “私はただ念年、上海事変后なので……(我只念了两年,上海事变﹙“一·二八”事变﹚后,所以……)”罗之江支吾其词,甚是尴尬。他总不能告诉村上?他曾也是名爱国青年,因抗议日军侵略中国,愤而从东亚同文学院退学吧? 村上对罗之江的尴尬视而不见,如长辈鼓励后辈般亲昵地拍了拍罗之江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道,“会日语就好!中国和日本是同文同种的兄弟,这兄弟之间起了冲突,不得已动了刀枪,纵有天大的仇恨,打过之后,兄弟还是兄弟,你说对吗?” 罗之江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连连点头称是。村上的话,罗之江一句都接受不了,接受的只是他慷慨激越时飞溅的口沫和大声说话时吐出的气流。 村上继续说,“一直以来,总有人说皇军进入中国,是在侵略中国,此言大谬也。日本和中国是命运共同体,皇军进入中国的目的,是要把中国从欧美列强的侵略中解救出来。这怎么叫侵略呢?”理直气壮地向罗之江兜售了一阵侵略合理理论之后,村上话锋忽地一转,“夏正帆曾在东亚同文书院任过日文教员,那你见了他,岂不是要执弟子之礼?” “他确实在那里任过教,但他不是我的日文教员。”罗之江不假思索地回答,并未意识到他突然改口说回中文了。 “哦?!”村上狐疑,罗之江的变化,他注意到了,颇有些急于撇清的意味。为此,他和善地提示罗之江,“罗桑,先不要回答得那么快,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漏了什么?” 罗之江咬定先前的回答,坚称他确实不是夏正帆的学生,名义上是,实质上不是,并为此赌咒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全家死绝。 村上马上语重心长地批评起了罗之江,至于发这又重又毒的誓吗?有必要拿全家起誓吗?若不信任你,皇军会举荐你任警政部政治警卫署署长吗?胡闹! 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说成是天大的恩赐,这是否是恩赐? 就是! 罗之江只能当作是恩赐,即使很屈辱?他也只能认了。 “不知村上先生想让我做什么?拜託可不敢当,有事尽管吩咐!”罗之江岔开话题。 “我想请你屈尊当一次稻草人,吓一吓那些捣乱的麻雀,请你勉为其难,谢谢。”说得很是客气,实则是命令,罗之江也没那胆量说个不字。 村上的潜台词,罗之江听愤了,当即就恨得牙痒痒的。说白了,村上其实就是想让他充当诱饵去引强一虎上钩,可这个诱饵不是那么好当的,是要当肉靶子的,一个不慎就把小命丢了。可他不答应又怎样?不怎样,但绝对好不过当诱饵。 “我当稻草人没关系,”罗之江引用了村上的说法,开始在村上的大算盘之下,拨拉自己的小算盘,“我只是提一个建议,好不好,请村上先生定夺。是这样的……据我所了解……呃……”罗之江借着拖长的尾音,脑中迅速地组织起一套说辞,“强一虎能多次从我们严密的包围中逃脱。可见其人绝非泛泛之辈。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很机警,或许我这么说很不恰当,有些妄自菲薄之嫌。但确实如此!所以,我想,我们何不多设几个稻草人呢?我提这个建议,并不是因为我害怕他,想让别人当替死鬼,不是的,这点请你相信我,我的设想是,这样可以扰乱他的判断,给他来一出扑朔迷离、雌雄莫辨……他不是想杀我吗,我就让他来,可是突然很多和我模样相似的稻草人出现,他就不得不开枪进行以探?以看稻草人身边人的反应。只要一开枪,他就暴露了。当然了,我们也要防备他留有后手,但他的后手毕竟只能用一次,到最后,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你说是吗?村上先生。” 第131页 罗之江滔滔不绝的一席话,博得了村上的赞扬,建议不错,想得周到! 就这么办!村上愉快地拍了板。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提醒了罗之江,就在两分钟之前,要不是手下人及时掩护,他差点就命丧强一虎的枪下了。 村上拿他当诱饵的结果,是卓有成效的,强一虎落网了。 法医官勘验现场时,找到了数十枚弹头,并很快从中挑拣出了致使罗之江受伤的弹头。根据弹头和伤口,法医官得出一个结论,致使罗之江受伤的弹头,并非发自强一虎的枪,而是一支德国造的7.92毫米口径毛瑟kar98k狙击步枪。因此,法医官认为强一虎不是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暗中的狙击手。 待法医官近一步查验罗之江的伤口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子弹只是轻微地擦掉了点皮。再看其它被杀死的人,个个眉心中枪。要说真正的杀手枪法有问题的人,尽管拿自己的脑袋去试试。 法医官向保护罗之江的特务询问之后,结合死去的人站立的位置,得出了最后的结论,杀手的目的不在罗之江,而是在于掩护强一虎安全撤退。枪击罗之江的目的只有一个,制造足够多的混乱。开枪的人明显是个老手,拿捏得十分有分寸。令人纳闷的是,同样是老手的强一虎,居然会不领情,仍然拼了命要干掉罗之江,落了最后的结局。 村上,听完法医官的勘验报告和结论后暗忖:今日的情况,很似荆轲刺秦。 不是全部相似,是细节相似,若那个狙击手和强一虎是一路的,那么强一虎这个荆轲,在一击不中的情况下,使用狙击步枪的杀手,应该扮演的是秦舞阳的角色,作为强一虎的后手,完成对罗之江的刺杀。作为一名弹无虚发的狙击手,怎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仅是让罗之江擦破点皮,就了事? 无疑,法医官的结论是正确的,狙击手是为了掩护强一虎撤退。只不过,强一虎没领情罢了。这个结论,村上深以为然。 村上觉得强一虎是个真正的硬骨头男人,左脚自膝盖以下的骨头全给打碎了,连声疼都不叫。如果强一虎不是他的敌人,他还真想与强一虎交个朋友。 然而,村上明白这样的事实,他与强一虎两人永远都成不了朋友。只看强一虎从被俘至今,一直持什么态度,就不难得知了。强一虎没说别的,除了骂还是骂,时而一个倭国小锉子,时而一个日本矮子,一次又一次地按着他的短处进行着挖苦讥讽,把他被一群软骨头培养出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在他印象里,无论是中统特工,还是军统特工,都是一些软骨头,会是硬骨头的一般都是共产党。 对付硬骨头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其人道毁灭,即使消灭不了他的精神,也要消灭他的肉体!明天就是九月九日了,如果强一虎的态度还没一丝软化的痕迹,那就只有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不过,就算明日强一虎会死?他也绝不会在今天停止审讯。 罗之江也不会! 罗之江对手下一名孔武有力的小特务大吼:“打!给我照死里打!”他恨不得强一虎死。 以严酷的拷打对待强一虎,罗之江一点都不会感觉内疚,对阴谋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大可不必心慈手软。在特务这行当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是常有的事。如果他对强一虎心软,谁又来对他心软?才抽过重重的几鞭,他奉村上之命特地从上海请到南京来听审的夏正帆,却发出了不和谐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明明夏正帆说了句非常犯忌的话,村上却拍手附和贊同:夏桑,说得对! “那你说怎么办?”罗之江有些吞衅地对夏正帆挑了挑眉,当着村上的面,他不能对夏正帆表现得太过亲近,只能扮演对头。 夏正帆佯作恨铁不成钢之态:你那套办法太笨了,站一边去,让我来! 村上颇意味深长地说:可别又把人给审疯了! 罗之江当了应声虫:就是! 夏正帆审人向来不用打手,执鞭的小特务乐得马上就停了手,打人是解气,听人惨呼是很刺激,但听多了、听久了就没甚新鲜感了! 小特务才歇手,强一虎紧咬的牙关一松,又开骂了,这次没骂村上,就骂施刑的小特务,“孙子,给爷爷搔痒用点力吧!” 惹得小特务手腕一翻,又送出了一鞭。 “够了!”夏正帆喝止了小特务进一步的发作,挪步走到强一虎跟前,断喝出声,“强一虎,你看着我!” 强一虎猛地一抬头,沖夏正帆张口就啐,“孙子,你让我看甚?一张狗脸,有甚好看的哩!” “哦哟,陕西冷娃确实是有个性!我且问你,你是想学岳飞,还是学文天祥?”夏正帆一点都不发恼。 “岳爷爷精忠报国,文丞相丹心照汗青,都是这个!”强一虎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双手都翘起了大拇指。 夏正帆又问,“很好!那我再问你,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强一虎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着夏正帆走了,“岳爷爷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文丞相是死在鞑虏的手中……” 强一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 第132页 “说对了,你不算笨,我让你选一样,你要我把风波亭给你重演一遍吗?不过,我告诉你,岳飞死后得一个忠名,你死了,可就是千古骂名了!你要知道历来史官的笔,可是最缺德的!” 夏正帆笑了。 罗之江跟着一笑,笑容仅停留在脸上几秒,就如潮水退去般,转瞬无痕了,新表情是道不出的尴尬。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不过,我先说好,绝不出卖我的同人!” 强一虎竟出人意料地服了软。 “很好!”夏正帆转脸对村上说,“村上先生,轮到您问话了!” 其实,村上不是在发愣,而是暗自松了口气,这次夏正帆没把人审疯!不过,三言两语就拿下了一个硬汉,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相信又怎样,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他不信,他只能让夏正帆继续审,“请夏桑继续审吧!麻烦您了!” 他看戏就行了。 罗之江继续当应声虫,用十分公式化的口吻说,“请继续!” 盛情难却,夏正帆也不推辞,一口应了下来,“那我就喧宾夺主,勉为其难了。” 一问一答,夏正帆与强一虎配合得不错,强一虎有言在先,他绝不出卖其同人,不过,那仅限于他的军统同人。 但他不出卖一些人,又如何能把他四月二十六日制造的那两起爆炸案说清楚? 要知道,引起那两声巨响的炸弹,可不是普通的炸弹,那可是把一位少将送回老家去见天照大神的炸弹啊——有个少将陪葬,他这辈子值了,他说——生前为国诚心诚意杀鬼子,死后照样为国专心致志打东洋鬼。 确切地说,那两家剧院,普通中国人是进不去的,从剧院经理,到戏剧里扫地的清洁工,都是纯正的倭奴(强一虎原话)。 注意哦!特别提醒你们要注意我刚才说过的话,那里都是纯正的倭奴,包括进剧院的那些倭奴,你们猜是谁把炸弹带进去的? 村上不猜,他没兴趣陪强一虎玩猜谜游戏?绝不!(顺手就抽了强一虎一个嘴巴,骂,他妈的,嘴给我放干净点。) 罗之江猜,是剧院工作人员。(飞快地看了一眼村上,眉毛马上就下垂,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夏正帆猜,是那些进戏院的士兵吧! 你说对了!你可真够聪明的,可惜了,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给日本人做狗,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下面的话,湮没在了罗之江的巴掌之中,强一虎骂夏正帆,等于把他也给捎带了进去。) 强一虎轻蔑地看了罗之江一眼,“会给爷爷搔痒不?太轻了!” 我×!罗之江又想举手。 “好了,听他说!”村上不耐烦地说。 强一虎说,“听好了,配合我的人,就是倭(涡)川部队的士兵。” 听听,这不是往忠勇的皇军士兵头上泼粪么,村上勃然大怒,一个大嘴巴抽向强一虎,“我叫你满嘴胡说八道。” “爱信不信!”强一虎睥睨了一眼身材矮小的村上,唱道,“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俱——死——生啊……” 高亢激昂的秦腔,震得村上耳鼓嗡嗡作响,头晕脑涨,他回过神来,放着夏正帆不问,绕道去问罗之江,“他唱的什么?” 罗之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连陕西方言他都听不懂,就更别说秦腔了。 “你知道吗?”村上转脸问夏正帆,“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有这么问人的吗?夏正帆有些发恼,没好气地回答,“他唱的是秦腔,段子是《金沙滩》,演绎的是杨继业的故事,也是他们陕西人。” “哦,那他唱的是什么内容?”村上指了指强一虎,“他不会在骂我吧!” “你当他在借古讽今吗?不是的,中国很多剧种中,都有《金沙滩》这折戏,”说着,夏正帆数着指头,列举开了:京剧、豫剧、晋剧、秦腔…… “行了!”村上略显疲惫地打断夏正帆的话,“想办法让他说实话吧,拜託了。”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夏正帆眨了眨眼,“有道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不开口则已,开口必是真话。” 村上猛地将目光对上夏正帆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端倪,很遗憾,如往常一样,他这个做法,再次变成了自讨没趣。最终他悻悻地说起了日语,“よし、権が彼の言うことは本当のことを言って、彼はいつもこの细部だろう。さもなくば、彼はでたらめを言って、最近。(好吧,就权当他说的是真话,那他总该说说细节吧。不然,他就是在说瞎话,在胡搅蛮缠。)”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强一竟会不会是在玩把戏,死到临头了,还想拉人作垫背。但一个老特务深不见底的城府,让他放弃了直白地和盘托出。 夏正帆回应以日语,“ちょっと待って!(稍候!)” 第133页 “强一虎,该说说你最得意的事情了,你是如何办到的呢?”夏正帆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兄弟,或者是你家亲戚?” 走的是激怒人的路数。 “我×!我和那些东洋矮子什么关系都不是,”强一虎的心情突然间很舒畅,用愉悦的声调说,“你们恐怕想不到吧,这些自吹自擂,把自己吹得跟天兵神将的倭狗,居然会被不起眼的东西给放倒了……鸦片,哈哈……上好的云土,可比他们自家人种的热河红土好上百倍……哈哈!” 审问进行到这里,一个经过逻辑推理,且充满条理性的结论,渐渐在村上的大脑中形成了:若强一虎所言为真,且那个“他们”,不是少数几个人的话。那么涡川部队中,就深藏着一群鸦片鬼,他们为了满足自个的毒瘾,无耻地替眼前这个支那人以及其同伙,充当起了残害自己袍泽的帮凶。 众所周知,有大菸瘾的人,瘾头一犯,亲爷老娘都会卖——这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隐患。哦,天哪,这可真不得了! 村上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用来赚支那人的钱、毒害支那人的身体的鸦片,竟成了支那人用于暗算皇军官兵的工具!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夏正帆非常善解人意地替村上解了惑,他问强一虎,“你怎么和他们联繫?” 强一虎大笑不止,“这还用联繫吗?染上大菸瘾的人,一天不抽大烟,鼻涕口水一团糟。凡是符合这个特徵,抓起来一审,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村上彻底无语,他怎么没想到这层? “就没有要补充的吗?”夏正帆问。 “有,但我有个条件!”强一虎说,“答应了我,我就作补充!” “先说你的条件!”村上抢先开口。 “我就一个要求,但求速死!”强一虎从容地说道,仿佛对他来说,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村上狞笑,“放心!管杀还管埋!” 这就是真正的强盗,比他们的那些当过倭寇的先辈们强不到哪去!除了会杀人放火,什么好事都不会干! 强一虎懒得再与村上周旋,随即就说了。 把强一虎拖到南京雨花台行刑的那天夜里,村上竟然很惆怅,仿佛要死的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一位朋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面对死亡,从容自若。双腿不能站立了,立着一条腿金鸡独立,胸膛高挺,嘴中高唱着《满江红》,最后慨然赴死。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犹豫,更无丝毫的恐惧。对这样的男人,村上除了尊敬,还是尊敬。 尊敬总是因为反面例子而来,强一虎的上司——钱维民就是反面,钱维民在被捕后的一个星期内就落了水,向七十六号出卖了昔日的部下,算是递了一份投名状。被钱维民出卖的部下,又同时出卖了钱维民,说钱维民干了很多对皇军不利的事。那些个针对皇军而进行的恐怖行动还可以原谅,除此之外,是不可饶恕的——南京事件(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但在尊敬强一虎的同时,村上又痛恨着强一虎,强一虎把他推进了一个旋涡之中——强一虎的临死之言,还真是善——依照其提供的补充细节,清查出来的败类还真不少,而且牵涉到了很多部队。对待这些人数众多的皇军败类,是关不能关,杀不能杀,令人左右为难,随便怎么做都会影响部队的士气。 头疼! 说实话,处死强一虎的场面,罗之江很不愿意看到,一点都不想,在村上软哄硬骗的情况之下,他不敢不来。罗之江不愿来,自有他的道理:他现在看一次杀人的场面,就犯晕,晕血,也晕鬼魂,这二者之一,他只要看到一次,就会连续有好几天的噩梦。 鬼魂是忘不了的。耿耿于怀,如影相随。他在白天撞见、夜里梦见。睁眼看见、闭目听见。时而乘风而来,时而拔地而起;时而借物寄情,时而凭空降生……一言蔽之:阴魂不散呢。 咦,夏正帆怎么没来? 村上也注意到了,夏正帆确实没来,就在昨天,伊还说要来观刑,临了临了,却变了卦。 他为何没来? 村上问罗之江,才知道是白问。 算了,不来也好! 车刚出李逸群家,一辆灰色的奥斯汀轿车,就紧咬在身后。 钱蕴盛一指身后:跟你的,还是跟我的? 夏正帆顺指看去:都不是,他没恶意的,至少现在还没有。 钱蕴盛收回手指:不是就好,唉,在这里的日子,还真叫人不舒心。 夏正帆坐正身子:缺钱还是怎么的?缺钱了,找金老闆(戴笠)打秋风去。他最近出手可真够阔绰的,为买一件古董(一颗人头),一出手就是二十万。 钱蕴盛轻笑:确实够大方的了,不过,他那点钱,还不够我与李部长他们打一晚上麻将输赢的钱,随随便便桌上都摆着上千根大黄鱼,价值上百万呢。让我不舒心的,是你嫂子的事。 夏正帆皱眉:怎么了? 钱蕴盛嘆了口气:还能怎么,女人家的同情心泛滥,去了趟莫愁湖(监狱),探视了几位连坐的死囚眷属,就给人天天贴身侍候上了(监视、跟踪)。 第134页 夏正帆深吸口气:那我去跟他们交涉,这也太欺负人了。 钱蕴盛摆摆手:那倒不必了,我已经跟管事的谈过了,他答应不再来骚扰,而我则要保证,不再让你嫂子与上了政警总署内控名单上的一些人接触,以免让他为难。 夏正帆撇撇嘴:他就在我们后面。 钱蕴盛面露嫌恶之色:妈的×!