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尸人》 第一章 “细那康子们,吃饭了,呜嘞呜嘞呜嘞~” 系着围裙的崔桂英左手端碗,右手握勺,边呼喊边敲打着粥缸边缘。 坐在旁边正给水烟袋装烟叶的李维汉一脚踢在女人大腚上,没好气地骂道: “脑子进水了你,唤猪崽呢?” 崔桂英瞪了一眼自家男人,将一叠碗重重放在他面前,啐骂道: “呸,猪可没他们闹腾更没他们能吃!” 呼唤声下,一群孩子从门外跑了进来,其中七个男娃四个女娃,年纪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三岁。 李维汉两口子育有四子一女,子女们长大后就分家过了,平日里也就住得近的老大家会把一对三岁的双胞胎搁这边养着。 可等暑假一到,也不晓得是图方便还是觉得爹妈的便宜自己没占到就是吃亏,总之,大家都把自家孩子给送了过来。 你收了老大家的,其他家的也就不好意思不收,这一下子就把家里弄得跟办了学堂似的。 这儿孙满堂的甜蜜,两口子还没来得及品砸出味儿来,可家里的米缸眼瞅着就要掏见底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包括女娃娃在内,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贼能吃,那肚皮个个都跟无底洞似的,崔桂英家开饭主食都得用缸来盛,而且一缸还不够,灶上还温着一锅。 两口子虽说早已孙辈成群,可年纪并不算大,且按当下农村规矩,除非你生病卧床失去劳动能力,否则只要你还有力气下田,无论多老,也没资格享受来自儿女的餐饭供奉。 “别抢,别抢,饿死鬼投胎啊都是,都给我排队!” 孩子们拿着碗来接,崔桂英负责打粥。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他身穿牛仔吊带裤,脚上是时兴凉鞋,皮肤白嫩,面带腼腆。 和周围兄弟姐妹们那种玩得脏兮兮鼻涕吸溜吸溜的模样,有些格格不入。 “小远侯,来,给你放这里吃。” “谢谢奶奶。” 崔桂英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他是这一大帮亲孙子孙女里头,唯一一个外孙,不过现在也不算了。 孩子叫李追远,孩他妈是崔桂英的小女儿,是思源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小女儿考入了京里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也是自己谈的对象,结婚前带回家里了一趟,是个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城里人。 具体模样记不清了,因为那天崔桂英两口子在姑爷面前拘谨得紧,不太好意思细看。 后来闺女怀了,生了个儿子,路途遥远工作又忙,就一直没回过家,但闺女自打毕业工作后,每个月就没断过给爹娘寄钱。 婚前寄来的钱,李维汉两口子都存着,四个儿子娶亲他们硬是咬牙顶着没动那一分,等闺女那次带姑爷回家时,李维汉一把推回去姑爷递过来的彩礼钱,还把闺女寄来的钱加上返了回去。 本想再硬气点,家里额外给添些,可四个儿子结婚在前,任两口子再使劲勒裤腰带也是榨不出油水儿来了。 这事儿,一直让两口子心里有愧,闺女给的钱再还给闺女,等于嫁闺女时这当爹妈的啥也没出,真跌挂子。 至于闺女婚后每个月寄来的钱,两口子也是都存着,儿子们被自家媳妇撺掇过来以各种理由想打这笔钱主意,都被李维汉指着鼻子骂了回去。 半月前,闺女托一个穿军装的把儿子送了过来,带了一封信和一笔钱,信中说她离婚了,工作上近期有所变动,只能将儿子暂时托付给爹妈带一段时间。 闺女信里还说,离婚后她把孩子姓改成跟她姓,这外孙一下子也变成了亲孙。 来到农村后,李追远不仅没丝毫不适应,反而很快就融入了,整天跟着几个兄弟村头村尾玩得不亦乐乎。 这顿主食是红薯粥,吃起来带着甜味,但不扛饱,消化快,哪怕几大碗下去撑得肚皮滚圆,撒欢出去跑一会儿,马上就又觉得饿了。 而且红薯粥和红薯条这种东西,吃多吃久了,真的会把胃吃伤,不饿的时候看见它们胃里就开始冒酸水儿。 李追远倒是没吃腻,他挺享受这种“大食堂”的感觉,而且崔桂英做的各种咸菜咸酱也深得他喜爱。 “奶,今天怎么不去大胡子爷爷家吃席啊?” 开口问的是二伯家的儿子,小名叫虎子,今年九岁。 崔桂英拿筷尾敲了一下虎子的头,骂道:“死那康子,那是人家老娘走了才办的事,你想人家天天办席啊?” 虎子边捂着脑袋边说道:“为什么不可以,天天办多好啊。” “死那康子说的什么屁话,他家就算想办,可哪有这么多人够排着队天天死的。” “啪!”李维汉用筷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骂道:“你个大人跟细伢儿说的什么浑话。” 崔桂英也察觉自己失言了,倒是没反怼自己男人,而是用勺子挖出一块咸酱送到身边李追远粥碗里,酱里会放些花生碎以及一点肉丁,她刚那一勺里就有。 李追远用筷子划拉了几下,酱色淡开,粥上面飘浮出了白嫩的肉丁。 孩子们眼尖,且最是执着不患寡而患不均,虎子马上道:“奶,我也要肉,远子哥碗里的那种!” “奶,我也要。” “我也要。”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 “去去去!”崔桂英没好气地呵斥他们,“弟弟妹妹不懂事闹哄就算了,潘侯、雷侯、英侯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当哥哥姐姐的起什么哄,都给我懂点事,今儿这里吃的,都是拿人家小远侯妈给的钱买的,你们爹妈可一粒米没往奶这里交,还好意思跟人家抢着吃!” 潘子、雷子和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年纪小的则互相看看笑笑就过了这一茬。 奶不是没暗示过,他们也跟家里传达过,但爹妈都吩咐他们装傻。 这时,老三家的今年八岁的石头问道:“那小黄莺还在不在啊?” 崔桂英问道:“小黄莺是谁?” 虎子回答道:“奶,小黄莺就是昨儿个在大胡子家跳舞唱歌的那个,那歌唱得可好听了,那舞也跳得很好。” “是么。”崔桂英昨儿个在人家后厨帮忙洗碗,忙得脚不着地,可没闲工夫饭后去前头看白事班子表演。 她男人李维汉也没去,借口出船了,其实人在家,不去的原因是不好意思;毕竟已经让潘子雷子领着远子、虎子、石头五个孩子去吃席了,他这个大人再去吃相就难看了。 五个孩子不仅自己吃,还捎带拿了不少,尤其是那种饭桌上按人头分的硬菜;李追远学着哥哥们那样,在身前铺桌子的红塑料纸上撕扯下一块,拿来包吃食。 等回到家,再把它们分给没能去吃席的弟弟妹妹们,看着弟弟妹妹吃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个打胜仗回来的将军。 雷子说道:“唱歌是真好听,人也漂亮,她让我们大家喊她小黄莺。” 潘子点点头:“人可好了,人好看,衣服也好看,我以后就想娶她这样的。” 崔桂英低头问身边的李追远:“小远侯,是这样吗?” “昂。”李追远放下筷子,点头,“好看。” 农村的白事班子,讲究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走仪式时能披上道袍袈裟念经做法,仙风道骨、仪态端庄; 中午大席后还得组织场文艺表演,唱歌、跳舞、杂技、魔术什么的,能整的都得整上。 遇到家底殷实爱充面子的,还会请那些特定的白事班子办个晚间场,不过那种表演开始前大人们都会把孩子们赶回家睡觉。 小黄莺姓肖,本名肖黄英,艺名是小黄莺,年纪其实不小了,三十多岁,离过婚。 论这唱歌跳舞本事,其实都只是半吊子,但她会打扮,衣服也穿得大胆新潮,紧身黑色旗袍高高的开叉,露出那大片白腿,再加上亲切热情的场控…… 用村里女人最恶毒的谩骂同时也是最高的赞美来形容,就是——骚。 现如今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寥寥,经常拿板凳去挤着看还塞不进趟,因此,在流行的风还未大面积吹进的农村,小黄莺的“骚”对周遭农村姑娘媳妇们而言,就是降维打击。 不光是把老爷们儿的魂都给牵走了,连半大小子也被勾得五迷三道。 这时,堂屋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是邻居赵四美,和崔桂英算是有年头的“姊妹”了,家里孩子少时,俩人空了就爱坐坝上说是非。 “吃了没?”崔桂英问道,“来,加双筷子。” 赵四美忙摆手笑道:“哎哟,到谁家蹭饭也不好意思到你这儿来啊,瞧瞧,你这儿都喝稀的了。” “这粥喝得胃里舒坦,我就爱这口。来吧,给你盛一碗,米缸再怎么刮,还能缺了你这口吃的?” “好了好了,我可是吃过了。哎,你可知道刚刚白事班的头头儿带人去大胡子家去闹了,据说砸了东西差点干起来。” 崔桂英闻言,马上端起碗筷站起身,边往嘴里扒拉着粥边往门口凑:“咋的了?大胡子家钱没结清?” “倒不是演出费的事,是班子里有人丢了。” “啥,丢人了?”崔桂英嗦了嗦筷子,“丢谁了?” “一女的,身上窜骚屁儿的那个,昨儿个那屁股扭得哦,恨不得腚眼都漏出来。” “是小黄莺?”潘子问道。 其他孩子们也都竖起耳朵。 “好像就是她,就那个骚蹄子。”赵四美很是幸灾乐祸。 “人到底咋丢的,找着了没?”崔桂英问道。 “说是有人看到昨晚班子里那个骚蹄子跟着大胡子家小儿子钻河边小林子了,后来人就没回班子,班子这才上门去讨人呢。” “那大胡子家小子呢?” “他倒是在家,却说不知道,没有的事儿;但村里瞅见的人可不少,就是他和那浪蹄子钻的林子。” “那人呢?” “谁知道呢,就没了,人班子头头儿这次就是来要人的,可老胡子家咬死了说没见过人,还说是那骚蹄子自己尥蹶子跑路了。” “那怎办?” “老胡子家给班子头儿赔了一笔钱,不老少哩。” 崔桂英马上连拍赵四美胳膊,挑了挑眉:“有事儿!” 赵四美也马上回拍崔桂英胳膊,抬了抬下巴:“那可不!” 老胡子以前在镇上当过粮站副站长,那可是个肥缺儿,现在就算退休了,可除了小儿子游手好闲外,其他几个儿子可都在镇上有差事,在这村儿里,连村长家都不如他家威风。 所以,能让这老胡子愿意掏钱平事儿,里头必定有鬼! “这给了钱,那班子头头儿就走了?” “走啦。” “那人呢,不找啦?” “找个屁,人班子都拿上家伙事坐卡车去下一家赶场了。” “哎哟。”崔桂英摇摇头,“可千万别出事了。” “谁知道呢。” “人,可真假。” “可不。” 听到这里,虎子和石头忽然哭了起来: “呜呜呜!小黄莺啊,小黄莺!” “我的小黄莺,小黄莺不见了,呜呜!” 赵四美见状,差点把鼻涕泡给笑出来,指了指道:“瞧见没,你那俩孙儿,倒是个情犟种。” 崔桂英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有个孙女么,配一个?” “呵。”赵四美哼了一声,手指着李追远道,“要结亲家也不是不可以,得和你家小远侯配,让我家小娟侯也能跟着他进京享福去。” “去去去,别净想美事。” 李维汉已经吃好了,老娘们儿说是非他不感兴趣,也不方便插话,只是默默端起自己水烟袋,打开火柴盒里,里头却空了。 李追远放下筷子,跑去灶台后槽那儿将一盒火柴给李维汉拿过来。 李维汉没接,而是把烟锅挪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笑着抽出一根火柴,“嚓”“嚓”“嚓”,好不容易才将火刮出,忙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着,将火柴下移到烟锅上。 李维汉嘬了好几口,嘬出了烟,心满意足,一脸笑意。 当初,自家闺女也喜欢给自己点烟,还说长大了后要给自己买纸盒烟抽。 “呼。” 李追远把火柴吹熄,丢地上,用鞋底踩了好几遍。 潘子开口道:“爷,下午撑船去摘莲蓬呗?” 李维汉扫了一眼饭桌上的寡淡,点点头,道:“雷子一起,带上网,看能不能捞几条鱼上来让你奶做个汤。” 虎子和石头听到这话,忙把小黄莺给忘了,喊着:“爷,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其他这些小的,也跟着一起喊,生怕有好玩的事情会落了自己。 李维汉严肃地环视一周,骂道:“爷告诉你们,这河里可是有水猴子的,专拉人下水淹死做自己的替死鬼,这样他自个儿就能投胎去了。” 当即,孩子们害怕了,不敢言语。 石头有些不服气地问道:“凭啥哥哥们能去?” 潘子和雷子到底是大孩子,懂事了,会帮着爷爷吓唬弟弟妹妹: “哥哥我力气大,水猴子拉不住我。” “我游泳好,水猴儿追不上我。” 李追远没被吓到,他也想去,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低下头摸着小手,不时小眼偷看爷爷。 李维汉说道:“小远侯也去。” 虎子马上不忿道:“这不公平,远子哥也就比我大一岁。” 石头也帮腔道:“对,远哥力气还没我大呢,怎么和水猴儿打架!” 李维汉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圈,给出了一个十分合理连小孩子都信服的理由: “小远侯是外面回来的,我们本地水猴儿不认识他。” …… 村里房屋基本都依水而建,正门对路,后门向河。 洗菜洗衣时,只需提着东西出后门,再向下走几个青砖台阶,就能来到河边。 会过日子的,往往会在临自家这一段河边布个网,在网栏里养鸭养鹅。 老李家的船就拴后门柿子树上,李维汉解开绳子后先上船,用竹篙稳住船身。 潘子抱着鱼竿、雷子捧着渔网,相继跳上了船。 李追远背着个小竹篓,被李维汉伸手接到了船上。 “都坐好了,开船喽!” 伴随着水面上的竹篙反复变长变短,船也开始移动。 潘子和雷子早就习惯了,俩人都斜躺在船上很是悠哉,李追远则坐得端正笔直,看着河面上飘浮过去的水草和掠过的蜻蜓。 “给,远子。”潘子递过来一小把炒豆子。 他是老大家的,家离得近,平日里会抽空回家,在家里拿些零嘴,但被他妈叮嘱这些东西得藏着自个儿吃,可不能分出去。 反倒是李追远的母亲,托穿军装的送来李追远时还捎带了一大袋零食,饼干肉松水果罐头啥的,前天又邮来了一大包,都被崔桂英锁在柜子里每天定量分给所有孩子。 “谢谢潘子哥。” 李追远接了过来,放了一颗进嘴里,这豆本地叫“拳豆”,其实就是蚕豆,带壳加点香料再搁些盐煸炒后,嚼起来很香。 不过李追远并不喜欢吃它,太硬,咬不动,容易崩牙。 所以,在两个哥哥嘴里不断“嘎嘣嘎嘣”时,李追远就放了一颗在嘴里像含糖一样抿着。 “来一纵是千千幺哥,飘荡在路上;来一纵是千千幺哥,亮亮今晚要亮。” 潘子唱了起来。 “你唱得不对。”雷子笑道,“不是你这样唱的。” 潘子不屑道:“哼,你会唱,你唱啊!” 雷子嗫嚅了几下嘴唇,挠挠头:“我就只记得调子。” 撑船的李维汉问道:“唱的是什么东西,听不懂。” 潘子回答道:“爷,是昨儿个小黄莺唱的,叫越剧。” “越剧?”李维汉有些诧异,“刚唱的是越剧?” 雷子:“不是的,爷爷,是粤曲,广东香港那边的。” “哦,这样啊,你们好好唱来给爷听听。” 雷子:“潘子才不会唱嘞,他连歌词都记不住,和昨天小黄莺比差远了。” 其实,小黄莺唱得也很不标准,但对现如今的内地来说,标准和不标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反正都听不懂,要的只是那个自信腔调。 潘子指向李追远,说道:“昨个小黄莺唱的时候,我看见远子跟着一起唱了,他会唱。” 李维汉:“小远侯,你唱给爷听一下。” 李追远很不好意思道:“我就会唱那一点。” “唱嘛,唱嘛。”雷子催促道,“远子别说粤曲了,还会唱英文歌哩。” 李追远只得唱了起来: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我就会这么多了,妈妈喜欢这首歌,在家里经常放。” 雷子挑衅似地看向潘子:“听到没,你唱的词就不对。” 潘子对雷子翻了个大白眼。 哥几个一路说着话,船终于撑到了宽阔点的河道上。 潘子去帮爷爷拿篙,李维汉开始边找点位边理网,雷子则支起了鱼竿。 李追远没有被分配任务,继续背着他的小竹篓端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着爷爷哥哥们忙活一会儿再看着河面上的水草以及上头蹦跳的青蛙。 看着看着,李追远有些疑惑地向前探出身子。 李维汉一直留意着这个“外孙”,见他这样,马上提醒道:“小远侯,坐里面点,别掉下去了!” 李追远指着前方的河面问道;“爷,哥,那里有一团黑色的水草。” “哪里啊?”雷子顺着李追远手指的方向看去,“咦,还真是,黑色的。” “哪儿呢,哪儿呢?”潘子在船尾帮忙撑着竹篙呢,看不清楚,所以主动撑杆把船向那个方向靠去。 李维汉起初没当一回事,他正忙着给渔网松结,等听到李追远和雷子还在那儿叽叽喳喳讨论着,这才抬头朝那儿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当即瞪住了。 那一团黑色,纤细却又弥漫,散落却不分离,这哪里是什么水草,这分明是人的头发! 这会儿因为潘子不停把船靠过去,使得距离那块区域更近了,水下部分也隐约透露可见,那黑色的纹路、白色的扣子、曲曼的线条…… 因为李追远是坐着的,所以首先看见水下部分的是站在他的雷子,雷子马上大喊道: “爷,那是个人,有人落水了,潘子,快撑过去救人!” 水猴子的故事早已无法吓唬到他们这种大孩子了,淳朴善良的天性让他们下意识认为是有人落水,第一反应是要去营救。 “放屁!” 李维汉忽然怒吼,这位对孩子虽然带点严厉更多却是慈祥的爷爷罕见失态,粗糙皴裂的皮肤下青筋毕露,他立刻将手中的渔网丢在船上,边向船尾走去边对潘子喊道: “调向,调向,篙给我,不要靠过去!” 先前自家船进这里也有一会儿了,根本没听到落水的动静,此时那里更是平静无波,哪可能还需要什么营救,那人,必是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可按理说,就算遇到个溺尸,至多感到个晦气罢了,哪需要这般惊恐失措? 但李维汉深知此时只能以最快速度远远躲开。 当地因依江傍海水道密集,所以水里淹死个人不算个什么稀罕事,基本每个村子或者邻近村子里都会有一个专门干水中捞尸活计的人。 一般不是主业,可人选却很固定,一是因为晦气二则是因为忌讳多,非带传承的老手艺者,还真不愿意碰这个。 思源村就有一个捞尸人,叫李三江,按辈分李维汉还得喊他一声叔。 这李三江无儿无女,村里分的田他也懒得种反而租出去只求得点口粮嚼谷。 可他并非过着那种有这顿没下顿的懒汉光景,他一做扎纸,二干捞尸,这两样来钱都不少,可比种那点地丰厚多了,因此他虽独居一人,却是天天小酒小肉,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李维汉早些年为了帮四个儿子成家,就租种了李三江的田,这是真占了人家的便宜,因此期间需要捞尸时,李维汉也会跟着这位族叔去搭把手。 虽说李三江从不让他上船接触尸体,每次只让他在岸边负责布置供桌备点鸡血狗血,但次数多了,也就从李三江那里知道些关于捞尸的门道。 在这一行黑话里,浮尸被叫做死倒。 正常来说,溺死的人在水下泡个几天逐步腐烂后就会浮起来,因盆骨构造原因,往往男尸面朝下女尸面朝上。 大部分死倒走一套固定流程后,李三江就捞起背回岸上交给家属了,但在一次喝酒时,李三江就很郑重地说过有这么两个特例,他是不太敢去捞的。 一是死倒边带窝漩儿的,这意味着附近有漏口泥陷,保不齐自己连人带船都会被掀翻吸进去; 至于第二个,那是连他李三江见到了都会嘴唇哆嗦头皮发麻的…… 就是那种只留头发漂在水面上,直立在水底的死倒! 这是带着极大怨念,死不瞑目呢,非要拉个垫背的下去! 李维汉还记得那次酒桌上,李三江瞪着通红的眼对自己很严肃地说道: “汉侯啊,记住,你要是在水上看见这种死倒,别想其它的,能遛多快就遛多快,遛晚了就要被它留了!” 因此,在发现这是一具直立死倒后,李维汉怎能不惊骇,更别提,他现在船上还有仨孙子呢! 而依旧很好奇的潘子显然没能对接的上爷爷的指令,在爷爷过来抢过竹篙时,他一个踉跄,连带着竹篙也是一个侧捅下泥,导致船身向右侧来了个严重倾斜。 这种倾斜对于常走船的倒不算什么,比如站在船边的雷子一个迅速俯身手抓船边就又保持好了平衡,可坐在那儿的李追远没这方面经验,上半身被惯性带出去后,整个人“噗通”一声就落入了水中,恰好是对着死倒的那一侧。 河里的水很清澈,加上又是大下午阳光正好,水下的光亮很不错。 刚落水的李追远还在本能扑腾,但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和雷子哥说的一样,水里站着一个人,而且这不是别人,正是今天饭桌上兄弟们还念叨着的小黄莺! 她依旧穿着表演时的那一套黑色旗袍,白色花纹丁扣,开叉到腰,脚上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 水流平稳流动,在这种推力下,她的双臂有规律地前后摆动,双腿也在来回轻晃。 给人的感觉,像是正在水下行走。 她在摆着手,她在扭着腰,她在露着腿,她在踮着脚,她在唱着歌…… 哪怕是在水下,她依旧在诠释着那令村里女人们既羡慕又厌恶的骚蹄子姿态。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耳畔,好像又听到了小黄莺的那口不标准的粤语腔调。 伴着歌声, 小黄莺慢慢转过身,逐渐朝向李追远。 她的长发向斜上方飘荡,像是撑起了一把黑色的伞,脸上的粉比昨儿个更浓,唇也更加艳红。 忽的, 她笑了。 第二章 她, 好美啊。 水波柔和荡漾,将光与影恰到好处地扭折,再搭配小黄莺的仪态动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层滤镜。 李追远以前也被父母带去看过单位的文艺汇演,见过很多专业的歌者与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黄莺表演的冲击不比哥哥弟弟们小。 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规矩也很守规矩,然而在那简陋棚子下的小黄莺却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种属于野性的风采。 是骚,是浪,是土,是上不得台面,可那气味,真的好好闻啊。 她过来了,越来越近,像是画里的人,从画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画里。 此刻,李追远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仿佛已不记得自己还在水中,忽略了无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里不断呛进的水。 一直到, 她伸出了手。 昨天和哥哥们一起挤在前面看表演时,小黄莺扭着腰唱着歌来到自己跟前,还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因为李追远在那群孩子堆里,白净得如同一个瓷娃。 原本,李追远还期待再被她摸一次。 但是, 这次她伸出的是两只手。 两只手,抓住了李追远的两侧肩膀。 “好冷……好疼……” 刹那间,氛围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种诡异莫名的着迷消失。 李追远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像是一个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复了痛感。 他想挣脱,想躲避,想要逃,可那双手却死死扣着自己,任凭他如何摆动都无法挣脱。 这时,一股力道从身后传来。 李追远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学校里玩过的拔河,不过这次他是绳子。 最终,伴随着某种脱离,李追远被拉了上去。 在他的视野里,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而下方的小黄莺则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 她的双臂朝着他举起,二人之间,逐渐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现的深渊。 “嘿哟!” 还好自己这外孙身上背着竹篓,李维汉就是抓着这竹篓向上发力。 沉,是那种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可李维汉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和一头发了情的耕牛较劲。 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让自己外孙上来。 雷子这时候也过来帮忙,他抱着李维汉的腰向后发力。 终于, “哗啦!” 当外孙被拉出水面时,那股较劲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维汉、雷子以及刚被抓出来的李追远一起摔在了船上。 “快走!” 李维汉来不及起身就对潘子吼了一声。 潘子这次没再掉链子,使出吃奶的劲撑篙,快速向另一边转移。 “爷,她来了,来了!” 雷子惊恐地指向前方。 李维汉朝那边看去,只见伴随着船身的移动,水面上的那一团黑色头发竟然也跟着向这里过来。 她,在追! “雷侯,去帮潘侯撑船,快!” “好的,爷。” 雷子起身跑去,哥俩喊着号子一起发力,船速进一步加快。 李维汉则抄起一根鱼竿,神情凝重,在发现那团头发竟然还在缩短着与船的距离后,李维汉大喝了一声,将鱼竿对着那团头发前方一点的位置,捅了过去。 鱼竿入水,应该是捅中了却没受到丝毫阻力,反而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鱼竿向下继续拉扯。 “哎哟……” 李维汉惊呼一声,还好他及时松开了抓着鱼竿的手,否则已经被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 头发,更近了。 站在船边,李维汉都能看见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 明明河在向东流,可她却在逆着水流行进。 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 “嗡!嗡!嗡!” 船身开始摇晃,逐步剧烈。 李维汉很难想像一旦这船翻了,自己和孙子们落水后会有什么后果,这已经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了,这死倒邪门得紧! 这时,李维汉目光扫到脚下的渔网,来不及多加思索,他马上将渔网抓起,对着已经距离船只剩不到两米的头发位置撒了下去。 渔网先盖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 起初,水面上的渔网还被拖拽着继续行进,但渐渐的,它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它停下了。 有用,绊住她了! 李维汉冲到船尾,伸手抢过竹篙:“你们去看看小远侯!” “好的,爷。” 潘子和雷子到底只是大孩子,先前一段的发狠撑船已经让这俩小子有些脱力了,在李维汉接岗后,他们立刻跑到李追远身边。 “远子,远子?远子你醒醒,你快醒醒!” “爷,远子叫不醒。” 李维汉一边撑船一边继续遥望着逐渐变远的渔网,回喊道:“有气儿不!” “爷,有气儿!” “给小远侯拍拍背。” 哥俩马上照着吩咐做,一个将李追远扶着坐起另一个用手拍打他后背。 但折腾了许久,李追远依旧没有醒。 “爷,没用啊!” 李维汉没做回答,只是咬着牙不停撑篙,任凭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 终于,船行到家,李维汉将竹篙一丢,顾不得拴船绳,抱起李追远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惫,跳下去时身子一个趔趄,为了护住怀里的外孙只能用膝盖抵住下方的青砖台阶。 “嘶……” 膝盖处磕破了个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强行起身,抱着孩子进了屋: “桂英,桂英!” “这么早就回来了?”崔桂英正在灶台后头清灰,听到动静站起身,见到老伴怀里正抱着孩子,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儿咋了?” 李维汉先将孩子抱到里屋的一张席子上,家里孩子多,床可睡不下,这时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觉时都是集体打地铺。 崔桂英抱起李追远的头,轻拍他的脸,却发现孩子怎么都叫不醒,当即哭道: “哎哟,我的伢儿啊,我的伢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别嚎了!”李维汉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给孩子换套干衣服。” 崔桂英忙擦了下眼角,起身去拿衣服。 “潘子,你去喊郑大筒!” “好的,爷。” 郑大筒叫郑华民,是思源村的诊所大夫,也就是赤脚医生,因他喜欢拿大针筒故意吓唬孩子,孩子们最先给他起的这个外号,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跟着这么叫了。 “雷子,你去喊刘瞎子。” “好的,爷。” 刘瞎子本名叫刘金霞,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从四安镇那边嫁过来,嫁来第一年公婆就相继病死了,不知让村里多少媳妇儿背地里羡慕哭了。 结果第二年夜里男人喝了酒上厕所,掉进粪坑里溺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闺女。 那时候,村里就传言说这刘金霞命硬,克血亲。 寡妇带个娃日子艰难,刘金霞操持家里农活儿之余,也就干起了帮人算命压岁的营生,她的谣言传得越厉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 这年头,地里刨食也就只能混个温饱,想将日子过得富余些还得靠其它营生,刘金霞就靠这营生,硬是给自家闺女李菊香招了个倒插门。 结果这女婿才刚上门第二年,说是心脏病突发,搁田里插秧时,男的就一头栽地里,死了。 留下个李菊香带一个同样刚出生的闺女。 这下子,莫说村里,就是这四里八乡的人都笃定这刘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刘金霞的生意因此变得更好了。 她也就干脆将家里田租给他人种,让自己闺女从镇里买了个三轮车,哪里有生意,就让自己闺女李菊香骑着三轮车载着自己去。 前些年刘金霞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补全了她的个人商业形象。 这边,崔桂英刚把李追远身上湿衣服换好,就看见老伴拿了一瓢井水冲了一下膝盖上的血,又打开上锁的橱柜,从里头拿出三包烟。 一包先丢给崔桂英,吩咐道:“郑大筒来了,当面拆了拔一根,走时再拔一根,药费挂账。” 紧接着,李维汉又丢过来一包:“刘瞎子给她一整包,其它的别谈了。” 崔桂英提醒道:“我听说,这刘瞎子现在出一趟活儿,可老贵了。” 李维汉摇摇头:“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别瞎良心。” 刘金霞男人以前和李维汉一起玩儿泥巴长大的,她男人刚走那几年,孤儿寡母家里困难,是李维汉时常送些接济也会在农忙时去帮干点活,因此李维汉那时也没少被说闲话。 虽说两家现在也不咋勤走动了,但那刘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钱,他李维汉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脸上。 最后一包,被李维汉放进自己口袋里。 崔桂英诧异道:“你这是要出去?” 李维汉点点头:“我去找三江叔。” “啥!你们这是撞了啥东西了?” 李维汉扫了一眼周围的孩子们,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李维汉就推着那辆二八大杠出了门。 崔桂英重新坐回席边,轻抚着李追远,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有小孙女好奇问道:“远子哥是怎么了?” 虎子马上道:“我知道了,远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当替死鬼了!” 一时间,周围孩子们都面露害怕的神情,纷纷后退。 “啪!” 虎子脸上出现了一道巴掌印。 崔桂英骂道:“呸,发了昏叫你胡吣,去外面看看请的人到了没,快去!” “哎!这就去!” 虎子也不矫情,这一巴掌打得虽然疼,却也没真往心里去,拉着石头几个跑出去瞧人了。 崔桂英吩咐大孙女英子去帮自己拿来一个装有水的碗和一根针,她拿起针,在李追远的额头和头顶划拉了好几下后,将针平放在碗里。 本地有这样一个习俗,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舒服的,就用这针“叫”一下。 不消多时,外头就传来声音:“郑大筒来了,郑大筒来了!” 郑大筒背着一个木质的医药箱进了屋。 “郑医生,看看伢儿,看看伢儿。” 崔桂英将烟拿出,拆封,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 郑大筒接了烟,夹在耳朵上,蹲下来,看着李追远,问道:“伢儿这是怎么了?” “落水了,就醒不来了。” “落水了?”郑大筒先掰开李追远的口鼻,又翻开眼皮看看,随后又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仔细听了听。 等其收起听诊器时,崔桂英凑过来问道:“郑医生,咋样?” 郑大筒皱了皱眉,将李追远扶起来,崔桂英忙伸手帮忙。 对着孩子后背拍了拍,又观察了一下,郑大筒将孩子放躺回去,将耳朵上的烟取下,咬嘴里。 崔桂英忙起身去灶台那儿拿火柴,却见郑大筒已经自个儿点起,一连抽了好几口。 “咋样啊,医生?” 郑大筒看向崔桂英:“伢儿落水多久?” 崔桂英看向潘子。 潘子:“就一小会儿,远子刚落下去就被他爷抓起来了。” 郑大筒又皱眉抽了一大口烟,吐出烟圈后,说道:“婶子,孩子不是溺水了,也不呛水,没啥事儿啊。” “那怎么人醒不来?”崔桂英问道。 “带伢儿去镇上卫生院再做个检查吧,可能是其它问题。”郑大筒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没办法了。 崔桂英又拔出一根烟,递给了他。 “不抽了,不抽了。”嘴上边说着,边把这根烟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 随即,嘴里这根烟抽到过滤嘴那儿,郑大筒将烟头丢地上踩了踩,小声道:“请刘瞎子看了么?” “啊,请了。”崔桂英有些不好意思。 郑大筒点了点头,来时路上潘子对他说了些,此时,他只能嘱咐道:“到了晚上还不醒的话,明早就往镇上送吧。” “好嘞,好嘞,让你受累了,受累了。” 这时,雷子跑了进来,伸手自己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对崔桂英道:“刘瞎子来了。” 崔桂英呵斥道:“细那康子没大没小的,要叫刘奶奶。” 郑大筒知道自己要让位了,走出屋门,恰好看见远处有一辆三轮车被骑着过来,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婆。 “呵……” 郑大筒忽然想起最近报纸上被宣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种新药,自己这不就参与到了么,嘿,那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 中西医结合。 雷子先跑回家通知了,李菊香在后面蹬着三轮,有些埋怨道:“妈,你不该这么磨蹭的,该早点来的。” 先前家里来了一个隔壁石港镇的,来商讨自己老娘冥寿的操办事宜,本可以让人家在家里等等,先到这边来,可她妈却硬是把那人的事儿先料理完再上个厕所磨磨蹭蹭地才过来。 坐在后头小板凳上的刘金霞吐出一口烟圈,没好气道:“急着赶趟干嘛,反正又收不到他家的钱。” “妈,你还真好意思收啊?” “呸,他要给我就收。” “我小时候可是记得,汉叔帮了我们很多。” “那他有四个儿子,怎么不把一个送我?”刘金霞抖了抖烟灰,“都不是招上门的,我也不要他家彩礼,白送他一个儿媳妇他都不要,呵!” “那怎么能怪人汉叔呢。” “我说香侯,别人怎么胡吣咱娘俩也就算了,毕竟嘴长人脸上,你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 李菊香抿了抿嘴唇。 “香侯,小翠侯还小呢,你妈我也没多少年好活头了,以后小翠侯还得指着你,没男人怎么了,我刘金霞就要证明,没男人咱娘俩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比别人家更好!” “到了,妈。” 三轮车骑上坝,来到老李家门口。 崔桂英主动上前搀扶刘金霞下车,刘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说道:“哎哟,咋好意思让你搀我呐哟,你家汉侯可是我的恩人呐。” “伢儿他奶,你快来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现在都不醒。” 刘金霞:“听雷侯说,是碰到水里的东西了?” 崔桂英:“伢儿他爷已经去请三江叔了。” 听到这话,刘金霞心里一紧,一把抓紧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带我去见见伢儿。” 先前雷子来传话喊人时也说了一些,可那时以为伢儿崽子添油加醋胡说,眼下这李维汉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这事儿就真的严重了! 她刘金霞,心里还是念着以前李维汉好的。 进了屋,就听得一群孩子的叽叽喳喳,刘金霞视力不好,感觉像是走进了鸭子窝,当下一挥手,骂道: “细那康子们都让开,别吵吵,扰到灶神爷了!” 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们都带出去,关上了门。 “人呢?”刘金霞问道。 “在里屋。”崔桂英准备带她进去。 “带到厨房里来,这儿有灶台。” “好,我这就去把伢儿抱出来。” 在李菊香的帮忙下,李追远被安置到了厨房饭桌上。 刘金霞的一双老手,先摸到李追远腿上,再从腿一路往上摸到脸,脸摸完后,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轻轻按了按。 她这双手,因抽烟指夹缝里都是烟熏腊味,再加平时喜欢泡白醋做保养,这味儿就更刺鼻了。 人站旁边都能闻得到,这要是近贴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还真会被熏醒过来。 刘金霞感受了一会儿,问道:“桂英侯,你叫过了没有?” “叫了,叫了。”崔桂英马上把那个装水放针的碗端过来,随即,她自己吓得叫一声,“啊!” 这碗里的针不仅锈了,而且生的是红锈,在底部围绕着针晕开了一片。 旁边的李菊香见状,马上凑到她妈耳边描述。 刘金霞听完,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儿这是被祟到了啊。” “啊?”崔桂英又被吓了一跳,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闺女就这一个孩子,放我这里养可不能出事。” 说着,崔桂英就把那包烟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送到刘金霞手里。 刘金霞推开了,转而叹了口气。 崔桂英:“你先抽着,利封钱事后我们再补……” 刘金霞打断了崔桂英的话:“不收你家的东西,收不得,烫手。” “我说姐姐,你可别这样说,我这伢儿……” 刘金霞扭头朝向自家闺女,苦笑道:“听到了么,是你汉叔最喜欢的细丫头的儿子。” “是兰侯的儿子。”李菊香顿了顿,补充道,“兰侯以前,和我很好的。” 兰侯叫李兰,是李追远的妈妈。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认为刘金霞家晦气,家长也会叮嘱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独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乱跑乱窜,因为到别人家里时会被对方大人翻白眼。 李兰那会儿不在乎这个,经常邀她一起玩,这种伙伴情谊一直持续到李兰考上大学离开村子。 刘金霞闭上眼,沉默。 李菊香看着李追远,对崔桂英说道:“这伢儿长得真好看,和兰侯长得很像。” 崔桂英应了两声,注意力还在刘金霞身上,她也拿不准刘金霞到底是在推脱还是在拿乔。 李菊香继续道:“小翠侯前天还说的,有个叫小远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给她吃的,还和她一起去溪边捡石子儿来着。” 李菊香小时候都遭孤立了,更别提现在她的女儿李翠翠了,平日里,她女儿只能远远站在旁边,看着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 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们会说家里大人说不能和她玩,然后一哄而散。 前天翠翠回家很开心,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诉他不要和她玩,那个哥哥也不在意,还给她吃巧克力。 刘金霞睁开眼,很是无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儿,随后,她扭头朝向崔桂英: “妹子啊,咱也和你撂个实底儿。” “哎,你说。” “寻常吧,二十件买卖,有十五件其实屁事没有,我就走个过场,人家也就求个心安。 余下里头,有四件,是看起来有点事儿,到头来还是个屁。 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里带出点稀的,但也不难擦。 我不收你的钱,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确实帮过我们娘俩,我收不得你的钱;二是平时走过场的钱,摆在这种事儿面前,也没必要收了。” “这,你这,伢儿他,你得救救他,姐姐。” “我帮他。”刘金霞笑了笑,说道,“灶台香灰给我拿点来。” “好。” 本地土灶上会开很多个凹槽,有个槽一般开在灶台后头,上面贴着灶神爷,槽里摆个小香炉。 崔桂英把香炉请下来,送到刘金霞面前。 只见刘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后,握在手里念念有词。 也听不懂念的是什么,总之,念了好一会儿。 刘金霞:“遮捂好了。” 没等崔桂英听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远口鼻。 刘金霞将香灰涂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 但渐渐的,吓人的一幕出现,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她看见,在自己外孙的肩膀处,赫然出现了两道紫色痕迹,看起来,像是两只手掌! 刘金霞:“好凶啊……闺女,开始吧。” “哎。” 李菊香应了一声,出屋在三轮车上拿了些东西回来,只见她先将一个空碗和一支毛笔放在刘金霞手中,在碗里倒入墨汁,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线团,看起来很像是织毛衣用的,但在解开后,却弥漫出一股子气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红色。 接下来,李菊香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则系在了李追远手腕上,隔了一段距离后,站好。 刘金霞将毛笔蘸上墨汁,然后在李追远额头上不停地画着圈,边画圈边嘴里继续念叨着些东西。 起初,一切如常,没什么事儿发生。 但随着刘金霞语速和手速越来越快,红线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崔桂英下意识地想看一下线的另一头是不是由李菊香牵动的,可刚抬起头,就看见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张着嘴,随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倾,像是被人压着要磕头。 刘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闺女,却没有放缓自己的语速和手速。 “啊……啊……啊……” 李菊香痛苦地侧身倒在地上,她双手抱臂打着滚,双脚不停胡乱蹬着,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脸色发青。 崔桂英站在旁边,既担心自己外孙,又担心李菊香会出什么事。 不过,在痛苦达到最顶点后,李菊香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里大口喘着气。 刘金霞也停了下来,身子一阵摇晃,崔桂英忙伸手将她扶住。 “去打盆热水,给孩子擦擦。” “哎,好。” 崔桂英马上照做,拿了个盆,将灶台里头中间的小灶盖揭开,拿木勺从里头舀出热水。 帕子打湿后,她开始给李追远擦拭香灰。 被擦去的不仅是香灰,还有那两道紫色手印,像是颜料一样化开。 崔桂英还特意看了看帕子,发现上面并未落下紫色。 “姐,孩子这是,好了?” 刘金霞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落了下下来,这是被自己烟给呛到了。 不过,崔桂英虽未及时等到刘金霞的回答,却发现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孙,竟然慢慢睁开了眼。 “小远侯,小远侯你醒了!” 李追远有些茫然地看着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后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奶。” “哎,你终于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旁边,李菊香从地上爬起,自顾自地拿了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来。 李追远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侧了一点,想要进奶奶的怀抱。 崔桂英忙将李追远抱入自己怀里哄着:“我的伢儿,我的小远侯,我的乖伢儿……” 刘金霞:“你照顾伢儿吧,让他再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李菊香走过来,搀着自己妈出门。 崔桂英开口道:“等汉侯回来,我和他……” 刘金霞摆摆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说,我们先家去了,别送了。” 崔桂英确实没法再送了,只能继续抱着外孙。 这时,在奶奶怀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远,又开始睡去,但这个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种死抿着嘴唇皱着眉让人揪心。 三轮车回去的路上,刘金霞半蹲起身,拨开闺女衣领看了看那一圈青淤,问道: “疼不?” “妈,你快坐好,别摔下去了。” 刘金霞坐了回去,好半晌,又一拍大腿,骂了句: “香侯啊,咱娘俩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贱哟!” …… 李维汉迟迟没回来,崔桂英打发虎子和石头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头回来后告知,李三江家佣工说他出门走纸,李维汉去寻他了。 崔桂英会意,李三江这是去送扎纸了,按照常例,主家会留一顿饭,他又好喝酒,干等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老伴儿这是去催他了。 晚饭,崔桂英让几个大孩子帮忙打下手做的,饭后李维汉也没回来,崔桂英就安排孩子们去里屋睡。 她自己则单独带着李追远在厨房里支了条门板睡,李追远睡得很香。 崔桂英边拿着蒲扇帮孩子扇风边心疼地抹泪,孩子这次是真遭罪了。 她又联想到自己那刚离了婚的闺女,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咋样。 和其他家重男轻女不同,崔桂英两口子最疼爱的还是这个细丫头。 丫头想读书,也读得好,他们就一直供着,任凭别人再说什么姑娘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他们都不为所动。 这份对闺女的偏爱,自然也就延续到外孙身上。 李追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少年班上着课,讲台上的老教授合起书本,说了声:“好了,下课。” 他跟着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个成年人之间。 他们俩走入厕所,站到小便池台阶上。 同桌已经解开裤子,开始尿了起来,然后催促他: “追远,你也尿啊,等什么呢?” 李追远点点头,刚拉下裤链,他就猛地警醒。 这个梦,也就醒了,他睁开了眼,借着外头的月光,看见睡在自己身侧手里依旧拿着蒲扇的奶奶。 好险,差点就尿床了。 李追远已经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记忆,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准备去尿尿。 厕所是距离主屋比较远的一个单独小房子,地下挖个坑,埋个大缸,缸上面架着一个中空的木质座椅,李追远第一眼看到它时,觉得很像是电影里的龙椅。 因此,当地人讲上厕所,一般称呼的是“上瓷缸”。 起初,李追远小便也是去那里,后来,在哥哥们的经验分享下,李追远终于明白,原来只要脱离家里和院坝范围,随处都可以标记。 出前门的话还得再出坝子,有点远,李追远选择出后门,来到河边,这里近。 正当李追远做好准备时,却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他向下看了看,发现是自家停在岸边的那只船在晃动。 李追远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一些画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爷爷哥哥们出船抓鱼来着? 然后,抓到鱼了没有,晚饭吃的是什么,怎么没什么印象了? “咚……咚……咚……” 船还在晃动,可河面上却没有什么波浪,也没有风。 终于,李追远回忆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头发,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忆起来的,还有恐惧。 李追远身子一软,脚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里还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抓着。 也正是这个坐下的动作,改变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见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视野。 “咚……咚……咚……” 原来,水面下有一个人,她的头不时浮出水面,撞击到船底后又下去,然后继续探出,又撞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忽然间,撞击声停止了,船也不再摇晃。 那颗头再次浮出水面,没有再继续向船底撞击,而是缓缓转过来,伴随着湿漉漉的黑色头发向两侧不断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张浓艳的女人脸。 她的脸很白,白得仿佛随时会在这月光下化开。 此刻,她似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寻的人,嘴角向两侧缓缓勾勒出弧度,渐渐露出微笑。 她的唇依旧红艳,在这静谧的夜里,有些刺眼。 李追远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上半身已露出水面,双臂贴着身体两侧下垂。 不敢再耽搁,李追远手脚并用快速爬起来就往屋跑,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门框这才稳住。 回头一瞥,原本还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黄莺,已经脱离河面站在了最底层青石台阶上。 “奶,奶!” 李追远跑到门板床边,伸手推搡着崔桂英,可崔桂英却握着蒲扇,继续熟睡。 “奶,你醒醒,奶,你醒醒!” 李追远继续呼喊着,但崔桂英依旧没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自身后传来。 李追远回过头,先看见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然后是白皙肿涨的脚踝。黑色的旗袍紧裹着她的身躯,水珠顺着她的衣角和发梢不停滴落。 她,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上! 第三章 家,是人内心最后的港湾,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回到家都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与庇护。 可现在, 她进家了! 李追远见实在喊不醒崔桂英只能跑向里屋,地铺上睡着兄弟姐妹们。 “潘子哥,你醒醒!” “雷子哥,你快醒醒!” “英子姐,醒醒!” 李追远在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间跑过,不停推搡呼喊着每一个人,可他们却和厨房里的崔桂英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滴答……滴答……滴答……” 李追远抬头,看向里屋和厨房之间的那扇门,小黄莺的身影并未出现在那里。 “呼……” 心里舒了口气,但下一刻却发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滩积水,越聚越多,开始顺着不平的地面溢出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不断落在他的身上,浸湿了他的衣服,带来粘稠的湿冷滑腻。 在自己视线两侧,出现了一双手。 终于, 冰凉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脖颈。 李追远身体颤了一下,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但很快,窒息感又逐渐消退,因为这双手并未在脖颈位置停留太久,开始慢慢下滑。 一团阴影自上方出现,李追远有些艰难地抬起头。 上方的人也在此时缓缓低下头,湿漉漉的长发不断垂落,不断贴在男孩的脸上,又像是一张黑色的巨口,将男孩的头一点一点覆盖, 直至…… 吞没。 …… “汉侯,你慢点,慢点,腚硌得疼,嘶……疼啊!” 李三江一只手搂着李维汉的腰另一只手扒着自己的股瓣,尽可能让自己可以撅起来些。 “叔,你别乱动,再动要摔了!” “呸,你骑这么快,我能不动么!” 在人家白事席上接到李三江后,李维汉就一刻不停地骑车往家赶。 田间小径路窄坑多,确实是苦了坐车的人,再者他李三江年纪也大了,真经不起这种折腾。 李维汉无奈,见前方距离自家很近了,为抄近路走的小径也愈发难行,只得放缓了一下车速。 “哎哟哦……”李三江可算舒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裤兜里的烟盒,说道,“汉侯啊,停下来咱们抽根烟吧。” “快到家了,叔,到家了再抽。” “哎,你慌急个什么嘛,你不是已经喊了刘瞎子去看了么?估摸着,你家小远侯现在已经在家里能吃能跑了。” “刘瞎子真有用?” 李维汉对刘金霞的本事并不是很信,他是见过那对母女最艰难的时候,要真有通阴阳的能力,怎会让自己落得过那般惨? 相较而言,他更信李三江,毕竟人家可是专门捞死倒的,而且记忆里小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怎么说呢,那刘瞎子早年就是个骗钱的主儿,后头她自个儿也算是琢磨出些门道来了,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她搁哪儿就都先断她的,断多了,也就断出经验了。” “啥意思,叔,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你家小远侯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被祟上了,这种事儿,她刘瞎子还真能料理,看在你们过去的情分上。” “我就是担心伢儿,宁愿祟我自个儿身上。” “你这汉侯,当真是偏心得很,老早以前偏心细丫头,现在偏心外孙;不过也对,你家细丫头也是争气的,这二八杠就是你家细丫头早年给你置的吧? 但是啊,这祟上了,倒也不算多受罪,说不得还挺享受来着,就跟那上吊死的人,绳圈儿套进脖子前,透过那圈儿,看到的可都是着迷的东西。” “叔,你这说起来倒像是好事了?” “好事当然是谈不上,你就当伢儿上坟头症了一下就是了,哪个村里哪年没这几个顽皮倒霉蛋儿,也就小病一场。” “对了,叔,那死倒,你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李三江忽然情绪波动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我是觉得小日子过得太舒服非得赶着趟地去处理那种能在水里走的死倒?” 李维汉闻言,心里一紧,速度又蹬快了起来。 “哎哎哎!你慢点,慢点!汉侯,你又抽什么疯,那死倒再厉害,你们反正跑掉了,也就没啥大事儿了,难不成她还能追到你家去?” “到了!” 二八杠行到坝子上,李维汉马上下来扶着车。 李三江跳下后车座,伸手不停揉着腚。 李维汉:“桂英,桂英!” “来了,来了,小点声,别吵吵,孩子们都睡了。”崔桂英走了出来,先迎上李三江,“叔,您来啦。” “哎,来了。”李三江也不墨迹,朝里头甩了甩袖子,“走,先看伢儿。” 来到门板边,李三江蹲下身,查看李追远的情况。 “我把孩子喊起来?”崔桂英问道。 “不用了,孩子没事儿了,没祟了,刘瞎子来过了?” “来过了。”崔桂英将下午的事儿讲了一遍。 李三江听完点了点头:“也就是桂英你以前心善大方,肯让汉侯去接济帮帮她们母女,这才有了今天,积德报在了儿孙身上。” “瞧叔你这话说的,又不算什么。” “太算什么了,搁往日换其他人身上,你看她刘瞎子愿出手不? 也就是这人情债,她再不愿意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心里怕是委屈后悔得紧,现在估计搁家抹泪嚎自己命苦呢。” “叔,你坐。”李维汉将一个小板凳递到李三江屁股下面,又掏出烟帮他给点上,转而对老伴儿道,“桂英,拿点吃食来垫垫饥。” 说着,看了一眼锁着的柜子。 崔桂英拿钥匙开了锁,从里头拿出鸡蛋糕、饼干这些,铺在了二人面前,对李三江很歉然道:“叔,明天我去割肉,再请你到家来好好喝顿酒。” “嗐,折腾这些干啥,都收起来,我咋能抢伢儿们的吃食。” 李维汉用手掰开一个饼干盒,拿起饼干递给李三江,自己又端起铁盒子看了看,说道:“桂英啊,等饼干吃完了记得把盒子收好,拿来放针线纽扣挺合适。” “晓得。” 李三江几口就将饼干吃下,李维汉再给时他就推开了,拍拍裤腿:“行了,伢儿没啥事儿了,我家去了。” “我骑车载叔你回去。” “别,别,不坐车了。” “那就不骑车了,陪你走回去,桂英,把手电筒拿来。” 就在这时,原本熟睡的李追远忽然身体抽搐、鼻息加重,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三江马上坐回去,查看孩子情况。 李维汉焦急道:“叔,伢儿这是……” “没啥事,估计是做噩梦了,正常。一开始被祟时,还觉得那脏东西美得很迷得很,等后知后觉了,才晓得怕了,不打紧,伢儿玩几天就忘了这茬了。” 李维汉和崔桂英点点头,他们当然希望孩子没事。 “啊!” 李追远叫了一声,从门板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远侯,小远侯。”崔桂英上前将李追远搂住,轻拍后背,“没事了,伢儿不怕,奶在这儿,奶在这儿呢。” 李追远先看了看崔桂英,又看向李维汉,最后,目光落在了第一次见到的李三江脸上。 李三江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笑道:“小远侯,我是你太爷。” 李追远眨了眨眼,随即像是想到了先前梦里的经历,马上扭头看向后门,手指着说道:“小黄莺,小黄莺,她来家里了!” “乖伢儿,你这是做噩梦了,没事了已经,她已经被你奶打跑了,不敢再来找我家伢儿了。”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着崔桂英:“真的么,奶?” 李维汉舒了口气:“看来,伢儿真的是做梦吓到了,呵呵。” 看事情都在顺着李三江说的在发展,李维汉两口心里算彻底踏实了。 唯有李三江,顺着李追远手指的方向看向后门,他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下来。 “汉侯,手电筒给我。” 李维汉没给,而是说道:“叔,说了我送你回家。” “给我!” 李三江把手电筒抢了过来。 “叔,我送你回去,你喝了酒,晚上走夜路……” “让开!” 李三江将李维汉扒开,径直向后门走去。 “叔?”李维汉看了看外孙,马上跟了过去。 李三江踏过门槛,来到后门正对着的河边,手电筒对着下面照射着。 “叔,这是还有事?” 李三江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伢儿做其它梦都算正常也无所谓,但居然梦到死倒跟家里来了,这就吓人了。” “啥,真跟家里来了?” 李三江抬起手,示意李维汉安静,然后继续用手电筒在那条船以及附近的河面上探照着,但找了好几遍,还是毫无发现。 李维汉小声问道:“叔,啥也没有啊。” “嘘,汉侯,你听到声音了么?” 李维汉认真听了一下,摇摇头:“叔,有什么声音么?我没听到。” “呵。”李三江用手揉了揉鼻子,“大夏天的晚上,河边,哪里可能这么安静?” 李维汉瞬间明白了过来,是啊,自己家这边,好像太过安静了,平日那些蝉鸣蛙叫什么的,每晚都跟开大会似的,今儿个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 这时候,再看眼前这平静的湖面以及水草荡,李维汉心里都觉得可怕起来,那个死倒,说不定就藏在哪里。 李三江转身走回屋内,对崔桂英道:“桂英,拿碗黄酒给我。” “啊,那我再给叔炒点花生和鸡蛋?” “去拿酒,别多话!”李维汉催促,他当然清楚李三江不是要在这里喝酒。 崔桂英将一碗黄酒拿过来,李三江接了后在李追远面前蹲下,笑着说道:“小远侯,待会儿有点疼,别叫,忍着点,懂吧?” 李追远抬头看了看李维汉和崔桂英后,对李三江点点头。 “嗯,乖。” 李三江将黄酒倒在李追远脖子上,孩子被激得身子本能缩了一下,但李三江马上左手抓住他胳膊,右手在他脖颈和肩膀处用力揉擦。 老人的手满是老茧,很粗很糙,像是砂纸在生刮自己皮肤,李追远很疼,但听话地只是用力抿着唇。 等把伢儿脖颈肩膀一带擦得红通通一片后,李三江把自己脸凑过去,用鼻子奋力吸着气。 吸完后,李三江眼睛一瞪,把伢儿轻轻推开,自己跌坐在地。 “叔,叔?”李维汉马上过来搀扶。 崔桂英则去查看李追远的脖子,她很是心疼,但她知道事情似乎又变了,没敢说什么,只是默默摸着孩子的头。 “烟,汉侯,给我烟。” “哎。” 李维汉马上帮忙点上。 李三江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喷出。 李维汉注意到李三江夹烟的手,在抖。 “桂英,把伢儿带进去。”李三江指了指里屋,“把门带上。” “到底是又怎么了?”崔桂英忍不住了。 “叔叫干啥就干啥。”李维汉忙摆手做催促。 崔桂英深吸一口气,还是将李追远抱起,走进里屋,把门关上。 厨房里,就剩下两个男人。 “叔?” “汉侯啊,事儿麻烦了。 下午时候刘瞎子肯定是把小远侯身上的祟给清了,她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不弄干净。 可刚才,我这鼻子又从孩子脖子那儿闻到了尸味儿,我捞了一辈子死倒,我跟你说,那水里浸泡的尸臭味儿和其它地方的死人味儿它不一样,我这鼻子绝不会出错。” 李三江说着,扭头看向李维汉,很严肃道:“那死倒,真追家来了。” 李维汉闻言,马上起身,从橱柜上头把家里劈柴的斧头拿了下来,家里孩子多,这类物件儿只能放高处。 “禽他娘,我跟那玩意儿拼了!” 李三江眯了眯眼,又吸了口烟,缓缓道:“她要是不出来呢?” “啥?”李维汉有些没听懂,“不出来,不好么?” “她就在你家旁边待着,你找不到的,她就盯着你家,一天,两天,三天……先是小远侯,再小潘侯、小雷侯、小虎侯……到桂英,再到你。 别人家供着神佛保佑,你家等于供了个邪秽。 不用多久,人会生病,会走霉运,会……家破人亡的。” 李维汉怔怔问道:“那怎么办,我……我不在这儿住了,去儿子家里住?” “她能跟过来一次,就不能跟第二次?” “叔,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倒是有。”李三江唇边的烟头,此时忽明忽暗。 “叔,你得帮帮我。”李维汉在李三江身侧蹲下,要是其他人跟他说这些话,他会怀疑那人是不是在故意吓唬他有其它目的,但李三江绝不会。 “这水里走的死倒,怨念大,本就不好惹,而这种能跟家里来的,你叔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简直邪门儿到家了。” “可是叔,冤有头债有主,这和我家小远侯有什么关系?” “呵。”李三江冷笑了一声,手指摩挲,把手里烟头掐灭,“我估摸着她是想冤有头债有主,但找不到冤家,就只能逮着第一个碰到的人不撒手了。” 李维汉像是想到了什么,目露迟疑和思索。 李三江继续道:“这死倒是昨儿个大胡子家白事儿上跳舞唱歌的那女的吧?你接我时路上跟我说的,叫什么小黄莺?” “雷侯说他看见了的,我昨儿个没去大胡子家,所以不确定。” “是小黄莺,雷侯可能看错,小远侯不会,他刚做梦醒来时喊的小黄莺。” “嗯,这确实。” “你不是说,村里人看见昨晚小黄莺和大胡子家小儿子钻林子去了么,白天白事班子的人还去大胡子家里闹了,大胡子还给钱了事儿了。 这是心里有……” “鬼”字被李三江硬生生憋了回去,这个当口下,还是得注意点忌讳, “……这是心里有事儿,发虚。呵,他家那做派,要真没脏事儿,咋能这么软? 大胡子大胡子,可不就和解放前东北的胡子差不离么,就他娘的一副土匪做派,也不晓得造过多少孽。” 说到这里,李三江顿了一下,他伸手从面前铁盒子里又拿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笑道:“这饼干奶香味很足,怕是不便宜哦,你家细丫头寄来的吧?” 李维汉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然后快速用力抽了好几口,最后用手擦了一下额头和眼睛,再看向李三江时,眼里浮出了血丝: “叔,你是信不过我汉侯人品吗?” 李三江又拿起一块饼干,没接话,继续吃着。 李维汉继续道: “叔,早年那会儿我为了给四个儿子张罗娶媳妇,那是真难啊。 你不光把你的田给我种,每次我给你打下手时,你还给我匀点劳费;桂英来帮你扎纸抹浆糊,她那手艺糙得我都没脸看,就这,叔你也给她算工钱。 后来最难的日子挺过去了,你的田我就不种了,因为我晓得你租给别人种能收更多的粮租,桂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去了,怕她整得跟以前在大队混公分一样。 你的便宜,我是真不好意思再占下去了,但你的恩,我李维汉心里一直记着。 我以前就说过的,等你哪天腿脚不利索了,我李维汉来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 叔,你得信我汉侯的人品。” 李三江点了点头。 “呵呵。”李维汉笑了两下,伸手也要去拿饼干,他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是真饿了。 “啪!” 手背被拍了一记,刚拿起的饼干落了回去。 李三江站起身,说道:“吃个屁,留点摆盘做供品。” 李维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好歹过去曾帮李三江打过一段时间下手。 打开里屋门,就看见抱着伢儿的崔桂英正侧身前倾站在那儿。 门被打开后,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边的头发,问道:“你们聊好了?” 李维汉:“桂英,出来帮忙摆一下供桌,小远侯先睡。” 这时,李三江声音自后头传来:“小远侯先留这里吧。” 李维汉扭头看向李三江,眉头皱起,但犹豫之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示意老伴儿把伢儿带出来。 李追远从下午睡到现在,所以不困,他就乖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大人们忙碌。 “脑子发了昏!”李三江指着被李维汉搬到后门外的供桌骂了一声,“你想让外头人都看见么?搬进来,摆这儿!” 这儿是平原农村,没山没沟更没大楼遮挡,视野极好,要是搁外面点蜡烛烧纸钱,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来放个尿,都能老远瞧见,然后事儿很快就会被传开。 毕竟,哪家正常人会深更半夜做祭上供? 李维汉马上把刚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来,放在屋里距后门很近的靠墙位置。 崔桂英开始摆上供品,四个盘子,分别摆上了饼干、鸡蛋糕、花生,另一个是空的。 “他叔,家里没肉。”崔桂英看向李三江,“腊肉咸肉都没了。” 家里住着十来个孩子,哪可能有过夜菜能剩下,连咸菜缸见底得也快,可没荤不成供。 李三江指了指锁放零食的柜子:“有肉松么?” “有。”崔桂英马上点头,“可以么?” “反正是肉,凑合一下就成了。” “好。” 终于,一盘肉松被摆上盘,凑好了供。 一个粗糙的铁皮桶被李维汉从屋外坝子上抱进来,这次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把这铁桶搁在了厨房墙角。 冥钞这时候还算稀罕物,得去镇上冥店里买,村里人小祭时还不大舍得用,不过黄纸和元宝倒是几乎家家都有存货。 金银元宝都是女人们平时自己折的,至于黄纸,能放厕所边的筐子里当草纸用。 李三江先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根蜡烛,再用烛火点燃了几张黄纸,然后快速在供桌前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紧接着就又跑回墙角将烧了一半的黄纸丢进铁桶当火种,崔桂英马上将其它黄纸和元宝放进去烧起来。 李维汉拿一根细木棍挑动里头的纸,确认充分烧好后,他就把铁桶搬到屋外将纸灰倒掉。 等他回来时,看见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铃铛,正用灰黑的指甲朝里头抠着,终于将堵在里头的棉球给弄了出来。 “叮叮叮……” 轻晃一下,声音清脆。 李三江把铃铛绳解开,走到李追远面前:“来,小远侯,右手抬起。” 李追远听话照做,看着李三江把铃铛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紧接着,李三江又将供桌上的香炉拿起来,思索了一下,将三根香都掐断了一大截,只留一点点末端,重新插入香炉里。 “小远侯,把这个拿着。” 李追远站起身,将香炉端着。 崔桂英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本能地想靠前,却被李维汉一把抓住手腕,还用力向后拉了一把。 “你怎么能让小远侯……” 李维汉用力瞪着自己老伴儿。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远的耳朵,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对夫妻,很随意地问道:“最后问你们一次,做还是不做。” “做!”李维汉立刻回答。 “要是小远侯有事……”崔桂英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来自老伴的束缚。 李维汉沉声道:“要是没那种东西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有那种东西,你不做,小远侯也得出事,那东西就盯着上咱家小远侯了!” 崔桂英听到这话,不再挣扎,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说道:“汉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儿漏出去了,以后在这村子里,可不好相与哦。” 就算根本就没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闹出的无稽笑话,可你在家摆出这种动静还要对人家行那种仪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这大仇,就算是结下了! “呵。”李维汉也哼了一声,“叔,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我也是有四个儿子的。” 在农村,谁家成年儿子多,谁的底气就越足。 虽说他李维汉的四个儿子不是什么模范孝子,儿媳妇之间的龌龊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 “成,干!”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蹲到伢儿耳边,嘱咐道,“小远侯,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你呢,搁后面跟着,慢慢走,别撒了香炉,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转身,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说道:“你们家里等着,别跟过来,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也怕惊着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里门都关上。” “好,叔。” 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然后把门窗都关上。 外头夜幕下的河边,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 “等我一会儿,小远侯。” 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隔着有点远,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说着说着,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好几次作势准备跑,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 终于,李三江说完了,他快步跑上来,还喘着粗气。 “好了,小远侯,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好了;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你都要抱好这香炉,千万别回头,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面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回过头,对李追远招手,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 然而,李追远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来,跟我走啊,小远侯。” “可是……”李追远想要侧头,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不等她么?” “等谁?” “她,小黄莺。” “小黄莺,怎么了?” “她没跟上来。”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来,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嘀咕道:“你这伢儿,随你妈,聪明。” 随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李追远的眼睛,问道:“你能,感觉到她?” “嗯。” “她……现在在哪儿?” 李追远张开嘴,没说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后,他开口道: “她来了。” “在哪儿呢?”李三江悚然一惊。 “刚才在水里……” “呼……”李三江舒了口气。 “现在在我后面。”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过,即使没看,但鼻子里,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她,真的来了。 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终止,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妈的,别人造的孽,凭什么汉侯家来背! “小远侯,记住太爷刚才的话。” “嗯。” 李三江闭着眼,高举双手,缓缓站起,尸臭味,更浓郁了。 他转过身,睁开眼,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这个距离,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 深呼吸后,他睁着眼回头,看向身后。 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他身后,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 “小远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开始往前走,身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 他没走村道,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行进到一半后,李三江停下脚步,身后铃铛声也停下。 李三江回过头,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在伢儿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贴得很近。 “小远侯,继续跟上啊,快到地儿了。” “嗯。” “嗯。” 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他走走停停,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 终于,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这座鱼塘,其实就是他家的。 这次,李三江没有停步,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但在行进过程中,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惨淡的月光下,李追远抱着香炉,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 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往往会抓着对方,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不停摇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 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喊道:“小远侯,别停,继续走,稳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终于,绕过了鱼塘后,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着,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着香炉站着。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着“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 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着脚尖在走路。 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着,摇摇晃晃,却又总不会跌倒,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下走。 踩到水里,继续前行,水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没过了脑袋。 “噗通!” 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护住孩子。 “伢儿,你还好不?” 李追远没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黄莺的身影,她双臂前伸,双手张开,像是在摸索,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然后,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双臂,走得也越来越稳。 她开始扭动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着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现在关节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但她却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时而没入时而突兀,忽隐忽现。 每一次显现时,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 渐渐的,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 水面没过她的脖颈,将她头发晕散开,她举起双手,面朝着夜空,依旧在表演着。 很快,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水面上,只余下她的双臂,又逐渐余下手腕,再余下双手…… 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 到最后,伴随着最后一道涟漪, 一切, 都不见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弓着腰小跑离开,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才将孩子放下,边掏出烟盒边捶着自己的老腰。 见孩子站在那里发着呆,他开解道:“听太爷的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明儿个醒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 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但他觉得,刚刚那个画面,他可能是忘不了了,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抖了抖烟灰,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远侯,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 “开心的事?” 李三江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 第四章 李三江背着李追远回到家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崔桂英将孩子接过去,李三江又和李维汉说了会儿话后就走了。 李追远被安置在席床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 他睡不着,一闭眼好像就又看见了在鱼塘里跳舞的小黄莺。 崔桂英和李维汉则一直没进里屋休息,而是在厨房坐着。 女人不住搓着手指,搓得泛红;男人则不停抽着水烟,一锅接一锅。 看了看已经亮起了的天色,崔桂英起身道:“我先给伢儿们做早饭吧。” 李维汉吐出一口烟,说道:“烟起得有点早。” 崔桂英只得重新坐下,看着自家男人:“那得等到啥时候?” “等人通知。” “谁来通知?” 李维汉没回答,只是继续嘬着烟嘴。 又坐了一段时间,敲门声传来: “桂英侯,桂英侯。” 是隔壁邻居,赵四美。 李维汉磕了磕水烟袋,说道:“通知到了。” 崔桂英起身,边打着呵欠边揉着眼打开门,疑惑道:“啥事儿啊,四美侯?” 赵四美伸手抓住崔桂英胳膊,使劲摇了摇: “大胡子家死人了!” “啥?” “死了俩,大胡子和他小儿子,刚被人看见漂家里鱼塘里,大家伙都去看了,走,咱一起去看看!” “走!” 崔桂英出门前对里屋喊道:“英侯,米淘好了,你待会儿做一下早饭。” “晓得了,奶。” 得到回应后,崔桂英就和赵四美一起出去了。 李维汉等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里开过的香烟,把水烟袋搁桌上,也出了门。 赵四美先前的敲门声其实已经将孩子们吵醒,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孩子们也纷纷起身跑出去要看热闹。 任凭英子在后头喊“刷牙洗脸”都无法叫回。 此时,大胡子家的鱼塘四周围满了人,村道上还有村民不断向这里赶来,男女老少,拖家带口。 鱼塘上漂着两具尸体,没人去处理,哪怕塘边就停着一只小船。 虽说大胡子家在村里名声很不好,但村民们还不至于这般冷漠; 之所以没一起帮忙把尸体弄上岸,是因为那两具尸体就如同放碗里被泡久了的饼干,虚胀得不像样,而且外表呈现半透明的肉晶色,好像两大块人形猪皮冻。 溺死的尸体泡久了会胀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可昨儿白天还活生生的俩人怎么可能一夜之后就跟木耳泡发了一样? 这实在是太过邪门,导致没人敢下场碰那尸体。 大胡子的妻子跪坐在塘边放声大哭,可她只知道哭,却也不懂到底要做什么,周围有人来劝,她也不理,只是一味嚎自己命苦。 终于,大胡子家的老大从镇上赶回来了,可算是有了个主事人。 只不过这大儿子看着塘面上的亲爹和亲弟弟现在这个样子,吓得脸皮都在抽,他也不敢下去捞人,只得求人去请李三江。 李三江推着个板车来了,车上装着的是他的家伙事。 到地儿后,李三江先瞅了瞅塘面上的情况,随即吓得不停摆手后退: “这他娘的我可不敢捞,捞了折寿,折寿啊!找别人,赶紧找别人!” 他这一诈唬,周遭围观的村民更是哗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这大胡子家到底造了哪门子孽,引来了哪方邪秽。 很快,就有村民提出了昨儿个小黄莺的事,毕竟人白事班子可是真的差点在大胡子家打起来的,村里,本就很难藏什么秘密。 李维汉这会儿也开口,跟身边人讲述起昨儿个自己带孙子们撑船下河的遭遇,言说自家孙子落了水,做噩梦说见了个水里走的女人,吓得癔症不醒,郑大筒来看了也没用,还好刘瞎子来做了处理。 当即,不少人特意凑过来听李维汉的叙述,也不停发表自己意见。 崔桂英站在李维汉身边神情很是紧张,搁平日,要是不需做饭洗衣,她能和村里那些婆娘们坐坝子上痛聊三天三夜的是非,可今儿个,她反而木讷不敢开口。 这心里头啊,发虚发慌,像是那贼喊着捉贼,猫特意来哭耗子。 潘子、雷子、虎子和石头他们,也开始讲了起来,说昨儿个见了个女水鬼,差点把自家小远侯给拉下去当替死鬼,那是来寻仇来着! 一时间,周遭像是开起了一场大型露天茶话会,当小黄莺这档子事儿被聊干聊透后,犹觉不过瘾的村民们更是把大胡子家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腾出来继续翻炒。 不多久,大胡子家的二儿子带着妻子、两个女儿带着女婿也赶回了家,俩女儿抱着她们妈开始一起哭,俩儿子和俩女婿则站在一起和李三江谈着价。 李三江狠狠拿了一把乔,借口说一次双捞外加尸体如此邪性,直接要了平日里捞一个人上岸的十倍价。 谈好钱,李三江摆起了供桌,上供点蜡烧纸,额外多赠送了半钟头的“呼朋引伴”念念有词,吸引着全场目光。 虽说这表演确实没人家白事班子那般鲜亮,可大家都清楚白事班子那是架子货,这位才是真专业。 在这期间,两辆桑塔纳开了过来,顶上都挂着个警灯,这是镇上派出所来人了。 平日里谁家溺死了也就溺死了,不算啥大事儿;可这次一下溺死俩还是对父子,又是在家门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警察过来看了看情况,也不由都愣了一会儿,泡发的尸体他们不是没见过,可真没见过泡得如此精致的。 见状,他们也只得先等尸体捞上来再说,没打断李三江的仪式,但也没往那里去凑,而是回到路边车旁抽着烟慢慢等。 终于,李三江忙活完了,宰了只公鸡,又撒了一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狗血,这才下了塘撑着那只船去了中央位置。 先用“引路勾”将尸体勾到船边,再用“回魂筐”将尸体固定提拉上船,接着再以“归家网”将尸体覆盖住,撑船到塘边后,弯腰、低头,用一种特定的手法将尸体送到自己背上,再上岸。 这是捞尸人一行里很重要的一个规矩,得捞尸人自己的脚先上岸再放尸体,因为这才是“送”、“背”回家。 最后,得在主家人请喊声下,才能将尸体放下,这算是有来有回,结清了差事,让死倒知道自己真归家了,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跟着自己。 依葫芦画瓢两次后,大胡子父子俩终于结束了漂荡,被安置在了两张草席上。 一切完事,李三江有些心有余悸地看向鱼塘中心区域,他先前只是规规矩矩地捞了尸体,没敢真的深入探查。 天知道,她是否还在这里头。 警察过来隔开了尸体,但村民们可不管,依旧站远处探头继续看,期间不时传来小孩子害怕的尖叫声。 李三江结了钱,收拾好家伙事后就嘴里叼着烟推着板车回去,四周的村民全都避开让路,刚捞完尸的,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开始正式调查,临时办公地点就在大胡子家,村支书也来进行协助,帮忙喊人,烧水递茶。 大胡子妻子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她就是一觉醒来不见睡在身边的老伴儿,还是外人路过自家鱼塘时发现爷俩在水上漂着喊的她。 带队的副所长问村支书村子里谁和大胡子家有过仇怨,村支书掏掏耳朵,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哟,那可有点多。” 接下来,有仇怨的排起了长队做笔录。 包括讲述“小黄莺”故事的李维汉以及潘子、雷子他们,也都被叫过去问话。 起初,警察以为是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还专门派警员跟着李维汉去那处河段搜找结果一无所获,再加上李维汉的讲述有些过于离奇,只能当作一个农村老汉儿对孙子们吹的迷信故事。 这笔录,都不知当做不当做,李维汉见大家伙不信,还发了急,不停重申自己所遇是真的,缠着让警察和周围人相信他,最后还是被村支书给“哄”下去的。 昨日来闹过事的白事班子后来也被传唤调查,可人家事发前一日就去了隔壁乡办事,全班子都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小黄莺的失踪和里面的纠葛,一是因为人或者尸体未能找到,二是相关责任人大胡子爷俩也已经死了,只能先报了个失踪。 这起父子溺死事件,到最后也就以意外调查结果做了处理,大概意思就是大胡子爷俩晚上喝了酒,兴致来了去鱼塘里耍酒疯,然后全淹死了。 大胡子家人也没闹着继续追查,因为丧事过后俩儿子俩女儿就吵起了分家,撕破脸皮闹得很难看,又给村里添了一笔谈资。 当日,做完笔录已是黄昏,李维汉和崔桂英带着孩子们往家走,孩子们走在前面,老夫妻俩走在后头。 崔桂英一边拍着胸脯边很是后怕问道:“你咋还主动上去凑着说呢,还被警察喊去问话了,可吓死我了。” 李维汉将口袋里的空烟盒随意丢到路边,抿了抿嘴唇,说道: “是叔教的,得说出来,不能憋着,小远侯的事儿,郑大筒和刘金霞也都知道些。” 崔桂英埋怨道:“知会他们一声,保个密也就是了。” 李维汉摇摇头:“就算大人能知道保密,孩子们能保住秘不说漏嘴么?” “这……” 李维汉长舒一口气, 说道: “叔说,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把秘密当众说出来。” …… 村里人几乎都去大胡子家鱼塘看热闹了,李追远没去,他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屋外坝子上,望着远处的农田。 过了一会儿,洗好碗的姐姐英子也出来了,她先搬出一张四方凳,上面摆着文具和书本作业,自己则坐在小凳上,简易的书桌就这样构成了,台灯则是今儿个明媚的太阳。 英子的父母对她的学习没怎么上心过,但也从未讲过“女伢儿上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找关系进个纺织厂挣钱”这类的话。 学期前该交学费就给学费,平时资料费什么的,不用羞怯,也不用有啥负罪感,都是正常开口要。 可凡事就怕对比,相较于村儿里其她女孩家,英子父母这种纯放养不关心的,反而成了重视女儿教育的典范。 英子知道,这是受自己小姑李兰的影响。 当初的小姑就是靠读书,一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爷爷奶奶的骄傲,就连自己父亲叔伯们,每次对外人提起小姑时,也都不自觉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不过英子的学习成绩只能算中游,哪怕她确实很努力没有懈怠; 爷爷奶奶当年当然不可能去故意牺牲儿子只供闺女,实在是自己父亲叔伯们脑子真的读不进去书。 这不由让她怀疑,难道老李家的脑子,全给了小姑? 起初,这个想法只是有而已,并不强烈,直到小远侯被送到这里来的第二天,略显拘谨的他坐在自己旁边,当自己面对一道数学题久久没有头绪时,耳畔小声传来一句: “根号3。” 后来,英子有不会的题,都来让李追远做,英子还发现,小远侯几乎不用思考,眼睛扫一下题就能说出答案。 可能对他来说,最大的麻烦源自于还要写出解题过程,否则他这个愚笨姐姐看不懂! 要知道,她可是已经上高一了。 英子问过他在京里上的什么学,李追远回答:少年班。 英子下意识把“少年班”理解成了小学, 心里感慨:不愧是首都的小学生,课纲居然这么超前。 李追远就这么发着呆,偶尔回过神帮姐姐写个题,然后继续发呆。 感知到有笔帽在轻戳自己,李追远转过头想看题,却看见姐姐又指了指坝子西侧,那里有个台阶,台阶下站着个身穿碎花裙的小女孩。 是翠翠,刘金霞的孙女,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不敢上来。 英子对李追远皱了皱眉,示意不要搭理她。 放以往她就直接开口了,毕竟村里孩子都有个共识,不和她玩;可昨日刘金霞母女毕竟来过家里给弟弟“看病”,她现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李追远站起身,主动走向坝子边,来到翠翠跟前,笑着问道: “你来啦,有事情么?” 翠翠目光看向其它方向,手指掐着裙边,说道:“来找你戏。” “好呀。”李追远转身和英子姐挥了挥手,“姐,我和翠翠去玩。” 英子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写作业。 其实,玩也没什么好玩的,很多时候只是单纯不想待家里了,然后就跑到伙伴家,把伙伴喊出来,然后大家一起漫无目的的晃。 翠翠看着陪着自己走出来的李追远,眼里带着笑意,这还是她第一次学村里其它孩子一样去别人家里喊人。 不过,她也依旧不敢擅自走上人家坝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很多事不懂,却更敏感,她不想去接那些大人翻起的白眼。 “远侯哥哥,我妈说,你昨天生病了?” “嗯。”李追远被这一提醒,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小黄莺,笑容渐渐敛去。 “啊?”翠翠马上道歉,“我不说了,不说了,生病确实不好过呢。”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歉然道:“唔,我忘记给你带零食了。” 其实不是忘记,爷奶不在家,放零食的柜子是锁着的,打不开;英子姐好像知道钥匙藏哪里,但李追远知道自己去找她帮忙拿的话,她会在屋里对自己说翠翠的坏话。 “零食?我家有的,有很多,去我家吃吧。” “去你家呀?” “嗯,去我家戏。” “好呀。” 被答应了,翠翠就鼓起勇气,主动牵起李追远的手,俩人一起走在田埂路上。 此时此刻,她很希望路边民居坝子上的大人能看到自己,问自己一声:“哟,小翠侯,你在和谁一起玩啊?” 也希望路上能遇见同龄人,让他们看见自己也有玩伴了。 只可惜,村里大部分人都去大胡子家鱼塘看猪皮冻了。 不过,她依旧很开心,嘴角就没压下来过,要不是还牵着手,她觉得自己会开心得转起圈。 “远侯哥哥,你是不是不太听得懂我们讲话啊?” “一开始完全听不懂,然后说慢点说短点能听懂,现在不仅都听懂了,我自己还会说一些哩,就是说得不标准。” 他刚被送到这个家时,长辈们对自己说话,他真的是完全听不懂,也就兄弟姐妹们上过学的,才能和他用普通话交流。 记得那会儿自己每次喊李维汉崔桂英“外公外婆”时,他们都会明显有点不高兴,然后反复纠正自己,要喊“爷爷奶奶”。 本地的确没有“外公外婆”的称呼,很多时候区分奶奶和外婆用的是方位,比如住在南边叫“南奶奶”住北边的叫“北奶奶”。 “对了,远侯哥哥,你去过故宫么?” “嗯,去过。” “我以后也想去。” “好啊,你喊我,我带你去。” “真的么,你可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故宫很熟的。” 在李追远的记忆里,有一段时间李兰在故宫工作,他就被放在故宫里自己玩耍,有时候他会坐在侧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只橘猫,看着从正门络绎不绝进来的游客,一看就是一下午。 “对了,远侯哥哥,你喝过豆汁么?” “唔……” “喝过吗?”翠翠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喝过。” “好喝么,豆汁是什么味道啊?” 什么味道?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上周崔桂英涮洗家里腌坏了的酸菜缸时的画面。 “有人喜欢喝,有人不喜欢。” “是么,那我以后去bj一定要尝尝。” “嗯。” “远侯哥哥,看,那就是我家。” 顺着翠翠手指方向,李追远看见隔着一块农田后面的二层楼。 “你家住楼房呀。” 村里什么风格的房子都有,大部分是砖瓦平房,少部分家里很困难的还是土房,同样,少部分家里条件很好的,已经率先盖起了二层楼房。 走上翠翠家坝子,一楼客厅里,刘金霞嘴里叼着烟正在打着桥牌。 牌友是俩老太太和一个老头,来和刘金霞打牌,就能在她家蹭饭,伙食还不错,有荤有酒,所以刘金霞也不缺牌友,她也乐意花点成本“买”人陪自己消遣。 牌桌也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刘金霞明明患了白内障眼神不好,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出牌的速度。 “奶,我带远侯哥哥来家里玩。” “刘奶奶。”李追远喊了一声。 “嗯,玩吧。”刘金霞应了一下,又将注意力放手中牌上,“碰!” 就在刚刚,打牌的人还正讲着大胡子家那边正发生的事,刘金霞边吐着烟圈边随意回应,听到自己孙女带着李追远进来,她不由微微怔了一下,眼睛隔着烟雾眯起。 这伢儿昨天被祟上,今儿早大胡子爷俩就搁鱼塘里漂着了。 这里头要是没点腻子,打死她刘金霞都不信。 不过她也没出声制止自己孙女跟李追远玩,笑话,都他娘的晦气星,扯啥谁嫌弃谁呢。 翠翠带着李追远穿过厅堂来到里屋,里头李菊香正坐在板凳上择菜,看见自己闺女带了个人回来,她还意外了一下,一见是李追远,她脸上就止不住浮现出笑意。 这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李兰和自己玩的场景。 李菊香马上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小远侯。” 随即,她马上进屋,拿出了不少吃食出来招待,刘金霞家里条件确实好,且家里就翠翠一个孩子,所以她有着村里其他孩子都羡慕的零食待遇。 李菊香还打开了两瓶柠檬酸汽水,给李追远和翠翠一人一瓶。 这种造型和啤酒瓶一样的带汽的饮料,价格便宜,很受欢迎,孩子们也懒得倒碗里,直接拿起来对着酒瓶喝,模仿大人们喝酒时的豪迈。 “小远侯,你妈妈还好么?” “好的,阿姨。” “听说,你妈她离……”李菊香忽然意识到问孩子这个不合适,马上改口道,“我和你妈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我们感情很好。” “昂,妈妈说过你的,香侯,香侯阿姨。” 一般后头加“侯”是长辈和平辈之间才用,小辈不能用的。 但李菊香当然不会因此生气,她反而很开心,她能想象出李兰对自己儿子说起自己,用“香侯”这个称呼时的画面,这证明她还没忘记自己。 “你妈妈那会儿很聪明呢,学习成绩也好,不像我,看见书本就头痛。”李菊香理了一下耳垂头发,“你妈妈啥时候回家看看啊?” “我妈妈工作忙,她说等忙完了,就来接我。” 翠翠开口道:“妈,我带远侯哥哥上楼玩。” “嗯,去吧,招呼好小远侯。” 翠翠拉起李追远,走到楼梯口时,她熟练地脱下鞋子换了双拖鞋,李追远见状也去脱鞋。 “不,远侯哥哥,你不脱了,直接上来吧。” 李追远还是把鞋脱了,打算光脚走上去,翠翠只得把妈妈的拖鞋递给他穿上。 穿着大拖鞋,李追远跟着翠翠来到二楼,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刘金霞家早就买了电视,但没声张,村里人对自家冷淡,她也懒得在家里招呼人看电视。 翠翠打开立式电风扇,但扇叶却没动:“咦,是停电了么?” 李追远:“插头没有插。” “嘿,是的哎。”翠翠弯下腰,捡起插头,插入墙壁上的插座: “嗡……嗡……嗡嗡……嗡嗡嗡——” 粗重的扇叶缓缓转起,发出可以吹走盛夏的天籁。 “远侯哥哥,你看电视不?” “都可以。” 翠翠打开电视,然后扭动转轮,一圈扭完,就这几个台,其中有一半还是雪花点。 “靖哥哥,你没事吧?” “蓉儿,我没事。” “哼,欧阳锋,你这人……” 每个寒暑假,电视里都会固定放《神雕侠侣》。 俩人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电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困了。 他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休息,之前是过度情绪紧张,现在情绪消退,疲惫感快速袭来。 翠翠误以为是李追远不想看电视,就下了床,开始给李追远介绍自己房间里的布娃娃、玩具和画册。 虽然很困,但李追远还是看着她,对她每一个介绍都努力做出回应。 小女孩沉浸在自己的分享快乐中,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听不到回应了,扭头看向床边,发现李追远已侧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翠翠马上不再说话,轻手轻脚靠过来后,小心翼翼地帮李追远推平,将夏天盖的薄被叠了一下,盖在李追远肚子上。 紧接着,她又把电风扇朝着这边推了推,把风扇后头的小钮按了下去,风扇开始摇头。 做完这些后,她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床边,手撑着脸,看着熟睡的李追远。 看一会儿,她就偷偷笑了笑,耳垂泛红,扭开脸,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继续看向他。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小翠侯,小翠侯,带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 翠翠马上下了楼,对李菊香道:“妈,远侯哥哥睡着了。” “那你先下来吃,我们给他留饭。” “不,我不饿,我要等远侯哥哥醒了和他一起吃。” 村里大部分有点自觉性的父母都会制止自家孩子在饭点附近出去找伙伴玩,怕被邀请上桌吃饭,显得特意去占便宜似的。 不过,有些时候也是难免的,自然也就上了桌。 翠翠从未体验过,她愿意等李追远醒来陪他一起吃饭。 李菊香笑了笑,点点头,去客厅招呼自己母亲和牌友们吃午饭。 翠翠又跑回二楼,坐回那个位置,继续看着李追远: “咦?” 翠翠有些疑惑地凑近了一些,因为她发现远侯哥哥眉头皱了起来。 “是在做梦么?” …… “奶,我带远侯哥哥来家里玩。” “嗯,玩吧。碰!” 李追远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翠翠,又看了看客厅里正和三个牌友打牌的刘金霞,他清楚,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自己周围的画面,实在是过于脱离现实,视野里全是黑白色,所有的人和物,好像都是用炭笔摹上去的。 虽然能呈现出相对应的人和物,可却有些模糊,也有些扭曲,粗犷的线条里,透着一股诡谲的随意。 李追远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发现自己还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梦里其他人和物。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母亲书房里那一张张临摹图纸,同样的白底炭迹。 他梦到了自己刚和翠翠来到她家对刘金霞打招呼时的场景,接下来,自己身前的翠翠牵着自己手往里走去。 原本小姑娘细腻的手,现在牵在手里,很粗糙,带点疼,像是磨砂纸。 他不由挣脱开,停下脚步,翠翠却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去,但她的手臂还一直保持着牵着人的姿势。 而在自己身后,客厅里正在打牌的刘金霞四人,却一下子没了声音。 李追远回头看去,发现这四个人全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 连刘金霞嘴里吐出的烟圈,也都固定在那里,没有继续散开。 这种静止,也给了李追远观察的机会,那三个牌友身上的碳痕很柔和,比较浅,而刘金霞的形象,线条很粗很深也很硬。 在原地站了许久,李追远很疑惑,以前每次做梦时,意识到是梦后就马上能醒来了,可这次,却还是在梦里。 最终,李追远还是选择向里走去,看见了坐在那里择菜的李菊香,李菊香身上的线条也很硬,与周围那种细淡的描纹相比很是违和。 李追远走到李菊香面前,深刻的碳痕勾勒出了她的神情细节,她在笑,眼神里带着追忆。 “菊香阿姨,菊香阿姨?” 李追远尝试喊了几声,还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李菊香依旧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离开这里后,李追远来到楼梯口,准备走上去前,他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光着脚向上走。 来到那间卧室,立式电风扇停在那里不再转动,电视机里的郭靖黄蓉只剩下模糊的素描。 翠翠正手指着她的一件娃娃,张着嘴,像是在讲述,也一动不动。 翠翠身上的线条,比她奶奶和母亲身上的,更清晰也更硬,几乎成了黑硬线。 仿佛其他人和物都是画上去的,而她,则是雕上去的。 李追远看向床,床上并没有自己,是空空的。 静止的不仅是东西,还有声音,李追远恍然意识到,自己耳朵,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任何响动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他开始有些心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梦里待多久。 他开卧室通向阳台的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阳台是通着的,上面贴着红和白的瓷砖。 眺望远处,除了房屋近前有些潦草涂鸦勉强看出是农田外,视野里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仰头,原本太阳的位置只剩下一块发着光晕的白,很像是一块橡皮,随时会落下擦去这里的一切。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下方坝子上有声音传来,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突兀,甚至是刺耳。 站在二楼的李追远低头看下去,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他还背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很瘦,衣袖外露出的是仅剩下干瘪皮肤包着的那一点点骨头,头发很长也很杂乱,披散在背上。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男人又问了一遍,有些焦急地背着身上的老母原地转了一圈。 李追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 就在这时, 原本趴在男人背上的老太太忽然抬起头,她的脸正对着二楼站着的李追远。 明明都是炭笔描出的形象,可老太太的这双眼睛却呈现出一种超脱画风承载极限的细腻。 那是愤怒、是阴狠、是怨毒!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和扭曲,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漩涡,正在将周围的一切撕扯卷入,包括他本人。 …… “远侯哥哥?” 李追远睁开眼,看见翠翠关切的脸。 “远侯哥哥,你做梦了么?” “嗯。”李追远坐起来应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不久,俩小时吧。远侯哥哥,我们下去吃饭吧。” “不了,我回家去吃。” “哎呀,不要客气嘛远侯哥哥。”翠翠拉着李追远的手,带着他下了楼,“妈,远侯哥哥醒了。” 这会儿,刘金霞和她的仨牌友已经用过午饭开启下午场了。 李菊香笑着将厨房餐桌上的那个红色盖子揭开,里面是特意留的餐饭:“小远侯,来吃饭,我把汤给你热一下。” “阿姨,我回家去吃。” “乖,听话,别和阿姨客气,阿姨以前和你妈也没客气过,再说了,翠翠是特意等你睡醒一起吃呢。” “谢谢阿姨。” “远侯哥哥,坐这里。”翠翠先坐下了,李追远则去另一侧台面上帮忙拿碗筷。 “去去去,你坐着去,阿姨来拿。” “好的,阿姨。” 李追远走回来坐下,很快,李菊香就将筷子和盛好饭的碗放在了面前。 桌上虽然都是用小普碗盛的菜,量不大,但已远够俩孩子吃的了,两荤两素,尤其是那碗土豆红烧肉,土豆就两块点缀余下全是肉,明显是特意筛留的。 李菊香端来了一碗烩鱼汤,上面滴上了香油又加了些醋,味道香鲜诱人。 除此之外,她还开了一个水果什锦罐头,俩孩子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可以说,在村里,真的属于很丰盛了。 “小远侯,晚上继续留家里吃,我给你再做些好吃的。”李菊香笑着说道。 李追远放下筷子,对着李菊香:“已经很多了,辛苦阿姨了。” “呵呵,别放筷啊,吃吧。” 李菊香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心里暗暗羡慕李兰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懂事有礼貌的小孩在哪里都容易被喜欢。 “小远侯啊,你妈妈在家会给你做饭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将筷子放在碗上,回答道:“妈妈不会。” “那是你妈妈工作忙吧?” “嗯呢,她很忙。” “你那边爷爷奶奶家呢,他们不给你做饭吗?” “不常去呢。” “那你平时在哪里吃饭?” “邻居家。” 一般放学后,家属院里,那些下了课或者退休的爷爷奶奶,会主动来领着自己去他们家吃饭。 “唉,可怜的孩子。”李菊香不再问下去,吩咐孩子们自己吃后,她拿着热水瓶去给牌桌那里添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叫喊声: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听到这声音,李追远刚拿起的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啪嗒!” …… 厅堂里,刘金霞将手中桥牌往桌上一丢,拍了一下手:“散了。” 三个牌友点点头,起身结束牌局,显然这种情况他们早已习惯。 不过,在走出厅堂前,他们依次走到角落里摆着的那个脸盆旁洗手。 脸盆里泡着芭蕉叶,洗手时将叶子在手上擦一下,再甩甩手,最后用架子上毛巾擦干。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去晦气,是刘金霞自己安排的,她不仅早已无所谓村里人对自家的态度了,反而特意设置一些仪式感来增添自己的神秘。 李追远和翠翠走进厅堂,刘金霞也正从椅子上起身,问道:“饭吃了么?” “在吃呢,出来看看。”翠翠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小翠侯,帮奶奶把牌收了。” “好的,奶。” 吩咐完,刘金霞就自顾自向里走去,里头有一个背阴的房间,是她的办公室。 “你慢点,这里有个槛。”李菊香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先前听到问唤声就出去迎了。 “好咧,没得事,没得事。” 李追远看向厅堂大门,只见李菊香搀扶着一个老男人跨过门槛进来。 老男人前倾着身子,佝着腰,双手负在身后腰部,是一个驼子。 也像是……背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是你家的细伢儿啊?”老男人看着俩孩子笑着问道。 “女伢儿是我家的,男伢儿是我姐家的。我妈在等你,前头门进去右拐走到底。” “好,好,我这就去,可不能让刘嬷嬷等着了。”老男人继续向里走去。 站在后面的李追远目光一直盯着对方的驼背。 老男人走入厅堂的内门,向右转身,本该继续向里走,却又忽然止住了身形。 因他是个前倾的驼子,所以他肩膀以上的位置此时已经被墙壁遮挡住,只留下那个驼背还停留在视线中。 紧接着, 他那负在背部腰眼位置的双手,不自觉向上抬了抬,左臂下压,右臂上摆,屁股朝里挪了挪,肩膀朝外拐了拐,侧脸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李追远看着他那空荡荡的后背,这一刻,他感觉到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背上撑起了身子,向自己“看来”。 李菊香问道:“你咋了?” 老男人原本粗犷的声音里忽然夹杂出了些许尖细的沙哑,说道: “这细伢儿啊……” 李追远有些紧张地双手攥紧,他忽然记起母亲曾牵着自己浏览过一墙壁画时,他问母亲为什么这里一大片都空着不画东西,母亲回答说: 小远啊,这是留白,让你自己来想象的,这样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时的自己还有些懵懂,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你快走啊,我妈在里头等你呢。” 李菊香再次催促,她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停这儿了,不过,她倒是没觉得这人姿势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对方是一个驼子,哪怕他站着不动,也挺奇怪。 “嗯。”老男人应了一声,却忽然蹲了下来,同时身子微微向后倒去,双手扶着撑向地面。 “哎,你怎么了?” 李菊香伸手去扶,可对方别看身驼人瘦,可这下去的力道真沉,她完全没拉得起来,不过还好,对方靠着双手维系住了平衡,只是向后靠着蹲下,没栽倒。 李追远见状,身子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 这姿势,很像是把背上人放下来的动作。 外头的阳光照射进厅堂,地面的老式纹路瓷砖反射不出多少光泽,至多呈现些许明暗变化。 李追远目光下移,在内门处位置,好像有两块脚掌大小的区域,变暗了一点。 很轻微,轻微到李追远都觉得自己是眼花、是自己想多了。 可随即,又是新的两块区域的色泽变暗了一下又恢复,但和自己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瓷砖上,且没有消散。 冷风吹拂过来,李追远觉得自己脸和胸膛以及手脚开始泛凉,可问题是,自己是面朝屋内,这屋里,哪里来的风吹过来? 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后半截消失,前半截加重,自己身前的凉意加重。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且偏移,一种本能让他不太敢直视,好像在看不见的身前,有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太太,前倾着身子,她的脸,正向自己贴来。 李追远咬紧了唇。 忽然间,他感到左脸凉意进一步加重,像是有一块冰贴了上去,而自己的头皮也开始发麻,一抚一抚的那种。 蹲在地上的老男人,这时扭头看向这里,继续着先前没说完的话: “这细伢儿,长得可真乖。” 第五章 蹲着的老男人缓缓站起身,等他站直后,李菊香忽然觉得对方的背,好像没之前那么驼了。 “嘿?” 老男人自己也拍了拍腰,心道这刘嬷嬷确实灵,还没正经说上话呢只是进了她家门,就觉得自己身体松快多了。 他没再停留,径直向里头走去。 “翠侯,你和小远侯去把饭吃了。” 吩咐完后,她也跟着一起进了里屋,刘金霞眼神不好,谈事时她得在旁边帮忙记录。 “远侯哥哥,我们去继续吃饭吧?”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虽然自己身上的不适感还未褪去,但他还是尝试向前迈出步子。 一步下去,李追远觉得原本头上那一抚一抚的凉意频率变慢,左脸那种贴着冰块的触感也缓缓褪去。 但伴随着第二步落下,李追远忽然发现凉意并没有消失,左脸上的冰冷再度出现,而自己右肩位置好像压了一块冰。 等第三步走出时,左脸的冰冷再度不见,转而到了左肩,同时右肩冰冷依旧。 李追远迈出第四步,步子还没落下,两肩的冰冷陡然加剧。 “呼……” 李追远颤抖着深呼吸,缓缓收回脚,两肩的冰冷恢复到先前程度。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想象出,先前有个老太太半蹲在自己面前,她右手放在自己左脸上,左手放在自己头上抚摸,说了那句: “这细伢儿,长得真乖。” 等自己向前走时,老太太也随之改变姿势,双手渐渐全都滑落在了自己两肩,这是一个借力起撑的动作。 如果自己继续向前走,那么,她就会顺势爬上来。 她, 想让自己背! …… 一楼背阴的房间,是刘金霞的办公室。 房间很大,可进去后却觉得十分逼仄。 一只只木箱被垒起环绕,硬生生吃掉了七八成的空间,里头装的,全是各式法器经文塑像。 若是打开几个箱子,能在里头看见老君与佛陀勾肩搭背,也能看见观世音菩萨座下不是童子而是十字架耶稣。 早年,刘金霞也曾怀揣过梦想,响应新时代号召,想集百家之长走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道路。 只可惜,以石南镇为方圆的周边落后市场,无法接纳如此新潮的事物。 刘金霞也只能无奈地认了命,回归了传统算命瞎婆子形象。 因此,这间屋子里能用上的,也就是一张黑漆木桌、几张板凳和两根白蜡。 “嘶……” 刘金霞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蜡烟熏得眼睛难受,看来这蜡烛以后也得撤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老男人也结束了陈述,他看着刘金霞的目光里,带着恭敬。 来到这里后,不仅自己驼背舒坦缓解了许多,脑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讲话都能利索许多。 老男人姓牛,叫牛福,是隔壁石港镇人,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给自己老娘办冥寿的事。 昨儿个,他弟弟牛瑞就来过这里,为的是一样的事,刘金霞也是接待好他后才去的李维汉家。 老牛家兄弟俩,加一个小妹,爹走得早,是老娘当寡妇拉扯着他们仨长大的。 现如今,他们自己也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各自当了爷奶。 半年前,老娘走了。 可自打治丧后,牛家三兄妹各自家里的破事就没停过,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出意外的。 起初,大家伙还没太在意,奈何频率越来越高也越发严重。 前阵子,牛瑞的儿子下班骑车回家摔沟渠里去了,摔断了好几根肋骨,要不是被路人及时发现几乎要送了命;牛福的驼背也愈发厉害夸张,同村里七八十岁的老驼子都没他严重,要知道在半年前,他可一点都不驼背。 再加上兄妹仨时不时会做到关于自家老娘的梦,就怀疑是不是老娘的挂念未消,准备给老娘办个冥寿烧个血经,驱驱邪气,求个平安。 不过,现在兄弟俩有个矛盾,身为弟弟的牛瑞想要在自家办冥寿,可身为哥哥的牛福却不准,必须要在他家办。 外人听起来可能还会觉得兄弟俩挺孝顺,办冥寿这种繁琐劳心事儿还要争,这不是抢着给自家老娘表孝心么? 刘金霞显然不信,她视力是越来越差了,心却是越来越明。 她这里接待的人里,李维汉那样的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做了亏心事的,老话反过来说得好嘛,做了亏心事就总怕鬼敲门。 不过,刘金霞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淡淡说道: “别告诉我,你家那个妹子,也要办?” “嗯,她也是要的。” 刘金霞眉毛挑了挑。 按时下村里规矩,闺女出嫁后即是客,每年能抽几次空回娘家看看,过年时带女婿回个门,面子上顾到也就可以了。 要是爹娘生病了,闺女最后能在病床前伺候一阵子送送老人,就属于邻里亲戚间都要夸赞的孝女。 因闺女没分得家产,所以爹娘养老以及后事,都只需出个面简单出个力即可,不用出钱。 可这牛家三妹,居然也要给自己老娘办冥寿……就显得很不符合规矩了,再大的孝心也不是这么表的,要是家里全是姊妹没男丁可以另论,可偏偏她上头有俩哥哥。 刘金霞眼皮子低垂,说道: “这个也好办,既然都想要争这个主家,那就都当这个主家吧,到你们村里公共坝上借一块地,立三张祭桌、置三份寿礼、烧三本血经。” 牛福愣了一下,问道:“还……还可以这样么?” 刘金霞点点头:“可以的,搁一起办,在一个地儿,你们老娘也不用分忙。你那个弟弟瑞侯昨儿个已经把他家里人的生辰八字给我了,你今儿也给我吧,再去通知你那妹子,这两天给我送来,我好给你们开引子。” 本来一桩事一份钱,现在变成一桩事收三份钱,她刘金霞是赚的。 牛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那就这么着,我回去就和他们说去,一起办。” “嗯,八字都送来后,我再给你们定个具体日子。” “要快。”牛福催促道,“要赶紧。” “我懂的。”刘金霞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起身准备送客。 牛福屁股刚离开板凳,似是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还有一件事,办冥寿时,得请刘嬷嬷坐斋。” 斋事也就是法事,至于坐斋,则是请有门道的人陪着压阵,防止小鬼捣乱。 至于这“有门道”到底该怎么解释,就全凭心解了,实在没人的话,杀猪匠也能去坐。 李三江因家里有扎纸买卖,所以每次给谁家送纸时,就默认给谁家坐斋,不仅能白得一顿席面,还能收到主家利封钱。 可这“默认”的到底成本低,利封钱也薄,但真开口讲出来“请”,那就是另一个价了。 牛福马上补充道:“利封钱好说,刘嬷嬷,我们……我们三家都要给的。” “这样啊……”刘金霞心里打起了鼓,莫名心慌。 “另外,还请刘嬷嬷请一下你们同村的三江叔,我们也是要请他的。” 刘金霞咽了口唾沫,没直接答应,而是说道: “我会去和三江侯说的,但不晓得他个有空。你先把八字给我,我给你们把日子算出来,这个耽搁不得。” “好好好。” 接下来,牛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了一沓卷边大团结。 他舔了一下指尖,开始数钱。 刘金霞收了第一笔,却推开第二笔,说道:“坐斋的事,等我和三江侯商量好了,再跟你们说。” “这……”牛福显然有些不愿意,“要不,还是先定下吧?” 刘金霞坚定道:“事儿没清前,这钱也不急着清,这是规矩。” “好吧,那就辛苦刘嬷嬷了,三江叔那里,我就不去了,等您的信。” “嗯。” 牛福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李菊香去搀扶自己老娘,疑惑问道:“妈,咋了?” 这一单做成,抵得上过去一季的进项了,李菊香不理解自己这爱财的母亲这次居然犹豫了,也不像是在为了提价拿乔。 刘金霞小声道:“都是庄户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主儿,这般好说话给钱也这般爽利,那就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啥事?” “破财免灾呗。” “妈,你是说?” “香侯啊,你说,这天底下,哪有当娘的在自己走后还要造孽自己伢儿的?” “这倒是。” “比这更让人看不懂的是,又有多少当儿子当闺女的,日子过得不安稳,会怀疑是自家在地下的老娘在整自己? 除非,自己曾做过什么畜生不如的事儿。” “妈,那这单?” “算了,等找了三江侯再说道说道吧,他要是觉得可以去,那咱就去把这个钱全挣了,唉,实在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那三江叔要是说不去呢,您舍得?” “没命花的钱挣了有甚子意义。” “也是,三江叔的本事是靠得住的,他在,我们也能心里踏实。” “他的本事……”刘金霞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以评价,不过还是肯定道,“他在,确实心里有底。” …… “远侯哥哥?” 见李追远迟迟不动,翠翠伸手过来拉手。 二人接触的瞬间,李追远就觉得自己左肩上的冰凉感消失了,同时,他捕捉到翠翠打了个寒颤,拉着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 “翠翠,你退开点!” “嗯?” “离我远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翠翠还是顺从地撒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翠翠,站那里不要动,不要靠近我。” “嗯……” 远侯哥哥这忽来的态度,让翠翠想起了自己被嫌弃时的记忆,一团水雾已经在她眸子里浮起,小鼻子也一吸一吸。 李追远则有种感觉,刚刚在翠翠接触自己时,原本双手搭在自己肩上的老太婆,拿开了一只手去抓向了翠翠。 等翠翠退开后,老太太才又回归先前姿势。 “刘嬷嬷,那我就先走了啊!” 牛福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里面传出,丝毫听不出先前的沙哑。 他走入厅堂,目光扫向还留在里头的两个孩子,没做什么表示,朝着门外走去。 “爷爷……”李追远抬起手指向墙角,也就是自己身旁架子上的脸盆,“洗手。” 翠翠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笑着说道:“爷爷,洗个手再出门,去晦气的。” 说完,翠翠就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远侯哥哥这也是觉得自己家晦气了么? 她原本早已习惯了的,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不知怎么的,今天自己却很敏感。 “哦,好,那就洗洗吧。” 牛福收回迈出门槛的脚,转而走到脸盆前,开始洗手。 洗着洗着, 李追远感觉到自己两肩的冰凉正逐步褪去,身上一阵松快的同时还有些脱力。 牛福的背,则肉眼可见地慢慢重新驼了下去。 李菊香搀着刘金霞出来了,说道:“我送送你。” “可别客气,我走了,回见。” 牛福洗好手,想拿起架子上的布擦擦,却发现有些够不着,只得甩甩手后,将双手负在腰上,侧身缓缓跨过门槛。 李菊香目露疑惑,好像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她走到那个脸盆前,想要换个水,可等她瞅见脸盆里的情况后,脸上的神情当即怔住了: 这脸盆里的芭蕉叶,竟然变得极细的一条条,哪怕是有人专门用手撕,也不可能撕得这般纤细工整。 最重要的是,这一盆的水,竟然变成了黑色! 李菊香马上快步走到自己母亲身边,低下头小声告诉。 刘金霞惊愕地看向自己闺女,随后看向屋外。 这会儿,牛福好不容易跨过了门槛,走到坝子上; 李追远也终于从刚刚的脱力中缓过来,他走到刘金霞跟前,手指向牛福的背影,对刘金霞道: “奶,他背上……” “噤声!” 刘金霞双手马上捂住孩子的嘴。 这双手的味儿实在是太冲了,李追远眼睛都熏得要流泪。 外头的牛福身子顿了顿,半侧身,眼含深意地瞥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向外走去。 一直到人家出了坝子走远了,刘金霞才松开捂着孩子的手。 “伢儿,现在,说吧。” 李追远深呼吸了好几下,开口道:“奶,那位爷爷背上,有没有驮着什么?” 刘金霞将自己的脸凑到李追远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远侯,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李追远摇头。 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感觉。 刘金霞蹙眉,问道:“小远侯啊,昨晚三江侯去你家了是吧?” “奶,我睡着了,不知道。” “呵呵。” 刘金霞笑着点点头,倒是没再继续追问,而是语重心长道:“小远侯啊,记住奶奶一句话。” “奶奶您说。” “有些东西啊,就算你看到了,你也千万别当着它的面表现出来,它要是知道你能看见它,说不定……就缠上你了。” 是因为这样么? 李追远用力点了点头:“奶,我记住了。” “好了,和小翠侯去吃饭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走到翠翠面前,翠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翠翠,走,吃饭。” “好呀,嘻嘻。” 小姑娘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 等俩孩子进了厨房后,刘金霞坐在厅堂椅子上,神情凝重。 “妈?”李菊香手里还端着那个脸盆,“小远侯那孩子,是真瞧见了?” “有时候,要去瞧一个东西,并不一定非得用眼睛。” “怎么会这样?” “这估计得问三江侯了,天知道他到底用过什么手段瞎搞。” “唉,希望孩子能好吧,这孩子我是真喜欢。” “哟。”刘金霞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女儿,“怎么,看上眼了,想收女婿?” “妈,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不可能有这个心思,他是兰侯的儿子。” 刘金霞这次罕见地没责骂自己闺女“自贱”,而是宽慰道:“兰侯那丫头,也是打小就脑子好使,她这儿子,更是早慧得厉害,所以,真不适合当女婿。” 李菊香被逗笑了,问道:“妈,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聪明还出错来了?” “闺女,是你不懂。 你以前见过哪家伢儿昨儿个被脏东西祟上昏迷了,今儿个还能手拉手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出来戏的? 你猜猜他晓不晓得大胡子家出的事,你信他说的昨晚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呵,就说刚才,在这儿才又见了不干净的,现在就能安安稳稳地坐过去继续吃饭了。 这伢儿已经不是一般的聪明了,他能很快就算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能自己调节好自己。 哪怕是这种……见鬼的事。 也就是他现在还小,带着点细伢儿的稚嫩; 等他成年后,跟这样的人过日子,真的是挺没意思的,因为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你在他面前,根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你甚至连和他撒娇闹脾气都做不到,因为人家就是站得比你高,他是低下头,全方位的俯视你。 冷冰冰的,没人情味。”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个孩子,我看人小远侯真挺好的,又懂礼貌又乖巧。” “那是因为他对谁都这样,跟他妈小时候一个德性。” “妈……” “对啊,他妈不也离婚了么。” “你……”李菊香生气了。 刘金霞还意犹未尽,吐出一口烟,继续道:“他们娘俩这样的人,就适合找那种一点自我都没有,眼里全是他们的对象。” “妈,我还是去找三江大爷吧。” “去吧去吧。”刘金霞摆摆手,“要是那三江侯磨蹭,就问他,要是真把汉侯最爱的外孙子给弄出毛病了,还想不想汉侯给他养老送终了。” 李菊香快步将盆里的污水倒掉,骑上三轮车就出发了,她是真的不想听自己母亲再聊这些。 刘金霞掐灭了手中烟头,打了个呵欠,慢腾腾地走向厨房。 俩孩子已经吃完饭了,刘金霞看见平时不做家务娇生惯养的孙女,主动抢着在收拾碗筷擦桌子, 还不停地说:“远侯哥哥,你快放下,这些活儿我是天天做的。” 给刘金霞都听笑了。 许是因为干系到自个儿养老送终的事儿,李三江这次一点都没磨蹭,早早地坐着李菊香的三轮车过来了。 刘金霞让李菊香带俩孩子上楼看电视后,把李三江引进了自个儿办公室。 “嚯,刘瞎子,你这儿弄得可真紧巴。”李三江拍了拍四周垒得老高的一口口木箱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广东那边进完货,准备改行做批发生意。” “没闲工夫和你废话。” 刘金霞把今儿个的事包括牛家冥寿,全都说了出来。 李三江眼睛一瞪,问道:“那小远侯怎么能瞧见的?” 刘金霞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最后还是强忍住怒火,反问道:“你他娘问我?” 李三江掏出烟,给刘金霞丢了一根,自己则拿着一根放在鼻下嗅着琢磨。 刘金霞拿起烟,将过滤那端对着桌面敲了敲,问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积德的事。” “你……”刘金霞舔了舔嘴唇,问道,“大胡子爷俩今儿个漂鱼塘里了,你是把那个死倒带过去了?” 李三江没说话。 “怎么带过去的?”刘金霞继续套话,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音量都提高了,骂道,“你这挨千刀的老东西,不会让小远侯去引尸了吧?” “咳咳……”李三江清了清嗓子,“刘瞎子,借个火。” 刘金霞将火柴盒直接砸了过去:“你真这样干了!” “嚓……” 李三江目光挪开,抽起了烟。 刘金霞离开椅子,绕开桌子,走到李三江面前,唾沫星子直接喷到老头脸上: “活人走阳路,死人走阴路,你让小远侯去引尸,就是让这伢儿走阴路,沾了鬼气,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已经被你弄得能‘走阴’了?” “走阴?”李三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放你娘的屁,哪可能这样弄一下就能走阴了!” “呵……呵呵呵。”刘瞎子发出了冷笑。 李三江这边反而开始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要真能这么容易走阴,你刘瞎子折腾这行几十年,也不用到现在还要做这骗子把式了!” 走阴,有些地方叫“摸瞎”、“下神”,指的是能从阳间去阴间的本事,通俗一点讲,就是能看见非阳间的东西。 人们来找刘瞎子这样的“神婆”,就是奔着她们这类人所营造出的可以通神鬼的形象,可偏偏,她们这类人中九成九没这个本事,反正她刘瞎子是没的。 刘金霞平复好呼吸,说道:“这伢儿聪明,心思细。” 李三江闻言,咽了口唾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的那个画面,小远侯手指着河里,说道:“不等她么?” “啪!” 李三江倒坐回了椅子,神情惊疑不定,他忽然意识到,刘金霞说的,好像是对的。 “人亲爹亲妈都在京里,是京里户口,伢儿脑子又好,读书干啥也都能手拿把掐,大好的前途板上钉钉的,却被你整了这出。 且不说总是见那些脏东西对过日子生活的影响,你就看看你这个孤家寡人的,连送终都得提前物色个人品靠得住的汉侯。 我呢,呵,就更别提了。 凡是沾了这条道的,五弊三缺的多少都会沾点,你这是在造孽哦,你说你当时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李三江没回嘴,眉宇皱出一个“川”字。 刘金霞见状,也不再继续挖苦了,转而出声安慰道:“还好,伢儿现在情况还不严重,我瞧他也只是能模糊大概地感知到一些脏东西,还不算真的会走阴,还能挽回,还能拉回来。” 李三江目露坚定道:“那我就给他断了!” “怎么断?” “我去找汉侯说,让他把小远侯出家,跟我去住一段时间,我给他坐活斋。” 刘金霞闻言,张了张嘴:“坐活斋?” 一般是没有坐活斋的说法,因为丧事上给死人坐斋是为了防脏东西作祟,给活人坐斋则等于把对方身上的晦事转到自个儿身上,没人愿意这么干。 至于所谓的“出家”,是指暂时和家里割裂,断掉因果,等过段时间,还是能还俗的。 国内偏远地区以及东南亚现在还有送家里孩子出家进庙一段时间再接回来继续过日子的传统,内陆给小孩认“干爹干妈”则是这一习俗的简化版。 李三江看着刘金霞,问道:“你觉得成不?” 刘金霞点点头:“你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了,那肯定能成。” 她是半路出家干的这一行,基本全靠自己摸索,但早年时,她不是没想过找李三江学一手真本事。 最后之所以没成,是因为她发现李三江有些不靠谱。 你说他没本事吧,每次遇到事儿时他总能拿出点手段来;可你要说他有本事吧,经常弄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就比如这次。 但有一点,刘金霞能笃定,那就是这老东西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特质。 自己刚嫁过来时听自家公公说过,这李三江民国时被抓过三次丁,一同被抓的人最后都杳无音讯,偏偏他李三江次次都能全胳膊全腿地偷溜回来。 明明操持着犯忌讳的营生,却又一直无病无灾的,甚至硬要说他孤家寡人还真有些牵强,因为他和自己不一样,他从未成过家,小日子一直过得无比滋润潇洒。 有不知道多少个理由,他应该人早就没了,可他偏偏长寿红光满面,还精神得很,刘金霞比他足足小一个辈分,却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走他前面。 这给活人坐斋,转晦气,前提是你是否有那个运势可以去接,毫无疑问,他李三江还真有,不仅有还溢出了。 李三江站起身,将烟头丢地上踩灭,准备出门时,又被刘金霞叫住: “我说,三江叔。” “嗯?” “三江叔啊,刚是我太关心伢儿的事了,语气冲了些,对不住。” 李三江瞅了一眼刘金霞,说道:“有屁要放?” 刘金霞陪着笑脸:“既然你都打算这么做了,那坐一个伢儿的斋是做,坐两个伢儿的斋不也就是顺手的事儿么,我把我家小翠侯也送你家去呗,正好和小远侯做个伴儿,你看咋样?” “果然没好屁。” 李三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给小远侯坐斋,一是这事儿自己有责任,二是为了汉侯的养老送终。 他潇潇洒洒了一辈子,临老折损点确保一下这个,真不亏,比那些为了子女操持大半辈子的老人要划算得多得多。 可给刘瞎子家坐斋,李三江觉得自己今天敢坐,那明儿个就得准备暴毙! “小远侯,来,太爷送你回家!” “来喽,太爷。” 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离开了刘金霞家,路上,他开口问道:“小远侯啊,太爷跟你商量个事。” “太爷,您说。” “你家现在孩子多,睡觉都挤攒,太爷那里屋子宽敞,一个人住得也寂寞,你到太爷家来住一段日子,陪陪太爷好不好?” “太爷……” “嗯?” “是我身上出什么事了么?” “额……”李三江今天终于觉得,伢儿太聪明,也不太好,“放心吧,小远侯,你身上的事,太爷会帮你解决的,不用害怕。” “没事的太爷,我能习惯。” “赶紧呸嘴,这可不兴习惯!” “呸呸呸。” …… 李追远被李三江送回来时,英子正带着俩妹妹在坝子跳着皮筋。 两条长凳间隔四米,横摆在两头,皮筋在凳腿上套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英侯啊,你爷奶回来了么?”李三江喊着问道。 “呀,太爷,远子。”英子她们发现了人,“爷、奶他们刚回来。” “成。” 李三江松开了李追远的手,走了进去,见到了李维汉和崔桂英。 老两口还以为李三江是为“口供”的事儿来的,赶忙主动汇报情况。 李三江听完后点点头,宽慰他们道:“行了,大胡子家的事儿,就算这样了了,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李维汉有些担心地问道:“叔,那小黄莺,是不是已经被您处理了?” 李三江眼皮子抖了抖,处理,怎么处理,拿个铁锹跑大胡子家鱼塘底下挖一挖,再喊着问问她还在不在么? 按理说,刚死的死倒不可能凶成那样,她都能上岸追到家了,本就很匪夷所思。 不过,那小黄莺是报完仇后就消解了,还是依旧藏在鱼塘里盯着大胡子家老宅当邪秽,李三江都不打算深究了。 “她不会再找你们家了,你们记着日子,明年给她再做个祭,意思一下就行了。” “好的,叔,我们记下了。” “嗯,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得和你们说一下。” 李三江把李追远身上的问题讲了一下,不过隐去了其间自己的操作失当,无他,总得要点脸。 崔桂英听到这些,吓得嘴唇再次泛白:“老天,咋还没完呐。” 李维汉倒是镇定不少,对自己老伴道:“最危险的坎儿都过去了,现在不算啥了,叔不是有办法么,就按叔说的做,你快去给小远侯收拾些衣服行李。” 李三江摆摆手:“去我那儿住又不是去坐牢的,你们是可以来看的,东西你们明儿个自己送来就成。也不会太久,至多半个月吧,就当我也养养孩子,享受一下当爷爷的快乐,呵呵。” 李三江的轻松语气让崔桂英心里平稳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那真是麻烦三江叔了。” “哎,别这样说,自家人,自家人。行了,摆个桌,点对蜡烛,倒三碗酒,咱走个过场,把出家礼过一下。” 出家礼很简单,放着蜡烛的桌子摆在坝子上,李三江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牵着李追远围着桌子绕了三圈。 最后,让李追远依次端起三碗黄酒,一碗对着天上洒去,一碗淋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碗则朝着屋门里站着的家人方向泼洒。 这里头,最大的讲究在于礼式进行时,李维汉、崔桂英以及一众兄弟姐妹们都只能站在门槛里头,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惊扰。 礼毕。 “好了,汉侯啊,明儿见。”李三江摆了摆手,“伢儿我就先带家去了。” 说完,李三江就将李追远背了起来向坝外走去。 被背着的李追远扭过身子,保持着笑容,对家人挥手告别,仿佛就只是去串个亲戚。 门槛内,李维汉搂着崔桂英的肩膀,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潘子雷子以及虎子石头他们虽被要求噤声,但大家都一边捂着嘴巴一边将脑袋从爷爷奶奶身边挤着探出,瞧着自己。 此时恰好夕阳西下,暖橘色的光洒照,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层柔和光圈。 李追远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他隐约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留存在自己心底深处,在未来,会时常追忆想起。 就像是翻开那张…… 老旧的泛黄照片。 第六章 暑热在每天的这个点都会开始收敛,连稻田里吹来的风都带上了些许凉爽。 李追远朝着稻田方向,闭着眼,认真深吸了好几口气。 “小远侯,咋了,太爷身上有味儿?” “不是的,太爷,我在闻稻香。” “哦,那闻到了么?” “闻不到,和文章里写的不一样,他们说稻香可好闻了。” “傻孩子,你时机不对,等施肥或者打了农药后,你再闻,我敢保证,那味儿肯定老冲了!” “太爷,你在逗我。” “哈哈哈。”李三江扭了扭脖子,继续背着孩子沿着田埂路走着,“现在它们是没什么味儿,但等收割了,晾晒了,脱壳了,蒸出米饭打出米糕,上头窜着热腾腾的白气,那香味儿,可不就大老远就能闻到了么?” “太爷,你说得对。” 李三江停下脚步,转身也看向了稻田:“其实吧,你看的文章上写的那些,也不算错。咱农户人家,看着田里庄稼长得好,仓里有谷锅里有米,不用担心挨饿,这心里踏实了,随便往哪儿一站,闭着眼吸一口,那都是甜滋滋的。” “懂了。” “不,你不懂,小远侯啊,你没真的挨过饿,是没办法真的懂那种感觉的。咱们呐,能放开肚皮顿顿吃到饱,其实也没多少年。 不过,再怎么样,都和解放前没法比。” “嗯?”李追远诧异地问道,“解放前,人们都吃得饱饭么?” “是啊,解放前,是个人都能吃得饱饭,没人挨饿。” “太爷,你说的好像不对。” “因为牲口不算人啊。” “啊?” “小远侯啊,解放前,你太爷我啊,也是闯过上海滩的。” “那太爷你认识许文强么?” “许文强是谁?不认识。你太爷我当年是坐船去的,方便得很,毕竟咱南通和上海就隔着一条江嘛。 那时候想着,大上海啊大上海,找活计肯定更容易些,再怎么样都比在家里给地主种田要好。 也是运气好,刚到那儿,就马上找到了活儿干。” “太爷找的是什么活儿?” “背尸队。” “太爷是进殡仪馆工作的么?” “呵,那时候是有殡仪馆的,但普通人哪能去得那个地方,前脚横着抬进去了后脚就得诈起跑出来,死不起哦。 太爷我是进的背尸队,那时候市政府拨点款牵头,也有些富商捐款,工作就是……每天大清早地收尸,把那些大街上、巷弄里的尸体背起来,送到附近义庄去处理。 光景好的时候,还能有几口捐送的棺材放放,可不是一人一口棺哦,是很多个人挤在一起,一口棺材被塞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太爷我还记得有次,好多个像你这般大的伢儿被收了过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被塞进去。 唉,晃不动,也晃不动。 知道啥意思不?” “是棺材太沉外头晃不动,里头塞得太紧卡死了,也晃不动么?” “对头。这还是光景好时才有个棺材,光景不好时,那一具具尸体也就拿个草席卷一下做个收拢,来不及烧也来不及埋时,就往郊外乱葬岗一丢,便宜了野狗。 要是到了冬天,嚯,好家伙,那真是累死个人啊。 一大早上街,能瞧见不少拖家带口紧挨在一起的,冻得梆梆硬。 小远侯啊,那可是大上海啊,那时候就是大城市了,老有钱了,那里随便一个人,松个指缝随便漏下一点儿,都够一大家普通人嚼谷的了。 可你太爷我,真的是全年从年头忙到年尾,活儿多得干不完,根本就干不完。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 明明街上开着那么多的洋汽车,明明就在那十里洋场,抬头都是舞厅剧院大楼,进出的都是穿着洋装的老爷打扮富贵的阔太,可就在那墙缝间巷子里,每天都能收到饿死的人。 想了很久,太爷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走路的,可只有那一小撮人才算是人,其他人……不,其它头,都是它娘的贱命牲口。 咦,不对,牲口也值钱哩,挨饿时还会被塞一把草料呢,可他们,连一片棺材板都不配,死了能被收尸也是因为上头觉得影响市容。” 李追远稍微用力搂住李三江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太爷的后背上:“那太爷就是在那会儿,学会的本事么?” “算是吧,那时候背了一天尸首,也就只混个当天温饱钱;现在,捞一具上来,就能让我吃香的喝辣的好一阵子了。 还是解放好啊,人终于是人了,也变值钱了。” “我爷也说过,小时候给地主家当长工被用鞭子打呢。” “听汉侯放屁,他毛刚长齐咱这儿就解放了,那些个地主也都被……哎,小远侯,你说的不是汉侯?” “是北爷爷。” “哈哈哈,京里的那个你爸的爹?” “嗯,他说过,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当初也不会跟着队伍走闹革命了。” 李三江脚下忽然一顿,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孩子: “啥?” “怎么了?” “你那个北爷爷,打过仗?” “嗯。” “还活着不?” “活着。” “先打的鬼子不?” “后来才打的。” “啧,啧啧啧!” “咋了,太爷?” “小远侯啊,你和你北爷爷关系好不?” “逢年过节时,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吃饭。” “平时呢?” “不去。” “啊,就不走动了?” “北奶奶和妈妈关系不好呢。” 李三江:“……” “大伯他们和北爷爷北奶奶他们住一起,妈妈、爸爸和我住外面,妈妈不准我去北爷爷那里,连爸爸偶尔回家也是偷偷地,不敢让妈妈知道。” “这兰侯,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李三江很不理解,他当然清楚婆媳之间闹矛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那也得分婆婆啊! 这样的公婆,你不好好巴结伺候着,还想啥呢? 但转念一想,李三江忽又觉得这好像还真是李兰会干出的事儿。 一屋子老实巴交的泥狗蛋儿里,忽然冒出了个金凤凰。 要不是李维汉的祖坟和他祖坟在一起,他真会怀疑李维汉家祖坟着火了,冒青烟都不够。 那丫头小时候嘴甜乖巧,惹人喜爱,稍长大一点后,能把她四个哥哥训得怕她,村里头再不着调的闲汉再嘴碎的婆子也不敢拿她开荤,她一个眼神过去,明明脸上带着笑,却能让人心里一哆嗦。 记得那年她把对象带回家,汉侯和桂英拘束得紧不好意思看人,他李三江可是见过世面的,盯着上下瞅了许久,还主动上前唠过;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那男的在兰侯面前,被规训得只有小鸡啄米点头的份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白嫩面相的男的是哪个刚被人贩子拐进村儿的可怜媳妇。 李三江也是知道兰侯离婚的事,要不然小远侯也不会被暂时放这里,搁往常,男女离婚,大家情感倾向上都会先站女的那边,不过兰侯离婚……李三江心里居然有点同情那个男的,居然能忍了十多年,不容易啊。 “小远侯啊,你是改姓了吧?” “嗯。” “唉。” 李三江叹了口气,离就离了,你居然还把伢儿姓给改回来了,不改姓就算离了,那小远侯还算是那家的伢儿。 “小远侯,听太爷一句劝,等你回京里后啊,多找机会和你北爷爷北奶奶亲近亲近,懂么?” “不去呢。” “你这伢儿听话,太爷不会害你。” “不能去呢,去了妈妈会不开心。” “你……” “妈妈不开心的话,就不会要小远了。” “唉……你这话说得,你们是母子,你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喜欢你的。” “不会的。”李追远声音很低,却很肯定,“让妈妈不高兴了,她就不会要我了,我懂她。” 李三江只得换了个话题:“小远侯啊,你作业带着了么,明儿个让你奶把作业和书带回来。” “我没带回来呢。” “哈,你倒是个小机灵鬼,故意不把书带回来,暑假就能可劲儿地在乡下玩儿了,对吧?” “嗯,好好玩。” “还是得好好念书上学,这样以后才能过得更好,等过了这几天,让你姐英侯来给你补补课,你好好跟她学。” “好。” “这才乖嘛。” 爷孙俩一路聊着,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旁是农田,顺着沿河的小路向里走了一段,走着走着,豁然开朗。 李三江家的坝子,足有李维汉家的数倍宽敞。 三栋房子,中间一栋坐北朝南,是新盖的二层楼,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筑风格不同,李维汉家的新房子很宽,从东延到西,是个大长条。 不过虽有二楼,但二楼上只有几个单独房间,像是一个大平台上就摆了几块积木。 新房左右两侧是两间平房,各自对着。 “太爷,你家好大啊。” “那可不。”李三江语气里带着骄傲。 他除了捞尸外,还做扎纸生意,这就需要宽阔场地来堆放原料和成品,除此之外,他还兼做桌椅盘子的出租。 附近谁家要办红白喜事儿,都得从他这儿租用,费用虽说不高,可他毕竟早已收回成本了,现在这就是个稳定下蛋的母鸡。 所以,他新房一楼相当于个大仓库,二楼也就修了三个房间,空荡得跟天台似的,他反正无所谓,独身一个,够住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从背上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走进中间的屋,在里面看,更觉空间之大,跟个小厂房似的。 西侧那一半整齐堆叠着桌椅,一个个大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餐盘碗碟; 东侧那一半林立着纸人、纸屋、纸马……李追远还看见了一辆纸做的桑塔纳。 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打扮朴素的妇人正在涂色,她左手拿着颜料盘右手拿着毛笔,下笔很快很流畅。 女人察觉到来人,转身看过来,目光在李追远身上打量了一下,问道: “叔,这孩子是谁啊,长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曾孙,叫李追远。追远,这是你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远觉得这辈分好像有点不对,不过在没亲族关系的人面前,本就是各论各的。 “哎,乖。”刘曼婷放下东西走了过来,弯下腰,双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真可爱。” 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叔,你以前可没带小孩过来玩。” “哈,以前也没小孩敢到我这里来玩。”李三江从兜里掏出烟,“婷侯啊,这伢儿得在我这里住一阵子,你帮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哦,对了,小远侯,你一个人睡一个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爷。” “嗯,没事,反正太爷就睡在你隔壁,呵呵。好了,婷侯,交给你了,我先去上个瓷缸。” 李三江点着烟走出去上厕所了。 “来,小远,跟阿姨上楼。” 一楼堆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连楼梯口都被遮挡了一大半,第一次来的人还真不太好找。 李追远注意到楼梯口这儿居然还有继续向下台阶,问道:“婷阿姨,这下面还有一层?” “对,下面有个地下室,和这里一般大。” “放的也是一样的东西么?” “不是,都是你太爷的东西,你太爷舍不得丢,特意挖了一层,就为了存放它们。” “哦,是这样啊。” “还有啊,小远,阿姨我叫刘曼婷,你以后就喊我刘姨吧。” “刘姨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来的,给你太爷做扎纸小工。” “就刘姨你一个人么?” “阿姨爱人也在,租种了你太爷的田,然后平日里也会一起做帮工,扎纸送桌椅什么的;他应该快下田回来了,等见了面你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儿和婆婆也在这里,就你进来时看见的东边那个平房,我和你叔叔住西边。 阿姨全家都在这里,靠给你太爷干活讨生活哟。 搁解放前,我们都得喊你一声小少爷哩。” 许是来时路上刚听了李三江讲的背尸队的事,李追远现在对这个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摇头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刘曼婷愣了一下,这种词儿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确实很让人诧异。 “刘姨,你就叫我小远吧。” “好的,小远。听你太爷说起过你,你是从京里回来的吧?” “嗯,是的。” “在这儿住得习惯么?” “习惯,这里很好。” “不觉得枯燥无聊么?” “不,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给纸人上色,手都画发麻了。” “阿姨画画很好呢,很专业。” “什么专业啊,阿姨是赶鸭子上架才描这个的,哪懂得画画。” 可是,你拿调色盘和画笔的姿势,和美院的老师一模一样。 “小远想画的话,可以帮阿姨哦,上色其实不难的。” “好啊。” 自打回老家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话交流,不再是那么多南通方言和那么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学的兄弟姐妹们,也只是一开始帮自己“翻译”时用普通话,扭头他们自己说话就自然又变回了方言。 来到二楼,刘曼婷打开一个房门,里头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床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连一个凳子都没有,但里头很干净,应该经常被打扫。 “小远啊,你就住这儿,你太爷就在你隔壁。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我给你把脸盆、帕子和痰盂拿过来。” “辛苦你了,刘姨。” “这孩子,真有礼貌。” 刘曼婷出去了,李追远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也走了出来,实在是……也没什么东西好看的。 二楼就是个大露台,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四周没阳台也没护栏。 走到靠边的位置,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坝子,远处则是小河和农田。 李追远觉得,这里可以摆张椅子,坐在这里发呆肯定很享受。 不远处田埂上,一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正往这里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挡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阳余光下,很有光泽质感。 他应该就是刘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来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种地的。 庄稼人虽说普遍力气不小,但因为饮食等生活习惯缘故,很少有能长出这种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种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侧。 “嗯?” 先前进来时因为坝子上的柴堆遮挡住了视线,所以没能看见东侧平房的门,现在站在高处,看见了。 平房中门里头,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红色的绣衣,下身是带白纹路的墨色裤子,头发梳了一个发旋,脚上则是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 这一身衣服很复古,没有一点现代元素,却一点都不显老气。 因为这不是家里母亲扯块布给自家闺女随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细节感十足,肯定花费了不少人工和心思,并且整体搭配很和谐,穿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 最重要的是,女孩面容白皙,眉如新月,虽是瓜子脸却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婴儿肥,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根本无法从里面找出哪怕是丝毫需要更改的地方,仿佛任何的多此一举,都是一种亵渎和罪过。 此刻,她人坐在门槛内的板凳上,双脚放在门槛上,正目视着前方。 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倔强,将一条光影线拉出,正好横在了屋前门槛,正是她脚踩的位置。 李追远低下头,一直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女儿吧。 再抬头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视着前方。 按理说,自己站在二楼高处,这么大一个人,还看着她,她应该也有所察觉才对,至少,会瞥自己一眼。 难道是发呆太入神了? 李追远举起手,挥了挥,他确信自己这个动作肯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没有。 女孩依旧坐在那里,脚踩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没抬头,没扭头,甚至都没眨眼睛。 难道是个盲人? 李追远开口喊了声:“你好呀。” 女孩依旧没反应。 还聋哑了?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一股浓郁的惋惜。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很干净纯粹,还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维,哪怕是李追远,也是一样。 他就是单纯的心痛,如果眼前这女孩子身有残疾的话,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划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论男女,是个人,都会感到深深的遗憾。 “小远。” 刘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她走到李追远身边,笑着说道:“小远啊,她是阿姨的女儿,秦璃。” 李追远点点头。 “好了,小远,先进屋,阿姨帮你把东西摆整好。” 李追远微微有些意外,因为刘姨只介绍了她女儿的名字,没有后续,一般来说,应该问一下年纪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们以后可以一起玩。 东西不多,规整摆放好后,刘姨拍了拍手,说道:“厕所在一楼后头,你晚上可以在屋里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刘姨。” “那阿姨就去做饭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间,重回二楼天台,李追远的目光不觉再次看向那里。 女孩依旧是先前那个姿势,依旧是目视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里,从未动过。 这时,他看见秦叔叔走到门槛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对着她温柔地说话。 可自始至终,女孩还是那个姿势,连余光都没分出来一丝到自己父亲身上。 给人的感觉就是,她虽然在那里,却并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触。 秦叔叔察觉到了李追远,他挥了挥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远回应:“叔叔好。” “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李三江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下了楼,在一楼纸人之间的空档里,两张方木凳被并到一起当餐桌,上面摆放着一盘卤猪头肉、一盘卤猪耳朵、一盘凉拌海带和一盘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准备得这么快,应该全是白天从集上买回来的。 “坐。”李三江打开白酒瓶盖,给自个儿满上一大杯。 李追远在他对面小板凳上坐下来,看着面前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饭。 “太爷,我吃不了这么多。” “呵,太爷当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远开始吃饭。 李三江把酒杯递过来,问道:“小远侯,要不要喝一点?” 李追远摇头:“小孩不能喝酒。” “对,这才对嘛。”李三江也就逗个乐,杯子拿回来抿了一大口,又连续夹起好几颗花生送入口中,“在汉侯家,没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咸菜,也很好吃。” “呵。” 李三江将一块猪拱嘴夹到李追远碗里, “你爷爷奶奶傻,非惯着那帮崽子,要你太爷我说啊,管了儿子这一辈就够了,还得管孙子辈,他娘的人这大半辈子,就尽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实啊,你爷爷家要没有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张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点小酒。” 李追远默默吃饭,没接话。 “你不一样。”李三江摆摆手,“你妈是给了钱的,你那帮伯伯们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帮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李追远继续吃饭。 “汤来了。”刘姨端来了一海碗丝瓜蛋花汤,放在了木凳上,“你们吃着。” 然后,她就走了,李追远这才知道,原来刘姨一家不和太爷一起吃饭。 “小远侯啊,有件事太爷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后住这里,其它地儿都能溜达,就那东屋,别去。” 东屋,就是那个女孩坐的位置。 “为什么呀?” “婷侯的闺女在东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脑门,“那小丫头这里有毛病,你别去凑近她,到时候被她抓伤咬伤了就不好了。” 抓伤咬伤? 李追远很难想像,那个叫秦璃的小女孩,会和这些行为连系到一起。 “别不当真,她家前年刚住我这里时,我还拿糖给那丫头,谁知道刚把糖放她手里,她就一把将糖甩了,然后像是疯了一样冲我身上抓挠咬,死倒都没她那么凶。” “我知道了,太爷。” 真好,原来她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饭吧,吃好饭,太爷给你坐斋。” 李追远先吃好了饭,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顺势结束喝酒,将饭碗拿过来扒饭。 厕所在房背后,李追远先走了出来在坝子上绕行,恰好看见那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奶奶牵着站起来,走到里面的饭桌前。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婆婆。 在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远仿佛看见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一股雍容和优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边,没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边不停小声劝说着。 等李追远上完厕所折返回来时,看见小女孩开始吃饭了,她只吃自己碗里的,老奶奶拿个小碟子给她夹菜。 他能注意到老奶奶的眼角余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但她并未对自己打招呼,李追远犹豫了一下,也没过去问好。 回到屋子里,李三江已经吃好了饭,刘姨正在收拾。 “小远啊,洗澡的地方在楼上最里头那间,阿姨已经给你倒好热水了,可能有些烫,你自己加一下凉水。” “谢谢阿姨。” 来到二楼,吃饱喝足的李三江已经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的藤椅上,左手拿着牙签右手夹着烟,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打着酒嗝儿。 李追远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儿让力侯去集上也给你买个。” 力侯应该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远笑了,他确实想要。 “洗澡地儿在那儿。”李三江指了指,“你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应该是后期临时加盖的,有个橡胶水管,上头连着水箱。 李追远试了下水温,有点烫,但不用加凉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来时,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里等着我。” “好的。” 这会儿,外头已经彻底天黑,月亮挂在空中。 李追远又看了一眼东屋,平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屋内亮着灯。 打开李三江的房门,走进去,李追远伸手在门边墙壁上找到了那根绳,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灯亮了。 太爷卧室里的陈设,简直就是自己卧室的翻版,一张老床,一个衣柜。 不过,在中间本该空荡荡的区域里,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一排小蜡烛,旁边地上还搁着一本摊开的旧书。 李追远将书捡起来,发现这书不是印刷而是手写的。 封面上写着《金沙罗文经》。 翻开里面的内容,发现基本都是阵法纹路图和一些注解,图画得很潦草,注解也写得很随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丑。 比家属院里擅长做东坡肉的中文系徐爷爷写的字,差太远了。 很快,李追远就找到了书里和地上画的一模一样的阵图,上面写着——《转运过煞阵》。 功效是,将一个人身上的煞气转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还标注了:有伤人和。 李追远看了看书上的图,再看了看地上太爷自己画的。 “怎么感觉……有几处画得有出入?” 只不过,书上的图也是手画的,本就自带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对照。 “也有可能太爷没画错,是书上的图不标准。” 两个写意派,哪怕画的是同一个东西,对比起来,也真的很有难度。 这时,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光着膀子,就穿着一件蓝色大裤衩。 看见李追远拿着书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远侯。” 李追远点头:“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们家小远侯最聪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将他手中的书拿过来,丢到了一边。 这书上都是潦草的毛笔繁体字,还带连笔的,他当初为了看明白一点,还得几次去请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乡村教师,那人喜欢书法。 后来,李三江就不去了,因为最后一次去他家见他时,李三江还带了自家的纸人; 白送的,没收钱,人子女对自己连连感谢。 所以,他怎么可能信李追远这个十岁大的孩子能看懂这些。 “好了,小远侯,你坐那里,坐着别动。” 李追远听话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则弯腰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然后拿出三根黑绳,分别系在了李追远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位置,等他也坐下来后,三根黑绳的另一端也分别系在了他自个儿的同样位置。 烛火摇曳,李三江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念得很快,还是用的南通话,李追远认真听也听不懂。 但觉得这声调,和太爷先前吃饱饭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儿很像。 念了好一会儿,李三江终于停下来了,他砸吧了一下嘴,应该是有些口干,可这时候又不适合出阵喝水,只能干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符。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全身就穿了一条裤衩,这张符先前是放哪里的? 将符送到蜡烛边点燃后,李三江开始挥舞符纸。 “嘶嘶!” 几乎烧到手时,李三江将符纸拍到了自己和李追远中间。 “啪!” 顷刻间,所有蜡烛全部熄灭,屋里的白炽灯泡也闪烁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李追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黑绳子: 这就,结束了么? 好像,没什么感觉。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远面前,低下头,用牙齿加手拽,将三根绳子多余部分弄断,但李追远脖子、手腕和脚腕上,依旧分别留下了黑色绳圈。 “小远侯啊,这三个绳扣今晚别解,就这样睡觉,明天吃早饭时我再给你剪掉。” “好的,太爷。” “嗯,你回去睡觉吧。” “太爷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远站起身,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正捧着脚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帮自己咬断的绳子,刚刚应该是自己想咬断脚腕上的绳子时,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双腿翘起来交叠,一只手枕在后脑位置,另一只手对着李追远摆了摆: “还不快去睡觉。” “哦。” 李追远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先前还没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袭来。 他将薄被盖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应该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语,“肯定是成了的,灯泡都闪了,总不可能是电路接触不良。” 随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书,自我怀疑道:“不对,写这书的人那会儿应该没见过灯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我在瞎想什么呢,蜡烛都灭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说完,李三江伸了伸懒腰,走到床边躺下。 “哎哟,今儿个可真是累惨了哦,睡觉……睡觉。” 他今天干的事儿可太多了,又是引尸又是捞尸再是画阵图的,年纪大了,真撑不住。 脑袋一碰枕头,直接就打起了呼噜。 不过睡着睡着,李三江就翻了个身,嘴里嗫嚅了几声后,眉头渐渐皱起。 他做梦了。 梦里,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阶台上,周围,是高耸的宫墙和恢宏的殿宇。 自个儿前方右侧是门洞,左侧则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龙桥。 “奶奶的,这是故宫?” 李三江没去过京城,自然没来过故宫,但他在挂历上和露天电影幕布上看过,这儿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么? 嘿,自己居然会做这个梦,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识想要摸自己口袋里的烟,这不得来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着一只橘猫。 橘猫似乎刚刚在睡觉,被吵醒,有些不满地翻了个身。 “滚一边去。” 李三江将橘猫无情拨开。 橘猫落地后翻滚一圈站起来,不满地对着他叫了一声: “喵!” 李三江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残留的猫毛,然后重新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嘴里,再拿出火柴,给自己点上。 恰好这时,斜前方传来“吱呀……”沉闷的摩擦声,应该是宫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烟:“我记得听人说去故宫得买门票的,我这会不会被查逃票罚款?” 随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后脑勺:“我他娘的在梦里啊,买个屁的门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烟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这真是划算,人去个故宫得坐长途火车去京里,还得买门票才能进,我这次梦里就当旅游参观了。” 宫门的摩擦声终于停止,前方,三个门洞内,传来脚步声。 “砰!” “砰!” “砰!” 沉闷、整齐。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里纳罕:这进故宫参观还得排队齐步走的么? 但很快, 李三江整个人怔住了,因为三个门洞内,出来的不是游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头戴顶戴花翎面容惨白的人,他们按照同一个节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忽然间,他们全都停止了跳动,陷入静止与死寂。 下一刻, 他们集体原地向左转向,面朝李三江。 第七章 一墙之隔,两张床。 西边床上,李三江眉头紧皱,不时发出呓语,手脚不规则地甩动。 可尽管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却依旧无法从噩梦中苏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压在自己身上。 对方很沉,压得自己胸闷,近乎无法呼吸。 可任凭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推开。 李三江自己都没料到,背了一辈子尸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鬼压床。 可饶是在如此焦头烂额、心慌乱燥状况下,他依旧能给自己寻得一份慰藉: “这样看来,小远侯的煞都算是过给我了吧,阵法成了!” 此时,东边床上,李追远安静地躺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呼吸也很平稳,好像依旧睡得很香。 不过,李追远却在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初以为自己是睡醒了,可再扫一眼外面,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卧室里的纱窗也是能透月光的,不可能黑得这么彻底。 环视四周,李追远发现自己能看见的范围,就是自己身下的这张床。 这是一张有年代的老木床,很多细节被岁月磨去,但仔细摸索,还是能发现精致用心的雕花设计。 李追远拿开身上的被子,跪着挪到床边,尝试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外头。 这反正,是梦。 白天刘曼婷问他,在乡下无不无聊? 他回答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是啊,的确很多。 前几年,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学习”这个词前面经常会被加上前缀“刻苦”。 学习,不就是把概念、理论、公式看一遍,然后再去把那些简单的题目做出来就行了么? 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从学习过程中,感到痛苦。 他很羡慕。 年岁还小的他,没有过多的人生与社会经历,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室,作为一个学生: 你无法从难题中感到沮丧与折磨,无法在解题后感到喜悦与振奋,没有压抑感,没有付出感,自然就没有收获感。 题海在你面前,就像是在做着一件极其枯燥的方格子涂鸦。 尤其是,当他学着其他同学,去将成绩汇报给父母以期得到赞许时,自己的母亲,总是以愈发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而且正愈错愈远。 因此,他无法从学习中,获得任何情绪,只有……麻木。 改变, 来自于那次掉入水中看见小黄莺的那一刻。 他感到了压抑,感到了痛苦,更是在目睹大胡子父子俩没入鱼塘、小黄莺在水面上最后一舞时,他体验到了收获感。 太爷当时看自己在那里发愣,劝自己想些开心的东西,比如吃席。 他没告诉太爷, 自己当时心里……是振奋。 一扇崭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缝隙。 他喜欢上了这种未知与诡异, 他终于体会到了无知和彷徨,那种无力感和不可控感,让他内心产生出了些许愉悦。 他觉得奶奶给自己拿针叫魂再放水碗里的行为,好厉害。 他看刘金霞,看李三江,发现他们更厉害。 他们概念懂得好多,他们的公式记得好多,他们能解题, 而自己, 只是一个差生。 李追远的手,探出了床边缘,他似乎感受到了有风,很轻微很轻微,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而且,他看不见自己那只探出床边缘的手了。 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嗯,手还在。 随即,他又将手探出,这次,是向下。 好像感受到了些许凉意,依旧很轻微,但至少可以确定,触感上有着差异。 和自己床边平齐的高度,不可见的外头,有两种不一样的介质感。 李追远闭上眼,他开始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尽可能地感知,向下探去的手,也开始来回缓缓摇晃,手指也在做不规则的摆动。 更真实一点,再细腻一点,继续。 前两个梦,第一次是梦到小黄莺来家里,第二次是梦到驼背爷爷背着老太太。 那这一次的梦,就不应该只是简单的黑。 终于,他感受到了,刚刚好像有什么纤细的东西从自己指尖划过。 他马上趴在床上,让自己的手臂可以尽可能地向下再伸一些。 不一会儿,先前那种感觉再度出现,而且频率开始加快。 好像……水草? 李追远马上想到了自己上次见到的黑色水草,难道,是头发? 不断拂过,不断穿梭,抚过自己指尖和小臂,手指捏一下,还能捏到细硬感。 好像,真的是头发。 “啪。” 李追远眼睛亮了一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拍过了自己手掌,不是头发柔顺,是另一种东西。 等待,等待,等待…… “啪。” 第二次传来。 像什么,像什么呢? 李追远开始思索,尽可能将自己记忆里会出现类似质感碰撞的画面进行对比。 “啪。” 这次力道,大了,但还是不够! 李追远开始加大自己手臂摇摆的幅度,摇啊,摇啊…… 终于, “啪!” 带着清晰的震感,自己耳边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清脆。 像是你站在原地举着手臂,刚刚有一个人走过来,和你击了个掌。 在李追远不断发现的同时,床外那浓郁的黑色,也在悄无声息间逐渐变淡。 同时,下方传来的感知,开始变得更加清晰了。 李追远甚至可以主动伸手去缠绕那些头发,也能在挥舞中,完成接下来的击掌。 他明白过来,那些击掌,似乎不是对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对方的手掌,因为他还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声音没那么脆。 忽然,李追远感觉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阵吃疼,下意识将手臂向上缩了一下。 这一缩,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拦的什么东西,继续恢复了行进。 而李追远的指尖,则触摸到了硬硬的圆弧,接下来是滑腻的下凹,随后是骨节清晰的上行,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继续颠簸,再接着,触碰到了圆润高耸的弹性。 然后,自己的手指就脱离了接触,他马上将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后,他抓住了五根凑在一起的短小骨节。 “呼……” 李追远马上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刚刚从她后脑勺位置触到了脚趾。 床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个、几个,是好多好多,一群人! 这时,李追远发现,原本自己身边的那条薄被不见了。 他抬头看向床的斜向角落,那里有个小孩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惧。 这个小孩,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妈妈快来接我走。” 李追远就这么看着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自己”,问道: “为什么你还在?” …… “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已经做过测试检查过了,他没有任何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很健康,很阳光也很开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面带微笑做着陈述,同时,她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女医生又抬起头,看向站在男孩身边的母亲,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自己得出“健康”诊断时,这位母亲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全是冷漠。 时下,国内心理学科和心理医疗还未普及,大众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深,不过,在京里还是能找到心理诊所。 “妈妈,我没有得病呢。”才八岁的李追远主动牵着妈妈的手,抬头看向她,“妈妈,医生说了,我很健康。” 李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又看向医生,说道: “你们被他骗了。” 女医生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 “同志,既然你带着你的儿子来了这里,我想你应该对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了解,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们的诊断,相信我们的专业。” 李兰:“是我高估了你们的专业。” “作为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女医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见到,在得知自己儿子健康时还能感到不满意的妈妈,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兰:“你刚刚还说自己专业。” 女医生:“……”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转身离开了这家诊所,李追远跟着妈妈的步调走着,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另一家涉外医院下属的心理诊所。 李追远被新的医生带进去,进行检查。 四十分钟后,门打开,李追远被带了出来。 医生面露严肃地说道: “女士,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你的儿子有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闭症征兆,在我们的问诊中,这应该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关。 他很渴望来自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疗程中,作为孩子的母亲,你要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这样你的儿子才能重回健康。” 听完医生的话,李兰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远,问道: “好玩么?” “妈妈,我……” 医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挡住了李兰:“女士,你不应该对你的儿子这般严厉,他现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必须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以后……” 李兰没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凭医生怎么呼喊,她都没回头。 李追远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兰在卫生间前停下,李追远也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有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母子俩。 李追远看见镜子里的妈妈,她在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厌恶。 连带着当她将目光下移,落在镜子里的李追远身上时,眼里的厌恶依旧没有消失。 “妈妈……” 李追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兰的袖口,他很想问妈妈,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而不是近几年以来变得越来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为他学东西很快。 “阿兰,阿兰,阿兰!” 外面,传来爸爸的呼喊声,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顾不着喘气,紧张地问道:“阿兰,小远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爸爸。” “哎,儿子。” 李追远被父亲拥入怀抱。 李兰看着这对正在相拥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旧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 这一刻,过去不断积压在心底各种情绪,终于无法再抑制,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着低吼: “阿兰,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意,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远上前,想要帮父亲擦拭泪水。 却又正好迎上了母亲的目光,他当即停下了所有动作。 李兰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俩。 李追远看着前方,锃亮的瓷砖上,倒影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为什么你还在?” 床上,对着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自己”,李追远问了第二遍。 可对方,却依旧没给出回答。 李追远摇了摇头:“谢谢你,帮我在那次检查里骗过了医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个裹着它瑟瑟发抖喊妈妈的“自己”,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四周,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浓密的黑暗终于褪去,转为一种淡墨泼洒出来的灰。 但至少,能见度是上来了。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却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为周围,是漆黑翻滚的江涛,而江水里,则漂浮着一具具尸体,尸体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稻田。 “太爷说,坐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做了梦。 而且, 还是这样的梦……” 此时,江面上好像是起风了。 风从那些尸体间穿过,带来死倒身上独有的尸臭。 比稻香,浓郁无数倍。 李追远站着看了很久,他甚至还走到床头位置,用手撑着床栏看。 他不知道这个梦还要持续多久,自己好像也没有主动醒来的办法。 不过…… 李追远在床上坐下,将乱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齐折叠,躺下,将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准备睡觉。 …… “嗯……” 李追远睁开眼,外面的已经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李追远不由疑惑,难道在梦里睡觉,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像昨晚那样的梦,他不仅不介意了,反而有点留恋。 毕竟,再恐怖的噩梦,经历得多了,他也能习惯。 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脚腕上的黑线圈,居然自己断了。 太爷说早上就能剪掉的,应该不碍事吧? 下了床,走到门口,推门前,李追远闭着眼,开始深呼吸。 这是他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一个习惯,妈妈经常起床后,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很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虽然哪怕是到现在,李追远也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推开门,温暖的阳光覆盖在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嘴角露出了笑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阴霾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端起脸盆和牙刷杯子,李追远来到露台旁接了水,开始洗漱。 “小远,洗漱好下来吃早饭。”刘姨在坝子上喊自己。 “好的,刘姨。” 李追远下了楼,小木凳这次没摆在屋里,而是在坝子上。 木凳上此时已经摆着一碗白粥、一个咸鸭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腌姜。 “锅里还有粥,要不,我再给你拿个鸭蛋?” “够吃了,刘姨,谢谢刘姨。” “谢什么,这是刘姨的工作。”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到底得给刘姨开多少的工资。 不过,想来太爷的钱是够用的,虽然他过得很“奢侈”,但他进项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子女,也不存钱,挣多少花多少。 “刘姨,我太爷出门了么?” “没,还没起呢估计是。” “哦。” 李追远开始吃早餐,他先将鸭蛋空头对着木凳敲了敲,再顺着裂纹剥开一个口子,然后拿在手里,用筷子尖从里头挑出来吃。 快吃完时,看见距离自己二十米处的坝子东端,也摆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面也放了白粥和咸菜。 昨天自己见到的那个小女孩被她奶奶牵着手走出来,坐下。 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黄莺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绣纹也更精细丰富。 另外,她今天还换了一个发式,上面还插着一根木簪。 这种穿衣讲究,在农村里很少见,尤其现在还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着一条三角裤满村跑。 刘姨又搬来一套方木凳小板凳,这次木凳上摆着一套茶具,她低头对那位老奶奶说了些什么,老奶奶摆摆手,刘姨离开了。 而老奶奶,则是蹲在女孩面前,对她细语柔声。 女孩坐在那里,目光平视,和昨天一样,她的眼里好像就没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劝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李追远注意到她是夹一筷咸菜两口粥,再夹一筷子咸菜两口粥,频率从没变过。 老奶奶给她剥了咸鸭蛋,想递给她时,她停住了,身体,似乎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老奶奶马上道歉,将咸鸭蛋拿开。 女孩这才继续用餐,还是一筷子咸菜两口粥。 目睹这一幕的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那是他在少年班的同桌,他吃饭也是这样,会把餐盘里的菜和饭提前规划好,多少菜配多少米饭,吃到最后,肯定是菜饭全部入口。 不仅如此,他走出教室走路一定要踩地砖格子角,如果哪天踩错了,他会重新跑回教室,重新走出来,哪怕是先前要去上厕所,他也会硬憋着。 女孩吃得很快,吃完后,她放下筷子。 老奶奶拿出帕子,帮她仔细地擦拭嘴角和手指。 然后,她站起身,端起板凳,走回东屋。 还是那个位置,她放下板凳,坐下,脚踩在门槛上,目光平视前方。 老奶奶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坐到椅子上。 李追远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和昨天不同,这次她主动招了招手,喊了自己: “来,过来,让我看看。” 李追远走了过去,靠近后,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熏香味。 “奶奶好。” “叫小远是吧?” “嗯,李追远。” “奶奶我姓柳。” “柳奶奶。” “乖。住这里后,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他小孩子,呵呵。”柳玉梅抬起手腕,扫了一眼那副镯子,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不合适,最后还是将无名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摘了下来,递到李追远面前,“来,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李追远摆手:“不能要的,柳奶奶,太贵了。” “假的,玻璃,当个玩具玩儿就是了。” “不,我不能要。” 柳玉梅又往前递了递,催促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李追远退后半步,没伸手接,而是回道:“得问过我太爷。” 柳玉梅点点头,将玉扳指放回口袋里,没再戴回手指。 “小远啊,你念几年级啊?” “三年级。” “成绩怎么样?” “还好。” “你今年几岁?” “十岁。” “几月份的?” “八月。” “那比我们家阿璃大一个月。”说着,柳玉梅将目光看向坐在门槛后的女孩,“原本,我们家阿璃,也该上三年级喽。” 随即,柳玉梅神色黯然了一些,是啊,原本自己的孙女,也该和眼前的小男孩一样,开朗健康,上着学。 “哦,对了,小远,你住在这里时,其它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别去东屋,嗯,别靠近阿璃,我们家阿璃啊,不喜欢外人靠近,害羞,认生。。” 柳奶奶说出了昨晚太爷给自己一样的警告。 李追远问道:“奶奶,阿璃是有自闭症么?” 柳玉梅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你还知道这个?” 这年头,大部分人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嗯。” 柳玉梅眨了眨眼,伸手牵住了李追远的手, 问道: “怎么,你家里有大人是研究这个的?” 嗯,他们研究的是我。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哦。”柳玉梅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柳奶奶,大城市里有能看这个病的。” 李追远很好奇,她们家不像是缺钱的,为什么不带秦璃去大城市看病,却住在这里? “我们家阿璃,不是一般的自闭症,去医院看医生,没用。” 李追远有些不理解,去医院没用,难道住太爷这里有用? 柳玉梅侧过身,看向木凳上的茶具,问道:“喝茶不?” “谢谢奶奶。” 见柳玉梅准备弯腰去拿热水瓶,李追远先提起来:“我来吧。” “嗯?好啊,你来吧。” 李追远打开茶饼,投茶、候汤、冲茶、淋壶、烫杯、出汤…… 家属院的老人们开茶话会时,都会把他喊过去负责泡茶,他也必须得去,因为还得在他们家蹭饭。 柳玉梅一直看着李追远的动作,她忽然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 “奶奶,喝茶。” “嗯。”抿了一口茶,柳玉梅开口道,“以后泡茶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奶奶这里啊,可是有不少点心。” “好呀。” 这时,二楼露台上传来动静,很快,李三江走下了楼,他一脸倦色,精神萎靡。 柳玉梅微微侧过头,笑道:“怎么,昨晚没睡觉跑去做贼去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比做贼还难受,他昨儿个在梦里被一群满清僵尸追了一整宿! “小远侯,你昨晚睡得咋样?” “太爷,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李三江长舒一口气,看来,阵法确实成功了,自己遭点罪也值了。 刘姨给李三江端来了早饭,李三江正吃着的时候,远处出现了李维汉和崔桂英的身影,他们拿着的是李追远的换洗衣物以及零食。 先前搁家里时,孩子都在,这些吃食每次只能所有孩子一起分,现在李追远住外头了,剩下的就都提来了。 “小远侯啊,住这里要听你太爷的话,不要给太爷添麻烦,懂么?” “奶奶会来看你,伢儿,乖乖的,想回来了,就跑回家看看,晓得不?” “啪啪啪!” 李三江生气地用筷子敲着木凳,骂道: “汉侯,你这小子大早上来送东西,是不是就怕晚一点过来你叔我留你吃饭啊。 呵,现在你了不得了,连陪叔坐下来喝杯酒都不愿意了,见外了,生分了,不拿叔当家里人了对吧?” 李维汉和崔桂英见状,马上上前安抚赔不是。 等把李三江安抚好后,他们才离开。 李三江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刮进嘴里,用手背擦了下嘴,对站在身边的李追远道:“你爷爷这人,就是酸气,一副多占一点别人便宜晚上就睡不着觉的死样子,我最气他这个。” 他的田,本来就是给李维汉种的,谁知道这老小子后来居然还退租了。 “所以太爷您才愿意让爷爷给您养老呀。” 李三江砸吧了几下嘴,这话真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清楚,等自己真的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时,李维汉不仅会照顾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给自己甩脸色。 他李三江潇洒一辈子了,就算是晚年最后一程,他也不想受一丁点委屈。 但在小孩子面前,李三江还是得摆个架子:“咋了,给我养老亏了他了,地是村集体的,可我这房子,这买卖,我存的那些东西,不都最后还是给他?哼,他亏不着。” 紧接着,李三江又摸了摸李追远的下巴,继续道:“不过我可不想我的东西最后还分给了你那帮白眼狼伯伯们;小远侯,你乖巧点,多讨讨你太爷我开心,太爷立个字据,以后这些家当都直接给你好不好?” “好啊,等我长大了,给太爷你养老。” “哈哈哈哈,等你长大了,太爷我估计早不在了。” 但这话,听得是真开心啊,透着一股子吉利。 李追远想起昨天刘姨说的地下室,又想起昨晚在李三江房间地上看见的那本《金沙罗文经》,开口道: “太爷,你地下室里有什么?” “值钱的在一楼摆着呢,地下室里的东西不值钱,都是些你太爷我以前捡来的破烂儿,还有别人存在你太爷这里的十几箱子废书,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看都看不懂。” 书? 李追远眼里亮起了光,那哪里是废书,那是自己的辅导资料。 他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学习成绩。 “太爷,我能去里面看看么?” “啥?”李三江有些意外,“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您都说家当以后要留给我了,您说话不算数。” “行行行,你要去翻就去翻吧,钥匙在那门旁边的布鞋里,小心灰大,里头脏,我都好几年没进去过了。” “谢谢太爷。” 正当李追远准备去地下室探寻时,外头小路上,又走出一道驼背的身影,是牛福。 “三江叔,三江叔,我来求你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追远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牛福的驼背上,然后他马上就又记起刘金霞的警告,马上侧过身扭过头不去看他。 但也正因此,李追远看见了原本坐在东屋里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般的秦璃,竟然挪动了脖子,目光看向牛福的后背。 她能看到! 第八章 柳奶奶说她的孙女不是普通的自闭症,现在,李追远信了。 “三江叔,三江叔啊!” 身后,牛福的声音和脚步已越来越近,女孩的目光,依旧在盯着他移动。 可不能一直盯着看啊…… 李追远向着女孩走去,在门槛前四米处停下,然后横向挪动了两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女孩看向牛福的视线。 其实,走到女孩跟前用双手捂住她的眼更简单,但他不敢。 柳奶奶的先前的警告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还有李三江血的教训。 李追远注意到,女孩的睫毛在轻微颤抖。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个陌生人的靠近,还是因为她所“看见”的东西。 不过,女孩没有侧身企图绕开自己的遮挡继续看,而是将脖子回归到先前位置,目光平视。 她,又重新定格了。 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他还真害怕对方会突然暴起冲上来咬自己。 不过,眼下是自己第一次与她距离这么近。 她身上的复古打扮,与她真的好相配,可以说相得益彰。 她坐在那里,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外来者,闯入了她的时代,她的别苑。 柳玉梅这时走了过来,将手轻搭在李追远的肩膀上,轻声道:“小远啊,奶奶提醒过你的,不要离阿璃太近。” “我记得,奶奶。”李追远指了指前方的门槛,“我不会再靠前了。” 许是先前的接触让柳玉梅对这男孩的印象很好,她也忍不住调侃道,“怎么样,我家阿璃好看吧?” “嗯,好看呢,随您。” “呵呵呵……” 柳玉梅被逗得笑了起来,她走进了屋,看了一眼里屋架子上摆放着的六层木架,上面摆满了牌位,左侧的都姓柳,右侧的姓秦。 她端起一个空小碟,在下方贡品盘里选了几块糕点,转身走出来,将小碟递给李追远: “来,奶奶请你吃点心。” “谢谢奶奶。”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 “贡品盘上拿下来的,是干净的。” “嗯。” 李追远没嫌弃,拿起一块酥糕,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腻,回味丰富。 柳玉梅问道:“甜不甜?” 李追远摇摇头:“好吃,不甜。” 柳玉梅在门槛上坐下,看着李追远:“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回京里啊。” “看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 “想妈妈不?” “想。” “想?怎么没听出来?” “在心里想。” “倒是个性子沉稳的主儿,有兄弟姊妹么?” “我爸妈就我一个。” “我们家阿璃也是一个。”柳玉梅说着,看向女孩,她的眼里满是慈爱。 她有个抬手的动作,像是想要摸一摸孙女的头,但又收回去了。 “柳奶奶,您是哪里人?” “奶奶祖辈就是江上走船的,没祖籍。但真要论的话,这条长江,就是奶奶和她爷爷的祖籍。” 提起秦璃的爷爷,柳玉梅脸上浮现出一抹追色。 随即,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明白了,开口问道: “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吧?” “一开始可不好,我们两家算是世仇了,后来他那不要脸的东西,看上了我,非要娶我,把我爹和我那些哥哥们气得,差点把他捆起来沉江去,两家差点再次火拼。” 见柳玉梅还意犹未尽,李追远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可不就是让他给骗成了么,和他成了亲,给他生了孩子。” “您家里人接受爷爷了?” “嗯,接受了,还一起沉江了。” 说到这里,柳玉梅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说到这里去了? “对了,小远,你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问完后,柳玉梅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对孩子问这个。 “因为一起生活不下去了。” “你爸爸的问题?” “爸爸很爱妈妈。” 这时,远处身后传来牛福的声音:“好了,三江叔,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在家等着你。”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偷偷回头看了一下,发现走到坝子边的牛福依旧严重驼背,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不过他还是马上去找李三江。 “太爷,太爷。” “咋了?” 李三江听到呼唤声没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厕所前,解开裤袋,坐上了龙椅。 个矮的李追远站在下面,就缺一个拂尘了。 其实,李三江家的厕所还算修得讲究,建在新房背面,避着人。 村里其他家厕所,很多都是并着主屋,正对着村道,往那上面一坐,白天时人来人往,如同在接受百官朝见。 遇到熟悉的,还会主动打招呼,停下来聊个天。 “太爷,你答应他了?” “对啊,怎么了?” “他背上不是有,有那个……” “太爷知道啊,本不打算去的,但他又把封利钱加了一倍,而且是仨兄妹一起加,这就不得不去了,嘿嘿,实在是给的太多了。” “可是危险……” “小远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危险是相对于钱不够,你看着吧,刘瞎子肯定也会去的。” “太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再说了,没事的,太爷我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还没翻过船哩。” “什么时候去?” “这要看刘瞎子定日子了,不过估计快了,得提前,你爷爷汉侯刚来给你送衣服时说,马上要组织大家去挑河了。” “挑河?” “嗯,就是挖河啊,几十年的老传统了,十里八乡的……不,是整个江苏农村的壮劳力,基本都得去的。 所以啊,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 …… “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啊,不然家里都不得安生。” 牛福走出李三江家没多远,就站在小河旁的一棵树下,一只手撑着树另一只手解着裤腰带,准备放水。 等放完后系裤腰带时,他又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背挺直了一些,甚至还原地小蹦了一下。 回头再看一眼不远处的李三江家,牛福心里不由感慨: “看来这三江叔和刘嬷嬷一样,也灵!” …… 李追远走进屋里,看见刘姨正在给纸人上色,刘姨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小远,要来玩么?” “不了,刘姨,我现在有事。” “好,你先忙正事。”刘姨笑了,她觉得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李追远小心翼翼搬开一个挡在楼梯口的纸房子,向下走去,看见了一扇生锈的铁门。 门前地上有一双布鞋,李追远弯腰在里头找到了一把钥匙,钥匙捅进去,打开了门锁,往里一推,一股尘封的霉哄味当即涌出。 里头黑黢黢一片,李追远伸手在靠门的墙壁那儿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根绳子,向下一拉。 “嘀嗒。” 没反应。 又拉了两下。 “啪!” 灯没亮,绳断了。 没办法,李追远只能跑回上头,在门口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手电筒。 扭开后盖,里头是空的,好在电池也在抽屉里,两节大屁股电池往里一投,盖子转回去,试了下,亮了。 重新返回地下室,往里面探照,里头空间并不大,并非是一楼的原版面积下挖,但东西可真不少,而且摆放得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看来,太爷当初确实用心规整过,但也的确几年没下来了,东西上头积的灰都已是厚厚的一层。 李追远走到一个架子前,他的目光率先被一把桃木剑吸引,拿起来,吹了一下,尘土飘飞。 “咳……咳咳……” 咳嗽完后,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着这把剑。 上面雕刻着各种看不懂的纹路,还贴着一些能反光的金属片,另外,还有一些篆字。 总之,造型很古朴,内容很丰富。 李追远欣赏得很仔细也很投入,直到,他将手电筒照在了桃木剑的剑柄下端,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山东临沂家具厂。” 李追远:“……” 将桃木剑放下,李追远又拿起旁边的一把铜钱剑。 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先看剑柄,又看了看剑侧,确认没有出厂声明后,再仔细观察剑身。 “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 虽然铜钱年代不算久远,但应该是真的。 不过,当李追远继续仔细拿手电筒照射时,忽然发现里头还有东西夹杂着,大小和铜钱区别很大。 他用手指抠了抠,抠不下来,只能在剑身其它位置继续找,很快又发现了相同大小的,这次看清楚了…… 居然是很多1分钱5分钱的硬币! 这剑外头用的是铜钱,里头全是硬币,而且连1角的都找不到。 虽然分币也是币……不能算假吧,可这么一掺和,李追远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把铜钱剑放了回去,李追远继续往下找。 他看见了两面很大的旗,不,看它的长条形状,应该叫幡更合适。 这两面幡占据了很大的台面空间,一个是通体黑色,另一个则是紫色。 黑色这个,上面绣了很多骷髅头和蛟龙,看起来邪气四散; 紫色那个,上头绣了很多花鸟和金龙,看起来正气凛然。 李追远尝试把其中一面拿下来,却发现自己单手根本拿不动,只能把身子往台面又靠了靠,手电筒贴近,继续细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觉得应该能找到。 果然,在黑幡的木质把柄上,李追远找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李记白事队。 它,甚至不是繁体字,而是简体字。 李追远回忆起来,先前在大胡子家办丧事时,小黄莺所在的白事班子,也拿出了很多法器道具,那些东西都是按捆来算的,完事儿后都打包丢卡车上。 很快,在紫幡上李追远也找到了字,不过这次是繁体字,却多了句: “薛记白事班,拿错生儿子没腚眼。” “唉。” 李追远叹了口气,将幡布扯了回去。 先前刚进来时的那股期待与雀跃,已逐渐褪去,现在的他,心里越发平和了。 太爷没有骗自己,确实是收的一群……破烂。 小时候,自己经常被妈妈带去工作地点,那时候文物保护没现在这般严格,很多文物连个玻璃罩都没有,甚至都可以近距离触摸。 所以,李追远曾近距离观察过很多法器,佛教的庄严、道教的古朴、喇嘛教的神秘。 以前看的时候因过于量大管饱,甚至有些腻,但不管怎样,都不是眼前这些可以去比拟的,至少……它们不带标签。 是的,李追远在接下来的几件道袍上,看见了标签,还标了尺码。 那件明黄色的道袍后头,还有个贴条没撕,写着:剧组专用。 李追远还发现了三大筐的符纸,他先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触感光滑,纹路他看不懂,但可以瞧得出是一气呵成,写得很漂亮。 这不由让他感到有趣起来,又翻起其它符,发现里面种类真不少。 但很快,李追远发现了不对劲,当他将两张同类符放在面前时,竟然分辨不出区别,它们连最下角的顿笔缺口都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印刷的? 李追远揉了揉眼睛,他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他甚至怀疑,太爷囤了这么多东西在这里,可能原本打算组建一个白事班子,加上上头的桌椅碗盆和纸人,正好凑一个丧事全产业链。 不再去看那些物件儿了,李追远走到最里头,这里有十几个箱子摆在这里。 记得太爷说,这是别人放他这里寄存的,里头都是书。 “嗯?” 李追远弯下腰,拿手电筒照着箱子仔细查看,这材质……和家属院里喜好收藏的周爷爷家里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那次周爷爷因收了一件箱子,兴奋得马上喊老友过来炫耀,自己也被喊过去泡茶。 自己眼前,像这样的箱子,有三件。 其它箱子虽然材质颜色不同,但李追远观察了一下,质地都不差。 李追远心里不由又升腾起些许期待,这么名贵的箱子里装的,应该不是出版社的书吧? 再者,过去国营出版社,也不可能出像《金沙罗文经》这样的书,毕竟封建迷信。 箱子上残留着封条痕迹,应该早就被扯掉了,原本还有锁,但也被撬掉了。 李追远觉得,应该是太爷做的,所以,真的是别人寄存在太爷这里的么? 即使没上锁,李追远推开箱盖也是费了好大劲,等打开后手电筒往里一照,李追远当即深吸一口气。 书,书,书,全是书! 而且不是印刷的,从封面上就能看出来,是手写。 上学时,每学期班上都会迭代好几套教材,但他也就在翻看第一遍时觉得有意思。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种被书包裹的幸福感。 他连续拿起了好几本,看了下封面,发现都是《江湖志怪录》,分为很多卷。 这里的“江湖”,不是武侠,而是真的江和湖。 李追远夹着手电筒翻开第一卷,发现里头不光有文字还有插画,其中就有一幅画的是水流里站着行走的一个人。 这本书里,居然有描述死倒? 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将书闭合后,李追远在这箱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这套书给找齐了。 《江湖志怪录》,总计四十二卷。 卷数有点多,但也难怪,毕竟毛笔手写,字体比较大。 李追远决定先把这一套看完,这应该类似一种专门描述江水和湖泊里诡异存在的百科书,算是入门读物。 其它件箱子李追远没去开,他想保留点期待感。 接下来,李追远开始做书的搬运工,分了三趟,才终于把《江湖志怪录》全套搬运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 地下室的门也被他重新锁上,钥匙没搁布鞋里,而是带在了自己身上。 “小远侯。”外头传来李三江的声音,“小远侯,快出来。” 李追远打开门走出来。 “嚯……你这伢儿刚去泥地里打滚去了?” “太爷,我这就去洗澡换衣服。” “别急,先看看这个,呵呵。来,力侯,摆这里,咱爷孙俩并排。” “好嘞。” 秦叔扛着一个藤椅走了上来。 李追远心里一阵温暖,昨天才和太爷表示自己想要一个藤椅,太爷今天就真帮自己买来了。 “太爷,我还想要一个台灯。” 屋子里的灯泡亮度不够,晚上照个明可以,看书有些困难,李追远看见家里是有煤油灯的,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 “要台灯,看书啊?” “嗯。” “好啊,力侯,你再去趟镇上,把伢儿的台灯买回来,再多买点笔和本子,我看其它伢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文具盒子来着……算了,你觉得差不多的都买回来吧。” “好嘞,饭后我就去。” “别下午了,离午饭还有点时间呢,你现在就去一趟。” “好。” 李三江又看向李追远,严肃道:“你爷爷先前来时,我可吩咐他了,让他叫英侯下午就过来给你补习。” 说完,李三江老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哈,你没想到吧”的戏谑神情。 “啊?”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失望,他是打算专心看书的,不想帮姐姐补习。 之前姐姐做高一暑假作业时,不懂的题其实不算太多,现在姐姐已经在提前预习高二课程了,懂的题不算太多。 李三江伸手揉了揉李追远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随你妈,这么聪明的脑子,不用来学习不可惜了么?” “可是,太爷……” “没什么可是,好好学习,以后跟你妈一样考个好大学,这才算是正路,懂么?” “可是太爷,我已经在大学里上课了。” “嘿,你还敢糊弄你太爷我,你太爷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听话,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哦,对了,力侯啊,你待会儿去镇上时,再给孩子买些零食,看有什么就买什么,也给你闺女买一份。” “好的,叔。” 李追远看向秦叔,手指向露台的东南角,说道:“叔,你能帮我把藤椅放到那边去么?” 秦叔:“可以。” “摆那儿去干嘛?”李三江见李追远不愿意和自己的藤椅并排,好奇地走到东南角,好家伙,向下一看,正好看见东屋门槛内坐着的小姑娘。 “喂,小远侯,你摆这儿干嘛?” 李追远:“太爷,我觉得这里风水好。” “呸!”李三江笑着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看人家漂亮丫头。” 秦璃那丫头,长得确实是好看,要不然李三江当初也不会主动递给她糖果,但那丫头是真凶啊。 秦叔将藤椅搬过去,然后对李三江打了个招呼,他接下来就要去镇上买东西了。 等秦叔走后,李三江拉了一把李追远,手指着他警告道: “我告诉你啊,小远侯,这丫头看看就行了,你可别想着靠近她和她玩,要不然她会把你脸挠花,你看看你这张脸,多白嫩啊,挠破相了多可惜,以后怎么找老婆?” “好的,太爷,我知道了。” “再说了,喜欢啥丫头不行,喜欢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哪怕她再漂亮也不顶用啊,你真想照顾她一辈子?” 这些话,先前秦力在时,李三江不方便说。 “我懂了,太爷。” “算了,你还小,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距离娶媳妇儿的年纪还早着呢。好了,太爷我出去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你一个人吃。” “嗯。” 李三江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下楼了,走到坝子上,回头,看向上方的露台,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小远侯跟他要东西,他可没心疼钱,他有钱! 他忽然觉得,挣的钱给子女花,也是一种幸福。 以前他觉得汉侯做儿子奴很没出息,尤其是那帮儿子也没多孝顺,可现在,他忽然想通了一些。 如果养儿育女不是为了给自己养老,而是单纯地觉得,这样会有点意思,能让自己的人生更充实一些呢? 咱生养了你,也不求你感恩于我,反正老子也是为了自己人生圆满。 嘿,这样感觉也挺不错。 李三江甩甩头,罢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自己都快入土的年纪了,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 太爷走后,李追远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后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江湖志怪录》第一卷,往藤椅上一坐,翻开书页就看了起来。 这本书上的字用的是瘦金体,阅读起来就舒服多了,与之对比起来,那本《金沙罗文经》的字就跟狗爬的一样。 心里默默许个愿:希望箱子里其它书,都是好字。 李追远很快投入进阅读氛围中,不过,每次翻页时,他都会看一眼下面,那个坐在那里双脚放在门槛上的女孩。 他心里没什么杂念,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事物,看一看,能养眼,可以让人心情更愉悦。 只不过,女孩除了早上转过视线看过牛福后背,就再没其它动作。 阅读时间过得很快,中途秦叔回来了,给自己送来了台灯和一套文具,以及很多零食。 等又看了一会儿,下方就传来刘姨的喊声:“小远侯,吃饭啦!” “好的,我下来了。” 放下书,李追远下了楼,午餐依旧在坝子上吃,但他是自己单独一桌。 方木凳上摆放着一盘鸡块烧毛豆、一盘韭菜炒鸡蛋和一碗鲫鱼汤。 李追远不禁感慨,太爷家的生活条件,确实好啊。 在爷爷家,潘子哥和雷子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喝粥吧。 不过,他也没想着带菜回去分享,他知道,这不合适。 坝子上,柳奶奶蹲在秦璃身边,柔声细语劝说。 终于,秦璃低下头,开始吃饭。 依旧是早餐的吃法,菜和饭很有频率,节奏绝对不乱。 李追远吃完后,抢在刘姨出现之前,把碗筷收起送到厨房,然后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楼,继续看书。 这书第一卷开始,讲的就是关于死倒的事,死倒的种类真的非常多,像小黄莺那种能直立行走的,在这书里,只能算中游凶险,甚至还得稍稍偏下。 但越凶的死倒,记载年限与地点就越模糊,图画的也越抽象,逐渐有点看《山海经》的感觉。 李追远觉得这也正常,那么凶的死倒,见到它的人,能活着回来的本就不多吧,自然记载模糊。 “远子。” 英子抱着木凳和小板凳走了过来。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英子:“姐。” “我来了,呵呵,来,吃糖。”英子从口袋里拿出糖递了过来。 “谢谢姐。”李追远剥开一块糖,送入嘴里,然后走进自己卧室。 英子打开布包,将书和题目摆上,她好奇地伸手翻了一下李追远留在藤椅上的书,微微皱眉,这个字,她看不懂。 这时,李追远捧着零食出来,将它们放在英子身边:“姐姐吃。” “这太多了,我怎么吃得了这么多。” “带回去给大家,不要让爷奶看见。” 李追远拿出的是李维汉早上送来的零食,太爷买的,他没动。 “你是弟弟,吃你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见李追远已经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英子只得继续道: “远子,等姐姐以后上班挣了钱,买更多好吃的给你吃。” 李追远抬起头,笑着回应:“好的,姐。” 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英子见他看得投入,也低头预习自己的功课,不过她这次没像以前那样遇到不懂的就问李追远,而是记录下来,等着最后一起问,先不要打扰到他。 李追远看完了第一卷后,站起身,走到前面空旷处,认真做了一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这书里的很多内容,都写得晦涩生僻且模糊,自己得边看边琢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书看得这么累。 但是,真的好充实,有收获感了。 李追远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共情到班上那些学习差的同学了,原来他们一直过得这么幸福充实。 做完操后,李追远去上了趟厕所,白天就不用痰盂了,他下了楼,跑去屋后,途中见到坐在门槛后的女孩,还停下来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当然,女孩没回应,余光都没给他一丝。 回到二楼后,他把第一卷放回去,拿出第二卷,继续看。 有第一卷的适应做基础,李追远能够逐渐理解作者的写作习惯了,甚至能共鸣到对方的一些心态,所以第二卷,只用了第一卷的一半时间就看好了。 他马上又去换了第三卷,等第三卷看完时,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李追远放下书,看向旁边的英子姐。 “姐,有哪里不懂的么?” “有的,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 李追远接过姐姐的笔,开始写解题过程,他尽可能地写得很详细,这样姐姐就能自己慢慢看,至少,比自己口述讲解要高效率得多。 看着自己弟弟“唰唰”在本子上快速写着,英子只觉得好是羡慕。 果然,老李家如果剔除了小姑和弟弟,全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可能都凑不出一个脑子。 她也真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爹妈会给自己钱买教辅资料,但这个年代的辅导书本就很粗糙,很多真题和讲解,还只停留在一些重点名校内部,就算愿意花钱也很难搞到。 更别提自己这个弟弟的作用,早就超过辅导书了,简直就是自己的私人家教,她爹妈就算再开明,也不可能给自己请学校老师来单独补课的,也请不起。 李追远写完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说道:“姐,我建议你还是得先把概念吃透,再配合简单的题来加深认知,这样学习效率就能提高了。” 英子:可是,我就是这么做的呀? 英子低头,开始看着弟弟给出的解题过程,她能感觉到很详细,但当她一步一步看过去时,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像是脑子被用力强行扒开,一点一点很是艰难地往里灌知识点,而且是灌一点洒半点。 这时,李三江回来了,他走到坝子上,一抬头,看见坐在二楼东南角的李追远和英子。 他看见脸上带着笑容神情轻松的李追远,又看见一脸愁容生无可恋的英子。 “哼,这臭小子,不认真学习,让姐姐都头痛了!” …… 晚饭,英子没有留在这里吃,她来时李维汉就已经吩咐过了。 李三江这次还真开口留了一下,见她坚持拒绝,这才作罢。 搁以往,李三江对李维汉那四个儿子是一贯瞧不上眼的,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也不怎么理睬,可谁叫今儿个自己叫英子来给小远侯补习了呢。 “小远侯啊,明儿个把零食分给你姐一些。” 正在吃饭的李追远应了一声:“太爷,我分了的。” “嗯。” 李三江这才觉得心里过意得去了,可不能把女伢儿气到了,明儿不来补课了。 饭后,照例是李追远先去洗澡,他洗完澡出来,看见李三江正站在露台北面边缘,左手夹着烟,右手握着把儿,身前,在月光映照下,出现了一道抛物线水流柱。 “小远侯啊,洗好了么?” “洗好了,太爷,你去洗吧。” “嗯,去房间等我。” 李三江抖了抖肩膀,挺了挺胸,然后大腿前后晃了晃。 李追远则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晚上其实用不着痰盂。 走进太爷卧室,那个阵法还在,不过是新画的。 端详了一下阵法后,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可以看得出来,今晚的和昨晚,是同一个阵法,但依旧和《金沙罗文经》上画的有出入。 和书上的有出入倒是能理解,毕竟昨晚也是。 “但是,怎么和昨晚画的,也有点不同?” 李追远只能怀疑,这是太爷根据昨晚的阵法功效,做了微调。 一是因为他还在看入门级的书,没看到阵法图; 二则是在他的世界里,充斥着严谨,暂时没办法跳开严谨的思维惯性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李追远坐进自己的位置里。 不一会儿,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今儿个穿的是一条白色裤衩,还破了个洞。 和昨日一样,先用黑绳子把自己和李追远绑起来,依旧是老位置,然后点燃蜡烛,最后他也坐进圈里。 这次,李追远仔细看了,发现太爷的符纸,是从裤衩子里掏出来的,而裤衩子,没口袋。 点燃,念经,然后赶在烧到手之前, “啪!” 拍在地上。 蜡烛没灭,灯泡也没闪。 “好了么,太爷?” “没,再等一下。” 说完,李三江又掏出了一张符,点燃,重复动作,但这次用了更大的力道将符拍在地上。 “啪!!!” 这脆肉声响,李三江嘴角都痛得抽搐起来。 但大力出效果。 “唰”的一声,蜡烛全熄,头顶的灯泡也给面子的闪烁了两下。 “成了!” 李三江舒了口气,淡然道:“小远侯啊,去睡觉吧,记着,不要拆绳子。” “我知道了,太爷。” 等李追远出去了,李三江马上对着自己的手掌吹气: “呼呼……嘶嘶……好疼。” 吹完后,再看向床,他的脸马上露出苦相: “他娘的,今晚不会还是僵尸开会吧?” …… 李追远回到卧室后,没上床,而是打开台灯,将第四卷拿出来,继续看。 等第四卷看完后,他又拿出第五卷,但第五卷还没看几页,他就额头抵在桌面上,睡着了。 …… 稻田里,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身影,如果李追远此时看见她,就能认出是牛福驼背上背着的那位。 她佝偻着身子,眼睛里泛着绿光,原本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慢慢长出了一撮撮细密的茸毛。 她的身形自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坝子上,随即又消失,这次,又出现在了一楼屋子里。 她在扎纸堆中停下,看向这么多的纸人、纸马、纸房子……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 李追远揉了揉眼,抬起头,自己居然看书睡着了。 他打算去小个便再上床睡觉,就按太爷示范的那样来。 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走出去的李追远没有留意到,小书桌后头的他,依旧枕在书桌上正睡得香甜。 来到屋外,晚上的凉风一吹,李追远只觉得一阵舒爽。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吵闹喧嚣声。 这么晚了,谁在闹腾? 不对……太爷家就算白天,也是很安静的。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缘,侧耳向下倾听。 他听到了有男有女在说话唱歌,听到了有马儿的嘶鸣,有猫狗的叫唤,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楼像是在开一场狂欢舞会。 可一楼只有一大堆的扎纸啊,难道? 李追远先是心里一惊,随即明悟:哦,自己应该在做梦。 就在这时,李追远目光扫到了下方,他愕然看见,在坝子上,站着一道身穿紫色旗袍的身影,秦璃! 咦,你怎么从门槛里自己走出来了? 不, 不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第九章 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毕竟,这两天自己没少看她养眼,都快把她当笔洗用了。 然而, 下一刻, 站在坝子上的秦璃,抬起头,看向站在露台的李追远。 二人,第一次目光交汇。 李追远明白了,她不是自己梦出来的,是她进入了自己的梦,梦是源自于现实的投影,自己对她的定格画面几乎成习惯了,在梦里也不应该让她出现多余的动作。 不对…… 李追远微微皱眉, 这次, 确定是属于我自己的梦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和下面的秦璃一样,都是参与者? 还是做梦的次数太少了,无法总结出太多规律和经验;自己现在也是才开始看书,看的还是入门级科普读物。 就像是一道题目摆在自己面前,可自己连题目的意思都看不懂。 可能, 秦璃能知道一些呢? 她都能主动看向自己了,是否也能期待一下她还会说话? 可是,现在一楼很是热闹喧嚣,自己走楼梯下去必须从一楼中间穿过,这很不可行; 二楼露台不算太高,但自己这个小体格直接跳下去也不现实。 因为这很可能不是自己的梦,自己也就失去了随意冒险犯错的资格。 李追远蹲了下来,对着下方秦璃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一些,看能不能压低声音说些悄悄话。 只是,还没等秦璃有反应,李追远就听到身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看见四个大娘向这里走来,她们穿着颜色很鲜艳的衣服,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粉,还打了腮红。 她们也看见了李追远,甚至可以说,她们是奔着李追远来的。 “细伢儿,你怎么在这里,要开席了!” “快走,开席了,赶紧去坐头批,二批要等很久呢!” “对对对,头批吃完了赶紧回家睡觉,才能不耽搁明天上学。” 红白事办席面,客人比较多接待能力不够时,就会分批次吃,头批的人吃完后,收拾好桌面重新摆上碗筷和冷盘,第二批客人再入座。 “我不……” 还没等拒绝的话说出口,一个老奶奶就伸手攥住了李追远的手。 刹那间,李追远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的衣服不见了,变成了一套蓝色的小长袍,很是老气,但色泽很新。 老奶奶手中的力道也很大,直接把李追远拉得连续几个踉跄,在下楼梯时,李追远还想去掰开她的手。 她的手很白,是那种惨色的白,而且看不见任何纹路。 似乎是感受到了挣扎,老奶奶忽然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 “细伢儿,你不乖啊,不愿意去?” 她的声音变得很慢也很阴森,楼道里原本的亮光也变得昏暗下去,余下不多的光泽,全都打在了老奶奶的脸上。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去,吃席,我要吃席。” “真乖。” 话音刚落,楼道里的光,瞬间恢复。 老奶奶继续拉着李追远的手,向下走,一直来到一楼。 原本太爷家的一楼就是纯粹拿来当库房用的,四面的墙壁都懒得刷,全是水泥原色。 可现在,整个一楼张灯结彩,被布置得十分喜庆。 一张张桌子被摆起,每张桌子都被铺着红色塑料膜,上头摆着碗筷冷盘。 来往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皆有,全都穿着过分艳丽的新衣,脸上也是铺粉厚重,且都有明显的腮红。 李追远大概知道,他们是什么了。 因为一楼的桌椅板凳餐盘全都摆着了,却不见囤货满满的那些纸人。 老奶奶把李追远拉到一楼后,就松开了手,自顾自去忙活了,李追远转过身,却发现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不见了。 他也没在原地傻站着,而是走向门口,太爷家为了出货方便,正门扇数开得很多,此时也是门板被卸,完全打开。 因此,一楼和外头坝子上,几乎是半贯通的。 刚走到门口,李追远就看见两个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进来了,正是秦璃。 与自己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变,想来,是因为她本就穿得很合适这里。 此时,秦璃的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李追远猜测,她可能是要暴起咬人了。 那两个拉着她的年轻女人似乎也察觉到秦璃的不对劲,纷纷低下头看向她,与此同时,她们三人所站的位置,灯光开始变暗,而且这股暗色,还在逐步扩展,被囊括进其中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结束了各自的交流攀谈等活动,全部阴冷着脸向这边看过来。 李追远现在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梦。 当然,也不是秦璃的梦。 没听说过,谁在自己梦里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会遭受周围环境反噬的。 这分明是别人的梦,虽然不知道它是谁,但它正沉浸在梦中,而梦里不符合逻辑的出格行为,将会打扰到它,让它醒来。 醒来后,它可能会发起床气;也有可能掐死扰它美梦的那两只本不该存在的小虾米,再继续补梦。 可无论哪种情况,李追远都觉得对现在的自己很不利。 所以他主动走上前,站在秦璃面前,笑着说: “妹妹,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哥哥刚刚找了你好久。” 李追远又看向那两个牵着秦璃手的女人,道: “谢谢你们帮我找到妹妹,她很容易一个人瞎跑,她这里不太好使。” 说着,李追远还伸手指了指脑门。 “哦,原来是这样。” “你妹妹在这里。” 两个女人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先前还在扩散的阴影,停止了扩散,却没有收归回去。 阴影外的人,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阴影里的人,却依旧继续把目光投向这里。 还不够!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他主动伸手,抓住了秦璃的手,然后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轻轻拍了拍秦璃的头: “妹妹,乖,不怕,哥哥在这里,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说完做完后,李追远已经在等待接下来很有可能出现的抓挠撕咬。 但他必须得赌这一把,既然秦璃先前在楼下会主动抬头看向自己,那就赌一下她这次还能继续忍耐! 两人身子离得很紧,李追远能感受到女孩的手在颤抖。 在现实这两天的单方面观察中,李追远清楚,身前的女孩排斥一切来自外界的接触。 也就她的奶奶,能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劝她吃个饭,可就是柳奶奶,也不敢对她有什么亲昵举动。 不过,让李追远感到欣喜的是,女孩的颤抖逐渐减弱,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稳,她非但没有推开自己,甚至都没去挣脱自己正抓着她的手。 见女孩终于安稳下来了,脚下的那片阴影也随即开始收缩,最终,消失。 先前一动不动把目光看向这里的人,全都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包括那两个女人。 呼……暂时安全了。 李追远看向秦璃,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秦璃没反应,她只是将目光看着他。 好吧,她应该也不知道。 要是在白天,自己能牵着她的手,让她注视着自己,李追远觉得自己会挺开心。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对你产生了互动与呼应。 可眼下这个环境,李追远倒是很难有这种心情。 “入席了,入席了,大家快入席!” “好了,坐了,坐了,快坐了!” 有人张罗着落座。 这个时候,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合群。 “我们去找地方坐吧。”李追远对秦璃说了一声,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向一张只有一个小男孩所坐的桌子。 谁知刚准备坐下,就看见那小男孩马上弯下腰,将长凳捂住,喊道: “这是我捂的座,这是我捂的座,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马上要过来的,你们不能坐!” 这是遇到提前捂座的了。 要不是这小男孩脸上胭脂厚重得一看就是纸人变的童子,李追远都怀疑他是虎子或者石头。 上次在大胡子家吃饭时,虎子和石头也是提前去给哥哥们占了座,这神情语气姿态,几乎一模一样。 “伢儿啊,伢儿啊,这里有两个空的,坐这儿吧,这样我们这桌就满了。”隔壁桌一位身穿寿衣的老爷爷主动招呼。 “好的,爷爷。” 李追远马上拉着秦璃来到这边,他坐下后,见秦璃还站着,只能小声提醒:“坐呀。” 秦璃没动,依旧站着。 李追远只能伸手,抓住她的腰,往下发力,她坐下了。 不过,在自己接触她腰部时,李追远感觉到她又一次开始了颤抖。 等自己松开手后,她又平复了。 低头,看了一眼还被自己牵着的手……李追远大概清楚了,这应该是她目前能接受的最大程度。 “伢儿啊,你们家大人在哪儿呢?”寿衣老爷爷开口问道。 他语气挺慈祥的,可这种妆容……再慈祥的人都会看起来很诡异。 李追远:“我爷爷奶奶在厨房帮忙呢,让我带着妹妹过来先吃。” “哦,这样啊,呵呵。”紧接着,寿衣老爷爷又看向秦璃,“这丫头长得真乖,几岁了啊?” 秦璃没搭理他。 李追远清楚,就算她愿意搭理也回答不了,因为她应该听不懂南通话。 柳奶奶一家住在太爷这里,刘姨秦叔帮太爷做事,却根本不和同村人有什么交流,连他们和自己说话时用的都是普通话,更别提喜欢整天坐在门槛后头一动不动的秦璃了。 好在,她不说话也挺好的,要是她开口说出普通话,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好奇询问,这个节骨眼,多说多错。 “爷爷,我妹妹十岁了。她小时候发烧,没及时送卫生院,烧坏了脑子,听不见也说不了话了。” 李追远故意说得很大声,让全桌都能听到,甭管咋样,先把秦璃这边的口子给堵死。 “哦,这样啊,唉,可怜的伢儿啊,啧啧啧。” “唉,我们队里也有一个,小时候发烧,家里大人没上心,结果脑子烧坏了。” “可不是,养细伢儿就得多上心,不然孩子受罪,以后大人养着她也是受罪。” 同桌的人们开始互相交流。 这时,那个寿衣老爷爷又对李追远问道:“你多大啊?” “我十一岁。” 李追远多虚报了一岁,虽然实际秦璃就比自己小一个月,但自己肯定不能说十岁,二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双胞胎,“妈妈”也不可能一个月生两胎。 到时候别又扯出一个是鳏夫爸爸带来的一个是寡妇妈妈带来的,组成的二婚家庭。 那样,整个桌子的讨论得肯定会更起劲,说不定隔壁桌的人也会加入进来。 “上学了么?” “上了,四年级。” “哦,那你妹妹呢?” “妹妹没上学呢,就整天待在家里坐着,也就今天吃席,才带她出来的。” “嗯。” 寿衣老爷爷不再继续问下去了,转而去和同桌其他人聊天。 李追远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秦璃,凑过去,小声道: “不要怕,有我在。” 这不是献殷勤,而是安抚,言外之意就是,你安稳一点,不要爆。 秦璃转过头,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在她眼睛里,看不见情绪。 然后,秦璃又回过头,继续发呆。 李追远觉得,她应该是能听得懂的,毕竟她能自己吃饭……并不是没生活自理能力,而且,她还有洁癖。 每次吃完饭,柳奶奶都会帮她擦拭干净。 这会儿,得闲的李追远开始关注起餐桌上的菜。 现在摆着的都是冷盘,塑成圆柱的凉拌菠菜、皮蛋豆腐、炒花生米、切开摆盘的咸鸭蛋…… 纯荤的,就两道,分别是咸肉片和红烧小排骨,不过这两道菜量都很小,还好切得也小,够全桌人一人两筷子。 这红烧排骨正好摆在自己面前,是冷吃的,口儿甜却不腻,上次吃席时,李追远对这道菜印象很深刻。 但现在看到这个菜,他却没丝毫食欲,天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传来了唱歌声。 附近桌子人都朝那边看去,不少人还站起身。 李追远也侧身看去,位置在席面中央的一小块开阔区域,那里站着一男一女,旁边还有一个老头拿着乐器。 那一男一女穿着戏袍,脸上的妆更丰富,在厚粉腮红的基础上,还多出了更多的延伸与夸张。 在旁边老头的乐器配合下,男的先唱了起来,搭配一些肢体动作后,女的又继续唱。 李追远知道,这是南通本地戏种——童子戏。 李维汉和崔桂英曾带自己去村头坝子上看过,该戏曲特征是声腔怪戾奇特、高亢悲怆,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对外地人而言就是……极其难听。 那会儿李追远也是刚到南通,对本地方言还在学习熟悉阶段,当时李维汉崔桂英听得如痴如醉,而李追远则觉得魔音入耳、痛苦异常。 这次也是一样,全桌以及附近的人,都听得很投入,李追远则再次看向秦璃,还好,她没什么反应。 伴随着表演,有人拿着篮子开始给各桌分发筷子,另有专人拿着醋和酱油来倒入碟中,每桌六个碟,一般二人共用。 “来,细伢儿,吃。” 寿衣爷爷夹起一块排骨,放入李追远碗中。 “谢谢爷爷。” “吃啊,别看着。” “好的,爷爷你也吃。” “嗯。” “汪!”“喵!” 这时,李追远发现餐桌下面跑来不少的猫和狗,自己脚下不远处正有一只。 李追远夹起排骨,趁别人不注意时,甩了下去,下面的那只狗马上叼起,吃了起来。 接下来,这位热情的寿衣爷爷给自己夹的菜,李追远都这样,丢到桌下,很快,自己这边就聚集了很多猫狗。 这些猫狗李追远其实都挺眼熟,白天在扎纸堆里见过,但当时它们可没现在这般灵动,也好吃。 寿衣爷爷:“伢儿,你叫你妹妹吃啊,她干坐着,一点都不吃。” 李追远只能转过头意思一下:“妹妹,你吃啊。” 谁知道刚说完,秦璃就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她夹了三筷子放在自己面前碗里,然后低下头,张开嘴。 不是,你真吃啊? 李追远赶忙拉了拉她的手。 秦璃扭过头,看向李追远,这次,她的眼神里居然有情绪了,虽然很微弱,却真的有,是疑惑。 李追远只能把嘴凑到她耳边,嗯,兄妹俩说点悄悄话也很正常: “别吃,喂下面的动物。” 秦璃低下头,看了一眼下面一群猫狗,然后站起身,直接端起桌上的一盘菜。 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一盘子倒下去喂。 这种直接端盘子举动,马上引得桌上其他人的不满皱眉。 李追远只得站起身,抢过菜盘,又放了回去,笑着教育道:“妹妹啊,这是大家一起吃的,你可不能贪心,可不全都是你的。” 见李追远这般说了,桌上大人脸色好看了许多,不少人开口道: “她喜欢就给她吃嘛,没事的。” “盘子就放她面前嘛。” 李追远不停摆手摇头:“不能这样,这样不符合规矩。” “砰………啪!” 外头传来放二踢脚的声音,附近桌上的小孩子开始捂着耳朵叫了起来。 二踢脚一连放了十几个,等最后一个结束时,整个会场的色调全部暗了下去,桌上其他人忽然间就不动了,隔壁桌也不动了。 大家全部坐得比比直直,目视前方。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李追远还是赶忙学着这个样子做了起来,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秦璃,嗯……她不用学,她专业的。 门外,有一个老太太在一群童男童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一出现,整个会场的氛围都变得有些凝滞。 透过人头间的缝隙,李追远认出她来了,是那天在刘金霞家自己梦里见到的,那个由牛福背着的老太太。 她怎么会在这里? 自己明明记得,牛福离开太爷家时,是驼着背的。 老太太身子有些佝偻,但精神头很好,而且好得有些异常,眼眸子里都泛起了绿光,脸上更是多出了一撮撮细茸毛。 另外,好像有几根黑线头在她脸上……又像是凭空长出的黑胡须。 好像……一张猫脸。 老太太走到戏台下的主桌边,对着四周笑道: “今儿个是我生日,大家给面子过来,可一定要吃好喝好啊,呵呵。” 她一说完,原本暗下去的色调重新回复起明艳。 刚刚还笔直枯坐的所有人,很自然地又开始夹菜吃饭聊天。 李追远感到庆幸,自己和秦璃坐的位置,正好算半背对着那位老太,而且中间隔了好几桌,他们是孩子个头又小,应该不会被看见。 可刚还在自我庆幸着呢,转眼就看见那老太太居然端起酒杯,开始挨桌敬酒了! 自己认得她,那她肯定也认得自己。 这应该是她的梦……不,李追远现在觉得,这里的环境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梦”来形容了,自己和秦璃很可能处于另一种特殊环境里。 可不管怎样,自己不能被她看见。 老太太敬酒很快,说几句话,就对着一桌人一起敬一杯,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到自己这桌了。 李追远当即对着秦璃大声道:“什么,你想奶奶了?” 秦璃扭头看着他,再次目露疑惑。 李追远故意用手在桌底往上拍了拍,当即整个餐桌都颤了几下,不少人刚夹起的菜又落了回去。 “哎,妹妹,你别闹,我们正吃着饭呢,你自己不吃,不要影响到别人!” 秦璃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李追远面向桌上其他人,道歉道:“对不住了,我妹妹这里……” 他又指了指自己脑门。 大家也都露出了理解的神色,脑子烧坏了嘛,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行为,都是正常的。 李追远拉起秦璃,离开桌:“好吧,我带你去找奶奶,唉,真是受不了你,我还没吃饱呢!” 随即,李追远就拉着秦璃向门口走去,但刚靠近,就瞧见外头站着一排穿着老式家丁服的男的。 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撕二踢脚引线,虽然各自都有事在做,却将出口处全都控住了。 从这里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李追远观察到,看那老太太的架势,人好像不打算就只敬一轮,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哪怕不停地躲猫猫,也很容易被她注意到。 环视一下四周,去二楼的楼梯口已经没了,现在还能躲的区域,就只剩下西北角,那里通向的是厨房。 此刻,那里也有炒菜的声音传出。 李追远拉着秦璃向后厨走去,期间,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他还不停地数落着秦璃: “你看你,非要闹着找奶奶。” “好不容易吃次席,这么多好菜我还没吃上呢。” “啊,老母鸡汤要上了,你害我没吃到鸡腿!” 果然,这一路行进时,附近桌上的人都各自吃着喝着,脚下也没阴影出现,大家都觉得很正常。 终于,李追远牵着秦璃走入了厨房,一进来,就看见一个大塑料盆,盆四周堆着很多脏兮兮的盘子。 七八个老奶奶正蹲在塑料盆旁边,手拿抹布,洗着盘子。 只是,塑料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沙子,她们是用沙子在清洗。 大灶台边,系着围裙的胖厨师正在炒着菜,他动作很娴熟,一看就是老师傅。 但他身边一个个篓子里放着的食材,全是一叠叠白纸; 他那一个个调料罐里盛放的,也不是油盐酱醋,而是各式颜料; 旁边还有一个大桶,里头装着的都是浆糊。 只见他先起锅烧浆糊,再将一叠白纸倒入,煸炒中,再不停加入各式颜料,最后再大火收汁,提起大锅装盘时,倒出的是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而且大灶上升腾起的火焰,也不是寻常色泽,幽幽绿绿,像是鬼火。 “细伢儿要玩出去玩,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大厨不耐烦地催赶。 李追远开口道:“哇,你好厉害啊,你做的菜也好好吃,我长大了也想当厨子,我想跟你学!” “呵呵。”胖师傅收起先前的不耐烦,笑了起来,“好好上学,当个屁厨子,这大夏天的,苦死了。” “不,我就想当厨子,做厨子多好啊,能吃好多好吃的,还有,我脑子笨,学习成绩差,学不进去的。” “学习差啊,那就得赶紧学门手艺,要不然以后得饿死。” “你真的好厉害啊,哇,是这么做的啊,你太厉害了,我就在旁边看着,不给你添麻烦。” 胖师傅没同意,但也没再赶人了。 李追远则在旁边站着,不时再夸赞一下,顺带帮忙递个盘子续点颜料。 其实,这种夸赞真的很违心,毕竟这个厨子不管做什么菜都是浆糊白纸颜料一股脑锅里烩。 但看着一道道成品菜就这样出锅了……感觉还真是挺奇怪的。 就这样站了许久,外头有人来传:“头批结束了,二批上座了!” 接下来,更多脏盘子被送了过来,经过老奶奶们的沙子洗礼,又被放在厨师这边重新装菜。 最先上的还是冷盘,冷盘有冷菜师傅,胖师傅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先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然后从旁边拿起两块虎皮肉,自己吃了一块后,又将一块递给李追远。 “来,吃。” “不了不了。” “吃嘛,不要客气。” “我刚已经吃饱了。” 李追远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夸过火了,导致现在胖师傅过分热情。 然而,就在自己第二次拒绝后,胖师傅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李追远注意到,自己脚下出现了阴影,而且逐步扩散。 旁边摆盘的冷菜师傅以及洗碗的老奶奶们,也都将头转过来,看向自己。 显然……这年头哪里有孩子能拒绝一大块肉? 李追远无奈,只能从胖师傅手里,接下这块肉,然后送入自己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仿佛先前自己的拒绝只是面皮薄: “好吃,真香。” 胖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下方的阴影开始回缩,周围其他人则继续忙碌。 “啊,妹妹,你的鞋子怎么坏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你的新鞋子,我想穿新的都没有呢,看回去妈妈不得打你!” 说着,李追远蹲下来,假装帮秦璃料理鞋子,实则偷偷将嘴里那块肉吐出来,悄悄放地上,然后伸手抓住秦璃左脚踝,让她抬起脚,踩在那块肉上。 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将这块肉吞下去得了,大不了就当吃点纸,也不算多大点事,可问题是这肉一入口,一股特殊难以描述的恶心感就袭来,直冲自己脑门,胃里也开始痉挛。 仿佛,自己正吃着绝对不属于自己的食物。 站起身后,李追远开始深呼吸,企图早点摆脱掉先前那种强烈不适感。 秦璃则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李追远猜测,她应该是觉得自己鞋子被弄脏了。 握着她的手,李追远身子向她靠了靠,用一种疲惫的语调小声说道:“求求你了,先忍一忍,乖。” 秦璃抬起头,渐渐不再颤抖了,也没有把自己鞋子从脏东西上挪开。 看她这样子,李追远心里居然产生了点小感动。 但感动还没持续多久,估计被真的夸酥爽了的胖师傅,居然又拿出一个大鸡腿,递了过来: “来,伢儿,吃鸡腿!” 李追远:“……” 没犹豫,李追远接下来,咬了一大口,笑道:“鸡腿,真香,真好吃。” 胖师傅:“哈哈哈哈!” “呀,妹妹,你裙子上哪里刮蹭的油污,真是的,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新衣服,怪不得妈妈说你是个赔钱货!” 李追远赶忙再次蹲下来,装作帮妹妹清理衣服污渍,伸手抓起秦璃的右脚踝,抬起,把手里余下的鸡腿和嘴里的吐出来,让她右脚鞋子踩了上去。 “啊……” 口腔发苦,脑门眩晕,胃里痉挛,来自全身心地恶心排斥感,差点让李追远没能站起来,要不是手赶紧撑了一下,他真可能就躺到了地上。 但他最终还是凭着意志力,很是勉强地站起身。 这食物,自己真的是碰都不能碰,这不是给活人的。 好在,接下来胖师傅没再继续给吃的,他开始忙活起第二批客人的热菜。 等二批结束,席面也就散场了,李追远觉得,自己和秦璃熬到散场结束,也就能脱离这里了。 终于,他看见胖师傅从锅里倒出了甜圆子汤。 这是这边的席面甜品,是收尾菜,这道菜上去,就意味着席面结束。 李追远心里一振,捏了捏秦璃的手:好了,快结束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老太太的声音自厨房门口传来: “真是辛苦师傅们了,让你们受了劳累,真是过意不去啊。” 李追远心里一紧,马上拉着秦璃走到灶台后头蹲下,借着灶台和胖师傅的体格,挡住厨房门口处的视线。 胖师傅:“老嬷嬷,长命百岁,寿比南山啊,哈哈哈!” “呵呵,可不兴活那么久哦,活太久了惹子孙辈烦呐。” “这是哪里话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我巴不得我自个儿老娘活到一百岁呢。” “你娘有你这个儿子是有福的,我家那几个,觉得我活得久,会吸了儿孙的福,会给家里遭灾。” “这都是什么屁话,哪有这样说自家老娘的,真不是东西。” “唉,不说他们了,他们也不一定是错的,我也老了,没啥用了,留家里,也是费粮食,让他们看着不舒服。” “怪不得今儿个没看见你那两个儿子,你那闺女也没来么?” “嗯,没来呢。” “真是的,老娘过寿都不来,太不像话了。” “不打紧,不打紧的,过几天,我就去找他们了,呵呵……呵呵……嘿嘿黑嘻嘻。” 老太太的笑声忽然从正常逐渐变得尖细,而且这声音也从先前灶台外,逐渐变得飘忽,到最后,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最终,似乎就定格在了自己头顶。 蹲躲在地上的李追远,缓缓抬起头。 就与自己的脸间隔几厘米处,是一张猫脸老太太的脸。 自己能看清楚她脸上的密密茸毛,也能数出她脸上的胡须根数,她的牙齿尖长得嘴唇都已很难包裹住,而那一双绿色的眼眸里,则满是戏谑。 “细伢儿,你在这里呀?” 第十章 此刻,李追远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盆冰水给当头浇下,浑身陷入冰凉。 恍惚间,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被吓出了身体,而之所以没被吓出去,是因为这里不是现实,他的身体不在这里。 “跑!”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起身就跑。 但还没跑出几步,先前那群还在拿沙子洗碗的老奶奶们,就一齐站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她们那看似干瘪年迈的身体,任凭李追远怎么推和撞,都岿然不动。 绝望之下,李追远脑子里出现的念头居然是:怪不得太爷的扎纸生意好呢,用料做工确实摆在这里。 其实,硬闯本就没希望,因为他还小,根本就没什么力量,太爷和刘金霞的那些个手段,他一个都不会。 他原本觉得,自己能靠躲藏的方式把这起事件给避过去,他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却毁在了临门一脚。 他转过身,看向猫脸老太,强迫自己冷静,然后脑子里开始快速回忆有没有能用得上的知识。 倒不用太麻烦翻找,因为他只看了一部书,还是个入门级百科书……还只看了四卷。 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可现在,他只能尝试用已有知识点去硬靠。 结果,还真让李追远找到了一个似乎能对得上号的。 《江湖志怪录》第三卷第十二篇里就记载着一种特殊死倒——尸妖。 带着极深怨念的人在水里漂浮时,接触到了同样带有邪秽气息的某种动物尸体,机缘巧合下,二者相融,形成了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诡异存在。 这种死倒会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书中举例的那具尸妖地点就在东北长白山一带,是人和黄大仙的结合,能布置迷瘴、蛊惑人心,最终为正道所灭。 至于这里的“正道”指的是什么,李追远不清楚,他觉得也没必要去清楚,因为每一篇死倒的结局,都是“为正道所灭”。 是不是真的被灭了,是被哪门哪派,是和尚道士喇嘛术士……统统都无所谓,手写这本书的作者好像就是把“为正道所灭”当每篇末的句号用了。 眼前的猫脸老太,很像是一只尸妖。 但硬是要往上凑概念的话,得先确定是死在河里的,死其它地方的,就不是死倒了,不属于《江湖志怪录》收列。 可这老太太身上衣服干干净净,头发灰白蓬松,怎么着都没有个水鬼该有的样子,小黄莺那种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才是标准模版。 李追远觉得……应该是超纲了。 猫脸老太收回了探出的头,她弯下腰,伸手捡起地上的一块虎皮肉和一只鸡腿。 她是通过地上的这两个才察觉到的不对劲,因为这不符合她梦里的朴素认知习惯。 “多好的吃食啊,怎么能这般浪费粮食呢,这是要遭……” 最后的那个词,被猫脸老太止住了,显然,以她现如今的身份说那俩字,才是真正的忌讳。 她张开嘴,不顾脏,将那块肉和鸡腿放入口中,咀嚼得很是享受陶醉。 “我那时候,要是有一碗棒子粥,该多好啊。” 她的眼里,流露出追忆,那是蜷缩在床上,望着紧闭的门时,自己很长时间里最大的念想,甚至是……奢望。 可是到头来,她却没能等到一粒米一口水。 猫脸老太再次看向李追远,可没等她开口,李追远就先开口道: “奶奶好,祝您生日快乐。” 猫脸老太:“……” 这一声祝寿,把尸妖都整沉默了。 良久,猫脸老太伸出手,探到李追远的面前。 李追远注意到,对方手背上也有茸毛,而且指甲很长,端头尖锐。 没闪躲,李追远任凭对方的手,摸到了自己脸上。 熟悉的冰块敷面感再度出现,是自己那天在刘金霞厅堂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奶奶我是发现了,你这细伢儿,不光长得俊,脑子也好使得很啊。 那天,我那大儿子要走的时候,你是故意让他去你身边洗手,好让奶奶我从你身上离开,回他身上去的,对吧?” “我是怕奶奶忘了回家的路。” “真的么?” “也是觉得您更习惯他来背您。” “不……”猫脸老太的手指,滑落到李追远的唇前,“现在我更喜欢细伢儿来背。” 紧接着,猫脸老太又看向站在李追远身后的秦璃:“真是个好看的细丫头。” 李追远介绍道:“她脑子有问题,不会说话,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咬人。” “哦,是么。怪不得白天看见她时,她就坐在那里,动都不动,唉,可惜了,这样一个好看的细丫头。” 说着,猫脸老太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李追远脸上:“细伢儿,奶奶我是真喜欢你,你就陪陪奶奶吧。” “您不是有……”李追远马上意识到什么,改口道,“好啊,我陪奶奶。” 他本想说您不是有自己孙子么,可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猫脸老太笑着点点头,对胖师傅等众人道:“大家都辛苦了,我们一起吃吧。” 按当地习惯,办席时,头批二批吃完,客人们都着招待完了,最后再置一两桌,让厨子和帮工以及自家人吃。 “好嘞,老嬷嬷。”胖师傅和老奶奶们恢复了生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 “细伢儿也来。” 吩咐完,猫脸老太转身就向厨房外走去,李追远注意到,她留下的脚印里,带着水印,她脚上的那双布鞋,颜色也是格外地深,行走时不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蓄满了水。 这是,押中题了? “来,细伢儿,去吃饭。”胖师傅一把抓住李追远的手,打断了李追远的思绪。 李追远见那些老奶奶们没去抓秦璃,显然是猫脸老太对她这个“脑子不好”的丫头不感兴趣,他也就松开秦璃的手,扭头对她说了一声: “你先走……不,你就站在这儿不动。” 走也不知道走哪儿去,还不如留在厨房里安全,反正那老太想要的,是自己。 李追远被带出了厨房,原本坐满了人的外头,现在显得死一般寂静。 不是没人,恰恰相反,人很多,肩并着肩,黑压压一片挤在一起,却没人出声,也没丝毫动作。 原本的桌椅板凳已经被收整好靠着墙壁堆着,这里,也就剩下两处稍微空旷的区域。 一处摆着一桌酒菜,另一处则是那三个唱童子戏的。 其他人,全都围着站得密密麻麻,都在等着看饭后的表演。 李追远被胖师傅强拉着走到桌边。 猫脸老太已经坐在首座,拍了拍身边空位:“来,细伢儿,坐奶奶旁边。” 李追远只得坐过去,期间故意看了一下来时方向,却发现秦璃居然没听话在厨房里好好待着,竟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在了人群之间,目光正看着自己。 人家不在意你了,你怎么还要往前凑呢? 猫脸老太也发现了,笑着问道:“要不,还是喊她过来一起坐吧。” “不了奶奶,她吃过了,她脾气不好,认生,容易搅得大家都吃得不安宁。” “哦?那你怎么还跟她戏?” “邻居,那就带着她玩了。” “呵呵,你倒是好心嘞。”猫脸老太的手,放在了李追远脑袋上,轻轻摸着,“我那些个孙女孙女,小时候也都是我帮着带的,那会儿,他们也是一口一个‘奶奶’叫着,可长大后,却一个个恨不得我早点死,都觉得,是我老不死的,让他们混得不好,过不上好日子,发不了财。” 李追远安静听着。 “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可能,真就是我的错,我活得太久了,吸了他们的福气,对不起他们了? 我觉得,我还是早死早托生吧,也是为他们好,细伢儿啊,你说对不对?” 你要是真这么想怎么还会变成死倒? 按《江湖志怪录》开篇总纲所讲,死倒就是怨念催化出的存在。 你没怨念现在怎么能坐在这里的,靠思念么? “奶奶,您可不能这么想,我妈妈对我说过,面对畜生时,反思自己和尝试理解它,都是很可笑的事。” “哦……你妈妈说得还真有道理。”顿了顿,猫脸老太自顾自笑道,“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忍心啊,毕竟是自己养大带大的伢儿。” “那他们把您当母亲,当奶奶了么?” “在我的眼里,他们毕竟还是伢儿嘛,是伢儿,总归是会犯错的不是?” “可他们也都自己当爷、奶了,也都当过爸、妈了,怎么会不懂得你的感受呢,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对啊,他们真可恶!!!” 猫脸老太眼里的绿光开始快速流转,尖锐的牙齿也翻出嘴唇露在了外面。 “细伢儿啊,你说得真对,太对了,奶奶我,真是稀罕你稀罕得不行啊!” 这次,是两只手抓住了李追远的脸,不停揉捏。 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脸快被冻僵了。 “奶……你可千万别放过他们。” 猫脸老太放过李追远的脸,双手抓住桌面,指甲在上面留下十道深深的凹痕: “没错,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这群家伙,简直比我们畜生还不如!” 李追远:比我们畜生还不如? 所以这句尸妖的主导者,是猫么? 猫脸老太扭头看着李追远,一字一字道:“细伢儿,你看好了,我会让他们为他们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能让我活着看到? 李追远马上附和道:“奶奶,一定的!” 他心里倒是没有对自己上面的仇恨引导有什么负罪感,自己只不过是知道了答案往里填解题过程罢了。 不用自己引导,这位老太太都会这么去做的,要是自己去劝他想开点,那自己脑袋就要先被开了。 这时,胖师傅开口问道:“老嬷嬷,咱们这桌可以开了不?” 猫脸老太问道:“人都到齐了么?” “就我们这些人了。” “本家的呢?” 胖师傅挠头:“本家就您啊,您那些子女都没来。” “不是他们,借用了人家地儿、桌凳碗筷的,不请人来上席,是不得规矩的。” 李追远:“奶奶,他们不饿,他们已经睡了,不要吵醒他们了。” “这怎么能成呢?”猫脸老太忽又变得阴森森地盯着李追远,“这尾席,肯定得把人都喊到了才行,否则就是失了规矩,要被人背后戳道的。” “真的不用了,奶奶。” “嗡!” 猫脸老太一只手掐住李追远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细伢儿啊,你刚这可就不乖了啊,嘿嘿嘿。” …… 此刻,二楼卧室里,额头抵在书桌上熟睡的李追远,面露痛苦,陷入了窒息。 …… “奶……我错……我错了……” 李追远双手抓着对方的手,可怎么都掰不开,自己的双腿只能无目的地乱蹬着。 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 远处站在人堆里的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颤抖,而且幅度正越来越大。 “啪!” 猫脸老太松开了手,李追远摔在了地上,脱离束缚的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还是会杀自己! 她不是人,她是尸妖,凶厉是她的本性! 李追远扭头看向人群中的秦璃,秦璃在对上他的目光后,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抚,慢慢又低垂下了眼眸,身体渐渐不再颤抖。 …… 二楼卧室里,伏桌睡觉的李追远,脸上的痛苦缓缓褪去,呼吸得以平复。 …… 猫脸老太:“细伢儿,就得从小好好教。” “奶奶,您说得对。”李追远爬起来,重新走向桌边。 “要是觉得教不好,就得早早地把他给溺死,省得长大了,反倒是成了个没良心的祸害,你说对吧?” 李追远将桌上的一盘红烧鱼端起,和猫脸老太面前的炒花生米调换了一下位置。 随后,他坐下,点头道: “没错,是的。” “嗯……”猫脸老太脸上再度浮现出笑意,伸手在李追远脖颈上的红印处轻轻摸了摸,“还是你这细伢儿乖,刚刚奶奶弄疼你了么?” “奶奶这是在教育我,我懂。” “嗯。”猫脸老太看向胖师傅,“去请人啊,把本家都请来,吃饭。” “好嘞,我们这就去。” 胖师傅和那几位洗碗的老奶奶们各自起身离桌子,去喊人了。 而当胖师傅走到楼梯口,原本消失的楼梯,又再度出现,他小跑着走上去,身上的肥肉一甩一甩的。 来到二楼露台,他走到李三江的卧室前,推门而入,看见了躺在床上睡着觉的李三江。 “来喽,吃席!” 胖师傅走到床边,伸手抓住李三江的手腕,接下来,他会将这人的魂魄给拉出来带走吃席。 然而, 忽然间, 胖师傅只觉自己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扭曲,原本站在卧室里的他,现在却出现在了一座广场上,四周是巍峨殿宇。 紧接着,他就看见在自己前方: 有一个身穿白色破洞大裤衩的老头儿,正在最前面,领着一群僵尸在蹦跳。 老头儿蹦一下,身后的僵尸也集体蹦一下。 老头儿一个不留神落地时没站稳,身后的僵尸也集体来了次趔趄。 胖师傅被这一情景吓得,直接恢复了原色——面如纸色。 恰好在此时,排最后的一头僵尸反应最慢,摔倒了,他的脸,看向了身后,也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胖师傅。 这头僵尸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事物,对着胖师傅就跳了过来。 胖师傅马上开始跑,僵尸开始追。 “嗡!” 胖师傅出现在了床边,回到了卧室,他伸手摸了摸脸,摸出了厚重的粉腻子,这是吓得妆容都掉了。 “咚!” 地板忽然一颤, 好像有一尊庞然大物落地。 …… “来,细伢儿啊,他们去叫人了,咱们就先吃着。” 猫脸老太伸手抓了一把干果,放在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面露难色,这东西他试过,别说吃了,放嘴里都不好过。 “吃……” 老太太的语调,压了下来。 李追远只能拿起一颗,咽了口唾沫,将它送入嘴里,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恶心反胃感袭来,但看着老太太的神情,他只能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 “嗯,真乖,细伢儿啊,这就对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不珍惜粮食,奶奶我啊,这辈子,解放前挨饿、解放后一个寡妇养仨孩子挨饿、孩子长大后更是饿死了。 所以啊,奶奶是真知道粮食的宝贵啊。” 李追远只能一边强忍着恶心一边点头,可这口吃的,实在是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胖师傅无比恐慌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大声呼喊道: “老嬷嬷,不好了,老嬷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猫脸老太站起身,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就是这里的掌控者。 “砰!” 一双长靴落下,正好砸在了胖师傅身上,直接将他踩得炸裂成一堆废纸和木条。 “啊……” 森然的喉音环绕整个席厅,让这里温度骤然下降。 李追远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存在。 这是一尊, 身穿满清官袍头戴顶戴花翎的僵尸! —— 0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十一章 “哐当!” 猫脸老太纵身跳到了餐桌上,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方的僵尸。 李追远趁此机会赶紧将嘴里干果吐出,双手忍不住按住自己额头,先前这一颗干果在嘴里,如同嘴巴里塞满了八角在咀嚼。 而现在,他已经发现自己没办法弄清楚局势了。 猫脸老太在这里办寿宴,他能理解,而且他还尝试利用这里的规则来蒙混过关。 可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僵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是一种像梦又不算梦的特殊环境,不该是她的主场么? 李追远不相信,是这位老太太过寿嫌太冷清,觉得请一个童子戏班子还不够,又请一头僵尸出来助助兴。 这一刻,李追远觉得自己好笨,像是个班级排倒数的差生。 老师正讲的一个题还听着云里雾里,结果老师又来一句“我们再来看一下另一道题,是这道题的变种,放一起讲一下。” 李追远感觉自己更茫然了。 不过,李追远不知道的是,站在桌子上一脸凝重的猫脸老太,内心比他更茫然……甚至恐惧。 因为对方哪怕站在那里不动,光是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就已经让她感到心惊胆跳。 僵尸口鼻间,不断有白气涌出,他似乎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里,最后,他将目光落在了猫妖老太身上。 察觉到被这巨凶之物盯上,老太身体一抖,双臂微缩,手指下曲,整个人都略匍了一些,像是在表示臣服。 她也只是刚成尸妖没多久,忽然面对这种天憎地厌的存在,自然也会畏惧,甚至起不出多少反抗的勇气。 “您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我是在哪里得罪了您?” …… “咦?” 正在故宫里领着僵尸跳操的李三江有些疑惑地挠挠头,他刚正好带着队伍拐弯呢,原本队伍三列,一排三头,可这最后一排,怎么现在就剩两头了? “这僵尸怎么好像少了一头?难道僵尸也会累,偷懒去了?” …… “吼!” 僵尸双臂前伸并齐,飞身跃起,直扑老太。 它怎么会去在意老太已表露出的示弱讨好,笑话,它连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 老太见状,只能硬着头皮也跟着跳起,双爪挥出。 双方在桌子上方发生了一阵缠斗,最后同时落桌,刹那间,桌子崩裂四飞。 还好李追远已提前离桌,躲避了风险,他马上跑到秦璃面前,见秦璃还在看着打架,马上抓住她的手: “还看呐,赶紧躲起来!” 他拉着秦璃来到墙角,正好面前有桌板垒在这里,可以提供一些安全感。 钻进去蹲下后,李追远透过缝隙,观察着那里的战况。 只见老太一个侧身,仗着如猫一般的灵活避开了僵尸十指的穿透,随后她一爪划拉在僵尸右臂。 “哗啦!” 僵尸的衣服被撕开,里头原本黑黢黢坑坑洼洼的皮肉上,出现了五道指痕,脓水顺着伤口不停溢出。 但很快,僵尸双臂一记横扫,如同重鞭,抽在了老太身上。 “砰!” 老太被抽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下滑落地后,她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看向僵尸身上的伤口。 “怎么,它没我感觉上的那么可怕?” …… 二楼躺在床上的李三江,右臂出现了一道抓痕,鲜血流出。 “嘶!好疼!” 梦里正领着僵尸跳操的李三江疼得平衡没能掌握好,直接向左摔倒在地,身后所有僵尸全都跟着向左侧躺下去,整整齐齐。 李三江有些疑惑地扭头看向身后第一排的三个僵尸: “你们谁在偷袭老子?” 这两头僵尸没回答,而是也扭头向后看,后方所有僵尸跟着扭头向后。 “妈的,这梦里受个伤也这么疼么?” 李三江顾不得包扎处理伤口,马上爬起来,继续蹦跳。 他清楚,自己不能给这群僵尸以清醒思索的时间,哪怕只是多歇一会儿,这群僵尸都可能蜂拥过来将自己撕碎。 “来,继续跳!” …… “吼!” 席厅内,僵尸对着老太再度跳了过来。 老太这次没自己顶上去,而是目光扫向四周,她眼里绿色的幽光闪烁,四周原本木讷站立的纸人,全部向那头僵尸冲去。 有的抱僵尸腿,有的扯僵尸胳膊,有的更是跳到僵尸头上。 僵尸开始不停挥舞手臂,张嘴撕咬,每次都能将好几个纸人给撕碎成纸片,但实在是架不住太爷家是开扎纸厂的。 借着纸人阻滞僵尸的时机,老太开始围绕着移动,终于,瞅准一个机会后,只见她一个前扑来到僵尸身后,双爪齐出,对着僵尸后背就抓了下去。 “哗啦!” 这次,僵尸后背的官服大半被撕成布条,十条爪印制造出的伤口下,脓水汩汩流出。 …… 二楼卧室床上,李三江身体一挺,紧接着其身下凉席,逐渐浸出鲜血。 “他妈的,疼啊!” 梦里,李三江刚进行起跳,就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向前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身后,所有僵尸集体起跳,然后齐整整地如同青蛙落地一般趴在了地上。 “啊……” 李三江只觉得后背痛得让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又看不到,只能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向去背上摸一摸。 身后所有僵尸都左臂支撑身体,右臂向斜侧举起。 李三江把手伸回来,看见一手的血污,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应该啊! 昨天梦里那般凶险,自己也可以上蹿下跳躲避着这群僵尸的追捕还能毫发无伤,怎么今儿个自己想到了个好办法后,反而越弄越凄惨? 他今天睡着发现自己入梦,且还是昨晚那个故宫环境后,马上把腿上的橘猫给甩开,快速奔跑到那最中央的门洞前。 等那沉重的开门声结束,里面传出“砰!砰!砰!”的声响后,他强行镇定情绪,鼓起勇气,在队伍靠近后,第一个开始跳。 就这样,他就成功地当上了领跑员。 原本如此巧妙的计划,可为什么没能换来好的结果呢? 这时,李三江发现身后趴着的僵尸们,隐约有要诈起的动作,队伍开始乱了。 他一咬牙,这会儿后背疼得不行,他真爬不起来了,只能脚尖踮起,双臂前伸,开始在地上爬行。 后头第一排的僵尸见领头的动了,也就跟上,再后面的学前面,很快原本有松散炸窝的队伍,再度变得整齐划一。 故宫里,一群身穿满清官袍的僵尸,正跟着最前面那个穿着破洞白裤衩的家伙一起乌龟爬行。 李三江一边爬一边在骂,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爬可比跑累多了,早知道还不如像昨天那样玩捉迷藏呢? 他一把年纪了,现实里也是小酒小肉滋润日子过着,反正岁数到了,也懒得想着操持身体了,寿限到了一埋就是了,这下好了,跑梦里锻炼来了! 可现在真是不爬不行了,手臂以及后背的伤,他敢站起来再玩捉迷藏可就玩不过后头那群家伙了。 “小远侯啊,你的运到底啥时候转好啊,你太爷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啊!” 李三江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扭头一看,发现原本就受伤的右臂,竟然又出现了五根孔洞,孔洞内鲜血正在快速流出。 这下爬也不行了,只能身体只用左侧贴地,右臂耷拉在身上,左臂不停地在地上向前扒拉,顺带双腿发力。 身后所有僵尸,也都纷纷改变动作,开始战术匐行。 …… 厅堂内,僵尸怒了,因为老太的五根手指,刚刚正好刺入了他的右臂,留下深深的血洞。 它本是高傲的存在,却在这种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瘪,怎能不让它愤怒异常? 老太却又一个退后,拉开了距离,同时命令那些纸做的猫猫狗狗这会儿也扑上去补位,继续缠住僵尸。 她自己则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连续几次偷袭见效后,她先前心里的那种天然畏惧感已消失得七七八八。 不管再可怕的东西,只要能伤到它,只要它会流血,能被杀死,就没那么大天然敬畏了。 藏在角落里的李追远微微皱起眉,看这样子,这头莫名出现的僵尸,好像也不是老太的对手啊。 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扭头看向身侧的秦璃,她居然半低着头,似乎对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毫无兴趣,还在发着呆。 一时间,李追远心里都感到些许羡慕。 他捏了捏秦璃的手,秦璃抬起头,看向他。 “待会儿等门外那群家丁也进来后,我们就找机会冲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不要停下来,明白么?” 席面一开始时,李追远就想从大门那里跑出去,可外头站着一群家丁一边放二踢脚一边封了路,出不去。 可按现在的架势,老太明显是在利用纸人迟滞消耗僵尸,等里头的纸人消耗差不多了,外头那批肯定也会被唤进来的。 到时候,就跑吧,他就不信,这个梦是没有界限的。 至于跑去二楼的选择,被李追远直接给否了,虽然现在楼梯又出现了,可跑上二楼又能怎么办,跳楼么? 秦璃看着李追远,没说话。 “你听懂了么?” 秦璃低下头。 好吧,就当她是听懂了吧。 正当李追远回过头打算继续观察前面情况时,却正好对上了猫脸老太看向这里的目光。 李追远悚然一惊,猫脸老太更是对他笑了笑。 “吼!” 僵尸再度发出怒吼,将猫脸老太的目光从李追远身上吸引了回来。 “呵呵……你再叫也没用了,我还真当你是哪个了不得的东西呢,原来也就只有这两下子……嗯?” 老太眼睛瞪起,她看见僵尸伤口上开始冒出浓郁的黑气,那是煞气。 那些缠绕它身边的纸人在沾染到这些煞气后,全部浸出了黑色,一个个地失去了人样,集体变回了碎纸和木屑。 外头那群家丁这时候也冲了进来,僵尸转过身,张开嘴,嘴里喷出大量黑雾,四周以及更远处的纸人,还没冲上前,就全部倒地。 一时间,整个席厅变得空旷了许多。 僵尸再度举起双臂,飞跃向老太,此时,它周身尸气沸腾、煞气环绕。 没了纸人帮助的老太,也只能迎了上去。 李追远抓住秦璃的手:“就是这时候,跑!” 他和秦璃从角落里钻出,冲向门口。 “啊啊啊!!!” 耳畔边,传来老太的惨叫,随即就见僵尸掐着老太的脖子砸落到了前方,正好就堵在了大门方向。 僵尸身上的煞气萦绕在老太身上,竟产生出了火烧的感觉,老太先前还能近身偷袭,现在靠近了就煎熬痛苦。 李追远不得不停下脚步,身边秦璃也停下。 已将老太压在身下的僵尸,扭过头,看向两个孩子。 它那浑浊的眼睛里,竟流露出贪婪的神色,它能察觉到这两个不是纸人,散发着诱人的血食气息。 它本能地张开嘴,嘴里吐出黑雾,涌了过去。 李追远马上拉着秦璃向后跑,只是这黑雾来得好快好迅猛,很快就将他们两个逼入了墙根。 秦璃开始颤抖,李追远感知到了,用力捏住她的手。 这时候,他能给的,也就只有这点苍白无用的安慰了。 “吼!” 忽然间,僵尸传出叫声,而李追远面前几乎已经逼近到近前的黑雾开始快速倒流回收。 前方视线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老太的十根手指,已经刺入了僵尸的脖颈。 “哈哈哈哈哈!弄死你,弄死你,弄死你啊!” 老太凶相毕露,她身上的茸毛这会儿已经萎靡,皮肤更是呈焦黑色,可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子癫狂。 僵尸疯狂嘶吼,双臂不停地下刺,一记又一记地刺在老太的身上,可老太就是死插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 “他妈的……他……” 李三江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好疼。 比起疼,更痛苦的是,他已无法呼吸,疼痛流血他都能想办法忍受,可这种窒息感再持续下去,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断气。 身后,所有僵尸都掐着自己的脖子。 但等这个姿势持续久了后,有一头僵尸放下了手,接下来是第二头、第三头…… 渐渐的,有僵尸开始站了起来,目光由茫然转向凶厉,看向李三江。 李三江还掐着自己脖子,面色逐渐泛青,他现在倒是有点巴不得这群僵尸快扑上来把自己撕碎,因为这样至少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省得自己在窒息中煎熬到死。 …… 席厅内,愤怒的僵尸再次高高举起自己双臂,对着老太的脑袋砸了下去。 先前还一副要和僵尸同归于尽拼了的老太却在此时干脆松手,整个人对着僵尸腹部向上一蹬,身体向下方顺滑地滑出。 “砰!” 僵尸的指甲刺入地面,一时间竟然卡住了,变成做俯卧撑的直挺挺姿势。 猫脸老太站起身,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全身焦黑,连脸上胡须都被烧不见了,可见她现在状态之差。 不过,她居然在此时还能分心,扭头看向贴着墙壁站着的李追远和秦璃。 “细伢儿啊,呵呵,奶奶打不过它呢。” 她的呼唤里,带着渗人的阴冷,眼里,则全是怨毒。 和李追远那次在翠翠家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也是趴在牛福背上,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吼!” 僵尸终于将自己手指从地上拔出,身体原地转了半圈后,又直挺挺地站起。 它虽然很狼狈,衣服破烂,脓水四溢,可这凶气依旧还在,不是现在的猫妖老太能比的。 僵尸再度向老太扑了过来。 老太却在此时,身子一侧,没去迎上僵尸,反而向李追远的方向滑了过来。 僵尸见状,也是立刻调头,继续扑向老太。 李追远无法理解,为什么老太宁愿把自己整个后背放给僵尸,也要先来弄自己。 难道是死前,也要再拉两个垫背的? “细伢儿啊……” 老太停在了李追远身前,脸上渗人的笑意愈发浓郁。 只见她完全无视了即将逼近自己僵尸,反而对着李追远伸出那双早已蜷曲裂开的爪子,爪子上萦绕出淡淡诡异光泽。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飘起,因为他死死抓着秦璃的手,连带着秦璃也飘起。 这种感觉,李追远不陌生,以前他也做过梦,这是要从梦里醒来的前奏,是要脱困了! 此时,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连带着身前老太太的容貌也变得不再那么真切,但耳边依旧能听到老太太最后的声音: “细伢儿啊……奶奶先送你走。” 第十二章 李追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书桌、台灯以及才刚翻了几页的《江湖志怪录》第五卷。 没错,他是睡着了;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他不理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老太太会选择将自己给“放”出来。 他不想用“救”这个字,因为将自己拉进这场寿宴中的,也同样是她。 或许,很难用纯粹的“善”与“恶”这种简单的标签化去形容她,正如她自己就是人和猫的尸体结合,本就是一种复杂矛盾的显化。 李追远闭上眼,手指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缓缓揉捏。 在京里上学时,他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单行道上,车流人潮再密集,只要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就是了。 可等回到老家后,他发现虽然老家的路很窄,经常带着坑洼,车和人也并不多,但这种稻田间四通八达的田埂路,反而常常让自己陷入选择的迷茫。 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回到老家,尤其是遇到小黄莺以来的这些天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他在更努力地观察,更认真地去揣摩,更小心地去对话,和非人的存在打交道……真的不容易,因为没有容错。 总之,弄得自己现在,越来越不像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了。 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 猛然间,李追远睁开眼,他眼里流露出震惊。 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什么叫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自己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开始感到心慌,感到恐惧,双手不自觉地将自己抱住。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小时候偷看妈妈每天早上起床后照镜子的画面。 妈妈在对着镜子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在努力压制着某种东西,仿佛它会破皮而出。 李追远起身,走到衣柜前,柜门中间有一面镜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间竟感到有些陌生。 抬起手,触及到镜子,也触及到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开始疑惑,这张面皮之下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转过身,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李追远,自己今年十岁,自己爷爷叫李维汉自己奶奶叫崔桂英自己太爷叫李三江。 终于,他恢复了平静,脸上也露出属于孩童的天真。 先前的他,感受到了一种恐怖,这种恐怖丝毫不逊于被猫脸老太在厨房里找到的那一刻。 因为他隐约间有种感觉,要是刚才自己不制止那种思绪,任其继续发散,很可能接下来,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时……会流露出深深的厌恶。 好在,他及时遏制住了,一如当初对着镜子深呼吸后又重新露出温婉微笑的妈妈。 “呼……” 李追远耸了耸肩,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半。 自己到底算是睡了还是没睡? 没有睡觉的感觉,却感觉并不困,反而比以前正常睡觉时的感觉要好。 是因为自己意识脱离了身体,让身体可以毫无杂念地完全投入到休息中么? 李追远推开门,走了出去,这个点的晚风,带着凉意,也裹挟了一些初晨即将来临的雨露湿润。 楼下,已经安静,或者说,本就没闹腾过。 但他现在不太敢一个人下楼去看,理性上的安全感,永远抵不过未知带来的恐惧。 而这时,太爷的卧室窗户,一闪一闪的,虽说没有三长三短打出标准求救节奏,但李追远还是马上推开卧室门进去。 卧室床上,李三江身上流着血,他的左手抓着床头的灯绳不停拉动着。 他脖子很疼,喊不出声,他很怕没人能看见,更怕这灯绳被自己拉断或者开关弹上去卡住了下不来。 还好,他看见了推门而入的李追远。 “小远侯……” 李三江还没虚弱地喊出声,伸出手,然后就见站在门口的曾孙儿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嗯,他知道这孩子是去喊人了,但怎么说呢,小远侯没有跑到床边焦急地询问互动交流一番,还是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刚到嘴边的“太爷没事”“小远侯别哭”这些安慰话,还没说出来呢,就生生咽了回去,有点憋得慌。 李追远跑下了楼,无视了一楼的恐惧,一楼灯关着,但借着月光能看见这里东侧区域,堆满了纸人。 是的,这些纸人还在,李追远甚至一眼就瞧见了靠墙那边摆放着的胖师傅。 绝大部分纸人都是按照传统定制的,但在这一基础上,为了满足多元化市场呼唤,也会根据主家需求单独做一些特别的。 比如某主家要是担心自家亲人在下面吃不好,就会烧个厨子下去。 还有一些老头走的比较早的,老太担心烧年轻侍女下去,等自个儿下去时就要没了自己位置,就订做那些比自己看起来还老的老婆子。 跑到坝子上后,李追远直接去了西屋,他敲响了门: “刘姨,秦叔,开开门,我是小远,太爷出事了!” 门被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秦叔,李追远看见秦叔背后的刘姨正拿着扫帚扫地。 “小远,怎么了?”秦叔问道。 “我太爷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要送去诊所。” “我去,我会止血包扎。”刘姨丢下扫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冲出了屋门,秦叔也跟着一起过去。 李追远看了一眼簸箕内被扫进去的纸屑,又看向秦叔刘姨的背影。 他们,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的么? 李追远目光扫了一眼东屋,她,应该也醒了吧。 不过李追远没去东屋敲门,而是往回跑,再次路过一楼纸人堆时,他走到胖师傅面前,伸手,碰了一下。 只一轻微接触,胖师傅就散了架,化作一摊落在了地上。 而这也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所有的纸人纷纷开始“坍塌”,像是积木推倒游戏。 很快,原本显得很拥挤的一楼东半面变得无比空旷,只是多了满地的碎纸屑和断木条。 李追远没有害怕,甚至都没惊讶,他很平静地踩着这些纸屑,无视脚下传来的“啪嗒”脆响,来到楼梯口,走上二楼。 再回到卧室时,看见刘姨已经在给太爷包扎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有点像龟苓膏,应该是先上了药。 秦叔换了被血弄脏的垫被和凉席,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铺好,再将包扎处理好伤口的李三江抱了上去。 见刘姨忙完收拾着布包,李追远走上前问道:“刘姨,我太爷他怎么样了?” “血流了不少,伤也不算轻,但都是外伤,已经处理好了,不用送诊所,休养休养就行了。” 李追远看向躺在床上的李三江,发现太爷脸上已恢复了不少血色。 刘姨也看着李三江,其实,她也很是意外,老头年纪明明很大了,可偏偏气血充足,外表看似苍老,骨子里却极为康健。 同样年纪的其他老头老太,一不留神跌个跟头说不得就能被送走,他身上戳了这么多口子流了这么多血,却都像没伤到元气。 “小远啊,有什么事你再喊我们。”秦叔对李追远说道。 “嗯,好的,谢谢秦叔刘姨。” 秦叔和刘姨离开了,李追远拿起茶缸,倒了些热水,走到李三江床边。 李三江头靠着枕头,右臂耷拉在胸前,用左手接过茶缸,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完后,李三江发出一声叹息:“小远侯啊,今儿个起,转运仪式,就先停了吧。” “好的,太爷。” “等太爷养好了,咱再继续。” “嗯。”李追远把茶缸接过来放在旁边,“其实,也不用继续的,太爷。” “细伢儿不懂事啊,别说屁话。” “好,我不说了。” 李追远脱下鞋子,爬上床,来到李三江身侧,背靠着床头栏,坐着。 “睡去吧,小远侯,太爷没啥事儿了。” “刘姨没问您怎么弄成这样的么?” “我说我摔伤的。” 他们,就信了? 李追远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处问起,而且看样子,李三江也不打算说。 良久,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该怎么学啊。” 如果小黄莺那次事时,自己还只是初次遭遇的懵懂,那么今晚的事,他是真的感到了无力。 李三江一听这话,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打算好好学习了。 心里还暗自得意,看来这转运阵是有效果了,没看小远侯都转性了么? 行,这样很好,只要孩子愿意上进学习,自己流点血,值了。 只是,他李三江早年就是个浑主,后来哪怕去闯过上海滩那也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辈子,就没好好进过学。 当初学识字儿,也是为了看上海报纸上的那些花边新闻。 不过,烂大街的道理他还是能讲讲的。 “小远侯啊,你可千万别好高骛远,还是得把基础打牢靠些,这样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得从《江湖志怪录》继续看起么? “我知道了,太爷。” “嗯,知道了就得去做,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这样以后才能有成就,别学你太爷,年轻时干啥事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头,等年纪大了后,才感到后悔。” “太爷,也很厉害呢。” 李追远看着身上到处是包扎痕迹的李三江,心里有种猜测,那僵尸,会不会和太爷有关系? 一是家里就太爷受了伤,二是太爷的重点包扎位置,和那头僵尸被老太攻击的区域,高度重合。 所以, 这是太爷使用的,某种手段么? “哈,你太爷我厉害的本事多着呢,所以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念书啊,以后肯定能比你太爷混得好。” 李三江说的不是偏门,他自以为傲的是他会操持营生小日子过得滋润,至于偏门方面……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入行,直接无视了。 “嗯,我知道的。” 李追远相信,只要自己把书继续看下去,应该就能知道今天太爷用的是什么法门了。 这时,李三江打起了鼾,他流了血,累了,睡着了。 李追远拿起旁边的薄被,轻柔地给太爷盖上肚子,然后自己也闭上眼。 像是又打了个小盹儿,李追远醒来时,外头天亮了。 他绕过还在熟睡的李三江,下了床,走出去洗漱。 刷牙时,习惯性抬头看向东屋。 东屋后头,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今天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双脚踩在门槛上。 旁边,柳奶奶正给她梳着头发。 李追远笑了笑,心里也阳光了些,端起脸盆回屋。 在他离开露台边时,秦璃抬起头,看了过去。 “嗯?” 柳玉梅拿开梳子,问道:“奶奶弄疼你了?” 秦璃收回头,目视前方,没说话。 柳玉梅继续梳头,笑着说道:“你昨晚玩得可真够久的,能告诉奶奶,有什么好玩的么?” 秦璃没回答。 坝子上,刘姨开始摆木凳,准备早餐了。 洗漱好了的李追远走下楼梯,看见的是已经被打扫干净的空荡荡一楼。 等他到坝子上,刘姨对他笑了笑:“小远啊,吃早饭了。” “好的,刘姨。” 李追远坐了下来,木凳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个咸鸭蛋。 “怎么不吃在这儿发呆呢?”刘姨将一碗鱼冻放下来。 “我是睡迷糊了。” “还是少年郎好啊,吃得好睡得好。”刘姨笑着走开了。 李追远默默拿起筷子,他是记得昨晚收尾席上,猫脸老太叫人去喊主家的,胖师傅上了楼,还有几个纸人奶奶跑了出去喊东西屋了。 太爷受伤流血了,可他们,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李追远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鱼冻送入嘴里,入口即化,里面加了黄豆和辣椒,味道很香,拿来下粥是绝配。 这时,不远处,柳奶奶牵着秦璃的手,也来到了木凳边,秦璃坐了下来,柳奶奶蹲在旁边,开始每日三餐前的“祷告”。 她今天没梳发髻,柔顺的头发披在肩上,搭配红色的裙子,显得既灵动又端庄。 想着昨晚在梦里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李追远不由笑出了声。 有些人,确实有这种特殊魅力,她可以什么都不会,甚至都不用说话,她只要站在那里,你看她一眼,就立刻就能感到愉悦。 就像是,李追远以前跟着妈妈在文物库房里,看见的那尊刚出土的精美花瓶。 似乎是听到了笑声,秦璃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吃饭的李追远。 还在劝说流程中的柳玉梅,有些疑惑地也看了过去。 李追远心里微微惊讶了一下,怎么,昨晚在梦里的互动,还能保留到现实里的白天么? 李追远指了指面前的粥碗,对她轻喊了一声:“吃饭。” 秦璃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将各式咸菜以及分切好的鸭蛋进行分类,然后搭配着粥,开始用餐。 柳玉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秦璃吃得比李追远还快,李追远这边放下筷子时,秦璃已经又坐回门槛里去了。 刘姨的身影快速出现,这次,她抢在李追远面前收起了碗筷。 “谢谢刘姨。” “下次吃完了就放这里,我来收,你也不想害你刘姨丢了工作吧?” “我知道了,刘姨。” “小远啊,过来给奶奶泡茶。”柳玉梅传来呼唤。 她正坐在竹靠椅上,旁边茶几上是一套茶具。 李追远走了过来,在这一过程中,坐在门槛里的秦璃,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柳玉梅注意到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追远止步。 李追远停下,也看向秦璃那边,他开始后退,然后秦璃目光依旧跟着他走。 柳玉梅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李追远。 “奶奶,还泡茶么?” “泡。” 李追远走了过来,开始泡茶。 柳玉梅则注意着孙女那里,孙女在看向这里,呵,好久了,自己能被孙女带着看着了,还得沾旁边这小子的光。 “小远……” “奶奶……” 二人同时开口,都顿了一下,正当柳玉梅不打算谦让继续说下去时,却听到李追远更快的语速: “奶奶,你们为什么要住我太爷这里?” 柳玉梅笑了笑:“讨个生活罢了。” “可是,你们不缺生活,你们很有钱,这套茶具,和您昨天说要送给我的玉扳指,已经可以在京里买套房了。” 接着,李追远又补充道:“不过现在古玩大行情还没到,等十年后出手,更划算。” 家属院里爱好收藏的爷爷奶奶们,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打听消息在胡同巷子里收老物件了,但他们只收不卖,说是盛世古董,得过些年再出手或者留给子孙。 “小远啊,你连古玩都懂?”随即,柳玉梅微微坐直了身子,面色一正,“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古玩这行,靠的是眼力见识沉淀,眼前这孩子才多大啊,柳玉梅可不信他能自己瞧出来。 李追远摇摇头。 且不说家属院里爷爷奶奶们喜欢炫耀显摆的藏品,他跟着妈妈在京里各处博物馆单位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古董了,还有很多真正的宝贝,是不对外展出的。 “小远啊,奶奶住这里,是因为这里空气好,气候好,对阿璃的病有好处。” “哦,我知道了,奶奶您刚要问什么?” 柳玉梅有些意外,这孩子这就信了? 她开口问道:“阿璃怎么在看着你呢?” 李追远有些腼腆道:“可能是前几天我看她看太多次了,她觉得吃亏,要还回来吧。” 柳玉梅:“……” 果然,这孩子没信自己刚才的话。 “奶奶,喝茶。” “嗯。” 一老一少,各自喝着茶,茶汤里流转着的光泽,都是心眼子。 喝完茶,李追远要去看书了,他先去屋后厕所方便,来回经过东屋时,都和秦璃打了声招呼,秦璃对他行注目礼。 还没进主屋,就听到一楼传来太爷那沙哑的怒喊: “咋了这回事,咋了这回事,我的扎纸呢,去哪儿了?” 李追远看着太爷气得几乎蹦起,落地后不停跺脚。 刘姨走了过来,说道:“昨晚下了场小雨,雨打进来了,全毁了。” 李三江皱着眉:“啥?” 李追远说道:“太爷,你都能下床了?” “当然,太爷我身子骨好着呢……不是,现在是说扎纸的事儿,到底是咋弄的?” 李追远:“刘姨说的没错,雨打进来了。” “这……”李三江张着嘴,“这这这……” 刘姨说道:“叔,没事的,我和阿力抓紧熬夜再做就是了,不会影响交货的。” “这是交货的事嘛,这材料……”李三江一阵气闷,只觉得这扎纸的损失,比他自身的窟窿来得更痛。 他是有钱,这房子,这桌椅碗碟,这扎纸工坊……但他不存钱,日子过得潇洒,忽然一库房的货没了,手头就要变紧吧了。 “小远侯啊,你帮太爷去刘瞎子那里跑一趟,问她牛福老娘冥寿日子算出来了没,要是没算出来,叫她赶紧。” “啊?”李追远愣了一下,见刘姨已经离开去拿原材料后,他走到李三江面前:“太爷,您都这样了,还要去办冥寿啊?” 李三江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了,我才更得去嘛!” “您现在身体,万一在牛家遇到什么危险……” “没钱花了,要这身体有什么用?” 李追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小远侯啊,太爷我就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烂命一条早就活够本了,可不想手里拮据,乖,听话,去帮太爷把话传了。 另外再告诉你,这次的事儿可不仅是我和刘瞎子去,太爷我还请了个同行,嘿嘿,估摸着,他明儿个也就要来了,那老东西连带着他家那伢儿,可是厉害着呢。 记住,可不能把我现在这样子告诉刘瞎子,她胆儿小,知道了怕是得缩回去!” 李追远点点头,只能去了一趟刘金霞家。 翠翠的北奶奶生病住院了,也就是翠翠爸爸的妈,李菊香带翠翠去卫生院看望,因此不在家。 刘金霞上午就已经摆开了桥牌场,李追远来的时候,她正玩得开心。 听了李追远的传话,刘金霞抖了抖烟灰,说:“后天,就后天了,后天上午咱一起去石港牛福家。” 李追远:“刘奶奶,会不会太快了?” “快什么快,早点把事儿办了早点收银子,呵呵呵。再说了,有你太爷在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您知道太爷现在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李追远回了家,给李三江汇报了日期。 “成,好好好。” 躺在二楼露台藤椅上的李三江高兴地拍着腿,伸手拉一下旁边墙壁上的绳子,绳子上端是一个钉在墙上的黑木箱。 先是一些雪花音,再拉了一下后,就传出说书的声音。 李三江闭着眼,点了一根烟,边抽着烟边听着书,哪怕身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流露出一种不拘洒脱劲儿。 似乎是察觉到李追远还站在他身边,李三江说道: “小远侯啊,这就是你太爷我选的生活,啥活儿危险就干啥活儿,为啥呢?因为这活儿不累油水足。 这啊,就是你太爷的命。” 李追远点点头,他将《江湖志怪录》第五卷拿出来,走到露台东南角坐下,开始学习。 和先前一样,每次翻页时,他都会抬头看一眼下面的女孩。 他发现女孩也在抬头看着他。 很不错,对视的感觉,更养眼。 只是,看着看着,李追远发现自己每次抬头看下去时,都能遇到对视。 就连楼下柳奶奶,也顺着孙女视线看着上方。 这就弄得李追远每次想养眼时,还得顺带看一眼柳奶奶,这眼养得就怪怪的。 因此,接下来一直到把这第五卷看完,李追远都没再抬头往下看。 进屋,拿出第六卷,李追远坐下后,抬头往下看,柳奶奶已经坐在旁边椅子上看起了报纸,但秦璃依旧保持着向上看自己的姿势。 她不会一直保持着这个抬头姿势吧? 这让李追远心里产生了一些负罪感,看书时心里也有些烦躁无法完全静下心。 楼下看报纸的柳奶奶其实一直用余光盯着露台,看那小孩子不时探出头,频率越来越乱了,心里不由嗤笑了声: 这就是男人啊,来去自如时心安理得,一旦有了责任束缚就心烦意乱起来了。 但很快,柳玉梅就惊讶地放下报纸,因为她看见李追远从楼上跑下来了,经过自己面前时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向她的孙女。 “你……” 没等柳玉梅话说出口,她就看见男孩竟然弯腰想要去牵自己孙女的手。 “危险……” 柳玉梅是知道自己孙女被外人接触时会产生怎样的可怕反应,眼前这个男孩会被抓挠得头破血流的,就是她这个奶奶,也不敢有过分亲昵的举动。 随即,柳玉梅“蹭”的一声站起身,他居然看见那个男孩牵住自己孙女的手后,自己孙女也跟着站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自家孙女盯着男孩看时,她还特意借泡茶的功夫近距离瞅了瞅,看看男孩身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挂着能吸引自家孙女看。 可眼下这种互动,已经超出柳玉梅的理解范围。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软软的。 “你这样抬头脖子会累的,上去陪我看书好不好?” 秦璃看着李追远,没说话。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李追远弯腰将秦璃坐着的板凳拿起,然后拉着她向屋里走去。 柳玉梅没有出声阻止,恰恰相反,经过一开始的震惊后,再看着这少男少女牵着手一起走的背影时,她的眼睛马上被泪水浸润。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腔出来。 她甚至还用牙齿咬了咬自己的手肘,确认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砰!” 一楼里,正忙着制作纸人的刘姨,手中的一盆浆糊直接摔在了地上,溅飞了一地,好在三叔在二楼,要不然又得心痛得跳脚。 “嘎吱……” 正组建房子框架的秦叔,直接把纸房的房梁给扯断了。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眼花了,刚刚自己看到了什么,阿璃被外人牵着手一起走上了楼梯? 二人马上丢下手中活儿,跑出去来到坝子上,没看见柳玉梅,二人就又来到东屋,看见柳玉梅正站在牌位前,喜极而泣地说道: “你们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我们家阿璃,我们家阿璃……” …… 李三江听着广播说书,正哼着小调儿,侧身去拿茶缸刚喝了一口水,就看见楼梯口和秦璃手牵手走出来的李追远。 “噗!” 李三江嘴里的水直接喷出。 “太爷,要我给你添水么?” 见李追远把秦璃拉着走向自己,李三江马上摆手: “不不不,不用,你带她走,离我远点!不对,你也……” 李追远牵着秦璃来到了东南角,将板凳放下。 “你坐吧。” 秦璃坐了下来。 李追远坐回藤椅,拿起书,刚翻了一页,他就感觉不对,就又起身:“站起来一下。” 秦璃站起身,李追远把她的小板凳挪开,换了一个更高一点的昨天英子姐端上来的板凳,然后摆在自己身侧。 “坐吧。” 秦璃看着新板凳,没有坐。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他马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自己袖口在板凳上擦了擦: “坐吧,干净了。” 秦璃坐下了。 李追远又将书放在木凳上,不再抱着躺下去看。 二人距离很近,头挨着头。 秦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而自己,也能在看书的同时,把女孩的脸纳入自己视线范围。 女孩的发丝,不时被风吹起,打在自己脸上;她身上的香味,也一直萦绕在自己鼻尖。 这种感觉,很奇特。 看书养眼同时进行, 李追远觉得,自己找到了看书的最高效率。 远处,李三江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害怕再到担忧到匪夷所思…… 等看了许久,确认那个女孩就只是乖乖坐在那里盯着自家曾孙看不会产生危险后,他的眼里……露出了赞赏! 这小远侯,和他妈小时候还真不一样。 李兰那丫头上学时就经常收到情书,结果那丫头的做法是,把所有收到的情书,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桌上。 那一天,不知道多少男生被请了家长,校长室里都是皮鞭扇巴掌的声响。 “可以,很好,看来我们家小远侯打小就比他妈那会儿更聪明也更机灵,嘿嘿。” 李三江闭上眼,开始继续听书。 临近中午时,李追远感到有些尿意,应该是早上和柳奶奶喝茶喝的,他对秦璃问道: “你要上厕所么?” 秦璃没说话。 “那你坐这里,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起身,跑到楼下,绕到屋后,本来屋后偌大的菜地都是可以标记的地方,他刚站定,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一回头,发现是秦璃。 她跟过来了。 “额……” 李追远只能背叛潘子雷子哥哥们的教导,转身掀开帘子,走入厕所。 再次站定,帘子被掀开,她又进来了。 李追远只得将她牵出厕所,说道:“我是来方便的,你跟着进来,我不方便,你就站这里等我出来,可以么?”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再次掀开帘子进入厕所,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帘子被掀开声音,这才解开裤带。 厕所旁边有个水缸,拿起瓢舀水洗完手后,李追远走了出来,看见这次听话站在原地的秦璃。 “你需要上厕所么?要不,也上了吧。” 秦璃走向厕所,掀开帘子,手却被抓住,她止步,回头看向李追远,目露疑惑。 这种疑惑,和昨晚坐在餐桌前,李追远叫她吃又不准她吃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自己上厕所,看她平日里被柳奶奶照顾的样子…… 总而言之,他对秦璃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好看。 李追远准备去找柳奶奶问问,可一抬头看向过道处,就看见柳玉梅探出的头。 “柳奶奶……” “我们阿璃会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自己洗澡的,我们阿璃和正常人一样。” “好的。”李追远点点头,松开手。 秦璃走入厕所。 李追远留在原地,感受着柳玉梅的炽热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扫过。 “小远啊。” “柳奶奶。” “你就带着我们家阿璃玩,带着她玩。” “好的,柳奶奶。” 厕所里传来洗手的声音,然后秦璃走了出来,她双手摊在身前。 柳奶奶赶忙提醒道:“擦手,擦手。” “哦。” 李追远走上前,把秦璃的手拿过来,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 “好了,干净了。” 秦璃收回了手。 李追远牵着她回二楼中途,去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 重新回到露台东北角,李追远坐下来看书,等秦璃坐下后,那张好看的脸也进入他的视线。 第六卷看完。 李追远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走到空旷地方,认真做起了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刚做完,拿出第七卷,就听到楼下刘姨喊吃午饭了。 李追远和秦璃下去。 李三江这边是和她们分开吃的,这次也不例外,秦璃被柳奶奶领去了那边。 李三江坐定后,拿出白酒瓶。 “太爷,你受了伤,不能喝酒。” “呸,你太爷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每多喝一次都是赚的。” 无视了来自曾孙的劝谏,李三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刚押了一口,拿起筷子准备夹点菜压一压时,却看见一道身影忽然走了过来,是秦璃。 后头,是跟过来的柳玉梅和刘姨。 “不好意思,我们那边都准备好了,正要吃饭呢,阿璃就离桌跑来了。” “来,阿璃,跟奶奶先回去吃饭,吃好饭了再去和小远玩。” 秦璃没被拉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李追远。 且伴随着柳玉梅的拉动,她的眼睫毛开始微跳,身体也开始逐渐颤抖。 柳玉梅只能松开手,不敢再拉了。 李三江除了对李维汉家四个白眼狼有意见,也不是个小气的主儿,他挥了挥手,道:“就让丫头在这儿吃吧,添双筷子。” “那就谢谢了。”柳玉梅赶忙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李三江摆摆手:“哪里的话,俩细伢儿能玩到一起,挺好,都有个玩伴,省得寂寞。” 刘姨拿来碗筷和小板凳。 李追远拿起肩上的毛巾,帮她擦了擦板凳:“坐下来一起吃吧。” 秦璃没动。 柳玉梅:“阿璃,你坐下来一起吃呀。” 秦璃还是没坐,不过,她侧身对向李三江,虽然没看,但意思很明确。 他不想和李三江一起吃饭。 李三江正端着酒杯准备喝呢,一看这架势,有些茫然道: “那……我走?” 柳玉梅没说话,心里则欣喜于自己孙女竟然在表露出情绪了,不是通过那种发疯。 李追远也没有接话,默默地把小板凳又擦了一遍。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呵呵,呵呵呵。算了,婷侯啊,给我把菜分了,我坐那儿去。” “哎,好好好,给叔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刘姨马上把菜分了,给李三江在另外一处单独支了个桌。 秦璃终于坐了下来。 柳玉梅满怀期待地对李追远说道:“小远啊,你让阿璃吃饭。” 早上就是的,自己每次需要苦口婆心劝好久,结果这男孩一句话,自家阿璃就吃饭了。 “稍等一下。”李追远起身,跑去厨房。 秦璃也欲站起身,却看李追远拿着四个小碟一个小碗回来了。 只见李追远将菜分量,分别夹入各个小碟中,又将小碗里舀入汤。 秦璃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亮泽。 柳玉梅看着这一幕,则带着点好奇。 李追远:“行了,吃饭吧。”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一个碟子夹一次菜,吃一口饭,顺着夹下去,一排碟子夹完后,她喝一口汤,然后继续重复。 柳玉梅惊讶于,她居然感觉自己孙女这次吃得很轻松,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少女感的欢愉。 “还能这样?” 李追远笑了笑,剩下盘子里的菜都是他的,他也开始吃了起来。 得益于自己同桌是个重症强迫症患者,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和同类人相处。 秦璃吃得很快,最后一轮时,碟子里所有菜都夹完,汤也是最后一口喝完,米饭也是正好吃干净。 她放下筷子。 李追远拿起毛巾,折叠一下,帮她擦嘴角和手,毛巾很大,可以分很多功能性区域。 吃完饭,李追远就又带着秦璃去露台看书了。 这本《江湖志怪录》,他也越看越快,等到黄昏时,他已经看到第十二卷了。 他觉得,这个速度明天还能提一提,用不了几天,自己就能把入门百科看完,然后,就又能去地下室箱子里寻宝了。 这中途,他喝水时,也给秦璃喝水;他上厕所,也带着秦璃上厕所。 不怎么吃零食的他,怕她饿了,也开了几袋零食,和她分着吃。 每次事后,都要给她擦手,这毛巾因为他自己也用,也越来越脏了。 李三江有些不满地嘟囔问为什么英子今天没来给他补课。 李追远觉得姐姐应该是在家消化昨天自己帮她解答的题。 但李三江却认为是英子觉得李追远太难辅导了,不愿意来了。 晚饭,依旧是李三江单独一桌。 这次,柳玉梅提前帮孙女拿好碟子分装了菜,可秦璃坐下时,却没有拿筷子。 李追远拿起自己筷子,微调了一下每个碟子的菜量。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柳玉梅:“阿璃,是奶奶疏忽了,没控制好量。” 实则老奶奶心里:哼,你一口吃多少奶奶我记不清楚么,这丫头,故意的! 但老人家心里没有不满,只有开心,因为这些都是好趋势,不怕她不使脾气,就怕她先前一样,完全封闭自己像个木头,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柳玉梅扭头看向单独坐在那里喝着闷酒的李三江,再看看身前的李追远,心中感慨: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福运了么? 用过晚饭,李追远不打算晚上用台灯看书了,他今天看得有点多,感到累了,准备回去洗澡就睡。 看着还想继续跟着自己的秦璃,他认真说道: “阿璃,你回去洗漱睡觉,我也要睡觉了,我们明天再一起看书,好不好?”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转身,走向楼梯,然后停步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来而是乖乖跟着柳玉梅走去东屋了,这才放下心,去楼上洗澡了。 洗完澡,李追远想着把那条脏毛巾拿出来好好搓洗一下,却发现那条一直被自己挂在肩上的毛巾不见了。 “是落哪里了么?” …… 东屋,看着洗漱后的孙女躺上床睡觉了,柳玉梅老怀甚慰。 她面带微笑,走出里间卧房,来到牌位供奉处。 她今天有很多话,想和阿璃的爷爷、阿璃外公外婆、以及阿璃的爸妈,好好说说。 自己守护了她这么久,现在她终于有复健的希望了,相信他们以及列祖列宗们,都会感到开心的吧。 毕竟,阿璃可是秦柳两家现如今,唯一的传人血脉。 在牌位前坐下,柳玉梅正准备打开话头,却忽然发现这六层的牌位架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不可能有人会动这里的,屋子里就这么些人,秦力和刘婷打扫屋子时也绝不敢触及这里。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柳玉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发现了灯下黑的地方。 那就是在牌位的第三层最中间位置,原本属于阿璃爷爷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牌位,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被折叠成小方块摆在那里的……脏毛巾。 第十三章 这条毛巾,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柳玉梅回想起来,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儿个挂肩上的那条么?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柳玉梅想将毛巾取下来,可手刚要触及时,就止住了。 她扭头看向里屋,门口,站着女孩的身影。 “阿璃啊,你不是已经躺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 女孩没说话。 “阿璃啊,这条毛巾是你放的么?” 女孩没回答。 “阿璃啊,这是摆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贵的供奉地,可不能随便放东西呢,毛巾该放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奶奶帮你收了搓洗干净好不好?”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 “那就放着吧,放着吧,放这儿挺好的,呵呵,挺好的。” 女孩恢复了平静。 “阿璃,去睡觉吧,奶奶不动它了,奶奶保证,你明天睡醒起床,还能看见它在这里。” 女孩转身进去了。 柳玉梅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刚刚留意到,这次阿璃将要生气时,只是眼皮微跳,身体却没跟着颤抖,这也是一种进步啊。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避免着阿璃犯病,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暴怒状态下的她会给自己和身边人造成伤害,更是因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会变得更严重。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阿璃病情的治疗,其它,都是次要的。 柳玉梅终于在自己两个哥哥的牌位后头,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俩哥哥凑活了一阵,你们没打架吧?” 那会儿,老东西不要脸般地追求自己,可没少被自己哥哥们收拾,即使后来自己和他成亲了,他和自己哥哥们每次喝酒时也都会嚷吵起来几欲动手。 不同的是,成亲前是哥哥们找茬拾掇他,而成亲后,则是他次次借着酒意撩拨哥哥们,还恬不知耻地喊着: “来啊,打我啊,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们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哥哥们恨得牙痒痒,不停地数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让他给骗到了。 其实吧,老东西除了心眼儿小点,爱记仇外,真的对自己很好。 用手绢轻轻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东西,这是你孙女想让你腾位置放她的东西,你就委屈一下吧。” 说完,柳玉梅就把牌位腾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亲牌位靠在了一起。 “和我爹多说说话吧,女婿也算半个儿。” 虽说那块脏毛巾搁正中央是有点碍眼,但柳玉梅依旧语气里带着欢悦: “你们啊,别和阿璃置气,阿璃会落得如今这样,不也都是你们害的么,谁叫你们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迈,半点香火护持都没给子孙留下。 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远,名字挺好听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厉害。 聪明的娃儿我是见得多了,可像他这般的,这辈子还是头遭见。 这娃儿给我的感觉,除了那点没脱的稚气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个孩子一样。 可惜了,这样的人,往往不得长寿。 但也说不准,他现在住李三江这儿了,还是李三江的亲族,分润福运应是比咱们简单得多。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只希望他能帮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这本就不该是她应得的。 你们啊,沉江死时都喊着为了新世界。 这世界太大,我这妇道人家眼窝子浅,容不下,我就只能瞅着自个儿孙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样,开开心心笑,大大方方说话。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 说到这里,柳玉梅忍不住对着牌位们翻了一记白眼,语气转而变为愠怒埋怨: “你们但凡死前按照老规矩留点灵下来,何至于让我孙女变成这样!” …… 洗完澡的李追远又去找了一条毛巾,拿皂子仔细搓洗干净后,挂在了晾衣绳上。 经过李三江卧室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入。 床上,李三江正夹着烟翘着腿,嘴里哼着小曲儿,做着睡意酝酿。 “太爷,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和您再说一下。” “哦?啥事儿,你说吧。” “昨晚牛福的妈妈来到我们家,借着一楼的桌椅碗筷和纸人,给自己办了一场寿宴,很热闹,我也被拉去参加了。” 李三江眉头微皱,下意识地靠起身子:“你继续说。” “寿宴快结束时,出现一头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过,最后关头把我送走了。”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点点头,想到自己在梦里被一群僵尸追着跑,他懂了,伢儿应该是做了和自己一样有僵尸的梦,他安慰道,“小远侯,就当是做了个梦吧,放心吧,今晚不会有事了。” 今晚不做转运仪式,自己也能睡个好觉了。 “可是,太爷……” “没事,别往心里去,太爷我都懂。” 李追远点点头,果然,太爷是懂的。 “太爷,还有件事,您察觉到柳奶奶他们住在这里给您打工的问题么?” “我当然早就察觉到了,呵呵。” 李追远再次点头,果然,太爷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里一阵暗笑:这家人又是帮自己种地,又是给自己做扎纸,又是帮自己给席上送桌椅碗盘,还包了做饭、打扫……却还只要那么一点工钱。 嘿嘿,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这年头,这种拿得少做得多脑子有问题的长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还有事么,小远侯,没事的话就回去睡觉吧,太爷我也困了。” “最后一件事,其实每次都是我在帮英子姐补习功课,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较一般,学得比较慢。” 李追远发现,在自己说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两侧的脸,越来越鼓,似乎憋得很难受。 安静了十秒,终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牵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还是忍不住笑骂道: “你个小滑头,不想学习就直说,还找这种蹩脚理由,你当你太爷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觉去,明儿英侯肯定过来,你再贪玩,学习都是躲不掉的!” “太爷,晚安。” 李追远不争辩了,就算是太爷,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个别事弄不明白,这也正常。 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盖上被子,李追远闭上眼,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梦。 天蒙蒙亮时,李追远醒了,在床边坐了会儿,感受了一下,发现睡眠质量远不如做梦时。 下床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发式,插着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裙,看起来精致大气。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远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来的新潮衣服风格,传统复古风本就式微被认为土气上不得台面,二是秦璃的衣服从设计到做工都很精细,怕是只有那种有传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订做,价格不菲。 不过,看柳奶奶那种随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当见面礼的风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钱的。 女孩发梢上带着露润,李追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到了些许湿汽。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追远。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东屋喊你来一起看书,这样你就不用站在这里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 “那以后我尽量早起,要是你来了我还没起,你就进屋等坐椅子上等,这门反正不上锁。” 女孩眼里的亮泽又恢复了。 李追远走到晾衣绳前,将那条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没干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远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条还很干净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 刷完牙,正擦着脸,洗脸帕刚放下,就看见面前站着的柳奶奶,吓了李追远一跳。 “小远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柳奶奶进主屋,还上了二楼,想来秦璃起床来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这里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欢和阿璃玩。” “那你们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楼。 李追远把脸盆放回屋里,这会儿还太早了,太阳还没升起,他不想看书。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 秦璃没说话,只是盯着小木盒。 李追远打开小木盒,这是太爷让秦叔给自己买零食和学习用品时,秦叔一同买回来的。 它是一个围棋,棋盘是一张半透明的油皮纸印刷,棋子儿则是瓢虫大小的塑料圆,总之,很小也很简陋。 但胜在成本低价格便宜,石南镇上的文具店肯定不会进那种正规的围棋套,谁会买呢。 “我先给你讲一下围棋规则……” 没等李追远说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李追远也不再言语,捏白棋落子。 一连多手下来,李追远确认了,女孩会下围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这场对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没怎么思考。 渐渐的,李追远开始感到不支,最后…… “我输了。” 李追远没放水,他是真输了。 虽说自己没正经学过棋,但他脑子算力好,围棋又很吃这方面,所以不去和国手比,只是单纯放在民间爱好者层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显然更厉害,她应该是曾正式学过的,下得不仅快而且很有章法。 对此,李追远并未感到有什么挫败感,他知道自己学东西快,却不可能跳过“学”的过程。 很多领域,只是脑子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积累和沉淀,更需要平台的加持。 “阿璃真厉害,还下么?” 女孩指尖捏着棋子打着圈,抬头看着李追远,意思很明显,她还想下。 李追远收拾好棋盘,见好像起晨风了,就从露台西边角找来四个水泥脱落块儿,压住棋纸。 第二轮对弈开始。 落子速度依旧很快,李追远则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轻轻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给自己让棋。 他没感到羞辱,反而很开心,然后,他开始故意走差棋。 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开始变慢了,眉头也逐渐蹙起。 李追远不忍继续逗他了,还是赢了。 女孩抬头,看向李追远。 她的嘴角,隐隐有点嘟起的痕迹,很不明显,她应该是生气了。 但她的睫毛没有跳,身体也没颤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抬头,看天已经亮了,而下面,刘姨喊吃早饭的声音传来。 李追远把棋盘收起,带着秦璃下来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单人独享早餐变成了双木凳小桌。 李追远照例把咸菜给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开始用餐后,自己则按照习惯,给鸭蛋壳撬一下,剥开头后,用筷子挖着吃。 忽然,察觉到身边女孩不吃了,李追远看过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鸭蛋。 “我给你开一个?但这样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还是盯着看。 李追远只能给她也敲了一个鸭蛋,细心剥开一点壳,递给她。 秦璃双手接住,捧在怀里,低头认真看着破了头的鸭蛋。 这时,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楼了。 看了看小远侯和女孩的双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刘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刚准备开动呢,就瞧见坝前小路上,出现的身影。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的少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头坐着一个老头。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子的蓝色裤衩,光着上半身,脚上是明显不合脚的塑胶解放鞋。 老头是个癞子头,身材明显因年纪大而缩了水,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 李三江见状,无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讨饭的来了。” 等那一对爷孙上了坝,李三江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哟,知道你们今儿个会过来,可没料到你们过来得这么早。” 老头嘬了一口烟,说道:“特意天黑赶路的,到你这儿,可以省一顿早饭。” “婷侯啊,锅里还有粥么?”李三江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到你这儿还喝稀的那我不是白来了,我们要吃干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饭。” “好嘞。” 刘姨去厨房做饭了。 “小远侯,你过来。”李三江把李追远喊来指着老头介绍道,“这是你老山叔。” “你放屁,老子为啥就要给你矮一辈儿!” “那行吧,就叫山爷爷吧。” “山爷爷好。” “哎,好,挺俊俏的细伢儿,细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说道:“小远侯啊。” “太爷?” 老头闻言,马上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还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呵,我才懒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儿爷爷汉侯差不多年纪么。” 李追远有些意外,也就是说,这老头比太爷小这么多,可看起来,自家太爷反而比他年轻。 远处,正喝着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绢轻遮鼻子。 那老头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儿,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捞尸人该有的模样,反观李三江……吃得好过得好养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说白了,但凡有正经出身且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去选择干捞尸这行啊?这就先天决定了捞尸人在村里的经济地位,再算上捞尸的各种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鲜有安乐的。 柳玉梅不打算继续吃了,看见自家孙女也离了桌,可能是那小远被叫过去认着人呢,可孙女没去二楼等着陪看书,而是径直走回东屋。 嗯?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东屋,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去时,却看见孙女又出来了。 “还是去找小远啊?” 女孩没说话,穿过坝子,上了二楼,去东北角坐着,等李追远忙完来看书。 虽然欣喜于孙女的改变和好转,但惊喜劲儿在昨天逐渐过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渐渐开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带大的小姑娘,可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小远了。 得亏二人年纪还小,没那方面的顾虑。 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都这样了,那等长大些了还得了? 还好,这小远暑假过去后要回京的。 但,要是那会儿自己孙女病还没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办? 走入东屋,柳玉梅准备给自己点上几根香薰驱驱味儿,顺便定一定自己这杂乱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了牌位桌。 然后,她马上就又回头重新看去。 “这……” 只见,原本自己父亲摆放的位置,牌位不见了,变成了…… 一颗被开了壳的咸鸭蛋。 …… 老头姓陆,叫陆山,是西亭镇人,也是村里的捞尸人。 少年叫陆润生,是陆山在河边捡来的,虽是养子,但毕竟岁数差太大了,他就让少年喊他爷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和你山大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陆山冷笑一声:“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险卖命,你过一遍钱。” “嘿,我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说了,那点活儿对你来说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 “你这老东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儿比较复杂,寻常一个捞尸人搞不定,也会呼朋唤友一起来做,陆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档。 二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险的活儿李三江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就比如这次牛家的冥寿。 李追远也感觉出来了,山大爷对自家太爷有很大的不满情绪,不过这也正常,看山大爷爷孙的穿着就清楚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而自家大爷这里……怕是村长家的日常伙食都没他的好。 都是一个行当的,日子过得一个天一个地,心里肯定会不平衡。 刘姨端来了菜,时间紧,她只来得及炒了俩菜,一个是香肠炒蒜苔,一个是茄子烧咸肉,菜量大且荤多素少。 刚蒸出来的米饭则是用铝盆装的,冒着热气。 润生见到肉后,开始不自觉地咽口水。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来的刘姨还顺手拿来了一把香。 “妹子,再给我拿个饭盆来。” “好嘞,是我忘了。” 显然,爷孙俩不是第一次来太爷家,刘姨以前也招待过。 刘姨拿来了另一个大碗盆,山大爷将米饭舀入,然后夹菜盖在上头。 随后,他将香点燃,分别插在了桌上的饭里和菜里。 做完这些,他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盖浇饭大口吃了起来。 李三江拿出白酒,给山大爷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饭时抽空一口闷,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继续倒。 而润生,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着的香,没动筷子。 可他明明很饿,也很迫不及待。 刘姨将汤端了过来,番茄蛋花汤,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爷端起汤碗,给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继续扒拉。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弹给他一根后自己也点燃,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没吃饭饿着肚子来的?” 山大爷“咕噜咕噜”继续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将汤汁也全部收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烟,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 “收到你的信儿时,就不吃饭了,饿了快三天了。” “我说你自己饿死了裹个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儿跟着你还得受这罪,真造孽。” 山大爷点燃了烟,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捡了他,他就得跟着我受罪,这是应该的。我也跟润生侯说了,等我死了,就让他来寻你,他给你做事,你给他管饭。” “别瞎说这些屁话,我年纪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 山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舌头裹了一遍牙齿,对着桌下啐了一口,说道:“算了吧,你祸害遗千年,我可没信心活得过你,和你比阳寿我都觉得犯忌讳。” 终于,饭菜上的香烧完了,菜上和饭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润生根本不在意,把那个装饭的铝盆端到自己面前,就开始吃饭。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开口问。 坐在对面的山大爷瞧见了,笑着道;“润生侯小时候吃过脏肉,弄得现在活人干净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说着,山大爷忽然作怪似的向着李追远这边压了压身子,逗弄问道: “小远侯是吧,你可知道脏肉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死人肉?” 山大爷面色一滞,他是真没料到这细伢儿能一脸平静地反问回来,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说答案的,现在反倒是被细伢儿给逗得有些不会了。 李三江不满道:“老东西跟细伢儿胡吣啥呢?” 山大爷则指了指李追远:“三江啊,你这曾孙,有点意思,是块干咱这行的好料。” “放你娘的屁,我这曾孙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学的,哪可能走咱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这种一边瞧不上咱这一行一边还捞尸挣钱的样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个死倒给你吞了!” “呵,不服气?憋着。” “太爷,我去看书了。” “去吧去吧。” 李追远下了桌,来到二楼,这会儿上午阳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头发和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书,坐下,李追远歉然道:“来客人了,陪了一下,让你久等了。”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摊开书,开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阅读时光。 等手里这卷看完,正准备换书时,秦璃却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 李追远也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有些腼腆的润生。 他很局促,因为他只穿着一条裤衩,按理说在村里这种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间地头和坝子上,到处都是打着赤膊的男孩和汉子。 可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显得对比感太过强烈了。 李追远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过来的,虽说他不讲究吃穿,但还没习惯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说了。 润生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但面对他们时,是既自卑又想过来一起玩。 李追远握住秦璃的手:“润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没事的。” 秦璃听了话,不再看他。 李追远则不奇怪秦璃会主动去看润生,女孩似乎有看见脏东西的能力,润生先前吃饭的架势……身上没点奇怪反而才奇怪。 “润生哥,我们在看书,你过来一起坐吧。” “啊,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着挠头。 李追远主动走过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凉。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刚吃了这么多饭,按理说该流汗发热,可却很干爽凉润。 润生跟着李追远过来,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逐渐颤抖。 李追远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要是不能,只能让润生坐远点了。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静了,那就只能一直握着了。 润生见状,有些尴尬地似乎准备起身,他能瞧出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的排斥。 “润生哥,你不要见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针对你,这个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现在她没事了,你继续坐吧。 对了,润生哥,你和山大爷经常一起去捞死倒么?” 果然,一提到捞死倒,润生马上变得自然且自信了许多,他说道:“是啊,现在基本都是我爷在岸上摆供桌,我来负责捞了。 我跟你说,就在仨月前,我刚捞过一个死倒,是个死婴,那家伙,可邪了门了,真的,你可别不信。” “是遇到漩儿了么?” 润生愣了一下:“漩儿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涡眼儿的那种河段。” 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即,他像是明悟过来,笑了笑:“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书上看到的。” “书?”润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书,伸手打开书页,“这字,看得头疼,是这书上写的么?” “嗯,对,这套书有很多本。” 《江湖志怪录》上着重记载了婴孩死倒,因为自古以来很多地方都有溺婴的陋习,所以婴孩死倒层出不穷。 这类死倒有一个特点,它们普遍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恶意。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见后赶紧回溜,大部分时候就没事儿了,可婴孩死倒会故意在特定流域打着转,主动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险处,借用地形坑杀人。 就算是寻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险处的,弄不好,老渔民也会丢命,而且它们还会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时,用水草捆住你的脚,让你脱力溺死。 这种婴孩死倒很多没出生或者刚出生就死了,有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种死倒拥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报复活人。 润生很是诧异道:“咱们这行,居然也能出书?” 李追远点点头:“可不。” 润生:“谁居然这么闲啊,写咱捞尸的事儿?” 李追远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隐隐有个猜想,每篇结尾该死倒都“为正道所灭”,该不会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 润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写成书是给人看的,居然还真有人会看捞尸的故事。” 李追远:“……” 目前看来,《江湖志怪录》,干货满满。 “润生哥,还是具体说说那次的事吧。” “哦,对,我那天就遇到涡子了,船都翻了,我自个儿也陷进了泥沙里,得亏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扒拉,这才熬赢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进河里了。” “真凶险啊。”李追远又补了句,“润生哥你可真厉害。” 还好小黄莺那时只是想让自己带路,要是遇到的是婴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现在差不多该过头七了。 “嘿嘿,还好,主要是那天和爷想着做完活儿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顿,就特意没吃中饭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儿,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丢相了。” “那这次,还是得吃得饱饱的再去。” “那当然,我喜欢你太爷家,每次来你太爷家,都能吃得饱,也吃得好!” “那具婴孩死倒最后捞上来了么?” “肯定捞上来了啊,它狡猾得很,见没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钻躲起来,我就在水底顺着水草扒拉它。 它见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钻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头,硬生生给它挖出来的,别说,那被水泡得白嫩滚胀的样子,还真像个煮熟剥了皮的芋头。 就差倒碗酱油再加点大蒜末了。” 李追远留意到,说到这里时,润生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其它方面,李追远不愿意多想,只能认为当时,他是真的饿了吧。 “润生侯,润生侯!”楼下传来山大爷的喊声,“下来给爷铺床,爷午饭前睡一觉。” “来了,爷。” 润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则主动翻开木凳上的书。 李追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书,她不想被打扰。 “润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爷他们,还得指望润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寿的组合,一个伤号,一个老得走不动道,一个瞎子…… 也就个润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抬起头,看着李追远,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达委屈。 李追远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们继续看书。” 不过润生下午铺床后,就没再上来。 午饭时,李追远带着秦璃下楼,看见他们爷俩睡在一楼,用圆桌铺的床,他们也起来吃了午饭。 早饭的量,确实只是早饭,而且午饭经过刘姨精心准备,算是个小席面了。 爷孙俩吃了个肚子浑圆,就又躺圆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晚饭后,他们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觉,鼾声震天。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着特殊的办法,能提前积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远得以又和昨日一样,几乎看了一整天的书,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和积累,后头的死倒只需要记住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远觉得,再有一个整天,《江湖志怪录》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还没来,李三江还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着明日事后再去找汉侯说道。 这一夜,又是无梦。 早晨,李追远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开始有些怀念做梦后醒来的精神奕奕了。 从床上坐起,李追远心神一震,随即发现是秦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觉到自己吓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头。 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焦躁与不安。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真好,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头上戴着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芝兰香气。 李追远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盘棋,他愉快地输了三盘。 下来吃早饭时,刘姨指着旁边双木凳:“小远啊,你和阿璃在这边吃。” 李追远看见旁边还有一桌,大早上地摆满了酒肉,为了照顾润生,更是贴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时,香正在燃着; 看起来,就像是一桌祭饭。 刘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轮车载来了,看见浑身是伤口包扎的李三江,刘金霞几乎是吓哭了出来,指着他骂道: “李三江,你这个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 刘金霞哭了闹了很久,但终究没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将自己闺女先劝回去了。 李追远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过了会儿,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爷和润生以及刘金霞吃饭: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上供桌了!” 第十四章 用过丰盛的早饭,李三江他们就准备出发了。 家里其实有一辆人力货三轮,后头带着长长的板条,是平日里用来给红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润生不会骑车,几个老人也不敢让他今天临时学。 因此,润生从库房里推出了一辆板车,前头很宽敞,李三江、刘金霞和山大爷坐上去后,润生先抓住车把手将车身压平,然后很是平稳地推着仨老人下了坝。 不得不说,吃饱了饭的润生,力气真的大得吓人。 可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追远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无法否认的是,这依旧是一个很标准的……老弱病残幼组合。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秦叔在坝子上劈砍木条以做纸扎骨架,刘姨在一楼给新做出的纸人上色,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前喝着茶,二楼东南角李追远和秦璃在看着书。 他依旧和前两日一样,算着时间,带秦璃下来上厕所、喝水、吃点零食,经过柳玉梅身前时,还会对她露出微笑问好。 柳玉梅还看见头顶上,男孩看书久后,认真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只是,在距离午饭还有半小时时,李追远闭合上了书,他没进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认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担心太爷他们会有危险,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秦璃没回应。 李追远站起身,下了楼,秦璃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不过李追远拿出钥匙进了地下室,秦璃则走到东屋。 柳玉梅有些诧异地问道:“怎的了?” 自家这孙女这两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连带着她这个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给孙女梳妆打扮的时间。 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远侯一起看书么。 可这才快到中午,孙女怎么一个人要回屋了? 是俩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还会吵架的么? 随即,柳玉梅看见那小远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出来了,哦,那看来确实不是吵架了,真让自己孙女发怒了,这小子不会还能活蹦乱跳的。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说道:“秦叔,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 “好,要买什么告诉我,叔叔去给你买回来。”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骑车载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条,拍了拍手,点头道:“好。” 不过,他还是又问了一下:“是石南镇上么?” “石南镇太小,还是去隔壁石港镇吧。” 石南镇就一个十字街有点商铺,确实比不过紧挨着的石港镇,那里可是有百货商店舞厅歌房等场所的,附近几个镇的村民买大件或者娱乐,都会去石港镇。 牛家,就在石港镇下面的村里,也是李三江他们的目的地。 秦叔看着李追远,忽又笑着改口道:“今儿个忙,要去石港的话,还是明儿吧。” “不,秦叔,我想去。” “你想去你太爷那里?” “嗯,顺便买点东西。” “小远,你太爷是去做活儿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里种田、扎纸帮忙以及桌椅送货,你三叔的活儿,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远举起桃木剑,“太爷昨晚还吩咐我提醒他带上这个的,但我早上忘记了,刚才记起来,所以请叔叔带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给太爷,这可是太爷的宝贝,太爷可离不开它。” 在李追远描述中,这把桃木剑似乎已经成了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还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剑柄底端,遮住了山门——“山东临沂家具厂”。 秦叔一愣,送货确实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但他明显从眼前男孩的话语里,听出了另一层意图。 “好吧,把剑给叔叔,叔叔去给你太爷送去。” 李追远把桃木剑拿开,说道:“叔叔你忘了,我还得去买东西,我得跟着去。” “那你等一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轻声说了些什么,柳玉梅抬头,看向站在远处的李追远,嘴角噙着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这孩子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他是瞧出咱们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来了。” 瞧出自家这边条件好只是第一层,瞧出另一层背景,那就是第二层。 “那我该怎么办?” 柳玉梅没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却依旧能沉得住气做着和前两日一样的事,明明担心自个儿太爷得要死,却丝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忆起他先前带着阿璃上厕所经过自己跟前,对自己微笑问好的画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汤,忽地泛起了涟漪。 这心思沉得……哪里还像是个孩子? “你且陪他去吧。”顿了顿,柳玉梅补充道,“但路上得跟这孩子透点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远跟前,说道:“小远啊,你等着,叔去把车推出来。” “好的,叔。” 一台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骑出,李追远想坐上后座,却被秦叔一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 等二人骑下坡离开时,秦璃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却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远玩,但小远现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这时候就应该在家等着,等着他把事做好后回来。 要是你一个劲地只知道黏着他,会让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么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 听到这话,女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奶奶,目光里,竟似流转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还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没能从自己孙女身上察觉其它情绪了,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还是借着对孙女说这种事的时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说小远真的会讨厌你,等他回来了,奶奶再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实啊,小远是很在意你的,这小子,聪明着呢,他明明可以拉着你一起,说要去石港找他太爷来逼我们就范。 但他没有这样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干脆投桃报李了。” …… 二八大杠骑得很稳,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骑车人以双臂环绕,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李追远手里拿着桃木剑,目光则在秦叔双臂肌肉上不停扫过。 再看看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虽然比秦叔白,但很显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你是练过么?”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为了方便找机会说话,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呢,男孩就先说话了。 “秦叔,你会打架么?” “叔叔不会。” “不可能吧?”李追远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触感不似看起来那般硬,却很紧实。 “真不骗你,小远,叔叔不会打人。” “叔叔平时还会练么?” “既要做工还得种地,忙呢,没时间单独抽出来练了,但功夫入门后,做什么事都能附带练着。” “我想学。” “小远啊,你当是看《少林寺》么?” 由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现在,也是农村坝上露天电影里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会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仅是苦,而是时代不同了,你功夫练得再好,能比得过子弹?” “当锻炼身体也是好的。” “呵呵。”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呗。” 《江湖志怪录》虽说只是介绍死倒特征的入门级百科全书,但通过不断阅读,李追远也发现,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诡异环境下,有时候真得靠捞尸人的身体素质来强行过关。 书中还标注了不少死倒的弱点以及攻击法门,可不是什么符纸、术法打过去死倒就灰飞烟灭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现的也是最实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绞…… 一些插画上,李追远还能瞧出,这似乎不是传统意义的近身搏击,看上头人物画像动作,好像是专门针对死倒设计的功夫。 另外,昨日润生的出现,也是帮李追远破开了心中的阅读迷雾。 别看润生饭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实际上,润生才应该是最标准的捞尸人体质。 而且,自家太爷的身体素质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可能从上海滩背尸一路背到现在,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轻松背着自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见秦叔一直没回复,李追远又追问了声:“叔?” 秦叔低头,看了看李追远:“这得问长辈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问。” 这里的长辈,秦叔讲的很模糊,但李追远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远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说明一下。” “叔,您说。” “叔是个懒人,只做分内的事,分内之外的事,叔绝不会做。” “怎么会,叔明明很勤劳。” 哪怕是在时下农村里,秦叔都属于勤劳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种地又做工又送货的,村里的老黄牛都没他能干。 “叔说的是真的,不归叔该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酱油瓶倒了,无论流出了多少,叔都不会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么?” “真的。” 李追远沉默了。 秦叔心里叹了口气,和这孩子说话,他真有种和聪明人对话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远应了一声: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镇北端,紧挨着石港镇,再加上秦叔骑的是小路,从村里穿行过去,更为节省时间。 来到归属于石港镇的马路上后,秦叔继续朝着目的地骑。 “叔,你知道位置么?” “知道,以前给那个村子送过桌椅。” “哦。” “还是说,你要先去镇上百货商场里买东西?” “不了,先去太爷他们在的地方。” “行。” 穿过镇子,下到村里,路变小了。 没多久,前方远远就瞧见了一处正在办丧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里再歇,还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将车停下,李追远跳下车,找到一处柳树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边沟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为男孩解决好后会重新上车,谁知道男孩却在田埂旁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瓶饮料、几包饼干和两本书。 那瓶葫芦形状的饮料秦力还记得,是他听李三江的话给男孩买回来的。 怪不得先前上车时,见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来偷偷装了这么多东西,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 “你在做什么?”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么,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 这还是个孩子么,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么?”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么?我们是的。”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么?”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 “好的,谢谢叔叔。”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儿带来了?”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 牌子上写着牛氏。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呐,嘶哟喂!”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们是刚成年么,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么人这么少,是不请人吃饭么?”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远明白了,合着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 这农村办事收份子钱的传统,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帮主家把事儿给办了,就算有个别喜欢贪便宜的进来,也基本不会落个亏空。 谁知竟遇到这样三个不要脸的。 刘金霞此时正坐在供桌后头,被烟火熏得不时拿帕子抹眼泪,但到底还在不停念着经,时不时还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纸出来,递给下面的孝子孝女帮忙烧了。 她那位置是用来接阴阳的,也就是帮亡者和生者传话沟通。 山大爷则铺了个破凉席,坐在西北角,端着水烟袋,不停抽着。 李追远回忆起书中内容,以供桌为原点,山大爷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阴风邪气要想进,就得打那儿过。 润生也没休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幡子转着圈,这可是个体力活,又得将幡子转起来又不能让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爷,坐在棚子下面喝着茶,李追远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瞧不出自家太爷到底持的是哪个方位。 但……应该是极重要的。 午饭,他们早就吃过了,下午场时,白事班子的演员们集体换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开始敲木鱼念经。 有几个谢了顶的,看起来还挺逼真。 润生从后厨那里端着碗筷过来,他饿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条件允许,那就是吃下午饭。 他还很贴心地请李追远一起吃,李追远也没客气,接过一个空碗扒拉一些饭菜就吃了起来。 至于秦叔,李追远和润生喊过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边缘处,基本没挪动过。 润生在饭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烧好的空档,他对李追远道:“我告诉我爷你在看那些书了,我爷说你比我有脑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说说话。” 和李三江那种我曾孙必须要回京里上大学的信念不同,山大爷一早就瞧出李追远是个捞尸好苗子。 “好啊,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找我玩。” 在李追远看来,润生是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绝好纽带。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爷身子不好,经常要吃药,家里本就紧巴巴的,而我还是个饭桶,唉。 来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饱,还能给爷省点负担,等有活儿了,我再回去给爷干活儿捞尸,两不耽搁。” “你想长住?” “啊,不行么?”润生摸了摸头。 “这得问我太爷。” “那我让我爷去和你太爷说,按我爷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给你太爷干活了。” “嗯。”李追远点点头,太爷年纪也大了,以后有润生接班也不错。 毕竟,捞尸人才是太爷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爷的其它产业,也是因为他是捞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 香燃尽了,润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饭菜和着香灰一起搅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李追远好奇问道:“你不点香的话,真的吃不下去?” “嗯。”