这瘟神也起得太早点了吧! 夏正帆绽出戏嚯之意:这叫无利不起早! 钱蕴盛:好了,不说他了。我说另外一件事。 夏正帆:你说。 钱蕴盛:那我说了? 夏正帆:说吧。 钱蕴盛:你家老头子病了,病得很重,很想你回去一趟,这是你的家人,托金老闆带给你的口信。 夏正帆:他们还托金老闆带来什么口信?(面露悲戚之意) 钱蕴盛:没有了,我个人认为,你还是派人去探望下你家老头子,都多少年了,父子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夏正帆:……算了吧,干了这行…… 钱蕴盛:最起码,你信该写一封吧。 夏正帆:写了找谁给带过去?你还是别人?万一落在那些人手里,岂不是给他们带来麻烦。再来,我写信说什么呢,为了宽他老人家的心,我说,我在这作了汉奸,现在过得很好。这样的信,我能写吗? 钱蕴盛:那当我没说! 夏正帆:嗯……(心不在焉) 钱蕴盛:对了,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夏正帆:她?和我是同行 钱蕴盛:哦,(疑虑未消)那个女人,我看不简单,能狠得下心来谋害亲夫,很不简单! 夏正帆:确实不简单,但她不这么做?你和我都活不成了,还记得那事儿吗?就是李逸群让你入股做生意,你知道他让姓黄的在跟谁做生意(埋下大拇指,露出其余四根手指)? 钱蕴盛:也就是说李逸群在给我下套,这王八蛋! 夏正帆:还有呢,那姓黄的是中统的人,与松机关勾搭在一起,向大后方走私伪钞。又从大后方走私儿童到这边来,你知道日本人拿那些孩子做什么用?给伤兵输血,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孩子的血是最干净的! 钱蕴盛:(义愤填膺)该死!死有余辜! 夏正帆:还有,你上次召见那些人,事前漏了风(被余玠破译了电文),你当谁给你发的警示。 钱蕴盛:是她?你们那个世界可真小啊。谁都清白不了! 夏正帆:可不是嘛!若我出了任何事,她是可以信赖的人。记住! 钱蕴盛:唔,我知道了!那电文稿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即发即焚吗,怎会落在他们手里? 夏正帆:纯属意外,我相信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发生了! 钱蕴盛:那就好,哎,越跟越近了,他这到底想干什么(奥斯汀在开始超车了)? 夏正帆:他又犯病了(戏嚯一笑)。 奥斯汀截停钱蕴盛的座车后,罗之江从车里探出了头,“夏……” 夏正帆已经下了车,慢慢靠向罗之江靠近,边走边问,“什么事?” 罗之江回说,“有点事情,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很急?”夏正帆眉毛轻轻一挑,浅浅一笑。 “很急!”罗之江言毕,头一收,身子向里挪了挪,给已至车门前的夏正帆腾空间。 上车,夏正帆轻轻一拉车门,问,“什么事?” 罗之江拿眼一瞟前座的司机,提议道,“换个地方谈,怎样?” “好!”夏正帆欣然同意。 “去二十一号(政治警卫署的别称)。”罗之江拍了拍司机的肩。 一路无话。 办公室门一关,罗之江就快步走到窗前,闭窗、拉窗帘,一气呵成。 这么一来,空气就流通不畅了,夏正帆的肺可受不住,进而引发剧烈的咳嗽。罗之江赶紧用力推开靠近办公桌的那个座钟,让一道暗门显露了出来,罗之江轻轻一拍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阴冷的风携着地底世界特有的湿气,直扑正面向暗门而坐的夏正帆,凉丝丝的、黏糊糊的湿气,轻贴着他的脸,令他的精神气顿然为之一振,脑子也活络不少。 “要我下去和你谈话吗?”夏正帆问。 “那倒不必,这不过是个通风甬道。”罗之江有意无意地解释说,“通道很长,很窄,但仅能容小孩爬进爬出,连我这样的身子都不行。就更别说能让人藏身了。” “呵,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就算这是你的金屋藏娇之地,我也不会感兴趣。”戏嚯一笑,夏正帆收笑,正色问,“什么事?” “是……关于……”罗之江面露迟疑之色,“你知道‘影子’吗?” “影子?”夏正帆指了指身后、又指向罗之江身后,“你、我身后不都有影子吗?” “咳!你弄错了,”罗之江解释道,“我说的是个人。” “还有叫影子的?”夏正帆轻笑,“这倒新鲜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之江拿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夏正帆,随即眼帘低垂,漫不经心地说,“他也是干我们这行的,是戴笠的一张王牌。一直深藏于我们这边。” 第135页 “哦。”夏正帆表现得兴致缺乏,一夜未眠,他闲倦得很,一个呵欠说来就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后,他说,“就为这事?还有别的没有?有,就继续说。没有,我就回去睡觉了。” “当然有。”罗之江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我该恭喜你,又是大功一件了。”夏正帆讥诮一笑。 “功劳不功劳,现在我们先且不说。”罗之江面色微微一红,旋即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你就不问问他是谁吗?” 夏正帆不耐烦地回应道,“好吧?你让我问,那我就问吧,他是谁?” 罗之江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光芒,阴沉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这说的是谁啊?”夏正帆奇道,“我吗?” “没错!”罗之江点头,“正是你!” 夏正帆马上就翻了脸,“你吃错了药哉,拿这种事与我寻开心。” 罗之江没被吓到,“是不是玩笑,你比我清楚!” “我看你又犯病了!”夏正帆直戳罗之江的心窝子,“赶紧回家吃药去!”说完就起身,打算走人。 罗之江伸手一拦,“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 夏正帆面露不悦,“你这叫正事吗?我看你是在胡闹。” 罗之江对夏正帆的怒气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成理君供出的那个‘影子’,让人感觉与你太相似了。” “比如说?”夏正帆反问 “他说,这个人不但熟知七十六号的情况,还与南京政府里的一些高官来往密切,并说,这个人还有个别号,叫鉴冰室主人。”说到此,罗之江眼帘一挑,直视夏正帆的眼睛,继续说,“其实,就算你是‘影子’,我也绝不会动你半根毫毛!” “我看你是在信口开河,越说越离谱了!”夏正帆不打算再与罗之江纠缠,拔脚就走。 罗之江再次出手一拦,“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夏正帆冷冷地说,“他在那里胡说八道,你也当真,你就不怕这是他居心叵测,使的反间计吗?你晓不晓得,我这颗人头,在军统那里值多少钱?一百万!你值这么多吗?” “说话不要那么尖酸刻薄,好不好?我的人头是值不了那个价。”罗之江赔笑说,“我若不相信你的清白与无辜,怎会与你私下谈此事呢!” 夏正帆怒形于色,“你有真凭实据没有?若有,你马上抓我,我要皱一皱眉毛,我是婊子养的!要是没有,你最好马上安排我和他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这里吐胆倾心说与伊,难道你不解其中意?”罗之江半真半假地说。 “不懂!”夏正帆决然摇头,“我不懂你的什么其中意!我只知道,你在往我头上泼粪。” 罗之江瘪了瘪嘴,作委屈状,“敢情我掏心窝子与你说了半天话,都成白说了?你不领情也罢了,还误解我,好人难做吶。” “咯咯……”夏正帆怪笑。 笑声不只怪,还满含怨毒之意,听得罗之江心里发毛,忙问,“你笑什么?” 夏正帆面色一肃,“罗之江,你跟我玩这套攻心为上的把戏,不觉得太嫩了点儿吗?当初你在杭州特训班受训,是谁带你入的门?可能你记性不太好。我这里提醒你一下,是我!” 罗之江心头一颤,那扇久闭的记忆之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半明半暗的房间之中,他正在受审,不是真被审,仅是个训练而已。明知是训练,可他心里还是很害怕,负责拷问他的那个人,似乎把他的心思都揣摩透了,连他下一步要说什么,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当时他惊为天人,诚惶诚恐,甚至被几句虚张声势的恫吓,给吓得…… 不觉间,罗之江觉得小腹发胀,尿意频频袭来,一如当年,他又快憋不住了。 “原来是你!”罗之江恼羞成怒。 “我要是早知道你会是今天这样,我当初就该早一点暗中发展你。可那个时候,谁能预见到现在之事呢?”夏正帆嚯笑,“别说过去不知道现在,就是现在,你能预知将来之事吗?” 罗之江不生气了,顿有所悟,感慨大发:“哪能知道呢?要不外人怎么说我们这一行很神秘呢。命运吶,本就变幻莫测!一切皆有可能。” “对,这句话说得好,一切皆有可能。好了,昨天荒唐了一夜,我是一宿未睡,睏乏得紧,现在该回家消停一会儿了。”夏正帆意味深长地说,“你也该消停一会儿了。昨夜看了那种场面,又没睡好,是吧?” 夏正帆说走就走。 ·25· 第二十五章 鸟得弓藏 十二月七日这天,日本海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队日舰突然侵入珍珠港,对美国海军大肆轰炸,美国海军损失之大,令人瞠目。仅隔数个小时,日本天皇便下诏,正式对英美宣战。 十二月八日,凌晨三点,驻沪日本海军向黄浦江中仅剩的两艘英、美炮舰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它们在两小时内投降。美舰“韦克”号挂出白旗投降,英舰“彼得烈尔”号拒不投降,遂遭到日机轰炸,沉没了。同日,拂晓时分,天空飘着细雨,日军陆军会同日本海军陆战队,越过苏州河上的垃圾桥,开进公共租界,中午即占领整个租界。上海海关、英国滙丰、麦加利、沙逊、有利等六家银行,美国大通、花旗等五家银行被日军强行接管。跟着,日军挨家挨户搜查英、美人,将他们投入集中营,关押了起来。 第136页 同日,上海各大报纸转发了同盟社的电讯,上称,日军已开始攻打香港,是如何如何地顺利,又有一则电讯说,英国最大的威尔斯号航母,被日军击沉。后来,报纸上的电讯,全成了日军的捷报了,今天说,日军占了某地,明天说,又占了某地,真真是势如破竹、进展神速,出人意料。 具讽刺意味的是,始于一八四五年的上海租界历史,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终结了。 日军进占租界后,给七十六号下了一道严苛的命令:从此之后,不准再在租界开枪;未经许可,不准进入租界抓人;不准敲诈勒索,尤其是不准在租界从事绑票活动。有违任意一条者,格杀勿论,绝无宽贷! 上述命令,在乌二看来,前几条还没什么,最后一条,简直就不合理嘛!这是在挡他的财路,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身为被绑票对象的有钱人,大都住在租界里。不能绑票了,他还有什么渠道可赚钱? 这话,他不能去问日本人,连提都不敢提。 为此,乌二很是郁郁寡欢了些日子。 正当他倍感赚钱无门之际,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发大财的机会,似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意外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晕目眩,做梦都笑醒了——他是醒着在发梦——上海海关的金库里,有很大很大一笔黄金,具体数字,他掰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一个金库的黄金实在是太多,他的胃口还没那么好,能一口全吃下去:日军派重兵把守着金库,戒备要有多严就有多严。强攻金库,再将之洗劫一空,那不只是在做梦,简直就是在找死! 只能想,只能做梦,不能抢到手,那还发个屁财? “哎,师傅,你先别急!”阿金对乌二如是说。 阿金笃信一定能发财,而且是信心十足。 日本人并不打算长期派兵守着海关金库,而是正在着手把黄金转运走,黄金的最终去向是外滩路上横滨正金银行,与上海海关相隔很近。多近?中间就隔着一幢大楼。 乌二听阿金说半截,是满怀希望,大觉有机可乘,听了后半截,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你说个屁啊!存心逗老子开心吗?” “别急嘛,等我说完,你再定夺也不迟!”阿金不急不躁。 “有屁快放!”乌二不耐烦地催促,刚被浇灭的希望之火,再次腾腾燃烧了起来。 阿金继续说道:日本人为了掩人耳目,不好明目张胆地转运黄金,明明很短的距离,他们就是要绕很长的路。路线是这样的,从外滩到四川路,向北折入汉口路,再向东转入外滩。 乌二:你说的是真的? 阿金:那还有假? 乌二:那你的消息从何而来? 阿金:…… 阿金不说,乌二也就不问了,他更关心的是,阿金有多大的把握。 乌二:这个事,你看…… 阿金:一切都有我,师傅您只管坐享其成就是。 乌二:那你需要些什么?我替你准备。 阿金:就是要一些人手。 乌二:人多了,恐怕…… 阿金:这请师傅放心,事到临头,我才告诉他们是去干什么,而这之前,我绝不露一点口风。 乌二:很好!你明白就好!那你去准备吧(摩掌擦拳,兴奋溢于言表)。 到计划好的那天,乌二给阿金派了两拨人,一拨人由阿金带领去了四川路的转角,一拨人由乌二心腹带领去了汉口路转角,一前一后,分头把守,就等转运黄金的装甲车出现了。 上午九点,装甲车刚出现在四川路口,阿金便指挥早就预停在路口一侧的汽车开上去当头拦截。铁甲车被迫停住,乌二心腹立即带人把装甲车团团围住,将枪伸进装甲车的驾驶室,命令司机立刻下车。 司机一看苗头不对,赶紧熄火,开门下车。阿金见司机如此识相,也不为难他,命围着车的人,让出一条通道,放他走人。司机哪敢多留,循着通道跑了。人墙合上时,阿金迅速钻入装甲车,准备开车走人,车却开不走,那狗日的司机,跑掉时,居然把钥匙也带走了。 没有钥匙,车就开不走,黄金更到不了手,一切都白忙乎了。 就是白忙乎。 本说砸了装甲车屁股后面的锁,来个蚂蚁搬家,才砸了几下锁,远处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了。 开枪把锁打坏,岂不是楫事?开枪就坏事了,就在附近巡逻的日军,马上就会闻声而动,那时节,想走,都走不掉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眼看到手的黄金已落了空,再不脚底抹油,就有被捕的危险,于是,他们赶紧争先恐后地向南而逃,从爱多亚路穿过法大马路,最后蹿进了南市,总算躲过了风声。 刚进南市四川路、汉口路一带,早已被日本宪兵紧急戒严,开始搜索路人。 当然是一无所获。 铁甲车仍由原司机开到了位于外滩的横滨正金银行。 黄金虽无半点损失,但案情却十分严重。现如今,整个上海都是皇军的,居然还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太岁头上的土,打这批黄金的主意,真可谓是胆大包天!这还了得!这个案子非破不可,不然皇军的颜面何在? 于是,日本驻沪宪兵本部将破案的重任,交给了进驻租界的宪兵分队,而宪兵分队最高长官,又将具体破案的实务交给了特高课课长小林正光少佐。 第137页 责任重大,小林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採取了切实有效的行动,先是勘验现场,然后是派出人手走访现场,当然是暗查暗访。明查,中国人未必会合作。经过多方访查,最后汇总情况时,小林首先排除了系仇日分子作案的可能,无论军统、中统、共党,都不太可能有作案的动机,不能说他们没有这个想法,实在是他们不太可能用这样的手法——拦路抢劫——这更像是黑道人物的作风。 通过情况分析,小林将排查的重点,放在了黑道人物身上。这一查,果然有重大发现,有人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案发当日,乌二的阿金和多名黑道上的亡命之徒,在案发现场出现过。揪住这条重要线索,小林派人密捕了几名有重大嫌疑的亡命之徒,通过严刑拷打,从他们的口中获悉,作案的领头人,正是阿金。 阿金早就躲了起来。不是做贼心虚,哪用藏头藏尾。小林找到乌二,命他交出阿金。乌二起初百般推託,拖着不办,这就惹恼了小林,当即就对其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交人,要么负责扛过。 乌二不想负责,只能交人。 把阿金交出去前,乌二一再嘱咐阿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切勿要牵涉他,这样他才能在外面替阿金斡旋张罗,否则就同归于尽。阿金满口应承,这边答应得爽快,可进了宪兵队,坐了一次电椅,当场就撂了。不但卖了参与抢劫的同伙,还少不得拉上他“敬爱”的师傅乌二垫背。 小林还没决定是否抓乌二,乌二倒先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乌二问过很多人。 多数人的意见是,跑! 也有少数人主张,不跑,托李逸群出面周旋,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少数服从多数,乌二跑了。 不跑干什么,引颈受那一刀吗?乌二才没那么有担当,他可不是个敢做敢为的伟丈夫,他只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孤假虎威的小人物而已。天塌下来,该李逸群这些大人物扛,叫他扛,是扛不住的。 乌二不见了人,日本人就管李逸群要人,非要李逸群交出乌二不可,否则,李逸群就替乌二背过。李逸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乌二能给他捅这么大的娄子,迫于严峻的形势,他不得不採取切实有效的行动——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乌二的庙里,不是和尚,是老婆。乌二最在乎的人,其实就是他的老婆。李逸群深知这点,也不费心大张旗鼓地张榜悬赏以捉拿乌二,他只管问乌二婆娘要人就是了。 考虑自个是恶名在外,李逸群派夫人出面去找乌二婆娘,要乌二婆娘交人。李夫人手腕了得,先吓,言辞极尽夸张之能事,诸如,乌二若被日本人捉到,肯定性命难保,死肯定会死,但死前还要遭罪,惨哟!人死之后嘛,那就更惨了,全部家产充公。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乌二就是你的金饭碗,他死了,你的饭碗就被敲破了,你就要流落街头,衣食无着落。惨咧! 一席话说得乌二婆娘六神无主,完全没了主张,连连向李夫人央求,求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保住她的金饭碗。 后骗适时登了场:乌二若主动投案,李逸群可保证乌二在宪兵队决不受刑,至于乌二的性命,完全可由李逸群保证。 乌二婆娘考虑再三,估摸乌二确乎躲不过去了。就算日本人一时抓不住乌二,李逸群也有办法找到乌二的,万一李逸群先于日本人找到乌二,那时再找李逸群帮忙,李逸群肯定会找出百般埋由推诿。若说不找李逸群帮忙,可她又有谁可以请託? 再说这桩劫金案,虽是闹得满城风雨,但日本人那里并未受到任何损伤不是吗?劫金案,从头到尾,都是阿金搞出来的,与乌二无任何关系。即便是阿金于事前对乌二提过劫金一事,但乌二未置可否,就凭这一点,顶多可说乌二是知情者,不能算乌二是参与者;且乌二为“和平运动”出过力、流过汗、洒过血,这一汗马功劳,日本人也晓得的! 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主意一定,乌二婆娘就把乌二叫了出来,向李逸群投案。 李逸群确乎言而有信,亲自出面向负费侦破劫金案的小林少佐联络,要小林对乌二勿要用刑,并稍予照顾。小林满口应承,向李逸群作出保证,会十分恰如其分地照顾鸟二。一切打点妥当,李逸群这才让秘书带着乌二,去向日本人投案了。 乌二被送进日本宪兵队的当天,罗之江应李逸群的电话之请,特地从南京赶到上海。刚一照面,李逸群二话不说,就向罗之江交代说,你立刻会同日本宪兵前去查封乌二的家产。罗之江一听,颇感为难。一来,他与乌二交情不错,乌二才被送进日本宪兵大队多久啊,他就干这落井下石之事,若是将来乌二出来了,他又以何而目去见乌二;二来,抄家这等事,既然要由他的政治警卫总署的名义来执行,那么抄家之后,就得由政治警卫总署的名义来贴一张查封布告。要贴布告,就得盖上政治警卫总署的关防。可是李逸群打电话让他来上海时,并未说是出何任务。临到该贴布告时,连印信、关防都没有一颗,那也太不像样了吧。 更深的原因,是他兔死狐悲之感。当然这些话,他不能对李逸群说,谁知道李逸群会不会在某天算计他? 罗之江会犹豫,这在李逸群的预料之中,他佯装糊涂,问:有困难没有? 第138页 怎会没困难?罗之江吞下前一个,抛出了后一个。 李逸群冷笑:这算是什么困唯?临时找人刻一颗就是,也决不会有人多事,会去验那颗印信是真或是假。况且,刻图章,只是一句话的事,等上一两个小时,就有了。 罗之江再次迟疑了一下,犹豫还未能及时掩饰过去就让李逸群注意到了,后者压根儿就不给前者任何机会,紧逼一句:你还有何困难? 一句话到底,罗之江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罗之江心一横:没有了,我干! 一个多小时后,图章上的碎屑还未清理干净,罗之江就急急地点叫了几个人,会同日本宪兵队派出的那两名督办官,一起浩浩荡荡地去了乌二的家。 队伍开到之时,乌二婆娘竟是不慌不忙,隆重地笑脸相迎,还打电话至最好的饭馆订了一桌好酒好菜,像是招待贵宾般,热情非凡地筵请查封大员入席就座。人席举箸下筷的众人在平日里俱与乌二相熟,关系很不错,并不因查封一事而觉得有什么尴尬,照样与乌二婆娘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酒足饭饱毕,查抄正式开始了。 翻箱倒柜搜罗了半天,仅抄得一个保险箱,内中除了三罐被三五牌香菸罐装着的金银首饰与几根黄鱼外,就再无其它东西了。这与坊间所传相去甚远,在传言中,乌二富得流油,而眼前的此情此景,不禁令人大失所望。失望之余,谁都会产生联想,乌二婆娘是不是事先转移家产了——一那顿饭……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都不好意思当恶人,把心底的这层意思往外说。封条还没贴上,乌二婆娘就命家中的娘姨,给每位查封大员发了一瓶洋酒、一盒亨牌雪茄、外加一大包巧克力,特别是后者,是极稀罕的物件,自去岁美日谈判破裂以来,这物什,就基本上在市面上绝了迹,乌二婆娘还能大袋大袋地拿出来送人,想来是花了不少钱才兜箩来的吧?! 东西到手,查封大员们谁也没多余的想法了,挂封条、贴布告,道谢而别。 罗之江向李逸群复命时,把乌二婆娘送的礼物拿出来,摊在桌案上,说,“这是乌二家送给我的,我交公!” 实质上,他得的好处,远不止摆出来的这些,乌二婆娘在送他上车时,偷偷往他的衣袋里塞了五根黄鱼,沉甸甸的、硬邦邦的,让他上车后,不用掏出来,隔着那层布,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乌二婆娘的心意有多硬实、有多沉甸。 拿人钱财,就得为人消灾。 摆出高姿态,不过是探李逸群口风罢了。 说真的,罗之江不这么做作,李逸群或许不会反感,他怎会不知,这年头谁不是能贪就贪、能捞就捞呢?得了人好处,就别那么虚伪嘛,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是心里话,他不能对罗之江说,要说的,是罗之江接受得了的话,或者说,是乌二婆娘接受得了的话,恶人要做,好人也要装。他避重就轻地说,“她很会做人嘛,这对乌二是有好处的!”手一指桌案上的东西,“收下吧!” 别的话,李逸群是一句话都不多说了,他心里另有盘算——说不得,至少罗之江是听不得的。当面夸奖了几句罗之江事情办得漂亮之类的话,李逸群就打发罗之江带东西走了人。 一些话,李逸群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想咽也咽不下。所以,他要找个局外人一吐为快。所谓局外人,也就是七十六号之外的人,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细数起来,李逸群的朋友很多,大都是喝过血酒、换过拜帖的朋友。但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呢,今日见你得势,就拼命地讨好、阿谀逢迎;明日见你失势,就竭力地疏远、落井下石。 一个都靠不住! 有个荒谬透顶的话说在这世界上最能靠得住的人,就是敌人,只有敌人才不会掩饰敌意,敌人的敌意是明明白白的! 所以,李逸群去找了他的敌人——夏正帆。 这是李逸群第一次到夏疋帆的家,浓浓地充斥于房间的草药味,迎面直袭他那十分敏感又脆弱的鼻子,激得他连打好几次喷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强烈的刺激一过,他又有种说不出的受用。 揉了揉还有点发痒的鼻子,李逸群开了口,“你把全世界的药,都搬进你家了吧!” “差不多了!”夏正帆指了指胸膛,苦笑着说,“你老兄贵人多忘事,我这里……” “哦!” 夏正帆不提,李逸群还差点忘了,夏正帆正被那富贵病,给折磨得死去活来呢!心下暗想,只怕是算计人算计多了,遭报应了吧!想了就笑,笑了就正色,夸张地一拍脑门,“看我这破记性!” “好了,别煽情做戏了!”夏正帆对李逸群一指沙发,“坐!”言毕,刚才还直立的身子,又倒向了逍遥椅的靠背,楠竹材质的逍遥椅立刻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彻底湮没了夏正帆的尾音。 “你的日子过得好逍遥啊!”李逸群羡慕地说。 “嗯,这你说对了!我确实很逍遥。”夏正帆望着天花板说道,逍遥椅的颠簸让他惬意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哎,我到你家来,好歹也是个客人,你怎么连茶水都不给一口?”李逸群不是开玩笑,他是真有些渴。 第139页 “呶,请自助!”夏正帆一指横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面是全套饮茶用的器具——形如古鼎的风炉、瓜形的黑色陶制茶壶、竹制的柄杓、陶瓷盖置、储水的水指、装废水的建水、装满抹茶的茶罐,上好纱布做的仕覆、取茶用的茶杓、乐烧制成的乐茶碗、茶筅等等,一应俱全。 还真是半个鬼子,连饮茶的习惯,都与鬼子保持高度一致。李逸群在心中骂过,绽颜一笑,“这可不是应有的待客之道啊!” “客随主便嘛!”夏正帆不为所动。 “好吧!我自助。” 李逸群往沙发前一坐,拿起茶几上的器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最后,他眼花缭乱了,在分不请水指和建水的情况下,错拿起建水,将内中的水,倾倒进乐茶碗,仰脖一饮而尽。渴意似乎未解,他又斟了一碗,才张嘴喝了一口,却听得夏正帆说,“你不怕有毒吗?” 喝水呛着,是什么滋味,李逸群此刻是深有体会了,好半天,他才顺过气来,张嘴就骂,“你作死啊,人吓人,吓死人的!” 夏正帆立起身,目不转睛地看了李逸群半天,直看得李逸群心里发毛才放过了他,撇撇嘴说,“玩笑而已,你的胆子,不至于就那么点儿小吧?” 是玩笑,李逸群就放心多了,继续喝他的水。 “别喝了!”夏正帆起身,软近李逸群面前,夺过李逸群手中的乐茶碗,以教训的口吻说,“你不懂茶道?就不要乱喝水,这建水中装的是涮洗茶碗的废水,是不能饮用的!”说完,他指着摆满茶几的各种茶具,给李逸群普及起了茶道知识。 “沏茶、斗茶、赏茶、闻茶、饮茶……” 夏正帆说了半天话,全是关于茶道。扑鼻的清香,引得李逸群喉头动了又动,满嘴生津,渴倒是不怎么渴了,但喝不到的茶水,让他期待万分—— 烹茶的程序,非一般地复杂、繁琐,没有一般二般耐心的人,是体味不到个中乐趣,若此刻李逸群是个飢肠辘辘的人,让他干焚琴煮鹤的事,他肯定干得出来。 “不要说茶道了!”李逸群说,“换个话题,把你的耳朵借我一用!” 夏正帆停下手上的动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李逸群:先是脸,接着是灰色的马甲和米黄色的长裤,然后是棉袜和黑色牛皮鞋。之后又从下到上,直到再次审视过他的脸后,才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投回了手上的茶筅,“你脸上有杀气!” 被人一口说中心事,李逸群很是不安,紧张地将双手各放置膝盖上,轻轻摩挲了起来。好半晌,李逸群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势不输往日,却不够自信,“除此之外,你还看出来了些什么?” 夏正帆放下手中的茶筅,将茶汤倾入茶碗中,递给李逸群:你很犹豫,你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你很担心别人对你的看法…… 李逸群接过茶碗,轻品一口茶汤,茶汤在舌间滚动,吸啜有声(以示称誉):对,你说得很对!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但我不会这么做(将茶一饮而尽)。 夏正帆轻轻皱了皱眉,接过茶碗,涮洗一遍,将废水倾入建水中,覆上盖:茶道讲究和、敬、清、寂,你一件都办不到,这茶,你还是别喝了罢。 李逸群抿了抿嘴,说实在话,他并未觉出这日本茶有什么好喝,他这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不让喝就不喝罢,他喝过的路边摊茶,都比刚才喝到的好得多。 一切收拾停当,夏正帆新躺回逍遥椅,随着椅子的起伏摆动,露出了疲惫之态,但他还不能睡,家里还有个他不甚欢迎的客人还赖着未走哩。 确实,李逸群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于他而言,那不吐不快的心思,正如一根长长的钢针,时不时地在蜇着他、折磨着他,让他片刻都不得消停。 “他必须死!” 李逸群对空气说,也对自己说,更对夏正帆说。 夏正帆睁开眼,拿起手边的手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你说的那个他,是不是乌二? 李逸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夏正帆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他惹的事还小吗?换句话说,他给你惹的麻烦还小吗(沖李逸群翻了翻白眼)? 李逸群抚额,面露庆幸之色:还好,我听从了岩井先生的劝诫,适当地与他保持了距离。不然,这次我也给牵连进去了。 夏正帆暗讽:你英明。 李逸群讪笑:愚钝! 夏正帆:他人还藏着? 李逸群:没,投案了,就在今天。 夏正帆:在你手中? 李逸群:不,我把他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了。 夏正帆:(低沉咳嗽)……你好糊涂(总算克制住自己,没骂李逸群是白痴)? 李逸群:(脸色微变)夏老弟此话怎讲? 夏正帆郑重指出:你恨他是一回事,但你想他死,就不能假手日本人。现在跟随你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替你死、替你冲锋陷阵、替你杀人放火。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要如此? 李逸群不耻下问:为何(他知道夏正帆要表达什么,却故意选择装糊涂,他很想听听夏正帆的看法)? 第140页 夏正帆诲人不倦:说白了,那还不是因为别人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有里子,能说得上话、进得了意见,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替你效力。转过来,同样的道理,你对日本人处死乌二一事不闻不问、听任所为。那乌二不过是你豢养的一条狗,该打该杀,应该由你来办才是,这样你才能拉住你手下每个人的心。不然,人心涣散了,乌二本身拖不垮你,你也难逃垮台的命运。所以,我的意见是,你应该主动出面,跟日本人把乌二要过来,并向他们保证,由你来处置。就算日本人会对处死乌二的方式作出特别要求,哪怕是刀噼、枪刺、生剐、活埋、毒毙,你都可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经手人,必须是你本人。 李逸群深以为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能自己下手。 夏正帆狐疑:杀一个乌二,还让你如此为难?莫非你有何难言之隐不成? 李逸群释疑:你误会了……呃……(在下决心)……你还记得中储券保卫战期间,军统炸了中央储备银行,周明海要我们七十六号出面,对中央银行还以对等报复一事吗? 夏正帆点了点头:记得! 李逸群抿了抿嘴:那事,我交由乌二去做的,他好大喜功,把本来该送往一个地方的两颗定时炸弹,分送到了两个地方……结果,就不去说它了。就说奖金分配吧,若你还有印象,你应该知道,周明海事先预付了一笔不多的奖金。这钱,我自然作为奖金来分配,按一条人命两千元的赏格,从主持行动的人起,到做炸弹的人止,我都得分派。派到技术员手里时,至多也不过他当时的薪水多一两倍而已……后来,乌二把这名技术员请到家中,叫乌二家的拿了两千元给那位技术员,也不说明为何给钱,只是说,无事常到家中玩玩……事隔不久,乌二就把那位技术员又找了去,让其做个定时炸弹……炸弹被送到了协大祥布庄……乌二勒索了多少钱,就不去说了。他平日里这般胡作非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办他,由他去了。后面的事,我若说出来,你就该见笑了,我要炸弹时,技术员推三阻四说做不出来……可是,到乌二要炸弹时,马上就有。请问,换你是我,你该怎么办?所以,我恨透了他,只能让日本人办他! 夏正帆听了前因后果,沉吟片刻,开口说,“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看法,若现在乌二已成尾大不掉,你就更不能假日本人之手办他了……嗯,你想,他这些年暗中经营,肯定有不少人为他死心塌地地卖命,这些人是谁,你若一个个地去追究,找出他们之后,你又如何处置,打、杀、关、押?高压之下,他们表面上是服你了,私底下呢,他们服你吗?有句老话说得好,杀鸡儆猴……你亲手把鸡一杀,那些猢狲自然就服了……相反,你假手于日本人,人家服的是日本人,可不是你吶!”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逸群起身走到夏正帆跟前,抓住夏正帆的手,热情地握了又握,“你说得太对了,我真是糊涂了……” 让一个自负的人,承认个虑事不周,这很不容易?是否是? 就是。 李逸群:告辞。 夏正帆:不送。 打铁趁热,李逸群还没心急到那种程度,他知道,要办乌二,不能急于一时,要先把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做足,然后等契机。 契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后,小林因破获劫金案有功,荣升中佐,并被调回日本任职。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情况下,李逸群向小林提出保释乌二,小林慨然同意了。小林心想,临走前,卖个顺水人情给李逸群,又何尝不可以! 但人不能马上放,得等到小林上了飞机之后,才可以。 上述要求,并非小林所提,而是李逸群所提,这让小林很是不解,李逸群解释说:且再关押几天,太早放出去,恐又生事端,岂不是影响阁下的声誉。 小林觉得李逸群言之有理,遂依李逸群的建议,特意将允许保释的签单日期,写在了他搭乘飞机回国的那天。释放乌二是在那天的上午下午并不重要,离开到那天,他必须与继任者交接,虽说是等于交出了某些特权,但那天结束之前,他的命令还是有效的!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与小林谈定释放乌二的时间,李逸群转身就去了乌二家,见到乌二婆娘,向她交代了一些正常的注意事项后,还另外特别交代了一件事,要她务必照办。乌二婆娘虽觉得莫名其妙,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并表示,只要乌二能出来,让她杀人放火都行! 那倒不必。 李逸群打了个哈哈,也不久留,当即就辞出了乌二家门。 下午四时,夏正帆刚进李逸群的家,还未跟李逸群打上招呼,一条人影自他眼前一晃,跟着就是扑通一声,一堵半腰高的肉墙,就横在了他的面前。待他看清是何许人,不禁顿觉啼笑皆非——下跪之人,竟然是乌二。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夏正帆笑问,心里清楚,乌二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下跪。 乌二磕了一个脆生生的响头,口称:“感谢夏处长的大恩大德,乌二是个浑人,别的感激方式,我做不来,就是做了,你也未必瞧得上,那我就给你磕几个头吧!”言毕,又是一个响头磕下,一个、两个…… 第141页 夏正帆坦然受了几个响头,看乌二还没停止的意思,只得伸手一把拉起乌二,“够了,够了!你我兄弟,何必这般见外?”忙,他没帮上一点,暗算是有的,但他绝不会因眼前的此情此景而脸红——要让他感到羞耻,乌二还不配。与乌二面对面而立时,夏正帆假意关切地问道,“在牢里这些日子,你可是受苦了?” 乌二只当夏正帆真关心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是啊,是啊,那牢房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就拿今天来说吧,我昨天就知道,今天可以脱梢(释放),就放着今天的那顿午饭不吃?空着肚子准备回家后好好吃一顿。没曾想,那个看守我的日本宪兵,却故意等我不吃的饭糰和来苏汤冷透了,才拿进来硬逼着我吃,还说,不吃不放人。迫于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那些冷得胃痛的东西吃下了肚。”乌二揉了揉肚子,继续抱怨道,“我的胃现在都还觉得难受呢!” 乌二话音刚落,夏正帆瞥了一眼李逸群,后者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乌二身后,向他递起了眼色。 有鬼!夏正帆心领神会地说,“哦,是吗?那个日本宪兵也太不通人情了,你把手给我,我替你把把脉!”不待乌二主动伸手,他一把抓起了乌二的左手腕,切了上去。 期间,夏正帆不时让乌二张口伸舌,或是翻眼皮瞪眼睛,反覆看了又看。有一瞬间,乌二注意到,夏正帆笑得很诡秘,随即又换上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像煞了从前与他一起密谋暗算黄鹤松时的表情,但形似而神不似,乌二笨是笨,但察言观色,他还是懂一点的。 良久,夏正帆松了口气,说,“问题不大!” 一句劝慰之言,很是宽乌二的心,也宽了李逸群的心。可接下来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让乌二脸色顿变,让李逸群紧张万分—— 夏正帆:不过…… 乌二:不过什么? 李逸群:有何不妥? 