润生边吞咽边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没味儿,还直犯恶心。” “那你吃过……”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吃过死倒么?” 润生一愣,马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爷警告过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说吃过。” “那你得好好记住你爷爷的警告。” “当然,我一直记着呢。” 李追远很快就吃完了,看着润生在那里继续大快朵颐,心想他要是能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能赶上老太太的纸人寿宴,他一个人能搂一桌席。 午后的时间逐渐过去,临近黄昏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经书、被子、枕头。 组成一溜队,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坟。 队伍最后头的两个人,不停地放着二踢脚,很轻松很写意,点了火后,搁田地间一抛,就窜出去了。 李追远帮着润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没走,而是远远地跟着队伍,保持着百米距离。 牛老太的坟很小,虽说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对土葬采取严管,但农村里土葬依旧还流行,但那种大肆造坟茔,水泥大封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看得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层楼,红砖碧瓦的,也有三层楼,还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进这坟群,说不得还会误以为进了主题是“乡村建筑”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坟头,则只是一个坟头,是用铲子在旁边泥地里,挖出的一个“土帽子”。 上坟时,牛福作为老大,先将土帽子拿下来,牛瑞则拿铲子新挖了一个,等上坟仪式结束后,再由牛莲将新帽子放上去。 摆香烛,烧纸钱,烧血经,一切在刘金霞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等到一切结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 但李追远注意到,刘金霞脸上却没轻松的神色,因为按照规矩,这场斋事,得办到深夜,以前是有个子鼠寅卯的,现在就统一成零点。 零点后,才算斋事办完,也属于守夜吧,只不过尸体早就被埋了,没停在这儿。 这白天还好说,等天黑了,会出什么事儿,可就不一定了。 晚饭后,少数撇不开脸过来帮忙的乡亲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实他们本该也陪着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强行驱赶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后,这灵堂四周,就显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还跪坐在蒲团上,已经不哭丧了,就默默地继续烧纸。 牛莲的嗓子已哑,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创作,无法跟风应和,也只能沉默。 刘金霞还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宁。 山大爷还是坐破煞位,烟丝已经抽光了,换成了主家给的卷烟继续抽。 至于自家太爷……李追远发现太爷已经靠在栏杆上,睡着了,身子一耸一耸的,打起了呼。 润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扑克牌,笑着说:“我们来玩斗地主。” “得四个人吧?” “那你喊他?”润生指了指秦叔。 李追远摇摇头,他知道秦叔不会过来,其实他心里挺感激的,秦叔虽说不会扶酱油瓶,但有他站那儿,自己心里都能踏实许多。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两个人一起玩起了三人斗地主。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 润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这使得李追远不管是拿农民还是拿地主,都是他赢。 打着打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追远问道:“几点了?” 润生摇摇头:“不知道,哪里有表来着。” 下家说:“十一点了。” 李追远:“那就快结束了,还有一个小时。” 润生:“是啊,不知道结束后,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顿。” 下家:“应该要管的,他们今天饭菜备了不少,也没多少人来吃。” 李追远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这一局又没什么意思了。 只是,正要出牌时,李追远扫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自己的依靠,忽然没了,李追远心里哆嗦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几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牌,发着愣。 润生:“在想什么呢,小远,你快出啊。”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 李追远出了牌,单出一张大王。 润生瞪大眼:“你这是打的什么路数?” 下家:“这是牌太好,要摊开打了?” 李追远开口道:“能摊开么?” 润生说道:“你想摊就摊呗,牌好没办法。” 下家:“得考虑清楚哦,明着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 “那我再想想。”李追远攥着牌,做着思考,眼角余光则瞥向打着盹儿的太爷、坐在蒲团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刘金霞和山大爷。 先前觉得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现在却有一种陡然而生的惊悚感,明明自己能听到耳畔的各种声音,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 连太爷打出呼噜时,身子都没顺势挺一下,这呼噜,像是凭空响出来的一样。 “润生哥?” “咋了?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摊开打?” 李追远微微点头,润生是正常的,但这就更得要摊开打了,老弱病残幼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还是润生。 要是没润生,那几个老人能怎么办? “摊开打!” 李追远把手里牌铺下来。 润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没那么好啊,我还以为你有炸呢?” “打吧,大王,你们要不要。” 下家:“你出。” 润生:“不要。” 李追远:“三张七带张五。” 下家:“我要。” 李追远:“三张十带张七。” 润生:“小远,你别急着出啊,我上家要啊。” 李追远一拍小桌,对着润生喊道: “你睁眼看看,我们哪里有什么上家下家!!!” 润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扭头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惊醒道: “对啊,我们就两个人啊,怎么能打得起来三人斗地主的?” 下一刻,寒冷的晚风吹来。 李追远和润生同时打了个冷颤,然后同时发现,原本坐在斋事帐篷里打牌的两个人,不知何时,竟然坐在了坟头上。 四周,都是月光下红红绿绿的二层三层小房子,身侧,则是牛老太的坟,上头盖着的还是新土帽。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我要,三张八带张三!” 旁边,传来打牌的声音,是个女声,很凄厉,很尖锐。 李追远和润生对视一眼,润生把李追远护在身后,二人绕过坟茔,来到背面。 这里,居然有一个洞,洞口很不规整,还残留着血手印,像是人用双手,硬生生刨出来的。 凑到洞口边,能看见里里头被挖空了,一个女人躺在里面,两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没东西,可左手却是个拿牌的姿势右手则像是在甩牌的动作: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 她不停激动地甩动脸,让她头发和泥污散开,是牛莲,牛老太的小女儿。 她用手,挖开了母亲的墓穴,钻了进去。 可墓穴里,除了浓郁的尸臭和不可言状的一滩浊水外,就只看得见一卷破草席,没有牛老太尸骨痕迹。 按理说,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丢乱葬岗,而牛老太没有棺木,停灵时应该是租用了,但下葬时就替换掉了,目的嘛,很好猜……为了省这一口棺材钱。 李追远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呕吐的本能,反倒是润生,像是毫无排斥。 此时,因牌局结束,牛莲好像清醒过来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继续忙了。” 牛莲做了个丢下手中牌的动作,然后转过身,继续徒手向下挖掘。 说不定再挖一会儿,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进去。 “哎,你别再挖了,再挖就危险了,我来救你!” 李追远却伸手拉住了润生。 “咋了,小远?” “先去看你爷,他们可能有危险!” “啊,对,可是她……” “谁重要?” “爷重要!” 润生不再犹豫,直接拉着李追远朝着斋事棚子方向狂奔。 来到棚子前,李追远已气喘吁吁,而棚子里,已不见牛家兄弟二人。 刘金霞正围绕着供桌爬行,一边爬一边学着猫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着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山大爷则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一边趴在一棵树前,翘着一条腿,像狗一样开始小便。 尿液顺着流淌,将他衣服浸湿,看起来好不埋汰。 尿完后,他居然还手脚并用地对着树根刨土。 “爷!”润生赶忙喊起,“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一喊,当即吸引到了刘金霞和山大爷的注意。 二人一个猫行,一个狗爬,都是四肢着地,面露凶相地向润生和李追远快速扑来。 润生张开双臂,主动挡在李追远身前,喊道:“小远,你往后退!” 李追远听话地后退两步,觉得不够,就又退了两步。 下一刻, 刘金霞扑到润生身上,双腿夹住润生腰,对着他的胸膛开始抓挠撕咬; 山大爷则抱住了润生的一条腿,对着润生大腿就咬了上去,当即一块肉就被咬下,连带着两颗老丫。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润生没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着身下不断咬自己的爷爷。 李追远见状,马上提醒道:“你反击啊,别站着不动。” “可他是我爷爷,我怎么能对他动手?” 李追远马上道:“记得我看的书么,书上说,尸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们刚才打牌一样,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们的脸,狠狠地抽他们脸!” 其实,树上方法远不止这一个,比如纯阳黑狗血、破煞符文水、开光法器等。 但黑狗血,可能太爷他们真带了,但是不是纯阳没破过处的……李追远很怀疑,毕竟村里的狗群一向开放,乱得很。 至于符文水,那到底是什么李追远都不知道,他看书的进度还没到那里。 开光法器是那种被得道者温养祭炼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破邪之物,李追远不相信临沂家具厂在生产这桃木剑时,还会请一排大师对着流水线集体开光。 因此,就只剩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把人抽清醒,一记没醒,那就多来几记。 润生:“可是……真的能这样么?” 哪怕自己正在被两个如疯似魔的老人不停伤害,可润生依旧语气平静,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 李追远只能坚定道:“你这是在救他们,再不抽醒他们,他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快动手!” 再不弄醒他们,你山大爷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齿掉光了! “好,听你的,小远!” 润生用力点头,他只要决定做的事,就很坚决,不再拖泥带水,只见他先单手掐住刘金霞的脖子,将刘金霞举起。 刘金霞四肢并用,不停挥舞,但老太太毕竟手短脚短,完全够不着了。 随即,润生对着刘金霞的脸左右开弓。 “啪!”“啪!”“啪!”“啪!” 刘金霞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两侧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个人,却消停下来,凶厉的眼眸再度被白内障给覆盖。 “窝……系……蒸……妈……了?” “小远,你真厉害!” 夸赞完李追远后,润生一抬腿,将抱着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爷给踹飞。 山大爷落地时很不幸,脸先着地,还滑行了一段距离。 等他坐稳后,李追远瞧见山大爷已经在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明显已经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语: “我……我这是……不……”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的养孙快步上前,随即,就是一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来。 “啪!”“啪!” 到底是爷孙情在,润生对刘金霞是连抽四下,对自己爷爷则是先抽两下再停下来看看效果。 “爷爷,你清过来了么?” “呸!” 山大爷喷了润生一脸,又吐出两颗牙,是刚巴掌抽落的。 “还没醒?” 见自己爷爷还具备攻击性,润生再度举起巴掌。 山大爷忙吓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 “爷,你终于醒了,我刚真的好害怕!” 润生一把搂住山大爷。 山大爷:“……” 见刘金霞和山大爷都清醒了,李追远马上去寻找自家太爷,这是他最关心的。 很快,他找到了。 但在看见太爷后,李追远却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因为太爷有多凄惨多狼狈,恰恰相反,李三江依旧靠在原来的位置打着盹儿,呼噜一声接着一声,睡得好不香甜。 好像周围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丝毫没受影响。 虽然太爷平安无事,李追远心里很开心,但这种迥然于刘金霞和山大爷的巨大反差待遇,还是让李追远感到深深地不解。 随即,李追远联想到家里一楼曾发生的事,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了一个猜测: 难道是因为猫脸老太实在是太过忌惮太爷, 不敢对太爷动手? 第十五章 原本的猜测,在看见李三江身前地上的那只碗时,似乎得到了进一步印证,因为碗里不光有水,还飘着两片藿香叶。 要是李三江自己想喝水,旁边也有桌子可以摆,不至于放泥地上。 这更像是一种带着尊敬的表示: 您喝茶歇着,其它的事儿,您抬抬手,就别管了。 李追远好奇地走近,心道:难道太爷是在装睡? 可问题是,太爷要是真不想管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来坐斋? 要是只是为了封利钱,又为什么要把刘金霞和山大爷一起拉进来? 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换一笔钱,山大爷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可能会愿意,但刘金霞家里条件挺好的,她怎么会愿意? 行为逻辑上的矛盾,让李追远第一次,对自家太爷的既定印象,产生了一些动摇。 “李三江!李三江!” 身后,传来山大爷的咆哮,他满嘴血污,手里还拿着一摊老牙,神情狰狞扭曲到了极点。 “哎哟我去!” 李三江被喊醒了,直接身子一颤,差点没摔下椅子,随即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了山大爷脸上: “哎,你咋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李三江,你个畜生,畜生啊!” 山大爷被气得心口一阵起伏,他是又当狗尿裤裆又被打掉了一排牙,转头一看,却发现李三江这货居然还在睡大觉,眼屎都睡出来了,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把自己送走。 李三江又看向刘金霞,见刘金霞的脸肿得跟敷了两个带褶的肉包子似的,嘴角一阵抽搐,差点没忍不住笑: “刘瞎子,你这是咋咧?” 刘金霞闭上眼,没说话,她现在说话都觉得腮帮子疼。 她也气,但她毕竟是同村的,心里其实早就对李三江的“本事”有所察觉,虽然很不平衡,却又知道这很合理。 “哎,牛家那仨人呢,怎么不见了?” 李三江这下急了,主家人呢? 山大爷这时候也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咬牙切齿,却找不着牙,只能咬着唇说道: “八点多的时候,刘瞎子先对我说天冷了,我这才察觉到我那位置进风了,是牛老太回来了。” “啥,都半年了,她还能回魂呢?” “她不是鬼,是死倒!” “死倒?你糊弄傻子呢!死了半年都埋进土的人,还能变死倒?” “她就是死倒,她鞋底渗水,走路带水渍;我和她斗了会儿,她身上也是死倒的那种水尸味儿,我眼睛没瞎,我鼻子也还在,捞了一辈子尸,我不可能认错死倒!” “然后呢?” “然后……” “咋不说了,你没干过她?” “要是能让我年轻十岁……” 下面的话,山大爷没再说下去,他是没干过那牛老太,还着了她的道,真的是太丢人了。 这会儿,他终于开始服老。 今晚,要不是有刘瞎子的提醒,自己可能直接就着了道,连“斗”这个过程都可以直接省略。 “我说,牛家人呢?” 李三江再次发问,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要是自个儿等人坐斋还导致主家仨全都完犊子了,那大家伙在这十里八乡的招牌可就砸了,谁还敢再请他们坐斋? 润生:“牛莲在她老娘坟那里挖洞。” “那你干嘛没去救她?” 润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李追远,说道:“来不及,我就带着小远先来这里喊醒你们。” “走,去坟地!”李三江一拍凳子,又看向山大爷和刘金霞,“你们俩……先留这儿歇着。” 这眼神,颇有一种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的感觉。 山大爷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刺激到了。 刘金霞神情平静,甚至略带轻蔑地瞥了一眼山大爷:你都跟他这么多年老搭档了,被甩前头吃了这么多年闷亏,还没长记性,该你的。 李三江带着润生和李追远向坟头跑去,刚跑到田地头,就听到声音: “娘,我饿,娘,我饿了,娘,饭做好了没有!” 前方跑出来一道身穿麻衣的身影,正是牛瑞,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追寻妈妈的怀抱,明明年过五十的人了,此刻却显得格外纯真。 “抓住他!” 李三江指挥着润生,他朝左,润生朝右,二人封锁着牛瑞跑动方向,然后一同扑上去,终于将牛瑞压在了身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娘,我要找我娘!” 牛瑞还在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 “娘啊,我是福侯啊,娘啊,我是福侯啊!” 这边牛瑞刚控制住,那边远处就又出现了牛福的身影,他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痛哭,声音凄厉动情,比白天哭丧时要投入多了。 李三江压着牛瑞,对润生说道:“去,把牛福给抓了!” “爷,你行么?”润生看着二人身下还在奋力挣扎的牛瑞。 “没事,我还有一把子力气。”虽说身上有伤,但压住一个小老头李三江还是很自信的,他背了一辈子尸,早就对人体关节了然于胸,知道怎么卡住人。 “好嘞!” 润生离开牛瑞,冲向牛福,一个飞扑,将牛福压在了身下。 “小远侯,找一找有没有绳子,稻草也行!” “好的,太爷。” “呜呜呜,娘哎,我的亲娘哎,呜呜呜,我滴个亲娘唉,嘶哟喂……” 对面田埂上,出现了一道女人的身影,她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血污泥污,尤其是那双手,皮肉似乎都快脱离,像是一束束碎布条吊在骨头上。 她身上不知怎么的,裹着一团类似水草一样的东西,拖拉在地上很远。 只见她一路慢慢悠悠跌跌撞撞的,向着前方沟渠前进。 是牛莲! 她竟然没被活埋,又跑出来了,但看这样子,很像是已经埋进去过,却没埋死,又给自己刨出来了。 见状,李三江对李追远喊道:“小远侯,赶紧去找绳子或者稻草!” 可画面是那个画面,但声音落在李追远耳朵里却是:“小远侯,快抓住她别让她掉水沟!” 李追远眼睛眨了眨,看了看分处两个位置,各自压着一个牛家人的太爷和润生,又看了看远处的牛莲。 他没听“太爷”的话去抓牛莲,而是往棚子那边跑,那里有绳子,还有山大爷和刘金霞,虽然受伤了,但也不是不能来帮忙捆个人。 没去抓牛莲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力气小,事实上牛莲现在感觉更弱不禁风,小孩子抓住她身上那带子还真能拉得住她。 可原本三人一起行进的,却要一下子被各自分开,李追远本能感到不安,像是算计好的似的,牛家仨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着被抓。 但刚跑出去一段距离,李追远又停下脚步,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没去抓牛莲,可自己不也跑开了么? 一阵阴风吹过,李追远转过身,这身后远处,只有黑漆漆的田地,哪里还有太爷和润生的身影? 这时,耳畔边有木鱼声响起,还夹杂着杂乱的念经,像是白天丧事上表演和尚的白事班子。 四周,又出现一道道身穿道袍的身影,他们手持各种法器,围绕着自己转圈。 这种感觉,如同耳朵和眼睛都被杂物填充,让人心烦意乱的同时,又逐渐失去外界感知。 李追远抬起右手,对着自己小臂位置,重重地咬了下去,明明自己根本没留力,明明小臂上也出现了牙印血痕,可疼痛感却微乎其微。 没办法了,李追远摊开手掌,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教润生的手段,这么快就要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未等巴掌抽到自己脸上,身后就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唉,你还是着了她的道了。” 李追远回过头,看见秦叔站在那里,他的出现,立刻给予自己极大的安全感。 秦叔伸手搭在李追远肩膀上:“她是猫和人变的死倒,是尸妖,最擅长迷惑人心。” “叔,你快出手去救救我太爷他们。” “嗯,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秦叔抬起右手,他的手里,竟攥着一只黑猫。 这黑猫断了半条尾巴、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虽说身上呈现出大片腐烂,却依旧还在挣扎还在动。 这就是和牛老太一起变死倒的动物尸体么? “叔,你已经拿下它了?” “还不算完全拿下。”秦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这玩意儿和你太爷一样,本就受了大伤,现在猫和人已经分开了,我只抓住了猫,如今只要去把人找出来,凑一起灭了,这尸妖也就被解决了。” “那我太爷他们……” “几个被祟了的牛家人威胁不到你太爷,先去找牛老太吧,解决了她,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走吧,她在村西边老房子里。” 秦叔右手抓着还在挣扎的猫,左手则牵起李追远的手,拉着李追远向西走去。 “叔,你不是说你不扶酱油瓶的么?” “已经过0点了,你太爷的斋已经结束,所以我现在出手,就和你太爷无关了。我现在,只是恰好经过这里,看见尸妖害人,就顺手料理掉。” “哦,这样啊,叔,你可真厉害。” “呵,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你是没见到,这尸妖也只是一种小角色,搁解放前,江湖里那种大死倒,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家伙,那才叫真的吓人。” “尸妖还不算厉害的,那叔你说说,还有哪些厉害的大死倒?” “多了去了,古代身份高贵曾掌握大权的人,被沉江以毙,变成那种将军倒,它们,往往拥有调动江河里水刹怨魂的能力,能操控伥鬼。 还有专门以水葬习俗的区域,本该只是小流域聚集,却因岁月变迁江水改道,脱开原缚,流入其它区域,以棺载尸,蓄养怨念,形成类似尸王的角色。 每每这样的东西出世,也会伴随着天灾降临。 最难对付的,还是一些修邪的玄门人,他们走歪路子,以自身为载体,为自己封养,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道法神通,虽说不是最强最霸道的,却是最难料理的,因为它能懂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 李追远抬头一脸好奇地问道:“叔,这些死倒这么厉害,现在却又看不见了,到底是被谁灭的呢?” 秦叔给出回答:“他们啊,都为正道所灭。” 李追远默默将自己的手,从秦叔掌心抽出,停下脚步。 秦叔察觉到了,停下,回头看向男孩。 而李追远没看秦叔,目光只是对上了秦叔手里抓着的那只残疾腐烂的黑猫。 黑猫眼眸绿幽幽的,不时泛着血光,充斥着怨念。 “小远,怎么不走了?” 秦叔问道。 李追远注意到,在秦叔说话时,这只黑猫破损的唇瓣,也动了动。 “小远,你怎么了?” 秦叔弯下腰,看着李追远,同时右臂放到男孩身后,像是要搂抱安慰他。 李追远当即察觉到有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触碰到了脖颈,他马上侧身躲开,和秦叔拉开了距离。 “小远,你到底怎么了!” 秦叔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手中黑猫的眼眸里,血色压制了绿色。 “小远,你听话,跟我走,我们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样你太爷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啊!” 这次,秦叔的嘴唇只是小动,而黑猫的嘴巴则不停张开闭合。 这一幕,让李追远回忆起曾在京里校庆上看到的一场奇特表演,表演者拿着玩偶站在台上,他说话时,玩偶嘴巴不停张开闭合,看起来,就像是玩偶在自己说话交流。 不过,自己眼前,好像和那场舞台表演,是反着的。 渐渐的,秦叔安静了下来,那只猫也安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是发现了,这孩子已经看穿了。 秦叔脸上开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猫的嘴也裂开,有鲜血顺着它嘴角不断滴淌。 随即,李追远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不管是看向眼前的他们,还是其它方向,都挂上了一层血污。 李追远站在原地,双拳攥紧,他很害怕,但他没有被吓得到处跑动,也没有乱喊乱叫。 《江湖志怪录》对尸妖等一系列拥有蛊惑人心能力死倒的描述中,最经常提到的一句就是,捞尸人要保持镇定,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你越慌乱,那它们就越有可乘之机。 而且,这个时候还不能闭上眼,闭眼的举动,是一种怯懦和放弃,等于将一切主动权全部交了出去。 李追远额头不断沁出冷汗,不时咽着唾沫,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整个人像是站在火炉上正在被炙烤。 不过,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和太爷做了转运仪式后所梦到的画面,画面中的自己站在家里的床上,四周是一片尸海。 凡事,就怕对比,当你笃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时,当你可以用货真价实的梦境恐怖去给自己加码时,眼前的景象,也就没那么恐怖了。 黑猫的笑意逐渐收敛,秦叔则身体向后踉跄两步,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下去,几个眨眼功夫,他就只剩下了一滩污水。 倏然间,四周的一切幻觉都消散一空,晚风带来清新的空气,李追远身子一松,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黑猫恢复了自由,它一蹦一跳拖着残躯来到李追远面前,抬头看着他。 李追远也低下头,盯着它看。 一人一猫,陷入了一段沉默凝视。 率先打破安静的,还是李追远: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三江的行为逻辑已经让李追远感到迷惑了,而这只尸妖的一连串行为,更是让李追远感到匪夷所思。 它是在复仇么? 黑猫似乎叹了口气,它看起来好像很是疲惫,它张了张嘴,应该是想要说话的,却无法说出,大概是因为秦叔不在了。 它用猫爪,对着李追远挥了一下,然后拖着残躯沿着小路向西走。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跟上去。 黑猫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回过头,看向李追远,猫眸里,流转出嘲讽。 但李追远依旧没动,他有很强的求知欲,却没有在不确定时刻下的好奇心,也没有那多余的善良冲动。 “喵!” 黑猫发出尖叫,这叫声像是小孩哭啼,它感到愤怒,但这次的愤怒,是对着李追远的,不带杀伤力,满是无能闷怒。 “你想让我跟你走?” 黑猫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理由跟你走。” 黑猫举起爪子,对着前方,推了一下。 第一次,李追远没明白,等又推了几下后,李追远看懂了。 它指的是上次在一楼寿宴上,牛老太在最后危急时刻,将自己推离醒来的举动。 那时,刘老太背对僵尸,还说了句: “细伢儿,奶奶先送你走。” 虽然最后牛老太并没有死,她还活着,但李追远不认为,那个画面和举动,以及那脾性奇怪老太太最后释放出的善意,是演的。 因为,是不是演的,他能看出来,因为他自己就经常在…… 该死的! 李追远蹲下身,低下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现在真的恨死了这种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想法,因为这种想法会不断否定现在自己的身份,同时将自己周遭的人际关系一步步脱离。 而一旦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他会对身边一切非理性正确的行为感到排斥,亲情、友情以及社会上的一切温暖,都只是浪费时间的愚蠢,他会变得冰冷,像是学校机房里那偌大的闪烁着亮光的处理器。 最终……他会变成母亲。 他会厌恶这样的自己,就像母亲也一样厌恶她自己。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在自己小时候一次次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母亲看出来了,她的儿子,遗传了和她一样的病。 黑猫这时似乎有所意动,它眼里绿光流转,先前它的蛊惑被这个男孩扛住了,可现在再看这个男孩的反应,似乎,更好的机会来了? 但最终,它还是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它的善良,而是它感到了一股恐惧,似乎对现在的男孩再使用蛊惑,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李追远嘴里不停反复念叨着自己的人际关系,不停告诉自己,甚至是催眠自己,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亲属关系又有哪些。 只不过这次,偶尔夹杂了秦璃的名字。 李追远用力揉了揉脸,像是想要把身份认同和代入重新塞回去,他站起身,深呼吸,再次看向黑猫时,黑猫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属于少年的温暖与善良。 黑猫的眼睛开始瞪大,此时,它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尸妖? “你有事需要我帮忙?那就带路吧,带我去找老太太。” 黑猫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次,后面的男孩跟上来了。 在经过一条小沟渠时,没有任何征兆的,黑猫忽然消失了。 这条沟渠李追远熟悉,他白天来这里时,还在这里洗过手,为了让秦叔留下来,自己不惜打算坐在前面石块上野餐。 沟渠上摆着三块水泥板以供人通过,李追远走到板子上,环视四周,还是没有找到那只黑猫的身影。 可它既然想带自己去一个地方,就不应该半路失踪。 李追远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水泥板之间的缝隙,缝很大,有半个手掌宽。 下方,是不断流淌的水流。 这时,水流出现了凸起,一张老太太的脸缓缓浮现,隔着水泥板缝隙,与李追远对视。 她,藏在这里。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可这种出场方式,依旧让李追远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但他还是强忍着内心不适应,对着下方的人脸,挤出了点笑容。 “哗啦啦……” 水流继续流淌,老太太的脸也顺着流水方向飘荡,等离开了水泥板范围后,更大的水声响起。 她在沟渠里,站了起来,沟渠很深,她很矮,她不应该是在水下走,更像是保持着站立姿势的漂浮。 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还在水面上。 不像是在寿宴上见到她的模样,那时候她虽然瘦得皮包骨,却还有个人样。 可现在,她身上衣服只剩下些许布条,身体更是大面积地腐烂,甚至还能看出很多虫洞以及鼠咬的痕迹。 仿佛要是沟渠里的水流力道再大一些,就能彻底把她拍散架。 这是她的本体,因为下葬时没有棺材庇护,所以变成了这样。 她在水里漂,李追远在渠边路上跟着走。 有了身体,她可以说话了。 如果只听文字描述的话,这一幕应该很慈祥温馨,夏日的晚夜,老奶奶陪着自己的小孙孙说着话。 可要是搭配起真实的画面,却足以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拐卖进了牛家做了童养媳,她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个人养大的孩子,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候,她一个孩子都没饿死,也没夭折。” “等她的孩子长大成家后,她给孩子带孩子,又给他们继续带孙子。” “那时候,她还能干家务,能看孩子,能做饭,能做些农活,她很满足,她觉得自己还有用,对子女有用。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时候没有姓,老了后,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过一时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个推车轮子,就这么一直转啊转。 好走的路,就转得顺一点快一点,坎坷的路,磕磕绊绊的……也能过。 她没有埋怨过,她觉得人这辈子,就应该这样。” “后来,她年纪大了,看不了孩子,干不了农活,连灶都烧不起来了。他的孩子们,孙子们,都觉得她没用了,是个累赘。 可惜,她能活,哪怕她从未去找子女要过接济,哪怕喝凉水,吃嗖食,她依旧像是个墙缝里头的壁虎,一直活着。 她喜欢晒太阳,坐在院子里,一晒,就是大半天。 那天,她看见了我,一只又老又丑又残疾的猫。 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艰难了,可她还是收养了我,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会抱着我一起晒太阳,和我说话,讲她年轻时的事,讲她孩子们的父亲,那个她都已经忘记模样的男人。 她会讲仨孩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大儿子讲以后要给他享福,让她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床上饭端上来; 说二儿子要给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补丁的旧衣服; 说小女儿会给她像村儿里其它女人那样,给她买件金首饰,让她天天戴着。 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可作为一只猫,我都知道,她带大的孩子和孙子孙女们,已经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后来,她病了。 但她这个破木轮子,哪怕出现再多裂缝,都不散架。 村上面来人了,瞧见她这样子,把她仨子女喊来,要求赡养老人。 仨子女本就嫌弃她活得久,到现在还不肯死,吸了子孙福运,怎么可能会赡养她? 是的,他们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责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顺和窝囊,都是因为她。 可村里又盯得紧,他们又不愿意装样子。 就干脆默契地把她锁在了老屋里, 看, 就是前面这栋。” 顺着沟渠,李追远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前方,是一间三开的平房,左右两间已经坍了,就中间还勉强立着。 屋门早已破烂,上头贴着的门神早已发黑。 牛老太从沟渠里走出来,她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前,没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很怀念地打量四周。 “他们每天都会进来送饭,做样子给村里人看,却都是空碗进来,无论她多么苦苦哀求,却都求不来一粒米一口水。 她的两个儿子们每个都有理由,说自己孩子们不答应,说要不是因为她,他们本该有多好多好的前程。 面对着饥肠辘辘进气没出气多的她,俩儿子们,仿佛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则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恶人。 但她还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里爬进来的虫子,吃屋子里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只要能咽下去,她就往嘴里塞。 她真能活,一直吊着那口气,像一棵坚韧的杂草。 我看着她都可怜,更可怜的是,她那时候还记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虫子,分给我一半,她还在想着喂我,无论她自己多难。 就像是当年,她辛苦喂养大那仨孩子一样。 呵呵呵………嘿嘿嘿嘿…………” 牛老太笑了起来,她脸上那被蛇虫鼠蚁啃出的缺口上,逐渐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这时候,这张猫脸老太的脸,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因为它,将真正的丑陋,遮了下去。 李追远忽然开口问道:“你吃了她的肉?” 猫脸老太点点头:“我是吃了。” “吱呀……” 屋门,自动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伴随着门开启,先前似乎被封禁在里头的声音,也随即浮现。 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边,头扎白绳、腰缠黑纱、身穿麻衣,正哭着丧。 一切,仿佛和白天做斋事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这里,那太爷和润生他们抓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不过,联想尸妖的能力,李追远恍然,可能自己以为的清醒……实际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像是梦中醒来后没有回归现实,而是进入到了新的一个梦。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秦叔自从不见后,自己就再没见过他。 先前那个秦叔,是尸妖读取了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 它甚至还读了自己心中的《江湖志怪录》,嗯,还念给自己听。 牛老太指着牛福,说道:“他小时候经常生病,是她,背着他不管刮风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没钱抓药时,她就给大夫磕头,给大夫家洗衣服砍柴。” 紧接着,牛老太又指着牛瑞:“他年轻时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给那人老爹老娘求情,帮他们养老送终,才出了谅解书,她最后,真的把人爹娘伺候好送走了。” 最后,牛老太指着牛莲:“分家时,哭着说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说以后就算哥哥们不给她养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里那点东西,三等分,分了。” 说着,牛老太转过头,看向李追远,微笑道:“你知道,这个牛莲是怎么做的么,因为她太能活了,牛莲觉得一天天这样做戏太麻烦了。 那天晚上,轮到牛莲来‘送饭’时,牛莲就把她从床上拽下来,丢进了前面沟渠里,等第二天,再说自己老娘走路掉沟里没了。 其实,她那时候已经快饿死了,人都说不了话了。 可最后,她还是被丢进水里……淹死了。 她那时候就在水里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样,在岸上跟着她走啊走啊。 最后,我跳到她身上,我开始吃她的肉,她其实没什么肉了,啃不动,全是骨头。 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气啊,她为什么要这么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然后,你们就死在了一起?” “是的,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们死了,可我们……又活了,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样子。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实在是蠢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追远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猫脸老太面露厉色:“我要报仇,我要给她报仇,这仨白眼狼,凭什么还有脸好好继续活着!” “可是,你明明已经有能力报仇了,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听到这个问题,猫脸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远:“那天寿宴上,你对我说的话,我以为是你为了讨好我活命才故意这样说的,难道,这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可是,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么?” “你们那类人,是不会允许外邪伤害活人的,无论这个活人……多么罪恶深重。 这是你们的道,违反了会遭受反忌。 你太爷,没教过你么?” 太爷教我? 李追远思索起来,可太爷明明那晚就带着自己把小黄莺引去大胡子家了。 而且完事儿后,太爷还左手叉着腰右手夹着烟,乐呵呵地说过几天能吃席喽。 难道是太爷的道,和其他人不同? “不,现在是说你的事,你搞出了这么多事,为什么还不报仇?” 猫脸老太的面部,开始扭曲起来,她的身体里,也不停出现“嘎嘣嘎嘣”的脆响,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断从她体内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摊。 紧接着,她用一种包含委屈与不忿的语气近乎咆哮道: “我想报仇,我做梦都想报仇,可是最让我生气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和我,是一体的,我们是一体的。 虽然是我做主导,她其实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本能,还留在我这里。 我能感觉到,只要我杀了这仨人中的一个,那么她的本能就会苏醒桎梏我,我将再没有机会,去对另外两个下手!” “所以,你是想把这三个都杀了?” “废话,他们中哪一个,我都不想放过,我不想做三选一,我要让他们,全部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报应!” 李追远:“那你就别杀了,一个都别杀了。” “什么?” 牛老太闻言,双手直接掐住李追远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远的脖颈,狞声道: “细伢儿,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根本就不用杀人,她也桎梏不了你。” “什么意思?” 李追远看着近在咫尺的猫脸老太,微笑道: “弄残一个,弄废一个,弄疯一个。 然后看着由他们自己以身作则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们,是怎么悉心照顾奉养他们的。 这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 报应。” 第十六章 猫脸老太十分震惊地盯着李追远。 她不敢相信,刚才的话,会从眼前这个孩子嘴里说出。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放开了先前抓住的肩膀,身子,也略微后退了小半步。 这一刻,她甚至开始疑惑: 为什么和他比起来,自己才像是那个只知道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自己和他, 到底谁才是死倒啊? 他说得很自信,很干脆,并且,他没有停,他还在继续: “弄残的那个,要注意伤残部位,建议最好是半身瘫痪,依照这里的条件,是不可能给他用轮椅的,也没人会专门脱产来推着他到处散心解闷。 瘫痪后,他只能躺在床上,蜷缩在肮脏的床褥里,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他得能说话,他得能哭诉,他的双手得能拿的起东西去砸来发泄。 这样才能有热闹看,互动性才强,体验感才能丰富。” 猫脸老太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去抚平男孩身上先前被自己抓褶的衣服,可她手上脏,把男孩衣服弄更脏了,她甚至因此感到有些畏缩。 “弄病的那个,注意,不能一开始就是绝症。 要弄成那种可以反复发作的顽疾,能花代价费心思阶段性控制住,却永远不可能根治。 要控制好病发的程度,不能致命,却能让人痛不欲生饱受折磨。 还需要控制好发病的频率,每次治好后,让他安歇一阵子,让他体验到健康的宝贵。 但这个间隔时间不能太长,不能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可使用劳动力周期,不能给他为家庭创造价值的机会。 这样,他本人,他的家庭,就能在疾病反复折磨和治疗投入中,陷入内耗的恶性循环,更容易激发出家庭矛盾,撕去伪装,展露出人性的丑陋。” 猫脸老太又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叠在身前,问道: “还……还有么?” “最重要的是,那个弄疯的不能彻底全疯,全疯就太便宜她了,等于她完全都不知道,相当于给了她解脱,这就没意思了。 要弄成那种间接性地疯,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得是正常的,只是会发疯一小会儿,但她的发疯,必须具备较强的攻击性。 我想,她的家人应该会像她对她母亲那样,对她进行强制控制措施。 要给她足够的清醒时间去谩骂,去哀嚎,去诅咒,去歇斯底里。 她应该会忏悔吧,我们不需要去理解她代入她,而是把她的忏悔当作快乐源泉之一,去好好享受。” 说到这里,李追远自顾自地点点头: “需要注意的细节,目前就这些了,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建议的么?” 猫脸老太:“没……没有了。” “其实,这个计划原本是有一定风险性的,万一他们三人后代里,真的出现大孝子了呢? 不过,应该不会的,就凭老太太的孙子孙女们,都觉得是老太太活得太久,吸了他们的福运,毁了他们的前程。 这种子女成色,应该还是能让人心安的。” 猫脸老太:“嗯,心安,心安得很。” “那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啊?好,很好,非常好,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这么做的。” 这时,李追远看见猫脸老太身上居然开始升腾起黑气,有点像是舞台上正挥发的干冰。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升腾的黑气开始快速收敛。 “是因为这个计划太好了,好到光是想一想……我的怨念居然就有了要消散的趋势。” “那你还能坚持么?” “能的,我的怨气很重,我想,等他们仨个都走到应有的报应结局时,我也就能完全解脱了。”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很痛苦?” “无时无刻,都如同在烈油中煎熬,承受着酷刑。 如果我不会说话,如果我没有思维,可能会好受很多,可惜……我有,这种痛苦,也就会翻几倍。” “真可怜。” “不,不可怜,我们这种……不,是我。 我这种东西,能存在,能诞生,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每次抬头看向天空时,我都会感到惶恐和畏惧,但我……感激祂。”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猫脸老太,其实,他不是在看老太,而是那只黑猫。 老太辛苦养大了仨孩子,还帮他们带大了孙子孙女。 可到头来,真正感念着老太恩情,甚至不惜为老太复仇而承受每日巨大煎熬的,居然是那只老太收留的又丑又残的老猫。 或许,人和畜生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人的下限能比畜生更低。 “只是,你确定你这样告诉……提点我这些,你自己不会有事么?” “我么?”李追远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明明在行善。” “行善?” “对啊。” 李追远指了指屋里头还跪着的牛家仨兄妹,继续解释道: “你这个死倒邪秽要杀他们,我却救了他们的命,这不就是在行善积德么?” 猫脸老太张开了嘴,露出了一口腐烂的牙。 “还……还可以这样解释?” “其实我还没入门,我还在看基础的书,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解释到底对不对,想知道结果……只能等我回去继续把书看下去了。 我还小嘛,这方面成绩还不好,得努力学习。” 猫脸老太:“你……还要继续学习?” “嗯,要的。” “谢谢你。” “不用谢,我劝你这么做,也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太爷他们来牛家坐斋,结果要是这仨人在今天全出了意外死了,那我太爷他们赖以为生的招牌也就砸了。 太爷他,对我真的很好。” “其实,你太爷他,已经抬了一手了。” “什么?” 猫脸老太:“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追远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谢谢奶奶。” 这时,远处传来呼喊声,是太爷他们找寻到了这附近。 李追远对猫脸老太摆了摆手,然后走到了路上。 “小远侯!小远侯!你在哪里,小远侯!” 听到远处人影的呼喊,李追远心里很是慰藉很享受,刚来到老家时,他对小名后面加个“侯”还很不习惯。 可一般都是长辈这样叫自己,这一声地方方言的语气词里,带着的是家里长辈对自己的亲切与喜爱。 家属院中文系的徐老教授是广东人,他就说过,随着经济发展人口流动,方言必将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潘子雷子英子他们,现在在学校里也是说的普通话了。 所以,李追远知道,等老人们逐渐逝去,这一声声呼喊自己的“小远侯”,未来,只能去记忆深处去翻找出来回味了。 “太爷!太爷!” 李追远举起手开始回应。 李三江和润生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山大爷和刘金霞以及一些村民。 “小远侯,你没事吧?”李三江把李追远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自己曾孙没缺胳膊少腿。 润生脸上全是汗,笑得很开心。 他们俩先前分别抓住了牛福牛瑞,可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两人身下居然压着的是两捆稻草。 再抬头一看,小远侯不见了,这才急得马上出来寻找。 山大爷是受伤了,但他自觉还能帮上点忙,刘金霞本不打算出来的,可她又不敢一个人待在棚子里。 至于身后这些村民,不少是听到呼喊声自愿出来帮忙找伢儿的,后头还有更多村民向这里聚来。 不得不说,这里的民风还是很淳朴的,但再好的果树,也无法避免结出些歪果。 已经有村民开始喊牛家人不见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见过了零点这么久人还没回来,也开始出门找寻。 “太爷,在那里面,老屋子里。”在李三江怀里的李追远小声指着,确保只有太爷能听到。 李三江点点头,把李追远推到刘金霞身边,自己则举起了一把桃木剑,身形一下子变得伟岸许多。 李追远看清楚了,是自己带来的那把。 “来,我们人多,大家伙跟我冲,打死倒,救人!” 李三江带头冲向老屋,润生二话不说跟着一起上,山大爷一跺脚,也咬唇跟上。 后头的村民们则有些畏怯,帮忙出来找伢儿他们是愿意的,可冲死倒那种东西,他们还真是害怕。 不过到底人多,再踌躇犹豫,也都慢慢跟着上前。 可等李三江他们三人冲进去后,老屋里当即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和打斗声,期间似乎还夹杂着老太太的尖叫与叫骂。 有村民听出来了,这是牛老太的声音。 可牛老太不是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年了么? 这等阵仗,胆子再大的村民也不敢往前上了,只能在原地站着等结果。 好在,尖叫声逐渐停歇,不一会儿,李三江背了一个,润生背了俩,从破屋前的老槐树下走出。 “人救出来了!” “天呐,牛家人真的在这里!” “死倒被收了!” 李三江将背上的牛莲一甩,“咚”的一声,牛莲直接落在了石子儿路上。 润生有样学样,双臂松开,牛福和牛瑞滑落到底,各自翻滚后躺稳。 一众村民当即围上来瞧稀奇,问这问那的,这可是天亮后的谈资啊,更是以后出村和其它地界人显摆的重要经历,到时候就可以点上一根烟,故作神秘道: “嗐,你们刚说的这些都不算个事儿,我说一个我们村儿里当年发生的……” 这牛家仨兄妹忽然失踪,又全都出现在老宅,现在还昏迷不醒,这不摆明了是遇到邪事了么。 大家伙看向李三江等人的目光,更是带着钦佩与尊重,不停奉上恭维话,这是真有大本事的啊。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不遇个瘴?就算自己没遇上,那自己家人亲戚朋友呢?这种有特殊本事的人,只要脑子没进水,都会客气对待。 山大爷看着站在最前面被大家吹捧的李三江,不忿得唇痒痒。 刚他是跟着一起冲进去的,就瞧见老屋门口站着一个猫脸老太,李三江举着桃木剑就停下了,等着自己和润生先上。 结果那猫脸老太不知抽的什么疯,自己往李三江面前扑,而且还扑到了李三江手中桃木剑上,直接扎了个通透。 然后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猫叫老太太叫,最后……居然就没了! 当时山大爷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再来两耳光看看是不是眼瞎了,一个能把自己等人全都蛊惑得团团转,让自己学狗撒尿的尸妖……就这样被灭了? 李三江自己都有些诧异,他还伸手弹了一下手中的桃木剑,感慨了一句: “应该是真桃木了,国营家具厂的品质,确实信得过啊。” …… “都让让,都让让!”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三个人,“他们被祟上了,还没醒,大家去附近瓷缸里舀点金汁儿,烧热乎了,给他们灌上。” 其实,李三江知道刘瞎子最擅长除祟,但一来刘瞎子受伤了状态不好,二来,这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心里也清楚,该他们的。 当下,村民们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牛家仨兄妹抬回做斋事的棚子,另一拨则去掏瓷缸准备烧金汁,后者明显更加兴奋雀跃,走路都带着风。 棚子里,一下子围满了,有些原本还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动静惊醒或是被邻里喊醒,一起过来看热闹。 白天这里办斋事时冷冷清清,后半夜反倒是人头涌动起来。 山大爷和刘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们嘘寒问暖。 在村民看来,这俩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杀时受的伤么! 有孩子眼尖,瞧见了山大爷湿漉漉的裤子,被自家大人一阵训斥,说这是和死倒交手后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湿的。 又有路过坟茔的村民来传话,说牛老太的坟被挖开了,里头啥都没了。 这一消息,立即将棚子里的讨论氛围推上了高潮,简直比放露天大电影时还热闹。 最忙碌的还是李三江,他正继续高举着桃木剑不断走动挥舞,做着法事。 他的动作没那么标准出尘,也不连贯优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观感上差太多,但村民们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质的,眼前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这边砍一下,那边刺一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里再念叨着一些老词儿。 这些词儿念得很含糊,在李追远耳朵里,有点像太爷晚上坐露台乘凉时听的收音机里放的《杨家将》。 李三江是睡饱了的,再加上四周这么多人关注喝彩,他也舞得更来劲了。 等一阵臭味传来时,李三江果断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气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后这里就没事了。” 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负剑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个儿也清楚先前一套动作表演都是无意义的,但他又没额外收钱不是,那就不算宣扬封建迷信获利,纯当是给村民们求个心安,图个情绪价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儿被送来了,升腾着雾气,还热乎着。 附近不少村民闻着味儿后都开始干呕,一些人甚至已经吐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愣是没一个人要避让离场的! 尤其是抢站在内圈的,味儿最浓,却依旧捏着鼻子认真看着,外圈的则不停蹦跶,生怕错过了名场面。 这也真算是,闻着臭,看着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里都一阵倒腾,却还是得强撑着吩咐村民灌口。 几个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缠着湿布条,先将牛家仨兄妹的嘴给扒开,再用舀猪槽的大勺儿给他小心翼翼地灌进去。 这手,可一点都不抖,当真稳得很,一点菜都没落下更没溢出; 如同给开水瓶灌热水一样,还能听到“滴落落落”声响。 第一个被灌的牛福醒来,他先趴在地上吐。 随后是牛瑞和牛莲。 很快,仨兄妹一起开吐,他们自家的子女也端来了清水让他们漱口。 周围村民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夸赞,虽然味儿不好闻,但真灵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渐适应了,他们纷纷大哭着跑到李三江面前跪下,抱着李三江的腿一阵哀嚎感谢。 他们是留有一点事发时记忆的,都瞧见了自家老娘要来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儿个没李三江等人在此坐斋,他们怕是真要被那绝情狠心的老娘给带下去了。 这是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莲更是词句连篇,将李三江歌颂成了自个儿的再生父母。 她的俩哥哥们和白天哭丧时一样,重复着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声。 李三江一边劝慰一边努力想把他们推开,一是嫌弃他们身上现在的这股味儿太冲,二是当他们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觉得晦气,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过,有了牛家仨兄妹醒来后的现身说法,等于是在村民们心里,给李三江连带着山大爷刘金霞等人,又打上了一层光环。 这之后,怕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或者临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儿,都会去思源村寻李家捞尸人了。 一番哭泣倾诉拉扯结束后,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实尾款本来不多,因为这种事儿的规矩,都是提前给好大部分,不过这次尾款额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来,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对自家老娘抠门,对自己的命和对外人,倒是大方得紧。 山大爷捏着封利红包,唇都压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手里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一阵胸闷,每次都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刘金霞倒还好,没多么高兴,也没多么感伤,就是感觉脸上还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晓得是自己面皮没山大爷厚,还是那叫润生的小子对自己格外没留情。 牛家仨兄妹还想认李三江做干爹,被李三江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此,李三江还扯出了一套命格理论,说他天生就是无儿无女的孤煞命,不适合收干亲。 这套说辞刘金霞听得耳熟,这一门的人,多少都有点商业形象在身。 离开前,李三江还特意当众叮嘱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儿,一笔笔账,都在老天爷那里挂了号的,这次我违规救你们,已经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来,你们要但行好事,虔诚行善,努力积德,要是心不诚、念不纯,怕是不久后还得遭遇些祸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 这其实只是一种该行业的官话套话,先收了当前的利和名,再和未来的事撇清干系。 但这番话,却在不久后被村民们回想起来,再次对李三江的本事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称。 以至于后来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请来“看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总之,乱糟糟的事情彻底结束时,都凌晨四点多了。 润生将板车推出,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依次坐好,李追远本也想着上去,却听到身后传来的车铃声。 回头一看,是秦叔。 “太爷,我去坐秦叔的车了。” “去吧去吧,早点回去歇息。” 李追远来到二八大杠前,秦叔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前杠上,随即他自己推行一段蹬着踏板,翻身上车。 有点困了,李追远干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儿。 秦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没问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场。 这导致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从石港回到思源村,天边已泛起鱼腹白。 “叔,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睡。” 李追远跑进屋子,来到二楼,直接去洗澡。 东屋卧室里,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听到坝子上传来的动静,坐起了身。 “睡下去,现在不要去见他,他刚回来,也疲了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你现在去找他,他还得分出心思和精力来对你。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是个人都受不了,会觉得烦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里带着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会骗你,想要当玩伴玩得久,那就得两个人在一起时,都觉得舒心快乐,明白了么?” 秦璃躺了回去。 “对了,明早不要太急着进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你再去,最好啊,让他下来接你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开始抖动。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卧室门,你就上去。” 秦璃闭上眼,开始睡觉。 柳玉梅帮孙女盖好被子,自己则走到中屋,打开门,秦力站在门口。 进来后,秦力将今天发生的事小声讲述了一遍,柳玉梅点点头,秦力也就离开了。 “哎……” 柳玉梅侧身看向牌位供奉处,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们聊聊天的习惯,可今儿个刚酝酿好情绪,就被一股味道给打断了。 是摆在灵堂上的那颗开了瓢儿的鸭蛋,这个天气……都已经开始臭了。 …… 李追远洗完澡时,太爷他们还没回来,他自己就先进卧室躺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几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卧室椅子位置,却没看见那道身影,心里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起身,拿着脸盆,推开门,门口也没站着她,东北角看书的板凳上,也没她的身影。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着一身齐胸襦裙,上衬红,下裙鹅黄,头发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几分活泼俏皮。 她依旧坐在门槛内,一双绣鞋踩在门槛上。 女孩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二楼。 “稳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里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后头捂头叹息。 秦璃来到二楼李追远身前,眼睛看着他。 “我昨晚回来晚了,睡过头了。” 解释了一声后,李追远开始洗漱,然后牵着秦璃的手,下了楼,要到饭点了,他饿了。 楼下很热闹,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已经对着一盘花生米一碗鱼冻头先喝上了酒。 刘金霞和山大爷身上伤口做了包扎处理,脸上也敷了膏药。 他们没去诊所,干他们这一行的,轻易不得去诊所的,尤其是刘金霞,不少人还是来找她“治病”的。 不过刘金霞做事向来有分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每次给人喝下自己用开水兑糖再兑黑芝麻糊的符水后,都会要求家属带病人去卫生院继续看或者继续吃药,言明自己这只是配合医生的小道。 李追远知道,给他们上药的,应该是刘姨,上次刘姨给太爷上药,手艺就很好。 “润生哥呢?” “润生啊。”山大爷打了个酒嗝儿,刚准备说话,就瞅见外头润生和秦叔一起从田里回来了。 润生,去种田了。 看着他扛着锄头赤着脚身上汗渍渍的样子,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吃闲饭的,虽然确实是。 “吃饭了,吃饭了!” 刘姨招呼大家吃饭。 柳玉梅他们一桌,李三江他们一桌,李追远则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润生单独坐一桌。 他那一桌在最孤单的角落,面前摆着一个大饭盆,盆里则是从大桌上倒入的菜,上头则插着一根手臂粗的大香。 润生笑得很满足,不知道是对食物还是对香烛,或者,在他眼里根本没区别。 所以,不是大家孤立他,而是那根大香靠近点都得熏眼睛,压根吃不了饭。 李三江还对山大爷打趣儿道: “嘿嘿,瞧瞧,润生侯的饭量是越来越大了,以后吃饭,可不得直接烧上宝塔香啊!” 山大爷哼哼了两声,闷头扒拉粥。 他现在不想吃稀的想吃干的也不行了,因为牙没了。 饭后,李追远带着秦璃回二楼老地方看书。 坝上这时上来一辆三轮车,骑车的是李菊香,后头坐着的是翠翠。 “妈。” “奶。” 母女俩一进来就跑刘金霞面前,看着刘金霞这样子纷纷焦急关切得很。 看来,刘金霞早上回到这儿就治伤再打了个盹儿,怕家里人担心,就没先回家。 “妈没事了,没事了。奶好好的,哭啥,不哭。” 刘金霞好好抚慰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孙女。 翠翠擦去了眼泪,不再哭了,目光却在这里逡巡着。 “去找你远侯哥哥玩吧,他在上头。”刘金霞朝上指了指。 “好呀。” “别玩太久,我们马上就带你奶一起回家了,你过两天再专门过来找小远侯玩。” “知道了,妈。” 翠翠走上楼梯,来到二楼露台,看见小远哥哥和一个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正看着书。 她平日里很少会出门在村里玩耍,李三江家也是村里人没事儿时很少会去的地方,而秦璃则根本不会出门,所以她以前只在自己奶奶那儿听过一嘴,说三江太爷那儿住着一户长工,带着自个儿老娘和女儿。 今天,还是翠翠第一次见到秦璃。 “翠翠,你来啦。” 李追远站起身,对翠翠打招呼。 秦璃也侧过身,她没去看翠翠,而是继续看李追远。 翠翠见到女孩脸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却依旧直接惊呼了出来: “哇,好好看,好漂亮!” 先前只觉得衣服好看,像是电视机里才见过的那种,现在看到人了,真是太好看了。 即使听到了翠翠如此的赞叹,秦璃依旧没看她一眼,因为翠翠只是命硬,又没脏。 李追远走到翠翠面前,介绍道:“翠翠,这是秦璃,柳奶奶的孙女。” “你好呀,我叫翠翠,李翠翠。” 秦璃跟着李追远,看见主动往自己面前靠近的翠翠,她的眼睫毛开始跳动。 李追远握住了她的手,她安静了下来,但依旧没对翠翠的热情做出任何回应。 翠翠有些局促。 “翠翠,阿璃是个认生的性格,她不是针对你,她对其他所有人都是这样。” “是么!” 翠翠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听到阿璃不是讨厌自己,而是讨厌所有人,她感到很开心。 毕竟,村里其他人,都只是讨厌自己,而阿璃,是把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看待了! 李追远暂时收起书本,拿出了零食,大家聊起了天。 其实,也就是李追远和翠翠聊着,秦璃不说话。 且因为翠翠在旁边,李追远得一直握着秦璃的手,要不然她可能就会暴起。 翠翠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目光不时在小远哥哥和秦璃姐姐身上打转,主要看秦璃姐姐,因为她真的太好看了。 至于其它的心思,她是没有的,她甚至都没有那种小伙伴之间的占有欲,什么你必须和我玩不准和她玩这类的,根本就不在翠翠心里。 她很开心,今天能认识到另一个朋友,尤其是在听小远哥哥介绍秦璃一直一个人独处过去没有朋友时,她很悲伤难过,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姐姐比自己还要惨多了。 很快,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她们要回家了。 “小远哥哥再见,阿璃姐姐再见,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 李追远对翠翠摆摆手,然后也拿起阿璃的手,摆了摆。 他能感受到来自阿璃的轻微抗拒。 等翠翠离开后,李追远低头看着面前的秦璃,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适应了那种自我封闭的黑暗,但我还是建议你可以尝试走出来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体验之后再做决定,是否再回去。” 秦璃没说话,只是认真看着李追远。 经历了最近几次那种莫名感觉袭来后,李追远越发觉得,阿璃的现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未来。 不,看妈妈现在的样子,自己的未来,只会比阿璃更严重。 接下来,就是宁静的看书时光。 有了之前的阅读积累,再加上现实里见过两次死倒的实践感知,现在,李追远再看《江湖志怪录》时,完全是那种快翻连环画的速度。 每一篇,每一页,目光敏锐捕捉关键词特殊点以形成记忆认知,然后快速翻篇。 有了合适的对比考量参照物后,其它的死倒,也就是在基础上做一些加加减减。 李追远找寻到了过去翻阅新发教科书时的感觉。 一卷快速翻完,然后换下一卷。 终于,赶在刘姨喊吃晚饭前,李追远将《江湖志怪录》第四十二卷翻完。 在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留有几行小字: 【此书乃吾神游天地,踏遍江川湖泽所得。凡夫看了只当志怪笑谈,以添茶资;若真品得津津有味,实乃命途多舛矣。 只能,遥祝兄台好运。 ——魏正道。】 李追远身子往藤椅上一靠,单手放在后脑勺后,心里感叹着: 这书作者,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至于作者最后所说的,李追远能理解,普通人没见过死倒的,只当鬼怪故事看了,要真见过的……可不就是命不好呗。 这时,李追远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钻入自己后脑勺后,和自己那只手指尖牵连,是秦璃。 李追远对她笑了笑,然后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等晚饭后,自己就能去地下室,找新书了。 嗯,好像枕着不是自己的手时,更舒服。 秦璃认真看着自己身前闭着眼的男孩,从他的头发,到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后她又回来过视线,开始数他的一根根眼睫毛。 晚饭时,山大爷说他明儿个让润生推着他去镇上卫生院做套假牙,然后就推自己回家,等过两天,就让润生到李三江这里来。 等有了生意后,他再托人喊润生回来捞尸。 李三江气得直接拍了筷子,骂道: “合着你把你家骡子养我家里,要用时你再牵走,用完再放我这里吃草料?” 要是真只吃一般的草料就算了,这家伙一个人的饭量,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以前婷侯煮饭,米饭就浅浅一锅,他在时,得单独为他煮一锅。 山大爷嘬着水烟袋,瞥了一眼小桌上和漂亮女伢儿一起吃着饭的李追远,笑道:“我说,三江侯啊,你都这把年纪了,总得指着人接班吧,你不指望着润生侯,难道指望着这小远侯?” “你放屁!” “呵,我是不是放屁,你先听我说,我晓得,你找了小远侯他爷爷给你养老送终,我相信你三江侯的眼光看人不会错,但你可是一辈子滋润日子过惯了的,总不至于想着真老了躺床上后,还得跟着吃苦吧,或者开始变卖家当? 万一家当变卖完了,你还没死咋办,天天喝粥吃稀饭? 是,他汉侯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但你也不看看那汉侯现在过的啥日子。 想老了,还过得滋润舒坦,就不光有人诚心在旁边伺候着,还得……” 山大爷对着李三江摩挲起了两根手指, “还得有进项,润生侯也就是能吃了点,但捞尸干活可都是好把式,这伢儿,比我有能耐得多。 再说了,你三江侯又不缺这点米粮,你他娘的菜给他少点肉给他少点,米饭管够不就成了吗!” “还有香呢?” 这时,把汤端上来的刘姨笑着接话道:“我会土法制香的,不光够他吃,咱也能多个小买卖。” “额……”李三江揉了揉鼻子,忽然觉得这还挺不错,但他转而又对山大爷问道,“润生侯给我,你养老咋办?你这老小子不会想着以后跑我这里蹭我的养老吧?” “你放心,老子不得好死。” “你说的这是啥话嘛。” “心里话,老子算是看透了,没你这么好的命,能躺床上走得善终。” “胡吣啥呢,你现在让润生侯给你腿打断,你不就搁床上躺着奔着善终去了么?” 山大爷:“……” 一番骂聊推诿下来,这桩事,算是被默认了。 李追远是挺开心的,看着在那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等香烛燃完的润生,多好啊,只要润生在,自己看书学习就多了一个实践渠道。 饭后,李追远将秦璃送回东屋,然后就去柜子抽屉里拿出手电筒,重新装上电池。 农村习惯,手电筒用完后电池得拆卸下来,说是防止耗电。 李追远暂时也不打算请太爷把地下室灯泡换了,他觉得拿着手电筒进来有一种寻宝的氛围感。 顺着电筒光照来到第一次开启的箱子前,这里头还有不少书呢,他打算一箱一箱地清。 手电筒搁左手,右手探进去,像是摸奖券一样,在里面捞着捞着,终于,李追远摸到了两摞书。 这两摞书很厚,而且带着硬封皮,类似书套,将一套书所有卷规整在一起。 两摞书取出,放在地上。 每一套都是八本,每本都不算太厚,书套封皮上没字,李追远先从两套书里各自抽出一本,发现每本书封皮也没字。 只能先打开看看内容,手电筒一照,李追远懵了一下。 是手写的,字也是好字,很漂亮的小楷,可问题是,这字体也太小了,像是蚂蚁腿,而且正反面密密麻麻…… 所以,虽然书不厚,但书的内容,却丰厚得可怕。 看这个书,自己怕是得找个放大镜了。 再翻看另一套,居然是一样的字体一样的小。 这两套,该不会是同一个作者吧? 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找寻,终于,在两个封套的内侧,找到了两张白色的贴条,上头写了这两套书的名字, 分别是: 《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 一个是看相的,一个是算命的。 李追远轻轻拍打着手电筒,光亮不时划过他这张小小沉思的脸。 “唔……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 第十七章 亲身经历了两次死倒事件,又刚看完了《江湖志怪录》,李追远原本期待着,接下来可以在针对死倒方面的学习上再接再厉。 就好像读完了概念后,下面该给自己些公式了,然后自己再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去套公式解一下题。 可这两本书摸出来,就有点一门课程才刚学了一点,又给自己开了两堂新课的感觉。 扭头看向那口箱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两套书放回去重新摸,可脑海中又浮现起太爷那晚对自己说的话: “小远侯,不能好高骛远,要从基础扎实学起。” 李追远摇摇头,算了,既然都已经摸出来了,那就看吧。 看完了,说不定下次就能给死倒看相算命了呢? 可这种自我安慰又实在经不起推敲。 是给那些泡成猪皮冻的死倒看面相? 还是给小黄莺和猫脸老太算命说,你们命格不好会横死? 怀着复杂无奈的心情,李追远抱着两套书离开地下室上了二楼,下方,传来柳玉梅的声音: “小远啊,下来帮奶奶泡茶。” 李追远低头看去,东屋门口挂着一个灯泡,灯泡下柳玉梅坐在那儿,身侧摆着一套茶具的同时,还有一个围棋棋盘。 “好嘞,柳奶奶。” 李追远应了一声,将书送进自己卧室书桌后,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灰,跑下楼。 就算柳玉梅不找他,他也会找个单独时间和柳玉梅谈谈关于秦叔教自己练功的事儿。 尤其是在摸到这两套书后,练武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既然课本上偏题了,那他只能选择在课外补习去追赶进度。 “奶奶,喝茶。” “嗯。” 泡完茶后,李追远在柳玉梅对面坐了下来,他没急着开口说自己的事,而是等柳玉梅先开口,自己才好顺势开出条件。 毕竟,谁没事做大晚上睡觉前特意泡茶喝呢? 不过,柳玉梅正欲开口时,东屋门就被从里面打开,秦璃站在了门口,她一身白绸睡衣,在灯光下流转着光泽。 “阿璃啊,你先回屋休息,奶奶和小远有些事要说。” 秦璃没动。 柳玉梅只能对李追远使了使眼色。 李追远看向秦璃:“阿璃,你先去睡觉吧,明天我会早起看书。” 秦璃转身,关上门。 柳玉梅叹了口气,俩人现在还是孩子,倒是没什么,可要是等到二人成年,自家闺女依旧如此亲近眼前的男孩,听这男孩的话,那可就有自己头疼的了。 不过,眼下有个鼻疼的问题,需要及时解决。 “小远啊,你明儿个到屋里来拜拜我家的牌位。” “嗯?” “纯当是串门谊。” “好的,柳奶奶。” 这就像是去朋友家拜访,见过朋友家老人一样,要是老人已经变家中牌位了,也是要拜一拜的。 “顺便,和阿璃说说,把那几条脏毛巾和臭鸭蛋,给清理了。” “毛巾?” 李追远忽然想起来,怪不得自己这几天每晚都要找条新毛巾洗了晾晒,他还纳闷脏毛巾去哪儿了呢,原来都被阿璃拿走了。 可是,臭鸭蛋是什么东西? 柳玉梅有些羞于启齿,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解释:“阿璃有个习惯,会把你送的东西,收回家里,许是我对她说过亦或者是她自己这般认为,觉得灵堂应该是摆放最珍贵东西的地方,所以,阿璃就把那几条脏毛巾摆那儿了。 那个鸭蛋,应该是那天吃早饭时,你给她剥的,都臭了。 阿璃放上去的东西,我不敢碰,怕她发脾气,也就只有你能帮我清理了。 另外,再教教她,以后灵堂上不要放其它东西。” 教育自己亲自养大的孙女,还得求助于外人,柳玉梅心里实在是抑郁。 可偏偏,又不能不开这个口,要不然自己每天和牌位们说话时,都得忍着臭鸭蛋味儿。 自己还好,只是说话时闻闻,但秦柳两家先祖,时刻都得被熏陶着。 另外,她也害怕万一以后再给灵堂上摆什么新东西,最近早饭都是用鱼冻头下粥,她是真怕一不留神,阿璃就端回家一碗自己和小远吃过的鱼冻头,摆灵堂主位。 “我知道了,柳奶奶,我明天来拜牌位。” 李追远没问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拜?他知道,柳奶奶是不想让阿璃觉得,她在打小报告。 “嗯,很好。”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这棋盘上,“看看,这棋盘喜欢么?” 李追远仔细看了看棋盘,是个上年份的老物件,细闻起来,还有股檀香。 尤其是这棋子,抓几颗在手里,圆润沁凉,虽气质光泽一致,但细究下来仍能瞧出一点点差别,意味着这棋子不是流水线上的模具,是以古法滴出来的。 “柳奶奶,这是好东西。” 李追远已经对柳玉梅时不时拿出的好物件儿,有些免疫了。 当下,虽说“万元户”的时代标签已渐渐退潮,可眼下能如此豪奢地摆出如此身家底蕴,也真是让人咂舌。 “看你和阿璃会下围棋,我就把这东西翻出来,供你们耍玩,待会儿你就带回自己屋吧。” “好,那就先暂放在我那里。” 柳玉梅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送客,却听到李追远又道: “柳奶奶,我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想跟秦叔锻炼身体。” 柳玉梅瞥了一眼眼前男孩,虽说白白嫩嫩的确实和壮实搭不上边,但怎么也瞧不出个体弱多病的样子。 不过,她也马上明白了男孩的意思,搁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几句话搪塞过去,可眼下自己刚求人家帮了忙…… 罢了,只是教点功夫什么的,也不算破规矩,又不是教其它的。 “行,我去和你秦叔说。” “谢谢奶奶。” “来,咱们下一盘。” “好。” 被一个孩子拿捏了,柳玉梅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原本不打算下棋的,到底是忍不住来一盘。 然后,她就后悔了,棋到中盘,她就感到自己大势已去。 李追远一开始是本着自己反正得了便宜就被柳奶奶蹂躏一把消消气的想法,他想当然地认为秦璃的棋艺都是柳奶奶教的,自己肯定不是老人家的对手。 可下着下着,他忽然发现,柳奶奶的棋艺,还不如自己。 自己凭着脑力心算,勉强算是个业余高手,而柳奶奶,至多也就是个业余中段水平。 “奶奶,我困了,要不还是不下了吧?” “嗯,那你就去睡觉吧。” “好嘞。” 李追远起身,收起棋子,然后抱着棋盘回楼上了。 柳玉梅则走进屋,来到卧室,秦璃闭着眼,很听那小子话地在睡觉。 她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不管怎样, 自家阿璃身上,越来越有那股子小姑娘的感觉了。 “我们家阿璃的病,一定会治好的,一定。” …… 来到二楼露台,恰好看见太爷正站在边缘地带刚小解完,正处于揪着晃一下的收尾阶段。 “抱的什么东西?” “柳奶奶借我的棋盘。” “还是得多收收心,多看看书,好好学习。” “我知道的,太爷。” “嗯,英侯家里出事了,这阵子来不了了,你自己抓点紧。” “英子姐家里怎么了?” “说是她南爷爷和南奶奶一起得了病,在卫生院里躺着呢,英侯和她妈在那里照顾着。” 英子姐的南爷爷南奶奶,应该就是她外公外婆了。 李追远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英子姐都不来找自己补习了,按理说理解能力再差,上次的题她应该也早就看完了。 “那我们需要去探望么?” “看望个屁,她妈娘家在九圩港呢,坐车都得转好几趟,再说了,要是人实在不行了,要去也是你爷爷去,我去看个什么东西。” “哦。” “回屋早点睡觉。” “太爷,您这里有放大镜么?” “放大镜?”李三江思索了一下,“灶台凹槽里看看,是不是有,以前我还想拿来引火用的,后来发现还不如火柴,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看书。” 那两套书上的字实在是太小了。 “伢儿看书这么辛苦的么,都要用到放大镜了?要不,太爷领你去镇上眼镜店,给你配副眼镜? 算了,镇上眼镜店怕是水平不得行,太爷还是带你坐车去市区人民医院配吧。” “不用了大爷,我就拿来看一下图,我眼睛不近视。” 李追远先进卧室放下棋盘,然后跑去楼下厨房,果然在灶台凹槽里找到了蒙了灰的放大镜,清洗一下后,他又回到卧室,打开台灯。 先拿出来的,是《阴阳相学精解》,共八卷。 翻页,没序言前言,甚至连第一篇的标注都没有,直接就是内容。 李追远拿着放大镜,认真看着。 连续看完三张密密麻麻的正反页,李追远发现不对劲了。 这三页其实字数非常多,全都在讲同一个东西——眉毛。 从眉毛的走向角度、浓密厚度、长短色泽……总共讲了近千种。 第四页开始,它开始讲眼袋。 李追远没继续看,而是往后翻了两页,确认了,它花了两页大篇幅,讲了眼袋。 接下来,又开始讲眼皮。 隐隐的,李追远心里起了个猜测……虽然没标注第一篇,但它前期讲的,怕是都属于“眼”吧? 可已经磨蹭了这么久,居然还只是属于“眼”的一部分。 李追远把这本书翻到最末页,发现讲的是眼角纹……还是眼。 然后,他拿出第二本书,看了前端再翻页往后,嗯,开篇三页纸,全在讲耳垂。 再翻到最末页,在讲耳背。 第三卷书,拿起来,同样的方法快速确认,没错,它在讲人中,也就是嘴唇和鼻子之间那块区域。 所以,前四本,分别讲的是:眼耳口鼻。 按理说五官指的是眉眼耳鼻口,它这里把眉和眼合在一起当一卷,没给眉单开一卷。 它还怪好哩。 跳过基础概念,李追远拿出第五卷,认真看了第一页……他没看懂。 但大概找到了感觉,这似乎是在排列组合,每个组合下面对应着一小段文字说明,而且极尽简略。 大概意思是,篇幅受限,很多都省略了,看书的人,应该自己明白。 李追远揉了揉眼睛,所以,这就是看相么? 不是那种算命先生走到你面前:“你印堂发黑,最近恐有灾祸。” 按照这本书的逻辑叙述,应该是:你知道印堂表现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选项么? 李追远很不理解,明明是一本涉及封建迷信的看相书,怎么透着一股子浓郁的科学严谨。 这本书的作者到底多有精力,仔细观察了多少人的面相? 不,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甚至一个门派也不可能做到。 这本书如果不是闭着眼瞎写的,那作者应该是搜集考据了不知前人多少相关著作笔记,才能归纳总结出来。 李追远翻开第六本书,认真看起第一页。 他额头沁出细汗,耳垂发红,这一般是他解难题时大脑快速思考时的表现。 第一页看完,他还是没看懂内容,但看明白了规则。 如果说第五本书是对前四本眼耳口鼻基础上的排列组合,那么第六本,就是在前者基础上,排列组合的排列组合。 如果说,到第五本,还能靠死记硬背来过关,那到这第六本,已经涉及到数学计算层面,计算量,太大了。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七本。 这次的第一页,他看得很快,因为他只是在确认猜测。 果然,第七本,是在第六本基础上的进一步加码,理解和计算难度,已经不是简单倍增。 “呼……” 李追远现在很想去洗脸,但犹豫一下,还是翻开第八本。 第八本第一页看完,李追远将书闭合。 身子后靠在椅子上。 他发现自己错了,之前还疑惑为什么一本封建迷信的书,竟能透着一股子科学严谨味儿。 等翻到第八本后, 他看见了玄学。 前四本的眼耳口鼻分类,很像是原始数据,或者叫原始数字,第五本到第七本,则是原始数字的运用。 用感性点的比喻,可以类比成绘画,你从最基础的点线面学起,到画出一个完整的东西,到布局架构,到光与影结合立体感知…… 等你可以完美临摹大师画作和画出优秀作品时,差不多算是到了第七本水平。 这第八本……就要求你感悟出自己的风格,开创流派,成为大师。 所以,这本书就算是真的,一般人也就只能看看,根本学不了,别说到第八本了,一千多种眉毛你得先背好。 李追远目光扫向旁边那套《命格推演论》,算了,破罐子破摔了。 重新坐直身子,翻开第一卷,咦,居然有前言了。 果然,这两套书是同一个作者,因为第一行第一句话就是:“读完前作《阴阳相学精解》。” 这是必要的前置条件? 继续往下看,李追远发现不是,而是命格推理需要好几项条件,一个就是相学,一个是星学,一个是气运学。 “难道,箱子里还有同一个作者的两套,我没找到?” 很快,李追远发现错了,因为在前言内容里,作者表示出了遗憾,他只掌握了相学,却已无力再去钻研星学与气运。 或者说,星学与气运,本就是互相包容,并不是单独分类,相学、命格里,也有星学与气运之说。 按照作者的看法,他觉得真正的命格推演之法,应该同集这四大学术,才能真正做到精益求精。 “也就是说,学完了这四个,也只是提升了正确率,还是不能百分百。” 而前作相学,则是辅助命格推演提升正确率的辅助之一。 前言结束,李追远正式翻起第一页内容。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图形一角,确切的说,是这一页,都只是图形的一角,而文字,写在图形里。 李追远快速翻页,将每一页图形在脑海中记住,翻完一整本书后,开始在自己大脑里做拼图,拼出来了,但还是残缺的,却能看出是什么了。 是八卦。 所以,这八本书,全部拼完,就是一个完整的八卦。 而这一套书,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新算法。 这一瞬间,李追远有种错觉,自己不是住在乡下太爷的房子里,而是回到了京里的课堂上。 老教授们和他们这群孩童学生,互相折磨后,露出的那阴惨惨的笑容。 “还真是有种,上课学习的感觉啊。” 李追远看了下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一点了,他起身离开屋,去洗漱水缸那边舀出水来,洗了把脸。 整个人变得清爽之后,他也重新燃起了斗志: “学,好好学!” …… 早晨,天刚蒙蒙亮,李追远睁开眼,侧过头,看见了先于太阳照入自己卧室的光彩。 秦璃坐在椅子上,侧对着自己。 这是怕像上次那样正对着自己,等自己醒来时把自己给吓到。 她今天穿着一套袄裙,也就是上身穿有衬里的上衣,下身穿裙。 上衣深绿底色加白纹,裙子是浅绿底色绣加山水花卉。 这让昨晚拿放大镜看了半宿书的李追远,看起来眼睛格外舒服。 洗漱后,趁着早餐还没开始,李追远就端出昨晚柳奶奶给的棋盘,想和秦璃下棋。 可秦璃看着正常大小的名贵棋盘,却迟迟没有动手拿起棋子。 “是不喜欢么?”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只得把这棋盘收起,把秦叔在镇上给自己买的简陋版塑料棋盘纸拿出。 铺好后,秦璃马上拿起棋子落子。 连输了三把后,李追远有些想念昨晚和柳奶奶的交锋了。 不过,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棋艺的进步,毕竟一直被女孩压着,很容易发现和改善自己的不足。 女孩已经不会故意让自己了,到第三把时,虽然还是自己脆败,但二人对弈时,已经有了正式下棋的氛围。 但李追远也清楚,自己的极限很快就要到了,除非自己把卧室里的那两套书全丢了换棋谱来研究,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在棋艺上胜过女孩。 只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争强好胜只会显得很幼稚。 “阿璃,你下得真好。” 女孩似乎在笑,虽然她表情不显,但那微微颤起的唇角,似乎在预示着她想要做的动作。 刘姨喊吃早饭了。 用过早饭,李追远留意到,女孩又一次把自己给她开好瓢儿的咸鸭蛋,握在了手里,藏入袖口。 李追远抓住她的手,把咸鸭蛋拿出来: “阿璃,吃的东西就吃掉,不要藏起来,你要是想收藏东西,我可以以后专门送给你一些礼物。” 女孩眼睛亮起。 用过早餐,李追远遵守约定来到东屋,柳玉梅不在屋里,也没按照老习惯在屋外喝茶,她故意躲得远远的。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进东屋里头来,看着灵堂上那满是秦柳两家姓氏的牌位,心里莫名涌现出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自己曾去过相似的地方有过相同的感觉,但具体是哪里以及是谁带自己去的,一时间想不起来。 李追远俯身拜了拜牌位,行完礼,然后动手将牌位上的几条脏毛巾和那颗臭鸭蛋收起。 秦璃这时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她的眼睫毛没跳动,身子也没颤抖,但也表示出了自己的不愿意。 也就是动手清理的是李追远,换其他人,哪怕是柳玉梅自己,女孩早就暴起了。 “阿璃听话,要收藏东西不要放这里,我们可以专门找个更好的地方来放,这里是用来摆牌位的供先人的,明白么?” 阿璃低下头,她很失落。 李追远则在思考,自己该送什么东西给她呢? 送吃的,肯定不行,她肯定会偷偷收藏起来再继续发霉。 “阿璃,我把那套棋送给你怎么样,不是新的,是我们今早下棋时用的那套,用小木盒装的。 就放你那里保管,以后早上你就拿出来找我,我们一起用那个下棋。” 秦璃抬起头,虽然依旧没有明显表情,却能感受到,她整个人变得明媚了。 屋门外,先前特意避开这会儿又悄悄靠近偷听起墙角的柳玉梅,不由翻起了白眼。 她已经能想象出自己孙女抱着那套不值钱玩具时的细心呵护模样了。 走出屋门,看见柳玉梅。 “柳奶奶。” “哎。” 李追远没急着走,而是继续道:“柳奶奶,今天天气很好,您该多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我跟阿力说了,他晚上忙完了后教你,你可别怕辛苦。” “怎么会呢。谢谢柳奶奶。”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上楼梯时,恰好看见走下来的李三江,没活儿时,太爷一般都会晚起。 “最近学习怎么样?” 李三江忘记昨晚自己已经问过了,他只是享受这种关心孩子学习的长辈感觉。 毕竟,要是他真的细究下来,大概就会发现李追远最近一直看的是什么书。 嗯,也是因为秦璃一直陪着李追远看书,他对小姑娘有些怵,依旧不太愿意凑近。 “有点困难,但我会努力的。” “嗯,努力就好。” 回到二楼露台东北角,李追远把书拿出来,摆好放大镜,又在旁边拿出一个空白作业本。 《阴阳相学精解》里,有不少关于“尺寸”“裁剪”的词汇和形容,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比较抽象的古文,应该是老医书里的常用。 这些,李追远看得懂字,却没有具体认知概念,只能拿笔先记录下来。 好在,前者可以问柳玉梅,他能看出来,虽说秦璃的衣服是订做的,但肯定经过柳玉梅的裁改。后者则可以问刘姨,刘姨明显是懂医术的。 这会儿,秦叔已经带回了做香的原材料,刘姨已经准备古法制香了。 李追远心里不禁感慨,阿璃这家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摇摇头,撇开杂念,李追远正式开始背书。 班上有两个同学,是真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李追远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比不过他们,差距非常大,因为自己需要过两目甚至三目。 中途,保持弯腰拿放大镜姿势久了,脖子有些酸。 李追远左手继续拿着放大镜阅读背诵,右手去按捏自己脖子。 不一会儿,另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也按捏上了自己脖子的另一侧。 李追远嘴角露出微笑,真是可爱的强迫症。 整个上午,除了带秦璃上了一次厕所喝了一次水外,李追远都在背书。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已经填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眼睛”。 等自己再把后头的“耳口鼻”都背完,那自己脑子里,应该会出现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张各式各样的人脸。 就算是京里最大的理发店提供给客户选择的发型模特款式,在自己这里,都属于过分贫瘠寒酸。 午饭后,李维汉和崔桂英来了。 李追远沉浸在背书中,没留意到坝子上的情况,身边的秦璃,自是不会提醒。 等察觉到秦璃身体开始抖动时,李追远才诧异地抬起头,看见故意放轻脚步走近的崔桂英。 他赶忙抓住秦璃的手,生怕女孩对着自己奶奶暴起。 崔桂英见孙子在认真看书,本意不想惊扰,这会儿也只是笑笑道:“小远侯,在看书呐?” “嗯,奶,爷爷呢?” “你爷在和你太爷说话呢。” “是有什么事么?” “也没啥事,和你没关系。” “是三婶娘家那边的事么?” “额……是的。说是那边想请你太爷去看看。” “哦。” 一般遇到正规医院里很难处理的病症时,很多家属都会想法子走走偏门尝试一下,而且,这种老两口一起病下的事情,也不是很常见,确实奇怪。 “这细丫头可真好看。” 崔桂英作势就要伸手去摸摸秦璃的头,李追远赶忙挡在秦璃身前。 “额……” 崔桂英愣了一下,只能摸了摸自己孙子的头。 “奶,她认生呢。” “哦,是么,倒是和你戏得蛮好的。” 和崔桂英说了会儿话后,李维汉也上来看孙子了。 不过,李维汉只问候了两句吃得好不睡得好不,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看。 等时候差不多了,他就准备走了。 临走前,李维汉说道:“哦,对了,小远侯,大后天你太爷要出趟远门,晚上不回来,正好那天村里人要去挑河,我带你一起去吧。” 崔桂英一听埋怨道:“干啥呀,带伢儿去挑河,你怎么想的?” 李维汉不以为意道:“就两天的事儿,在外头宿一觉,没啥大不了的,这又不是以前了,挑河工期短了,也没那么苦了,咱家四个儿子,包括雷猴潘侯不也要和我一起去的么。” 崔桂英:“就算三江叔要去九圩港出门不在家,小远侯不也能睡咱家里么?” “叔说,不方便回家睡的,毕竟小远侯出了家,还没还俗。” 其实,李维汉本意也是想外孙了,再加上这次又是全家壮劳力出动挑河,他就想带着李追远一起去玩玩乐呵乐呵。 “小远侯,你愿不愿意跟爷爷去啊?” “好呀,爷。” “瞧瞧,伢儿都答应了。” 李维汉带着崔桂英离开了,他今天来主要是给九圩港的亲家那边传个话请三江叔的。 据说是有同病房的病人来了亲戚探望,那亲戚是石港镇的,把那石南镇思源村李家捞尸人的事儿讲得神乎其神。 亲家那边一听,这不是女儿嫁去的村子么,马上就联络过来想请人出山看看。 晚饭后,李追远就去坝子上等着了,柳玉梅也没食言,秦叔带着李追远来到屋后,开始教李追远功夫: 蹲马步。 按照秦叔的要求,李追远开始蹲起,然后秦叔的手,在每个发力点进行校正,同时嘴里诉说着各个注意细节。 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调整后,秦叔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而李追远,已累得满头大汗,双脚都在发抖。 但秦叔只是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蹲了一个小时。 上楼梯回屋时,李追远是扶着墙的。 晚上,柳玉梅坐在屋门口纳凉,秦叔走到她身边站住。 “咋样?” “脑子是真的好啊。” “四肢不行?”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脑子好,学什么都快,比我小时候练武时,领会得快得多,他已经能体会到脚下生根的韵律了。 只是练功夫毕竟是要吃苦的,看他能不能坚持了。” “怎么,你想收徒了?”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 “你好好教吧,记住,只教功夫。” “好的,我明白。” 柳玉梅回到屋,坐到牌位前,拿起供桌上的一块糕点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这会儿灵堂上已经没臭味儿了,她也能得以轻松惬意许多。 “阿璃喜欢一起玩的那李家小子,开始跟阿力学功夫了,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坚持下来,要是脑子又好又能吃苦…… 乖乖,我真好奇他妈是怎么生出这样的孩子的。” 柳玉梅准备睡觉了,她要先放下自己的头发,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那枚铜镜时,却摸了个空,仔细一看,这台上哪里有铜镜? 可这屋里,是不可能进贼的,也没人会碰她的东西,除非…… 柳玉梅走向卧室,看着正在熟睡的孙女,孙女怀里抱着一个小木盒。 “阿璃这丫头,不会拿我铜镜去做回礼了吧?” …… 接下来两天,李追远过得都很规律,看书、蹲马步。 第一天蹲马步很痛苦,早上醒来双腿依旧泛酸,第二天就觉得正常多了,等到了第三天,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痛苦和疲惫。 只觉得马步一蹲,想象着自己是一棵树,长在地上,按照秦叔教的,跟着自己的呼吸和心率节奏,身体轻微小幅度动态摇晃,连看了一整天书感觉昏沉沉的大脑,都变得清灵许多。 只不过,这三天晚上,秦叔除了教自己蹲马步,没再教别的。 李追远也不心急,因为他在看书上的突破更快。 只是死记硬背和算数堆叠,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三个完整白天加蹲马步后的卧室台灯夜读,他已经将《阴阳相学精解》看到第七本了。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将《命格推演论》看了三本,勉强掌握了推演命格的基础算法。 不过,他也清楚,这是仗着自己学习能力强所占的前期跑马圈地优势。 再往后,想要继续更进一步,就得花费时间与精力去一点一点攻克了。 尤其是《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他还没开始看,但心里,已经知道它的难度,可偏偏,这第八本,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就算没有大成,但学了这些东西,心里总是有些痒痒的,跃跃欲试,想看看实践效果。 二楼露台上,李三江正躺在藤椅上,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一边悠哉悠哉听着收音机里正唱的《铡美案》。 李追远走了过来,问道:“太爷,你生辰是啥时候?” “咋了?” “想提前记起,好给太爷过寿。” “嘿,可不凑巧了,你刚回老家前,就过了,下次过,得等明年喽。” “那您先告诉我,我好记下来。” “好好好。” 李三江就把自己生辰说过了,细伢儿还问得挺详细,连时辰都问,他也没当回事,都告诉了。 接下来,李三江就发现,自己这曾孙一会儿仔细看着自己,一会儿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小远侯,你在写啥呢?” “计算。” “数学题?” “嗯,差不多。” “让太爷看看。”李三江伸手拿过本子,发现本子上写的不是数字,而是一条条或密集或松散的横杠竖杠。 “这是啥?” “计算步骤。” “现在老师都教这种的么?” “嗯,这样计算快。” “哦,那你好好算,好好学。” “嗯。”李追远一边继续观察着太爷面相一边继续算着。 “小远侯啊,太爷我明天就要去九圩港了,晚上不回来,汉侯说要带你去挑河?” “嗯,我和爷说好了。” “那行,就跟着出去透透气吧,你爷也是想你了,我跟你说,你爷那会儿,最稀罕的就是你妈,现在啊,他最稀罕的就是你,你爷,可是偏心得紧哟。” 终于,李追远算好了,他的眉头皱起,整个人,露出一股颓然的气息。 “嘿,小远侯,你这是咋了?” “太爷,我算错了。” “算错了就算错了嘛,知道错了就行,重新算呗,多大点事。” 李追远点点头。 在他根据太爷面相以及命格推演计算里,得出的太爷命格总结下来是: 【先天早夭、多病缠身、寿元不厚、财泉枯竭、命中忌水、禁走偏门。】 看看自己的推算结果,再看看面前躺着听戏的太爷。 要是只错一个两个,或者模糊一个两个,那就罢了,自己毕竟没学完全部,出点纰漏误差也正常。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全错的? 不,不是简单算错了,是全部相反啊! 浓浓的挫败感在心底升腾,这是在过往学习生活里,几乎没遭遇过的经历。 先前,自己心里还有点学得很快的沾沾自喜,现在,全没了。 “太爷,我回屋睡觉了。” “行,去吧去吧,早点睡,明儿你爷早上来接你。” “太爷,你也早点睡。” 看着李追远离去的落寞背影,李三江有些诧异地挠了挠自己下巴,心道: 这伢儿不就是做错了一道题,至于这样么? …… 回到卧室,在书桌前坐下。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两套书,心里忽然有种想把笔丢掉,把书全都推地上的冲动。 他不想学了,产生了厌学情绪。 左手撑着脸,右手拿起书桌上的铜镜把玩。 那天晚上他就发现了,小围棋盒子不见了,原地则出现了一面很古朴的铜镜。 他知道,应该是阿璃拿走了自己的礼物,还送给他一个礼物。 铜镜里的自己,一脸沮丧。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才是自己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正常表现。 这一次,他面对这种莫名出现的情绪时,没有心慌和恐惧,也不用去反复催眠劝说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算错题,还能有这种效果。 李追远心里的挫败感慢慢被收起,他左手接过镜子,继续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然后右手拿起笔,开始计算起来。 我再算算我自己。 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 但比这句话,更忌讳无数倍的是……命者不自算。 只是,李追远是靠着地下室搬出的两套书学的看相算命,没有老师教导,而且书的作者显然也没考虑,会有能看得进学得会这本书的人,会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不知道。就像是高数课本第一页,不会给你放一张九九乘法表。 算着算着, 李追远感觉自己脑壳有些昏昏沉沉。 应该是累了,嗯,算完就睡。 继续算下去, 感觉自己流鼻涕了,感冒了么? 伸手一摸,低头一看, 还好,没感冒。 不是鼻涕, 是血。 “啪!” 李追远小脸直接磕在书桌上,昏死过去。 第十八章 凌晨五点,李追远抬起头,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睁着眼。 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五点半,伴随着感知的逐渐恢复,头开始晕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识开始回归。 李追远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缓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等再缓了一刻钟,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看向书桌,发现那里有一滩血,做演算的作业本也被染红。 目光扫过上面的横横杠杠,李追远就觉得大脑一阵刺痛,马上将作业本闭合扣上。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来着? 看来,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头看了下时间,李追远起身开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后拿起脸盆去洗了澡,顺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后,他没回屋,而是坐在了露台用来看书的藤椅上。 带着凉意的晨风不断拂面,让他整个人找回了些鲜活,虽说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东屋卧室的灯亮起,通过窗映,能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坐着,旁边还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给她梳头发。 原来,阿璃每天都起这么早。 看着看着,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处于最后一抹灰黑阶段。 东屋堂门被打开,女孩走出屋,怀里抱着围棋小木盒。 她抬起头,看见了已坐在二楼卧室外的李追远,二人目光对视。 很快,秦璃就来到李追远身边,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没像过去那样摊开油纸棋盘,而是看着男孩。 少顷,李追远发现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在女孩认知里,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时她心里都能得到平静与慰藉,所以这次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这么握着手坐着,看着前方在早风下轻轻拂摆的稻浪,目睹着天边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却又过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卧室,打了个喷嚏。 扭头,看向并肩坐在那里的男孩女孩,心里蓦地想起年画上观音菩萨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说像,而是这俩孩子长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画上童男女的圆润线条如出一辙。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觉到自己近期的变化了,以前觉得一个人潇潇洒洒过再潇潇洒洒走挺好的,没想到临老因小远侯的出现,真让他找到了临老含饴弄孙的快乐。 刘姨喊吃早饭了。 今天早饭格外得早,因为李三江和李追远都要出门。 早饭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面,三鲜伊面。 刘姨在每个面碗下面,还都窝了个鸡蛋。 面很好吃,李追远起初不觉得饿,等吃了几口后,才觉得自己身体知觉像是彻底冰块化开了一样,很快就吃完一碗。 刘姨又去给李追远下了一碗,端了过来。 等第二碗面吃完后,李追远才觉得自己彻底摆脱昨晚给自己算命的后遗症了。 “还要不?”刘姨问道。 “吃饱了,刘姨。” 旁边,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面比较慢,因为总是吸嗦相同长度的面,再咬断,咀嚼吞咽后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着嘴说道: “说真的,这方便面还真不如咱镇上面馆里的阳春面好吃,搁点猪油、酱油、胡椒粉,再撒点小葱花,比这个美得多了。” 刘姨附和道:“这确实。” 换其他家大人如此说,大抵是想通过贬低方便面好以后不买了来省钱。 但这一点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纸被毁都几乎让他手里现金流断裂,足可见平日里他真的是不存钱赚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实,在当下广大乡镇农村里头,能以方便面当早饭,都属于能让隔壁孩童艳羡哭了的豪奢之举。 一些省份地区,更是逐步将方便面发展成了当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面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脚,准备出发。 他的行囊格外长了些,因为他把那把桃木剑也放里头了,自从这把桃木剑上次帮自己斩杀了尸妖后,他就越发宝贝珍惜得紧。 他还特意去村委那里给厂家打去电话,本想着再进一批货,没想到那边告知他家具厂已国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剑的生产线。 这下子,他手里这把就成了绝版。 李维汉他们来了,各自推着小车,上头放着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爷。” “太爷。”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显得很规矩,因为李三江平日里可不惯着他们,见着了都会直接开口骂他们是个白眼儿狼,弄得他们走村里老远见着李三江都得赶紧绕道。 潘子和雷子则高兴地马上跑到李追远面前,这阵子李追远不住爷奶家,他们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机会。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裤腿,然后牵起李追远的手,跟着李维汉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远离开,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远要出门的,但见他走后,还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李追远刚吃完的面碗上。 柳玉梅马上给刘姨使眼色,刘姨一个箭步上前,将碗筷收起去清洗。 随即,秦叔扛着一大捆竹子回来,往坝上一丢,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侧,微笑道:“阿璃,我让阿力给你也做个和小远侯一样的藤椅,你看怎么样?” 秦璃没回应。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对秦力道:“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新藤椅,适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点头。 秦璃抬起头, 不显然,但她确实高兴了。 …… 村口马路边上,没怎么等,一辆老式大巴车就开了过来。 这时候乡镇大巴车是没有站台和固定停靠点的,虽有证管理却大体还是私人承包性质,看见路边有人等车就会停,乘客也能随时叫着下车。 李三江还想再嘱咐几句小远侯,可车来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车,待车驶离后,李维汉将李追远抱起,放在了大伯李胜的推车里,让他坐着。 然后,大家一起顺着柏油马路边步行,不消一会儿,就赶上思源村的队伍。 基本都是村儿里符合年龄的男性壮劳力,没几个女人,这也是因为如今轰轰烈烈的挑河工程已进入了尾声,所需用工量和工时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几十年,每年特定时节,几乎全江苏农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着工具被组织起来,靠河的修河堤,不靠的挖水库。 有时候赶上重点项目大会战,还会被组织到比较远的地方,合力一起干。 大冬天的,脚踩在泥浆地里,一锹一锹的挖泥,一担一担的运土,那年景可没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刚出月子的妇女,全都要参加;那时候工期长,需要很长时间吃住在工地上,自带干粮,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当年的挑河艰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胜笑道:“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和爹娘去挑河时的苦哦,那时候爹还喜欢对咱们说什么来着,不好好念书,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边仨伯父都跟着笑了。 二伯李正说道:“到头来,爹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咱哥几个,压根就没念书的脑子,最后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点头道:“就是就是,娘生养的时候偏心呐,好脑子都留给妹妹了。” 李维汉假装生气地笑骂道:“几个崽子放什么屁,你们要是能念得进书,老子还能不咬牙供你们?” 大家伙又都笑了起来,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骂。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个人,在爹娘带领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这般。 这大概就是李维汉对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儿子们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几个伢儿的爹,平日里都顾着自己小家,难免生些摩擦龃龉。 也就这时候,大家扛着工具,推着车,孑然一身的样子,才能找寻到以前的那些情怀回忆。 不过,这段温情也注定维系不了太久,日子不宽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会面临着相同的问题,也就只能等以后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纪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点算计和芥蒂,真正重拾起亲情孺慕。 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亲兄弟间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队伍不停往前走着,伯伯们则不停给李追远潘子雷子介绍着路上所见的那些。 “这条堤是咱们当年修的,那时候咱们还小,只能在后面帮忙运土。” “这座水库也是咱们当初建的,那时候天冷的呀,都结了冻。” “这沟也是咱们挖的,那时候雷子潘子还小呐,哈哈哈。” 顺着他们的介绍,坐在车里的李追远不停眺望着,他心里有些触动,原本总以为很多理所应当就该存在的设施,原来并不是本就理所应当的存在。 如今,几乎村村一个小水库,乡乡一个中型水库,那漫坡的茶树林,都是那个正走入尾声的时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广大劳动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与付出浇筑出的结晶。 思源村的队伍在行进中,不断和其它存的队伍合流,队伍规模开始越来越大,逐渐见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村里带头人会扛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村名,乡镇带头人则会扛着一面更大的旗,拿着大喇叭。 旗已经旧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驳脱落,连那不通电的大喇叭也早已锈迹斑斑,不过如今它们,也只剩下些象征作用,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与自觉,早已刻入几代人的心里。 李维汉的工具都被儿子们分担着,他得以比较悠闲地点起了水烟,嘬出的烟,逐渐让他目光有些迷离,可能是被烟熏的,也可能是这踏实汉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说道:“记得当时赶工时,文工团来工地上表演给大家鼓劲,我就记得那段话,也不晓得是台上谁说的了,反正是: 这堤现在不建,这河现在不挖,这水库现在不建,那就是留给咱们以后的伢儿来建,咱们把这苦头都吃完了,以后咱伢儿们就不用再吃这苦了。 现在看来,说的是真对。 潘侯雷侯他们以后,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们也纷纷附和,现在的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过多了。 工地比较远,几个镇的队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发行进,等到大中午时才抵达。 而且工地边有很多个简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临时征用,提供热水和干粮。 热水随时可以去打,干粮则是以村里大队小队的形式去领取再分发。 李家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葱花卷,四位伯伯们,则纷纷拿出家里带的咸酱和咸菜。 “小远侯,吃得惯么?”大伯李胜问道。 “嗯,好吃的。”李追远掰着葱花卷送入嘴里,葱香混合着面香,确实很好吃。 “现在是管饭了,以前咱和你爷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带的干粮,热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烧哟。 吃过饭后,也没时间午休了,大队上的干部下来开始安排大家的负责工段。 很快,李追远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工具推着小车,从两侧走下还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泞的河沟,像是一群蚂蚁。 却一点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给人以一种震撼。 以一个个小集体为单位,大家喊着号子,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李追远本就是捎带上的,不属于劳力范畴,自然不会被分配任务,附近有不少年龄小跟着大人来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里还拿着花卷在继续吃着。 不过,李追远和他们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着潘子雷子他们一起推车运土。 这时,有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请潘子他们帮忙牵个绳立个标做测量,李追远也被分配了任务,拿着一个木锥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侧,是两个大学生,他们一个测量一个拿着笔记录,因他们互相称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远也就知道,测量的那个叫薛亮亮,记录的叫赵和泉。 赵和泉笑着说道:“这样的工程越来越少了,以后的学弟学妹们,就不用再被配发到工地上做这个了,真羡慕他们啊。” 薛亮亮报出一个数据后,边低头继续测量边反驳道: “不,以后这样的大工程只会更多,但我们国家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发动群众义务劳动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快熬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薛亮亮,你在说什么呀?” “怎么,你不信?”薛亮亮面带微笑,“那你就等着以后看吧,相信我,这种工程,放在以后,只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们还在这里干啥?” “我说的是放在以后微不足道,又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南通这里本就位于长江入海口,过去修了那么多水利工程,一是为了走船运输,二是为了农业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涝。 要是没有这些基础设施,也就谈不上未来的发展了。” “呵呵呵呵。”赵和泉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和自己分为一组的同学,有点傻里傻气的。 数据测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报出最后一组数据的同时,伸直了懒腰,看着面前喧嚣嚷嚷中却带着井然有序的施工场景,不由感慨道: “伟大的人民,正创造着伟大的历史。” “醒醒,薛亮亮,你这差点让我以为在上政治课,你是在偷偷背书准备期末考么?” 薛亮亮笑着没回应,低下头,看见旁边拿着木锥的李追远也在看着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问道: “小朋友,你这么小也跟着你家大人来了?” “昂。”李追远应了一声,“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这句逗得彻底大笑,忍不住弯下腰抱了抱李追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李追远口袋里。 他觉得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远也觉得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刚才说那些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李追远想到了自己的北爷爷。 这时,远处工地上传来些许骚动,有人一边向这里跑一边喊着: “挖出东西来喽,挖出东西来喽!” 工程作业中,挖出东西是常态,大家虽然觉得新奇,却也没多少人凑到那边去看,毕竟都得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不过,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学生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自由多了,赵和泉马上拉着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么。” 渐渐的,有消息不断传过来,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个小庙,也就普通人家厕所那般大小。 按理说,这不算什么,作为冲积平原地区,古墓古建筑这类的密度,肯定远远比不过中原,但施工作业时偶尔也会挖出个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庙什么的。 不过特殊时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护肯定也只得避退工程,凡是挡在施工路线上的,都给你挖了推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地主牌面不够大,值得引起相关方面重视的,起码也得是个小贵族。 不过,要是在西安洛阳这样的地方,工程施工时遇到了,小贵族也得靠边站,因为不太稀罕。 不过,这次挖出来的庙有些不太一般,有人传消息说,庙里供的是一个女菩萨,女菩萨被链子绑着,而且铁链其它头,则都钉在小庙的各处角落里。 民夫们见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处理。 还是被两个海河大学的大学生,拿锤子给锁链砸断,把菩萨像给推倒。 这才让工程得以继续下去。 到黄昏时,基本各大队小队都早就超额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大家都有经验了,早点做完验收后就能早点回家,同时中间也能早点收工安排今儿个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李家四个儿子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他们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个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处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坝子。 虽说坝子没围墙,但身下有块平整的地儿,旁边有井还有厕所,就已是很不错的露营条件了。 四个伯伯们,分别负责打热水、领取干粮、找干草铺床,李维汉则带着李追远、潘子雷子在原地坐着歇息。 坝子上外接了几个大灯泡,一来给下面人照明,二来也是个路标,这儿也是热水供应点,也有赤脚医生在这儿。 李追远又看见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他们这一组总共二十几个大学生由一个教师带领着,今晚也住这里。 不过他们条件好些,能住屋内。 几个伯伯们坐在铺好的床上,对着李追远、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儿们好好看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啊,得用功读书啊。” 旁边抽着水烟的李维汉被呛出了咳嗽,这话不都是以前他常对这四个崽子说的么? 几乎是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语重心长。 可是啊,没啥用。 李维汉算是看明白了,也释然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好。 前面的一些坑,旁人再怎么说教都没用,必须得自己踩进去了才懂这个道理,可那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子潘子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来自父亲叔伯们的说教,就忍不住起身,吆喝着附近的一些个一般大的孩子,玩起了打纸包游戏。 都是各自折的纸包,凑一起,轮流来,谁能把对方纸包打翻了面,那这纸包就属于谁。 大孩子们凑在那里打得火热,不停发出“啪啪啪!”的脆响,一群小孩子们围在边上认真观摩看着,学着技巧。 李维汉一扭头,发现自家小远侯没凑过去玩那游戏,而是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认真看着。 李维汉把脑袋靠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上面的字跟小蝌蚪似的密密麻麻,不由担心问道: “小远侯,你看得清楚么?” “爷,一开始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 李追远没带放大镜来,因为他现在已经适应这小字体了,确切的说,是看习惯了后,他已经不用去精确区分这些字的笔画细节,而是看大概的感觉,就能认清楚是什么字。 他也是后知后觉,用放大镜快速背书后,才逐渐领悟出作者把字写得这么小的本意。 这是在特意锻炼阅读者的“眼力”,不是那种视觉眼力,而是看事物的感觉,把细节化的东西形象化的感觉。 李追远隐约找到了突破口,《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的关键,就是从具象化到形象化的转变,先通过死记硬背和大量计算吃透这些概念与运用,再将它们集体淬炼,以量变的积累形成质变,完成科学到玄学的升华。 他现在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脑子里背下来的那么多眉毛、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以及由他们组成起来的各式各样的脸,开始逐渐扭曲融合。 虽然现在程度还很浅,但他已找到了方向,最终,自己脑海中只会剩下一张脸,然后看到现实里需要看相的人时,直接把他面部拓印进自己脑子里去对应形成。 “嗯,小心别伤到眼睛。”李维汉叮嘱了一声后就不再打扰孙子看书。 看看这边低头认真看书的孙子,再看看那边玩打纸包不停大喝大叫的雷子潘子。 李维汉只觉得人生是个轮回,这不和自己以前看学习的女儿和那四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模一样的感觉么? 以前他就纳罕,都是自己的伢儿,怎么一窝里既出了凤凰又出了四只草鸡。 现在他有种预感,这个故事还会在自己孙子辈里重演。 三江叔曾喝酒时说过,他们老李家祖坟着了才让他生出了兰侯,嗯,过些年等小远侯长大了考大学时,怕是还得再着一次。 那边大学生们是分配了任务,也属于实习,年轻人的精力总是难以想象的,他们没急着回屋睡觉,而是围坐在坝子上的一个灯泡下,拿出些自己带来的吃食,开起了茶话会。 薛亮亮注意到李追远,他对这小朋友印象深刻,拿了块用油纸包好的肉松面包走了过来,放在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抬起头,看见他,露出笑容:“谢谢哥哥。” “小朋友,你是本地人么?” 虽然也是在河工上干着活,身上也脏了,但这孩子的穿着和气质怎么都不像农村里的娃娃,主要是这种骨子里流露出的不拘束大大方方的姿态。 “昂,是的,我叫李追远,这是我爷爷,后面是我伯伯们。” “呵呵,我叫薛亮亮。你在上小学吧,几年级?” “嗯,三年级。” 李追远点点头,其实他自己有时候也很难跟外人解释自己到底上的是几年级,只知道自己班上到年龄后,就会自动升学。 有段时间,老教授们被互相折磨得快垮了,还来了几个很年轻的老师来给他们上课,这互相折磨的效果一下子就迅猛提升,大家互挠得也格外尽兴。 后来才知道,这几个格外年轻的老师,算是他们这个班的学长学姐。 “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考上大学。” “我会的,哥哥。” 这时,那边茶话会上,有人开始朝这边喊:“薛亮亮,快来准备,下一个就要轮到你讲了。” “来了,来了。” 薛亮亮转身走回去坐下。 李追远看了一眼那边围坐一群的大学生们,相似的场景,他在学校里经常见到。 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学生,他们喜欢坐在校园草坪上,弹着吉他念着诗,男的还喜欢把头发留得长长的遮住自己的眼。 今晚茶话会的话题关于自己的未来展望,话题是带实习的老师出的,很符合他的身份。 正在演讲的是赵和泉,白天和薛亮亮一组测量的男生,此时,他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总结阶段: “美国,是一个连空气都格外香甜的国度。 而我的未来,就在美国! 我已经和我女朋友一起在申请赴美留学了,我们以后会留在美国,在自由与梦想的国度里,去享受我们的自由,去实现我们的人生理想!” 他在演讲时,眼睛和头顶灯泡交相辉映,亮着光。 一脸的陶醉,也是一脸的虔诚。 等到他演讲结束,周围学生们都鼓起了掌,发出欢呼。 眼下,西方热,尤其是美国梦,正在全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年轻大学生中席卷起风暴。 改开之后,现实的物质生活差距和西方流行文化冲击,正以恐怖的破坏力摧毁着这一代人的自信。 去美国,留在美国,眼下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反而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政治正确。 就连实习老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学校老师教授出去的,也不在少数,不少人公派出去,就遛出团队,留了下来。 “我也希望,大家以后都能有机会,去美国找寻自己的人生意义,我和我女朋友期待在大洋彼岸,与大家再相聚。” 李追远抬头看了一眼赵和泉,没动用《命格推演论》去推算,只是用《阴阳相学精解》拿他的面相简单套了一下。 这样得出的结果会比较少,也不够精确,但赵和泉面相又长得比较标准: 【姻缘坎坷,孤寡终生。】 李追远陷入沉思:可是,他看起来和他女友应该感情很好的样子,所以,是自己又算反了么? 赵和泉说完后就走了下来,下一个上去的是薛亮亮。 李追远将肉松面包递给身边输完所有纸包灰溜溜回来生着闷气的雷子。 然后,他合上书本,手托着腮,他想认真听这个哥哥怎么说他自己的未来。 薛亮亮走到同学中央,他没抬起头,神情很平静,不亢奋,头顶灯泡亮度打在他后背上,渲染出一层光晕,又像是初升的骄阳。 “我的未来,在大西南。 我所学的是水利专业,我觉得,未来,拥有丰富水系资源的大西南,才是我施展所学的地方。 那里地质特殊,并不太适核子电站的建设,但那里却蕴藏着丰富的水力发电前景,国家以后肯定会在那里大力兴修水电站,而能源,是国家工业化发展的重要基石。 我相信,未来,大西南的水力发电不仅能满足当地人的生产生活需求,还能供给支援到全国。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觉得,能把自己的未来融入进去,是我的荣耀。” 他的话说完,场下学生们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之间,忽然进来了一个异类。 有些熟悉他的同学,则低头闷笑,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薛亮亮的这些行为习惯。 不过,附近不少打地铺的村民们也在听着这些大学生的动静,薛亮亮话说完,不少人喊“好!”。 此时,最觉得脸上挂不住的是赵和泉,虽然同学老师们没表现出什么,但他自己却觉得薛亮亮这是在故意针对自己,不由出声带了些阴阳怪气: “哎哟,装什么装呀,我就不信要是有机会让你去美国你会不去,别说美国了,就算有机会去日韩,你也会去的。” 薛亮亮反问道:“如果是去学习的,为什么不去?” “噗哧。”赵和泉伸手指了指他,“瞧瞧,说出真心话了吧,你去了就不会想着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咱们和它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这种差距,永远都追不上的。” 薛亮亮摇摇头:“会追上的,在它的领导下,我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成就,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可是,你在发展,人家就不在发展了么?这么巨大的差距,就算人家站着不动,给你一百年,你也不可能追得上!” 薛亮亮再次摇头:“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是唯物的,除非核聚变能取得突破实现商业化,否则这个世界的市场蛋糕就注定是有限的。只要我们继续发展,这就不再将是一场追逐游戏。” 赵和泉皱眉,他没听懂,其他同学也没听懂,包括带实习的老师也面露疑惑。 “薛亮亮,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落后的追赶者么?” “是追赶者,但不是追逐。我们发展的越好,我们的工业越发达,就能抢到越多的蛋糕和市场,未来,它们不仅不会原地站着等我们,反而会不断退步,会主动地……和我们双向奔赴。 我觉得,五十年后,我们的经济总量,一定会超越日韩。” 同学们看着薛亮亮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个傻子,带课老师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亮亮却继续道: “这很奇怪么? 未来,会有一天,我们的造船业体量会超过韩国,我们的造车业体量会超过日本,当它们失去了这些产业优势后,不肯定会倒退么? 至于你所说的留下来,可能,那里现在确实有很好的生活条件,但留下来并不适合我,我希望我所学的能有发挥的平台。 而我不认为,在国内不同省份说着不同方言时都可能会遭受排挤,去了国外后,不同人种肤色下,反而会不排挤你还给你提供自由平台发展。 这不合理,因为这太反人性了。” “好!”“好!”“好!” 附近村民们叫好声更大了,包括李维汉和四个伯伯们也都加入了叫好中,虽然很多词儿他们没听懂,但出于心底最质朴的某种情怀与期待,让他们觉得这学生讲的话痛快。 赵和泉有些羞怒:“你不懂,是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美国,也不懂自由的真谛。” 旁边有学生附和道:“薛亮亮,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你肯定知道未来做什么能赚大钱了,你说说呀,呵呵。” “对啊,你说说呀。” “我们跟着你学学怎么看见未来,一起赚钱啊。” 薛亮亮思索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按照先发经济体发展规律,一个经济体处于快速上升发展期时,它的房地产产业注定会迎来巨大发展。 所以,想比较稳健的投资升值的话,大家可以去大城市核心地段买房,哪怕去银行贷款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更大的笑声,不少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薛亮亮坐了下来,下一个学生上去演讲。 不过,不少同学依旧一边和身边同学低语一边用戏谑调侃的眼神看着他。 薛亮亮却不以为意,继续坐在自己位置上,给演讲的同学鼓着掌。 李追远依旧没用命格推算,只是默默看了一下薛亮亮的面相, 【姻缘顺遂,长寿平安。】 李追远眨了眨眼,这次要还是相反结果,他可是真的会生气的。 夜深了,茶话会也早已结束。 坝子上的村民们都睡了,那群大学生们都休息了,不过,因为里头房屋不够,外加女同学避嫌,所以有一些个男生也只能在屋外打地铺。 薛亮亮和赵和泉就在其中。 坝子上,呼噜声不断,如同奏起了交响乐。 不过,大家白天都劳累了,所以没什么失眠困扰,都睡得很熟。 李追远躺在李维汉身边,头枕着书当枕头。 睡着睡着,李追远忽然感到有些冷,按理说,这个季节就算睡外面也不至于冷到让人打寒颤,自己身下可是铺着伯伯们弄来的稻草,身上也被爷爷盖着家里带的被子。 但很快,李追远就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自从太爷那次受伤后就没和自己再做转运仪式,所以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做那种梦了。 此时这种熟悉的感觉,李追远知道……自己又入梦了。 但有了经验和理论知识的他,没有像以前那般毛躁,他躺着没动,悄悄的睁开一点点眼睛缝隙。 他看见自己还躺在原地,身边是爷爷熟睡的呼吸声,斜前方是伯伯们和潘子雷子。 但他知道,这不是现实,这是梦,因为那诡异的寒意,正愈来愈强烈。 要不是拼命强忍着,他都要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打起哆嗦。 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从坝子台阶处走上来。 女人身穿着白色的衣服,裙摆拖拉在地很长,她的身上,还缠绕着铁链。 但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呈现出焦黑肉红色,行走时,不停地有肉块脱落,发出粘乎乎的声响。 走到坝子中央后,女人停住,她的头,开始四周环顾,像是在找人。 其他人,都在熟睡,是无法看见女人的。 在女人即将朝着自己这边看来时,李追远完全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后,李追远再次悄咪咪地睁开眼睛缝。 可就是这一看,却发现女人不知是环顾了几次四周,还是说就一直看着这个方向,总之,在李追远的视角里, 他和女人对视了! 刹那间,李追远血液如同凝固,心跳“砰砰砰”加速。 女人的脸,血肉模糊,像是烧灼的又像是刮挖,总之,呈现出一种开春时开地血肉泥浆翻滚的恐怖。 唯一显眼的位置,是女人嘴巴那里,看不清楚嘴唇,只能看见两排白色的牙齿,这更反衬出惊悚! 女人还在盯着这里,李追远这时反而不敢再闭起眼睛再做多余动作。 但女人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完了, 她察觉到我能看见她了? 可心里纵然翻起惊涛翻滚,李追远依旧强行让自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在控制着和先前一样。 伴随着女人的不断靠近,鼻尖嗅到了一股肉类被烤焦的糊味,带着点发霉发酸,很让人恶心反胃。 不过,李追远还是在照常呼吸着,仿佛他还在熟睡。 女人走到跟前,缓缓蹲了下来。 她那张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了李追远鼻前。 李追远这时不能闭眼,只能被迫和她对视着。 看着她脸上的烂肉,一块接着一块落下,有两块碎肉,还落在了自己脸上,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黏黏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汁水。 此刻,时间过得仿佛走得极为缓慢,度秒如年。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女人终于站起身,回过头,向中心区域一步一步走去。 李追远没去搭理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的碎肉,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继续保持着小缝隙的微睁。 忽然间,行走途中的女人,她的身子还在行走,但她的头,却在脖子上180度的转动向后,再次看向了李追远。 这一幕,简直把李追远的后背都吓出了冷汗,刺骨的寒意从自己后脑勺一路向下刷到尾巴骨,然后又自下而上又刷了回去。 还好,自己没闭眼。 女人似乎是确认了,这个孩子,只是习惯睁开点眼角睡觉。 她的头,又转了180度,回去了。 “呼……呼……” 李追远在心底,不停地呼着气,他感觉自己脑袋晕晕麻麻的。 女人像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她一步步走向了睡在门槛外的凉席上的那伙大学生。 最终,她站在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中间。 俩人都在熟睡,都不清楚现在有怎样一个恐怖的东西,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女人张开手,袖口后缩,露出了白骨翻露的手臂,里面不仅是烂肉,还有无数只肉蛆在其间钻进钻出。 李追远依旧保持着微睁眼姿势,这个动作,在梦醒之前,他是不会改变的。 在看到这里时,李追远心里不由在想: 难道白天说的,拿锤子砸断菩萨像锁链的两个大学生,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 女人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右侧的薛亮亮的脖子,双手向下探去。 不过,就在即将掐到的瞬间,原本头顶挂在坝子上的那几个灯泡,因为接触不良,忽然闪烁了几下。 女人的头立刻回翻,来到自己后背方向,盯着那闪烁的灯泡。 灯泡闪烁了几下后,就又恢复了正常。 女人的脑袋又顺着先前转动到后背的方向,向身前转去。 可她这次转动的幅度有点不够,导致原本面朝右侧薛亮亮的脸,在顺时针转动后,变成了转向赵和泉。 她的双手,也自然而然地跟着自己头朝的方向,挪了过来。 紧接着, 对着赵和泉的脖子, 掐了下去! 第十九章 女人缓缓起身,赵和泉则被她抓着脖子,举了起来。 她将脸凑过去,似乎是在仔细打量。 渐渐的,自赵和泉脖颈处,也就是被女人手抓着的地方,开始有黑色的斑点不断长出,很快就蔓延至了全身。 然后,这些斑点开始逐步扩大,互相融合,形成一片接着一片的黑色脓肿,每一片的中央区域都鼓起了包,脓汁不断溢出,顺着身体下滑,最终汇聚在离地的脚部,形成液流滴落在地。 只是,赵和泉并没有流露出痛苦也没有挣扎,似乎还在熟睡中。 反倒是李追远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要是接触这女人就会被感染腐烂的话,那么先前女人掉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两块碎肉…… 脸上,开始痒了起来。 仔细感受了一下,是真的痒,不是心理作用。 但现在,就算再痒,李追远也不敢伸手去抓。 随即,女人单独用左手提起赵和泉,横举在身侧,这一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人的体格,确实高大得有些离谱。 先前李追远被女人的出现和对视给震惊到了,因此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她发现女人的身形,很像是庙宇里的神像。 应该是抓到了想要找的人,女人就这么提着赵和泉向坝下走去。 她走得很平稳,目视前方。 然后在行进到一半时,身子继续在前进,可头却忽然九十度旋转,看了过来。 李追远内心一颤, 她, 居然还在观察自己! 女人一边看着自己这里,一边继续前进,最终,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下了坝子。 脸上的痒感,还在持续。 李追远躺着没动,眼皮依旧保持着微睁。 时间的流逝感在此刻有些失真,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反正,他还是在坚持着不动。 蓦地, 在自己视线区域的左下角,女人的那张血肉翻滚的脸,猛地探出。 像是一个已出了门的人,又想起了什么,身子还在屋外,却后仰着脖颈将脑袋探回来看向你。 那两排白牙,是唯一能够呈现出其面部表情的位置。 白牙上下保留些许距离,脑补之下,赋予她皮肉五官,应该是在笑。 仿佛在说, 呵呵, 我只是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睡。 只不过,这次李追远没有再被吓到,他早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出。 因为周身的寒意没有消散,就意味着女人还没有走远,依旧在附近。 脑海里,都能想象出她站在坝下站着不动的样子。 刘金霞说过,那些脏东西对能看见它的人,会产生异常浓厚的兴趣,所以,哪怕“看见了”它,也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终于,压抑的氛围不见,寒意消散,夏夜的暑热重新席卷,晚风也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仿佛从冻库里走出,从身体到灵魂,都有一种化冻的感觉。 这也就使得脸上,更痒了。 好像现在只要能伸手抓几下,就是这世上最酥爽最惬意的事。 但是,李追远还是不动。 他的意志力已经松弛,他的自控力也几乎被拉崩,可他还是强撑着依靠惯性,保留着先前的睡姿与眼角。 倏然间,寒冷再度出现,这次来得很快很急也很迅猛。 不是自己被重新拖入了冻库,而是冻库开着门,长了腿,将自己吞入。 耳畔传来两声落地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铁链的摩擦清脆。 视线之中的身前一点点位置,出现了一双腿,最下端,是一双还在滴淌着脓液的脚。 这是赵和泉的脚,他现在被女人提着。 所以,女人现在站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的头很近。 她还在看着自己。 这一刻,李追远都对女人的这种不懈坚持感到难以理解。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试探,那为什么不干脆像对待赵和泉那样把自己也给提起来? 你不是还空着一只手么? 这时,李追远忽然又想到白天听到的传话里,是两个海河大学的学生拿锤子把女菩萨身上铁链砸断的。 应该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了。 可女人只提起了一个赵和泉,却没提起薛亮亮。 所以,这证明女人这次出来,只能提走一个? 一下子,李追远脑海清晰了。 这是一种反向竞争,竞争双方是自己和赵和泉,要是自己露出破绽,女人很可能就会放掉赵和泉,转而抓走自己。 她的连续试探,其实也是在权衡。 李追远是不可能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赵和泉脱险的,非要二选一,那肯定是选赵和泉陪着女人下去。 反正他的理想国是美国,签证难下,大西洋又辽阔难渡,投胎转世过去也不失为一种捷径。 单纯的苦熬不好受,可问题一旦简单化为一场竞赛,就属于被拉回到自己最擅长的那个赛道。 迅猛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人应该是又走了。 但李追远,也就这么固定住了。 他不再计较这梦是否已经醒来,也不去在意女人是否还会再回来,他就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个半闭着眼的程度。 脸依旧很痒,这迫使他不得不找寻另一种方法来转移注意力。 他开始思索《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里的算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也没事可以干,更不敢干,那还不如干脆继续学习。 大脑里,一排排人脸不断浮现,又逐渐重叠。 李追远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心里浮现出一张人脸时,她可男可女可老可少; 细看之下,其实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到耳朵,都在不停发生着变化。 时下京里女生间流行着一种贴花纸的游戏,就是一张印有模特身体的纸,附带一大堆从发型到各种衣服的贴纸,你可以自己选择把想要发型衣物撕下来,因其背面带胶,可以贴到模特身上去,像是一种简易版的玩偶换装。 李追远觉得,自己现在就在玩着这个游戏,但他的妆容库里的配饰,可比一套贴花纸玩具盒里,要丰富得太多太多。 玩着玩着,李追远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念头: 可不可以尝试让这张脸动起来,说说话? 《阴阳相学精解》前七本是大量的死记硬背和计算量,在第八本,才是科学到玄学的转变,这里的玄,指的是一种门槛。 得益于小时候自己母亲经常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那时的自己天真地为了迎合母亲的需要,根据医生的治疗指引,还主动给自己弄了个人格分裂。 那么,一样的方法,可不可以用到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心惊,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解开第八本的破题思路! 可与此同时,李追远也感到了危险,自己以前单独搞出来的人格,自己是完全可控的,可要是在脑海里按照别人的模板制造出一个人格,那还能安全么? “小远侯,醒醒啦,呵呵,还睡呐,我们要上工喽。” 李维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是一张粗糙却暖和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李追远清楚,这是真醒了。 他不知道女人在那次之后,是否又回来继续试探过自己。 不过,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沉浸在学习氛围中的自己,是真的无视了外界的变化,没睡着,却比睡着了还要“死”。 “咋了,小远侯,外头睡得不舒服?”李维汉关心地问道。 “没,没有爷爷,我睡得很好。” 李追远扭头看向屋子方向,发现大学生们也起了,正在洗漱,赵和泉也在,没死,还正和同学说着笑。 “那就好,你大伯打水来了,咱们洗把脸。” 简单清洗过后,领了早饭,大家就都早早上工地了,今天的工作任务以村为单位,只要能提早完成,就能早点归家,不用再在这里睡一晚。 李追远也来到河工边,这次,他偷懒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手托着腮。 他很纠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第八本的关键,可却又不敢尝试。 隐约觉得,这就像是上次自己给自己算命一样。 这一行,有着不少忌讳,不,不是,是这一行,本就是由各种忌讳组成的。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氛围,逐渐驱散了李追远心中的阴霾; 他有些想开了,前七本已经够自己没事儿做时看看别人面相了,至于第八本,非特殊时刻不可用。 好了,去帮爷爷他们运泥吧。 李追远正欲起身,目光下移,忽然发现自己左手小臂内侧,有一团灰色的斑,再看右手小臂,相对应的位置,也有一块一样的斑。 他马上摸上自己的脸,脸没有感觉,醒来时也没有痒,他几乎忘了这一茬。 现在看来,自己到底还是遭上了。 之所以没出现在脸上,也好理解,昨晚梦境中时的某些作用,不一定非是显化在脸上,那时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身体。 李追远举起双臂,仔细看着,虽然两块面积只有硬币大小,可这玩意儿……是很可能会能扩散的。 这时,前方走来两个人,确切的说,是薛亮亮搀扶着赵和泉走了过来。 他们俩是一个测量小组,不管昨晚是否闹了什么矛盾,今天还是得一起完成任务。 “哥哥,他怎么了?”李追远问道。 薛亮亮说道:“他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去看医生。” 李追远留意到,赵和泉脖子处,已完全是青黑色。 是啊,自己只是被女人脸上碎肉砸到脸,他可是被女人掐着脖子带走的,肯定最为严重。 李追远去和李维汉打了招呼后,就跟着薛亮亮他们回到昨晚睡觉的坝子上,那里有个赤脚医生坐镇。 医生解开了赵和泉的衬衫,查看了他的症状,然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医生,他是中毒了么,还是被毒虫叮咬了?”薛亮亮焦急地问道。 “我们这儿,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毒蚊虫哟,中毒也不太像,没这么快的,你不是说早上还好好的么?” “是啊,他早上完全没异常。” “哎。”医生有些为难道,“送去附近镇上卫生院看看吧,去那里做个检查,我这里,也就只能看看些头疼脑热的。” “医生,我这里也有。”薛亮亮撸起两边袖子。 站在旁边的李追远看见,他手臂上和自己一样,也出现了灰色圆斑。 也是,昨晚那女人也蹲在他面前过,差点就要抓他而不是抓赵和泉了,那他身上被砸到些碎肉也很正常。 “赶紧去医院吧,你也一起检查检查,别是什么传染病什么的。” “好,那我朋友先放这里,我去找车。” 医生皱了皱眉,却也只能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旧口罩,给自己戴上。 等薛亮亮走后,医生又再度看向赵和泉,此时赵和泉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医生喃喃道:“真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被脏东西给侵了。” 赤脚医生是新中国建立后,由国家组织培训或指定的拥有基础医疗知识水平的人,他们没有编制,亦农亦医。虽然在医疗专业水平上普遍没办法和正规医院里的医生相比,却在特定历史时期为提升和保障农村医疗条件发挥了巨大作用做出了卓越贡献。 同时,也因为他们的这种职业特性,往往对一些特殊的疑难杂症,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没那么排斥。 “您说什么?”李追远听到了,好奇地追问。 医生没说话,他还不至于神神叨叨地吓唬一个孩子。 “是遇到脏东西了么,被侵了?”李追远则主动追问,“该怎么解决?” 医生有些好笑道:“细伢儿啊,怎么解决我怎么知道,我是医生,又不是算命的。” 李追远有些失望,看来,只能等回去后等太爷回来了。 他其实大概知道,刘金霞和李菊香阿姨似乎对这种问题也有解决办法,可自己还真不好意思去找她们,因为她们母女俩解决问题的办法太过简单粗暴了。 这时,刚走出去没一会儿的薛亮亮就又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的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两眉厚稳,脸型方正,自带一股子刚正威严的气息。 “罗工。”医生见了他,也主动起身打招呼。 对方是工程副指挥,也是海河大学里的系主任,这些年基本负责组织这一带的水利修建工程。 “嗯。”罗廷锐抬手回应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赵和泉面前,查看了情况后,对身侧的薛亮亮小声骂道,“长没长脑子,谁叫你们俩昨天那么冲动的?” “主任,是我的错。” 罗廷锐沉着脸:“我不是教过你们,工程施工时遇到坟或者庙,确实必须得处理,就算没条件进行迁移和安置,推掉这些东西前也得烧几根香拜一拜说几句好话,你们倒好,直接上锤子就砸!” “主任,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昨天薛亮亮是打算先烧香拜一拜后再推庙的,可赵和泉却冷哼一声,说什么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直接拿锤子就砸了上去,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这样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分摊责任解释的时候。 “那座神像被挪到哪里去了?” “被拖到西侧沟了,和工程废料堆在一起。” “好,你现在把他先带到那里去,我去我临时办公室找香。 先赔罪吧,然后再送去市里的医院,这种症状,镇上卫生院应该是没办法的,反正现在找车,也需要点时间。” “好的主任,我知道了。” 薛亮亮将赵和泉背起,小跑着下了坝子。 走着走着,他忽然扭过头,看着跟过来的李追远。 “你……” 李追远没废话,把自己小臂露给对方看。 薛亮亮很是惊讶:“小朋友,你也去砸了?” “我不知道。” 其实,李追远是最无辜的,他现在拥有被动走阴的能力,可整件事却又真的和他无关。 “那就和我一起去烧香,烧完香后,你和你家里人说一声,我带你一起去市里医院。” “好的,哥哥。” 二人,确切的说,是三人来到了堆放废料的西侧沟,那座女菩萨像,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施工的村民们还是有基本的忌讳的,没给它躺在那儿,旁边还有块石头卡着,确保其能立住。 将赵和泉放下来后,薛亮亮走到神像前,先拜了拜: “昨天是我的错,请您宽恕……”顿了顿,他看了看身侧的李追远,“最起码,您得宽恕这个孩子。” 昨晚,薛亮亮还掷地有声过:这个世界是唯物的。 不过,这似乎也没错,在真正的唯物者眼里,只要有一套现成的规律可摸索可解决,那么就算是鬼,那也是唯物的鬼。 李追远则仔细观察着这座神像,这座神像在水下或者在泥泞里待久了,漆身早就剥落腐蚀,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看起来像是红锈一样的表面,应该是塑造神像的某种泥料的材质。 但这,也应和了昨晚那个女人出现时的状态,翻滚烧焦血肉模糊。 最重要的是,神像脸上其它部位都看不见了,可唯独嘴角那里,还留有一段白牙漆料,应该是颜料特殊更耐保存以及从漆料脸型上看,下颚位置内收,反而给嘴巴那里余出了一个空隙,可能这样在泥泞下面,也不至于被完全贴合填充。 李追远也拜了拜,然后脑子里浮现出太爷当初领着自己送小黄莺时的顺口溜,他记忆力好,真就一字不差记住了,也就顺势念了出来: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旁边,薛亮亮看着这个孩子,眼睛都瞪大了,因为他在这孩子身上,看见了……专业。 李追远念完后,又补充道:“待会儿香就拿过来,我回家后再给你摆个小供桌,把我零食都供上去,给你补上。” 薛亮亮惊疑道:“这样会有用?” 李追远摇摇头,实话实说道:“不知道。” 他只是正好顺着太爷的范题,把答案抄了上去。 随即,李追远再次抬起手臂: “咦?” 原本硬币大小的灰斑,此时居然缩变成了黄豆大小,而且色泽也变淡了。 李追远眨了眨眼,他自己都没料到,太爷的答案,居然这么用! “看看你的。”李追远看向薛亮亮,他现在需要对比。 薛亮亮马上摊开双臂,他的灰斑,不仅没变小,反而还变大了。 他马上道:“小弟弟,你快教我念。” “好。” 接下来,薛亮亮学着李追远,把刚才的话也念了一遍,只不过他把李追远最后一句“零食供上去”,改成了“去学校食堂打菜,给您在宿舍摆上供桌。” 念完,等了一会儿。 薛亮亮跟刮奖一样,拉起自己的袖子,也发出了一声惊疑。 斑是缩小了,不过没缩回黄豆,而是变得和先前一样。 “这……”薛亮亮皱起了眉,“难道是菩萨也知道我们学校食堂菜很难吃?” 李追远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昨天真的砸了神像。 “怎么还有个孩子?”罗廷锐拿着香过来了。 “这孩子,也遇到了一样的问题。” 罗廷锐有些疑惑,却也没再问什么,而是递给了李追远一根香,然后自己一根,薛亮亮一根。 至于已神志不清的赵和泉,则给他塞了一大把。 接下来,罗廷锐站在最前面,先拿香很正经地拜了拜,然后衣领子纽扣解开,不顾脏的在神像前坐下,一只手不停拍着地面一只手抓着胸口,开始诉起了苦。 从解放前的苦日子开始回忆,到修路修桥修建水利工程的目的和意义,最后则是未来展望。 他讲得很投入,也很动情,完全没了先前工程师的那种严谨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开一个小型座谈会。 而且,似乎是怕本地庙听不太懂普通话,他还特意用了不少南通方言,虽然很蹩脚也不标准。 讲完后,他站起身,双手按着李追远和薛亮亮的头,让他们持香再拜一拜。 最后,他把昏迷不醒的赵和泉拖过来,抓着他脑袋磕头。 做完这些,罗廷锐系上自己的领口纽扣,整个人又平稳了下来。 看见来自薛亮亮的好奇目光,他没好气道:“学着点,我这也是和前辈们学的,南通地界这种东西不多,内陆开路修桥碰到这种的简直不要太常见,大家也就琢磨出了这一套流程,还挺有用的。” 李追远很信服地点点头,因为他发现这番拜祭后,自己小臂上原本黄豆大小的灰斑,居然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色痕,这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好了。 这真的是太神奇了,要是回去请刘金霞来治疗,怕是香侯阿姨又得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了。 李追远开始思索: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玄门发展? 主打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这里头的关键,似乎是更高级的一种大义,连那些脏东西,都只能避退。 薛亮亮手臂上的斑,则回缩成了黄豆大小,但也变淡了很多,应该也是问题不大了,就算永久留下这点痕迹,对于一个水利男生来说,也不叫事。 至于赵和泉,他似乎舒缓了不少,开始哼哼唧唧恢复了些意识,但他本就最为严重,现在就算回收了一半……感觉也是这病情严重到能让你死十次和只让你死一次的区别。 毕竟,李追远可是亲眼看着,“赵和泉”,是被那女人提走的。 提到哪儿去了? 李追远在神像脚边四处打量着,好像这里也没个适合藏东西的地方,但他却在神像底座上,也就是两脚之间,看见了一行刻字: “白家娘娘。” 是女人的称谓么? 倒是很符合本地的称呼习惯,比如刘金霞在客人称呼里,就是“刘家嬷嬷”。 所以,这不是什么女菩萨像,但也不算叫错,因为在普通人粗浅且广义的神系认知里,女系神位,似乎都能被称呼一声女菩萨。 “送市里医院吧。”罗廷锐叹了口气,又对薛亮亮说道,“你也一起去医院再做个检查,别遗留什么问题。” 薛亮亮指着李追远道:“这小朋友也得去检查一下。” “嗯,小朋友,你家大人是哪个村哪个队的?” “石南镇思源村四大队。” 罗廷锐看向薛亮亮:“我去和他家大人说,就说你们几个学生带他一起去市里逛逛玩玩,晚上用车给他送家里去,工地上离不开我,你带着他们去吧,车现在应该在口子那儿等着了。” “好的,主任。” 薛亮亮再次将赵和泉搀起,然后示意李追远跟上,工地西侧口子那里确实停着一辆车,司机师傅也在里头,见人来了,马上开车去往市里。 路上,李追远思忖着,罗工去和爷爷他们说,那爷爷他们肯定是放心的,毕竟罗工副指挥的身份,比镇长还要大。 来到nt市人民医院,已是上午十点整。 李追远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臂,色痕也看不见了,这是彻底好了,不过回去后,李追远还是会摆起小供桌结算承诺。 薛亮亮也差不多,他的黄豆大小也已经缩减成淡痕了。 不过,与二人基本都恢复的状况不同的是,似乎一切苦痛,都由赵和泉一个人背了。 出发时,他还恢复了些许神智,看似好很多了,可路上,他的状况又开始加剧,不止一次在车上吐了,吐出的还是酸臭水儿。 可把司机师傅心疼得,按喇叭的劲头都大了许多。 到了医院,薛亮亮先安排把赵和泉送去了急诊,然后牵着李追远的手一起做了血检等一系列检查。 等待结果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了,薛亮亮去医院食堂那里买了些包子馒头,拿过来和李追远一起吃。 “看来,得等到下午上班后,才能拿到报告了。”薛亮亮看向李追远,“下午拿了报告后,我去门口小店里给你买点牛奶小玩具,你带着一起回去。” “谢谢哥哥。” “谢什么谢,说到底,是我牵累的你。” 这件事是因他和赵和泉拿锤子砸神像而起,这小孩子怎么可能也去抡大锤。 李追远低头咬了一口包子,确实是因他而起,但心里却不怪他。 他这种阳光开朗细心的人,很难让人生出嫌恶,自己也喜欢演这种人设…… 嘶! 李追远左手攥着包子,右手抓住自己的脑袋,神情痛苦。 该死的,这种感觉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恍惚,有种自己正和身体产生错位的感觉,其实,这是自我认知和身份关系脱离的具象化表现。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妈妈近年频频表现出的冷漠和讥讽。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让这种症状脱离掌控,完成了剥离,那么自己也将永远失去“小远侯”的身份,面对亲情和社会关系时,自己将冷漠抗拒,连演……都无法演下去。 可他,却又是真的喜欢这样的人生,他不愿意撒手。 要是没有妈妈在前,他说不定还不会那么抗拒,甚至会升起要不去试试看那是什么感觉的想法,可现在,就因为有妈妈的身影在,他怕了。 可能,连李兰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曾费心费力给自己儿子找心理医生以及各种方法去及时干预治疗…… 其效果,远远比不上自己这个反面病例。 “小远,你怎么了,小远,你是哪里不舒服么?”薛亮亮被吓了一跳,他生怕这孩子因自己出了大问题。 李追远在心里不停快速默念自己的家庭关系网,这次,他甚至连北爷爷北奶奶也搬出来了,同时,秦璃念起的频率也更高了。 那个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女孩,自己真的不希望等自己回去后,面对她的目光时,自己回应的是冷漠。 同时,李追远还在念:我相学第八本只是找到破题的方法,我还没敢试验的呢,这不算学成了!我命格推演的八卦算法还没全部补全呢,虽然进度很快,但万一我后面卡住了呢? 不,就算这两本我都算学好了,太爷地下室里还有那么多书呢,我肯定不可能都看得完学得会的,我肯定会失败的,肯定会看不懂的,肯定会挫败无力会厌学的! “啪!” 无声的脆响,像是意识思维和身份认知又回位了。 李追远也终于舒了口气,后背靠在椅背上,脸上全是冷汗。 果然,还是学习的挫败感最有用。 自己这次忽然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和夜里破开了第八本有关,让自己失去了身为一个差生的自觉。 “小远,你还好么?” “我没事了,亮亮哥。”李追远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为了宽慰他的心,还故意说道,“不是这件事,我有癫痫。” “哦,这样啊。你先好好坐着不要走,我去给你弄条热毛巾给你擦擦。” “嗯,谢谢亮亮哥。” 等薛亮亮离开后,李追远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英子姐。 她也在这家医院?是她外公外婆从镇卫生院转院到这里了么? 那岂不是说,太爷可能也在这里? 不过,李追远没离开座位追上去,他怕薛亮亮回来找不到自己而焦急。 薛亮亮拿着一条新毛巾回来了,他细心地给李追远擦脸,还示意李追远举起手,把毛巾伸入短袖里头给他擦了擦身子防止着凉。 “小远,你不是本地人吧?”薛亮亮笑着问道,“昨天问你时你还说是本地的,但之前抽血时,你和那护士用南通话交流,我听出来了。” “嗯,我小时候在京里,最近刚回老家。” “京里啊,我去过,是一次高校间的学习交流活动,我去了未名湖。” 李追远心道:那不凑巧,我们没偶遇到。 “好羡慕大城市的孩子啊。”薛亮亮感慨着。 “亮哥哥家哪里的?” “我啊,安徽农村出来的,我老家房子可漂亮了,就是穷了点。” 李追远点点头,他也觉得思源村这边很多老房子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平房的屋顶以及飞檐设计,很美。 “可惜了,老家不少人家里条件好了后,就把老房子拆了盖了楼。” “那也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我知道,但我觉得以后我们普通人生活好了后,会和那些发达国家的人一样,开始喜欢上旅游的,如果旧房子不拆,说不定能成为旅游景点呢。” 李追远看着薛亮亮,他觉得这个大哥哥的思维,有一种让他都感叹的敏锐深度。 他不是那种生而知之者,也不是自己班上那些有着特长的同学,但他似乎极为擅长发现客观规律,从而抓住问题本质,也就是目光长远。 或许,这其实也是一种天才吧。 “哈哈,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呢,以后怎么可能会有人买门票排队进去参观这种老房子老小镇?” 李追远摇摇头:“我觉得亮亮哥你说的应该是对的。” “你也很聪明,真的,我感觉到了,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挺好,班里小孩比我厉害的,没几个。” “那是你还小呢,低年级班级里学的东西也少,差距也不大,竞争也小,以后等你上初中高中再到大学时,你就懂了,现在不要骄傲自满。” “嗯,我知道了。” 李追远随即指了指楼梯口:“亮亮哥,我刚看见我堂姐上楼去了,她外公外婆住院在这里,堂姐和我婶婶应该在陪护,我想去看看她。” “行,我陪你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等下午拿到检查报告确认没事后,我还得亲自把你送回家。” “好的,亮亮哥。” 四楼和五楼是住院层,李追远不知病人名字,自然也就查不了病房号,只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扫过去。 没找多久,他就听到了一道熟悉且宏亮的声音:“他娘的,这是怎么回事!” 是太爷的声音。 李追远马上跑过去,薛亮亮在后头跟着。 同时,过道上也出现了一些病人和家属,被这动静吸引出来瞧稀奇。 来到病房门前,推开门。 李追远看见李三江手持桃木剑,将英子和三婶以及另外俩中年男女护在身后,两张病床上各自躺着一个老人,应该就是英子的外公和外婆。 此时,俩老人身体正疯狂抽搐,眼耳口鼻里全是鲜血溢出,尤其是嘴巴里,更是鲜血翻涌,不仅将病床染红,同时在地上也是快速积起了两大滩。 可即使这样,他们还在十分艰难地发出着断断续续的声音: “饶命……饶命……白家娘娘!” 第二十章 求饶之后,两个老人逐渐安稳下来。 他们死了。 双目巨睁,眼角裂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脖颈处青筋毕露,皮肤下的血管呈现黑色; 双手双脚都蜷在身下,像是被用无形的绳子捆缚着,死前的呼喊,如同临刑前的哀嚎。 医生护士们进来了,他们来得很快,却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时间。 无论是这骇人的出血量还是此时两个老人的体征状态,都没有了再采取抢救措施的意义。 接下来,是驱散病房外的围观人群,以及让护工赶紧过来打扫房间。 亲属则被叫去办公室进行后续处理。 李三江看见了曾孙,他疑惑地将李追远拽出,问道:“你不是应该和你爷去挑河的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薛亮亮这时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递了过去,说道:“大爷,我是海河大学的学生,原本在河工上的,送一个生病的同学到医院里来,小远认路,我就让他带着了,已经和小远爷爷他们说过了。” “他认路?”李三江指着李追远同时看向薛亮亮,“他回老家没多久,都没来过市区,认的哪门子路?” 薛亮亮:“其实是我挺喜欢这孩子,就想着顺路带他出来玩一玩。” 李三江拿过薛亮亮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然后还给了他,算是相信了这个理由,毕竟眼下,大学生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这时,先前在病房里的那对中年男女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径直来到李三江这里。 李三江对他们叹了口气,说了声:“节哀。” 李追远猜测,他们应该是英子姐的舅舅和舅妈了。 不过,这对夫妻现在似乎对丧亲之痛没什么反应,或者说,是有更紧急的事在压着他们,他们各自抓住李三江的一只手,小声且激动道: “三江大爷,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是啊,大爷,帮帮我们,真的太可怕了。” 李三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追远,示意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向每层的露台再说话。 李追远没缠着要跟上去,三婶还在医生办公室里走着流程,英子姐一个人神不守舍地坐在长椅上。 刚刚目睹了如此吓人的一幕,还经历了一对亲人离世,打击自然很大。 李追远坐过去开始说话安慰,在这一过程中,也顺便把事情经过问出来了。 英子的外公外婆在一家私人水产养殖场里工作,半个月前围场清淤时,竟挖出了一口小棺材。 这棺材通体呈红色,也不知在下面浸泡了多久,可却一点都没腐烂,反而被浸润得更加艳红。 老夫妻把老板喊来,说按照当地习俗,这小棺材得持香焚祭后再推送到江里去。 可老板是外地的,不信这个,就喊上两个工人拿着工具一起把棺材给撬开了。 棺材内是一具女童尸体,约莫八岁,身穿黑棉袄绣花鞋,应是冬天葬进去的,刚打开时,看着竟然有些水灵,没丁点腐烂。 弄得大家伙差点以为这是谁家新下葬的! 可谁知就几口烟的功夫,原本水嫩的尸体忽然开始灰败,皮肉快速消解,最后只剩下一具由黑棉袄包裹着的骨架子。 女尸身上有一套首饰,头发上有一根玉簪,手指也有戒指,脖子上也有个金环。 除此之外,棺材内还有一尊用符纸贴着的瓷瓶,外加一张黑木雕刻。 雕刻上先是一行大字: “尸身镇邪祟,功德助飞升。” 下面又接一行小字加一个落款: “见字者,不得亵遗身,不可触其物,速封棺木,投送江河,方免大祸。 ——白家娘娘” 英子的外公外婆就开始求那老板赶紧按照上面所说的把棺材盖封回去,再推回江里,但老板一意孤行,觉得这棺材里的几件首饰应都是值钱的玩意儿,那瓷瓶更可能是个宝贝物件儿,就把东西都收走了,至于棺材和里头的尸骨,则在附近江边找了个地挖了个坑给埋了。 然后,吓人的事就开始发生了。 先是那位老板离奇失踪了,然后英子的外公外婆就开始不断做噩梦,梦里见到那个女童来报复,紧接着两人身体都出现了不适住进了镇上的卫生院,接下来甚至发展出自残的倾向。 那天俩老人趁三婶回家拿饭,对英子说想吃橘子晶泡水闹着让英子将她支开,然后偷偷跑向楼顶欲要跳楼,幸亏太爷那会儿刚好赶来撞见了,给拦了下来。 可经此一闹,镇卫生院就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待着了,毕竟俩老人真要在卫生院寻了短见,那院里麻烦可就大了,因此只能转院到市人民医院。 然而,俩老人的症状却越来越大,配合医生打的镇定剂以及家人的严加看护,这才没让他们得以继续自戕。 可谁知道,他们竟然能以这种匪夷所思的可怕方式,同时结束了生命。 听完英子讲述后,李追远问道: “那两个跟着老板开棺的工人呢?” “那个……我不知道,没听他们说起过。” “姐,你南爷爷南奶奶,起初还是头脑偏清醒的吧?” “除了犯病时,都是正常的。就在他们吐血前一刻钟,他们还在和我聊着天,说等我考上大学后找对象的事。” 这时,三婶从医生办公室里探出头,对这边招了招手: “英侯,来帮妈填一下表。” “来了,妈。” 等英子离开后,李追远才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薛亮亮居然挨坐得如此之近,他在故意偷听。 面对李追远的目光,薛亮亮非但没脸红,反而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听出来了,你在故意套话。” “我在安慰我姐。” “呼……吓了我一跳,你不知道,刚在病房门口听那两个老人喊‘白家娘娘’时,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了,以为又是因为自己砸神像的关系害了人,或者是我今天刚好把还在受害的赵和泉送到这家医院来了,触发了什么害了他们,唉。” 李追远意识到,原来薛亮亮也注意到了神像底座上的刻字。 “亮亮哥,你放心吧,时间对不上,年龄大小也对不上。” 水产养殖场挖出棺材是半个月前的事儿,薛亮亮和赵和泉砸神像是在昨天,两件事并没有串联关系。 “年龄大小,这个不确定吧?”薛亮亮疑惑道,“以前交通通讯不方便,塑像时,可能不会那么精确,说不定,我们河工上挖出的神像,它本体就是个小姑娘呢?”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同一个。” “你确定?” “嗯。” 因为他看见了那个女人,虽说体格状态和神像很相似,或许有所放大增幅,但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一个八岁小女孩。 “可是,都叫白家娘娘。”薛亮亮思忖道,“那白家娘娘会不会是一种集体的称呼,比如,一个职业群体?像什么道家门派里出来的,都统一称为某某山天师那样?” 李追远点点头,补充道:“也可能是一个姓氏。” 不知怎么的,李追远脑海中浮现起柳玉梅所住的东屋内,那灵堂里摆满的秦柳两家牌位。 “都姓白么?”薛亮亮交叉着手指,“很有这个可能,白家娘娘,按当地方言称呼,确实可以理解成姓白的那家女人,一种对有本事人的敬畏尊称。” 李追远应了一声,目光看向露台方向,太爷和英子舅舅舅妈他们还没谈好出来。 薛亮亮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李追远胳膊,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姐讲的这些,你有没有其它想法?” “有不少隐瞒和捏造。” “对,没错。”薛亮亮又来了精神,“你果然听出来了,老板失踪了,她外公外婆做噩梦身体出异常了,可讲述里那两个帮老板一起撬棺材的工人怎么了,为什么会不知道?除非……” “除非,那两个帮老板一起撬棺材的,就是这两个老人。” “你那个姐姐只是个听话的,她听到的和刚刚讲给你的,都是家里大人说的话,那两个刚走的老人,在讲述里,给自己美化遮掩了太多。 毕竟,如果真按他们所说的,临死前,为什么要喊着求饶,这分明是清楚自己做错了事,要不然,他们会喊冤枉的。 所以,把陈述改一下,大概就是那俩老人捞到了棺材,然后喊老板一起过来开棺。 甚至,可能是老板捞出的棺材,老板不打算撬开,却被这俩老人一起撺掇着开了棺。 至少,他们绝对是深入参与其中的人,并没有那么懂事和无辜。” 李追远看着薛亮亮,眨了眨眼。 薛亮亮有些羞愧地摆摆手:“我也没说我无辜,但不管怎么样,我砸神像也是为了工程进度,又不是为了私利,罗工都和我那位白家娘娘讲清楚了。” “亮亮哥,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小远,你快说,哪一点?” “英子姐居然能说出那块牌子上刻的话,那么至少,她应该是看到了手抄版。 可是,两个老人怎么可能就在开棺后那会儿功夫,不仅看懂了上面的字,还一字不差地给背下来,再念出来让人誊抄到纸上?” “你的意思是……” “嗯,俩老人应该分到了些东西,至少,那块木雕,在他们家里。” 薛亮亮听了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啊,你真的是个小学生?” “其实,我是未名湖畔的大学生。” “呵呵呵呵……咳咳!”薛亮亮被逗笑得咳了起来,他伸手抚着李追远的后背,鼓励道,“好,有这个志气就很了不起!” 李追远只能笑笑。 “不过,小远,你听说过白家娘娘么?” “亮亮哥,我待在南通的时间,应该比你少多了。” “哦,也对,那我去市区文史馆里查一查资料,看看地方志里,有没有记载的。” “亮亮哥,你已经没事了,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难道是,为了同学?” “额,难道不应该么?” “我以为你很不喜欢他。” “这和喜不喜欢他没什么关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我也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判断去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最后到底谁对谁错,只能由历史来证明了。 好了,医生们应该上班了,我去取报告,要是报告没问题我就不来找你了,先去文史馆查资料。 你住石南思源村对吧?” “嗯。” “坐车到哪里下?既然你太爷在这里,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过了史家桥,第二个口子下车往里走,然后打听李三江家。” “确认能打听得到?” “嗯,太爷在村里很有名。” “好的,要是晚上没车了,我打出租过来。”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亮亮哥?” “怎么了,还有事?” “你好像,挺有钱。” 他说自己是安徽农村出来的,可衣着以及一些生活习惯上,却一点都不局促。 “哦,我在学校里承包了两个小卖部和一个文具品店,另外,我还拉了一伙同学成立了一个团队,会从教授那边或者校外接一些设计项目来做做。 还是大城市和大学里机会多啊,挣钱也容易,在老家时真不行,没这些客观条件,现在我每个月还给老家父母寄钱。 其实,按理说,这种实习课我也是可以不来的,但我不想放弃这种一线锻炼机会。” “亮亮哥,你很厉害。” “你也是,聪明的小朋友。”薛亮亮让自己的额头和李追远的额头轻轻碰了碰,见李三江他们回来了,他就起身离开了。 “太爷。” “那个大学生呢,走了?” “去看他同学去了。” “嗯。”李三江点点头,“走。” “去哪里呀,太爷?” “去拿东西。” 英子和三婶留在了医院继续处理后面事宜,她舅舅周海和舅妈陈小玲领着李三江和李追远回了家,为了赶时间,叫的医院门口等活儿的摩托车。 农村平房,很宽敞,坝子对着一条人工河,再向南一段距离就能看见江面。 进了屋,陈小玲去倒水,周海则拿出一个布包,将里头打开,里面放着一根簪子和一个木雕。 李三江将木雕拿起来,看着上头的字微微皱眉。 李追远凑过来,念了一遍。 和英子的讲述里,一字不差。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李三江将木雕放下,拍了拍腿,“现在日子也没那么难过吧,怎么着都吃喝不愁的,咋就忽然吃了猪油蒙了心呢?” “噗通!”“噗通!” 没了在医院的顾忌,周海和陈小玲直接跪在了李三江面前,几乎要磕头,喊着求李三江救救他们。 原来,他们也开始做那个梦了。 在今日目睹两老口的下场后,他们怕得几乎要崩溃。 “走,先去养殖场看看,还记得尸骨埋葬的地方么?” “记得记得。”周海马上点头,“是我们俩亲自挖坑埋的。” “呵。”李三江冷笑一声。 养殖场距离周家不远,出了村,沿着江边走一刻钟就到了。 场子规模很小,除了老板外,就俩员工,也就是周海的爸妈。 因此,一开始的叙述中,他们不仅对三婶和英子美化遮掩了自己,也没对李三江说出实情。 “挖吧。”李三江说道。 “不等晚上么?”周海问道。 现在是白天,虽说这里很少有人经过,可依旧要冒着被看见的风险。 李三江点点头:“那我先回村里睡觉,明儿再来,你晚上偷偷把尸骨挖出来。” “那不行那不行,大爷,我怕,我不敢。” “你也知道怕!”李三江近乎吼道,“大白天你不挖啥时候挖,非等天黑了找事儿干是吧!” “好好好,我们挖,我们挖。” 周海和陈小玲,一人拿一把铲子挖了起来。 在这期间,李三江问道:“那个老板失踪了,你们报警了么?” “没有。”周海掀起一铲土后回答,“我们没敢报警,那会儿贪心,怕报警后事情瞒不住,东西还得上交。” “那个老板家里人呢?” “他老家在南边,一个人来这里包场子的,没带家人。” 李三江忽然幽幽开口问道:“别是你们把老板做了吞了他那一份吧?” 