夏正帆:不过…… 乌二:到底是怎么了(流露出的神色,像极了病入膏肓的病人在忽然间知道将不久于人世所展露出来的绝望)? 李逸群: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夏正帆:不过,你必须要忌口一段时间。道理嘛,我不说,你恐怕会忘记了,牢中伙食极差,把你肚里的油消耗得差不多了,你久不沾荤腥,突然间大鱼大肉,肠胃哪消受得了,消受不了就得跑肚,跑肚就得拉脱阳…… 乌二:哦! 李逸群:哦! 乌二婆娘横插一槓子:那也不能不让人吃点好东西吧(随时与夏正帆唱反调,是李逸群的嘱咐,这才起了个头)? 李逸群:就是! 乌二:好多天没进荤腥了,我都快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了。 夏正帆:想吃也可以,但要尽量少…… 乌二婆娘插话道:多吃几块肉,又有什么系?难道还要死人不成? 夏正帆冷笑不语背起手,在大门紧闭、窗帘紧拉,显得暮气重重的李家,四下参观去了。 乌二:我尽量少吃点(还是要尽量照拂夏正帆的面子,这也是个极小气的人呢,他想)。 李逸群:想吃就吃,人生在世,吃最大。 乌二婆娘:就是。 晚饭,是乌二在外定的,虽说是李逸群请客,他怎敢让李逸群掏腰包。 许是牢里待得太久,乌二连菜都不会点了,只知照顾自个儿的口味,而忽略旁人的食慾:酒是最烈的,肉是大块的、鸡鸭是整囤的、鱼是大条的,而这些东西,俱被大得惊人的器皿盛放着,从东向西、自南往北,摆上了李逸群家那张长长的饭桌,摆了个满坑满谷。 酒菜上齐,众人一起入了席,乌二率先举杯,向李逸群言谢,向夏正帆谢恩,向李夫人致意,向自家婆娘抱歉。三杯黄汤下肚,乌二哭了,连声说对不起:辜负了李部长的期望,愧对夏大队长的关照,劳李夫人费了心,牵连自家婆娘受了累,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泣不成声。 或许是激动之下,心神受扰,乌二在席间的表现乱糟糟的,敬过李逸群一次酒后,就敬夏正帆,才等夏正帆拿起酒杯,居然又来敬李逸群酒,不显得有点神经病嘛。 夏正帆一整晚都默不作声,菜不吃一口,酒只润了下唇,枯坐了一阵,藉口身体不适,就欲告退。 乌二酒意正酣,哪里肯放人,拉住夏正帆衣摆不放,“不喝醉不许走!”借酒壮胆,从未敢说出口的话,也说出口了。 夏正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喝高了。” 醉酒的人,从来都自认清醒,乌二也不例外,空着的一只手,抓起夏正帆用过的酒杯,将内中几乎未动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指了指自己,“我哪里高了……” “撒手!”夏正帆脸色骤变,真生气了了。 “不放!”乌二决意与夏正帆穷耗。 “后果自负。” 警告声不大,效果却明显——天花板的灯光自头上洒下,使夏正帆的双眼看上去像煞了两个弹洞。空洞洞的、冷森森的,深不可测。没来由地,乌二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了手。 “告辞!” 夏正帆拔脚就走。 第142页 李逸群后脚跟着出了门 走到满是四季青的花坛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步,少不得习惯性地同时扭头向身后张望一眼,这才面对面展开了交谈。 夏正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由着他两口子在你家反客为主? 李逸群:要不怎么说他是尾大不掉呢。 夏正帆: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逸群颇为失望地说:小林说只需判三年监禁,关押地点,不能是在上海,以提防他暗中指使别人继续为非作歹。所以,我决定明日带他去苏州。 夏正帆:苏州?也太近了点吧,你还不如就把他关在上海得了。 李逸群:不,就去苏州,诚如你上次所说,我得用他一用。 夏正帆:我倒忘记了,你算盘打得精是出了名的。你想利用他,这无可厚非。但你不该折磨他,他已是没几日好活的人了,连最后这几天舒心的日子,你都不让他过,你不觉得,你这样做,也忒缺德了点。 李逸群:你这话怎讲? 夏正帆:哼,你还跟我装糊涂,我断他几时死,他绝不会多活半个时辰,你下毒暗算他也就罢了。至于要那么无所不用其极吗?你明知道,荤腥会加速他的死亡,你……她,乌二家的,今天打一见我起,就在跟我唱对台。我说什么,她就反对什么,没个人指使,她敢这么做? 李逸群:(掩饰性地干笑)给你看出来了。我若不这样做,他(指了指屋内)能这么放得开吗? 夏正帆:他走后,但凡他用过的东西,你都丢了罢…… 李逸群:这我知道。 夏正帆;还有!你那双手,太脏!也要洗,最好洗掉一层皮。 李逸群:脏? 夏正帆:不想要命就算了! 李逸群:我洗,我洗!那你赐我个消毒方子。 夏正帆:穿心莲六份、板蓝根六份、蒲公英五份、旱莲草五份、苍朮三份。 李逸群:(在口中念念有词)好,我记下了。 夏正帆:我走了。 李逸群:我再送送你。 夏正帆:不必了!(朝屋内努了努嘴)他替你卖命这么久,就要走了,你还是送佛送到西吧。就算是从前用过的尿壶,现在让你嫌臭了、噁心了,欲弃之而后快,你多少也该讲点感情吧。 李逸群:那我也得先送你。 夏正帆:你要送,就送吧。 李逸群:嘿,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你有所不知,乌二就算不犯那事,我也容他不得。你当怎的?乌二犯事前,日本人把他找去,问他为何要随便杀人、抓人,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说,那都是经过我授意的。为此,日本人特地找我询问此事,我颇费了一番口舌解释,才让日本人相信非我所意。你说,这样的人,你是留他不留? 夏正帆:咳! 李逸群:唉! 临分手时,夏正帆看了一眼天空,有星星,无月亮,亦无风。低头又看近处,雾岚渐起,夜阑人未静,霜降杀百草。上下左右看过,他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言毕,走了人。 ·26· 第二十六章 大义凛然 第二日,果然是个好天气,难得的好天气。天刚放亮,雾就散去了。红彤彤的冬阳,甫一升空,就将入冬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暖暖的阳光,自人头顶而下,洒落周身,让人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与受用。 乌二要去苏州,来了一大串送行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来的人莫名其妙、不明不白、不着边际,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来了不是为了送行,而是为了说恭喜——仿佛乌二此去不是坐监,而是赴苏州高就去了。 乌二呢,也在心理上暗示自己,他就是升了官,此去是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李逸群也要去苏州,为他送行的人也不少,有的同时也为乌二送行,有些本来是专为乌二送行的人,也顺便来为李逸群送起了行。本来还很宽敞的车站,给这些送行的人占着、霸着,就变得狭窄了起来。 李逸群看得出来,这些人在他面前,无不面带敬畏之色,讨好之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乌二临死之前,被他这样利用一番,也算死得其所了。 鑑于送行的人实在是太多,这天上海开往苏州的火车,不得不一再延时,晚点了又晚点。 终于,到了下午两点,李逸群见再不动身,只怕这一天到头,也动不了身,扯着乌二上了火车,就命令发车。 汽笛长鸣,火车终于动了。 随着火车缓缓地驶出车站,送行的人群也渐行散去了。 车速逐渐快了起来,当站台变成了视野中一个小黑点,趴在窗台前向外发呆的乌二,突然扭过头,问李逸群,“奇怪,夏正帆今天怎么没来?” 李逸群没好气地抢白说,“来给你送行吗?你就做梦吧,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跟谁都不亲近……” “唉,他怎么会是这种人呢?”乌二失望地说。 “呵,他该是哪种人?”李逸群问。 乌二想了好一阵,回答说:“怪人。” “废话!”李逸群对乌二翻了翻白眼,“你猜他今天对不能来送行,说了什么样的话?” 第143页 “昨日夜里偶感风寒,染微恙,起不得床了!”乌二记性不赖,将夏正帆惯用的託词一字一顿背了出来。 “哈哈,一点都不错!”李逸群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算了,不再提他了。”乌二有心换话题。 “不,我们就说他。”李逸群来了兴趣。 乌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未了?”李逸群调侃道,就是随口一说,并没多想其它。 谁料想,乌二做贼心虚,顿时心绪不宁、手足无措、坐卧难安。李逸群看在眼里,疑在心里,攻心在嘴上,“你们二人之间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打算自己主动说?还是让我来说?” 似被蜜蜂猛地蜇了下屁股,乌二冷不丁地从座位上跳将了起来,“啊?我现在说……”等他意识到,这不过是李逸群使的诈,想要改口也来不及了。不过,这无妨他装傻充愣,李逸群问什么,他都三缄其口,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临时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有效地把李逸群挡在了外面。 李逸群心想,要让乌二开口,那还不好办吗?他双手猛地一拍,趴在包厢门口,几个隔着门板听了半天动静的卫兵,如狼似虎地冲进了包间,猛扑向了乌二。猝不及防之下,乌二还未作出应有的反应,就被制服了。 包厢临时作了审讯室,很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事,你还是说了吧。”李逸群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乌二的肩膀。 “……” “不说,也行,那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李逸群冷笑一声,对站在乌二面前的那名卫兵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其动手。 李逸群没想到,乌二的嘴很硬,任他日爹骂娘、拳打脚踢,捎带连吓带骗,乌二就是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受了下来——不说!就是不说!不说能活命,说了,想活都活不成了,跟死比起来,身上的这点痛,算不得什么的。 打过,骂过,乌二的嘴没撬开,李逸群既没动口,也没动手,反倒累了——看得累了。 累了,就罢手。 对乌二的发落,全没有卫兵想像中那样,一枪毙掉了事——不需要了,乌二就要死了! 一天后,也就是二月四日,乌二死了,生前一条八尺大汉,死后身子萎缩得只有猢狲那般大了。 听到乌二的死讯,夏正帆估摸着李逸群会登门,或早或晚,最快不过三天,最迟不过一个星期。事实上,他想错了,他送走带来乌二死讯的罗之江后不久,李逸群就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 门铃作响,关上的门,又打开了。 “请进!”夏正帆亲自开的门。 “出去走走!”李逸群不进门,脚始终停在门外。 “进来说!”夏正帆坚持道。 “出去说!”李逸群执意道。 最后,谁也没拗过谁,就站在门口说起了话。 “你为何要那么做?”李逸群不确定地问。 “做什么?”夏正帆更不确定。 “你让乌二做过的事,我知道了。”李逸群认真地说。 “哦,你知道?”夏正帆并不太吃惊,“你怎么才知道?” “早和晚,都一样!”李逸群镇定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来找茬的?”夏正帆哂笑道,“那你倒说说看,我又做了什么不该为的事?又或者说,我让乌二做过什么事?” 李逸群猛盯住夏正帆,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非要乌二死?” 呵,人死了,才想起来问这话,晚了! “你有秘密,见不得人的秘密。”李逸群攻心为上,“若我所了解的情况无任何谬误的话,你以前让乌二杀了个人。” “你既说我让乌二杀了人,那人是谁?”夏正帆问。 李逸群露出玩味的表情,“那个神甫,你为什么要杀他?” “嗯,你调查得很细緻,”夏正帆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么据你所了解,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杀他?” “我不知道,这要问你。”李逸群面无表情地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问了,若你想活得久一点。”夏正帆半真半假道。 “哦,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李逸群饶有兴致。 “那好吧,进来说,我怕你听完了,会瘫软在地。”夏正帆戏嚯一笑。 沉默,是李逸群最好的回答,诚如夏正帆所言,他确实后悔知道那件事了,他不该问,最不该的是好奇。 “你还想知道更多吗?”夏正帆问。 “不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李逸群惊恐地摇头。 “唉,你要是好奇心不那么重就好了。”夏正帆惋惜地说,“你看吧,你这是在自寻烦恼。” “是的,你说得很对。” 李逸群从沙发里起身,就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档来回踱起了步,他的心很乱,各种奇怪的念头,是一个接着一个。 第144页 “你能不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李逸群说得很奇怪,他好像忘记了,该把秘密烂在肚子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夏正帆。 “你以为我很想提这件事吗?还不是因为你!”夏正帆提醒说。 “是的,是我主动挑起的。”李逸群颓然地说,“我走了,你不必送我!” “那就恕我不送了。” “嗯!” 李逸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受欢迎的人走了,夏正帆却急着要出门了。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约会要赴,若不是李逸群过早地出现,临时打乱了他的行程,他应该早就抵达约会地点了。与那人多年不见,也不知其人变化大不大? 废话,八年了,夏正帆自己都变了很多,还指望别人没变化,心态有问题。 哈!久违的大笑,脸部肌肉确实很配合?但笑而无声,在这打个喷嚏都会人头落地的环境里,他实在是笑不出声来…… 不多想了,该赴约了。 整装出发! 成理君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自由,竟然是以乌二的死为代价换来的,乌二空出来的简任委员官位就由他的屁股坐了,大小是个官,干的还是老本行,特务工作:这就算是对他所递之投名状的回报。 但是,光用血染红顶子的方式挣官帽不行,还须得巩固官帽——刀悬在头上不得不如此。重庆的戴老闆,上海的李老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与前者作对,紧跟后者步伐,前者已然得罪了,后者是新老闆,要实心任事,努力巴结才是。 要当上李逸群的一只称心黑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功劳在哪里? 身无寸功,似乎是他的悲哀。 表面上,他时不时地向人表达这种悲哀,好像他从前是明珠暗投,现如今弃暗投明,站对了队伍,回报他的将是一片大好的、光明的前程。 然而,跟戴笠作对,只能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好歹也是一任军统上海区区长,组织内的内幕比别人了解得多些,后果也比别人清楚得多。得罪戴笠的事,嘴巴上说可以,哪怕喊破了喉咙,拍痛了巴掌,也绝不可真去干,还要想方设法戴罪立功,以换取戴笠的原谅——戴笠能成老蒋的一只称心黑手,须臾离不得,不就是靠反共起家的吗? 所以,他也要反共,下狠手,下毒手,哪怕是卑鄙无耻,他都要去做。大主意一定,他的目光投向了中共,他的心思放向了中共。 问题是,谁是中共?他一个都不认识!说来惭愧,他这个前上海区区长,从前一直是深藏“闺中”,有事只管发号施令,下面的人按他的意旨去办事就是,一些具体事务,他哪知个中的深浅——手下人或许认识一二个中共,就他这个官老爷一个都不认识。 在经过一阵费尽心思的冥思苦想之后,他想到了最可能了解谁是中共的途径,找他的前部下,现如今被沈正醇归置过去的冯道援。想起冯道援,他就愧得慌,要是当时不偏听偏信,多从侧面了解一下冯道援,自个儿就不会是眼下的困窘了。 找冯道援还有层意思:可通过冯道援,向沈正醇言明自个儿的苦衷,表明自个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反正举义是分分钟的事情,只要组织上有需要。 想法是不错,但这有多天真,成理君就预料不到了——他非但没取得预期的效果,还把沈正醇给牵扯了进来——他的自由始终是有代价的,李逸群并不放心他,屁股后面的尾巴没少派。 凌晨一时,正在睡梦中的沈正醇,忽然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他一骨碌坐起身,侧耳细听,还有比脚步声更杂乱的敲门声。他刚掀开棉被下床趿上鞋,楼下的敲门声、应门声、叫骂声、翻箱倒柜声,顿时响作了一片。 出事了! 沈正醇摸起枕头下的那把白朗宁手枪,打开保险,沖向客厅应变。可惜,他慢了一步,几名日本宪兵动作比他还快,破门而入伊始,就用枪指住了他,直至将他逼到了墙根,才出声命令他扔掉手中的枪,不要作无谓的抵抗。 一看这阵势,沈正醇便知反抗是徒劳的举动,依令将枪扔在了地上。一名孔武有力的宪兵立刻上了前,先给沈正醇戴上手铐,然后捡起沈正醇的枪,端详了一会,带着枪转身出了门。 片刻之后,出去的那名宪兵,和另外几名宪兵,拖拽着冯道援鱼贯而入。 一看冯道援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眼神涣散的模样,沈正醇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指望冯道援亦如此——酷刑之下,鲜有硬汉。 但有些事,他不能不问,“你坚持了多久?”他没有丝毫责备冯道援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冯道援经历了些什么。冯道援面露羞愧之色,哭泣而言,“总督办,实在是对不起,我只坚持了一天一夜……”话未了,站在冯道援身后的那个矮冬瓜宪兵,照着冯道援的后腰就狠狠地打了一拳,当即就打得冯道援惨呼连连,抽搐不止。 “住手!”沈正醇断喝出声制止矮冬瓜的暴行,“你们要抓的是我,不要再为难他了!” 大喝一声,很管用,打冯道援的矮冬瓜确实住了手,这个住手不是无条件的——矮冬瓜一个急沖,就站在了沈正醇跟前,伸开粗短的手指就向沈正醇脸上招呼,却给个子很高的沈正醇巧妙地避了开去。矮冬瓜见一击不成,改出拳猛击向沈正醇的腹部,这次是成功了,不过成功的代价不小:他打中的是沈正醇的手铐。当即,就疼得他龇牙咧嘴、一阵怪吼。 第145页 “你的,死啦,死啦的!” 矮冬瓜气急,伸手就去掏腰间的王八盒子。枪套才刚打开,就被刚走进来的一名大尉给出手制止了。 