周海当即哭腔道:“大爷,我可没那个种干出那种事儿啊!” 陈小玲马上附和点头:“杀人的事儿我们可不敢干的,不敢的。” “嗯。”李三江没再问什么,他相信这俩人不至于那么离谱,随即起身,默默地准备起自己的供桌。 李追远在边上帮忙。 很快,棺材给挖了出来。 李三江瞧了一眼,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棺材是合上埋的,打开后,里头尸骨还是完整的,没被弄乱糟蹋过。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追远靠近了棺材,看了看里面的尸骨,确实是个女童。 李三江做起了法事,然后烧了纸。 一套流程走完后,李三江问道:“其它东西,尤其是那瓶子在哪里?” “那些被老板拿去了。” “他住哪里?” “他就住场子里,那间房子,他失踪后我们去找过他,后来爹娘身体出问题了,我们也意识到是棺材里东西闹的,也去过他屋子搜过,但没找到那些东西,更没看见那尊瓶子。” 李三江眉头皱起,原本按照他的设想,把东西全都放回去,再过个祭,然后棺材闭合封好后推入江中,这事儿也就算是了了。 毕竟人木雕上的要求,也说得清清楚楚,如今既然至少赔上了两条人命甚至可能是三条,也算见了血,那东西再怎么怨恨也该发泄掉了。 可前提得是东西全都放回去,或者,首饰这类的丢了就算了,那尊贴着符纸的瓶子,绝对不能遗漏。 人上头字儿写得明明白白,就是用自己尸身镇那邪祟呢! 李追远这时开口问道:“叔叔阿姨,老板在这里还有其它关系网么?” 李三江马上醒悟过来,追问道:“对对对,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我听说那些南方来的老板,老喜欢养情妇了。” 陈小玲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海挠了挠头:“好像有,有两个,一个是住九圩港镇上的寡妇,一个是市区唱歌房里的女的。” “能找到他们吗?”李三江问道。 周海摇摇头:“我只是听我爸妈他们吃饭时聊过,但不知道那俩人具体住哪里,也找不到。”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甩给了周海一根,说道: “报警吧,让警察找。” “啥?” “啥?” 周海和陈小玲都愣住了。 “我说报警,报失踪和报这件事。”李三江指了指棺材,“让警察去找,问问东西是不是在她们那里,我估摸着,那老板,应该也不在了。” “可是我们……” “大爷,要是报警的话……” “你们又没杀人,怕个屁!呵,就算这棺材里的东西一个不落,我今天顺利地把棺材送回江里去了,这警,我还是会叫你们报的。 这种事儿,公家来出面,会好得多,你们也会安全得多。 不愿意报警的话,也随你们,只要你们不害怕落得和你们爸妈今天一样的下场。” “我们报,报警!”周海下定了决心。 “嗯,行了,棺材和供桌,都先搬进屋里去吧,在公家接手前,蜡烛不要熄,纸灰也别灭,能弥补多少就弥补多少吧。 你们自己分配一下任务。” “知道了,大爷,小玲,你去报警,我在这儿看供桌。” “嗯,好。” 接下来,李三江带着李追远,坐在门口台阶上,他不停抽着烟。 “太爷,我们不回家么?”李追远问道。 李三江指了指身后屋子:“我现在走了,里头的周海单独和那棺材在一起,我怕他尿都给吓出来。” 顿了顿,李三江继续说道:“昨晚,你太爷我,也做梦了。” “嗯?”李追远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太爷,你也做梦了?” “梦到了在镇卫生院天台上,那个女娃娃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们,凭什么帮他们。还对我说,既然我插手了,就让我一起死。” 李三江狠嘬了一口香烟,用鼻子缓缓吐出: “他娘的,老子也被今天场面给吓到了。” 李追远理解地点头,今天那画面,确实吓人。 而且,他觉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尊白家娘娘,和这位女童白家娘娘,虽说可能都是出自一家的,但脾气上,明显不同。 河工上的那位白家娘娘能听得进自己的赔不是,也能收下自己的祭,更能听得进去罗工的念叨。 可以说,很讲道理了。 但这边的白家娘娘,下手就狠辣得多了,杀人跟喝水一样。 “其实,关我什么事呢,她是在怪我那天来到卫生院,救下了那俩老的,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算了,我沾染得不多,等警察到了,我做个笔录,沾沾公家的气息,那位估摸着也就不会再碰我了。” 李追远明白过来,原来太爷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也难怪,之前遇到的无论是小黄莺还是猫脸老太,都属于可控范围内,可远远比不上这位白家娘娘这么凶,太爷也是把握不住了。 李追远忽然皱眉,他想起了《江湖志怪录》里的内容,发现有一例,和这位白家娘娘很像。 那就是玄门人,以自身为载体,为自己封养,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 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一些道法神通,虽说没那种将军倒霸道可怕,却是最难料理的,因为它能懂得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 再联想起雕刻上的那行字:尸身镇邪祟,功德助飞升。 这下,彻底对上了,哪怕她没形体,也依旧是死倒,而且没形体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李追远觉得太爷做得很对,还是报警好。 警察来了,而且来了很多,因为这起事件,明面上已导致两人死亡一人失踪,虽然那俩老人的死因不是他杀,但事态到底不一样了。 警方控制了现场,周海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给暂时控制了。 李追远跟着太爷去派出所做笔录,做完后出来已是黄昏。 李三江还特意抱了抱派出所的大门,仿佛是担心不够,再给自己临时多搂一些公家气息,甚至,他还亲起了派出所牌子。 这番动作,把门卫室里的人都看惊了。 可眼瞅着这老头不是来闹事的,只能推开窗户问道: “老同志,你在做什么?” 李三江一边继续亲着一边回喊道: “表达敬爱。” 做完这些后,李三江也懒得再回医院找英子和她妈了,也拒绝了陈小玲让他今晚住家里的邀请。 他李三江现在,只想回家。 打出租车回去太贵了,因为这个点了,出租车司机可不愿意给你载乡下去,除非加更多钱。 李三江就在马路上拦拖拉机,问他们是到哪儿去的。 李追远原以为这种碰运气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刚准备坐下来慢慢等,谁料太爷拦下的第二辆拖拉机,就是给石港镇送石墩的。 这感情好,直接顺路得一塌糊涂。 太爷给人分了根烟,就招手喊小远侯上车。 拖拉机“哒哒哒”行进,李追远和太爷坐在后头,吹着晚风。 经过市区时,还目睹了城市里的喧嚣。 中途,李三江打了个很短的盹儿,然后醒来,他很高兴,主动对李追远说道: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刚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又瞅见那女娃娃了,但看不清楚,模糊得很,她也在说话,但我也听不清楚。 看来,她是离我远些了,你太爷我快要没事了,今晚回去再好好烧烧香,把家里的菩萨都拜拜,彻底和她断了。” “太爷,你真厉害。” 李追远曾怀疑过李三江的能力,但在猫脸老太那句“你太爷已经抬了一手”后,怀疑又被打散。 而且,太爷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有办法,而且办法还都起效了。 “厉害个啥呀,要不是看在你爷爷汉侯的面子上,我才不会跑这里来,这钱我也都不好意思要了,还白搭上了自个儿的凶险。 亏,亏到姥姥家去了。” “下次叫我爷不要再……” “别,又不是每次都遇到这么倒霉凶险的事儿,你太爷我是端这碗饭的,也不可能顿顿吃大肉,偶尔也得被米饭里的石子儿磕个牙。 唉,就是本想着这次回去后,给你这伢儿继续转运的,现在不敢了,她还没走干净,太爷我可不想牵连到你。” 说着,李三江敲了敲后头的铁皮,对开拖拉机的师傅喊道; “老弟,前头找个小饭馆,哥哥我请你整两口?” “这怎么好意思?” “嗐,客气个什么劲儿,前头找地方停下,吃了饭再走。” “好嘞。” 拖拉机在一家小餐馆门前停下,下车进去后,李三江先要了一斤黄酒,点了两冷两热,又给李追远单独要了一份蛋炒饭。 李追远把饭吃完后,就坐在旁边等着,太爷和师傅则唠起了兴致。 李三江又叫店家热了一斤酒,同时给李追远要了一罐健力宝。 “啪!” 打开,冒气的声音。 李追远端着喝了一口,李三江问道:“好喝不?” “嗯,好喝。” “那咱待会儿买一箱带回去?” 师傅笑道:“老哥你对伢儿可真舍得。” 这年头,啤酒瓶装的柠檬酸这种饮料,瓶子是要回收的,普通人倒是消费得起,但罐装的饮料,在大部分家长眼里还是太贵。 “嘿。”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挣钱不就是给伢儿们花的么,难道让我以后带棺材里去?” 他没告诉师傅这是他族曾孙。 “是这个道理,我家那孙子正念着高中呢,我还得继续开车子,给他把大学学费挣出来,只要他能考得上,咱怎么着都得咬牙供上去。” “哎。”李三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李追远的后脑,“可惜了,我这孙子是个脑子聪明的,就是不喜欢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李追远默默又喝了一口汽水。 快到晚上八点时,晚饭才散了场,这年头没查酒驾的,师傅顶着通红的脸,拿出扳手插入拖拉机发动机里,然后快速转动,拖拉机重新启动。 “来,上车,咱回家!” 重新坐上车回家,李追远看着头顶的星空,心里开始琢磨,薛亮亮现在是否已经到思源村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细问一下关于河工上那尊神像的事,既然九圩港那口棺材里躺着的是死倒,别那尊神像……也是。 毕竟,那条河道虽说是现在开挖的,但以前,好像也是水路。 李追远隐约觉得,这白家,似乎专门搞这种事情。 …… 李追远不在家的时候,秦璃就回到自己老位置,坐在门里头的板凳上,双脚踩着门槛,目视前方。 在她旁边,柳玉梅正摊着一张纸,拿笔画着衣样。 她画得很好,很传神,虽说以时下制衣流程来看,显得很不专业,不过,那些制衣小作坊里的老裁缝,是能看得懂的。 孙女还在长身子的年纪,衣服就得季季置换,柳玉梅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清晨,把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她的心情也能美丽一整天。 这时,柳玉梅察觉到身后的秦璃,头动了,看向麦田间的小路。 柳玉梅放下毛笔,站直了身子。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年轻人,手捧着一沓书卷,走上了坝子。 看了一会儿他后,秦璃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平视前方。 看来这个年轻人,是脏了,但脏得不明显。 “请问,这里是李三江家吧?”薛亮亮问道。 “对,是的,他现在没在家,也不晓得今晚会不会回来,你找他么?” “我找小远,李追远,他也住在这里么?” 听到李追远的名字,秦璃的目光再度看向了他。 “他也不在家。”柳玉梅回答道。 “他今晚应该是要回来的,我等他,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厕所在哪里,我想方便一下。” “在屋后。” “好的,谢谢。” 薛亮亮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了桌上,然后小跑着去厕所。 这些书卷都是他在文史馆那里借出来的,目前,这些东西保管得并不严。 柳玉梅顺手翻开一卷,看见上面用书签纸标出的记载段落后,眉头皱起,目光微凝,喃喃道: “白家?” 随即,她又将卷宗盖了回去,重新拿起毛笔继续画起了衣样,可画着画着,却有些心神不宁,遂又停笔,回忆起那年轻人说的是找小远,自语道: “这小远,怎么会和白家扯上关系?” 也是赶巧了,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师傅没在马路村口旁下人,而是直接开进去,送到了家门口。 分别后,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上坝子。 恰好这时薛亮亮方便完回来。 “咦,你怎么到家里来了?”李三江很是诧异。 “爷,亮亮哥来给我补习功课。” “哦,好,这个好,那今晚就让他和你睡一个屋,小伙子,你吃了么?” “吃了的吃了的。”薛亮亮赶忙回答。 “那行。” 李追远则走到秦璃面前,秦璃站起身,伸出手,主动抓住李追远的手。 随即,她的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轻微颤抖。 李追远诧异,这次怎么牵上手了她还…… “阿璃,放手!” 柳玉梅严厉的声音传来,见阿璃不听自己的话,只能对李追远喊道: “小远,放手!” 李追远抽出了手。 阿璃作势还要上前,想要继续抓住李追远。 “小远,跟阿璃说晚安吧,我要带着阿璃休息了。” “好的,柳奶奶。”李追远看着阿璃,“太晚了,休息了,明早我们再一起看书,晚安。” 薛亮亮则抱起那些卷宗,拉着李追远的手道:“走,回你屋说,我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看着李追远远去的身影,秦璃缓缓将举起的手,放了下去。 柳玉梅叹了口气,哄着孙女道: “乖,他已经没事了,比那个小伙子都要好。” …… “嚯,你这书桌上都是些什么书?” 一进来,薛亮亮就看见李追远书桌上摆着的好几摞古书。 “这是我的兴趣爱好。” “真的假的啊?”薛亮亮翻着书页,“小远啊,你要是有这个爱好,以后可以考文科,可以去考古。” 李追远摇头:“不想呢。” 他不想和妈妈去做系友。 “那你想考什么专业,难不成和我一样,选水利,考海河大学?” 李追远思索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可以。” 和水有关。 这所大学,似乎和自己的专业对口。 “那你可得好好学习,海河大学可不好考哦。” “嗯。” 确实不太好弄,老教授们怕是不会愿意让自己转校。 “来,看看我查到了什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薛亮亮摊开了卷宗,“这白家,真的是一个姓,明清时期本地地方志上记载了很多次关于白家人的事迹,都是和除怪戡乱有关,但全是白家娘娘,没有白家爷爷。” 李追远问道:“是只传女么?” “我猜也是,应该是家族只传女,然后招赘婿吧,不过这种风气在这一带倒是挺少见的。” 李追远一边看起了卷宗一边说道:“亮亮哥,你继续说。” “这白家活动地界应该不止是现在南通范围,我怀疑整个苏中都有她们出现的痕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白家的本家,在南通。 你看这篇里的这段,这里记载了一个叫白家镇的地方,应该就是白家本家所在,大概位置在东海瀛洲以西。” “东海瀛洲?” “就是崇明岛。” “哦,那这白家镇在上海还是在南通?” 崇明岛位于长江入海口处,可以称得上是长江门户,岛上大部分属于上海也有一部分属于南通。 薛亮亮有些迟疑道:“这上面的位置描述很奇怪,似乎有人专门考究过,但写下来时可能出了问题,我顺着它记载的方位,还真在老地图上找了一下,发现……发现它应该在江里。” “在江里?” “没错,现在应该在长江里。” “这……记载错了吧?” “但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记载白家镇地址的地方了。 而且接下来,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在清雍正年间后,地方志上就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一条关于白家娘娘的记载。 白家, 白家人, 白家镇, 在历史记载上,就仿佛一夜之间…… 消失了。” 第二十一章 “所以,亮亮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养殖场那里撬开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历史?” “没错,是可以这样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时间的确很长,但也不至于让你们本地一点关于‘白家娘娘’的祭祀风俗都没能报留下来,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志上记得是明明白白,我们还挖出了她的庙宇,文字记载和现实遗迹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无保留,这太奇怪了。” 李追远摇摇头,说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对我说过,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远,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觉得,可能白家娘娘,并不适合祭祀,也不适合演化为一种风俗,她的形象,或者说白家、白家镇的形象,说不定和我们想象中的,有着很大出入。 我刚看了亮亮哥你带回来的地方志记录,里面确实是记载了不少关于白家娘娘的事迹,她们确实在明清时期做了很多事情,风格记录上和一些志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却缺少了一点…… 那些志怪故事的结尾,一般都会加上‘当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庙塑像,香火不断’这类的描述。 可这里地方志上关于白家娘娘的记载,真的只是记载,要是一次两次忽略掉没写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关记载上都没写。 然而,本地却有不少其它相关庙宇,现实里的英雄人物,志怪里的道士和尚,甚至连东海里的龙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结尾的那种记载。 就算现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个祭庙。 因此,我认为白家娘娘和当地民间风俗的隔绝,有着必然理由。 她们的事迹是在‘斩妖除魔’,但她们的行为目的,或许不是为了‘庇护一方’。” 薛亮亮再次惊疑地看着李追远,他已经忘记了这是他今天第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这个小学生了。 “亮亮哥,你还记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庙宇外观么?” “记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摆在这里,我甚至怀疑建庙的人会仿照村路旁土地庙的规格来建。” “还有锁链……” “对,锁链,那尊神像被用锁链捆绑着,锁链另一头和庙宇四周连在一起,不砸断锁链,靠人力很难把庙推掉。” “那就不应该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镇压用的。” “镇压?”薛亮亮当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对呀,可不就是这样么,哪有用这种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紧接着,薛亮亮有些激动地踱步: “养殖场那边棺材里的布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写明了是在镇压,这两处白家娘娘的行为逻辑,不就对上了么? 但这种舍身取义的方式,百姓们怎么就不领情呢?” “如果,白家镇只追求过程不追求结果呢?” “小远,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们要的只是以自己镇压邪祟的方式,至于被镇压的到底是不是邪祟,这邪祟又到底是怎么来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这邪祟本就是她们自己放出来的,自己养出来的,再由自己去镇压,那百姓们,确实不仅不会念她们的好,反而会对她们避之不及。 这样,就彻底说得通了。” “嗯。” 李追远点点头,《江湖志怪录》里,对玄门邪修死倒的记载是比较多的,这帮追求养尸飞升的家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这个群体里,有一个比较大的普遍共同认知,那就是: 湖是养尸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临天门飞升。 南通位于长江入海口,崇明岛更是长江门户,代入那帮人的奇特思维视角,可不就等同于天门口么? 上游山城的邪路玄门人士,要么自己花功夫蓄养自己尸身要么鹊巢鸠占他人棺椁,时机成熟后,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费很大时间精力来谋划。 白家人则简单干脆地多,直接在天门口强行“镇压邪祟”,以左脚踩右脚的方式,奔着飞升去了。 想到这里,李追远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这帮人想法惊奇,可确实是有一套世界观能代入进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远啊,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会惨死了,那位养殖场老板虽然人还没找到,但可能也已经遇害了。 按理说不应该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义的一方,那尊瓷瓶里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给放出来的恩人,还下手这么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开始杀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义的,白家娘娘!” 李追远同样以惊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没有看过《江湖志怪录》,可他硬是能通过常规线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东西。 “那赵和泉……”薛亮亮还在关心着自己的那位同学,“岂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给盯上了,而且报复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只是冒犯的话,那道个歉说说好话,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经坏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报复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为什么要饶恕你和我?不,这本就和你无关,应该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只能选择一个人。” 那晚梦里的场景,很清晰了,女人只能提走一个,为此,她还特意在自己和赵和泉之间犹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觉到了一点自己的特殊,让她一度很纠结。 “啊?” “书上说的。” “哦,还有这个规矩,那赵和泉不是注定要完蛋了?” “感觉是的。” “那我们……”薛亮亮对着李追远挥了挥手,“赶紧把供桌摆上,抓紧时间和她彻底把关系给断了!” 一想到对方不是本意大方宽恕了自己,而是暂时没办法抽出手来对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紧迫性。 “好。”李追远觉得薛亮亮说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柜子,“亮亮哥,零食在里面,外面还有木凳,你把它们收拾起来,摆上两桌,注意是双数……每桌就都摆四份吧。我去楼下拿香烛和纸钱。” 分配好任务后,李追远就下了楼,取来了蜡烛和纸钱,等上来时,薛亮亮已经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小供桌。 两个人马上开始了供祭。 …… 东屋,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忽地睁开了眼。 旁边拿着蒲扇一边轻扇一边闭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随即醒来,她用蒲扇轻轻盖住孙女的脸,遮住了她的视线,柔声道: “乖,没事,是他们在断最后那点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还要去找小远玩呢。” 秦璃缓缓闭上了眼。 柳玉梅则看向了纱窗,透过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夜空。 良久,她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那种美梦呢?” 只是,正当她刚闭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时。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睁开眼。 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见地在不是看着李追远时,瞳孔里出现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许,可她却依旧拿着蒲扇,在秦璃上方来回摆动,像是在做着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边的奶奶。 柳玉梅说道:“乖,这个不是找小远的,睡吧,今晚不能贪玩,要不然精神不济,你也不想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小远吧?” 秦璃又一次闭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怅然若失,她现在已经逐步习惯了,借用李追远的名义来和自家孙女交流,很心酸,却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将纱窗拉开,又将外窗闭合,彻底隔绝了外头。 “眼不见心不烦,睡觉。” …… 供祭结束,薛亮亮负责清理烧掉的纸灰,他做事一直很细心。 等他回来时,就看见李追远望着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闻言,马上撸起袖子看去,发现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他马上激动地问道: “一点痕迹都没了,小远,你呢?” “我也没有了。” “呼……”薛亮亮长舒一口气,“那咱们这就算是成了?” “嗯,应该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学……” 自己俩人这边断开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报复那位了。 薛亮亮却没怎么伤心,反而用手依次点了一下额头和双肩,说道: “主会保佑他的。” 李追远嘴角绷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说要救助同学,是真心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发现事态的可怕严重性后,放下了助人情节。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远的鼻尖,说道: “凡事啊,都得想开点,要想快乐的生活,就得学会拒绝情绪内耗。” 说着,薛亮亮转身,问道:“淋浴房在后头是吧,我先去冲个澡。” 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李追远缓缓陷入沉思。 薛亮亮的那句话,对他产生了触动。 可能,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如何演好自己,反而会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 李三江的卧室墙壁上,贴满了神像。 这些,都是前年庙会赶集时,他一口气买回来的,然后丢柜子里一直没用,今儿个,都派上了。 其中有一幅画,上面的老人面目慈善、仙风道骨,李三江将他摆在了中央位置。 他认为这是老子,其实……是孔子。 一天劳碌,他也确实累了,布置完后,他就睡得很早。 然后,他做梦了。 很奇怪,似乎自从和小远侯做了转运仪式后,他的梦就变得格外多。 只是这次,梦境不是在镇卫生院的楼顶,而是在马路上。 扭头一看右侧,是熟悉的大门,大门一侧,还挂着自己白天亲过很多次的牌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三江回头看去,看见了自阴影里缓缓走出的娇小身影,带着极大的怨气。 不做犹豫,李三江直接跑进了派出所。 女童站在派出所外,神情怨毒,嘴巴一张一合。 第一晚做梦时威胁声听得清清楚楚,她要自己死;拖拉机上打盹儿时,她声音模糊了。 而现在, 自己只能看着她小嘴不停一张一合,虽然完全听不到了,但她应该骂得很脏。 “嘿嘿。” 李三江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躺下来。 遇到能讲得了道理的,他不介意拉下老脸,求一求说说软话,甚至让他跪下来磕头都没啥问题。 但邪祟到底是人变的,有些人能沟通得了,可有些人,就是没法交流。 遇到这种的,多搭理她一下都是浪费精力。 至少在梦里,李三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说也是在梦中故宫带着一群僵尸跳过操的领队。 因此,李三江直接躺了下来,双手叠起,放在自己肚脐眼上。 累了,睡起了觉。 现实里的屋外,薛亮亮边擦着头发边从淋浴房里走出,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屋子斜对面的那棵柳树。 柳树枝条不停在摆动,像是被风吹起,可是奇怪的是,他这里却一点风都没感受到。 “奇了怪了,风怎么就吹不进来?” 他也没做多想,主要今儿个的遭遇太离奇,没心思再去研究什么风向了。 回到卧室时,看见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看着书。 凑近一看,发现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且小得离谱,不由担心道: “晚上看这么小的字,容易近视的。” “不会的,亮亮哥,看习惯了,凭感觉扫一下就能认出内容了。” “这么神奇?”薛亮亮倒是不觉得李追远在说假话,先上了床。 老式木床的特征是,足够宽敞。 “小远啊,你是睡外头还是睡里头?” “我都可以。” “那我还是睡外面吧,小孩子睡里面有安全感。”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啊?” “再看一会儿我就去洗澡睡觉。” “我觉得吧,把这些当兴趣爱好就可以了,还是得多花费心思在学习上。” “嗯,我知道的。” 放在以往,薛亮亮肯定会多劝好几句的,可今儿个,他却劝不动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今儿个还真靠着李追远读的这些不成用的书帮了大忙。 因此,他不由转变语气道:“小远啊,想想还真挺有意思,在前天之前,我真的没料到过这世上居然真有这些东西,但不知怎么的,我好像也没怎么害怕,不是不怕,而是没那么慌乱。” “恐惧源自于未知,亮亮哥你都把白家娘娘老家查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确实。不过,你说,我要不要也看一点这方面的书,你有推荐么?”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书是我太爷的,我不能做主借给你,你得先问我太爷。” “那算了,你太爷是专做这一行的,这些书应该都是他的宝贝,肯定不会轻易借给外人。” 这一点,薛亮亮倒是想错了。 这么多年来,李三江就只是把这么多箱书放在地下室里吃灰。 “小远啊,你们村的电话是多少啊,咱们留个联系方式?” 李追远报出了村委那边的电话号码,顺带把村里小卖部的电话也报了。 一般,村子里人想打电话都是去这两处,外头有电话进来也是打这里,说了要找谁后就挂断,留时间喊人,等过个一刻钟再打进来。 李追远记住这电话号码,也是期待着妈妈能打给自己,而妈妈果然没辜负自己的期待,一次都没打过。 “算了,我写一下吧。”薛亮亮下了床,走到书桌边,拿纸笔把号码写上,然后叹了口气。 李追远虽然一直头也不抬地在看书,却还是能做到一心二用,说道: “亮亮哥,你是不是要说以后会有一天,家家户户都会装电话?” “会有这一天的,你信么?” “我信的,不过现在似乎流行的是寻呼机。” 前几年,bp机开始进入国内,并且迅速大规模流行,城里的年轻人更是以腰间系着一台bp机为荣。 “我正准备也搞一台呢,那我就一起弄了,送你一台吧,咋样,小远?” 李追远摇头:“我用不上呢。” “哦,对了。”薛亮亮一拍脑门,“说要给你买零食和玩具的,结果给我弄忘了,等我回学校后,给你寄来。” “谢谢亮亮哥。” “那我先睡了啊。”薛亮亮重新上床,很快,他就睡着了。 李追远把手中这一卷看完后,去淋浴房洗了澡,经过太爷卧室前时,隔着门板也清晰听到了太爷的鼾声动静。 看来,太爷睡得很香呢。 回到自己卧室,把一枝新的牙刷放在了脸盆里,然后爬到床内侧,躺下,睡觉。 翌日,薛亮亮很早就醒了。 他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睡眠质量高的同时睡眠时常比较短,只需要别人一半的睡眠时间就能获得比别人更好的精力恢复。 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还未醒来的李追远,薛亮亮不禁想到,要是这孩子以后真考进了海河大学和自己做了校友就好玩了。 轻手轻脚下床,看见了脸盆里的新牙刷,他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拉开门。 “妈呀!!!” 薛亮亮直接吓得手上的脸盆都摔在了地上,洗漱杯毛巾和牙刷撒落了一地。 任谁一大清早打开门,门口不声不响地站着一个小姑娘,怕是都会被骇到。 李追远被吵醒了,赶紧下了床,一边揉着眼一边跑过来,用另一只手牵住了秦璃的手,催促道: “亮亮哥,你快去洗漱。” “哦,好。” 薛亮亮马上捡起东西出去了,他不知道的,李追远再晚下床片刻,他可能就会落得个遍体鳞伤。 因为李追远握住阿璃的手时,阿璃的身体就已经在颤抖了,这是即将暴起的征兆。 原本,按照以往习惯,李追远是能睡懒觉的,就算阿璃来了自己没醒,她也会安静地进来坐着等自己醒来。 只是薛亮亮昨晚睡这儿,打断了这一习惯。 而且,因为他这一嗓子,把全屋人的早饭时间都喊提前了。 洗漱完,正吃着早餐时,村里小卖部的张婶隔着麦田对着这里喊:“三江大爷,电话!” “哦,来喽!” 李三江夹些咸菜进去,然后拿着筷子端着粥碗一边扒拉粥一边朝外走去。 来到小卖部,等了一根烟的功夫,电话再度响起,接了,是英子舅妈陈小玲打来的。 电话里说,养殖场老板已经被找到了,死在镇上的寡妇家里,那寡妇还挺情深义重,正准备给他办丧事呢。 结果东西没找到,说是那歌女也来过,他们仨人经常在一起。 那歌女不是本地人,工作场所也去问询过了,说人上周不打招呼就不来上班了,登记的身份信息也是假的。 目前怀疑遗落的首饰和瓷瓶都在那女的手里,可现在想找到她难度很大。 倒是周海应该要被洗清嫌疑了,中午就会被放出来。 陈小玲焦急地询问他们夫妻俩该怎么办,因为昨晚她又做噩梦了。 李三江耐着性子安慰了她几句,嘱咐她等周海出来后,俩人一起去狼山支云塔下烧个香。 陈小玲有些忐忑地问这就行了么? 李三江又建议他们今天把另外四座山,也就是军山、黄泥山、马鞍山、剑山都烧一遍。 其实,到底有用没用,李三江心里也没谱,他主要是不想再继续搀和这件事了。 昨儿个自己和那白家娘娘也算是断了,恶断也是断。 他就再也犯不着为那周海夫妻继续趟这趟浑水了,又不收钱,又不是近亲,那玩意儿又那么凶,何苦呢? 再说了,本身是他们自己贪心犯贱起的事,自己早已仁至义尽。 想着要去烧五座山的香,陈小玲底气不由足了,在电话里对李三江不停感谢,然后掐着秒数快到60时挂了电话。 张婶笑吟吟地道:“三江大爷现在活儿是真多,我去石港批发部进货时都听到有人在议论你的事了。” “也不尽是好事,凑合着过呗,来,给我来包大前门。” “好嘞。” 这算是村里的一种默契,你总不能让人家给你白跑,接了电话总得买点东西,哪怕是给孩子买两颗糖。 揣着烟往家走,走到快拐进去的路口时,却看见薛亮亮正往外走。 “大爷,我回校去了。” “啥,你这就要走了?” “嗯,我就请了一天的假。” “那你路上小心点。” “哎,好,大爷,我以后再来看你。” “呵呵。” 李三江干笑两声摆摆手,来自己家睡一觉吃了个早饭就要走了,都没给自家曾孙补课,这大学生,就是精啊。 正准备往里走呢,就瞧见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奔着自己过来了,有些眼熟,仔细思索之后,才记起来,这好像是牛家人,牛福的小儿子。 那人快速下了自行车,推着小跑到李三江面前,焦急开口道: “三江大爷,求求你再去看看我爸吧,我爸他出事了。” 李三江眉头皱起,直接开口道:“唉,还是发生了,但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那是天意命数啊。” 笑话,他李三江又不是商场里卖电视机的,怎么可能给你包售后? “不是的,大爷,真的,不仅我爸出事儿了,我二伯和我姑也都出事儿了,大家心里都慌得很,让我过来求您再去看看。”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破例一次就让我很吃不消了,再继续破例,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我寿材还没涂漆呢。” “大爷,真的,求求你了,现在家里只能指望您了。”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塞到李三江手里。 李三江的态度,被红封的厚度所软化。 “那……我就只能去看看,其实,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也很难再做什么了,能做的,也就是给你们这些个小辈,祈祈福,庇护庇护,净净风水。” “那太好了,就是这样,您做到这样就可以了,真的,我们很感激。” 其实,他们这帮小辈,倒不是多关心那仨老的,是担忧那仨老的接连出事后,下一批就要轮到他们。 “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得收拾准备一下,下午过去。” “好好好,大爷,我们在家等您。” 等对方骑远后,李三江一边沿着稻田小路走,一边拆开了红封,确认每张都是大团结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意。 嘿,这大早上来财的感觉真好。 确实啊,咋可能一直让自己接到烂活儿呢。 其实,正如刘金霞说过的,这一行,本身就避免不了连蒙带骗,很多时候都只是逢场作戏。 但也得分人,一些家伙本就一屁股屎的,哄哄他们,赚他们钱也就赚了,就当是替他们破财消灾,也算是帮了不是。 回到家,李三江也没做什么准备,二楼露台藤椅上一躺,打开了收音机,准备眯到下午再出门。 正调整着姿势呢,李三江就看见东北角那儿,俩孩子一人躺一张小躺椅上,并排在一起。 而且那躺椅做得,一张缺右边扶手一张缺左边扶手,贴一起,正好凑成了一对儿,中间还没隔阂。 “臭小子,倒是挺会享受生活。” 临近中午时,有一个赤膊着身子的少年推着一辆车走上了坝子,是润生。 他陪着山大爷安了假牙,又伺候了两天伤势,用着上次挣的牛家钱买好了一批米面粮油后,就被山大爷赶出了家门。 刘姨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声:“润生来了啊,饿了不,待会儿就做饭了,呵呵。” 润生点点头:“饿得狠了,前天我爷就不准我吃饭咧,留着肚皮过来吃。” “那挺好,我这里新做了一批香,等开饭时你尝尝味儿,看正不正。” “好,我等着。” 润生说着,还擦了一下嘴角。 二楼上的李三江听到下面对话,气得牙痒痒,他还以为那老东西忘了这一茬了呢,没想到还是把他家骡子赶到自家来吃草料了。 不过来得也确实是时候,下午倒是可以让他推着车送自己去了。 这伢儿虽然能吃,但只要让他吃饱了,比牛都好使。 “润生侯,你来了啊。” 润生抬头看向上面的李三江,用力点头:“嗯,我来了,大爷,我可想你了。” “大爷我也想你啊,好孩子,下午送大爷去牛家走个活儿。” “好嘞,大爷。” 李追远听到动静,又听到太爷说的话,知道是那猫脸老太已经把初期的活儿干了。 “润生哥。” “哎,小远。” 润生和李追远简单打了下招呼,就去刘姨晾晒的那批新香前蹲着了,他实在是太饿了,暂时顾不得其他。 李追远则走到李三江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太爷。” “嗯,咋了?” “下午我想去石港镇上买些文具。” “成吧,那下午跟太爷一起去。” 李三江爽快地答应了,他觉得牛家那边没什么危险,毕竟那死倒已经被自己用桃木剑给斩杀了。 “谢谢太爷。” 李追远上前,搂着李三江的脖子脸贴上他胸膛,抱了抱。 李三江笑呵呵地轻拍李追远的头: “哟哟哟,哈哈哈,小事小事,你要买啥太爷就给你买哈,太爷有钱,有钱得很呐。” 这种来自小辈的亲昵,让李三江很受用。 不过,他自己也细细品味过,好像自己不是喜欢小辈,只是喜欢小远侯。 虽说这孩子学习不上心,但真的是讨人喜欢。 和太爷这边说好后,李追远就坐回靠椅上,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两只手贴了过来,动作很慢,也很生疏,却渐渐的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脸也贴到了自己胸膛。 李追远马上明白过来,阿璃这是在模仿自己先前讨太爷开心的动作。 随即,察觉到女孩目光里流露出疑惑。 李追远懂了,只能也伸出手,在女孩头上轻轻拍了拍: “你要买啥我就给你买哈,我有钱,有钱得很呐。” 女孩满足了,松开了手,换回先前正常的姿势,眼眸明亮,至少在这一角落,盖过了骄阳。 楼下,正自己喝着茶的柳玉梅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心里酸骂道: “你有钱,你个毛孩子有个屁钱!” 但酸溜溜中,却又不乏极大的欣慰,眼角有泪晶浮现。 自己这孙女自从生病后,几时做出过这种动作? 有时候,最难的往往是零到一的突破,她已经在幻想着以后某一天,孙女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脖子,让自己轻轻拍着她的头。 低头,继续喝茶,随即微微蹙眉。 这茶叶是放坏了么,怎么又酸又甜的? …… 薛亮亮离开思源村后,先坐大巴车来到市人民医院看望了住院的赵和泉。 赵和泉的情况很不好,送进来后,症状就在不断加重,如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染过色,呈现出一股青紫。 恰好罗廷锐这会儿也来探望,例行公事般的扫了一眼赵和泉后,就示意薛亮亮和自己出来。 他确实不喜欢赵和泉,作为系主任会经常带着他们一起出校安排现场实习,赵和泉这人又比较爱说话表现,哪怕坐车上看见路边有一条狗在对着电线杆子撒尿,他都要发表一番阴阳怪气。 罗廷锐是个做实事儿的人,虽说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也理解当下社会风潮就是如此,但他还是瞧不上这类脱产者的无病呻吟,因为他们除了呻,就是吟。 反倒是薛亮亮,一直很入他的眼,要不是这小子似乎打定主意毕业后要去大西南,他都打算把自己女儿介绍给他了。 “亮亮,你要回校吧?” “嗯,主任,待会儿就去车站。” “你和我一起走吧,上头正好有同志下来,加上一些地方的同志,我们要去江边看看考察一下,等考察完了,我们再一起回学校。” “好的,主任。” 考察队伍虽然是临时凑的,但人不少。 三辆小车加一辆大巴都坐满了,出了市区后往南,来到长江边,这里属于南通下面的县。 大家下车后一番寒暄,基本以地方上的同志介绍为主,然后大家会不时询问罗廷锐的意见。 跟在后头的薛亮亮听明白了,这是在为未来的跨江大桥做规划构想,上头打算在这里修一座桥,连接南通与上海。 只是,目前还只是在规划构想阶段,暂时还不具备动工实施的条件。 但这也足以让薛亮亮感到兴奋,毕竟,任何宏伟的工程,都离不开这一步。 有安排好的船开了过来,接大家上船,船行至江面上,让大家能更直观地进行感受。 “目前虽然有汽渡船可以解决交通问题,但没有一座真正的大桥,还是严重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在当地同志讲述实际情况时,薛亮亮一边听着一边倚靠在船舷边,目光看向江面,心里赞叹着这里的江天接连的辽阔景致。 随即,他又皱起了眉,低下头,看向下方的江面: “按照地方志上那个标错的方位,好像白家镇, 此刻…… 就在自己脚下。” 第二十二章 书看着看着,李追远感到饿了,可刘姨还没喊开饭,这会儿人依旧在厨房里重新备菜忙活着。 早饭因为薛亮亮那一嗓子给喊提前了,中饭则因为润生的到来被延后了。 估摸着这会儿,大家伙都饿了。 李追远去房间里选了些零食出来,摆在自己和阿璃之间,同时心底默记下次秦叔再去给自己买零食时得提醒他按成双的买,要不然自己不好挑,因为阿璃喜欢和自己吃一样的零食。 昨晚坐拖拉机回来时太爷给自己带了一箱健力宝,李追远也拿了两瓶,打开后放在阿璃面前。 阿璃双手捧着健力宝,低着头,仔细看着。 李追远马上道:“喝了它,不准收藏。” 阿璃头更低了。 “你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再给你拿一瓶没开过的。” 反正这东西保质期长,且是密封的,李追远觉得柳奶奶既然经历过臭鸭蛋的摧残,应该很容易接受一个易拉罐。 阿璃马上端起饮料,学着李追远喝了一口,然后舌头探出,舔了舔嘴唇。 “你是第一次喝?” 阿璃目光看过来,她的表情很不丰富,但李追远却一直能看懂。 “喜欢喝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箱,你每次可以喝一瓶带走一瓶,喝完了,我去求太爷再给我买。” 阿璃很快又喝了一口,虽然没其它动作,可李追远脑海中似乎已浮现出: 一个捧着健力宝,眉眼弯弯,还高兴地晃着腿的可爱小姑娘。 “我们下棋吧?” 阿璃闻言,马上把一直放在自己身侧的小棋盒拿出来。 摆好棋盘,李追远和阿璃下了起来,两个人一直都默认下快棋,可这一次,到中局时,双方旗鼓相当,一直较劲到尾盘,李追远才算惜败。 这是二人下棋以来,阿璃赢得最难的一次,女孩抬头看着李追远,她没有不愉快,反而更加明媚。 输了棋的李追远嘴角露出笑容,他这次突发奇想地把《命格推演论》的算法,运用出一部分到围棋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棋盘还是那张棋盘,但在李追远眼里,它却变得鲜活起来,这也使得自己的棋法招式也更为灵活多变。 不过,等到第二盘棋开始后,李追远察觉到,阿璃的风格也变了。 在自己曾提醒过她不用对自己让棋后,她确实没再故意想输给自己,可每次都不介意和自己多玩玩,她在意的是过程体验,而赢,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必然结果。 可这次,李追远发现阿璃的棋风一下子变稳了,一步一步,几乎没给自己任何破绽与机会,任自己再灵活再多变,在一座山面前,也毫无意义。 输了,被女孩的棋力,压输了。 是啊,无论是看相还是算命,只不过是给了你另一个看世界的角度罢了,而你,依旧还是你自己。 多出一个角度是好事,等于多了一双眼或者多了一双耳朵,但太过沉迷它,以为掌握了它就真可以随心所欲,就如同小蚂蚁站在大象头上眺望,真觉得自己就有那么高大,那就太可笑了。 看见李追远沉默不语,阿璃伸手,轻轻拉了拉衣袖。 李追远脸上露出温暖笑容:“我刚刚是在思考书上的东西,不是因为我输了棋,输给阿璃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刚把女孩安抚好,楼下刘姨终于喊开饭了。 依旧是分开的饭桌,不过润生来了后,李三江终于有了个孤独的伴儿。 李追远先给阿璃分好了小碟,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咕噜咕噜”声,如同旱地闷雷。 扭头看去,发现是坐在角落里的润生肚子在响。 他饭盆里插着一根由刘姨亲手制作的大香,已点燃在燃着,他这会儿正坐在那儿,等着香烧好。 人一旦饿过劲了,饥饿感往往也就没那么重了,但当可口的食物重新摆在面前时,沉寂的饥饿感会加倍回归。 这种近在眼前却还得强忍着计时等待的感觉,对润生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润生哥,你必须要等到香烧完才能吃么?” “嗯,对。”润生使劲咽了口唾沫,然后用手做了个搅拌的动作,“得拌着香灰,才能吃得下去。” 李追远记得这一习惯,润生曾对自己说过,但他这次想问的是:“润生哥,烧好了拌成灰吃下去和直接吃下去,区别很大么?” “啊?”润生愣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这个,正常人不都是要等香烧完的么?” “但正常人,会用香灰拌饭么?” “那……我试试?” 润生将饭盆里的香拔出,对着下端没点燃的那头,咬了一口,咀嚼时,他脸上不仅没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眉宇都舒展开了,似乎觉得格外爽口。 紧接着,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扒了几大口饭入嘴,等吞咽下去后,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手中的香,惊呼道: “小远,我真吃下去了,不恶心反胃了!” 刘姨是古法制香,虽说这玩意儿不是拿来吃的,但真吃下去也没啥大事儿,嗯,主要以润生那副脾胃,可能就算有小事儿对他的影响也近似于无。 润生很开心地咬一口香,再使劲扒拉饭,吃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这架势,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香,而是一根下饭的大葱。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要来点酱不?” “酱?”润生思索了一下,随即使劲点头,“要的,要的。” 刘姨起身进厨房,给润生拿了一碗过早粥的咸酱,放在他小桌上。 润生拿起大香,蘸了蘸酱,再咬一口,美味得眉毛恨不得向上飞起。 “小远,你真厉害,这比等香烧完了再吃,美味多了。” 润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吃得别提有多得劲了。 李三江砸吧了一口白酒,看着这种吃饭架势的润生,忍不住笑骂道: “他娘的,以后得想办法给你弄点东北正宗的大酱,那东西蘸啥都好吃。” 李追远喝了口汤,看向李三江,问道:“太爷,你去过东北?” 李三江用手背擦了下嘴角,双腿岔开坐,摆出个座山雕的姿势: “可不就去过么,当年啊,太爷我被抓了壮丁,直接就被送到了东北,后来还是太爷我腿脚灵活,一路从东北跑进了山海关。” 这话匣子,打开了就有些收不住了,李三江又抿了一口酒,继续道: “入关后想着沿着铁路,一路朝南走回来,可还没走多远,就又被抓了壮丁,衣服一套,被再次推到前线打仗去。 但这次我有经验了,趁着上官喝醉了,瞄着空,晚上裹着一个班的人直接开溜。 等快到徐州地界,眼瞅着老家就在眼前了,得,又被抓了。 不过这次快得很,第三天我在的队伍就被打散了,原本排长还想把我们重新组织起来,我就在下面儿使劲鼓捣,刚快收整回来的整个排就又都散了。 接下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不敢再沿着铁路和大路走了,哪儿路小哪儿人少我走哪儿,这才顺利回到了家。 到家后,又不安生,后头又被抓过,但我溜号溜出经验了,他们白天抓,我晚上就能溜回来。 这之后啊,还家后也就偷偷猫着不敢再出去瞎晃,一直躲到了安生。” 李追远感叹道:“太爷,你可真厉害。” 三大战役,太爷居然全部参与了。 虽然身处于对面,却也为正面战场不停做着贡献。 李三江摸着自己那硬茬茬的下巴,谦虚道:“还好,还好,呵呵。” 润生这会儿已经干下去半盆饭了,正做着短暂歇息,插话道: “上午来时在路上碰到放电影的了,说是今晚要在镇集空地上放,电影名字叫《渡江侦察记》。 小远,你晚上去看不?” “润生哥,我们吃了饭要去石港牛家。” “不打紧,不打紧。”李三江摆摆手,“那边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应该能挺早回来,赶得上的。” 李追远看着身前的阿璃,他知道女孩是无法接受那么多人紧挨在一起的场景: “还是不去了,我在家看书吧,润生哥你和太爷去看。” 这时,柳玉梅忽然开口道:“阿璃是要去的,哪怕坐远点,这部电影,她得去看的。” 李追远察觉到柳玉梅语气里的微颤,扭头看去,发现她还在很正常地吃着饭,只是眼角,似乎有些泛红。 这还是第一次,他见到柳玉梅如此失态。 饭后,润生将家里的板车推了出来,李三江和李追远坐了上去。 润生推车很稳,基本感觉不到太多颠簸,就是这速度还是慢了些。 “润生侯,等接下来几天,你就学学蹬三轮吧,那个快。” “大爷,要不你买个拖拉机吧,我学那个,那个还要快。” “你看你大爷我长得像不像个拖拉机?” 润生不说话了。 李三江点了一根烟,看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啊,你说咱家要不要买个电视?” “太爷你想看就可以买呀。” “太爷问的是你。” “哦,我没有太多时间看电视呢。” 地下室里,还有那么多箱书等着自己看,哪有时间看电视。 “你这细伢儿啊。” 李三江还想拿电视机讨曾孙子开心开心,结果发现人家似乎没太大兴趣,自己给他零花钱,可他却除了自己买的东西要了,平日里连小卖部都不去。 推车的润生则兴奋道:“买电视好啊,好啊。” “好你个头,快点推,晚上还想不想看电影了?” “哦哦!” 来到牛福家前头路口处,李三江提前下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很严肃地将自己那把桃木剑举起,用布仔细擦了擦。 做完这些准备后,这才走入牛福家。 来迎接的是牛福的俩儿子和俩儿媳,李三江一进来,他们就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好不热情。 李三江就先坐下来,和他们说起了话。 这种雇主其实是最好交差的,因为他们自己会跟倒豆子一样把事儿都告诉你,然后你就顺着他们想要的思路往下演就是了。 李追远则在屋子里找牛福,几间屋子都看了,没找到,这不由让他怀疑牛福不住这里了。 等出了主屋,来到旁边柴房边,李追远这才找到了牛福。 在原本自己的设想里,牛福应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受尽冷落…… 但自己还是把牛福子女的孝心,想得太好了。 因意外摔跤而导致半身瘫痪的牛福,连一张床都没有,直接被安置在了柴房内。 那身下的干草垛,就是他的床,左侧是垒起来的干柴右侧则是高耸堆积的杂物。 旁边有俩碗,一个碗里倒着水还算干净,一个碗则脏兮兮的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层脏垢,应该是盛饭的。 至于牛福身上的衣服,上半身裸着,没衣服,下身穿一条短裤,脏兮兮的,几乎结痂贴在了身上,臭烘烘的。 也是,子女连床都不愿意给他睡,就更别提什么清洗身体换洗衣物了。 李追远用手捂着鼻子,稍稍靠近。 上次见到牛福时,整个人虽然驼背,其它方面倒也硬朗,毕竟才五十岁,这个年纪在农村,依旧属于“壮劳力”范畴。 可现在,牛福整个人却消瘦得太多,嘴巴张着不停嗫嚅,也不晓得是在说话还是无法控制的一种反应。 在李追远进来时,他倒是稍稍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挪回去,目光无神地看向屋顶。 看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就出来了,在柴房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喵。” 一声猫叫传来,在身旁墙头上,一只残疾丑陋的老黑猫踱步迈出。 它看着李追远,还举起爪子舔了舔。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黑猫舔爪子的动作僵住了。 “大家各自都当对方不存在了,缺少互动,你晚上再整出点动静,推动一下矛盾的激化。” “喵……” 这次,猫叫声中多出了一抹颤音。 李三江在院子里做起了法事,给亲爹洗碗都没得空的俩儿子,此刻全都带着自家媳妇跪在供桌前,无比虔诚。 法事做完后,李三江用桃木剑依次拍了拍他们肩膀,出声安抚道: “放心,你们自家爹做过什么孽事,你们自己清楚,有些债,老人结的也就由老人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吧。 要是你们觉得霉运还没走光,倒也不是没办法,把剩下的那点霉运,引到其它近亲家就是了,不过,得嘴巴咬死了,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要不然就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引,引,我们引,大爷,求求您帮我们引!” “算了,还是不要做了,太过损人,毁我道行。” 李三江开始拿乔,等又是一个红包被送上来时,他就叹息道, “罢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引走霉运,但这事,嘴巴可得闭紧了,千万不能泄出去。” “大爷,你放心,我们懂的,懂的。” 李三江又给他们表演了一段法事,做完后说道: “行了,剩下的那点霉运,已经给你们引去老二老三家了。” 在牛老大家众人千恩万谢下,李三江带着李追远和润生走了出来。 坐在推车上去牛瑞家时,李追远忍不住好奇问道:“太爷,我原本以为您会说教他们的。” “说教他们?呵呵,你太爷我脑子又没进水。连奉养父母都需要去说教的人,还有去说教的必要么? 倒不如多要点钱,太爷我也能多买点猪头肉和酒。 就是希望,牛家下面不要再出事了,再出事,太爷我可就不好圆了,还真怕砸了牌子。” “那死倒不是被您给解决了么?” “对,也是哦。” 李追远清楚,确实不会再出事了,等仨子女都被折磨到结局后,猫脸老太也会自我消散。 快到牛瑞家时,就看见坝子上,牛瑞正蹲在那里用个小炉子煎着药,旁边则是子女对他的讽刺声,说他这些药除了费钱没啥用,怎么治都治不好。 牛瑞年轻时也是打死过人的,虽然是靠着亲妈牛老太给他擦的屁股,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暴脾气。 居然一个憋不住火,站起身,对着还抱着孩子的儿媳妇一巴掌扇下去。 儿子怒吼着上来打牛瑞,牛瑞又和儿子打起来。 他虽说得了怪病,可这会儿正处于他病情刚被控制下去的当口,竟一时间和儿子扭打在地上,打得难解难分。 牛瑞的老婆见状,尖叫着上来抓挠牛瑞的脸,怒斥他不是个东西,临老买药花家里的钱不说,还敢对自己宝贝儿子动手。 孩子的哭声,扭打声,叫骂声,汇聚在一起,好似坝子上奏起了交响乐。 等李三江这边到了,他们这才消停下来,然后全家鼻青脸肿的脸上,都换上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牛瑞是亲自被李三江救出来的,牛家人也是听到过老屋那里传出过世已久牛老太声音的,对李三江自是信服得很。 将李三江恭敬请进屋后,大家开始哭求起来。 李三江安抚过他们后,又做起了法事。 第一套做完后,李三江又说出了一样的引走霉运的话,牛瑞儿子马上又送上一个红封,李三江就又给演了一场法事。 但在临走前,牛瑞自己又偷偷塞了一个红封,祈求李三江为自己驱邪治病。 李三江也收了,说回去后会帮他立个长明烛,但也嘱咐他,不管怎样,他都得按时吃药,不能停。 这也算是偏门人的职业操守了,你的钱我收给你祈福,起个心理安慰作用,但药你得继续吃病也得继续找医生看。 只是,这番嘱托,无疑会继续加剧牛瑞和家人们之间的矛盾。 因为李追远清楚,牛瑞的病,是治不好的,这将会是个不停给你带来希望又带来更深绝望的无底洞。 牛福那是瘫痪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所以一下子地位滑坡,牛瑞则还处于挣扎阶段。 虽然这会儿牛瑞还没太惨,但只要现在的矛盾不断积攒下去,不久后的未来,肯定会引爆出更璀璨的烟花。 看看他家人已经对他升起的仇恨眼神吧,结局,不会让人失望的。 因此,这次在黑猫经过他身边时,李追远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来到牛莲家时,李三江照例先被她家人请了进去。 李追远在主屋没见到牛莲,又去柴房看了看,也没有。 最后,她在猪圈隔壁,看见了被用铁链绑在那儿的牛莲,另一侧,就是家里厕所。 等于她家里人每次来这里上厕所,坐在龙椅上,就能和她说上话。 倒是挺贴心老人的,怕她寂寞孤单。 她吃饭的盆,和猪槽紧挨着,盆旁边还靠着给猪舀饲料的勺儿,看起来,像是给猪喂饲料时也会顺便喂一下她。 只要猪有一口吃的,就不会缺忘她半口。 她现在清醒着,也没麻木,看见有外人过来了,双手捂着脸,这是在给自己遮丑。 她的孙子和孙女,李追远都见到了,一个头上有包扎一个胳膊上有包扎,应该都是被牛莲犯病时伤的。 俩孩子,一边对她吐着口水,一边拿石子儿砸她,不是那种玩闹地砸,而是专朝身上丢。 孩子父母也看见了,却没制止,反而目光里都是恨意。 黑猫自猪圈上方屋檐边走出。 李追远没说话,走远了些,然后,猪圈旁就又传来牛莲的祈求声,说她的病已经好了,求求自己的孩子们放了她,她已经好了。 迎接她的,是来自子女们的谩骂,以及儿子一口气上来时的狠狠几脚。 牛莲被踢得蜷缩在角落里,嗷嗷叫,像狗一样。 显然,他们之前信过,也被“骗了”。 黑猫从上头顺着高矮物一步步跳下来,最终走到了李追远脚边,用自己的猫脸,蹭了蹭李追远的裤腿。 李追远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黑猫很享受,身子几乎依靠了过来,敞开了肚皮。 太爷开始做起了法事,照例,多收了一个红封,帮忙引霉运去那两家。 离开牛莲家往家回时,推着车的润生单臂稳稳地扶车,另一只手开始掰指头算着: “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都请了大爷把霉运传给其他家,那不是和霉运没传一样么?” 李追远纠正道:“润生哥,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太爷额外收了三份钱。” “对哦,小远,你说得对!” 回到家,正好是黄昏晚饭点,李三江吃了饭后,边打呵欠边摆手:“电影我就不去看了,洗个澡睡觉去,累死了。” 今儿个法事做得密集,就是年轻人一下午连跳六场舞也遭不住,可太爷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这身体素质,确实没得说。 秦叔提着很多个板凳等着,刘姨也顾不上像往常那样收拾碗筷,她把家务活儿这些都暂时放下,一起候着。 柳玉梅换了一身旗袍,还戴着首饰,上了胭脂。 她这个年纪老太太,化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表达尊重。 电影在镇集旁的空地上放映,还没开始,却早早地就有人来占位置了。 秦叔和润生,俩人往里头一挤,板凳一放,强行撑出一个空档。 他们俩这体格,旁边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挪开自己的凳子。 不过秦叔又从口袋里拿出不少糖果发给小孩,又拿出烟分给了大人,周围人也就乐呵呵地收下,不再有什么不满。 柳玉梅和刘姨坐在二人中间,她虽说老了,可依旧身姿款款,看背影,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李追远,他则和秦璃坐在远处角落没人的地方,距离荧幕有些远也比较偏,观影效果是不好,但胜在清静没人打扰,本身,这种人多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秦璃。 有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后头摆起了摊,卖的都是便宜的小零食和小玩具,红白事上,也能看见这些摊贩的身影,哪里有人气他们就往哪里去。 一些孩子在买东西,更多还在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给予有钱买东西孩子一些意见。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之前住李维汉家时,崔桂英会定期单独给自己点零花钱,不过每次钱到自己手里就会被兄弟姐妹们簇拥着去张婶小卖部,买零食给大家分了。 被送到太爷家“出家”的第二天,李维汉和崔桂英过来给自己送衣服时,又给自己塞了一些钱,这次塞得格外多了些。 再加上李三江也会给自己零花钱,而李追远平时也没什么消费需求,这些钱,就都攒着。 至少在孩子圈儿里,他属于很富有的了。 “阿璃,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随即,李追远走到一个摊贩前,买了两个吹泡泡的玩具。 回来后,他一个,秦璃一个。 电影放映时,俩人在后头不停地吹泡泡。 阿璃玩得很开心,一壶很快就见底,考虑到女孩有喜欢收藏的习惯,李追远就又给她买了三个。 同时,在三个摊位间扫了一下,最后又买了一对手绳。 其实,摊位上是有不少小饰品的,像蝴蝶结发卡、彩色发箍什么的,但李追远考虑到阿璃每天由柳奶奶亲自设计打扮的行头,觉得再戴上这些,反而效果会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送的话,她肯定会戴,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剥夺柳玉梅每天早上给孙女换装的快乐了。 阿璃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手绳,她应该很喜欢,因为她都停止了吹泡泡的动作。 不过,她很快就又看向李追远的手腕。 李追远抬起手,露出了自己的蓝色手绳,她这才满意,继续吹起了泡泡。 电影放映结束,柳玉梅她们出来了。 润生看得很激动,不停地说着电影里的台词,还惋惜着现在没仗打了,要不然他也能去当个渡江侦察兵。 李追远笑着附和着他,心里倒是觉得润生还真挺适合,专业能力也勉强算对口。 秦叔和刘姨很沉默,这感觉,像是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 柳玉梅则拿着手绢,一边走一边擦着泪。 李追远礼貌性问候了一下,见柳玉梅不愿意说,也就作罢。 一行人从镇集上快走回来时,就看见对面村道上跑来的小卖部张婶: “有电话来嘞,有电话来嘞,找小远侯你的!” …… 江面船上的现场研讨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要久得多,地方上的同志肯定会抓紧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这个项目,罗廷锐也发挥出自己的专业领域特长,开始给周围领导们讲述项目的一些重点难点。 其实,船上的这些同志们大部分都不懂水利与工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座大桥的修建,所考虑的可不仅仅是专业性方面的东西,还需结合航yc市规划、高速路施工甚至军事等多方面因素。 最主要的,还是社会的发展速度,以前不是没吃过类似教训,当初觉得大胆激进的提前规划,等修建好后没多久,才发现还是太过保守了。 终于,天色快暗下去时,研讨会才算结束。 船开始向岸边开去,大家各自拿出烟互相分着。 薛亮亮不抽烟,就一个人站在船舷边,在得知自己脚下可能就是白家镇所在后,他的心神一直有些不宁。 忽然间,他听到江面下似乎有动静。 他低头看下去,水面下,好像浮现出一道人影。 这时,有只手在他肩上一拍,薛亮亮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罗廷锐。 “怎么了,亮亮,刚就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主任,我没事。” “怎么,不喜欢参加这样的会议?” “不是的,主任,我可能是没休息好吧,我知道这种会议的重要性。” “嗯,既然你以后打算投身于这一行,那就要学会适应,我们这些做专业的,很容易生出瞧不起做行政的心思,但没有高效稳定的组织度,很多事情是落实不下去的,有时候,越是在某些方面专业,反而就越是在其它方面显得越业余。” “我明白的,主任。”薛亮亮知道,罗廷锐是在提点自己。 “走吧,我们上岸了,回去的路上你好好睡一觉,别耽搁了明天的课。” “好的,主任。” 回到岸上,坐上大巴车,薛亮亮坐在后排,等车开动后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薛亮亮忽然发现下半身有些凉,他睁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了,自己坐在车座上,可不知这车里哪进的水,而且水位已漫到自己腰间。 他看向前方,车内小灯开着,能看见前头坐着的人,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之间小声的交谈。 “车子进水了,司机,师傅,车子进水了!” 薛亮亮喊了起来,可却没人搭理他,大家仿佛都没察觉。 “师傅,停车,车子进水了,师傅!主任,主任!” 依旧没人回应他。 渐渐的,水面漫到了胸口位置,薛亮亮开始拉车窗,可外头一片漆黑,车窗也根本拉不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似乎从眼前的漆黑中划过,快得让薛亮亮误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很快,身影再一次出现,而且脸贴在了车窗上。 借着车内的小灯光,映照出了那张昏沉的脸,一时分不清楚男女。 “咔嚓……” 不过就在这时,车窗忽然被打开了,而且一下子被拉到了最大。 下一刻,车内的水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全都朝着自己这边涌来。 薛亮亮觉得自己整个人,是被水流挤出来的,他被冲出了车窗,堕入了一片漆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继续漂动。 “哗啦啦……”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漂了多久,像是被江滔拍出来的一样,身下一阵剧烈酸痛,人也清醒了。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躺在江岸边,下方是嶙峋的石子,而自己手掌手臂胸前以及大腿等位置,也都磨出了血痕。 没有什么大创口,可这种大面积擦伤,也着实让人很煎熬。 强忍着疼痛,薛亮亮艰难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头顶的月光被一层灰雾笼罩,导致下方的环境也是充斥着朦胧。 但大概能分辨出,这里是江边,距离先前上船去开研讨会的位置,并不算远。 可是自己不是早就坐车离开南通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薛亮亮感到了茫然,忽然间,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蓝色裙子,扎着马尾辫,左手抱着一尊瓷瓶,右手撑着一把黑伞。 她,为什么要撑伞? 当薛亮亮产生这种想法时,他这才发现,天空原来在下着雨,而且是大雨,硕大的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 这雨……是一直都在下的么? “喂,你是谁!” 薛亮亮对着女人大喊。 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直撑着伞,向江边走来。 靠近些后,薛亮亮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她的妆容和眉眼处带着点风尘气,可却很年轻。 主要是薛亮亮从思源村出来后先来到医院又去了江边,没机会去看看警情公告栏,否则就会看见女人的照片此时正出现在那里,警方已对她进行了通缉。 这时,见女人还一味地朝江水里走去,薛亮亮伸手抓住了她拿伞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别想不开啊,不能再往前了!” 女人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噗通……” 薛亮亮只觉得女人身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道,竟直接把他给带翻。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粘在了女人胳膊上一样,怎么都无法挣脱,被她带着一起向江里走去。 这个姿势,真的非常难受,不仅无法维系平衡,还让自己下半身一直在石子儿上经历着摩擦。 等到女人步入江中时,薛亮亮才借着水的浮力平衡住了身子,但接下来,就是强烈的呛水感与窒息感,这个,更恐怖。 他奋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女人继续在行进,她走在江底,四周一片漆黑,薛亮亮则漂了起来,一只手依旧粘在女人胳膊上,可整个人却来到了女人上方。 他想呼喊,可每次一开口,水就先冲进来,完全阻止住他的发声。 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头发缠绕在手中后,他开始发力。 女人身形没一点变化,继续在江底前行,薛亮亮原本向上发的力道转而变成了向下的贴合,这使得他整个人,贴在了女人后背上。 头发开始变长,长得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极为坚韧,哪怕就几根挂在那里,薛亮亮也无法扯断,反而越是企图脱离就被捆缚得越紧。 到最后,他几乎变成了自背后抱着女人而女人正背着他行进的姿势。 绝望的窒息感仍在持续,薛亮亮已经无法去计算自己到底多久没呼吸了,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旧还保持着意识清醒。 这绝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它能让你更清晰直观地品尝煎熬。 现在,他已经在祈求自己可以快点淹死,好早点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居然出现了光亮。 长江底下,怎么会有光? 而且在光亮映照下,隐约可见房屋的影子。 江底,不仅有光,而且真的有村镇。 忽然间,薛亮亮只觉得原本束缚着自己的头发全部飘散开了,连那只被粘着的手也可以松开。 他整个人没有向上漂,而是落在了地面上。 女人继续在前进,顺着光的指引,不断走向那座依稀可见的村镇。 薛亮亮无比惊恐地发现,不仅只有身前裹挟着自己下来的这个女人,在自己视线所及的江底黑暗中,好像还有很道身影,都是长发女装,穿着不同风格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 她们个个面容死沉,走路时不带情绪,都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身边的水流,好像出现了一个固定的流向,瘫坐在地上的薛亮亮,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朝着那个方向拉扯。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身下一切可以抓取固定的东西,却都失败了,抓石头石头被掀翻,抓泥则被自己带起一片泥浆又很快稀释消散。 无论他此刻多抗拒多不愿意,也都无法改变他正被强行拉走的现实。 终于, 离那光更近了,远处看时只是一道的光亮,近了看后才发现,是一道道红白色的灯笼光源笼统汇聚到的一起。 而那村镇的身影也变得更立体也更清晰,一座座屋舍,整齐排列,每一户门口,都有一个壁龛,上头点着长明灯,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自己的正前方,则出现了一座牌坊,很巍峨,也很古朴,上面沾染着大量的青苔。 两排吊式灯笼分挂在两侧,自上而下,由大到小。 左侧是红灯笼,代表喜庆;右侧是白灯笼,预示死寂。 薛亮亮看向牌坊正中央,上面有三个字。 从右往左念, “白家镇。” 第二十三章 先前的那个女人,此时正站在牌坊里面,她手中的伞不见了,双手抱着那尊瓷瓶。 而这时,薛亮亮则惊讶地发现,来到这座牌坊下后,不仅水流的拉扯力道消失了,就连先前那恐怖的窒息感也不见了。 他马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然而,自己只是在不停做这个动作,却无法收获应有的效果。 嘴巴和鼻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根本就没有新鲜空气进来。 他忽然意识到,改变的只是自己的感觉,没变的是眼前的现实。 他依旧在江底。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会水的,小时候在安徽老家就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水游泳,上大学后,也偶尔会和同学一起去寻个泳场痛快地来回游个好几圈。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水性真能好到如此离谱的程度,下水这么久了,憋气极限早就过了。 摸了摸耳下,依旧是原本的皮肤,也没长出鳃。 他甚至回头看了看身后以及更远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溺死了,而现在的自己,只是…… 薛亮亮用力抱着头,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以往用在考试和看设计方案时很有效果的手段,此刻却失去了作用。 他的内心依旧是慌张的,他的身体仍然在打着摆子,牙关更是不停打颤。 他很害怕,害怕这江底的环境,害怕这座牌坊,也害怕牌坊里头抱着瓷瓶站着的那个女人,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前提是如果可以的话。 这时,女人动了,她开始往里走。 薛亮亮没动,他不敢走入这牌坊,不敢去主动地探寻这座小镇。 然而,在女人和他之间,拉出一段距离后,那股可怕的窒息感再度出现。 薛亮亮不得不踉跄地向前快速行进了几步,窒息感又不见了。 他明白了,只要自己和那个女人距离太远,那种感觉就会出现。 女人继续在前面走,薛亮亮只能跟上去,走入了牌坊。 他没得选,对于刚经历过绝望窒息的人而言,再回去品味,就是数倍甚至是数十倍的煎熬。 女人和他之间明明没有牵连,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一条锁链,一头攥在女人手里,一头圈在自己脖颈处。 牌坊后面,是连续三十几层的向下台阶。 薛亮亮不由有些疑惑,按理说,除非特定地势环境导致不得不这般去营造,否则大部分有牌坊的古代村镇,都不会选择这种一进正门就下沉的格局。 古人们更喜欢垫高一点地势,牌坊在前也在下,后头地势拔高一些,这样更能衬出气势。 而这里,不垫高就算了,还特意人为修凹下去,且凹得这么大。 怪不得先前自外面看向这里时,镇子里建筑物朦胧感很强,因为它们有一半其实是被遮蔽住的,只留下上半部分可以看见。 另外,台阶的造型也很奇怪,一般是两端边缘位置设计平顺光滑面,中间大部分面积都是供人上下行走的台阶,可这里,正中央位置则是巨大的光滑面,供人行走的台阶反而在两侧,很窄很小不说,还很陡峭。 往下走时,薛亮亮有时候还不得不侧着身,似乎行进于这里的人,都是小脚。 下了台阶,来到平地,入眼的是一条不算很宽敞甚至显得有些逼仄感的石砖路。 而且,这些石砖不是平铺的,全部是砖头竖起,用小面积那一端朝上,这样做不仅会耗费更多砖而且会加大施工量。 同时,因为岁月的侵蚀,再好的古道路面都会凹凸不平,而这里因为这奇怪的用砖设计,使得你想找一个可供脚掌平稳的落地的空地都是不可能的事。 每一脚踩下去,脚面上只有一小部分能踩实,余下部分都是空的,你得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容易崴脚摔倒。 还好,前面抱着瓷瓶的女人,她走得也不是太快,薛亮亮还能跟得上。 等稍稍适应这种路况后,薛亮亮开始打量起两侧的民居。 民居布局很紧凑,整体上是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白墙灰瓦。 每一处民居门口和道路之间,都有个半米不到的凹槽,上头则垫着石板,这应该是排水槽。 薛亮亮无法理解,在江底建排水槽的意义在哪里……除非,这座小镇是后来才入的江。 每个民居门口左侧,都有一个壁龛,里面燃着一根蜡烛,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起初,刚进来后入眼的这些民居门都是闭合着的,但很快,薛亮亮就看见敞开着的,里头黑黢黢的一片,看不真切。 薛亮亮的脑子里也浮现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于内心恐惧压迫,而是源自于一种不合理,尤其是在看见这些民居门后。 思索片刻,他终于想通了,是因为这些门的下面,没有门槛。 现代建筑自然早就舍弃门槛了,而且人们也看得用得都习惯了,可问题是传统风格建筑里,因门往往被设计得很高很长,所以一旦没有门槛,就会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太过直接,也太过阴森,像是一个怪物张开了口,让你望而生畏。 “啊!” 行进时,猛然间,薛亮亮看见右侧一扇打开门的民居里头,坐着一个人。 他被吓得后退两步,这该死的凹凸地面,让他没站稳,滑倒在地,而他瘫坐的方向,则恰好对着那扇门。 门里,坐着一个老女人,她皮肤也不知道是在水里泡久的缘故,显得很惨白,也微微有些肿胀。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袄子,颜色和寿衣一样鲜亮,就是设计上更为繁重。 头上、脖子上、手上,戴满了各种首饰。 她就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很久,还好,她是闭着眼。 “呼……呼……” 要是她眼睛睁着,薛亮亮觉得自己可能这么个不经意下,自己会被直接吓晕过去。 虽然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以及前面引路的女人都很诡异了,可民居的独特设计造型再配合里面坐着的人,能够在本就诡异的氛围里营造出另一种更具冲击力的恐怖。 薛亮亮爬起身,窒息感隐隐有再度出现的征兆,他马上向前小跑了一段,拉近了自己和那女人的距离。 脑海中,则还是那个坐在门里的老女人,她身后漆黑一片,看不见家具陈设。 这也就使得这种紧凑型只有上下两层的民居,显得很像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坟墓。 一座,敞开式的坟茔。 原来,这不是一座空置被水淹没的小镇。 那么,自己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闭着门的民居里,是不是也有人呢? 那些开着门,里头却没见到人的民居,它们的主人……会不会在二楼? 想到这里,薛亮亮下意识拉近了一点自己和那女人的距离。 虽然他也害怕这个女的,但一想到两侧民居都是坟,自己走在坟道中间,好像还是前面这个女人,更能让自己适应一些,至少,她会动。 走着走着,薛亮亮看见了第二个开着门,且里头坐着人的民居。 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绣服,发髻高高竖起,显得很庄重,她坐在那里,双手叠于膝上,闭着眼,双唇格外鲜红。 薛亮亮看了她一眼后,就马上一哆嗦后,挪开了视线。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坐在门里穿着旗袍的女人,她腰肢很细,坐姿很妖娆,双手放置于身侧,嘴角间,似乎含着笑。 好像正无声地勾着你,走向里面,与她相叙。 薛亮亮发现,越往深处走,开着门的民居也就越多,里头坐着女人的比例也就越大。 从看见第一个老女人到现在,他都已经见到了十几个坐在门里的女人了。 她们年龄段各不相同,服饰风格也各异,但都将自己打扮得很正式,很像是那种农村老人临走前为自己置办好寿衣寿材,要把自己最体面的一面留在白事儿上。 这是她们,为自己精心设计的……死后模样。 因为泡水的原因,她们肤色都很白,白得有些过分。 但和那些浸泡水里很久后形成的巨人观不同,她们普遍没有变形,至少,极大程度地保留了生前原态。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死人要么生前生病要么受伤要么年老自然离去,总之,基本状态是不会太好的。 可她们中,就算是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女人,也依旧留存着一种从容。 仿佛,她们不是在油尽灯枯时走向死亡,而是在自己依旧拥有从容活下去的能力时,主动选择了死去。 说实话,要真是各种各样的惨烈死状,他薛亮亮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偏偏就是这种,我就是故意打扮得好好的,坐在这里,给你看,或者在看你的这种氛围感,让他精神压力极大。 恍惚间,自己会产生一种意识迷失,到底是自己在观察着她们,还是她们坐在屋子里,正观察着自己? 心神错愕下,薛亮亮撞到了女人后背上。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这一撞,女人没动,薛亮亮向后摔倒在了地上。 女人没回头看,而是向右转,换了个方向向里走。 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侧有两个小陆桥,下面不走水,就是纯装饰和风水用途。 薛亮亮爬起来,只能跟着女人拐弯。 接下来……两侧所有民居房门都是打开着的,而且每个民居里,都坐着一个女人。 “啊……” 薛亮亮觉得自己精神要崩溃了,她们虽然都闭着眼,可这种依旧存在的密集“注视感”,让他无比痛苦彷徨。 他只能选择最鸵鸟的方式,跟在女人身后,半低着头,不看两侧。 虽然眼角余光依旧免不了会扫到一些,虽然他的心跳开始越来越快,可他终于还是坚持下来了。 正常人,来到这里,怕是要疯了吧。 要是小远在这里,他应该会和常人表现得不一样? 算了,小远还是别来这里了,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知道呢,不,自己甚至不确定,现在是否还算不算活着? 终于,两侧民房不见了。 薛亮亮抚着额头,做大口呼吸,哪怕只是个单纯动作,他现在也需要来排解一下内心压力。 然后,马上追上女人。 这时,没有了来自两侧的可怕凝视,他终于能抬起头看向前方了。 前面是一块小开阔地,一栋和其它民居明显不同的古朴建筑矗立在那里。 应该是白家镇的祠堂了。 薛亮亮不由停下脚步,自己,要进去么? 随即,他就往前走了,自己犹豫什么呢,像是自己有选择余地似的。 “吱呀……” 祠堂黑漆漆的大门,在女人靠近时,自己就缓缓打开了。 这座祠堂,依旧没有门槛,而且进去后,还是向下的台阶,仍然是中间大面积平滑,两侧才有一点点位置可供走下去的。 穿过一个不算很宽敞的四方院,女人继续向里走去。 薛亮亮跟着她行进时,目光被正中间那口老井吸引住了,井口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凹陷,连带着附近一块区域,都是朝下陷落。 这不是后天形成的,是一开始就是这般的设计。 井壁四周,是一条条锈蚀的锁链。 这不禁让薛亮亮怀疑,到底是方便上头的人下去取水,还是方便下面的人……爬上来。 祠堂的核心位置,到了。 女人抱着瓶子,跪了下来,没有继续前进。 薛亮亮靠近她,来到侧面,重新打量起女人。 这个明显一身现代人装束且带着风尘气息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对这里熟悉得……仿佛就是在回家一样? 那么自己现在,是继续陪着她停在这里,还是说,向里走再看看? 以她为圆心,自己是能有一段活动范围的,只不过先前自己一直跟在她身后,没敢走前头去。 但他还是选择继续站在女人身旁,哪儿也不去。 只是,渐渐的,窒息感再度浮现。 他开始感到难受痛苦,双手下意识地攥住自己脖子。 然而,女人就在这里,就跪在自己斜前方,为什么这感觉又来了? 薛亮亮向女人再靠近了一些,可窒息感并未消失。 没用了么? 他无法想像,在这么一个阴森压抑的地方,自己还得继续承受无穷窒息的折磨,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望不到底的酷刑? “额……啊……” 薛亮亮也跪伏下来,痛苦地哀嚎着。 他的意识在此时一次次变得模糊,又一次次重回清醒,他恨透了现在的这种头脑清明,因为这使得他精神正被反复接受鞭笞折磨。 “噗通”一声,薛亮亮身子前倾,向前侧倒过去。 因为没有门槛的缘故,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一半的身躯进入到了祠堂核心里面。 而这时,他忽然发现窒息感减弱了。 短暂犹豫后,他马上身子向里头又挪了挪,窒息感再度降低。 他明白过来了,抱着花瓶的女人不管用了,她牵着自己的那根锁链断了,而新的锁链,在这里面! 他继续向里爬了一段,一直到窒息感完全消失,他终于能站起来了。 回头看向身后,大门外是黑漆漆的,只有门口处抱着花瓶的女人能模糊可见。 再看向自己身前,是一口巨大的红色棺材。 棺材下面有架子,将其托高,所以薛亮亮踮起脚,也就只能隐约看见棺材内的些许黄色内衬,再里面就看不见了,除非爬上棺材。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慢慢绕着棺材挪着步子,心里做着随时都可能看见什么东西冒出来的建设。 不过,一直等自己围着棺材走了一圈,还是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 棺材头部正对着位置,本该是供桌牌位架,可这里没有,只有一张太师椅。 而棺材两侧,则是青砖墙壁。 白家镇镇中心的祠堂,显得过于简单冷清了,像是一间修建装修好了,却还没来得及入住的房子。 只是,真的是这样么? 薛亮亮脑海中浮现起一路上所经过民居里坐着的那些女人,如果大家都死在家里,那好像确实没了在祠堂里摆牌位的必要。 那么,这里是否会有出路呢? 薛亮亮没有放弃自救,他隐约觉得,出去的路,好像就应该在这座祠堂里。 接下来,他大着胆子,不再继续仅围绕棺材,开始更大范围,贴着三面墙壁一边走一边摸索,他绕了一整个大圈。 他甚至会用手,去敲击这些砖块,看看能不能找到空心暗门,同时行走时,脚也格外用力跺在地上,试探有没有地道。 很可惜,他没找到。 这里面积其实不算太大,也太过空旷了,空旷得想藏个什么东西都很难。 那么,头顶呢? 薛亮亮抬起头看向上头,是很普通的老式房梁顶设计,自己没有办法上去摸索,除非去找些工具。 但是,去那些民居里找工具么? 一想到那些坐在民居门后的女人,薛亮亮就感到后背发凉,要自己绕过她们,去她们屋子里翻找……他宁愿继续留在这里。 “嗯?” 不过,绕完一大圈后,来到进门口,薛亮亮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抱着瓷瓶跪在那里的女人,不见了。 瓷瓶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种忽然的变化,让薛亮亮再次感受到了恐怖,那个自己一路跟着过来的女人,其实已经是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东西”了。 她的消失,等于把自己重新置于彷徨与孤独。 他想去找寻那个女人,看看她是否换了个位置跪着或者去了其它地方,可当他正准备向屋门口走时,明明距离屋门还有一段距离,可那窒息感居然再度出现! 可是,先前自己只是进了门里头,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薛亮亮深吸了一口根本就不存在的气,然后一鼓劲,冲到门口,窒息感再度强烈袭来,他忍受着这种痛苦来到屋外。 四处张望下,没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她真的消失了,她真的不在这里了。 同时,先前进来时的最外面的祠堂大门,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合。 而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甚至没有能力跑到院子里去。 他只能快速往回跑,脚下开始虚浮,摔倒在地,身体就像是一只被不断挤干水分的虾。 终于,他再次爬到了棺材边,窒息感消退,他重新得到了救赎。 可抬起头,看向上方的棺材底,他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救赎么? 稍微恢复了一会儿,他爬起身,开始试探性地向侧面走去。 他惊恐地发现,只要自己离开棺材一段距离,窒息感就会出现,而且更为迅猛。 可是先前,自己是能贴着墙壁走的,还用手摸过那些砖块。 这意味着,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再度缩小了。 他来到棺材头这边,忽然眼睛一花,他好像看见棺材头正对着那张太师椅上,像是坐着一个人。 可等自己再定睛看去时,那人却不见了。 不,不是自己眼花,其它地方可能会这样,单在这里,绝不是! 薛亮亮绕着棺材又走了一圈,然后一个箭步再次来到棺材头位置。 这次,他看见了,太师椅上确实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自己! 薛亮亮双拳攥紧,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他无法理解,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为什么会坐在那里? 要是他是薛亮亮,自己,又是谁?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发现触感面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确认自己还是自己后,他再抬头,发现太师椅上又空了。 虽然绕着棺材再跑一圈,大概率还能再看见太师椅上的人,但薛亮亮却没有勇气再这么做一次了。 同时,他也无法再这么做了。 因为,窒息感,再度出现,哪怕他现在一只手就撑着棺材,可那窒息感依旧袭来。 它在收缩,自己就像一直站在一个无形的水下气泡里,这个气泡先前在移动,现在,它在缩小。 一旦失去它的庇护,自己就将再也找不到可喘息的间隙。 薛亮亮开始紧贴棺材,他发现当自己的脸距离棺材越近,窒息感就越弱。 可渐渐的,他察觉到,不够了,窒息感还在不断加剧。 不,不能,不能这样…… 薛亮亮的脚开始踩在下面架子上,手扒着棺材边缘,他开始往上爬。 等上去后,他又轻松了,他再次成功逃离了窒息的追逐。 可当他低下头,往下看时,目光瞬间一凝,嘴巴张大,双臂脱力,摔了下来。 他看见了,在那棺材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红衣,头盖红纱,双手置于小腹的女人! 摔下去后的疼痛是其次,最恐怖的还是被窒息感重新包裹。 先前,薛亮亮还能跑到外头去查看那女人的踪迹,可现在,他似乎只要一离开安全范围,就半点无法接受。 原本只是窒息的话,那么现在,就像是有一双无形且力道恐怖的大手,正使劲掐着你的脖子。 你承受的不再仅仅是窒息的煎熬,还有脖子被不停掐断扭曲的直观痛苦。 薛亮亮马上爬起来,双脚再次踩在架子上,双手抓着棺材边,把自己提了上去。 在巨大痛苦折磨刺激下,他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只为了寻找那片刻的舒适。 虽然,这种舒适,大概率也不会持续太久。 他尽可能地不去看棺材里躺着的女人,他挪过视线,自上而下,看向棺材头对着的方向,他又看见了,太师椅上,又出现了自己。 只是,椅子上的自己穿着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对方身上是一件黑色流转着亮泽的褂子,下半身是紫色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胸前挂着一朵红花。 很像是……以前新郎的打扮。 尤其是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让薛亮亮吓得眼泪都要滴淌出来。 这一刻,他觉得太师椅上的自己,比棺材里的女人,更可怕。 所以,他低下头,看向女人。 先前进镇时,那些民居门后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坐姿,这个女人则是躺着的,而且她躺在祠堂最核心最中央的位置。 这时,窒息感再度浮现。 薛亮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拿鞭子驱赶的牲口。 心里虽然已经有所猜测,可他依旧探着脑袋,往上往左往右去感受着窒息感的强弱变化。 最终,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只有向棺材内部,才能安全的。 他的双手死死抓着棺材边,在做着最后的内心挣扎。 不过,不断逼近且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大大缩短了他的迟疑时间。 他腰部发力,一只脚够上了棺材边,双手向下探,抱住棺材内壁。 他本意是只让自己上半身探进去,尽可能地和里面的女人保持距离。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现在的体力,身子好不容易翻上去时,已无力继续维持平衡做下一步动作,反而一个没把控住,整个人向棺材内摔了下去。 他抱在了女人身上,女人的身体很冰冷,也很滑腻。 可这种滑腻,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更像是水母亦或者是某种分泌物,总之,让人胜利极为不适。 就在这时, 薛亮亮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的女人,竟然缓缓抬起了头。 伴随着她的动作, 原本蒙盖在她脸上的红纱, 也缓缓滑落。 “嗡!”“嗡!”“嗡!” 白家镇牌坊上,那一侧的白灯笼,忽然转为了红色。 以它为起点,整个镇子内,所有民居门口壁龛内的蜡烛,也从绿幽幽的色泽转为红色,洋溢着一种既阴森又渗人的喜庆。 “吱呀……” “吱呀……” 那些紧闭的民居门,在此时被缓缓从内部推开。 而原本就开着门且就坐在里面的女人,则缓缓站起身。 很快, 不同年龄段,不同时代打扮的女人,纷纷走出了屋门,踩着水槽上的青石板,来到了路边。 她们自镇上各个位置的民居出现,然后排着队,按照一样的速度,缓缓移动。 所聚集的方向,正是镇中心的祠堂。 虽然她们依旧全都闭着眼,也没人张嘴,但悉悉索索的声响,却不断在镇子里浮现。 起初,还很微弱杂乱,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也逐渐整齐。 到最后,汇成了整齐的一声,如众人吟唱,响彻在白家镇上空: “天官赐福,白家招婿!” …… “喂,你好,我是李追远。” “你好,请问你认识薛亮亮么?” “认识。” “我好像听过你的声音,我姓罗,我们是在哪里见过么?” “您是,罗主任?我是昨天和亮亮哥在一起的小朋友。” “哦,原来是你。” “罗主任,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亮亮出事了,他昏迷时嘴里念叨着‘小远’,还念出了这个电话号码。” “亮亮哥,他怎么了?” “他在船上落水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医生说状况很不好。” “我能去看他么?” “可以,我马上派车来接你,给一个具体的位置。” “石南镇史家桥,我们会在那里等车。” “行。” 挂断了电话后,李追远马上竖起手臂,发现那印记早已完全消失,现在也没有再浮现。 所以,亮亮哥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位白家娘娘还记仇,又跑来报复他了? 但这不应该啊,不是都已经断了么?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零花钱,对张婶说道:“张婶婶,我帮我太爷买包烟,再拿些糖。” “好嘞,这就给你拿……喏,正好。” “谢谢张婶婶。” 李追远将烟和糖放进口袋,表情凝重地向家里走着。 他隐隐察觉到,这件事应该和白家娘娘有关,绝不是简单的落水昏迷。 要不然,亮亮哥不会在昏迷无意识时,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与电话。 最为关键的是,如果事情不够诡异,罗工也不会大晚上派车来接自己这个小朋友,他应该也是着急得很了。 回到坝子上,刘姨在收拾碗筷做着打扫,秦叔则在劈柴,这些都是因看电影而耽搁的活儿。 东屋灯亮着,门却闭着,柳玉梅和阿璃应该在屋内,今晚看完电影后,柳玉梅的精神状态就很不好。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开口问道:“秦叔。” “小远啊,啥事?” “不是我家的酱油瓶倒了,您会不会伸手扶一下?” 秦叔:“……” “就是昨晚住我们这里的那个大学生,他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抢救。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更不会告诉我太爷,所以,秦叔您能扶一下么?” 秦叔摸了摸口袋,拿出一些钱:“小远啊,是要给他交医疗费么,叔这里有一点,待会儿再跟你姨要一些,然后都给你朋友送去。” “好的……谢谢秦叔。” 李追远只能点头,看来,只能去把太爷喊醒,问问太爷的意见了。 不过,太爷估计也没什么办法了,因为那天太爷也表现出了对白家娘娘的忌惮,选择了避退。 这时,东屋门被从里面打开。 已换上睡衣的柳玉梅,披着头发走了出来,她的眼眶还是很红。 “阿力,你跟着小远去医院送钱吧。” “好的,我知道了。” 李追远很是意外地看向柳玉梅,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柳玉梅这次会这么干脆点头。 “小远,你等一下,叔去把自行车推出来。” “不用了,秦叔,我们去村口马路南边的桥上等,会有车来接我们。” “哦,那好,那我们走吧,要是回来得晚,你太爷醒了,你刘姨会帮你对太爷说的,不用担心。” “嗯。” “你需要去拿些什么东西么?” “不用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离开前,李追远对着柳玉梅鞠了一躬:“谢谢奶奶。” 柳玉梅没做回应,转身进了屋。 等李追远和秦叔离开后,刘姨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将热水放在架子上后,她拿起梳子,走到柳玉梅身侧,帮她打理起头发。 岁月的年轮,会无情碾过所有人,柳玉梅去年头发还只是银灰色,可现在,只有表层还是这个色泽,梳子梳开,下面都是松软的白发。 刘姨梳着梳着,不由带上了些许哽咽。 “你哭什么?” “没有哭。” “呵。”柳玉梅将手中擦拭好的一块牌位,放了回去。 “我想知道,您这次为什么要答应。 就算三江叔不知道也确实和三江叔无关,可小远,毕竟也住在这里,他和三江叔还是亲族关系,万一……” “我当然知道万一。”柳玉梅看着面前的一列列牌位,“可我今天心情不好,暂时不想去理会什么万一了。” 刘姨默默地梳头,没再接话。 柳玉梅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怎么,我这个老太太,已经老到连任性一把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不,您有,您有!” 柳玉梅站起身,伸手指着那一块块牌位,语气激动道: “这帮家伙,当初自己带着船队,说去就去了,都没知会过一声,全家上下,不,是两家上下,全都故意瞒着我! 好嘛,一个个慷慨得很,死得一个不剩,留下我孤儿寡母的时候,他们可曾为我想过? 他们甚至连一点灵都不愿意留下,全都祭了出去,让我这几十年看着这些死气沉沉的牌位,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凭什么只能他们任性,我就得一直小心翼翼地待在这里,生怕出一点差池引起福运反噬。 这不公平……” 说着说着,柳玉梅眼里流出了眼泪,她一只手撑着供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 刘姨心疼坏了,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少顷, 柳玉梅放下手,重新抬起头,看向这些牌位,笑道: “呵呵,看见了没,看到了没有,你们不在了,这才过去多久啊,那群江底下的白老鼠,都敢爬上岸来恶心人了。” 柳玉梅神情变得肃然,眼神也变得凌厉: “那我就一巴掌,给它抽回去。 让它们记起来, 这江面上, 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第二十四章 史家桥就在马路上,安全起见,李追远站在桥下路边,一会儿朝南看看车到了没,一会儿再看看站在自己身侧的秦叔。 秦叔见李追远的目光不停落在自己身上,低头问道:“是有什么想问的么?” “叔,晚上的电影好看不?” “嗯,好看。可惜了,你和阿璃坐得太偏太远,应该看不太清楚。” “我看清楚了,也是好看的。” 然后,李追远就不说话了,也不再朝身边人看去。 秦叔站直了身子,他原以为男孩会问那方面的问题,但并没有。 这孩子似乎一直都很懂分寸,也因此容易让人对其产生好感。 不过,细想之下,好像每次面临关键需要时,其又会毫不犹豫地打破分寸界限,就比如上次和这次。 一辆黑色轿车开到桥边时减了速,车窗摇下,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是个女的,烫着波浪卷: “你好,是李追远么?” “是的。” “罗工让我来接你的,上车。” 车子拐弯调头,停了过来。 李追远和秦叔上了车,二人都坐在后座。 为了赶时间,车开得很快,因此有时候为了躲避那些没有车灯的自行车和三轮车,就需要急打方向盘或者急踩刹车。 坐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就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晕车了。 事情紧急,他不好意思叫司机师傅开慢点,只能自己摇动身侧车门小把手,想把窗户开一点透透风。 摇着摇着,车窗没动;再摇了几下,小把手被自己从车门上摇了下来。 李追远只能把小把手再套回去,有些无奈地后背靠在车座上。 这时,秦叔探过身子,将手伸过来,手掌贴在了车窗上。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窗被硬拉了下来。 外头新鲜的风吹入,李追远舒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司机师傅会生气,但司机可能专注于开车,没察觉到后头的变化。 李追远试着反方向转动小把手,发现还能把车窗再升回去后,这才放了心。 秦叔在帮忙开了窗后就一直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李追远也微微侧过身,头抵在座背上,想打个盹儿。 但不知怎么的,这车开起来时,颤声出奇得大,尤其是自己这个姿势耳朵是贴着车座的,居然听到了呼呼不停的风声。 起初,李追远还觉得是因为开了车窗,气流灌进来了,他把车窗又摇上去了一些,只留下一点小缝。 可等再以这个姿势坐回去时,耳朵里的风声却没丝毫变化。 李追远不禁疑惑:这日系车,怎么薄得跟纸一样? 他好奇地伸手对着车背按了按,然后,按下去了一个凹槽,而且它不弹回来了。 李追远默默坐正了,那就不睡了吧,熬到医院。 目光看向车窗外,乡镇公路目前还没有路灯,因此外头漆黑一片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每次经过镇子时,都能看见商店和稍微密集的人流。 就是,这商店里的灯光,好刺眼。 恍惚间,仿佛外头的光亮不是从车窗照进来的,更像是整辆车都在透着光。 可这里又不是市中心,镇上的那些晚间店铺也没有密集的霓虹。 车子离开乡镇路段,驶入市区,路况变好了,但路上的车也多了。 这些车似乎还很不守规矩,抢道的、不打灯变道的比比皆是,气得开车的师傅不停按着喇叭,嘴里也在嘟囔着叫骂。 一口正宗的南通话,李追远觉得,自己爷爷李维汉都没人家方言讲得地道。 一路不易,终于,前面能看见人民医院的大楼了。 却在这时,李追远发现司机正通过后视镜盯着自己和秦叔在看,在发现自己目光后,二人更是通过后视镜开始了对视。 这让李追远很不理解,因为司机的目光似乎就没再回到过前面。 而自己,却能通过前挡风玻璃,看见所乘坐的这辆车已经去了逆车道,前方有一辆卡车正迎面驶来。 “小心车!”李追远喊了出来。 但司机依旧没挪开盯着后视镜的视线,不仅没踩刹车,反而还加了速。 这样下去,马上就要和卡车直接撞上。 秦叔睁开了眼,他抬起双脚,对着下方踩了下去。 “砰!” 李追远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叔的双脚把车底踩穿了! 紧接着,秦叔伸出手抓住了身侧男孩的脖颈,李追远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这感觉很奇怪,因为你坐在车里,可当被提起来时,你和车之间好像在运动上脱离了,接下来的一幕,则违背了脑海中的物理常识。 “哗啦啦……” 车座椅、后挡风玻璃、后车厢,全部从身上撞了过去。 身体感受到了力道,有点疼,但并不严重。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被秦叔提着出现在马路上,前方刚开过去的,是一辆后车座被洞穿的小轿车。 小轿车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着那辆卡车撞了过去。 预想中的撞击声没出现,小轿车大部分直接分崩散开,余下部分则被卡车碾过。 四周,到处是溅出的竹条儿木条儿,以及散落纷飞的彩纸。 这车,居然是纸做的! 秦叔一个侧身,带着李追远上了台阶,卡车从他们身前驶过,可以看见,驾驶室里的司机也在用力揉着眼,不停看着后视镜。 他似乎也感觉自己先前撞上了什么,也在怀疑自己是否因疲劳驾驶出现了幻觉。 秦叔把李追远放了下来,李追远深吸一口气,问道:“叔,我们刚刚坐的是什么车?” “你见过的,家里一楼就有。” “可是……”李追远环视四周,再次看向前方的医院大楼,“我们真的到人民医院了么?” “到了。” 李追远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秦叔的胳膊,他无法分得清楚,眼前的秦叔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别秦叔这次又没扶酱油瓶。 秦叔伸手指了指前面:“医院大门就在那儿,不进去么?” “可是,真的到了么?”李追远依旧不理解。 “不然呢?” “怎么做到的?” 李追远皱着眉,他能理解纸人变活人,他也能理解梦里的各种匪夷所思,他甚至能理解自己真的体验了一把扎纸做的车。 但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能坐着一辆纸车,从思源村来到了市里! 秦叔轻轻拍了拍李追远的肩膀,说道:“是她背着我们来的。” “啊?” 秦叔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了:“进去吧,再磨蹭,你那个大朋友,可能就要死了。” “哦,对。” 李追远收起心思,和秦叔一起走入医院,这个点了,应该先去急诊问问。 但在大楼下面的台阶上,李追远却看见了先前开车的女司机,一模一样的衣服和波浪卷。 那女人手里拿着不知道是文件还是检测单,正一脸焦急,还不时拉着身边经过的医护人员问话。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二人,哪怕自己二人距离她如此之近,她也毫无反应。 “叔,她是活的?” “嗯。” 李追远走上前,开口问道:“阿姨,我想问薛亮亮现在在哪里?” “小朋友,你是谁?” “我叫李追远,是罗主任喊我来的。” “罗主任……我安排的车才刚出发没多久啊,你们是自己过来的?” “嗯。” “那行,我先带你们上去。” 女人领着李追远和秦叔上了楼,简单交流中,李追远得知薛亮亮虽然刚结束抢救,但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身体各器官都有衰退的趋势。 病房里,罗廷锐正站在薛亮亮病床旁,神情焦虑地看着他。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船身晃荡了一下,落个水,也马上就救起来了,却会变成这种局面。 此时,薛亮亮脸色苍白,还在说着胡话: “不,不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做上门女婿,不做上门女婿。” 罗廷锐扶了一下眼镜,他不理解,亮亮为什么会说这样的梦话。 自己这边还没把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呢,他也没兴趣招什么上门女婿,那么,是谁家在逼他? 可是,谁又能逼得了他? 罗廷锐知道薛亮亮在学校里的事,这小子还挺能挣钱的,而且人根本不打算留校或者留本地,也不打算进好的事业单位,人家是一门心思地筹备着毕业后去大西南搞建设。 说实话,以海河大学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再结合现在西南的岗位条件和工作环境,你愿意去人家那里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根本就不用走后门找关系。 但现在的胡话,不理解归不理解,至少能听得懂,先前薛亮亮说的胡话是: “不要关我,不要打我,不要勒我,我好难受,我好难受,求求你,放开我,不要折磨我了……” 那会儿,罗廷锐甚至都开始怀疑薛亮亮童年是否经历过什么非人道的折磨,留下了阴影。 病房门被打开,李追远领着秦叔进来了,罗廷锐对李追远点了点头,但目光还是着重落在了秦叔身上。 忽视掉小朋友实属正常,他心里已经在猜测,能帮上忙的,应该是这个中年男人。 之前医生已经表示尽力,现在虽然插着检测仪器,可也只能消极地继续观察,要是生命体征进一步恶化,结局就很难挽回了。 罗廷锐不是个迂腐的人,联想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的赵和泉以及薛亮亮之前发生的事,他有理由怀疑,是那尊神像引起的事还没结束。 “你先出去吧。” “是,主任。”女人被罗廷锐支出了病房。 随即,罗廷锐指了指自己问道:“我需要出去么?” 秦叔没回答,而是径直走到病床另一侧,将手放在了薛亮亮额头上,轻轻揉搓着。 很快,薛亮亮脸上就冒出了冷汗,而且汗量很大,马上就浸湿了枕头。 罗廷锐拿起毛巾,准备帮忙擦一擦,可刚擦下去,就觉得这汗水意外得滑腻,像是车间里用的润滑油。 人的汗,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秦叔握拳,对着薛亮亮腹部就砸了下去。 “不要!”罗廷锐根本来不及阻止。 “砰!” 李追远注意到,秦叔的拳头没真的落在薛亮亮身上,而是提前止住了,可薛亮亮身上的被子还是快速凹陷了下去。 一声凄厉的叫声,顿时响彻整个病房。 李追远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却无济于事,他的耳膜好痛,几乎要被穿透,整个人的大脑就如同被人拿着铁榔头不停狠砸。 罗廷锐只是浅浅听到了刚才好像传出了一道奇怪的声音,然后就疑惑地看向秦叔,最后,看向那个紧贴着墙角缩着身子的男孩,他疑惑这男孩怎么了? 而秦叔的目光,也挪向了李追远。 秦叔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他没料到,小远对这方面的感知竟会有如此敏锐。 他脑海中不由响起柳玉梅曾对他的嘱咐:只教他拳脚功夫。 秦叔咽了口唾沫: 这样的孩子,真的就只教他拳脚功夫? 薛亮亮那边,先被放了汗,又被“虚砸”了一拳后,虽然还未醒来,但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罗廷锐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啊……” 尖叫声终于停止了,李追远却依旧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嗡”的。 他正欲扶着墙壁起身,可刚抬起了一点头,就发现自己视线中,在病房的西南角,出现了一双红色绣花鞋,绣花鞋上面则是一截青白色的脚踝,再往上,是红色的裙边。 再上头,李追远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不敢继续看了。 他是见过好几个死倒的人,可没有哪个,能给予他如此强烈的警觉与压力。 她,不是自己能观察的对象,哪怕偷偷地看也不行,如果自己继续看她,那么自己身上马上就会发生惨事。 《江湖志怪录》里记载过一些强大的死倒,里面曾用过这样的描述……见者即丧。 这里用的是“丧”不是“死”,但有时候“丧”比死更可怕,这种存在,哪怕只是目光上建立联系,灾祸也会瞬间降临到自己身上。 秦叔留意到蹲在地上的李追远换了一个蹲的方向。 他顺着李追远先前的方向看去,随后又看向李追远,他有些口干舌燥。 不是因为病房角落里现在正站着的那位。 而是, 小远啊,你居然连她,都能看得见么? 他知道阿璃能看得见,但阿璃看得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把自己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 可这个小男孩,却是会说话会做事能活蹦乱跳的! 李追远听到了脚步声,是秦叔的,他在移动,从病床边走到了自己身后的那个角落。 秦叔,去找那个女人了。 事实的确如此,在罗廷锐的视线里,他看见那个中年男人走到了墙角,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像是在面壁思过。 罗廷锐看不懂,当然,他也清楚,自己要是能看得懂这种事,就不会在眼下的部门了。 而状况得到改善的薛亮亮,此时又说起了胡话: “我不住在这里,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还有事业要做,我还有梦想要实现,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罗廷锐有些疑惑,是因为薛亮亮状况好了么,所以说话底气更足也更硬气了? 李追远则背对着秦叔方向,站起身,慢慢挪步到病床边,看着薛亮亮。 前面的两段胡话他没听到,就只听到了这一段,关键信息不足,他也是云里雾里的。 不过,他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很扭曲,一方面觉得很危险,一方面又因为秦叔在挺有安全感。 罗廷锐对着李追远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秦叔,李追远对他摇了摇头,罗廷锐懂了,站着不动。 薛亮亮也没再继续说胡话了,因此,病房里陷入了挺长一段时间的诡谲沉默。 终于, 秦叔将这氛围打破。 他走回到了病床边,然后当着李追远和罗廷锐的面,把背心脱了下来后,甩在了吊瓶架上。 随即,秦叔双手的食指,开始在自己胳膊、肩膀以及胸膛等位置不断划动。 每一次划出,都会出现长短深厚不一的青淤。 任何一道落在普通人身上都会痛得哇哇叫,可秦叔却像是在自己给自己涂抹颜料。 他面容十分平静,像是在做着一件再简单正常不过的事。 罗廷锐不懂这个男人在做什么,李追远在发现秦叔左右两侧的淤青呈现出对称感后,他懂了,秦叔这是在画符。 手指作笔,身体作纸,颜料即是自己新弄出的伤痕。 画完后,秦叔走到病房门口,将门打开。 他又一次看向先前自己站的角落, 开口道: “主母今天让我来的意思我知道,就是想让我告诉你白家一声:秦家人,还没死绝呢!” 说完,秦叔右手大拇指,点在了自己眉心位置,挪开后,留下一道血痕,同时也意味着符文的最后一笔完成。 忽然间,病房里起风了。 风不大,很轻微,却很冷,李追远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对面罗廷锐也是一样,抱起了双臂。 这风,可不仅仅在这间病房里起,而是这一整层,甚至上下好几层,全都起了风,向这里汇聚。 李追远有些模糊地看见,好像有不少影子随着风,没入了秦叔的身体,包括来自这间病房里的一道红色影子。 这是,把那些脏东西,都收进自己身体了? 秦叔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迈出步子,走回病床边,伸手拿回自己的背心,穿了回去。 李追远注意到,一开始秦叔的步伐有些僵硬,就连面部表情都显得有些木讷,但等穿回衣服后,他似乎就恢复了……也有可能是适应了。 而这间病房里的灯光,也像是变得明亮清晰了不少,其实,变化的不仅仅是这里,小半栋楼,都变得鲜亮了许多。 其实,有些时候医院晚上的灯光会显得比较昏暗带雾感,并不是因为灯设的原因,只是医院这样的地方,有些东西比较多。 而且先前那个女司机以及纸车的出现,也就意味着那个可怕的脏东西早就覆盖了这间病房,连罗廷锐的举动都在它的视线里。 秦叔看向罗廷锐:“我要去一个地方,需要一辆车。” 罗廷锐:“我派去接你们的车应该还在医院楼下。” “罗主任,那辆车不在。”李追远说道。 “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还这么快?” 李追远:“我们是坐人力三轮。” “那……我去安排一辆摩托车,那个,你会骑么?”罗廷锐看向秦叔。 秦叔点了点头:“会。” “行,我马上让人安排。”罗廷锐带着秦叔走出病房,喊来了那位女同志,吩咐好后,示意秦叔可以跟着她下去取车。 他们出去时,留在病房里的李追远听到了薛亮亮的胡话: “不行,我不会娶你,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个人,对婚姻不会那么随便,你别做梦了!” 李追远不由怀疑,亮亮哥是不是在梦里演起了琼瑶剧? 时下,琼瑶剧的热潮已经出现,校园里的大学生也是受众群体之一,李追远在校园里经常能看见聊剧以及手里拿着小说本的大哥哥大姐姐。 这时,秦叔走回病房门口:“小远,走了。” “来了,叔。” 李追远跟着秦叔下了楼,取了摩托车,油门踩下去后,轰鸣声响起。 秦叔开车的速度很快,在市区里快速穿行后,奔着市郊而去。 李追远坐在后面,因为没头盔,为了避风,只能将脸贴在了秦叔后背上,双手抓着秦叔的腰。 他感到很惊奇,下午还在田里种地,刚刚还在病房里和那红衣女人对视的秦叔,现在却开着摩托车疾驰。 李追远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癫狂。 与此同时,医院病房里,罗廷锐再次听到了薛亮亮的胡话: “不行,一个月回来一次不可能,我以后的工作不允许我离开施工地,那是多少人的心血凝聚,我不可能那么不负责任。 半年也不行,以后的大工程,工期不会这么短的,而且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 我的未来不在南通,不在江苏,我要去大西南,那里是我的梦想,是我的未来。 所以,你别做梦了,真的,我不会娶你的,你也别想把我束缚在这里。” 罗廷锐摘下镜框,对着镜片哈了哈气,然后用衣服擦了擦。 他是既感动又悲伤同时又有点想笑:臭小子,都落得这个鬼样子了,做梦还在想着建设大西南呢。 戴回眼镜,罗廷锐叹了口气。 中年人总是习惯性不屑于年轻人身上的理想主义光环,认为这是他们的幼稚与不成熟,却很少反思,有没有可能堕落迷失的,是自己? “亮亮,你这次要是能好起来,我亲自带你去西南。” …… 车开到了江边,李追远下了车,秦叔将车撑起后,拍了拍手,盯着江面的目光里,蕴含着丰富情绪。 李追远记得柳玉梅曾说过,她的祖籍,在江上。 古往今来,大江大河,向来都是文明的发源地。 两岸沙土,是由无数喜怒哀乐堆积,更是有不知道多少故事与神秘,都随着岁月,沉淀在这江河之底。 好像亮亮哥说过地方治里记载错的白家镇位置……李追远面朝崇明岛的方向,大概估算了一下方位和距离。 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猜想: 不会白家镇,真的就在眼前的江底吧? 秦叔开始脱衣服,不同于在医院里只脱了背心,这次他全脱了,还将衣服叠好放在岸上,上头还压了一块鹅卵石。 接下来,秦叔先是扭了扭脖子,然后将双手抓在自己左右耳下位置,随后,奋力一撕。 李追远听到了皮肉碎裂的声响,定睛看去,他发现秦叔左右耳下,都出现了五道长长的伤口。 这些伤口在渗透出鲜血的同时,还在不停地一张一合。 像是……血色的鱼鳃。 紧接着,秦叔开始拉伸自己的身体,每一次动作,身体内都传来一阵骨节脆响,还伴随着某些皮肉的破裂。 很快,秦叔身上,出现了很多密集的类似妊娠纹的存在。 只不过,不是在他的肚子位置,而是均匀分布在双臂和双腿处。 一套拉伸做完,秦叔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调整着呼吸,耳下的血痕伤口,随着呼吸频率闭合开启。 李追远觉得,秦叔有些不一样了,他的体格,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小远。” “嗯。” “在岸上看好东西。” “好的,叔。” 秦叔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月光下,他开始了奔跑。 他跑得并不是很快,可身体动作却极为协调,他跑到了河边,纵身一跃,跳入江中后,瞬间不见。 像是一条回归江水的鱼。 李追远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江面,又看了看秦叔留在岸上的衣服。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等事情发生后,他好像才真的反应过来: “真就……这么下去了?” 李追远起初是站着的,站了一段时间后,腿有些酸胀,他就坐了下来。 时间,不断地流逝,秦叔已经下去很久了,江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动静,连个特殊的水泡都没看见。 可自己现在能做的,也仅仅是等待。 李追远打了个呵欠,他看向天边,黑夜像件被洗了很多遍的衣服,原本的深色开始变薄,接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泛白。 甩了甩头,李追远强行驱散着自己的困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后,再次站起身,继续眺望江面。 这次,他看见了动静。 在江中心,似乎有一道身影显现过,然后又消失,正当李追远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时,却瞧见江边,自江水中走出的秦叔。 他的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不少伤口里还呈现出黑色,流着脓汁。 最可怕的是胸口上的那一道,深长得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色骨头。 可秦叔却完全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蹲在江边,开始用江水清洗自己的身体。 李追远把衣服抱了过来,近了后,他在秦叔伤口处,看见了很多还嵌在里面的长指甲与牙齿。 看到这些,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东西,是怎么冲到他身上对其进行疯狂撕咬的。 同时,李追远留意到秦叔的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愠怒。 叔在生气啊。 “叔,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失败了?” “本来快成功了的。”秦叔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伸手抽出一根长指甲。 “然后呢?”李追远站在秦叔背后,伸手抓住一根刺入后背的手指,用力拔出后,这手指居然还在动,明明是人的身体部位,感觉却像刚切块的蛇。 李追远将手指丢在地上后,它依旧在向江水方向蠕动,血红的指甲盖,泛着诡异的光泽。 “砸了它。”秦叔说道。 “好。”李追远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下去,手指变形了,却依旧在蠕动,连续使劲砸了好几次后,它终于烂掉了,也停歇了。 “呼呼……”李追远喘着气,他有些不愿意再低头看那一滩血肉模糊。 “吧唧!” 秦叔又从身上拔出一根手指,丢到了李追远面前,意思很简单。 李追远只能重新举起石头,继续砸。 要是此时有早起的人经过这里,隔着老远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认为这是一幅父子温馨图。 只是把身上嵌入的脏东西清理完,秦叔就拿起衣服穿上了。 “叔,伤口……” “回去让你姨来处理。” “哦。”李追远点点头,又问道,“叔,白家镇是不是就在下面?” “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都是亮亮哥告诉我的。” “嗯,是在下面。” “那叔你刚刚去的就是白家镇?” “我进去了,原本事情都快办成了,但……” “但怎么了?” “回医院你就知道了,你那个大朋友啊,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是个狠角儿,真的,太狠了。” 李追远听出来了,秦叔很生气是因为事情没按照他的想法办好,而导致这一结果的人,好像是薛亮亮。 “上车。” “叔,你还能开车么?” “那你来开?” 李追远听话地上了车。 摩托车行进到郊区一处民房前时,秦叔先停下车,走上坝子从晾衣绳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又把钱夹在绳上。 他身上伤太多,只穿背心遮不住,估计都进不了医院。 车驶入医院,秦叔停了车。 李追远下车时问道:“叔,那白家镇以后还会继续搞事么?” 那些白家娘娘们,简直就是阴魂不散,李追远真怕过阵子再蹦出来一个。 “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最大的那尊白家娘娘,已经发下话了。” 其实,比起身上的伤势,白家这件事的结果反而更让秦力感到头疼。 自己的任务是去把白家一巴掌抽回去,可这巴掌刚抽到一半,余下那一半,却怎么都抽不动了。 他还得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柳玉梅交代。 “秦叔,柳奶奶只是今天心情不好,但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我觉得,睡了一觉后,柳奶奶应该也平和了。” 秦力点点头,他觉得男孩说得很对,他也听出来了,男孩是在安慰自己,不过,对男孩的这种表现,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走吧,小远,上去看看你朋友,看完我们就回家。” “好嘞。” 走上楼,回到病房,恰好看见罗廷锐端着热水瓶出来:“你们回来了啊,正好,亮亮先前醒了,不过又睡过去了,你们先帮我看一下,我去接一瓶开水。” 李追远走进病房,看见薛亮亮已经被撤去了仪器,整个人也不再是昏迷,而是熟睡。 “叔,他没事了吧?” “他事大了。” “什么?” “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我去楼下买点绷带。”秦叔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这时,熟睡中的薛亮亮一边磨牙一边说起了梦话: “两年?两年不行,起码三年。我只能保证,每三年会来看你一次。” 薛亮亮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梦话: “我们不会有孩子吧?” 听到薛亮亮的话,李追远脸上浮现出震惊,他似乎拼凑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可就因为太过离谱,让他觉得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这时,薛亮亮似乎睡醒了,他看向站在病床边的李追远,李追远也在看着他。 少顷,薛亮亮收回视线,坐起身,后背靠在病床上,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刚刚遭遇了重大打击。 李追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橘子,默默剥着。 终于,薛亮亮开口了,他语气落寞,带着浓浓的怅然与萧索: “小远,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儿。” “嗯,哥你说。” 李追远剥好了橘子,取下一块橘肉,送到薛亮亮嘴边,薛亮亮张口吃下,随即,原本悲伤无比的神情又增添出了一抹酸涩。 薛亮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因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硬生生打断了。 他刚重新调整好,正欲开口,却见李追远将第二块橘肉送到他嘴边。 “小远,你也吃。” “不吃,酸。” “那你……”第二块橘肉被送入口中。 薛亮亮眼眶里流下了泪,一边咀嚼一边带着颤音开口道: “小远,哥哥我结婚了。” “恭喜。” 李追远又拿起一块橘肉,递过去,这次薛亮亮没抗拒,吃下橘子,也不知是酸的还是真情流露,他的泪水铺满了脸。 “你嫂子人还挺好的。” “人好就行。”李追远附和着点头,“我爷爷对我们说过,找对象主要是看人品和性格,其它的,比如长得多好看以及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薛亮亮一脸苦相地看着李追远,嘴巴又接下块橘肉:“你爷爷还挺开明。” “嗯。” 李追远此时终于弄通顺了逻辑,秦叔负责在前线战斗,薛亮亮则负责桌前谈判。 自己和秦叔一路从村里赶来,到医院再到江边,一步步地对它施加着压力,这也就使得薛亮亮那边,能够得到越来越好的筹码,对方也在不停地让步。 这一点,薛亮亮本人并不知情。 结果秦叔都快打到它老家,眼瞅着就要彻底解决问题了,薛亮亮却觉得自己已拿到最好的谈判结果,签字盖章。 他但凡再多坚持一会儿,这婚,就不用结了。 也难怪秦叔会生气,自己在前头正拼命厮杀着呢,眼看着就要功成,结果己方这里先求和了。 所以秦叔离开病房去买绷带了,估计这是借口,大概是继续留在病房看着床上躺着的这位,会忍不住想一拳捶死他吧。 李追远不忍心告诉亮亮哥这个真相,这会比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更酸涩无数倍。 木已成舟,既成事实,那还是劝劝他看开点吧,尽可能挑点高兴的事问问,也让他内心疏松些。 “哥,要彩礼么?” “这倒不用。” “挺好,自由恋爱,新式婚姻。” “其实,你嫂子还想给我彩礼的。” “看,多好,别人都羡慕不来呢。” “但我坚决不要。”薛亮亮挺着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嗯,我亮亮哥最有骨气了。” “那是,我才不做上门女婿。” “佩服。” “我跟你嫂子说好了,她也同意了,我以后只需要三年回来看她一次,其它时候,随便我去哪里,也随便我去做什么。” “真好。” 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可是薛亮亮,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不管遇到再难的事,他都不会想不开,反而能很快地完成自我调节。 要不然,你无法解释这话语里,莫名出现的得瑟炫耀味儿,别人能苦中作乐就已足够坚强,亮亮哥却能把苦化作糖水。 “不过,小远啊,我也是退了一步的。” “哦?” “我答应她了,第二个孩子跟她姓。” 第二十五章 【姻缘顺遂,长寿平安。】 李追远记起了自己曾给薛亮亮看的面相。 任何事情都有多面性,只要视角换得勤,总能找到好方面。 比如这婚姻,确实挺顺遂的。 一见定情、一日定终生。 就算三年就见一次,可搭配起长寿平安,也算是一种弥补不是? “小远啊,你陪我去看看赵和泉吧,看看他现在好没好。” “亮亮哥,你现在能下床么?” “能的。” 薛亮亮下了床,然后双腿开始发抖。 李追远赶忙扶着他,这才没有摔倒。 薛亮亮神色有些尴尬。 “亮亮哥,你大病初愈,身子有点虚,正常。” “对对对。” “你慢点走,撑着我。” “好的,小远。” 二人离开病房,下楼梯,来到赵和泉的病房前。 赵和泉的父母已经从外地赶来了,正听着医生的病情讲述,俩人的穿着都挺体面正式,家庭条件应该不差。 在听到医生说,赵和泉病情突然好转,已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时,两人高兴得哭了起来。 等继续听到医生说,赵和泉之前身上多处糜烂溃脓,一些部位不得不切除,包括下面那俩蛋也被摘掉时, 两人哭得更大声了! 【姻缘坎坷,孤寡终生。】 李追远心里默念着,这么看来,自己似乎又算对了。 不过,他原本以为会应在赵和泉和女友一起去美国后,没想到这么快。 避开两位哭嚎着的老人,薛亮亮推开病房门,和李追远一起走了进去。 此时,赵和泉已经醒了,背靠着病床坐着。 他整个人显得很是憔悴颓丧。 李追远记得自己刚回村和潘子雷子他们一起玩儿时,见到了一条躺在坝子上意兴阑珊的狗。 自己那时问哥哥们这狗狗是不是生病了? 潘子回答:“昨儿个刚骟了,还没缓过劲来。” 不过,虽然彼此都穿着病号服,但看见薛亮亮后,赵和泉眼里立刻闪现出了斗志,他本能地认为,薛亮亮是特意过来看他笑话的! 李追远知道不是,亮亮哥是来确认白家娘娘们是否都已归家下岸。 细究下来,这应该也在谈判条件里,是属于亮亮哥的“隐性彩礼”。 因此,薛亮亮应该是赵和泉的救命恩人。 赵和泉:“呵呵,你别笑早了,美国医学发达,等我去了美国,病就能治好了!” 薛亮亮点点头,安慰道:“放宽心,治不好也没关系的,如果他们继续解构集体概念的话,你这样的以后在美国,地位应该会越来越高。” 赵和泉闻言,整张脸气得通红,身体开始颤抖,如同被踩到了已不存在的蛋,亦或者是出现了幻肢痛。 “呵,我以后一定会过得比你更幸福,更美好。 我会好好活着,等着看你的笑话。 另外告诉你,丽丽已经打电话给我,她说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嫌弃我,等我们去了美国,她就会和我结婚,到时候,我会给你寄我们在教堂里举办的婚礼照片。” “恭喜。”薛亮亮叹了口气,“我已经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赵和泉愣了一下,随即嚷道,“你这是为了气我,编瞎话编得连逻辑都不要了?” 这时,病房门再度被推开,来的是罗廷锐。 学校的学生在实习课上出了事,学校必然要负责的,不仅要承担治疗费用,也得尽到赔偿责任,好在,人脱离了生命危险。 “赵和泉。” “罗主任。”赵和泉马上对罗工露出笑脸。 “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学校继续学业。” “好的,罗主任。” “亮亮,你才醒怎么就跑出来了,听话,回病房里休息去,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我已经没事了,罗主任。” “还叫什么主任,以后叫叔叔。” “好的,罗叔叔。” 人在昏迷状态下不可能再去骗人,罗廷锐本就对薛亮亮很赏识,这次事情后,对这个年轻孩子更是喜欢。 他已经打定主意,会向学校打申请报告去参加西南援建项目,到时候自己就能把薛亮亮带在身边,让这小子一开始起点就更高些。 “那行,我先出去,你早点回病房休息。”罗廷锐说完,就出去安抚赵和泉的爸妈了。 赵和泉这时已经气得咬紧了牙,罗主任对他是什么语气,对薛亮亮又是什么语气,居然还让薛亮亮叫叔叔? 他明白了,怪不得薛亮亮说自己婚事定了,这是要和罗主任结亲啊! 身为海河大学的学生,赵和泉当然清楚罗廷锐虽然只是学校系领导,但其在国内相关领域绝对是泰斗级别,而且现在上面鼓励学校专业人士入仕工作,罗廷锐要是愿意离开学校,在外面的地位立刻就会被极大拔高。 “好啊,薛亮亮,看不出来啊,怪不得你平日演得那么逼真,原来是为了攀上高枝啊!” “我也是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更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你……” 李追远发现,赵和泉的头上,居然冒出了白烟。 这时,赵和泉的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进来,说:“和泉啊,学校托关系给你请的上海专家快到了,妈妈和爸爸去门口迎一下,放心吧,你的病没事的。” “嗯……”赵和泉沉着脸,点了点头。 等母亲离开后,赵和泉冷笑道:“看吧,国内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得找关系,都得人情往来,哪像美国,就没有这些事情。” 薛亮亮疑惑道:“你是怎么觉得一个还有着推荐信制度的国家是没有人情往来的?”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出去!” “你好好养病,注意休息。” 薛亮亮被李追远搀扶着,走出了病房,关上门后,薛亮亮说道: “先不回病房,去医院门口给你买零食和玩具去。” “不用了。” “要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能来,证明你帮了我大忙,再说了,这本就是我答应你的事。 走吧,哥哥给弟弟买点吃的玩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哥哥?” “好吧,哥哥。” 二人慢慢下了楼梯,在一楼的拐角处,赵和泉的爸妈站在那里正说着话,因为薛亮亮下楼速度很慢,因此听到了一段比较长的对话。 “儿子那个没了,真的能治好么?” “治好了那个也没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努力努力,再生一个吧,总不能让我家绝了后。” “我倒是觉得自己还能生,但要是生二胎,我和你的工作……” “打个申请报告说明一下就可以了,毕竟老大已经残废了。” “嗯,也是。” 薛亮亮和李追远没作停留也没打招呼,径直出了住院大楼,来到医院外的商店。 “去选吧,想吃什么就拿什么,那些玩具也拿一拿,别和哥哥客气。” 李追远去拿了些零食和文具应付差事。 “就拿这么点?” “够我吃了。” “行吧。”薛亮亮结了账,然后又把手里余下的钱,全都塞到李追远口袋里,拍了拍,说道,“这是哥哥给你的零花钱。” “谢谢哥哥。” 送薛亮亮回到病房时,就看见秦叔坐在过道长椅上等着了,李追远和薛亮亮告别后,和秦叔一起走出医院。 “你睡吧,我背你。” “好的,叔。” 李追远被秦叔背起,他确实是累了也困了,很快就在背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身子在轻微摇晃,耳边还能听到汽车喇叭的声响。 李追远第一反应是,难道秦叔也用了纸车的那招? 兴奋地睁开眼,然后失望。 车里都是人,这是市区通往石港镇的大巴车。 这不是秦叔用的招式,这是花钱买的车票。 李追远很想再具体问问秦叔关于昨晚纸车的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因为离家越近,一些东西就越不能谈。 不过,记得秦叔昨晚说过,是“她”背过来的。 所以,纸车只是类似一种入梦或者催眠,实际上,是某一尊白家娘娘,背着自己和秦叔,从思源村跑进了市区? 这样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不是翻版的润生哥么。 “不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叔,好奇怪,这次不知怎么的,就睡这么一会儿就饱了。” “因为修路堵车了,现在下午四点了。” “哦,怪不得。” 大巴车停下,李追远和秦叔下了车,二人顺着村道向里走。 “小远,叔问你件事。” “叔,你说。” “你觉得你那个大朋友的选择怎么样?” “他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的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很正常,能理解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叔是想问你,换做是你,你愿意入赘么?” 李追远停下脚步,先看了看不远处太爷家的方向,然后扭头看向身侧站着的秦叔。 他没回答秦叔的问题,而是问道:“叔,你是要走了么?” 秦力像是没料到男孩会如此问,脸上露出片刻的惊愕:“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秦力笑了笑,没再执着先前问题的答案,也没再说话,和身边的男孩安静地走回家。 秦璃把脚从门槛上收回,站起身,捧着小棋盒来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则看向坐在坝子上喝茶的柳玉梅,秦叔此时正站在她身后,低着头说话。 等柳玉梅点头后,秦叔才跟着刘姨回了西屋。 “小远,你太爷和润生出门了。”柳玉梅说道。 “柳奶奶,他们是有活儿了么?” “这倒不是,今天刚结了两批纸扎的款,你太爷兜里有钱了,让润生拉着他去石港镇上买电视机去了。” 李追远只能在心里感慨,太爷是真的不存钱啊,兜里有多少钱就花多少。 不过,对电视机他真的没什么期待。 现在《阴阳相学精解》和《命格推演论》他都看完了,虽然还没完全吃透或者叫不敢现在去吃透,但至少,那两本书可以先放下了。 接下来,自己就又要去地下室找书了。 虽然太爷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回响,自己也清楚打牢基础的重要性,可是……真的是忍不住了啊。 他不想下次再经历类似事情时,自己只能去当一个酱油瓶。 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肯定是不对的,是需要被批判的,但是,谁叫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唔,不能总是太成熟太理性,自己这也是在控制病情。 李追远先去抽屉那里组装好手电筒,然后进入地下室,不同的是,这次他带上了秦璃。 “阿璃,来,帮我选一口箱子。” 这次,李追远不再执着于把第一个箱子全部清干净。 阿璃走到中间的那口箱子前。 “这口么?” 李追远示意阿璃拿着手电筒,然后自己用力把箱子盖打开。 “阿璃,你帮我照一下。” 李追远开始在里面找书,这口箱子里的书都是厚厚的大套,和自己第一次看的《江湖志怪录》很像,都是至少20卷起步的,而且规整得很好。 但普遍都是基础类、概念类的,嗯,最多的是养生类。 李追远甚至还看见了一本《太玄双修经》。 抽出一卷翻了几页,有图有文字,各种动作姿势。 在阿璃按照以往习惯把头靠过来一起看书前,李追远赶紧把书闭合。 他皱起眉,这些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书,虽然他承认这些书未来很有用,可现在就是鸡肋。 李追远把身子探入箱子,打算把最底下压的那两套掏出来,费了好大功夫,流了不少汗,终于取了出来。 要是这两本还是养生类的,那这口箱子就可以永远吃灰了。 目光投向书封面,李追远马上来了精神。 《正道伏魔录上》! 虽然这书名听起来,有点像是如今大陆正流行的港台武侠小说, 但总比先前翻到的那些养生经要好太多了,而且给人以极强期待感。 只是,怎么只是“上”? 李追远看向拿出的另一套,封面上写着的是《正道伏魔录下》。 所以,这两套,加起来一百多卷,其实是一本书?可是,为什么要分上下呢? 箱子里的书,基本都是手抄版的,又不是出版物,想着上册销量好再出下册。 李追远分别从上下两套里,抽出第一卷。 快速翻页扫了一下内容格式,图文详细,里面还画出了各种环境下的各种死倒,还看见了用以对付死倒的东西。 只是,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怀着这样的心情,李追远拿出“下”的第一卷,翻开快速扫页,依旧是图文详细,但每个图文里都画着气泡,表示是在水里,而且道具使用变少了,更多的是和死倒的近身搏斗。 所以,上册讲的是岸上环境以及用各种道具对付死倒的方法;下册讲的是水下环境对付死倒的方法。 不过,这两者应该不算完全冲突,不是说岸上的方法水下就全都不能用。 作者这么分,应该是为了记述时方便,不能死搬硬套。 可是这舒服的字体以及这熟悉的配图画风……李追远马上把下册的最后一卷抽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果然,在最后一行写着: “——魏正道著。” 看着这个名字,李追远感到很是亲切。 《江湖志怪录》算是他的启蒙读物了,但他真没料到,魏正道居然还写有后作。 前者是概念定义,那么眼前这上下两册,就是公式了。 李追远很喜欢这种严谨有序的感觉。 环视四周这十几口箱子,这里头,是否还有魏正道的书? 李追远心里升腾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真的从入门科普读物写起,一层层写高……那么,《江湖志怪录》里每一篇结尾死倒“为正道所灭”,会不会就不是单纯的作者自娱? 而是真的……魏正道所灭。 之前,李追远只觉得这个作者很有趣,也觉得这个念头很荒谬,毕竟一个人一辈子,哪能去那么多地方见那么多死倒还灭了那么多。 但在昨晚,亲眼目睹了秦叔的风格后,他意识到,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太爷一直不相信自己在大学里上课一样,人确实很容易在自己的陌生领域犯经验主义错误。 “我要是把你写的书全看完了,那你算不算是我的老师?” 那以后自己要是写日记的话,下面该怎么写? 某某死倒, 为正道传承者所灭? …… 柳玉梅正吃着点心品着茶,然后看见李追远抱着一摞书走上楼梯,后头跟着的是自己孙女,她也抱着一摞书。 俩孩子把书抱上二楼,放进了卧室,然后重新跑下楼,又从地下室各自抱着一摞书上去,往返了好多趟。 柳玉梅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唉,这可是自己从小呵护养大的宝贝孙女。 不过,这样也挺好,只要不让她继续坐在屋内门槛后发呆,男孩就算扛着锄头带她去下地种田,柳玉梅都不会阻止。 搬完了书,李追远先拿出毛巾,打湿搓洗了一下,先帮阿璃擦脸擦手,然后折了一下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汗。 随后,李追远拿出三罐健力宝,给阿璃开一罐收藏一罐。 接下来,男孩女孩一起坐在露台,边吹着傍晚的风边喝着饮料。 女孩的发丝不时被风吹起,扫在自己脸上,痒痒的。 男孩偶尔撇过头,看向女孩的侧脸,她坐在西侧,正好与暖橘色的夕阳同框。 “回来喽!” 润生推着车,太爷坐车上,怀里还抱着一个黄色纸板箱。 “小远侯,太爷给你把电视买回来喽!” “来了,太爷。” 李追远跑下了楼,迎了上去,表现出很高兴激动的样子。 拆箱,插电源,竖起顶部的两根天线,旋转频道,收看到了央视台和南通地方台以及县台。 县台正播放着一部琼瑶新剧,此时的地方小电视台只要能搞到片源就会放什么,也不在乎什么版权问题,反正看的都是本地人,辐射范围不大。 “咋样,小远侯,还挺清楚的吧?”李三江摸了摸电视机头,向李追远炫耀着。 “嗯,清楚呢。” “太爷我啊,可是买的最新款,好了,润生侯,把电视机抬小远侯房里去。” “不用了,太爷,就放一楼吧,这样大家都能看。” “那哪行,就是给你买的,咋能不放你房里。” “那样的话我会沉迷看电视,影响学习的。” “哦,那行吧,就放一楼。” “好嘞!” 润生很高兴地把电视搬进去,他每晚都在一楼桌子上打铺睡,这意味着自己可以整晚看电视。 刘姨这会儿说道:“该吃晚饭了。” 四组小饭桌已被摆好,润生手里攥着一根大香,旁边还摆着一捆小香,像极了大葱和小葱。 自打那天被小远提醒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后,他就再也离不开这种吃法,只是每次吃香之前,他都得先将香点燃,然后从另一头开始啃。 李三江抿了口酒,对和柳玉梅刘婷坐一起吃饭的秦叔喊道: “力侯啊,后天史家村老赵家办丧事,我回来路上遇到了,人跟我订了十六套席用,你明天下午把桌椅碗碟这些的给他送过去。 哦,还有,婷侯啊,你再清点清点,家里存货够不够一批的,不够的话你抓紧时间补一补,后天让力侯办事时送去老赵家。” 刘姨点头道:“纸扎我会补好的,来得及,不过阿力他……” “力侯咋了?” 秦力起身离桌,走到李三江面前,说道:“三江叔,我老家大伯病了,怕是要不行了,他膝下没子女,我得回老家照料他。” “那力侯你啥时候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至少,得把老人送走吧。” “那就要走挺长时间了啊。”李三江用筷尾挠了挠后脑勺,“就你一个回去么,婷侯哩?” “三江叔,就我一个回去,阿婷和我妈以及阿璃,还继续在这里。” “成吧,那你去吧。” “三江叔,你不用等我回来,家里事多,需要个壮劳力,你还是再雇个人吧。” “没事,没事,不用雇。”李三江指了指坐角落里啃香扒饭吃得满脸米粒的润生,“有润生呢!” “嗯,有我呢,没事!”润生不仅没推辞,反而很主动地用力点头。 “你放心,大爷我也不让你白干,给你开工钱。” “大爷,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在你这儿住着有肉吃有香嚼现在还有电视看,给你干活是应该的。” “放你娘的屁,老子差你这点工钱?要是让你爷知道你在我这里真就打白工,他不得呕死? 再说了,你在我这儿拿点工钱存着,过阵子回去给你爷再买点米面粮油啥的,别让那老东西真饿死。” “我爷那里有钱哩,上次在牛家那里挣了不老少,我又不在,他一个人够吃喝挺久的了。” “呵。”李三江不屑地冷哼一声,“那老东西一辈子没赌运,却还喜欢耍牌,那笔钱还不晓得能在他兜里捂多久。” 随即,李三江又看向秦力:“阿力啊,你啥时候走啊?” “明早就走了,去车站。” “这么快?东西准备好了么?” “阿婷都帮我收拾好了,也没多少东西,带几件衣服回去就是了。” 李三江伸手进兜里,把钱取出,递给秦力: “喏,大头都买电视了,这是剩下的钱,你回老家说不得还得给你那大伯看病,这钱你先带着。对了,别忘了买点南通特产带回老家,像西亭脆饼白蒲茶干这些的。” “三江叔,你的钱我可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李三江面色一肃:“臭小子,叫你拿你就拿着!” “真不行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你看我一家老小不都在你这儿吃喝么,你也给了工钱。” “你那点工钱也是叔我占了便宜的,给你就拿着,不拿叔就要生气了。” 柳玉梅这时开口道:“拿着吧,记得你三江叔的好。” 秦力这才接下了钱,对李三江郑重鞠了一躬。 李追远默默低头吃着饭,他才不信秦叔回老家伺候大伯的话,他是去过东屋拜过灵堂牌位的,这分明就是全家,不,是全族都没了的架势。 秦叔走,只能是因为昨晚的事。 李追远能察觉到,他们住在太爷这里,一直在极力避免着某种忌讳,秦叔的离开,也是为了保险起见吧。 唉,这扶一次酱油瓶的成本,可真大。 偷偷看向柳玉梅,发现柳玉梅也正好向自己投来目光,二人短暂对视。 柳玉梅眼里意味深长,嘴角含笑。 李追远知道,这是无声的警告。 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遇到棘手的事就回来求秦家人了,求一个就得走一个,这掸子还真没几根毛够自己薅的了。 晚饭后,润生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机,调起了台。 李三江也没去二楼躺着听说书,也在这里坐着,抽着烟。 很快,电视机里传出激昂的旋律,是县台,正在播放《力霸王雷欧》。 润生坐了回来,手里抓起几根香,拿火柴点燃,一边认真看一边啃着,像是在吃着辣条。 李追远没急着回屋看魏正道新书,而是搬来小板凳和阿璃一起坐着看电视。 李三江有些好奇地问润生:“那穿着红皮衣的家伙是啥?” “大爷,是力霸王。” “那圆圆的飞起来的呢?” “是圆盘生物,怪兽,坏的。” “哦,这样啊。” 润生以前没少蹭电视看,有时候是村里的,有时候在雇主家,甚至是在商店里,只不过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这个年代,大部分有条件看电视的孩子,看这类剧,也很难系统性一次看完,中途难免有事会耽搁错过,亦或者电视台剧集没放完就换了节目。 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家庭录影带机,但一来机器贵,二则是录影带流通不便,也因此诞生了各地录影机厅的兴起,收门票一群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看,晚上也会有固定时间点老板会放成人攒劲的影片。 一集放完,开始播放治疗牛皮鲜的药膏广告。 润生继续认真盯着广告看,希望广告结束后能继续放下一集,虽然,大概率是没有了,等他继续接触电视机一段时间,哪怕手里没节目表,也能在心里清楚记得这几个台每个时间段会放什么节目。 嗯,顺便,连那些个广告台词都能背下来。 等了许久,润生回头看向李追远,问道:“小远,这个你看过吗?” 李追远点点头。 “有多少集啊?” “四五十集吧。” “哇,真好。” 以前在家属院里时,李追远曾被几个大哥哥拉着一起去家里看录像带,他们收集到了好多套的全集,不过他们版本里的这个叫《超人尼奥》。 这个时期的汉化作品还是以香江版和宝版为主,也因此会出现翻译习惯上的差异。 柳玉梅这时走了过来,说道:“阿璃该休息了。” 这话,是对李追远说的。 “阿璃,跟你奶奶回屋休息吧,明早见。” 阿璃听话地起身,跟柳玉梅回了屋。 李追远离开了小板凳,走上楼梯时,回头看去,穿过一楼屋子里的纸扎品,看见还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看着广告的润生哥和太爷。 再联想起昨夜,开着摩托车载着自己疾驰的秦叔。 传统与新潮的剧烈碰撞,落后与先进的摩擦撕咬,真的很难想像,这么多东西,却居然能错位堆叠在同一个时代。 只是,身在这个时代的人,包括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无法察觉,哪怕这惊涛骇浪就在自己身边。 或许只有等多年后,一切沉淀,再回头看时,才会讶然惊觉,自己曾身处过怎样一段光怪陆离岁月。 “小远。”打破李追远思绪的是秦叔,他此时正站在二楼楼梯口,像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李追远跑上去。 “蹲马步。” “好。” 李追远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课了。 按照过去秦叔的教导,李追远扎起了马步,同时开始吐纳,让自己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秦叔的手,不停在李追远身体肌肉关节处游走,认真调整着每一处发力。 持续一段时间后,秦叔说了声:“好了。” 李追远站起身,他不觉得累,反而感到身体轻松,现在看书久了后,他已经逐渐开始用扎马步来代替广播体操了。 “好好练,别放下。” “我记住了,秦叔。” “嗯。”秦叔走下楼。 李追远心里有些怅然,秦叔这么多本事,自己似乎就只学了个扎马步。 不过还好,魏正道的《正道伏魔录下》里,有讲述与死倒的搏击之法,自己倒是可以练那个。 回到卧室,打开台灯,李追远没急着去看下册,毕竟自己还是个孩子,练近战搏击前,还是先学学器物的使用吧。 翻开上册第一卷,从第一章开始看。 接下来, 李追远摒弃掉所有杂念,开始认真研究起——童子黑狗的正确培育。 …… 清晨,一觉醒来的李追远侧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阿璃,她今天没穿裙子,而是一套白绿相间偏紧身的服饰。 要是再给她配一把剑,就可以去武侠剧里演童年女侠了。 李追远嘴角露出笑意,看来,是柳奶奶刚换了新口味,阿璃也就换了新风格。 “早上好。” 走到女孩面前打了招呼,李追远目光不自觉落在女孩的腰带上,腰带泛着银光,上面有精细的雕纹。 额,该不会…… 李追远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女孩没躲避,也不羞恼,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原地。 感知着指尖传递回的触感,李追远不由讶然,女孩这腰带,居然真的是一把软剑! 心里不得不感叹一声柳奶奶追求完美的强迫程度。 或许,阿璃的强迫症表现,也有部分源自于柳玉梅的遗传。 阿璃见李追远对自己腰带感兴趣,就把自己手伸下去,作势要解下来给李追远。 “不不不,不用解下来。”李追远赶忙握住女孩的手阻止她的动作,然后赞叹道,“真好看。” 阿璃眼睫毛微跳,但这次不是发怒征兆,而是开心的表现。 李追远惊喜地发现,这是阿璃第一次用这么明显的动作来表示自己除暴走之外的情绪。 她真的在改变。 吃早饭时,秦叔背着行囊,和大家告别,然后走下坝子。 大家情绪都挺稳定,除了李三江。 他大概是最舍不得秦力离开的人了,倒不全是因为走了秦力这么一个拿钱少干活多的伙计,这人与人嘛,相处久了,总归是有感情的。 饭后,李追远走到刘姨面前,拿出一张单子和一笔钱:“刘姨,你今天要去镇集上买菜的吧,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买回来?” “好啊,顺手的事。”刘姨拿起单子,扫了一眼后,先目露震惊,随即又转为传统疑惑,“小远啊,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学校布置了暑假课外实践作业,这是我完成作业所需的材料。”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理由,但无所谓,因为只需要一个理由。 “行,姨到时候给你都买回来。” “谢谢姨。” 让刘姨去给自己买,自己是放心的,也不用多交代吩咐什么,因为大概率,人家比自己要专业得多。 上午,李追远继续在看书,这本书其实比较简单,难点在于实验操作,可以说,在不考虑实践的前提下,这套上册,更像是手工活动教科书。 同时,李追远也注意到,这里面讲的不少东西,其实太爷那里也有。 太爷每次捞尸或者坐斋时,都会带不少东西,可细究对比下来,却发现太爷的那些东西,只是形似或者名字雷同,本质上不是同一种东西。 李追远不禁疑惑,太爷居然是靠着一套假货,捞尸捞到现在的? 不过,这里的东西可真难搞啊,一些器物,得自己按照书里描述画出设计图,然后再请木匠和铁匠打造出来。 木匠村里就有,但铁匠现在去哪里找? 书里描述的“叮叮当”打铁的作坊,自己现在可找不到,或者,可以找个厂房,请师傅用机床给我车出来? 下午,润生要去给老赵家送桌椅碗碟,他不认识路,李追远知道老赵家住哪里,就陪着他一起去。 老赵家就住在史家桥东侧,距离昨晚李追远等车的位置不远。 润生一个人将大板车推上老赵家的坝子,帮着赵家人一起卸货。 灵堂此时已经摆好,李追远瞧见正屋中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逝者,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可能也就十七八岁,比潘子他们大不了多少。 旁边有两个老太婆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 “挺好的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夜里去镇上戏完回来时,路上一个跟头摔田里,人就这么没了。” “那可真是的,郑大筒怎么说来着,心脏病突发?” “真是可惜了,啧啧,老赵家做小买卖的,家里倒是挺有钱的,可就这一个儿子。” 恰好有人开始给遗体化妆,盖在遗体上的白布也就被掀开,李追远看见遗体的真容,眼眶凹陷、眉宇瘫软,人中顺滑,下唇薄锐…… 在面相中,这就属于【福池缘浅,底塘有缺】。 这算是面相中的下下签,意思就是本身福缘就薄,还有缺口会不停流走。 要是惜福谨身,清简净心,也能勉勉强强安稳过一生,可要是纵享过度,比如吃喝玩乐这些,提前享受得太狠太急了,就很容易把自己榨干。 再结合那俩老婆婆所说的,老赵家条件挺好的,这种生活超出周围普通人的条件,反而对这种面相的人不合适。 送完货,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往家走。 前方路上遇到了并排走在一起的潘子和雷子,俩人头上不知道抹的是水还是胶,头发全都向后倒梳,中间分了一条很明显的缝,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 “哈,远子,我们正要去太爷家找你哩,没想到在这里就碰到了。” “潘子哥,雷子哥。” 潘子上来就牵起李追远的手:“走,远子,哥哥们带你去镇上录像厅看电影去,下午要放发哥的《英雄本色》。” 边上的雷子,双手做出开枪动作不停耸动,嘴里还配着音:“砰砰砰!” “好啊,我也要去!”润生喊道。 李追远不想去,他想回去继续看书,就道:“我回去拿钱,请哥哥们去看电影,不过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做作业。” 早上兜里的钱都给刘姨了,其它钱则在卧室抽屉里。 “去去去,哪能次次要你掏钱,我们做哥哥的也是要脸的好不,我们以前是真的没零花钱,可不是就想占你这个弟弟的便宜。” “就是就是,我们俩现在有钱了,昨天刚去西村窑厂里搬了一天砖。” 说着,潘子和雷子各自把口袋里的碎钱拿出来,一起数了数,点了点人头,还把润生算进去了。 最后一合计,潘子笑道:“刚好,四张票,还能买四瓶汽水!” 润生高兴坏了:“我先把板车推回去。” 李追远见他们兴致这么高,而且是特意去搬砖挣的钱请自己这个弟弟去玩,也就不再好意思继续拒绝,只能答应同去。 不过在把推车送回家时,李追远还是顺便回了趟卧室,拿了点钱放口袋里,又和阿璃说了声,这才和他们一起去了镇上。 最终,四人来到了一家录像厅前,门面很小,上面就挂着一个简单的牌子: “梅姐录像厅。” 第二十六章 进屋一米不到,是一块立着的大木板,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电影海报,最大的那幅是王祖贤。 木板左侧是空道,可以从这里进去,前提是得在木板右侧小桌前买好票。 小桌后头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上身红背心下身牛仔裤,身材高瘦,背心领口低,可以看见她锁骨位置纹的那只花蝴蝶。 此时,她左手夹着烟右手按着传呼机,头也不抬地问道:“几个人?” “四个人,梅姐,一阵子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梅姐,姐夫不在么,今天你一个人看店啊?” 潘子和雷子一边给钱一边主动凑着近乎,说着好话。 其实他们和这梅姐也不熟,但他们本就还属于不青不少的年纪,只要嘴巴甜一点,懂点眼力见儿,客人不多时,买一部时长的票就能厚着脸皮留这儿多蹭个一部两部的。 梅姐将钱收进抽屉里,开出四张票出来,边吐烟圈边骂道: “谁知道那王八蛋今儿个跑哪里去了!” 梅姐男人外号叫豹子,算是镇上这一带比较有名的混混,被称呼为豹哥。 要没这种背景,梅姐一个女人也不适合开这种录像厅。 取了票,李追远和润生就跟着潘子雷子从左边走了进去,那块木板不仅隔出了通道,还起到了遮挡门光的作用。 里头空间挺大,中间一圈全是低矮的小长凳,犹如简易版电影院。 以前,乡镇电影院还能依靠本地国营厂国营单位的集体票以及充当临时活动舞台来维持人气,现在,逐步脱离公营属性后,就无法避免地渐渐走向没落。 这也就给了像梅姐这样的私人录像厅快速野蛮生长和普及的空间。 正北墙下有一个长条柜,上头摆着一台老彩电,下面则有一台录像带机。 润生很是激动地凑到李追远耳边说道:“小远,这电视比太爷昨天买的大好多唉。” 李追远笑着回应道:“这个再大也是大家一起看,家里再小,也就你一个人看。” 润生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到了晚上后,所有台都一个固定画面不动了,发着‘哔’的声音。 我差点以为新电视刚买回来就被我看坏了,吓死我了,还好早上又有台了。” “润生哥,可能是晚上电视台的人也得休息吧。” “嗯。”润生惋惜道,“可惜了,他们就不能白夜班倒么?” “润生哥,我们坐吧。” 虽是下午,但里头已经坐了些人,现在正放的片子是由周润发、梁家辉主演的《监狱风云》。 目前,电影才放到一半。 每天没什么大意外的话,播映时间段也基本是固定,所以这个买票进来的点也是潘子他们特意踩好的,能白嫖半部电影。 少年们手里落点闲钱不易,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尽可能地花最少的钱实现自己的娱乐最大化。 李追远还注意到,在录像厅的东南角,有个带帘子的幽深小门,显得很是神秘。 不像是拿来做饭用的,因为没油烟味。 虽然是半部开始,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快速投入到电影剧情中去。 观影时间过得很快,伴随着这个时代港片标志性的萧索怅然镜头语言,电影结束。 其实结束前,梅姐就进来站在电视机旁等着了,也不顾破坏氛围,喊着下一部是《英雄本色》,要加场的准备好。 结束后,有几个人有事离开,但大部分人都选择补票。 梅姐目光扫过潘子等人,并未说什么,算是默认他们买的是这一场。 《英雄本色》开始放映。 香江电影在此时属于全盛时期,不仅几乎统治了整个华语文化圈,还在日韩以及东南亚有着极大影响力。 录像厅里的录像带,也是以香江电影为主,偶尔也会有它国片,但封面都是很露骨的那种。 只是,刚看完一部发哥电影,又接了一部,李追远感觉有点难代入。 这种感觉,像极了以前在家属院那几个哥哥为了感谢自己帮他们写作业,硬要拉着自己看了一整天的《力霸王雷欧》。 一集接着一集还快进掉了片头片尾曲,原本每天一集的频率是难以描述的幸福,可量大管饱后就只剩下相同模式套路下的审美疲劳。 雷子先前换带时出去了一趟,从隔壁小卖部买回来了四瓶汽水,一人一瓶。 窑厂搬砖挣的其实也不多,还被他们父母各自收走了一半,余到手中的钱,也就只够消费到这里了。 电影刚放映了一刻钟,就一下子进来了四个青年人,带头的那个也不嫌热,穿着不合身的西服马甲,另外三个则都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肩上,一股子流气。 他们抽着烟,声音很大,交流时还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们应该是早就看过这部电影的,边聊还在边剧透,而且习惯性每句话开头或结尾都得加句脏话。 周围人是有不满的,但没人会说什么,毕竟对方四个人。 潘子和雷子则是小声地向润生和李追远介绍这四个人是谁,在道上有什么什么名号。 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对这类二流子似的人物,有着一种很奇特的崇拜感,似乎能跟他们认识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不过,老李家这一代因李兰的缘故,都很重视教育,潘子和雷子也都是上高中了,要是初中就辍学不上了,估计这会儿很可能跟着他们一起混。 李追远不介意烟味,毕竟李维汉太爷他们都抽烟,但他不喜欢这四个人的大嗓门,实在无法忍受后,只得起身,走到最后排靠墙位置,那里有椅子可以坐,比前面的矮长板凳要高不少。 潘子、雷子确认李追远还在只是坐后头去了,也就回过头,继续看电影。 这时,那个穿西服的对后头喊道:“梅姐,人呢,人呢,都来这么久了,人呢!” 梅姐从木板后探出头,骂道:“叫叫叫,叫你妈魂呢,也不看看现在几点,给你们喊去了,过会儿就到!” “嘿嘿嘿。”西服男也不恼,只是对着梅姐吹了声口哨,“看来豹哥吸多了,你看你都下垂了。” “看你奶奶!” 梅姐又骂了句,身形自木板后消失。 没过多久,就有两个女人走了进来,都是三十朝上的岁数,画着浓妆,穿着裙子。 两个人进来后,在李追远左右两边坐下,然后都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男孩。 “哟,小帅哥,坐在这里等姐姐呐?” “细皮嫩肉的,挺白净的,但年纪这么小就懂事了么?” 俩人开始调侃起来。 这时,西服男身边的俩小弟起身走过来,各自在一个女的旁边坐下,然后手就开始不规矩,开始探索,女的也不太抗拒,互动调笑起来。 李追远意识到,这最后排的椅子座位,并不是给正常观众准备的。 当他正准备离座坐回润生身边时,身边的两队男女却先他一步起身,掀开帘子,走进神秘的通道。 很快,传来两声关门的声音,里面应该还有几个小隔间。 而西服男在此时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换带,换带!” 梅姐探出头,骂道:“还没到晚上呢,换个屁带!” 西服男不满道:“加点火嘛,搞点氛围撒,换带!” 看电影的其他人,有几个还跟着起哄。 梅姐虽然背后有豹哥,但都是道上的混子,有时候骂可以,但还是得顺着点他们,因此,她也只能走到录影带机前,把《英雄本色》取出,从长条柜抽屉里翻出一部,放了进去。 李追远注意到潘子、雷子他们开始面露兴奋与期待,像是非洲部落的少年即将接受最原始的成年礼。 很快,新电影开始播放,是古装的。 没普通话配音而是粤语,不过好在有字幕,但往下看去后就会发现,有没有字幕并没什么大影响。 起初剧情还很正常,有种轻松戏剧感,李追远看见了一个卖炊饼的矮个子,心想这应该是香江版《水浒传》。 直到,一男一女进入房中喝酒,然后躺在桌子上,衣服开始越来越少。 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这是部什么片。 潘子和雷子瞪大了眼睛,比看发哥的电影还要投入,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似要把每一帧画面都烙印进脑子里,方便回去后再细细回味。 李追远觉得,自己这俩哥哥,上课时看黑板,肯定不会这么认真。 润生则开始脸红,低下头,他倒不是在故作扭捏,而是真的不好意思看。 这个时期,也正是香江和宝岛午夜场电影的黄金时代,诞生出了一系列经典,在影史上留下其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一会儿,先前进去的那俩男的就出来了,他们故作潇洒地抽出烟点燃,似乎想借用烟雾来遮掩一下某种尴尬。 “这么快?”西服男倒是丝毫不顾忌小弟颜面,“我这还没调动出情绪呢。”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不愿意再等了,起身和另一个小弟也走入那幽深的通道。 然后,电影里的这段激情戏还没演完呢,他们俩就出来了。 这下子,四个人,全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不似先前喧哗,终于安静下来了。 像是在诠释着,什么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过了一会儿,西服男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放《英雄本色》!” 成佛状态下,内心慈悲,见不得“杀生”。 “妈的,屁事真多!” 梅姐确实很烦,但她倒是也能理解,进来重新取带换带,还调了一下进度,把电影拨到先前停下的位置继续播放。 做完后,梅姐故意目光看向他们,嘴角含笑,带着讥讽。 她知道,什么时候男人犹如拔了牙的老虎。 那四个男的果然都避开了视线,好似一下子成了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 那俩女的依旧坐在后头,她们本不该这么早就来上班,算是被提前喊过来做了四单临时快活儿。 这会儿,也懒得回去了,反正入夜了还得再过来。 没过多久,她们就起身,开始在那些电影观众身边坐下,贴着他们说着话聊着天,手指也在男人身上拨弄着。 起初,那俩被选中的男的都义正言辞地拒绝,然后是礼貌性地婉拒,紧接着欲拒还迎地推诿…… 然后,都发出了一声叹息,站起身,如同迫于无奈般地以身饲虎,又像是但行好事的扶持帮助。 最终,本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然, 被拉去了幽深通道。 而潘子、雷子以及润生这边,从头到尾都被无视。 她们有眼力见儿,知道不应该在哪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要是有长得好看的,她们倒是不介意和他们坐着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哪怕不收钱也是开心的,毕竟这种需求向来都是相互的。 但很可惜,潘子他们不符合标准,倒是有个男孩长得很好看,就是年纪太小了,要是再大个几岁就好了。 不过下午场毕竟人少,大部分都是奔着纯粹看电影来的,她们很快就没了潜在目标,就不在椅子上坐着,走出去和梅姐聊天去了。 电影放完时,已近黄昏。 潘子和雷子见今晚人不多,就很懂事地从中间区域换到边缘地带坐下,准备再蹭一场。 李追远则要回家吃饭,就先和潘子、雷子告别,然后和润生一起走出了录像厅。 润生是喜欢看电影的,但他更爱吃饭。 李追远去隔壁小卖部,买了四瓶汽水和几袋零食,准备去送给潘子、雷子。 经过梅姐那张小桌时,梅姐正和那两个女人说着话。 她们算是合作关系,梅姐提供场地与望风,她们每一单则都要和梅姐分成。 见李追远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东西,梅姐调侃道:“哟,小弟弟来给姐姐送吃的了,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梅姐就作势伸手去拿。 她本意是打算逗逗男孩开开玩笑,谁成想这男孩非但没有抱着东西避让,反而主动摊开往这边凑近了些,方便她取。 她就真拿了一瓶汽水过来。 李追远又给她放下一袋辣条。 这一举动,反倒是把梅姐给弄得有些不会了。 然后,李追远就进去把汽水和剩下几袋零食都给了雷子和潘子。 等李追远重新出来时,梅姐指了指桌上汽水和辣条:“拿走,我咋吃你小孩子的东西。” “没事的,请你吃。” 李追远摇摇头,他无意讨好梅姐,而且录像厅他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来,但梅姐今天毕竟让他们白看了半部电影且现在潘子、雷子还在里头被默认蹭着继续看。 “呵呵呵。” 梅姐和身后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只觉得这男孩很有趣。 这时,外面传来呼喊声,一个老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边喊边骑来,车上还载着一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中年男人,其双脚双手都摊在车外,像是一只肚皮朝上的王八。 李追远注意到,中年男人十指都呈现出青色,嘴唇更是紫得吓人。 梅姐着急地跑了出来,跟骑三轮车的老人大吵着。 老人忙摆手委屈解释,自己只是收了钱把人送到,不关他的事。 事情脉络,也就在争吵中清晰。 昏迷的中年男人是豹哥,也就是梅姐的男人,他下午去石港镇的一家浴室洗澡,然后敲了个大背。 李追远不知道为什么夏天还用去浴室洗澡。 他更不知道,敲大背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理解成,大背是一种更大力的敲背按摩,而豹哥应该是不吃力,这才在敲背途中昏迷了过去。 浴室老板没把人送医院,而是喊了一辆三轮车,把人拉回家了。 送医院,得花钱,人家可不愿意出。 梅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在男人身上用力掐了好几下,旁边那俩女的则不停地劝说,最后梅姐只能又加了点钱,她也上了三轮车,催促老人骑去镇卫生院。 可老人把人从石港拉到石南,已经蹬得力竭,毕竟他平日里在石港镇上的活儿也只是短途,当下就是梅姐愿意加钱,他也实在是骑不动了。 但昏迷中的中年男人本就情况很不好了,拍着脸也叫不醒,再不送去医院人可能就要没了,梅姐是急得又骂又哭。 “小远?”润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懂他意思,也就点点头。 润生走上前,示意老人下来坐后头去,然后他骑上了三轮。 太爷家是有三轮板车车的,按照太爷的吩咐,润生这几天也都在练习骑车,如今已经是会了。 只不过短途运货的话,还是手推板车更方便。 此刻,三轮车上虽说坐着三个成年人,但这点分量对润生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很快就骑了出去。 李追远只能在原地等润生回来后再一起回家,不过他没回录像厅,而是去了隔壁小卖部又买了一瓶汽水,在边上长凳上坐着边喝边等。 小卖部外头空地上摆着一张台球桌,此刻正有两个小伙在打着,这俩人水平很差劲,李追远看了一会儿后就忍不住犯困,侧身靠着小卖部墙壁打起了呵欠。 大概过了半小时,李追远看见豹哥回来了。 李追远很疑惑,病人回来了,那送病人去医院的人怎么还没回? 好在离家前跟刘姨她们说了自己是跟着潘子去镇上看录像,就算回去晚了太爷也不会担心,只当孩子贪玩忘了时间。 豹哥身上不复先前昏迷时的萎靡颓废,走路时更是流露出独属于中年二流子的潇洒与睥睨,摇头耸肩的。 只可惜,那俩正打着台球的年轻人,似乎不懂道上的事,豹哥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不懂主动大声招呼。 这时,李追远忽然看见,走出台球桌遮蔽范围的豹哥,他脚上的皮鞋,后脚跟是提起的。 这一幕,瞬间让他想起那晚大胡子父子离家走向鱼塘的姿势。 他们也是踮着脚尖、脚后跟空悬走路,因此行进时摇摇晃晃的。 李追远心中猛地一紧,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同时,豹哥似乎也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在看向自己,他停下脚步,踮着脚,慢慢转过头,扫向小卖部。 李追远马上也把自己的头贴在墙壁上,还拿起手中的汽水,喝了一口,装作很是无聊的看着台球桌。 豹哥的目光来回扫了几遍,没发现那道特殊的目光。 紧接着,他继续踮着脚前进,走入了自家的录像厅。 李追远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心里则是想着:虽然还没到头七,但豹哥急着回家看看也能理解。 随即,李追远又担忧起来,因为雷子、潘子他们,还在录像厅里。 但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这时,录像厅里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走了出来,梅姐送豹哥去医院时,就嘱咐她们帮忙看一下店。 女人径直走向小卖部,而李追远就坐在小卖部门口,这也就意味着她要从自己面前几乎贴着经过。 李追远发现,她也踮着脚在走路,但与之前豹哥不同的是,她的双脚下面,还踩着一双脚。 是一双皮鞋,很眼熟。 然后,女人双腿后头,还紧贴着一双男人的腿。 至于再往上部分,李追远除非抬头,否则是看不到的,但大概能想象出:豹哥几乎贴在她身上,她的双脚踩着豹哥的脚,她几乎就等同于豹哥的衣服,或者叫木偶。 所以,这算什么? 只是,无论是先前看过的《江湖志怪录》还是现在正在看的《正道伏魔录》,主题都是死倒,非死倒存在在李追远这里属于超纲。 台球桌边的俩小伙子对女人吹着口哨,女人没理会,走到小卖部老板面前,要了一包烟。 老板很诧异地问道:“怎么抽这种?” 女人回答:“想换个口味。” 老板给了烟,还想再按照以往习惯调戏几句,却发现女人沉着脸,他喉咙里的调戏话语也就咽了回去。 女人转过身,撕开香烟纸,抽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 “嘶呼……” “嘶呼……” 李追远听到了一男一女两道抽吸声。 显然,想抽这一口烟的,不是女人自己。 女人显然是要回录像厅的,但她却在李追远面前停下脚步,弯下腰,看着“半打着盹儿发呆”的男孩。 李追远想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去,他知道先前豹哥不可见,但女人是能被周围人看见的。 可是,女人却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没办法,李追远只能流露出刚从迷糊中回过神的神情,有些疑惑地看向女人。 “小帅哥,进里面去等吧。” 女人的脸现在距离李追远很近,这使得李追远能够清晰看见女人头后面的第二张男人的脸。 女人开口说话时,豹哥的嘴巴也一样在动。 “不了,里面烟味大,熏得我头晕,我在这里等。。” “天都要黑了,还在外面不安全,来,跟姐姐进去。”女人牵住李追远的手。 这一瞬间,李追远感觉到有两只手同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一只温热,一只冰凉。 “不去,不去。”李追远摇头,然后用力甩开了那“双”手的束缚,走到台球桌前,“我要看打台球,我要学这个,这两个哥哥打得真厉害。” “哈哈,小弟弟有眼光。” “来,小弟弟,站旁边好好看着,哥哥们教你。” 那两个台球打得很臭的小伙子,因为男孩的这句吹捧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主动将李追远拉到二人中间,让他瞧着自己的专业动作。 女人直起身,倒是没有再继续要求把李追远带回录像厅,而是自顾自地走了回去。 台球桌旁,李追远虽然注视着白球傻乎乎地入洞,可眼角余光却一直囊括着女人的身影。 这种两个人贴在一起走路的画面,真的好诡异。 安全起见,现在似乎应该把自己那俩哥哥喊出来。 “喂喂喂!”小卖部老板很不满地走出来:“一局还没打完啊,要么续费要么就停。” 这个时候的台球不是按时间算的,而是按局数,如果是陌生的俩人凑一台打,那就是输了的人包这局费用。 因此,老板最讨厌水平差的一对朋友来,打一局时间太久。 “喊什么喊,不就是加钱么。” “就是,像是我们给不起的样子。” 俩小伙子都开始伸手摸自己口袋,可这手伸进去了似乎就忘记了该怎么掏出来。 也不知是真的自己兜里没钱了,还是故意在等对方先把钱拿出来给了。 李追远这时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俩小伙子目光马上盯过来。 “小弟弟,你有钱么?” “嗯,有的。” “那你续一桌,刚刚哥哥们是故意教你打的才打得慢,老板不高兴了。” “就是,我们都是为了你。” “哦,对不起,我的错。”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我给你们续桌。” 俩小伙子脸上当即露出笑意。 李追远又指了指录像厅:“我哥哥潘子雷子在里面,你们谁帮我喊一下他们,让他们出来带我回家。” “小弟弟,你自己怎么不进去喊?” 李追远很是腼腆地回答道:“里面在放男人和女人的电影,我不好意思进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远拿着钱去小卖部老板那里续桌了。 其中一个小伙子则走进录像厅帮忙喊人。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李追远特意看了一下,他身后没人,也没踮着脚。 只是,潘子和雷子并没有出来。 “小弟弟,你那俩哥哥说让你自己回去,他们要看电影。” 另一个小伙子好奇问道:“在放什么电影现在?” “不知道,但挺攒劲的,男的站着,倒抱着女的,激烈得很。” 小伙子边说边做着动作。 “他妈的,居然还能这么拍,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 “我不去看了,打完这一桌就回家了,太晚回去我妈又得骂。” 李追远则皱起了眉,潘子、雷子虽然有时候很贪玩,但在当哥哥这件事上,他们还是很负责任的。 不说他们应该好奇自己这个早就该回家的弟弟为什么现在还在外面,就是平时正常情况下,知道自己喊他们,他们至少也会先出来自己当面说明一下情况。 可结果,居然只是让别人传个话出来,这显然不正常。 只是,虽然那个小伙子进去喊了人又安全出来了,但自己依旧不敢再走进那个录像厅。 要是这会儿润生哥在就好了,上次牛家冥寿时,面对中了邪的刘瞎子和山大爷,润生那巴掌抽得,那叫一个利索。 这时,录像厅里有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是原先那四个二流子中的两个。 他们背后没东西贴着,但步履轻浮,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的摇摇晃晃,而且眼窝子凹陷,眼眶泛黑,像是连续熬了好几天夜。 可明明之前在里面见到他们时,虽然“成佛”后消停了,但精神头还是可以的,哪里会看了一会儿电影就变得如此颓废,像是整个人都被掏空。 最奇怪的是,李追远留意到他们的裤子在裆口处湿了一片,深色一路向下,顺着脚踝溢到拖鞋上。 像是尿失禁了…… 不,似乎不是尿,因为有些白和稠。 且渐渐的,这液体竟呈现出褐红色。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行走,身后,留下红色的拖鞋印。 李追远拉了拉旁边一个桌球小伙的袖子,指向那印记。 “你看。” “怎么了,看什么?”小伙不明所以。 “鞋印。” “哪里有鞋印?” 李追远再次扭头看去,发现地上的红色鞋印,消失了,哪怕现在是夏天,可蒸发也不至于这么快,而且还带着颜色。 这时,里头又走出了两个人,是那个西服男和另一个小弟。 这俩人前后走出,小弟走前面,西服男走后面。 都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要跌倒的感觉。 西服男嘴里嘟囔道:“太生猛了,太生猛了,舒坦,舒坦,这电影看得舒坦……” 李追远目光下移,发现西服男的裤子,已经全红了。 而且红色的液体正顺着裤管不停滴淌,乍一看,还以为他刚在红色颜料池里浸泡过。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对西服男问道:“哥哥,里面怎么了?” “怎么了?”西服男迷瞪着眼看向李追远,他像是喝醉了一样,似乎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确定是眼前的男孩在和自己讲话。 “嘿嘿嘿,我给你讲,里头正在放着好东西,不过,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嘿嘿嘿。” 说着,西服男就招手喊着前面的小弟:“你等等我,等等我,一起走。” “噗通”一声,西服男摔倒了,但他马上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在地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如同一台洒水车刚刚经过。 李追远这次没挪开视线,伸手想去拉台球小伙再看一次,可手刚伸出去,那印记就在李追远视线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刚出来的那四个人,看似没生命危险,但李追远能感受到,他们失去了什么。 《阴阳相学精解》第六本就有这样的讲述:【相由心生,心系本源,源亏则心散,心散则相衰。】 意思就是,面相不是一成不变的,要考虑精气神等因素的实时影响。 那四个人原本的面相虽然只能算下一签,也就是比普通签差一档,大概就是一世浑噩,可现在,四个人脸上的面相,都有崩融下滑的趋势。 虽说自己的相签在薛亮亮和赵和泉那里都很快得到了正确的验证,但李追远并不迷信这个,也不认为自己看一个面相推演一个命格,就能给一个人的一生定性。 但这就跟看病时去做个检查一样,至少能说明,这四个人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要是潘子、雷子继续留在里头,会不会也会遭遇一样的下场? 可是现在的自己能怎么办? 他已经发现了,在自己经过小黄莺事件后,身上应该发生了一些变化,让他能对那些脏东西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可问题是,他更发现,在自己拥有这种感知力后,似乎也让那些脏东西更容易对自己产生兴趣。 先前那女人或者叫豹哥,就莫名其妙地想喊自己进录像厅。 台球小哥能进去后再出来,但李追远觉得自己进去后大概率会发生些意外。 最终,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了小卖部老板手边的电话机上。 还好,太爷又曾给自己留下过范题。 他再次走进小卖部,老板乐了,他挺好奇的,这男孩似乎兜里零用钱还真不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子。 “这次要买什么?” “老板,我打个电话。” “好,你打吧。” 李追远拿起话筒放到耳边,然后目露思索,像是在回忆电话号码。 老板看了一会儿后,就转过头继续算自己的账了。 李追远趁机快速拨了三个号, 电话那头缓嘟了两声后被接通。 李追远先用清晰的声音讲述着这里的位置,中途还跟老板确认了一下,得到了老板的细节纠正。 老板心想这孩子应该是打电话让家里人来店里接自己,嗯,果然家里条件不错。 但李追远接下来的话,却让老板手中算账的笔落地,脸色也僵住了。 “我举报这间小卖部隔壁的梅姐录像厅,不仅非法传播淫秽录像,还在组织进行黄色交易!” 第二十七章 李追远挂了电话,对老板问道:“多少钱?” 老板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还是觉得这孩子是在顽皮淘气装样子,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按了免提,又按了回拨。 短暂的回拨音让老板眉毛抖了抖,等接通后,里面传来接警员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通州公安局……” “啪!” 老板立刻挂断电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追远,他没料到,这孩子居然真的打电话报警了! “细那康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老板疯了似地离开柜台跑向隔壁,他要去通风报信,千万别等警察到了后给抓了个现行。 李追远看了一眼电话机,他原本以为老板回拨过去是要说“刚刚是小孩玩闹当不得真,给你们添麻烦了”。 结果,老板确认自己打的是报警电话后就吓得直接挂掉了,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 不过,李追远还是将电话费放在了柜台上,自己从柜台罐子里拿了两颗糖当找零。 这个时候的糖剥开外包装后,里面往往还有一层糖衣,是可以放进嘴里含化的,不过李追远还是习惯将它抠掉。 等糖衣清理干净,糖都被丢入嘴里吃了好一会儿了,也没见小卖部老板从录像厅里出来。 李追远知道,老板估计在里头出事了。 默默叹了口气,李追远决定自己还是走远点。 等马路上的车过去后,他穿过马路来到对面,可依旧觉得直线距离还是太近,就又往西侧走了挺长一段,在一家自行车修理铺前停下。 在这里,可以隔着马路遥看录像厅的情况,同时警察出警过来时,也会先从自己这边过去。 没等多久,李追远看见一辆警用摩托车开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一辆警车。 两辆车在录像厅前停下,下来了六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四位从正门进去,两位绕去铺后。 警用车辆的到来,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一些晚上来逛街的和周围店铺老板,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李追远没有往前靠,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结果。 两分钟不到,一名警察很是慌乱地从录像厅里跑了出来,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李追远心里一惊:难道,连警察叔叔也出问题了? 不过,在看见那位警察是去警车上拿起对讲机开始说话,且后面又有一位警察从录像厅里走出来后…… 李追远清楚,这瘴破了。 《正道伏魔录》里,关于“瘴”是单开一卷重点讲的,泛指死倒在某处盘踞后所形成的特殊环境。 那一卷里,讲述了很多探查、分析和破局的方法。 不过很显然,魏正道那个年代没电话机,也没有人民警察。 很快,增援的警力一拨接着一拨来了,其中有一个穿便衣的中年警察,下巴满是青胡茬,他下车后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虽然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警察叔叔很不合适,但这位,却给李追远以鹰隼注视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太锋锐了。 更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对方居然没去录像厅,而是拨开身前人群,似乎要朝自己这边走来。 但他的这一行为,被后方的同事们喊话声阻断了,他不得不回过头。 这时,录像厅的人被一个接着一个带出来。 他们一个个身体看起来软绵绵的样子,走起路时都随时会崴脚摔倒,可脸上却都面色潮红且摇头晃脑得厉害。 那名中年警察走上前,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手指在对方小臂上往上一推,很像是按摩推拿里推小臂的一个经典动作。 随即,他甩开这条胳膊,抓住第二个第三个,做一样的动作。 “谭队,怎么了?” 谭云龙摇头道:“不像是吸了。” 这话一出,让周围不少警察都露出错愕的神情。 说实话,起初只是一起比较简单的扫黄和传播淫秽,可等出警的同事到现场查看后,立刻激动地做了汇报。 然后,整个所都沸腾了。 谁能想到,在这个乡镇地区,居然能冷不丁地抓获一个聚众吸的窝点。 谭云龙知道同事们在想什么,当下也只能说道:“这只是我个人判断而已,先带回所里,然后请镇卫生院派医护过来检查。” “是,谭队。” 其实,谭云龙自己也不太确定,因为这帮人的表现,实在是太像了。 很快,录像厅里的所有人都被带到外面。 李追远在其中看见了雷子和潘子,他们俩居然没害怕警察,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不时击掌。 在录像厅从事兼职的那两个女的也是一样,竟还主动地对身边警察说说笑笑。 这种表现,瞎子都能瞧出不对劲。 另外,李追远注意到,那个女人身后的豹哥,不见了。 可豹哥到底去了哪里,李追远并不知道,也找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被一个一个地带上警车,录像厅以及录像厅隔壁的小卖部,则被警察进行了封锁。 本来,举报电话是从小卖部打进来的,这个一查就知道,可小卖部老板本人现在却扭得最厉害,上了警车后,还贴着车窗不停做着鬼脸。 可能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现在正在最兴头上。 李追远看了看四周,他有些疑惑,润生哥怎么还没回来? 正好前面有个黄包三轮车停在那儿看热闹,李追远走过去,上了车,报出镇卫生院的位置,问了下价钱。 等三轮车师傅报了价后,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因先前打电话的缘故,自然而然切去了普通话还没切回方言,就用南通话又问了一遍价格。 三轮车师傅讪讪一笑,报出了一个先前五折价。 到了镇卫生院,走了进去,还没等李追远询问梅姐润生他们在哪儿,就看见两个警察已经走在了前面。 他跟了上去,很快找到了一处安静的病房,病房外的长椅上,润生安静地坐在那里。 警察推门进去,李追远则走到润生面前,轻轻推了推他,问道: “润生哥,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润生抬起头:“小远啊……” 经过交流,李追远才知道送去医院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是豹哥抢救失败,被宣布了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后,梅姐当即昏厥了过去。 三轮车老人到医院后,就直接走了。 因此,润生被卫生院工作人员要求留下来缴费,可润生兜里又没钱,就只能坐在这里当“人质”。 他想着,等梅姐醒了,把话说清楚,他就可以走了,就是梅姐昏迷的时间有点长。 李追远主动推门进去找警察,病房里,梅姐躺在病床上,周围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 这个便衣是先来的,李追远事先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进来前可能还得犹豫一下,因为对方就是那个在人群中似乎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的那位。 李追远先找那两位警察,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自己的朋友只是做好人好事,不应该沾惹到后续这种麻烦。 警察听清楚来龙去脉后,主动去和卫生院工作人员交流,很快,润生就被卫生院告知可以离开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 润生是饿狠了,恨不得把李追远背起来飞奔回家。 但身后的一道声音却在此时传来:“小朋友,你等一下。” 谭云龙走到李追远面前,弯下腰,认真看着男孩。 “小朋友,是你报的警吧?” 接警员那边给出的反馈,报警人是一个男孩,谭云龙到现场后,立刻就捕捉到了李追远的存在。 怎么说呢,在大家伙都在往前凑想要看热闹时,孤零零安静站在外围且是极佳视角的人,反而更显突兀,再加上男孩的朋友还把录像厅老板老板娘送医院来了,种种联系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嗯,对,警察叔叔,是我报的警。” 李追远没否认,在这样一位资深警察面前,谎话实在是没性价比。 “你为什么要报警啊?” “可是,我不该报警吗?” 谭云龙一时有些被噎住,最后也只能笑笑道:“应该的,你做得很好。” “叔叔,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么?” “当然可以。”录像厅的事,具体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可不管怎样,都应该对报警人进行保护,“来,你们家在哪里,叔叔开车送你们回家,小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谢谢叔叔。” 谭云龙让李追远和润生上了车,开车前,他先将车顶的警笛摘了下来。 他也没把李追远直接送回家里,而是将车开到村道上就停下。 李追远和谭云龙告了别,然后就和润生下车往太爷家走去,在即将拐入小道的岔路口那儿,看见李维汉骑着二八大杠急赶,后头跟着四位大伯,风风火火地正欲出村。 李维汉满脸严肃,四位大伯,俩忧心忡忡,另外俩铁青着脸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爷爷,伯伯。” “小远侯,你快家去,爷爷和你伯伯们有事要去镇上一趟。” 李维汉这会儿连最疼爱的孙子也顾不上细看招呼了,实在是传话人传的话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 说雷子和潘子在镇上吸那个,被警察抓走了! 这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他们此刻正急着往镇上派出所赶呢,那两位嘴里嘟囔着“打死这个孽障”的伯伯,就是潘子和雷子的爹。 润生好奇地问道:“小远,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先回家吧,我饿了,润生哥。” “对,我也是!” 回到家,刘姨有些嗔怪道:“你们出去玩怎就忘记了时间呢,我们早就吃好了,你太爷也吃完出去遛弯了。” 不过,刘姨还是很快将预留好的饭菜端上来,就是卖相上没那么好看了。 李追远面前就一个碗,下面是米饭上面是饭菜;润生面前是一个盆。 润生赶忙点起香,先连续啃了好几大口,一边咀嚼一边面露陶醉享受,像是终于缓过劲来。 他这个模样,比录像厅前那帮被怀疑的人,更像是吸了。 秦璃在李追远面前坐下,看着李追远吃饭。 正吃着呢,太爷遛食回来了,感慨道: “他娘的,村里怎么都在传潘子和雷子加入贩大烟的帮派了,地位还不低哦。” 李追远差点呛到饭,正在咳嗽时,感知到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自己后背上轻拍着。 李三江坐下来,点起一根烟,继续道:“真瞧不出来啊,这俩伢儿平日在村里看起来都挺老实的,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太爷,应该是村里人传瞎话的,怎么可能呢。” “这可说不准哦,你爷和你伯伯他们这会儿都去派出所了。 小远侯啊,太爷可要警告你,其它事儿都好说,但这个东西,你可千万不能碰,但凡碰了,这辈子基本就算完了。” “我知道的,太爷。” “对了,你下午跟谁出去玩来着,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跟潘子哥和雷子哥。” 李三江的脸褶皱了一下,随即边舒展边点头道:“那应该是村里人听风就是雨的传瞎话呢。” 吃了晚饭,李三江上楼洗洗睡了,明儿他得早起去老赵家坐斋。 润生去井口那里冲了澡,也不擦干净,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坐着看了起来。 他这个湿漉漉不停滴水的样子,再搭配电视机投射出的白光,如同一个刚上岸的死倒。 李追远则在坝子上,扎起了马步。 阿璃站在旁边,陪着他。 练够时间后,李追远站直身子,长舒一口气,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同时白天积攒的疲惫也被舒缓了许多。 柳玉梅一直坐在坝子上磕着瓜子享受着晚风,见李追远练好了,不由笑话道: “练这个有什么用呢,瞧你这副认真的样子。” “就当做广播体操了。” 这个回答,让柳玉梅神情一滞,不知不觉间把瓜子肉吐出,咀嚼起了瓜子壳。 李追远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找补道:“我是觉得练了这个后,身体舒服多了,精神也好多了,很神奇。” “你还小,骨头架子还没长开,不适合现在练硬功夫。” “好的,柳奶奶。”李追远目光看向阿璃腰间的腰带,“奶奶,阿璃这腰带,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阿璃遇到陌生人或刺激,本就很容易暴走,再给她配一把软剑在身上……那可就要砍人了。 “奶奶我觉得挺合适的,只有这条腰带,才能配得上我们家阿璃这身衣服。” 柳玉梅话刚说完,就见阿璃马上将腰带解开,丢在了地上,因为小远说不合适。 这下子,老太太的嘴角都不由得开始轻抽。 李追远弯下腰,将腰带小心翼翼捡起,虽然这东西很薄很软,但如果施加巧劲在上头,是很危险的。 “好了,天色不早了,阿璃,你该睡觉了,我们明早再一起玩。” 阿璃听话地回了屋。 李追远道歉道:“柳奶奶,对不起,我不该当着阿璃面说这个。” “奶奶就是有点下不来台,还不至于分不清好赖,晓得你也是好心。 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应该是你太爷对你说过阿璃的事,阿璃真的发病起来,身边有没有武器,都无所谓。” “什么?” “你回屋吧,听阿婷说,你今天托她买了不少东西。” “是请刘姨帮我买了些作业材料。” “那你好好去做作业吧,老婆子我就先睡了。” “柳奶奶晚安。” 李追远上了二楼,打开自己卧室,就看见一屋子的各种材料,原本空荡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充实紧凑。 “刘姨的办事效率,可真高啊。” 李追远走到一个笼子面前,里面有一条黑色的小奶狗,笼子里有水碗还有食碗。 先前在楼下时,刘姨一个字都没提,显然,她只负责帮自己采买,至于后续如何和太爷解释,那是自己的事。 包括,养一条小黑狗。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小狗应该最活泼最会闹腾,可这只小狗却斜趴在笼子边,呼呼大睡。 哪怕自己都走到跟前了,它连眼皮都没睁一下。 确认过了,这条狗不适合看大门,让它看大门,它会比主人家歇得早起得晚睡得还更死。 不过,李追远要它,也不是为了做这个的,而是需要它的血。 这个听起来有些残忍,实则不然,童子黑狗血在《正道伏魔录》里出现频率很高,是很多器具激发使用的必需品之一。 但这东西,只取一个精气,也就是一点点血抹上去,当个催化剂用。 像太爷捞尸前做法事,动辄以盆来泼洒黑狗血……其实是错的。 李追远翻遍《江湖志怪录》和《正道伏魔录》,就没见过哪种死倒是被黑狗血给淋死的。 而且太爷泼的,好像也不是狗血,是他自己事先加颜料调的,具体用什么血,取决于前几日家里的肉菜是鸡肉还是猪肉。 正常来说,为了保证血气旺盛,最适宜用一月内取出的黑狗血,超出时间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每次取个啤酒瓶盖的量就可以了,然后加上其它东西捣和制成类似红色印泥,需要用时,打开印泥盖子,指尖一按,然后再往需要的地方涂抹。 这点量和这种频率,对狗的健康影响微乎其微,大不了每次取完血再给它个大鸡腿补补。 至于童子狗养成法,书中也有记载,并不复杂,就是喂药。 书里有一副药方,哪怕是给老中医看,都会认为只是一副给人的补药,但狗要是吃了,除了补了狗子身体外,会带一个针对狗的副作用,那就是会极大降低那方面的欲望。 将狗关黑屋子里与外界隔绝,这狗容易精神失常,狗血里带上煞气,效果就不好。 而单纯看管狗,又太费精力,而且一不小心给它找到机会出去潇洒破了身,你也无法查证,到时候拿着没用的黑狗血去面对死倒,倒霉的还是自己,代价太大。 至于把狗骟了一劳永逸就更不可取了,去了势的狗,其狗血就没精气了,一点用都没有。 因此,给狗喂这种补药最合适,只要按疗程喂养,它哪怕是在发情期也会做个正狗君子。 魏正道是个心善的人,还在书里提到等狗到三四岁时,可以停止喂药,赐予它自由,然后重新物色条新狗继续取血。 至于吃过药的狗,往往身体更强壮更健康,缺憾也就是那几年不能去行狗道。 但等解放它后,它依旧可以去拥有广阔的天空和精彩的未来,就当先苦后甜了。 见小奶狗还是不搭理自己,李追远也就没再去关注他,拿着自己的清单,开始一件件“入库”。 得亏亮亮哥之前给了自己一笔钱,要不然单靠自己之前的零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还真不够。 再加上这还只是第一批原材料,还没算接下来的实验损耗和加工费用。 这一刻,李追远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经济上的压力。 他有些后悔,当初推辞掉柳玉梅送给自己的那枚玉扳指。 清点完确认没有遗漏后,李追远坐回书桌前,开始画起设计图。 书上的图比较潦草,且多辅以文字描述,自己得把它翻译过来,才能方便在现实里找人去制作。 这种手工书,是真的难啃。 忙活到凌晨一点,李追远离开书桌,洗了个澡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侧头一看,一身红裙的阿璃坐在椅子上。 李追远有些担心,要是自己回了京,以后醒来看不见她时,会不会失落落的不习惯? 笼子里的小奶狗似乎对阿璃很是感兴趣,面朝着阿璃小爪子不停扒拉着笼子。 只是阿璃和其她女孩不同,对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提不起什么兴趣,否则,柳玉梅估计早就给她办个小动物园了。 洗漱时,听到下面坝子上有人在说话,是李维汉和李三江。 李追远在楼上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警察昨天抓了人回派出所,检查后,发现没一个人吸了那个,倒是先前走了的那四个混混里,有个带头的穿西服的,和这种东西有牵扯。 那家伙原本在家躺着呢,警察上门要求他去派出所协助调查,直接被吓得全交代了,他也只是个小喽啰,刚找着一个上线打算分销这个赚快钱呢,这下直接被顺蔓摸瓜了。 至于录像厅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警察给出的理由录像厅夹角小灶里煤气阀门没关好,大家伙煤气中毒了,导致不少人产生了幻觉。 李三江诧异道:“煤气中毒是这个反应?” 李维汉回应道:“警察是这么说的,潘侯雷侯他们挂了水,回到家后,人就正常了。” 李三江心有余悸:“乖乖,城里人用煤气冒着这么大的险呐,还是咱们的土灶好。” 李追远下了楼,和李维汉打招呼,李维汉抚摸着李追远的脑袋,顺便把潘子雷子当作典型又骂了一顿。 虽然没去吸那个,但跑去录像厅看那种录像,还被警察扫黄抓进去了,也是够丢人了的。 潘子雷子挂完水回家,为了帮他们提高睡眠质量,被两位伯父拿藤条狠狠鼓励了一番。 不过,李追远也听出来了,潘子哥雷子哥很讲义气,自己出了事挨了打,硬是没把自己也去录像厅的事给说出来。 李维汉离开后,李三江喊上润生,一起推着扎纸送去今日办丧事的老赵家。 李三江让李追远跟着自己一块儿去可以吃席,被李追远拒绝了,用的是自己“需要在家安心学习”这个理由。 接下来这一整个白天,李追远都在房间里做着手工,主要是一些材料的基础准备工作。 小奶狗也被李追远放出笼子让它跑一跑,不过它在企图靠近阿璃被阿璃身上忽然散发出的冷冽给吓到后,也就懒得再去探索,居然自己回到笼子里睡起了觉。 而且,从昨晚到现在,它除了上午“嗯嗯”几下提醒自己碗里没水外,就没再叫过。 李追远甚至怀疑,就算不给它喂那个药,它可能再长大一点具备那个功能后,也不会去外头厮混,因为它懒得动。 原本,李追远只是尝试让阿璃帮自己做一些简单的活儿,但在发现阿璃上手很快,做得也很精细后,他就将阿璃当作自己的正式合作者。 一定程度上,李追远甚至不得不承认,阿璃的手工能力更在自己之上。 俩人就在这种氛围中,度过了一整个白天,互动感比一起看书时更强,就是把阿璃给弄得脏兮兮的。 吃晚饭前,李追远拿毛巾帮阿璃擦手擦脸,衣服上那些脏的,就不好处理了。 柳玉梅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就看见浑身脏兮兮的男孩牵着自己同样浑身脏兮兮的孙女下了楼,惊得差点把筷子给捏断。 她孙女可是有洁癖的,身上需要一直保持洁净,可跟这小子在一起后,居然连这些都不在意了。 虽然理性上知道这一切都正在向好的方面快速发展,但感性上,当奶奶的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前这场景,不就是自己锦衣玉食养大的闺女,忽然有一天说愿意和一个穷小子出去打工一起吃苦嘛? 而且,她已经不是说说而已了。 柳玉梅快速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吃饭时,她还观察到,孙女今天不再是纯粹低头进食,她会吃几口,再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孩,然后出现一点细微的肢体摇摆。 这让柳玉梅好不容易平复好的情绪又出现了波动……天杀的,这打工居然有用啊。 晚饭后,李追远不打算晚上再继续赶工了,也担心累到阿璃,晚上就自己一个人画画新图纸就好了。 将阿璃送回东屋后,就上楼,先在露台上蹲马步,结束后回房间开始画图。 夜深了,李追远走出屋想去洗把脸,途中发现太爷卧室是空的,听到楼下传来电视声后,他走下楼梯,看见润生一个人边啃着香边看着电视。 “润生哥,我太爷呢?” “还在席上喝酒吧。” 润生不适合上桌吃席,李三江就给他单独打包,让他一个人坐角落里就着香吃,吃了饭,他就打了个招呼早早回来看电视了。 “哦,这样啊。” “小远,你来看电视不?” “不了,润生哥你自己看吧,我上去了。” 回到二楼卧室,李追远又画了几张图,感觉今天已经到极限了,一看过零点了,可以洗洗睡了。 拿着脸盆准备去淋浴间,特意看了一眼太爷卧室,发现太爷居然还没回来。 下楼一看,润生正在边调台边摆弄着天线。 “润生哥,太爷还没回来,不会是醉在人家家了吧。” 李追远是知道的,太爷喜欢喝酒,坐斋吃席时,必然得好好喝一顿的。 “我不知道啊。” “润生哥,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要是太爷醉了,咱们就把他背回来。” “好嘞。” 李追远拿出手电筒,装配好电池,老赵家距离这里并不远,但夜路不好走。 走在乡间小路上,快到老赵家时,见那面虽然还搭着棚子,却已基本熄了灯火,显然席面早就散了。 只是,刚走到坝子上,就看见大棚子下面有一盏灯还亮着,灯下面有三个人,还在那里喝着呢,其中一个就是李三江。 李追远心中不由感叹,看来太爷今晚是遇到酒友了,居然不顾主人家收席,硬是和人家喝着聊着直到现在。 这时,润生赶不及靠前,隔着老远就先举起手挥舞喊道:“大爷,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李三江听到润生喊话,醉醺醺的眼看了过来,摆手回应道:“没事的,我跟主家说怕他家伢儿晚上归家找不到路,就给他多坐会儿斋,主家高兴得很哩,给咱添了冷菜和多预留了酒。” 紧接着,李三江开始对自己那两个一起喝酒的人介绍道:“瞧见没,那是我曾孙,我曾孙长得又俊脑子又聪明,讨喜得很呐。可别看错了,不是那个傻大个,那是山炮家的。” 李追远走到桌边,想给太爷的两位酒友道个歉,然后把明显已经喝上头的太爷接回家去休息。 先前走过来时,以为是灯光昏暗的缘故,那俩酒友上半身尤其是脸,隐没在黑暗中。 可现在已经就在边上了,却依旧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觉得太爷这俩酒友似乎比较年轻,难道是忘年交? 李追远拿起手中的手电筒,假装无意间摆动,扫过他们的脸。 瞬间, 李追远心神一颤。 因为其中一个坐在酒桌上喝酒的,正是豹哥! 另一个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觉得年轻得过分,也就比润生大一点。 不过,很快答案就给出来了,因为手电筒灯光扫过二人脸上后,正好停在了灵堂中央,那张黑白遗照上。 今天这里的丧事,就是为他办的。 而他现在上桌了, 吃上了自己的席。 第二十八章 办喜事儿,新人忙碌,招待好亲朋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在尾席坐下来凑合吃点儿,这很常见。 但从未听说过,谁家办白事儿的正主,还能亲自下场搂席的。 李追远这时才留意起先前自己和润生往这边走时,隔着老远润生就喊:“大爷,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当时自己只觉得有哪里不协调,却没往深处想,现在才反应过来。 正常情况下,见自家长辈正在桌上和别人一起喝酒呢,怎么着也得走到近前跟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后再把自家长辈领回家,隔着老远就在那里喊,则有些不把同桌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润生哥虽然性格憨直了些,却也是懂礼数知规矩的,那么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眼里,桌上就李三江一个人在喝酒? 李追远看向一旁的润生,见润生已经背对着李三江,蹲下了身子,已经做好了背李三江回家的准备。 是的,确定了,润生看不见那俩人。 按照以往习惯,李追远下意识地也想装看不见,但这种路径依赖很快就被自己给否决了。 自己虽然没和对方直接对话,可先前一路走到桌边时的姿态,以及在太爷身边站定后,侧身面朝同桌那俩人方向……其实都在无声透露着,自己“看见”了他们。 这时候再装傻,只会显得自己真是个傻子。 李三江这会儿又主动握住了李追远的手,对同桌那俩人笑着说道: “瞧瞧,我大曾孙长得多白净,这一看就是个会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种子。” 润生都有些习惯了,自己这李大爷,每天都要夸好多遍小远,现在喝了酒,更是不停地在夸。 豹哥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这孩子,看着确实很聪明。” 今儿的主家,逝者赵兴,也附和道:“反正,比我小时候看得机灵,我是读书不行的。” 李三江乐得听到这种夸赞,笑道:“哈,听见了没,小远侯,在夸你哩!” 李追远内心一阵无奈,他刚刚还想着如何脱离眼前这个局面,没想到太爷直接一下子把自己拉入酒局。 当下,李追远也只能装作害羞地低下头,面露腼腆。 “来,小远侯,坐下,再吃点。” 李三江虽然年纪大了,可力道却依旧十足,要不然也捞不动尸更没办法背尸上岸,再加上他现在已经喝上头了,李追远拗不过他的手劲,被他强拉着坐了下来。 “来,小远侯,太爷给你夹排骨,这个是你喜欢的。” 李三江一连夹了好几块糖醋排骨放到李追远面前的碟子里。 边上正等着的润生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挠挠头,不是小远说要背大爷回家的么,怎么小远自己还坐上桌吃上了? 要吃夜宵早说啊,自己从家里带点香出来也能上桌再吃几口。 “小远……” “润生哥,你在旁边等我们一会儿。” “好嘞,小远。” 山大爷告诉过他,说小远聪明,让自己多听他的话,润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他就干脆背对着李三江和李追远,蹲在了地上,揉着眼睛打起了呵欠。 李追远心里也松了口气,只要事情还能有平稳转圜过度的余地,他就不愿意直接冒险撕破脸。 要是实实在在的死倒就算了,以润生哥的蛮力和经验,不是不能上去拼一拼。 可现在的问题很复杂,面前这两位不是死倒,至少,他们没有躯体在这里,而且润生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那怎么打,跟鬼打么? 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入嘴里。 毕竟是货真价实办的酒席,和猫脸老太那次办的纸人宴不同,李追远是敢吃的,嘴里咀嚼着。 只是,这种环境下,再好吃的东西,也味如嚼蜡。 他这时候很担心,豹哥会不会还记得自己。 “小远是吧,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向豹哥:“有么?” 李三江开口道:“怕是没见过的,伢儿这是第一次回老家,还没待多久,认不得多少人。” 豹哥继续道:“是么,就是细看下来,有些眼熟,昨天你去镇集了,对吧?” 李追远点点头:“嗯,去小卖部买零食和文具去了。” “哦,哪家小卖部?” “鞭炮店隔壁的那家,我还坐在那里边喝汽水边看人家打台球,看了好久。” 那家小卖部西隔壁是鞭炮店,东隔壁就是梅姐录像厅。 李追远故意避免提起录像厅,一是怕刺激到李三江,毕竟李三江是知道昨儿个录像厅所发生的事,加之现在又是醉酒状态,一不小心就可能打开话匣子。 二则是李追远在赌,赌豹哥昨天上那女的身时,只是能操控她动作,并不能知道对方记忆,同时也在赌小卖部老板进录像厅通风报信时,没来得及说清楚事情,就直接嗨了。 李追远觉得赌赢的成功性很大,因为要是豹哥知道昨天是自己报警的,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绝不会如此平静。 顿了顿,李追远继续道:“嘿嘿,昨天还有个阿姨,想请我去隔壁坐坐呢,但我更爱看台球,而且,润生哥当时把隔壁老板娘送卫生院去了,让我在原地等他回来,再带我一起回去,我得乖乖听哥哥的话。 是吧,润生哥?” “啊?”润生正用右手指甲清理着左手指甲,“嗯,对的。” 他隐约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味,自己和小远在一起时,虽然自己年龄大,但每次拿主意都是以小远为主,怎么小远这话听起来,自己才是那个说话管用的大哥哥? 咦,不对,小远到底在和谁说话呢? “小远,你……” “润生哥,你安静一会儿嘛,等再坐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不要吵不要说话。” “哦,好。” 润生听话地继续抠指甲,不再说话。 豹哥说道:“那就对了,我昨天在那家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应该是在那时见过你,但你大概是不记得我了。” “唔……”李追远微微低头,略带歉意地说道,“我那时应该看打台球看得入迷吧。” 看来,豹哥的确不知道是自己报的警,而且看他这个样子,似乎也不记得送他去卫生院的润生。 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昏迷着,并没有死么? 可豹哥应该是在卫生院死亡后,亡魂从卫生院里出来走到录像厅的,他在卫生院里也没见到润生? 李追远回忆起润生说过,他当时想走来着,却被卫生院工作人员拦住了要他出医药费,他后来实在没办法,才去梅姐病房外等梅姐苏醒,所以这就错开了? 豹哥又问道:“我刚听你说,把人送卫生院去了,她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哦。” 李追远留意到,豹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这也是自己先前故意提起润生送梅姐去医院的目的。 其实,眼下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现在能看见他们,这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但同时,这个破绽因为李三江在这里,又似乎可以遮蔽过去,因为是李三江最先看见他们且和他们喝起酒的。 而李三江的身份又有些特殊,捞尸人,摆渡阴阳,本就具有一些特殊性,不仅是活人会找捞尸人帮忙,其实亡者也会。 《江湖志怪录》里就有过类似的记载。 至少,目前为止,无论是豹哥还是赵兴,都没对自己能看见他们而表示出惊讶。 连润生,也在自己遮掩下,处于“如见”状态。 “嘶……啧!” 李三江又是一杯酒入喉,抹了一下嘴后,拿筷子夹起一口菜压了压。 李追远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在这里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地缝缝补补,自家太爷却吃喝得正起劲。 赵兴开口问道:“今天的菜怎么样,满不满意?” 李追远低头继续吃起排骨:“好吃。” 李三江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老赵家是厚道人,这席面上的菜,是真不赖。” 李追远猜测,太爷应该是把赵兴当作赵家某位侄子了。 “那就好,大家能吃好喝好就行,就怕办得不好,怠慢了大家。” 赵兴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他面色本就苍白,搭配上笑容,就更让人瘆得慌。 李追远又夹起一块咸肉,在碟子上蘸了蘸,放入嘴里。 桌上现在也就冷盘还能吃了,其它菜都凉了。 不过,这位主家还真挺在意席面评价的。 其实,白事儿上的酒席,但凡是原本该躺在那里的主家亲自爬起来询问,估计没人敢说席不好吃。 豹哥开口道:“要不是知道你这里席好,我能赶紧跑来吃么。” 赵兴笑道:“行了,过两天我不还得去你那里吃席么。” 豹哥应了声:“嗯,不过我家席面肯定没你家好,你老赵家是做大买卖的,我家那只是小买卖,平日里除去开销,没多少剩余,不过你来了,我肯定也会像你今天这样,好好陪你。” 赵兴摆摆手:“吃喝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个氛围,咱俩这关系,就不用讲究那些客套了。” 李追远又夹起一筷凉拌菠菜,这种死后互相邀约对方去吃自家席的交流,还真挺新奇。 不过,自己该怎么以比较自然的方式来结束这场酒局? 另外,他们俩现身和太爷喝酒,到底是因为寂寞了,还是有事情? 李三江看向豹哥:“咋了,你家也要办事儿了?” “嗯,快了,等我老婆身体好些,就要办起来了。” “那你这样不行,老婆生病了,你还留这儿喝酒喝这么晚,不该回去照顾人家去么,也忒不负责任了。 再说了,办席这种事,麻烦得很,你老婆既然病了,那肯定就得你来主事,躲不得闲的。” 李追远马上点头附和:“我生病时,都希望有人陪着我的。” 豹哥无奈地摇摇头:“我做了对不起我老婆的事,她的病也是被我气到的,所以啊,我现在回家不合适。算上今天,再在外面躲个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再回去,那时候,她也该消气了。” “呵呵。”李三江用筷子一指豹哥,“你们这帮年轻人也真是的,要么别结婚,结了婚就别再出去瞎搞嘛。” “叔教训的是。”豹哥拿起筷子,在手里翻转着。 李追远察觉到,豹哥生气了。 作为镇上的混混,哪能允许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育自己,搁以往,甭管你是老是幼,早直接动手教训了。 可现在,他在忍。 赵兴主动接过话茬:“我说叔……” “呸,你个伢儿才多大,看起来至多也就二十吧,也叫我叔?”李三江手指指向灵堂,“这老赵,也就只够着喊我一声叔,这还是我不跟他计较呢,你年纪和这今儿走的正角儿,差不多大吧。” 见李三江扭头去看灵堂上的遗照,李追远生怕晕乎乎的太爷瞧见后,意识到桌上这位灯下黑的是谁。 他赶忙拿起酒瓶给太爷倒酒,且故意将酒倒满后溢出。 “哎哎哎,够了够了,可惜了,糟蹋酒了。”李三江视线被迅速拉回,一边扶好酒瓶,一边低下头对着酒桌塑料纸上溢出的那滩酒水就是“吸溜”一口。 “是我手抖了,太爷。” 赵兴和豹哥对视一眼后,重新改口:“大爷,我们哥俩,想求您一件事儿。” “先说说看。” “石港镇上的老蒋,欠我们哥俩一笔账,一直拖着不还。” “老蒋?”李三江轻拍自己的前额,努力透过酒劲让自己去回想,“听着有点耳熟啊,啊,是石港镇上开唱歌房和浴室的那个老蒋么,这家伙在那一带老有名了,听说早年是做土方生意起家的?” “对,就是他。” “那可就难办喽,他欠你们钱,你们干嘛自己不去找他要啊,有欠条么?” “我们这不是被他抓着把柄么,还真不方便去见他。” “哎,这样的事,我可管不了。”李三江赶忙摇头,“咱也不是啥大人物,就一河里捞漂子的,哪帮得动这种事。我要有这能耐,至于现在还出来接活儿么,不早在家躺着享福了。” “他家里池塘中央有一口缸,缸里有一块大太岁,是他很多年前从河里捞上来的,就因为被他骗着吃了那东西,弄得我们哥俩现在很难受。 不敢去找他不说,还得继续在他手底下做事。” “啥太岁哟?”李三江听得云里雾里,“是毒药么,他给你们俩喂药了?” “我们只求您,能帮我们把他家那缸太岁给毁了,是烧是拿是埋是丢,都可以,只要别让那一缸东西继续留他家。” “我说,你们到底在说啥?这不是让我去偷东西么?我这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哪能去干这种事,你们找错……” 赵兴从桌下,一沓一沓地不断掏出大团结,总共掏出九沓。 每一沓钱都是崭新的,用白纸捆着。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李大爷,您只要答应帮忙,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 李三江端着酒杯的手,已经在颤抖了,要知道,他当初可是为了钱,在明知牛家有脏东西却依旧拖着受伤的身子去了的。 只是这次,哪怕喝醉了,李三江也依旧强行低下头来,同时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掷地有声道: “不做!” 紧接着,李三江用手不断拍打着桌面,骂道: “两个瞎了眼的小逼崽子,就以为你家爷爷是那种为了钱就愿意去做偷鸡摸狗事儿的人么,呸!” 豹哥和赵兴都是一愣,随即二人脸上开始浮现出青色,这是发怒的征兆。 周围的空气,也冷了下来。 连在旁边蹲着几乎睡着的润生,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李追远开口问道:“那老蒋,犯过什么事么?” 见二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李追远解释道:“我是想帮我太爷,问问清楚。” 赵兴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豹哥说道:“我见过,那口缸子下头的池塘淤泥里,埋着一个人,是老蒋的仇家,姓周。” “啥,还杀人咧?”李三江听到这话,酒意立刻消去了一点,不过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他娘的让我去杀人犯家里偷东西?” 赵兴看向豹哥,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的?” 豹哥回答道:“因为是我帮他埋的,老蒋说尸体埋在那儿,能滋养太岁。” 赵兴诧异道:“原来,你老早就帮他做事了,你不早点告诉我,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惨。” 豹哥冷笑一声:“你忘了么,我们是前后脚走的。” “也是,还真忘了这茬了。可惜了,我这家当啊。” 赵兴很是惋惜地看向四周,他家里条件好,自家爹有本事挣钱,所以他本可以继续享受生活,哪天玩够了,想正经娶媳妇儿了,十里八村的还真没他爹拿钱砸不下来的亲事。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他爹太会挣钱了,才导致他这个福薄之人,过早消受不起。 李三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胃里一阵翻腾,侧身开始吐了起来。 李追远帮他拍着背,余光则继续关注在豹哥和赵兴。 豹哥催促道:“答不答应,快点给句准话,看在我老婆面子上,我不想让你太难看。” 李三江刚吐完,歇着气呢,听到这话,不解地问道:“我和你老婆有什么关系?” 问完,李三江又开始吐了,这次吐得比先前更厉害,整个人都躬着身子,侧躺在长凳上。 李追远继续给李三江拍着背,说道:“能帮我们就尽量帮,钱就不要了,做不成也不赖我们,行吗?” 这时,原本还勉强能算有个人样的两个人,此刻忽然全部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面色铁青,皮肤上显露出一块块的尸斑,那双眼眸,更是彻底被白色所填充。 他们嘴唇快速开启又快速闭合,像是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声音。 李追远努力想去再听一点有用的讯息,哪怕是威胁的话语,可事与愿违,他真的半点都听不懂,只觉得耳朵边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嗡”。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不交流得挺好的? 是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啪!”“啪!” 两双筷子整齐插在了二人面前的饭碗上。 二人嘴巴还在不停快速抖动,依旧什么都听不清楚。 可一眨眼,二人就站起身; 再一眨眼,二人就离开了座位; 第三次眨眼时,二人就离开了棚子。 等李追远再定睛看去时,发现二人已出现在了远处的田地里,身影十分模糊。 然后,二人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是,到头来,李追远还是没能明白,自己说的那个方案,那两人到底认不认? 不过,大概率,应该是不认的,要不然他们临走前,就不会说出那么多的话,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字数挺多。 至少,不会是简单的“好的,再见”。 李追远看向李三江,却发现李三江居然已经躺在长凳上睡着了。 是什么时候睡的? 好像是那两个家伙,说话自己听不清楚时。 “润生哥。”李追远去推了推润生。 “啊,吃好了么?” 润生伸了个懒腰,他刚真的睡着了,梦里忽然觉得有点冷。 “嗯,太爷喝醉了,润生哥,你把太爷背起来吧。” “好嘞。” 润生起身,先抓住李三江胳膊,然后顺势一甩,李三江就被他以很标准的姿势背起。 确实很标准,标准的背尸姿势。 李追远则将目光看向桌子中央的那九沓钱上,伸手拿过来,用手电筒照上去。 原本的大团结,在此时居然变成了冥钞。 “走了不,小远?”润生问道。 “再等等。” 李追远从李三江口袋里摸出火柴,然后把桌上的冥钞拿起,来到灵堂前,那里有个早已熄灭的火盆。 将冥钞放进去后,李追远将其点燃,捡起旁边烧焦一半的木棍,给它翻了个面以确保充分燃烧后,李追远对着遗照说道: “你落下的钱,都还给你了。” 不管事情最终怎么样,和这种脏东西先尽可能地断掉关系,这总不会错。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往回走,经过那张酒桌时,手电筒扫到了先前豹哥和赵兴所坐的位置,当即出现了异样的反光。 他上前仔细看了一下,是水渍。 不顾恶心,用手指摸了摸,很油腻。 手电筒再往椅子下面照了照,发现在椅子下面,水渍已积攒了一滩,像是刚下过了一场小雨。 因为这里地势不平,所以先前水渍并未向自己和太爷所坐的位置流淌。 “湿的,这么多水……” 李追远马上按照记忆,去探寻之前几次眨眼,那俩人所停留的位置。 一滩水, 一滩水, 两双能看见脚印痕迹的水渍。 第四处在田地里,李追远就没再下地去找了。 此刻,联想到那二人说的,那口养太岁的缸是放在池塘里的,而且池塘下面还埋了一具尸。 以及,那二人对那水缸中太岁的畏惧,明显像是被掌控着。 李追远的目光逐渐沉了下来: “你们两个,不会和死倒有关系吧?” 润生扭头过来,正欲再催催,却在看见此时拿着手电筒站在原地的李追远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在嘴里卡住了,不敢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远,好陌生,也好吓人。 越是心性纯粹质朴的人,往往对外界的感知最为敏锐,明明周围人都对觉得李追远很乖巧懂事,都夸他喜欢他,可润生自从第一次来李三江家时,主动上了一次二楼,之后就再也没上去过。 家里其他人都以为那是因为女孩在那里,而女孩不喜欢接触外人。 可唯有润生清楚,比起那个女孩,他更怵的是小远,他不敢去打扰他,除非他主动找自己。 李追远抬起头,润生马上扭回头,不敢对视。 “走吧,润生哥,我们回家。” “嗯。” 深夜的田间小路上,润生背着李三江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个男孩。 男孩半眯着眼,低着头,行走时,双手轻轻攥着。 李追远现在很生气。 因为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这种无力感。 之前,他也不是疑惑过,自己碰到这种事情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可再看看太爷,喝个酒都能和俩脏东西凑上一桌。 又觉得自己的频率,还属正常。 而且,虽说这些事件里,死的人也有好些个了,可在常人眼里,那些人,都是死于意外或者疾病。 确实,正常一个普通人想遇到或者听到一件这样的事,都很难;可若是换成各种意外呢,一下子就变得很常见了。 自己,无非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变故,导致可以看穿一些普通人眼里的意外,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罢了。 就像是现实生活里,细菌明明无处不在,可正因为人眼看不见,就都觉得正常,要是拿显微镜看,就哪哪儿都是。 李追远其实挺享受这种变化的,也喜欢去摸索和学习这条道路,但他反感这种一次次的突如其来,更厌恶自己一次次的苍白无力。 他可以承认自己是个差生,但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这种隔三差五地就来提醒汇报自己成绩的做法。 差生,也是有尊严的。 回到家,将李三江安置进卧室床上后,李追远就走进自己卧室,打开台灯。 之前出门时的疲惫,在此刻已经被刺激得不见了,他手拿着笔,在图纸上快速划动。 台灯下,男孩的眼里,满是坚毅。 像是一个平时不用功的学生,在临考前,做着最后的挣扎努力。 在李追远的人生经历里,他还从未进入过如此刻苦专注的学习状态。 终于,在时钟走到凌晨五点时,李追远画完了手中的图纸。 他起身准备整理,却发现自己双肩和双腿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一歪,要不是手及时撑住桌面,可能早就栽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从发麻的状态下恢复。 顾不得多做休息,李追远将图纸归总整理好,这当然不是《正道伏魔录》里的全部,事实上,这些图纸只是书中的冰山一角。 但这是李追远为自己挑选出来的,现如今制作最方便也比较实用的一套器具。 昨天准备好的一些原材料,也被李追远再次整理分类。 接下来,就是将它们给组装制作起来。 门在此刻,被轻轻推开,阿璃走了进来。 一般这个时候,她进来时,李追远都应该在床上睡觉。 女孩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来,看着男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的奶奶曾不止一次对她做过这种动作,在她的认知里,这代表关心。 “阿璃,你来了,我没事,不过今天,还得继续辛苦你了,我来给你讲一下这些图纸流程。” 昨天的阿璃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手工天赋,李追远只需要把图纸给她讲一遍,她就能用现有材料做出来。 今天,阿璃是一身黑色的紧身练功服,李追远怀疑是柳玉梅吸取昨天教训,觉得黑色耐脏。 跟阿璃讲完后,李追远和阿璃一起制作,没多久,天就大亮了。 “阿璃,你先做着,我先出去一趟。” 说完,李追远就抱着一叠图纸和一张药方,来到楼下。 “小远,快吃早饭了。”刘姨正好从厨房出来。 “刘姨,您能帮我把这副药给煎出来么?” 刘姨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李追远。 “求求你了,刘姨,这是太爷要喝的,太爷最近身子虚,他说要补一补,这是……你的工作。” “好了,姨知道了,给你煎。” 煎药是个麻烦活儿,更是个技术活儿,李追远自己煎的话费时费力还不能保证药性,只能求助于刘姨。 虽然用这种方式半逼迫人家有些不合适,但李追远现在很缺时间,那俩家伙至多也就给个三天时间,到时候一看自己这边没完成事,估计就会再找过来。 “谢谢你,刘姨。” “哎,要吃早饭了,你去哪儿啊?” “我出去一趟。” 李追远跑到村里老木匠家,木匠家是二层楼,挺气派。 因为对方原本是在兴仁机械厂当正式工的,现在虽然退休在家,可平日里也会接一些活儿做做,再加上他俩儿子也都在机械厂上班,所以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好那一拨。 李追远进来时,老木匠正在吃着早饭。 “你是,李维汉家的那个孙子?” “是我,爷爷,我叫李追远,这次是我太爷李三江让我来的,他说有一批工具,需要您抓紧时间帮忙做一下,越快越好。” 老木匠接过图纸,连续看了几张,惊讶地问道:“这图纸是谁画的?” 这手工图纸,画得很精细且专业,而且对于制作方来说,也很贴心。 其实,画图的能力李追远不是现学的,以前自己妈妈书房里,桌上地上都是这些图纸,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些图纸上爬了。 “我不知道,我太爷交给我的,太爷说急需,说欠您一个大人情。” 李三江的人情,在村里还是很管用的,尤其是对老年人。 因为人这一生,最终都逃不过那一个归宿,最后都是要请李三江来自己丧事上坐斋的。 李追远也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滥用太爷的人情,毕竟那俩家伙这次找上的是太爷,自己把这些东西赶紧制作出来,也是在帮太爷。 “成,包在我身上,没问题,我马上就赶工做,家里料子还有,都是现成的。只是,你这图纸上有些零部件,是需要机床车出来的…… 我让我儿子带去厂里,借厂里机床帮你做吧。” “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大概多久能完成?” “这么急?” “嗯!” “明天早上你来拿吧,我把我俩徒弟喊过来一起帮忙,做得会很快。” “辛苦您了,我明早来取。” 李追远道谢后,就跑回家,正欲上楼时,被柳玉梅喊住:“小远,你把阿璃喊下来吃早饭,我们喊不动她。” “没事的,不吃了,我们有零食。” 边干活儿边吃零食,不耽搁进度。 见李追远跑上二楼了,刘姨有些诧异道:“小远大早上起就急急忙忙的,这是怎么了?” 正在旁边坐着喝粥的柳玉梅,轻哼了一声: “谁知道呢,可能撞鬼了吧。” “那阿璃要不要叫下来?” “那小子不发话,谁能喊得动阿璃下来吃饭?” “也是。”刘姨刚去喊过了,但阿璃根本不给回应,“也不知道阿璃在屋子里干嘛。” 柳玉梅叹了口气: “干嘛?在给那小子打工呢。” …… 回到卧室,李追远把零食打开,放在自己和阿璃面前,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阿璃本就不说话的,李追远今天也顾不得说话,房间里只有捣舂和敲击声不断传出。 各种材料,在男孩女孩手里,被有条不紊地进行处理,一个个小零部件也被制作而出。 中午饭,二人也没下去吃,反正饿了就吃零食。 等到了傍晚,手头上的一切工作,都差不多算完成了。 李追远瘫坐在地,阿璃则看着自己和男孩这两天的成果,她似乎不累,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时,刘姨在下面喊了一声:“小远,煎好了。” 刘姨没叫太爷去喝药。 李追远走出房间,一宿没睡,他现在有些头重脚轻,下楼梯时也不得不扶着墙。 明天早上,只要去把打造好的工具拿回来,和手头上置备好的各种材料进行最后的组装,就算彻底完工。 今天,只剩下最后一步,做完了,就能好好睡一觉。 楼下,李三江正坐在那里和润生一起看电视,见李追远下来,李三江问道: “小远侯啊,你今天在屋子里干啥呢,饭都不下来吃?” “太爷,昨晚酒桌上……” “昨晚我喝多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有人给我送了好多好多钱,叫我去干违法的事儿,被我给拒绝了。 哎哟,我到现在还心疼着哟,这个梦,也太真了,弄得我都差点误以为不是做梦,还好问了润生侯,润生侯说昨晚去接我时,就我一个人在喝酒。” 李追远:“……” 这一刻,李追远忽然共情到了山大爷。 李追远去端药。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问道:“这是中药么?咋了,你身体不舒服?” 李追远对着碗边喝了一口,说道:“不是,刘姨怕我学习太辛苦,给我炖的补脑子的汤。” “哦,那得多喝喝。” 李追远端着药回到房间,刚把碗放下,那只小黑狗居然就自己跑过来,“吧唧吧唧”喝了起来。 这药的味道,不算难喝,却也不好喝,李追远原本想着要给它灌下去的。 小黑狗把药都喝完了,然后自己走回笼子,走得摇摇晃晃,似乎有些撑肚皮了。 李追远拿出一个小针管,走到笼子前,招了招手。 小黑狗就肚皮朝着笼子坐着,一只爪子抓着笼子,另一只爪子从笼子缝隙里探出,交给李追远。 这套姿势,李追远见过,那还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带自己去动物园时,看见的正在接受体检的大熊猫。 李追远握住它的狗爪子,针头刺进去,往回抽了一点血。 然后用棉球,给它擦了擦。 小黑狗也不叫不闹,就很安静地等李追远做完,确认没自己事儿后,身子往后一倒,开始睡觉。 “你怎么这么乖……” 李追远觉得,要是魏正道复生,看见这么懂事的黑狗,怕是会羡慕得流下口水。 将黑狗血按比例,逐次滴入各个已经备好的配件里后,最后一个环节的制作过程很快就完成了。 就只剩下,明早最后的组装环节了,那个简单。 “阿璃,谢谢你。” 阿璃走到李追远面前,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然后指向房间里的木床。 以前都是李追远这么哄她回屋睡觉。 “好的,我睡觉。” 李追远是真熬不住了,睡醒后再洗漱吧,往床上一躺,明明身下是硬硬的凉席,可整个人却舒服得像是陷进了棉花里。 在闭上眼之前,李追远看着上方的床顶,心里默念着: “反击,从现在开始……” 第二十九章 这一觉,李追远睡得很沉,没有做梦,没有起夜,甚至都没有变动过睡姿,只是简单地眼皮闭上再睁开,漫长的一夜就结束了。 习惯性侧过头,没有意外,女孩就坐在靠门口的那张椅子上。 但很快,李追远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女孩没有换衣服。 她身上依旧穿着昨天的那件黑色练功服,赶工时蹭上的污渍,仍清晰可见。 这意味着,女孩昨晚没有回东屋睡觉,她在这里,坐了一整宿。 李追远大概猜出女孩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昨天自己精力透支得太厉害,她是担心自己睡觉时可能会猝死。 这种在外人眼里难以理解的理由,却是女孩最纯粹也是最简单的想法。 虽然自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没在自己面前说过话,但李追远却发现自己,越来越能读懂她。 起身下床,走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脸依旧精致,看不出丝毫倦容痕迹。 可能,她过去经常这样熬夜,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模糊了昼夜更替概念。 否则,柳玉梅也不会经常提醒自己,让自己每晚都把阿璃哄回东屋睡觉。 女孩抬起头,与男孩对视着。 在她的眼眸里,李追远看到了一个近乎完整的自己。 他不是没有分析过,为什么女孩会对自己格外不同。 一切都源于猫妖老太来的那个夜晚,女孩站在坝子上,抬起头,看向站在二楼露台上的自己。 自己应该是第一个,走进她梦里的人。 这绝不是什么美梦,因为她的眼睛,能看见这个世界恐怖的背面。 一个十岁的……不,应该是更早更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难以想象,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是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环境的,放眼四周,全是无穷的丑陋与邪秽。 她应该哭泣过、畏惧过、尖叫过,但这个世界并未因她的情绪而改变,最终,她选择改变自己,将自己完全封闭。 自闭症、强迫症、失语症等等这些症状,都只是外层表现,真正的内因,是她排斥和外界的一切接触。 虽然有些脸红,可却是事实,自己那晚的出现,对女孩而言,犹如长年黑夜里忽然出现了一束光亮。 自己就像是一个用玻璃窗封起来的阳台,她站在阳台上,透过自己,小心翼翼地去接触和感知外界。 或许,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在这一刻,临时承载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情与期待。 可同时,她对于自己,不也是一样么? 妈妈已经讨厌自己了,爸爸也无法再继续忍受这个家庭,无论是南爷爷北爷爷,都不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孙子。 但至少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眼里满满的全是自己。 李追远伸出手,想帮阿璃整理一下耳边有点乱了的头发,可女孩却先伸出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将脸,贴在了自己胸口。 自从那天见到自己对李三江做出这种动作后,她就记下了,也喜欢上了这个动作。 她一直在偷偷地模仿,拙笨却又可爱。 李追远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继续念出那句台词: “阿璃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 虽然这台词有些不应景,但女孩却很满意。 她挪离男孩胸膛,眼眸明亮地看着他。 李追远知道,她刚刚是在表达一种欢喜,庆祝自己“大病初愈”。 是的,昨天熬夜无比疲劳的自己,在她眼里,就是生病了。 李追远微笑看着阿璃,心里默念道: “其实,我们俩一样,都病得不轻。” …… 今天比平时起晚了些,其他人都用过早餐了。 当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楼时,坝子上,柳玉梅正低着头,喝着茶。 李追远没敢去细看柳奶奶的神情,反正,不会太好看。 刘姨把早餐摆好,走了过来,目光带着暗示。 李追远会意,对阿璃说道:“跟刘姨去洗漱洗澡吧,如果困了,就睡觉。” 阿璃听话地转身,走向东屋,刘姨跟了过去,关上门。 李追远坐下来,开始用早餐。 正吃着,李三江就从屋后厕所那儿走回来,来到跟前,弯下腰,仔细看了一下,说道:“小远侯啊,今儿个气色比昨儿个好多了。” “太爷,您坐,我有些事想跟您说一下,昨天太累了,没来得及说。” “缺零花钱了?”李三江去摸口袋,拿出一张村里小孩子零花钱里基本不可能出现的面额,放在了李追远的粥碗旁,“缺钱花了就跟你太爷说,太爷我有的是钱。” 李追远没急着拿钱,而是说道: “太爷,前天晚上在老赵家席面上,你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是和两个人一起喝。一个叫豹哥,就是大前天被警察查的录像厅老板,他已经死了。另一个叫赵兴,你灯下黑没注意到,他就是老赵家的儿子,前天的丧事就是为他办的。他们都不是活人,找你喝酒是为了求你帮……” “等等,等等!” 李三江打断了李追远,伸手覆住他的额头,随后又把手掌放在了自己额头上比对了一下温度,疑惑道: “哎哟,好像是有点烧,都说起胡话了。” “太爷,我说的是真的,他们俩找你喝酒,是为了让你帮忙去石港镇一个叫老蒋的人家里,处理掉一个放在池塘水缸里的太岁,如果你不同意,他们还会再来找你麻烦,你最近最好小心点。” “小远侯啊,你的意思是,太爷我那晚,是和俩……”李三江忽然压低了声音,“是和俩死人在喝酒,还喝到了半夜?” “嗯。” “唉,是太爷的错,太爷昨天不该和你说做的那个梦,这让你晚上做梦魇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我没有,太爷,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可以派的上用场的东西,到时候能帮你解决……” “好了好了,太爷信你说的话的,来,等吃好了早饭,大爷带你去郑大筒那儿量个体温,再打个针。” 李追远微笑道:“太爷,你居然没被我编的故事吓到,你好厉害。” “嘿,你这细麻雀儿,还想吓得到太爷我,我和人喝酒喝到半夜我会不知道?润生侯也没看见,就你看见了?故事编得漏洞太大,这也太不经推敲了。” “嗯,下次我编得好一些。” “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少琢磨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对了,今晚开始,太爷继续给你转运。” 李三江拍了拍男孩肩膀,不再提去诊所打针的事,转而走进屋,上了楼,他要趁白天多补补觉,蓄养蓄养精力。 万一今晚做梦,又要在故宫里给那群僵尸领操呢? 李追远低下头,拿起那颗已经被自己吃了一半的咸鸭蛋,边转动边看着,喃喃自语: “不应该啊,怎么就说不通呢?” “说不通就对了。” 这是柳玉梅的声音。 李追远站起身,走了过来:“柳奶奶,您刚刚说什么?” “茶凉了,再泡一壶,少放点茶叶,今天嘴淡。” 李追远点头,开始泡茶,他听明白了柳玉梅话里的意思,在这个家里,说一些特殊的事情时,得浅尝辄止,不能说破。 就是那种,彼此心里都懂地打一些哑谜。 柳玉梅身子往椅子上微微一靠,看着男孩,说道: “是不是觉得,你太爷有时候会有些傻,有些事儿,他就是瞧不清楚,有些话,他就是听不进去?” 李追远点了点头。 “孩子,这很正常,人老了嘛,都是这个样子的。 你这个年纪,朝气蓬勃,对新事物有着本能的好奇,可正常人到了中年,就有些抗拒去接受新东西了,会自然而然走向守旧。 等老了,大部分就只信奉一条,那就是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像滚铁环一样,继续滚下去,一直到滚进棺材里。 他们往往会变得很执拗,很固执,你说他们错,他们会觉得你年轻,你说他们不该这样做,可他们就是按照自己那一套活到这一把年纪的。 对与错,对他们而言不重要,能活到老,本就是一种最好的证明,更是一种本事,你听明白了么?” “有点听明白了,但还想再听一些。” “呵。”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唐寅有首《桃花庵歌》,读过么?” “读过。” “最后两句。” “世人笑我忒风颠,我咲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是啊,你笑他听不懂,他笑你不懂活。” “柳奶奶的,你的意思是,我太爷是故意装耳背,听不进去话?” “不是,你太爷可没你这小家伙会演。” “奶奶说笑了。” “你觉得你太爷怎么样?” “太爷很有故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读懂了,有时候却发现自己迷惘了。” “是你看得太复杂了,把事情想简单点,别牵扯那么多弯弯绕绕。” “柳奶奶,你又把我绕进去了。” “你太爷,其实就是你太爷,他这个人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和他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比较有钱,不,是太有钱了。” “太有钱了?”李追远开始思索,这里的“钱”,代指的是什么? “这人呐,钱多了,就容易飘,就会自以为是,就会听不进去话。 可没办法啊,谁叫他有钱呢不是? 有些时候啊,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很多事儿,都能用钱去摆平。 但花钱走关系,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儿,有时候连本人都不知道这钱到底输送到哪里去了,反正,那事儿发展到一定时候或者某个环节,就莫名其妙地被摆平了,本人也会觉得这难关过得稀里糊涂的。 而他身边的那些人,一次次的,都回过味儿来了,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倒不是真的恨,就是看不惯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也就麻木了,认了。” 李追远问道:“柳奶奶,那要是和有钱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捡到钱发财?” 柳玉梅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她知道,男孩听懂了。 “嗐,哪可能真有满地的钱给你捡哟,也就图个偶尔在坝子上犄角旮旯处,抠出个几分几厘的,都不知道得积攒个多久,才够给咱阿璃买块糖吃。” 李追远将太爷刚给自己的那张纸币拿出来,问道:“那太爷,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 “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小钱,却没料到,自己富得那么厉害,富得流油哦。” “那太爷,自己能主动花这钱么?” “呵呵呵……”柳玉梅捂着嘴笑了起来,“你这问得,也忒讷了点,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又怎么去主动花?” “但这钱,还是用出去了?” “没错,是用出去了。” 李追远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前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关于太爷的疑惑,此刻终于得到解开。 刚刚交谈中提到的钱,代指的是气运、福运。 福运雄厚的人,往往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按照柳奶奶的说法,把事情看得简单一点,那太爷就是太爷,一个思源村很普通的捞尸人。 某种程度上,山大爷在业务能力上好像比太爷都更专业。 也因此,福运作用在太爷身上时,会显得很吊诡。 因为太爷本身真正会的东西并不多,太爷的那些器具也都是些没用的架子货,没有足够的承载物,那所谓的好运气在呈现时,就会难以合理化,反而会越来越过分和离谱。 比如上次在牛家冥寿上,刘瞎子和山大爷都被蛊惑心智,落得那叫一个狼狈,可太爷居然靠在那里睡着了,一点事都没有。 再比如前天晚上的那场喝酒,太爷恰到好处地喝吐了,然后睡了过去,第二天,就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最近的,就是刚才,自己和太爷面对面,当自己正式陈述前天晚上酒桌上的事情时,太爷根本就没听进去,认为自己在调皮编瞎话。 这其实已经显得很不合常理了,再怎么样,都不该是如此武断的态度。 偶尔一次能理解,次次都这样,就不单单只是巧合。 所以,他在躲避? 不,是它,在影响太爷去躲避,去寻求一个最安全的过渡。 太爷不是傻,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特定时候会去拨弄他,这才让他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傻。 以这个逻辑,去反推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自己一会儿觉得太爷深不可测一会儿又觉得太爷有些不靠谱,为什么刘瞎子和山大爷总是对太爷流露出那种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态度,他们与太爷都相识几十年了,怕是真如柳玉梅所说,麻木了,也认了。 李追远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福运,竟然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忽然记起来,自己曾给太爷算的命格,那是自己的第一次尝试,以面相结合推演,结果给太爷算出个全部颠倒的批语。 那次真的是让自己深受打击,第一次体会到了学习上的挫败感,可要是自己其实并没有算错呢? 毕竟,之后自己在给薛亮亮、赵和泉他们这些人看相后,都很快得到了正确印证。 可要是自己没给太爷算错,那太爷的福运到底得有多深厚,才能把这命格完全覆盖……乃至颠倒? 李追远问道:“那太爷,自己就没怀疑过么?” 柳玉梅拿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回答道: “谁会因为一辈子无病无灾日子过得潇洒舒服,还常在河边走却从来不湿鞋,就去主动怀疑自己这方面有问题,一定要去挖掘和反思自己过得这么顺的原因,挖掘出来这秘密后怎么样呢,改回去么?他有病啊?” 李追远意识到,自己确实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谁会觉得自己运气好是一种病? 不过,他很快就又想到了一件事:“那这些钱,会用在其他人身上吗?” “什么意思,你也想捡钱?” “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这钱的作用,会影响到我么?”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目光闪烁,她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 李追远则继续道:“有好几次,捡到脏钱时,我第一反应都是想瞒着太爷,不告诉他真相,也都是过了好一会儿后,才醒悟过来不该瞒着他,可等真的告诉他关于脏钱的事时,太爷每次又都不信。 太爷不信,我现在能理解了;那前面我的反应变化呢,这里是否有受到影响?” “想要我告诉你么?” “想,柳奶奶。” “但我怕你会后悔知道。” “怎么会呢。” 柳玉梅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男孩刚拿出来的那张纸币上: “有些东西,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完成了交易。” 李追远心神当即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玉梅。 柳玉梅继续道:“你说,自打你被你太爷接到家里住后,你和润生他爷爷,有什么区别?” 李追远目光发愣地盯着地面,脑海中快速浮现出过去各种事情的串联。 太爷不惜拖着还受伤的身体也要去牛家挣钱,最后是自己去和猫脸老太沟通,帮猫脸老太设计了复仇计划,也让猫脸老太“死于”太爷的桃木剑下。 太爷被邀去九圩港给英子外公外婆驱邪,自己则去了河工,然后和薛亮亮一起染上了斑,最后前往人民医院后与太爷相遇。 接下来,真正处理掉白家镇事件的两个关键人物,薛亮亮和秦叔,都是自己找来的,而太爷,就是回家睡了个觉。 前天晚上,太爷和那两个不是人的家伙喝酒到深夜,最后,太爷以为是做了个梦,润生没看见,全程目睹这件事的,只剩下自己,然后自己顾不得休息连夜赶工制作器具,准备反击。 这三件事,都和太爷有直接关系,但最后的处理人,似乎都是自己? 那这样看来,自己和山大爷,确实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小子,似乎能看见脏钱,告诉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追远回忆起来,是遇到小黄莺后开始的……不,确切的说,是在太爷带领下,自己给小黄莺带阴路后变得更明显也更剧烈的。 在《正道伏魔录》里,自己身上表露出的这一特征,和“走阴”很像。 活人身上沾了太多阴间气息,阳间路和阴间路,就容易走混走岔,看见那些本不该见到的东西,书上还特意标注:心思深沉者尤重。 李追远抬头看向柳玉梅,没回答她上个问题,而是问道:“所以,这就是秦叔要回乡离开这里的原因?” “脏钱,总得有地方去花,要么埋着头,把自己当做个普通人,要么,就等着被莫名其妙地推出去扛灾顶事。 我知道你小子,这些日子一直在看什么书,你小子对脏钱这一行,可是痴迷得很呐。” “柳奶奶,你今天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这小子,脑子好使,就算没师父教,光自己看书,学东西也快得惊人。我怕我再不提醒你,可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办法把你太爷的那个,给破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我只知道,你小子可能很快就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我还得继续带着阿璃在这儿住下去呢,可不希望你破了这里的景致氛围。” “能破掉么?” “能。”柳玉梅肯定地说道,“再怎么有钱,碰到真正的硬茬子,钱也就没用了,他李三江的钱,也就在这乡镇小地方够摆个谱。这是其一。” 顿了顿,柳玉梅继续道:“老人年纪大了,一直按照自己的习惯节奏生活着,谁要是把这个节奏给打乱了,那么老人自己也就乱了,有可能本可以继续长寿的,却落得个没多久好活的结局,这是其二。” “那我刚刚……” “你太爷本就是真糊涂中的难得糊涂,你这小子却想着叫醒他,给他强行掰正过来,这本就是对他生活习惯的一种破坏,只不过你还没成功而已。 要是等你学习了更多知识,掌握了更多能力,展现出更高的水准,不再仅仅是口头上说说,那就真可以把他给掰正回去。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样,你就多哄哄他吧,这不正是你这小家伙最擅长的么?” 李追远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缓缓揉搓。 柳玉梅一边抿着茶一边留意着男孩的反应,等男孩双手离开面颊,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张干净可爱带着童真笑容的脸。 让她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这脸蛋,可感性与理性,在此刻发生明显的矛盾。 “柳奶奶,润生哥呢?” “他大早上就下地拾掇花生了,应该快回来了,你要做什么?” “我订做了些东西,要让润生哥陪我去取回来。”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去做我要做的事。” 柳玉梅坐起身子,凑近男孩,仔细盯着男孩的眼睛:“你还要继续做下去?” “不然呢?” “你就不难受,不委屈,不害怕么?” “不啊,我只知道,太爷是真疼我。” 哪怕,自己似乎就是在替太爷挡灾。 但,首先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其次,每次都是自己主动对太爷的关心,自愿做出的抉择,没人在胁迫自己。 最重要的是,太爷本身,并不懂这些,他是真的稀罕自己这个曾孙子稀罕得不得了。 就算一切都标注好价格完成了交易又怎么了? 他李追远,乐意。 李三江,依旧是李三江,哪怕知道了这些事,李追远对太爷的态度观感依旧没有变化,不,还是有点变化的,自己以后能心安理得地哄着他了,小孩去哄老小孩。 柳玉梅努力观察着,她想要从男孩脸上看见哪怕是一丁点的额外情绪,但她没有成功。 可是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亲生父母子女之间,涉及到这种事,哪怕没立刻翻脸,也必然会生出膈应。 可眼前的男孩,却在瞬间,只留下几条最简单的逻辑,将一切没必要的情绪扼杀个干干净净。 这太可怕了,这孩子,骨子里是没有感情的么? “有件事,奶奶想问你,就是那次家里纸扎漏雨全毁了的那次,你太爷不是受伤得厉害么,在那之前,他做了什么?” 李追远眨动着自己清澈的大眼睛,摇了摇茶壶: “奶奶,茶喝光了。” “那就再泡一壶。” “喝不下了,已经撑了。” 李追远轻拍自己肚子,站起身,收拾起茶具。 恰好这时,润生扛着锄头回来了。 “润生哥,陪我去老木匠家取一下东西。” “好嘞。” 润生走到井边,打了桶水冲了一下脚,然后推着板车跟在李追远后面来到老木匠家。 老木匠早就等着了,东西也都做好了。 “爷,工钱的事我太爷说过阵子他来结。” “结个屁的工钱,这算是老头子我提前给三江叔的坐斋封利了。” “那您最好找个本子写下来,怕时间久了您就忘记了,您长命百岁。” 说完,李追远对老木匠认真鞠了一躬。 “嘿嘿,你这细伢儿,哪里学来的这些道道,嘴巴倒是挺甜的。” 老木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李追远:“来,拿去买糖吃。” “没给您钱呢,怎么还好意思收您的钱。” “一码归一码,上次你来得突然,爷爷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晚辈第一次上门,本就该给的,这是规矩。” “谢谢爷爷。” 李追远收下了红包,那边润生已经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回到家后,李追远和润生一起把东西搬去二楼。 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的阿璃,居然等在自己房间里。 等制作好的东西被搬进来后,她就很自然地开始组装。 “小远,你这些是啥啊,有些眼熟,像是咱门道里的物件儿。” 润生搬完东西后就在靠门位置处蹲着,他不能距离阿璃太近。 “嗯,就是门道里的东西。”李追远应了一声,“润生哥,你先下楼看会儿电视吃点香休息一下吧,待会儿还得麻烦哥你陪我出趟门。” “好嘞,你喊我就是了。” 润生离开后,李追远就和阿璃一起组装起来,这是最简单的活儿,也是收获感最强的一环。 很快,所有东西都组装完毕。 阿璃双手轻轻交织在一起,看着自己和男孩合力做出来的东西,然后又抬头看向书桌,那里还有很多空白图纸。 “我以后会继续画的,到时候还得请阿璃你来帮我一起做,我手笨,没阿璃帮忙,我还真做不出来。” 女孩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给女孩拿了两瓶健力宝让她坐着休息,李追远则开始收捡起自己的这一套器具。 总共有六件器物,外加四小件儿。 罗生伞,通体黑色,书中说撑开后可隔绝瘴气。 黄河铲,有多种用途可切换,初看设计图时,不由让李追远联想到了洛阳铲,但二者主攻方向不同,黄河铲主要应对水下和水边湿润泥沼区域。 七星钩,可伸展七节,是捞尸人用来勾取水上死倒的,但它每节都有特殊设计,隐喻北斗七星,可针对死倒的不同状态进行反制。 接下来还有回魂筐、思乡网,这两个加上上面的七星钩,其实太爷的家伙事里也有一样的,但和太爷的那套东西内在完全不同。 太爷的东西,只能单纯捞不会动的漂子,真正的会动的死倒,是不可能束缚住它们的。 最后一件是三清扇,名头很大,李追远按照书上要求,在每一片扇叶上都雕刻了符文,然后在内嵌的沟槽底部,加入了各种调制好的材料。 这玩意儿的用途,主要是抽自己。 遇到像猫脸老太那种善于蛊惑人心的死倒,就拿扇子拍自己的脸或者头,再根据需要打开暗扣,释出特制的粉雾,让自己快速从虚妄中清醒过来。 四小件则是特制的黑狗血印泥、黑帆布、八卦盘和一沓李追远自己画出来的符纸。 黑帆布内有夹层,里头装的都是木花卷儿,可每一片木花卷儿里都有特殊纹理,是阿璃拿着小刻刀一片一片刻出来的;对付死倒时,可以将它裹在自己身上也能去尝试盖到死倒头上,前者能起到辟邪防护效果,后者则能对死倒进行杀伤,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 八卦盘就比较简陋了,木质的,没丝毫花纹装饰,一点都不高级,里面的针头则是李追远自己磨的,他测试了一下,不准。 但不准得很标准,李追远只需要自己心算纠正就行了。 至于那一沓符纸,李追远是最没信心的,他第一次尝试画这个,大概率,没什么用。 而且就算有用,自己难道还得跑到死倒跟前,踮起脚蹦起来去往对方脑门上去贴? 李追远指尖按在符纸上,往外一划拉,一张符纸就飘出一米远,然后又折飘回来,转而落到李追远身后地面。 这效果,还不如扑克牌呢。 先测试一下自己画的这符纸有没有效果吧,要是有哪怕那么一点效果,那下次就找类似扑克牌材质的东西画那上面去。 但不管咋样,这一套器具和小件,算是齐活儿了。 下面,就是去测试它们的效果。 李追远出门去喊润生再上来,他要把几件东西交给润生用,比如那七星钩和黄河铲这两样,只有力气大的人才能真的发挥出来,就算它们完全没特殊附加效果,润生也能拿着它们去拍死倒。 留在屋里的阿璃,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张符纸。 符纸放在右手掌心,左手食指按在符纸上,指尖一划。 “嗖!” 符纸飞出,正正方方地贴在了门框正中央。 这会儿,李追远领着润生进来了,阿璃为了和润生隔开距离,就干脆脱了鞋上了床。 女孩抱着膝,坐在床角,看着男孩对润生讲解器具的功能用途。 听完讲解自己也实操之后,润生很是震惊道:“小远,这些东西里,不少我爷那里也有,但只是和你这个看起来像,可差距很大。” “我这个,应该是最专业的。” “感受出来了,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 润生是有捞尸经验的,而且真的和死倒干过,他觉得衬手的东西,那必然是有信服力的。 “走吧,润生哥,我们去找地方试验一下。” “好!” 别的先不谈,豹哥、赵兴那俩家伙,做了伥,居然敢主动上门胁迫,那自己就去找他们,把这笔账先算一算。 润生先抱着东西下去了,先前没组装起来时都是零部件不好一次性拿,现在他可以一个人带起所有器具。 李追远走到床边,对阿璃说道:“我出门一趟,阿璃乖,回屋好好睡觉,知道么?” 嘱咐完后,李追远走出了卧室。 在男孩走后,阿璃在床上躺了下来,听话地开始好好睡觉。 李追远经过李三江卧室时,门恰好打开,太爷揉着眼,刚补了一觉,接下来打算放个水,然后回去继续睡。 “小远侯,你是要出门吗?” “嗯,太爷,我和润生哥出去玩。” “哦,出去玩。”李三江又习惯性摸向自己口袋,虽说他一直以孩子学习为重,但又从不会忍心拒绝孩子想玩的要求。 “太爷,你早上给过我零花钱了。” “那就再拿点。”李三江掏出兜里的零钱,一般村里人很少在兜里放大钞,不方便破钱。 “太爷,谢谢你。” “嘿,这么客气干啥?” 未等李三江话说完,就发现自己腰被抱住了,男孩的脸贴在自己肚子上,闭着眼。 李三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疑惑道:“你这是咋了?” “太爷,你真好。” “呵呵,成成成,太爷再去屋里给你拿几张整的。” “不用了,太爷,够了,我出去玩了。” “记得别太晚回来,晚上还得转运呢。” “晓得了,太爷。” 挥手告别李三江,下楼梯时,李追远神情恢复平静。 他早上面对柳玉梅时,可并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只需要知道,太爷是真心对自己好就行了,其余的,都无所谓。 说白了,要是自己真在意这个,那和牛家仨兄妹,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再者,有一件事,李追远故意瞒着柳玉梅。 柳奶奶住在这里,将她自个儿形容成在犄角旮旯里捡硬币的,那太爷给自己转运,岂不就是相当于大额汇款? 这要是让这老奶奶知道了,估计得怄死过去。 人,往往是越老越惜命,也是越老越怕死的。 太爷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都愿意以折寿为代价给自己转运,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李追远愿意以一个小辈的身份去为他做任何事情了。 自己从来都不是被迫卷入的,每次都是自己主动,也就不存在什么怨怼。 下到楼梯最后一层时,李追远忽然顿住脚步,他忽然想到了曾在太爷卧室里见到的那本《金沙罗文经》。 自己当时发现太爷每次画的阵图,都和书里的有些出入。 所以,要是太爷学艺很精,画得很精准,阵法效果拉满,直接就这样转运给自己,以太爷那浓厚到都能给自个儿改命格的福运……那自己岂不是要被撑爆? 额前,瞬间渗出了冷汗。 那个,就是连秦家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招惹上的福运反噬么? “呼……好险。” 但反过来想想,自己不也沾惹上了太爷的好运么,要不是住在太爷这里,自己怎么能发现地下室那么多的好书,自己又怎么能遇到阿璃? 自从和阿璃熟悉后,自己心底那种冰冷剥离的感觉,出现频率越来越低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李追远摇摇头,他不打算再去想这些事了,开心做自己就好。 走到坝子上时,润生已经骑出了三轮车,器具全都摆在车上,还用塑料布盖住了。 “叮叮叮!” 润生拨弄着车铃,以前不觉得自己手里家伙事有什么问题,现在见到好东西后,他有种山猪迫切想尝尝细糠的冲动。 李追远坐上三轮车。 柳玉梅和刘姨站在坝子出入口。 “小远,别怪奶奶多嘴,奶奶只是想最后提醒你一声:你可想清楚了,你这去了,可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李追远拍了拍润生的后背: “润生哥,出发,别回头,往前骑!” “好嘞,坐稳喽!” …… “小远,不是说要去石港么,怎么叫我先骑到这里了?” “润生哥,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进去找个人。” 李追远下了三轮,走入派出所,一路问询,找到了谭云龙的办公室。 此时,谭云龙正闭着眼,靠在办公椅上打着盹儿,他脸上泛着油光,应该也是熬夜熬狠了。 不过,在李追远走进来时,他还是立刻睁开眼,那熟悉的鹰隼注视感,再度袭来。 “是你,小朋友?”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办公室的?” “我问人的。”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问那个眉毛长长浓浓的,还带点斜,瞪眼时很吓人的警察叔叔在哪里,他们都懂。” “哈哈哈哈……”谭云龙笑了起来,“好吧,小朋友,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有事,我来报案。” …… 刚走出派出所大门,李追远就又转身,面向牌匾。 然后,他撑开双臂,走上前,将牌匾用力抱住。 门卫室的窗户被打开,一位老年协警探出头,问道:“小朋友,你在干啥呢?” “我长大也想当警察。” “好,好啊,当警察好啊,呵呵,好孩子。” 老协警没再说什么,点了根烟,安静地看着男孩继续抱着牌匾。 抱了好久,李追远才舍得松开手。 应该,蹭够了吧? 低下头,自己衣服裤子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牌匾灰。 犹豫了一下,李追远决定还是不拍掉它们了,留着。 随后,他坐上了润生的三轮车。 老蒋家很好找,是镇边的自建别墅,有五层楼,外面扩了一个大大的围墙院子,里面布置有池塘假山。 在这个年代,可以称得上是相当豪奢了。 润生拿起黄河铲,说道:“小远,来吧,我们杀进去!”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着润生,见他不是在开玩笑,赶忙伸手抓住润生的手腕: “不,润生哥,就像吃席,我们不坐头批,我们等二批,因为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人。” “那谁坐头批,那些人由谁来对付?” 话音刚落, 远处, 警笛声传来。 上架感言! 失踪一年。 前半年,在养病。 正常人面瘫基本半个月就恢复了,结果我抽了个大的。 几个月后去医院做肌电图,半张脸还是没信号,眼睛一直无法完全闭合,每天只能靠滴眼药水缓解。 咨询医生后,得知这个病要是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恢复迹象,那以后就难了。 于是我迅速做好了余生都面瘫的心理建设,然后直接放弃治疗,摆烂了。 摆着摆着,嘿,它居然自己开始一点点慢慢恢复了。 有段时间,习惯了只有半张脸的我,做表情时依旧只用半张脸,每次都是意识过来另半张脸能动了,再给它补回去,滞后对称了属于是。 现在虽然还有些后遗症,但已经不影响生活,也基本看不出来了。 前半年,除了面瘫,身体还出现了不少其它问题,以前觉得年轻无所畏惧,然后把身体造到最后,直接垮了。 当你开始回味青春时,证明青春已离你而去; 当你真的读懂“祝你身体健康”,不再把它认为是一个无所谓的客套词时,证明你至少失去过它。 那时候一个同行朋友生了病,他来跟我说,我安慰鼓励他,让他保持乐观积极心态,他也是这么做的,以后聊天时习惯加上笑容表情。 然后忽然有一天得到消息,他走了。 其实我们俩关系没那么亲热,都是宅男,现实里没见过几次,上次见面时我还记得大家吃完饭,服务员来买单时,我默默后退半步,让他露出来把单买了。 现在想想,啊,我真该死啊。 他在生命最后那段时间,也依旧表现得很豁达和乐观,但他的离去对我冲击很大,恰好那时我自己身体也不行了。 原来,那个鼓励他要乐观积极向上的我,是个怂逼。 我想那段时间我应该是抑郁了,严重的时候每晚睡觉都会心悸惊醒,每天的状态不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是莫名其妙地火起想发脾气。 那时候每次想起“码字”这件事,都会感到厌恶和恐惧,不寒而栗,实在是那次给自己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我一度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应该结束了。 休养了半年,身体恢复些了,就想着以前没时间,一直闷家里几个月都不出门,那就出去稍微转转散散心吧。 然后我自驾了一趟318,回来后,自驾g331环了个东北,回来后,自驾去了海南,回来后,又自驾去了wlmq环了个北疆…… 我像是一只蚂蚁,在祖国的地图上爬来爬去。 以至于后来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心里居然开始埋怨起老祖宗当年为什么不再多打下点地。 鸭绿江的断桥,长白山的壮丽,祁连山的豪迈,赛里木湖的宁静,内蒙的沙暴…… 真的,多出去走走确实有用。 我悟了,文艺点的说法就是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通俗点的就是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屁。 然后,我就手痒了,又找到了想写书的倾诉欲。 虽然我上次说我要利用空窗期好好学习补足自己短板让自己如何如何提升云云…… 但是,很抱歉的告诉大家,我是真的没有半点长进。 身为一个作者,我已经好几年没怎么看书了,不光如此,我还发现自己越来越脱节了。 上一章里,柳玉梅说的中年人失去了解新鲜事物的动力,说的就是我自己。 我去找书看了,很多书我能感觉到作者写得很好,很有趣,很精彩,但我就是看不下去,一些风格新潮的,不适合我。 然后,我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扫榜去学习去分析,理性告诉我身为一个创作者这是慢性死亡,我注定会被时代所淘汰,但感性告诉我,应该摆烂。 因为上次身心俱崩的经历告诉我,时代淘汰和我自己先gg,指不定哪个来得更快。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风格写不出爆款成绩书,我只适合小众。 所以这次,我就很单纯地想写点自己感兴趣的。 南通是我的家乡,我把老家方言写了进去,我知道这很可能增加你们的阅读难度,不过没事,我代入感很强。 书里角色家,其实就是我老家亲戚家,我脑子里都有定位了,我老舅家是谁住的,我姨奶家是谁住的,包括李三江家做扎纸生意的,是我哪家亲戚,我小时候还经常去和他家同龄小孩一起看奥特曼。 所以小远侯他们在村里跑图时,我是上帝视角,哟呵,又去“云串亲戚”了。 过三十岁了,终于摸到可以写点年代文的门槛了。 其实我老早就想写了,但不适合,因为我不光要等我自己老一点,我还得等我的读者们也老一点。 还好,大家都老了。 可以愉快地搞点回忆杀了。 我写这本书的兴趣点,很大程度在于,我忽然又想到了以前的某个老物件,然后我写进去了,等着看本章说,等着和我一样的老读者发本章说“啊对对对,我以前老家也是用这个”。 不过,也难免会出现一些地理因素或那个年代农村地区发展不均衡造成的认知偏差。 比如我写李维汉家后头就是小河时,记得那天有个读者来喷我瞎写,说房子建河边不怕被水冲走吗!一看ip,是陕西的读者。 这很正常,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会相信会有城镇依靠着悬崖修。只能说,咱国家实在是太大了,地貌特征也实在是太丰富了。 其实,很多时候,灵异元素,更像是穿成这本书的一条线,至于线上的珠子,则是一个个故事和一个个人。 我认知里的传统灵异,就是不走纯粹升级路线的,别最后写着写着打破壁垒还飞升去了。 所以,这本书的节奏会很慢,很多东西会写得很细,会很水,会水漫金山,水得丧心病狂。 我把稿子开篇给主编看时,我的主编就提醒过我节奏太慢,容易劝退人。 我说没事,我故意的。 摆烂嘛,就得有摆烂的态度,反正不习惯这种风格的读者会被前面劝退,留下的……一路看过来看到上架感言这里的,都是历经磨难挺过来的。 当我对书成绩没什么大的要求后,我觉得我也可以主动选择我的读者,所以,这应该叫寻找同频共振者。 咱国家人口多,我又不是个万里挑一的变态,我一直觉得,我喜欢我觉得有趣的东西,肯定会有一批人和我是同样的口味。 前面劝退掉一些读者后,等字数多了,本章说里留下的大家,那都是喜好相近的好朋友,可以更和谐愉快地交流玩耍,有助于营造一个更舒适的氛围。 在这里,要感谢我的主编一索和责编朱砂,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作者,他们对我的包容和帮助一直都很大。 还要感谢阴天、pp、鸭少、凡凡、喵桑、斯斯他们,我忽然说要发书了,然后临时把他们喊来帮我搭起运营班子。 更要感谢过去一年里,不停在给我发私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读者以及发书后很快聚过来的你们。 我发现我现在真的越来越懒了,煽情的话真的说不出来了,你看,我连每章标题都懒得取。 当然,也是因为每章篇幅太长,也不太好取标题。 整个新书期,我说的唯一作者的话,就是“0点前还有一章”。 除此之外,没再哔哔过一个字。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靠章节内容和大家交流就好了,我在下面加一串自己的话或者感谢话语,我觉得会破坏大家阅读体验。 好了,说这么多也该收尾了。 下一章就是上架章节,今晚0点发(可能会延迟个几分钟)。 不要说我偷懒黑掉了今天的更新,事实上我发书时手里就3章存稿,然后发书第三天起就都是现写的,要是有存稿的话,我也不至于脑子抽抽了每天动态发更新,还越发越晚。 这一点,老读者都清楚我的写作习惯。 另外,因为一些原因,上架计划是临时提前了的。 所以,今天的更新只能等到0点发上架章节,因为我要是哼哧哼哧地在晚上把更新写出来,等待我的就是上架的更新来不及写了,上头给我安排了上架活动,然后大家一看,哦豁,这货居然没vip章节! 最后,很幸运能在人生路上有你们的陪伴,大家要多发本章说,多集思广益,写长篇你们可能不如我,但脑洞我不如你们。 最最后, 莫慌, 抱紧龙! 第三十章 警笛声一下子浇灭了润生的热血豪迈,他抽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燃后嘴唇抿住另一端,腮帮子鼓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抽出了一种落寞。 李追远好奇地看着,期待他是否真能吐出烟圈。 下一刻,从润生的鼻孔里,喷吐出了袅袅轻烟。 他抽上了。 一时间,李追远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才是香的正确使用方式。 他倒是明白了润生为何会失落,家里电视基本都被润生抱着看,而本地的县电视台又喜欢轮播黑帮电影。 自己晚上出门方便时,总能听到来自一楼的砍杀声与枪击声。 润生这是一下子摄入太多,被影响到了。 其实,大部分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有这种幻想与冲动,区别在于,润生的体格与力气,具备着极强的行动力。 除了刚学看相算命时,给太爷和自己推算过命格,这之后,李追远就刻意回避给自己身边亲近人算这些。 命格这种东西,相当于一个人隐私中的隐私,随便窥觑会显得很不道德,而且也影响日常生活中的相处。 不过,哪怕李追远没拿算法去算,只是扫一眼润生的脸也能看出一些东西,因为他的面相,很经典,属于放教科书上可以当范题的那种。 润生是标准的七杀格,也叫偏官格,有冲劲、有毅力、有抱负以及有勇气,如笼中猛虎,属极凶。 不过,七杀格也可转变,可化凶为吉,主要看跟着谁以及被谁所影响。 “润生哥,电视里放的那些电影,你看看取个乐子就好,千万不要完全当真,也不要真的去学。” “啊?”刚还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润生惊得手中的香都快掉了,“不能看电视了?” “不是这个意思,家里电视你随便看,但别真的完全代入进去,亮亮哥说过,以后这社会只会越来越有秩序也越来越平稳,打打杀杀,没未来的。” 放古代,很多将军都是润生这样的命格,可现在是和平年代,这种命格的人往往容易走入歧途。 “哦,好,我都听你的。” 润生挠挠头,只要不是不准自己看电视了就都行,吓得他赶紧又抽了口香压压惊。 好几辆警车驶到蒋家门口,带队下来的是谭云龙,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出示文件说明来意呢,蒋家里头的人就主动把门打开,把警察迎了进去。 这让谭云龙有些意外,现实环境可不是电视里播的那样人人都是深藏不露的笑面虎,尤其是在乡镇这种地方,那些暴发户往往喜欢哪怕没利益可图、就算故意犯蠢,也要在警察面前顶一顶硬气,表现出我很有种的气势。 进去后,谭云龙就听到里头蒋家人在互相询问到底是谁报警了,等说明来意后,谭云龙才被告知,三天前,蒋东平也就是挣下这份家业的家主,失踪了。 起初家里人并未感到异常,毕竟蒋家在镇上有好几处娱乐产业,出去应酬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晚上没回来也不意外,估摸着是睡到哪个情妇家里去了,蒋东平的妻子也能表示理解。 可昨儿个是蒋家祭祖的日子,祭的还是亲自把蒋东平带大的爷爷,结果蒋东平人居然还没回来。 昨儿个找了一天,今儿个又在找,见警察上门了,他们还以为是家里谁报了失踪。 谭云龙眉头微皱,他第一反应是蒋东平畏罪潜逃了,可再看看蒋家人反应一点都不像,还有就是既然潜逃,哪有不事先处理好家产的? 不过,他一直记得来这里的目的,一边命人封锁池塘一边派人去附近工地借来了抽水机。 蒋家人对此感到疑惑,有人想上前阻止,都被警员拦住。 谭云龙记住了那几个上前企图阻止的。 后天挖的观景池塘,本就不算太深,没抽多久,里头就只浅浅一层水洼,大片淤泥露出。 最中央位置,是一座水缸。 谭云龙走到跟前,水缸里水是满的,里面有一大块黄白色的絮状物,有点像胶,又像是自家儿子喜欢吃的果冻。 “来,过来和我一起搬。” 缸很沉,底部和淤泥粘合在一起,谭云龙和几个警察一起合力,才将缸给挪开,然后他接过铁铲,指了指下面: “挖!” 往下挖了不到一米,一只手就露了出来。 周围警员们纷纷激动起来,不需要吩咐,就马上开始对整个蒋家进行布控,暂时不允许里面的人外出。 只有谭云龙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因为这手太过新鲜,不像是埋下去已久的样子。 而且手上还戴着一块金表,在阳光下反着光,埋他的人怎么不顺手撸去? 不过,至少真的挖出了个人,而且是个死人。 虽然只出现一只手,但已经能看出死前的凄惨,因为他的手是竖直向上探的,这意味着他的主要躯干其实在更下面。 其手指指尖破损严重,指甲也严重剥离,虽然鲜血早已被湿润的淤泥稀释,却也能瞧出曾经的挣扎求生惨烈。 应该是在清醒状态下,被活埋的。 但是…… 谭云龙将铁铲交给旁边警察,自己则一直往后退,退到池塘边停下,开始认真观察池塘四周的环境以及那口被移出来的水缸。 这座池塘,明显没有近期被开挖过的痕迹,那么这具新鲜的尸体,是怎么被活埋进去的? 先前搬水缸时,那底部的苔藓和植被明显与下方池底环境融为一体,那得是很多年放在那儿才能形成的,难道是有人搬走它后又特意做了修复? 修复文物的事儿谭云龙听说过,但修复这个……费这么大劲只为了杀人藏尸,那还不如直接丢附近采沙场里绞个粉碎。 “除了挖尸的那几个,其余人都不要进池塘,注意保护现场。” 吩咐完后,谭云龙就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掏出烟盒。 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和那个叫李追远小朋友的对话。 对话很简短,小朋友几乎是一句话将报案的事情讲完,真正让谭云龙感到诧异的,是当自己问他为什么特意找自己报案时。 小朋友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给我的生活找麻烦。 “呵。” 谭云龙吐出一口烟圈,寻常嫌疑犯坐在他面前,都会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可那个小朋友,却能很平静地与自己对视,还敢在自己面前去抓谈话主动权。 “谭队,有问题。” “怎么了?” “这尸体不好挖,它在往下沉。” 谭云龙马上掐灭香烟,丢出围墙外,然后走进池塘,观察尸体情况。 原先基础上,又往下挖了一米,可尸体露出的部分,还是只有那只手。 谭云龙再次接过铲子,亲自加入挖掘。 挖着挖着,确实,尸体在往下沉,仿佛下面是个地漏子。 但不应该啊,这是后天挖出的池塘,要是下面是这个光景,平时又是怎么蓄水的?这池塘边可没抽水机一直补水。 “用绳子。” 绳子打好圈,向下一甩,套在了尸体手腕上,往上一扯,即刻收紧,谭云龙喊来另一个警员和自己合力拉,却根本拉不动。 仿佛下面有一股力道,也在拽着尸体,正和自己较着劲。 要是继续加大力道的话,很可能会对尸体造成破坏。 “谭队,喊个挖掘机来吧。” “那现场就彻底没法保护了。”谭云龙马上摇头否决,“而且尸体这么深,机器挖,必然会破坏到尸体,你们再挖着看看。” 几个警员又挖了一阵,还是没办法,沿着尸体边缘你挖一米,这尸体就向下面泥层里缩一米,眼瞅着那附近的泥层已经比较干了,可即使如此,尸体居然还在继续往下缩。 同时,在下面挖掘的警员也会有危险,保不齐什么时候脚下一空,被四周的淤泥给闷进去。 这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警员默默走到谭云龙身边,小声说道:“谭队,有点邪性。” “孙哥,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找个捞尸的来试试?他们可能有自己的方法,在确保尸体保存完好的前提下,把尸体给弄上来。” “有人推荐么?” “石南思源村,倒是有个比较出名的,姓李。” “给所里人打个电话,别穿警服,去请过来,再提前知会一声,问问他,能不能不要摆那么大的场面活儿。” “哎,我懂。” “算了,我去打吧。” “好的,谭队。”老警察如释重负,这事儿影响不好,他只是提个建议,也不想自己担干系。 谭云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警车,拿出对讲机,将要求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背靠着车门,再次点起一根烟: “唉,只能等了。” …… “小远,我们还要等到啥时候?” “不知道。” “怎么这么慢啊,我看他们挖了很久了。” 三轮车停在一个土坡上,带着点居高临下,外加蒋家的院墙是用铁栅栏封的,并不阻挡视线,所以二人虽然距离有点远,却也能大概看到里头的情况。 “应该是碰到什么麻烦了吧。” 耳畔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李追远看过去,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饿了。 虽然他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吃香,但香对于他而言只是下饭用的大葱,没听说谁能天天靠吃大葱吃饱的。 李追远拿出太爷今早给的钱,递给润生:“哥,前面马路边有个小卖部,去那里买点吃的吧。” “啊,这多浪费啊。”润生摇头,“那些东西都是拿来尝尝味儿的,哪能真拿来当饭吃哦。” “先买点嘛,垫垫饥。” “那我骑车去镇集餐馆那里买点饭?” “那太远了,我们得守在这儿,保不齐什么时候那俩东西就会过来……或者出去。” “也对,那我去买点回来,小远,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你买你喜欢的就行。”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润生拿过钱,也没骑车,直接撒腿开始奔跑。 没多久,润生就抱着好几袋方便面和饼干回来了。 “给,小远,找的零钱。” “怎么不多买点?” “不舍得,就这点东西,要是买米面都能买好多了。” 李追远就吃了几块饼干,他早饭吃得晚,现在还不是太饿,润生早上还下田干活儿了,这会儿得优着他先吃。 毕竟,润生可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可不能精良的器具都准备好了,可使用器具的人却因饿着肚子发挥不出来。 把东西都吃完的润生,将方便面里头的调料包都收拢起来。 李追远先前还疑惑,虽然现在条件不允许煮或者泡,可如果把调料包倒进去再捏碎方便面摇一摇,干吃也能更有滋味不是? 润生却没放,而是将方便面当整块的面饼吃掉的。 现在,润生则撕开一个调料包,将里头的调料粉倒在自己掌心,紧接着伸出舌头,对着掌心舔了一小口。 然后,边舔边继续倒调料包,他一脸满足,应该是很享受这种吃法。 见李追远在看自己,润生笑着问道:“小远,你要不要伸手也来点,好吃的!” “哦,好。” 李追远伸出手,让润生给自己掌心也倒了点,然后也对着掌心轻舔了一下,仔细认真品味了一下。 果然…… 是一股浓郁的方便面调料包味儿。 “嘿嘿,真好,以前一包料大家得互相分着舔,现在就我一个人吃。” 这个时期,孩子们日常零食获取量比较少,调料包就逐渐被传开了这种吃的方式,既有味儿,又好玩。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里润生先前递给自己的零钱,虽说老木匠没跟自己要加工费,但这消耗的是太爷的脸面人情,只能这样用一次。 而且后续的材料和试验成本,包括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使用损耗……靠零用钱,是远远不够支撑的。 看来,自己得想点办法搞点钱。 “润生哥,你知道哪里有人打牌么?” “打牌?我爷就打啊,他喜欢玩炸金花,村里有好几处固定牌局的,去了就能上桌打。” “山大爷打得咋样?” 听到这个问题,润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 “本来晚上能吃干的,他一去打牌,我们爷俩晚上连稀的都混不起个水饱了。” 李追远记起来,太爷似乎说过,山大爷打牌老输钱。 “润生哥,你想回去看看山大爷么?” “想。”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西亭,看望山大爷吧。” “好嘞!” 润生很开心地站起身,边伸着懒腰边朝四周观望,很快,他就不笑了,伸手指了指远处正在行驶过来的摩托车: “那个,小远啊,摩托车后头坐着的那个人,像不像你太爷?” “就是太爷。” 李三江坐在摩托车后座,和司机之间夹着一个包裹,摩托车后头绑着一个,他两只手各抓着一个。 呼啸的风吹着,他的双臂也在抖着,这是累的。 公家派人来请,那怎么着都是得去的,要不然自己下次抱牌匾时就没底气了。 就是不巧的是,自家的骡子今儿个出去溜达了,更不巧的是,骡子还把三轮车骑走了。 “同志,停一下,停一下。” 摩托车停下,李三江看向站在路边的李追远和润生,诧异地问道: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李追远回答道:“和太爷您一样,被找来的。” “啥?”李三江愣了一下,也没再多想什么,把手里东西丢给了润生,“走着。” 李追远没想到,自己现在就能进蒋家院子。 刚进来,就感受到了来自谭云龙的目光,李追远故意避开。 谁知谭云龙居然主动走过来,弯下腰,将自己搂住,装作揉弄小孩的样子,嘴巴凑到自己耳边小声问道: “你报案是为了给自己接活儿?” “那这钱赚得也太辛苦了。” “呵呵呵。”谭云龙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看向李三江,“大爷,让您受累过来一趟,你放心,劳务费我出。” “可别可别。”李三江忙摆手,“太见外了不是,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警民鱼水情嘛。” “这哪行,您能愿意配合我们工作,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 “人是在池塘里不?” “对,您先看看。”谭云龙陪着李三江向池塘里走去,小声道,“大爷,就是待会儿做事时,得劳烦您场面弄得小一点儿。” “送我来的同志已经说过了,放心吧,我晓得。” “请您理解。” “理解理解。”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毕竟穿警服的和封建迷信凑太近影响不太好,他上次在大胡子家鱼塘捞大胡子父子俩时,赶来的警察也都是回路上的警车旁等着。 大家该合作时合作,该注意分寸时注意分寸。 李三江对润生喊道:“润生侯,抄家伙!” 润生犹豫着没动,转头看向已经偷偷站到坑边往下打量的李追远。 瞧见下面的那只手后,李追远目露疑惑,这手怎么这么新鲜? 按豹哥的说法,当初是他在这里帮蒋东平埋的尸,这么着都有些日子了,甚至可以说有几个年头了。 这里又是池塘底部,本就湿润,尸骨肯定腐烂得很快,怎么会还能看见清晰的皮肉? 要么这具尸体不是那个被杀的老周,要么就是现在的老周有问题。 “润生侯,你傻站着干嘛,抄家伙啊。” 李追远回过神来,看向润生:“润生哥,拿好家伙。” 保险起见,还是用自己的吧。 “哎!” 润生应了一声,马上把三轮车上的塑料布揭开,将新的一套器具抱过来。 李三江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些神似却又不是自己的新家伙事,但周围警察都看着,他也就不方便再问些什么,反正新的旧的对他来说都一样。 “太爷,先让润生哥来吧,要是润生哥捞不上来,就说明山大爷没那个水平教徒弟,到时候您再出手好好教教他。” “嗯,可以。” 李三江觉得小远侯说得有道理。 润生接过器具,将它们在坑边摆好,满脸都写着跃跃欲试。 李三江则找了个小木凳,将简单的贡品摆上,他甚至还带来了两根快燃到底的白蜡烛。 他确实是听了警察同志的要求,不搞大场面,所以一切从小。 点蜡焚纸,李三江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围着坑洞转圈。 周围,年轻的警察都好奇地看着,年长点的警察则默默退开了些距离。 谭云龙看了看周围,老蒋家宅子建得大,也就自然比较偏,附近没几个民居,再加上蒋家地头蛇的性质,也没多少村民敢在这时候跑来看他家热闹,围墙外围,也就站着零星十几个,有一半是路过这里看见警车停这儿才下来看热闹的。 至于蒋家人,已经被谭云龙要求都带进屋做笔录去了。 四下还算清静,不至于被太多人看到了说闲话。 李三江走完仪式后,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两个用布条堵住的啤酒瓶,里面装着的是红红的液体。 谭云龙见状,马上上前阻止:“大爷,你要做什么?” “黑狗血,先给他去去煞,这玩意儿挖不出来往里头缩,这是有怨气呢。” “能不泼么?” “不泼?” “这泼下去,尸体就没法看了。” “那我试试吧,润生,可以动手了,看看山炮有没有教会你点真本事。” 说着,李三江就把自己手中两瓶调和猪血放在了地上。 为了显示出自己是老师傅的地位,他又特意往外走了几步,抽出烟,想点一根,撑撑架子。 旁边一名警员提醒道:“大爷,抽烟得再远一点,这里待会儿还得做物证搜查。” “哦,好。”李三江迟疑了一下,但到底是自己摆出的架子,只能拿着烟走到角落里,结果一摸口袋,发现自己出门匆忙没带火柴,只能去找人借。 因此现在,真正站在坑洞边的,就只剩下李追远、润生和谭云龙。 “谭警官,尸体是在往下缩么?” “嗯,是的,我们越往下挖,它就越往下陷。” “谭警官,你能让人把那口装着‘太岁’的缸,挪走么?” “那是重要物证,要带回所里检查的。” “不是叫你丢掉,让人挪到门外去就行,不要在这房子范围内。” “是有什么忌讳么?” “嗯。” “那行。”谭云龙马上命令外围的几个警察,将那口缸搬到门外去。 李追远点点头,这样,自己和豹哥与赵兴的这段因果,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单纯地算账了。 谭警官回过头,看见男孩拿出一个简陋的木质罗盘,谭云龙觉得,就算是那些卖劣质玩具的小摊贩都不会进这种玩具,因为太丑了,根本卖不掉。 男孩先调整了一下站立方向,然后盯着手中罗盘原地转了一圈,站定后,又嘴里默念了一些数字。 谭云龙细心听着,本以为是要念诵什么咒语,可听到的全是数字。 心算校正完毕, 李追远低下头看向坑洞内,对身边的润生手指道:“用黄河铲,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六个位置,先各挖出一个下斜的小坑。” “好!” 润生拿着黄河铲下了坑,看都没看那只手的位置,而是先按照李追远吩咐,在周围侧壁上挖了六个坑。 李追远点点头,这六个坑其实是为了破瘴,扰乱尸体的“方向感”,让它接下来受惊想逃跑时,失去分寸。 《江湖志怪录》上有这一类尸体描述,指它们具备类似蛏子的能力,在土壤沙土里会钻洞。 但严格意义上,这种尸体并不算是死倒,魏正道特意标注:该尸附近必有蹊跷。 李追远拿出印泥盒,食指用力按上去,然后在七星钩划过,钩子每开一节,都依次补上红印,一直到七节全开,才将七星钩丢入坑中。 “润生哥,你和尸体中间,下钩,封路!” “明白!” 润生一把将钩子接住,按照吩咐,在自己和那只手中间,将七星钩插入。 很快,七星钩就只剩下头顶一端还在外头,润生手掌按住那里开始转动,地下当即传出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 到目前为止,因为没接触到那只手,所以尸体并未继续往下钻。 李追远五根手指都按上印泥,快速抓取在回魂筐与归乡网上摸过,然后将它们都向坑里丢去。 “正前布筐,后方下网。” “好!”润生刚接了东西,随即又懵了一下,问道,“小远,哪里是尸体正面?” “手心朝向是正面。” “明白!” 润生在手心前布下回魂筐,这筐子初看口很窄也很浅,但等把束扣解开后,开口和深度都能自己收放,且韧性极强。 至于回魂网,则被润生覆在了手背方向,网面积很大,几乎连那一侧坑壁都被覆盖了。 李追远拿起罗生伞,对着润生说道:“润生哥,接住我。” 说完,纵身向坑里一跳,旁边的谭云龙根本来不及阻拦。 润生接得很稳,等李追远站定好,就先低头近距离看着那只手,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画的一张符纸。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他现在想要做点私人测验,比如自己画的符纸。 《正道伏魔录》上对符纸的具体描述并不多,只是列举了几个满足条件,有点类似想学习这门知识前得先掌握某几个课程知识点。 那几个硬性条件,李追远一个都不满足,他就是单纯按照书册上的符纸样式,自己聚气凝神一气画出。 虽然知道大概率没什么用,但……万一呢? 这个距离刚刚好,在手掌上方,李追远松开了符纸,符纸缓缓落下,等快要触碰到那只手时,那只手手指忽然张开,猛地一把将符纸攥住! 符纸瞬间变黑。 “小远!”这忽然的变化让润生立刻将小远护在自己身后。 李追远则有些无奈,对方非但无视了自己符纸的威胁,还主动进行了挑衅。 “润生哥,把它撬出来吧。” “好!” 润生双手抓住七星钩一端,身子下蹲,开始奋力下压。 那只手开始动了,其下方的泥土开始快速龟裂,只不过这次它没有继续向下陷,而是前后左右不停变化方向,像是只无头苍蝇在乱撞。 润生还在继续加力,他紧咬牙关,双臂青筋毕露,双脚已经凹了下去,泥土到了脚踝位置。 李追远不得不在心里感叹,果然,捞尸是个体力活儿。 看看那晚的秦叔,再看看现在的润生,没一个强大的体魄,就算你有再好的器具,也发挥不了。 好在,自己现在还小,还能慢慢练。 一番着力下,那具尸体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了,忽然间,地下大量的泥土裹挟着黑雾喷出。 李追远立刻撑起罗生伞,挡在自己和润生前方,伞身震动,李追远觉得自己双手一阵发麻,却还在继续顶着。 在发现四周出现淡淡的黑雾后,李追远掏出三清扇,按下暗扣,扇子扇动,白色的香灰从扇子里飘出。 刹那间,空气里似乎传来了些许焦煤味儿。 “出来了!”润生发出一声低吼,“小远后退!” 李追远马上收伞后退,前方地面裂开一个口子,一具穿着睡衣的尸体被撬出,尸体下方是七星钩,每一节七星钩上都有外接延伸,像是一个个卡环,将尸体固定住。 尸体似乎没什么动作,但恍惚间,它又似乎在快速前移,钻入回魂筐后,筐子快速放大拉伸,尸体后倒,摔入归乡网,网格被卷起,将其包裹。 随即,尸体就安静了。 李追远舒了口气,问道:“润生哥,刚刚是尸体自己动了,还是你用七星钩在拉它?” “尸体好像没动,但它的重量刚刚一会儿变得很重一会儿变得很轻,我差点被它弄岔了劲。” “那就不是尸体在动,这具尸体不是死倒。” 尸体出来后,原地出现了个一人深的小坑,李追远走到边上向下看去,看见坑壁内,有两双白骨手露在外面。 这下面,还有两具化作白骨的尸体! 看来,豹哥帮忙埋的那个老周,可不是第一个被蒋东平杀了埋在这儿养太岁的人。 再仔细看那两双白骨手的位置和张开幅度,李追远用自己的双手比划了一下。 “小远,这下面怎么还有白骨?” “润生哥,这具尸体之所以会不断往下,是这两双手在拽着它,不让它走。” “那现在呢?还能动吗?”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死倒,只是阴祟,见光就消散了。” 在没人看见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这种阴祟才会动,搞些事情。 比如,很多人晚上睡觉时,会听到楼顶或者楼下亦或者是家里其它房间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有些时候,并不是楼上楼下邻居亦或者是家里老鼠发出的,而是家宅里的阴祟。 但当你鼓起勇气,打开灯去查看时,却会发现什么都没有,阴祟是不会让你看见的,要是看见了,也就没了。 大部分阴祟也就只能弄出点小动静,没什么危害,个别厉害点的阴祟则会来到你的卧室,在你熟睡时,来到你身上,极小概率,形成鬼压床。 润生感慨道:“这三个人被埋在这儿,还埋出感情了,舍不得放另一个走?” 李追远看了一眼被归乡网包裹住的尸体,说道: “这具尸体,我怀疑不是被害者的。” “啊,那是谁?” “被害者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什么?” “润生哥,你把我举上去吧,我不想爬上去弄脏衣服。” “好嘞。” 李追远被举了上去,上头的谭云龙则伸手将李追远接了过来。 “刚刚下面怎么了?”谭云龙立刻忍不住问道。 他刚在上头,忽然下面淤泥飞溅视线也变得模糊,然后好像看见一只大耗子钻出来了,几下咕噜后,等视线恢复了,就看见网里头包着一具尸体。 “嘿哟!” 这时,润生一只手提着包着尸体的网,另一只手抓坡,很轻松地就上来了。 谭云龙瞪大了眼睛,这把一个“大活人”当小鸡提起来的力气,实在是有些吓人了。 尸体放上来后,润生迅速解开网,又把筐子收起,然后转身又跳回坑里,把黄河铲和七星钩捡回来,重新收拾包裹好。 这一套东西简直太有用了,他决定好好给三江大爷种田,等工钱攒够好,让小远给自己也打造一套,他要当传家宝。 谭云龙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蹲下来轻轻拂去尸体面部眼耳口鼻处的淤泥,随即神情一肃。 李追远问道:“是蒋东平么?” 谭云龙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男孩:“你早就知道?” 李追远摇摇头:“不,我才知道。这下面还有两具白骨,谭叔你叫人继续挖一下吧,会很好挖。” 能被两个被害者死死在下面攥住,让其和自己二人一起沉沦在这淤泥底下的,也就只有加害者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远。” “可以送我一块太岁肉么表达感谢么?” “你要那个做什么?” “谭叔你知道的,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 谭云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头装着一块类似果冻的东西,凑近身子遮挡外部视线后,将这小袋子塞入李追远口袋里。 “答应我,别吃它,可能有毒。” “我不会的,不过谭叔你可真爽快。” “缸里还有一大坨呢,送你一块没事。” “啥,已经捞出来了?”李三江这才刚抽了一根烟的功夫,就见事儿干完了,也就只能悻悻道,“看来,山炮教徒弟还是有两下子的。” “太爷,我和润生哥先骑三轮车回去了。” “事儿既然已经完了,那我也跟你们一起走,摩托车坐得我腚痛。” “太爷,您不能走,谭警官要请你留下来帮忙查看尸体,这尸体被泥水泡过,你有经验。” 谭云龙有些疑惑地看着李追远,尸检有专业的法医。 不过,他还是脱下手套,抓住李三江的手:“对,大爷,您先留下来帮我们一起看看分析分析,等完事儿后,我开车送您回家。” “那成吧。” “太爷,我们先走了。” “路上小心,你们两个,润生侯慢点骑,别摔坏了我家小远侯。” 润生背着器具走出大门,将东西平整地放在三轮车上,放完后,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小远啊,等我攒够钱……” “润生哥,你动作幅度不要太大,悄悄看一眼我们先前待过的小坡位置。” 润生装作继续整理东西,余光扫了一眼,发现那儿站着两个人,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 “在录像厅,那四个说话声音很高的混子。” 他们的老大,那个西服男已经被抓进去戴罪立功了,不过也亏西服男还处于被发展经销下线阶段,他自己都没能拿到货,也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仨手下分派任务。 所以那仨混子,也就被看押了一天做完教育后就放了出来。 “他们也住这附近跑来看热闹?” “石港不比石南热闹好玩,住石港的要跑去石南看录像带么?润生哥,你再看一下他们的脚。” 润生又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小远,他们的脚是踮起来的!” “是他们来了,终于出现了,我们这次真正要找的目标。” 润生默默抓住黄河铲,说道:“我现在就冲过去,拍爆他们脑袋!” “润生哥……” “你放心,小远,他们肯定没我跑得快,何况他们还得踮着脚跑。” “润生哥,这么多警察就在旁边呢。” “啊……” “香江电影里的黑帮,也没你这么猖狂。” “我错了,小远。” “我们先上车,往反方向骑。” “听你的。” 李追远上了三轮,润生骑车往另一个方向行驶,等骑出一段距离后,拐弯进了另一栋民居的后头。 “润生哥,来,把这归乡网给咱披上,这样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 润生眼睛发亮:“这东西还有这用途?” “嗯,要不然怎么捆死倒,死倒力气那么大,正常的网它们随便一挣就破了,只有它们眼里看不见的网,才无法挣脱。” “真的,小远,我爷屋里那套家伙事,和你手上的这些比起来,简直可以卖给收废品的了。” “你放心,我以后给你也做一套。” “额……很贵吧?” “没事,明天去看山大爷,然后就应该有钱了。” “我爷没钱的,要不是米面不好在村里卖,我怕我们明天回家时,连饭都可能吃不上。” “明天再说,先去追那两个。” “成。” 就这样,润生开始重新卖力蹬起了三轮,路上一些车和行人和他们错开时,都惊愕地看着这个被网包住的三轮车以及里头的两个人。 骑到原地后,润生疑惑道:“不好,人不见了。” “在前面,他们往河边走了。” 果然,那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河边,他们在顺着河流往下走。 “我要骑下去么?” “先在路上骑,远远地跟着他们,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再下手。” 接下来,就是那两个人在河边走,李追远和润生在路上跟着。 他们逐渐走向偏远位置,拐入了小径。 “动手不,小远?” “再等等,看他们究竟要去哪里,那俩人只是伥子,背后有操控他们的家伙。” “操控他们的,不是那个姓蒋的么?” “姓蒋的自己都被埋进池塘里去了,你说会是谁埋的他?” “小远,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蒋东平埋下的三个人里,有一个已经变成了死倒。” 李追远掏出谭警官送自己的那袋太岁肉,继续道:“这太岁,应该有点问题。” 死倒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变成的,尤其是这种能控制伥鬼的死倒,已经是很罕见的级别了。 就是这太岁肉隔着塑料袋都能闻到一股腥臭,也不知道怎么有人敢拿这个当补品吃的。 天色渐暗,已入黄昏。 那两个人走入了一片坟头。 润生抱起器具,继续和李追远躲在网下面,蹑手蹑脚地跟着。 终于,那两个人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噗通”一声,对着身前的墓碑,跪了下去。 李追远和润生则裹着归乡网,躲在二人身前的一座墓碑后头,一人在左一人在右,自墓碑后探出头,极为谨慎地观察着他们。 然而,那俩人就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持续了很久,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润生看向李追远,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们在干嘛? 李追远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润生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手中的黄河铲:这里很僻静,没人,可以拍死他们。 李追远摆手表示拒绝,然后指了指润生的胳膊,润生有些没懂,但看见李追远把头靠过来后,他还是架起了胳膊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不管怎样,小远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跪在墓碑前的人依旧一动不动,而头靠着自己胳膊的小远也是一样。 润生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小远,发现小远闭着眼,正均匀地呼吸,润生整个人呆住了: 小远居然睡着了? 李追远没有算真的睡着,他只是努力尝试去打个盹儿,然后就在这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凄厉的哀嚎以及绝望的求饶,这是豹哥和赵兴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进入状态了。 睁开眼,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倚靠的润生不见了,这很正常,润生没进自己的梦。 哀嚎声与求饶声还在继续,他们似乎在遭受着极为可怕的酷刑折磨。 这并不奇怪,上次豹哥和赵兴来酒席上找太爷时,从他们的要求讲述中,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蒋东平已经被活埋了,也不知道真正控制着他们的,其实是一位曾经的被害人,且极有可能还是被豹哥亲自活埋的那位姓周的。 李追远慢慢地从身前墓碑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原先那俩人跪的地方,已经看不见那俩人了,他们和润生一样,不存在于这个梦里。 继续挪动视线,在那二人原本跪的位置更后方,李追远看见了跪伏在地上身体不停龟裂剥落的豹哥和赵兴。 刹那间,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全身冰凉。 因为之前看不见脏东西的原因,他和润生想当然地认为那俩人是在朝着身前的那座墓碑行跪礼。 可实际上,那俩人只是被附身的载体,他们其实是被利用走到这里后,就被脱去了的“鞋子”。 当鞋子不是被穿在脚上时,鞋尖所朝的方向,就不再代表人所朝的方向了。 现在,豹哥和赵兴所跪伏哀嚎的方向,是自己身前的这座墓碑! 而自己和润生,则在这座墓碑后面,躲藏了很久。 李追远缓缓低下头,他看见在自己的脚下,有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延伸出去,很显然,自己没那么高,所以这道影子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 它, 一直就站在自己和润生的身后。 第三十一章 李追远现在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 归乡网,是否还有效果? 虽然现在看不见润生,也见不到网,但自己应该还处于被那张网覆盖的范围内。 脚下的影子,在慢慢地向前延伸,带着左倾的摇晃,这意味着它正在缓步向自己走近。 男孩内心的煎熬与恐惧,正不断加剧。 李追远再度抬头看向那边跪着的豹哥和赵兴,他们还在痛苦地哀嚎着,但他们的目光,并未聚焦在自己身上。 得幸于自己本就不高且还蹲着,而自己身后那位从影子上就能看出比较高大,因此哪怕双方现在站在一条视线上,也能清晰地从对面“二人”的目光里看出区分。 这意味着,归乡网的作用还在,它看不见自己! 可现在的问题是,它越来越近了,再有几步下来,它就要撞到自己身上了。 李追远保持蹲姿,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脚,尽可能地不发出多余的动静。 他在朝着润生所在的位置靠,不能向其它方向走,要是脱离了归乡网的作用范围,那自己就会直接暴露。 李追远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螃蟹,横着走路。 最后一步时,他的脚刚挪开,另一只陌生的大脚就落地,要是再晚个半拍,就要碰脚了。 紧接着,对方的双脚落入李追远的视线,这双脚高度腐烂,可本该皮肉脱落的地方,却被一层层黄白色的肉瘤所填充。 这肉瘤的色泽,和水缸里的太岁,一模一样。 所以,被蒋家人视若珍宝的养生神物,就是这么来的? 要知道,他们不仅自己吃那太岁,还每天用水缸里的水烧茶煮饭。 李追远目光缓缓上移,对方身上没有衣服,这一点和池塘里后挖出的两具白骨一样,被害埋尸前,肯定被脱光了。 而蒋东平身上是穿着衣服还戴着手表的,这就可以判断出,眼前这个死倒,的确就是受害人变的。 它身上其余部位和双脚那里差不多,都是腐烂不堪,那太岁一样的物质,遍及全身,跟个胶水似的,将皮肉重新在骨架上黏合,保持着一个相对完整。 它的左腿有些弯曲外翻,像是跛了,所以它先前走得慢,也带着点左倾摇晃。 不过,在墓碑前,它停住了。 下一刻,它跪了下来。 李追远这才重新打量起这座墓碑,先前他和润生只是觉得这座墓碑体积比周围的都要大,适合自己二人藏身。 现在才发现,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 快速扫过墓碑上的字,李追远注意到,墓碑上的丈夫姓“周”。 所以,眼前的死倒,大概率就是豹哥亲手埋的周姓人,而它现在所跪的,可能就是自己父母的墓。 他被蒋东平杀害埋尸,变成死倒后完成了复仇,来到自己父母墓前。 李追远留意到死亡年月,是两年前,老夫妻的死亡时间只差了一个月,也就是前后脚走的。 时下除非去走正版渠道,否则大部分电影海报都会印刷在日历上,以增强一个实用性。 而梅姐录像厅入门处的木板上,最大也是最旧的那张王祖贤海报,下面标注的时间也是两年前。 也就是说,很可能豹哥是靠着帮蒋东平杀人埋尸,赚了一大笔,这才能和女友梅姐在镇上开了一家录像厅。 死倒没有磕头,只是跪在墓碑前,它没有发出声音,但四周全是豹哥与赵兴的惨叫。 李追远终于明白,怪不得要故意不杀反而折磨他们这么久,因为只有来自仇人的哀嚎与惨叫,才是最好的祭奠。 但渐渐的,死倒的头忽然微微耸动。 它在吸鼻子,然后缓缓向李追远这一侧开始扭头,它好像发现了什么。 男孩的心也在此刻提到嗓子眼儿里,他今天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理论联系实际,但他为自己选定的目标是豹哥和赵兴,这两个居然敢上门威胁挑衅的伥子。 自己和润生再配合新打造的专业器具,对付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而这头能驭伥的死倒,其实有些超纲了,一上来就是如此难度,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最重要的是,这个死倒生前是被害人,要是蒋东平变的,实在不行该干也就干了,可对这位,自己去主动干它,好像有些不合适。 但就在它头转到一半,再挪过去一点就能和男孩四目相对时,它身上竟然升腾起了阵阵黑雾,像是体内的水汽正在被蒸发一样。 死倒重新转回了头,面向墓碑。 自它喉咙深处,传来嘶哑的摩擦声,浑身上下的太岁也都在开始颤抖。 相似的一幕,李追远在猫脸老太身上也见过,那是在自己给出复仇方案后,她的怨念有了消散的趋势。 魏正道在《江湖志怪录》里就写过: 【死倒,集江湖怨气秽气而生。】 【若怨念无解,则游荡江湖沼泽之地,危害人间,当以天道镇杀之。】 先前看书时,李追远就留意过这后一句,尤其是这个“怨念无解”。 既然死倒是以怨念为载体诞生的,那么化解掉它的怨念,它不就消散了么? 就像是那只黑猫,它就快要完成复仇,也快要解脱了。 那么,书中的怨念无解,似乎指的就是仇人已不在或者无法找到,死倒无法通过这一方式自我消解,只能不停游荡在水系之间,对活人造成危害,必须要解决掉他们。 真的,只是这么单纯么? 那为何不提“怨念有解”呢? 《正道伏魔录》里,记载的全是镇杀死倒的方法,似乎在作者视角里,早就默认了“怨念无解”是唯一选项。 但他本可以不提的,句子也是通顺的。 李追远猜测,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正确,那就是死倒这种阴邪之物,绝对不能危害到活人。 魏正道之所以在书里加上这一句“若怨念无解”,其实是故意地画蛇添足,他既不想反抗他当时的政治正确,却又在写书时加了一个暗示后门。 因为,“若怨念有解”,也不用教什么具体的方法,你帮着死倒去解决掉怨念对象就好了。 但帮邪物伤害活人,那不就是典型的助纣为虐么? 正道人士,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 不要提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要想做什么理由申辩,要是政治正确能这样被影响到,就不叫政治正确了。 不过,李追远忽然发现,自己和太爷所遇到的每件事,似乎都走的是“怨念有解”。 看来,自己和太爷走的,的确不是“正道”啊。 …… 针对蒋家人的笔录,正在进行。 死人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亡故的、病故的,意外的,事故的,只要一个地区人口足够稠密足够多,那哪天没死人才叫怪事。 但凶杀就不同了,民众对此的关注度极高,且极容易引起社会恐慌。 因此这次,一口池塘里挖出三具尸体,其性质可谓极其恶劣,怕是连市局也都在着重关注此事,谭云龙估计,很快由市局牵头的专案组就会下来。 除此之外,要是确认涉黑涉暴,那后期针对全市的打击清扫活动也必然会开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走出所长办公室的谭云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辖区内出现这种恶性案件,不光所里,县里的压力都很大,如今唯一能做的补救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破案,争取突出表现。 压力,层层下放,最终落在了谭云龙身上。 谭云龙点起一根烟,走进审讯室,他要亲自审讯那几个在池塘边企图阻止挖掘的蒋家人。 审讯进行得很顺利,一是他们心理素质与专业素养本就不行,蒋家其实就是靠蒋东平一个人撑起来的,现在蒋东平没了,余下这几个,就是群臭鱼烂虾。 二是谭云龙进行了诱供,暗示他们蒋东平已经死了,你们赶紧交代,把脏水都泼到蒋东平这个死人身上去。 这算是违规操作,但他谭云龙要是乖宝宝,也就不会被下放到镇派出所了。 总之,案情已经有了巨大突破和进展,他们还咬出了不少人,现在已经去抓捕了。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姓周的被害人,尸体没找到。 因为这姓周的左腿骨折过,是个跛子,另两具白骨检查过了,没有骨折痕迹。 而根据蒋家人供述,这姓周的和蒋东平生意上有竞争,蒋东平就伙同姓周的好友一个史家村姓赵的,将其以庆贺儿子生日的名义诱骗出来下了杀手。 那姓赵的已经被抓捕了,好像前不久他才刚死了儿子,周围警察们都纷纷说这就是报应。 谭云龙是不信这些的,但他也不排斥,要是这世上做了坏事报应都来得很及时,那警察绝对是最乐见其成的。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这消失的周姓被害人以及这莫名死掉的蒋东平,该怎么合理解释? 当然,要是不追求合理也可以,周姓被害人尸体被转移丢弃重新处理掉了,蒋东平则死于蒋家自己内讧,反正那几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这些都和自己没关系了,案情突破到这里,自己已经可以交差。 谭云龙手里夹着烟,思绪回到那个近期并没有被挖掘破坏的池塘,他很疑惑,蒋东平那新鲜的尸体是怎么被埋进去的? 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且现场哪怕当时再注意保护,该挖掘的也挖掘过了,也很难再确定近期池塘没被动过。 “谭队,整理好了。” “嗯。” 谭云龙接过文件看了看,点点头:“再深挖一下,该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好的,明白。” “那位李大爷,还在所里?” “在呢,他正和咱们的小王法医聊得开心呢。” “真的?” “我刚去法医室拿文件,那李大爷指着尸体在说,小王法医拿着本子在记,跟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 小王法医很年轻,刚参加工作不久,也正是因为她来了,镇派出所才有了自己的法医室配置,放以前,要么从医院里请人要么就得去隔壁单位借人。 只是小王法医性格冷淡,所里几个年轻的单身男警员本想着去试试看,可全都被毫不犹豫地被冰冷拒绝,是一点机会和场面话都不留。 谭云龙想起了李追远小朋友挖尸体的场景,只能感慨道:“其实,一些民间能人,也是有真本事的,不能一概而论为单纯的封建迷信。” 办公桌上电话机响起,谭云龙接起电话,连续说了几个“是”后,挂断电话。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市局专案组来了,我们去汇报一下侦破进程。” …… 墓碑前,死倒身上黑雾升腾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 李追远知道,它快解脱了。 只是,他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让它中途进程得以如此剧烈加速。 难道,是因为警察在办案? 但……效率有这么高么? “吧唧!吧唧!吧唧!” 在黑雾挥发出一定量后,死倒的身体也缩小了一些,同时身上的太岁开始破裂,溅出脓汁。 四周,当即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李追远知道,这应该就是太爷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水尸臭味。 刚死的漂子好捞,也不怎么恶心,那种死了好久泡发成猪皮冻的才叫真的口重。 捞一下它们,就算拿皂子洗了七八遍澡,三天后身上恨不得还能闻到味儿。 太岁都开始破裂了,死倒的身体也失去了黏合,腐烂的皮肉开始快速脱落,身体像是冰块融化似的,逐渐缩小。 李追远留意到,在恶心的气泡中,好像一块黑色的圆形东西在里头翻腾,这东西原本应该位于死倒体内。 好像,是一枚铜钱。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死倒伸出手,它的手掌只剩下白骨,手指向那边跪着的豹哥和赵兴。 它应该是打算结束这场祭奠,将这两个伥子带下去,但它有些错估了自己的消解速度,刚抬起的手,又渐渐无力地放下。 相较而言,那只黑猫就精明多了,它当时身上升腾起黑雾时,还能自己重新压制住,硬挺着要等复仇完成。 而且那只黑猫还懂得一些正道人士的规矩,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帮忙表示出了惊愕与不理解。 但这具死倒,显然没那个本事,这也就意味着,它……玩脱了。 失去了桎梏与压迫的豹哥和赵兴,哪怕已浑身破碎,但两个人还是都缓缓站了起来。 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像是衣服店门口被打砸摔破损掉漆严重的塑料模特。 可他们眼里的怨毒,却更加浓郁,显然先前的痛苦折磨,已彻底激发出他们内心的所有戾气。 他们没有向这边走来,而是走向另一座墓碑。 虽然那里空空的,但李追远清楚,那是现实里两个混混跪着的地方。 “咔嚓……” 死倒已经几乎完全融入脓水之中,只剩下了一颗脑袋还带着点太岁和皮肉,它艰难地扭动过头,旁边的白骨手臂,也微微地向李追远这边挪了一下。 李追远眨了眨眼,很莫名其妙,他似乎能够感受到这具即将消解的死倒所要表达的意思。 就像是阿璃平时表情动作也都很细微,自己也能读懂她一样。 李追远点了点头,说道:“你安心走吧,你要相信,警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紧接着,李追远又补了一句:“那两个,我来替你解决。” 男孩话音刚落,死倒脑袋上的血肉也随之剥落,它彻底化为了一摊白骨,在自己父母墓碑前,完成了消解。 李追远不喜欢无辜的人都死了,最后再感叹一句:正义虽然会迟到却绝不会缺席。 但这种情景之下,身为旁观者,有时候为了安慰自己,也会尽可能地去做一些美化。 比如自己现在就觉得:他们这一家,此刻终于团聚了。 这是来自男孩的善良与祝福。 因为李追远到现在,都无法百分百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归乡网确实能在豹哥和赵兴面前完成隐藏,可面对这种能驾驭伥子的死倒,真的有用么? 要是真有用,那么它跪下来后,为什么又会扭头朝自己这边看? 有没有可能, 它其实一直都能看见躲在自己父母墓碑后的两个少年? “叮……” 一声脆响传出,那枚通体漆黑的铜钱顺着白骨向下滚落,一直滚到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没敢直接伸手去拿它,他怀疑这场异相背后,就有它的催发。 自己可不想浑身上下都长满太岁。 忽然间,李追远开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浑身上下都传来酸痛。 他大概猜到外头发生什么了,因为很快,耳畔边就传来润生的呼喊: “小远,别睡了,快醒醒,快醒醒。” 李追远睁开了眼,润生正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呼……小远,你终于醒了。” “润生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啊,抱歉,是他们站起来了。” 李追远扭头看去,那两个混混结束了跪姿,开始向这边走来,距离已经很近了,不过因为在归乡网里的原因,他们看不见自己二人。 “小远,你说该怎么办!” 润生右手攥紧了黄河铲,他早就想动了。 “润生哥,打残他们。” “哎!” 润生立刻发出一声低吼,浑身肌肉绷起,左手一扯,将网掀开,右手举着黄河铲就冲了上去。 那俩混混见到忽然出现的活人,一时间也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但润生可不管,举着铲子就砸中了一个混混的胳膊。 “咔嚓!” 骨骼断裂的声音传来,这条胳膊直接就被废掉了,但混混却没尖叫痛呼,转而弯下腰,身子一甩,另一只手抱住了润生,脑袋和肩膀卡在了润生腰部,将润生缠住。 润生举起铲子,想要对着他脑袋砸去,但一想到小远的吩咐只是打残不能杀人,就只能将铲子倒翻,用铲柄卡在自己和那混混之间,以自己胸膛为翘力点,直接发力,就跟开瓶器一样,把混混从自己身上强行拔开。 可身后,另一个混混却张着嘴冲上来,对着润生的手臂就咬了下去,这架势,如同疯狗。 “嘶……” 润生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脸上的兴奋却立即加剧。 此时的他,和平时唯唯诺诺推车种田的那个润生,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只见润生也张开嘴,低下头,对着混混的脖子咬了下去。 “哗啦!” 这混混只是用牙齿咬,但润生则是口撕! 张嘴咬下去后,立刻抬头一甩,一大块皮肉就被掀开。 润生脸上全是鲜血,可他的兴奋感,却还在持续上升。 说白了,做伥子的,本就是做鬼里的低贱玩意儿; 而控制着这两个小混混的赵兴和豹哥,一个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喜欢玩的体虚公子哥,另一个则是欺软怕硬的中年混混。 李追远记得有次过年家里人聚餐,北爷爷教训在学校里喜欢打架的堂哥时,骂了一句:老炮儿里想找真英雄,就如同去屎里淘金! 说白了,真有种的哪里会去干这种泼皮事。 这不,这俩人居然被润生这气势给吓到了,忘记了自己才是鬼,居然直接撒丫子要逃了。 不过,润生哥是真的猛啊。 李追远不禁怀疑,要是给润生哥再量身打造几件更好的器具,那么就算是先前的死倒对自己二人出手了,润生哥也不是不能干他啊。 先前打架时,李追远很识趣儿地没凑上去,但现在,他能出手了。 右手持七星钩,左手大拇指按下印泥,然后点在七星钩侧面,奋力一抽,七星钩七节延展而出同时也都抹上了红印。 下蹲马步,腰间发力,七星钩被李追远先扫向一个混混的脚踝,最前端那一节立刻分出两个如同螳螂钳一样的开口,将对方脚踝扣住。 “噗通……” 李追远受力道牵引,身子向前一倾,艰难稳住身形,而那个混混则直接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这是《正道伏魔录》下册里,抓死倒的招式。 “啊!!!” 混混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踝开始尖叫。 李追远将归乡网捡起,对着他罩了上去。 另一个混混则被润生飞扑在地,润生举起拳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刹那间,像是砸翻了染料铺,各种颜色全都溢出来了。 李追远马上喊道:“润生哥!” 润生像是忽然打了一个摆子,第二拳硬生生克制住了没有落下,他的面部神情也从剧烈兴奋渐渐转变为憨厚木讷。 李追远舒了口气,这第二拳但凡砸下去,那个混混就必死无疑了。 他倒不是可怜那家伙,甚至,他潜意识里也不是怕杀人,而是不想因弄出人命再牵扯出后续麻烦。 “接着,润生哥。” 李追远将黑帆布丢给了润生,这黑布夹层里都是木花卷儿,每一片上都是阿璃雕刻的纹路。 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做器具测试,看看哪些有用哪些没用。 润生将黑帆布覆盖在了混混的身上,一下子,混混开始哀嚎挣扎起来,居然还升起了些许白烟。 白烟里,似乎还有赵兴的那张脸,但很快就消散了,而这个混混也不挣扎了。 润生挪开黑帆布,摸了摸对方鼻息,说道:“小远,还活着。” 李追远点点头,这黑帆布效果出奇得好啊,不过,也得考虑到先前死倒对这两个伥子做了极长时间折磨的缘故。 随即,李追远看向自己身下被网包裹着的混混,从怀里掏出自己亲手画的那一沓符纸。 是的,他还不死心。 毕竟,其它器具都是他按照书上内容,完全“照本宣科”制作出来的,唯有这符纸,才算真正带有他自己的一点原创属性。 一张符贴到混混额头,符很快就黑了,然后滑落。 又是一张贴下去,继续变黑继续滑落。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一直到带来的符全部用完。 符全黑了,可混混身上连点白烟都没冒出。 李追远沉默了。 自己画的符能变黑,证明是有点用的,但只是能变黑的,也就只有个屁用。 那种差生的挫败感,再度袭上心头。 “润生哥,帆布。” “好嘞。” 黑帆布被丢了过来,李追远接住,然后对着下面的混混盖了上去。 白烟冒出,隐约间形成豹哥绝望的脸,然后迅速消散。 李追远将黑帆布举起来,这中间居然烧出了一个洞,里头不少木花卷儿都变黑了,只有三分之一还是原色。 这意味着这件器具,得重做了。 李追远走到墓碑前,一枚黑色铜钱躺在这里。 “润生哥,在边上挖个坑。” “明白。” 李追远开始观察这枚铜钱,润生则在挖坑。 过了好一会儿,见润生还在挖,李追远疑惑地扭头看去,发现润生居然挖出了一个可以埋几个人的深坑。 “润生哥,你在做什么?” “啊?”润生挠了挠头,指了指那俩昏迷且被捆着的混混,“不是要埋他们吗?” “不,是把这枚铜钱埋进去。” “哦,是我想错了。” “不要用手接触,用铲子。”李追远一边提醒着一边上前,将大量印泥涂抹在黄河铲上。 润生用铲子将铜钱挑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内。 “润生哥,先把那边土墙再修一修,人家骨灰盒都差点被你挖出来了。” “哦,好。” 这里是坟地,润生又挖得太深,一个骨灰盒一角都显露了出来。 修好坟墙后,润生开始回填土坑,填埋好后,李追远在那里用几块石头做了标记,然后对着地下骨灰盒所在方位,拜了拜: “不好意思,惊扰到您了,您就帮我看着那枚铜币吧,下次回来拿它时,我给您烧纸。” 在没确认那枚铜钱的作用和危害前,李追远不仅不会把它收走,连碰都不会碰。 再低头,检查一下润生的黄河铲,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涂抹着红印的位置,都变成了白色。 挖土时变黑变紫变其它深色,都能理解,唯独变白了,只能说明那枚铜钱,是真的凶。 “润生哥,我们走。” “回家么?” “去派出所。” “还要去派出所做什么?” “还愿。” …… 刚和市专案组开完会的谭云龙,边打着呵欠边走回自己办公室,推开门,就看见自己办公室里坐着的男孩。 谭云龙拿起热水瓶,倒了一杯茶,放在李追远面前。 他并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而且,他下一句的问话是: “骸骨在哪里?” “唔……”李追远露出苦恼的神情,“谭叔,你跳了好多步。” “因为你上次进我办公室就是告诉我骸骨位置的,现在,你又来了。” “在西郊村和东郊村交界处的坟地里,旁边还有俩人昏迷着。” “是负责转移骸骨的从犯?” “这需要警察叔叔们调查。” “谢谢你,小远,这次,你真的从头到尾,都帮了大忙。” “我太爷常教育我,要谨记警民鱼水情。” “小远,你户籍在哪里?” “谭叔,你不要吓小孩子。” “我就是随口问问,关心一下你,我儿子应该比你大几岁。” “那你肯定和你儿子关系不太好。” 谭云龙被噎住了,这确实,自己也就给儿子买吃的和玩的时,才能看见儿子对自己笑一下。 “谭叔,案情进展顺利么?” “侦破速度很快,等这副骸骨确认了,就基本能结案了。” “那真好。” 话说完了,李追远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很烫,也就意思意思沾了一下嘴巴,然后放下茶杯。 “谭叔,我回家去了,你忙。” “我让人送你。” “不用,我司机在外面等我。” 等男孩走出办公室后,谭云龙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到走廊拦住一个人问道:“小张,那位李大爷走了么?” “刚走,谭队,需要我把他喊回来么?” “不用了,没事。对了,你喊几个人,跟我出去一趟捡骸骨。” “拣排骨?今晚聚餐么?” …… 派出所门口停着好几辆空车,外头有车进不去,里头有车出不来,已经派人去喊人挪车了。 李追远走到“石港镇派出所”牌匾前,张开双臂,将其抱住。 他隐约觉得,这次那头死倒消散得那么快,彻底帮自己把潜在威胁提前剪除,和这块匾有很大的关系。 这时,堵在门口的车被疏通了。 李追远扭头看去,发现门另一侧,有个老人,也正抱着一块牌匾。 一老一小目光对视。俩人都默默地松开手。 “哎呀哎呀,见到了就忍不住想抱一下。”李三江拍了拍身上的灰,“小远,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来接你的,太爷。” “哦,成,咱们回家。” …… 回到家后,李追远先上二楼去洗澡,润生则在坝子上的井口边,用井水直接往身上冲。 正在喝茶的柳玉梅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洗完澡的李追远下了楼,等待吃晚餐。 “小远啊,你跟奶奶来一下。” 李追远站起身走过来,原本已经坐下来等开餐的阿璃也站起身跟着一起过来了。 柳玉梅将男孩远引进了东屋,让李追远感到疑惑的是,柳奶奶这次没把他往牌位那边领,而是将他引进了她和阿璃的卧房。 进来后,李追远就知道柳玉梅是什么意思了。 床上几乎一半面积,被拿来整齐摆放着健力宝,每个瓶子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模一样的。 柳玉梅是没办法了,她和阿璃睡一张床,现在自己要打地铺了。 “柳奶奶,有空箱子么?” “有的,在这里。” 李追远动手,将床上的健力宝一瓶瓶地拿起,摆入箱子。 阿璃站在边上,低着头。 “用这个箱子来收藏多好,我们想办法,早点把这个箱子填满,你觉得怎么样?” 阿璃抬起头,看向李追远,然后转过身拿起床上的健力宝,摆入箱子。 柳玉梅对此已经习惯了,自己苦口婆心地几天几夜劝说,没男孩一句话好使。 “小远,想回头不?” “不想。” “这条路,可不好走。” “嗯,好走就没意思了。” 晚饭后,李追远陪阿璃看了一集《力霸王雷欧》,然后一个人来到露台,扎完了今天的马步。 回到卧室书桌前,打开台灯,拿出本子,翻开第一页,是他为自己今日行动写好的方案。 “嘶啦……” 方案纸被撕掉,揉成一团,丢入旁边簸箕里。 经过今天的事,李追远发现,再好的方案计划,在它开动后,就至少有一半可以直接作废。 拿起笔,李追远开始记录今日自己所犯的错误。 第一条:遇到坟地这种特殊经典的环境,不该过早跟着进入,必须要在外围摸索确认情况。 第二条:自己入梦走阴前,必须提前预判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第三条:不走正道好像死倒会更容易解决。 翻到下一页,李追远开始记录各项器具今日的测试使用情况。 最后,写到符纸时,李追远犹豫了一下,然后写道: 符纸作用:可用来探测附近是否有脏东西,有则变黑。 刚放下笔,就听到敲门声: “小远侯啊,太爷我去洗个澡,你去太爷卧室里等着。” “哦,好的,太爷。” 李追远进入太爷卧室,和刚来那两天一样,瓷砖上摆了一圈蜡烛,还画了一个很眼熟的阵法。 之所以说是眼熟,是因为这个阵法,和之前那几次,又有些不一样。 而那本《金沙罗文经》,依旧摊开摆在地上。 这意味着,哪怕这个阵法已经画了好几次了,但太爷每次新画时,还得继续照着临摹。 李追远将这本书捡起,翻到转运仪式那一页,扫了一眼书后,又扫了一眼地上的阵法图。 “嗯?” 随即,他像是觉得自己眼花了一样,又看了一眼书,然后仔细看向地上的阵法。 “这次……太爷居然画对了?”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李追远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太爷画错阵法的时候,阵法效果反而可控,可谁知道太爷把阵法画正确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可怕的,永远是未知。 站在李追远的立场,他是知道太爷为自己转运的目的是什么的,就是希望转走自己身上的那些世俗人眼里阴暗面的东西,让自己重新变回一个普通小孩,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自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再者,就算不考虑太爷福气太深厚把自己给撑爆的这一可能,自己拿太爷的福运做什么? 太爷开心潇洒了一辈子,临老万一因分福运导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又何必呢? 南爷爷北爷爷都不止自己一个孙子,可太爷,却只认自己这一个曾孙。 别人对这福运垂涎三尺,可偏偏李追远对此毫无兴趣。 “太爷,您还是好好安享晚年吧。” 他蹲下身,拿起旁边的朱砂盒和抹布,先擦去了阵法正北方的一个小角,然后用朱砂重新补上去,只不过原本这个小角是朝内的,被李追远改成了朝外,而原本,南北这两个小角,都是朝内的。 虽然没开始看阵法相关书,但这阵子也临摹雕刻了不少在器具上,他知道这种细节上的对冲,很容易就能让阵法失去效果。 李追远暗自点头:这么大的一个阵法,改这么一个小角,太爷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小远,小远!” 楼下传来润生的喊声。 “来了。” 李追远下了楼,看见润生正抓着电视机天线不停摆动: “小远你看,这电视机怎么没画面了?” 李追远看向外面的夜色:“好像要打雷了,信号不好吧,明早就要去看山大爷,你也早点睡吧。要是电视机明天还没好,就顺路送去修一下,回来时再抱回来。” “额,小远,你那里还有钱修电视么,我听说,修电视挺贵的。” 要是电视机被自己看坏了,润生是不敢告诉太爷的。 “没事的,润生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们就有钱了。” …… 李三江洗完澡,穿着红裤衩,一边拿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走进卧室。 “咦,小远侯人呢?” 将毛巾随手丢到地上,李三江走向床头去拿烟准备点一根。 谁知刚好一个没注意,脚踩在了半湿的毛巾上,直接一滑,失去了平衡。 得亏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依旧硬朗,反应也很快,快速一个侧身,左手撑地,只是膝盖稍微磕了一下,没有摔个全实。 有些庆幸地爬起身,李三江看了一眼发红的膝盖。 “咦,流血了?” 伸手摸了摸,没看见伤口,再把手放眼前看了看,不是血,是朱砂。 李三江低头看向地上的阵法,发现正南位阵法有快小区域,被自己用膝盖抹掉了。 他赶忙将朱砂盒拖过来,准备给它补上。 “哎,这里是个什么来着?” 这个阵法图他画了好多次了,虽然每次都得照着书,但大体也摸到了些规律,比如这个阵法图是个对称的。 抬头看了看正对位,也就是正北位。 “哦,是个朝外的角。” 李三江小心翼翼地用朱砂给它补上了,拍了拍手,很满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 李追远这时回来了。 “细麻雀儿,叫你等着,你瞎跑什么呐。” “嘿嘿,我这不是来了么,太爷。” “快坐进阵里去。” “好嘞,太爷。” 李追远坐进自己的位置,特意看了一眼阵法正北位,嗯,那个角还是朝外的。 李三江这时也坐了下来,从裤裆里拿起一张符纸点燃,一边挥舞一边念念有词。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蓄力准备用力拍打地面,因为这样才能带起风把周围蜡烛吹熄,同时让头顶灯泡短路闪一下。 心中默念,一,二,三! 手持符纸拍下, “啪!” 黑暗, 瞬间吞噬一切。 ——— 应编辑要求,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二章 “啪!” 像是短暂的一瞬,又好像已过了许久。 睁开眼,李追远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坐起身,认真环视四周,要确认的不仅是这里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还有眼下是不是在梦里。 良久,李追远确认了,这里是现实。 可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太爷最后手掌持符拍向瓷砖的清脆声响。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李追远就记不清了。 他甚至不记得转运仪式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太爷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卧室的。 低头,看向自己膝盖上的被子,每晚睡觉时被子都会盖在肚子上,而他有自己的对折被子方式。 也就是说,不是太爷把昏迷的自己送回床上的,因为这被子,是自己折的。 走下床,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凌晨五点,阿璃一般在六点左右才会过来。 走阴次数多了,在刚睡醒的那段恍惚中,心底难免会有些许心悸不安,本能地想去确认现实与虚幻。 就像是出门后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开始焦虑自己是否关了门。 而每次睡醒一睁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阿璃时,就能省去这一步骤。 口有些渴,李追远走到书桌边想去拿水杯,却发现杯子里全是纸灰。 他马上开始检查起自己的本子,虽然处理得很干净,却依旧能看出有页码被撕去的痕迹。 但被撕去的,不是自己写下的东西。 目光看向桌上的笔筒,那里有四支笔,摆放位置符合自己习惯,但自己最常用的那支笔油量下降了很多。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深夜,自己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书桌前则坐着一个陌生人,拿着自己的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东西。 最后,这个人又将写下的东西撕下来,点燃,投入杯中。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自己余下的零钱,一分都没少。 书本、作业簿以及笔筒都是按自己习惯归置,再结合自己丢失了昨晚转运仪式后的记忆,李追远不禁怀疑: 那个昨晚坐在这里写东西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可是,要是自己的话,写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烧掉呢? 自己是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自己看的? 而且,烧掉的这一举动,恰恰就说明了,昨晚的自己,似乎能预知到这段记忆会缺失。 李追远翻开桌上的这些书,并不奢求能在书里找到些线索,因为他没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 但在拿起《正道伏魔录》下册,翻到最后一页时,李追远看见了一处变化,一个字被涂去,旁边新写了个字。 ——魏正道著。 被改成, ——伪正道著。 李追远皱起眉,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昨晚坐在书桌前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因为不管是家里人、小偷、变态还是脏东西,都无法匹配上这般无聊的举动。 也就只有自己,对之前的“为正道所灭”,产生过些许恶趣味地联想。 “我到底,做过什么?” 李追远走到衣柜前,柜门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 刚一和镜子里的自己完成对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剧烈的心慌,马上避开视线。 那股冰冷的剥离情绪,自心底再度浮现,而且这次来得格外凶猛强烈。 他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关系网里的名字,这次,念叨最多的是阿璃和太爷,至于其余人,包括爸爸妈妈他们,都只是最后一起顺带提一下。 终于,那股感觉消退。 李追远放下手,蹲在地上的他,扭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两人”一起在喘息。 彻底平复好后,李追远站起身,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让自己清醒一点。 推开门,隔壁门也同时被推开。 李追远和李三江几乎同时从门里走出来。 “咳……” 清晨带着凉意的早风迎面吹来,李追远忍不住停下步子咳嗽了一声。 “吧嗒!”“吧嗒!” “我他娘的!” 空中,恰好有两只鸟并排飞过,而且同时遗落下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李追远看着自己身前地上的鸟屎,要是刚自己没咳嗽停步那一下,那鸟屎就落自己头上了。 李三江用手摸了一下头,看着手指上残留的白色,放鼻前闻了闻,皱眉欲呕。 他下意识地想要在墙上擦一擦,可又想到这是自己家自己卧室门口,也就只能走到露台水缸边,先洗手,再舀水准备洗头。 “太爷,我去给你接点热水,你这冷水洗头会感冒的。” “小远侯,你去给太爷我拿点洗衣粉,再拿条干帕子。” 李追远先把东西拿来,接着提起暖水瓶将热水倒入李三江洗脸盆里,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刷起了牙。 “娘的,今儿个真倒霉,晦气。” “太爷,就当是喜鹊给你报喜了。” “太爷我发现了,就属你这西那康子会说话。” “太爷,昨晚你什么时候睡的?” “转运结束我就睡了,睡得早,弄得我今天起得也早。” “太爷,你还记得转运后,都做了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上床睡觉啊。” “就是太爷你把符纸拍地上后的事情,太爷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昨晚又没喝酒,又不会断片。” “真记得?” “小远侯,你咋了?” “太爷,昨晚仪式结束后,我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你跟我说了晚安,就回你屋去了,你到底咋了,是又做噩梦了?” “没,没有。可能是昨晚睡得太舒服了,一些东西记不清了。” “这很正常,别说你是细伢儿了,就算大人也会这样,睡得舒服好啊,这证明转运有效果了。” 说话的功夫,李追远就看见楼梯口走上来的阿璃,阿璃今天是一身仕女服,端庄可爱。 李三江边擦头边砸吧嘴道:“别说,小远侯啊,这丫头长得确实好看,以前太爷我觉得‘美人胚子’就是个奉承客套话,直到看见这丫头。” 李追远点头:“阿璃确实好看。” 放以往,老长辈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看着眼前凑一起玩的男女小辈,乱点一番鸳鸯谱。 但李三江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声:“要是没病多好。” 老人至今还记得当初把糖塞小姑娘手里后,小姑娘暴起的场景。 “太爷,阿璃没病。” “行,她没病,你有病,行了吧?” “嗯。” 李追远知道,自己确实有病,早上才刚发作。 “对了,太爷,润生哥今天要回西亭看山大爷,我想跟着一起去。” “那你去吧。哦,对了,你等着,我回屋拿点钱给你,你买点东西一起送去。” “太爷,你对山大爷真好。” “我是怕那山炮把钱输光了饿死。” 李三江进屋给李追远拿了点钱,随后就走下楼,喊着:“婷侯啊,今儿早点做早饭,饿了!” 李追远看着手里的钱,又把自己余下的零花钱也放上去,露出微笑,本钱够了。 阿璃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男孩手里的钱,眼睫毛微微跳动。 坝子上,柳玉梅正在泡茶。 李三江走下楼,伸着懒腰,感慨道:“哟,今儿个天气应该不错,会是个大晴天。” 柳玉梅应了一声:“那你今天不出去遛遛?” “有啥好遛的,这么好的天气,就适合往藤椅上一躺,晒着太阳打着盹儿。” 柳玉梅笑笑,不再言语,转而用自己右手无名指和食指,将茶杯提起。 刚提到半空,忽的杯子晃动,里头的茶水也洒出了一些。 柳玉梅无视自己烫红了的指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确切的说,是盯着里面只剩下一半的茶水。 “怎么一下子洒出去这么多?” 虽说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但基本都有迹可循,变化中可得静相,因此一般不会出现这种剧烈波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李追远和秦璃走了下来。 柳玉梅的目光很自然地看向男孩,仔细观察男孩脸的同时,她那置于袖口内的左手,指尖交替轻触。 像是要逗女孩开心,李追远对阿璃做了一个鬼脸。 柳玉梅的手指不得不停止掐动,因为面相变了。 李追远转身朝向柳玉梅,很礼貌地问好:“早上好,柳奶奶。” “早,小远。” 李追远走去厨房,帮刘姨端粥和咸菜。 他留意到场子西北角晒着不少新制的香,开口问道:“刘姨,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一些短的香么?” “当然可以,要多短?” “和烟盒里的卷烟差不多。” “可是那么短的香,能拿来做什么,燃一会儿就没了。” “也不用燃太久,一根烟的功夫就行了。” “行,姨给你做。” “谢谢刘姨。” 用过早饭,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出发了。 要回家了,润生很兴奋,不时双放手唱着歌。 他唱了很多歌,但基本都只会唱一首歌里的经典几句,坐在后面的李追远,像是在听着歌曲串烧。 西亭镇并不算太远,润生唱歌也不耽搁蹬得飞快,没用太长时间,就骑到了家门口。 李追远看着这个家,和进村时所见的其它民房比起来,真的是够破败的。 润生进去后喊了好几声,没得到回应,然后走出来对李追远说道: “小远,我爷不在家,应该是打牌去了,不过家里米面还在,我们中午有饭吃,嘿嘿。” “那我们去找山大爷吧。” “走,我带你去找。” 村里有好几口“堂口”,都开在民居里,小的就三四桌,大的则有十几二十桌。 默认规矩,在这里打牌得交一份茶水钱,要是赢了大牌,老板也要分点喜钱。 而老板除了提供茶水瓜子花生外,还得帮忙联络人凑牌局,这一项能力,则决定了堂口是否能做大。 眼下还是夏天,不属于堂口旺季,真正的旺季是过年前后。 那些外出打工的,都回村过年了。 很多人在外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带着攒了一年的血汗钱回乡后,就立刻穿上新衣服,坐上了牌桌,嘴里叼着为了过年特意买的好烟,摆开架势,开始大杀四方。 当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被四方大杀。 要知道,基本每个村里都会有一小群平日里也不正经上班,每天就打打牌混日子的人,他们,可就指望着过年时开张,赢下来年的生活费。 而那些外出打工的平时哪有多少机会打牌,水平本就比不上这些村里油子,再加上还可能碰到做局。 因此,经常有人刚回村没几天,就把一年打工挣的钱都输光的,还有不仅输光还欠债的,更惨的是年都没过完,就得灰溜溜卷起铺盖重新踏上打工之路的。 这些,都是路上润生对李追远说的。 因为润生听到小远说,他这次想来打牌,这才讲出这些来劝阻他。 李追远发现,润生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人,憨厚是其本性,但他又有细腻的一面,否则也看不出这些门道,当然,他打架时的那一面,更让人震撼。 “润生哥,你知道山大爷打牌经常输,怎么不劝劝他?” “他是我爷爷,我得听他的话,就像你是我弟弟,我也得听你的话一样。” “你才是哥哥。” “我爷说我笨,这辈子就只能听两种人的话。” “哪两种?” “一种就是我爷他自己,我爷说,他其实也笨,听他的话可能会让我跟着他一起吃苦,但至少他不会害我。 另一种就是听聪明人的话,聪明人可能会害我,但害我之前会让我先享福。” 山大爷在村西头的一家小堂口打着牌,人不多,就一桌,玩的是四人斗地主。 李追远和润生进来时,山大爷刚放下手中的牌,正在给钱。 “哟,润生侯回来了。” “润生侯,好久不见啊。” “你爷才刚提起你哩。” 牌友们显然都认识润生,热情地打着招呼。 山大爷也站起身,摸了摸润生的胳膊,笑道:“好,果然,在李三江家吃得不错,看起来更壮实了。” 这模样,像极了看自家会跑去隔壁邻居田里吃饭的懂事牛羊。 “爷,小远也来了。” “山大爷。” “嗯嗯,小远侯。”山大爷伸手抓向牌桌上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打牌时拿钱会晦气,等晚上,大爷买熟菜给你吃。” “好呀,山大爷。” 李追远扫了一眼山大爷面前的那一叠钱……嗯,已经浅到无法再用“叠”这个字了。 开始抓牌了,山大爷嘴里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和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李追远就站旁边安静地看。 没多久,山大爷就输了三把,两把地主一把农民。 样本太少,李追远目前还不确定山大爷牌运是否真的差,可至少确定了一点,山大爷牌技是真的很一般。 这种牌技又差又爱玩的牌友,到哪儿都备受欢迎。 不过,李追远并不打算在这里下场,斗地主节奏太慢,而且还牵扯到配合问题,赢钱效率不够高。 李追远拉了拉润生的胳膊,润生会意:“爷,我先带小远回去了。” “嗯,好。”山大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已经输到兴头上了。 润生骑着三轮,将李追远带到一个大的堂口,民房外搭了一个棚子,里头有八桌人正在玩,有打斗地主的也有打桥牌的,最大的那张圆桌,则有九个人在炸金花。 炸金花这种赌博,得人多才好玩,才能“诈”起来。 “润生哥,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 “嗯,记住了。”润生拍了拍胸脯,然后走到圆桌空位处,坐了下来,“加我一个。” 圆桌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目光打量着润生。 西亭镇位置四通八达,小堂口基本是本村人玩,大堂口则外村人多,所以不少人都不认识润生。 主要还是润生的年龄太尴尬,你说他还是个孩子吧,这个块头这个年纪,也不能算了,可你要说他是个大人吧,又有点稚嫩。 牌桌上的人不喜欢和小孩打,一是传出去不好听,二是小孩子兜里往往也没几个子儿。 堂口老板是个矮胖子,他对润生挥挥手:“润生侯,别闹,你爷不在我这里,你去别处找找。” “我说了,我要玩!” 润生故意冷着脸,然后把李追远给他的钱,全拍在了桌面上。 桌上人看润生这架势,再看看拿出的钱,都默默点点头,老板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倒茶,嘴里嘟囔着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润生有些紧张,却依旧继续绷着脸。 这一轮牌局还没结束,还剩三家在闷。 李追远目光一一扫过圆桌上的九人,将他们的面相全部记住。 炸金花就三张牌,技术含量比斗地主要低太多,运气成分也就是牌运占主要因素。 按理说,要想稳定赢钱,玩这个很不明智。 但李追远有自己的方法,他将这些人面相都记住后,接下来看牌拿牌时,这些人的任何微表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精明的老赌徒会擅长隐藏甚至欺骗,但这没关系,《阴阳相学精解》里,那海量的面相图鉴,相当于在李追远脑子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再会伪装也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的,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高手,但李追远相信在村里肯定碰不到,因为他们不会像自己这么无聊,跑村里堂口来挣钱。 这一轮结束,润生上了底。 连续三把,润生都是看牌后就丢,闷都不闷,而且丢牌时,都是故意掀开来丢,一点都不藏。 这是李追远要求的,他需要丰富一下自己的样本,比如什么大小的牌型对应的微表情表达。 当然,润生这三把牌都很烂,一手都不值得跟。 好了,样本数据收集完毕,也很详细,因为桌上的人,也喜欢掀牌,不喜欢藏丢。 李追远默默地往润生身边靠了靠,润生则挪了一下屁股。 下一轮发牌时,牌几乎就发在了李追远的面前。 这一幕,让桌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是有些不满意的,润生还能算小伙子了,可润生身边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了。 不过他们既然坐在一起,也就不便再说什么,毕竟,父亲打牌时把儿子抱怀里让儿子摸牌的都有的是。 李追远拿起钱,丢上去,跟着小闷了一手。 “这孩子是谁家的啊,长得真白嫩。” “衣服也不错哦,穿得挺洋气。” 桌上人开始对李追远进行评价。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即刻开始,牌桌上所有人,对眼前的小男孩,都是处于“明牌”状态。 这不算作弊,因为“察言观色”本就是炸金花的玩儿法。 闷了一圈后,有人看牌丢了,有人看牌继续跟。 李追远掀开自己的牌,是一对5,比较尴尬的牌,不过,看牌跟的那两个,一个是小牌诈一下,一个没自己大。 三个人看牌跟了,余下的也都不闷了,开始看牌。 李追远心下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全场自己牌最大。 最终,唯一剩下的那家,还想加大筹码吓唬一个小孩,却没吓成功,最后开牌输了,润生站起身,把钱撸回来,然后请下位的人帮忙洗牌,再请上位的人帮忙切牌和分牌。 因为李追远个子小,而润生抓牌的手笨,连分牌都不利索。 同时,这也是为了避免赢钱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下一轮。 李追远闷完一手后,看牌,一对a。 然后接下来每个看牌人的神情都落入他眼里,四圈后,还剩下五个人。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那四个人,都是10以上的大对子,但自己也不慌,毕竟对子归他管。 因为牌都不错,又熬了几圈后,互相开,最后,李追远靠一对a赢下所有对子同行。 钱池里,也很丰厚,润生起身收钱时,激动地呼吸都在颤抖。 第三轮,老规矩,闷一手后,看牌。 金花,而且还是顺金。 这个牌,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几圈下来后,李追远发现还真有要说的,因为排除自己余下五个人里,两家顺子,三家金花。 李追远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么配合的么? 这一轮,大家上得更多了,也更持久,最终,没意外,李追远赢了。 被开牌时,李追远还装作很是纯真地问道: “是不是还有喜钱啊?” 润生站起身,心里几乎在大喊:好多钱,好多钱! 其实玩这个,不是拿大牌就能赢很多,有时候拿大牌没人跟都丢了,可能就只能收个底。 只有好几家牌都不错时,钱池才能厚,血腥厮杀后,赢家才能吃得流油。 下一轮,闷一手,看牌。 李追远表情一直都是腼腆,但心里还是起了波澜。 666,豹子。 自己今天手气,有点好啊。 然后,随着大家都开始看牌,李追远“确认”了,其余还在的5家里,2家顺金,2家金花,1家顺子。 这…… 无法避免,一场腥风血雨被掀起。 最终,李追远和最后一个主动开自己的人开牌,牌桌上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附近桌子上打牌的人也都离桌来看。 豹子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罕见,可拼成这样的,是真的少有。 “新手火气旺啊,看来。” “这孩子,今儿手气真好。” “哟,这已经赢了多少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李追远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牌运好像确实好啊。 润生已经把旁边瓜子袋子里的瓜子倒出去,用袋子装钱了。 他忽然感到疑惑:小远和自家爷爷,赌的是一样的博吗? 自他懂事起,他都没怎么体验过赢钱是什么感觉,更别提这种赢法了。 下一轮,继续闷一手,看牌。 李追远发现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拿到了:aaa。 然后,三轮过去,都看牌了,没一个人丢。 李追远“看了看”他们的牌,确定非常对劲了。 除自己外9个人里,5家豹子,4家顺金。 李追远怀疑自己是中邪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自己画的符纸,好想拿一张给自己脑门上贴一下,看看变没变色。 接下来,牌桌上已经不是血雨腥风了,而是江湖浩劫。 大家一是前几轮基本都在李追远这里出过血,眼下拿到这牌,都有种“天命在我”的使命感。 没人留手,没人留情,也没人心善劝一句别人见好就收。 最高码,一轮轮毫不犹豫地往里投。 有几个人自己手里钱不够,将牌透给站在自己身后看热闹的人看,让对方入股享分红。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往上放钱都放得手臂有点酸了,这一轮,才终于迎来了结束。 当连续被几家看牌,都是以对方丢牌后,其实牌桌上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压抑了。 到最后,三张a摆出来,最后那家人,几乎哆嗦得瘫倒在了地上。 有人想嘀咕出老千,却说不出口,因为这俩人,都没自己洗过牌,都是由上下家帮忙,而这上下家,输得最多。 不过,现场之所以还能保持着相对安静,是因为润生站了起来。 润生感受到了威胁,而赢下这么多钱,让润生也进入了兴奋状态,他的眼睛已经在泛红,身上散发出昨天对付那两个被鬼上身混混时的气息。 李追远敢在这里赢钱,也是因为身旁有润生在。 不过,他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因为全程他准备好的手段,从事后诸葛亮角度看,是毫无用处的。 李追远问道:“还玩不玩?” 他打算故意输一些回去,要是输得太慢,待会儿就退一半回去。 “玩,继续玩,不过今天这牌旧了,换副新牌。”牌桌上一个留大胡子的中年人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和坐在李追远上下位的那个人使了个眼色。 他们平时打牌不会合作,要合作也是在年关时,但今天,不得不这么做了。 新牌被拿来了,下位洗牌,上位切牌,然后代为发牌。 李追远照例闷一手后,看牌,三张q,豹子。 而对家,他的神情告诉自己,他手里拿着最大的牌。 他们出老千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认为很滴水不漏的目光交汇,在李追远这里,如同大声喧哗。 “不要了。” 李追远将牌扣上,直接扣进牌堆里,顺便打散。 “什么?”大胡子猛地站起身,指着李追远喊道,“你出老千!” 他是通过自己出老千,证明了李追远确实在出千,否则谁会把豹子就这样丢了? “润生哥,把桌子钱,茶杯钱,和清洁费拿出来。” “啊?”润生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估算了一下价格后,把钱从袋子里取出,放在桌上。 李追远起身,离开桌,说道: “砸桌。” “砰!” 拳头落下,桌子碎裂。 这不是普通人地掀桌子,也不是情绪发泄式地拍桌,这种大圆桌直接被捶崩碎的场景,直接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慑到了。 李追远很平静地看着一脸狼藉的地面,出千的不是自己,但他需要解释么? 不需要的。 “走吧,润生哥。” “哎!” 润生脸上露出阴惨惨的笑容,还伸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 这是他在前天晚上县台放的《赌神》里学的,可惜小远不涂抹发油,要不然就是他心中的发哥。 大胡子不敢上前,却站在原地,颤声道:“我们要报警察!” 这很滑稽,这种堂口民不举官不究,可真要追究起来,那必然是违法的,还得没收所有赌资。 李追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镇派出所谭云龙,是我叔叔。” 说完,继续向外走去。 润生提着一袋子钱,一蹦一跳,鞋子在地面拖拉着,走出了时下女生的姿势。 李追远则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凝重。 坐上三轮车后,他马上抽出符纸,对着自己脑门、肩膀、手臂、大腿,全贴上了,仿佛自己是一只准备自裁的死倒。 过了一会儿,全都检查一遍,没一张变色。 将符纸收起,李追远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了,喃喃道: “转运仪式。” 第三十三章 润生在前面欢快地骑着车,只觉得这蓝天白云田野水渠,在此刻都是如此美好。 自懂事起,每次爷爷对自己说: “润生侯呐,爷爷去打牌了,等赢了钱晚上给你买肉吃!” 起初,润生还真期待过;后来,每次听到这话,他都会马上跑到米缸边,查看剩下的米够不够晚上给爷俩煮一顿能立得起筷子的粥。 今天,润生终于意识到,原来打牌……它居然是可以赢钱的。 长时间的“家教熏陶”下,让他都快觉得打牌和逢年过节给菩萨上供一样,是一种献祭。 反观坐在后头的李追远,脸色就不是那么美丽了。 脚下是一袋子钱,零的整的新的皱的都有,这笔钱虽然绝对数目上没那么夸张,但考虑到时下农村的物价和人工,都够他在太爷家后头起一个手工小作坊了。 偶尔牌运好,是正常的,谁家过年不吃一顿饺子? 本质上,这还是一个概率问题。 可当一连串的运气密集砸来时,问题就逐渐从概率学转化为玄学了。 联想到昨晚转运仪式后自己的记忆缺失,李追远现在几乎可以笃定:仪式,生效了。 生效并不一定是成功,只是意味着它起了作用,带来了变化,甚至连这变化是好是坏都有待商榷。 李追远并不知道太爷到底转了多少福运给自己,但看刚刚牌桌上同桌人的“配合表现”,应该是给了不老少。 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太爷的福运,不是那么好拿的,这更像是一笔交易。 秦叔和刘姨,拿着那么点工资,在太爷家是当牛做马地啥活儿都干,所求的,不就是柳玉梅口中的那犄角旮旯里的几颗钢镚。 自己一下子拿了这么多,那么接下来,自己将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此刻,没有满满的幸福,只有溢出的恐惧。 李追远低头,他觉得自己消耗福运去赌博的行为……很蠢。 像是个目光短浅的盗墓贼,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下了墓,可眼里只有那些金银饼子,完全无视了衣服、青铜器、瓷器等艺术品。 “润生哥,你不要双放手。”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骑慢一点。”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往边上骑一点,不,你还是往中间一点。” “……” “算了,润生哥,你正常骑吧。” 刚才,李追远心里蓦地一寒,他担心意外会不会忽然发生,比如给自己出个严重的车祸? 但短暂的焦虑后,他又马上恢复平静。 如果太爷福运的反噬仅仅是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太廉价了,甚至会让人觉得占了便宜。 可越是这样,李追远内心就越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在不久后的“前方路上”,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大的。 三轮车驶入山大爷家,润生挠挠头,对李追远问道: “小远,我能先借你一点钱给我爷再买点东西屯着么?等你太爷给我发工钱了,我再还你。” 李追远沉默了。 换做以往,他肯定会很不在乎地说:你随便拿吧。 可这笔不靠技术纯靠福运赢来的钱,他觉得有些烫手,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山大爷,似乎有些不厚道。 李追远在袋子里翻了翻,拿出几张,这个数额没超过自己本钱,应该问题不大。 “不用这么多,真不用这么多,我给我爷再买点米面油就行,你这给得太多了,小远。” “没事,你多买点。” “不能买太多,给他买多了,他就方便卖了,到时候连饭都可能吃不上。” “还是你考虑得全面。” “嘿嘿。” “对了,润生哥,这次我赢钱打牌的事,要保密,不要说出去。” “可这钱怎么解释……” “就说是你赢的。” “嗯,好啊。” “润生哥,你家厕所在哪里?” “那头,从屋后田埂上绕一下,邻居家的厕所,我们共用的。” “哦,好。” 李追远刚出去,山大爷就从外头跑了回来。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依旧很有劲。 这看似很矛盾,实则不然,这样的老人往往不会在病榻缠绵太久,而是一旦大限来了,走得嘎嘣快。 也就是街坊邻居口中常说的:“我看他身体不是还挺硬朗的嘛,唉,怎么说没就没了。” 山大爷急匆匆跑回来有俩原因,一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 他这人有个习惯,打牌输就输了,可绝不借钱翻本。 二是因为,他听说了,自家润生在大堂口赢了一大笔钱! 传话的人自然不可能传得那么细腻,他们又不认识李追远,也就自然而然说成了润生打牌赢的钱。 “爷,你回……” “啪!” 山大爷狠狠一大耳刮抽在润生脸上。 “我叫你不学好,去打牌!” “我错了,爷。” “钱呢?” “啊?” “我问你,赢的钱呢?” “在车上。” 山大爷走到三轮车旁,看见那一袋子钱,眼睛都直了。 “这些……都是你赢的?” “不是,啊不,对,是我赢的。” “你一个孩子手里拿这么多钱不合适,我给你管着。” “不,不行。” “怎么,赢了钱舍不得给爷爷?” “本钱,对,本钱是小远的,是他的零花钱。” “哦,这样啊……”山大爷将袋子里的钱分出一半,“那你的这一份,我给你收着。” “爷,这,这不行,这……” “好了,别废话了,就这么着了,你们还在家里做什么?” “不一起吃饭么,爷,我待会儿去镇上割点肉回来,咱们爷俩好好吃一顿。” “吃什么吃,你和小远侯吃吧,爷爷我忙着呢。” 说完,山大爷就重新奔赴了战场,边跑边摸着怀里沉甸甸的“子弹”,心里十分激动,这辈子,他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李追远回来了,看见站在那里一脸尴尬窘迫的润生。 “小远,我对不起你……” 听完润生的讲述后,李追远愣住了。 “小远,我是在这里等你回来征求你的同意,咱们把真相说清楚,我这就去堂子那里把你的钱从我爷手里拿回来!” “不用了,润生哥,本就是你和我一起赚的,给山大爷一半也是应该的。” “小远,你不生气?” 李追远摇摇头,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有点感动。 “润生哥,你不是要去给山大爷买东西么,快点去吧。” “可是,我爷他已经拿走那么多钱了……” “该买的还是要买的。” “小远,你人真好。” 润生骑车去买东西了,李追远找了张小板凳,在这院子里坐下。 手指轻点自己的额头,他开始回忆书里关于这方面的内容,确切的说,是这笔钱该怎么用。 他找到了,按照书中的逻辑:这笔钱,自己可以用。 但必须建立在公平、或者自己占便宜的基础上,也就是说,自己买东西要么公平价要么自己压价,绝对不能让卖东西或者卖劳动力给自己的人,觉得自己厚道,觉得在自己这里占了便宜。 否则,对方就等于分润了这份因果,因为你也享受到了这笔钱的额外好处。 “怪不得,古代会有株连的说法……” 虽然实际用途是加强违法震慑,但从法理上来说,哪怕是家中小孩子,也是享受到了家族违法所得带来的好处。 李追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恰好润生也回来了。 “小远,我买了点熟食,爷不在,我们自己吃午饭。” “好呀。” 润生刷锅烧火做饭,除了买来的卤猪肝和凉拌海蜇丝外,润生还炒了个鸡蛋,煮了个丝瓜汤。 不过鸡蛋炒焦了,汤也是黏黏糊糊一点都不清爽。 “小远,我手艺就这样了。” 润生咬了一口香,然后自己先吃了一筷鸡蛋,又喝了一口汤,像是在主动试毒。 李追远对此也表示理解,你不可能期望一个平时连干的都不怎么能捞得着吃的人,会有什么高超厨艺。 饭后,润生把屋里和院子都打扫了一遍,然后骑上车,带着李追远回家。 从马路上拐入村道,看见潘子和雷子一身脏兮兮的,推着一车砖在走着。 时下,暑期工就算是在城里也不好找,更别说在乡下了。 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方便通勤,所以离家近的窑厂就算是比较好的地方,虽然比较辛苦,但好在能日结。 倒是也挺适合潘子雷子这样的年轻人,趁着暑假挣点钱自己玩玩。 “潘子哥,雷子哥!” “哎,远子。” “嘿,远子。” 潘子的嘴角带着血痂,雷子眉眼还带着淤青,这都是父爱的痕迹。 “远子,还好那天你走得早,哈哈。” “就是,得亏你先走了,要不然也得跟咱们去派出所里蹲着了,还要抽血呢。” “哥,谢谢你们没把我说出来。” “那哪能呐,咱们是兄弟,怎么可能做出出卖兄弟的事。” “就是,你是咱弟弟,哥哥怎么可能不护着弟弟。” 其实,他们俩倒没硬气到故意想帮小远隐瞒,而是他们很清楚,要是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让爸爸爷爷知道他们居然敢带着小远侯去看黄片,怕是会被揍得更厉害。 “哥,你们这是还要回窑里?” “对,我们今天给窑里送砖头。”雷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叼着烟,很潇洒地抽出火柴点上,抽了一口后,就递给潘子。 潘子接过来吸了一口,递给润生。 这种一根烟哥几个轮着抽,在此时很常见,小卖部里的烟还能论根卖呢。 润生摇摇头,抽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燃,嘬了一口,吐出烟圈。 潘子和雷子都看傻了,问道:“你这抽的是什么?” 润生回答道:“正宗的香烟。” 随即,润生将这根燃香递给他们,打算分享。 潘子和雷子连忙摇头,谢绝了好意。 紧接着,潘子看向李追远:“小远,明儿个四海子家要起鱼塘,我们俩去帮忙,你要来么,管顿饭,还有鱼可以拿。” “我不去了,太爷最近不准我出门,今天也就是陪润生哥去给他爷爷送东西才能破例出来。” “哦,这样啊,那真可惜。” “那我们明晚给你送条鱼来。” “不用了,你们带回家吃吧。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好,改天我们再去找你戏,远子。” 三轮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润生好奇地问道:“小远,你是不想和你那帮哥哥们玩么?” “没有啊,他们对我挺好的。” “那你……” “润生哥,我只是近期不打算出门了。” 在没解决好自己身上福运的问题前,李追远决定非必要不出门,尤其是涉水的地方,坚决不去。 潘子雷子喊自己去看人家起鱼塘,已经算是很大的忌讳地了,他担心现在的自己要是去了,天知道除了鱼之外,还会起出来个什么东西。 回到家,在坝子上没看见东屋门槛后头坐着的阿璃,李追远猜测,女孩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间里。 她确实改变了许多,不再一味纯粹地坐在那里发呆了,哪怕是自己不在时,也会有些主观动作。 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口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身前,闭着眼像是在午睡。 在察觉到有人回来后,她缓缓睁开眼,再次以若无其事的目光看向男孩,同时叠在右手下的左手手指,开始掐动。 然后,她就又不得不停下了。 因为男孩侧过头,留个后脑勺给她,一边问西屋的刘姨今晚吃什么以及香做得怎么样了,一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走进了屋。 柳玉梅心里生出一股疑惑:是凑巧还是故意的? 应该是凑巧吧,要是故意的,那也就太胡扯了。 要想察觉到自己的推算,至少算相造诣得和自己一个水平,怎么可能? 她知道这孩子在看书,也知道这孩子按照书中设计打造了一批实用的器具,一次次接触下来,她更知道这孩子有多聪明。 她已经在心底,将这孩子拔得很高了,也勉强承认这孩子算是走上了这条路,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到那般离谱的程度。 柳玉梅一直在这个家里,所以她确定,男孩是没老师的,秦力也只是教了他一点扎马步,要是真看看书就能看到那种高度,那自己这一把岁数岂不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就是今天这事儿,透着一股子不对劲,李三江身上的福运,怎么一下子亏空掉这么多的? 明天还得再观察一下,要是李三江身上的亏空还能慢慢回补回来,那就一切照旧,可要是就这么一直亏空下去,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心烦意乱下,柳玉梅站起身,她想回屋和“大家伙”唠唠。 坐到供桌前,拿起一块酥饼,正准备开起话头呢,却忽然疑惑地看向供桌上的牌位们: “怎么感觉,有点稀疏?” …… 李追远上了二楼,看见李三江在水缸旁用洗衣粉洗头。 “太爷,你早上不是洗过了么?” “刚躺那儿睡午觉呢,不知道哪里来的死鸟,又拉到我头上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能顶两次鸟屎,真晦气。” 李追远大概猜到为什么了。 “小远侯,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山炮都没留你吃晚饭再走?” “山大爷忙着打牌呢。” “呵,这老东西,就是这副臭德行,对了,东西买了么?” “买了,米面油都添上了。太爷,您是真的关心山大爷。” “可不,他要是饿死了,再有大活儿时,我就找不到帮手了,虽然山炮这人脾气臭,但本事是有的,每次都能帮得上忙。” 李追远点点头,确实。 “小远侯,你手里提的黑袋子里装的什么?” 李追远提起手中一袋子钱:“给阿璃买了点糖,太爷你要尝一颗么?” 像上次那样,李追远还是打算请刘姨来负责帮自己采购、谈价,以刘姨的专业性,肯定能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要是自己去,不懂行,也不经常买东西,就很容易被吃钱。 做买卖嘛见人开价,李追远也能理解,所以他不自己去,他又不是厄运播种机,那些小商小贩也罪不至此。 其实,刚刚在楼下时,李追远本就打算把这笔钱交给刘姨的,可谁叫柳奶奶在偷偷看着自己呢。 真是的,早上看,下午也看,她也不嫌累。 “我不吃那个,你给我再拿条帕子来。” “嗯。” 给李三江拿了一条帕子后,李追远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中途推开李三江卧室门,本想再查看一下瓷砖上的阵法,却发现已经被擦掉了。 他到现在都不理解,自己昨天明明已经动过手脚修改过了,可这阵法是怎么还能生效的? 往后退了几步,侧身,看向还在那里洗头的太爷。 最无奈的是,这种事自己还不能和太爷讨论,哪怕太爷是最重要的当事人。 因为李追远知道,就算让太爷复现一下昨晚他画的那个阵图,太爷保准给你画出一个新的。 来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李追远看见坐在小凳子上,正拿着刻刀雕刻木花卷儿的阿璃。 他其实没和阿璃说黑帆布坏了,但女孩自己发现了,还主动帮自己重新添置木花卷儿。 李追远走到女孩对面,看着女孩认真地雕刻。 这一幕,像极了过去女孩看着认真看书的自己。 女孩刻着刻着,也不时抬起眼帘看一下自己,又像极了当时他看书时对女孩的回应。 李追远觉得,这应该就是朋友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模式。 没有迁就,全是享受。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李追远原本焦虑的心,也似乎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算把这次赢来的钱先放进去。 打开抽屉一看,里面不仅塞了四沓崭新的钱,还有六根小黄鱼。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放的。 虽说这些钱和金条,李追远肯定不会要,待会儿是要拿下去还给柳奶奶的。 但怎么说呢,并不影响此时他的内心被腐蚀了一下,尤其在又看了一眼手中黑袋子后…… 原来,自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李追远找了个空盒子,将抽屉里的钱和金条放进去,然后走到女孩面前,重新坐下,很认真地说道: “阿璃,谢谢你,看见你给我送来的这些,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能要。” 阿璃停下手中刻刀,抬头,看着男孩。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情绪,她不理解,早上看见男孩看着手里的钱在笑,那为什么自己给他时,他却又不要呢? 而且,每次李三江给他零花钱时,他都接下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明明这样的东西,她家里有很多很多。 “阿璃,礼物也是分轻重合适的,下次你要送我东西前,可以先问问我,如果合适的话,我就收下,可以么?” 阿璃目露思索之色,然后,点了点头。 李追远怔住了,他刚刚看见女孩点头了,而且幅度很大,不是以前的那种微不可察。 “阿璃,你真的听懂了?” 