大尉狠狠地甩了矮冬瓜两记耳光,用日语严辞厉色对其进行了一阵训斥后,这才转身走到沈正醇面前,用流利的汉语说,“对不起,沈先生,让你受惊了!”表面上,大尉的言辞、行为不乏谦和恭谨,而实质上,他那骨子里自恃高人一等的狂傲气势,却展露无遗,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任何诚意。 “自你们日本人来了,我还有什么不受惊的?”沈正醇讥诮一笑,别过脸,看向了窗口。窗外面虽是漆黑一团,但比起大尉那张让人看了就想报以老拳的脸,那可就好看多了。 大尉听懂了沈正醇话里的意思,这不正是在说他们日本人是强盗么。他的怒气在猝然间爆发,于行动上,他一把揪住了沈正醇的衣领,“你……” 一张柿子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谁看这架势,都会认为,沈正醇要吃若头了。不料,才眨眼间的工夫,大尉竟转怒为喜,“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现在杀了你吗?呵呵!”大尉笑容一收,“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到了宪兵队,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空洞的恫吓,于沈正醇无任何作用,他亦笑了,笑得很从容,无一丝惧色,“黔之驴,技之穷!” 大尉一听,顿时愣了,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这没错,但仅限于说。黔驴技穷这类只见于古籍的典故,他却知之不多。想问眼前这人,他又抹不下脸。 不问吧,心里又不舒服?他隐约可知,绝不是好话。 暗忖了一会儿,大尉决定问一问沈正醇——哪有被人骂了,还不知所谓的? 沈正醇懒得跟大尉费口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窗前向外张望:弄堂里满是日本宪兵和宪佐(华籍宪兵),弄堂口停有好几辆日本军车。 看来,这个凌晨,不安宁得很吶! 大尉见沈正醇不搭理他,悻悻地摸了一阵鼻子,走了。 约十多分钟后,大尉带着人,把丁雪娥、小杨、小武小文兄弟,也押进了客厅。这么一来,本就不大的客厅,顿时变得壅塞不堪了起来。 沈正醇一看丁雪娥等人全被带到了跟前,脸色顿然一变,厉声问大尉,“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抓的人是我,你抓我的家人算什么事?” 仿佛早料到沈正醇会有此一问,大尉理直气壮地说,“搜不到你们的机要文件,我就只好抓你家人了!”说到家人二字时,大尉特意加重了语气。言毕,大尉伸手一把抓住丁雪娥的后衣领,拖到沈正醇跟前,作了个十分猥亵下流的手势,“不知道这样漂亮的女人,进了宪兵队,出去时,还会不会这么漂亮呢?”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在大尉想来,但凡中国人都看重女人的贞操,只要抓住沈正醇的这个软肋,穷追猛打之下必有所获。 “呵……呵……” 沈正醇不怒反笑,还差点笑岔了气,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大尉吓了一跳。大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丁雪娥,狐疑不定地打量起了沈正醇,奇道,“你为何发笑?” 沈正醇面色一肃,并未直接作答,反问道:“你们宪兵队的职责是什么?你干这行又有多久了?” 这算什么问题,大尉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方才略显迟疑地作了答,“职责就是反间谍啊,我干这行三年了!”作答完毕,大尉顿时心生不安,厉声喝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呵,三年?那我怎么看你还似刚入行的生手?”沈正醇嘴角浮起轻蔑的笑,哼道,“干咱们这个行当的人,你看谁会将重要文件留底?”沈正醇指了指头,补充说,“重要的东西,都记在这里的呢!” 大尉恍然大悟,着即松开丁雪娥,拊掌赞嘆,“对!你说得很对!”心下对沈正醇的话深以为然——他带来的人都快把楼拆了,都没找到任何有实质价值的片纸只字,这种情况,他从前确乎碰到过。况且,记忆力超群,本就是搞特务工作的人必备的基本功之一。如是看来,沈正醇的确是个老练的特务,三言两语,就说到了问题的点子上。 自然而然,在神色间,大尉毫不掩饰对沈正醇的欣赏,兀自点头不止。 大尉一入彀,沈正醇不失时机地说,“你们抓我的目的,无非想让我与你们合作。要我合作可以,但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正醇主动提出合作,大尉于此是求之不得,马上迫不及待地说,“你有何条件?尽管提!”大尉知道,像沈正醇这样的人物,轻易不会开口与人讲条件。 “他们……”沈正醇指了指丁雪娥等人,说,“这都是我的家人,你们不能伤害他们,更不能抓他们,否则,你别指望我会合作!”沈正醇何尝不知,眼前的这个大尉无权作主,有权作主的人还在办公室里端坐着呢!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抓不抓人,大尉确实作不了主,所以,他转身跑开了,他要打电话请示上级后,才能答覆沈正醇。 第146页 片刻之后,大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拼命对沈正醇摇起了头,“不行!” “你马上再打一个电话给你上级,就说是我说的,你们要抓的是我,不是我的家人。快去!”沈正醇用命令的口吻对大尉说。 大尉闻言,嗫嚅了一阵,终究没说什么,就又跑步走了。大尉再次回来时,带来的结果是:不行! 这些狗日的小鬼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死脑筋! 沈正醇心头暗骂不止,面上却笑意吟吟,指了指客厅的电话,“劳烦你就在这里拨电话,我想直接和你的上司通电话!” 可怜的大尉,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沈正醇这样难缠的主,他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的上司通电话?” 笨! 对待笨人,只能耐心地把话说开、说透: “既然是谈合作!不谈怎可以?”沈正醇睥睨而视。 “哦,你稍等!” 大尉当着沈正醇的面,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大尉与电话那端的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后,把电话递给沈正醇,说,“武岛课长愿意与您交谈!” “好,谢谢!”沈正醇走上前?接过了电话。 武岛打着官腔:沈先生,你好!我是大日本皇军华中派遣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武岛枫中佐。 沈正醇回应以官腔:武岛先生,你好!我是大中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事统计局驻上海工作区少将总督办沈正醇。 武岛漫不经心:哦,沈将军阁下,刚才我听说,您愿意与我们合作? 沈正醇慢条斯理:嗯,确有此事,课长先生,既然是谈合作,那你对我开出的条件,是怎么个看法? 武岛明知故问:什么条件? 沈正醇义正言辞:我的家人,你们不能抓他们,更不能伤害他们,否则,你别指望我会合作! 武岛很傲慢:你有什么筹码和我谈条件? 沈正醇很矜持:你觉得呢? 武岛故作为难:我认为,你的筹码不够! 沈正醇针锋相对:你认为不够?那好,一切后果请自负。 武岛狂笑:你人都在我们手里了,还敢口出狂言让我后果自负。沈将军阁下,谈判可不是这么谈的! 沈正醇哂笑,信不信由你,上海的治安,最近是不是不太好呢? 很快,电话那端就传来一阵椅子挪动的响动声,沈正醇知道,他切中了问题的实质,否则,武岛不会激动到失态。 不一会儿,武岛喘起了粗气,瓮声瓮气地说,“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你拿什么作保证?” 沈正醇轻松自若地回答道,“你让我当人质,我的那些部下,不就投鼠忌器了么?” 武岛沉吟了片刻,说,“好吧,请你把电话交给藤井大尉,我向他交代几句!” 沈正醇哑然失笑,将话筒向藤井一递,转身走到沙发前,一欠身坐了下去。 藤井一阵“哈伊,哈伊”应声不迭之后,放下了电话,走到沈正醇跟前,脸上堆出和善的笑,“沈将军阁下,武岛课长让我转告您,您的家人将被监视居住,对这个结果,你感觉满意吗?” “哦!”沈正醇欣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走吧!”说完,他就站起了身。 沈正醇被押着走出门那会,丁雪娥就拔脚跟了上去,还未迈出第二步,她就被一个日本宪兵拦住了去路,无奈之下,她停住了脚,喊起了话,“爹,您早点回来!” “照顾好虎儿,”沈正醇悽然一笑,“也照顾好小雨!”前一句是真情流露,与虎儿朝夕相处近一年,那个可爱乖巧的孩子,早已是他的家人了。而凭空冒出来的“小雨”,说的是谢振华,他是让丁雪娥在谢振华应约到来之际,一定要设法对谢振华发出必要的警示,不要让谢振华因他受到任何牵连。 丁雪娥哽咽出声,“嗯!我一定会照顾好虎儿和小雨。”她当然知道沈正醇说的小雨是谁。 有外甥女这句话就够了,沈正醇昂首挺胸,迈开大步,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日本军车开进了英租界四马路巡捕房大院,戛然而止。自珍珠港事件爆发的第二日,这里就被日本宪兵队特高课接管了。在车上盘桓了几分钟后,从巡捕房大楼里走出一个瘦小的日本宪兵,朝负责看押沈正醇的几个宪兵打了个手势后,沈正醇就被押着下了车。 沈正醇被押着进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沈正醇环顾了四周一眼,只见办公室内,所有日本宪兵列队肃立,看他的眼神中,戒备之意甚深,不禁自嘲一笑,“真没想到,我竟会这么受欢迎哩!” 这话是对端坐于办公桌前的那位中佐说的,沈正醇猜,中佐应该就是刚才与他通电话的武岛枫。 他确实没猜错,一名翻译很不相宜地出现了,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武岛枫中佐阁下。” 武岛傲然颔首微笑,对翻译,也对沈正醇,一指面前那张空着的椅子,顺势作了个请的手势,“让沈将军阁下见笑了,请坐!” “谢谢!”说话间,沈正醇大马金刀地落了座。一坐定,他将双手举过胸,“能不能把这个给我打开?勒得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第147页 武岛不接腔,转脸朝紧靠沈正醇而立的日本宪兵点了点头,示意其给沈正醇打开手铐。 桎梏一脱,沈正醇揉了揉被勒得生疼的手腕,待疼痛稍缓,才漫不经心说道,“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我的部下?”说的是被捕的那些人,他很担心赵行曼亦在其中。 “可以!”武岛爽快地答应了,补充说,“但不是在这里,请沈将军阁下移步,随我到大堂。” 武岛把沈正醇带到了三楼的大堂。 在那里,沈正醇见到了一群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血污的人。他走上前,对他们逐一进行辨认:事毕,他暗自松了口气——赵行曼不在其中! 先于沈正醇被捕的一干人,见沈正醇也落了同样的命运,错愕一阵后,皆失声痛哭了起来。特别是最早被捕的几个人,更是捶胸顿足,仰天号啕,自称罪魁祸首,万死莫赎。 沈正醇最听不得男人哭,本欲出声呵斥,但一见他们受刑之后的惨状,心中终是很不落忍。然而,嘤嘤之声愈加悽惨,听得他心里直发堵,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暴喝出声:“哭什么哭?嗯!都给我把眼泪收了!全体起立,听我口令!紧急集合!” 有的人,是不怒自威,沈正醇就属这样的人。他一声命令示下,本是三三两两散落在大堂各处啼哭的众人,立马收了眼泪,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很快站成了笔直的一排。就连这些人的精神气,在一忽儿间,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一扫先前的沮丧、顿然之态。 “我问你们,你们怕死吗?”沈正醇厉声道。 “不怕!”众人声音整齐划一,很有慨然之势。 沈正醇板着脸,厉声吼:““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跟着,一组宏亮的声音在大堂里响了起来—— “不怕!” 闻声,武岛不由一阵暗惊,自他来到中国,他还从未听过这般有气势的声音。 “很好!希望你们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沈正醇放和缓了声音,“现在,我只要求你们两点:一、扛不过酷刑,宁愿自己牺牲,也绝不要乱咬无辜之人;二、一切责任,都由我负,你们不要往自己身上揽!”沈正醇抱拳向众人一揖,“拜託了!” “为党国效忠,杀身成仁!”众人异口同声回应道。 听到这里,武岛心里顿然很不舒服了起来,他后悔答应沈正醇与这些人见面了。 武岛不得不出面进行干涉,“不许再说了!” “你就是让我说,我也不会再说了!” 沈正醇撇了撇嘴,背着手,再不去看被捕的部下,径直离开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武岛疑惑了。 天刚亮,沈正醇被押去了北四川路新亚大酒店松机关驻地。 一进松机关,负责押解的日本宪兵给沈正醇解开了手铐,然后推着他走进了一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中间有一张会议桌,桌旁有很多座位,主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尉,正埋头誊写着什么。宪兵看见少尉,就走上了前,附在少尉耳边嘀咕了几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宪兵一走,少尉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沈正醇,又埋头继续抄他的文件去了。 沈正醇等了一阵,见没人招呼自己,再一看靠墙之处有几张沙发,就径直走了过去,选了一张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闭目养起了神。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正当他要沉入梦乡时,他听到有人在对他大吼大叫,睁开眼,原来是那个小少尉,可惜,他听不懂日语,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既然听不懂,他就干脆置之不理,继续闭目养他的神。 俄顷,听到一阵开门关门声后,他再次张开了眼,这次,会议室多了个翻译,一走到他面前,就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少尉正在问你话呢!” 沈正醇偏了偏头,让有些发僵的脖子略略地得到了舒缓,随口问道,“哦,是吗?他说什么了?” 翻译面无表情地作了转述,“少尉问你,你的职务、军衔是什么?” 沈正醉侧头睨了一眼少尉,冷笑,“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少尉?他没资格与我说话!” 翻译不敢照直翻译这话,略作了修饰,婉转地把沈正醇的话传达给了少尉。 即便是如此,少尉还是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站起身,举手远远一指沈正醇,“あなたは私たちの囚人は、どうある傲慢?(你已是我们的阶下囚了,怎还敢如此傲慢?)” 翻译立即向沈正醇转译了少尉的话,边说还边悄悄地拉沈正醇的衣袖,暗示沈正醇不要硬顶。沈正醇并不领翻译的情,毫不示弱对少尉怒目相向,回说,“不错,我是被捕了!你也有权处死我,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你马上去把你的上司叫来跟我谈。你?不配!” 翻译给吓得脸色惨白,低声责备起了沈正醇,“我说你这人,咋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沈正醇凛然一指少尉,对翻泽说,“你给我照直了翻!我看他敢把我怎样?” 翻译无奈,只得直话直说,话音刚落,少尉顿时气得暴跳如雷,走下主席台,冲到沈正醇面前,握拳就想向沈正醇脸上招呼,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改将拳击会议桌,大声怒骂不止,沈正醇权当听狗吠,仍闭目养他的神,对其不理不睬。 第148页 见恫吓不管用,少尉悻悻地走了,估计是请他的上司去了。 不久,身着西服的村上在一名军曹的陪同下,走进了会议室。 甫一见面,村上对沈正醇很客气,不但一口一个将军阁下,还主动伸出手与沈正醇握了握。稍停,村上对翻译点了点头。 翻泽会意,马上向沈正醇作起了介绍,“这位是松机关机关长村上良峙中佐。” 沈正醇这才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不紧不慢地说,“你好!村上先生。” “你好!沈将军阁下。” 村上回了问候,就打发翻泽出了门。 还未等翻译带上门,村上主动先开了口,“沈将军阁下,您曾对武岛中佐说,您愿意与我们合作,共同维持上海的治安,对吗?” 村上态度诚恳,用语恭谨。他不得不如此,日军军官被暗杀的案件层出不穷,都与眼前这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若此人是真心实意愿意合作,那一度让他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暗杀案件,就有转机了。 “没错,这话我说过。不过,我们之间的合作是有条件的,你们必须要保证我的家人处于绝对安全!但是,你们素来不讲信用,我怎知你们是否真有诚意合作呢?所以,我必须要先确认我的家人无恙,我才会同意合作!”不觉间,沈正醇的语调一声高过了一声。 许是觉得沈正醇的言语及态度太过傲慢,在旁的军曹用力推了一把沈正醇,将其推坐在沙发上。 村上连忙按捺下军曹的进一步发作,向沈正醇提议说,“您若是不信,那您可打个电话与您的家人通话,您就知道我们有没有诚意了!”村上指了指会议桌上的那部电话,“就用这部电话打吧!” 沈正醇等的就是这句话,即使激将得逞,他也未得意忘形,而是慢腾腾地挪到了电话旁,拿起电话,慢条斯理地拨了号。 电话一通,接电话的正是丁雪娥,这在沈正醇意料之中,他谅日本人再横,也不敢不掂量他所说的“合作”二字,所包含的分量。 若不然,日本人还怎么粉饰太平嘛! 在电话中,丁雪娥特别强调说,日本宪兵没有为难家人。随后,丁雪娥才说,家里家外都有宪兵和宪佐监视,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出……虎儿,因昨夜的惊吓,现在高烧未退,而小雨正在睡觉,无甚大碍。 一听谢振华还未出现,沈正醇心下稍宽,但他还是不放心,强调说,“近来天气时暖时热,一定注意虎儿、小雨二人的冷暧,不要随便给他们增减衣服,病了,可就不好了!”这话是提醒丁雪娥,一定要二十四小时守候,一旦谢振华出现,就要及时给谢振华报信,容不得一点疏忽。 “爸,您就放心吧,我和游娘姨轮班照顾着虎子和小雨,不会出事的!”丁雪娥问,“对了,您现在在哪?” “我在北……”沈正醇忽然注意到村上眉毛在打弯,旋即话锋一转,说,“你放心吧,不久我就会回家!” 此话一出,沈正醇看到村上翘起了大拇指。 放下电话,村上两手一摊,笑意盈盈说,“沈将军,我们兑现了我们的诺言,现在该你拿出诚意来了!不然……”言下之意,若沈正醇不能兑现承诺,他也可以不必遵守承诺。 要诚意是吧? 沈正醇回笑,“马上把我放了,治安肯定好!” 无疑,沈正醇不是在表示诚意,而是在漫天要价,这令村上惊讶至极,质疑之声脱口而出,“你凭什么?”话一出口,村上就感觉很不妥,就这么一句不起眼的话,他一开始就输了气势,正确的做法是:他应该不假声色,义正词严地对沈正醇进行斥责。 就是军曹也惊得不由自主地大吼了一声,“你的,没有诚意!”上前一步,一只手抓起沈正醇的衣领,另一只手作势就要照沈正醇的脸上拍下去,但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没村上的命令,他不敢妄自行动! “呵呵,急什么呀?我话还没说完吶!”沈正醇使了个解字诀,不着痕迹地让衣领脱离了军曹之手。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继续!”村上颔首。 “我是说,你们可以对我进行监视居住。这样,我才能接触到我那些还未暴露的部下,督促他们停止针对贵军军官的过激行动。当然,决定权在你们,是利是弊,你们自行斟酌吧!”说完,沈正醇气定神闲,背起了双手,开始绕着会议室踱起了步。 村上与军曹面面相觑了一阵,再不发一言,相偕退出了会议室。 ·27· 第二十七章 生死攸关 宇多田摘下军帽,脱下军服,换上一套西装,领带都未打,就疾步走出了更衣间,村上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等着她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上的办公室,关起了门,说起了悄悄话。 宇多田:この件について、どう思いますか?(这件事,你怎么看?) 村上:この人の口ぶりはとても大きくて、やはり不正がある?(这个人的口气很大,莫不是有诈?) 宇多田:言えないでしょう?(不尽然吧?) 村上:もし、私に彼の会?(要不,我再去会会他?) 第149页 宇多田:君は忘れたが、私が倒れた人と、彼と话して。(你就不要再出面了,我倒想到了个人,可以去和他谈。) 村上:阁下が言ったのは谁ですか?(阁下说的是谁?) 宇多田:夏正帆、あなたはまさか忘れましたか?彼は以前进出し靑社の杭州の特训班。(夏正帆,你难道忘记了吗?他从前打入过蓝衣社的杭州特训班。) 村上:しかし、この沈正醇な认识夏正帆とは限らない!(可是,夏正帆未必认识这个沈正醇啊!) 宇多田:ほほほ、村上くん、あなたの宿题を见て、できないでよ!(呵呵,村上君,看来你的功课,没做好啊!) 村上顿时面红耳赤,讷讷而言,好半天,才有了正常的声音,“阁下のご指导ください一二!(请阁下指点在下一二!)” “沈正ノール以前は特务组织の杭州スパイ训练班の教官で、夏正帆は彼の学生で、あなたはこの师弟の二人に会って、どんなシーンは?(沈正醇以前是军统杭州特务训练班的教官,而夏正帆是他的学生,你说让这师徒二人见面,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宇多田干笑了一声,颇为意味深长地说,“きっととても人を感动させる!(我想一定会很感人!)” …… 中午时分,虎儿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过啼哭不止。丁雪娥一急,抱起虎儿就下了楼,才走到大门口,就给负责监视他们的那位日本军曹山下晋三给拦住了去路。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山下操着蹩足的汉语,瓮声瓮气地说,“未经许可,不准出门!” “孩子发烧了!我必须带他去看医生!”丁雪娥才不管那么多,照样向门外走,“他若有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你可别忘了,你的上司可是答应过我爹,会保证我们……”丁雪娥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道,“绝对安全!” 山下摸了一把虎儿的额头,还真很烫手!当即颇不情愿地让了步,“你的……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请稍候!” 电话,山下说打就打,片刻都不敢耽搁。 放下电话,山下就第一时间告知丁雪娥:他的上司原则上同意了…… 丁雪娥哪有耐心听完山下的话,娥眉轻轻一挑,继续往门外闯。 山下再次挡住了丁雪娥的去路。 “你有完没完?嗯!”丁雪娥鬼火冒。 “谁让你的,不听我的,说完,”山下也来了气,“我的上司交代了,你的,要带他的,去医院的干活,不行!”山下一激动,唾沫星子顿时横飞,“你的不能走出这道门,一步都不行……” “那你又说你的上司同意了,这不是废话吗?”丁雪娥直戳山下前后矛盾。 “谁让你的不听我的把话说完。”山下有些发恼,神情很是不善,换作旁人,他铁定两记耳光招呼上去了,但对丁雪娥,他不敢,他只能耐心地解释道,“你的,家里的,那个……”山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游娘姨,一指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游娘姨,“她的,代替你去!” “不行!”丁雪娥前一秒断然拒绝,后一秒却不那么坚持了,谢振华就快来了,她若走出了这个房间,谁又来替谢振华把风呢?指望游娘姨,那是指望不上的,指望小文小武兄弟,那更不行,谁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左思右想,好像就只有她合适。 于是,她走到游娘姨跟前,先出声安抚了一阵,让其平静下来,方才说,“游娘姨,麻烦你带他去医院……” “我不去!”游娘姨被惊吓过度,嗓音尖利而刺耳。 “游娘姨,看看他,他是个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丁雪娥示意游娘姨去看虎儿。 哦,确实是,游娘姨这才注意到手中的虎儿。 “我去!” 丁雪娥妥了协,山下的目的既已达到,也不再多耽搁,着即指派了一名宪佐陪着游娘姨去医院。并嘱咐再三,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得有半点闪失云云。 废话表过,山下让游娘姨带虎儿走了。 丁雪娥上楼,回到房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谢振华到来的时间很近了,她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妥协感到庆幸,若是她贸然外闯,出是可以出去,谢振华可就危险了。 庆幸,仅持续了几秒,就变了焦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让她几乎无时间认真考虑一个问题:谢振华来了,该如何通知谢振华? 看到谢振华的身影,然后在窗口大喊一声,这不等于是给楼下的山下通风报信吗?又或者是弄出点动静,把山下和楼下其它人的注意力引开,这办法可以是可以,那还怎么通知谢振华? 她又想了很多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办法,应该从容去想,但时间又不等她! 怎么办? 心烦意乱之下,她拿起一张纸,反覆地折来叠去…… 谢振华刚走近巨籁达路口,就听到远处传来的二胡声,令他不由驻足,侧耳去仔细聆听。并不是琴声有多高亢、清脆、悦耳,相反,琴声却低沉、模糊、尖利——刺得他的耳鼓直发疼,他受过专业的听力训练,听力比八哥还聪敏,对尖利的声音尤其敏感,因此,他也就比常人多了一分警觉。 第150页 听力了得的人,大都通晓音律,谢振华也不例外,他听出,拉琴人拉的是《汉宫秋月》,拉琴人稍讲究点技巧的话,就不会破坏掉曲目应有的细腻深远与幽怨悲愁之意境。弄得凄清不是凄清、悲情不是悲情,倒更像是人的低声哀泣,更像人捂住嘴啜泣。 这拉琴的人是谁啊?! 起初,谢振华只当一个初学者的胡闹,没多想,继续行他的路。但离23弄弄口越近,他心中那难受的感觉越甚,渐渐地,他放慢了脚步,再次去听那琴声,仔细地听,用心地听。这次,他又是一番别样感受,脑中浮现了这样的意境,一如他目睹过的屠城场面,惨呼漫天、哀号遍野。 泪,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很糟糕的琴声,却勾起了他心底的伤痛,这岂不是很荒唐,很荒谬。 但它就偏偏是真的。 23弄,他就不去了,没必要去了! 沈正醇那里出事了,他想。 猜想得到证实,就在当天。 离开巨籁达路,谢振华就去找了夏正帆。 一见面,他就开口说,老沈可能出事了;夏正帆开腔说,老沈已经被捕了。 说的是同一件事。前者是不确定的口吻,后者是肯定的语气。 “那他还好吗?”不确定的问肯定的。 肯定的神色凝重,语气沉重,“凶多吉少!” 谢振华持异议,“我看未必,他应没事。” 夏正帆不急不躁,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就凭丁雪娥今日还能外出。就凭她很巧妙地向我发出了警示。”以此为据,谢振华分析道,“老沈的处境应很安全,应比我们想像中还要乐观。” 夏正帆高唱反凋,“恐怕难以乐观,若按他的推测,他此时的处境很安全,那你想没有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我说的这种是:沈正醇极有可能……”最后的结论,他迟迟未说出口。事实上,他并不确定这个结论就是对的,但职业敏感性,逼使他不得不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闻言,谢振华心里噔噔直响,他感觉自个似被人丢进了幽深的水井中,溺水般的窒息,令他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突然跳开的电闸,很快又被人合上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绝无可能!” 说真的,谢振华心里很是困惑。按照夏正帆的说法,如果沈正醇真……那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只有心里有鬼才需要放烟雾弹迷惑人。又想,如果沈正醇心里确实有个鬼,那鬼还会是谁呢? 丁雪娥吗? 要这么联繫起来,真的很牵强。 于是,他尝试以此为据来说服夏正帆,却抵不过夏正帆的一句,“你可别忘了,成理君就是前车之鑑!” 有一剎那,夏正帆注意到,谢振华那对锐利乌黑的眼睛放弃了耀眼的光芒,变得世故了起来,眸子的中央仅剩下点点寒光,是那样的深不可测。那点点寒光并不是银色的,而是血红的。很快,那双眼就恢复了先前的神采。 “老沈与成理君不同。不能把他们混为一谈。”或许是觉得还不够,谢振华十分肯定地补充说,“这点上,我完全可以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夏正帆退问道。 “凭我对他的信任。”谢振华答得理所当然。 “信任?”夏正帆说,“若换作是你被捕了,你说我该绝对信任你,还是有条件的信任你?” 谢振华无言以对。 夏正帆颇为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干我们这行的人,只相信事实,不相信任何设想。”顿了顿,他又继续说,“信任是廉价的,又是无价的,尤其是后者,你或许只有到死才能确定你该相信谁。而在此之前,你和我没有权力去决定该信任谁!” “……” “静观其变吧。” 好在不久,沈正醇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替谢振华打消了夏正帆的顾虑—— 无疑,沈正醇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清白,也证明了他的老练。 沈正醇很快就“自由”了。但这是什么样的自由呢?监视居住,比待监狱好那么一点:无脚镣手铐,无铁条栅栏,想走就走——随时随地有人作陪,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 但总的来说,还是比成理君落水之初要自由得多。 接物待客都不会受到任何限制,比如说,成理君就一脸羡慕地坐在他的面前,说着一段并不太久远的过往,有了比较,哪会没点感慨。 成理君会来探访沈正醇,一点都不突然,一点都不让沈正醇意外,就算成理君不来,沈正醇也迟早会去找成理君。沈正醇哪会管成理君投敌是真是假。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慧眼瞅见了与成理君相谋的价值:成理君与余玠的交情非同一般。 仅凭这一点足够了,更何况成理君正赶着要做买卖:他急于向戴笠输诚。成理君表示,“我是王佐断臂,白皮红心。现在因情势所迫,含垢忍辱走钢丝,早晚会让戴老闆看到我的忠诚……” 沈正醇哪管成理君表什么心迹,直奔正题:“既然你成理君要取信于我,那你就拿出诚意,让戴老闆看看。” 第151页 这是当然!成理君点头称是,并说,“我打算借李逸群的刀,将上海的中共斩草除根,现在缺具体目标,请沈总督办提示在下一二。” “先协助我搞掉余玠吧!”沈正醇没心情与成理君讨价还价,严正警告,“你可以把这事告诉李逸群,我保管不出三天,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成理君知道,旁人好糊弄,沈正醇不好糊弄,戴笠更不好糊弄。他怯了,哪还敢再按原来的思路谈价钱。可那余玠是那么好杀的吗?且不说余玠被日本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说在余玠身边的保镖那是海了去,谁都知道,那是宇多田的宝贝犬,轻易不牵出来示人—— 成理君无奈地摇起了头:老兄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么? 沈正醇不依不饶地紧逼:这么说来,老兄是不愿意了? 成理君打商量:此事需从长计议,容我周密安排…… 沈正醇抢白道:还从长计议,你等得起,戴老闆可等不起,你知不知道,你落水这么久,我一直未动你一根指头,却是为何?戴老闆三番五次致电命令我择机制裁你,我都替你推了回去……我图什么?我是看在咱们在北平站共事一场的份上,一直在想方设法为你补贴机会,让你戴罪立功。你倒好,竟推三阻四,你还想活命不? 这等于是摊牌了! “好吧,我干!”成理君心一横应了下来,决心下了,却没了方向,“我该怎么做?” “约他出来即可!” 商定了行动方案后,成理君就想拔脚走人,与沈正醇面对面而坐越久,他就越是难安,若坐针毡,如芒在背。不仅如此,身上还发冷,明明是初夏的时令,遍体却冰凉。一言蔽之,要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沈正醇哪会轻易放人,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他要与成理君谈的事情还多呢! 那就说吧! 沈正醇提出,他要个人。 成理君:谁? 沈正酵:徐克祥! 成理君:不认识! 沈正醇:就关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你想办法把人给弄出来。 成理君:我办不到! 沈正薛:办不到,你也要想办法给我办到,这是我个人的要求,你不会驳我的面子吧? 岂敢! 放人不难,徒留着一个废人是白浪费粮食,成理君一回到办公室,就签发了放人的命令。命令刚下,人就被放了,也很快就被接走了,仿佛是事先设定好的一样,就等他一纸命令。 怎么约余玠,那才叫人犯踌躇。成理君设想了种种藉口,好像很合理,又都与情相悖:打牌、喝酒、狎妓,余玠在他那个安乐窝里,有什么不能玩的。非得要冒很大的风险,到外面去。余玠的身份今非昔比,昔日的吴下阿蒙,现如今金贵着呢!出入保镖如云,归家铜墙铁壁。 妈的!难死个人。 思来想去,他觉得是困难重重,要是能有个人商量就好了,这个人不但要有缜密的思维,还必须是局外人,还能让他信得过。放眼身边,他是找不到这种人的,作为一名新晋汉奸,谁都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别人——搞特务工作,就是很累,凡事挑明说那是奢望,想不复杂都不行。谁都想做蒙面人,不愿自己的真实想法有稍微的泄露,露了搞不好要杀头的! 他还不想死,其实在心中划出条件时,他已经想到该去找谁了。 赵行曼就是能给他拿主意的不二人选。 找到赵行曼很容易,什么叫艺高人胆大,看赵行曼就知道了,该露面就露面,该上街就上街。开着门照样做他的生意,绝不藏藏掖掖——看到他不慌不忙,不闪不躲,很有平常心的。 可是临到说话时,就不那么干脆了。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原因,赵行曼说话总爱绕来绕去,话说一半,半遮半掩,搞得成理君很累,像在做智力游戏。当游戏结束,成理君才明白,人家压根就不信任他。 这也难怪,他的身份不同了,就像古代那些面上给人刺了青的囚犯,管你冤枉还是有辜,人家见你就先会在心里打量、盘算着你,根子里就是怕你! “请相信我,我们是有感情的!我决计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若我有任何于你不利的歪念、邪念,我情愿遭天打五雷轰。”成理君郑重其事地起了誓。 “我想相信你,可是……”赵行曼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把那些成理君期望的建议,就是压着,任成理君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 成理君一急,便说,“咱们是有过换命交情的,你难道忘记了,当年戴先生说你有通共之嫌,我都始终坚信你的清白与无辜,替你圆场。那时,我都不曾出卖过你?难道现在,我还会害你吗?” 赵行曼当即就驳了成理君的面子,“老成,我看你越混越回去了,你几时学得那么无赖,跟我讨起人情债来了?是不是这些日子汉奸当的,把礼仪廉耻全都给忘了?我看之前戴先生对你的那些惩罚不算重,太轻了!” 话是这么说,但主意还是给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办法其实人人都想得到,操作起来也简单:余玠不是你河内刺汪的助手吗?你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藉口你的生日,你发出个酒宴邀请,你看他来不来? 第152页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就这么容易? 试试看吧! 那好,依样画葫芦吧! 余玠就死了! 余玠之死,罗之江难辞其咎,他未尽到保护之责,宇多田和村上的责骂一句连着一句,搞得他是面色苍白,心惊胆跳,眼冒——鬼魂。 又见了血,还看到死人,这是何等的可怖,杀人现场总是血腥而恐怖。 “你必须为他的死负责,你怎么不去死?” 现场嘈杂的人声中,宇名田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到罗之江的耳鼓。老父骂他人伦尽失,丧心病狂;二姐的哭声又至,说他冷血无情;乌二临死之前,猛抓住他的手,放声恸哭不止,劝他要与人为善,少作一些孽,为子孙后代积点德;夏正帆的声音说该消停一会儿了。接着,他听到了引擎的轰鸣声。他幻想自己已葬身车轮下,终于得到了解脱。 罗之江脑中那根细如钨丝的弦,在闪过耀眼的光芒之后,忽地断了。他笑容诡异,走到宇多田和村上身后,掏枪就射,宇多田和村上齐齐倒地不起,随后他也倒地不起——几名日本宪兵在第一时间就开枪作了还击。 宇多田头部中弹,当场就死了,面带微笑,死得一点都不痛苦。村上未死,就痛苦了。罗之江倒地瞬间,照他右大腿根开了一枪。 惊魂甫定,村上忍住疼痛,在两名宪兵的扶持下,拖着鲜血咕咕而流的伤腿,起了身。看看离他最近的宇多田,又看看离他稍远的罗之江,两个人都死了,死得很惨!