女孩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那要是你没听懂的话,你会怎么表示?” 女孩摇了摇头,和正常人一样的幅度。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容,这意味着,女孩的病情在今天恢复了一大步。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李追远笑容忽然僵了那么一下,不会是……因为今天的自己吧? 努力排除掉内心的忧虑,李追远打算聊点开心的: “刘姨说,她今天买了些木熏火腿回来,好像是浙江金华那边产的,晚上我们就可以尝尝了,阿璃你以前吃过木熏的东西么?” 阿璃摇了摇头。 “就是用这种点燃后熏烟,制作出的一种特殊风味……嗯?” 李追远顺手拿起旁边的一片木花卷儿。 上次做黑帆布时,里头的木花卷儿是自己从柴房里拿来一块木头,然后用小推子推出来的。 这次阿璃自己在做,也就是说木花卷儿是她自己推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这次木花卷儿不是黄白色,反而乌黑锃亮还带着股特殊的香气,挺好闻的。 “阿璃,你是拿什么木材推的?” 阿璃指了指小桌下面。 李追远低下头看去,然后眼睛直接瞪大了,因为桌下摆着的,是三个牌位! …… “柳奶奶,这个还给您。” 东屋内,李追远将装着钱和金条的盒子,放在柳玉梅身侧的桌子上。 柳玉梅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就盖回去了。 “奶奶,你不数数?” “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那就好。” 李追远把一个化肥袋,也放到桌子上。 柳玉梅揭开袋口,朝里面看了看,然后马上站起身,将里面的三个牌位取出,擦拭后,放到供桌上。 “阿璃啊,你要拿什么玩奶奶都给你,但牌位有什么好玩的呀,下次不要动它们了。” 柳玉梅到现在也依旧是柔声细语,没有斥责孙女。 然后,她开始用手指,一个一个牌位数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说过的: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咦,怎么还是少了几个?” 李追远没接话,因为少了的那几个,已经变成木花卷儿了。 自己总不能把那一袋子木花卷儿打包提过来吧,再说了,里面有一半都已经被阿璃刻上纹路了。 “小远啊,你有没有再找找,可能阿璃拿出去后,又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奶奶,我找过了,就只有这三个。” 李追远倒不是故意在推卸责任,而是他觉得,对柳玉梅来说,肯定更能接受牌位丢失而不是牌位分尸。 “哎。” 柳玉梅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向秦璃。 好消息是,自己的孙女以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现在明显活泼了,都会拿家里钱给外面男的了。 可你拿钱拿金条都可以,你拿牌位干什么? “柳奶奶,我跟阿璃说,以后不会再动牌位了,你说对不对呀,阿璃?” 阿璃点了点头。 柳玉梅也只能无奈地抚额,随即,她整个人忽的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阿璃。 李追远:“阿璃,奶奶想确认你有没有知道了,你快告诉奶奶,你知道了。” 阿璃再次点头。 柳玉梅当即流出了眼泪,扭头看向供桌,带着哭腔道: “先人显灵,先人保佑了!” …… 走出东屋,帮忙关上门,里头柳玉梅正带着阿璃感谢供桌上的先人。 李追远长舒一口气,这件事,算是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他赶紧上楼,把那一袋子钱提下来,交给了在厨房里忙活的刘姨。 “小远,你哪来这么多钱?” 恰好润生此时也在厨房里,边吃着香边闻着锅里的香气等待开饭,直接回答道: “我打牌赢的!” 刘姨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润生,显然,她不信的。 李追远说道:“刘姨,这是单子,您再帮我进一批东西,然后,请您找两个瓦匠,帮我在屋后面挨着后墙,建一个小的工房,不用太大的,和柴房差不多就行。” 润生说道:“不用请人,我来就行,我会砌墙,家里围墙就是我砌的。” 李追远无视了润生的毛遂自荐,山大爷家围墙那坍圮样,他今天可是见识过了。 他可不想以后在工房里忙活时,房子塌了给自己埋里头。 “行,姨知道了。” “另外,姨,您得注意一下。” “注意什么?” “这钱不干净,别弄脏了您的手。” “嗯?”刘姨摸了摸袋子,目露明悟,点点头。“你放心,我懂了。” 润生疑惑道:“这钱还用在乎脏不脏的?” “是的啊,润生哥,纸币在流通时经过很多人的手,上面肯定会有很多细菌的嘛。” “哦,原来是这样。” 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李追远没再回二楼,而是去了地下室。 《正道伏魔录》里,无论是器物还是功夫,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几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李追远决定再去选一套书,利用间隙时间来看。 “啪!” 手电筒打开,李追远走向那些箱子。 忽然间,在手电筒光圈边缘,好像有一道正在蠕动的黑影。 李追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电筒对准过去,那长长的黑影似乎也受了惊,开始快速游动。 是一条小蛇! “呼……”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他刚刚真怕是地下室里进来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只是,这小蛇先向左又向右移动后,转而又朝着李追远这边游来。 李追远并不是很怕蛇,以前跟妈妈去过一些挖掘现场,那里蛇很多。 不过,他也没专业和勇敢到敢无视蛇,哪怕它很小,所以他还是在后退,等自己后背撞到箱子时,箱子上的铜锁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应该是惊吓到了蛇,它快速改变方向,李追远的手电筒光圈一直照着它,直到它钻入了墙角消失不见,那里有一条手指粗的缝。 蛇走后,李追远转过身,看向自己刚刚撞到的箱子。 这口箱子因为位于箱群的最边缘,所以一直没被自己开过。 那这次,就你了。 手电筒放地上,李追远双手撑住箱子盖,双腿扎步,发力。 “吱呀!” 箱盖被打开,翻到后头去。 李追远拍了拍手,他觉得自从坚持练习秦叔教的马步后,他的力气大了很多,区别于自己身体发育所带来的力气增幅,这应该是偏向于对自身力量的使用和掌控。 捡起手电筒,对着箱子里的书照去,发现上头灰尘很多,不是尘封下来的,而是装箱时里头就布满了灰。 侧过头,连续吹了好几下,最上面那一排书封面才勉强显现出来。 按照以往经验,每个箱子里放最上面的书,都比较一般,好书还得往下面掏。 李追远原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直到他看见了摆在最上面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那两套书的名字。 《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 柳氏,秦氏? 李追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东屋供桌上,满是秦柳两家姓氏的牌位。 “不会这么巧吧?” 李追远将这两套书取了出来,很简陋,没封套。 《柳氏望气诀》有三本,都挺厚;《秦氏观蛟法》则有四本,也比较厚,而且它们不是按照卷来分本的。 “难道是柳奶奶放在太爷这里的?” 李追远很快就摇头,不对,太爷说过,地下室里的书被人寄存在他这里好多年了,而柳玉梅他们一家人来太爷这里,可没有太久。 更不可能是柳玉梅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所以偷偷把自家绝学也放进这里了。 首先,柳玉梅没这么做的理由,其次,书上的灰尘也已无声诉说了其尘封时间之久远。 李追远打开《柳氏望气诀》第一本,刚翻页,就皱起了眉,这字也太潦草太难看了。 不是那种草书或者连笔,更像是写书的人时间紧迫,下笔很快,兼之本就没什么书法素养,所以单纯的难看,如同鬼画符。 这上面不少字,李追远甚至需要结合上下文才能猜出是什么。 连续快翻了十几页,发现每一页文字用版都没个定数,卷名和章节名,不是在正页开头,而是夹杂在内容中。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左手放在一套精致的书上不断翻页,另一只手则在自己面前的空本上快速誊写。 一边写,一边还不停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过来。 所以,这应该是一本盗抄书。 李追远又翻开《秦氏观蛟法》草草翻了下,果然,一脉相承,也是盗抄的书。 那就几乎断定了,这两套书,和柳玉梅没关系。 李追远记得,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她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书,但分析其语气中的意思,大概只停留在认为自己在看些玄门书籍,并不知晓自己看的都是珍贵的手抄孤本。 另外,柳玉梅应该也没进过地下室,无论是柳玉梅还是秦叔刘姨,他们都很有分寸感,不去深入触碰太爷的事和东西。 要是柳玉梅来过地下室,翻看过这些箱子,不可能放任这两套书还留在这里的,这可是窃取他们两家的传承,犯了大忌讳。 “好吧,就这两套了。” 李追远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对这两套书中的内容好奇,还是对秦柳两家的事好奇。 将箱子重新盖上,李追远捧着两套书走出地下室,上了二楼后,将书放在书桌上,将每本书的封面撕下来,卷起后点燃,再一张张放进自己水杯里。 多少,还是需要遮掩一下的。 这两套总共七本书,最好看最清晰的字,就是封面上的书名。 李追远喜欢坐在二楼露台上看书,可别一不小心让柳玉梅抬头瞧见了书名。 至于说喜欢坐在自己身边陪自己看书的阿璃,这个没关系,不用瞒着,反正阿璃又不会告密。 刘姨的声音自坝子上传来: “吃晚饭了!” 李追远下了楼,坐到自己小桌边,阿璃提前坐好等着自己了。 “饿了没有?” 阿璃点了点头。 李追远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他觉得,要是能继续改善下去,女孩距离会说话,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可是,要是继续下去…… “阿嚏!阿嚏!阿嚏!” 李三江连续打了三个大喷嚏,他天还没亮时就洗头,这是感冒了。 “太爷,吃完饭我陪你去郑医生那里开点药或者打个针吧。” “不去,这点小毛病,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姨把汤端来放下,笑道:“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劝别人去看医生可勤了,轮到自己生病时却死活不去。” 李追远再次说道:“太爷,说好了,待会儿我和你去。” 这次他加重了语气,因为他担心太爷现在的状况,可能经不住生病。 “行行行,去就去,去嘛!” 李三江摆摆手,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刘姨又笑道:“到底还是曾孙子说话管用,呵呵。” 李追远刚给阿璃分好小碟,就听到远处村道上,张婶隔着一片稻田的叫喊: “小远侯,小远侯,电话,京里来的!” 李三江忙催促道:“快去,小远侯,应该是你妈妈打来的。” “那太爷,我去了。润生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啊?哦,好。” 润生刚等到开饭,正准备点香呢,但既然是小远要求的,他马上点头起身,跟着李追远一起向外走去。 隔着老远,李追远就看见小卖部外面站着的李维汉和崔桂英。 也对,既然张婶通知了自己,又怎么可能不去通知爷爷奶奶,而且,在妈妈那边看来,自己现在应该是住在爷爷奶奶家而不是太爷家。 爷爷奶奶身后还有一群李家的孩子,大家正高兴地分着零食,看见李追远来了,石头和虎子马上拿着零食递过来: “远子哥,来,吃,奶给我们买的,嘿嘿。” 李追远知道,崔桂英平时可舍不得主动给家里孩子买零食,毕竟现在家里孩子多,这零食全得顾着得花多少钱? 今儿之所以愿意买了,是因为她太高兴了,自己闺女终于打电话回来了。 要知道,自家闺女上次还是带前女婿一起回来的,那时候二人还没结婚,更没小远呢,自那之后,闺女这么多年,就再没回来过。 早几年,闺女还偶尔有电报或写信问候发过来,可之后,也渐渐没了。 虽说逢年过节的礼物都会准时邮寄过来,每个季度的赡养费也会汇来,从未断过; 按理说,闺女已经做得比全村同辈人的儿女都要好太多了,可这做爹娘的,有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听闺女的声音,和她说说话。 这个愿想积压得太久了,却渐渐成了一种奢望。 “小远侯,快,你妈妈打来的电话,奶和你妈刚说完话呢。”崔桂英脸上的笑容很灿烂,然后伸手拍了拍李维汉的后背,“快,小远侯来了,把电话给小远侯。” 李维汉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对电话那头喊道:“好好好,兰侯啊,我先让小远侯给你接电话,说完了你可别挂,待会儿我再和你继续说。” 李追远很疑惑,自己的妈妈,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更不可置信的是,妈妈居然还会和奶奶爷爷聊这么久。 李维汉很郑重地把话筒递给孙子:“快,你妈妈想你了呢,兰侯啊,让你儿子接电话了啊。” 李追远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他很期盼妈妈会把电话打来,但他很清楚,期盼可不是许愿。 将话筒贴住耳朵,李追远听到话筒内传来的女人声音:“喂,是小远么?” 李追远嘴角抽了抽,话筒那头,不是妈妈,而是妈妈的秘书,徐阿姨,记得徐阿姨老家也是南通的。 所以,先前和爷爷奶奶通话的,不是妈妈李兰,而是徐阿姨。 爷爷奶奶,因为太多年没见到闺女了,也没和闺女通过电话,早就模糊了闺女现在的声音,再加上,徐阿姨也是能听懂南通方言的,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分辨出这不是闺女本人。 此时,看着喜笑颜开比过年时都要高兴的爷爷奶奶,对妈妈的这种行为,李追远感到一股强烈的反感。 李维汉:“小远侯,快叫妈妈呀,快叫呀,你妈妈说想你得很嘞,你快点跟妈妈说,你也想妈妈了。” 崔桂英:“小远侯怕是不好意思了,可别听到妈妈声音就哭鼻子了哟,到时候晚上哭着喊着要妈妈,让三江叔头疼,呵呵。” 可以看出来,爷爷奶奶很期待自己现在喊一声妈妈给电话那边的闺女听,因为她们还未见过女儿和外孙之间的互动,周围兄弟姐妹们也都笑着起哄。 虽然知道那头是徐阿姨,可李追远脸上还是浮现出害羞,双手用力抓着话筒,用饱含思念的情绪,激动地喊道: “妈妈,我好想你啊!” 那边应该是开着免提,电话那头出现由远及近和由近至远的两种脚步声。 李追远能想象出,先前爷爷奶奶把徐阿姨当作女儿说话时,脚步声的主人嫌吵,故意走远了,走到听不见的位置。 现在,远处的那个人走回来了,而徐阿姨则走出去了。 所以,接下来将说话的,是自己的妈妈。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了一股期待,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也很不正确,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这般去想:看来,妈妈对待自己和爷爷奶奶,还是有区别的。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李兰的声音: “李追远,你现在变得更恶心了。” 第三十四章 “李追远,你现在真是变得更恶心了。” 此时,李维汉、崔桂英、一众李家的兄弟姐妹以及张婶和几个傍晚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乡亲,都面带笑意与好奇地盯着李追远。 大家很安静,大家也很热切。 对美好事物的朴素向往,是人们的天性。 没有什么比母子间隔遥远却又能互听对方心声,更能让围观者觉得感动与欣慰的了。 李追远双手依旧用力攥着话筒,他脸上的害羞神情不仅没褪去反而变得更为浓郁,他轻轻侧了一点身,似乎想要避开众人的视线,但这在大家眼里,却更像是一种属于小孩子的欲拒还迎。 大家都觉得这一幕很可爱,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都微微张着嘴,等待着接下来的对话。 虽然他们听不到话筒那边的声音,但可以通过小孩子的回应,来脑补出孩子母亲说了和问了些什么。 “妈妈,我在家过得很好,我很乖的。” “你不应该生气么,不应该愤怒地摔掉话筒么,不应该哭或者闹么,不应该质问我这个妈妈么? 哦,对了,你不会。 呵呵, 他们是在你旁边围成一圈,看着你吧?” “妈妈,我不是很想家的,我在这里很开心呢。” “李追远,你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也是自你出生起第一次见到你,所以,你有必要,在他们面前继续表演么?” “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潘子、雷子、英子、石头、虎子,兄弟姐妹们也都对我很好,他们都带着我玩。” “李追远,你可真是虚伪啊,明明骨子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愚昧蠢笨,却还是要在他们面前营造着你的形象。” “村里可好玩了,有田,有水渠,可以抓鱼,抓田鸡,奶奶做的酱可好吃了,奶奶说妈妈你小时候也爱吃。” “你不觉得累么,我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乐此不疲于这个游戏?” “我还去了香侯阿姨家,香侯阿姨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妈妈以前的事,很多人都还记得妈妈你呢。” “我真是厉害,生了这么让我感到恶心的儿子。” “妈妈你那边工作忙么,爷爷奶奶希望你多注意身体,要按时吃饭,不要把自己累到。” 李追远边说着边看向李维汉和崔桂英,老两口用力点头,示意李追远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我能控制住的,可是你的出生,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最讨厌的我自己,李追远,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每次见到你,我都在克制住自己想掐死你的冲动。 每一次你对我喊‘妈妈’时,在我耳朵里,都如同是恶魔的低语。” 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在众人眼里,像是在遵从着妈妈的爱嘱,大家似乎能猜到,妈妈肯定在电话那头教导着他各种注意事项,要乖,要听话,不要调皮。 “我懂的,妈妈,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我努力将我身上的这张皮缝缝补补,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向自己暗示与确认。 可是你,却总是一次次地想要撕开我这张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追远, 我们母子, 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懂的,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李追远耳朵贴着话筒,轻轻晃着身子,像是一个孩子被自己父母唠叨得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觉得丢了面子,可却又甜滋滋的。 “你的爸爸曾帮我控制住病情,婚姻也曾给予我一定的帮助,我原本应该走回正途,直到,生下了你。 你的诞生,毁去了我这么多年的一切努力。 在我眼里, 李追远, 你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妈妈,你能再寄一些零食过来么,那种曲奇饼干,我们很喜欢吃。还有一些文具,大家很喜欢我的铅笔盒呢,我答应了大家要送给他们的。” 石头虎子他们听到这话,都激动地互相抱了起来。 “我不该在发现了你的本质后,还妄图给你找寻治疗的方法,在你身上的一次次治疗失败,仿佛让我见证了属于自己的一次次挫败。 我的人生,本就是昏暗的,是你,将我的最后一点亮光,彻底堵死。 小远,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妈妈,你也是。” “如果你早早地自觉死掉了,可能还会激发出我的母性,不是么?” “嗯,我不会的。” “我要去参加一个秘密项目,那个项目危险系数很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妈妈,你自己要注意身体,我会担心你的。”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要是我死后,这些真心话藏在心里,却没来得及对你说,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这样的一次坦白。 其实,你一直都懂,我能看穿你的同时,你也是能看穿我的,不是么?” “嗯,我听着,我会记下来的,妈妈。”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和你父亲离婚时,任你父亲对你苦苦哀求,是你坚定地选择要跟我。 你父亲一直觉得是我有病,是我在变着法地折磨你们父子,给你们父子带来痛苦。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是一个比我更可怕的恶魔,他的一切父爱表现,在他深爱的儿子眼里,只是彻头彻尾的小丑表演。 他伤心了,他已经申请去了极地科考项目。 我要帮你改回姓时,你爷爷不同意,是你坚定地要改姓。 你奶奶说你要是跟着我走,以后就永远都不要再进家门,你却还是抓着我的袖口,跟我离开。 李追远,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让我感动让我回心转意么? 我的心里只有一次次的烦躁呐喊: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执意缠着我、继续折磨我!”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妈妈,你不用再说这些了,我都知道了。” “我明天就要去进项目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回来,我只希望,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的生命里,也将没有你。 我想通了,我也已经下定决心。 李追远,我要甩掉你这张狗皮膏药。 我会把你的监护人转移到你父亲那边,你父亲虽然不在,但你爷爷奶奶应该会很乐意接纳你,毕竟,你可是能进少年班的孩子,可以作为他们家的骄傲。” “我不要呢,其它的不要了,寄零食和文具就好了,要新款的,妈妈。” “我知道你不会要,你还是会使劲地抓住任何与我有关系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把你送回我的老家,一个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去的地方。 我会把监护人转移到我父亲那里,你的户口,你的学籍,都会转过去。 我很感谢这次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充分安排亲属关系的便利。” “妈妈,我现在住太爷李三江家里,太爷喜欢我,把我喊过去陪他住一段时间,太爷人很好。” “我知道了。” “嗯,就这些了吧,妈妈,我要把话筒给爷爷了,爷爷还想继续和你说话。” 李追远拿着话筒等了一会儿,等到那边传来脚步离去又有脚步走近的声响后,才恋恋不舍地将话筒递给了李维汉。 李维汉拿着话筒:“喂,兰侯啊,你放心,小远侯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会把他照顾好的。” 李追远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着爷爷与徐阿姨聊天。 “爷爷,奶奶,我要回太爷那里吃晚饭了。” 崔桂英忙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太爷等着了,过阵子我和你爷爷就去问你太爷,看你什么时候能还俗回家。” “好啊,奶奶。奶奶再见,爷爷再见,大家再见。” 李追远和大家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润生跟在李追远身后,他很饿,可现在却不敢提醒催促男孩走快些。 他一直都觉得男孩有两副面孔,虽然男孩一直都叫自己“润生哥”,可人多的时候和仅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这声“哥”听起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带哥的热情尊重称呼,后者,则像是自己名字就叫“润生哥”。 但他倒也没什么好奇心去了解,他爷说过他笨,就不要费心思去想聪明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觉得男孩的情绪不高,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陪着男孩慢慢走着。 李追远脑海里,则一遍遍回荡着妈妈在电话那头的话语。 很欣慰的是,妈妈已经很久都没和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 只是他知道,妈妈的这些话,其实也不是对自己这个儿子说的,更像是对妈妈心底的那个她自己说的。 而妈妈,把自己这个儿子,看作了她心底那个冰冷冷的化身。 换做是自己,要是橱柜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小孩,他也会发疯,也会歇斯底里吧。 费尽心思,竭尽全力,想要努力遮掩压制下去的那股冰冷,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整天粘着自己,喊着自己“妈妈”的孩子。 这时,李追远笑了。 他觉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滑稽讽刺的黑白无声电影。 他停下脚步,面朝着路旁的小渠蹲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此刻渠水能映照出的,也只是一张黑黢黢的脸。 李追远看着这张脸,却不知道它是谁。 润生也在旁边跟着蹲了下来,默默地点起了一根香。 李追远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子,对着水中自己的身影,丢了下去。 “噗通……” 褶皱了一圈后,它又马上恢复原样。 他知道,妈妈病入膏肓了。 今晚的电话,是她对她自己一种自暴自弃,她累了,她绝望了,她将彻底放下挣扎,不再抵触,她会融入。 往美好的方向去想,这通电话,是她的最后倾诉。 虽然充斥着难听、谩骂与诅咒。 同时,的确带有一种恨,甚至是嫉妒。 她的人皮已经彻底破了,她也想撕去自己儿子的皮。 所以妈妈,你是想在彻底沉沦后,再给自己寻找一个同类么? 愤怒么? 有的。 但是否强烈,李追远不知道,因为他能理解。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理性。 她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再多的挣扎都是无用无意义的,所以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替自己省去这一过程。 但李追远又很茫然,因为她不该把自己送回来的,不该把自己送回南通的。 有时候,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还得看她做了什么。 继续留在京里,继续上少年班,继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毕业,按部就班的分配工作单位…… 只要按部就班下去,自己就能更早地,和她变成一样的人。 她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把自己变成她,因为,自己比她那时候犯病早,也比她严重得多。 但她还是将自己送回了老家,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是因为这里,是你心中一直保留的最后幻想么? 这是你对我的,最后保护和期待? 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才是让你犯病比你儿子晚,还能结婚生子过一段正常人生活的原因? 李追远双手抱住头,表情痛苦: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润生看见男孩的身子开始前后摇晃,他似乎想要栽进水渠里。 李追远确实想摔进去,跳入水渠中,一边拍打着水面一边哭闹,他认为自己这会儿应该发泄一下。 可最终,他的身形还是止住了,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很幼稚。 李追远侧过脸,看向蹲在自己身侧的润生。 润生哆嗦了一下,马上挪开了自己的视线,他不敢和这双眼睛对视。 李追远看着润生手里的那根香,他伸出手,轻轻将燃烧的香尖握住。 灼痛感很快传来,可男孩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直到,来到一个临界点。 “嘶……” 男孩终于松开了手,面露痛苦。 “好疼……” 声音,也变为委屈的童声。 润生回过头,他刚刚感知到了手中香烛的晃动,再看看李追远手心处的伤口,马上焦急自责道: “对不起小远,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润生以为是自己刚转过头时,不小心让手里的燃香烫到了男孩。 “没事,润生哥,是我自己好奇抓了一下。” 润生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小远这个时候还为了不让自己自责,编出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 他更加愧疚了,自己居然还想东想西,认为小远刚刚的眼神很可怕。 李追远则看着掌心的伤口。 病情,已经加重到开始寻求自残了么? 李追远站起身,说道:“润生哥,我们回去吧。” “你的伤口……” “没事的,我会找刘姨要点药膏敷上。” 走回家,坝子上的大家伙还在吃着饭,应该是故意放慢的速度,等自己回来。 “小远啊,是妈妈的电话么?” “嗯,是的,太爷。” 李追远坐了下来,一边拿起筷子吃饭一边讲述自己和妈妈的对话。 他表现得很开心很欢喜。 和所有正常孩子一样,总会有一个时期,父母就是他们的偶像,开口闭口都是“我爸爸”“我妈妈”如何如何。 李三江听得很开心,不时插着话,每次李追远都会给予他回答,这让李三江更开心了,不停地用筷子敲着碗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刘姨也很高兴,她的性格本就偏开朗,很乐见家里的氛围变轻松些。 就连柳玉梅,也对着李追远问了几句。 心中感慨,这小孩子甭管再怎么聪明,终究是改不了孩子的天性。 润生边啃着香边吃着饭,看着李追远如此的表现,就下意识地认为先前回家路上的沉默,只是小孩子想妈妈了。 他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爷爷,所以看着李追远对众人不停地讲述,他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憧憬的神情: 原来,有妈妈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只有阿璃,默默地放下筷子。 她喜欢看男孩的表情,可面前兴奋高兴的男孩,眼里没有光。 饭后,李追远强行带着李三江去郑大筒那里开了些药。 本来打一针效果更好,但李三江死活不愿意。 回来后,一切照旧。 润生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抽着香烟。 刘姨打扫好厨灶后,忙着给扎纸上色。 阿璃被李追远哄着,跟柳奶奶回屋睡觉。 李追远在屋后,认真扎完了马步。 回到二楼时,看见李三江正往手里倒着洗衣粉。 水缸边的石板上,摆着一盆热水,挂着一条帕子。 “太爷……” “太爷我又被报喜了。” “恭喜。” “去去去,细背锹儿!” “呵呵。” 因为妈妈的电话打了个岔,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福运问题,还没解决。 可惜,没办法直接问太爷,因为太爷自己也不懂。 所以,这场耗费了这么多福运的交易,到底买卖的是什么? 李追远走回自己卧室,打开台灯,拿出了《柳氏望气诀》。 翻开,皱眉。 他想念魏正道的字了。 自己从地下室里拿出这么多套书,只有魏正道写的,自己看得最舒服。 强忍着不适,一页一页认真往下看。 也不知道是自己开始逐渐适应了这种狗爬体的神韵, 还是《柳氏望气诀》的内容确实玄奥神秘。 李追远越看越有滋味,渐渐停不下来。 这本书讲的,是江河湖海的风水之道。 很特殊的一个门类,因为正常意义上的“风水”,格局比较开阔,水则是其中之一,更主要的还是山峦陆地。 毕竟,无论是活人居住还是死人长眠,基本都是在陆地上。 而这本书,主打的就是水系,里面涉及到水葬、水狱、水劫等等方面,山峦陆地反而成了补充。 从实用角度的某方面出发,可以打个比方: 其他风水书,真的读懂读进去了,你能在游历名山大川时,心生感应:这里,可能有古墓。 这本书读完,你坐船时,站在船头,偶有所感,也能伸手一指:这里,可能有死倒。 李追远没急着一直把柳家的书看下去,而是又拿起《秦氏观蛟法》看了看。 发现主题是一致的,看来,柳家秦家当年,应该都是江上同等地位的大家族。 主题一致,但路线方法不同。 这对于学习者来说,有着极大好处,可以互相印证,加深理解。 只要两本都读懂了,那自己对江湖风水的认知,将变得极为深刻。 看了一眼时间,到自己睡觉的点了。 李追远放好书,关上台灯,拿着水盆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卧室,躺上床,折好被子,躺下,睡觉。 一刻钟后,李追远坐起身,他睡不着。 再强大的行为逻辑惯性,也压不住妈妈这通电话对自己内心的影响。 推开门,走到露台,在藤椅上坐下,李追远看着漆黑的夜空,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东屋的门被柳玉梅打开了,看着要走出去的孙女,只能来得及给她身上挂了一件披风。 抬头,看见坐在二楼阳台上的男孩,柳玉梅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白天在一起还不够,晚上也要一起玩了? 可看着男孩漠然的神情,她又有些疑惑:这孩子晚饭时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是晚上睡觉时想妈妈了么? 虽说孩子的天性归天性,但柳玉梅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应该这么脆弱才是。 这副模样整得,活脱脱自家阿璃以前坐门槛后的翻版。 很快,她看见自家孙女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女孩在男孩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过了会儿,女孩居然主动将身上的披风,分了一半,盖在了男孩身上。 柳玉梅瞪大了眼睛,自家孙女,居然会主动做出关心人的举动了? 住李三江家也有段时间了,但阿璃的病情也只是控制住了,没再恶化下去,至于好转,那是半分没有的。 也就只有在那小子也住进他太爷这里后,阿璃的病情才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像是一块冰上,终于挂出了水珠。 可再怎么好转,也比不过今儿个的这一天一夜! 先是会点头摇头进行表达了,现在还能做出这种主动关怀的举措。 柳玉梅抬起头,不让泪水着急溢出眼眶,她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孙女病情恢复的希望,似乎,真的不用太久了。 她走进屋,坐到供桌前,手指着他们: “阿璃会生病,也是因为你们的不负责任,但凡你们当年留下一点灵来按传统庇护,阿璃也不会变成那样。” 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柳玉梅带着哭腔道: “早知道砸你们的牌位对阿璃病情有用,我早该把你们都劈了当柴烧了。” …… 李追远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好像已经来了很久,自己背上,也被盖上了东西,暖暖的。 “你来啦?” 女孩看着男孩,这次她主动去握住男孩的手,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低下头的同时,将男孩的手掌掰开。 掌心中,有一道伤口。 女孩指尖,摩挲着它。 这是难得的温情,李追远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因为女孩的五根手指全部抵在了自己掌心,五根不长不短的指甲,直接刺入了自己的皮肉。 “嘶……” 李追远痛得站起身,身体都几乎扭了过来。 “阿璃,我痛,我痛……” 都说十指连心,但掌心处,也依旧是软肉敏感,女孩的五根指甲,深深扎入了肉里,而且还在持续发力。 这滋味,如同用钉耙在犁手。 先前蹲水渠旁的自己,主动伸手攥住润生手中的燃香,那会儿是真不觉得痛,因为那会儿的自己不正常。 可现在,自己是正常的。 求饶在此时似乎也失去了作用,一向最听自己话的女孩,在此时,仿佛无视了自己。 她的睫毛在跳动,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眼里的光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一股危险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以前,她每次要暴起时,男孩都只需要握住她的手就能安抚,可现如今,是男孩的手,正在加剧她的暴起。 李追远将自己的手从女孩那里抽出。 女孩身体,逐渐恢复平静,眼睫毛也不再跳动,眼帘低垂。 她转过身,向楼梯口走去。 原本盖在二人身上的披风落了下来,李追远捡起来,想给女孩披上去。 但随着他的再次靠近,女孩停下了身子,背影开始颤动。 李追远不得不停下脚步,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女孩恢复正常,继续向前走,身影没入了楼梯。 很快,女孩出现在了坝子上,东屋的门本就没关,她走了进去。 李追远站在二楼,手里还拿着那件红色披风。 以前,女孩总是很喜欢收藏一切和他们有关系的东西,现在,她不仅排斥与自己的接触,还排斥沾染过自己的东西。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掌心中血淋淋的五道口子,还在流着血。 他很疼,却并不生气,反而很愧疚。 左手手指抹开了血污,让中心区域的那块烫伤露出。 他知道女孩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因为她发现,原本寄托希望在帮着自己爬出深渊的人,居然在主动往深渊走去。 这个世上最大的酷刑,就是于绝望中,先给予你希望,再亲手,将这团希望掐灭。 她本来,都已经习惯了。 李追远去冲洗了一下伤口,简单找了块干净的布条做了一下包扎,然后回到自己卧室。 往床上一躺,也不知道真的是睡意袭来了,还是他潜意识里渴求一觉之后天亮了,一切就都会复原。 总之,他睡着了。 他睡得很浅,好多次都在短暂的睡眠后因莫名的心悸而惊醒,但他没有睁开眼,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去。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后,隔着眼皮,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光感。 天,亮了。 侧过头,睁开眼,门口椅子上,没有人。 李追远拿着脸盆,走出卧室,路过太爷房间时,隔着纱窗门,看见太爷不在床上。 洗漱后走下楼,也没能在一楼桌子上看见润生。 自己今天,也没睡太晚,怎么大家都起得这么早? 李追远走上坝子,刘姨走厨房走出来:“小远,早啊,过会儿就吃早饭了。” “刘姨,我太爷呢?” “早上天还没亮村长就过来了,喊你太爷去镇政府,说有急事,润生就载着你太爷去了。” 李追远点点头,然后目光看向东屋。 东屋门槛后面,一袭黑色裙子的女孩坐在那里,她双脚放在门槛上,目光平视,没有丝毫情绪。 “小远,小远,你快点过来。” 早上,孙女没像往常那样早起,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等起床梳妆后,居然拿起板凳坐门槛后面了。 刹那间,柳玉梅只觉得天塌了! 现在,她唯一指望的就是男孩了。 李追远向东屋走去,刚靠近了一些,女孩身体就开始颤抖,双手不自觉地缓缓攥起,眼眸深处,也泛起了红色。 柳玉梅马上伸手制止李追远靠近,上前蹲在孙女身边,不停细语安抚。 孙女这反应,比以前陌生人靠近时,更剧烈。 李追远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在看见女孩在柳奶奶安抚下平复下来后,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 是的,和自己睡前想的一样。 一觉之后, 都复原了。 …… “啥,你们再给我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李三江坐在民政局办公室里拍着桌子,他其实听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 民政局的主任和几个工作人员,只能耐心地对他又讲了一遍,哪怕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他们也是接到上级通知,有件事需要特事特办急批,因此早早地就来单位等着了。 其实,他们在看到传真过来的文件后,也感到了万分不理解。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的? “大爷,你是叫李三江吧?” “我身份证户口簿都带来了,你说是不是吧?” “是是是,其实,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签字了,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把这些文件打回去。” 李三江有些茫然地拿起笔, 问道: “是不是我这字签下去,小远侯就落入我户口了?” 第三十五章 “润生侯,前面口子停一下。” 润生停下三轮车,弯腰伸手将刹车把提起。 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钱,也不数了,递给润生:“去那边买点包子,再去隔壁店里给我买瓶酒。” “啥,大早上地喝酒?” “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嘞。” 润生把包子和酒买回来。 李三江用牙咬开瓶盖,甩头的同时吐出,然后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额……额……呼……” 大早上的这一口闷后劲太大,他不得不连咬了好几口包子,这才压了下去。 “你咋不吃?” “大爷,早上走得匆忙,我没带香。” “那你还买这么多包子,等带回去都凉了。” “凉了也好吃,这可是肉包子!” “走走走,归家,归家去。” “那您坐好喽,别喝到兴头上摔下去。” 李三江白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瓶入了一口。 再想咬一口包子时,却打了个酒嗝儿,然后整个人忽的,神情落寞了下来,眼里也噙着泪,只得扭过头,伸手拉过润生的背心,擦了擦。 润生回头一看,问道:“大爷,你不该高兴么,怎么又哭上了?” “高兴,我高兴个屁。” “小远不落大爷你户口了么,这还不叫高兴?” “老子户口有个屁用,能比得上城里户口,能比得上京里户口么?” “京里户口怎么了?” “怎么了?就像是好不容易鲤鱼跃龙门上去了,结果他娘的又从龙门跳下来变回鲤鱼了。” “做鲤鱼也挺好,这样小远就不用走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抬起手,给自己来了两记嘴巴子。 自己一早就被村长喊去了民政局,一进去就被几个工作人员围住,文件摆面前,说是小远侯他妈要求的,要把孩子户口转自己这里。 自己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他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可绝对不可能干这种断孩子前程的事儿! 但人家的意思是,小远侯她妈好像出了啥事,这孩子户口问题必须得解决,他今天要不签字,文件退回去,那小远侯就得成黑户,以后学都上不成。 这红脸白脸的一逼一急,李三江晕乎乎地就把字儿给签了。 现在虽然喝了酒,可脑子经风一吹反而清醒了些,就算孩子北爷爷那边不要,要落下去也得落李维汉那儿啊,落自己这儿算个什么事? 虽然孩子现在住自己这里,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是有关系了。 李三江低头看着脚下的袋子,里头装的是户口簿等文件。 “他娘的,今儿个公家单位的工作效率咋这么高?” 抽出户口本,翻开,看着自己户头下面多出的一个名字。 李三江心里是五味杂陈,这老李家好不容易出了只金凤凰,飞到京里去了,还下了个蛋,结果这蛋又丢老家来了: “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 “得,才一夜,怎么就都回去了。” 柳玉梅手里端着茶杯,茶凉了,也没喝。 看着坐在门槛后一动不动的孙女,她只觉得嘴里发苦,这茶喝进嘴里,就更苦。 昨晚她还喜极而泣呢,早知道留点眼泪了,现在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抬头看向二楼露台,男孩坐在藤椅上,认真看着书,只是偶尔会在翻页时,低头往下看一眼阿璃。 柳玉梅心里很想骂人:你小子别只光看呀! 要是普通孩子之间闹个架,互相喊一声:“哼,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然后就赌气似的互相不理,这倒挺常见也挺正常。 可柳玉梅却知道,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自己孙女身上,更不可能出现在那男孩身上,那孩子又聪明又沉稳,干不出这么幼稚的事儿。 所以,俩人到底怎么了? 犹豫再三,柳玉梅还是站起身,走入主屋。 平日,她是不会进这里的,更不会上二楼,可今天,她不得不破例了。 眼瞅着阿璃一切稳步向好,忽然间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这颗心就像石头被烧得滚烫后被浇了一盆水,快痛裂开了。 她必须得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是她厚此薄彼,出了事儿就一定要找男孩问,她要是能从阿璃嘴里问出话来,还用住到这儿? 她走近时,男孩也拿着书站起身。 “小远,奶奶来找你聊聊。” “奶奶,您坐。” 柳玉梅在以前阿璃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手中的书,只觉得一片鬼画符,根本看不懂写的是啥玩意儿。 “看书呐?” “嗯。” 李追远很有礼貌地将书放在自己身侧,半侧身朝着柳玉梅做认真倾听状,嗯,他刚刚看的是《柳氏望气诀》。 “你和阿璃,是怎么了?” “奶奶,是我的错。” 他昨晚受打击很大,因为李兰电话里的那些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包扎过的掌心。 自己是阿璃的阳台,她鼓起勇气走出黑暗,来到阳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接触这个世界。 就在昨天,阿璃发现阳台上出现了砖,意味着这座阳台,可能要被封死。 难以想象,女孩昨晚在看见自己掌心自残出的伤口时,她到底有多绝望。 她已经自我囚禁在漆黑的枯井下,有一天上面放下来一根绳子,还有个人在井口不停地和她说话聊天,正当她准备顺着绳子往上爬时,却发现头顶上,那个一直鼓励她的人,抓着绳子下来了。 李追远知道,因为女孩曾满眼都是自己,所以自己的沉沦,对她的伤害打击也就更大。 不,她昨晚上来了,她是想陪伴自己的,她不是怕自己消沉,她是无法接受自己放弃。 像李兰那样,放弃挣扎,自暴自弃。 她眼里的光,是自己,可自己昨晚,却将它熄了。 “嗐,现在较真谁对谁错做什么,奶奶是想问你,小远,你还有办法么,让阿璃变回前些天那样,可以么?” “有的。” 柳玉梅面露激动:“真的么,要怎么做?” “现在还做不了,奶奶,我需要点时间。” “你需要时间……那个,具体做什么呢?” “看书。” “看书?” 柳玉梅微微皱眉,她怀疑面前的男孩是在消遣她,可转念一想,忽又觉得很有道理,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之前就是男孩在这二楼看书,看着看着,阿璃就主动走向他了。 难道自己孙女,喜欢书生气息? 柳玉梅思忖起来,是因为自己喜欢让阿璃穿古装自己平时也喜欢看《西厢记》这类话本的缘故么? “奶奶,阿璃已经回屋了。” “什么?”柳玉梅向下看去,发现阿璃还坐在门槛后面,根本就没动,“不还在那么?” “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有些无法理解,但看男孩说得很有条理,她又莫名感到心安。 “那你,好好看书吧。” “好的,奶奶。” 柳玉梅下去了。 李追远再次拿起《柳氏望气诀》,这鬼画符般的字啊,视线挪开一会儿,就又得重头找感觉,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懂。 又读了一页,翻页时,李追远看向楼下的女孩。 对女孩的忽然“离开”,他没有丝毫的不满,他很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自己终于有一副,无法摘下来的面具了。 李兰,你找寻失败的,我找到了。 回到楼下的柳玉梅,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给自己重新泡了一壶茶。 恰好这时润生骑着三轮车上了坝子。 “大爷,到家了,咱们到家了,大爷,你醒醒,你醒醒。” 柳玉梅上前问道:“怎么了?” “太爷喝醉了。” “哟,这是出门喝早酒去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润生将车里的空酒瓶拿出来,瓶口向下,是真没一滴了。 “你背他上去吧。” “哎。” 润生左手抓住李三江肩膀,右手顺势一顺,整个人随之一颠,李三江就上了他的背。 柳玉梅问道:“谁教你这么背的?” “啊,没人教啊?尸体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下次记得别这么背了,晦气的。” “哎,晓得了。” 柳玉梅挥挥手,驱散面前的酒味,同时也示意润生赶紧把人背走。 润生跑进屋,一口气上了二楼。 柳玉梅则走回自己茶几前,习惯性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茶杯。 提到半空,杯身忽晃,可里头的茶汤却没洒出去一丝。 柳玉梅惊讶道: “这是,又被倒满了?” …… “小远,帮我开下门,你太爷喝倒了。” 李追远打开纱门,陪着润生将李三江安置在床上,李三江熏红着脸,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随即,李追远又和润生走出房间来到外面。 “到底怎么回事?” 太爷爱喝酒,可也没到早上就开喝的地步。 润生挠挠头,说道:“小远,你户口被迁到大爷这里了,好像什么学籍这类的,也都转过来了。” 李追远愣了一下,这么快的么? 昨晚电话里,李兰说要把他户口转过来时,他说他现在住在李三江家故意做了暗示,很显然,李兰听懂了。 当然,她听不懂才叫奇怪,他们母子之间对对方的脑子都是认可的。 不过,这次不仅效率高,学籍还能转过来,看来李兰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确实很重要,家属安置被特事特办了,连那帮老教授都无法阻止。 “小远,我先下去吃包子了。” “嗯,你去吧,润生哥。” 润生下去后,李追远拿脸盆洗了条毛巾,然后重新推开李三江的屋门,走了进去。 李三江躺床上,左臂横在额头上,双脚叉开。 李追远将毛巾挤干,递给了李三江。 “太爷,擦擦脸吧。” 李三江没动。 “太爷酒量好,没醉呢,真睡着了也会打呼噜的。” “咳咳……”李三江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李追远,“小远侯,太爷做错事了。” “不,是太爷收留了我。” “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京城户口意味着什么。” “太爷,那个没那么重要。” “你这细伢儿懂什么,等以后你长大了,肯定会怄气后悔死,听太爷的话,想办法找找你北爷爷那边,让他们给你弄回去。” “太爷,我现在姓李。” “唉,你说说,你妈弄的这叫什么事儿,你不心疼,太爷我心疼啊,太爷觉得对不起你,真是对不住你,我家细伢儿的前程,就这么给毁了。” “太爷,没事的,大不了我跟李……跟我妈妈一样,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就是了。” “对了,上学的事,差点忘了!” 李三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然后快速跑到凳子上,将那个装有户口簿档案袋等东西的袋子打开。 “太爷还得托人给你找学校呢,石南小学行不?算了,还是石港的大一些,咱去石港念小学。” “小学……” “我跟你说啊,小远侯,暑假随便你怎么玩,但正式开学上课时,可千万不能落下,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太爷,你学校里有认识的人么?” “没认识的不能找么?就算找不到直接的,找到能间接的能安心送钱的就成。 我听说学校里也分好班差班的,咱使使劲,怎么着也得给你送进好班去。 对了,小远,你上几年级?” “太爷,上次那位谭叔叔人挺好的。” “谭叔叔,哪个谭叔叔?” “就是派出所的谭队长。” “就见过两次而已,不熟啊,再说了,人又不是学校的。” “石港镇就这么大,他出面肯定更方便,他上次还邀请我去他家里玩的,我过阵子把档案带去,问问他。” “行,那太爷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不用,万一他办不了,您再去了,得多尴尬,还是我这个小孩子适合开口。” “那就先这么着吧,你去他家时问问,我这里也找找人。” 见李三江答应了,李追远心里也是舒了口气。 他现在舍不得离开这里,但也不想被太爷一下子给弄到小学去。 谭队长虽然接触次数不多,但他上次欠自己人情,应该会帮忙的,主要是要帮自己跳级,最好跳到高三去。 这样一年后,自己就能参加高考了。 想缩短时间的话,还可以参加每年冬季举行的全国奥数比赛拿保送名额。 不过,该去哪里上大学呢? 既然李兰不想见自己,那自己就不去她在的地方了。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学校,这个学校从名字到专业,都很适合现在的自己……海河大学。 一念至此,李追远不由在心里笑道: 亮亮哥,看来我们以后,真的要做校友了。 太爷抓耳挠腮地想着他那人际关系网,李追远则走了出去,继续看书。 等到中午刘姨喊开饭时,才放下书下楼吃饭。 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着身侧空着,桌上也没摆上女孩的小碟,心里确实感到空落落的。 扭头看去,发现阿璃的小餐桌被端到了东屋内,柳玉梅一边给她分拣着菜量一边对她进行着劝说。 终于,阿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再站起身时,只觉有些腰酸,以前男孩一句话阿璃就吃了,哪用得着自己劝这么久。 一时间,她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是等自己走了,阿璃的病还没好,那谁来照顾阿璃? 李三江也下来吃饭了,坐下来后,瞅见李追远一个人坐那儿,再找找,发现女孩坐屋子里去了,当即一摔筷子不满道: “我说,要这么现实么,我们家小远侯不就是没了京城户口么,好家伙,这就不愿意同桌吃饭啦?” 话音刚落,就看见潘子和雷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太爷,太爷,不好了,四海子家鱼塘出事了。刚起塘时,里头忽然翻出好多红水,跟血一样,四海子和那几个下鱼塘布网的,身上都烂了!” “太爷,那边人叫我们俩过来请您去看看。” “啥?”李三江蹭的一下站起身,“润生,走,去看看!” 李追远听到描述后,心中默念:地阴红煞么? 柳玉梅抚了一下自己鬓边,也是疑惑,这地界,怎么会有地阴红煞? 润生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盆,跟着李三江去了。 李追远没去,在确认自己身上福运问题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水边。 回到二楼,李追远重新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 只是地阴红煞的话,太爷那边应该没什么危险,因为地阴红煞这种格局,只会出现在饵穴位置。 古往今来,不是只有名山大川吉脉之处才能埋东西,事实上有不少古人会选择将东西埋在河道里,诸如墓葬、庙宇、宝藏之类。 泥沙淤积,河道变动,更容易快速形成“沧海桑田”的变化,让人更难以寻觅。 地阴红煞则是比较传统的一种风水机关格局布置,一旦被触破,其内部的东西很快就能随着水滚涌四散,对窥觑者造成伤害。 但基本都用在饵穴,也就是故意布置出来的陷阱,专门来钓水猴子的。 不过,这也能说明,附近很可能存在一座主穴,就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也没兴趣去找,因为有条件布置地阴红煞的,当年修建的肯定也是“活埋”,不是指的生埋活人,而是指其修建的水下建筑,能随着水文格局变化产生移动。 因此,可能当年修建时,几个饵穴和主穴之间是标准的,但现在,早不知道乱七八糟到哪儿去了,你就算知道一个饵穴,也没办法推算出主穴位置。 四海家也是倒霉,也不知道是他家鱼塘正好挖在了饵穴上,还是饵穴自己移动到了他家鱼塘下。 当然,要不是上述两种情况的话,那事情性质可能就变了,就可能真的是有水猴子被钓上了钩。 整个下午,李追远都在看书,太爷和润生直到晚饭时才回来。 吃饭时,李三江说了些四海家发生的事。 有俩外地人想高价承包四海家的鱼塘用来养甲鱼,所以虽然还没到起塘的时候,四海还是决定把塘给清了好租出去。 结果中午四海和他儿子下塘布网时,就出了事,一同出事的,还有当时在塘子里一起帮忙的那俩外地人,四个人身子都跟被石灰水滚过一样,烧烂了一大片,人虽然还没死被送医院了,可那模样着实吓人。 附近村民都被吓得不轻,李三江下午就在那儿做了法事,法事一做完,那满塘红色的水就下去了,村民都说是三江大爷镇住了邪祟。 说到这里时,李三江还自我感觉良好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顺便压了一口酒。 李追远则猜测,那应该是地阴红煞被触碰释放干净后,饵穴开启,塘子里的水最后都倒灌进饵穴了。 另外,那俩外地人还真是热心肠,不仅高价承包鱼塘,还能帮忙一起清鱼塘。 饭后,李追远准备上楼扎马步,却被润生神秘兮兮地拦住。 “小远,你过来一下。” 李追远跟着润生来到三轮车旁,润生掀开了上面的白塑料布,里头躺着一把有年头的铲子。 “小远,你看,这铲子是不是和咱们的黄河铲有点像?但也只是有点像,却没咱们的好。” 李追远接过铲子,尝试了几下折叠和变形,核心构造和黄河铲确实一样,但细节设计上,差得太多。 不过这玩意儿,确实有年头了,有不少修补痕迹,算是个老物件。 “润生哥,这是你今天在鱼塘边捡的?” “嗯,我没敢跟大爷说,自己偷偷捡回来的,因为我闻到了这上头有股子尸臭味儿。” 李追远凑过去闻了闻,他没闻出来,但他相信润生的判断,因为专业捞尸人对水尸臭味儿,往往有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敏感。 “是那俩外地人的不?” “不知道,当时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伤得厉害,这东西就丢在塘子边。” “你做得很好,润生哥。” “啊……我还以为小远你会怪我偷拿东西。” “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年代久远的仿黄河铲,上头还带着水尸臭味儿,几乎明示了,肯定是那帮水猴子用的东西。 水猴子指的就是水下偷盗者,他们偷掘时,要是被岸上的人察觉到了,往往会将人拖下水杀人灭口,因此,各地也都流传着水猴子专找替死鬼的传闻故事。 “小远,有用不?” “有用,润生哥,以后你再闻到这样的味道,也要记得及时提醒我。” “好嘞,没问题。” “哦,对了,润生哥,你陪我打会儿牌。” “啥,陪你打牌?”润生想到了那天在堂口,小远大杀四方的画面,在他眼里,小远简直就是另一个赌神高进。 “玩几把,不来钱。” 抽屉里本就有开封过的扑克,李追远和润生相对而坐,由润生洗牌发牌,很简单,都是三张炸金花,发好后就直接开牌比大小。 发了二十把,润生赢了八把,自己赢了十二把。 李追远又换成自己洗牌发牌,二十把后,自己赢了九把,润生赢了十一把。 好像,自己身上的那股特殊福运,消失了? 可是,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李追远坐在那里,手中继续把玩着扑克牌,他一直在等待来一个大的,可那个大的,却始终没来。 算了,不想了,明早再找润生玩牌比下大小,要是还是这种正常输赢比例,那自己就能出门了。 东屋。 刘姨正在给柳玉梅梳着头发,叹息道:“那小远户口落这里了,这孩子,还真是运势不好,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跌了大跟头?说不定那小子本人却没什么感觉。” “那是他还小,不懂吧?” “阿婷,你又不是没和他接触过,你真觉得他只是个小孩子么?” “不像。” “对常人来说,遇到这种事,怕是一辈子的运就折了,就此一蹶不振。 但这规则梯子,本就只是给普通人打造的,对真正的天才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太平之世下,他们想上去就能上去,也多的是方法,普通人羡慕不来的。” “您说的对,确实是这么个理。” “不过这样也挺好,之前我还担心他暑假结束后就要走了,目前看来,他还会继续在这儿住一阵子。” “阿璃的病,小远有说法么?” “他说有办法,但他得看书。” “这是什么方法?” “静观其变吧,我们老了,年轻人的事,看不懂了。” …… 翌日清晨,李追远醒来时习惯性侧头看去,门口椅子上,依旧没有人。 “唉……” 李追远起床洗漱后,在外面看了会儿书,下去吃早饭时,身边还是没有阿璃。 饭后,李追远拉着润生,像昨晚那样,继续玩牌比大小,输赢比例很健康。 这下,终于放下心来,自己可以出门了。 …… “谭队,早。” “早啊,谭队。” “嗯,你们早。” 谭云龙穿着便服骑着摩托车进到所里,和路过的同事打着招呼。 现在其实不早了已经是上午,他也请了假晚到,因为大清早的,他就到儿子学校见老师去了。 暑假原高二下学期升高三的学生,假期很短,已经回校开始上课了,他儿子昨晚就在校外打架,闹得动静挺大,差点引发了群架。 不过他也没责怪儿子,因为儿子是为了保护被欺负的同学。 谭云龙对儿子学习一向看得很开,成绩不拔尖就不拔尖吧,高考考不上好大学就考不上吧,只要人品三观正就行。 这也是他当初工作调动时,不惜和妻子吵架也要把儿子转学到自己工作单位附近学校的原因,他得看着这小子。 警察做久了,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恶,他知道,不把孩子品性把控好,再把他怎么培养,都没什么意义。 走入办公楼,一路遇到的同事继续很热情地打招呼,辖区内虽然发生了恶性案件,但侦破得也快,为此他也得到了嘉奖。 就连所长也暗示他,趁此机会多跑动跑动,毕竟老关系还在,立了功也能顺理成章调回去,但谭云龙反而没什么动作,他觉得在乡镇派出所挺好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谭云龙怔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笑意,将门关上。 拿起热水壶,泡了一杯茶,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从脚下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一把铲子。 地下出土的文物都是国家的,私自盗取本就是犯法,而且他们的销赃渠道往往是国外,所以应该及时报警。 听完男孩简练的讲述后,谭云龙先起身走出办公室,安排人去卫生院的病房里进行布控,随后他又关门坐了回来,见李追远捧着茶杯,连续抿了好几口热茶都没放下。 “看来,这次是有事求我帮忙了。” “嗯,谭叔叔,我想请你帮我安排入学,这是我的档案。” 谭云龙翻看起这些文件,随即无法理解道:“这是什么操作?” “我想上学。” “行,我帮你联络镇小学,你以前上几年级?”谭云龙拿着学籍证明,仔细看了又看,“少年班是小学么?这大学名字,啧啧,你以前上的是这所大学的附属小学?” “我想跳级。” “跳到六年级?我知道京里教育资源好,但这里学生竞争也挺激烈,只论考试能力的话,京里的可不见得比这里好。” “高三。” “嗯,高三……什么?”谭云龙抬起头,盯着男孩,“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谭叔叔,您帮我安排走跳级流程就行,考试测验这些的,我自己来过。” 李追远知道各地都有跳级政策的,自己那时班上不少同学都是这么跳上来的。 “真的假的?”谭云龙来了兴致,“听你这语气,也就是现在高考结束了,要不然,你都能直接准备高考了。” “不呢,我还想继续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我舍不得离开。” “这样吧,我可以帮你,但为了避免我出个大丑,你今晚得去我家吃饭,我儿子也快上高三了。” “今晚不行,明后天都可以。” 见男孩如此气定神闲,谭云龙不由已经信了,问道:“你就是那种天才孩童?”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更贴切自己的形容,似乎应该是患病儿童。 “那你怎么跑去做那个?”谭云龙挥舞了一下手,指的是捞尸。 这次李追远的回答很坚定: “好玩,有趣。” “如果你真是这种人,还是应该好好学习,报效国家的。” “我不是在做么。”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行了,那明晚,我去你家接你,我记得你住的地方。” “好的。”李追远站起身,对谭云龙鞠了一躬,“谢谢叔叔。” 谭云龙也站起来,侧身走向男孩,摸了摸他的头:“是叔叔得谢谢你。” 中午前,李追远就坐着润生的三轮车回到家。 家里来了几个瓦匠,正在后屋那里砌房子。 刘姨笑呵呵地走过来,对李追远说道: “你太爷刚还问怎么了,我说是你要求的给自己盖个手工室,你太爷居然就点点头,没再问,转身进屋就拿钱给我,被我给推回去了说钱够了。 他问我哪里来的钱,我说是润生打牌赢的。” “嘿嘿。” 在旁边停车的润生脸上露出了傻笑。 李追远则扭头提醒道:“润生哥,还不快跑。” “啥?” 主屋内,忽的窜出一道人影,手持扎纸用的藤条,直奔润生而来: “我叫你不学好,学谁不好学你家那山炮打牌赌钱,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润生跑,太爷追。 二人围着坝子前的田,打起了转。 李追远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太爷身子骨真好。 感冒也好利索了,最近也没接鸟屎了,看来,自己这边福运问题解决后,太爷也恢复了正常。 随即,李追远看向东屋,阿璃依旧坐在门槛后面,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 这几天,没有女孩的陪伴,看书也真的只是看书了。 柳玉梅给李追远使眼色,示意他上前再试试接触接触阿璃。 李追远没去,而是径直走进屋上了二楼,《柳氏望气诀》就差一点就能看完了。 他这阵子天天熬夜看,强行提高了进度。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看着二楼,心里无法控制地又升起一股烦闷,以前她还因孙女和男孩亲近而吃酸,现在她是巴不得孙女能和过去一样与男孩腻在一起玩。 可偏偏这男孩天天真的只是在看书,怎么着你也过来试试啊,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行不行?女孩子是需要哄的啊。 自小到大,阿璃就这一个玩伴,柳玉梅不信孙女对男孩完全没了感觉。 中饭后,李追远继续看书,下午,李追远终于把书看完了。 他身子后仰,躺在藤椅上,正抓紧时间将全书内容整理升华。 虽是闭着眼,但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幅书中文字所记录的气象与画面,他的左右手不停无规则的比划着,在外人看来,这是男孩闭眼幻想自己是个音乐指挥家,可在李追远的感知里,自己拨弄的是一方方各不相同的水域环境。 这类书,死记硬背效果有限,必须得在深刻理解的基础上,达成一种类似艺术鉴赏的玄奥,才算真的入门掌握。 脸上渗出细细汗珠,眉头时而紧时而疏。 等彻底整理好后,男孩睁开眼,眼里满是疲惫。 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脸上粘粘的,原来是流过鼻血了,流了不少,衣服上都浸红了一大片。 李追远知道,这是用脑过度,身体给出的警告。 几天时间,就吃透《柳氏望气诀》,即使对他来说,也是负荷极大的挑战,还好他完成了,不过这种事情,以后可不能再继续这么做了。 否则他很担心,别精神问题没来,自己身体先出问题了。 洗澡,换衣服,再把带血的衣服自己清洗,李追远下楼对刘姨说了声他困了,不吃晚饭,然后就又走去屋后。 李三江带着润生在给瓦匠师傅们打下手,工房依托主屋后墙而建,入夜前就能完工。 李追远对李三江说了声自己不吃晚饭,昨晚看书学习太晚,熬不住了,想先睡觉。 原本只是怕太爷担心更怕太爷晚上来查看自己情况打扰自己休息,所以来特意说一声。 可听到自己的话后,李三江的眼眶当即红了,忙摆手示意李追远回去睡觉休息。 等李追远走后,李三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嘴上说着不在意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可小远侯心里也是着急呢,听听,他以前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啥时候深夜用功学习过。” 从屋后回到屋前时,经过东屋门口,李追远只能贴着墙壁走,拉开足够距离,否则阿璃就会应激。 在安全距离外,李追远站那里,看了女孩很久。 他之前还担忧过,自己以后回了京见不到阿璃了会不会不适应? 现在不用担忧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适应不了。 正如阿璃本已习惯了黑暗,而自己,也本已习惯了各种面具。 如果未曾经历过,那完全可以一切照旧,可正因经历过……所以,回不去了。 “小远啊,来,陪奶奶喝茶。” “不了,奶奶,我累了,回屋睡觉去了。” 回到房间里,李追远躺上床,开始睡觉,他是真的累了。 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后,他下了床,先来到太爷屋子里取了些东西,太爷睡得正熟,打雷都醒不来。 随后来到楼下,电视机开着,彩色固定画面。 润生躺在桌子打的地铺上,怀里抱着小黑狗,睡得正香。 这小黑狗现在就润生养着,当然,它也不用养,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在自己狗窝里睡觉,太爷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家里多了一条狗。 “润生哥,醒醒。” “嗯……咋了,小远?” “润生哥,你跟我出去一趟,把器具都戴上。” “好!” 李追远又去取了些香烛,还去厨房拿了些食材,出来时,见润生在准备推三轮车: “润生哥,不远,我们走过去。” “好。”润生背着一个大麻袋跟上来,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小远,我们是去干他们吗?” “干谁?” “就承包鱼塘的那帮家伙。” “他们有警察管。” “那我们这是去干嘛?” “请人帮忙。” 润生扭头看了看自己背着的麻袋,又看了看李追远手里拿着的香烛祭品: “请人帮忙,要带上这个?” 李追远领着润生来到了一座鱼塘前,鱼塘正对着的,就是大胡子家。 大胡子妻子已经跟着大儿子去过了,这栋屋子目前打算要卖,但一来宅基地不太好卖给外乡人,二来这门前刚淹死过人,事儿传得很邪乎,哪怕价开得很低,暂时也没人敢接手。 所以,这里目前算是村子里,最僻静的几个地方之一。 李追远站在鱼塘前,先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脑子里浮现出《柳氏望气诀》内容。 当初,是他把小黄莺领到这里的,现在,他得确定一下,小黄莺是否还在。 水纹色泽,水草状态,岸边岸上,包括吹过它的风,这一切的一切的微小细节,凑成了李追远脑海中的气象。 李追远顺着鱼塘边缓缓行进,仔细观察,最终,他确定了,这座鱼塘里,有死倒藏匿。 小黄莺,还在这里。 “润生哥,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挖个小坑,然后插上香。” “嗯。”润生拿起黄河铲忙活起来。 李追远则将带来的祭品,往池塘里特定的方位丢去,然后在池塘西南侧的接引位,摆下两根蜡烛,点燃。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拿起一叠黄纸,用蜡烛引燃。 “润生哥,待会儿除非我叫你,否则你不要动手,你现在隔远点到时候跟着我们走。” 润生听话地站远了,然后疑惑道:“跟我们走?” 李追远举着燃着的黄纸挥舞,嘴里吟诵道: “小子李追远,请您出水,事后做三祭回礼。” “啪!” 黄纸拍入泥土,熄灭。 李追远转过身,背对着池塘,左手抱着香炉,右手举着铃铛。 润生虽然站得远,却也看得真切,就见李追远身后塘面上忽然泛起阵阵涟漪,随即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缓缓上岸。 死倒! 润生呼吸当即急促起来,他想喊小远危险,但转念一想,这死倒明明就是小远自己招上来的。 紧接着,他大脑又拐了一个弯:天呐,小远居然能招引死倒! 他自小跟着自家爷爷捞尸,每次都是被动应对,可从未见过更未曾想过,居然还能有这种主动的方式! 小远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两只冰冷的手,落在了自己肩上,李追远感觉身子一沉,随即湿漉漉的水渍浸润自己的衣裳。 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心底没怎么害怕,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喊上了润生。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李追远开始前进,身后的身影,也在跟着他前进。 月光下, 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 东屋卧室。 柳玉梅拿着蒲扇,正给阿璃扇着风,阿璃睁着眼,还没睡。 以前那小子每晚哄个睡,阿璃回屋就乖乖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好早起梳妆打扮去见他。 忽然间,柳玉梅似有所感,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她又看向床上的阿璃,只见阿璃原本睁着的眼睛,竟在此时缓缓闭了起来。 “这……这是……这是……”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柳玉梅,此时竟也因震惊而语塞,良久,她想到了前天男孩对自己说过的话: “奶奶,阿璃回屋了。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容: “不是,现在年轻人晚上约见面,都开始用这种方式了么?” …… 李追远摇着铃铛提着香炉,走到了坝子上,然后停了下来。 随即,李追远闭上眼。 虽然身上湿漉漉的,很冷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在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其实,也不用真正的睡眠,只要达到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就能走阴成功。 当他缓缓睁开眼时,先看了看身后,长发旗袍身影还在,看向更远处,却见不到润生的身影。 嗯,这是入梦成功了。 “您稍等一下,我过会儿就送您回去。” 说完,李追远放下手中的铃铛和香炉,然后自己往前走。 他脱离了那双手的束缚,那道旗袍身影,则依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追远走到东屋前,停了下来。 很快, 女孩的身影出现。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像白天那样完全无视自己,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深夜, 漆黑, 坝子上,站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有一头死倒。 男孩看着女孩,很诚恳地说道: “阿璃,你原谅我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这几天,李追远主要做的事,就是看书。 他无视了来自柳奶奶的一次次暗示明示,他没有去打扰阿璃,没想着再去靠近寻求接触与解释。 因为他知道,一味的死缠烂打只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 阿璃回屋了,她把自己又封闭了起来。 但李追远知道,该怎么把她再喊出来。 上次女孩出来,是因为猫脸老太进了家,所以,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场景复现。 李追远不知道猫脸老太消散了没有,可就算牛家仨人还没死,这会儿应该也被子女孝顺得奄奄一息。 黑猫身上的煞,估计散得七七八八了,药性可能不够。 再者,就算找它了,它大概也不敢来,怕进屋后再遇到一次僵尸。 可这死倒到底不是路边的大白菜,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可正儿八经想主动找寻它们时,又挺难的。 思来想去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小黄莺了。 首先,她住得近。 自己提着铃铛抱着香炉,走几步路,也就引到家了,总不能去外头活捉一只再由润生用三轮车载回来。 其次,有过合作经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李追远清楚记得,小黄莺带着大胡子父子进入池塘时,她身上没像猫脸老太和周姓太岁死倒那样,升腾出黑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也意味着小黄莺极大可能还在那里,她还没有消散。 眼下,场景复现成功。 小黄莺的到来,成功引起了阿璃的注意,阿璃出来了,来到了梦中,李追远也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只是,在道歉之后,接下来,男孩就没话了。 他不想解释关于李兰那通电话对自己的影响,也不想阐述自己身上的病情,更不会去说自己也需要安慰扶持、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要是这些话对阿璃有用,那身为阿璃亲奶奶的柳玉梅,估计早已讲了无数遍。 累赘的解释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累赘。 他只需要表明一个态度,自己这座阳台又敞开了,希望你可以再出来看一看。 我有你所需要的,而我,也需要你的眼睛里,重新有我。 互相需要,才是人际关系中,最稳定的纽带。 男孩女孩,就这么互相沉默地站在那里。 二人身后,小黄莺依旧保持着双臂半举的姿势,她今天被带来这里,主要起到的,就是一个电话线的作用。 除此之外,因为她的存在,附近才得以吹起阵阵阴风响起低沉哭嚎,让环境与氛围不至于那般单调。 良久,阿璃转身,走入房间。 李追远没有喊住她,没追着要一个明确的结果,他只是抬起头,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夜空,期待黎明。 不过在黎明之前,自己还得把请来的人,再给送回去。 李追远重新走到小黄莺面前,弯下腰,捡起香炉和铃铛,然后转过身,往后慢慢踱步,直到那双冰冷湿漉漉的手,再度与自己的肩膀完成契合。 闭上眼,努力想象着自己现在在水底,身体正不断地向上浮出,向上,向上,再向上…… 在脑袋破开水面的同时,李追远重新睁开眼。 他回头,看见了站在坝子边,左手持七星钩右手持黄河铲保持戒备的润生。 回归现实,走阴结束。 今儿个喝多了酒此时正在屋里呼呼大睡的李三江怕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多次布置转运仪式,只为了断绝小远侯身上的阴暗面,好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结果,男孩却在一次次实践中,逐渐摸索出了走阴规律。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摇起,李追远转身,身后的旗袍身影也扶着他的肩膀跟着转身。 润生用黄河铲的铲背,蹭了蹭后脑勺。 他有些不理解,小远大晚上地把死倒从水里带出来又带回去,到底是要做什么,还好他对于不理解的事也不会去深入思考,反正小远会告诉自己要做什么。 深夜也没遇到什么人,李追远一路很是顺利地将小黄莺又带回了大胡子家的池塘前。 “嗯?” 先前引小黄莺出塘时,李追远是背对鱼塘的,现在回来,小黄莺还在自己身后,没下去。 因此,李追远得以重新审视起,这座暂时失去小黄莺影响下的鱼塘原貌。 他以前不是没来过,但那时他还没看《柳氏望气诀》,那时就如同个还不识字的孩子去参观古迹名胜,根本看不懂碑文上写的什么。 现在,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黄莺明明不在里面,可这鱼塘里的风水气象,却比来时,更加阴沉。 要是变得消散清朗一些倒能理解,反着来的话就意味着这座鱼塘深处还有更特殊的东西,小黄莺在上面,反而对其起到了遮掩作用。 难道,这就是小黄莺完成复仇后,还没半点要消散迹象的原因? “叮铃铃……叮铃铃……” 李追远没有急着摆下蜡烛将小黄莺送下去,而是带着小黄莺沿着鱼塘边慢慢走着,他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看出鱼塘里真正的奥秘。 只是,走着走着,李追远却没能得到更多的收获,反倒是身后的小黄莺,逐渐有了不安稳的迹象。 李追远知道,是因为自己把她请上来的时间,太久了。 原本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已改为抓,力道也在越来越大,湿漉漉的寒冷已浸润李追远全身。 一时间,李追远也被搅弄得心烦意乱,连带着望气的状态也很难维持,变得磕磕绊绊,像是之前中断后重新捡起阅读《柳氏望气诀》那鬼画符般的字。 不过,就在这时,李追远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抬起手,尝试按照阅读那鬼画符潦草字体时的感觉,重新观察鱼塘的风水气象。 在这种扭曲折叠没有规律的波动下,好几处原本没看出来的细节,竟然呈现了出来。 【太阴垂钓、孤潭映月、利葬贵女、蓄引福泽。】 这是上佳的水葬之地,若是家族尊贵女性下葬于此,可庇护滋养后代福缘。 古人不喜水葬的原因就是水文易变,到时候不仅不方便后代子孙香火悼念也容易破坏原有的风水格局。 但水葬的习俗也是古来有之,一是佳穴宝贵,二是不容易被盗墓,三则是有些人身份特殊,就是想葬得不为人知晓。 眼下这座池塘,虽然也有极大程度的破损,但基本风水格局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先前李追远之所以没能看出来,就是因为它的破损,相当于本就是一道错题,你拿正确的讲义去套,反而容易驴唇不对马嘴。 但这世上风水格局,除非刚修建的,否则又哪里能找到绝对无损的完美? 因此,这种潦草的错进错出,反而才是解决实际问题的正确思路。 这么说来,自己之前的猜想错了,这人不是抄书时紧张急迫把字写得极为难看,而是抄书人主动将自己的实践理解通过字体形式加了进去。 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高端手笔。 明明是偷抄的人家东西,可却比人家正主领悟得更为深刻。 为什么依旧能确定是抄的? 因为要是柳家人自己也掌握了这种提高实践的认知方法,不可能故意地把字继续写得工工整整给后代增添领悟难度。 而那天,柳玉梅扫过自己手里故意撕去封面的书,她只看到了字迹凌乱潦草,根本就没认出来这是她家的《柳氏望气诀》。 李追远好奇起来,这抄书的到底是什么人? 但眼下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帮水猴子要找的主穴,应该就在这里。 只不过那帮水猴子学艺不精,被四海家鱼塘那儿的饵穴给迷惑住了,触破了地阴红煞,还折了俩人手。 现在警察已经在卫生院病房那儿布控了,等着他们同伙过来探病,好一网打尽。 不,这是怎么回事? 李追远原本以为身上滴落的粘乎乎东西是来自于自己身后的小黄莺,可问题是小黄莺身上流下来的怎么可能是温温热热的? 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下巴,最后摸了摸鼻子…… 好了,不用继续摸了,他已经感知到了自己鼻血剧烈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几天提速学习《柳氏望气诀》给自己造成的身体透支还没恢复,还是说用新领悟的方法望气对自己本身也是一种巨大负担? 但不管怎样,自己再不止血,真的要出问题了。 最重要的是,似乎是因为自己鲜血不断流出,导致身后本就已经不再平静的小黄莺,变得更为躁动! 她已经不再满足仅仅抓着自己肩膀了,她的头已经凑到自己脸侧,虽然她没有呼吸,却像是一头野兽在抵近深嗅着猎物。 李追远不敢再耽搁下去,再说现在目的也完成了,他马上扭头看向远处站着的润生,伸手指向应该放蜡烛的位置。 原本润生只是在后头跟着的,没有离太近,所以不清楚李追远的情况,这会儿小远转身朝向他了,月光下,润生看见小远满脸满衣服的都是血,再结合小黄莺不断剧烈晃动的身形,他直接看成了是小黄莺在掐李追远脖子对着他脖子啃! 当即,润生就操起了黄河铲准备上来解救小远,却听得小远喊出一句话: “那两处,摆蜡烛,点燃!” 润生的脑袋和身体惯性产生了冲突,举着黄河铲的他来了个单腿支撑旋转。 要不是及时靠着铲子插入地面稳住身形,刚刚说不定就直接摔倒滚落鱼塘。 马上爬起身后,润生迅速摆好了蜡烛位置,然后拿出火柴点燃蜡烛。 李追远则摇晃着铃铛,恰到好处地将小黄莺领到了这里。 他背对池塘,将手中香炉里的香折断熄灭。 可小黄莺并未松手,依旧抓着他的胳膊。 她,不想走。 此时的情形,算是诠释了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润生已经拿起了回魂筐,他已经准备好将死倒罩住,然后抱着死倒一起摔入水中。 李追远将铃铛往自己脸上蹭了一下,裹上了鲜血,紧接着向后一甩,清脆的铃铛声在空中响起最后坠入鱼塘。 小黄莺松开了手,转过身,向鱼塘走去。 水面逐渐漫上她的身体,她的手抓住了浮在水面上的铃铛。 李追远马上抽出两张黄纸,用蜡烛引燃后,张开双臂,然后抓着燃烧着的黄纸对着用力一拍! “啪!” 黄纸火星四溅,却也直接熄灭。 而地上的两根蜡烛,焰心转为绿色。 李追远用脚踩去,将两根蜡烛完全踩灭。 做完这些后,他看向鱼塘里的小黄莺,小黄莺此时已转过身,水位没过她的胸口,却留有脖子和头,正盯着自己。 “生门已关,三祭会送,请君归去!” 终于,小黄莺缓缓没入水面,等黑发披散后完全陷入,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李追远“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仰起头,可鼻血还在继续流。 “润生哥,帮我搓两个纸球。” “哎,好!” 润生马上拿起黄纸,搓了两个球,但第一次搓出来的有点太大,鼻孔塞不进去,只能又重新搓了一次。 塞进去后,鼻血并未止住,渗进了纸球后,继续流出,等重新又换了两个新纸球后,这鼻血,才可算是消停了。 李追远大口呼吸着,他感到很明显的胸闷无力,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润生则在旁边小心照料着,他也真不顾忌那鱼塘里有死倒,跑去那儿接了不少水,帮小远拍凉额头和擦洗脸颊上的血污。 “呼……呼……呼……” 休息了好一会儿,李追远才算是缓了过来。 润生则舒了口气,拍打着自己胸脯,后怕道:“小远,她好凶啊。” 李追远摇摇头:“她很好,是我的问题。” 小黄莺已经够克制的了,这次真的是自己的问题,谁能想到看个风水还能给身体看透支。 再温顺的狮子,你头破血流地去逗弄它,它要是真把你吃了,也是你活该。 但这也是理论联系实践时所必须要付出的摸索代价,只能说,还好是小黄莺,要是换做其它死倒,就算润生能救下自己,那么也免不了来一场和死倒之间大战。 “小远,你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李追远伸手指向前面的鱼塘:“润生哥,下面有墓。” 润生闻言,立即面露振奋,马上再次攥起黄河铲。 “小远,我去挖了它!” “润生哥,你最近又看了什么电影?” “《夺宝奇兵》,有三部,都是县台放的。” “润生哥,盗墓是犯法的。” “额……” “还有,我建议你以后饭后可以先看看《新闻联播》。” “好,我会的,那这个地方怎么办?” “水猴子没找到这里,那就放着吧,反正是埋在下面。” 因为李兰的工作原因,李追远对考古也是有一定了解。 现如今,要么是大工程动工,要么是陵墓被盗或者出现自然损坏需要进行保护性考据挖掘,否则是不会去主动开挖陵墓。 水葬因其特殊性,墓室距离地面比土葬的要深得多,开挖难度也更大,既然小黄莺现在还留在这儿没消散,证明这里主穴保存状况良好,既然如此,那就让它继续保存着吧。 “润生哥,今晚的事要保密。” “明白。”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鱼塘,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养尸地。 要是那伙水猴子没有完全落网,且还对这里的主穴不死心,他还真挺期待水猴子们能找到这里的,因为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可就不是简单的地阴红煞了。 回到家,李追远又洗了个澡,然后他发现自己这件衣服是没法洗干净了,毕竟是件血衣,随便乱丢可能会吓到人。 只能先折叠起来,等明天丢灶台里烧掉了。 把自己处理好后,李追远躺上床,趁着天还没亮,再眯个觉。 可身体应该真的透支得厉害,又流了很多血,这一眯,就直接眯到了中午。 醒来时,眼睛都没睁开,就感知到了来自正午的强烈阳光。 李追远睁开眼,看着床上方的雕刻,甚至仔细分辨了一下上面的各个图案。 最后,没办法躲避了,只能选择直面现实。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 女孩坐在椅子上。 她今天穿着一套浅绿色的襦裙,带来一种端庄与新生并存的感觉。 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感觉,真好。 不用说过多的言语,也不用做多余的表达,就这一眼,就能让你身心开始愉悦。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零食柜那儿,拿出三瓶健力宝,还是老规矩,递给女孩两瓶,其中一瓶帮她打开。 其实,男孩并不喜欢早上就喝甜甜的汽水,但女孩喜欢和他碰杯。 女孩喝了一口后,将健力宝放下,伸手握住李追远的右手,再次扒开。 伤口已结痂,昨晚洗完澡李追远就懒得再包扎,此时掌心的烫痕已经暗淡,倒是四周的五个指甲刺出的血痕,依旧清晰。 女孩无视了自己造成的伤口,食指在掌心烫痕上摩挲。 “放心吧,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通电话后,在心里,他已经不再用妈妈这个称呼。 他不想再去思索那晚到底是李兰最后的歇斯底里,还是在病症发作时的最后扭曲温情,他累了。 她说自己不是她想要的儿子,可她又何尝是自己想要的母亲。 的确,两个精神都有病的人,却都想要从对方身上索取真情与依靠,最后可不就是互相折磨? 男孩已经决定,摘下面对李兰时的面具。 当你实际一无所有时,你会下意识地珍惜手里能抓到的一切,现在,他已经舍得丢弃。 女孩看着男孩,摊开自己的右手。 手掌上,是五个清晰的指甲刺入痕迹,伤口也已结痂。 这意味着,那晚她掐完自己后,也掐了自己。 李追远眼眸低垂,抓住女孩的手,沉声道:“你也没有下次了。” 女孩点了点头。 李追远手指抚摸着女孩手掌的伤口,他知道,不管是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玩伴”“伙伴”以及涉及到成年人的那种所谓情愫好感,来形容他们两个,都是不合适的。 因为他和她,都是赌徒。 正因体验过赢的感觉,输了后,才会不甘心,选择重新坐上赌桌。 本质上,还是输不起。 都想做一个正常人,都不甘心,所以他才会去找她,所以她才会回来。 李追远觉得,李兰应该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思维模式,但无所谓,因为阿璃也无所谓。 有时候把事情习惯性想太简单和直接会显得很冷漠无情,但很多对相处煎熬的两个人,往往是因为想得太多。 两个人牵着手,下了楼梯。 阿璃很开心,李追远能感知到掌心的小手在晃动,尤其是在楼梯拐弯时,她似乎想要踮起脚转一下,虽然没做出这个动作,但李追远已经脑补出了。 坝子上,柳玉梅拿着帕子擦着眼角。 昨晚她偷偷站窗户后偷看了,她心急于男孩就说了那一句话,更忧虑自己孙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转身回了屋……睁眼醒来。 不过,孙女很快就又闭眼睡觉了。 柳玉梅愈发觉得自己老了,不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想当初她爷爷追求自己时,那可是弄得轰轰烈烈,秦柳两家都差点火拼。 谁能想到,这一代的年轻人,竟会变得如此含蓄。 但不管怎样,孙女又好起来了,这次,她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希望病情不要反复,一直到孙女痊愈。 嗯,他不是想要做那符文雕刻么,下午她就亲自拿斧子把家里牌位都劈了,送他们推木花卷儿去。 许是因喜悦太过强烈,导致柳玉梅现在也没去深入怀疑,那男孩是怎么做到接引死倒的。 当然,也可能她早怀疑了,却压根不想理会,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顾忌福运反噬的影响,男孩现在就算是去杀人放火,她也会选择在背后偷偷帮他毁尸灭迹。 因为她已经品砸出味儿来了,自家孙女病情恢复的关键,在男孩身上。 这也不是说李三江的福运没用,恰恰是因为她们住在李三江家,才能遇到这男孩。 李三江下来吃早饭了,一瞅这俩孩子又坐一起了,当即感慨道: “果然,孩子们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 再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擦眼泪的柳玉梅,不由小声哼了一声: “你继续阻止呀,市侩的老太婆。” 李三江对柳玉梅的观感一向都不太好,因为他不喜欢柳玉梅身上那股子落魄地主阶级少奶奶的摆谱劲儿,毕竟,他李三江也是为解放做出过贡献的! 吃过早餐,李追远去自己建好的工房里看了看,里面的各种工具和材料已经被摆放上去了,刘姨这个管家,确实没得说。 李追远把润生留在了工房里,让他开始了工作,都是些初期材料的处理和置备,难度不大,不过是有些费时费力。 润生干得很来劲,因为这是在为他打造一套新器具。 李追远根据润生的力气大的特点,接下来会更改一下器具的用料和尺寸,这也就意味着润生的原材料处理量得更大。 总之,这一整个白天,除了中午出来吃饭外,润生就没离开工坊,电视都不看了。 李追远早早地把新一套图纸给改好后,就坐在露台上看书。 这次不用强行拉进度赶了,他已经害怕了那种透支的感觉,再搞这么几次的话,别说以后面对死倒了,他自己就得先面如死倒。 所以与其说是在看书,倒不如说是在放松舒缓。 身旁坐着秦璃,手里捧着《秦氏观蛟法》,楼下的柳奶奶一边喝茶一边面带微笑地看向上方。 李追远也考虑过,要不要将秦柳两家“鬼画符”的新感悟告诉柳奶奶,思虑之后,觉得还不是时候,至少得让自己先把地下室里值得看的书都扫过一遍,万一里头还有秦柳两家其它传承呢? 下午,李追远放下书,和秦璃下了好几盘棋,又和她去一楼,一边开着成对的零食和饮料一边看着电视。 反正电视机霸不在,想看多久看多久。 就是单纯看电视也会乏味,李追远想着要不要带秦璃去电影院看场电影,现如今电影院除了节假日外,基本都是空荡荡的,也不用担心秦璃接触陌生人。 李三江午饭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看见李追远不在学习,不仅没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觉得挺好,小远侯已经逐渐从失去户口的打击中缓过来了。 下午五点半时左右,一辆摩托车开了上来,司机摘下头盔,是谭云龙,他和李三江打了招呼后,就很容易地把李追远接上了车,然后重新发动摩托,一个拐弯顺滑地下了坝子。 谭云龙的摩托车开得比秦叔还要野,幸好,这次李追远有头盔。 等到了派出所家属楼,谭云龙领着男孩上了三楼,打开门,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穿着朴素大方,很有亲和力。 “这就是小远吧?” “阿姨好。” “好,真乖,你叫我郑阿姨吧。” 谭云龙问道:“彬彬呢?” “彬彬在房里做作业呢。” 谭云龙打开儿子房间门,书桌前,一个身材很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正埋头写着作业。 谭云龙走到书桌旁,将手放在了书桌上。 谭文彬的姿势,有了点变形。 随即,谭云龙打开了儿子的文具盒,从里面拿出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游戏画面居然还暂停着。 谭文彬低下头,不敢与自己父亲对视。 可能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谭云龙没发怒,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果冻放到儿子桌上,然后又分出两个,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默默撕开一个果冻,送入嘴里,他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肯定很一般,可能谭文彬小时候喜欢吃果冻,但当爸爸的哪有给高三儿子继续送果冻的? 虽然谭文彬很给面子,也吃了一个,但看起来更像是在表演一场父子温情。 李追远看到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人家就算是在表演,可骨子里也是带着温情,哪像自己和李兰,没有感情,全是演技。 “这是小远,李追远。小远,这是我跟你说的我儿子,谭文彬,你叫他彬彬。” “你好,小远。” “你好,彬彬哥。” “来,你找一张空白卷子给小远做一下。” “什么,给他做?” “对。” “哦,那就这张吧。”谭文彬从一沓空白卷子里,抽出一张数学的。 高中课程,基本都在高二时全部学完,整个高三,其实都是在一轮一轮地复习重温与刷题。 “嗯,现在,你跟我出来一下。” “爸……” “出来。”谭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着手解起了自己的皮带。 谭文彬面露苦相,跟着出去了。 然后,隔壁房间门被关闭,李追远听到了好几声惨叫,夹杂着来自谭云龙的训斥: “打架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居然敢偷拿你妈的钱买游戏机,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学习成绩差点无所谓,但做人不能走岔路,你是不是想让我以后亲手把你抓进牢里去!” 不过,谭云龙就抽打了几下,接下来就开始了口头教育。 中途,郑阿姨来敲了几次门,均都无果。 两个小时后,父子俩走出来。 郑阿姨埋怨道:“家里还有客人呢,你不要吃饭难道让小远饿着?” “忘了。”谭云龙瞥了一眼儿子,“不还是怪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李追远早就离开了书桌,坐在床边看着从书堆里掏出来的一本漫画书,在父子二人进来前,他把漫画书藏进了被单下面,没被谭云龙看见。 谭文彬虽然不在哭了,但脖子还是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很可怜。 谭云龙拍了一下自己儿子后脑勺:“去看看小远做的卷子怎么样。” 谭文彬走到书桌前,把那张数学卷上下翻开,发现都答好了。 “做得怎么样,是都做对了么?”谭云龙催促道,“问你话呢。” “我手里没答案……我不知道。” 谭云龙:“……” 谭文彬翻起下面的卷子,发出惊呼:“居然都写好了!” 这一沓卷子是老师们提前发下来的,按照进度要求学生们在家做,里面不仅有数学还有多门学科。 谭文彬发现,除了语文卷的作文,其余卷子题目,都答完了。 他尝试挑了一些自己也会且简单的题,做了一下,发现答案和男孩写的是一致的。 其它难题先不论,可至少排除了男孩是纯瞎写一气的可能。 “到底怎么样,我跟着你在这里耗着丢脸呢。” “爸,这些,这些,都是对的。” “其它的呢?” “我还得慢慢做才知道,但从解题方法和过程上来看,他应该是会的,你想要对答案的话,我可以明天去找老师。” “这样做,你把以前写过考过的卷子找出来,选几科最难的大题,题抄下来,让小远做。” “哦,好。” 谭云龙现在要确认,男孩是否真的有高中生的水平,否则他去和校方说要跳级,万一出了差错,自己可就不好收场了。 谭文彬在本子上抄下一题,然后放到一边,对男孩道:“小远,你先做这个。” “好。” 李追远站在桌旁,拿起笔。 谭文彬则又拿出一个本子,开始抄第二题,第二题抄完时,扭头看去,发现男孩早已放下笔,在等着自己了。 “这么快?” 谭文彬拿过本子,对了一下,答案正确。 然后,他看见李追远“唰唰唰”地把自己刚抄好的题给做出来了。 对了一下答案,还是正确。 这可是难度超纲的题目,考试时,班上就两个人做出来了。 李追远提议道:“彬彬哥,你直接念题目吧,这样快点。” 谭云龙点头道:“你念!” 谭文彬拿起一张数学卷,从选择题开始念了起来,他每次刚念完,李追远就报出了答案。 很快,除了需要看图形的几何题,谭文彬将整张卷子题目都念了一遍,然后男孩次次都直接报出答案。 放下卷子,谭文彬人傻了。 他平时挺佩服班上成绩拔尖的那几个同学的,在他们面前讨论学习的事情时,他总能感到压力与差距,但在这个男孩面前,他没觉得有压力,因为他被直接碾碎了。 “全对?”谭云龙问道。 “嗯,小远哥哥全对。” 谭云龙像是捡到宝一样,直接抓着李追远的胳膊转起了圈: “哈哈哈,还真是个神童,真是个神童啊!” 家长总是对学习成绩好的聪明孩子带有严重滤镜,家里有考生的家长更为夸张,此时在谭云龙眼里,真有种文曲星降临自己家的感觉。 终于,兴奋过后,他将李追远放了下来。 李追远伸手抵着额头,刚刚有点被转晕了。 “小远啊,我打听过了,正式的入学手续得开学那会儿才能办,还得喊上教育局的人一起去学校。不过彬彬他们高中暑假也在上课,我们可以先去过了学校那边测验,手续后办,这样你就可以先进课堂一起上课了,你觉得怎么样?” 李追远摇摇头:“谭叔,我想过暑假。” “那好,那现在才七月底,暑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要去办入学时,我再来接你去。” “谢谢谭叔。” “不用谢。”说着,谭云龙又是一巴掌拍在自家儿子脑袋上,“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谭文彬还没从先前的震撼中完全缓过来,下意识地回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人家爸爸妈妈是什么学历做什么的?” “啪!” 这一巴掌比上一次更重。 “我告诉你,你和小远以后就是同学了,你多跟人小远学习学习,另外,他年纪毕竟小,生活上你负责照顾好他。” “好。” 谭云龙点点头,自家儿子还不至于蠢到家。 你在生活上照顾人家,人家不也得在学习上照顾你么,虽然嘴上一直说孩子成绩不是第一位,但哪个当父母的脑子进水了不希望自己孩子成绩好? 先前男孩听题目直接报出正确答案的表现,也的确是把他这个老警察都给震撼到了,这样的孩子,自家儿子只要天天能跟他凑一起,哪怕是头猪也该沾上点仙气了吧? “郑芳,郑芳!” 谭云龙走出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厨房和妻子分享一下刚才的所见,他相信妻子只会比自己更激动,同时还得提醒妻子赶紧再加几个菜,不管吃不吃得完,重要的是隆重。 房间里,李追远坐在床边,谭文彬坐在椅子上,一大一小俩孩子,面对着面。 “小远哥?” “彬彬哥,你不要这样,叫我小远或者远子就行。” “小远哥,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看书。” “就一直看书么?”这个答案,让谭文彬有些泄气,但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除了看书,你还喜欢做些什么?” “捞死倒。” 第三十七章 “捞死倒?额……是一种小吃么?” “不是的。” “那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 “人死了,倒在水里,然后,把他捞出来。” 谭文彬:“……” 放过去,谭文彬肯定会认为这是男孩的胡言乱语,但现在,他觉得这很可能是真的。 “小远哥,捞死倒,好玩么?” “好玩的。” “有多好玩?” “比学习好玩。” 谭文彬在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是在教室里埋头写卷子,另一个是站在河边拿着大网兜捞死人。 虽然后者瘆得慌,但确实比学习好玩啊! “小远哥,你是经常捞么?” “也没有那么多人天天掉河里淹死,而且掉河里淹死的,只有极小概率才会变成死倒。” “不是淹死的人都叫死倒么?” “我们一般特指,淹死后还能自己动的。” “死了后还能自己动的?”谭文彬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被水流带着动么?” “它自己动,还能上岸走。” “这……”这下子,谭文彬终于忍不住开始质疑了,“小远哥,你是在故意讲故事吓我么?” “没有。” “但你刚刚说的,我不信。” “嗯。” “除非,你带我去看一次,那种能动的死倒。” “不带。” “为什么?”谭文彬很不理解,说的话不被相信后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急于证明吗? “捞死倒很危险的。” “没事,我不怕危险。” “彬彬哥你什么都不会,带你去就是一个累赘,这会导致我有危险。” “额……” 短暂的失语后,谭文彬马上凑上前,抓住李追远的手:“可是,你越这么说,我就越想去见见。” 李追远摇头。 “求求你,小远哥,哥,哥!” “不可以的。” “小远哥,你只要带我真见到了死倒,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彬彬哥。” “你答应了?” “你能帮我干什么?” 谭文彬陷入了沉默。 客厅里传来谭云龙的喊声:“彬彬,带小远出来吃饭了。” 晚餐很丰盛,主要盘子很多,有些菜明显就是罐头打开后倒出来凑的。 郑芳歉然道:“小远啊,下次你来咱们去外面吃,你阿姨我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阿姨辛苦了,已经很多菜了,吃不完的。” 谭云龙边给李追远面前杯子里倒汽水边说道:“没事儿,剩下的菜让彬彬慢慢吃。” 晚餐的氛围很温馨和谐,典型的一家三口,加一个来做客的谭文彬。 快吃到结束,大家伙主要精力开始转向聊天时,谭云龙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马上起身。 郑芳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马上去给自己丈夫拿来外套,说道:“小远今晚就睡我们家吧?” 谭云龙穿好衣服后摇摇头:“来时没和人家家里说睡这儿,晚上不回去他家里人会担心的,来,小远,跟叔叔走。” “你不是所里有事么?” “正好顺路,把孩子送回去。” “那行吧,路上小心点,晚上风大,别给孩子吹了风。” 李追远离桌走到谭云龙身边,郑芳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了他手上。 “小远,第一次到家里来,去买点糖吃。” “谢谢阿姨。” 李追远将红包接了过来放入口袋,他知道谭云龙急着出门,就没有去做推辞。 出门下楼梯时,谭云龙说道:“医院布控的人打来电话,有人来探视那俩人,现在已经被抓住了。” “几个?” “就一个。” “那应该不止。” 水猴子的习性偏成群结队,明面上都出了两个假装外地老板来承包鱼塘,背地里肯定还有更多人。 “主要那俩受伤还昏迷着,也问不了话,现在抓到一个舌头,就能期待撬开嘴了。” 谭云龙跨上摩托车,等李追远上车后,他将头盔递过去。 先前的对话,更像是同事间的交流,谭云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起案子线索本就是男孩给自己的。 在摩托车狂野的轰鸣声中,他们来到了卫生院。 谭云龙丝毫没避讳,带着李追远走入住院楼。 四海父子俩和那一对承包老板病房都在一楼,不过一个在东端一个在西端。 一楼中央位置有一片长椅区,人不少,因为病房床位紧张,很多病人家属就会选择在这里陪宿。 保卫科室在西侧第一间,推门进去后,里头有三个人,两个便衣站着一个戴着手铐的坐着。 “谭队。” “谭队。” “问出结果了么?” “他不承认,说自己只是被人请托过来给那俩病床送果篮牛奶的。” 谭云龙皱眉道:“这怎么会搞错的?” “这小子有盗窃前科,我们上前要求他来协助调查时,他直接就要跑,被我们给逮住了。刚刚倒是交代了近期做的两起盗窃案,但死不承认认识那俩昏迷的。” “警察同志,那俩人我真不认识啊,就是有人给我钱,让我帮忙给那间病房的人送点东西的。” 谭云龙问道:“谁给你的钱?” “就一女的,戴着口罩,短发,大夏天的裹得挺严实。” 谭云龙对身边同事说道:“应该是弄错了,他讲的是南通话,那个团伙是外地人。” 盗墓团伙普遍以亲族为主,极少出现外乡人,更别说外省人了,财帛动人心,发死人财的最怕的不是死人,而是黑吃黑。 “谭队,那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应该是,你们活儿不够细,人家可能早就观察到了就没落网,不过,也有可能是人家习惯投石问路。” 谭云龙忽然想到了什么,投石问路时,你至少得在旁边看个水花才是。 他马上推开门走出保卫科室,来到长椅区域,这里人很多,他的目光快速扫过。 “谭叔。” 李追远的声音传来,谭云龙这才意识到刚刚不知什么时候男孩就自己先出去了。 这会儿先看向他,然后再顺着男孩手指偷偷指的方向看过去,东侧通向开水间的长廊里,有一个人正在离开,从背影看,是一个女人。 谭云龙马上飞身跨过面前长椅,快步追上去。 似乎是听到身后传来的急切脚步声,女人马上改走为跑,二人就此展开了追逐。 后头的几个警察过来时,不见谭队,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李追远走过来提醒道: “谭叔往那个方向去了,在追一个女嫌疑人。” 几个警察这才跑过去增援。 李追远没跟着去凑热闹,而是重新走回保卫科室,里面还有一个便衣在看着那个扒手。 给自己倒了杯水,李追远就坐椅子上慢慢等着。 先前听到扒手一口南通话后,他就出来了,中央长椅区人确实多,但也不难找。 那俩水猴子病房在最西端,那只要把病房和保卫科室连成一条线,再做一个投影面落在长椅区,范围就一下子缩小了,因为只有在这个小区域里,才能观察到病房和保卫科室。 李追远去观察时,正好女人起身,李追远一下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空着手。 过了大概一刻钟,保卫科室门被再度推开,谭云龙被搀扶着走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医生。 谭云龙上衣被解开,在其左胸位置出现了一道斜长的淤青,应该是被脚踹的。 李追远顺着这道淤青方向歪着脑袋,尝试思索踹出这一脚的发力姿势,感觉有些别扭。 医生给涂抹药油时,谭云龙也对同事讲述到:“我本来追到她也抓到她了,但她却把我一下子给摔了出去,再起来,又给了我一脚。” “谭队,那人身手这么厉害?” “也不是厉害,我不是为自己找面子,没抓到人还受了伤本就没面子可言了。 就是和她近身时,不管是她摔我还是踢我时,我其实都做了预备,打算反制擒拿她呢。 可她发力很古怪,我根本没料到,自己整个人就一下子被摔出去了。” 李追远听完后在心里表示理解,因为对方用的,是对付死倒的招式。 这种招式对付活人不一定好使,但谭云龙想着制服人本就留了手,一时不察,就吃了不熟悉的亏。 没多久,又有几名警察回来了,都有些垂丧,显然,人没跟上,给跑了。 “再加派点人手守着这里,医生不是说那俩人快醒了么,到时候从那俩人嘴里也能挖出线索。” 吩咐完后,谭云龙就穿上衣服,牵着李追远的手出来了。 “谭叔,你还能开车么?” 李追远见谭云龙一直用手捂着胸口,不由担心问道。 “问题不大,上车吧。” 这次,谭云龙摩托开得很慢。 “小远,下次你再出去时,得提前跟我说。” “好。” “我发现你倒是挺适合当警察的,有没有想过考警校?” “没有。” “那你想考什么大学。” “海河大学。” 听到这个回答,谭云龙嘴角抽了抽,因为他好像猜到了男孩想报这所大学的原因。 送到家,谭云龙给李追远递来一张纸条:“小远,有事呼我就行。” “好的,谭叔。” 看着摩托车驶离的背影,李追远又把目光挪向大胡子家的方向。 会专门对付死倒招式的练家子,就不再是简单的水猴子了。 不过,既然能被饵穴坑到,那这支水猴子就算复杂,也复杂得很有限。 那么,保险起见,自己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书里讲的都是消灭死倒的各种方法,可不会教你如何帮助它们,可同时书里也列举了非常多对付死倒时的禁忌…… 所以,把这些禁忌拿过来反着用就可以了。 这样,就算那支水猴子里出现了硬茬子,自己也能给小黄莺兜个底。 握拳,轻轻敲了敲额头,李追远忽然意识到: 自己这到底是什么邪道思维? 但他很快就又给自己进行了开解,他自幼接触考古,也见过不少被盗墓贼毁坏的国宝文物,更目睹过很多考古老专家的痛心疾首。 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可不是在帮助死倒助纣为虐,分明是在保护国家财产。 转身进屋,电视机关着,润生不在看电视,但隐约能听到后墙处传来的“叮咚”声,这意味着润生还在熬夜赶工。 不去打扰他了,李追远上了二楼,看见太爷居然还躺在露台藤椅上。 “太爷,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李三江挪了一下身子,又打了个呵欠,“谭警官那里怎么说?” “他答应了。” “真答应了?” “嗯,一个月后,开学前,他会亲自带我去办入学手续,太爷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是去石港上吧?” “嗯。” “几年级?” “六年级。” 李三江伸出手指,算了一下英子、潘子他们的年纪和年级,问道:“你现在就去上小学六年级,会不会太快了?” “没事的,太爷,我年纪小,就算跟不上进度,还能留级,可以多学一年。” “也对。”李三江点点头,“这个划算。” “太爷,你快去睡觉吧,很晚了。” “嗯,是该睡了,明儿还得早点起,家里要来客人。” “谁啊?” “是太爷我以前的一个战友。” “您的战友……” “也是同乡,以前同村的。” “台商?” “这倒不是,他比较倒霉,当初我和他一起被抓的壮丁,我逃出来了,他没能逃出来,就稀里糊涂地一路败退去了云贵,一直退到了缅甸。 据说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然后咱们这边又出兵给他们打崩掉了。 这之后他就流落在东南亚,据说发了点小财,年纪大了,想回老家投资来着。” “太爷,是他给你打的电话?” “对啊。” “村长呢?” “干村长什么事?” “华侨回国投资的话,一般镇长都会陪着来。” 李三江脸上当即浮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嘿嘿,也就是说这老小子,回家撑架子骗阔呢?” “太爷,我只是瞎猜的。” “好了好了,睡了睡了,你也早点洗洗睡。”李三江边摇着蒲扇边走向房间,嘴里还笑呵呵地,“等过了暑假,咱小远侯也就上六年级了,真好。” 李追远去洗了澡,回屋后坐到书桌前,写起了自己的经验笔记。 以前他上学时他没有做笔记或者错题集的习惯,因为就算考试交白卷也没什么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错一步都可能会死。 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考试嘛,就该有点心理压力。 至于自己上的是中学六年级而不是小学六年级,李追远觉得等开学后,太爷自己就会知道的。 自己这年龄和少年班,和外人确实不太好解释,不过高中那边应该有知道的,这样转学跳级也能减少很多麻烦。 翻开面前好几摞书,根据自己记忆,翻到第几卷第几页后,李追远选择性地摘录下了十条对付死倒时的“禁忌”。 这十条肯定不会全都用,顶多就拿两条,因此还得从实用性和可控性出发,继续斟酌筛选。 做完这些后,他就上床睡觉了。 一觉醒来,感觉精神头比前几次好了不少,看来透支的问题得到了改善,不过还是得多注意吃点补血补气的东西,这得和刘姨说一下。 门口椅子上没人,因为女孩坐在书桌前,拿着小刻刀正雕刻着木花卷儿。 李追远有些疑惑,自己屋子里的那些材料都让润生转移去了工房,以后要做器具都在那里进行,那阿璃哪里又弄来的原材料? 走近一看,发现还都是上次那种黑沉质地散发着檀香的。 “阿璃,你又劈了家里牌位?” 阿璃摇了摇头。 不是她劈的,是她奶奶劈的。 柳玉梅劈得可高兴了,生怕劈晚了导致自己孙女病情又反复。 李追远又去拿了三瓶健力宝,已经是最后三瓶了,又得拜托刘姨去进货了。 打开两瓶,一人一瓶。 女孩最早喜欢喝它,是因为她以前没接触过碳酸饮料,可其实,她不喜欢早上喝甜甜的东西,但她喜欢和男孩碰杯。 另外就是,她想早点把第一口收藏箱给放满。 早饭后,李追远回到二楼露台看书,阿璃坐在他旁边做着雕刻。 不时有几片没用过的木花卷儿被风吹起飘落下去,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那是先祖欣慰的笑容。 客人来得比预计中还要早,远处村道上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轿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老人,老人右手拄拐,左手被一个年轻金发女人搀扶着。 两人就这么走过了小道,来到了坝子上。 “哟,是你吗,林侯?” “呵呵,是我,三江侯!” 两个老人激动地握起了手。 随即,二人坐了下来,刘姨端来了茶水。 李追远对阿璃说了声,也下了楼。 “她是你孙女?”李三江问道。 “不是,是我秘书,姓金。” “哦,那就好。”李三江立刻转头招手道,“来,林侯,这是我曾孙,小远。小远侯,来,见见你丁爷爷。” “丁爷爷好。” “很聪明的小孩子。” “那可不,毕竟是我李家的孩子,这孩子现在就跟我过了。”李三江继续抚摸着李追远的头,没有让孩子退场的意思。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丁大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西服口袋,尴尬道:“你瞧瞧,在外头待久了,都忘记这些习俗了。” 身边年轻女人拿出了钱,递给了丁大林,丁大林又转递给了李追远: “来,爷爷给你买糖吃。” “谢谢爷爷。” 李追远接过了钱,挺厚。 不过,他也留意到丁大林刚刚的话,明明外面的华人圈子更注重这些旧礼,怎么说会忘记这些习俗,除非他不是一直生活在正常社会里。 另外,丁大林身上的西服不是国外的牌子,虽然标签上是英文,但一扫就知道是南方货,虽然也挺贵,但肯定不是回国时带回来的。 至于这位女秘书的金发,应该是刚染的,手法比较粗糙,衣服领口和肩膀那儿,还出现了染料落痕。 再看这女人的身影,好像有点眼熟。 “太爷,我去帮刘姨端瓜子。”李追远借故绕着走,来到女人身后,看到了女人的背影。 确定了,是昨晚在医院逃出去的女人。 女人这时也扭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向李追远。 嗯?你也认出我了么? 自己从保卫科室出来时,女人就站起身背对着自己走了,但自己最开始和谭云龙一起进住院楼时,女人应该是见过自己的。 那么,丁大林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们,就是水猴子! 李追远将瓜子端过来放着,然后就又找借口去厕所,去了屋后。 打开工房门,润生还在哼哧哼哧地干活。 “润生哥,先停下,外面来了俩客人,你去太爷身边站着。” “好!” 润生拿起身边挂着的黑色白毛巾擦了一下汗。 紧接着将短袖套上就出去了。 没直接告诉润生那俩人身份,是怕润生演不好,稳不住他们。 李追远则从屋后,绕了一下,打算从田里穿过,去张婶小卖部打电话呼叫谭云龙。 但走着走着,李追远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前面田埂路口那儿,有人蹲着在抽烟。 那人垫着脚,身子斜侧,一边抽烟一边也在观察着四周。 这是水猴子集体出动了,这边都有人在放哨。 出是出不去了,李追远只能在稻田里默默返回。 农村自建房之间间隔比较大,太爷这里又正好是前后没邻居的,既然这个口子有个人,那其它口子肯定也有。 还是回到家安全一点,毕竟家里有润生。 顺便再祈祷一下,刘姨是另一个深藏不露的秦叔,但李追远很怀疑,刘姨擅长的是做饭和医术。 柳奶奶则是年纪大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李追远回来了,坝子上李三江正拍着润生的胳膊对丁大林道: “这也是我孙子,润生侯,见过你大林爷爷,嘴甜点,你大林爷爷刚刚给小远侯包了个很厚的红包哩。” “嘿嘿,大林爷爷。” 李追远没往前凑,而是走进厨房,刘姨正在烧饭,来客了,肯定要留午饭的。 “刘姨。” “怎么了,小远?” “你有毒药么?” “什么药?” “外面来了俩脏人。” 刘婷心里一震,这孩子居然是想直接毒死人。 她马上稳定住脸上的神色,说道: “放心吧,小远,既然脏人穿着干净的衣服,那就不是奔着干脏事来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问题是,那位金秘书认出了自己。 虽然自己工房里有些原材料是带毒性的,但那玩意儿人是能明显吃出来的。 “那刘姨你也会像秦叔那样,回去照看生病的大伯么?” 刘姨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容,那他就放心了。 虽然家里没了刘姨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但总比以后再也用不着吃饭好。 李追远走出厨房,站到润生身边,他想听听这丁大林今天来的目的。 察觉到润生在用手戳自己,李追远侧头看去,发现润生把刚拿到的红包钱,递给了自己。 “润生哥,你自己留着吧,不用给我。” “器具材料费。” “放你那里保管。” “好。” 这时,李追远看见金秘书主动面向自己,还从口袋里拿出锡纸包着的巧克力,走过来,递给自己。 “小弟弟,给你吃。” “谢谢姐姐。” 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入手有点粘,里头巧克力应该早化了。 “怎么不吃呀,小弟弟?” “不舍得现在吃,想晚上睡觉时再慢慢含着。” “呵呵,没事,姐姐那里还有不少,下次有机会再给你送来。” 说着,金秘书就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 李追远感知到女人指尖皮肤凸起,掌心内侧老茧深厚。 男孩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李追远伸手拉过润生,润生弯下腰,让男孩得以把嘴巴靠近他耳边说起悄悄话: “润生哥,得亏你昨天把我落在镇集上了,我这才能被送去派出所,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们给我吃了好多零食,最后还是一位叔叔骑着摩托车送我回的家,嘿嘿。” 润生听得满脑子浆糊, 但他还是本能地回应道: “嗯,是的。” 金秘书捂着嘴笑了起来,眼底流露出一抹戏谑与释然。 嗯,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也确认了男孩没有认出她,毕竟她昨晚也是戴了口罩。 李追远在边上等着听丁大林的目的,可俩老人却开始忆往昔战友情。 主要这俩老人是鬼子投降后被抓的壮丁,真没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可讲的。 自家太爷是一路从东北打进关内,撂了平津,攻破淮海。 丁大林则是一路西进,最终虎踞东南亚,不过他倒是会给自己戴高帽子,居然说自己是远征军老兵。 可以看出来,自家太爷聊天兴致很高,毕竟村里他的同龄人要么死了,要么说话反应都不利索了,难得再碰到一个脑子清醒的老不死的。 但丁大林明显就有些意兴阑珊了,李追远察觉到对方好几次都想换个换题,却被聊兴正浓的太爷又给掰了回去。 最后,眼瞅着午饭时间都要到了,丁大林不得不图穷匕见: “听说,大胡子家前阵子死了人,死了俩?” 李三江马上皱眉,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丁大林见李三江这反应,侧过脸和金秘书短暂对视了一眼,随即继续问道: “三江侯,你说说,那俩人是怎么死的?” 大胡子父子俩的死,是李三江的禁忌,他当即有些没好气地摆手敷衍道: “说是父子俩晚上喝了酒,吹牛比谁游泳好,就去鱼塘里比赛,淹死了。” “真的么?我听说,他们俩的尸体,是三江侯你捞出来的?” “啊,对啊,怎么了?” “我还听说,那两具尸体捞出来时,胀得很厉害,是这样么?” “尸体嘛,泡水后都会发胀的。” “可才一个晚上,怎么胀得开的?又不是泡发干木耳。”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再具体想想呢。” “都快要吃午饭了,想那些事儿干嘛,你也别提了,吃饭时咱别倒胃口。” “不打紧的。” “哪能不打紧,你多久没回过家了,今儿个中午咱们俩好好喝一顿,你再尝尝咱家乡菜。” “其实,三江侯,我问你这个是有原因的,我老了,想着落叶归根,所以打算在村里买个房子。 大胡子家的房子不是在卖么,我看价格挺合适的。” “那不好弄哦,你虽然以前是本村人,但户口不在这儿了,宅基地是村集体的,只有本村人能买卖。” “那简单,我把钱给你,你来买,我住就是了。” “那怎么行?” “没啥不行的,我还能有多久好活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早就看开了,等我死后,那房子就留你曾孙呗。” 李三江特意扭头看了一下站在边上的李追远,老实说,他心动了。 自从摘去了小远侯的京里户口,他这心里就老是愧疚,那就给小远侯多置办点房产?就算村里的房子不值钱,可那好歹也是块地不是。 “你要是信得过我,那我可以帮你办,但你最好还是换个房子买。” “咋了?”丁大林语气显得激动起来,追问道,“是大胡子那家,有什么问题?” “嗯,有点不干净。” 李三江是亲眼见着小黄莺走进鱼塘的,上次捞尸时他都不敢太过深入,生怕下面伸出一双手把他给拽下去。 这以后房子传给小远侯,岂不是要小远侯和那死倒做前后门的邻居? “不干净?具体说说呢,是房子有问题还是其它地方有问题,三江侯,别怪我多问,毕竟是买养老的房子,肯定得小心些。 我在东南亚待久了,那边人其实比咱们这儿更迷信更讲忌讳。” “那座池塘死过人嘛,你想想,你住那儿,每天往坝子上一走,就对着那座池塘,多膈应人啊。” “这又不算什么,除非那座池塘真的有大问题,你给个准话,要是你说有,我就不买了,换一家。” “有!” “行,那我就换一家!” “成。” “那我就以你的名义,去村长那儿问问,看看咱村里哪家还有意向卖房子的?” “没问题。” “行了,我走了。” “哎,留下吃饭啊。”李三江这句挽留绝对是真心的,毕竟人给了小辈两笔钱,该留人家吃饭的。 “不了,中午约好了饭局,要和镇长吃饭哩。” “那行吧,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再来。” “一定一定。” 金秘书搀着丁大林走下坝子,坐上车后,丁大林整个人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看来没错了,大胡子家前面的池塘,才是主穴位置。” “老板,那个叫小远的男孩……” “那男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挺好看的。”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昨晚男孩在警察身边的原因,金秘书就懒得再提这件事了。 “呵,你关注人家孩子做什么,你都能当他妈了。 好了,说正事。 下一步,就是把大胡子家买下来,然后让我们的人化妆成戏班子搭台唱戏庆祝乔迁新居,晚上再进行挖掘。 连饵穴都用上了,那这主穴里葬的人,身份肯定了不得,墓里一定有好东西。 这一单做完, 我就能真的退休养老了。” …… 李追远手里拿着一枚硬币,站在坝子上,看着远处那辆车驶离。 这群水猴子,居然真的找到了主穴的位置,丁大林他们,就是奔着大胡子家的池塘来的。 那自己,现在是该报警还是帮一下小黄莺? 李追远低头看着手中的硬币,小声道:“交给天意,字就报警,花就帮小黄莺。” “砰!” 硬币被抛出,落地颤抖,最后平稳。 是字。 李追远点点头,捡起硬币,吹了吹, 说道: “天意如此,先帮小黄莺,再报警。” 第三十八章 午餐,很丰盛。 原本是准备招待客人的,可客人走了。 不过,大部分人的小桌上,也就是菜式多了些,分量上倒没什么变化,只有润生那里,原本的一大盆变成了两大盆。 李三江瞅见了,忍不住骂道:“他娘的,你怎么不干脆拿澡盆吃饭!” 润生有些喜悦地问道:“可以么?” 李三江被噎得翻了个白眼。 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左手握香,右手拿勺,交替开吃起来。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醉虾,这虾用白酒泡过,佐以葱姜蒜去腥。 夹起一只,放进嘴里,轻轻一抿,虾肉就出来了,滋味鲜美。 他又夹起一只醉泥螺,用牙齿咬住前端,再慢慢往外推,实现泥螺肉与壳的脱离,螺肉很小,嚼起来很脆。 吃这个得小心,不能快,稍微心急一下,就可能把泥螺里的沙子一起吃进嘴里。 沿海地区普遍都有吃生腌的传统,对于吃习惯的人来说,这是难以割舍的美味。 但对于大部分内陆人而言,这种菜式,简直就是恐怖。 其实也对,生腌确实有较大的寄生虫风险。 李追远浅尝辄止后,见阿璃也对这两盘不感兴趣,一筷子都没动,就起身将这两盘端起来,打算送到李三江面前让他下酒。 “给我吧。” 柳玉梅发声了。 李追远就将醉虾和醉泥螺端到了柳玉梅和刘姨的餐桌上。 “吃不惯?” “嗯。” “好东西,不会享。” 柳玉梅连吃了两个醉泥螺,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黄酒。 刘姨笑着说道:“阿璃也是不喜这些的。” 柳玉梅摇头:“阿璃只是嫌麻烦罢了。” 紧接着,柳玉梅又问李追远:“上午来的人,是打算做什么的?” “买房子,他们看上了大胡子家的房子。” “哦,那房子怎么样?” “很宽敞,鱼塘也挺大的,现在急着卖很便宜,奶奶你有兴趣去看看么?” “我去看什么,我又没钱买。” “不买,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没钱买,去看了晚上睡觉时心里就会更怄气,不如不去。再说了,我又不是这个村的,按规矩,我也买不了。 总之,凡事,还是得按公家的规矩办。” 李追远知道,这是柳玉梅在故意提醒自己,该报警解决,别自己瞎搞。 “警察叔叔也忙,再说了,派出所外墙上,不还涂着警民协作的标语么。” 柳玉梅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孩,端起黄酒,又抿了一口,淡淡道:“猴子群里,也有山大王的。” 意思是,这群水猴子里,真有个硬茬子。 李追远开口道:“也可能只是矮个子里拔将军。” “呵呵。”柳玉梅笑了笑,挥挥筷子,“去吃饭吧,孩子。” 李追远走回自己小桌。 刘姨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不要我去看看小远看的具体是什么书?” 先前男孩话里,其实就隐隐包含了四海家鱼塘的事,暗指既然能认错饵穴跌了跟头,水平再高也就那样了。 这种认知,已经让刘姨感到心惊了,比早上男孩问自己有没有毒药更甚。 后者说明是孩子心性,前者则意味着这孩子,好像真的入门了,且入门很深。 柳玉梅摇摇头:“早些时候那孩子没来,去看看李三江地下室里的书,倒还能有些说头;现在这孩子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再去看,就容易把自个儿搅弄进去,莫非你是急着想去见阿力?” “怎么能,您身边得有人伺候。” “我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但我是不会烧饭的。” 刘姨:“这样看来,三江叔地下室里的书,还真有些了不得了。” “确实了不得,他不是说过么,是破四旧时,有好几拨人,特意把书寄存在他这里的。” “那现在看来,那几拨人,身份倒也不一般了。” “这世上没这个道理,只准咱眼神好,别人就都是瞎子看不见。” “您说的是。” 柳玉梅其实还有几句话,留在了心里,没说出来。 那就是书再了不得,那终究是书。 而且越了不得的书反而越难看懂。 玄门的书,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能真正看进去一本。 她是喜欢坐坝子上喝茶的,男孩就坐她头上看书,只记得那孩子看书就跟翻连环画似的,一本接着一本。 真要是了不得的玄门珍藏,他以这种方式看,还能看进去学得会,可就真的是有些没天理了。 可事实却又似乎摆在这里。 刚搬进来时,他还只是个初次经历死倒被吓到的孩子,现在,不仅能分清楚饵穴主穴,还能亲自接引死倒。 这样子的孩子,搁解放前,怕是得被各家争破头抢着要来继承自家衣钵。 呵…… 要是自家供奉的不是死牌位,但凡有点灵在,估计夜里也得吵吵嚷嚷起来让自己代为收徒。 甚至还得为到底跟秦还是跟柳,两家牌位还得再打一通。 看吧, 柳玉梅提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等以后阿璃病好了,为表感谢,自己兴许可以把《柳氏望气诀》传给他。 李追远坐回来后安心吃起了午饭,有些事儿,他不得不去和柳奶奶那边说清楚,自己的态度,也必须要表明。 毕竟,自己还需要刘姨来给自己保底。 虽说事儿会发生在大胡子家,但万一自己没能兜住玩脱了,可能也会波及到家里,那时候,就得请刘姨也回老家陪秦叔一起去照顾大伯了。 吃过午饭,润生挺着个大肚皮也不打算休息就要继续去工房干活。 李追远拦住了他,递给他几张图纸:“润生哥,这几样东西,你先帮我搓出来,有急用。” 润生接过图纸,看都没看,直接道:“好。” 他相信,小远不会给自己看不懂或者做不出来的图纸。 李追远则和秦璃来到了房间。 他对着那十条禁忌继续挑挑拣拣,阿璃则拿着刻刀继续雕刻。 书桌很大,容得下男孩女孩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互不干扰。 最终,李追远选出了两项禁忌。 其实,他所看过的这些书中,禁忌种类非常多,可很多并不具备实现条件,哪怕是经过自己严选的那十个,里头至少有一半也是因为成功条件太复杂而被他给剔除了。 有些必要材料,自己能看懂它们名字,却不知道它们现实里究竟是什么,而且前缀动辄百年千年。 还有些特殊引发器具,制作起来跟制作邪器似的,人皮鼓都出来了,还标注了得选多少岁以下的童男童女。 更有的,要求自己在特殊环境下造一座地宫,采集阴阳风水,再把小黄莺放进去。 说实话,自己要是有这种手笔条件,还用费尽心思想办法去对付那群水猴子? 最后选下的两条。 一条是通过初步变动风水,短时间内,将养尸地改变为冲煞地,有点像是往油锅里洒水。 一条是通过经文横幅,裹在小黄莺身上,触发其身上怨念沸腾,这得注意经文横幅的效果,类似大风能将火吹灭,可适当鼓风却能让火越烧越旺。 不过,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只需要担心能不能起风,而不用担忧风太大怎么办。 这两条,从实际角度出发,最容易实现。 而且效果类似兴奋剂,对小黄莺使用完后,她也会即刻陷入深度萎靡,不至于出现后期失控的情况。 阵旗的材料,李追远已经让润生去手搓了,就是这具体用法,他还得重新规划设计,至少得明确哪几个点的风水需要去改动,这就需要大量的推演计算。 打开抽屉,从里头抽出一卷大白纸,按照需求,裁了一截。 李追远拿起笔和尺子,开始遵循那晚的记忆,将大胡子家池塘以及四周的地形场景,画了上去。 他自小在父母那里就有这种家学熏陶,再加上记忆力好,所以用了大概半小时,就画好了。 比素描要精细得多,也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累赘,双手抓住边缘举起,有那么一点照相机拍出来即视感。 李追远用双面胶,将它贴在了墙上,然后自己就站在那里,盯着它看。 可看着看着,他就逐渐皱起了眉。 之所以选择画出来,就跟用草稿纸一样,是为了减少自己大脑的负担,可偏偏,这张图……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因为风水气象,本就无法用清晰的线条去画出来,等自己计算时,还是得在脑子里先形成现实画面,再去加风水气象添上去,最后再进行推演计算。 这张图,实属画得有点……脱裤子放屁了。 不能用这种画法,得用水墨画的方式。 李追远下了楼,家里做扎纸生意,一楼颜料调色盘毛笔都不缺,他选取了一套又跑了回来。 新裁了一张纸,摆在桌前,李追远拿起毛笔,开始画图。 但画着画着,他就又觉得不对了。 不是说这方法不对,方法肯定是正确的,关键是……他自己不会画。 天才,班上的那些同学他见得多了,但大家都只是学得快,没谁是生而知之。 专业赛道上,跳过学习过程,那天才也和白痴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围棋他一直都下不赢阿璃的原因,阿璃明显是学过的,而他没有。 虽然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现场看位置,但现在既然水猴子已经盯上了大胡子家,自己再贸贸然跑到那儿去晃悠,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关键这不是看一眼就能出结果的,得推演计算很久,所以,现场是去不了了,风险太大。 刘姨肯定是会画的,自己观察过她给纸人上色的手段,分明有着极深的绘画功底在身。 柳奶奶也是会画的,她平日里就喜欢撑着一张桌子,拿画笔亲自给阿璃设计衣服。 可偏偏,这两个人是肯定不会帮自己画这个的。 李追远叹了口气,走出房间,下楼去往了工房。 推开门,里头的润生正奋力手搓着铁椎纹路,这些铁椎接下来会作为旗杆。 “小远,你来啦。” 润生将一个大瓷杯递给李追远。 瓷杯有点脏,里头泡着的是藿香叶。 李追远接过来,喝了两大口。 递还回去后,润生“咕嘟咕嘟”一气喝完,然后拿起小炉上的水壶,给瓷杯里重新倒满了热水。 “我说怎么这么热呢,润生哥,你怎么把炉子摆进屋里了?” “嘿嘿,有时候稍微加热烫一烫,更好制作,热是热了点,但多喝水就是了,不打紧。” “你得多注意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放心,吃饱了饭的。” 李追远知道,在润生的视角里,他只要吃饱了饭,就仿佛什么事儿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工坊条件确实简陋,空间也小了些,要是以后能弄出个专业的工作室就好了,有自己的电炉、机床、切割机。 那样,造什么东西都方便。 不过,目前也就只能想想。 “哥,我跟你说件事。” “好,小远,你说。”润生没停下来,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李追远将水猴子的事儿说了出来。 润生诧异道:“小远,早上他们来的时候你不告诉我,是怕我露出破绽么?” “嗯。” “可惜了,电视里看过类似的场景,我觉得我是能演一演的。” “不急,你可以再打磨打磨演技,以后就可以了。” “嗯!” 润生拿起黑色白毛巾擦了把汗, “所以,小远,咱们这是要趁着他们要动手挖那个墓时,捅他们的腚?” 说着,润生还举起了他刚打磨好的铁椎,做了一个“捅”的动作。 “说不定,不用我们出手,小黄莺就能让他们全部吃席。” “那多可惜,看别人动手自己不能下场,总觉得不得劲。 电影里一般都是那样演的,小黄莺先杀他们一通,然后他们中出现一个猛人把小黄莺镇住了,最后关键时刻,我们出场了。” “你都编排好了?” “总得想想嘛,这样干活才有劲。” “润生哥,你继续忙,我先上去了。” “好嘞,放心吧,你去想你的事儿去,这里交给我。” 受了润生情绪感染,李追远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打算上去攻克那一难题,就算没办法画草稿纸上,自己也能硬算,大不了再流一次鼻血。 不过,李追远没有先上楼,而是来到厨房,这个点,是刘姨给自己煎药的时候。 “小远你来啦,呵呵,这一碗是给你的,这一碗是给狗喝的。” “谢谢刘姨,这一碗,是给我的吧?” 李追远又确认了一遍,他可不想喝错。 “对,没错,喝吧。” 药很苦,李追远匀速喝着,好不容易喝完。 “刘姨,这药很贵吧?” “不值钱的,都是些常见补药,煎熬时费点心思激发出药性互相调和,效果也就出来了,不过,小远,按你说的,你经常流鼻血头晕,可得注意好身子了,别造成了亏空提前损了元气。” “我知道了,刘姨。” “另外,这个药最好早上喝,最好刚起床时就喝,顺着晨气,身体复苏,再佐以药汤,效果最好。 这样吧,以后早上我让阿璃端给你,反正阿璃早上也要去你屋里。” 李追远点点头:“好的。” 他没拒绝,因为他知道这是柳奶奶她们想要加快进度,借着自己的名义给阿璃额外布置作业。 虽然,这个画面想起来怪怪的。 自己每天早上刚睁开眼,女孩就端着药走到自己床前。 但为了自己身体,也是为了女孩的病情继续好转,这药,自己还是得喝下去。 以前班上也确实有同学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的,李追远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个问题,因为李兰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病,但李兰身体一直好好的,还能风餐露宿去现场。 但问题是自己现在接触了这些东西,计算它们,比计算数学题都要复杂耗神得多得多。 小黑狗在自己狗窝里睡觉,李追远端着药碗过来时,它睁开眼,打了个呵欠,自己过来,把药全喝了,然后挺着个水饱的肚皮,倒躺着继续睡觉。 经过这阵子的喂养,好吃好喝加好药,小黑狗的毛色更加黑亮了,而且李追远发现,它的舌头也是黑的,全身上下,唯一白的,也就只剩下牙齿了。 这是刘姨给自己挑买回来的狗,品相应该不一般。 上楼,走进房间,李追远打算先给自己卷好纸球,再去强行计算,却看见阿璃虽然还在书桌前,却挪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女孩手里拿着的也不再是刻刀,而是毛笔。 走近后才确认,女孩确实是在作画,而且已经画得差不多,正处于收尾阶段。 仔细看了看,李追远不由睁大了眼睛,她是仿照自己贴在墙壁上的鱼塘图画的,而且将气象也给画出来了。 困扰着自己的难题以及流鼻血的代价,被女孩,解决了。 最后一笔结束,阿璃放下毛笔,又用手指放入杯中,沾上水,再轻轻均匀洒在画纸上,让墨色进一步渲开,气象也是进一步清晰。 完成。 女孩转过身,看向男孩。 “阿璃,你真是个天才。” 女孩听到了夸奖,眉眼似乎轻轻弯了一下。 然后,她站起身,伸出手,环住男孩的脖子。 李追远觉得似乎有必要下次当着阿璃的面,对太爷换一个更适合的撒娇方式,或者偷偷告诉太爷,让他换一个回应语式。 否则每次这样,都得煞一次风景。 但当下,他也只能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说道: “阿璃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礼成。 阿璃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追远坐了下来,盯着画,开始推算。 每隔二十分钟,他就拿起笔,在画上标出一个点,这就是需要插旗的位置。 最终,他总共标了十二个点。 这十二个点就算全插上阵旗,也缺一个阵眼,但这个不用担心,阵眼就是小黄莺自己。 接下来,就是阵旗材料了,旗杆部分润生会做好,但棘手复杂的是旗面,普通的布料会被风吹动,不利于呈现,因此得是固定面,最好是质地上佳的阴质木片,这样雕刻上纹路后,才能将效果短时间内最大化。 原本,李追远是打算晚上和润生去一趟坟地,不用去挖坟,因为那里时常能见到破损露在外面的棺材板片。 但现在…… 李追远扭头看向阿璃面前的那些木花卷儿以及阿璃脚下被劈去一半的牌位。 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板材可以选择。 就比如, 这些先人板板。 …… 吃完饭时,村长来了。 村长笑容满脸,连说三江叔你这是得了好事。 随即拿出几份手写的文书,上面已经盖好了村委会的章,以及大胡子妻子和大儿子的签名手印。 李三江感慨着那丁大林速度真快,这就买好养老房了? 再低头一看文书内容,脸色就滞了一下:“怎么买的是大胡子家的房子?” 村长应是收了中间人红包,笑着说道: “白得的房子和鱼塘,你就说你要不要吧,他已经把钱结了,你签了这字,但凡良心黑一点,转头就去把人家赶出去,就算他想和你打官司也打不赢你。” “但我提醒过他不要买大胡子家的。” “便宜呗,我看他虽是归国华侨,但应该也没发什么大财,真发大财了回乡投资,镇里直接给他新批块宅基地都成。” “理是这么个理。” 虽然对大胡子这房子感到晦气,但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李三江还是签了字按了手印。 大不了等丁大林走了后,再让小远侯把房子转手卖出去就是了。 “那就成了,人家估计挺着急归乡住的,说明儿个就找人清扫,后天就正式入住,到时候要请个戏班子来吹打个全日,请全村人过来一起热闹吃席。” “这可真是热闹,大胡子家坝子上,这阵子吃席就没停下来过。” “呵呵,也就现在咱们这么说说,后天去人家那里随份子凑热闹时,可得把嘴守严实了,村里其他人我到时候也提醒一下。” “我晓得。” “哦,对了,他说请村里人来吃席时,不收份子。” “我还是给吧。” “对,你是得给,算是给你自己房子出个份子。” 李三江点点头,给村长拔了两根烟,村长接了里头的那根。 “行,就这样了,三江叔,我就先回了,你们吃着。” 李三江点了烟,对李追远道:“小远侯,太爷给你挣了一套房子。” “谢谢太爷。” “这个不算啥,你等着,太爷这里再攒攒钱,肯定在闭眼前,给你在市里也搞一套下来,让你结婚时用。” 说着,李三江还特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坐在远处桌子上正吃饭的柳老太。 似乎怕对方没听到,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咱小远侯结婚后,怎么着也得住城里的哟!” 哼,让你这市侩的老太太再瞧不起人。 柳玉梅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她才懒得和这显摆的老头置气。 她秦柳两家,在苏淮扬等地,可都是有老宅的,早年还特意捐出去几座宅邸给国家当文物保护单位了。 不过,俩孩子现在一起玩得好,又不意味着以后必然得顺着青梅竹马的杆子往上爬到成婚。 她柳玉梅其实只是想把孙女的病给治好,并没怎么动过把李家那小子以后变成孙女婿的念头。 这自古以来,富贵人家招上门女婿,取的不是贤,而是老实本分。 真挑个精明能干的,压不住他,那以后家里产业可都是这小子的了,人直接吃干抹净,连个姓都不会给你留。 晚饭后,李追远画出了阵旗的纹路图纸。 然后下楼去厨房,亲自煮了十包三鲜面用脸盆给润生送去。 润生还在熬夜搓铁,见着一大盆面和上面盖着的两根粗香,高兴得嘴角几乎咧上了天。 又叮嘱了一遍早点休息后,李追远就上楼洗澡睡觉了。 一觉醒来,李追远先伸了个懒腰,然后侧过头。 看见坐在门口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碗药的女孩。 这模样,竟意外显得娇憨可爱。 阿璃站起身,端着药走到李追远床边,坐了下来,将碗口慢慢向男孩嘴边挪去。 男孩知道,她这是要学以前家里长辈对待她的样子,给自己喂药。 李追远欣然接受了。 然后, 大早上的,李追远去洗了个头。 李三江打着呵欠出了房间,瞧见了水缸边的李追远,问道: “小远侯,咋咧,你今儿脑袋上也落鸟屎了?” “太爷,我是觉得头发有点油了,洗洗。” 早饭后,李追远就回到屋,将设计图给阿璃,让她负责在板子上雕刻。 他自己则开始画起了经文横幅,有过去画符纸的经验,这次画起来倒是不难。 而且,符纸的“威力”,也让李追远相信自己的经文横幅绝对不会效果过火,只会刺激到小黄莺而不会真的镇了她。 中午,材料就都准备好了,润生那里的旗杆也都搓好。 下午时间,则是组装拼凑,十二面阵旗完成。 经文横幅上李追远特意加了个长绳,到时候可以远距离让润生甩上去。 原本李三江以为明儿个乔迁,那丁大林今晚应该会过来再和自己聚聚说道说道,谁知道丁大林没来,夜里来的是谭云龙。 谭云龙骑着摩托,后头还载着个谭文彬。 父子俩提了不少礼物,摩托车后备箱上,还捆上了床褥以及一个袋子,里头装的是洗漱用品。 原来,市里的教育局要进行检查,因此镇上高中不得不中断暑假的上课,给学生们放了一个星期假等应付完检查再回来上课。 谭云龙说自己工作忙,自己妻子近期要工作出差,只能将自己儿子先放这里受照顾,正好能跟着小远好好学习学习。 李三江听成了来给小远侯好好补习补习。 不过,李三江除了偶尔个别事情上有些难得糊涂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精明的,他果断推回了谭云龙给的生活费,还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他儿子照顾得好好的,毕竟谁都清楚和派出所搞好关系的必要性。 谭云龙走到李追远面前,弯下腰,拍了拍李追远的肩膀,小声道: “那俩昏迷的,快醒了。” 李追远点点头,这意味着,那群水猴子,也快挖了。 “彬彬,就先麻烦你了,他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呼我,我抽死他。” 李追远扭头看向站在后头的谭文彬,谭文彬对李追远露出“你懂的”笑容。 谭云龙走了。 谭文彬抱着被褥说道:“小远,你房间在哪里,我和你睡?” 李追远看向润生,润生马上走到谭文彬身侧,拿过他的被褥,在自己的圆桌旁边又支起一张圆桌,利索地把被褥铺上去,拍了拍: “来,你晚上和我睡这里。” 谭文彬非但没不满,反而还有点兴奋地点点头:“好!” 入夜后,李追远早早地就睡了,明晚得熬夜,今天必须得养精蓄锐。 润生的活儿算是干完了,终于得以安心地继续看电视。 谭文彬就陪着他一起看,等把电视看到全是固定的黑白屏后,谭文彬拿出了游戏机,教润生玩起了俄罗斯方块,这机器里还自带另一个飞机游戏。 润生玩得很开心,但很快,游戏机就没电了。 “哎哟,我忘记带电池了。” “没事,那就睡吧。”润生关了灯,上了桌铺。 对面桌上,谭文彬也躺了上去。 黑漆漆的一楼,对面还全都是纸人,在月光下整齐地排着队。 谭文彬觉得很有氛围,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 他侧躺向润生,把被子蒙着半张脸,嘴巴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道: “润生,你知道死倒么?” “知道。” “是那种人死后倒在水里的尸体哦?” “不然呢?” “是那种死了后,可以自己上岸走的哦?” “要不然呢?” 听到这个回答,谭文彬一边眼睛里露出兴奋,一边默默地把露在外面的脚缩进了被子。 “润生,那你捞过么?” “捞过。” “你真厉害。” “小远更厉害。” “嘿嘿,我这次对我爸说,我要来这里学习,其实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来见见死倒的。” 学校临时放假了是真的,但他妈要出差了是假的,他一提议,他爸妈马上就同意了。 因为李追远在谭云龙夫妻眼里,已经不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了,那是天上家的! 谭云龙办事靠谱,他特意给镇高中打电话询问了一下转学和跳级的事,对面问自己孩子以前是在哪里上学上几年级,谭云龙之前看过李追远的档案袋,也就把那个少年班报了上去。 起初,电话那头很客气地表示知道了,然后挂了,有点像是给自己一个面子。 一个钟头后,电话又打了回来,语气变得十分激动,那边更是七嘴八舌,吼着叫着询问谭云龙是否确定是那个少年班。 并且说,只要一切属实,马上就能来学校办手续,由校长主任等全程陪同办理,还有一系列的优待条件。 谭云龙知道李追远想过暑假,他就没告诉那边李追远名字和住址,推回去说等新学期开学前再带孩子去。 不过,谭云龙确定了一件事,这少年班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大学附属小学。 润生准备睡了,他觉得对桌的这个家伙,好像比自己还笨一点的样子。 谭文彬则又自顾自地笑道: “嘿,你知道么,最早小远跟我说他喜欢捞死倒时,我还傻乎乎地问他,这是不是一种小吃。” 话音刚落,谭文彬就看见润生的眼睛像是亮起了光。 紧接着,掷地有声同时又带着无穷回味的声音传来: “好吃,美味!” 这一夜,谭文彬是缩在被子里睡的,都不敢下床去尿尿。 …… 翌日清晨,谭文彬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端着一碗药从自己面前走过,上了楼梯。 他昨晚来的时候,阿璃已经被李追远哄去睡觉了,所以他这是第一次见。 “这小姑娘,好漂亮啊,海报上的明星都没她好看。” 润生坐起身,松了松脖子,提醒道:“别靠近她。” “怎么了?” “除了小远,没人能靠近她。” “还有这规矩?” 天亮了,谭文彬觉得润生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是规矩。” 润生这方面一直比较敏感,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二楼想要走向小远和阿璃时,阿璃身体出现的颤抖。 那时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比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死倒,还要可怕。 “吃早饭了!” 刘姨的声音如同每天定点的闹钟准时喊起。 李追远和阿璃下了楼,今天他没让阿璃喂药,也就没有洗头。 谭文彬笑呵呵地想凑过来一起吃早饭。 “彬彬哥……”李追远赶紧握住阿璃的手准备提醒。 “你来陪我吃!” 润生一把抓住谭文彬的脖子,像是提小鸡儿一样,把他提到自己的用餐角落。 早饭是怎么吃的,谭文彬忘记了,反正餐后,他眼睛红红的,被香薰得有点痛。 早早的,大胡子家那里就锣鼓喧嚣,大喇叭大音响地放了起来。 村里人昨儿个都被村长通知到了,说是有个以前的本村华侨回国了要定居,请大家来吃乔迁宴。 而且声明了,大家来赏脸吃席就行,不收份子。 这下子,全村男女老少,早早地就过来看热闹了。 李追远和润生也来了,后头跟着个硬要跟过来的谭文彬。 “他晚上怎么办,他很好奇。”润生一边问一边在李追远面前做出了个手刀动作,“打晕了他?” 李追远眼皮跳了跳,他生怕润生哥入戏太深,没掌控好力度,给人一记手刀给劈死了。 “没必要这样,捆住他就行。” “好。” 李追远开始观察起今天的席面。 因为请的人实在是多,所以坝子上和一楼屋里,根本就摆不下,还往下延伸到了田里,搭上了棚子。 另外,戏班子演出的位置,则搭在了鱼塘边,音响喇叭和大鼓全摆在那儿。 李追远知道,这是为了方便夜里盗墓时掩盖动静。 因为办的是全日宴,也就意味着要吹吹打打一日一夜,白天是唱戏给活人看的,晚上则是唱给死人听的。 讲究的,是个阴阳都料理打点个通透,寓意日后顺顺利利。 不过,现在农村办全日宴的很少了,因为晚上的演出费比白天贵好几倍,普通人家还真不愿意花这个闲钱表演给鬼看。 这又是鼓又是大喇叭大音响的,晚上闹出再大的动静,村里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李追远不由在心里感慨,这才叫专业,也舍得下本钱,又买房又请全村人吃席的。 戏班子表演早就开始了,四周围满了人,李追远装作好奇的样子,领着润生绕着戏班台子走了一圈,又特意和润生去鱼塘对面人少的地方小了个便。 这其实是为了给润生确定插旗的坐标。 “都记住了么,润生哥?” “放心,都记住了。” “到时候我拿两根来插,其余的就靠你了。” 那阵旗有点重,李追远现在只能抱着两根跑。 “那我呢,那我呢?” 谭文彬跟了上来,也解开了裤带, “我拿几根?” 李追远安慰他道:“你放心,剩下的都交给你。” “保证完成任务。”虽然任务是什么他都不清楚,但他就是想参与。 中午开席了。 李追远带着谭文彬跟着李三江在一楼屋里入座。 谭文彬好奇地问道:“润生呢,怎么不来吃?” “润生哥在家吃,还有,不要说话。” “懂。” 谭文彬打了个“ok”的手势。 润生吃饭得配香,这一举动太过吸引人注意,平日里他跟太爷去坐席,太爷也是单独给他打饭出来让他一个人找个角落吃。 在今儿个场面下,自然更不能引起水猴子们的怀疑。 席面质量很高,请的是当地的厨子,谭文彬不说话后,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油光。 散席后,不少村民心里过意不去,想去交份子钱,却被拒绝了,就纷纷回家拿点礼物什么的,过来送上。 接下来,整个下午,就都是大家一起观看表演的时间,晚上演的,活人忌讳,除了表演人员外,没人会来看。 这个戏班子的水平很高,唱歌的,跳舞的,杂技的,还有缩骨功以及胸口碎大石表演。 李追远留意到,这后头表演的……其实都是真功夫。 从表演者的行为习惯细节来看,都走的是对付死倒的套路。 这样看来,要不是最先那俩承包鱼塘的被饵穴里的地阴红煞给阴放倒了,以他们的身手,警察想抓住他们,还真不容易。 同时,也侧面说明,柳奶奶对这支水猴子的评价是对的。 因为,这绝不是什么临时凑班的野路子,这是一支很专业的水猴子。 毕竟,那些混不吝就想着盗墓发财的家伙,可不会人人都特意练就针对死倒的身手。 看来,小黄莺对上他们的话,谁输谁赢,还真很难说。 不过,看着眼前这热闹喧嚣的场面,李追远心中不由有些怅然。 自己第一次见到小黄莺,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场面下,那时候,小黄莺还在台上表演。 是她,给了初到乡下的他,一种来自乡土的野性审美震撼。 李追远目光落到了鱼塘水面上,不知道现在鱼塘里的小黄莺,有没有也在看着表演? 她心底,对那个曾经拿了钱就对她下落不管不顾的白事班子,应该也是有怨恨的吧? 恰好这时,换了一身黑色紧身衣刚唱完一首歌的金秘书拿着话筒走到台边,对着下面问道: “大家想听什么歌,可以跟我说哦。” 农村人普遍面薄,第一遍问下来时,还没人好意思说话点歌。 李追远则率先举起了手。 金秘书认识李追远的,对李追远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李追远靠近台子:“来,小朋友,你来说,你想听什么歌呢?” 她蹲下来,将话筒递到李追远嘴边。 李追远侧对着台子,正好面向鱼塘的水面,他用清亮的嗓音说道: “嗯…… 我想听, 《千千阕歌》。” 第三十九章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 歌声响起,金秘书的粤语发音很标准,唱得挺专业,舞台动作也更自然。 不像小黄莺,记得她当初拿着话筒说话时,普通话里还夹杂着南通方言。 可李追远还是认为,小黄莺唱得更好听。 当初,正是小黄莺的这首歌,将自己带去了一条以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当然,硬要强行找个现实理由也不是没有。 比如,小黄莺当初唱这首歌时倾注了感情,而金秘书,只想着早点走完白天的流程,好晚上去挖墓。 起初,鱼塘的水面没有丝毫波澜。 但等金秘书唱到: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李追远身子晃了一下,他感到了一股困意,尤其是双肩处也隐约传来熟悉的森寒,颇有种老寒腿能预知变天的意味。 他知道,小黄莺正在听,似乎有按捺不住的迹象。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可不能在此时走阴。 “滴呜!————” 音箱里传出刺耳的电流音,在场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小孩子们开始尖叫,台上戏班子的人也都纷纷上前调试设备,可以看出,他们普遍既熟悉又生疏。 应该都是知道怎么操作和使用的,但平日里的使用次数,并不多。 设备都是老的,班子又最怕断了活儿,按理说不该如此。 李追远双手缓缓下压,悄悄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不知道小黄莺能否看见,也不晓得她是否能明白自己意思。 可现在的情绪失控,只会让这群水猴子提前感到诡异以做好准备。 忍一忍, 等到晚上,再好好解决。 很快, 电音消失,设备也都恢复正常。 这种情况在当下表演舞台上挺常见,乡亲们先前还捂着耳朵难受,现在也都继续聊天说笑,没人离场。 金秘书拿着话筒对大家连续说着抱歉,然后背景音乐再度响起,重新唱起了这首《千千阕歌》。 她眼里流露出了不耐烦,要是说先前她还有些专业素养兜底的话,那么现在,她就是单纯地在敷衍进度,副歌部分干脆自己不唱,将话筒递向场下观众。 第一轮副歌时还有一些个外向的成年人以及闹腾的孩子,操着各自版本的粤语唱起来,可等到第二轮副歌她继续递出话筒时,现场就没人跟了,完全冷清了下来。 “唱啊,你唱啊。” “你快点唱啊,唱啊。” 下面有人在催促。 金秘书依旧保持着职业笑容,把这首歌给混了过去,根本不以为意。 歌曲结束,金秘书将话筒丢给旁边的人,自己走到角落,和几个人说起了话。 一位打扮得很夸张的人上台,表演起了扑克牌魔术。 李追远跟着一群孩子,往台侧靠了靠,勉强听清楚了金秘书他们在抱怨怎么还不结束。 先前他就留意过,戏班子上下十个人,都带着同一种口音的普通话。 而这次席面,厨师以及负责洗菜洗碗上菜的也都是由村长代为出面请的本村人。 这也就意味着,这支水猴子,只集中在这组戏班子里。 不过,还有一处需要留意,外围,是否还有被安排去放哨的? 魔术表演结束时,李追远一边随着大家一起鼓掌一边身子往后退,离开了观看人群。 大胡子家门口的路旁,润生坐在三轮车上早就等着了。 李追远上了车:“润生哥,顺着这条小道上村道,一直往前骑,不要停。” “好嘞!” 润生开始骑车,后头传来了谭文彬的声音:“等等我,你们等等我!” 村道上,三轮车在前面,后头跟着一个奔跑的大男孩。 这场景很富有生活气息,也能尽可能地避免引起警觉。 大胡子家西侧农田中间的电线塔上,有一个穿着灰白色工作服的电工正坐在上面。 这本该是个很正常的画面,但李追远是带着结果去反推找证据的。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电工的不正常,电工身边架子上挂着两个袋子,里面装的是食物和水。 可这里一不是崇山峻岭二不是渺无人烟,想吃喝时,可以轻松下到地面,真没必要带到上头去。 “润生哥,调头,去另一个方向。” “好!” 三轮车调头时,谭文彬终于爬上了车,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你们……你们不要丢下我。” “彬彬哥,我们现在需要你。” “真的么?” 等三轮车骑到大胡子家东侧时,远处又有一座电线塔出现在视野里。 “彬彬哥,你下去追着车跑。” “啊?” “哥,快点。” 见李追远不似在开玩笑,谭文彬马上跳下了三轮车,继续先前的样子,一边喊着“我还没上车呢”一边挥舞着双臂很夸张地追车。 车靠近了那座电线塔,上面也有一个电工,不过可能因为西侧那边靠的村道通大马路,他这里一侧则是村腹地,所以显得较为懒散,正斜靠在梁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润生哥,往南,去张婶小卖部。” “好。” 往南途中,又见到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待遇有点差,他没有电线塔,只有一根电线桩,因此只能通过工具,把自己给挂在上面。 出于谨慎,李追远经过他后,还是继续往南来到张婶小卖部,买了点东西。 谭文彬要了一包小苏烟。 当然,是他自己掏的钱。 只见他扯开包装纸后很是熟练地撕下一甩,再剥开烟盒的一角,倒扣在掌心弹了弹,几根烟就落出了半截。 “润生,来一根?” 润生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专注骑车:“不抽。” “小远哥,你要不要?” 李追远摇了摇头。 谭文彬只得自己咬了一根,拿出火柴用手掌挡着,点燃。 “嘶……呼……咳咳咳……呕!” 先是呛得连续咳嗽,再眼泪流出,最后到干呕。 看得出来,招式很华丽,估计脑子里模仿练习过多次,却不会抽烟。 谭文彬有些不好意思道:“有点紧张,想缓解一下。” 明明没人告诉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他却能给自己找到充足的代入感。 往北,就简单了,因为李三江家本就在大胡子家北边。 中途经过一个电线杆,杆上也挂着一个。 李追远现在可以确定,这四位电工,就是水猴子假扮的。 就算是农村电力设施检修,也不会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手而且还布置得这么密集,往往都是一位电工师傅一个人检查完一大片。 但除非有心,否则大部分人还真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大家早就熟悉了偶尔电线杆上会出现的电工师傅,而且也因为他们基本不是本村本镇的,也鲜有人会上去主动打招呼。 回到家,来到工房,李追远拿出纸笔,以大胡子家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大概的农田、河流以及电线杆的草图。 润生和谭文彬一左一右把脑袋凑过来,也在很认真地看图。 平原地区农村,周围四个高点全有人,这还是已知明面上的,没发现的观察哨可能还有,或者白天没有的晚上又给加上了。 原本李追远还打算等入夜后,自己和润生带着器具偷偷摸摸靠潜入到大胡子家鱼塘边。 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白天人多还能遮掩,晚上村里路上基本没人,而且他们在挖墓时,外头放哨的肯定会更警觉。 李追远:“戏班子里有十个人,外围至少还有四个,算上丁大林和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那俩,这支水猴子的规模,快到二十了。” “这么多人?”润生挠挠头,“我还以为这种活儿,一两个人干就可以了。” 李追远笑了笑,水葬之墓的盗掘难度本就更大,而且水系区域人烟一般也不会太过稀少,因此,水猴子们的规模普遍都比较大,主打一个快挖快走。 “润生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晚上怎么潜进去不被发现。” 自己这边准备的手段,都是用来辅助小黄莺的,要是不能在旁边观察,根本就掌握不了动手时机,总不能小黄莺那边还没出场呢,自己这边润生就先和水猴子们干起来了。 要真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那个,小远,我们可不可以走这里?” 润生伸出手沿着图中的河流一路指了下去。 这条河距离大胡子家和鱼塘很近。 “走河里?” “对,小远,我们可以在水面下走,走到这里后上岸,躲进草垛子里;呼吸的话,可以一人叼一根吸管。” 一开始,李追远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靠谱,但细想之下,居然又意外得可行。 润生力气大且水性好,更有着水下斗死倒的经历,十二杆阵旗加捞尸人套具正好可以给他足够配重让其在水下行走。 同时,上岸后的草垛子本就距离鱼塘很近。 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跟着一起过去时,怕是得拿条绳子绑在润生身上,姿势会有点难看。 “润生哥,你的提议很不错,我们就初定这么办吧。” 得到了认可,润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多看电影是有用的。 “不错,真是个很好的办法。”谭文彬点了点头,“所以,能告诉我,今晚究竟要干什么吗?” “彬彬哥,等吃了晚席后,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你。” “小远哥,你不会骗我?” “不会。” “行,我信你。” 晚席开得很早,五点钟就招呼大家入座了,菜也上得很快。 李追远再次带着谭文彬找到了李三江,一起坐下吃席。 李三江脸上中午喝酒后留下的红晕还没消退呢,摸了摸肚子,也不觉得多饿,就问坐在他边上的丁大林: “怎么开席开得这么早?” “三江侯啊,你知道的,我在国外,有时差的。” “哦,这样啊。” 这理由很蹩脚,但眼下菜都开始上了,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而且,厨房那边晚上上菜的速度也很快,热菜一盘接着一盘。 李追远知道,这都是为了早点散席,给晚上挖墓争取更多的时间。 席间,金秘书走到丁大林身边耳语了几句。 丁大林就看向李三江:“三江侯啊,你家里有没有灯笼?” “灯笼?有啊。” 一些基本的红白事儿物件,李三江家是都有点备着,方便出租。 这里指的不是纸灯笼,而是能回收利用的。 “我们那儿的特殊习俗,乔迁夜家里屋顶上得挂上红白两串灯笼,可不巧,原本订的灯笼耽搁了,今晚送不来。” “那算个啥。”李三江看向李追远,“小远侯,你回个家,叫润生把灯笼送来,再顺手帮人家给挂上。” “好,我这就去。” “吃完了再去,不急。” “不饿哩,太爷。” 李追远下了桌,谭文彬夹了一个鸡腿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下午跑了步,消化得也就比较快。 上次亮亮哥跟自己讲述去白家镇的经历时,说起过白家镇门牌坊上挂着的两串灯笼。 这其实是有寓意的,红表人事、白代鬼话,红白灯笼高高挂,阴阳两路都不搭。 白家镇摆这个,是因其特殊性,白家娘娘们处于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阶段。 水猴子们搞这一出,也是他们这一派传统之一,图个顺顺利利,阳间太平阴间勿扰。 不过,这倒是给了李追远一个新的想法。 回到家,润生已经将阵旗和捞尸器具拿白塑料布打包好,他上身还斜跨了一根捆带。 李追远知道,这是准备出发下水时捆自己用的。 “润生哥,计划有变,我找到一个更好的进入方式。” “啊,小远,你打算咋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四周都有高点放哨,那我们干脆就不要想着出去了再进去。” “还是没听懂。”润生摇摇头。 “我听懂了一点,但还想再听下去。”谭文彬手托着下巴,目露思索。 李追远对着他侧了侧头,这个动作润生看懂了,他直接把谭文彬举起来,强行带到了屋后工房,然后拿了一条绳子,将他手脚捆起来。 “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小远哥,你答应过要把事情都告诉我的。” “嗯,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追远在谭文彬面前蹲下,将水猴子和主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知。 听完后,谭文彬脸上露出了无比亢奋的神情:“这么刺激!” 随即,他又挪晃了一下自己被捆着的手和脚:“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彬彬哥,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警察啊,我外公也是警察。”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不做警察。” “别说气话,叛逆期说的话都不准的,你以后肯定也是做警察的。” “我才不要做……” “堵上。” “呜呜呜呜!” 润生很是麻利地给谭文彬堵住了嘴。 “润生哥,你刚听彬彬说什么了么?” “他说他不……” “他说他未来,一定会当警察。” “哦,对,是的没错。” “警察世家啊。” 李追远凑上前,伸手搂住谭文彬。 来不及去派出所抱牌匾了,抱抱你也是一样的,图个吉利。 等李追远起身,润生也凑过去,用力抱了抱,把谭文彬勒得都翻起了白眼。 “彬彬哥,我们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下次有机会遇到和善点的死倒,再带你去看。” “就是就是。”润生帮腔附和,“人可比死倒危险多了。”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将东西放进灯笼罩内,然后扛着去了大胡子家。 此时,头批已经结束,二批正在吃着。 李三江和丁大林没落席,还在喝着酒,见润生来了,李三江就挥手催促道:“赶紧去帮人家挂上。” “好嘞,大爷。” 润生和李追远上了二楼,二楼有处开盖的地方,旁边放着张梯子,从这里可以通向屋顶。 架好梯子,将东西扛上去后,润生开始将灯笼撑起,一盏一盏地串绳,然后依次点燃,顺了下去。 东侧是红,西侧是白。 做完后,李追远说道:“润生哥,我下去把梯子挪回去,你留在上面准备接我。” “小远,不用这么麻烦。” 只见润生身子朝下一跳,双脚及时勾住边缘,整个人荡了下去。 然后抓住梯子,靠着腰部发力摆动,将梯子放回了靠墙的原位。 紧接再度发力,上半身回缩后双手抓住边缘,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收了回来,最后再将盖子盖回,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李追远只得在心底再次感叹,润生这可怕的身体素质。 但这是人家天生的,羡慕不来; 就是不知道秦叔那种身上能长血腮下水的,是先天就这样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近期因为坚持吐纳和扎马步,李追远觉得自己进步很大,可自己辛辛苦苦的日积月累,可能只是为了赶上人家的起跑线。 这时候,男孩心里生出了些许对天才的排斥与反感,凭什么? “小远,万一他们到时候上来查怎么办?” “润生哥,做什么事都有万一。” “也对。” 本地的屋顶就是纯粹的屋顶,并不会成为人们的活动场所,因此平日除了房子漏水外,不会有人上来。 屋顶大部分区域都是斜铺的大红瓦,四边有小水泥墙围着,墙很矮,都不够人蹲着,因此李追远和润生只能选择趴着。 润生离盖口那儿很近,手里攥着黄河铲。 他那把铲子是经李追远修改过的,更大更沉开锋处也更长。 水猴子要是没来检查屋顶还好,敢推开盖口探出脑袋来,那等待他的就是来自润生的一记铲削。 右手轻轻捂住胸口,李追远感知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有点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彬彬哥,我没骗你,这确实是好玩的。 之所以不带你,也是因为我不想提高意外概率,我还想以后能继续玩下去。 偶尔,李追远也会轻轻抬起头,他这里恰好对着鱼塘,戏班台子就在鱼塘隔壁,视野非常之好。 渐渐的,二批也结束了,大家纷纷开始散场。 李追远听到了李三江的声音,他喝高了,拉着丁大林的手不停嘟囔着:“好兄弟,一辈子!” 可以看出来,丁大林一直在敷衍,好不容易才将李三江给劝走。 原本应该是厨师帮厨以及帮工们吃尾席的,但他们都被发了红包,也被允许将剩菜带走,大家伙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喧嚣热闹的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戏台子上的大喇叭和音箱都被调高了音量,还在继续敲着唱着。 戏班子的人则全都下来了,他们没有去帮忙收拾碗筷桌椅,而是对屋子坝子以及四周进行起了检查。 金秘书拿起一个手电筒,打开,举起转圈。 很快,外围有六处高点上,也出现了手电闪烁回应。 其中有一处,就在河边草垛上头。 李追远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原本计划中,他和润生从水下潜行上岸后,就会躲进这草垛子里,那就真是老鼠自己主动往捕鼠夹上跳了。 下方二楼阳台上,也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挨个检查房间。 李追远侧过头,看向润生,润生正用耳朵贴着地,手中黄河铲随时做好准备。 不一会儿,脚步声离开了,李追远顺着身前水泥小墙上的排水孔,看见他们已经在坝子上聚集。 看来,他们已经检查完毕,而且放过了屋顶,灯下黑,确实管用。 丁大林换了一身明黄色的道袍,手持桃木剑。 一张供桌被摆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摆着蜡烛和祭品。 丁大林开始做法,和李三江不同的是,丁大林的动作频率很快。 毕竟人家只是为了走水猴子开墓前的流程,而自家太爷有时候得照顾一下主家情绪,多表演一会儿好让主家觉得这钱花得值。 但不可否认的是,丁大林的动作和仪态,比自家太爷要标准专业得多。 颇有种白天金秘书和小黄莺唱歌时的差距。 李追远愣了一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眉心,自己这是在瞎联想什么呢。 仪式完成,丁大林没脱下道袍,而是将桃木剑换成一只罗盘原地转圈看着。 这罗盘通体紫色,很大,上面雕刻镶嵌也是极其丰富,而且跟涉外酒店的挂钟一样,大圈外带着一排小圈,分别代指不同地区时间。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和这紫色罗盘比起来,自己特制的那个,就差太多了,每次使用时还得自己心算校正。 此刻,金秘书带头,总共十个水猴子,全部单膝跪在丁大林面前。 丁大林盯着罗盘,缓缓举起手: “吉时已到,开工!” 所有人单手举起,口中整齐默念着什么,念完后就起身,分开忙活。 水墓比之传统土墓的优势在于,空军概率低。 但水墓比土墓更难盗,危险系数也更高,凡是这样的行业,都会衍生出很多繁复的仪式礼节,不仅是为了敬鬼神,更是给自己加强点心理建设。 戏台子下面被搬出来不少东西,一眼可见的是两台抽水机和一台柴油发电机。 另外还有类似绞索圈的东西,有俩人正有条不紊地搭建架子。 时代在发展,水猴子们的盗墓方法,自然也在进步。 抽水机的动静被喇叭音箱给掩盖,水管子通到旁边河里,很快,鱼塘水面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润生这时也挪了过来,反正盖口那儿已经没风险了。 “小远,啥时候需要我下去插旗,跟我说一声。” “嗯,还早。” 插旗的契机,在小黄莺和水猴子们对上时,只有他们混乱起来,自己和润生才有趁乱跑外围布置的机会。 鱼塘开始见底,露出了底部的烂泥,还有很多已经死烂的鱼蟹。 水猴子们发出了笑声,他们认为自己距离目标更近了。 但李追远清楚,但凡一座小鱼塘里住着一头死倒,这里头的水产就别想养起来。 因此,这种场景,还真不是那座主穴引发的。 有五个水猴子穿着防水服下了鱼塘,他们手里拿着可以缩放的铁杆,对着地面下刺去,然后再将铁杆取出,从特定高度的夹层里,取出泥土。 丁大林坐在鱼塘边,罗盘早已被放在一边,现在他手里拿着是一个海碗和一只木勺。 取来的深层土被依次拿过来,倒入他的碗中,他拿起木勺品尝起来。 “妈耶,小远你看,他居然在吃泥。” “嗯,我看到了。” 李追远有些不理解润生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毕竟吃泥虽然奇怪,但比起吃香的你,还是要正常多了。 吃泥这一举动,书中虽然未有相关记录,但李追远还是能看懂其意图,应该是辨位的一种方式。 丁大林尝一口,就摇头,且连续五次都是摇头。 水猴子们则继续开始选位置开始刺入,然后继续提供新泥。 终于,丁大林尝了后点头了,伸手指了指那个位置。 大家拿起铲子开始挖掘,挖出一个土坑后,又拿出一块块钢板开始捶打嵌入,钢板之间还有锁扣,入土后全都搭上。 完成后,绑上绳索,连接到铰链机上,机器开始转动。 一大块土方就被掘出,一直拖拽到了鱼塘外。 用挖掘机太显眼,这玩意儿就起到了挖掘机的效果,另外,等会儿触及到墓葬时,还能用它来暴力开盖。 打盗洞什么的,过于费时费力,除非乔迁宴办它一整个月。 李追远知道,没用雷管不是因为他们善良,纯粹是条件不允许。 可就算是眼前这种方式继续开挖下去,对墓葬的损害也是极大的。 他们只想早点打开墓穴,拿出里头最值钱的东西,然后赶紧跑路,销赃国外。 钢板片的挖掘再配合人工,一个很深的坑洞很快就呈现出来。 得亏李追远现在是在楼顶,换其它位置,根本就不可能看见这动工细节。 润生小声问道:“小远,小黄莺难道不在家?” 李追远摇摇头:“应该是在家的。” 下午自己还感应到了小黄莺在听戏。 “小远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看这么多人来她家,她怕了,然后溜了?” “这……” 李追远也不确定了,因为事实就是,水猴子们都进展到这一步了,还没丝毫异变发生。 《江湖志怪录》里就描述过,死倒基本凭本能行事,但高级死倒,是会诞生智慧的。 这群水猴子人数多,且很专业,避其锋芒也是正常。 可李追远还是不认为,小黄莺会就这么跑了。 “挖到了,挖到了!” “找到了,看见了!” 坑洞下面的水猴子脑袋上戴着安全帽,帽子上还有灯,正十分兴奋地欢呼。 李追远也看见坑洞里头,挖出了一个圆弧顶。 因为上面的淤泥没被清理,所以看不清楚本色,但从造型上,很像是庙宇的塔尖。 李追远内心猛地一震,居然不是寻常水葬墓穴。 水葬里,分很多种类别,最容易犯忌讳也是最棘手的,就是这种庙墓。 因为它的存在,往往是古人为了镇压某种邪祟。 可以说,其它墓,出事儿的概率其实并不大,而这种墓,则是不出事儿的概率并不大。 就像是前阵子在河工上挖出的白家娘娘神像,其原本作用,也是为了镇压,结果锁链一砸开,怪异的事当晚就发生了。 而白家娘娘的那座一人神像的小庙,和眼下显露出的圆弧顶,根本就没可比性了。 这似乎,真的是一座塔,而塔身结构,最顶端往往最小,那么其整个的规模,又到底有多大? 吃惊的当然不仅仅是李追远,作为现场第一责任人,丁大林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是难看。 他顾不得自己年纪大,进了坑中,拿着手电筒开始抹开淤泥,观察着细节。 随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身子抖了抖,目光扫向四周其它水猴子,摆了摆手。 金秘书也跳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这是庙墓,不能开。” “为什么?” “庙墓我经历过几次,没有哪一次是太平安稳的,这种墓一开,事后必然见邪。” “那这种墓里头会有好东西么?” “我说了,不能开。” “都到这一步了,你说不开就不开了?这次行动前后花费了这么大成本,还折了俩兄弟,现在还被警察看在医院里出不来。” “听我的,你们都说过的,要听我的,我是头儿!” 金秘书伸出手,抓住丁大林的脖子,冷声道: “老东西,今天这墓,怎么着都得开,警察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我们必须要干完这趟活儿好出去躲躲,没钱,大家伙躲个屁!” “你……你为了钱……不要命了……了么……” “没钱,要这条命有什么用?” 金秘书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丁大林的老脸上下蹭了蹭:“老东西,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开……我开……” “很好,接下来怎么弄?” 金秘书松开手,丁大林捂着脖子边喘息边回答道: “小庙墓讲究困锁,大庙墓讲究封闭性,都是为了把里头镇的东西钉死在这里,开这种墓,没有其它方法,只能用笨办法先沿下角开出缝,再用外力拉。 但我劝你,再考虑考虑,真的。” “呵,你要害怕了,就上去找个地方躲着去,别碍事。” “好言难劝……”丁大林最后看了一眼坑洞,然后就爬了出去,接下来又爬出鱼塘,来到了外面。 他重新拿起了罗盘,抱在怀里,低着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像是在祷告。 “小远,那老头原来不是老大啊?” “当他能带着大家赚钱时,他才是老大,如果阻碍大家赚钱了,那就不是了。” 李追远看出来了,那丁老头也认出了庙墓,但很显然,他现在说话不管用了。 一根根挂钩被固定上去,这边打了个手势后,那边就开动了机器。 但绳缆都被绷紧了,却依旧没能把这顶给开下来,只是让它这圆弧顶倾斜了位置。 也就是说,这座塔,斜了。 “下去撬!”金秘书现在已经代替了丁大林的指挥地位。 一群水猴子开始拿着工具进行撬砸,各个忙活得满头大汗,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小远,他们怎么还打不开啊。”润生打了个呵欠,他都有些困了。 李追远也是感到些许乏味了,粗略估计,这群水猴子已经忙碌了近两个小时。 期间有人脱力后离开,换了新人过来继续忙,应该是和观察哨那儿换了班。 “咔嚓……” 听到这声儿,李追远和润生俩人迅速打起了精神,看样子是终于出进展了。 有缝隙出来,接下来就更好破壁了,伴随着绞索圈“吱呀吱呀”的作响,最终,绳缆猛地一个倒收,圆弧顶被整个掀出,露出了里面。 目前,还分不清楚是塔顶还是墓室甬道。 水猴子们经验丰富,纷纷后退,没人傻乎乎地这时就往里钻。 过了一会儿,见里头迟迟没什么动静,金秘书朝里头丢了好几枚信号弹,可里头似乎很深,丢进去后很快就没了光亮。 有个水猴子拿来一根长杆,杆头绑着一只公鸡,将吊杆往里探入,过了一会儿,杆子收回,那只鸡还活着。 “下面安全。” 杆子被直接丢砸了出去,落得很远。 金秘书点点头:“下去探路。” 两个水猴在自己身上绑上绳子后,正式入墓。 “小远,怎么办,那死倒还没出来,别真被他们给盗成功了。” 李追远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们……” 就在这时,李追远看见丁大林朝着那只还被绑在杆子上的公鸡走去,他蹲下来,伸出手。 那只公鸡猛地挣脱出了束缚,对着他的手掌狠狠啄了一口。 这一幕,李追远在上头是看得真真切切,可却连他都无法反应出这只公鸡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杆子上,还留有那只公鸡的羽毛甚至是鸡皮,它几乎是从自己躯壳里,蹦出来啄人的。 而且,啄完人后,它显得更兴奋,在原地疯狂“咯咯咯”地叫着。 这画面,渗人的很,虽然经常吃鸡肉,但李追远还是第一次看见血淋淋走动的鸡。 丁大林此时顾不得自己手掌上的血窟窿,扭头对着金秘书那帮人喊道: “它出来了,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老东西,给我安静点!”金秘书骂了一声。 这时候,水猴子们都围在鱼塘洞口边,等待里面的回应,视线关系,他们看不见那只鸡。 金秘书指了一个人:“你上去看看老东西怎么了。” “好。” 还没等那人上去,两条绳子就传来了拉扯动静,这是进去的两个人发出信号,他们打算出来了。 外面的众人都长舒了口气,看来里面是安全的,接下来等进去的那俩人出来说明情况,就可以大家一起进去搬东西了。 金秘书命令道:“收绳子。” 外面的人开始收绳子,不是为了拉拽他们,只是慢慢地将绳子提起,这意味着里面进去的两个人正稳步向外走。 没多久,他们就走了出来。 “里头有好东西,好多好东西!” “太多东西了,但太重,我们两个人搬不了,还有一口棺材,黑色的,绑着锁链,尊贵着呢,里头肯定有宝贝!” 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人上来帮他们两个解开身上的绳子。 可就在这时,那俩人自己就解开了绳子。 不是用手,而是整个人,从自己衣服,不,是从自己天灵盖处,钻了出来。 “里面有好东西,好多好东西!” “快去搬,快去搬啊!” 两个血淋淋的人,在原地高兴地手舞足蹈,还在继续催促着同伴快点下墓。 这诡异恐怖的场景,让在场所有水猴子都怔住了。 他们都是这行老人了,下过很多墓,也出过一些事,但没哪次,可以比得上眼前! 开墓后,没有雾气,没有毒,也没看见死倒,刚刚还在分享喜悦,这骇人的一幕,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捆住他们!” 金秘书下达了命令,然后马上翻身离开洞穴边缘,跳过鱼塘,去找丁大林。 “出事了,头儿!” 金秘书看见,丁大林缩着脑袋斜靠在一块土方边,嗓子已经哑了却还在嘟囔着:“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出事了,头儿,你快来看看。” 丁大林无视了金秘书的话语,继续重复着先前的话。 “我跟你说出事了!” 金秘书一脚揣在了丁大林背上。 “嘶啦……” 一声清脆的皮肉撕裂,丁大林的道袍和里面的人皮还留在原地,头皮上还有这灰白的头发,而一个血淋淋的人则被踹了出来,在地上不停打着滚,血肉上因此沾嵌进了很多泥土小石子。 可即使如此,这个血人还继续蹲在地上,嘟囔着: “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金秘书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因为她清楚,丁大林刚刚一直在鱼塘外,要是连他也这样了,那其他人…… 金秘书回头,看向鱼塘内坑洞,那里,一只只血人正爬了出来,在放干了水的鱼塘里绕圈奔跑。 她的脸上,全是恐惧,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摸的那一刻,她的皮裂开了。 像是脱衣服一样,身上的皮和衣服全部落在了地上。 晚风如同刀子,切入她那毫无遮蔽的血管,她蹲下来,开始尖叫。 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发生的。 李追远和润生都瞪大了眼睛,二人扭过头,缓缓对视。 润生根据电影里情节,李追远则是自己脑海推演,总之,他们都想象过今晚事的各种发展方向,可唯独没有想到,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小黄莺没出现,但此时下方的场景,比小黄莺出现更可怕无数倍。 就算他们是水猴子,他们死有余辜,可他们也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啊,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跟剥虾一样,赤条条地出来了? 先前经历的所有死倒,有哪个可以造成现如今的这种场面? 这时,血红的金秘书停止了尖叫,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从自己衣服里,取下手电筒,打开,举过头顶,左一圈右一圈转动起来。 她在发灯语信号。 很快,外围六处高点也传来了灯光回应,而且回应的过程中,灯光正在下移。 李追远猛然意识到,她在故意打灯语,把外面的同伙喊过来。 而喊过来的结果就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东西,想要所有知道这里事情的人,永远保守秘密。 那自己现在的这个位置,还安全么? “小远,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没看见是谁弄……” 下方,原本背对着房屋的金秘书,放下了手臂,身形开始转动。 李追远:“跑!” 润生愣了一下,随即马上来到盖口处,正准备揭开盖子,却被李追远连拍了几下后背: “哥,来不及了,直接跳下去,屋后有柴堆。” “好!” 润生不做犹豫,起身就冲过去,一跃而下。 下方确实是有个柴堆,但并不是很高,从楼顶下来落差依旧很大,润生落下后没站稳,侧身砸了下去,身上好几处都被柴枝刮破了皮。 但他哼都没哼一声,马上强行站起,面朝上,而这时,李追远也跳了下来。 润生举起双臂,将李追远抱住。 可即使如此,李追远依旧感到胸口一闷,肋骨剧痛,鼻子更是擦到了润生手臂,现在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这般生硬地强行下楼,不付出点代价,自然是不可能的。 “小远,你还好吧?” “跑……” 李追远指向前方,润生点头,马上将男孩背起,跳下柴堆后,快速穿过村道,然后没入了前方农田。 这会儿,倒是不用担心被外围放哨的看见了,一是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高点,二则是他们正往大胡子家鱼塘奔跑。 润生扛着男孩在稻田里穿梭,稻穗打脸上很疼,有种割裂感。 这种感觉在眼下十分吓人,因为无法确定,到底是稻穗造成的,还是自己的皮,也要破了。 李追远在流血,他想要抬高脖子去止血,却因为身下奔跑的润生而做不到。 润生也在流血,他很害怕,完全不敢停。 自打他记事起陪他爷爷捞尸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 终于,润生跑出了农田,上了路,然后顺着这条路,一口气奔到了家里坝子上。 工房里,谭文彬都已经睡着了。 忽的,门被打开,然后就看见浑身是血的俩人进来,给他吓得脸色都白了。 李追远抬起头,找纸折球,塞住自己的鼻孔。 好不容易,这鼻血终于止住了,又揉搓着胸口,肋骨虽然还痛,但问题不大了。 润生则拿起一把镊子,将刺入皮肉里的木刺给一根根拔除。 二人各自处理完后,面对面坐着不停喘着气。 润生眼神里是无措,他被吓坏了。 李追远眼里是茫然,这题超纲了。 上次白家娘娘们闹出的动静,都远远没有今夜惊悚离奇。 毕竟,白家娘娘的手段是能理解的,也是可以找到破解方法的,可刚才大胡子家鱼塘那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头绪可言。 到现在,李追远都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为什么在思源村里,会埋着这种东西? 只是开了墓盖,一大圈人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那里头的存在,到底得有多可怕? 李追远现在不得不怀疑,刘姨,还能不能兜得住底? 看着二人这个样子,谭文彬知道肯定是出大事儿了,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可这二人似乎忘了他还被捆着堵住了嘴,因此他只能通过不停摇摆来吸引他们注意,蠕动得像是一只欢快的蛆。 终于,二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眼里,也都露出了惊愕。 谭文彬停顿了一下,随即蠕动得更为剧烈,不是,这是什么眼神,你们居然真的忘了我的存在! 润生将谭文彬松开,谭文彬想开口问什么,却又马上夹起腿,垫着跑出了工房去了厕所。 “小远,我感觉身上有点痒,但我不敢抓。” 李追远抬起头,看见润生的皮肤呈现出暗红色。 他马上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有点红。 “小远,我们不会也要那样子吧?” “不会的,要那样早那样了。” “我去用井水冲冲。”润生走出了工房。 松快后的谭文彬则走了进来,他倒是没生气,反而再次主动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彬彬哥,你等润生哥告诉你。” “心有余悸?” 李追远点点头。 “这么严重?”谭文彬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现在报警?” “不,千万不要,那个地方,现在不能靠近。” 浑身湿漉漉只穿着一条裤衩子的润生赤着脚走了回来:“小远,井水冲了真有用,我皮肤不红了,你过来,我给你也冲冲。” 虽然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原理,但李追远还是去了,几桶井水淋头泼下,身体下意识地开始哆嗦。 但确实,身上先前呈现的红色,消退了。 “小远,看来,咱们的问题不大。” “嗯,可能是我们距离远一点。” “另外,咱们跑得也快,还好你提醒我直接跳楼,要不然等着再走楼梯下去,我们可能也熟了。” 听到这里,李追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大血块头扛着一个小血块头在稻田里奔跑的场景。 “哎呀!”润生神色一变。 “怎么了?” “阵旗还留在屋顶,还有我那套捞尸器具,都还留在那儿呢!” 看着一脸惋惜肉痛的润生,李追远只能安慰道:“没事的,润生哥,器具可以再做一套。” 紧接着,为了防止润生做傻事,李追远提醒道:“哥,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自己偷偷回去取东西。” 润生忙摆手道:“我哪敢,不敢的,我这次是真怕了。” “睡觉吧,先睡一觉。” 李追远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时,转过身,看向大胡子家的方向,迟疑了许久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今晚,李追远做了一个梦,不是走阴,而是很单纯的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依旧趴在屋顶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两排水猴子。 他们一遍遍地从自己的皮囊里钻出来,变成了血猴子; 又一遍遍地钻回自己的皮囊,像是重新穿起刚刚脱去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耳边充斥着他们那凄厉的惨叫。 而他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盯着屋顶上的自己。 也不知道是睡醒前做的噩梦,还是这个噩梦轮番做了好几遍,总之,当李追远承受不住转身跳楼时,一跳下去,他就醒了。 急切地侧过头,屋门口椅子上,阿璃手里捧着碗,坐在那里。 李追远闭上眼,重新躺下。 阿璃见他醒了,端着碗走了过来,这次,碗里多了一个小汤勺。 女孩也不想喂药时,再一不小心给倒男孩头上。 李追远坐起身,接受女孩喂药,勺子挺大的,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喝完了。 他昨晚鼻子又流了不少血,也确实需要补一补。 女孩放下碗,然后侧着头看着他,似乎察觉出男孩现在的魂不守舍,目露疑惑。 “阿璃,昨晚,我目睹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女孩主动握住了男孩的手。 李追远则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知到这股柔软与温暖后,他又闭上眼,多打了个盹儿。 李三江边打着呵欠边下了楼,他昨儿个酒喝多了,现在一觉醒来,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在看见睡在一张桌子上,抱在一起的俩人后, 他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门骂道: “混球,这是个什么睡相!” 谭文彬被喊醒了,他试图挣脱润生的臂膀,却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看向李三江。 谁知李三江只是骂骂清一清嗓子,自顾自地走到坝子上伸起了懒腰。 “吃早饭了!” 听到刘姨的声音,润生醒了,要吃饭了。 小远侯怕,他也怕,只是小远侯有阿璃,他身边就一个阿彬。 李追远也带着阿璃下来,大家各自入座。 谭文彬这次换了个座位,去和李三江坐了。 柳玉梅好奇地打量着李追远和润生,这俩孩子昨晚应该没怎么休息。 “小远啊,你过来一下,尝尝奶奶这里的点心。” 李追远站起身,走了过来。 柳玉梅将一块糕点递过去:“昨晚玩得开心不?” 李追远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玉梅继续问道:“见血了么?” “嗯,很多血。” “你们弄的?” “我们什么也没弄。” 柳玉梅有些意外地咬了口酥饼:“那还真是奶奶我看走眼了,真是矮个子里拔高个。” “不,您没看走眼,真的是山中有大王。” “怎么说?” “被一口剥了。” “剥了?”柳玉梅有些难以理解这个词,要是说“一口吞”还更好懂些。 李追远挺想把昨晚的事完全告诉柳奶奶的,但奈何在这家里,必须得打哑谜。 “好了,吃好了。”李三江放下粥碗,站起身。 刘姨说道:“锅里还有呢。” “昨儿个吃喝太多了,弄得现在没胃口。 明儿个是西村那儿办斋事,润生侯,你跟我去大胡子……哦不,是去丁老头家,把桌椅碗筷这些都收回来,下午就给西村那户送去,对了,昨儿还送去了一对灯笼,可不能忘了拿。” 润生抱着一大盆粥缩在角落,假装没听到。 “嘿,润生侯,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大爷,我今天不舒服。” “行,不舒服是吧,那我自己去,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说完,李三江就去把板车推了出来。 李追远和润生马上早饭也顾不得吃,跑了上去。 “太爷,我和润生哥下午去收,不用你去。” 润生也应和道:“嗯,我下午去。” 李三江看着润生,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啊,哪里不舒服?” “就是有一点,不打紧。” “呵。”李三江冷笑一声,伸手从兜里拿出钱,递给润生,“吃完早饭去郑大筒那里好好瞧瞧,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润生不好意思接钱,他是装病。 李追远伸手接过钱,放进润生裤兜里。 “太爷,我待会儿陪润生哥去,去了郑大筒那儿,再去收碗筷和灯笼。” “没问题再去收,有问题喊太爷我去。” 李三江放下了推车把子,抽出一根烟,点燃,按照习惯,他这是要饭后遛弯了。 “太爷,我陪你去散步。” “你早饭还没吃好呢。” “我和您一样,昨天吃得太好太多了,今天有点不消化,吃不下。” “你昨天也没吃多少,倒是那位壮壮,吃得那叫一个多。” 正在扒粥吃的谭文彬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大爷,我叫彬彬。” “走,太爷,我陪你走走。” “嗯。” 李三江还是喜欢和小远侯散步的。 李追远则是担心李三江散着散着就去了大胡子家,保险起见,还是盯着一起。 果然,刚走上村道,李三江步子就朝大胡子家方向走去。 “太爷,我们去小卖部吧。” “这么早去什么小卖部,还没开门呢,待会儿太爷陪你去买东西。” “那我们去刘奶奶家看看?” “我和刘瞎子平日里没什么好聊的。” “那咱去那边走走,那边风景不错。” “这村儿里的风景,什么时候分出个好坏来了?走,小远侯,咱去你以后的家看看。” “我以后的家……” “等丁老头一蹬腿,可不就是你家了么?走,咱去瞅瞅,他蹬腿了没,嘿嘿。” “太爷,人才刚乔迁,这么早去打扰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乔迁又不是新婚。” 往前走了几步后,李三江自己停了下来,琢磨道: “好像也对,他身边那个秘书,天知道是用来干啥的,估摸着现在还睡一被窝里没起呢。” “就是。” 李三江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哈,那我就更要去看看了!” 见哄不住太爷,李追远只得上前抓住李三江的手臂,实话实说道:“太爷,昨晚大胡子家出事了,那整个戏班子包括丁大爷,全部都被剥了皮,死得可惨了。” “小远侯啊,你大早上地编什么瞎话呢?” “太爷,我说的是真的。” “假的不能再假了,呵呵。” 李追远有些无奈,次次都是这样,关键时候太爷总是不信。 “小远侯,你看,那群剥了皮的人来了。”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一辆满装着音箱设备的卡车,从前面驶来,驾驶室里坐着四个,后头车厢里还站着好些个。 全是昨天戏班子的人,全都好端端的。 在看见李三江后,司机还按了按喇叭。 后车厢上的人,还挥起了手打起了招呼: “李大爷,起这么早啊。” “对啊,遛弯呢。你们昨儿个表演了一宿,今儿个也这么早啊。” “得赶下一趟的活儿呢,车上凑合睡了只能。” “那真是辛苦。” “回见了李大爷。” “回见。” 李三江和车上戏班子的人挥起了手,很快,卡车就在视野中远去。 “小远侯啊,下次编故事,你也得编得像样点,这样写作文才能好看嘛。” 李追远盯着那辆渐渐模糊的卡车,手脚开始发凉。 不可能的,昨晚他确定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更不是走阴,他是的的确确亲眼见到这群水猴子被剥了皮! 可刚刚卡车上的那群活人,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江侯啊,早啊!” “早啊,林侯,你也遛弯呐。” “对啊,年纪大了,觉少喽。对了,你家的桌椅碗筷和灯笼,我都让人收拾好了,你啥时候来拖回去啊?” “下午吧,家里骡子身体不舒服,先让他去看看医生。” “哦,这样啊。哟,这不是小远侯么,真乖啊这孩子,这么早就陪你太爷出来遛弯啦?” “是啊,我家小远侯最乖最孝顺了。来,小远侯,和你丁大爷打个招呼。” 其实,先前听到这声音时,李追远的身子就有些僵了。 此时,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因为, 金秘书搀扶着丁大林,就站在自己面前。 第四十章 潘子、雷子曾对李追远显摆过,说有些明星就算穿着衣服,他们也依旧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对方光着身子的样子。 现在,李追远看着自己面前鲜活的丁大林和金秘书,脑子里,全是他们被剥皮后血红蹦跳的模样。 夏天,清晨,阳光明媚,却忽然冷得想要打哆嗦。 丁大林弯下腰,面露慈祥的笑容,疑惑道:“怎么了,这就不认得我了?” 李三江笑道:“咋可能,这伢儿刚刚才跟我说到你咧,说你……” 李追远当即吓得脊椎骨发凉。 可此时李三江的话已经到嘴边,也根本无法阻止。 “……说你上次给他那么大一个红包,夸你这爷爷怪好的咧。” “哦,是么,呵呵呵呵。”丁大林发出爽朗的笑声。 李追远则有些头眩,劫后余生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我这伢儿啊,谁对他好,他都记得,不像其他那些伢儿,对他们再好,转头就忘了,哪认得你是谁啊。” 丁大林点点头:“这论人的。” “那可不,有些伢儿,就是天生的白眼儿狼,养不熟。” “三江侯啊。”丁大林直起身子,目光从男孩身上挪开,看向李三江,“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中午在我那儿吃饭。”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昨儿个办席剩下的菜挺多,别嫌弃,帮我一起吃了。” 办席后总会留下些剩菜,放久了容易坏,要是自家人口不多来不及吃的话,会在席后第二天再开两桌小席,只请近亲来吃。 这种席就没什么考究了,冷菜堆一堆,熟菜热一热,品相不好看,却也是好酒好菜。 李三江:“吃中饭,那也不用去那么早吧。” 李追远这会儿终于做好了表情管理,也确认接下来自己说话时不会颤音,可刚准备开口给自家太爷找理由推掉这一邀请,抬头就对上了来自金秘书的目光。 她看着自己,嘴角带着笑意,可眼眸里,却流转出一种空洞和冰冷。 寻常人很难看出来,可李追远以前就有观察和模仿别人的习惯,在读过《阴阳相学精解》后,对人的微表情观察更为细腻深入。 刚刚垒起的心防堡垒,此刻又出现了崩塌。 她没说话,有可能是自己的脑补,可他却真的仿佛看见了无声的警告。 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太爷? 亦或者是, 针对所有可能看出他们皮囊的人。 “是这样的,我想承包个责任田,租金我一次性付清,但还得挂你名下。” “承包多大?” “十几亩地。” “承包多久?” “三十年。” “那得去!” 丁大林笑骂道:“好啊,你个三江侯,就笃定我活不了那么久是吧?” “三十年呢,咋可能活那么久,你我这样的岁数,要是再活三十年,这身皮都得皴破了。” “呵呵,咱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年轻人要个形象,皮破了就破了嘛,缝缝补补不照样能用。” 李追远心里一咯噔。 他现在真的很怕太爷忽然嘴瓢,真把人家的皮给刺激破了。 虽然他知道自家太爷身上有福运,但柳奶奶也说过,这福运,也得看地方,看遇到什么,真遇到硬茬子,这福运也没啥子用了。 昨晚大胡子家发生的事情,其骇人程度,已经超越了李追远的想象。 眼下自己所经历的,更是将昨晚的事情,推向了更诡异恐怖的层面。 在这种情况面前,李追远觉得,太爷的福运……肯定扛不住。 “行,去吧。”李三江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低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李追远,“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我也把遗嘱给立了。” “哟,三江侯,你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打算立给谁啊?” “我无儿无女,可我有曾孙子不是,我走后,留下的东西,当然是给我们家小远侯的。” 丁大林再次对男孩弯下腰。 李追远对他这个动作,极为排斥和抗拒,但还是挤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这种神情对一个孩子来说,实用性真的很高,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鬼。 “小远侯啊,你瞧瞧,你太爷是真稀罕你啊,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对你太爷哦。” “嗯,我会的。” 丁大林直起腰,动作一顿。 金秘书伸手将其搀扶住。 李追远注意到,金秘书的右手在丁大林的后脖颈处,左手在丁大林下腰侧部,她不是手掌扶,而是抓,五根手指绷起,很用力。 像是在把崩裂的什么东西,给强行捏合回去。 “咋了,林侯?” “这老腰,不行了哦。” “晚上床上少打滚嘛。” “三江侯你个老东西,走吧,跟我家去。” 说着,丁大林就把手伸向李三江。 李三江主动接住,换他来搀着。 两个老人,就这么一边说着话一边并靠着往前走。 “走吧,小弟弟?”金秘书将手,放在了男孩肩膀上。 “我的暑假作业还没……” “你太爷要给你立遗嘱,所以,你今天是必须去的。” “……还没买橡皮,之前的橡皮不知道落哪里去了。” “走,阿姨给你买。” “不用了,我有钱。” 从这里去大胡子家,正好顺路经过张婶小卖部,靠近时,金秘书停下脚步。 李追远走到柜台前,正准备开口要块橡皮交差,自小卖部棚子后头蹦出来一道身影,是谭文彬。 这家伙图捷径,没走村道,是从田埂那儿穿过来的。 “哟,小远哥,买啥呢,来,我给你一起付了。” “橡皮。” “婶儿,拿块橡皮,再拿瓶风油精。” 张婶把东西递过来,谭文彬给了钱,把橡皮递给李追远后,他赶不及地扭开瓶子,往自己脖子和手臂上开始涂抹。 “昨晚看你们痒得厉害,弄得今儿个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痒了,我怀疑是润生传染给我的。” “彬彬哥,你回去吧,告诉润生哥和柳奶奶他们,我和太爷去丁爷爷家吃饭去了。” “啥,你还要去水……哦哦哦!” 李追远抓住谭文彬的手,指尖抓住他的掌心肉,用力一扭。 而这时,站在远处的金秘书,也走了过来。 谭文彬先前是从小卖部后头出来的,还真没注意到她也在附近,吓得继续叫起: “……哦哦哦!” 金秘书继续靠近。 “……要水是吧,给你买,哥给你买,婶儿,来两瓶健力宝。”说着,谭文彬还故意看向走过来的金秘书,“姐,你要一瓶不?” 金秘书摇了摇头。 “嘿嘿。”谭文彬再次付钱,然后将一瓶健力宝递给李追远。 “谢谢彬彬哥,那你回去吧,记得给家里人说,我和太爷不回来吃中饭了,不用给我们做。” “好。” 这时,金秘书忽然开口道:“一起去吃吧。” 谭文彬愣了一下。 金秘书:“昨天看你吃席上的菜,吃得很开心,中午还有,一起去吃吧。” “那不好吧……” “走吧,一起走,他们要走远了。” 金秘书伸出手,分别搭在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肩上,催促他们前进。 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李追远都没料到,昨天谭文彬的席上的吃相,居然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但凡昨儿个吃席能斯文点,可能就没现在的事儿了。 不过,目前来看,谭文彬应该只知道水猴子的初版讯息。 那是自己昨晚和润生出发去大胡子家前,告诉他的。 昨晚回来后,他想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那时不想重新回忆和讲述,就让他去问润生。 润生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暂时不想再提起那个恐怖的场景,没来得及告诉他。 否则,要是他知道的话,在看见金秘书时,怕是会如同裤裆里塞二踢脚,直接吓得跳起来。 走着走着,金秘书开口道:“家里是还有人么,让他们中午一起过来吃吧,不用做饭了。” 李追远忙拒绝道:“不用了,家里就剩下给太爷做工的人了,不算亲戚。” “那好吧。” 接下来的路途中,谭文彬逐渐放开起来,甚至主动找起话题说起了话。 李追远觉得,彬彬心里应该还挺骄傲。 他大概自觉是警察的儿子,有着遗传的反侦察意识,能在水猴子面前谈笑风生。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会演戏还不会露怯。 就这么一路走到大胡子家门口,刚上坝子,李追远目光就是一滞。 坝子正前方就是鱼塘,此时,塘水丰沛,和昨个白天一模一样。 本该被抽干水挖掘开的鱼塘,复原了; 本该被剥皮死去的一群人,一个个的全都又活了。 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画面,此刻在逻辑上越来越向幻觉梦魇靠拢。 当这个世界以非常理的方式展现在你面前时,人们通常会先开始自我怀疑。 然而,李追远很确信,那绝对不是梦,昨晚的那一幕,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鱼塘应该是昨晚又被填充回去蓄回了水,死去的人就是死了,至于现在还活着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懂。 村长和村里几个乡老到了,大家坐在坝子上的长凳上,围成一圈,聊着天说着话。 金秘书端来了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瓜子花生和糖果。 李三江顺手抓了两把,一把递给李追远,另一把则递给谭文彬。 丁大林对他们说:“去楼上看电视吧,房间里有,等到要吃饭时,再喊你们下来。” 李追远摇头:“家里有电视呢,太爷买了。” 李三江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道: “那是,我给伢儿买电视看了,不过这伢儿爱学习,平日里也不怎么看,就便宜了家里的骡子天天守着电视机。” 其实,李追远是不想脱离人群。 虽然进入这里,就意味着危险,而且坝子上的这批老人绑在一起,也没多少实际作用,可至少能起到一点心理安慰。 感性让他自见到他们起就陷入恐惧之中,可理性告诉他,局面,还有的救。 毕竟,自己等人以及村长他们,没有一来到坝子上就被直接脱皮。 如果只是想要把人引来杀了,他们刚刚就可以动手了。 能坐这儿聊天,而且还真聊起了土地承包的细节问题,证明他们是有自己的目的和规划的。 那么,只要不违反他们的规则,自己和太爷,以及彬彬,兴许还能安全地回去。 村长这时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可是,一口气承包三十年,会不会太久了,村里也不太好交代。” 丁大林说道:“承包费可以每年递增嘛,你给我一个最后具体的数就行。” 李三江对这件事很是积极,他是认为丁大林活不了那么久的,自己也活不了那么久,那这土地承包以后,不就还是小远侯的? “我说,人家要三十年就三十年嘛,大不了具体合同村里公示出来,大家都知道了,以后也就没人传闲话了。” 金秘书此时已回了屋,应该是去准备午饭了,家里就她和丁大林,因此只有她一个人能忙活。 而丁大林又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挪开,李追远觉得轻松了不少。 擅自离开这里,他是不敢的,任何出格的举动在此时都显得格外危险。 真逼急了他们,大不了现场人都换一次皮,既然能让戏班子那帮人又活过来,那把村长给活过来应该也简单,不会耽搁土地承包的事。 确保自己身影还在他们视线范围的同时,李追远走下了坝子,开始在鱼塘前的空地上转圈。 他知道这个圈不能一直转,否则会显得自己很傻。 这个时候,最适合的应该是玩点游戏,但问题是,自己兜里向来不会放小孩子玩的东西。 但好在,他没有,有人有。 谭文彬应该是看懂了小远哥的意思,他将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弹珠。 “小远,我们来玩这个吧。” “好呀。” 李追远第一次发现,原来幼稚也可以变成天使。 一个准高三大男孩,兜里居然会装着弹珠,怪不得你爸会给你买果冻吃。 二人弯下腰,开始玩起了打弹珠。 李追远原本只是想借机近距离观察一下鱼塘,他相信,再完美的复原,终究才过了半天,肯定会留下痕迹。 但玩着玩着,谭文彬却渐渐进入了状态,只见他一弹一个准,每次都高兴地鼓掌为他自己欢呼。 这动静,不时引来坝子上一群老人的注意。 他们指指点点,嘴角都带着笑意。 大部分小孩子都会有相似的经历,那就是自己和伙伴们玩耍时,身边经常有大人站在旁边就这么看着,一看就很久。 他们其实看的,是自己的童年。 可李追远并不想营造这种温馨氛围,终于,他忍不住把一颗弹珠,弹到了彬彬的鼻子上。 彬彬先是一痛,捂着鼻子,随即目露释然,接着又是羞愧,他入戏太深了。 李追远开始故意朝着鱼塘方向打弹珠,谭文彬也配合着朝那边打,二人追着弹珠,来到了鱼塘边。 抓紧时间,目光快速扫过。 他发现了,鱼塘边缘地带,是翻过的新泥。 这鱼塘,确实是被回填的! 不敢在这个敏感位置多做停留,李追远立刻又打出弹珠,远离了鱼塘。 “哈哈,彬彬哥,这次我赢了。” “小远,你可真厉害。” 彬彬脸上露出大哥哥般的笑容。 李追远在雀跃跳起的同时,目光瞥了一下坝子上,正好看见丁大林挪回头。 是自己先前靠近鱼塘的举动,让其产生敏感了么? 接下来,李追远和谭彬彬越玩越靠近坝子。 “彬彬哥,我累了,休息休息吧。” “好。” 顾不得地上的泥土石子,李追远就这么坐了下来。 恰好鞋底在石子上磨过去,将几颗石子拨翻,石子下面,出现了红色,是血迹。 李追远赶忙收回脚,用鞋底把石子又翻了回去。 脑海中快速回忆昨晚的细节,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丁大林被鸡啄伤的地点么? 记得当时,丁大林的手掌,是被公鸡啄穿了的。 “小远侯。” “哎,太爷。” 李追远跑上坝子,来到李三江跟前。 先前土地承包的事已经谈差不多了,现在谈的是立遗嘱的事,村长拿着纸和笔在写着。 旁边一个老人开口问道:“三江侯啊,直接给孩子会不会不合适啊,你总得能给个可以给你养老的。” “养老的事,我安排了。” “靠得住么?” “靠得住。” 都是上岁数的人了,不用避讳这些话题。 李三江对李维汉的人品是绝对信得过的,但李维汉儿子多,孙子辈也多,自己的遗产要是给李维汉,最后大概率还得被那些个白眼狼分掉部分,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村长写好了,说道:“正好当事人见证人都在这儿,直接把手印给按了吧,家里有印泥么?” 丁大林说道:“在二楼卧室床头抽屉里,我去拿。” “让伢儿去就行,小远侯,去拿下来。” 李追远想拒绝,但丁大林那边刚起的身子又坐下来了,这时候自己再抗拒,就有些不合情理。 “好嘞,太爷。” 李追远跑进去上了楼梯,谭文彬想跟着一起过去,却被李三江叫住: “壮壮啊。” “李大爷,我叫彬彬。” “你去厨房里帮忙端碗吧,人小秘书一个人忙不过来。” 谭文彬也不想去和那只水猴子单独相处,可他面对着和先前李追远一样的困境,只能笑着点头应了声,向厨房走去。 李追远来到二楼,发现这里被打扫整理过,阳台过道上很干净。 他没急着先进房间,而是来到小天井盖下方,身侧靠墙处就是梯子。 自己的阵旗以及润生的那套捞尸器具,这会儿应该还在屋顶。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就算把梯子搬过去上屋顶,拿到那些东西,也带不走,因为太沉了。 就算丢屋后也不保险,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 最终,李追远还是转身,推开门,走进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很丰富,丁大林当初买房时为了不耽搁时间,应该是连带家具一起买下来了。 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 里面确实有一盒印泥,还有另一个李追远没想到的东西……罗盘。 紫色的罗盘,主圈外围带着五个小副圈。 李追远将罗盘拿在手里,轻轻转动,他很快就摸清楚了这五个副圈所代表的含义。 《正道伏魔录》里其实也记载过类似款式的罗盘,可因为制作过程极为复杂且需要很多特殊材料,所以先前压根就不在李追远的考虑范围内。 现在拿着它,李追远是真心喜欢。 有了它,在看风水格局时,就等于考数学时,可以带计算器进考场。 他现在是越来越发现,不能像过去一样过度依赖强行脑力计算了,这样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有了这玩意儿,再配合《柳氏望气诀》,像上次那样看鱼塘风水时,就不会透支流鼻血。 真正的丁大林已经死了,那它就是无主之物,自己拿了它,也不算偷。 但……还是太冒险了。 那群水猴子的其它东西都被打包清理带走了,可唯独这件东西却留了下来,证明还是很看重的。 它应该知道谁进入了屋子范围,东西丢了,肯定能锁定到自己。 算了,不能拿。 东西虽好,但还是自己的命重要,正当李追远准备把罗盘放回抽屉时, “找到了么?” 卧室门口,传来金秘书的声音。 李追远再次被吓了一跳,但他的抗压性也起来了,一边左手继续拿着罗盘一边右手拿起印泥盒: “找到了呢。”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才上来看看的。” “这是什么呀,金阿姨?”李追远举着罗盘问道,“它好好看。” “一个玩具,你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李追远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这是试探么? “东西都拿着,下来吧。” 金秘书说完,就转身离开。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罗盘和印泥都拿着,下了楼。 将印泥交给村长后,村长示意大家来按手印。 李三江看见罗盘,问道:“小远侯,这是啥?” 丁大林开口道:“家里的一个小物件儿,孩子喜欢,就送孩子当个玩具吧。” 李三江先接了过来,上下瞅了瞅,疑惑道:“怎么这么多圈圈,啥破玩意儿。” 贬低完,李三江就把罗盘很随意地丢给李追远。 李追远很想提醒太爷,这才是专业的,而你平时用的那个罗盘只是个指南针。 “小远侯,跟你丁爷爷说谢谢。” “谢谢丁爷爷。” “呵呵,好孩子。”丁大林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脑袋。 李追远只觉得汗毛竖起,却还得生生受着,不敢躲避。 遗嘱弄好了,一式两份,一份村长拿着收进村办公室,另一份则被李三江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很庄重地放进上衣口袋,还摸了摸。 午饭准备好了,大家入座。 菜很丰盛,在李追远面前,摆着一大盘白灼虾。 看到这虾,李追远就有些反胃。 “大家吃吧,多担待,没什么好菜。”丁大林举起筷子招呼起大家。 大家也都纷纷拿起筷子。 “来,壮壮,吃虾,这是你昨天最爱吃的。” 李三江用筷子,直接把盘子里三分之一的虾拨到李追远和谭文彬面前,然后伸手转动了一下餐桌。 谭文彬也不客气,拿起虾,先拔下虾头,剥开,蘸醋后对着虾头吮了一下,然后麻利地将虾身剥开,露出完整的虾肉。 取下虾线后,谭文彬蘸了蘸醋,放进李追远碗里。 李追远拿起筷子,夹起虾肉,肉质红嫩嫩的。 将虾肉放进嘴里,咀嚼时,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晚所看见的画面。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吃到这种既美味又难以下咽的食物。 最终,他还是强行咽下去了,只觉得比吃猫脸老太寿宴上的“菜”更为痛苦。 见谭文彬还想继续给自己剥,李追远忙道:“彬彬哥,你自己吃吧,我不太喜欢吃虾。” “真的么?”谭文彬有些奇怪,“那我就自己吃了。” “嗯。” 金秘书端来一个大碗,里面是炖着的一只鸡。 丁大林用筷子拨弄了两下,问道:“不是老母鸡?” “老母鸡没剩的了。” “唉,这怎么行。” 丁大林有些不满意地摇摇头。 李三江打圆场道:“林侯啊,瞧你被惯的,这吃个鸡还分个啥公母,搁解放前想吃口肉可不容易。” 说着,李三江就亲自上手,扒下一根肥硕的鸡腿,放到李追远碗里。 李追远低头盯着它,没急着动筷子,不是他矫情,而是这只鸡,好像似曾相识。 原因是,哪怕是公鸡炖汤,是怎么做到连一块鸡皮都没有的? “怎么,不爱吃?”丁大林问道。 “爱吃的。”李追远夹起鸡腿,咬了一大口,有点柴。 “味道怎么样?” “好吃。” 丁大林满意地点点头,他起身夹菜时,李追远留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绑着一根黑纱。 这顿饭吃得很热络祥和,正常得让李追远觉得,仿佛他才是整张饭桌上最不正常的人。 可不管怎样,这次李追远难得的没有小孩吃完了先下桌,很规矩地一直坐到这餐结束。 饭后,大家开始抽烟聊天,做散场前的最后铺垫。 村长最先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裤子,说道:“那今儿,就先这样了,你那承包合同,得村里再做一下讨论,你放心,很快会给你答复。” “行,辛苦了,多费心。”丁大林起身和村长握手。 大家一同离开桌子,走出厅堂来到坝子,各自分了烟,又说了几句话,村长和几个乡老们,就向坝子下走去。 李追远很着急,因为李三江没走,他还站在丁大林身边,俩人嘴里都叼着烟。 “刚村长在我没好意思问,你这地承包了不种粮食,居然打算种桃树?” “嗯,种桃树,能结桃子。” “桃子卖不出去吧,谁买?以前种这些还有罐头厂可以收,现在我听说那些罐头厂自己都不景气了。” “就算卖不出去,看看桃花也是好的。” “我说,林侯,你咋了?”李三江伸手摸了摸丁大林的额头,“咋感觉今儿个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李追远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 谭文彬开始给自己加戏,主动说道:“李大爷,你这就不懂了,咱丁大爷是为了追求美好意境,是啊,一想到以后这里都会种上桃树,等桃花盛开时,多美啊。” “那这鱼塘呢?”李三江问道。 “填了,也种上树。” “我说,林侯,你到底在国外发了多少财,能让你这么糟蹋?” “赚钱,不就是为了拿来糟蹋的么?” “看不懂你,算了,随你高兴吧。” “哦,对了,戏班子说有套音响坏了,要我赔修理费,我懒得拉扯,就干脆花钱当二手的给买下来了。” “你是不是傻啊,哪里找的戏班子,自己的设备坏了怎么好意思找主家赔钱的?” “也挺便宜的,那东西我昨晚鼓捣了一下,其实没坏,就是插头有些接触不良,现在已经搞好了。 我留着这东西没用,你不是做这生意么,以后也能看着用它来出租挣钱。 来,你跟我来看看,好的话你就拖走。” “行,去看看。” 李三江跟着丁大林走向一楼背阴的里间,李追远和谭文彬对视一眼,想着要不要跟上去。 “小朋友,你的这个忘记拿了。”金秘书的声音出现在身后,紫色罗盘被拿到男孩面前。 先前他故意放在餐桌边椅子上,不想表露出很急切。 李追远伸手接过,惊喜道:“真的给我啊?” “这东西,你会玩么?” “我当然会啊。” 李追远拿着罗盘,不停转着圈,看着里面转动的指针傻乐呵。 “金秘书,你过来一下,再调调。”丁大爷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金秘书双手搭在李追远肩上,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当女人双手落在自己双肩的刹那,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 他没急着走,而是缓缓抬起头。 金秘书此时也低下头,二人目光对视。 良久,里面再次传来丁大林催促的声音:“怎么还不来啊,等你弄呢。” “走吧。” “嗯。” 李追远走在前面,金秘书双手抓着李追远的肩,走在后面。 这段路明明很短,李追远却觉得有点漫长。 最后,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近里面房间。 金秘书松开手,调弄了一下音响,然后拿起话筒: “呼呼……喂喂……喂喂……” 有点破音,但总体效果很好。 丁大林看了一眼李三江,然后又对金秘书说道:“来,唱首歌试试。” 金秘书点点头,问道:“唱什么歌?” “随便啊,三江侯,你想听什么歌,我这秘书会唱的歌可多了,你随便点。” “呵,我没你那么厚脸皮,跟个大丫头点歌听。小远侯,你想听什么歌,你来点。” 李追远摇摇头:“我都可以的。” 金秘书看着李追远:“小朋友,你点一个。” “我没有特别想听的,阿姨,你唱一个你想唱的吧。” 金秘书点点头,拿起话筒,没有伴奏,直接清唱: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歌声款款,粤语不准,却极为动听。 是《千千阕歌》。 第四十一章 昨天的金秘书在戏台上演唱这首歌时,粤语标准,演唱专业,男孩却不是很喜欢。 眼下的金秘书虽然粤语不标准,可唱出来的感觉,却像是河水开闸后流入本就挖好的渠,顺其自然。 歌声这东西,确实很神奇,不仅蒙着面能听出来,换了皮也可以。 先前金秘书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熟悉的感觉就告诉了李追远,现在的她到底是谁。 同理,不出意外的话,昨晚那场恐怖血腥场面的真正制造者,应该就是丁大林这副人皮下的存在。 它,才是这里的真正主导位。 这就意味着,自己在这里的危机,并未解除,因为小黄莺在它身边,也只是一个次要地位。 那群水猴子,挖出来的……应该就是它。 李追远忽然发现,原本计划中的自己、小黄莺以及水猴子们,都成了配角,不,比配角都不如,纯粹是背景。 自己和太爷现在是否能保留下身上这张皮,还取决于它的心意。 因此,现在的歌以及先前的动作,都是小黄莺给自己的暗示。 一时间,原本因小黄莺的出现而稍稍放松下来的戒备心,又被狠狠提了起来。 李追远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昨晚的“它”,既然能控制金秘书打灯语将外围观察哨的六个水猴子骗过来集体剥皮,那它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位于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 自己和润生能全皮全尾地逃回家,真的是因为跑得快么? 水猴子们除了丁大林外全是外地人,而丁大林在这个村子里唯一认识的且已经搭上线,并且还借其名义买房的,就是李三江。 它想要把鱼塘填平了,想要在这片承包地种上桃树,就需要通过李三江。 原来,一直苦苦支撑着局面没有塌陷的,依旧是自家太爷。 金秘书一首歌唱毕。 李追远带头鼓掌,谭文彬见状也跟着鼓掌,连续夸了好几声“好好好!” 李三江则伸手摸了摸这套音响,说道:“行,挺不错的,待会儿我让骡子来拿桌椅碗筷时,把这东西也一并拉回去。” “呵呵,你满意就好。” 李追远一脸单纯地问道:“丁大爷,这多少钱?” 李三江微微皱眉,这本来是占便宜的事儿,自己带回去就带回去了,开口问多少钱做什么,这孩子,傻不傻? 可随即,李三江眉头又是一舒:真好,这孩子老实厚道性子,确实和那些白眼狼不同。 李追远是故意问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隐约触摸到了“因果缘法”的规律,尤其是和另一个阴影面下的打交道,它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还是先听听对方的要求吧。 “对啊,林侯,你从戏班子那儿买下它花了多少钱,来,我给你,这东西我用得上,租个半年也就回本了。” “你和我之间,谈这些,就伤感情了。” 李三江一把搂住丁大林的胳膊,使劲晃了晃:“行,你刚回来时是我看走了眼,你林侯,确实是个厚道人,我不如你。” 初次见面时,李三江就觉得丁大林是故意撑架子摆阔。 但奈何人家又给房子又给地又送音响的,这观感很难不被改变,毕竟给得太多了。 “其实,三江侯,我也是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见人家顺着棍上爬了,李三江下意识地用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好说好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李追远开口问道:“丁大爷,你有什么事你现在可以直接说的。” 可不能按照自家太爷语气,拖到以后,因为办不到他的要求,自己孙爷俩,估计就没以后了。 李三江努了努嘴,他对小远侯是生不了气的,只能顺着孩子话头又附和了一句:“对,林侯,你说。” “三江侯,是这样的,我原本是打算在这里长住的,可那边来了消息,有点事,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 所以这栋屋子,还得请你帮我照看。” “你还要走?要走多久?” “不好说,事情要是处理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能回来,要是不顺利,我这把年纪了也随时可能走的,说不得,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可得早点活着回来。” “怎么,舍不得我?” “也不是舍不得,你这以我名义置办了这么多东西,要是一去不回了,我这洋落捡得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是想回来的,是真想在这里好好安度晚年。” “我也是真想给你送终的,要是我先走了,大不了小远侯来给你办,不然你这东西拿得心里不踏实。” “三江侯啊,等村里承包合同弄好,我把承包费先交了,再留下一笔钱,你帮我先组织人,把这鱼塘平了,桃树也种上去,这样才不耽误事。” 李三江搓了搓自己额头,种树,可是个累活儿。 这不是简单钱不钱的事儿了,作为主家,还需要劳心劳力。 “好的,丁爷爷,你放心,你尽管去办事,等你回来时,就能赏桃花了。” 李三江点点头:“放心吧,林侯,这事,我接下了。” 倒不算是被曾孙胁迫,拿人手短嘛,李三江也清楚人家既然开口了,自己就没法拒绝,他可不舍得把名下的房子和地再还回去。 李追远心里默默舒了口气,不怕它提要求,就怕它没要求。 只是种树的话,不算什么,况且人地也租了,钱也会留下。 “那就好,谢谢你,三江侯。” “瞧你,谢啥谢,都是应该的,那这样……壮壮啊。” “哎。” “你跑回去喊一下润生侯,叫他把车推来,东西都装回去。” 谭文彬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追远和李三江,他是不想走的,虽然他没他爸那么能打,但面对水猴子时,多个人多份力不是? “彬彬哥,你回家喊润生哥过来搬东西吧。” 昨晚近二十个水猴子都落得那个下场了,此刻局面,多一个人也不过是多剥一只虾。 “哎,好。” 彬彬走了。 “小远侯啊,我是发现了,家里的骡子听你的话就算了,这壮壮怎么也听你的话?” “啊,有么?”李追远面露茫然。 “嘿,挺好。”李三江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这说明我家小远侯,天生是做领导的命。” 遗嘱已经立下,太爷对曾孙的观感从非常偏心,转变为偏心得天经地义。 丁大林说道:“这说明孩子有组织力,确实适合当官。” 李三江提了提自己裤绳:“林侯啊,瓷缸那儿有纸么?” “篓子里有的。” “那我去上个瓷缸。” 李追远想跟着去,可刚走两步,就被丁大林喊住:“小远啊。” 迟疑了一下,不敢装没听见蒙混过关,还是停下脚步。 “啊?”李追远面向丁大林,“怎么了,丁爷爷?” “你太爷没看走眼,你确实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李追远低下头,露出害羞的笑容。 之所以没流露出他最擅长的腼腆对视,是因为丁大林的眉心位置的皮,开线了。 很像是衣服被崩破了,没完全破开,但色泽出现断层。 这台戏眼瞅着就要收尾了,自己得避免出现演出事故。 丁大林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金秘书走过来想要帮忙处理,却被他吩咐道:“取盆水来,我好好洗把脸。” “好。” 金秘书打来一盆热水,盆边挂着一条毛巾,她就这么端着站那儿,充当人肉台架。 丁大林走到面盆前,弯腰,将脸朝下,手指在脸上不停地来回轻点。 这一幕,像极了城里女人拿着化妆盒对着镜子补妆。 李追远想要离开房间,但金秘书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门,因此,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李追远转而面朝音响,伸手摸了摸盖子。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嗯,是的,说得还不太好。”李追远拿起话筒把玩。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在京里。”李追远对着话筒,“呼呼……喂喂。” “建康?” 男孩拿话筒的手,抖了一下。 建康? 李追远知道,建康是南京古称,六朝时的都城。 东吴、东晋、刘宋、南齐、南梁、南陈…… 所以,它是哪个时期的人? “哦,是京里人啊,呵呵,我刚没反应过来,听岔了。”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像是揭过了自己刚才的失言。 李追远的内心很复杂,哪怕是南陈时期的人,距今也快一千五百年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鱼塘里的那座墓,也有这么多年的历史? 也不知道那群水猴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寻到这么一座极品水葬墓穴。 不过,好像更不幸的还是自己,自己才刚拿起书看没多久,正处于边读边学边实践阶段。 搁时下流行的武侠和武打片里,主人公们都是闭门苦修后,下山先碰到的练手目标是调戏民女的地痞恶霸。 到自己这里,还没学好下山呢,只是轻轻推开了自家屋门想晒个太阳:嘿,对门就是东厂。 “小远啊,你可是答应爷爷了,要帮爷爷好好种桃树哦。” “嗯,我会的。” “大点声,爷爷耳背。” “你放心吧,爷爷。” “转过来,对着爷爷说。” 李追远转过身。 正对着自己的,是一张没有脸皮红通通的脸! 刹那间的惊愕和思考后,李追远举起手,张开嘴,正准备发出尖叫声时,这张脸却忽然贴到了他的面前: “小远啊,你慢了一步哦。” 李追远的神情凝滞,手举到一半停住了,嘴巴张开,却不敢尖叫。 “小远啊,你刚刚是不是在想,自己该不该吓得叫出来呢?” 李追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孩子,怎么像是不认得我了一样?” 相似的一句话,今早自己陪太爷遛弯见到丁大林时,丁大林就说过。 它,确实昨晚就看见了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哥。 “我会,帮你种树的。” “呵呵呵……” 它的手,抚摸上男孩的脸,轻轻拍了拍。 “你演得这么好,让我都有些分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谁才是披着人皮的那个?” …… “滴呜!——” 电流声将李追远惊醒,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话筒。 “小远啊,把话筒关掉,爷爷耳朵痛哦。” 李追远将话筒关闭,电流声消失,他转过身,看向丁大林。 丁大林抬着头,热毛巾敷在他的脸上,将他整张脸完全盖住。 他的声音,自毛巾下传来: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一样的问题。 李追远疑惑,刚刚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么? “嗯,刚学的。”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幽州。” “呵呵呵……”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揭开了自己脸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张正常人热敷后略显红润的脸。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丁大林走到李追远面前,他的手,再度摸上男孩的脸。 “爷爷我,挺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爷爷送我的红包和礼物。” 丁大林的手下移,抓住了男孩的右手,将其摊开。 李追远右手掌心处有一记烧伤痕迹以及五道血痂。 丁大林无视了那五道血痂,用指尖抵在那道烧伤痕迹上,故作惊讶道: “瞧瞧,你的皮,是不是差点烧破了?” “是我贪玩,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可得小心,皮破了,可不好补啊,就算是找到了新的,也没原来的好,你说对不对?” “嗯,爷爷说得对。” 丁大林露出笑意,左手举起,缓缓握拳。 当初,阿璃都能看出来这记烧伤是李追远自残造成的,何况它? 可李追远现在完全摸不清楚它的脾性,按理说,自己已经劝太爷答应帮它种树了,这件事应该就此告一段落。 可它,似乎还想继续与自己发生点交集。 李追远开始羡慕谭文彬了,有时候懂太多,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稀里糊涂的好受些。 忽然间,剧烈的疼痛感传来。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掌心处本已愈合的烧伤疤居然重新裂开,这一处的掌心皮肉开绽。 心跳,开始加速,这种眼睁睁看着皮肉裂开的感觉,太过惊悚。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扩散出去,整张皮被剥开,自己血淋淋地走出。 李追远眼角余光看向金秘书,她依旧端着脸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看向这里。 丁大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眼里,流露出挣扎。 随即,他的脖子开始忽的朝右忽的朝左,脸上的神情也不断发生变化,从慈祥到平静到阴沉再到贪婪。 最后, 他猛地仰起头: “畜生,我被你骗得好苦。” …… “咚!” 话筒落在了地上。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转过身,看见正在洗脸的丁大林。 只见他双手掬起水拍在脸上,再搓了搓脸,最后拿毛巾擦了擦。 第三次了。 只不过这次,丁大林没再问自己口音的问题,他没说话。 门被推开,撞在了金秘书背上。 门被弹了回去,金秘书纹丝不动。 “哎?” 门外,传来李三江的声音。 李追远知道,刚刚那几次,不是幻觉,因为太爷上大号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有一段时间,确实被挪用了。 金秘书挪开身子,门被打开,李三江对丁大林道:“我家骡子来了,我就先装东西了。” “好。” 李三江转身又出去了,并未喊李追远出来,他可不舍得小远侯干活儿。 这就使得,李追远又被留在了房间里。 不过, “砰!” 门再度被打开,这次很用力,润生紧绷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铲子。 可以看出来,他非常害怕,紧绷的脸是他的保护色。 但他还是来了,他要救人。 “你咋咧?”李三江声音传来,“先搬桌椅,音响最后再搬。” 润生看向李追远,他在等一个眼神,只要眼神到位,他会毫不犹豫地抄起铲子对面前的二人削过去。 总之,不是他们肉绽就是自己皮开。 丁大林对李追远伸出手:“来,跟我上二楼,我房里有些从国外带回来的零食,都给你拿走吧。” 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追远抓住丁大林的手,二人一前一后,从润生身边穿过,走上楼梯。 楼下,润生被李三江拍了一记后脑勺,骂道:“愣着干啥,小远侯去拿他的东西,你也该做好你的事,搬东西!” 润生很纠结,但既然是小远的选择,他就放下了铲子,开始搬起桌椅。 只是,先前鼓起的勇气不可能一直存在,昨晚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放,搬着搬着,他身子就开始抖了起来。 李三江见状,赶忙走过来,问道: “你身体还不舒服?” “啊?” “算了,你坐那儿歇着吧,我来搬。” 来到二楼,丁大林依旧牵着自己的手,李追远感知到手里粘乎乎的,他很怕待会儿松开手时,自己会扯下对方的一块皮。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走进房间时,丁大林主动松开手,他的皮,就这么黏在了男孩手上,伴随着拉扯,逐渐绷起,最后…… “啪!” 声音很大,大得李追远被震得失了神,等再缓过来时,却发现屋子里一片昏暗,天黑了。 屋子里陈设都在,唯独不见了丁大林。 李追远闭上眼,尝试寻找那种上浮的感觉,他找到了,感觉自己开始飘起。 他马上睁开眼,打断了苏醒。 是的,自己走阴了,但不是自己主动的,是被丁大林拉进来的。 既然如此,自己现在主动醒来,就有些不给面子了。 走出房间来到阳台,李追远想找一下丁大林,他既然把自己拉进来,那肯定有他的目的。 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月亮有些大了,甚至可以看见上头的坑坑洼洼。 李追远视线向下,落在了前方地面,然后用力眨了眨眼。 原本在现实里复原的鱼塘,现在又变回了昨晚水猴子们忙活后的模样,水被抽干,挖出深坑。 他大概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丁大林了。 走下楼,楼下依旧是昨晚席面散场后的场景,桌面都在,还没被收拾。 走出厅堂口时,李追远先停下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他看见了厅堂顶上,挂着的小黄莺。 因其长发垂落,你只有走到那个特定的狭窄区域,目光才能穿透长发遮掩看见她的面庞。 她闭着眼,表情淡漠。 李追远不知道,是她昨晚就一直藏在这里,还是说她现在本就在这儿。 小黄莺没睁眼,没给出任何反应。 李追远不再停留,走出厅堂,下了坝子,跳下鱼塘,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时,才能深刻感受到这个坑到底有多深。 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大胡子家屋顶,那里是自己昨晚藏身观察的地方。 弯下腰,小心翼翼顺着坑坡面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离才落了底。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被挖开的塔尖。 黑黢黢的口子,就这般敞开着。 李追远手抓着壁面,慢慢往里走,伴随着他的前进,一盏盏灯燃起,因为这座塔倾斜了,所以里面的灯看起来也是斜的。 四周壁面上,没有壁画,显得很是单调,想来墓主人,似乎并不打算死后在地下世界里继续陶冶情操。 亦或者说,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时就修建好的,因为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会留下些文字画面记述生平。 得亏这座塔斜过来了,这才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竖直着从上头进来,估计就和跳井没什么区别。 越往里走,灯火颜色就越来越冷,从最外面那段的明黄色逐渐变为绿色。 终于,李追远来到了底部。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现在看起来,就跟贴在墙上一样。 石棺四周还有一些家具,都和棺材一样,固定着,因此没有散落,上头不仅镶金带银,还有玉石珠宝之辉流转。 都是好东西,难怪昨晚下去的那两个水猴子上来时那般激动,也理解了他们两手空空上来,说自己搬不动。 只是,都到底了,还是没看见丁大林的身影。 李追远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 他该不会,还在棺里吧? 石棺上捆绑着锁链,棺椁周围,还画着符文,很符合庙墓的特征,镇封邪祟。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开始颤动,里头的东西,似乎想要出来。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清楚走阴时去开棺材会不会对现实产生些连锁反应,但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并不是担心自己安危,而是这里毕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这口棺材里的东西放出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自己是受生命威胁才一步一步来到这里,但哪怕再威胁,也不会去开棺。 不过,很快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伴随着一阵脆响,石棺上的锁链,全部脱落。 紧接着沉闷的摩擦声传来,石棺盖也缓缓滑出。 压根就不用自己帮忙,它自个儿就能出来。 李追远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待棺材里的人坐起身。 但等了好一会儿,它没有这么做。 场面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谧。 渐渐的,塔里起了风,起先很微弱,只是将灯火吹得摇曳,随后,风越来越大,在塔内形成了呼鸣。 呼鸣声又慢慢变得细腻,最终,形成了人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老式且缺乏保养的留声机。 “你就不好奇么?” 李追远回答道:“我很好奇。” “那为什么不敢走近?” “我害怕。” “你会害怕么?” “会的,恐惧是一种本能,和痛感一样。” “我们还是打开人皮说亮话吧。” “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身上的这张皮脱下来,我不想和一个孩子说话。” “不,我就是我,现在就是我。” “呵呵,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则在心里。” 李追远知道,对方在嘲讽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下这张皮,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阿璃。 “就算不想剥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说话。” “我就是个孩子,好,我尽量。”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一种……庙墓。” “是的,庙墓。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镇压在这里的么?” “是你自己。” 风声似乎停歇了片刻。 不过很快,又呼鸣起来,形成话语: “你猜的?” “我都不知道你具体是谁,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问我这个问题,那答案应该在我可选范围内,就只剩下你了。” “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聪明得不像话。” “能说名字么?”李追远试探道,“这样,我以后种树时,可以查一查他。”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 “哦。” “他是一头畜生。” “是他,骗了你?” “是我,太相信他了,虽然他和我几乎同龄,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他为榜样。我之于他,就如同你身边那两个人之于你。” 李追远知道,它说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润生和谭文彬,因为它也就只有这几个有限选项。 “被信任的人欺骗,确实很让人愤怒。” “他不光欺骗了我一个,是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 “他真可恶。” “他和你一样,很会伪装。” 李追远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精神病人最大的伤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这个病。 现在和石棺内这位的对话,让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兰通电话时的场景。 “伪装,是你们的本能,你们似乎天生就会。” “你是有什么交代么?” 李追远主动打断了这一话题,继续聊这个,他担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绪会被勾引出来。 “填平鱼塘,种满桃树。” “你放心,我们会做的。”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 “去哪里?” “你猜得到,又还要问,果然,和他一样,虚伪,是你们的本能。” “可以不要再具体的形容他么,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顺着你的意思来到这里。” “然后呢?” “但有些东西,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 “他也说过一……” 风声再度停歇。 良久,风声再起。 “好。” “谢谢。” “不用谢,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来,和我合葬的。” “谢谢你的原本。” 见对方又不说话了,可风声还在。 李追远看在“原本”的面子上,主动递了话: “他是怎么骗你的?” “他教了我一个方法,可以控制死倒。” 李追远内心一震,他看过的书里,记载了茫茫多对付死倒的方法,唯独没有提到过,死倒还能控制。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是那么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学了。” “那你,学成了么?” 风还在继续刮,而这时,石棺内,传来动静。 一个男人,自棺材内坐了起来。 因为棺材悬在底座上,所以此时的男人,是面向李追远。 他留着长发,面容清冷,气质飘逸出尘。 只是,他闭着眼,而且接下来的声音,也依旧是通过风传出而不是他自己开口。 “我学成了,我也能控制死倒了。” “那他哪里骗了你?” “哪里骗了我?” 男人侧过头,风吹起他的鬓角,里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是一张人脸。 男人侧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后背,风刮起长发,整个后脑勺,是另外一张女人的脸。 很渗人的画面,如此清俊的男人,却有这么多张脸长了出来。 不,李追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走阴,所以自己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那这些现在实质化的脸,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内心。 “呼呼呼……” 风声进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长袍被吹起,凡是皮肤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脸。 李追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这个画面,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上在发痒了。 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臂,生怕这时候也长出陌生的脸。 “他没告诉我,我在能控制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控制我。” 李追远挪开视线,等风声小了些后,他才将视线挪回。 男人又回归了原来的姿势,衣服和头发也都落了下来。 “他说,要除尽世上邪祟,还江湖一个安宁。 我相信他,也追随他,可结果却是,我解决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来越像一头死倒。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回头了。 所以,我修建了这座塔,我将自己镇封。 我打算用时间,磨死它们的同时,也磨死自己。 你刚刚看到的它们,都是闭着眼的,其实,原本它们都应该是睁着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鸣…… 现在,它们都不在了,我成功了。 本来,再过几年,我也应该能把自己给磨死的。 可谁知,来了一群猴子。” “所以,要填平这里,种上桃树,你要继续镇压你自己?” “要快,因为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的我,为了不危害苍生,亲自镇压自己,现在的我,内心渴望,将你留下来与我合葬。 那个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或者,我也已经无法分清楚,哪张脸皮下面,才是真正的我。” “我知道了,会马上安排的,趁你,还保留着清醒。” “你错了,我没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为我已步入无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只会很快消亡,我想给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其实,给那群水猴子剥皮时,我很快乐,没什么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 但凡他们人数再多一点,让我再多品尝一点这种快乐,我应该就会真的出来了。 要是昨晚再多两个,只要两个; 我现在都不会和你通过这种方式在这里说话。” 李追远心里念了一声好险,因为有两个水猴子现在在医院里。 他们同伙本打算把他们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就算是受伤的同伴也会带到这里,哪怕只是拿手电筒放放哨。 还好,自己及时报警了。 阴差阳错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 “而我,之所以改变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怜悯,是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玩的方式。” “什么方式?” 风声在此时变得更加细腻,如同有人在你耳边诱惑呢喃: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诉你好不好?” 李追远摇了摇头:“你学了那个,都成这样了,现成的反例在面前,我怎么还可能去学?” 见对方没说话,李追远又补充道: “你说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鱼塘填了,上面种满桃树,我学没学,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来找我了,是吧?” “呵呵,你会学的,学完后你也会忍不住用的。 当我‘看见’屋顶上趴着偷看的你时,我就笃定了这一点。” 李追远沉默。 “东西在梳妆台第一节抽屉里,拿不拿,随你。” 说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 能控制死倒的方法…… 李追远走向梳妆台,将手放在第一节抽屉的把手上。 风声再度传来: “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吗?”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看人真准。” “呵呵呵……所以啊,把你拉来合葬,哪有让你以后变得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 你本来好好种树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 可是,我无法报复他了,只能,将这仇恨转移到你身上。” “吱呀……”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当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来。 “你在耍我?” “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么? 这里,已经被复原了,难道还需要你重新挖开这里来取东西么? 我已经提前把它放在了一个,你一定会看见的地方。” 李追远将抽屉推回去,点点头,说道:“谢谢。” “不用谢,因为未来,你会恨我的,就像我现在恨他一样。 学会了这个,那些被你控制过的死倒,就会进入你的内心,扭曲、污浊你的所有情感。 终有一天, 当你照镜子时, 你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李追远:“……” 风声彻底消失。 石棺上的铁链再度收回,将棺材重新锁住。 四周的灯火,也在逐渐熄灭。 李追远还没闭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经向自己袭来,他没反抗,感受着这股向上浮起的感觉。 忽然间,天又亮了。 李追远发现自己站在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带来些许温暖。 他再次看见了丁大林,但此时的丁大林,很薄。 他像是一件衬衫,被整齐地叠放在地上。 李追远弯下腰,将“衬衫”抱起。 没办法,总不能把他就这么摆在这里吧? 另外,虽然自己以前没掂量过一张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过重了。 伸手在上头压了压,感知到了一些硬块。 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裂缝口。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手从丁大林嘴巴里伸进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块硬硬冰凉的东西。 掏出来放眼前一看,黄灿灿的,是一块大金元宝。 这应该就是租地的钱以及种树的钱。 “你还真怪好的哩。” 楼下坝子上,传来喊声: “小远,小远!” 李追远抱着丁大林走到阳台,向下看去。 润生站在坝子上,手里挥舞着一张人皮,人皮散开了,伴随着他的挥舞,金秘书在空中摇曳生姿。 “吓死我了,小远,还好你没事,我真担心你也变成这样了。” “太爷呢?” “大爷推车回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了,润生哥,你上来一下。” “哦,好!” 润生快速跑上来,都没来得及将金秘书收起。 估计是扯到哪个墙角了,总之,当润生出现在阳台时,他手里的金秘书已经裂开。 “小远,你这里也有一套,那这两套皮衣怎么处理?” “先收起来,晚上你丢工房炉子里,烧掉。” “好。” “润生哥,搬梯子。” “干嘛?” “上屋顶。” “对,差点忘了,我们的东西还在上头。”润生将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远往上爬时,他回头伸手拉了一把。 两麻袋包着的阵旗和器具都还在,旁边地上还躺着专属于润生的一人高黄河铲。 “小远,我把它们搬下去。” “润生哥,你先别动。” “哦,好。” 李追远走到装着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来,打开麻袋口子,看见了被放在里面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书。 这,就是它留给自己的……方法。 将书拿出来,封皮上没有书名。 它没提过“书”这个字眼,只是说方法,那这本,应该类似于手写的学习笔记。 毫不犹豫,直接翻页。 然后,李追远怔住了,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迹。 他马上又连续翻了好几页,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 拿着书,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鱼塘。 所以, 骗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魏正道。 第四十二章 李追远举着黑皮书,对着鱼塘方向挥了挥。 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但自己得把意思尽到。 现在,手头的事情和杂绪很多,得一件件去处理。 “润生哥,来拿东西吧。” “好嘞。” 润生走过来,将东西全部背起,掂了掂,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阵旗就算了,但这一套捞尸器具可是他最爱的宝贝,今儿醒来自己都不敢想这一茬,一想就心痛。 “小远,他们人呢?” “回家了。” “那我们现在呢?” “也是回家。” 回到家,李追远径直上了二楼,走进自己房间。 书桌上整齐堆放着很多书,李追远从《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这六套书里,各抽出一本。 然后找寻书页边缘无字处,拿起刻刀,裁下大拇指宽的一条,总计收获六条。 犹豫了一下,他又翻开这本刚拿到手的黑皮书,也裁下了一条。 找了张白纸,将这七条按照次序包好,又找了个黑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放进去。 提着这些东西,走下楼,来到东屋。 柳玉梅刚洗好澡,坐在茶几旁,银白色的头发上带着湿气。 见男孩来了,她指了指闭着门的屋里头说道:“阿璃在洗澡呢。” “柳奶奶,我是来找您的。” “哦?那泡茶。” 李追远将东西放好,开始泡茶。 “小远,奶奶我挺喜欢看你泡茶的。” “这是我的荣幸。” 等到二人各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李追远放下杯子,将纸包拿出来: “柳奶奶,我知道您在纸布这方面是行家,我这里有一些纸条,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柳玉梅平日里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给阿璃设计衣服,经常看见她拿着毛笔勾画,虽然只是画衣服,可细节拿捏处能品出一股独特的韵味,丝毫不逊于家属院里退休的美院大家。 不出意外的话,刘姨的绘画功底应是师学于她,再者,阿璃的绘画底子也同样深厚。 这种丹青大家,往往对纸料很有研究。 “成,给你看看。” 李追远先拿出两张纸条,摆在柳玉梅面前,出自《阴阳相学精解》和《命格推演论》。 柳玉梅伸手在两张纸条上摸了摸,问道:“你是想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方法做的还是想知道什么年代?” “年代。” “我看你小子对古董也是懂些的,怎么,古书的年代看不出来么?” “奶奶您说笑了,我只是以前看得多,其实不懂。” “也是,古籍在古董行里,算是比较小的分支。” 李追远安静等着答案。 “这两张,是民国的。” “民国的?” “没猜错的话,其上所书之字,应是工整小巧,适记录充填。” “您眼毒。” 李追远将《秦氏观蛟法》和《柳氏望气诀》的纸条拿出来,摆上。 上头没有字,也就不担心柳玉梅能看出是什么书,当然了,就算把字一起裁上,估计也看不懂。 这两本书,是越往后写,字就越写意也越难看,前面李追远还能联系上下文猜这是个什么字,到后头,都有点像是熟悉了书写者自创的特殊符号开始理解了。 当然,这难看的字本就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难看的字,才使得这“盗抄版”的价值,远胜于原版。 柳玉梅将这两张纸拿起来,边轻搓边放到鼻前闻了闻,随后放下,说道:“明清的。” “原来如此。” “你小子要是拿有字的部分来,我倒是能看出更具体一点的年代。” “那我这就去把书拿来?” 柳玉梅摇了摇头:“不必了。” 李追远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接下来,他将《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以及那本黑封皮书的三张纸条,摆了上去。 其实,他主要想请柳玉梅看的,就是这三本。 李追远先前还是自谦了,刚那四本书的大概年代,他是能看出来的。 但魏正道的书,他一直摸不透年代,仅能从书的品质和留存状态,暂且认为是明清时期的。 可现在问题来了,鱼塘里的那个它是六朝时期的人,距今差不多一千五百年。 他给自己的这本黑皮书,里头的字迹又和魏正道的一模一样。 书的字迹是本人写的,还是后世人抄录时故意模仿的,李追远是能分辨出来的。 因为无论是《江湖志怪录》还是《正道伏魔录》,这字里行间里,都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流露。 在这一点上,黑皮书上也有。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手上这三套魏正道的书,不是后世人手抄版,而是原版。 但如果把时间跨度,一下子拉到一千五百年前,那这原版书的保存度,未免好得太过惊人了些。 柳玉梅起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这三张纸条,紧接着神情一滞,立刻伸出手将三张纸条一把攥起,问道: “这是什么书上的?” 李追远问道:“您真要我回答?” “算了,不用回答。”柳玉梅松开手,三张纸条缓缓落下,她又拿起茶壶,不顾烫,用热茶清洗了手。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奶奶,这三张是什么年代的纸?” “呵,这不是纸。” “那是……” “是人皮。” 李追远眨了眨眼:“人皮?” “人皮造纸术,听说过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只要愿意花足够的代价,追求书籍保留长久的法子有很多,用人皮做原材料反而是最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的。也就只有一些特殊的行道,才会用人皮纸写东西。” “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那你知道,这三张人皮纸,是哪个年代的么?” “东汉以后,隋唐以前?” “我可以给你一个最具体的年代。” “您说。” “南梁。” “奶奶,您再具体说说。” “梁武帝萧衍,曾以三千人皮制纸,誊录佛经以求拜真佛。 不过这批纸还没来得及用多少,侯景就叛乱了,这批纸也就从宫内流传了出去,被称为佛皮纸。 你这三本书,就是用这佛皮纸写的。” “拿人皮造纸,他不是信佛很出名么?” “有什么好奇怪的,做皇帝的拜佛求道,哪里是为了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无非是想求个长生好继续安享荣华罢了。 明朝的那位修道皇帝不也是一样么。 这种皇帝,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只爱他们自己,骨子里自私得很。 所以,又怎可能真的在乎什么人命。” “受教了。” “这书,这纸,要是保存得好,就算真古董了,看来,你太爷地下室里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您是早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 “他自己说过,破四旧时有几帮人寄存在他这里的,都说以后会有人来取,可等到现在,都没人过来拿走。” “到底是什么人寄存的?” “我连那些书都没看过,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些人,再说了,我现在老花眼了,也不适合看书。” “那真可惜,我觉得有几本书,还是挺有趣的。” “等阿璃病好了,你可以给奶奶我念念。” “念不出来的,还是得您自己看。” “你还有事么?” “有。”李追远打开黑色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拿出来,放在了柳玉梅面前。 “你小子,跑去当水猴子去了?” “没有,不敢的。” “这是冥金,陪葬时用的。” “是金子。” “怎么,你是想在我这里换钱?” “是的。” “呵呵呵。”柳玉梅捂着嘴笑出了声,“你这小子,把奶奶我这里当成当铺了?” “合理买卖,不牵扯其它的。” 主要是它就留了一块金锭,这是租地和种树的钱,直接拿给太爷,一不太好解释,二拿去换钱也麻烦。 毕竟太爷只需要去村里交钱签字就好了,李追远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行,这多重?” “没称。” 柳玉梅拿起金锭,在手里掂了掂,问道:“按现在金价折算给你?” “好。不过这是完整的金锭。” “呵,你小子,奶奶给你加一成。” “谢谢奶奶。” 这也是在柳玉梅这里兑换的好处,跑外头店里剪开,品相就毁了。 “阿婷。” “来了。”刘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低头凑到柳玉梅耳边听完吩咐后,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银行。” 柳玉梅看着李追远说道:“晚上就能给你。” “好的,奶奶。” “昨晚的事,你还没说清楚呢。” “不太好说清楚,但总归是解决了。” “那就好。”柳玉梅微微侧着身子,看着男孩,“你气色不太好。” “可能是没休息好吧。” “不,像是睡多了,你走点心,睡多了对人也不好的,容易睡糊涂,分不清楚现实还是做梦。” 这时,东屋的门开了,阿璃站在门口。 有些古人的词句总觉得是夸张,可当你在现实里真的见到后才会发现描写得是如此贴切,比如那句天然去雕饰。 习惯了看阿璃打扮好的模样,眼下这种刚洗完澡出来的她,分外清丽精致。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意,有她在,自己怎么会分不清楚梦和现实呢。 柳玉梅冷不丁地说道:“我年轻时,和阿璃一样好看。” 李追远接话道:“您十岁时爷爷就看上您了?” “小子,讨打。”柳玉梅伸手,要拍李追远,李追远避开了。 阿璃走过来,柳玉梅站起身,准备帮自己孙女装扮梳理。 谁知,她孙女直接跟着男孩跑进主屋上了楼。 一时间,柳玉梅有些尴尬,可站都站了,那干脆就伸了个懒腰。 “哟,大晚上的,锻炼呐?” 李三江和谭文彬推着空车回来了,他们刚刚一起去给人送了桌椅碗筷。 柳玉梅:“老胳膊老腿了,就得多动动。” “是得多动动,家里骡子生病了,我送一趟感觉真累。”李三江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抽出烟点上,他需要缓缓。 谭文彬则问道:“小远回来了么?” “回来了,刚上了楼。” “好的,奶奶。” 谭文彬没上楼去找小远,而是跑到了工房。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 “哟,润生,你好不厚道,居然在这里偷偷地烤肉吃。” 说着,他伸手从炉子上捏起一块,吹都不吹直接送入嘴里。 “呼呼……好烫……好烫!” 润生:“……” “脆脆的,不错,你这是在烤猪皮么,怎么不准备点蘸料,没辣椒弄点盐也好啊。” “好吃么?” “好吃啊,肉质挺新鲜的。” “那要不要再来点?” “废话,那当然。” “来,你想吃哪块,我给你切。” 润生将案子上的两套皮衣摆出来,“栩栩如生”。 他刚正按照小远的吩咐,进行销毁呢,谁知谭文彬一进来就上手吃了,他连提醒都没来得及。 谭文彬看见躺在案子上单薄的两个人。 神情呆滞了足足半分钟,嘴里却还在麻木地咀嚼着。 最后,他低头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捂着自己脖子: “呕!!!” “厕所就在隔壁,去那里吐。” 彬彬不为所动,蹲在地上继续干呕。 润生不想他把这里弄脏,干脆将彬彬提起,送进了厕所,让他扶着龙椅放声大吐。 回到工房后,润生将余下的皮衣全部切好,然后分批次放进炉中。 销毁是销毁了,但事后炉子也得清洗一下,不然里头挂满了油。 一脸苍白的谭文彬回来了,他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案子,问道:“我刚刚是幻觉,对吧?” “没啥事的,脏肉而已。” “不是,你是真吃这玩意儿啊?” 润生摇摇头:“我不吃。” “呼……”谭文彬舒了口气。 “这肉不够脏,没腌入味。” 谭文彬瘫坐下来,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我总觉得你们在骗我。” “骗你什么了?” “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一出情景剧,关键时刻我就被丢开了,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会自己动的死倒。” “你就当是在骗你吧。” “但又不像,小远不会拿这种事骗我的。” 润生伸手摸了摸谭文彬的额头,关切地问道:“你食物中毒了?” 谭文彬很委屈地摇摇头,他是见过李追远一边听自己念数学题一边同步说出答案的。对于准高三生来说,这一幕,比见到会动的死倒还神奇。 “润生,现在能告诉我昨晚发生的事么?是小远叫我来问你的。” 润生点点头,将昨晚和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后,谭文彬的脸,更白了。 “所以,我今天遇到的那两只水猴子,其实是死倒附身的?” “还需要问么,皮你刚刚都吃进嘴里了。” “不要提那件事,我都已经忘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不,没有了。”谭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去小卖部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回家。” 谭文彬走到坝子上,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摸出烟叼在嘴里,可这火柴擦了好多次,都没能擦出火花。 他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可能打电话叫他爸来接他走呢,这次没能看见死倒,那下次总归是有机会的。 这种感觉,就像喜欢吃辣又不能吃辣的人一样,辣得很痛很难受,却又忍不住想继续尝试。 “嚓!” 打着火了,谭文彬马上低头凑过去点燃。 轰鸣声传来,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开到了坝子上。 谭文彬叼着烟抬起头,与谭云龙对视。 “吧唧。” 嘴里的烟掉落在地。 谭云龙下了警车,走过来,来了一记父爱一踹。 “砰!” 谭文彬被踹翻在地,坝子平整,他滚了好几圈。 “我把你放这里来,是让你在这儿抽烟的?我看你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谭文彬反驳道:“爸,你不也在公车私用。” “呵。”谭云龙开始解皮带。 “咋了嘛,咋了嘛。”李三江走了出来,拉住了谭云龙,“对伢儿别总上手,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大爷,这家伙刚蹲这里抽烟呢!” “哎,是我刚给伢儿拔的,逗弄他玩呢,伢儿根本就不会抽,你要打就打我吧。” “大爷,你可不能这么护着他,孩子太惯着了,会不学好的。” “我家小远侯我就惯着的,我觉得他挺好的。” “那能一样么?” “都是伢儿,有啥不一样的。” “我做梦都想有啥不一样的。” “来,坐,晚上留下一起吃饭。” “不了,大爷,我是来公干的,有个戏班子,中午在平潮镇那边出了车祸,车子过桥时撞破了护栏掉河里去了。” “哪家戏班子?” “昨儿还在思源村演的。” “哦,这家,人呢,人咋样?” “都死了。” “嘶……咋会这样。” “只是起单纯车祸,但死的人太多了,我就来这里例行公事走访问问,昨天演出时没出什么事吧,比如吵架打架引发矛盾什么的。” “没,没有,他们昨儿演得挺好的,估摸着演了一宿没合眼,疲劳驾驶了。” “嗯,这帮人身份有点特殊,是外省的戏班子。” “估计外省活儿不好干,来这里寻活儿来了,唉,可惜了。” “行了,那就这样吧,大爷,彬彬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伢儿很好很不错,还帮我干活呢。其实吧,伢儿品性很好,我看得出来。” “就是学习成绩不行,不把心思放在功课上,整天只想着玩。” “伢儿不都这样么,我家小远侯也是,贪玩,也没什么心思学习。” 谭云龙:“……” “大爷,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家小远的学习情况?” “还不是你帮的忙嘛,要不然我现在还得担心他学有没有的上。” “小远没跟你说?” “说了,他说你帮忙运作好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九年义务教育,怎么可能让孩子没学上。” 既然老人不知道,谭云龙也不会多事解释。 “还是留下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走了。” 谭云龙和李三江告别后,就坐上摩托车离开了。 谭文彬见到自家老子走后,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三江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还敢抽不?” “有什么不敢!” “啪!” 李三江赏了谭文彬一记重重的毛栗子。 谭文彬捂着头,很是委屈地说道:“大爷,你干嘛啊。” “别记恨你爸,你爸也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以后你爸会给你拔烟的。” “嘿……”谭文彬想到这个画面,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容,“那敢情好。” “次那康子,等你爸第一次给你递烟时,你是笑不出来的。” …… 李追远没急着去看那本书,而是坐在屋里,和阿璃下棋。 一把一把地下,又一把一把地输,男孩很享受这种过程,有助于平复自己焦躁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有个坏毛病,总喜欢想得多,但在女孩面前,他会很安静。 刘姨上来了,敲了敲门,李追远走出去,接过她递来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钱。 “谢谢刘姨。” “下来吃晚饭了。” “好的。” 因为刘姨去了趟银行的缘故,晚饭就比较简单,面条和两种浇头,但也很好吃。 “嘿,我说壮壮啊,你今晚怎么没胃口?” “中午吃多了。” “我还以为你爸把你胃踹坏了。” “不至于,他脚头准得很。” “壮壮啊,你以后也会当警察吧?” “我才不呢。” “当警察多好啊。” “我爷爷说,只是当警察挺好的,要是前面没‘人民’两个字的话,有这俩字,就累多了,担子也重多了。” “那是他老人家英明啊。” “额,你是说我爷爷么?” “他也是你爷爷。” 谭文彬扭头看向李追远,问道:“小远,你准备报考什么大学?” “海河大学。” “行,那我也考那里,到时候和你一起去学校报到。” “啪嗒!” 李三江用筷尾敲了一下谭文彬的头: “说的什么屁话,你和我们家小远侯一起去报到,你得留多少年的级!” 李追远注意到阿璃吃面的动作,变得很自然,也不追求每一次的长短均匀了。 等她吃完了,李追远问道:“还要么?” 阿璃摇摇头。 李追远拿起帕子,她主动前倾了身子。 给她擦了嘴和手后,李追远将帕子折叠,也给自己擦了擦。 见女孩一直盯着帕子,男孩则故意将其放兜里。 女孩似乎嘟了一下嘴。 饭后,李追远将阿璃哄回屋睡觉,回到主屋时,看见润生和谭文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二人面前摆着藤条木条,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做着扎纸。 令人意外的是,谭文彬的动作,很是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也是祖传扎纸店。 “彬彬哥。” “哎,小远哥。” “你不看书写作业么?” “作业我都带来了,作文我自己写好了,其它的,等我回去前,你帮我写一下。” “你这样的话,以后你爸妈就不会让你来了。” “放心吧,我成绩越差,他们越是会把我放在这里。” “很有道理。” “嘿嘿,毕竟把我绑到文庙里,也没丢这儿来得灵。” “海河大学,好考么?” “小远哥,你是在提醒我要好好学习么?” “只是单纯问问。”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哦对,国内大学在你眼里都一个样。以我现在的成绩,考海河大学的成功率,和以后家家户户都能有彩电的概率一样大。” “那你应该能考上的,我一个哥哥说的。” 来到二楼,李追远开始边吐纳边扎马步。 练完后,他就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屋。 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黑皮书。 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学的。 因为他现在年纪小,按柳玉梅所说的,骨骼没长开前练硬功夫不合适,但他无法接受自己一次次遇到危机时的无能为力。 虽然,自己近期遇到的危机,是有些离谱了,明明是在家读书的赵括,出门就遇到了白起。 但……总得要学会些可以直接面对死倒的非物理手段。 它把这本书交给自己,是阳谋。 只是,最后的结果,未必是它想看到的那种。 将书放到枕头下,李追远下床,走到衣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陌生的感觉么? 可是我很早看镜子里的自己时,就感到很陌生了。 污浊扭曲感情么? 我也多么希望自己有感情让它去污染啊。 你说我像魏正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李追远将手放在镜子上,镜子里的自己主见变得模糊,似乎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当然,这只是李追远自己的臆想。 “魏正道,和我以及李兰,有着一样的病?” …… 睡得早,起得也早,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侧头看去,还没到女孩来的时间。 起床洗漱后,拿起黑皮书,走到露台边,看见东屋门被打开,白上衣马面裙的阿璃走出来。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楼上的男孩。 李追远露出笑容,对她挥了挥手。 天虽然还没亮,但他的太阳已经升起了。 女孩坐在身边,李追远开始正式翻阅这本黑皮书。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自我感觉良好。 似乎因为是为朋友写的东西,所以这种感觉更重,有种把自己的好东西给好朋友分享的愉悦。 李追远觉得,它,可能是恨错人了。 魏正道可能真就是很纯粹地教他这个方法,可有些方法,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等阅读下去后,李追远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第一篇,走阴控制。 第二篇,意识融入。 第三篇,引导认知。 第四篇,完成操控。 这本书并不厚,内容也不多,讲的只是方法,学它的话,只需要依葫芦画瓢。 但难度,非常之大,光是控制走阴这一条,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 这样看来,那个它,还真是个天才,它居然真的学会了,还控制了那么多的死倒。 另外就是,这本书很阴损。 它是将死倒当作一种“动物”,通过走阴的方式达成联系,再进行意识融入,读取它生前记忆,最后,像是催眠、欺骗一样,对其进行行为上的引诱操控。 很像是……驯兽。 可能,正儿八经的书里,得端着架子,一遍遍地写着“为正道所灭”。 但在给朋友写的笔记里,就放开了,流露出真实想法。 魏正道啊魏正道,这种法子你都能想出来,算哪门子的正道。 对于李追远来说,第一步不难,第三步第四步也不难,他已经能控制走阴了,而且催眠、引诱,他也会,毕竟自己也是有着被心理医生研究过的丰富经验。 就是这第二步,他目前还没头绪。 魏正道的描述,玄而又玄,李追远得尝试把它“翻译”成现代字意才好理解。 很像是一种频率,类似收音机那种,要让自己和死倒形成一种共鸣。 可以这样理解么? 那怎么调控这种频率? 李追远身子后仰,靠在了藤椅上,将书盖在脸上,闭上眼。 他想找一找感觉,先寻到似睡非睡的状态,走阴一下。 身旁,女孩见男孩躺下了,也跟着一起躺下。 晨曦下,男孩女孩并排躺在相靠的藤椅上,只不过女孩是侧身,看着男孩的脸。 李追远找到了那种感觉,好像是走阴成功了,他缓缓睁开眼,四周却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按照书上内容,李追远开始尝试操控自己的意识画面进行颤抖,这是他所理解的……频率。 现实里,躺在藤椅上的男孩,眼睫毛开始快速跳动。 阿璃注意到了,她伸手想要去抚摸,但手伸到中途却又收了回来,随即,她也闭上了眼。 雾蒙蒙的四周,没有丝毫变化。 李追远终于意识到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连个试验对象都没有自己在这里试验个什么东西? 可那又能怎么办,难道喊润生哥一起出去绑一头死倒回来给自己做试验? 但就在这时,四周画面开始加速颤抖,像是有什么强有力的波段正在对自己进行主动回应。 身前的雾气开始退去,李追远看见前方,抱膝坐在黑暗中央的一个女孩。 额, 自己这是, 感应到阿璃了? 第四十三章 对这套控制死倒的方法,李追远尚处于摸索学习阶段,因此对眼下的局面,他也是有些捉摸不透。 但有一点可以先确定,那就是,阿璃肯定不是死倒。 所以, 死倒是我自己? 李追远还真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童年,确认了,自己只是和李兰有着一样的精神疾病,还不至于被开除人籍划归死倒行列。 那么,眼下的局面,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是一个人看书自学的弊端,没有老师教,没有成套的教学方案,也就没有完整的知识理论体系架构,有时候高处复杂的问题自己能解决,可遇到简单的概念却只能抓耳挠腮。 而且,在这一前提下,学习天赋越好的人,往往越容易走偏。 但, 来都来了。 李追远看着前方黑暗包裹中的阿璃,往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落下去,他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在快速流转,一种比晕车更强烈无数倍的感觉正疯狂刺激着他的意识。 好在,这一切来得猛走得也疾,当周围“安静”下来后,李追远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脚则踩着前方的门槛。 这个坐姿李追远很熟悉,很长时间以来,女孩白天都是这么坐着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既像哭声,又像是动物的低鸣,有远有近。 就在这门外,距离门槛一线之隔,明明很写实的视角,却又充斥着一种水墨诡谲画风。 一个身高只有几寸、身穿黄衣的小矮人,骑着小马,赶着一辆黄色华盖的车,从门前一掠而过后,又拐了个弯,向前方乌云深处疾驰而去。 一条蟒蛇在门前草丛中穿行,蟒蛇只有一个头,但下面却延展出两条蛇躯,在爬行时,蛇躯不停交缠穿梭。 前方菜田里,有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正拿着锄头劳作,他们腰间左侧系着水壶,右侧系着自己的脑袋。 远处河畔,几个妇女正蹲在那里洗衣,手里拿着槌子不停敲打,但她们敲打下的不是脏衣服,而是一个个痛哭的婴孩。 门外的环境是动态的,当你转动自己眼球时,门外看到的东西也就开始变化。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鬼怪出现在视线中,有些是古书上记载过的,有些则是闻所未闻。 李追远抬起目光,天空中是乌沉沉的云,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 想要目光捕捉,却始终看不真切。 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那里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满了牌位。 初看时,一股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但很快,就是浓郁的失落。 因为这些牌位不仅毫无光泽,反而尽显破败,上头全是触目惊心的裂痕。 李追远觉得,既然它们能出现在这里,那本该是能起到什么作用的。 可事实上,它们功能缺失了,每一块牌位前都有一盏油灯,可油盏里却没有丁点灯油,显然不可能再亮起灵光。 忽然间,李追远感觉到屋外变得好安静,光线也昏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看向门口,发现一堵坑洼斑驳的墙壁,将大门给完全封死。 嗡! 下一刻, 墙壁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然后猛地撕裂开,一只巨大斜长的眼睛显露而出。 李追远心神巨震,耳边是刺耳的轰鸣。 身前的画面全部消散,他似乎是醒来了,但又看不见和听不见。 二楼露台上,男孩茫然地睁开眼,从藤椅上站起身,他开始左摇右晃,距离阳台边缘越来越近。 这时,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 李追远跌跌撞撞地又坐回藤椅,然后神情木讷地平视着前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恢复了些知觉,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他双手抱着脑袋,很是痛苦地低下头。 渐渐的,他平复了下来,扭头看向身侧的女孩。 女孩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点点期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评价。 他刚刚去了女孩“家”,在她心房里,见到了足以让人终生难忘的恐怖。 可男孩并没有安慰、心疼,反而嘴角扯出弧度露出微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真有趣。” 女孩轻侧脸颊,嘴角好像出现了浅浅的酒窝。 她很开心。 家境普通的小孩,带同学伙伴来自己家里玩时,总是会带着点局促和忐忑。 她的家,则是可怕,但再可怕,也是她的家。 这时候,同情、安慰、鼓励,都不是“主人家”所想要的,反而会加剧窘迫。 因此,最好的做客态度就是:放轻松,别当一回事。 李追远脸上也露出笑容,他伸手,在女孩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女孩认真看着他的手,然后也缓缓举起自己的手。 男孩把身子往前凑了一下,女孩也在男孩鼻子上刮了一下,很轻很柔。 再次拿起那本黑皮书,李追远开始复盘先前的一整套流程,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执行方法上是成功了,虽然结果是失败的。 而且,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训练途径,阿璃,就是自己的陪练。 虽然,他隐约觉得,这位陪练的水平,好像超纲了。 但难度越大,自己的进步也就越快,大不了就是头痛嘛,他受得住。 “阿璃,我们再来一次?” 女孩点了点头。 然后,俩人一起躺下,闭上眼。 一样的开始,一样的流程,一样的画面……以及一样的头痛欲裂。 当李追远刚从第二次中缓过来时,刘姨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吃早饭了!” 这感觉,很像是以前起早了后下几盘棋等早饭。 李追远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种和女孩之间的新游戏。 早饭是粥,但咸菜种类很多,既有南通本地传统的,也有柳奶奶那边的喜好。 一个个小碟摆在小桌上,很有仪式感。 当然,如果不考虑润生和彬彬的话。 润生吃饭一向如此,早中晚都得点香,用盆装粥,各式咸菜全都倒里头,搅拌之后,拿汤勺舀着吃,每一勺都粥菜均匀。 谭文彬则是完全融入。 李三江翘着左腿,他翘着右腿,俩人都是单手托着粥碗沿着碗边嗦半圈后,再拿筷子挑几根咸菜丢嘴里,咀嚼咸菜时,边用筷尾挠着痒边眺望远处。 饭后,李三江点了根烟。 谭文彬主动拿起火柴,帮李三江点上。 然后趁着火柴还没熄,他也从李三江烟盒里抽出一根叼自己嘴里,点燃后,赶紧将火柴丢掉快速甩着手。 李三江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他不懂“叛逆”这个词儿,但他活久了看得也多,知道眼前这孩子正处于这个阶段。 一般孩子长大时,都会经历这一出的,总觉得长大成人了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可等目光看向李追远时,李三江又笑了笑,自家小远侯肯定不会这么幼稚。 李追远将金元宝换的钱拿了下来,将袋子递给李三江: “太爷,早上丁大爷他们来过了,说急事,得赶回去,怕吵到你睡觉就没喊起你,就叫我把钱转交给你。” “是嘛,走这么急?” 李三江接过黑塑料袋看了一眼,嘴里的烟随之明显抽快了几口。 “哟呵,真不老少呢。” “太爷,应该够了吧?” “够是肯定够了,承包合同的钱一给,余下的钱就都种桃树,余下的钱多就种密一点,钱少就种疏松一点嘛。 行了,我去找村长签合同去,然后再去镇上打听下树苗,婷侯啊,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唉,要不是看在房子面儿上,真不想折腾这种麻烦事。” 李三江提着袋子,往外走去,刚走下坝子,就听到他的声音: “小翠侯啊,你来找小远侯玩么?” “嗯。” “那去吧。” 很快,翠翠走到了坝上,她的目光在李追远和阿璃身上扫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远侯哥哥。” 她跑来时,李追远牵住了阿璃的手。 “远侯哥哥,今天我生日,我妈会给我买生日蛋糕,你中午去我家吃饭好不好?” 翠翠眼里满是期待,她一直幻想着能有小伙伴来陪自己过生日。 “好呀,我会去的。” “那阿璃姐姐呢?” 李追远看向阿璃,问道:“你想去么?” 阿璃看着男孩,点了点头。 李追远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阿璃会答应。 远处,还在细嚼慢咽早餐的柳玉梅,也很是惊讶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欣喜。 “那阿璃也去。” “耶,那太好了。” “不过,翠翠,你得和香侯阿姨说,得单独准备一个小桌,阿璃不能和陌生人太近。” “我懂的,我上次就把阿璃姐姐的事跟我妈妈说了,我会让妈妈准备好的。” “那我也去。”谭文彬举起手。 “远侯哥哥,他是?” “壮壮。” “什么壮壮,我叫彬彬!” 李追远看着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默认了。” “我是懒得和你太爷较真。”谭文彬翻了个白眼。 “那好呀,壮壮哥……哦不,彬彬哥你也来。” 翠翠自然希望自己的生日,来的人越多越好。 谭文彬对角落里还在大勺干粥的润生喊道:“润生,你去不去,有蛋糕吃。” 润生看向李追远,见李追远点了点头,他回道:“去!” 李追远对翠翠道:“那个,翠翠,还得告诉你妈,多煮一锅米饭。” “好的,我会的。那我就先回去了,中饭时你们要来呀。远侯哥哥、阿璃姐姐、润生哥哥、壮壮哥哥,再见。” 翠翠一蹦一跳地回去了,开心得似乎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起。 谭文彬走了过来,说道:“小远哥,那我们现在去镇上挑礼物去?” 李追远点点头:“我回楼上拿钱。” “别介,我这儿有。”谭文彬拍了拍自己口袋。 为了怕他在人家家里造成负担,他爸妈破天荒地给自己一大笔零花钱。 “那好吧,润生哥,我们坐三轮车去镇上。” “来喽!” 润生端起盆子,将余下的粥全部扫入嘴里,然后走到井边洗了把脸,就去把三轮车骑了出来。 “阿璃,你去镇上么?”李追远问道。 阿璃摇了摇头。 李追远也就没有再劝,镇上人多,阿璃确实不适合去。 “等一下。”柳玉梅喊住了李追远,伸手从自己耳朵上摘下一对耳环,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家阿璃的礼物。” 李追远没伸手接,说道:“奶奶,太贵重了。” “又不是送你的。” “但真的不合适。” “那你等着。” 柳玉梅转身走进屋,拿出一沓钱,往茶几上一放: “你去帮阿璃也买一份礼物吧。” “嗯。”李追远没全拿,只是抽出一张,“好的,奶奶。” 等三个男孩坐着三轮车驶下坝子后,刘姨提着一瓶热水走了过来,准备帮柳玉梅泡茶,看到茶几上的钱,笑着问道: “怎么,他没要?” 柳玉梅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孩子,估计是怕我们的钱蜇手。” “小远这孩子心细,就容易想得多。” 柳玉梅摇摇头:“他也不看看那女娃娃命硬得跟个什么一样,再蜇手的钱,她也花得开。” “那女娃我知道,村里都传她家里人命硬,但小远应该是不信这些的。” “他不信?”柳玉梅端起茶杯,“佛皮纸做的书他都看上了,你当他看不出来那女孩命硬?” “也有可能,这孩子,好像总是不声不响地,就知道了很多。” “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不能插手,等阿璃的病彻底好了,我们身上的链子也就松了。我打算,到时候把这小子收成记名弟子。” “那您是打算传他什么,柳家的还是秦家的?” 柳玉梅笑了笑,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柳氏望气诀》。” “怕是到时候由不得您来挑了。” “怎么?” “他和阿璃关系那么好,等阿璃病好了,他想学什么,阿璃不会教他?” “没用,各家都有传授之法,这些传承就算写在书上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没师傅领着进门,至多也就看点皮毛,不可能真的学得会。” 说到这里,柳玉梅忽的升起逗弄一下自己孙女的想法,也是看孙女答应要去参加别人生日,她心里高兴。 走进屋,拿出一本书,上面写着《柳氏望气诀》。 女孩坐在板凳上,双脚踩着门槛,但这次,她不是一味地平视,目光会慢慢移动,四处打量。 “阿璃,你说奶奶我以后要不要把这本书给小远看呢?” 上次知道那小子缺钱,孙女就把屋里的金条和钞票全都拿过去了。 这小子喜欢看书,看见这书,孙女还不想抢着要送去? 但孙女的反应,却让柳玉梅有些看不懂了,阿璃居然无视了自己手里的这本书。 是没看清楚么? 柳玉梅把书往阿璃面前凑得更近了一些。 “啪!” 阿璃一把将书拍落在地。 柳玉梅疑惑地弯腰将书捡起,吹了吹上头的尘土,她倒是没多少欣喜,反而有些紧张: 哎,孙女这胳膊肘怎么又不往外拐了? …… “小远,是去石南镇上还是去石港镇?” 谭文彬拍了拍润生后背,说道:“当然是去石港镇了,石南镇上才几家店啊。” “润生哥,那就去石港镇吧。” “好嘞!” 谭文彬双手撑着三轮车边缘,迎着风,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说道:“放心,石港镇上我熟,肯定能带你们挑到好礼物。” 来到石港镇地界,途中经过了石港中学大门,石南有初中却没高中,所以英子、潘子和雷子他们,也在这里上学。 谭文彬指着校门说道:“小远哥,看,这就是你以后的母校。” 李追远第一次听到,母校前面还能加上“以后的”。 学校第一栋教学楼上,挂着两条横幅:“今日我以母校为荣,明日母校以我为傲。” “彬彬哥,你过两天就要重新去学校了吧?” “放心吧,去不了了,大家已经给教育局集体写信举报暑假补课了。” “你组织的?” “嘿嘿。”谭文彬寻着风的角度摆动自己的头,“正是在下!” 润生说道:“小远,你以后要来这里上学吗?” “对啊,你才知道啊。”谭文彬抢先回答。 润生:“那好嘞,以后我每天早晚骑车接送你上学。” 谭文彬:“学校有宿舍的。” 李追远:“我不住宿舍。” 太爷家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有润生哥接送也方便,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有宽敞的大床还有阿璃。 “那你早自习晚自习怎么办,我们早自习六点就开始了,晚自习十点才放,你想想你得几点起床多晚才能回家。” “那我就不上早晚自习了。” 谭文彬:“……” 谭文彬忽然觉得小远哥说得好有道理。 他要是敢跟谭云龙说出一样的话,那他爸接下来肯定就要解皮带了。 “小远哥,那你干脆心情不好天气不好时,就不用来学校了。” “好的呀。” 在李追远看来,怎么能因为上学这种事,耽搁了捞死倒呢。 “真该死啊,真羡慕你啊,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润生:“你没这脑子。” “闭嘴,专心骑你的车。”谭文彬开始思索起来,“小远哥,有没有什么学习秘籍教教我?” 润生:“你爸知道你住过来好几天了,才第一次提起学习的事么?” “哎呀,你闭嘴啦!” “彬彬哥,学习的事,我不懂怎么才能帮得了你。” “比如,你的学习方法?” “学习……还需要方法?” 谭文彬摊开双手,表情扭曲,用扬起的声调怪里怪气地问道: “学习……不需要方法?” “捞死倒是需要方法的。” “啊……”谭文彬打算接受现实,“那你能帮我讲题么?” “我可以把过程写给你,这样快一些。然后,我也可以给你编些题,你来做。” 谭文彬默默地掏出一根烟,没点燃,只是放在鼻前嗅了嗅,点点头:“谢谢你,小远哥,我会努力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的。” 润生:“那我骑着三轮车送你们去上大学。” “先别说大学,你骑过了,百货大楼在后面了,快拐过去。” 车停在百货大楼前,润生拿起链子上起了锁。 随后,三人走入大楼,里面人很多。 在谭文彬的带领下,三人很快都买到了礼物。 李追远买的是一个音乐盒,他帮阿璃代买的是一件玻璃饰品,另外,还给阿璃买了一条丝巾。 买完后,谭文彬带二人去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面有几家卖炸串的小摊贩。 “老板,鸡肉串来……” 还没来得及点菜,谭文彬就瞅见巷子深处,被四个男的围住的一个瘦小同学。 “别以为你有谭文彬罩着你就能牛气起来了,我告诉你,你想多了。” “别人怕谭文彬,我可不怕,就算他爸来了,我也不当一回事!” 连打带踹下,那瘦弱同学很快蹲到了墙角,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 谭文彬看向李追远:“小远哥……” “你同学?” “嗯,我同桌,人很好,就是性子软了点,容易被人欺负。这四个家伙里头,两个是其他班的,两个是外校的,常跟他要钱。” “哦。” “小远哥,润生,你们装作不认识我。” 说完,谭文彬就快步冲上前,不顾对面有四个人,对着其中一个,就是一记飞踹:“艹你吗!” 这一脚,颇有家传风采。 让李追远都不禁怀疑,谭叔叔平日里到底是在揍彬彬还是在传武? 踹翻一个后,另外三个马上过来动手,谭文彬立刻陷入群殴。 主要他跑得太快,打得也太快,快到李追远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润生哥,帮彬彬打架。” “好嘞!” 李追远转身,对炸串老板说道:“老板,二十个鸡肉串,三份炸豆腐,都要甜辣酱。” 得到李追远吩咐的润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边捏拳头边扭脖子,发出一阵骨节脆响。 他的脑海中,闪烁出的是一部部黑道电影。 但也正因为他在考虑情节走得慢,使得彬彬又被多挨了好几拳。 不过,局势在他加入后,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只见他先伸手抓住一个,提起来,然后对着那人的脸就来回抽巴掌,鲜血和牙齿开始纷飞。 他到底还是心里有数的,不能出人命,所以遗憾地松开手,那人就松软地瘫倒在地。 这如此生猛的一幕,把另外三个看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上不该上。 润生主动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一个俯冲上前,双臂横举,像是一头公牛,将俩人狠狠掀翻在地。 然后一左一右,各自踹了一脚,二人是真的被踹飞起来,各自砸在了墙壁上滚落下来。 最后一个见状,马上转身就要跑,但他的速度太慢,润生一个加速就赶上了他,抓着他的脖颈一个倒掀,将其在空中撩起画圆后,砸在了地上。 “我来!” 谭文彬大叫一声,冲上来对着这家伙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见火候差不多了,又跑去先前那仨那儿,补上了伤害。 润生只是看着谭文彬一个劲地“阿打,阿哆!” 因为润生清楚,自己再出手的话,就容易收不住。 “呼……” 谭文彬终于打完了,那四个人,各个躺在地上哀嚎。 “妈的,爽,太爽了!” 谭文彬举起双臂,虽然死倒没看见,但有这一番畅快地殴打,他也觉得值了。 等谭文彬将那位同学安抚好后,他和润生就又跑了回来,此时李追远已经坐在摊位旁的简易木桌边,吃起了串。 他是丝毫不担心的,毕竟润生哥可是能以物理方式对决普通死倒的存在。 谭文彬坐了下来,激动地说道:“小远,真的,润生很适合混黑道,肯定能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当黑老大!” 李追远将签子放下来,抽出桌上圆筒里的纸,擦了擦嘴:“然后被你爸爸抓进牢里。” “额……”谭文彬被噎住了,只能低头吃串儿。 润生则边点起一根香边说道:“小远说过了,以后混黑道没前途的。” “那个,刚刚郑海洋想过来感谢你的,还说要请咱们吃串被我给推了,他爸妈是做海员的,平日是和爷爷奶奶生活。” 中午还要去吃饭,所以这顿只当是垫垫饥。 当然了,这年头炸串当饭吃饱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大部分孩子只能买个一根两根解解馋。 回到家,李追远就看见坐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柳玉梅。 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李追远走过来时,阿璃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 柳玉梅见状,这才舒了口气,她真怕像上次那样,孙女不理男孩,病情又回去了。 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她觉得自己真难,居然在为孙女没往外给男的搬东西而感到担忧。 “阿璃,这是我帮你代买的礼物。”李追远将玻璃饰品递给阿璃,“这是我给你买的丝巾。” 丝巾不贵,是时下大陆电视电影里比较流行的传统款式,李追远觉得很配阿璃的气质,至于怎么搭配,反正不用自己操心。 让刘姨给谭文彬上了药后,大家就出发去翠翠家,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走在后面,润生和谭文彬走在前头。 老远就看见站在坝子上翘首以盼的翠翠。 “远侯哥哥,你们来啦。” “翠翠,这是我的礼物,这是阿璃的。” “这是我们的。” “谢谢,谢谢大家。” 中饭简直就是李三江家的翻版,李追远和阿璃坐一桌,润生一个人坐一桌,唯一能坐上主桌的,反倒是谭文彬。 李菊香很开心地把菜这里分分,那里分分。 刘金霞端起一杯酒喝了,她倒是挺乐得孙女生日热闹的,但她这人就习惯嘴损一点,嘟囔了一声: “还真是萝卜开会。” 饭后是要留一会儿的,大家都在坝子上,翠翠拿出了皮筋用两根长凳撑起来。 本意是想邀请阿璃跳的,但阿璃摇头拒绝。 最后,是谭文彬和翠翠一起跳,他跳得还真挺好,这个时期,大家娱乐方式比较少,跳皮筋并不是女孩专属,男孩子也玩。 玩闹时,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上坝子,这是来生意了。 刘金霞和李菊香将人请进里屋。 不一会儿,那男孩出来了,站在边上看着谭文彬和翠翠。 “你要一起玩么?” 男孩害羞地点点头。 原本,李追远是没什么感觉,阿璃也没特意看男孩,证明男孩身上很干净。 但男孩这害羞的神情一显露出来,李追远就沉下了眼皮。 他自己是擅长观察也擅长演的,所以他看出来了,男孩这个神情变化中,表演痕迹很重。 果不其然,一起跳皮筋后,男孩开始主动和翠翠聊天,聊天过程中,套出了很多刘金霞家中的情况。 李追远觉得,他在装小孩。 不过,李追远不觉得男孩和自己一样,是病友,自己和李兰的这种病,还是很罕见的,京里的心理医生都没见过,唯一现在可能算第三个的,也就是魏正道。 李追远开始认真观察起男孩的面相,他脑子里《阴阳相学精解》这个数据库,哪怕不算命,也能做个匹配对比。 果然,有问题,男孩虽然看起来是个十岁左右的样子,但其眉眼、皮肤、耳蜗、牙齿等细节处,都能看出“年轮”痕迹。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男孩,他是一个侏儒! 一个拥有成年人思维的人,装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小女孩套话聊天,这怎么着都让人感到不舒服不对劲。 “翠翠。” “来了,远侯哥哥。” 翠翠马上过来了。 “你不要和他玩。” “好的,远侯哥哥。”翠翠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 “噗哧……嘿嘿嘿。”旁边,谭文彬笑出了声,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追远说出这么符合这个年龄段孩子该说出的话。 李追远没搭理他,而是看向那个男孩,恰好此时,那个男孩也在看向自己。 男孩正表现出一种被孤立被排挤的委屈感,他在故意让翠翠看到,这样心软的女孩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翠翠是看到了,翠翠也确实是心软了,但翠翠丝毫没有想再搭理他的意思。 她是缺朋友,但她更珍惜朋友,远侯哥哥不想让自己和谁玩,那她就绝不和谁玩。 李追远捕捉到,男孩眼底流露出的一抹怨毒。 呵,这人,真恶心。 同时,李追远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恶心? 但自己和他不一样,自己生理年龄就是这个岁数,表演是为了不失去自我,而且不管怎么样,他只是在维系自己这个年龄段该有的一个样子。 可对方实际年龄,李追远推测怕是上五十岁了。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子,来和一个小女孩主动接触,到底是什么动机? “呜呜呜……呜呜呜……” 男孩蹲地上,哭了起来。 可是哭着哭着,却没人搭理他,主要坝子上的这些人,都听李追远的话。 男孩不哭了,他站起身,主动走向李追远。 “润生哥。” “哎!” 润生及时过来,伸手将男孩提起来,放到远处,然后伸手指了指他,对其进行无声警告。 男孩不敢再哭闹了,就低着头,站在原地。 过了会儿,那个男人出来了,二人长得确实很像,在外人眼里,就是父子。 只是,这父亲和儿子的身份,得对换一下。 刘金霞和李菊香也出来了,将这对父子送出了坝子。 “彬彬哥。”李追远指着那对父子离去的方向,“跟一段路观察一下,别被发现。” “明白。” 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谭文彬还是跟了上去,他这人,很容易给自己找到氛围代入感。 “喝汽水。”李菊香端来一箱汽水放在坝子上。 李追远问道:“香侯阿姨,刚刚他们来是为的什么事呀?” “那男的老婆走了一年了,准备给她办个小冥寿,请我和翠翠奶去家里办一场。” 小冥寿的意思是,只办法事不办席面,通常就自己家里人烧点东西。 “好奇怪哦,都请了你们了,却不办席。” “可能是村里人缘不好办不起来吧,那男的,脾气有点怪怪的。” “怎么了?” “翠翠奶奶问了一些具体的事,他回答不上来,多问几次后,他还委屈扒拉的,像是要被问哭似的,一个大男人居然这样,啧啧。” “香侯阿姨,那能不去他家办事么?” “那怎么行,钱都已经收了。” 谭文彬跑回来了,他皱着眉对李追远说道:“小远,你猜我刚刚看到了什么,他们走出去没多远,在路边,当爹的居然给儿子递烟点烟。” “哦。”李追远倒是不觉得有多意外,“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么?” “路上不太好靠近,他们开拖拉机来的,拖拉机停在前面十字路口那儿,现在已经走了。” 李追远走进屋,推开里间的房门,刘金霞正坐在桌子后头拿着笔算着什么。 “小远侯啊,啥事?” 李追远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刘金霞面前纸上写的八字,他拿起另一支笔,在上头把结果写了上去。 刘金霞扫了一眼,疑惑道:“你在瞎写什么呢。” 很显然,刘金霞不认识正确答案,她一直以来,只是在按照自己那一套算法在推算,正确与否是次要的,主打一个努力过了尽了心意。 “刘奶奶,刚刚那对是父子么?” “不是父子还能是什么,眉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了那伢儿,妈走得早啊。” “刘奶奶,那个男的是儿子,那个男孩才是爸爸,他已经至少五十岁了,他是个侏儒。” “侏儒?” “就是长不高的那种人。” “哦……真的?” “刚刚彬彬哥跟着他们出去,偷听到他们讲话了,男的喊那小孩爸爸,小孩喊男的乖儿子。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彬彬哥说他能对天发誓,他们真的这么说话了。” “这……” “所以,父子关系都颠倒了,那给女的办的冥寿,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 “刘奶奶,保险起见,你还是别和香侯阿姨去了,把钱退给他们吧。” 刘金霞神情严肃地缓缓点头: “好。” 这答应得,让李追远都感到一些措不及防,很不适应。 大概是因为和自家太爷待久了的缘故,自己都有些习惯太爷怎么说都不听了。 “您真的不去了?不是在这里糊弄小孩?” 刘金霞打开抽屉,将里面刚收到的钱拿出来拍在桌上,愤愤道: “家庭关系告诉我的都是错的,这不摆明了不是诚心办斋事有问题么,我怎么可能还带着香侯去他家里,保不齐会遇什么事儿呢。 傻子才会去!” 李追远一下子觉得好舒服。 “小远侯,谢谢你来告诉奶奶这些。” “刘奶奶,你不再问问彬彬哥,或者找人去他们村里再打听打听?” “没必要了,咱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图个顺遂吉利,哪怕你刚说的都是假的,但你这个细伢儿在我刚接了活儿就过来说了,就算是假的……我也是不敢去的。 我就这条烂命,还指望着多活几年给你香侯阿姨和翠翠以后再攒点呢,我又不是你太爷那种东西,可不敢胡来。” 李追远点点头,他深以为然。 和翠翠告别,往家走时,李追远心情很好,牵着女孩的手不自觉地轻荡着。 很快,女孩也给予了回应,她也开始加力,一起荡起了手。 谭文彬回头看了看,建议道:“小远哥,现在还早呢,我看屋里有钓竿,要不我们现在去钓鱼吧?” “不去。” “哦,那我和润生去钓。” 润生:“我也不去。” “我发现了,你是小远哥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怎么像个跟屁虫一样。” “我没叫哥。” 谭文彬:“……” 回到家,就看见李三江坐在坝子上,他站起身,对润生道:“润生,刚小卖部来电话了,走,来活儿了,我们去西亭镇捞死倒去。” “哎,好,嗯?我爷没去捞么?” 润生家就在西亭镇,正常的死倒他爷爷也就顺手捞掉的事儿。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也是才从电话里知道,你爷爷上个礼拜晚上打完牌回家,顺路去邻居家上厕所时摔进粪缸里去了,还是邻居听到动静把他给捞出来的。 虽然人没事,但摔断了一条腿。 那山炮不好意思说,居然一直瞒着我们!” 第四十四章 “啥,我爷摔断腿了!” 润生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是被山大爷在河边捡来的,虽然爷俩经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但断顿也是爷俩一起断,因此感情是真挚且深厚的。 谭文彬兴奋地眉毛跳起,恨不得单脚撑地原地转几圈芭蕾,自己终于有机会见到死倒了! 李追远则心里有些愧疚,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自己去西亭镇打牌赢钱后,当时山大爷分走了自己一半的钱。 唉,果然,这脏钱确实不好花啊。 “还愣着干啥!”李三江对润生喊道,“快点去准备好家伙事出发了!” “哦,好。”润生马上进屋拿东西去了,这次不仅是回去看爷爷,还得把活儿干了。 “李大爷,我也要去,带我一起。” 谭文彬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李三江身上,生怕这次再甩下自己。 “成成成,带你去。” 李三江直接答应了,因为那边电话里说,死倒是在一段流域里漂漂沉沉,好几个村民看见了,可真聚集人手去找时,却又找不着了。 这种死倒,危险谈不上,就是得费功夫找,多带一个人手去也是应该的。 “太爷。” “怎么了,小远侯?” “我想去看望山大爷。” “应该的,一起去吧。” 急着回去见爷爷的润生,把三轮蹬得飞快。 坐在后面的仨人,则都有些局促地抓着车边。 因为车中间区域,被三捆东西占住了太大的地儿。 李三江的家伙事,李追远的家伙事,外加润生自己的家伙事,润生全给装上了。 “我说,润生侯啊,你咋带了这么多东西,我们是去捞死倒的不是去给你家盖楼房的。” 润生没回话,他骑得太快,风声呼呼的,听不到后头的埋怨。 李三江也就懒得再费口舌,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罗盘,开始一本正经地校对。 李追远从袋子里拿起紫色罗盘,也开始校对,既然要去找死倒,那肯定得用上这个。 至于自家太爷手上的那个,是找不到死倒的,唯一用途就是带着大家去南极找企鹅。 刚到山大爷家屋外,从塌了一半的围墙里可以看见山大爷一个人正坐在院里头,打着石膏的脚翘在一侧板凳上,他手里正拿着一根红薯边剥皮边吃着,假牙搁在一旁。 李三江下了车,然后人未至声先闻。 “我说山炮啊,你就算牙口再不好,也不能去喝稀的啊!” 山大爷手里的红薯都掉在了地上,知道那老东西是知道自己掉粪坑的事了,当即老脸通红,赶忙抓起身边的拐棍想要起身跳回屋里关门。 但因为过于仓促,一个平衡没掌握好,反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这下身后脚步已然临近。 气得山大爷用拳头狠砸地面,死死咬着唇! 李三江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让其坐下,随后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山大爷气鼓鼓道:“谁让你来了!” 李三江无视了他的嘴冲,笑道:“山炮啊,出了事儿还是得派人告知我一声的,咱怎么说都是这么多年老伙计了,说真的,你可别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孤单。”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山大爷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三江侯啊……” “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死粪坑里啊,这是被人提早发现了那还好,真要是泡个一宿,我来给你办丧事坐斋时,还得忍着味儿给你换寿衣,多埋汰啊!” 山大爷:“……” 李三江拔出两根烟,自己嘴里叼了一根,又给山大爷嘴里塞了一根,然后眼神一瞥,喊了声: “壮壮。” “来喽!” 谭文彬掏出火柴盒,擦出火,依次给李三江和山大爷点上。 “山炮啊,去我那里住吧,伤养好了再回来。” “不去,就断了一条腿,能自己吃喝,不碍事。” “那让润生回来照看你?” 山大爷嗫嚅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不用了,润生住你那儿挺好,吃得好睡得好,人也更壮实了,伢儿有好日子过,我扯伢儿后腿干啥。” 这话听起来很感人,李三江却一挥手,道:“润生侯啊,快去屋里看看米缸油罐。” 润生跑进了屋,很快就又跑出来,惊讶道:“爷,你真把上次给你买的米面油都卖了?” 那玩意儿得从缸里刮出来零散买,这到底是窘迫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做啊。 山大爷吐出口烟圈,希望借这个来挡住自己尴尬的脸: “也不知道那两天是怎么了,总来大牌又总是输,一直输又一直让我看见希望,简直邪了门了。” “呵,所以你不让润生回来,是怕润生回来了,你红薯都不够吃了是不?” 山大爷侧过脸,没说话。 “我说你这老山炮,好歹也是个当爷爷的,不说给孙子留下点什么吧,你也别这么败家啊,等过几年润生侯要谈对象时,看看你这破屋,哪家姑娘愿意许他? 你再看看我,是怎么给我家小远侯存家当的,以后城里不好说,乡下这块十里八乡的姑娘,我家小远侯不随便挑?” 山大爷一下子抓住了重点,问道:“咋了,小远侯回不了京了。” 李三江面色一变,狠狠抽了一口闷烟。 “你是咋搞的,伢儿的京里户口都弄没了?” “你闭嘴!” “你也别再说我,我就闭嘴,要不然我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户口的好处。” 李追远走到山大爷面前,问道:“山大爷,你腿不严重吧?” “不严重不严重,养养就好。”山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他上次拿钱时不知道,是后来再回牌桌上才听了个清楚,原来主要打牌的是那个小孩子不是大孩子,自家润生就是跑了个腿,本金还是小远侯,可自己却居然拿走一半钱。 只是那钱已经输光了,还不了,想想自己做的这事儿,真是羞死个人。 “润生侯啊。”山大爷看向润生,“以后要听小远侯的话。” 没钱还,那就只能赔个人了。 润生点头道:“爷,我懂的。” “到了吗,我说,到了吗?”外头传来本地村长的喊话,先前电话就是他打的。 山大爷还不清楚是什么事,问道:“咋了?” 李三江没好气道:“要不是你们这儿出了死倒,我们还不晓得你腿摔断了哩。” “那你快去忙吧,把活儿干了。” “嗯。” 李三江刚欲站起身,就听得自己曾孙道:“太爷,你就在这里陪着山大爷说说话吧,润生哥去就行了。” 山大爷不放心道:“润生还是不稳当吧?” 李追远:“山大爷,以前润生哥不稳当,但在跟了我太爷后就不一样了,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山大爷撇撇嘴:“你这小远侯。” 李三江听得倒是开心,拍了拍膝盖: “成,就让润生侯先去找那个死倒吧,要是有什么问题,马上回来喊我。” 成功把自家太爷哄在家里待着,李追远马上对润生招手。 润生会意,扛起一套捞尸器具后,又将小远的那一套抛给了谭文彬。 然后三人跟着村长来到了一处河段,河面倒不是很宽,但两岸都是林子,岸边芦苇丛生,视线受阻得厉害。 “就是这一段了,这几天好多个人来跟我说看见有死人漂在上头,我带着人过来了几次,却都没找着,真奇了怪了。 要不,你们先找着,找到了需要人手时,再去村里喊我,我那里还有点急事要处理。” 润生点头:“好的村长,你去忙吧。” 村长拿出烟,递给润生,润生不要,小远年纪太小,最后就谭文彬拿了一根夹在了耳后。 等村长离开后,李追远拿着罗盘,站在了河边。 村长之所以离开,大概是他也不太抱今儿个能找到浮尸的希望,他之前应该组织过人手对这段河域查找过,却都是徒劳无功,找捞尸人来,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对村民有个交代。 谭文彬已完全进入状态,一脸严肃地问道:“小远哥,要不要我和润生分头去河边走走看看。” “彬彬哥,你去吧,润生哥跟着我。” “是因为我洞察能力比他强么?” “是因为润生哥不在我身边,我怕自己一个人有危险。” “那……那我也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李追远知道自己是有点草木皆兵了,村里没出什么怪事儿,那几个看见死倒的村民也能安全离开,证明那个死倒大概率就是个普通的浮尸。 可既然思源村都能出现南梁时期的水葬,他现在真的不敢太过自信,行事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端着罗盘,沿着河边慢走,走了挺长一段路后,也没在风水气象上发现什么异常,当然,也没发现死倒。 谭文彬问道:“会不会漂去其它流域去了?” “有可能。”李追远指了指水面,“也有可能是河下面某一处有漏口,把尸体吸下去了。” “还能有这种东西?” “就像家里浴缸底的塞子。” “那岂不是说要潜水去找?我说,你们带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想着弄套氧气瓶?” 润生:“这些器具,是专门对那种会动的死倒的。” “哦,好东西。”谭文彬拍了拍自己背上的麻袋。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条河的拐口,前方有新建不久的桥。 李追远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走完了一遍村长所描述的流域,还是一无所获。 谭文彬捅了捅润生的胳膊,问道:“那个,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来捞死倒却找不到死倒的情况么?” “有过的,我记得那时候我爷和太爷他们,会立个供桌做场法事来‘喊人’,让它自己浮出来。” 谭文彬闻言,凑到李追远身侧,问道:“小远哥,你会这个不?” 李追远微微皱眉。 谭文彬马上道:“没事的,不会也没关系,你在我心中还是最厉害的,哥。” 李追远摇摇头,他是会的。 魏正道以及秦柳两家的书里,其实都记载过不少“喊人”的方法。 可问题是,自家太爷和山大爷,可能只是学了个形式,成功了是他们本事高深,失败了是这死倒不一般,主打一个碰运气。 但自己,是真能根据风水气象选位设祭来引动的,自己是真会啊。 可越是真会,越不敢瞎用,可能这死倒早就漂走了不在这里呢?再说了这附近坟头也不少,河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真设了祭,万一没招出那头死倒反而招来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怎么办? “过桥吧,我们从那头往回走。” 李追远上了桥,这是一座水泥板桥,没栏杆的,三块水泥板的桥宽。 等走到桥中间时,李追远忽然感觉周围的气象发生了变化,低头一看,罗盘指针也出现了紊动。 心中边默念《柳氏望气诀》边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停下,看着罗盘上大小圈里的指针开始计算。 润生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谭文彬好奇地伸着脖子在偷看,他觉得刚刚小远拿着罗盘转圈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范儿了,可惜就是年纪小了点,长大些的话,靠这种仪态气质,哪家小厂老板开业前不得请他来转转? 李追远跺了跺脚,先前在河边走不觉得,等上了这座桥后才发现,这桥位置正好处于扼蛟位。 虽然河是小河,这蛟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蛟,但格局是完整的。 再看这四周环境,真的很少看见桥会修在河流拐口处的,一般都是在直河段。 只是,就算是扼蛟位,也没什么特殊的,更谈不上是什么煞位。 但如果是自己想要利用,故意把这里改成煞位的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水泥板,说道:“润生哥,你去河边看看桥下面,就我现在脚踩的位置。” “我来!” 谭文彬将东西放下来,快速跑下了桥,来到河边时,看得不够真切,居然二话不说地就往河里走。 这河虽然是小河,但中间也是挺深的,万一里面有漏口淤陷,把一个成年人闷进去也是轻轻松松。 润生蹲在桥边提醒道:“小心点,别待会儿还要捞你。” “这河下面烂泥好深啊,我才刚到河边。”谭文彬小心翼翼探步往前,他现在的心态就是,好不容易买到票进了游乐园了,那就得主动起来体验回票价。 终于,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还隔着挺远,但也能看清楚桥下面了,抬头看了看,目光一瞪,随即后退几步,对着上面的人喊道: “小远哥,有大铁钉,钉在桥背面,就在你脚下位置。” “是不是七根?” “啊?”谭文彬又往前了两步,一边维持着身体平衡一边抬头数着,“对,七根。” “钉子周围是不是红的。” “对,是红的,像是涂了红漆。” 果然。 本来还算普通的扼蛟位,被这么一改,直接变成了蛟龙放血。 李追远转过身,看向河流拐口处,这段流域的生气在这里流出去了,煞气则被截流,等于是在这儿利用自然环境做了一个风水局。 可为什么自己先前一路走来时,却没察觉到异常? 李追远马上想到一个可能:煞气,被死倒吸走了! 有截有吸,搁这儿成了一个动态循环。 怪不得有村民看见死倒后死倒又不见了,因为它吸煞时浮出来,吸完了就沉下去。 所以,这件事就不是什么单纯打捞浮尸了,这是有人在这里布局养尸! 李追远意识到,把自己放在一个邪恶面拿着结果去逆推,好像成功率真的挺高。 但他却没多少高兴,反而有些苦恼,自己怎么这么容易代入去对立面? 另外就是,这风水局布置得,也忒小家子气了。 用太爷在酒桌上常说的话就是:不是,你就倒这么点儿,养鱼呢? 要是自己来布置的话,可以多动工几处,至少把外面的煞也接引进来,形成对冲,这样才叫真的催化养尸么,你现在这手段只能叫尸体保鲜。 “看来,你看的书,质量不太行。” 李追远伸手拍了拍额头: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呢? 不,这不是自己的错,是魏正道的错。 以前只是单纯看书上的概念感触不深,等真的开始实践后,不对劲的感觉就出现了,魏正道书里全是“正道内容”,他只教你如何代表正道去镇杀死倒。 但这家伙的叙述方式和内容布置,很多处都是能反推的,很多义正言辞的禁忌、错误,你反过来用就是另一个极端面。 这家伙,分明是打着正道的旗帜反正道。 “小远,你没事吧?”润生有些担心地问道。 “润生哥,我没事,这里是被人布置的……” “等等我,等等我,等到到了再讲!” 谭文彬一边大叫着一边举着手疯狂跑来,生怕错过这一段画面。 只是他鞋子裤子刚都湿了,快跑之下有些拌蒜,冲到李追远和润生身前时直接失去了平衡。 要不是润生力气够大,伸手将他抓住,可能大家都得被他撞进河里。 “嘿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谭文彬蹲下来,边挤着裤子边道,“现在可以说了。” “这座桥是被人布置的一个风水局,那具死倒应该不是路人溺死的,而是他放的,他是在这里借着这段小河,养尸。” “养尸?”谭文彬张开了嘴,“哇塞,听起来真带劲。” 润生问道:“那小远,我们怎么办?” “有两种选择,一种,我把它的局破了,那死倒也就浮起来了。另一种,直接找上他家。” 润生刚想问怎么找,但他忍住了。 彬彬没忍住,问道:“怎么找?” 李追远指了指桥墩处的碑:“那里写着捐资修桥人的名字。” 谭文彬摸了摸脑袋:“对哦,妈的,我怎么觉得自己好蠢。” 润生“嗯”了一声。 修桥铺路自古以来都是积德的事,尤其是村里,财政拨款不足,很多时候路桥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一部分资金,全村平摊的那就罢了,要是大头是单独捐资人,那他的名字一般就会刻在碑上。 李追远来到碑前,上面就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证明这座桥是他一个人掏钱修的……周庸。 “我们去问村长吧,这个人应该就住在村里,不可能往这儿丢一具尸体自个儿去出远门了。” “我知道他家住哪里。”润生指了个方向,“他家就住村北角。” 谭文彬:“他家是不是很有钱?” 润生摇摇头:“村里比我们家日子过得还要惨的,不多,他家算一个。” 李追远思索了一下:“那就去他家吧,把事情摆开了说明白,省得我们这里捞上来了,他就又投放。” 谭文彬眨了眨眼,小声嘀咕:“这是尸体又不是鱼苗。” 润生说道:“小远的意思是,只处理尸体不处理活人,可能会带来后续麻烦。” 在润生的带领下,三人向村北角走去。 途中,谭文彬问道:“那个,要不要把我爸也喊过来?” 润生:“你想让你爸知道你住大爷家不是学习的而是来捞死倒的?” 谭文彬声音一下子放低了些:“这不是凶杀案嘛,归警察管的不是?” “彬彬哥,这不一定是凶杀案,他在养尸,你可以理解成是利用风水格局对尸体进行保鲜,如果是杀的人,没理由费这功夫。” “哦,这样啊,明白了。” “润生哥,待会儿你做好准备,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直接动手,确保我们的安全。” “嗯,放心吧小远,我知道的。” 柳玉梅秦叔他们都算“家里人”,所以,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在外头碰到同行,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周庸家比山大爷家还要破,山大爷家至少还有个破院子,周庸家连个篱笆都没有,住的居然还是泥房。 眼下乡下村民们都在为盖二层楼而努力着,连个砖瓦平房都没有还是住泥房的,真的就属于村里生活水平真正垫底的了。 谭文彬不解道:“就这样的人,还全资捐修了一座桥?” 润生道:“他以前是兴仁农机厂的工人,后来老婆孩子都生病了,就上不了班,在家种地照顾。” 谭文彬:“那他老婆孩子还在么?” “还在的,我上次骑车经过他家门口时,还看见他老婆和孩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说着,润生还扭头看向李追远:“就是上次小远你在家里等着我,我去镇集上给太爷买米面时,就从他家前面过去的,看到了。” 李追远点点头。 三人走上了小坝子,坝子上有一口井盖着一个大斗笠,打扫得挺干净,当然,也是因为确实没什么东西。 屋门是关着的,谭文彬舔着嘴唇上前推了一下,没推开,又推了一下,听到里头“叮叮当当”的门锁撞击声。 他回头看向李追远和润生,耸了耸肩,说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人应该出去了,门在里头上锁了。” 李追远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门在里头上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门也是在里面上锁的……哦,对哦,怎么会这样?” 村里木门上锁和家属楼那种钥匙锁是不一样的。 “彬彬哥,再喊喊。” “好嘞。”谭文彬一边拍着门一边喊道,“喂,有人在家么,有人在家么?” 里头没人回应。 润生这时吸了吸鼻子,然后摊开手:“彬彬,你安静一下。” 李追远见状,马上往后退了几步。 他知道润生的鼻子,闻什么最灵。 “小远,有尸臭味,很淡。” 谭文彬急切问道:“是死倒么?” 润生摇摇头:“不好说,味道太淡了,也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谭文彬猜测道:“难道,是把屋门在里头锁上去后,人在里头自杀了?” 随即,二人一起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指了指旁边的窗户:“进去看看吧,要是发现了尸体,就报警,要是没有,就道歉赔钱。” 谭文彬走到木质窗户前,拉了拉:“也是锁着的。” 润生走过来,挤开他,抓住窗户边缘,一使劲,窗户就被整个卸了下来。 然后,润生就把身子钻了进去。 谭文彬见状,也是一咬牙跟上。 “吱呀!” 木门里面的锁被打开,门被推开,润生站在门后。 “小远,钥匙就放在桌上,我就直接开锁了。” “润生你干嘛,要是真有尸体在这里,你这就是破坏现场,我们作为目击者怎么圆?” 李追远从正门走了进来,说道:“没事,你爸会帮我们圆的。” “可是,这里不是我爸辖区。” “你在村里打牌,你爸请假便衣来村里抓你,然后撞见了这个屋子,他是第一目击者。”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很合理。” 屋子里的空间不小,不过地上都是小泥坑,没铺砖做硬化。 而且很多木梁很矮,成年人走进去时都得小心磕到头。 很标准的住房格局,最东侧是厨房有灶台,中间是厅屋,靠墙位置摆了长柜,柜子上则是供桌神像,最西侧则是卧房。 屋子里东西比较多,很多东西明明很破了也没舍得扔,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谭文彬和润生一个去东头一个去西头,李追远站在厅堂,看着上面挂着的神像。 最左侧是观世音菩萨,最右侧是玉皇大帝,正中间的,是耶稣。 村里人挂什么神像都能理解,佛道混置也很常见,甚至儒家也能挂,比如太爷就在家里挂着孔子。 但把个耶稣挂这儿,就有些不伦不类了,和两边分明不是一个画风造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妥。 李追远走到柜子前,发现观世音菩萨和玉皇大帝前面的香炉早就很久不用了,积了厚厚的尘灰而不是香灰。 倒是耶稣前面的香炉,里头香灰满满,一看就是经常使用的。 可是,耶稣吃香么? 李追远抬起手,想要把长柜打开,这种柜子设计格局很像棺材,只能将上面盖子揭开才能看到里头。 每一节盖子下都有凹槽设计,像拼图一样对接,往往需要一节一节地开,可以存杂物,也能存粮。 但举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保险起见,还是等润生来吧。 润生和谭文彬回来了。 “卧房里没人。” “厨房那边也没人。”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你能闻到尸臭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么?” 润生摇摇头:“进来后就分不清楚了,哪哪儿都是这种淡淡的味道。” 谭文彬闻言嘲讽道:“你的意思是,是有尸体在这屋子里生活走动,所以到处留下了味道,要不要这么离谱?” “彬彬哥,你是在叶公好龙么?” “啊?”随即,谭文彬马上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脑海中当即浮现出尸体在这里走动生活的情形,立刻身子发凉,打了个哆嗦。 “润生哥,打开盖子看看里面。” “好嘞。” 润生会开这种盖扣的,先抓住一边,再往里一推,然后揭开。 李追远踮起脚向里头看,发现里面放的都是米袋,有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应该是防止米发霉做过薰蒸。 看来,厅堂这里是没什么东西了,因为这儿能藏东西的地方就这一个长柜。 李追远走向厨房,润生和谭文彬跟了过来。 厨房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农村土灶厨房布局,灶台后头堆着不少干草和柴。 谭文彬指了指那边,说道:“我刚在那儿检查过了,柴草里面没东西。” 李追远依次揭开水缸和米缸盖子,水缸里满满都是水,米缸里满满都是米。 谭文彬又道:“这里我刚才也揭开看过了,没发现问题,不过这家过得再差,米缸也比润生家满。” 李追远再次往后退了几步,来到润生和谭文彬身后。 伸手指着米缸说道:“一家三口生活,用这么大的米缸,还填满了米。” 城市家庭米没了就出门去买,农村家里是有存粮,但也是大部分储存着,取少部分置厨房米缸里方便日常吃,等米缸快见底时再去取一点存粮放进来。 润生看向谭文彬,又看了看米缸,意思是,你去还是我去? 谭文彬身子在抖,但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走到米缸前,伸手从中间扒拉开米。 扒拉着扒拉着,谭文彬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啊!!!” 然后整个人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 李追远和润生走上前看去,米缸中央的凹陷区域里,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头发。 米缸里……有一个人! 也难怪谭文彬会吓成这样,这一幕,任谁不会被吓到? 尤其是你甚至能脑补出大米下面,这个人,蜷缩坐在里头的姿势。 李追远闭上眼,又很快睁开,平复一下情绪,说道:“润生哥,再确认一下。” “好。” 润生没二话,伸手上前继续扒拉,终于,头发下面的额头出现,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女孩。 继续扒拉,可以看见女孩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女孩的双眼,完全被一粒粒大米,填塞满。 谭文彬刚站起身,重新凑过来,看了一眼后,就又吓得连续后退。 李追远挪开视线,这次不怪彬彬胆小,他都有些受不了这双眼睛。 “小远,没办法继续扒了,除非把米舀出来或者试着把她提出来。” “不用,先这样。” “好嘞。” 李追远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了一股腻味。 “润生哥,你闻到了么?” “额,没有,还是那种淡淡的尸臭味,小远,你闻到什么了么?” “我怎么闻到一点香味。” “香味?” 李追远摇摇头,将目光看向水缸,这水缸里的水应该挺长时间没换了,加之屋子里阴暗,所以这水并不清澈,反而有些泛黑。 “彬彬哥。” 谭文彬马上疯狂摇头,对润生喊道:“润生哥。” 润生没犹豫,他穿的是背心,都不用撸起袖子,直接将整条胳膊伸进水缸里开始摆动掏弄。 最后,他将湿漉漉的胳膊抽出,甩了甩:“里面没有东西。” 谭文彬建议道:“那,我们先出去?” 润生扫了他一眼:“吵着要来的是你,见到了又怕得要死的也是你。” 谭文彬:“我这不才是正常人的表现么?” 李追远向卧室走去,润生跟上,谭文彬又看了一眼米缸里的那双眼睛…… 然后立刻转身,高抬腿追了上去。 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都挂着蓝色的蚊帐,床上铺着凉席。 大床上摆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被子,小床上放着一条毯子。 两张床的凉席下面,都铺了好几层厚厚的被褥作床垫,这样睡起来更柔软舒服。 润生指了指床底和四周的衣柜橱柜:“小远,这些地方我都检查过了,没什么异常。” 谭文彬指着那被子喊道:“被子,被子,大夏天怎么会盖这么厚的被子。” 润生走上前,掀开蚊帐,将被子拉过来展开,确实只是一条厚被子。 谭文彬:“额……” “润生哥,把两张床的凉席都揭开。” “好。” 润生先将小床的凉席揭开,下面就是好几层棉絮。 等润生要来揭大床凉席时,谭文彬抢先一步过去,将凉席揭开,然后他单手继续掐着凉席一角,整个人踮起了脚跟开始转圈颤抖。 这是……被吓得痉挛了。 大床凉席下面,也是厚厚的棉絮。 但这棉絮中间,却夹着一个人,一个成年女人,她很瘦。 女人身体大部分区域都被棉絮覆盖,只有脸、肚子和脚那里露了出来。 女人也是睁着眼,她的双眼被棉絮完全填充,满得看起来有些肿胀。 而且双眼处的棉絮向上凸起,像是重新长出了新棉花。 “放下吧,彬彬哥。” “好。” 彬彬将手松开,凉席落了下去,将棉絮和里面的女人重新盖住。 随即,谭文彬走向李追远,李追远避开了,谭文彬只能走向润生,伸手将润生抱住,他现在需要抱抱。 他快哭了,其实,他眼角已经噙出了泪水。 他用带着哭腔的颤音问道:“小远,接下来怎么办?” “彬彬哥,别怕。” “我不怕……”谭文彬倔强地深吸一口气,但他下一刻就被润生推开了。 一个没站稳,他直接后退,躺到了大床凉席上。 “啊!” 一想到下头是什么,谭文彬就跟个弹簧一样窜起。 “我怕,我怕!” 李追远拍了拍谭文彬的胳膊:“别怕了,彬彬哥,我们去打电话喊你爸爸。” “爸爸……” 有一说一,当谭云龙的形象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时,谭文彬心中的恐惧真的平复了不少,哪怕他爸现在当着他面解下皮带,他也觉得那是火辣辣的温暖亲切。 李追远先走出泥屋,润生拿起先前卸下来的窗户打算装回去,却听得里头的谭文彬喊等一等。 然后只听得“咔嚓”一声,他把木门自里头重新上锁了。 紧接着他自己从窗户里爬出,让润生把窗户安了回去。 “嘿嘿,小远哥,我把门锁了,还把钥匙和锁都擦了,这样上面就不会留下润生开锁时的指纹了,也少了我们的麻烦。” 谭文彬觉得自己这一手很专业。 “你爸来时,也能让润生哥开锁的,还有,你不止把润生哥指纹擦了,是把上面所有指纹都擦了。” “这……”谭文彬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无用的蠢事。 “走,我们去给你爸打电话。” 按理说,这里应该留一个人看着的,但换哪一个留下来看着都不合适,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去挺长一段路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呼喊:“喂,润生侯!润生侯!” 三人回头,看见村长骑着自行车正行驶在他们来时的路上,隔着老远冲他们招手:“润生侯,你们捞到了么,捞到了没!” 润生举起手回喊道:“还没有!” 这时,三人视线里,正骑车过来的村长忽然做了一个向左侧转身抬手打招呼的动作,嘴里也说着什么,笑了笑。 一般这是在路上用以和路边屋子里的人打招呼的回应。 而那个位置,那个方向,正是周庸家。 三人一起挪过头,看向周庸家。 虽然隔得有些远, 却也能依稀看见小坝子上,正坐着的一对母女。 第四十五章 “小远哥,润生,我觉得我应该是眼花了,否则我怎么会看见周庸家门口坝子上,居然坐着两个人呢。” 谭文彬用力揉了揉眼,然后继续看去。 越看,他就越佝起身子,整个人也就越往后缩,默默地将润生保护在自己身前。 似乎犹觉不够,他又想继续往男孩身后缩。 低头时,却发现男孩在看着他。 有种被抓现行包的局促和窘迫,谭文彬马上挺起胸膛,小步小步地往前踱,最终又站回了与润生并排的位置,只是这小腿还在发抖。 他对尸体这类事物倒是有比较强的忍受力,到底有家学在,可他的家学又不是玄学。 李追远没说话,在看了一眼谭文彬后,他就再次拿起罗盘。 罗盘显示,一切正常,连一点牵引都没有。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没,因为风水穴位这东西,说难很难变化万千,说简单也简单,邪祟站在哪里,哪里就是阴煞位。 村长过来了,他翻身下车,问道:“润生侯,是还没找到么?” 润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小声说了声:“快了。” 润生马上回答道:“已经有头绪了,快了,村长你放心。” “真的?”村长舒了口气,“那就快点找到捞上来,别再吓到其他人了,村里那几个看见的都吓得回家就发烧了,这两天都在诊所里挂水呢。” 李追远:“周庸。” 润生问道:“村长,周庸去哪里了?” “庸侯?庸侯现在应该在看打牌吧,咋了?” “他还打牌啊?” “他喜欢站旁边看别人打,他自己是不上桌的。” “哦,这样。” “地里农活总有忙完的时候,河里帮人布网捞鱼的活儿也不是天天有。手里没事儿时,庸侯就会去看人打牌,人嘛,甭管日子过得再苦,也得给自己找点乐子,谁愿意天天丧着一个脸呢。” “嗯,对。” “就是庸侯这个人吧,怎么说呢,也是没谁了。” “听说,他捐了一座桥?” “嗯,那座桥是他捐的,本来那里没太大必要架桥的,走的人也不多,但他非要捐建,说这是给他老婆孩子积德祈福用的。 我实在是拗不过他,就村里头筹措了点,再加上他的,给那座桥建起来了,估摸着以后路再多修修,走那座桥的人应该就会多些了吧。” “他这么做,我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庸侯人是好的,在村里人缘也不错,但自从老婆孩子生病后,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了,除了看打牌时能安静些,其它时候你只要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就给你往那鬼胡扯的方向上引,也不晓得是喝了哪家的迷魂汤。 按理说,人捐钱修桥是好事,但我当时也劝他的,我说:庸侯啊,你有这笔钱要么给家里屋子推了重修个砖瓦房,要么就给老婆孩子买点好吃好喝好穿的,咱村也不差那座桥,你家倒是急着这笔钱把日子过松坦些。 嘿,他偏不,说村里不同意修他就自己找施工队。润生侯,你说说,这叫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这几天正头大这件事呢,之前好心帮他家申请了低保户,还有些补助款,他这一捐钱修桥,好家伙,直接把我给架上去烤了。 真他娘的……唉,不说了,润生侯,捞到了跟我知会一声,活儿完了我家里给你和你爷摆个小酒,村里拿红封。” “嗯,你忙去吧,村长。” 村长离开后,小坝子上的那对母女,还在那里。 李追远迈开步子,向周庸家走去,他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润生见状,很自然地又走到小远身前。 谭文彬原地愣了几秒,还是半低着头快步跟上,虽说没敢继续和润生并排,但好歹走到小远前头。 距离越近,小坝子上的那对母女就越清晰。 妇人坐在板凳上,女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女俩正说说笑笑,看起来很温馨。 谭文彬冷汗开始流出,他不时快速抬头看,看一眼后就又立刻低下头。 脑海中,全是女孩蜷缩在米缸,妇人躺在棉絮里的画面。 快到屋门口的路段时,李追远停下脚步。 终于,李追远停下了。 “彬彬哥,你继续往前走。” “啊?好。” 谭文彬抱着双臂,闷头继续往前走,等来到坝子前时,他停下脚步,向屋子看去,发现那里空空的,先前那对母女也消失了。 “没人了……”谭文彬转过身,露出很疑惑的神情。 李追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谭文彬一个冲刺跑了回来。 再看向坝子上,嘿,那对母女居然又出现在了那里。 “这……” “润生哥,你往前走。” “好。” 润生向前走去,走到先前彬彬停步的位置,扭头看向坝子。 站在后头的李追远和谭文彬,看见润生有些尴尬地举起手,对着坝子那里摆了摆。 “润生看得见?” “嗯,因为润生哥是本村的人。” “还能这样的?” “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已经死了。” “他,是指周庸么?” “嗯。” “可是,小远哥,既然他老婆孩子在这里,那在河里凫水的是谁?” “周庸吧。” “啊?但村长刚刚不是说,周庸在看打牌么?” “死倒是会动的呀。” “死倒上岸去看村里人打牌,这么离谱的么?” “你不才刚吃过死倒做的饭么,记得桌上那盘白灼虾,就属你吃得最多。” “我……我那是不知道。” 润生走回来了,说道:“刚刚她们,和我挥手打招呼了。” “嗯。” 润生从麻袋里抽出黄河铲,问道:“我要砸过去么?” “不用的,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追远看向坝子上盖着大斗笠的那口井,镜花水月。 他又忍不住去想要是自己布置的话该怎么去弄,至少,不会弄得这么低级,最起码,设个瘴出来,把外头经过人的往里头去引。 像是下饺子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引落进井里。 李追远吸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唉,魏正道,你真不是个东西。 “走吧,润生哥,我们去找周庸。” 润生挠了挠头头:“但我不知道周庸在哪个堂口看打牌。” “去最大的那家就行,就算不在,也方便问人,嗯,就是我们上次赢钱的那家。” 三人沿着村道走,没多久就到了那处堂口。 矮胖子周发宝正站在坝边,背对着路,掏出鸟,边哼着歌边给自家小菜园施肥。 一扭头,看见有仨人向这里走来,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进程想要去安排客人。 可仔细一看,发现是润生,再一看那男孩,就是上次那个。 周发宝吓得一哆嗦,赶紧甩鸟。 “啊,你们这是?” 人都上了坝子了,周发宝没迎,而是站在那里,半挡着。 上次这俩人到自己这里打牌,最后把自己桌子都砸烂了,杯子烟灰缸什么的更是碎了一地。 虽说人很上道地赔了钱,但他是做这种不大能见得光生意的,怕的就是事儿闹大,可不敢再让这俩人到自己这里打牌。 润生问道:“我们不是来打牌的,我们是来找人的,周庸在你这里么?” “庸侯啊。”周发宝笑了笑,“他今天没来我这儿,应该在其他人那儿看打牌吧。” “哦。”润生看向李追远,“小远,周庸不在这儿。” “老板在说谎呢。” 周发宝:“……” 上次来这里炸金花时,李追远就记住了牌桌上所有人的面相细节,因老板会来端茶递水和收喜钱,也算半个桌上人,所以周发宝的面相也被李追远“收录”了。 虽说现在不在牌桌上,但李追远还是能看出来老板在“蒙骗”,微表情与“牌型”不符。 润生回头看向周发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周庸到底在不在这儿?” 周发宝忙不停摆手,同时露出极度委屈的神情:“真的不在,我骗你们干嘛哟,有什么好处么?” 李追远正打算提醒润生回忆一下电影里威胁人的情节,但谭文彬动作更快。 他有个人造皮的钱包,掏出来打开,拿出一张家族合照,里面男性除了他都穿着警服。 照片往周发宝面前一摆,问道:“说,周庸人在不在你这儿!” 周发宝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的。” “我们找他有事。” 说着,谭文彬就径直向里走去,肩膀撞到了周发宝,周发宝马上避开。 润生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小远说得没错,混黑道没前途。 屋里头七八张赌桌正在进行,场面很热闹。 谭文彬走进来,单手叉腰,目光锋锐,一时间,好似他亲爹降灵附身。 他的视线在全场人身上扫了一圈,两圈,三圈…… 最后,撑不下去了。 因为他不知道周庸长啥样。 等李追远和润生进来后,里头一半人停下手中牌局,看了过来,有些不知情的人马上询问身边人,得知身份后,也都看了过来。 那场邪门的炸金花,这里没人没听说过,大家伙已经打定主意,这小孩坐哪里他们就马上离桌。 李追远问周发宝:“周庸在哪里?” “庸侯……刚还在这儿的,现在人呢?可能是去后面吃东西了吧,他算是我本家,得空时来我这里看牌也会帮忙烧水倒茶什么的,我也会管他顿饭。” 周发宝带着三人来到后头,里面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喝着茶聊着天。 周发宝问道:“婶婶,庸侯呢?” “庸侯啊,刚刚还看见在这儿的,现在不晓得去哪儿了。” 周发宝转身无奈道:“真没再骗你们,现在是确实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们找他做什么,是他欠钱了么?” “没有,只是想找他问个人,不好意思老板,打扰你做生意了,我们走了。” 李追远走出了堂口来到路上。 润生揉了揉鼻子,说道:“小远,很奇怪,我刚在里面没闻到死倒的味道。” “这不奇怪,有些死倒具有特殊能力,可以把精神和身体脱离,还记得上次那个猫脸老太么?” “猫脸老太?”谭文彬露出惊奇的神色,“我是来晚了错过什么重要节目了么?” 润生目露凝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小远,这周庸就比较难办了。” 谭文彬兴奋地搓着手,点头附和:“是啊,比较棘手了。” 李追远摇摇头:“又不一定非要干架,他目前又没伤害到村民,只是喜欢下河游游泳以及回家和死去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的话,我们也没理由非得跟他过不去。 我们只要提醒他不要上潜被村民看见,外加问出教他这些方法的人是谁,就可以了。 本质上,我们可以和他相安无事。” “啊?还能相安无事?”谭文彬不解道,“不应该是正邪不两立,人鬼不共存,必须要镇压杀他么?” “彬彬哥,这样会很累的。” “额……” 就像小黄莺那样,她在报完仇后,没再继续害人,自家太爷也就当没她这回事儿了,压根没想继续处理她。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找周庸,是去他家还是再去河边?” 李追远露出了笑容,看着前方的稻田,说道: “说不定,人家现在就在站在哪里,正盯着我们看呢。” 就算他在故意躲着自己,李追远也不慌,他有的是办法把他给逼出来对话。 但在此之前,需要先解决另一件事,那就是眼瞅着天就要黑了。 李追远摸了摸自己口袋,拿出钱递给润生:“润生哥,你去多买点高度白酒和熟菜回来,我们该吃晚饭了。” 回到山大爷家时,俩老人正肩靠肩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聊着天。 “三江侯啊,我这辈子最难的事儿,就是认识了你。” “山炮啊,你自己好赌败家,别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呵,我可没扣你头上。” “是是是,你灌自己嘴里了。” “京里户口啊,我听说京里考大学也……” “山炮,你再提这一茬我就给你背起,丢你邻居家瓷缸里头去再腌一腌。” “呸,你老东西总是这么不要脸。” 李追远和谭文彬回来了,两位老人当即问起了情况。 “太爷,大概位置是找到了,也拿网兜住了,但天色太晚了,润生哥打算明天太阳出来了再去捞。” “瞧瞧,都找到了,你看看,润生跟着我比跟着你,长进多了吧?” 紧接着,李三江又对小远点头道:“对,是这么个理,做事儿最好别晚上做,容易出岔子。有时候原本普通的死倒,到了晚上,它就可能动起来了。” 润生买回来了酒菜,俩老人肯定是要整两口的。 再加上有得到任务指示的谭文彬在旁边活跃酒桌氛围,俩老人喝得很尽兴的。 前五杯李三江还说天色不早了,要带着小远侯家去了,后五杯下肚后,就和山大爷一起趴在了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润生把自己爷爷和李大爷都搬上了床,给他们肚子上盖好被子,更是把家里的痰盂搁在床边方便他们晚上吐。 做完这些后,三人重新收拾好东西,来到了河边。 晚上的氛围感和白天确实大不一样,李追远也清楚自家太爷说得对,但也没啥意义了,因为周庸早就不仅能窜,还能抽空上岸看打牌。 走到那座桥边,润生涉水下去,放开七星钩,往上一甩,就卡住了一颗钉子,然后开始发力下拉。 连续拔下了三颗钉子后,润生停手了,他将七星钩收起,把黄河铲抽出,攥在手中。 没多久,河面温度就降了下来。 哪怕是站在河边的李追远,也察觉到了吹到这里的晚风中,裹挟上了寒意。 润生开始平缓自己的呼吸,凝神戒备。 动静,终于出现了。 润生前方十米处,河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后背。 谭文彬右手拿着李追远的那把黄河铲,左手不停地在李追远后背戳戳戳。 死倒,死倒,死倒! 天呐,爸,你儿子我出息了,终于见到死倒了! 李追远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彬彬脸上既激动又紧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这不禁让李追远想起在工体举办的演唱会里,那些因见到歌手而歇斯底里的歌迷。 河面上,后背开始渐渐上翻。 很快,人脸露了出来,这是一张很苍白的脸,像是敷了一层腻子,粘乎乎白白的,还在不停顺着下巴滴淌。 当他睁开眼睛时,一股股白色的浓液从其眼角溢出,完全遮蔽住了他的眼眸。 李追远抽出两张黄纸,折叠成束。 可身旁的谭文彬整个人已经木了。 “壮壮!” “哎!” 几乎是条件反射,谭文彬马上掏出火柴擦出火,帮李追远将黄纸点燃。 李追远手中挥舞着燃烧的黄纸,嘴里低声默念,最后将烧了一半的黄纸,塞入脚下装着黄酒的海碗里。 谭文彬则一个一个地将周围提前布置好的小蜡烛点燃。 每根蜡烛的摆放位置都是有推算的,包括祭位的布置更是不能改变,那三根钉子是拔下来了,但没全拔完,事情就还有余地。 这一举动,求的就是一个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 你要是能谈,那我们就谈谈,要是不能谈,那留在这里迟早也会发疯成为一个祸害,就只能来一场硬碰硬了。 李追远将酒碗端起,洒向河面。 然后伸出左臂让谭文彬扶着,自己则闭上了眼,寻求半睡半醒走阴的状态。 很多咒语,其实是有用的,包括自家太爷的碎碎念以及顺口溜,但这些咒语所想要起到的一个目的,就是“沟通”。 可还有什么方式,是能比直接走阴效果更好的? 当你能直接套公式时,就没必要再一步步苦苦推导过程了。 “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来找你聊聊,一是请你不要上浮惊扰活人,二是请你告知何人教你布置。 你若配合,钉子给你再钉回去,阴阳两路,我们各走各的;若是不配合,今晚起我们就有一方以后没路可走。” 在李追远将手臂递给自己时,谭文彬就一直在心底默念着倒数,终于,他念好了,然后马上用力晃动男孩。 李追远被强行唤醒,打破了先前浅浅的走阴状态,这是他为自己上的一层保险。 虽说他已经学了控制死倒的方法,但也只是初学,他还没自信膨胀到现在就拿来用。 头有点晕晕的,还有点痛,这是强行外力打破走阴的症状,好在,有在阿璃那里经历过的头痛欲裂在前,眼下这点,就不算什么了。 话,已经传递到,接下来,就看周庸怎么选择了。 周庸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然后在河里慢慢前进。 “彬彬哥,你要不回去吧。” “不,不可能,我要保护你。” “哦,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不会的!” 李追远指了指地上的布置,示意谭文彬收拾,然后在岸边跟着走,润生则在河里走。 谭文彬手脚并用地掐灭所有蜡烛,再拿个麻袋将碗碟什么的各种东西一股脑丢入,随后背起东西快跑跟上,他可不想再错过一次。 好在,润生在河里,小远再是哥,也没办法把自己捆起来丢芦苇荡。 走了一段路后,周庸上了岸。 看出来了,他是在往家走。 李追远拉住润生的背心,示意放慢速度,等自己三人步速缓下来时,前面走着的周庸,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在等待。 他要把自己三人,领家去。 明确了其意思后,李追远拍了拍润生后背,三人恢复到正常速度。 再次来到周庸家小坝子上,三人停下脚步,周庸站在屋门前。 “咚……咚……咚……” 他在用头,轻轻撞门。 不一会儿,屋里亮起了灯。 透过粗大的门缝,可以看见有人出现在门内,接下来是一串开锁的脆响。 “吱呀……” 屋门,被打开了。 站在里面的,是周庸的妻子。 妇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白天看见她时,她是躺在凉席下的棉絮里。 现在虽然是晚上,但借着屋里的灯光,才发现她不仅是眼睛,鼻孔耳朵里包括指甲缝里,也全都有棉絮像野草一样蔓出。 仿佛,这些棉絮不是沾身上的,而是就是从她体内长出来的。 妇人让开身子,周庸走了进去。 妇人继续站在门边,没关门,似乎是在等待客人进入。 润生看向李追远,李追远点点头。 本就是来接触对话的,既然人家都把自己等人领到家门口来了,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刚进屋的润生,向右侧看了一眼,然后身体一颤,明显是被吓了一跳。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润生在这种场面下会出现这样的表现,他也走进了屋,也向右侧看去。 女孩已经从米缸里出来了,她站在那里,像是在迎接自己爸爸回来。 女孩眼睛睁得很大,眼里全是密密麻麻填充的米粒。 同时,在女孩衣服外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以及手脚上,也镶嵌着米粒。 这些洁白的米粒还在不停地脱落,可落下来的部分却没见少,仿佛女孩身上的毛孔里,正有米粒一颗一颗地长出。 这一幕看得,让李追远的呼吸在此时都顿促起来。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谭文彬,他因收拾东西落在了后头,外加晚上了,他就很自觉地和润生一前一后地护着小远。 进来后,谭文彬也向右看去,随即张开嘴,在自己失声尖叫前,他将手塞入嘴里,狠狠咬下。 这是真咬,都咬出血了,没办法,此时强烈的恐惧感已经让他都不觉得疼了。 周庸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 餐桌有年代了,上面还钉上了不少用来修补的板子,至于这椅子,也是有些粗糙不平。 不过,因为地面是土质,本就是坑坑洼洼的,椅子再平整也没意义。 李追远在周庸对面坐了下来,润生坐在了左手边,谭文彬则坐在了右手边。 妇人则和女孩,前往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鼓风箱被拉动的声响以及锅铲碰撞的声音。 但从厨房门那里,却没看见火光,也没看见做菜的热气。 坐在椅子上的周庸,半低着头。 “滴答滴答滴答……” 是他眼角的脓液不停滴落的声响。 因坑洼泥地,更容易积攒成小洼,所以很快下面就传来更清脆的“滴哆”声。 李追远将手递给润生,润生会意,握住了。 李追远低下头,再次尝试走阴。 柳玉梅曾提醒过他,走阴走多了对人不好,容易迷失,他自己也清楚,但却改不了,就像劝烟民戒烟劝酒鬼戒酒,听是听进去了,但依旧该抽抽该喝喝。 李追远走阴成功了,因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两侧的润生和谭文彬不见了。 可周庸,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说话,没反应,没表示。 唯一出现的动态变化就是,厨房那里,能看见火光和热气了,还能听到“滋啦滋啦”的油炒声音。 阴间烟火气,最恫凡人心。 李追远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的一个很不好的事情。 又等了一会儿,周庸还是没说话,那就意味着,周庸现在不打算交流。 他似乎在等一个流程,一个很质朴好客的风俗习惯: 要谈事,先吃饭。 掌心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李追远知道那是润生在掐自己,他闭上眼,找寻上浮的感觉,等再睁开时,回归到了现实。 从润生那里抽出手,轻轻揉捏缓解疼痛,也算是给润生一个信号,自己回来了。 再看一眼右侧的谭文彬,只见他坐得比比直直,不出意外的话,他上课时都没坐得这么板正过。 这时,预料中的发展出现了。 妇人手里端着两盘菜,走了过来。 两盘都是荤的,却不知道具体是由什么肉菜做的,李追远在上头看见了皮毛和尾巴。 妇人回屋,又端来了两盘素菜,素菜的颜色却不是绿的,而是有点像那种嫩笋炒出来的形状,仔细看还能看见分叉。 大部人都有过在家里吃饭,从菜里吃出妈妈长头发的经历。 但在这里,是妇人身上长出来的棉絮,飘进了菜里,被炒成了这种形状。 李追远开始有些怀念猫脸老太的寿宴了,虽然那菜是真难吃,但至少看起来很好看。 眼前这四盘菜,光看菜相,就已经非常吓人了。 就连润生,在此刻都皱起了眉,要知道,润生对食物的要求,是非常低的,但再低,也是有那么一点点要求的。 谭文彬则是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停地在四盘菜上逡巡。 妇人端上了饭碗,四个大碗四个小碗,四双筷子。 大碗里装的满满的米饭,都是生的,估计是从那米缸里直接舀出来的。 四个小碗是做酒碗,不过这酒水黑黢黢的,每个碗里都有一只黑色的蚯蚓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将大碗和筷子分给众人后,妇人又进厨房了,应该是还有佳肴。 女孩则留在了这里,将手指放在自己嘴里。 周庸低下头,看着自己女儿。 女孩也抬着头,看着自己爸爸。 润生没看懂,谭文彬一脸迷茫,不知道他们父女在交流什么。 李追远看懂了。 他站起身,面带微笑地说道:“让孩子上桌一起吃吧,没事的。” 润生和谭文彬马上懂了。 润生:“对,上桌一起吃吧。” 谭文彬:“对对对,一起吃吧。” 女孩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向桌边走来。 男孩察觉到,她似乎是要向自己这里走来。 李追远马上指了指谭文彬身侧:“来,小妹妹,和这位帅气的大哥哥坐一起。” 谭文彬:“……” 女孩停顿了一下,就在谭文彬这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谭文彬只觉得自后脑勺到尾巴骨处,一片冰凉。 周庸举起筷子,对着一盘菜,指了指。 李追远、润生和谭文彬也都举起筷子,大家一起对着菜指了指。 无声的表演,如同默剧,却又各自能脑补出每个动作该配有的对话。 周庸夹起一筷子,送入嘴里,咀嚼后,继续指了指菜。 李追远夹起一筷子,放入彬彬碗里。 谭文彬夹起自己碗里的菜,送进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孩嘴里,女孩张口吃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应对得如此机智。 然而,周庸又亲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谭文彬碗里,然后看向女孩,女孩低下头,似是被责备不懂事。 谭文彬求救的目光看向李追远和润生,发现二人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没办法,周庸殷勤的“目光”就在面前,形成了巨大的压迫。 谭文彬只能拿起筷子,夹住碗里的菜,等快要送到嘴里时,他忽然意识到这筷子刚刚自己拿来喂过女孩,上头沾了女孩的口水。 要是正常吃饭时这样,他也不会在意什么,他没这么娇气。 可问题是,这个女孩的模样……自己却还要和她共用一双筷子? 周庸摊开手,往上抬了抬。 谭文彬笑得比哭还难看,将菜含泪送入口中,咀嚼。 周庸满意了。 四个酒碗本就在他面前,他拿起酒碗递给客人,先递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又比了比个头,说道:“叔叔,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周庸点了点头,然后将酒碗递到了谭文彬面前。 谭文彬只能接了下来,放在了面前,这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喝的! 但下一刻, 周庸却拿起自己的酒碗,和谭文彬面前的酒碗,碰了一下。 紧接着,周庸举起自己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将酒碗倒放,指了指。 谭文彬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酒碗时小拇指和大拇指快速一掐,将酒碗里的长蚯蚓捏甩出去。 行,喝吧,拼了! 举起酒碗就要一口闷时,酒碗却被周庸一把拿下。 谭文彬大喜,是啊,我也是个孩子,高三学生,脑子很重要的,不能喝酒。 谁知,周庸手掌倒扣在酒碗上,抖了抖,等他手拿开时,碗里头有十几只蚯蚓在爬来爬去。 周庸把酒碗推到谭文彬面前,手掌一伸,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谭文彬:“……” 第四十六章 “哦,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不会的!” 曾经有一个可以离去的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没有珍惜。 现在,谭文彬是真的后悔了。 他也看出来了,想要让周庸“开口”交流,想要弄清楚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不把这顿酒喝好,是不行的。 谭文彬再次看向李追远,见小远哥正拿着筷子低着头轻敲着碗边,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再看向润生,润生这次居然没避开自己的视线,而是主动看着自己。 心里,当即涌现出一股暖流,到底是晚上一起打桌铺的室友。 小远哥,润生,要是我喝了它后出了问题,记得告诉我爸,我没当孬种。 心理建设完毕,谭文彬双手去抓酒碗。 就在这时,润生起身,将谭文彬面前的酒碗端了过去。 然后,端着酒碗在周庸面前晃了晃,一仰头,直接干了。 干完后还没结束,周庸面前余下的两个酒碗,润生也一个接着一个端起喝尽。 谭文彬感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李追远只是侧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下头玩着筷子和碗。 润生的这一举动,他并不觉得奇怪。 但也是苦了润生哥了,他清楚,如果可以选的话,润生更喜欢“腌入味”的正肉。 这桌上的菜和这碗里的酒,虽然是脏的,但脏得不够彻底,死倒在润生哥眼里就像猪牛羊肉,但喜欢吃肉并不意味着喜欢吃下水。 润生的豪迈很快引得周庸的欢喜,他开始不停地给润生倒酒邀请碰杯。 期间,他还指了指桌上的菜,提醒润生不要忘记用菜压一压酒。 润生也完全放开了顾忌,桌上的菜直接夹起往嘴里送,咀嚼得“嘎嘎作响”。 然后再一抹嘴,就提碗继续和周庸碰。 席面上就是这样,喝酒的坐一起,喝起来后,也就旁若无人了。 李追远和谭文彬因此没再遭遇逼迫,俩人可以安静地坐在那里充当空气。 终于,桌上的菜剩得不多了,酒也喝到尽兴。 李追远将自己手里的这双筷子,插在米碗里。 润生放下酒碗,对着桌面敲了敲。 周庸也放下酒碗,重新变回了一开始的坐姿。 他的嘴,开始快速张开再闭合,发出的,是类似斋事上白事班子念经时的声音,有那么个调子可吐字却很不清晰。 这调子听得李追远有些犯困。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强行驱赶掉困意,然后有些不满地看向周庸,他觉得周庸并不是在诚心交流。 但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左右两侧的润生和谭文彬,此刻都闭上了眼,身子开始左右轻微摇晃,这是入梦了。 很显然,周庸正在和他们进行交流。 而自己刚刚感受到的困意,其实就是来自周庸的“邀请”。 这邀请,被自己的本能给拒绝了。 李追远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近期频繁走阴,出现了抗药性。 可有些时候,恶性循环又是无法避免的,就比如眼下。 左肘撑着桌面,左手撑着下巴,李追远眼皮微闭,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对着碗边一敲: “叮!” 走阴成功。 他进来了,却又好像没进。 因为自己视线里,出现了润生、谭文彬与周庸正在说话的画面,可这画面与自己之间,却隔着一层流动的胶质。 李追远尝试伸手去触摸,感知到了一股阻力,当他继续发力想要拨开它进去时,扭曲的画面中,润生和谭文彬都露出了痛苦神色。 见此情景,李追远只能选择放弃。 虽然自己已经比较熟练的掌握走阴,却并不知道如何主动进入人家已形成的“梦”里。 阿璃是会的。 这就让李追远误以为,自己也该是会的,或者说,他都没觉得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只能归咎于,自学的弊病。 不过,李追远也没有就此选择醒来,既然出现了这种情况,自己又参不了会,不如借机好好观察观察。 起身离座,这张桌子现在自成一体,无形的胶质将他们三个包裹在一起,李追远绕着桌子转圈。 他觉得,应该是有特定方法可以让自己融进去的。 比如,魏正道黑皮书里操控死倒的第二步,只需要自己将意识波动调到和死倒同频,就能进去。 但这里头,可不止一个周庸,还有润生与谭文彬,一个死倒加两个活人的频率,该怎么调? 还是说,他们现在其实已经混合成了一种频率? 李追远举起手,对着面前胶质轻轻拍了拍。 扭曲的画面中,润生和谭文彬再度面露难受。 算了,此时也不适合做具体试验。 忽然,李追远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拉自己。 他低下头,看见了女孩。 女孩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正在哭泣。 自己刚进屋坐下时就走过一次阴,但当时女孩和她妈妈在厨房里不在客厅。 现在的视角里,女孩身上的白色米粒,开始蠕动。 不,这哪里是什么米粒,分明是密密麻麻正在她身体内钻进钻出的白蛆。 女孩抬起头,看向李追远。 她张开嘴,像是在发出着无声的尖叫,覆盖在她眼眶里的白蛆快速散开,黑黢黢的眼眶内,渗出了血泪。 她在告诉自己,她很痛苦,她很煎熬,她想要解脱。 黑猫曾告诉过李追远,身为死倒,越是具备思维能力,其所承受的煎熬就越是沉重。 死倒本身就是怨念的集合,支撑它们抵御煎熬的是更深的怨念。 可要是本身就没有这种怨念的人呢?同时,还得保持着清晰的思维能力。 那就等同于直接将自己置身于火海,单纯地进行酷刑焦灼。 在女孩的身上,男孩没有感知到怨念,只有极其强烈的痛苦。 李追远不禁扭头看向胶质包裹中的周庸。 有些东西,就算没有进行言语交流,靠眼睛,也是能知道些的。 女孩,分明是被强行留下的,而拥有想要留下她执念的,或者说,因她的离去而产生极大怨念的……只能是周庸。 厨房里,火光还在闪烁,按照餐桌习俗,最后一道菜应该是汤。 李追远走进厨房,没看见妇人的身影。 他走到锅边,看见里面正沸腾着黑色的汤。 这时,鼓风箱又响了起来。 李追远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从灶台后伸出,抓着鼓风箱的把手正在拉动。 继续往后走,来到灶台后,顺着那只手,却没看见女人坐在灶台后的身影。 因为手臂,是从灶台内伸出来的。 李追远蹲了下来,与灶台口齐平。 里面的女人,也抬起头,对着李追远露出了笑容。 这座灶,烧的不是柴火,而是女人自己。 她钻进了狭窄的灶台内,火焰在她身上燃烧,供给着锅里的汤不断沸腾。 可她的脸上,却浮现着舒适的神色。 大概,通过这种被焚烧的方式,可以缓解她自身本就存在的可怕痛苦。 李追远前不久就做出过自残行为,他很明白这种感觉。 周庸想要继续维系这个家的完整,所以……他将自己的妻女,一起拖进了地狱。 可能一开始,周庸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但现在,再要去说他不知情,就有点离谱了。 他是知道的,但他选择了很自私地自欺欺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教给周庸这个方法的那个人,他肯定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起初,还能假设其是一个善良的人,觉得失去妻女的周庸可怜,用这个方法来“帮”他。 眼下看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了,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本质和“善良”是没什么关系的。 走到厨房门口,见那边的谈话交流还没结束,李追远的目光,再次落向女孩身上,并对她招了招手。 女孩爬了过来。 先前吃饭时,她一直在被迫扮演一个“女儿”的角色,妇人也在被迫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们,其实是周庸的伥鬼。 只是,周庸并不具备那种实力,他和李追远上次在坟地里遇到的太岁死倒,完全无法比。 那枚铜钱,到现在还都被埋在坟地里,李追远依旧不敢去取。 女孩爬到了李追远面前,她被困在这里,一直忍受着痛苦折磨,而眼前这个男孩近期出现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外来人。 支撑着她向男孩亲近的,是求死的本能。 李追远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女孩头上,他能感知到头发下面传来的密密麻麻蠕动感,他知道下面是什么东西。 但此时,必须先无视。 按照黑皮书里的方法,他开始调整自己意识波动。 他想借女孩的视角,看一看,那个帮周庸布置这一切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很简单,就成功了,因为女孩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在主动配合。 李追远的视野里,出现了蓝色的蚊帐,他躺在小床上,只能虚弱地轻轻扭动自己的头,他(她)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在哭,她侧头看去,那个趴在大床边哭的人,是周庸。 大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已经死了。 周庸抓着妻子的手,哭得十分伤心。 哭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捶地,他开始谩骂,大体内容就是,为什么人生、命运,要如此对待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我能让你们一家人,重新团聚。” 说话的人并不在屋内,而是在屋外,他是借用窗户传递的声音。 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这语调口吻,似曾相识,不,应该是很亲密,仿佛就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 可一时间,哪怕清数完自己的关系网,也无法找到和这声音配合上的人。 周庸茫然地抬起头,他扑向窗户,似乎想要询问到底是谁在说话。 接下来,应该还有交流和发展,比如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如何让周庸相信的,又如何让周庸按照他的吩咐去捐桥布置的。 然而,李追远没能看见后续,因为女孩太虚弱了,她闭上了眼。 先前要不是父亲哭得太吵,她根本都不会醒。 漫长的黑暗。 李追远在耐心等待着,他预感,在女孩死之前,接下来还会有画面。 果然,黑暗开始松动。 光亮,开始重新透入。 女孩再睁眼时,床边站着的是周庸。 此时,周庸脸上已经没有了痛苦的神情,反而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玲玲不要怕,爸爸已经找到办法,可以让我们一家继续生活在一起了,玲玲不要怕,爸爸和妈妈会永远陪着你。” 女孩闭上了眼。 接下来,应该就没有了,她应该要死了。 但当李追远正准备脱离时,忽然感到无法呼吸,紧接着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躺在床上病死的话,不太应该会出现这么剧烈的情况才是。 李追远感知到了可怕的窒息,他曾在第一次落水遇到小黄莺时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时候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脱离了接触。 然而,接触是脱离了,可女孩的痛苦感却依旧还在,而且正越来越爆发,仿佛自己现在已经逐渐变成她,同时也在接受着来自她的一切情绪。 这是一种,字面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她的煎熬,她的委屈,她的绝望,全都在自己心底沸腾,像是烧开水后将被顶起的水壶盖。 李追远想到了鱼塘里的那个“它”,它身上,满是死倒的脸。 没想到,黑皮书所教的方法,居然在自己第一次成功使用时,就出现了如此强烈的副作用。 李追远不禁疑惑:你是个傻子么? 魏正道把这个方法教给你,你第一次使用时就出现这种情况了,你居然还继续使用这个法子去操控死倒? 到底是你对魏正道太过崇拜相信,还是你自身的贪婪与刚愎,认为你是特殊的那一个,可以找到化解这种副作用的方法? 如果是事后缓缓浮现出隐患,那倒是还能解释也可以理解,但症状都如此清晰直白了…… 呵呵, 你还真没有资格去恨魏正道。 再大的火苗,要是不继续投送燃料,也会很快熄灭。 这里的燃料,就是你自身的情感。 可惜,李追远没有。 火熄灭了。 李追远却又感受到些许悲哀和难受。 因为这等同于自己又被人当面撕开了伤疤,再次指着鼻子告诉你,你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是的,他的副作用是这个。 他不会像鱼塘里那个“它”一样,给自己身上留下那么多张脸。 不过,这也为李追远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小女孩不行, 可要是换一个更强大的死倒呢? 要是控制、操控得当,自己是否就能留下不会熄灭的真正情感? 可惜,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还是得把正事做完。 视线中,女孩依旧匍匐在地上,十分痛苦地在抽泣。 李追远收回了自己的手,眼前的女孩,好像不是死于病死,而是……他杀。 目光,再次落向周庸,是你杀的么? 周庸确实有这个动机,他得到了方法,让女儿早点死去才方便他把这个方法落实。 但,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 可惜,女孩的视角信息太少,他现在需要更多视角。 李追远走到灶台后,重新蹲下来,和里面正在火焰中炙烤的女人,对视。 他知道,女人死后,那个人才第一次和周庸进行了联系。 女人的视角里,肯定看不见那个人。 但他只是想看看,女人,是不是真的单纯病死的。 对视之后,开始调频。 和女孩一样,女人也是没做阻拦,反而主动进行着配合,这无疑让难度降低了很多。 李追远的视线再度发生变化,和上一个很相似,更大的床,更大的蓝色蚊帐。 不相干的视角画面,李追远开始主动掠过,但在这掠过的过程中,李追远产生了些许疑惑。 那就是按照自己现在的感官体验来看,女人似乎距离死亡,还有挺长一段距离。 难道是病情忽然恶化了? 亦或者是,女人的死亡,也并非正常。 这里要是出现不正常,那肯定和周庸没关系,在这个时间段,周庸还是在拼命想办法企图挽回自己妻女的生命。 就在这时,李追远听到了一个特殊的脚步声。 他立刻停下快进掠过,开始正常全身心投入感知。 这脚步,不是布鞋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塑料底的摩擦,脚步声不是很重,摩擦声也很短促,这意味着脚步的主人应该鞋底不长……是个孩子? 女人睁着眼,她似乎想扭过头去看,可她躺在这里,肢体根本就无法听从使唤。 她应该是和她女儿一样,是一种遗传性疾病。 就像,自己和李兰。 一只拿着白色毛巾的手,出现在了视线中,这只手很白嫩,很小,确实是一个孩子的手。 毛巾,覆住了女人的口鼻,窒息感开始强烈。 紧接着,一张脸探入视线中。 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因为这张脸,是他自己! “自己”,正一脸冷漠地盯着女人,因为他正处于女人的视角,所以,现在等于是自己和“自己”正在对视。 刹那间,李追远回忆起先前女孩视角里,自己听到的从窗外传来的声音,为什么语调上会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 因为大部分自己说话时所听到的声音和在录音机里放出的自己的声音,是有差异的。 自己灯下黑,将这声音匹配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想到可能会是自己。 但,确实是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口吻语气。 现在, 眼前的这个“自己”,也开口说话了: “你死得太慢了,拖慢了我的练习节奏。” 这句话,像是一个引子,话音刚落,强烈的扭曲感袭来,这一瞬间,自己的认知开始被剥离,直接陷入到“我是谁”的迷失漩涡中。 但这一幕,对李追远而言,又很熟悉,因为自己每次犯病时,都会产生这种自我认知的迷失,内心被冰冷充斥。 只不过以前,这种感觉是由自己内心产生的,这次,则是从外界进入的,而且效力上,弱了太多。 久病成医之下,他甚至不用去重复呼喊默念很多人的名字,只需要一遍一遍喊着阿璃,想着阿璃的模样,就能应对。 当然,这期间,他还顺便默念了两次太爷。 