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没人能回答得了他的问题。 余玠死了,宇多田死了,罗之江死了,李逸群笑了。 是幸灾乐祸地在笑,他甚至毫不掩饰地把这种喜悦传递给了钱蕴盛。 听到余玠死讯之前,李逸群其实很不高兴,甚至还很沮丧:清乡进行得不顺利,他的麻烦可不小。当着钱蕴盛的面,他毫不避讳地以极度悲观的口吻说,“新四军是肯定消灭不掉的。你信不信,再过不上几年,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华中,都会是他们的。到那个时候,日本人、国民党、我们……通通都要靠边站。” 这不是牢骚话,而是他与钱蕴盛在进行的密谈。 从前,两人在一起,不是谈怎么吃喝玩乐,就是谈论别人的是非,再就是交换各自听到的秘密。当然,交流是谨慎的、保守的,谁也不会推心置腹。 最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从前的不愉快,在频频的交往接触中,抹平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亲近——因为是揭人的短嘛,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过瘾,就是这样的。 进而,就有了密谈。 每到密谈时,两人会避开左右的人,关上门,喝着李逸群特地从家中带来的、热气腾腾的茶水,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知道的知心话、隐秘话。这样的谈话,因最近救国军进剿新四军的一系列失利,而变得多了起来。 分析失利的原因,李逸群归咎于自身情报工作太失败,也归咎于中共情报工作太成功,看似说的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与中共之间进行的情报战,汪记情报机关一直都处于下风,就是日方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结失利的经验,钱蕴盛指出:我方将士不用命,友邦与我方配合欠佳,人民不支持我方,我方贪污盛行…… 各说各话,这就是密谈的形式、内容——谁也不敢掏心窝子——谁知道,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心无大错。 本来呢,说上几句,就该马上转话题,但这天李逸群心绪不宁,烦躁不安,眼前老是晃动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一忽儿出现在他对面的墙上,一忽儿又跑到了天棚上,再一忽儿就在他的眼前。 真是见鬼! 那句悲观至极,甚至还很犯忌讳的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嘘,这话可别乱说……”钱蕴盛立起耳朵听了听屋外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说个犯忌讳的话,只要他们不在我们的地盘上捣乱,能让我在日本人和汪主席那里有个交代,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对,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共处,和他们谈谈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李逸群不自觉地调高了嗓门,“他们要枪要炮,给他们就是……”总算还自觉,自己把尾音吞了。 这话,钱蕴盛只敢听听,不敢接茬,埋下头,自顾自地去看起了手中的玻璃茶杯。隔着透明的玻璃杯,茶是上等的坦洋工夫茶,乌红色的叶片细长匀整,在水中裊裊伸张、荡漾,心里却翻腾了起来。仿佛他喝着的不是茶,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这一错觉不打紧,手一颤,茶杯侧翻,茶汁全洒了出来,顺着长长的裤腿,淌到了地板上。 “你这是怎么了?”李逸群的眉头轻皱,“有什么心事吗?” “啊?!” 钱蕴盛一回过神,忙不迭地放下水杯,跑了出去,不到片刻,又回来了,裤子尚未换,裤腿依旧是湿嗒嗒的一片——李逸群接了个电话,立即把钱蕴盛叫回来了——余玠死了! 钱蕴盛一时未反应过来,反问道,“谁?”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这可不好啊!”李逸群奇怪地看了钱蕴盛一眼,“那个会破译密电文的傢伙,上次就是他挑拨离间,导致了我们之间的误会……”明明是他主使的事情,他却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第153页 钱蕴盛恍然大悟,“哦!是他啊……” 与他有何关系?莫名其妙,钱蕴盛扭头走到隔壁,继续换裤子去了。 关系大了哉,李逸群如是说。 确实很大: 余玠一死,尚在软禁之中的沈正醇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很有点畏罪潜逃的意思在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是漏出了一丝风——清乡的铁壁合围,不也没奏效吗? 走了沈正醇,还有成理君,此事与他难逃干系:具体实施刺杀的人,是成理君的老部下。 内中的关联并不复杂,还很简单,简单到李逸群一眼就可以看出个中的微妙之处。余玠死了,若就死一个人,这事还没什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官场上混的人,谁都会干这事——对付日本人一样的,同样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虽然日本人只学了点皮毛,但人情世故还算相通的。 暗杀的关键在成理君,生日宴是他开的,人是他请的,要说与他没关系,这话只能骗三岁的小孩。 成理君哪会坐以待毙,为了保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出卖人嘛,他又不是第一次干了,早在实施刺杀余玠一事时,他就想好了退路,把责任往赵行曼身上推。实质上,他这样做,是得到了戴笠透过某个渠道传达来的授意,赵行曼的身份不简单,不单单是他推测的那样是苏俄的情报人员,其人还有另一重身份——中共。 一个地下工作者再无所不能,也会失误。谢振华也是人,也会糊涂,也会犯错误,而且地下工作者一犯起错误来,就必然是巨大的,惊人的——小的也会变成大的。 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之时,谢振华有了恐惧之意。 恐惧像四十度的高热自胸间生发,传遍周身,令谢振华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他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就像绳索一样,死死地困住了他,把他五花大绑,不能动弹分毫。 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谢振华从床上起了身,跛着脚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他还能下床走动。 也许是,他在思考合作—— 成理君这么认为的,谢振华如此被“困兽”,这此情此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在落水之初,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同情加上自怜自嘆,他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谢振华的请求,开窗透气,看谢振华不良于行,他没多想,也不想多想,就开了窗。 只见眼前的身影一晃,就掉了出去,拉都拉不住——谢振华跳楼了。 成理君的结论是分析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但这分析不乏一定道理,李逸群自己也觉得,身边的人虽然心眼多,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只会打小算盘,属于清汤寡水,一眼就能看见底,唯有夏正帆,他们是如此相熟,他还是看不透他,加上这么一说,他有点被点醒了似的。 这天下午,夏正帆刚午休过,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间或地插进了一个脚步声。脚步声在他门前停落下来,却没有敲门声,只有窣磕的声音,像蛇游走一样,隔着门清晰地传入了他的房间。夏正帆见是一张纸,过去拾起来看,是陌生的笔迹。仅看了一眼,他就感到像被抽了一鞭,想冲出门去,把那个人给叫住。但走到门口,他想了想又止住了,再次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他又感到被抽了一鞭,于是冲到窗前,隔着满是小孔的窗帘向外张望了一眼——是她! 他很想张口叫住她,但终究没这么做,那些不该在他家附近出现的人,明显比几日前多了一些,但这于她无干碍。路,她照样走,走得匆忙,但不慌乱,仿佛她仅是路过而已…… 眨眼间,她的身影消失了。 留给夏正帆的,不是惆怅,而是一脸的严峻,他将纸条丢入了壁炉里,纸条很快就燃了起来,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他俯身拿起通条,搅散了那堆灰烬,起身时,微笑挂在了他的脸上——敲门声响起了…… 只一声过后,门就被在外的人粗暴地撞开了,有人沖了进来。 夏正帆厉声说道,“出去!” 那些人仿佛未听懂,依旧向夏正帆走了过来,并很快把他围了起来。 “跟我们走!”为首的说,“请跟我们走!” “好吧!” 就一起走了。 夏正帆一出家门,就不再是被请着走,而是被拖着走——沉重的脚镣手铐,对于身体虚弱的他来说,是个不轻的负累。 一走就走进了七十六号,故地重游,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之前,没人敢把夏正帆怎么样,但这次不同:先前的斯文有礼,一点都没有了,取代的是严刑拷打,从前的客气礼貌,变成了谩骂恐吓。 是翻脸不认人吗? 李逸群的说法是,若夏正帆真是重庆分子,他绝不会动夏正帆一根手指头,但对中共地下党,他没必要那么客气。在他们这个世界里,中共地下党是异类,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没有污点的人,是不能叫人放心的,那会让他自惭形秽。后一个说法,他没能说出口?在心里说了。 审问肯定是没结果的,夏正帆的表现,也充分地说明他是个中共地下党无疑——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中共地下党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夏正帆的嘴不仅是贴了封条,还浇注了铁水,很是紧密严实,即使受的刑很残酷,都始终未吭一声,实在扛不过之时,夏正帆就闭上眼,然后昏死过去。 第154页 昏迷之中,可以听到类似梦呓——这类停留在李逸群的想像中的情形,是一种奢望。即使是昏死过去的夏正帆,也是紧咬牙关——口冒鲜血——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审问到这个地步,就再无任何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有人提议,给夏正帆发一张通往黄泉的船票,马上就有人附议,周明海如斯,钱蕴盛如斯,还有岩井也如斯,还有很多人如斯,都觉得夏正帆没有再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夏正帆的死是必要的,周明海可以对一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人有所交代了;钱蕴盛的态度无疑是暧昧的,大义灭亲让他博得了一致的掌声,应有的哀伤、尴尬并未出现在他的脸上,仿佛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不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弟,而是一个陌生人;岩井其实并不希望夏正帆死,虽然他一度在决定夏正帆的生死与否的问题上选择了投贊同票,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想法,他想的是,如果让夏正帆活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夏正帆是个编假情报的高手——用来反作用于中共,然这仅仅是个选择而已,要夏正帆死,自然有让夏正帆必死的道理…… 夏正帆神秘地…… 关于夏正帆的最终去向,很是扑朔迷离—— 在这个冬天,汪记大员们谈论最多的是那个带走夏正帆的人,都说他有点神秘,李逸群关于为何放走夏正帆的说法令人不置信,似乎仅是他神秘的一部分。 这个“他”其实是个女人。 这也是她神秘的一部分。 只有少数几个知情人,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很神秘,说穿了,一点都不神秘,如果这些大员们有幸见到她的面,就会发现那层神秘的面纱薄得跟一张纸一样,轻轻地一戳就破。 她姓雷名琬,却又不姓雷,和所有秘密世界的人一样,雷不是她的本姓,就像逢场作戏时,戴在脸上的面具一样。她,还有另外好几个称呼,李夫人的堂妹,黄松鹤的夫人。是了,这个女人出现当时,还给李逸群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那笔失踪已久的钱有下落了。作为交换,李逸群要把夏正帆交给她,至于她为何要这样做,她解释说,是夏正帆指使乌二杀死了她丈夫。 空口无凭,证据是有的,她拿出相关的证据,严格说来,算不得太过硬的证据,甚至还有些牵强,仅仅是一些捉风捕影的内容。 按说,不能置信的东西,是说服不了人的,但就把李逸群说动了,如何说动的,那就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了,一个之后让李逸群死得不明不白的秘密。 黄夫人走时,带走了夏正帆! 这是李逸群的秘书在一次醉酒后说出来的,怎么带走的,他其实也没看见。 令人奇怪的是,出了夏正帆这种中共的间谍,日本人的反应平淡得出奇。实质上,哪会没反应呢?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但有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夏正帆消失了,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影子也消失了,所有知情者晓得的那个影子消失了。 但影子又出现了—— 快一年后,在秋冬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 村上的家中,从下午四点开始的酒宴,还在进行当中。 酒,是甜美可口的清酒,性子不烈,后劲却足。携着酒意,村上这个好主人,不仅劝醉了客人,也让自己尽了兴,以至于说话颠三倒四、走路东倒两歪,乃至于放浪形骸,一把抱住送上最后一道菜、也是最后才出场的那个侍女,向李逸群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年轻得令人皱眉——恐怕未成年吧!李逸群心想。明知道村上说的是假话,但他非常知趣地不去揭穿村上,村上说是就是。 “夫人”从托盘里端出一碟牛肉,放在李逸群面前,“请用!” 一口中文流利得不像话,李逸群再次皱起了眉,这一天,同一个动作,他自己都记不起有多少次了,但又不好驳夫人的面子,“村上先生怎么没有?”显然,摆在面前的牛肉只有一碟,他是独一份,这给人一种阴谋的感觉,老祖宗的智慧,再次提醒了他本质上应该是个中国人——宴无好宴,鸿门宴知道不——牛肉有问题,绝对,绝对是有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李逸群的眼前晃动着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很熟悉,仅仅是影子,没有具体的身量,更无具体的形象,反正就是那么熟悉,让他努力地想去驱赶那个影子,甩沉重的脑袋是不行的,要挥手才管用。 很好,影子走了。 牛肉是吃不吃,李逸群看了看村上,又看了看秘书,还有另外一个作陪的人,那也是他的冤家对头啊,周明海豢养的打手。厉害是厉害,但不足为患,这人的心机和城府都比不上从前的那个夏正帆。 奇怪了,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名字—— “夫人”走了,又来了,再来时,托盘里装了三碟牛肉。 看到自己面前的,再看看托盘里的,李逸群狐疑,“怎么分几次端出来?” “哈……”村上放声爽朗一笑,“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待客之道,奇数为尊敬,偶数就不尊敬了。”村上抓起一块李逸群面前的牛肉,塞入嘴中,咀嚼了一阵,咽下肚,浮出一副受用的表情,“很香的!这是来自神户的牛肉,现在可不好搞来啊!” 第155页 “哦……”李逸群疑虑顿消,所谓奇偶数的待客之道,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夏正帆以前提到过,他妈的见鬼,怎么又想起了他,“那我就不客气了!” “还等什么?开动!”村上大大咧咧地从“夫人”的托盘中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牛肉,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就算要死,也不当饿死鬼!李逸群想。 就吃了! 夜更深。 李逸群在酩酊之中,被卫兵扶持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村上的家。 走过长长的花影扶疏,微凉的夜风,迎面拂过,李逸群又有了呕吐的想法,但他不能吐,一个晚上,他就只吃了一块牛肉意思一下,别的东西,他是一点未碰。要知道,在村上家,他喝酒吃肉,已经很破例了,上一次破例的时候,又是在哪呢?那或许有些久远的记忆,总是爱跟他过不去。 是了,那是在夏正帆家,喝过一碗茶,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不怕他呢? 为什么呢? 他们是朋友吗?不是的,是敌人,可为什么就那么信任他呢? 连道几声奇怪之后,他才发现,他面临了一个遗憾,那能让他放心的人,已然不在了。老婆难道不可以放心吗?还是天天睡在身侧的人呢! 不,不,不可信任,老婆也不是那么贴心的,特别是最近的这一年来,天天对镜贴黄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别人看的。这样的老婆,怎么能叫人放心? 放心不了。 如是想来,心里还是蛮苦的,那种噁心感,说来就来…… 刚回到家,他还是很晕,显然在村上花呒那点杰作,不是他要清理出身体的全部,他还要继续做清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日本人是惯于做这种事的——他要小心再小心。 找泻药,找人中黄(灵感来自郭汜妻粪汁解毒),要上吐下泻,双管齐下才会顶用。前者好找,香灰一把,放碗里兑了,保管清空肠,人中黄是催吐良方,可不是家常必备的,上中药铺里去抓吧,很不保险的,就在家解决吧! 一切准备齐备,要自救的当口,钱蕴盛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来得是张皇失措,实际上只是有点紧张,刚镇静下来,他就说,“老兄该小心了,日本人正计划要暗算您。” 于此,李逸群只能以几声哐当来回答,他丢掉了手中那碗香灰水,扔掉那份精心炮制出来的人中黄。都没用了,他大致猜到了那暗算是何种暗算:牛肉! 是不是,要以观后效,事实上,等起效之时,就由不得他了。 钱蕴盛走后的第四个小时,效来了,说业障也可以——信不信因果报应?他现在信了——曾发生在乌二身上出现的症状,一一应在了他的身上,发高烧,上吐下泻,腹痛如绞,肚子在不断地膨胀着,最后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肚子都还大…… 请医生来,谁都不知道那是何种病因,病是未知的,但后来的遭遇是已知的,那夜与李逸群接触过的两名医生,一律下了狱。就连在李逸群病中探视的那位日军少将都莫名其妙地丢了官,从将官到佐官,又从佐官到尉官。 李逸群最后的结果,据说,比乌二好不了哪去,若说乌二死后瘦小得像个猿猴,李逸群就更瘦小了,像个金丝猴?这个比喻或许是有些不太恰当,但一个生前身高为一米七多的男子?死后身长不到一米三—— 这毒药很厉害,是否是? 就是! 也有人说,李逸群其实是被吓死的,依据是李逸群死前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如下几个词: 影子……雕鹰……夏正帆。 熟知内情的人说,李逸群念叨的都是一个人。 所以说,李逸群一死,这世上就再无人知道夏正帆的去处。 这话,对,也不对。如果把黄夫人算上,还是有人知道夏正帆去处的,问题就是,黄夫人在带走夏正帆的那天,却失踪了。从此后,音讯杳无。 “影子”似乎只是个传说。 第二十八章 尘埃落定 沈正醇走出那道电网密布的高墙时,显得很老,皱纹满脸,背佝偻,岁月带给他的礼物不仅是苍老,还有病痛缠身。曾经矫健的身姿、轻盈的步伐,都成了昨日的记忆,今日的他,迎风颤巍、步履蹒跚——老了。 不仅身体老了,记忆中的世界也老了,视野内的世界却是新的、陌生的,甚至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危险: 过马路,他有被车撞到的危险;上公车,他有被挤到的危险;爬楼梯,他有摔倒的危险;进澡堂,他有滑倒的危险;进戏院,他有随时晕厥过去的危险…… 真老了。 若哪一天,一觉就睡了过天,那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说真的,对于一个在高墙大院内生活了整整27年的人来说,外面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真的很不适应,何况是住在远离故乡的北京。 人老了,活动范围少了,闲得没事,就爱回忆,时而是年轻时的事情,时而近年的经历,东一块,西一块,杂乱无章: 入监那年是在1949年初,那时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作为国军中将情报参谋,他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战俘,也是在那一年,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国大陆存在了22年的国民党政权,在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轰然倒台,一个新的国家成立了。 第156页 再往后,外面的变化,他就只能通过广播和报纸来了解,那口头上的东西和字面上的东西,都没有他在外间看到的、听到的来得真切。 对自由的渴望,伴随了他整整27年,妻离子散,天伦永隔,那是一种无尽的心痛。这一切都是缘于他那段当过军统特务的历史,让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避不开冲击,反覆地写交代材料,反覆地坦白罪恶:举凡他做过的他都认了。唯有一件事,那是在1967年,一个专案组进驻抚顺战犯管理所,要他交代向日伪特务出卖几名中共地下党的罪行,他就坚持不认了。 没做过! 就是没做过! 下场是可想而知的,戴卨帽子、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飞机……种种精神上及肉体上的折磨都受过了,他都始终未改口。 他真的感觉很冤! 一次寻思不开,他上了吊,被人发现得及时,还没到阎王爷跟前签到,就被拉了回来。讽刺的是,救他的人不是医生,而是那几名专案组成员……说真的,刚张开眼那会儿,他真的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对他的审查结束了;悲的是,他还得继续待在监狱里。 用九年的时间来想一件事,会是什么滋味,沈正醇最清楚。 这还不算完,出了监,他还得继续想。 带着伤痛的冥思苦想,註定会撕裂一道道伤疤,与沈正醇所想要的真相,距离是越来越远,唯有当年的知情者,才知道实情。 沈正醇去找了第一个知情者钱蕴盛,运气还不坏,一找就见到了。但情况却不乐观,十年政治运动,让这位起义将军,变得十分沉默寡言,问十句能答一言半句,就已经很好了。 为此,沈正醇一针见血指出:那是你的亲表弟,不是我的表弟,你愿意他就那样离奇地……失踪还是死亡?哪个词,他还真不知道,专案组成员没跟他提到过夏正帆的名字…… 夏正帆不是我表弟! 钱蕴盛的这句话,让沈正醇窒息,让他眼前一黑,让他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等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决然说,“这不可能!” 钱蕴盛坦然说,“是真的,他不是我的表弟,名义上是,血缘上没一点关系。当年,我把他从戴笠手里救出来,是受人之託。” 沈正醇追问,“谁?” “这还重要吗?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或许,你该问你的记忆,要不就是你那些特务处北平站同事,藉助一下他的记忆。”钱蕴盛暗示道。 “我该问谁?” 特务处北平站的老人还在世的,除了赵行曼,就是成理君,一个留在大陆,一个去了台湾。 “我什么都没说!”钱蕴盛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指了指墙上的地图上那个地名,“尘归尘,土归土,事情的本源,该有个结果了。” 第二个知情者是赵行曼,沈正醇找起来就费力了。赵行曼的遭遇,比之他就差得远了,建国初期,捲入一桩冤案,几进几出监狱,至今都还不是自由身——上海郊外修地球的农民中,有这么一号人。两人见面,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不是变得清晰了起来,而是更混乱了——互相一问才知,都不知道夏正帆的下落。 “钱蕴盛说,他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才认识了夏正帆,这件事,你怎么看?” “你都知道了?”赵行曼愣怔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你和我一起去见夏正帆的那个晚上?” “记得……” 沈正醇埋头深思,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从那个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的事说起: 1934年,杭训班的部分学员,参加过四·一大会后,发生了一次叛逃事件。起因则是,这些学员突然间明白向己加入了什么样的组织,并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特务后一下子都不干了。都是些曾在街头闹过学生运动的健将,有文化,有见识,有胆量。特别是胆量,促使了他们集体叛逃。那是一次失败的叛逃,一开始就有人告密,一个都没跑掉,多数人受到了严惩,蹲监,乃至失去生命;只有几个人侥幸无事。这种事,在之前的各期训练班都存在,并不是个案,我作为当时的教导处处长,也就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突然有一天,我和夏正帆有了联繫,夏正帆是叛逃事件的参与者之一,更是领头者,奇怪的是,他不但没丢性命,也未被关监,只是被软禁了。原因是因钱蕴盛而起,钱蕴盛出一个全驳壳枪洼队的人马,与戴笠作交易,说要他的表弟,戴笠欣然同意了交易。放人,是我亲自去放的,夏正帆可以获得自由了,却不走了…… 夏正帆态度的转变,就与赵行曼有关了: 早在夏正帆归国之前,他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受共产国际情报机构的派遣,打入岩井公馆。也许是造化作弄人,他又受岩井的指派,打入了国民党特务处杭州训练班二期。也许是那个时候夏正帆年轻气盛,遇事不冷静,头脑一发热,就参与到了叛逃事件中了,我当时任杭训班外文教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获悉夏正帆的真实身份,就赶紧与组织上联繫,设法营救,这就有了后来钱蕴盛出面一事…… 第157页 沈正醇的年纪虽大,思维却依旧敏捷,“请等一等,你说是偶然的机会,才得知夏正帆的真实身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偶然,是不是另有他人……” “这个,恐怕我就不能再说了,你知道我们的纪律,不该说的不说,请原谅。”赵行曼闪烁其词。 听是婉转的拒绝,值得人玩味,沈正醇是干过特务的人,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瞭然道,“我想我知道得够多了!”他觉得自己该猜到那个导致偶然的人是谁了,也是他打算找的第三位知情者雷琬。 最不容易找到,且可能性最小的,便是这第三位知情者,她是失踪者。 失踪意味着什么,是生死未卜。 就算是活着,茫茫人海中,又该上何处去找这么一个人,在大陆肯定不好找,以沈正醇的身份,别人肯定拿有色眼光看他,别到时候被误解成有不轨之心,他这剩下不多的时日期就全完了,若再要他回到那四方之地,他情愿去死。在呢?不好找,原因如上。若是死了,就只有一个结果,夏正帆的去向就永远是一个谜了……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将雷琬视作知情者。 带着失望的心情,他回到了北京,做起了任何一个老年人都会做的事——回忆。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窗外的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车轮带着沈正醇走进了1986年,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头,一部名叫《血战台儿庄》的电影,第一次将国民党军正面抗战的事迹搬上了银幕,也让沈正醇自1949年以后,头一次走进了电影院。 他激动、他颤抖、他笑、他哭、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以至于他走出电影院,逢人就讲:共产党胸襟博大,了不起!能公正地看待历史,了不起! 这样的话,他一直说到回家,也引发了号啕大哭,哭他死去的亲人,也哭他自己,哭得比听到抗战胜利还高兴且伤心…… 哭过一场,心底的那个疑问再次被勾起了,夏正帆在何处? 带着这个疑问,他去找了钱蕴盛,冀望对方能给一个解答,这次钱蕴盛爽快地说——他不知道!还是这句不着调的话,他可不答应了,轰着钱蕴盛拄着拐杖和他一起去了电影院,再看了一次同样的电影。 出了电影院,泪流满面的钱蕴盛,对同样泪眼婆娑的沈正醇说:想知道他的下落,你其实可以去他的老家问问。 “我去过了,那里没人知道。”沈正醇答。 “那我也没办法了。” 钱蕴盛两手一摊,差点就丢了拐杖,一个趔趄之下,还是沈正醇扶住了他。 “你为何就不告诉我她的下落呢?”这话是沈正醇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只是欠缺一个时机而已。 钱蕴盛如被鞭抽一样,变了脸色,“谁?” 沈正醇嘆了口气,“还能是谁,雷琬,老赵多次和我在信中交换过看法,当年,若没有人帮忙,她是从李逸群手里要不出人的。” “唉!”钱蕴盛惆怅道,“她去了那边……你怎么找她?写信,打电话?就两岸现在这种敌对状态,你这不是害她吗!” “我知道了……” “那么,她?” “我还是起义前,与中共接洽代表谈判时,才匆匆见过她一面,并未与她交谈过,但我可以肯定她去了那边……走吧,去我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东西是一本发黄的杂志,年份虽久,但保存还算完好,发刊日期为1976年,也就是沈正醇走出战犯管埋所的那年。杂志封面上的人很像雷琬,但名字却不是,看杂志上的介绍,却叫关雎。 这是同一个人吗? “你啊,从前当特务的那份机灵劲到哪去了。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吗?”钱蕴盛见沈正醇还不明白,念了一句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么一说,沈正醇就懂了,确认了下来,“是她!” 懂了又如何?确认又如何? 依旧是无解之题,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答案,而在此之前,只有等! 又过了一年,钱蕴盛等不钊那个结果,就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临终前,他嘱託家人转告沈正醇,如有一天知道了夏正帆的下落,一定要去他的墓前知会一声,切!切!切! 嘱託很重,对一个半截入上的人来说,确实很沉重,沉重得沈正醇不堪重负——钱蕴盛去世后不久,沈正醇大病一场,差一点就跟随钱蕴盛的步伐去了。在所有人,都认为沈正酵过不了那个冬天时,他却创造了奇蹟,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年后,居然挺过来了。 等待还在继续中。 他未必等得起,但他还是要等。年轻的时候是在和时间赛跑,老了却是在和时间进行赌博,虽然很大可能他会输,但他还是赌了。 很快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的那天。 一大早,沈正醇听到了喜鹊在叫,民间的说法是,这是在报喜,他信这个,也坚信会有喜。 喜从何来? 雷琬将到来。 55年前的这天,他被夏正帆送出上海,逃过了日伪特务的追捕。而55年后,他将等来夏正帆的消息,喜鹊鸣,好事登门嘛! 第158页 然而,雷琬的到来,带未的却不是喜汛,而是一个迟到了55年的噩耗—— 我带走他之前,他就被李逸群下了毒……你肯定会问我是什么毒,虎烈拉,你知道吗?估计你不太可能知道……但他知道,从他被李逸群释放的当时,他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仅仅48个小时后,我就看他因脱水而亡。知道李逸群是怎么死的吗?有人说是周明海使了反间计;有人说是因李逸群尾大不掉,权势熏天,越来越不听日本人的招呼;也有人说是因为李逸群捞钱过多,触怒了日本人……呵呵!(伴随着咳嗽)算是个原因吧,但这些都少不了他的布局,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落子之前,就预见到了最后的结果……可惜的是,他没预见到这一天,但他用他的生命来完成了这件事,就在他的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履行着职责,他是一名真正的死间……你或许很奇怪,你明明用匿名电报给他发出了警示,让他尽快脱身,他却置之不理。这或许是你最想问的吧?事实是,他没接到你的警示,从来没有!我知道你又有疑问了,这你得去问你那死去的外甥女,她为何要扣着电文不转。我知道你肯定会马上反驳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可这事,它就发生了!你怎么不想想,她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对了?你肯定会拿她的託辞告诉我,是她捡来的……不,事情不是那么回事!那根本就是她的孩子,是她和徐克祥的孩子。很不幸的是,那个孩子被戴笠扣作了人质……(长时间的咳嗽)那个孩子叫虎儿对不对? 事情竟然牵涉到自己的外甥女,这让他感觉荒谬、不解、惊异、疑惑,但它偏偏就是真的——雷琬是很仔细的人,她带来了军统局(军情局)整理的历史档案上有这么一笔记载: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十日,兹令,着将本局情报人员丁氏(雪娥)及徐氏(克祥)之子徐沪生异地寄养。 说是异地寄养,其实就是人质,这样的事确实只有戴笠会干。沪(虎)生。 随之,沈正醉的疑问也提了出来:戴笠既已知我发了这份电文,为何不动我? “人的善念恶念,其实就在一瞬间。丁雪娥是没有翻然悔悟的觉悟的,但有一个人有,那就是徐克祥。他在错手杀死丁雪娥后,找到了我……不过,晚了!”雷琬掩面哭泣。 “是我害了他!”沈正醇老泪纵横,“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一个月后,苏州郊外的一座无名墓,被掘开了,内中装有骨殖的陶罐,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庄重地装入一个紫檀木做的小棺中,然后装车,被送进了烈士陵园,重新安葬。 在死者的入殓仪式上,有人念起了悼文: ……薛天仁同志,系我党隐蔽战线上的一名忠诚的情报战士,在那场中华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求尊严的神圣抗战中,他为了争取民族解放,为民族求生存、求发展…… 悼文有些长,沈正醇凝神静气在听,听得很认真,他想把每一个字都印进脑子里。这个地方,在他的有生之年,再来的机会,可能就越来越少了。 有些话,他要悄悄地对夏正帆说,不,是薛天仁: 夜幕之下,影子稍纵即逝。 天空之上,英雄无名永生。 …… 无名英雄永垂不朽! 附录 1937年~1945年,法币每年发行额 年/月亿 1937年6月14.07 1938年12月23.05 1939年12月42.87 1940年12月78.74 1941年12月151.38 1942年12月343.60 1943年12月753.79 1944年12月1894.61 1945年12月10319.00 上海城市街道今昔地名对照 (前为老地名,后为今地名) 极司非而路jessfield road——万航渡路 忆定盘路edinburgh road——江苏路 康脑脱路(西段)connaught road——康定路 大西路great western road——延安西路 愚园路yu yuen road——同名 地丰路tifong road——乌鲁木齐北路 戈登路gordon road——江宁路 静安寺路bubbling well road西端——同名 北四川路szechuen road(north)北段——四川北路 齐物浦路chemulpo road——江浦路 海宁路haining road——同名 慕尔鸣路moulmein road——茂名北路 霞飞路route avenue joffre——淮海中路 巨籁达路route ratard——巨鹿路 辣厄尔路routeguerre rue de——永安路 薛立华路route stanis chevalier——建国中路 杜美路route doumer——东湖路 拉都路route tenant de tour——襄阳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