紧接着,这股感觉就慢慢消散。 真是,很轻微的一次发病,颇有种自己还没出汗就结束的不适。 视野里已经全黑了,因为女人已经死了。 李追远脱离了接触,他依旧蹲在灶台前,灶台里的女人也仍然在被燃烧着。 火光,映照着李追远的脸,让其脸色,忽明忽暗。 事实上,李追远现在的脸色,的确很阴沉。 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被冒犯。 肯定不是自己杀的女孩和女人,也不是自己教的周庸这种方法。 没有丝毫自我怀疑,更没有丁点迷茫内耗。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因为这是一个陷阱。 石板桥上的风水布局,小坝子上的镜花水月……这一系列手段,虽然做得很漂亮,可在李追远眼里,却有些低级。 可在这低级的手段里,却挖出了一个坑。 这种感觉,就如同是行走在荆棘丛中,虽然麻烦点,但拿个杆子拨一拨,也不算多么复杂困难的事,可谁知,快到终点处时,却埋下了一颗地雷。 撇开是背后那个人就是如此恶趣味的极小概率,那么很大可能是,那个人帮周庸布置下这一切后,还有一个手段高深的人出手,设下了一个陷阱。 一个专为同行,准备的陷阱。 人虽然不是自己,但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他提到了“练习节奏”。 恰巧,李追远本人现在也处于练习生阶段。 一个刚踏入这一道的人,在着手练习风水布局,他身边,跟着一个长辈或者老师,怕事情泄露出去,在这份练习作业里做了个收尾处理。 自私且无视了妻女痛苦的周庸,可能还在感激教他方法的那个人,殊不知,他全家,都只是那个人的一份练习材料。 李追远缓缓抬起头,喃喃道: “好,要这么玩是么?” 但下一刻,他神情猛地一变,对方显然不可能知道魏正道黑皮书里的方法,不晓得自己是在读取记忆,所以,先前来自自我认识的扭曲……并不是刻意留下来针对自己的。 那是针对这个女人的? 不,也不是,她和她女儿只是伥的地位,她们的存在状态,全都靠周庸维系。 所以,这种身份认知扭曲的陷阱伏笔,针对的是周庸。 不好,润生和谭文彬有危险! 李追远举起手,对着自己右脸直接抽了下去。 “啪!” 他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润生和谭文彬还在梦里。 但周庸,却早已站起身,把脸凑到谭文彬面前,不停吸气。 一缕缕白气,从谭文彬鼻孔和嘴巴里溢出,被周庸吸入。 谭文彬,已经被吸得面色发青了。 李追远的睁眼动作,惊到了周庸,他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缓缓转过头,看向李追远。 原本,他的眼睛里全是白色的粘液,现在,粘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血红。 那个人埋下的伏笔,就在这里! 先前的周庸,确实是真正的周庸,他很自私,却对外人并不疯狂,至少,他的自私只是针对自己妻女和家庭的执念,而不是对外人的杀戮。 否则,他早就对看见他的村民动手了,也不会接受来自李追远的“交流”条件。 他是真的想把客人带进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 因为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一家还都团圆的感觉,这是他渴望想要展示出来的东西。 而面对这样的一种死倒,不伤人,好沟通,还愿意带你回家去说明情况,基本上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同情和理解,从而卸下防备心。 但在其讲述的关键时期,会触发留下的陷阱,周庸眼睛里的污秽褪去,被扭曲掉认知,显露出死倒最原始最本能的一面。 这个陷阱,很精妙,不仅是手法上的,更是将人心拿捏也融入其中。 要是李追远当时被他也成功拉入梦中交心聊天,现在就是三个人呆呆坐着,等着被他一个接着一个吸干。 当然,最重要的是,周庸比那尊太岁死倒差太远了,他的主要力量需要放在维系那个梦,从而让润生和谭文彬不会醒来,余留下的那一点点,才能催动现实里的他,开始动手杀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动作会如此之慢,也正因为这种慢,才给了李追远反应过来的时间。 李追远动了,他没急着先去救正处于生命危急时刻的谭文彬,而是直接抄起面前的碗,对着润生的脸,砸去! “啪!” 碗碎了,润生额头上被砸出了血,但润生也因此睁开了眼。 他立刻看清楚了面前的情况,抄起吃饭时就故意放在脚边的黄河铲,对着周庸的头,直接抽了过去! “砰!” 周庸被抽翻在地。 他所维系的梦,也就此崩溃。 谭文彬“噗通”一声,面朝下,磕在了桌面上。 李追远上前检查后,心里舒了口气,他没死,还有气。 太爷答应带谭文彬来,也是想着多个人多个帮手,自己这次也幸好带着谭文彬出来了,因为这给周庸多了一个吸的目标。 彬彬这是以身入局,为大家拖延了时间。 要是第一个吸的是自己,亦或者是润生,那局面,就真的难收拾了。 润生和周庸的搏斗还在继续。 按理说,死倒力气都是很大的,但周庸自己都是靠每天下河去风水局那里吸收煞气,回到家再以自身力量营造出一家团圆假象,而且今天还制造了梦境拉扯二人,虽说从谭文彬那里吸了一些过来进行补充,但依旧处于亏损状态。 而润生,不管先前饭菜怎么样,他是吃了饭的! 此时,润生把周庸压在身下,任凭周庸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不过,黄河铲被周庸双手抓住,无法再被拿来继续攻击,润生没办法,只能左手也抓着铲子和其僵持,右手抽出,握拳,对着周庸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不停砸下去。 “砰!砰!砰!” 每一拳,都砸得结结实实,而且每一次砸下去时,周庸身上都会溢散出一股黑气。 李追远走到麻袋边,拿出黑帆布,伸手进口袋揭开印泥盒,五根手指上快速按压,然后取出,在黑帆布上画下五道长长的红印。 上次实践中就证明,黑帆布是目前所有器具中,对死倒杀伤力最大的一件。 自己现在手里的这件是新修补的,威力肯定更大,因为这里头的木花卷儿,是阿璃用自家牌位雕刻的。 然而,就在李追远打算上前用黑帆布帮周庸镇压时,周庸忽然张开嘴,口中发出一声厉啸。 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快速窜出,分别是女孩和妇人,她们全都扑在了润生身上,妇人用指甲抓挠润生后背,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女孩则咬住润生脖子,整个人都吊了上去。 “嘶!” 这种攻击之下,润生一下子脱了力,不仅整个人从周庸身上倒下来,更是被那母女一左一右按压住了身子。 周庸站起身后又立刻反压在了润生身上,双眸里流转的腥红表露出他此时的凶性。 李追远拿着黑帆布刚准备有动作,周庸和这对母女就都同时抬起头,盯向自己。 这让李追远一下子没办法进行下一步动作了,因为黑帆布威力是大,可使用条件很受限,一般是控制好死倒后补刀用的。 要是就这么当着它们的面丢过去,一是它们会躲,二是就算先覆盖到了,它们痛苦之下也会将黑帆布丢开甚至撕碎。 它们三个现在看似是在一起压制润生,可只要自己敢靠近或者有其它动作,其中一头就会迅猛冲向自己。 “小远,你快走,别管彬彬!” 润生再猛,也做不到一打三,他现在已经做出决定,拼命拖住这三个,给小远创造逃生机会。 李追远没走,而是半闭上眼,他的眼睫毛开始快速颤动,身体也随之在抖动。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解脱痛苦。”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结束折磨。”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离开他的束缚!” 李追远眼睛猛地睁开,抬起手,指向周庸。 几乎同时,女孩和女人一起放开了润生,转而扑向了周庸,将周庸掀翻在地。 而刚刚还在被三打一的润生,一下子享受到了三打一的快乐。 他没耽搁,蹦起来后,捡起黄河铲,卡住周庸脖颈位置,将他彻底完成了压制。 在做着这些时,润生的眼里满是震惊。 难怪自己爷爷一直叫自己听小远的话,白天还又特意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小远真厉害,现在连死倒都听他的话了! 李追远拿着黑帆布走了过来,他还处于操控状态,走起路时都有些不平衡,像是喝醉了酒。 这一点,很像是先前的周庸,在维系梦境的同时,他现实里的动作就变得很慢。 终于,李追远走到了周庸边,他蹲了下来,将黑帆布扣在了周庸脸上。 “啊啊啊啊!!!” 惨叫声传来,但不用担心惊扰到别人,一是周庸家在村里本就比较偏,二是外头镜花水月的布置还在。 就是这次黑帆布力道的确比上次强了好几倍,这汹涌窜出的雾气如同大堤破口。 这迫使李追远不得不将黑帆布拿开。 此刻,周庸气息萎靡,挣扎的力道也变得很弱很弱。 而且,他双眸里的血色褪去,重新被白色的粘液所覆盖,这意味着,陷阱的效果被破除了,他又变回了原本的那个他。 润生对此感到不解,小远为什么不继续用黑帆布盖着他把他彻底弄死? 先前大家是说过,只要好好沟通交流并说出幕后人,那以后大家各走各的道,相安无事。 可很明显,破坏规矩的,是这个家伙,那自己这边,自然不用再有什么顾忌,直接镇杀算了。 很快,润生似乎想明白了,眼眸里流露出激动: “小远,谢谢你,我会好好吃了他!” 正当润生张开嘴想要咬下去时,他听到了一道冰冷的声音: “润生哥,不要吃他,既然有人先算计了咱们……” 润生抬起头,他看见身前的小远在笑,可是这笑容却没有往日的和煦与温暖,反而让他回忆了那晚接完电话后蹲在溪边的那个少年。 李追远低头,看着下方的周庸,伸出手,在周庸那坑坑洼洼显得很是恶心泛腻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那我,就给他还一个大的。” 第四十七章 李追远坐在了地上,双手轻轻揉捏自己的太阳穴。 第一次操控死倒,他有些累,需要尽快放松舒缓,因为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迎来自己最大的一次透支。 这种透支,大概率会对自己身体造成比较严重的损伤。 他清楚地知道,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 因为他生气了。 一种对他而言,很宝贵的情绪。 这时,女孩和女人一齐对着他,跪了下来。 见状,李追远挥挥手,却毫无效果。 他已经解除了对她们的操控,按理说,她们现在应该站着不动,亦或者,一个回米缸一个回床上。 李追远无奈地站起身,母女也站起身。 李追远走到桌旁,在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了下来。 女孩和女人也起身,跟了过来,然后都在李追远右侧,坐了下来。 原本,谭文彬正昏睡在那里。 现在,他等于被一左一右,狠狠夹在了中间。 对此,李追远也懒得去调整了,这样至少能确保熟睡中的彬彬不会摔倒。 不过,坐下去的她们,脸上的神情和动作,开始了轻微扭曲,这似乎预示着某种失控。 李追远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大概清楚该如何应对: “放心,答应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现在,请你们再忍耐一下,周庸只是被人指使的一把刀,你们也不希望放过那个,真正导致你们受此折磨的罪魁祸首吧?” 女孩和女人听到这话,又都安静下来。 “润生哥,把周庸先控制打包,做完了叫我,我先眯一会儿。” “好嘞,放心吧,小远。” 此时的周庸,被润生卡在了墙角,黄河铲固定在对方脖颈位置,将其物理困住。 现在的他,已经很虚弱了,虽然还在试图用手拨开铲子,可力气太小,无力反抗。 润生走到麻袋边,将回魂筐与归乡网取出,摊在了地面。 掏出自己的那盒印泥,十指依次按压后,按照特定步骤,做起了手势,依次抓取归乡网的各个位置,最后,十指紧扣网绳,双手合什,猛地一拍,这样,归乡网上就均匀对称涂抹好了红色印记,功效就能确保发挥。 整个过程,很流畅,很有仪式感,也很具备观赏性,就是缺乏了实用性。 毕竟,不是每个死倒都能站在那里不动,给你充足时间准备好器具。 当然,润生也想像小远那样,指尖一抹红泥,随手往上面一涂,器具就能“开光”。 他也试过,但没成功,小远的简单随意,是建立在计算上的,小远知道该抹哪里该抹多少,小远也教过他,但他算不过来。 依次在回魂筐和归乡网上完成准备工作后,润生将回魂筐扣在周庸头上,往下一拉,将其整个括进去,接着再用归乡网对其裹了一圈,简直把周庸包成了一个粽子。 最后,润生还拿出小远亲自画的符纸,贴上周庸脑壳。 一贴一个变色,撕下来再贴新的,继续变色,连续撕贴了七张后,润生这才停了下来,算是完成了最后一步仪式。 对此举动,连周庸那浑浊的眼眸里,都好似流露出了些许迷茫与疑惑。 李追远告诉过润生,自己画的这符纸没什么用,但润生不信,他认为小远在谦虚。 打包好后,润生背过身,以背尸的方式,将周庸背了起来。 这时,谭文彬醒了。 他觉得自己好疲惫,仿佛身体被掏空。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睁开眼,看了看贴着自己左边的女孩,又转过头,看了看贴着自己右边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还没睡醒,还在梦里,就闭眼重新伏了下去。 很快,他再次睁开眼,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咽了口唾沫。 猛地坐起身,刚准备发出尖叫,嘴巴就被润生的手捂住。 “呜呜呜……” “嘘。” 谭文彬点点头。 润生拿开手。 谭文彬扭头看去,恰好此时润生侧着身子去轻推李追远,背上的周庸则和谭文彬贴了个脸。 李追远醒了过来,见润生已经准备好了,他也站起身,不过,还是关切地询问道: “彬彬哥,你还好吧?” “我……我怎么了?哦,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累。” “你回山大爷家睡觉吧。” “不,我还可以,还能帮忙。”谭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终于脱离了束缚,然后弯下腰,开始大口喘息。 “彬彬哥,最近多吃点好的,补补。” “嗯,我会的,我之前也没想到自己身体这么虚。” “润生哥,我们走吧。” 三人出了屋,走下小坝子。 随即,屋内传来锁门的动静,紧接着灯关了,月光下,厨房和卧室那里,各有一道人影闪过。 因为周庸离开了家的范围,女孩和女人就只能回归先前的位置,等待周庸的回家。 这,就是周庸想要维系的生活。 李追远回头,盯着坝子上的那口井。 “润生哥,你待在这里。” “好。” “彬彬哥,你还有力气么?” 谭文彬用力点头:“还能。” “辛苦你了。” “小远哥,没事,相信我。” 李追远和谭文彬重新走上小坝子,因为润生背着周庸还留在外围没进来,所以屋子里的女孩和女人并未再被牵引起来活动。 掀开井盖上的斗笠,拿起旁边吊桶上的绳子,捆绑在了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将绳子另一端,丢给了谭文彬。 “抓好它。” “好。”保险起见,谭文彬将绳子也在自己身上绕了两圈,做了个“搞定”的手势。 李追远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自己那小一号的黄河铲,下了井,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放下去,一直到距离水面半米时才停下。 井口边,谭文彬将自己躺着卡在那儿,他双臂现在无力,只能把自己身体当卡槽。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李追远看见井壁上雕刻的纹路。 脚下水面里传来动静,手电筒向下照去,可以看见水面之下,有一条粗壮的水蛇正在游动。 李追远没担心这条蛇,因为它被困在水下,无法脱离水面。 拿起黄河铲,李追远开始改动这里的纹路。 井下很冷,但他却热得开始冒汗。 修改别人留下的纹路,比自己重新布置,要难太多,推演量也更大。 但没办法,一是时间不允许,二则是,李追远一时也很难凑齐布置这些的材料。 最重要的是,在保留人家布局的前提下,才能更容易坑杀到对方。 一个小时后,李追远扯了扯绳子。 上方,卡在那里身体虽然被勒得痛,但也算休息了一阵的谭文彬,开始发力将绳子慢慢拉出。 逐渐上升的李追远,低头看着脚下水面。 那条水蛇还在,却没有先前那般活泼了,而且在手电筒照射下,水面下的蛇躯,呈现出鲜艳多样的色彩。 李追远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这样才对嘛,镜花水月那种东西,还是太低级了。 来到井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李追远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手背上感知到一股黏腻,手电筒照了一下,红色。 “小远,你流鼻血了。”谭文彬开始从身上找纸。 “嗯。”李追远抬起头,接过纸球塞进鼻子后,他自己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小远,你是不是太累了?” “还好,没事。”李追远不以为意,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心检查一遍地上没滴落血渍后,将斗笠重新盖回井口,将这里复原。 走下小坝子,李追远示意润生可以走了。 来到那条小河旁,李追远手里拿着罗盘走在最前头,一边默念《柳氏望气诀》一边对润生指出需要挖掘和垫高的点。 等走到那座桥时,李追远瘫坐在了地上,仰着脖子问道:“润生哥,刚刚的都记住了么?” “放心吧,小远,都记住了。” “快点施工吧。” “嗯!” 润生将背上的周庸放下来,拿起黄河铲就开始挖掘和铺垫。 “小远哥,我去帮忙吧?” “不用了彬彬哥,你留下来再帮我处理一下鼻血,有些止不住了。” “哦。好。” 润生力气大,黄河铲又适合这种环境,他一个人干,效率会更高,也不容易出差错。 这边,谭文彬好不容易才将小远的鼻血再次止住,关切地问道: “小远,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 “所以,我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有人阴了我们一手,差点把我们全部坑死,现在我在布置反击。” “好,我明白了。” 后头地上,周庸还在蠕动。 谭文彬看着他,有些心有余悸,哪怕先前还坐在一张桌上过,可他依旧对死倒感到害怕。 “彬彬哥,等这次回去后,我会教你一些对付死倒的方法。” “真的么,那太好了!” 然后,俩人异口同声道: “对你爸保密。” “对我爸保密!” 说完,俩人都笑了。 润生一个人不能当两个人用,确实还是再需要一个帮手,先前的局面很像是带羊和狼过河的游戏,自己和润生必须有一个人得留在原地看着周庸防止出意外。 李追远闭上眼开始休息,他很困。 正睡得香时,被摇醒:“小远,小远。” 李追远睁开眼,眼里全是血丝。 润生有些心疼,却没开口劝阻,而是问道:“刚刚我都按照你说的弄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李追远站起身,拿着罗盘走到桥下。 润生护着他一起下来,生怕男孩一不留神摔倒被河冲走。 李追远开始讲述桥下要修改的地方,不需要动用大工程,依旧是在原基础上小修改,润生一个人拿工具就能搞定。 另外,李追远也发现了,润生哥虽然计算不行,但记忆力很不错,每次自己说的,他都能记得很清楚,干得没纰漏。 “记清楚了么,润生哥?” “记清楚了。”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后,身子向前栽倒。 润生眼疾手快,将他抱起回到岸上,对谭文彬吩咐了一声照顾好小远后,他就拿着工具,从侧面爬上了桥。 谭文彬这里已经准备好清水和纸球了,但这次半昏迷状态下的李追远没有再流鼻血,可其眼角处,却有鲜血正在溢出。 “这……” 他先用水帮忙清洗,却发现擦干净后很快眼角鲜血就又流出来,可这眼睛又不是鼻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止血。 只能将李追远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双手帮忙按摩男孩的太阳穴,希望缓解一下他的疲劳。 “小远,小远……” 李追远再次被喊醒,睁眼后问道: “润生哥,你怎么浑身是血……” “小远,我没事,是你眼睛在流血。” “哦。”李追远这才发现,自己视野里一片腥红。 他艰难地站起身,蹲到河边,掬起水开始冲眼睛。 虽然依旧能看见鲜血在滴落,但视野好歹清晰了不少。 再回头,看向润生,发现润生身上全是泥土和石灰,手脚也都有多处磨破了皮,渗出了血。 “小远,你检查一下。” “嗯。” “来,我背你下河。” 润生将李追远背起来,走到河流中,李追远抬起头,他没去检查“施工细节”,而是直接查看风水格局。 连续抹了三次眼睛擦去血污后,他确认了,这里的风水局已经被自己改变。 “润生哥,你做得很好。”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润生哥,你可以休息了。” “那我们回我大爷家睡觉,我觉得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我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要做。” “我来做吧。” 李追远沉默了。 润生明白了。 “那你,撑得住么?” “撑不住也得撑,我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最早,明晚就会来。” 风水格局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然之象一种是人造之局。 自然之象长久,除非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地形变化,否则能改变这自然之象的,只有沧海桑田。 因此,古人通常都会把墓地选择在这里,借助的就是这种自然之象长久。 人造之局就像是在河流中截网自己养鱼,如果不去定时维护修补,一段时间后,渔网必然会被冲破,里头的鱼也会重新入流。 这种小河流域的布局,很简单,也很脆弱,白天查看时,李追远就发现已经出现了偏差,也该到对方来修补的时候了。 当然,对方也可以不来修补,但至少得来查看“练习题”的结果。 所以,周庸其实被骗的团团转,他以为的长长久久,其实一直都有阶段性保质期,对方不来维护,他就会很快烂在河里或者家里,连带着他的妻女。 总之,这件事拖不得,天亮之前,自己必须把一切布置都完成,然后再好好休息……养伤。 回到岸边,李追远在周庸面前坐下。 入阴。 身边的润生和谭文彬都不见了,只余下周庸,他现在非常虚弱,像是一条上岸已久的鱼。 这很好,因为李追远现在也很疲惫。 双方的虚弱的频率,现在倒是很好匹配,很快,就完成了同频。 这也让李追远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将死倒打得濒死时,可以更容易完成黑皮书上的步骤从而操控它。 只是这里有个悖论,要是能轻易通过其它方式把死倒解决,那自己还费得着去操控它么? 目前来看,维系一头死倒是很难的,你得给它创造一个合适的存在环境并定期维护,还得时刻提防对方的背叛。 死倒的存在状态,就注定它必然会反抗。 先前那对母女,在自己没有直接镇杀周庸时,就很快出现了失控迹象。 现在唯一例外的,是小黄莺。 但小黄莺是因为鱼塘里那个“它”的缘故,才获得了更长久的存在,而且目前,李追远也不清楚小黄莺去哪里了,或许……已经被那个它一起带去了地下。 魏正道在黑皮书里,自己也讲的是这是对付死倒的一种强力手段,而非《驯养手册》。 因为你无法指望一个一直处于煎熬折磨的东西,会对你具备长久的忠诚。 这一点,魏正道看得很明白,但魏正道那个朋友看得不明白,他倒是饲养成功了,但代价是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头死倒。 所以李追远才觉得那家伙蠢得厉害,哪个驯兽师驯兽的目的是为了把自己关进笼子里去? “来,周庸,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李追远将手,放在了周庸额头上。 他现在很累,所以无意去细品周庸在妻女生病后的悲惨哀伤画面,他快速跳过了这些,只在几个关键节点停留。 第一个,就是周庸趴在床边哭泣亡妻时,窗外传来的话语。 周庸跑出去了,但他没找到人,那个人,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自己能帮他把妻女留在身边。 等女儿死去后,那道声音又一次出现,周庸又出去了,还是没找到人,又是一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妻女都死后的某天夜里,周庸枯坐在屋子里喝着闷酒,声音再次出现,他还是没看见人,捡起屋外那封信打开后,发现信上描述了具体方法。 李追远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对方手脚很干净。 明明在做着坏事,却不留一点痕迹和跟脚,这种行为逻辑,很像是柳奶奶他们。 这倒不是说柳玉梅也是坏的,而是他们这两拨人,一直都在忌讳着某种东西,生怕牵扯上关系。 就比如这一伙人,明明在做着极为恶心的坏事,却没有真的脏手。 甚至,就算很可能是他们动手杀的女孩和女人,但对于久卧病榻的她们而言,那时的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类似西方的安乐死。 杀她们时,她们不会产生怨念,反而会内心感激。 当然,这是因为她们不知晓,死亡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其实,要不是自己告诉了她们,她们的恨意,也只会集中向周庸。 手脚,太干净了。 这就是对那种禁忌的敬畏么? 这也是为什么,当自己给黑猫提出方案时,黑猫会很惊诧:你们正道人士真的能这么做么? 原来,确实是有这一条正道规则的。 不过,李追远并未因此而产生退却的念头。 对他来说,大不了事儿做完后,回家多抱抱自家太爷。 这周庸,也真是够有意思的,就凭三封信,真就把家底子全拿出来去修桥布置去了。 但联想到他家屋子里摆的耶稣画像,倒也能理解了,这人,本就迷信这类东西,属于好忽悠的那种傻子。 宁可家里日子过得拮据,也要把钱送给那些跳大神的骗子,还认为自己很聪明很睿智,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 李追远强行打起精神,在周庸的视角里,开口道: “现在,我来说,你来看,我告诉你……真相。” 魏正道黑皮书第三步:骗! 周庸的视角被重新拨了回去,回到了周庸看牌回家发现自己妻子死亡之前,周庸刚走近自家坝子,就听到屋后传来了对话的声音: “好了,他老婆已经被我弄死了。” “弄死了好啊,一直不死,真耽误事。” “这样等他回来看见后,他就会伤心死的,也方便我们进行下一步计划。” “信准备好了么?” “好了,但是现在不留具体操作么?” “先不用,他女儿还没死呢。” 李追远强行撑起精神,继续拨动视角画面,来到周庸发现女儿死之前。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偷听,甚至,只是改了几小处的对话。 不是李追远不想把活儿做得更细致,而是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他很清楚,这种强行粗暴修改记忆的方式,会导致周庸原本的记忆链条出现紊乱。 但凡换一头正常的死倒,你都不能这么干,人晕乎一下后很快就能将错误的记忆当正常人昨晚做的梦一样,驱散遗忘掉。 可李追远相信周庸,因为他真的很好骗。 而且自己也是根据事实加以“改编”,是符合记忆链内在逻辑的。 继续拨弄,回到妻女死后周庸坐在屋子里喝闷酒的画面。 外头,传来对话声: “好了,我们把他老婆孩子都弄死了,现在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嗯,他真蠢。我已经把信丢在这里了,他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按照我们信中的吩咐去做。” “你丢吧,他快出来了。” “嗯。” 李追远原本想着把最后的那段对话,再加深丰富一下的,但他已经顶不住了,走阴的状态难以维系,视角画面也出现了动荡和破碎。 不过,应该可以了。 李追远卸下所有力气,闭上眼。 等他想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根本睁不了,眼睛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他知道自己走阴结束了,因为耳畔传来润生和谭文彬的声音。 “润生,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太吓人了。” “你再擦擦,我再去弄点清水来。” “彬彬哥。” “小远,你醒了,你别着急,我们在想办法给你止血。” “彬彬哥,你看一下周庸,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他在不停地摇头,像是发起了羊癫疯,不过你放心,他挣脱不开筐子和网。” “你继续盯着他,告诉我他的变化,我现在看不见。” 润生走了回来,很快,李追远感觉到自己眼睛处有一股清凉感流淌。 现在,自己眼睛能睁开了,可视野里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小远,你的眼睛怎么一点神采都没有,你能看清楚我竖起了几根手指么?” 李追远摇摇头。 现在的他,怕是连患有白内障的刘金霞在自己面前,都能自夸一声自个儿眼神好。 他现在,和瞎了没什么区别。 “小远,你的眼睛不会有什么事么?” “小远哥,你别吓我!” “不用担心,我只是透支过度了,我现在是看不见,但我没真的瞎,休息休养好后,就会慢慢恢复的。” 《正道伏魔录》里,就有类似的记载:双目失明,旬月乃复,方知节制。 魏正道,以前也这样透支过,但他最后还是好了。 就是这里的“旬月”,不太好解读,可以指一个月,也可以指十个月,也可以指十天到一个月。 李追远觉得,第三种解读最合适,要是真瞎了整整十个月,魏正道在书写这段话时,语气会更沉重更后怕,就不是“方知节制”,而是“惊骇欲绝”“如获新生”。 “小远,周庸眼睛里的粘液褪去了,他眼睛又变红了,看起来很愤怒的样子。” “他在盯着我们三个人么?” “不,没有,他没有看向我们。” “嗯,好了,成功了。” 仇恨,已经被转移。 “润生哥,把网和筐都取下来,把周庸放进水里。” “好!” 虽然这个要求很不合常理,但润生从不问为什么。 他将周庸提到河边,拿去网和筐,然后看着还在岸边像是一条死鱼一样扑腾的男人,抬脚,将其踹回了河里。 一入水,半死不活的周庸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小远,我们去医院吧。”谭文彬说道。 “彬彬哥,你再辛苦一下,骑三轮带我回家。 润生哥,你留这里,照顾山大爷和我太爷。 明天开始,早晚各去一趟周庸家坝子上看看情况,要是没看到那对母女坐坝子上对你招手,你就来这条河旁边查找一下,应该能捞到死鱼。” “小远,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记得和村长重新算钱。” “好。”润生答应了下来,转头看向谭文彬,“你还能骑车么?” “没问题。” 润生很诚恳关切地问道:“你现在看起来很累,要不要我抽你一巴掌给你提提神?” “不,不用了,我骑车时会自己抽自己的。” “注意安全,不要让小远出事。” “当然,你放心吧。” 润生收拾好东西,然后亲自把李追远背回家里。 屋内,俩喝醉了的老人鼾声震天。 自己这次,又算是帮太爷解决了一个问题。 不过,男孩本就不介意去帮太爷化解这些灾祸。因为待在太爷身边,自己做事也能更随心所欲,太爷一贯的行为逻辑,本就和所谓的正道不搭。 当然,也有可能现在的这个正道本就是假的是错的,太爷的做事风格,才是真的卫正道。 但换个角度想,要是自己没来,太爷可能也就不会碰到这件事了。 因为,没有自己,太爷拿着那块指南针,都找不到周庸家。 晨曦初现。 彻底累过头了,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凉爽晨风的李追远,反而没了困意。 虽然眼睛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东西,可他心情却很是愉悦,甚至哼起了一首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以前的一切成绩都取得的太过容易,在“捞尸”这门科目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差生的感觉。 自己在辛苦努力学习,期盼着一点点进步,可你却居然敢诬陷我的同时,自己还敢作弊! 凭什么? 那就搞死你。 谭文彬一边骑车一边抽着自己嘴巴子,不过,在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时,他也忍不住笑了。 后头坐着的男孩,似乎从一开始见面时,就给自己一种超出其外表年龄的可怕成熟,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父亲在男孩面前,都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因此,他叫的那一声声“哥”,还真不是讨好,人家本就比自己聪明成熟嘛。 现在,听到男孩唱歌,他心里替男孩高兴,这才真的是有种小孩子的样子嘛。 “你很开心嘛,小远?” “嗯,开心得很。” …… 三轮车,平安驶上家里的坝子,骑车的谭文彬,脸都快被抽肿了。 到地儿后,他就晕晕乎乎地拉好刹车,然后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一天一夜,他忙活个不停,不仅频频遭受惊吓,还被死倒吸了阳气,能支撑到现在,都算得上是正常人的奇迹。 柳玉梅、刘姨正在吃早饭,见状,纷纷丢下筷子起身跑了过来。 李追远左手右手分别被柳玉梅和刘婷抓起,随即,二人对视一眼。 刘姨松开手,将谭文彬拖回一楼餐桌铺位上后,就回屋去抓药。 柳玉梅则沉着脸,盯着李追远,叹了口气。 李追远很喜欢这种清静的氛围,没有多余的关心询问,大家都能看得清楚。 甚至,因为自己眼睛现在看不见,大家都不用再进行表情管理。 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简单多了。 直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握住。 单调的世界,又立刻变得丰富充盈。 “阿璃,你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阿璃靠近了过来,将自己贴在男孩身上。 李追远感知到,自己的唇碰到了女孩的头发,她是把耳朵贴了过来。 “我跟你说啊,有一伙人,想算计我,我很生气,我已经做好了布置,肯定能把他们阴死。” 这悄悄话,柳玉梅当然是听到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孙女会对男孩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而生气,可谁成想,在男孩说完话后,自己孙女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两个清晰的酒窝。 “阿璃,我现在看不见,带我回屋。” 李追远感知到女孩用一只手牵着自己往前走,另一只手,则扶着自己的手臂。 以前,每次都是自己在前面牵着女孩走的。 进了屋,一步一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坐上床。 李追远躺了下来,伸手去摸被子,却摸了空。 但很快,被子被盖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连折叠方式都是自己习惯的。 女孩走了,李追远听到了开门声。 过了一会儿,开门声再度响起,女孩走回来了,然后李追远感觉到一条湿毛巾,正在自己脸上擦着。 擦一会儿,折叠一下,再继续擦,一如自己过去给她擦时一样。 原来,她一直在学。 房间门再度开启,是成年人的脚步。 “小远,你躺着别动,姨来给你上药。” “谢谢刘姨。” 药膏被贴在了眼睛上,然后用一条布带,绕着后脑勺绑起。 舒适的感觉在眼眶处荡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 强撑着先不睡,李追远问道:“刘姨,我的眼睛,多久能好?” “旬月。” 李追远:“……” 刘姨发出了笑声:“呵呵,一个月,你也能消停消停了。” 李追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臭小子,你是怎么还能笑出来的?” “一个月,正好过完暑假,不耽搁开学。” …… 白天,李三江醒了,得知小远和壮壮已经回去后,他也没当回事儿,而是抄起自己的家伙事,领着润生沿着河边又转了好几圈。 润生本想着就这么陪着李三江耗一耗时间,走一走过场的。 然后,他看见李三江掏出那块罗盘。 罗盘指向正南,他就跟着李三江来到那座桥下。 在桥下,李三江解开裤带,撒了泡尿。 男人撒尿时,往往不喜欢向下盯着看,而是荡胸生层云般地,扫视四周。 他看到了桥下的那座碑,感叹道: “润生侯啊,这个叫周庸的,是你村里的人么?” “是的,大爷。” “啧啧,他是不是很有钱,一个人捐建了一座桥。” “额……我对村里人不太熟。” “你们村的,你都不熟?” “大爷,你是知道的,我和我爷干这行的,平日里也很少和村里人接触。” “不应该啊,你们在村里人缘不好么,谁不喜欢打牌就输钱的山炮?” “我爷大部分时间,兜里也没钱打牌。” “哦,也对。” 润生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算是把智慧都榨干了,才总算将这件事给搪塞了过去。 但接下来,让润生傻眼的一幕出现了。 李三江拿着指南针,往南走来到桥下,前面是河流拐口,没路了,那他就顺着指南针反方向指引,向北走去。 而周庸家,正好就住在村子北角。 润生就这么跟着李三江,走到了周庸家前面,完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自家爷爷一直说三江大爷没本事,这叫没本事? 昨晚小远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周庸家的,三江大爷撒泡尿的功夫就寻到了! “哈哈哈,你们好啊!” 李三江举起手,对坝子上坐着的那对母女挥手打招呼。 因为润生这个本村人正好站在他身边,所以他才能看见那对母女。 “大爷,我们不要往前走了。”润生决定,如果李三江继续往前,他哪怕是扛,也要把李三江扛走。 “不去了不去了,就她们母女在家,去个什么劲,没意思的。” 人家女眷在家,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适合去靠近了。 但这话在润生耳朵里,却有另一种解读,三江大爷一眼就知道周庸不在家了? 晃悠到下午,李三江就回了山大爷家。 村长也在院里,询问了进度,李三江拍了拍胸膛,说别急,就快找到了。 等村长离开后,昨晚剩余的高度白酒还有很多,村长又提前送来了些小卤菜。 俩老头就坐下来,继续喝酒。 喝着喝着,就又喝到兴头。 等快入夜时,李三江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就打算起身,说趁着天还没黑,再去转转。 山大爷拉住了他,让他继续陪自己喝酒,然后敦促润生出去再转转。 润生应了一声,抄起东西就出门了,小远本就吩咐过他,早晚都要去看一次。 他跑到周庸家坝子前。 这次, 坝子上的母女,没有再出现。 …… 夜晚。 一个成年人肩上坐着一个男孩,正沿着河边走着。 这一看,就是一对晚上出来散步的父子。 可他们之间的对话,却让人感到震惊,因为成年男子,喊自己脖子上的男孩……爸爸。 “爸,刘瞎子家,托人把钱给咱退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改天再去一趟,价钱翻倍,我就不信她不动心。” “好,她们家,真的那么重要么?” “很重要,她们一家子,命是真硬,尤其是那叫翠翠的小孙女。” “爸,你是看上她了么?” 侏儒用力拍了一下身下男人的脑袋,男人发出一声痛呼。 “你傻不傻,那么命硬的娶回家,你是盼着你爸早点死是吧?” “爸,你要不是那个意思,你打人家主意干什么?” “干什么,有用的,要是能和她们家攀扯上关系,以后有些事,就能让她们来扛了,她们命硬,能扛事儿,一家三个,扛死一个换一个,多好。” “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们强行……” “强行个屁,忘了你爸我是怎么教你的么,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犯白事,就算想搞点自己的算盘,也得注意个方式,清理好手脚。 要不然天知道什么时候就降个劫下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咱父子俩,一个侏儒症,一个巨人症,本就过得不容易了,不光老天爷看咱们不顺眼,连世人都另眼瞧咱,所以做事更得小心,明白不?” “晓得了,爸。” “对了,记得下次再去刘瞎子家时,提醒我去问问那个男孩的情况。” “爸,你还记着那个男孩啊,不就一个孩子嘛?” “我总觉得,那孩子看透了我。” “怎么可能,爸,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在外面,大家都以为你是我儿子。” “不会错的,那男孩就是看透了我,他似乎一眼就看出我内心的想法,你当时在里面,你不知道,那男孩的目光,太吓人了。” “难道,那个男孩和爸你有着一样的病?” “我不知道,所以下次去思源村,得再查一查,最好能去那男孩家里看看。哦,对了,倒是那男孩旁边那个文静的女的,是真的好看啊,跟电视里的人一样。” “我也看见了,她命不硬吧?” “看不出来,应该不硬。” “那以后给我当媳妇儿?” “呵呵,你是儿子,懂不懂规矩,哪里能先轮得到你。” “爸,没你这么当爸爸的。” “好了,别废话,到地儿了,下河,把那蠢货叫出来,看看你上次亲自上手的结果怎么样,让爸爸也检验一下你的成绩。” “放心吧,爸,没问题。” 男人肩扛着侏儒走下了河,正准备拿出东西召唤呢,谁知面前忽然浮起了泡泡。 后背显露而出,然后慢慢翻转,最终,显露出了周庸的身形。 “爸,你看,我养的死倒多聪明,都不用召唤,自己就出来了。” “确实是不错,儿子,我说过,这一行里,我真没见过谁,比你更有天赋的了。” “那是。” “吼!” 忽然间,周庸眼里的粘液褪去,化作赤红,直接扑向了男人。 “爸!”男人发出尖叫。 其头上的侏儒却拿出一张符纸,顺势贴在了周庸脑门上,周庸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爸,好可怕,刚刚到底怎么了?” “死倒失控,也是常有的事,不用担……” 桥头,掀起了阴风,河道里的煞气,顷刻沸腾。 周庸额头上的符纸,瞬间燃烧。 “吼!” 周庸的双手,刺入且洞穿了男人的胸膛,然后对着男人脖颈,张口咬了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骨骼断裂的声音,如此高频清脆。 男人一下子被扑倒,倒入河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这不可能!” 侏儒在水里扑腾着,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事情为什么会这么发展? 河里,鲜血和碎尸块浮现,周庸继续扑向侏儒。 “你该死啊,你该死啊,你还我儿子!” 侏儒面容扭曲,完全不再像个孩童。 他手中出现了一根带刺的绳子,身形在水里像是一条鱼一样,灵动地绕到周庸背后,绳子套在了周庸脖子处,大力收紧。 “啊啊啊!!!” 周庸发出嚎叫,他的脖子正在快速融化。 不过,在周庸刚出现发出那声吼叫时,他家坝子上那口井的盖子,就滑落了。 井下面那条五彩斑斓的水蛇,也张开了蛇嘴向上无声嘶鸣,随即身体崩裂,化作脓水。 “砰!” “砰!” 屋子卧室和厨房的窗户直接被撞飞,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跳出来后,就以极快的速度向河边行进。 润生也正在向河边跑呢,就忽然看见两条身影从自己身侧掠去,他认出了是谁,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对母女现在移动时,双脚是在地上滑行,就像是两条快速滑动的蛇。 然后,她们一同跳入河中,水面上只出现两道疾驰而起的波纹。 “你该死啊,你害了我儿子,那可是我儿子啊!!!” 侏儒用手中的绳子,几乎将周庸的脖子切下了一半,周庸身上的气息也在快速萎靡,煞气快速消散。 这种冲煞位风水格局,本就效果短暂。 可就在这时,周庸忽然伸出双臂,抓住了侏儒的两只脚。 侏儒压根无所谓,他只知道这只死倒快被自己切死了。 可就在这时,他扭头看向身侧,水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猛然间,水面之下窜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分别抓住了侏儒,开始疯狂撕咬。 她们双眸如同蛇眸,每一口咬下去,侏儒伤口处流出的血都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啊!!!” 侏儒发出惨叫,他有心甩开,可三只死倒近距离死死簇着他,让他哪怕身法再灵活,也没有了腾挪的余地。 最终,他很不甘心地面庞呈青灰中毒色,失去了所有生机,和这三具死倒一起,缓缓沉入河中。 在被李追远篡改记忆后,周庸的怨念,从对妻女能继续陪伴自己的执念,变成了要给自己破碎的家庭复仇。 当敌人死去后,他的复仇也就完成,怨念也就开始消散。 就算出现意外,还有另一层保障,那就是这条河风水被李追远改成煞气对冲,短时间内引燃这块区域煞气制造沸腾效果,自然也包括死倒身上的。 总之,周庸彻底消亡了。 他一结束,因他而存在的伥鬼妻女,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他们所有人在簇拥在一起沉入水下后,又慢慢散开重新浮起,只有那对母女,还搂在一起。 当润生跑到河边时,他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这河面上,好多具浮尸。 “小远,你说得没错,鱼,好多死鱼!” 第四十八章 润生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他饿了。 小远说这是死鱼,是不是暗示自己要是觉得饿了就可以吃鱼? 润生下了河。 他无视了碎尸块和那个侏儒,也没去管那对母女,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周庸。 他将周庸拉扯到跟前,周庸的脑袋仅剩下一部分还连系着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掉脱离。 镇集上品相坏掉的东西,是卖不上价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吃掉。 润生低下头,咬了上去。 然后,他张开嘴将周庸推开,爬上岸,跪在地上,开始干呕。 真恶心。 他疑惑为什么会这样。 很快,他就想到了原因,自己按照小远的吩咐把这里风水格局给改了,导致周庸身上的煞气全给沸腾了个干净。 润生爬起来,重新回到河里。 这次他不是去找吃的,而是在侏儒尸体上摸了摸,摸出一条带刺的绳子,材质很特殊,又摸出几张湿漉漉的符纸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 他又去找那尸块的衣服,可那里头除了湿了的烟和一些钱,其余什么都没有。 将东西收好后,润生离开这里。 村里小卖部正准备关门,门板都挂上一半了,润生边喊边跑过来,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 谭文彬睡了一整个白天,醒来后发现,比脸更快消肿的,是胃。 他很饿,晚上刘姨煮了面条,给他盛了满满一脸盆。 吃第一口时,他还有些忐忑,特意瞥了一下墙角润生自己预备的“香葱”。 等第一口顺利咽下去后,他才彻底放心,开始大快朵颐。 这一盆面,被他吃了个干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自己都诧异了,自己什么时候饭量这么大了? “还要么?”刘姨问道,“再给你下点?” “不,不用了,再吃要把肚皮撑坏了。”他现在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挺着个肚子,在坝子上遛着,“对了,小远呢,他不下来吃饭?” “小远还在睡呢。” “还在睡呐?” “嗯,怕是得睡很久,明天能不能醒还不好说。” “我的天,要睡这么久,也对,他是真累坏了。” 这时,隔着稻田的村道上,传来张婶的喊声。 张婶的声音一直很有辨识度和穿透力,往往先“哎~哎~”好几声,附近家里的村民都会竖起耳朵,接下来,张婶才会喊具体哪家的名字来电话了。 听到呼喊的村民,也会马上跑到自家坝子上,也对着张婶方向“哎~哎~”几声,再接几句“来了~来了~”。 平原地区见不到什么山,却也能唱起山歌。 这次张婶喊的是“壮壮。” 柳玉梅还有些纳罕地问道:“喊错了吧?” 谭文彬则颠颠跑下坝子。 刘姨端来一碟小菜,放在柳玉梅面前,笑着说道:“壮壮是三江叔给这孩子取的新名。” “哦。”柳玉梅点点头,“这孩子人倒是不错。” “家教好,骨子里正派。” “小远情况怎么样了?” “眼睛得不好使一个月,我觉得他心里早就有数了,也看得挺开,还说正好可以不耽搁开学。” “这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有分寸的,发疯也是。” “确实是让人省心,当他爹妈,是有福的。” “你要打算生了就丢那儿不自己养,确实是有福的,还能等到他成年去摘桃子。” “阿璃还在陪着他呢?” “嗯,那可不,一会儿洗毛巾一会儿拿勺子喂水,你待会儿做点羹汤,记得晾好温,给阿璃端去喂他喝。 这臭小子,发个疯给自己弄瞎了,都能帮阿璃恢复病情。” 说这些话,柳玉梅嘴角是含笑的。 刘姨也附和道:“这俩孩子,是真有缘分,就是看着小远这样子,阿璃怕是得伤心难过了。” “还真没有,阿璃开心得很,你是没看见,今儿都笑出酒窝了。” “看不懂了。” “我们年纪大了,年轻人有自己的玩儿法。” “需要我去打听一下么?” 听到这话,柳玉梅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 刘姨解释道:“我是怕这孩子,活儿没做干净,漏了鱼。” 柳玉梅端起醋,说道:“他既然没开口,我们就当不知道,别多问。” “明白。” 这时,二楼露台上走出来一个身影,手里拿着毛巾,去水缸那里洗去了。 “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柳玉梅将刚拿起来的醋又放了回去,面已经够酸了。 …… 谭文彬接了润生的电话,知道了事情的发展。 说实话,他也被吓了一跳,怪不得昨晚小远拼了命地也要把事儿全部做完,可不,第二天鱼儿就上钩了。 就是这鱼儿太多了,不太好处理,得叫自己爸了。 不过,在呼自己爸前,谭文彬犹豫了一下,依照他爸的习惯,要是看见是自己这个儿子呼他,要是忙的话估计就直接略过了,就算不忙怕是也懒得马上回电。 所以,他呼出去的内容是:谭叔叔,我是小远,请回电。 挂了电话,弹出一根烟,还在擦火柴呢,电话机就响了。 “艹!” 谭文彬将烟塞了回去,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自己父亲温煦和蔼的声音:“小远啊,是有什么事么,别担心,跟叔叔说,叔叔来帮你解决。” “爸。” “畜生。” 谭文彬:“……” 谭文彬觉得,一直艰难维系父子之间感情的,就是这道血缘关系。 要不是看过他爸年轻时照片,几乎是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领养的,亦或者是父母辈当初就像现在电视里放的那些苦情剧那样,曾上演过什么爱恨情仇。 “爸,跟你说件事儿,我在西亭镇打牌。” 电话那头沉默了。 “要不,您来抓我?” 电话那头继续沉默。 “爸,你先来石南接我上车,然后我们一起去西亭抓我赌博。” “小远叫你这么说的?” “啊,嗯。” “咔嚓……”电话那头挂断了。 谭文彬掏出钱,把电话费付了后,又抓了一把泡泡糖。 没多久,他就看见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 谭文彬挥手主动走过去。 摩托车一个侧停,对着他脸掀起一阵尘土。 “呸呸呸!” “上车。” “哦,好。” 刚坐上车,车速就起来了,谭文彬只得用力抓住父亲的腰。 “爸,你开慢点,要是咱父子俩出了事,那不是解放我妈了么?” 说完后,谭文彬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敢当面调侃这亲爹了。 大体是昨儿个,真的被小远带去见过世面了,亲爹再可怕,也比不过那一窝子死倒。 令谭文彬感到诧异的是,他爸似乎没生气,而且通过摩托车后视镜,还能看见他爸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 进入西亭镇后,谭文彬指路,进入村子,然后他先下车,进了一个堂口,这堂口润生说过,他爷喜欢在这里输钱。 等谭文彬进去后,谭云龙也就下了车,提着头盔也走了进去。 他掀了赌桌,将自己儿子踹了出来,都不用他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堂口里的赌徒们也不敢真对他怎么样。 有些人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 砸了堂口,父子俩走了出来,谭文彬领着亲爹来到周庸家门前,润生此时也站在那里。 “爸,我们进去过的,所以,现在要不要再进去处理一下指纹什么的,毕竟,你是专业的。” “你们进去过了。” “额,是昨晚,我们进去过了。” “你们进去过了。” “是啊,进去过了,虽然我们收拾了一下,但肯定没弄干净……” 谭云龙觉得,要是小远在这里,就不会出现上述这段废话。 他扭过头,看向润生:“下一步去哪里?” 润生回答:“河边。” 谭文彬思索许久,才终于想明白过来,既然他爹说进去过了,那就进去过了,就算留下什么痕迹,也是正常的。 而且,只要说进去过了,现在也就不用再进去了。 三人来到河边。 润生在河里布下了网,尸体没漂走,还停留在那儿。 饶是见过很多刑侦场面的谭云龙,看着这种现场,也不禁深深皱起了眉,面露愕然: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 李追远醒了。 他睁开眼,习惯性侧过头看向门口,没看见女孩的身影。 因为他现在瞎了。 很快,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 “阿璃,我睡了多久?” 三根手指被掰起。 睡了三天么,可真够久的。 “太爷回来了么?” 手被摇了摇。 “润生和彬彬呢?” 手再次被摇了摇。 “我想去洗个澡。” 说着,李追远把自己脸凑到女孩身边,闻了闻。 柳玉梅每次都会给阿璃的衣服熏香,不同款式的衣服熏不同的香味。 现在这味道,淡了。 证明女孩一直在床边陪着自己。 “阿璃,你也去洗澡吧,然后,睡一觉。” 阿璃伸手来搀扶他下床,李追远摆摆手:“没事,我可以的,在家里,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 阿璃起身离开。 李追远在床边坐了会儿,然后下了床,刚瞎时,他是有些不适应,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甚至开始提前担心复明后不习惯怎么办。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房间里的格局,每一步都计算距离,走着走着,伸出手,推开门,再右转,经过太爷房间后继续右转。 最后,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 干净的衣服会被提前叠好放在浴室门口的架子上,就是往上头水桶里倒热水和兑凉水有些难度,但小心之下也完成了。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往外走一走吹会儿风,李追远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回到自己房间门口,在藤椅上坐下。 楼下,正在给刚洗好澡的孙女梳理头发的柳玉梅,全程目睹男孩很平静地走回来坐下。 藤椅在露台边缘,这很危险,她想出声提醒的,但又忍住了。 身下的孙女想要起身,她轻轻按了下,说道:“阿璃,他就算看不见了,咱在他面前,也得漂漂亮亮的,对不对?” 阿璃重新坐下了。 没办法看风景,也没办法看书,李追远就开始发呆。 好在没多久,就察觉到身侧女孩坐了过来。 吸了吸鼻子,桂花香,这香味,应该配的是明黄色的襦裙。 “阿璃,我们下棋吧。” 女孩握着他的手,用力按了按。 李追远抬起手,在面前画了一个框,然后在中间一处,指了一下。 女孩就握着他的手,在另一处,也指了一下。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下起了围棋。 下着下着,楼下就传来三轮车的声音,是太爷回来了。 刘姨问:“彬彬和润生他们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们啊,在派出所协助调查呢,这次捞了五具,呵呵,真是个肥活儿。” 李三江上了楼,本意想先去洗个澡,顺便也会看一下小远侯。 李追远没躲避,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自己眼睛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太爷。 见到曾孙眼睛上蒙着布,李三江吓得魂都差点掉了,冲上来就把男孩抱住,不顾可怕的阿璃就在旁边。 李追远则一直握着阿璃的手,确保阿璃不会暴起。 不过,他也感受到了,女孩这次面对外人的靠近,排斥感比以前降低了许多。 刘姨这会儿也赶紧上来,向李三江解释小远这是得了眼病,已经敷药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完全复原,也不会有后遗症。 但李三江直接大骂道: “放你娘的屁,伢儿的眼睛还能是小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骂完,直接背着男孩下了楼,去了村诊所。 郑大筒检查询问后,摇摇头。 李三江就骑着三轮车,载着李追远去了卫生院。 在卫生院检查了大半天,医生得不出什么结果,连具体是个什么病因都没查出来。 李三江马上带着李追远出院,坐大巴去了市区医院,又做了一天的检查,依旧没查出什么门道。 李追远一边安抚李三江一边劝他放弃,反复说自己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他原以为到这里,太爷应该会作罢了。 可没想到,太爷直接带着他,从南通去了上海。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坐汽渡船,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陆最繁华的城市。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大部分时候耳边只有发动机和鸣笛的喧嚣。 李三江待过老上海,但那都是建国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和寻常乡下老农进城没什么区别。 不过,太爷不腼腆,更不木讷,会主动问人问路,而且都是一问一个准。 途中,大抵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一个蒙着眼又长相可爱的男孩,这一组搭配实在是太经典也太可怜了。 所以坐过的摩的师傅主动不收钱,住的小旅馆老板娘还将房费偷偷塞了回来,门口早餐店的陕西老板送了早餐。 就连爷孙俩中午到医院,等医生下午上班的间隙坐楼梯上分着黄馍馍吃时,都能遇到一位恰好从这里下楼的老教授。 老教授让他们插了队,又请来了其它几个科室会诊,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孩子这是神经系统上的问题影响到了眼睛,需要静养不要劳心。 并且安慰李三江,说可能过一两个月,孩子眼睛就能慢慢看见,最后逐渐复原了。 这种神经系统的病,目前全世界都是难题,医院里也没有手术可以做,最后只能开了一些药。 老教授还留下了私人联系方式,嘱咐两个月后要是眼睛还没有好转,再来直接找他。 李三江对着医生千恩万谢,等领着李追远出了医院,走进隔壁的小胡同后,李三江抱着男孩嚎啕大哭起来。 “小远侯啊,都怪太爷没用,太爷没本事啊,没条件带你出国看病!” 一路的压抑,在此刻完全爆发,李三江跪在地上,哭得像是个孩子。 听着这声音,李追远也想哭,可他搜遍心里,却找不出悲伤的情绪。 他是能哭出来的,现在却不想演。 他只能一边抱着太爷的头,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一边开始痛恨这样的自己。 自此,李三江终于打住了求医之路,带着李追远开始返程回家。 途中坐在大巴车上时,李三江拿着一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着。 “小远侯啊,等你以后眼睛好了,再去趟上海,这些人,咱至少得送点特产拜访一下。” 每个帮助过他们的人,太爷都硬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记在了本子上。 去上海前,李追远为了打消太爷这个念头,说咱们家没钱去上海看病。 但李三江却拍了拍口袋里的存折,说这里钱够的,丁大林包地的钱已经给了村里,但种树的钱才只给了订金。 这把李追远吓了一跳,要知道鱼塘下面埋着的那位还没完全消散呢,要是桃树迟迟没种下去,说不得人就要重新翻土上来找说法了。 不过,李三江又补了句,这笔钱先拿来应应急,种桃树的钱回去后他再抵押房子。 好在,因为一切顺利且没在上海住院,所以除了点车马住宿开销外,倒是没花掉几个钱。 李三江嘀咕道:“那黄馍馍,我是真吃不惯啊。” 爷孙俩中午进医院前,在医院外头其实各自吃了碗面,太爷一边埋怨着上海物价死贵,一边不忘给李追远加了一份肉。 这黄馍馍,则是旅馆隔壁早餐店老板的好意,不是拿来卖的是他做了自己家人吃的。 爷孙俩都不太能吃得惯这糜子面,包子豆浆吃了后,黄馍馍就留着了,等在医院楼梯上坐着时,闲着也是闲着,李三江就掏出黄馍馍,自己吃一口再给李追远喂一口。 有点当零食吃的意思,也是为了不浪费粮食。 但这一幕落在老教授眼里,简直是悲情得不能再悲情。 后来才得知,老教授老家是陕北的。 …… 乡镇大巴车在村口停下,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下了车。 爷孙俩都各自舒了口气,总算回到家了。 李追远自己都没料到,第一次和太爷出门“旅游”,自己会全程处于瞎子状态。 不过,他尽量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不让李三江劳累。 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李三江每次看着他努力熟悉适应盲人生活状态时,眼角都会噙着泪,越看越伤心。 小远侯表现得越懂事,李三江内心的自责就越深重。 他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孩子,刚把孩子户口迁到自己名下,孩子就得了这样子的病,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什么丧门绝户扫把星。 “太爷,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么,再过段时间,我的眼睛就会好了,到时候我正好能去上学。” 一听到“上学”俩字,李三江顿了一下,眼泪又破了堤。 不过,他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只流泪不抽泣,不让孩子听出来。 “嗯,我家小远侯的眼睛,肯定会好的,肯定能去上学的,哈哈。” 去求医路上,每次李追远说自己很快会好这样的话时,都会得来李三江的叱骂,骂他细那康子不懂眼睛的重要还以为是件小事。 求医结束回来开始,李追远再这样说时,李三江就会附和了,而且他自己也会反复说这样的话。 老家的村道,田野花香。 回到家,来到坝子上。 李追远的双手,很快就被另一双小手握住。 这次,李追远感知到了来自这双手的颤抖,因为李三江待在旁边,很近的位置。 很明显,女孩对李三江的排斥,大幅度上升了。 李追远开口道:“阿璃,要懂事,太爷是带我去看病的。” 女孩的手停止颤抖,她听进去了,在压制。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有些遗憾,现在看不见阿璃的模样,不过还好,记忆里存了好多,这得益于阿璃每天都会换不同的衣服。 下一刻,女孩搂住了自己的脖子。 李追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是现在大家都看着这里,说那样的台词有些羞耻。 女孩身子轻晃,似乎对仪式迟迟未能完成而感到不满意。 算了,反正自己现在看不见,有什么好羞耻的。 “阿璃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女孩满足了,挪开身子,然后抓着李追远的手,轻轻摸到了她的眼睛。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里,必然是无比温暖的,让一个瞎子去摸自己眼睛,正常人思路里肯定是指的是:我是你的眼。 “不,不玩这个……” 但李追远却很慌,因为他知道阿璃的意思是想和自己玩游戏,比如以前那种走阴。 他就是透支严重了才瞎的,可不敢在眼睛还没复原前,再搞这些事了,要不然,很可能就彻底瞎了。 见李追远不同意,女孩就握着男孩的手,画了一个框,意思是下棋。 “再过一会儿吧,阿璃,我想先洗个澡吃个饭,下午我们再一起玩。” 最重要的是,因为太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强行带去看病了,他到现在都没能有机会从润生和谭文彬那里得知事情后续发展到底怎么样了。 “来,小远,我带你上楼洗澡。”谭文彬主动伸出手,领着李追远上楼。 “彬彬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远哥,你这话说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这儿缺人手,你们走的这段时间,我留这儿帮忙扎纸送货,我给你说哦,我现在扎纸手艺可棒了,我扎的纸人,刘姨都夸好。” “彬彬哥,你真厉害。” “嘿嘿,刘姨说,你的眼睛没大碍的,对吧?” “嗯,没事的,不用担心。说说那件事后续吧。” “哦,那晚润生打电话给我,然后我就打给我爸,我爸去了现场,河里五具尸体,除了周庸那一家,还有那俩上次翠翠过生日在翠翠家见到过的那对父子,就是父亲和儿子颠倒的那个。” “是他们?” 李追远对那个以老扮嫩的侏儒,很是反感。 说实话,当时如果他们是死倒的话,自己早就着手去收拾他们了,不可能留下这个隐患,可惜,他们是人。 从自己回到老家经历的这些事来看,死倒真的没有人来得可怕。 “嗯,高个子那个被分尸了,应该是周庸干的。侏儒也死了,好像是被那对母女咬死的。” “警察那边怎么说?” “侏儒家院子里搜出了不少具骸骨,还摆了特殊的姿势,屋子里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不少,而且侏儒和他儿子的真实身份父子关系也被查出来。现在认定他们是信那种乱教的,是他们杀了周庸一家,最后在河里搞仪式,把自己也给祭了。” “辛苦你爸了。” “这不就是真相么?” “嗯,确实。” “对了,润生搜来一些东西,都包起来放在工房里了,小远哥,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现在拿什么看?” “噗哧……额,抱歉,哥,我没忍住。” “彬彬哥,你帮我放一下水,我先洗澡。” “哥,我帮你搓背吧。” “不用,我不习惯。” “好,我先给你兑水,然后在门口等着你。” 洗完澡出来,一路舟车劳顿感才算是消除。 谭文彬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小远哥,你答应我的事……” “那些器具的用法,润生哥教你了么?” “啊?没有,他就教我扎纸了!” “你让润生哥先教你那些器具的用法吧,然后我再尝试教你一些其它的,就是比较难。” “哈哈,再难,有比考试做卷子难么?”随即,谭文彬醒悟过来,“哥,我嘴瓢了,你打住,千万不要往下说!” “彬彬哥,你先学基础的吧,我那套器具就给你用。” “真的么,小远哥,那太好了!”他眼馋那套装备很久了,润生的那套尺寸太大也太重,小远的那套他用得刚刚好。 李追远之所以打算把自己那套器具暂送给谭文彬,也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挥使那些有些吃力,再者,他现在掌握了黑皮书内容,已经有了直面死倒的强力方法。 至于说要是身边缺少器具怎么办? 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是不会在没有润生和谭文彬的情况下,去单独面对死倒的。 男孩回到最熟悉的藤椅上坐下来,阿璃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伸出手,阿璃的手送了过来。 俩人开始对着空气下棋。 因为二人都习惯下快棋,所以在外人眼里,就是俩小孩握着手,不停地对着空中指指点点。 回到楼下的谭文彬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天还没黑啊,就开始数星星了?” 润生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下棋吧。” 谭文彬没好气道:“你这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润生懒得解释。 “小远哥说了,你得教我用那些东西。” “嗯,好的。” “那,什么时候教我?” “先把这批纸扎做完,人家急着要。” “怎么一下子要做这么多?” “牛家三家都订了。” “一家人,做三场斋事?” “是三家都死了人了,兄妹仨。” “要走一起走,这真是兄妹情深。” 润生闻言,笑了笑。 谭文彬马上发觉不对,问道:“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先干活儿,晚上教你用东西时再说。” “好!” 为了给爷孙俩接风,刘姨晚饭准备得很丰盛。 李追远坐下来后,谭文彬想靠过来:“小远,我来给你夹菜吧,喂喂喂!” 阿璃淡漠的眼神看了过来。 谭文彬吓得连续后退,坐回了自己位置,他之前就觉得女孩不好惹,可见过死倒后本该练了胆子,但对女孩却越发感到害怕。 李追远拿起筷子,他这阵子跟太爷去求医途中,倒是学会了盲眼吃饭,只需要提前摸索好菜盘位置和菜式,再在用筷子时感知敏锐一点。 只是,当李追远拿起碗时,就感觉到饭碗上被夹了菜。 李追远扒了两口后,上面又被夹了菜,是女孩正在给自己夹菜。 “嘿嘿嘿,嘿嘿嘿。” 李三江抿了一口酒,看着这一场景,脸上露出了憨笑。 连带着看向坐在远处小圆桌旁的柳玉梅时,也低了低头,脸上罕见露出了讨好。 以前拿了房子又拿了地,自然腰杆子硬,现在孙子眼睛瞎了,还不确定是否能好,面对这市侩的老太太,自然得谦卑下去。 再好的条件,也抵不过残疾,尤其是这眼疾,在这年头,就基本丧失劳动能力。 按村里风气,眼神不好的大概以后结婚,也是找同样眼神不好的。 唉,这丫头虽然脾气怪了点,也不会说话,可至少眼睛是正常的。 而且,长得那是真漂亮,可惜了,自家小远侯看不见了。 李追远只顾着吃饭,压根没想到自家太爷已经在为自己未来婚事操碎了心。 不仅如此,李三江已经准备晚饭后提点礼物去拜访一下刘金霞,打算提前为曾孙以后就业铺个路。 吃完饭,放下筷子,李追远坐在那里,女孩拿起帕子给他细心擦嘴。 这次,没等他劝女孩回屋睡觉,女孩先把他拉上了楼,等他进房间后,她才离开。 李三江提了些鸡蛋糕云片糕和糖,就准备出门去刘瞎子家了,临走前,看着坐在那里还在细嚼慢咽的柳玉梅,主动哈腰问了声: “哟,今儿个胃口不错啊,挺好,身体好。” 说完,这才离开。 刘姨一边给柳玉梅盛汤一边疑惑道:“三江叔这是怎么了,感觉有点奇怪。” 柳玉梅冷哼了一声,吐出鱼刺,骂道: “老东西这是担心自己曾孙娶不上媳妇儿呢。” “呵呵呵。”刘姨捂着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玉梅一开始还冷着脸,最后也被带动着露出了笑意。 “您别说,三江叔这人,可真有意思。” 这时,阿璃从楼上下来,自己走进了东屋。 柳玉梅抿了一口黄酒,欣慰道:“我们阿璃,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 入夜了,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 然后,他又把台灯关了。 摊开本子,拿起笔,他答应了谭文彬说要教他的,那就肯定会教。 虽然看不见,但对写字这种事并不影响。 自己曾看过英子姐的高中课本以及做过谭文彬的卷子,李追远就根据高中知识点和考点,给谭文彬写下了一本子的数学题。 出完题后,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 这个本子,明天会交给谭文彬。 李追远没有故意为难他,因为根据自己的捞尸学习经验,数学运用,是必备基础。 器具运用,则需要用到物理。 材料制作,则需要用到化学。 哪怕是自己看的那些书,谭文彬想要看懂,还需要用到语文。 润生是天赋异禀,羡慕不来的天才。 自己和彬彬,只能走普通差生路线。 不过,要是谭文彬真能学下来,就能顺便解决高考成绩问题了,也算是自己完成了对谭云龙的承诺。 “喵……喵……喵……” 猫叫声,自外面传来。 有点远,没上坝子,但李追远自从瞎了后,听力就变好了许多。 李追远认出了是谁来了,他习惯性地拿起笔,准备对旁边杯子敲一下,好在停住了。 起身离桌,李追远慢慢走着下楼,一楼两张圆桌上,润生和谭文彬睡得正香。 李追远走下坝子,来到田边,蹲下来,伸出手。 很快,掌心处就传来毛茸茸的触感,黑猫,在故意用头蹭着。 李追远干脆坐在地上,黑猫跳到他怀里,他一只手托着它,另一只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和以往的接触不同,此时的它,身上暖呼呼的。 “都死了么?” “喵……” “挺好的,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喵……” 黑猫开始用爪子,轻轻扒着自己的脸。 “我眼睛出了点问题,过阵子才能好,我现在没办法走阴,咱们就这样告别吧。” “喵……” “下辈子要是还做猫的话,找个好主人。” “喵?” “哦,对不起,你已经有着世上最好的主人了。” 黑猫的身体开始消散,它身上的怨念已经不见了,所以分解出的不再是黑气,而是一片片晶莹。 月光下, 男孩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一团星星。 第四十九章 下午没太阳,天有些阴,起风了,雨还处于似下未下阶段。 在漫长的酷暑季节里,此时算得上难得的惬意间隙。 李三江靠在藤椅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托着茶缸,墙壁上用木箱包裹的老式收音机正播着新闻。 李追远坐在他旁边,低头吃着西瓜。 新闻里,正播着中东局势。 李三江坐起身,将烟头塞入装着水的健力宝罐子里后,又拿起罐子晃了晃。 “太爷,吃瓜。” “你吃吧,太爷嘴不馋。” “瓜不甜。” “哦,好。” 李三江笑吟吟地拿起一块瓜,还以为是曾孙故意骗自己吃呢。 结果咬了一口,当即骂道: “丧良心的,我让他给我选个好的,他敲来敲去,居然给我选个孬的。 那个,剩下的这些,待会儿拿给润生吃去。” “润生哥他们有。” “有多少都不够他们吃的,以前就一个润生吃得多,现在壮壮饭量也被带起来了。” “彬彬哥最近在动脑子吧。” 那天早上,自己将一整本数学题递给谭文彬时,虽然自己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空气停滞了足足半分钟。 谭文彬多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不过,那本数学题,他一开始就丢那儿,压根没看。 等跟着润生开始器具学习,李追远也专门抽时间讲了些看相算命的基础后,谭文彬这才意识到: 有些你想逃避的,会一直在人生路上等着你。 他原本以为自己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可等真的进去后,才发现这扇门是和高考共用的。 换做以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学个捞死倒居然也要先过数理化。 不过,长篇大论的道理灌输,确实比不过一次去死倒家做客吃顿饭。 他终于把那本数学题拿起来,开始做。 他学习成绩本就很一般,这题出得又比较难,所以他做得很慢,可至少没再放弃。 这也就导致他最近的饭量激增,他很开心,觉得自己这是在长脑子。 “话说,那边怎么还在打仗。”李三江拿起旁边帕子擦了擦手,“记得刚建国那会儿就在打了,那时候村里还挂横幅写大字,支持声援他们、反对帝国主义。” “嗯,好像是打了很久了。” 新闻播放结束,开始进入下一个节目,男女主持人开始聊天,讲起了读书。 男主持人举例说,有个民族对知识很尊重,大人会在书上涂抹蜂蜜,孩子翻书看时就会觉得知识是甜的。 他还说尊重知识与科学,才是这个民族流浪两千年依旧生机勃勃的原因。 女主持人声情并茂地附和,赞扬它不愧是世界公认的最聪明民族。 李三江用蒲扇柄挠了挠脖子,说道:“不对啊?” “啊?” “小远侯啊,你说,一个最聪明的民族,是怎么做到还能流浪两千年的?” “太爷你说得对。” 这时,阿璃从楼梯处走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碗。 闻到中药味,李追远知道,自己该喝药了。 从阿璃手里接了过来,放在面前,拿起勺,开始一口一口地喝。 早前自己仅仅是流鼻血时,刘姨给自己煎的药比较温和,自从瞎了后,这药性就强烈多了,连味儿也苦得令人发麻。 李追远也只能一边喝一边劝慰自己,良药苦口。 李三江笑眯眯地看着女孩,不住点头。 将药喝完后,李追远跟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领着阿璃回到自己房间前,他先走了进去,拿出三瓶奶。 李三江这阵子赚了一大笔,牛家三家出丧,都请了他去坐斋。 原本在听闻牛家仨兄妹几乎同一段时间都死了时,他心里是有些惴惴的,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上次的冥寿没办好。 可一来这仨兄妹在村里本就名声不好,二来仨兄妹家人最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人死前想着弄死他好赶紧解脱,可等人死后,他们这些小辈就害怕起来,生怕步了后尘。 就赶忙都来请李三江去坐斋,红封也给得很丰厚。 李三江就去了,斋事在同一天,一天赶三家活儿,这钱挣的,那叫一个舒坦。 然后,马上给自己曾孙一下子买了好多吃的喝的。 李追远屋里,零食是成柜放,饮料是成箱摆。 要不是他及时阻止说够了,怕是不用多久自己就能和村里张婶竞争开小卖部了。 这奶李追远并不爱喝,就带一点点奶味,主要还是糖精味儿。 不过,阿璃第一个收藏箱,已经摆满了健力宝,现在刚开启第二个箱子,自然得放点新的东西。 男孩女孩各自拿着饮料,坐在藤椅上。 上午已经下过棋,下午就不玩了。 李追远低着头,面朝着空无一物的小桌面,看起了书。 他眼睛现在依旧看不见,却仍然可以看书,书念过后,就都存在了脑子里,现在正好可以重新翻出来,反刍。 阿璃应该是知道男孩在做什么,像以前那样,贴着他坐。 每次李追远在心里“翻页”时,都会习惯性“看”向她,她也会抬头回眸,两个人进行着并不存在的目光交汇。 就这样看到黄昏,天色渐暗。 刘姨喊道:“吃晚饭啦!” 李追远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这样的“看书”方式也挺好,不用担心亮度不够伤眼睛。 下楼吃饭,柳玉梅开口道:“明儿早我和阿婷会带着阿璃出去一趟。” 李三江听到这话,刚拿起的筷子直接滑落。 “争取后天晚上回来。” 李三江将筷子捡起,在自己袖口上擦了擦,舒了口气。 润生说道:“没事,我来做饭。” 李三江骂道:“让我们大家跟着你吃香啊?这两天煮粥就着小咸菜先凑合着,正好清清胃。” 饭后,阿璃进屋洗澡,柳玉梅对李追远招了招手。 李追远没反应。 柳玉梅这才反应过来,喊道:“小远,你过来一下。” “来了,奶奶。” “喝茶不?” “奶奶,刚吃完饭喝茶对肠胃不好。” “无非是找个说话的由头。” “那您说。” “按理说,我现在是不该带阿璃离开这儿的,可明儿个日子特殊,又不得不走这一趟。” “奶奶,这是您的家事,还有,阿璃也确实应该去的。” “你是猜出来我们明儿要去做什么了?” “怎么可能。” “呵呵,要不是你眼睛还没好,本该带着你一起出去转转的,但估摸着你现在应该也没这个心情。” “奶奶,您不用顾虑我。” “行了,就这样吧,阿婷会把明后日的药提前煎好,你记得按时吃。” “嗯,我会的。” 李追远往回走,经过润生和谭文彬身边时,停下脚步。 润生将一个小板凳送到李追远身后,谭文彬则扶着他坐下。 电视机里正放着电视剧《陈真》,主演是梁小龙。 润生一边看一边在扎纸,谭文彬则在做题。 李追远听到了笔在演算纸上“唰唰”的声音,不由说道:“彬彬哥,你待会儿去我房间把台灯拿下来用吧。” “好。”谭文彬点点头,没客气,反正小远现在也用不上。 润生晚上喜欢把电视挪到屋外坝子上,一边干活儿一边看,这样方便清扫。 屋外有个杆子,吊伸出一个灯泡,亮度是够的,但角度不够好。 润生问道:“阿璃她们家明天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事的。” 其实,李追远大概猜出来了,柳玉梅应该是去给阿璃父母扫墓的。 他很早就看出,秦叔和刘姨不是阿璃的亲生父母,只是挂了个名义。 “小远,那你明天就有空喽?” “没开学呢,我哪天没空?” 谭文彬小声嘀咕:“开学了你也有空。” “我白天去送扎纸时路过镇集,发现那里有人搭了个小台子在说评书,下面听的人不老少呢,我问过了,明儿也在,小远,我明儿带你去听吧。” “好呀。” 李追远不想拂了润生的好意,他也是在为看不见的自己努力找乐子。 翌日清晨,李追远特意起得很早,但等下楼走到东屋前,还是摸到了门上的锁。 柳玉梅她们,应该凌晨就走了。 走得早,也是为了能回得早。 李追远干脆摸了一张板凳,在坝子上坐着。 “啊,小远,你醒得可真早。”润生揉着眼下了桌,“我去做早饭。” “润生哥,我们去镇上吃吧。” “那成,我去把方便面摆灶台上,这样大爷起了可以自己煮面吃。”润生走进厨房后又很快跑了出来,把谭文彬拍醒,催促道,“起来洗漱了,我们去镇上。” 谭文彬打了个呵欠,虽然没睡饱却也点点头。 简单整理后,润生骑着三轮,载着李追远和谭文彬前往石南镇上。 早餐店门口铺了好些张桌子,三人特意选了最偏的一桌,因为润生要抽香烟。 李追远要了三碗小馄饨,三屉小笼包。 本来李追远要多叫些的,却被润生制止了。 等馄饨和小包子背端上来,李追远关心地问道:“润生哥,这么点你吃得饱么?” “小远,你瞧瞧这是啥。” 李追远手里被润生塞了一个干干硬硬的片状物,摸索时可以感知到粗糙和小孔。 “馒头片?” “哗啦啦。”润生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嘿嘿,我带了一大袋,正好可以泡馄饨汤里。” “润生哥……” “小远,你吃你的,我尝尝鲜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饭量多大,哪能在外头店里放开了吃,那不是败家么。” “给我也来点。”谭文彬伸手抓了一把,放过去,他大概会豪迈地说“随便吃我请客”,现在他不会了,因为以前不熟,现在是好朋友。 李追远用力咬了一口干馒头片,没咬动,最后还是放进碗里泡着。 旁边,润生咬得嘎嘣脆,期间还和谭文彬一起,又跟老板续了一碗汤。 “呼……舒坦。” “嗝儿……” 俩大肚汉吃完后,各自拍着肚子,他们应该是把上衣撸起来了,因为这声儿听得很闷脆。 “哟,还有么,给我也来一片。” 李追远耳朵微动,他第一次听到播音腔的南通话。 “还有两片。”润生拿起来递给他。 “好,够了。” 那人端着一碗面或者馄饨在同一桌坐下,然后扭开一个盖子,空气里很快弥漫出腐乳的味道,还有些许辣味。 谭文彬嗅了嗅鼻子,问道:“你这腐乳怎么是这个色儿的?” “我这是川味腐乳,加了辣椒的撒。” 又是一口播音腔四川话。 “咦,你是昨儿个台上说书的那个。”润生一拍额头,“你那长袍子没穿,我都认不出你了。” “嘿嘿,你们今儿来听说书啊?” “那可不,特意来的。” “哟,那可是尊客。就是现在开场还早,你们要是愿意给我点杯茶水,等我吃了早饭就给你们仨开始说。” “好啊。”李追远答应了。 那人早饭吃完了,说了声:“请。” 三人跟着他来到台子下,台子很粗糙,就几个柜子搭了个小台,后头挂着两面帆。 润生中途去小店里买了瓶矿泉水,回来时见李追远拿出钱,递给了说书人,说书人笑着接下了。 润生这才意识到,点杯茶的意思是给点小费,而不是傻乎乎的真去买瓶水。 这钱其实不多,也就两罐健力宝的钱。 说书人没上台,而是在下方自己摆的木长凳上一坐,与李追远三人面对面。 他先做了个简单开场白,介绍自己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姓余名树,初到贵宝地,为交朋友为涨见闻为一口饭。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起评书,讲的是秦王李世民虎牢关前大破窦建德。 因听众是三个年轻人,他就没用南通话而是用的普通话,故事讲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还兼了段口技。 润生和谭文彬听得很入迷,不时拍手叫好。 李追远一边跟着鼓掌一边心里惊疑,这是哪路大师跑江湖体验生活来了? 这人分明不是本地的,却能到一处新地方马上学会当地方言,而且嘴皮子功夫那是真瓷实。 虽说当下传统文化市场正遭遇着严重萎缩与低迷,但怎么都不至于让这样一个人江湖流浪。 故事的潮点在李世民率玄甲军反复冲击窦建德中军,尾声落在李世民得胜还朝,受封天策上将。 故事精彩,演绎精妙,大夏天的,像是吃了一大块冰镇甜西瓜,从头到脚一阵酥爽。 虽然看不见,却让耳朵得到了一段真正的享受,而且还是面对面的小包场,这钱,花得值。 李追远再次将手伸进口袋。 “别了,茶水给过了,都是没上班挣钱的,哪能再收你们的赏;再说了,不是已经赏过俩馒头片儿了么?” “讲得真好。”李追远由衷道。 “谬赞了,你这孩子,眼睛没大事吧?” “会好的。” “那就好,叫什么名字?” “李追远。” “李追远,李追远,是一直姓李么?” “不然呢?” 谭文彬意犹未尽地问道:“能再讲一段么?” “讲不动了,得留着正午开正场。” 谭文彬点点头:“那我们等着。” “哎,那可不用了,中午讲的也是这段,就是多注了些水,讲了讲李唐朝堂上的李渊李建成,再唠一唠洛阳城里的王世充,不听也罢。” “那真可惜,那晚上呢?” “一样的是这一段,水更多了些。” 谭文彬:“……” “出来混口饭吃的,肚子里的货就这么多,哪能一咕噜全掏出来呢,再说了,这地儿也鲜有人能一天听几场的,有这闲工夫的,一般也没钱。” 李追远好奇问道:“余师傅,你是哪里人?” “孩子,你是问我老家?” “嗯。” “我老家可真说不上来,爹妈走得早,自己打小就沿着这长江,从山城至荆楚再到这入海口,一年四季来回溜达。 按这么说,我老家,应该是在这江上。”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意,似乎听到一个很有趣的回答,但心里却默默沉了下去,因为他曾在柳玉梅那里,听到过一个相似的回答。 “天色还早,那我就再给你们讲一段吓人点的小故事。” “好啊,好啊。”润生鼓掌。 “我喜欢听这个。”谭文彬激动地握拳。 余树开始讲起来了。 刚起了个头,李追远就听出了不对劲,背景在明末清初,主人公是个书生,坐船进京赶考途中船翻了落水,被一白姓娘子所救,书生对其倾慕,称呼其为白家娘娘。 不等对方继续讲下去,李追远就捂着眼睛吸了口凉气:“润生哥,彬彬哥,我眼睛好疼,带我回去喝药吧。” 要是其它事儿,他们俩现在肯定是不会走的,但涉及到小远的眼睛,俩人当即不敢耽搁,和那余树道别后,马上背着小远坐上三轮车往家赶。 回去路上,面对润生和谭文彬关切地询问,李追远选择说出自己的顾虑。 “哥,我眼睛不疼,我是怀疑那人身份。” 都已经讲到白家娘娘了,再说下去就必然会出现死倒,然后润生和谭文彬面色就会发生变化被对方瞧出。 这也是李追远装眼睛痛提前离场的原因。 听完李追远讲述后,骑车的润生发出一声感慨:“这是遇到同行了。” 谭文彬则愣了好一会儿,疑惑道:“咱们这一行的人,都这么多才多艺的么?” 润生回了句:“你也有才艺,你会扎纸。” 谭文彬翻了个白眼:“我谢谢你哦。” 润生和谭文彬虽然很意外,却没被吓到,一是他们没经历过白家娘娘的事,二是他们也不清楚柳玉梅的真正身份。 前者涉及到亮亮哥个人隐私,后者涉及秦柳两家的秘密,李追远不方便擅自讲出。 回到家后发现太爷并不在,灶台上的方便面倒是被下着吃了,应该是出门去了。 三人继续做各自的事,李追远继续“看书”,润生看电视,彬彬做题。 午饭时,太爷也没回来,润生煮了粥。 晚饭时,太爷还是没回来,润生又煮了粥。 虽说吃粥也挺好的,但由奢入俭难,刘姨不在的日子,大家生活质量严重下降。 而且,少了刘姨那一声声“早中晚”开饭了,李追远都觉得自己生物钟都有些紊乱。 晚上扒拉粥时,谭文彬怀疑道:“嘿,提议喝粥的是李大爷,不回来去外头打牙祭的也是李大爷。” 太爷没回家,大家倒是没怎么担心,因为平日里李三江经常被留下来吃饭喝酒。 宁静的夏夜晚上,润生和谭文彬继续追着《陈真》。 李追远坐在旁边,做着睡前眼保健操,等做到按太阳穴轮刮眼眶时, 远处村道上,传来了汽车声和摩托声。 谭文彬像是被电击到了一样,一个翻身,从电视机前坐到了放着作业的小桌前,“啪”的一声,打开台灯,即刻切换进冥思苦想做题法相。 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咋了?” 李追远猜测道:“彬彬哥,谭叔叔来了?” “嗯!” 他认得自己亲爹的摩托车声,打小在家偷看电视时,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关电视去做作业。 只是,等呀等呀,也没见摩托车开过来,更没见人走上坝子。 润生疑惑道:“你爸不要你嘞?” “你爸才不要你了。” “我爸本来就不要我了。” “艹,你作弊。” 顿了顿, 谭文彬补了声:“对不起。” 润生笑了:“呵呵呵。” 谭文彬站起身:“我爸不是为我来的,小远,润生,想要去看看不,可能村里又出案子了。” 润生摇摇头:“不去,广告之后,精彩马上继续。” “我陪你去吧,彬彬哥。” “好嘞,咱们走,小远。” 谭文彬牵着李追远的手走了出去,经过张婶小卖部时,谭文彬问了声先前经过的汽车摩托往哪儿去了。 张婶正在嗑瓜子,瞥了西北面一眼,说道:“朝着以前大胡子家去了。” 去大胡子家路上,谭文彬有些担忧地问道:“小远哥,你说我爸他们去那里干嘛,难不成事情被发现了?” “不知道。”李追远摇摇头。 要出事露马脚,也该是那车死去的水猴子身份暴露了。 好几辆警车和摩托停在大胡子家外面,警察人手一个手电筒在照着。 不过现在应该照不出什么,鱼塘已经被填了,上面这一大块地也都被种上了树苗。 “咦,小远哥,我看见李大爷,他在坝子上。” “我太爷没事吧?” “没事,没被戴铐子,李大爷还在抽着烟呢。” “彬彬?是彬彬么?” “是我,赵叔。” “呵,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亲戚家在这儿,我住他家玩呢。” “行,我去喊你爸。” “赵叔,帮我跟我爸说,小远和我一起来的。” “哦。” 不一会儿,谭云龙就走了过来。 “爸!”谭文彬热情挥手。 “边上去。”谭云龙无视了自己儿子,来到李追远面前,小声道,“上头来了人,上午我们派出所去接了你太爷,中午一起吃了饭,下午一起去了几个地方,西亭镇,石港,都是你太爷捞过尸的地方。” “叔叔,是什么人啊?” “这我不清楚,但应该不是搞刑侦的。” “我太爷有事么?” “没事,就来了解了解情况,当个向导,讲讲当时发生的事,这房子和四周这些地,也都在你太爷名下是吧?” “嗯。” “放心吧,没什么事,快收队结束了。” “谢谢叔叔。” “谢什么谢,不是办案,也不牵扯什么保密条例。”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了,辛苦大家陪着跑了一天。” 紧接着,李追远就听到自家太爷和那人的对话:“大爷,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配合工作嘛。” “您早点回去休息。” “你也是,呵呵。” 这声音,是余树。 “哟,小朋友,你怎么也在这里?”余树发现了李追远。 李追远反问道:“咦,说书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中午场没什么人来听,我就收了摊子,出来做兼职了。” 余树说着在李追远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 “小朋友,你家在这儿么?” 李三江这会儿散完烟走来,瞧见这一幕,马上道:“这是我曾孙,呵呵,这栋房子以后就是他的。” “你曾孙?”余树显得很诧异,“亲的?” “当然,我遗嘱写的都是他的名字。” “哦,是么,挺聪明的孩子,我很喜欢。” “那可不,我家小远侯聪明着呐。” “好了,李大爷,我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酒。” “好说好说。” 谭云龙主动走向余树,问道:“明天还有什么安排么?” “没有了,这里没什么事,很干净,我明儿就走了,辛苦你了,谭队。” “我只是服从命令。” 大胡子家这边警察们已经散场了,李三江带着俩人往家走,路上,李三江不停抱怨着今天莫名其妙的,上午就被警车请去派出所,下午一连趟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居然村儿里来了。 不过,倒不是完全没收获,临了那人还塞了一条烟。 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在思索那位说书先生的身份,显然,说书先生才是他的兼职,可能把兼职水平玩成那样,也真是罕见。 不过,退一万步说,对方既然能和警察在一起做事,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自己这里,也就不用担心了。 回到家里坝子上,润生还在一边扎纸一边看电视。 李三江走过去敲了一记毛栗子,润生也只是笑笑。 谭文彬坐下来,很熟练地拿起藤条开始扎纸,同时懊悔道:“早知道我就把作业本带着一起去了。” 李追远刚欲上楼,耳朵动了动,小声道:“彬彬哥,快回去做作业。” “嗯?” 嘴巴里还在发出疑惑声,可身体却因惯性丢下手中活计,又是一个侧翻,坐到小书桌前,拿起笔,表演思考。 很快,谭云龙走上坝子。 谭文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嘴角默默勾起。 谁知谭云龙走过来,对着他后脑就是一拍,骂道:“你在糊弄鬼呢!” 谭文彬很委屈,心道:爸我这么努力学习你怎么还误解我? “啪!” 下一刻,谭云龙按了开关,台灯亮起。 谭文彬:“……” 润生把电视搬到屋外看,借着电视机的光够干活了。 谭文彬习惯陪着润生在旁边写作业,不过因为小远把台灯借给自己了,他就不再开上面杆子上的灯泡了。 所以,他刚刚在他爸视角里,是几乎在一片漆黑下做着作业。 谭云龙提来了一袋子东西,放了下来,是他妻子特意弄来的一些偏方药。 他仔细筛选过了,无毒。 “小远,刚刚忘记把这些给你了,你看着吃一吃。” “嗯,谢谢谭叔叔,我眼睛快好了,到时候还得请谭叔叔带我去报名上学。” “这是当然,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去,那边学校也说了,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看你心情。” “嗯,好的,谭叔。” 谭云龙转身,准备走之前,还是在儿子面前停下,拿起小书桌上的作业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解题过程。 “爸,这是小远给我出的题。” “嗯,好好学。”谭云龙放下本子,摸了摸儿子的头,走了。 润生每晚都会把电视台看下班。 等电视机上出现彩色固定屏后,他关闭了电视,回头看见谭文彬居然还在做着题。 “你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再做会儿。” “哦。” 润生洗洗睡了。 早上醒来时,发现隔壁圆桌上没人,扭头一看,发现谭文彬趴在小书桌上睡得正香,手里还握着笔。 润生走到小狗笼子前,摸了摸它的狗头。 小黑狗睁眼看了他一眼,继续翻身睡觉。 润生嘀咕道:“没用啊。” 李追远醒来后,除了下来吃粥,其余时候都坐在二楼露台。 他已经连续“看”了好些天的《柳氏望气诀》和《秦氏观蛟法》,他觉得自己在眼睛不能看的前提下,说不定能对风水之术产生新的理解。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这些天的反刍,他弄明白两件事,一是那些“瞎子”形象算命的,普遍不靠谱;二是一定要保护好眼睛。 今晚,李追远在外头等了很久,没等到柳玉梅她们回来。 听到楼下润生哥的电视机发出没台的“哔”声,李追远也走进房间,做了一遍眼保健操后,躺下睡觉。 一觉醒来,再次习惯性睁开眼,侧头看去。 他看见一身白裙头戴簪花的女孩,很是端庄地坐在那里。 第一反应是,她还是那么好看。 然后就是: 哦, 我眼睛好了。 (本章完) 第五十章 (本卷完) 男孩闭上眼,坐起身,双手向前探,假装自己还看不见。 不一会儿,温暖的指尖触及到自己眼眶,然后,将自己眼睛轻轻扒开。 女孩的脸,就在面前,嘴角弧度虽是轻微,却也比过去明显多了。 很显然,只是先前醒来的那一瞥,她就知道,男孩看得见了。 因为他是她的阳台,阳台的帘子哪怕只是露出一点点缝隙,在她这里,都是一片洒落的虹。 下床,走向面盆架子,就是这房间里短短的距离,李追远走出了同手同脚。 他不得不停了下来,怕继续走下去会摔跤。 自己曾经担心过,哪天眼睛能看见时反而会不适应,现在担心成真了。 李追远清楚,自己的学习能力很强,这就使得他前阵子过度开发与依赖“记忆画面”。 眼下,是感知间发生冲突了。 闭上眼,一切就能照旧,可终究以后还是得睁着眼生活的。 平复好情绪,李追远拒绝了阿璃的搀扶,左手端着脸盆,右手扶着墙走。 来到水缸边,放下盆,举目四望,初晨的平原乡野如同一幅辽阔的水墨画。 许久未见,真美。 李追远忽然想学画了。 除了对“捞尸”相关的科目,自己的确没什么自信外。 学其它的,他还是有自信的。 况且,自己身边还有一位优秀的国画小老师。 洗漱后,早餐还早,李追远照例和阿璃下起了棋。 依旧没摆棋盘,两人隔空用手指点着下,只不过这次,阿璃不用抓着李追远的手指去点了。 下着下着,还觉得犹有余力可以去分心,无法做到全身心投入。 “阿璃,我们再开一盘?” 女孩点头。 隔空,就再开一盘。 原先那局,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数,新开的这盘,就直接猛打猛冲了。 感觉还行,男孩觉得挺有意思,而女孩那边,也没见吃力。 最终,形式变了但结果没变,男孩以更高的效率输了四盘棋。 “吃早饭啦!” 刘姨的声音,真是动听。 下楼吃饭,一碗粥一个咸鸭蛋下去,李追远很快就吃好了,他下来得早,这会儿其他人才慢慢起来。 刘姨拿了一袋苹果过来,说是路上买的。 李追远拿起小刀,坐那儿给大家削起了苹果。 谭文彬和润生完全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道了早安后,就各自坐位置上吃了起来。 李三江下来了,坐下后刚拿起筷子,就瞅见自己曾孙在削苹果,眼皮子当即吓得跳起。 虽说自家曾孙眼盲后没有自暴自弃依旧积极拥抱生活,在他眼里,那些盲了十年的老瞎子都没自家曾孙日常生活自如; 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干起如此危险细致的活儿。 “小远侯啊,你……” “太爷,我眼睛好了,能看见了。” 简单的陈述,让李三江原地怔坐了好久。 倒是谭文彬和润生先回过神来,马上凑过来查看,不过他们是知道也相信小远眼睛会好的,所以现在表达的也只是大病初愈后的恭喜。 李三江没过来,只是认真看着小远和其他人的互动,互动里,多了眼神。 他用手背揩去眼角泪水,低头,开始扒粥,每一口,都嗦得格外用力和大声。 有些人的情绪是水坝,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汇入,习惯性压抑和不表达,只有等蓄满到一定程度后,才会溃堤。 李追远分起了苹果,端来一盘走到柳玉梅面前。 “眼睛好了?” “嗯,好了。奶奶,你们这一趟出去顺利么?” “顺利的,就是遇到几个老朋友,拂不开面子,就一起吃了顿饭,回来晚了。” “顺利就好。” “注意用眼。”柳玉梅伸了个懒腰,“还年轻,急着糟践身子,以后会后悔的。” “我晓得了,奶奶。” 李追远走到李三江面前:“太爷,吃苹果。” “小远侯啊,太爷再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了,太爷,上海的教授不是说了么,这个病,好了就是好了,不好也没什么办法,我以后注意休息就是了。” “嗯,记得教授还说过,你不能太劳心,那个,等以后上学了,学习上的事,你缓缓,不要太用功费心,身体才是第一位,学习成绩差点也无所谓。” 旁边正喝着粥的谭文彬,忽然感到腮帮子疼。 “好的,太爷,我会联系谭叔叔,让他近期带我去办入学手续。” “嗯,谭警官是个好人。”李三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喊了一声“壮壮”,将一根烟丢了过去。 “太爷,上学前,要不要和我爷奶他们知会一声?” “你以为汉侯和桂英侯还不知道?” “已经知道了么?” “迁户口第二天,我就去家里找他们把事情说了,桂英侯哭得厉害,汉侯倒是没哭,但也伤心得紧。” 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迁户口后,李维汉和崔桂英来看自己的频率,一下子降低了,也就前阵子来了一次,当时自己还瞎着,怕他们担心,就蒙着眼装作在玩“捉鬼”游戏。 现在看来,是爷奶怕来这里看自己后,一个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你爷奶也是需要缓缓的,这事儿对他们打击最大,你别怪他们,他们虽然孙子辈多,但偏心的也是你。” “太爷,我晓得。” “他们把你妈以前汇过来的钱都要给我,说给你交学费啥的,被我骂回去了,呵呵。 我说了,你现在既然落在我户口里,那就归我养。 反正他汉侯也不吃亏,以后给我养老送终,我这家底子还都是给他孙子。” “太爷能长命一百二十岁的。” “呵呵,行了,你现在眼睛也好了,等确定入学后,我再喊你爷奶来一起吃饭,你以后还是跟太爷我住。” 这时,李追远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坝子外,他看见了昨天那位兼职说书人——余树。 记得他昨天对谭云龙说过,他今天就要走了,没想到,一大早地就来了这里。 虽然心里大概清楚,这个人没什么危险,可他的存在以及活动,还是让李追远觉得不是那么舒服,因为对方有一定概率会撬开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刘姨端着粥碗先一步起身,走到坝子台阶处,看着来人,问道: “走错道了吧?” 余树笑了笑,拿出折扇摇了摇,回答道:“没,专程来讨口饭吃。” 刘姨不耐烦道:“这里只有家常便饭。” “走江湖的苦艺人,吃的,不就是家常饭么,哪有什么资格天天酒楼雅座。” 李三江听到动静,嘴里咬着苹果起身看去,见到来人后,马上笑着走去:“稀客稀客,来,坝上坐,坝上坐。” 李三江虽然不知道这人具体身份是什么,但能被警察围着跑东跑西的,不是犯人那就是贵人。 余树和李三江握了手,却站着没动。 这时,坝子上坐着喝茶的柳玉梅开口问道:“阿婷,谁来了。” 余树主动接话:“一个跑江湖说书的。” “那就来一段。” “好嘞,您且宽待。” 余树转身往回走,不一会儿,就推着一辆小车过来,上头装着自己的一套家伙事。 李三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罕地问道:“咋的了,这是?” 余树边搭台边笑着回应:“想混口饭吃,就得卖点手艺。” “一顿饭的事儿嘛,不用这么麻烦。” “那不成叫花子了么。” “也是。”李三江明白对方意思了,扭头喊道:“润生,壮壮,来帮忙。” 润生和谭文彬早就看见来人了,但他们可记得昨儿个小远说的对方可能是同行,所以此时全都看着李追远。 “润生哥,彬彬哥,帮忙吧。” 润生和谭文彬上前帮忙搭台挂帆。 余树没坐北朝南摆,而是坐西朝东。 对着坐在那儿喝茶的柳玉梅以及那座东屋。 李三江问道:“要不,这场纯当我包场了,我再去村里喊些人来,免得你落个冷清冷。” 余树摇头拒绝,说道:“价钱早说好了,就是一顿饭,再说,这里人很多了,热闹着呢。” 随即,余树目光落在了李追远身上,他不禁笑道:“眼睛好了?” “嗯,好了。” 下一刻,余树打开蒲扇扇了扇风,可其指尖,却在扇面上不规则地敲动。 眼睛乃面相之泉,眼睛好了能视物了,这泉才算重新活跃起来。 男孩知道,他在算自己面相。 昨儿个他就问自己是不是一直姓李,还问太爷自己是不是他亲曾孙。 李追远决定算回去,来一场对冲。 就在他刚准备这么做时,柳玉梅的声音传来:“小远,来给奶奶泡茶。” “来了,奶奶。” 李追远转身走过去泡茶。 余树见状,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收起扇子,对着自己额头连敲三下,敲得挺用力,额头都泛红了。 接下来,他就开始说起了书。 今儿个讲的还是唐也依旧是李世民,却偏戏说而非正史,讲的是李世民某次遇险时,被少林寺僧人所救,最后在僧众以及各方江湖人士帮助下,打赢了对手获得胜利的故事。 他就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不仅将故事讲得生动引人,更是再次以口技呈现出金戈铁马与沙场厮杀的气势。 李三江都听痴了。 润生和谭文彬,是一会儿入迷一会儿惊醒,但短暂的惊醒后再次入迷。 李追远则一直坐在柳玉梅身边,陪着她喝茶。 这一讲,足足两小时没停歇。 讲完后,余树一拍扇子,下弯腰行礼。 “好!好!”李三江带头鼓掌。 润生和谭文彬也用力鼓掌,但鼓着鼓着就又回头看向小远。 李三江对刘姨说道:“婷侯啊,中午做点好的,我和余先生好好喝一顿。” 柳玉梅开口道:“阿婷,给他口吃的。” “唉!” 刘姨进了厨房,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很快端出一碗早上剩下的凉粥以及一碟小咸菜,就这两样,连个咸鸭蛋都没有。 李三江不满道:“这怎么能行呢,家里又不是没吃的。” 谁知余树却主动接过碗,将碟里咸菜倒入粥中,拿起筷子,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边吃还边赞道:“真好,大热天的吃凉粥舒坦。” 李三江皱着眉,想再去劝,可人家转眼间就把一大碗粥吃下去了,只能道:“等余先生你消消食,我们待会儿再……” “李大爷,我吃过了。”余树站起身,将碗筷递还给刘姨,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嘴,“李大爷,按理说,入门卖艺,得先请主家先人安的,你家可有?” “先人牌位没有,仙人画像倒是有不少。” “那就请你带我去拜拜吧。” “请。” 李三江将余树带进了厨房隔壁的小房里,这里摆满了神仙画像,此间之丰富,让余树都惊了一下。 李三江开始挨个给他介绍神佛,余树一个个拜过去。 等听到李三江把孔子画像介绍成元始天尊时, 余树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甚至,一度把他给弄不会了,不知是该行道家礼还是儒家礼。 最后没办法,只能拜了两次。 出来后,余树径直来到柳玉梅面前,说道:“按规矩,得拜一拜的。” 柳玉梅无奈地摇摇头,对李追远说道:“就不该吃那顿饭的。” 余树把腰放低:“该拜一拜的。” 柳玉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去吧。” 余树推开东屋门,走了进去。 李追远离开座位,看了看柳奶奶,见她低着头没什么表示,男孩就往屋门口挪了几步,正好可以看见屋内供桌前,正在以行大礼跪拜的余树。 其实,现在人就算磕头,也是千奇百怪,大部分也就尽个心意走个流程,也不追求什么标准不标准了。 余树行的是标准大礼,起初神情肃穆,三拜之下后,面容悲痛,泪流满面。 拜礼结束,余树没急着出来,而是在擦拭眼泪调整情绪。 他知道男孩在门边看,却没做丝毫遮掩。 人在一些特定的地方,会主动褪去伪装,让自己显得坦荡和干净。 最后,余树用力揉搓了一下脸,强行露出微笑,他走了出来,再次来到柳玉梅面前,刚准备说话,却被柳玉梅出声打断: “拜完了就走吧。” “是。” 余树应了一声,收拾好东西装车后,就推着车离开了,李三江亲自将其送到村口。 柳玉梅屋叹了口气,神情落寞地起身,走进了屋,在供桌前坐下,扫了一眼上头有新有旧的牌位。 “倒是都还记着你们。” 顿了顿,她带着怨气说道: “可你们谁记着阿璃。” …… 谭文彬前天就回家了,走时痛哭流涕,仿佛生离死别。 弄得李三江都忍不住调侃道:“成,伢儿有天赋,以后谁家要哭丧的就来请你,保准能哭得让主家满意。” 抱完了润生、李三江后,谭文彬还想抱李追远。 直到男孩又递给他三本子题,一本数学、一本物理以及一本化学。 谭文彬没有抱下去,却哭得更大声了。 他走时,打着雷下着雨,是润生骑着三轮车把他载回去的,二人虽然都披着雨衣,却依旧淋得很狼狈。 今天,艳阳高照,谭云龙特意请了假,开着一辆桑塔纳来接李追远入学。 李追远依次和家里人说了声,李三江老怀甚慰地遵嘱:“小远侯啊,记住太爷的话,上课随便听听,千万别太动心思,眼睛重要,晓得不?” 谭云龙站在旁边听到这话,也不禁摸了摸自己腮帮子。 李三江还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的都是糖果小饼干:“来,这个带着,跟小同学们分一分。” 李追远接了过来。 “别怕,在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回来就跟太爷说,太爷给你撑腰去学校里找他。” 谭云龙忍不住插话道:“放心吧,李大爷,没人会欺负小远的,再说了,彬彬也在呢。” 李三江反驳道:“壮壮念的是高中,又不是小学。” 谭云龙只能点点头,不再说话。 润生拿出了一支钢笔,递了过来,他在李三江这里帮工还种地,前天刚开了第一个月工钱,全拿来买了这支钢笔。 买完钢笔后发现没钱买墨水了,最后还是李三江知道了,带着他去了那家商店讨说法,强行让老板又送了一瓶墨水。 柳玉梅给了个红包,这次没往里头塞一沓子钱,很薄,就一张,意思意思。 李追远收下了。 阿璃什么都没准备,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很急,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个情绪,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复杂,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 男孩走到女孩面前,说道:“阿璃,等我放学回来,你帮我写作业。” 女孩眼睛亮了。 和家里人最后挥手告别时,李追远对李三江喊道:“太爷,我要去上高中了,明年考大学!” “好好好,我家小远侯最厉害了!” “呵呵呵……”旁边,柳玉梅都听笑了,显然,老家伙压根没听进去,还以为是童言无忌。 跟着谭云龙走出小径来到村道,坐进车里后才发现里头还有一个司机。 司机不年轻,很显老,头顶,边区也无力支援中央。 谭云龙笑着问道:“你太爷还不信你要上高中。” “嗯,入学手续办好给他看就行了。对了,谭叔,这车……” “我可没公车私用,这是学校里的车。” “咳咳……咳咳……”司机开始咳嗽。 谭云龙指了指司机,说道:“小远,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吴校长。” 司机师傅马上回过头,对着李追远伸出手,握了一下:“吴新涵,李追远同学,欢迎就读本校。” “校长爷爷,您辛苦了。” “没事,你可以叫我爷爷,不用加校长。” “那您就叫我小远吧。” “哎,好好好。” 起初,谭云龙第一次打电话询问入学事情时,学校领导圈层里,也只是小炸。 是有人知道“少年班”这事的,但这年头,消息渠道闭塞,信息流转不发达,因此哪怕是学校高学历的几个老师,也只是简单听说过,只知道这种孩子一般是神童。 不过还好,中间时间充裕,而且李追远因为中间瞎了一段时间,怕耽搁入学,保险起见,谭云龙就将李追远的学籍资料先给了学校希望通融。 学校就发动自己关系网去了解,还专门派了两位体育老师坐火车进了京,那两位老师很争气,还真找到了地方,然后拿姓名资料去询问时,得知这个叫“李追远”的学生要去上高中了,被一群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追着打。 得亏派去的是体育老师,身体好,跑得快,要不然还真得算工伤。 但具体情况总算是打探回来了,然后,办公室就彻底炸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个学生,会莫名其妙跑到乡镇里来上高中,但无所谓,因为这对于学校来说,简直就是送上门的高考状元。 要不是谭云龙死守住址,也警告学校不要来打扰,吴新涵早就带人过来了。 车驶入学校,在办公楼前停下。 一群老师马上跑了出来,目露期待与好奇,他们倒是没校领导的那种功利心,纯粹是种了半辈子萝卜,想看看地里长出的金疙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人群里出来的,还有潘子和雷子。 这俩家伙因为没写暑假作业,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里严厉批评。 本以为是一场持久战,谁知道批评刚开始,办公室里老师们就喊着“来了来了”,然后班主任就让他们回教室了。 哥俩还挺庆幸,留在原地,还想看看是哪位来了给他们解了围。 潘子:“校长开车的,校长还去开后门了。” 雷子:“是哪位领导来视察了吧?” 潘子:“不应该啊,没提前通知我们大扫除啊?” 然后,他们看见了从车上走下来的李追远。 “这小孩,怎么有点眼熟。” “对唉,我好像在哪见过。” “潘子哥,雷子哥!”李追远向他们挥手打招呼。 一瞬间,老师和校领导的目光都向这两位看来,包括班主任。 这心理压力太大了,潘子和雷子连招呼都不敢打,直接低头奔向教室。 “额……”李追远有些疑惑。 男孩上学挺早,但并不熟悉传统校园生活,还以为潘子、雷子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 “你们认识?”吴校长慈爱地问道。 “他们是我堂哥。” “嗯,好。” 吴校长记住了,打算待会儿去问问他们班主任学习成绩如何,毕竟有血缘关系的话,多少应该能带动点,总不至于一大家子,脑子就长一个人身上。 李追远被带进了……小会议厅。 原本应该被带去校长办公室的,但办公室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 一路上,周围老师们开始叽叽喳喳。 “年纪这么小么?” “年纪小才叫神童嘛。”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道,反正有测验的,看看结果。” “入学了去谁班上?” 这个问题一出来,人群中的那批高三班主任,互相对视时目光都冷了下来。 尤其是那几位资历老的,更是流露出舍我其谁的气势,他们快退休了,这个阶段的老师,是真的无所畏惧,哪怕对着校长都敢拍桌子的。 那些个年轻的班主任,倒是看得开,知道没自己的份。 尤其是其中一位叫孙晴的班主任,她教的是语文,带的是普通班,谭文彬就在她班上。 “小远,我给你介绍,这是教育局的刘局长,这是………” 吴新涵领着李追远依次介绍。 李追远是不怯场的,主动跟着喊人。 他以前在少年班时就很受老教授们的重视,一是因为他全面,哪怕不能每项都第一,却每项都名列前茅不像其他同学会有明显偏科;二则是,他很正常,交流接触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 一通流程走完,到了最后的关键步骤。 “小远啊,这是我们学校老师自己出的卷子,你看看,挑着做做?” 这话说得很委婉和客气,但在场大家伙,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百闻不如一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最终还是得在这上面见真章的,这也是学校的目的。 这些卷子,全是各科目组老师新编的,不存在泄露的可能,所以成绩绝对真实有效。 李追远坐了下来,拿起笔,开始答题。 原本,校领导和局领导是想着再看一会儿后,就出去抽根烟的,毕竟这么多科目的卷子就算挑着写,也不知道得做多久。 但很快,大家就神情怔住了。 李追远做的第一套是数学,几乎不用思考,目光扫下去就写答案,而且出现了手还在写着上一题目光却已经往下挪到后面题目的奇景。 在场的没文盲,可是谁见过答数学卷时,是手速制约了答题速度的? 其实,李追远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得足够好,才能让自己接下来的学习生活可以更轻松不受约束,不会因为学习这种事情,耽搁到自己捞死倒。 数学卷写完,李追远继续做物理卷。 吴新涵说出了围观人的心声:“快,批改一下。” 数学组老师们开始批卷,一个个红勾快速打起。 围观的人在期待“x”的出现,但一直没有。 而打勾的数学老师们,也是一阵阵心惊,他们自己出的卷子,知道卷面形式虽然是模仿高考题的,但难度,其实远超普通的高考题,因为高考题是分档的,会有送分题基础题和拉分题。 他们这套卷子,是不能复印下来给高三年级考的,因为容易给学生心态考崩。 数学组组长看着校领导和局领导说道:“全对。” 其实,是有一点问题的,比如两道解答题,用了不属于高中的方法,可能会导致阅卷时被扣分,但这种瑕疵不值得在此时说,提醒注意一下就好了,就跟平日里叮嘱学生考试时别忘记写“解”一样简单。 吴新涵等校领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和局领导们握手,这下,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了。 老师们则不停倒吸着冷气,虽然才只做了一套数学卷,但从业者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位年轻老师忍不住打趣道:“我要是教了他,以后再教其他学生会不会索然无味?” 有老师笑了,也有老师忍不住回侃道:“还需要你教啊?” 物理化学卷快速答完后,李追远继续答其它卷子。 没人打扰劝阻他,既然他愿意全部做,那大家是乐得看完所有结果的。 语文卷他也在认真做,根据题目要求,他还写了一篇字词优美结构严谨的公式化作文。 总之,确保自己没有偏科,每一门课都能随便请假。 唯一跳过的,是英语听力,这不是李追远要跳的,是英语老师们看着李追远的答题速度主动提出跳过的,毕竟他们也不想因为播放听力耽搁在场这么多人时间。 全部做完,李追远放下笔,揉捏着手腕,旁边吴新涵见状,亲自伸手过来帮忙捏捏。 做这些题目,不费脑子,就是费手,这点计算量,远不如自己看一次风水气象。 卷子很快批完,哪怕是作文,语文组老师也说不出什么纰漏,而且虽然写得快,但这字写得是真漂亮。 很多老师都摘下了眼镜开始擦拭,大家伙今天,都深刻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神童震撼。 谭云龙倒算是全场最镇定的一个人了,他丝毫不担心男孩入学考试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男孩已经给过自己好几次凶杀案震撼。 吴校长弯下腰,笑吟吟地问道:“来,小远,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高三年级的几位优秀班主任。” 这样的学生,肯定得交给有资历且经验丰富的班主任带。 嗯,虽然吴校长也不知道资历和经验对眼前这男孩来说有什么用。 李追远这时回头看向谭云龙,问道:“谭叔,彬彬哥在哪个班?” 谭云龙很想笑,但他憋着。 然后目光看向自己儿子班主任孙晴,老熟人了。 别的学生家长,恨不得一学年家长会时,才能见到一次班主任,他得益于自己儿子的大力引荐,恨不得月月见。 有时都怕见多了传出闲话,还得和妻子交替轮班。 “小远啊,我们选班……” 李追远没等吴校长把话说完,就起身,走到年轻的孙晴面前。 “老师好,以后我就辛苦您教导了。” 说完,李追远对孙晴鞠了一躬。 “老师,您姓什么?” 谭云龙接话道:“孙晴,孙老师。” 孙晴对谭云龙投以感激的目光。 “孙老师,我们回班上上课吧。”李追远伸手,牵住孙老师的手。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这是自己靠能力争取来的特权,不用白不用。 那几个有资历的班主任还处于错愕阶段,吴新涵先反应过来,笑道:“孙老师,小远可是我们学校的宝贝,这是学校给你分派的任务,你得照顾好他。” “请校长放心,我会的。” 孙晴牵着李追远走了出去,她压力有点大,不太敢继续待下去了。 刚出小会议厅的门,里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谭云龙也跑了出来,说道:“小远,晚上叔叔来接你放学去家里吃饭。” “不用了,叔叔,我回家吃。” “那好吧。”谭云龙拍了拍男孩肩膀,向校门口走去。 走入教学楼,上楼梯。 李追远察觉到孙晴的手心很烫,还在出汗。 其实,到现在,孙晴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本高中是个大高中,一个年级有十几个班。 前几晚她跟丈夫在床上入睡时,倒是也臆想过这孩子要是能进自己班就好了,但她真没料到,寿桃竟然真会摆在自己面前。 因为心神不定,上楼梯时,孙晴还踏空了一下,还好及时手撑地稳住了,要不然这个校长刚交给自己的神童,就要被自己带着从楼梯上摔下去。 孙晴当即后怕得眼睛都湿润了。 “孙老师,我和彬彬哥……和谭文彬同学做同桌吧。” “额,好。” 答应完后,孙晴皱了皱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哪里,她一时想不起来。 等真走到高三13班的门口时,孙晴才知道哪里不对了,李追远也知道了。 因为他看见,谭文彬的座位,独立于班集体之外,紧贴老师讲台。 由于背对着教室门,谭文彬第一时间不知道李追远来了,他正专心做题呢。 老师们都去看热闹去了,几乎整个高三年级这节课都在自习。 察觉到班上氛围异样后,谭文彬这才回过头,先看见班主任,再看见李追远,随即,喜笑颜开,压根不顾年龄上合适不合适,也不在乎出不出丑,直接摆手喊道: “小远哥!” 孙晴习惯性瞪向谭文彬,这个学生本性不坏,但就是会惹事,而且性格太外放。 但瞪了一会儿后,目光不由柔软下来,毕竟自己今天还沾了他的光。 “同学们,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 李追远走上讲台,露出标准的腼腆笑容: “同学们好,我叫李追远,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孙晴指了指靠门的第一排:“谭文彬,你把你桌子摆这里,你和小远做同桌。” “好的,老师。” 谭文彬将桌子搬到位置,因为他个子高,就坐在了靠墙里面,李追远坐外面。 其实,李追远本意是想坐最后一排角落的,那里风水好。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谭文彬,你出来帮小远领一下书。” “好嘞,老师!” 接下来,就是朴实无华的上课时间。 老师在前面上课,李追远坐在下面翻书,他需要把高中课纲重新过一遍。 上课时,会有其他老师装作经过这里的样子,看向他。 下课时,其他班听到风声的同学也会凑到这里。 不过,李追远只是默默翻着自己的书,没有表现出外向,有谭文彬在,也没人能打扰到他。 中午吃饭时,谭文彬说学校食堂太难吃,就带着他去了外面小吃铺,还额外带了一个人,就是上次被欺负的郑海洋。 他父母都是海员,常年不在家,所以显得很内向。 吃饭时,谭文彬说,班主任和校长都找他谈话了,要他负责好好照顾小远。 吃完饭后回到教室,就是名义上的午自习,其实安排的是语文课,然后二十五分钟午睡,接下来就是继续上课。 老师们给予了李追远很大的自由度,比如上英语课时,李追远在她眼皮子底下翻着物理教材,人也装没看见。 下午第二节课上完时,李追远把教材都翻完了。 他决定明天起,把魏正道的书带到教室里来看。 第三第四节都是数学课,李追远趴在桌上,开始睡觉。 他不是不尊重老师,而是清楚真要生动演下去后,自己会很累,不如一开始大家就形成默契,各自轻松。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会有好戏能看,毕竟他们的数学闫老师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 但数学老师上着上着,发现坐在第一排的小同学在睡觉后,居然贴心地把自己外套盖在了他身上。 同时,脸上流露出慈爱的笑容。 第四节课上到一半时,闫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三道题,让同学们解答,他自己则走下来,轻轻拍醒李追远。 李追远坐起身,看向黑板的题目,拿起笔,唰唰写出了答案。 闫老师见状,咽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小远啊,有没有兴趣参加奥数竞赛?” “好的老师,我参加。” 闫老师一时激动,对着学生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谢谢。” 第四节课上完,可以吃晚饭了,然后就是晚自习。 李追远看向谭文彬:“彬彬哥,我回家了。” 谭文彬愣了一下,问道:“不是,第一天你就不上晚自习了?” “嗯。” “额,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想完整体验一下高三生活的一天?” “不太想,我叫润生哥这个点来接我了。” 书本文具这些都可以放在书桌上,李追远空手走出教室。 路上,很多学生都在看着他,他们有种高中圈里混入个小学生的感觉。 李追远也有相似的感觉。 等走出教学楼时,李追远才记起来自己忘记去和潘子英子雷子他们教室打招呼了。 算了,明天再去吧。 “小远哥,等等我!” 李追远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谭文彬背着个书包狂奔而来。 “彬彬哥,我回家。” “我也回家。” “我回太爷家。” “我回壮壮家。” “你逃课,不怕谭叔揍你?” 李追远看了课程表,这里早晚自习都标注了课时,其实都是有老师来上的正规课。 “没事,我爸巴不得我粘着你。” “你和谭叔报备过了么?” “回去后我到张婶小卖部给他打个电话。” “哦。” 李追远应了一声,继续向校门走去。 谭文彬跟在后头,脸上洋溢着笑容,尤其是看着那些吃完饭还得回去继续上课的同学,他笑得更开心奔放了。 走出校门,李追远开始寻找润生三轮车的位置,但是没找到。 “哎,润生忘记来接你了么?”谭文彬也踮起脚四处眺望着。 “润生哥应该停得比较远,我们先过马路吧。” “他有病啊,不在校门口接你?” “校门口人多。” “人多,这算什么理由?” 走过马路,避开了此时的学生和商贩人潮,李追远看见了西北角巷子口外头、正边跳边挥动手臂的润生。 走过去时,谭文彬忍不住骂道:“你干嘛不直接停李大爷家坝子口来接我们?” 然后,谭文彬就闭嘴了。 因为停在巷子里的三轮车后头,坐着一个身穿红色裙子的女孩。 虽然这里偏僻,但也只是相较校门口而言,依旧不时有人经过。 女孩坐在三轮车板凳上,像是一只极易受惊的小鹿,可以看出她的坚强与勉强。 李追远上了车,女孩马上伸手主动握住男孩的手,这才彻底安定。 谭文彬站在车旁,一时不知该上不该上。 润生还记得先前的嘲讽,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多余了。” “我明天让我爸把自行车给我送来。” “彬彬哥,上车吧。”李追远已经发现,阿璃对家里熟悉的人,抗拒感已经没那么大了。 “好的,小远哥。”谭文彬上了车,坐到最边缘位置。 “回家喽!” 润生蹬起三轮,驶出巷子,往家的方向西行。 车上,少男少女们洋溢的青春,羡慕红了晚霞,招摇下了夕阳。 (本卷完)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昨个吃晚饭时,谭文彬说周末石港镇广场那里会有摸奖大会。 时下,彩票行业在大陆确立发行还没多少年,但摸奖风气早已风靡,展开形式也十分亲民。 一个大场地,两条道边都是穿着统一服饰的售卖员,民众熙熙攘攘走在其中,可以一张一张买也能一盒一盒买,买完就现场刮再现场兑奖。 一等奖通常是小汽车,会被摆在高处最显眼的位置。 李追远觉得,自己每晚睡觉前都像是抓着一张彩票,醒来时就是兑奖时刻。 而且每次都有不错的保底,且时常会开出惊喜。 比如今天早上,他醒来时,看见阿璃穿着一件暗金绘纹的马裙,再搭配上身的白衣,显得既飒然又精致。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偏爱,她最近穿马裙的频率明显增高。 这还是柳玉梅苦口婆心劝阻的结果:“哎哟,我的孙女唉,他就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天天穿一个款式呀,容易看腻的。” 房间里又摆了一张大桌,上面铺陈着笔纸以及各式颜料。 这些,都是阿璃直接从柳玉梅那里搬来的。 从纸张到笔都不是凡品,甚至连那颜料,都是以古法制成的,柳玉梅在吃上并不讲究,可生活里用的那些寻常物,一个个都是稀罕品,甚至都算是文物了。 当然,她本人可能并不觉得这是奢靡,因为她自小到大,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一如早前她送个见面礼不是玉扳指就是耳环,拿个买礼物的钱都是按沓算,真不是在炫富。 炫富和大方的区别就在于,她是真心打算给。 此时,阿璃正在画画。 她现在不用早起来到屋里坐那儿等男孩醒来了。 李追远坐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 女孩持笔看过来,微微侧过头。 李追远笑了笑,下床去洗漱,洗漱完端着脸盆往回走时,下方柳玉梅招了招手。 “柳奶奶。” “来,把你的画作拿下来,让奶奶欣赏欣赏。” “好的,奶奶。” 柳玉梅笑着坐下,《柳氏望气诀》得等阿璃病彻底好了,自己收这臭小子当柳氏记名弟子时才能教。 但琴棋书画这些,不碍事,可以教。 不对,这小子下棋不用自己教了,他下得比自己好。 李追远捧着两幅画下来,在茶案上铺开。 一幅是自己刚画完的,一幅则是阿璃画的。 画中取景都是清晨站在二楼露台,眺望乡野的景致,也是这一幕,才促使李追远想要学画。 柳玉梅目光扫过,随即微微蹙眉,说道: “要是换个一般的老师,当给你一个天才般的评价,因为画得很好。” “奶奶,请您赐教。” “但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你技巧上跟阿璃学得模仿得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但你在收放上,做得太自如了,自如得过于刻意。 初看确实觉得不错,可细品之下,满满的都是匠气。” “奶奶说得对,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两幅画虽然画的是一个景致,而且阿璃的风格更阴沉自己则更阳光些,但阿璃画的像是会动,而自己画的,就算营造了动态却也依旧是死的。 “书画这一道,很多人一辈子都在技巧上钻研,但真正的大家,得玩出新的门道花样才叫有趣,通俗点来讲,得融入感情。” 李追远目光一暗。 “你年纪还小,画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得了,也不必去为赋新词强说愁。” “感谢您的教诲。” “教诲谈不上,因为是你,我才说得重了些,其实也是鸡蛋里挑骨头。” 李追远笑着点头,将画收起。 刘姨适时出来,喊了声:“吃早饭啦!” 坐下来,去拿咸鸭蛋想给阿璃剥,却被女孩抢了先。 想再去拿第二个时,女孩又拿走了。 不一会儿,女孩剥开了一个鸭蛋,送到自己面前。 自己眼睛是好了,但有些习惯,女孩却不愿意再改回来。 李追远一边吃着一边思忖着柳玉梅说的话,学了一个月,自己这画画水平其实是可以去比赛拿奖了,毕竟自己还是少年组。 但在真正的大家面前,自己的画作比那些专做临摹画吃这口饭的老画师,匠气更重。 自己继续努力画下去,未来的终点大概是国内有名的造假画大师。 可是,怎么做才能融入感情呢? 或许,是风景的问题;那就干脆,换一个画的对象? 李追远看着正在细心用筷子挑鸭蛋出来的阿璃,他心里有了个念头。 “啊啊啊……” 谭文彬的呵欠声,打得又响又长。 他爹同意他继续住在这里,也同意他跟着小远上下学不去上早晚自习,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多么轻松。 自己再怎么做题,都没有小远给自己出题的速度快,而且他能感觉到,小远在给自己出题这一途上,也是越来越进步。 起初都是给自己本本难啃的题,现在则是开始讲究难易结合了,有些题他都能看出来,这是小远故意出给自己让自己可以绞尽脑汁一步步算出来获得快乐的。 虽然看出来了,但他也是真快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泥鳅,在小远手里被随意揉捏着,他还挺乐呵。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一个月来,很安静,没有死倒。 他问过润生,以前也这样么? 润生回了句你来之前我都疑惑为什么村里死倒忽然变得这么多,你来之后,就正常了。 这让谭文彬一度感到很愧疚,认为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风水。 不过,李追远倒不觉得枯燥无聊,他现在主要精力一在学画,二在钻研《正道伏魔录》,顺带着,研究起侏儒父子留下的那些挂落。 男孩觉得自己现在过得挺充实,死倒出现的频率还是适中一点比较好,要不然今天白家娘娘明天鱼塘剥皮的,他也受不了。 李三江今天很安静,默默地喝着粥。 早饭吃完,润生推出了三轮车。 车上摆着两个小板凳,都用布包裹着。 谭文彬则推出自己的自行车。 那次放学回家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他觉得不该在车里而应该在车底。 “太爷。”李追远没急着上车,而是走向李三江,露出些许扭捏与期待。 绝大部分孩子,在这个时期,都有过这种表情,尤其是在面对隔辈长辈时。 “哈哈,明白。” 李三江从兜里掏出钱,钱不多,至少比他以前动辄给曾孙整票子时,要少太多了,但作为每天给的零花钱,却又是当下大部分农村孩子甚至是城里孩子都眼馋羡慕得紧的。 在花钱方面,李三江一向舍得,对小远侯,就更舍得。 “嘿嘿。” 李追远收下了今天的零花钱。 他拒绝了李三江一次给自己一个月零花钱的提议,因为他分成每天都要一点,太爷就每天能多一些快乐。 自己,也能多一点尝试得到快乐情绪的机会。 和阿璃一起坐上车,三轮车驶下坝子。 女孩坚持每天早晚接送男孩上下学。 李追远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发现柳玉梅没让刘姨跟着,暗处,也不见早已离去的秦叔身影。 她是真的让自己孙女就这么出去,也知道怎样才是对孙女以后好。 不过,有润生保护,阿璃也出不了什么危险。 不对,就算没润生保护,好像阿璃也出不了什么危险,润生更多的,可能是保护那些企图靠近阿璃的人不要有真正的危险。 大中学的校门口,早中晚永远是最热闹的,沿校门的街铺也是早早地开张。 有时候李追远会买个烧卖、火饺这类的,和阿璃分着吃。 主要尝个鲜,毕竟在家里吃过早饭了。 亦或者买些小饰品送给阿璃,帮她填充收藏箱。 柳玉梅告诉李追远,阿璃每晚上床睡觉前,都会蹲在收藏箱前,把藏品一个一个地小心整理一遍。 可惜的是,阿璃不能上学。 她现在对家里人,比如太爷、谭文彬、润生这些,是没什么排斥了,靠近了也不会起反应,甚至对李维汉崔桂英以及翠翠潘子雷子他们,这些常到家的人,也能做到克制。 但真让她上学和一大群学生一起坐教室里,她是无法接受的。 最重要的是,阿璃对学校生活不感兴趣,对朋友小伙伴也不向往,传统的救赎者视角在她身上,都是那么的多余。 甚至,她可能对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念想,她喜欢的,只是通过男孩让她接触的这个“新世界”。 和润生阿璃挥手分开后,李追远和谭文彬跟着初中生人群,走入校门。 高中生早自习更早,因此除了家住特别近的,其实大部分高中生尤其是高三生,都会选择住校。 谭文彬以前就住校过,后来他在寝室里和人打架,就住家了。 走进高中教学楼,都在上早自习第二节课,除了老师的讲课声外,显得很安静。 谭文彬斜背着书包,边走边甩动着刘海,他很享受这种特立的感觉,觉得自己很有腔调。 哪怕是路上遇到其他老师或者主任校长,他都丝毫不怵,毕竟他们都对自家老大很温柔客气。 连带着,也会对他点点头。 其实,也就只有谭云龙夫妻还抱有自家儿子能沾点文曲星仙气的念想; 对于校领导和老师们来说,则是献祭一个谭文彬确保一个省状元,买卖划算。 李追远走到教室门口,英语苏老师正在讲完形填空题。 苏老师对李追远笑着招招手。 李追远也回以基础腼腆笑容。 不用喊“报告”影响同学了,直接走进教室,谭文彬先坐进里头,李追远随后坐下。 从抽屉里抽出《正道伏魔录》,李追远开始看了起来。 在英语环境里,这种“古典著作”,更显芬芳。 只是,坐了一个月,他是真的不喜欢门口第一排这个位置。 因为班里同学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特意放缓脚步看他,哪怕他已经很注意不去和同学们交朋友了。 外班学生似乎把经过这里,当作课间散步的标地,明明高三13班在中间,不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 老师们就更夸张,上下课前宁愿绕路也要从这里走过去,再驻足窗边或者门口,投以慈爱关怀的笑容,仿佛每天都要固定几次来给自己种下的兰花草浇浇水。 因为自己的原因,教导主任和校长们,来这里的频率直线提高,他们是不用区分课间的,因此班级里的学生现在都不敢上课看武侠小说和讲悄悄话了。 偶尔抬头才会出现于窗外的惊悚,现在已经变成了直面惨淡的人生。 李追远真心喜欢这一列的最后一排,靠着门,空间大,垃圾桶不在这里,而是在里侧那一排后面。 从风水角度上来讲,坐镇此地以观天下,标准的潜龙在渊位。 其次就是老师课桌两侧的位置,左右护法。 以前,谭文彬是右护法。 可右护法背靠教室门,并不好,易受惊,处生厥。 最好的是左护法,其身前被讲桌遮挡,上承天子意下毗万民心,大隐隐于市。 还是因为人多,一个班七十几个学生,以前自己上学时,可没有这么多人,而且每学期都会重新调整,有些同学是跟不上下去了,有些同学则是生病了。 早自习课铃响起,英语课结束了。 这里高中是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 但早自习可以分为两节课各半小时,午自习一节课一个小时,晚自习四节课各一个小时。 课表上,自习课都是标注了学科,学校要求老师必须到场当正课上。 如此密集的课程,把李追远都吓了一跳,要是他们以前按这种课表上课,自己和同学们受不受得了先不说,教授们肯定先累倒一大片。 课间,同学们开始快速收拾文具。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彬彬哥,怎么了?” “今天月考啊,你不知道?”谭文彬也在收拾文具,但看了一眼李追远手中的封皮书后,顿了顿,“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开学一个月,开始摸底月考。 为了防止作弊,高三和高二混班考试,根据考试号去其它班级入座。 其实,都高三了还去作弊很没意义,纯粹自欺欺人,但现实往往反人性,因为真的有不少高三生愿意作弊作到三模。 这时,班主任孙晴走了进来,问道:“小远,你要参加月考么,还是去我办公室坐坐?” “考吧,不过,能第一场考试时把所有科目卷子都给我么?” “好的,没问题,我去帮你取。” 李追远清楚学校想要自己做什么,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种大型考试自己还是得参加的。 一是确保自己继续不听课不写作业时老师们依旧和煦如风,二是帮彬彬哥摸一下脉络以方便给他出题。 他确实不太会教人学习,所以他在学。 李追远起身,去前面墙上看自己的考试号。 “哥,你回来,你考试号就在原位。” “哦。” 李追远坐了回来。 谭文彬则去了左侧那一列第一位。 以前,谭文彬只在杂志上看过一句话,除非你长得足够帅,否则你根本就体验不到女生会有多主动。 现在他很想加一条:原来你只要成绩足够好,学校也能一点矜持都不要。 第一场考的是数学,监考的是本班数学闫老师。 卷子发下来后,闫老师又将其余科目卷子一并放在了李追远桌上,轻轻拍着李追远的肩膀,微笑道: “数学可以做做,其他科目你挑着做吧。” “嗯。” 然后,闫老师把自己的茶杯放在男孩课桌上:“新杯子,新泡的茶。” “谢谢老师。” 旁边被分配到这间考场的高二男生,看着这一幕目露惊恐。 等考试时,看着隔壁小男孩“唰唰唰”开始写答案,更是心态开始炸裂。 不是,就算答案摆在你面前,都没你抄得快吧? 李追远很快做完了数学卷,拿起物理卷开始写。 闫老师走下来,拿起数学卷,又拿出红笔,直接开始批改。 他很满意,他觉得男孩没有因为成绩好而骄傲自满,依旧谦逊追求进步。 瞧瞧,这次大题目就没用超纲的解法,而且每个解答题前面都写了个大大的“解”。 做到语文最后时,李追远停顿了一下。 因为作文题目的主题是:母爱。 但也只是停顿了一下,李追远再次以标准体写了一篇母爱作文,里头的李兰简直慈爱伟大得不像话,是自己的好榜样。 唯一没法做的,是英语听力题,那就不做了吧。 李追远检查了一下试卷名,起身,将所有卷子交给了闫老师。 “手酸不酸?” “有点。” “叫你不用写这么多的。”闫老师责怪道,“去我办公室歇歇,睡一觉?” “我去校长办公室吧。” “也对,那里安静,记得午自习时来小教室讲一下题。” “好的,闫老师。” 李追远站在讲台上,低头看向下面坐着的谭文彬,他已经做到解答题了,而且一直在写,停顿比较少,没咬指甲。 回到课桌旁拿起一本书,李追远走出考场,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 快到门口时,听到里头传来不小的声音,他本意想离开,去寻其它办公室。 但声音里,他听到了李三江、李维汉和崔桂英。 他知道太爷和爷爷奶奶们为什么会来,因为自己说了自己在上高三,谭文彬也作证了,甚至连雷子潘子英子他们也作证了。 但对老人们而言,还是太过难以理解,所以组了队,今天特意进学校看看想眼见为实。 应该是进来后,就被吴校长请进了办公室。 怪不得太爷今天吃早饭时那么安静。 一种本能,让李追远想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自己推门进去后会发生的事情,老人们的欣喜与欣慰,吴校长的夸奖与勉励。 他渴望避开这种既定的流程。 可脑海中此时却又浮现出了电话那头李兰的脚步声,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种病情本能,并不难克服。 李追远推开校长室的门,里头坐着的太爷和爷奶全部站起身看着孩子,李追远走过去,面露笑容被他们抱着。 吴校长说了很多勉励的话,李追远半低着头,恰到好处的腼腆害羞。 确认了这件事后,太爷他们很快就走了,李追远来到过道边,看着下方正往校门口走的三个老人。 太爷叉着腰,走出戏台上钦差的步伐。 李维汉拿着水烟袋背在身后,一向沉稳老实的他,肩膀都摇晃了起来。 崔桂英则拿着手帕,不停笑着抹眼泪。 李追远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选择转身离开。 联想起自己刚写的那篇作文,他意识到,自己以前模仿李兰可能是一种错误,自己应该早点拿她当反面教材去规避。 要是能早点意识到这一点,自己病情也不至于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发展得如此严重。 “小远啊,你爷爷奶奶他们居然还不相信你上高三了,呵呵。” 吴新涵把男孩又拉进办公室里,他把自己的办公桌让给男孩看书,还从抽屉里拿出了饮料和巧克力。 他知道,男孩参加了月考,这很好,定期给大家吃定心丸。 同时,他也知道,男孩在奥数班里当助教。 李追远拿起魏正道,看了起来。 校长则坐在对面,看着文件,想抽烟时出去点一根烟,抽完再回来。 上午第二场的考试结束铃响起,李追远拒绝了校长去食堂吃小灶的邀请。 走到校门口,等到了谭文彬,谭文彬依旧带着郑海洋。 仨人平日里虽说是在外头吃得多,但也不是顿顿吃小炒,基本以面条蛋炒饭为主,当然了,这在当下也是只有双职工家庭子女才消费得起的。 学校大部分以农村家庭子女为主,不少人连食堂都不去,回宿舍吃家里带的干粮。 咸菜咸酱也是自己带的,很多时候会分着互相吃对方妈妈的手艺。 谭文彬挺有钱,自从跟着李追远后,他爹妈零花钱给他涨了很多,郑海洋则是更有钱,要不然那些混混也不会敲诈勒索他。 这年头,当海员薪水本就高,还有很多外水收入,纯按零花钱来算,谭文彬在郑海洋面前也只能算个贫困户。 谭文彬点了五碗面,他一个人吃一碗,脑子吃两碗。 郑海洋先去买了三瓶汽水,又要了三个荷包蛋三个狮子头和三个鸡腿。 他乐得跟着他们玩,上次润生给那帮人打得太惨了,这段时间没人敢来找他麻烦,尤其是李追远现在在学校的地位,校内更没谁敢不开眼刺挠他。 “远子哥,彬哥,我昨天做了个梦。” 郑海洋也学着谭文彬喊小远“哥”。 “啥梦?”谭文彬大口咬着鸡腿问道。 “我梦到我爸带我去寻宝,这个梦很真实。” “你爸不是在海上么?” “嗯,潜水去寻宝,在海底有好几艘沉船,里面金银珠宝老多了。” “呵,那你捞到了多少?” “没捞到多少,刚准备拿,梦就醒了。” “这算什么梦?起码拿到金银珠宝,到岸上后,找梦里的我好好潇洒潇洒嘛。” “嘿嘿嘿。”郑海洋挠着头。 谭文彬又看向李追远:“小远哥,这个梦能解么?” 李追远摇摇头,喝了口面汤:“我不会解梦。” “哦,也是,这个梦,太花里胡哨了,你小子,是想发财想疯了,家里条件这么好,你怎么还这么想要钱?” “可能是我以前被他们勒索怕了,拿不出钱就要被打吧。” 李追远继续低头吃面,其实,他会解梦。相对看相算命而言,解梦只能算个基础低端活儿。 因为大部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能顺着解。 除开极少部分,那是真的心有所感。 最典型的,一个是胎梦,可能不是孕妇本人做,而是孕妇的亲戚做。 另一个,就是有亲人离世时,确实是会有人在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当晚做梦梦到他。 沉船、海底、金银、父亲带你寻宝又无疾而终…… 职业、风险、告别……这些要素都有了。 搁古代,通讯和道路不发达,相隔两地,子女忽然做了这样的梦,寻人解一下,要么就即刻归乡要么就要准备异地遥望披麻戴孝。 很多文人记载的故事里,都有类似的桥段,他们很重视这个,因为涉及到仕途丁忧。 不过,这种东西本就没准,李追远一直克制自己不去乱给人看相算命,所以自然不会在这种话题上展开。 郑海洋忽然幽幽道:“小远哥,真的没事么?” 他内向,但内向的人往往心思细腻,先前的话,其实也是一种铺垫。 李追远疑惑道:“什么?” “我问了我邻居的爷爷奶奶们,他们意思是说,这个梦,不太吉利,让我梦点好的。” 李追远摇摇头,很笃定地说道:“封建迷信,都是骗人的东西。” “噗……” 谭文彬嘴里的面直接喷了出来,更有两条从鼻孔里窜出。 他马上低下头拿纸开始擦拭,要不是亲眼见过你布置风水弄死了那对侏儒父子,我就真信了。 “呵呵。”郑海洋脸上重新流露出笑容,问道,“小远哥,你上午考得怎么样?” 谭文彬接话道:“除了英语,其它应该都考得不错。” “啊,上午考英语了?” “我们考数学时他就全考完了。话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考得怎么样?” “那彬哥你考得咋样?” “我不知道。我以前考试时很多题目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现在,感觉挺熟络的,有种老朋友串门的感觉。” “那具体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清楚,我怕它杀熟我。” “啊?” “等具体分数出来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我倒是都做了,数学和物理的最后大题我也写了。” “彬哥,这又不是语文,你写满了也不得分。” “去去去,这还用你教?” 中午吃过饭,三人就回到学校,下午还有三场考试,午自习则是照常上课。 李追远没回教室,而是去了平时不开课的小教室。 里头已经坐了十几个人,高三高二的都有,是数学组老师选拔出来以应对市奥林匹克竞赛的。 时下大陆奥数风正盛,这种比赛要是能一层层比上去得到好名次,对升学有着巨大优势。 李追远原本是被闫老师邀请加入学习参赛的,但过了几天,他就被几位数学老师邀请出题了。 因为竞赛题难度大且更灵活,所以李追远刚进组时,就经常看见老师和学生们一起埋头苦思的场景。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自己的学习条件其实是非常优渥的,可那仅限于大城市,放眼全国,教辅竞赛资料的市场化,其实才刚刚起步,很多学校都还在苦求去外头大中学复印他们的模拟卷给自己学生做。 黑板上写着李追远昨天写下的题,有一半题目已经被打上勾了,李追远拿起粉笔开始在没打勾的题目下面写下解题过程。 然后,下面的学生和老师,纷纷露出恍然的神色,不停地发出: “哦~原来是这样。” 李追远也觉得很轻松,教他们比教彬彬要简单得多,不用自己特意把步骤显得很详细,也不用考虑难易结合保护其学习积极性。 就算有看了过程还没懂的,也会问身边人,要是再不懂也没关系,他会被剔除出去回教室好好上课。 擦去题目后,李追远继续出题。 下面老师和学生开始抄,除非比赛前,否则其余时候,大家要么有教学任务要么有学习任务,不可能整天泡在这里。 外头,吴校长特意带着几个副校长和主任,静悄悄来到小教室门口探班。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还得站在板凳上在黑板上写题目,大家脸上都流露出自家地里挖出石油的喜悦。 “我觉得,这次市比赛,咱们校应该能过几个了。” “我觉得,至少有一个稳过的……” “你是不是还觉得,这个稳过的还大概率能拿市里第一名?” 南通本就是教育大市,下辖六县一市里都有拿得出手的名牌中学。 而本中学,哪怕是在本县,都不属于第一梯队,等于是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吴新涵摸了摸下巴,老怀甚慰,不枉自己专程当司机去请人家入学。 以前每次开会,都是看着他们在那里故作谦虚地阴阳怪气,他吴新涵,可是不知道打了多少份阴阳怪气的腹稿了,看来,这次也该轮到自己表演了。 这时,旁边一位主任似乎高兴得过了头,晕乎乎地说了句:“咱这个算不算高考移民?” 旁边几位同事,立刻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向他。 吴新涵都被逗笑了,直接提前预习阴阳怪气道:“谁家特意从京里移民到江苏参加高考?”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个大聪明,咋不从东北运煤去山西卖呢?” 主任赶忙举起手,解释道:“我指的是这种快乐。” 上完奥数竞赛课,李追远又回到校长办公室。 看见校长正带着俩体育老师正在挂帘子,帘子后还有张弹簧床。 “小远啊,你以后就在这里休息,教室里的课桌太硬。” 下午考试考完,距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李追远回到教室。 班级里,所有人经过一整天的考试,都显得死气沉沉。 连谭文彬现在都耷拉着脑袋。 但是,晚上还有考试,为了压缩时间,今天会把所有考试都考完。 这也就意味着,谭文彬今晚不能和自己一起放学了。 “彬彬哥,你今晚回自己家不?” “不啊,我晚上考完放了学就去壮壮家。” “哦。” “我等月考成绩出来再回去。”谭文彬支起脖子,翻开书,开始背概念点。 看了一会儿,他就又趴下来了,揉着肚子,应该是肚子饿,大脑停工了。 李追远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递给了他。 “咦?”谭文彬马上接过来剥开放入嘴里,“哪来的?” “校长室里的,嘿嘿。” “别说,确实好吃,不愧是校长开过光的。” 说着,谭文彬举起手臂一个投篮,将巧克力抛向郑海洋,正好砸中郑海洋脑袋,把郑海洋吓了一跳,见是巧克力才笑出了声。 女班长听到动静,抬起头,瞪向他。 谭文彬丝毫不怵,回瞪过去。 笑话,要是连班长都怕,哪还有脸当什么右护法啊。 不过,回瞪之后,谭文彬又做了个抛物线。 “叮咚”一声,巧克力这次精准落在班长桌上。 班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班长周围的同学,都一齐发出:“哟喔~” 但当事人谭文彬毫无所觉,丢完后就低下头,问李追远:“小远哥,最近没捞死倒你不急么?” “没有啊。” “你不是最喜欢捞死倒的么?” “嗯,遇不到有什么办法。” “不出去找找?你天天上学放学的,死倒又不可能来学校视察工作见你,它是死倒又不是领导。” “上次我眼睛出问题了。” “额,这不是好了么?” “让太爷担心了。” “哦,我知道了。”谭文彬点点头,“确实,那咱还是讲个缘分吧。” “叮铃铃!!!” 放学铃响起。 同学们纷纷强行撑起身,慢腾腾地走出教室去各处觅食,因为知道晚上还有几门考试等着,所以大家都显得死气沉沉,像是一群死倒。 “彬彬哥,借你几本书和卷子,我带回去。” “这是要帮我摆供桌祈福月考成绩?” “阿璃需要。” “好,我给你,我帮你提吧,反正我和海洋还得去校门口吃饭,正好提给润生。海洋,海洋,你还坐那儿干嘛,吃饭去了!” 班级里的人都走了,就剩郑海洋还趴在课桌上。 谭文彬走了过去,拍了拍他后背,问道:“咋了,身体不舒服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谁知,这一拍下去,居然拍出了“吧唧吧唧”的水声。 郑海洋也如同应激了一般,原本伏在课桌上的他猛地直起身坐起,嘴巴鼻子耳朵眼睛里,都有水在不停地渗出。 其脚下,更是早已聚了一滩湿的,还在继续快速扩散。 他面色惨白,神情呆滞,下一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仰起脖子, 开始喊道: “有个王八,葬在海下;谁敢扒拉,死他全家!” (本章完) 第五十二章 谭文彬弯下腰,三两下地就将郑海洋背起。 这足以看出,他在努力做题之余,也没落下跟润生学习专业基础。 这一套标准流程动作,就是专用来背尸的。 快速奔跑下楼,来到医务室,医务室的门锁着,医务老师吃饭去了。 其实,就算门开着医务老师也在,也帮不上什么忙,这间医务室的作用就是给学生量量体温批一下请假条亦或者开点清开灵板蓝根,连挂水都是让学生去校外卫生院去挂。 李追远提醒道:“润生哥的三轮车在外面。” 谭文彬马上背着人跑向校门口,卫生院和学校就在一条直线上,很近,这个时候喊老师找车,还真不如用润生的三轮。 阿璃下了车,走到李追远身边牵起了手。 那一头,谭文彬将郑海洋放进车里后,润生马上骑车赶往卫生院。 李追远和阿璃避着人群慢慢走,来到卫生院门口时,润生已经出来了。 “阿璃,你和润生哥先回去,我今晚有点事要处理。” 阿璃点了点头。 “润生哥,你送阿璃回去后,把我们家伙事带来。” “中!” “电视里看的?” “我觉得这个更有气势。” “阿璃,书包里有书还有卷子,你可以先看着。” 阿璃坐上车,将男孩的书包抱在怀里。 等他们离开后,李追远走进卫生院,刚打听到具体病房,身后就传来一串奔跑脚步声,是班主任孙晴带着两个老师跑来了。 谭文彬背着人出校门的一幕,被同学看到,报告给了老师。 而此时,起初在教室里情况很吓人的郑海洋,现在明显好转了过来,他正挂着点滴,同时,谭文彬拿着一个大瓷缸,“咕嘟咕嘟”给他喂水。 孙晴先去找医生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得知没生命危险后也是舒了口气,再走进来,看了一眼瓷缸,问道: “你这个是自来水?” 谭文彬点头:“他口渴得很。” 医院里开水倒是能随便打,但温水很难弄,郑海洋一直喊着要喝水,谭文彬只能去水龙头那儿给他接。 “还要喝,还要喝。” “不再缓缓。”谭文彬问道,“你都喝这么多了。” “彬哥,我真的好渴。” “好,我给你去打。” 又喝了两瓷缸后,郑海洋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不再是那种惨白,就是看起来有些浮肿。 孙晴问道:“通知郑海洋家长了么?” 郑海洋闻言,脸上当即流露出抗拒和忧虑的神色。 谭文彬:“我还……” 李追远:“通知了,他爷爷奶奶现在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那就好。”孙晴再次看向谭文彬,“我问过医生了,郑海洋没事了,你现在回学校吧,晚上还有考试。” 谭文彬嘀咕道:“考试哪有朋友重要。” “谭文彬,你,现在,给我立刻回学校!” 年轻的班主任得时刻板着脸,不严厉的话学生就不会害怕。 谭文彬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副很不想走的样子。 “谭文彬,不管怎样,你都不能自暴自弃,你爸妈还是对你期望很大的。” “是,老师。” 谭文彬倒不是不想回校考试,而是他记得郑海洋昏迷时喊的那些话以及一开始那贼吓人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要是回去考试,估计又得错过什么。 他努力学习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彬彬哥,你回学校考试吧,考完试再过来看望。” “我……” 这话听得,谭文彬几乎笃定,等自己考完试回来,肯定黄花菜都凉了。 “孙老师,你也回学校忙吧,我家大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在这里陪着郑海洋同学,等他爷爷奶奶来了我再走。” “小远,你可以么?” “可以的,我家大人马上就来了,有事我会打电话给学校的。” 李追远接下来直接背出了校长办公室、孙晴所在的老师办公室以及校门卫室的电话号码。 孙晴点点头,她晚上还有监考任务以及批改试卷任务,既然学生没大碍了,她也就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谭文彬,你跟我回学校。” “好的,老师。”谭文彬耷拉着肩膀,跟着班主任离开了。 关门时,他特意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李追远,李追远却背过了身。 病房里,就剩下两个人。 郑海洋笑着说道:“小远哥,我没事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他是知道,李追远是从不上晚自习的。 “我没通知你爷爷奶奶。” “啊,真的么,那就好,他们身体不好,我怕他们担心。” “你刚刚是昏迷了么,我指的是在教室里时。” “这……我是忽然感觉好困,然后就低下头,等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彬哥背着在卫生院里跑,我好口渴,好想喝水。 喝了水后,我就觉得自己没什么事了。” “中间没看到什么,做过什么梦吗?” 郑海洋摇摇头:“没有。” “再仔细想想,看看能不能回忆点什么。” 郑海洋努力思索,最后还是摇头:“好像断片了,真的不记得了。” “嗯,那你好好休息。” 李追远将椅子搬过来,在病床边坐下。 目前来看,郑海洋确实恢复正常了,所以现在走阴也应该看不出什么东西。 主要润生现在还没来,李追远对走阴也变得更为谨慎。 “小远哥,我昏迷后,是有什么特殊反应么,还是说了什么话?” 有个王八,葬在海下;谁敢扒拉,死他全家! 李追远回答道:“说点梦话胡话,也是很正常的。” “小远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总是担心我爸妈那儿……” 当下,海员工资高外水也高,但高收益的工作往往也意味着高风险。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毕竟隔着这么远,你把自己照顾好,才是你爸妈最想看到的。” “哥,你说得对。我发现你真的和我们很不一样,有一种,长辈的感觉。” 李追远闭上眼,他不喜欢这个评价。 “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哦,好,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润生来了,他背着一套器具。 “小远,他怎么样了?” “目前来看,没什么事了。” 李追远将黑帆布抽出,再展开,然后走到病床头,将布盖在了郑海洋脸上。 郑海洋虽然很疑惑,但没拒绝,甚至都没问这是在做什么。 黑帆布没有任何反应。 这证明,郑海洋身上没有脏东西。 李追远又抽出自己画的符,贴在了郑海洋脑门上。 嗯,没变色。 看来,确实没问题。 “小远哥,这是……” 先前盖布时,他觉得没什么,但任何正常人看见有人给自己脑门上贴符纸,都会感到莫名害怕的。 “本地习俗,跟拿针叫一下的效果一样的。” “哦,这样啊。”郑海洋舒了口气。 李追远坐回椅子上,他尝试以最坏方向去进行推演。 郑海洋父母出事了,作为亲人,心有所感,可要是心有所感是这种激烈的表达,又未免太过吓人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诅咒你死全家,就真能隔着大海,影响到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谭文彬考完试就赶来了,一进门就急切地询问道:“我错过什么了吗?” 润生摇头:“没有。” 谭文彬不信,看向李追远:“小远哥?” 李追远也摇头。 最后,谭文彬又向郑海洋确认了,这才舒了口气,心有余悸道:“还好,没出什么事。” 郑海洋很感动地说道:“彬哥,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额……”谭文彬有些心虚地避开视线,伸手拍了拍他胳膊,“我们是哥们儿嘛,应该的。” 晚上,孙晴又来了一趟,再次确认没事。 当她问起郑海洋爷爷奶奶时,李追远回答说是回家煮饭带过来。 见病房里还有这么多人在,孙晴也就没怀疑,离开了。 郑海洋想出院,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事了,他还下地走了走跳了跳。 谭文彬就去给他办出院,刚出去没多久,他就把李追远喊了出来。 “怎么了,彬彬哥?” “我刚在下面看见郑海洋的爷爷奶奶了,他们也在办出院,拒绝医生留院察看的建议,说是怕孙子回去后看不见他们会着急。 小远哥,这事儿也太邪门了,一家人都出了事,那海洋他爸妈岂不是……” “这种话,不该由我们说。” “哦,也是。那继续给海洋办手续?” “嗯,让润生哥送他回家吧。” 当晚,李追远是坐在谭文彬后车座上回的家,润生回来后简单形容了一下,郑海洋和他爷爷奶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去过医院。 第二天,郑海洋又神色如常地回来上课了。 月考的各科成绩也在逐步公布,昨日下午起,各组老师在监考的同时也在批卷子,比较麻烦的其实是分数统计,不过可以发去低年级,让学弟学妹们帮忙算分。 班主任孙晴的语文课上,开始发语文试卷,喊一个名字报分数,然后该同学上来领卷子。 语文是一门很神奇的科目,神奇在于哪怕你俩月没来上课,可能考得也不见得比上一次差。 但同时,它也是一门很难通过直观努力快速提升的科目,排除偶尔特殊情况,班级学生的语文成绩往往会在各自的分数段里很稳定波动。 谭文彬拿到卷子后显得很开心,因为他打破了诅咒,分数跳段了。 原本,他的语文成绩属于班级偏下,现在变成中等,文言文题目,他这次全对。 这全是魏正道的功劳。 他在看《江湖志怪录》,但看得很慢。 李追远当初看这本书时,因为字写得好看所以很是享受,一天能轻松看好几卷。 谭文彬则必须一页一页地慢慢啃,因为里头太多生僻字和生僻词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拿着字典不停地翻注释做笔记。 最后报的是李追远的成绩,当分数出来时,全班都发出了惊呼,因为这分数,距离满分只差几分。 这可不是小学语文,高中语文有些题是必然要扣分的,比如作文,扣分少就是优秀作文。 能拿到这个分数,基本就证明客观题部分全对。 孙晴笑着说道:“其实,我们几个阅卷老师也头疼了挺久,给满分挺不合适的,但想找其它地方扣分,也挺难的,李追远同学这张试卷虽然没拿满分,但答得很完美,他的字,也写得很好看。” “好了,来,我们开始讲卷子上的题。” 孙晴没把卷子递给李追远,直接拿他卷子开讲。 谭文彬把自己的语文试卷往中间推了推,意思是我们一起看。 做完这个动作后,谭文彬又觉得很多余。 而且,让小远看自己的试卷,他有种极大的羞耻感。 “哥,你是怎么考的?” “套公式就好了。”李追远指了指阅读理解题,“你不用在乎原作者的看法,只需要去揣摩出题者的意图。” 毕竟,就算原作者自己来写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都大概率拿不到满分。 谭文彬挠了挠头:“我好像懂了一点了,感觉,和我以前想的不一样。” “要学会考试。” 这边,李追远在和谭文彬窃窃私语,孙晴就在前面站着,却也没批评阻止。 不过,很快,谭文彬就发现小远面色暗了下来。 因为老师把李追远的作文,当范文,给全班朗诵。 听完后,要不是发现小远哥脸色不对劲了,谭文彬都想由衷感慨一句:你妈真好。 但他还是问道:“哥,作文怎么写?” “格式工整,开头结尾写华丽点,中间分段严谨,字再写得好一点。” “就这样?那情感表达呢?” “阅卷老师能花十秒看完你的作文都算敬业了。” “我艹!” 孙晴皱眉瞪过来。 谭文彬马上挥手低头道歉,然后继续凑到李追远面前,激动道:“哥,我感觉我悟了。” 下课后,班上同学开始向这里聚集。 之前,大家只是听说神童的传闻,这次是终于亲眼所见了。 谭文彬撑开手,示意大家让让:“都给老子散开,别影响我小远哥呼吸新鲜空气!” 他这个班级混不吝大王人设,确实成功驱散了人群。 下一节课是数学,闫老师也是一进来就报分数发卷子,李追远满分。 全班同学再次行注目礼。 这次数学,其实还是有点难的,而且高三刚开学一个月,老的知识点还没复习到,很多学生都忘记了。 闫老师:“谭文彬,你这次考得不错,继续努力。” 谭文彬脸上乐开了花,他这次数学居然考了个中游偏上的分数。 这对于正常中游学生来说不算什么,正常发挥好就行,但对于下游学生而言,不亚于推倒柏林墙。 因为理科题目对于下游学生而言,很多时候不是难不难会不会做的问题,而是连题目都看不懂,你想尝试写些东西,都无从下手。 “我说呢,这些题目我感觉眼熟,啧啧,确实也对我杀熟了,但好歹留了一份情面。” 接下来的课,继续发卷子。 轮到英语课时,原本大家都麻木的目光,在听到英语分数出来时,都流露出了惊讶。 苏老师笑着解释道:“因特殊原因,李追远同学听力题没做,其它题满分。另外,成绩排名出来了,李追远同学这次月考断层式全校第一。 好了,接下来我们讲卷子。” 李追远默默拿出魏正道。 外语氛围下,似乎更适合集中注意力看书,像是放着一个合适的背景音乐。 下午第三节课结束的课间,李追远去上厕所,谭文彬陪着去。 “哈哈,哥,我今晚回彬彬家。” 这次成绩出来了,他总分名次在全年级中游偏上。 “好的,彬彬哥。” 谭文彬捏着嗓子唱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呀~” 他已经计划好了,回去后得先哭丧着脸,诱导自己母亲安慰。 同时,还得在父亲解下皮带准备动手前,将卷子和成绩单狠狠地甩在他谭云龙脸上! 不对, 要不要先挨一皮带,好加深一下父亲的愧疚? 总之,零花钱,得加! 回到座位上,李追远伏在桌上打盹。 他晚上回去后还得学画画同时研究侏儒的东西,不能把精力都放在看书上。 班长周云云走到课桌前,看着谭文彬。 谭文彬双臂枕着头,靠在后座,正惬意地幻想着。 周云云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出来。 只得重新走回来,继续看着谭文彬。 谭文彬这次注意到她了,问道:“干嘛?” “出来一下。” 因小远哥在睡觉,坐在里头的谭文彬直接单手撑桌面,翻了过去。 他们俩一出去,班上不少同学都开始窃窃私语。 出去后,俩人靠着走廊墙站着,附近经过的同学也都投来特别的目光。 周云云有些局促道:“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好说,来,给爷笑一个爷就帮你。” 周云云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却又越发觉得好笑,嘴角不自觉地无法并拢。 “说吧,啥事儿。” “就是这个,这些题,你能不能请李追远同学帮我做一下。” 周云云将一个本子递了过来,谭文彬接过来翻了翻,题目不多,就七道,四道数学三道物理。 “这些题型,我小远哥给我的题目本上都有,而且更复杂。” “有多少?” “好多本呢,数理化都有。” “那能……借我么?” 越是学习好的学生越是清楚,专业刷题到底有多管用,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教辅资料很稀缺的时代。 最重要的是,谭文彬的进步,更是证明了这些题目的含金量到底有多高。 谭文彬皱起了眉。 “那个……不可以么?” 周云云有些紧张地问道,作为班长,平日里她也是习惯冷着脸,极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我得问我小远哥,不过我小远哥应该不会在意,可以借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周云云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决断,目露果决。 她这样子,反倒是把谭文彬给整不会了。 “额,没什么大事,就是只能你自己看,不准借给别人也不能传播。” “这个当然可以,还有么?” “没了,就这个。” “哦,好的,我答应。”周云云语气里,有些失落。 再一心向学的男女,在这个年纪,也难免会有些美好的幻想。 尤其是谭文彬这种表现欲强也性格开朗的,更容易吸引到目光。 再加上他人本就长得不错,有种港台电影里的痞帅,且家里条件在乡镇上已经算相当好的了。 至于学习成绩差这一点,反而不在着重考虑范围内,毕竟学习成绩好又长得好看的男生,普遍只存在于那种小本子言情书里。 现实里大部分成绩拔尖的男学生,普遍都有点难以下咽。 只可惜,谭文彬在父亲高压教育下,做的最出格的事除了为保护同学打架外,就是偷妈妈的钱买俄罗斯方块游戏机。 他有欺男霸女的条件,却压根没这根弦。 而且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某人给带偏了,现在在他眼里,早恋这种事简直索然无味,毕竟女生哪有死倒有趣。 “我把题目整理了一下,明天给你。” “嗯,好,谢谢你。” 俩人一起走回教室。 教室里同学们再度整齐发出:“哦哟~” 周云云脸微微泛红,快步跑到自己座位坐下,拿起笔,开始写作业。 谭文彬则很睥睨地扫视全场,指了指正伏桌睡觉的李追远,示意全场安静。 随即,他再次单手撑桌,跳回自己座位。 靠家里给的零花钱那才多少点儿啊,他是知道小远哥做那些器具得花不少钱的,所以,他刚刚受到启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甚至连广告词都想好了: “想像我一样考试成绩突飞猛进么? 想拿到神童的独门学习秘籍么? 想一步登天改变自己的命运么? 那就到我这里来购买习题集吧!” 下一节课,李追远继续在睡觉。 谭文彬也难得开了个小差,拿起个空白纸开始规划,这得卖多少钱一本合适呢?是全套还是分批? 还是分批吧,毕竟小远哥以后还会继续给自己出题。 班里贫困生就不收钱了,送吧。 还能给他们一点分成,让他们帮忙卖到外班去。 唔,其它学校能不能卖出去? 好像现在有点难,但未来说不定可以。 谭文彬扭头看向睡着的李追远,心里打气道: “哥,加油啊,奥数拿奖,打出我们品牌知名度!” …… 当晚,谭文彬没回壮壮家。 不过第二天上学后,李追远就发现谭文彬课间总不在座位上,拉着一批学生在角落里像是在开会。 上课时,谭文彬也开始传纸条,似乎在继续商议着什么。 放学后,谭文彬也跟着一起回了李三江家,在工房里,把他的计划向李追远阐明。 “可以挣钱么?” “当然,我做了市场调研,我们班所有人都要买,连坐最后一排的那几尊居然也要买!” “那好吧。” “你同意了,小远哥?” “嗯。” 李追远拿起桌上一条带刺的鞭子。 这鞭子在《正道伏魔录》里有,叫伏魔鞭。 李追远很怀疑,这是魏正道自己随意取的名字。 可是一来制作材料昂贵,很多材料正常市集上根本就买不到,二则是制作方法,魏正道写得太简略了。 或许在魏正道眼里,看自己这本书的人都该是有师门的。 像黄河铲这类东西,李追远可以照着图逆推出设计图还原,这伏魔鞭他做不到,因为图上就画了一个黑漆漆的鞭子。 好在,通过逆向拆解侏儒的东西,倒是弄清楚了制作流程,可以做。 相当于鞭子形态的黑帆布,实用价值大大提高,自己可以和润生人手一条,嗯,彬彬赚钱,也能做一条。 “彬彬哥,启动资金有么,我指的是复印费?” “有啊。”谭文彬拿出一个黑塑料袋,里面都是零钱,“我已经收了第一批预定费,你没看见么?” “看见了。” “额,不是,哥,你不会以为我在收保护费吧!” 第二天一大早,谭文彬没等李追远,连早饭就没吃,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来到校门外的打印店,和老板一番讨价还价后,确定了打印价格。 第一批装订成册后,他回到学校,恰好此时早自习结束,他也没算跷课。 一进教室,他没急着分发,而是把册子都放脚下,趁着老师不注意,他拿起一本册子打开,再将一张符纸塞进去。 李追远认出了符纸,是自己画的。 除了探测效果外,没丁点用,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画得不好,为了练习还画了挺多。 “哥,你以后给我出题时,注意控制一下频率,不用太全面,以一个考点一个考点地出,或者按照难度,初级版、中级版、高级版,这样搭配着出。 你知道的,这玩意儿卖出去后,肯定有人会去手抄和偷偷复印的,我们得增加出习题集的频率来确保持续收益。” “那你塞符纸……” “这是你亲手画的平安符,逢考必胜,只有购买我们正版渠道的习题集才有。” “彬彬哥,你考虑得真全面。” “那是,总不能让哥你白忙活。” 习题集本班的很快发完,余下一个班的量,谭文彬在下午时也卖完了,不过他不自己卖,让同学帮自己卖。 晚上放学时,他又推着自行车去打印店继续进货,把东西交给那几个“经销商”同学后,他就跟着李追远回家去了。 第一册习题集卖得很好,不过,虽然谭文彬手里以前李追远给他的习题集够出四五册了,但他没急着出第二册,打算等第一批先消化消化,再出第二册。 这件事,老师们也知道了,因为第一册是数学,谭文彬给年级组的数学老师人手送了一本。 李追远再去校办公室休息时,吴校长主动提起奖学金的事情,还一遍遍检讨是校方考虑不周,没能关注到学生家庭情况。 但很快,平静的学习生活,就被打乱了。 英语课时,班主任孙晴走到门口,喊出了郑海洋。 李追远坐在门口,能看见师生的对话的场景。 只见孙晴的手搭在郑海洋肩膀上,过了会儿,郑海洋失声痛哭。 李追远默默低下头,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郑海洋的父亲,海上出了事故,尸骨都未能找回。 出事时间挺早的,大概就在郑海洋发病时,但消息传递有延迟。 可就算没有尸骨,这丧事也是要办的,郑海洋的爷爷奶奶都因为这则消息打击很大,没精力顾事,郑海洋倒是一下子变坚强了却也没经验做这个,最后还是谭文彬请的李三江来帮忙操办。 日子在周末。 李追远来到白事场子,看见坐在灵堂前,已经哭得神情麻木的两个老人。 郑海洋在李三江带领下,一件件地走着流程,李三江不停地跟前来吊唁的宾客打招呼:“孝子年轻,怠慢勿怪。” “他妈妈呢?”李追远问道。 谭文彬挠挠头:“他妈没事,不过来不及赶回来参加葬礼了。” 李追远好奇道:“衣冠冢,还有来不来得及的说法?” “李大爷也这么问的,但他爷奶是这么说的,说不用等,赶紧先办。” “那他妈到底回来了没有?” 谭文彬耸了耸肩:“回来了哪有不来参加葬礼的。” 谭云龙也来了,他今儿正好放假,所里也没事,外加郑海洋也曾来过家里吃饭,就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结果是,他不仅没能帮上什么忙,连随份子时,也被记礼的人告知:谭云龙已经随过礼了。 而且,连随礼时会发的一包烟,也被领走了。 午席后,谭文彬就被谭云龙喊到了外面。 “你哪儿来的钱?” “我最近在帮小远卖习题册,赚了不少。” “我让你上学就是让你来……”谭云龙语气正要提高,却看见儿子已经缩下了头,不由语气放软问道,“小远很缺钱?” “小远喜欢玩模型做手工,那个比较花钱。” “哦,那你多帮他的忙,别影响到他学习和休息。” “我会的。” “你自己的学习成绩,也得保持住。” “哪能保持住啊,我还得继续前进,我得跟小远一起考海河大学哩。” “你外公想让你考警校。” “爸……” “我跟他说,不考警校以后也能当警察。” “还是爸你会糊弄我外公。” “呵。” 谭文彬将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放进自己爹口袋里。 “去陪你同学吧,多陪陪他。” “哎。” 等谭文彬离开后,谭云龙走向远处站着的李追远。 “小远,彬彬让你费心了,叔叔谢谢你。” “是彬彬哥一直在照顾我。” “呵呵,总之,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叔叔我,叔叔肯定……” “谭叔,郑海洋的妈妈,真的没回来么?” 谭云龙咽了口唾沫,问道:“谁告诉你的,他爷奶?” “是叔叔你现在告诉我的。” 谭云龙点了根烟,小声道:“他妈是回来了,他爷奶也见过了。” “他妈出什么事了?” “疯了,现在在九华山的精神病院里。 他爷奶怕孩子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就打算先瞒着他。” “瞒不住多久的,距离高考还远呢。” “尊重老年人的想法吧。” “谭叔,我想去见见郑海洋的妈妈,你能帮我安排一下么?” “告诉叔叔,为什么?” “好奇。” “你可以编一个更合适的理由,比如你和郑海洋关系很好,你是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才想要这么做。” “郑海洋和彬彬哥关系好,我和同学们关系比较一般。” 谭云龙吐出一口烟圈,无奈道:“神童的脑子,确实和普通人不一样。” “谭叔,你答应了?” “我来安排,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下午可以么?” “不行,那个地方得提前申请。” “那明天吧。” “明天周一,你得上学。” “我可以不上的。” “行,明天你在家等着,我来接你。” “谢谢叔叔。” 翌日早晨,李追远没出门,在房间里和阿璃画画。 谭文彬扒拉完粥后,疑惑地问润生:“小远怎么还没下来,都要来不及了。” “小远说他累了,今天不去学校,你帮他跟老师请个假。” “哦,好。” 谭文彬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过了半小时,一辆小皮卡停在了前头村道上。 李追远和润生一起走了出去,打开车门,上了车。 这车上一股子海鲜味,应该是谭云龙借的车。 “那个,有点味儿,不好意思啊,忍忍。”谭云龙边说着边把车调头。 刚把头调好,前面就出现了一辆自行车,车往皮卡前一横,再一撩刘海,仰起脖子,呈现出独属于年轻人的清澈呆气。 “啊哈,我就猜到,你们想背着我偷偷去玩,没想到吧,我早已洞悉一切!” 谭文彬停好自行车后就迈着猫步向皮卡走来,还很潇洒地抽出一根烟,刚准备往嘴里放,就看见坐在皮卡驾驶位的谭云龙。 “爸……” 谁能想到,开这辆车的,居然是自己亲爹,这车后头还绑着几排蓝色塑胶桶呢。 谭文彬把烟送到谭云龙嘴里。 然后拿出火柴盒,“咔嚓”一声,给亲爹把烟点上。 “爸,你是知道的,我是担心小远没有我在旁边不安全,既然您在这里陪着他,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滚。” “好嘞。” 谭文彬马上扭头回去,扶起自行车,却没急着蹬走,而是面露哀求,频频回头。 李追远开口道:“谭叔,这是彬彬哥学习的动力。” 谭云龙将夹着烟的手伸出车窗,按了两下喇叭,喊道:“上车。” “好嘞!等着我啊,我把车放家里去。” 谭文彬很快就又跑了回来,打开车门,挤了进去。 润生问道:“小远的假请了么?” 谭文彬点头道:“请了,我去张婶那儿打了电话了。” 随即,谭文彬又埋怨道:“爸,你也真是的,找这辆车来开,里头好熏人啊。” “等着你以后赚钱了给我买车开。” “那没问题啊,咱俩谁跟谁!” “呵。” 谭云龙发动了车子,一个小时后,来到精神病院门口。 这地儿比较偏僻,却很有名,因为当地孩子们顺口溜里就有它,方言中想骂一个人脑子有病,也会说“明儿个去九华山看你。” 门卫室比较严,再进去后还有两道检查,最后,四人被带到了探望室外的走廊长椅上。 带路的医生说道:“张英爱正在有人探望,你们稍等一下。” 谭文彬好奇道:“难道是郑海洋的爷奶带他来看望了?” 说着,谭文彬就凑到门外,这门中间是玻璃,方便探望时外头观察。 “咦,不是郑海洋他们,是一男一女,不认识的人。” 李追远这时也走过来,看向里面。 因为里面探望长桌是竖着摆的,所以可以看见那坐在外侧那女的完整侧面。 李追远认识她,徐阿姨,她是李兰的秘书。 上次李兰打电话回来,就是同为南通人的徐阿姨,和爷爷奶奶聊的天。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兰上次电话里说,她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那么李兰现在回来了没有? 在徐阿姨和那男的对面坐着的,就是郑海洋的母亲,张英爱。 张英爱身上被穿着一件很紧身的衣服,使得其双臂不得不贴合着身子,这意味着她现在还有着极强的攻击性。 不过现在,她在交流时,显得很正常。 一直到,徐阿姨将一张张照片摆在她面前,张英爱的神情开始明显呈现出不对劲,她开始变得紧张,双眸逐渐泛红,身体也在颤抖。 徐阿姨身边的男的在摇着徐阿姨胳膊,应该是想要提醒她打住,但徐阿姨似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而且很快就可能得出答案,所以还在继续发问。 然后,张英爱开始尖叫,她的声音无比尖锐刺耳,简直不像是正常人类所能发出的,使得门外的李追远等人也能听得清楚。 “当它醒来时,我们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女人像是疯魔般扑上了桌子,因双臂受衣服束缚无法伸出,身体只能如同一条应激的蟒蛇,开始激烈地蜷曲扭动。 她眼睛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神情狠厉像要择人而噬。 探望室外的众人,除了李追远外,都不禁心惊动容,连谭云龙都无法免俗,因为正常人看见这场景,都会有种极强的不适应。 毕竟,对方是人,是自己的同类,长期和平环境浸染下,大家心底普遍无法接受这种兽性外放的歇斯底里。 李追远则有不同的感受,隔着玻璃,他能从女人的尖叫声和发狂的肢体动作里,看见一种宣泄。 普通人眼里的可怕,在他这里,反而是循环过程中的良性阶段将开启的征兆。 这种共情没道理可讲,粗俗类比,就像是瘾君子在城市巷子里逛一逛就能知道哪里能买到货,老嫖虫在店门口扫一眼就能晓得里面有没有大活儿。 特殊人群脑袋上就像装了个雷达,可以互相感应到彼此的存在,也算是另一种“臭味相投”。 但很显然,徐阿姨是不懂的,因为她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照片,认为这场问询结束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李追远觉得,李兰会把她留在身边当自己秘书,并不是看在她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她是老乡,会讲南通话,可以用作未来和自己父母通电话。 哪怕那通电话隔了好几年才拨了过去,但这确实是李兰会做出的事。 “彬彬哥,里面的阿姨我认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这话,可不止是对谭文彬说的。 说完,李追远就转身跑进了走廊一侧的厕所。 徐雯身边男人帮她推开门,她走了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三人。 徐雯问道:“你们是谁?” 谭云龙回答道:“我是里面人户籍所在地的民警,带他们来看看。” 说着,谭云龙伸手拍了拍谭文彬的肩膀。 谭文彬好歹是和死倒一起上桌吃过饭的。 此刻,他先低下头,以免让对方发现自己和身后“民警”眉宇间的趋同,然后轻耸着肩膀。 徐雯目露些许愧疚,毕竟里面女人的发狂是她造成的,所以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转身往外走,随行的男人一直跟着她。 当他们走到厕所门前时,徐雯停下脚步,洗了下手。 男的压低声音说道:“没问出什么结果。” 徐雯则没这方面意识,用很正常的音量说道:“她应该没下去过,只是因丈夫的事受到了严重刺激,下一个船员安置地在哪里?” “连云港。” “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要全部走访一遍么?” “不然呢,对他,我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里是你的老家,不回去看看?” “我母亲已经被我接到京里了,我在老家也没什么值得去看的亲戚。” “我听说……” “主任的亲戚,我可不敢去接触,否则等主任回来了……” 他们离开了厕所,向外走去,后头的对话也就听不到了。 李追远从厕所出来,打开水龙头洗手。 得益于之前瞎了小一个月,使得他听觉得到了进一步开发,先前对话自己也听到了。 徐阿姨是在找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李兰,因为徐雯不会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形容李兰。 所以,李兰出的那个任务,不是郑海洋父母出事的区域,但李兰确实还没回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会耗费这么久的时间,都已经两个月了吧。 李追远边甩着手边往回走,放在过去,他会主动和徐雯见面问候,亲昵地喊着“徐阿姨”,不过现在,他很排斥与李兰以及其身边人的接触。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余生都不要再和李兰有任何交集,相信李兰也是一样的想法。 因为他们母子见面后,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在互相扒着对方身上的皮。 医生出来了,在和谭云龙交流。 “病人现在情绪真的很不稳定,不适合再探望了。” 谭云龙指了指回来的李追远,说道:“就让孩子一个人进去看看吧,孩子,很可怜。” 医生低头看着李追远,犹豫之下,还是点点头:“行吧,就让他一个人进去,你们都在外面等着不准进来。” 谭云龙弯下腰,看起来是在李追远耳边轻声叮嘱:“那男的是当过兵的,上过战场。” 李追远点点头:“谢谢谭叔叔。” 谭云龙笑了笑,坐回走廊长椅上。 李追远则被放进了探望室。 他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此时女人已经不再如先前般激动疯狂,却还在喘着粗气,眼睛里的红依旧吓人。 李追远就坐着,没说话。 他本就是因为“兴趣”才过来,和同学情谊无关,所以他不想提起郑海洋,把其当聊天切入口。 他甚至不想动用心思和方式,去引导话题的展开,即使他很擅长这个。 徐雯的行事风格在前,让他觉得这么做很没意思,他不想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摧毁玩弄无辜他人的基础上。 很有意思的是,当自己下决心以李兰为错题集后,和她风格反着来,还真就是在维护人性。 外头隔着玻璃打量的谭文彬有些不解地问润生:“小远哥怎么不说话?” 润生摇摇头:“小远不说话就意味着不用说话。” 谭文彬细细品嚼后,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废话。” 可很快,转折来了。 女人平静了下来,她开始主动说话,没有尖叫,没有癫狂,就坐在那里,在正常的诉说。 可惜太过正常的音量,外头听不到。 这可把谭文彬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冲进去一起听。 润生不理解道:“你急什么?” “能不急么,现在进去能听一手的,等小远哥出来告诉我们时,就是他浓缩概括过的了。” “这不好么?” “我的错,我为什么和你讨论这个。” 探望室内,女人神色恢复正常。 李追远知道,自己的“共情感”没有错,他摘到了桃子。 徐雯成功刺激到了女人,让其情绪失控,然后她就走了,留下了一个更好的局面给自己。 要是李兰在这儿,她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曾劝过他,让他不要和他们一起下去,但他不听,而且,他还把我劝服了一起下去。” “你下去了?” “是的,我下去了,我不该下去的。” “我很好奇,下面有什么?” “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那里面,有太阳有月亮也有星星。” “你指的是,在海底?” “你不信么?” “我信的。” “那里外头,有很多艘沉船。” “那应该有很多宝贝。” “是有,但很难找,因为这些船都破了,除了少数几艘特殊的。” “怎么特殊?” “大部分是木质的也有少部分不是,都被埋在海沙下面,只露出一点,那里处于乱流区域,根本无法挖掘,这么多年过去了,上面就算本来有些东西,也都被吹走或者深深掩埋了。” “那真可惜,所以你们进去了?” “是的,我们进去了,等进去后,就可以摘下氧气面罩了,那里有一块干地,可以浮出水面,能看见太阳和星星。” 太阳和星星…… 李追远知道女人现在很清醒,那太阳和星星这种很反常识的并列,就可能带着特殊含意。 受限于相关专业知识的匮乏,使得李追远无法从科学角度来判断海底的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可以存在,但他觉得,女人没说谎。 还是需要上大学啊。 “你们不是第一次进去了,是么?” “我是第一次,但我丈夫不是,他是第二次进来了。” “海员的工作,也包括这些么?” “看你怎样去理解了,这只是一个工作,工作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实我们工资挺高,但走私的收益,分不到我们多少,我丈夫眼红了,想赶紧挣一笔大钱,好永远不再下海,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明白了,你们一共下去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应该有十几个。” “这么多?” “因为我们只是带路的。” “是谁请你们带路的?” “应该是两拨人,都是打着海洋生态保护组织的名义,一拨的领队叫本田,另一拨的领队叫阿什利,后者是英国人。” “应该?” “还有一个是新海员,叫朱昌勇,和我丈夫关系很好,但我丈夫说,他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地方来的。” “所以是三伙人,请你们带的路,收益怎么分配?” “带路费就很高了,事后还有分成。” “继续讲讲进去后发生的事吧,我想听听里面到底有什么。” “里面有一座墙,墙上有一座很大很大的门,不过这门无法打开,本田说它起的是一种装饰作用,里面是实心封闭的,自建成起,就根本没打算要将其再打开让外人进去。” “那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墙最上端与溶洞间有缝隙,可能一开始是严丝合缝的,但时间久了,就和墙壁脱离了,我们是爬上去再钻进去的。 进去后,我就看见了……” 女人的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挣扎。 李追远停下追问,耐心等待。 少顷,女人平复了下来,语气中带着颤栗继续说道,“进去后,我们发现这是我们来时的位置。” 李追远微微皱眉,问道:“钻的这个过程有多久?” “十分钟,因为很窄,带着装备只能匍匐前进。” “那是真久,那你在害怕什么呢,就算钻进去又钻回来了。” “那是来时的位置。” “嗯,你说过了。” 女人看着李追远,一字一字道:“来时的位置上,还有来时的我们。” 李追远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他理解了,为什么害怕。 “然后……呢?” “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 “我是最后一个钻出来的,按照本田和阿什利的要求,我和丈夫,必须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 我钻出来时,他们已经下去了,顺着绳梯。” “你说绳梯?” 李追远开始尝试在女人简单的描述中,尽可能在脑海中勾画出当时的场景,尽可能不漏过细节。 “是朱昌勇挂的梯子。” “那对面也有朱昌勇么?” 李追远怀疑,徐雯要找的,肯定不是本田、阿什利那两拨人,大概率,就是这个朱昌勇了。 “有的,我钻出来时,他们已经顺着绳梯下去了,他们在交流,我丈夫也在里面,两个丈夫。 当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时,我这个做妻子的,也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真的。” “那你自己呢,你看见另一个你了么?” 女人嘴角露出了笑容,且这个笑容幅度正在逐渐扩大,眼眸里也流露出浓郁的意味深长。 她没有直接回答男孩的问题,而是用了个反问: “你觉得呢?” 李追远微侧过身子,继续问道:“你说后面他们打起来了?” “是的,打起来了,死了很多人,躺在地上,血肉模糊。” “都有谁死了?” “记不清了,反正最后还站着活着的,都是唯一的。” “那地上躺着的,也有你么?” “你觉得呢?” 李追远又坐正了身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问道:“朱昌勇也剩下一个么?” “嗯。”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又进去了。” “还是那个洞?” “不是,这次走的是门,因为剩下的那个本田发现,这大门,可以打开了,无法全部打开,但能撬开够一个人侧身进去的缝隙。” “你们,又继续组队了?” “嗯。” 李追远很想问,你们是如何分得清,活下来的人里,谁是和你们进来的这一批谁又是遇到的那一批? 而无法从外面进去的门,现在又能进了。 所以,你们,到底是进去了,还是出来了? 但男孩不敢问的太详细,他已经察觉到,女人的状态又出现了起伏。 这种靠宣泄后才获得的短暂平静,其实类似于饮鸩止渴,也是因为她刚出事没多久的缘故,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来的精神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最终,将还会偶尔出现的这段平静理智给彻底淹没覆盖。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是从她这里知道当时情报的,最后一个人。 李追远不由在心底再次腹诽了一句徐雯,要不是自己正好今天赶过来,这条信息链就永远被埋葬了,难怪李兰去执行那个项目时没带你这个秘书。 “从门里再进去后,环境有变化么?” “有,里面很开阔,也很明亮,太阳、月亮和星星,都在头顶。” “具体有些什么,我指的是,脚下。” “脚下,是一座一座的坑,每个坑旁边,都有一座石雕,坑里有水,石雕上绑着青铜链子,延伸进旁边的坑里。” “有多少座?” “数不清,一路往前,到那座……屋子。” “屋子?那里还有屋子么,多大的屋子。” “很大,非常大。” “那不应该是宫殿么?” “不是宫殿,就是一座屋子,它有两只角,长长的胡须,还有一张可怕的大嘴。” “动物?体型巨大的动物?” “不是动物,就是屋子。” 李追远心里叹了口气,女人的状况变坏了,讲述时也逐渐变得磕磕绊绊,自己已经无法在脑海中具体描绘环境了。 “你们进这个屋子了么?” “我没有,我被留在原地,我丈夫他们进去了,进了那座屋子。” “你丈夫他们,具体指的谁?” “本田、阿什利、朱昌勇。” “和你留在原地的,又有谁?” “四五个人吧。” “为什么要分开呢?” “因为我们得负责绑着绳子。” 她的描述,已经不具备递进逻辑了。 “绑绳子?前面的路怎么了,我指的是通往那座屋子的路。” “它涨水了。” “不是干的么,哪里来的水?” “坑里的水,逐渐漫出来了,他们身上绑着绳子往前走的。” 女人说着说着,就站起了身,身体开始抖动。 “再然后呢?” 李追远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得问清楚结果。 “然后黑色,黑色,全部变成了黑色,那座屋子里的东西醒了,头顶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也都不见了,就看见一圈红,像眼睛,很大的眼睛。 它醒了,它被激怒了,它们都从坑里爬出来了,好多好多,数不清……” “它们是什么东西?” “好多好多,全都是,绳子断了,绑着我丈夫的绳子断了,他们被屋子吞进去了,啊啊啊!” 李追远站起身:“那你呢,你们这帮留在原地的人呢?” 女人抱着头:“我在跑,我们都在跑,我们从门里钻出来了,那个缝只够一个人钻出去,他们还在挤,其中有个人,拿着镐头敲死了两个,他先挤进去后,我后进去的。 我抛下了我丈夫,我抛下了他。” “你救不了他,这不怪你。” “是么……”女人的情绪在得到这句话后,稍稍稳定了下来。 李追远还真不是在故意安慰她,那样的诡异环境下,已经脱离传统危险境遇范畴了,人在那个时候很难有什么理性可言。 “你们最后几个人出去的?” “两个,我和他。” “他也出来了么?我指的是,回到船上。” “没有,我在进来的地方,看见了我们先前留下的潜水装备,他的装备还在那里。” “其他人的装备呢?” “都在,最后拿了装备回来的,就我一个。” “是你……杀了他。” 女人目光一凝,神情肃穆,但很快,左边嘴角,露出微笑。 这似乎,是一种默认。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因为我怀疑,他和我们,不是一批的人。” “所以,最后,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对。” “你回来后,船上怎么样了?” “返航时,他们都开始变得很奇怪。” “有多奇怪?” “像是疯了。” “和你现在一样?” “对。” 李追远舒了口气,他问完了。 而女人似乎也终于强撑着,说完了。 虽然零零碎碎,大量细节缺失且不少地方前后矛盾,但事情的脉络,总算有始有终。 这其中被隐没去最深的也是最难细细讲述的,就是两队一模一样的人互杀后,剩下人组成的队伍间,到底是怎样勾心斗角互相提防的。 这时,女人不再激动,她的眼眸里呈现出茫然。 这意味着,她的病情,比李追远先前所预想的,还要更严重,有时候剧烈的情绪亢奋反应,反而一定程度上证明自我意识的强烈。 女人开始摇晃着头,开始哼起了歌谣。 她选择逃避,毁掉那段记忆,毁掉自己人生。 自始至终,她都没问过自己孩子的事。 李追远:“谢谢你的故事,注意保重身体。” 女人没理会,继续哼着歌。 可能马上,她就不用再被束缚身体了,可以换上宽松的病人服。 李追远往外走了几步,忽地又停下,转过身,看着她,问道: “出来的你,是原本进去的你么?” 女人明显停滞了一下,然后继续哼着歌,摇着头。 李追远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画的符,快步绕过桌子来到女人身侧,将符纸贴在了女人额头。 “啪!” 明黄色的符纸刚贴上去就立刻脱离,飘落在地。 女人继续哼着歌,毫无反应。 李追远弯下腰,将符纸捡起。 符纸,已变得漆黑。 李追远走出探望室后,另一间门后的医生走进来,将女人带了出去。 谭云龙放下翘着的二郎腿,问道:“问完了?” “嗯。” “怎么样,满足好奇心了么?” “不,变得更好奇了。” 如果有机会,他真想现在就去那里看看,看看那到底是个怎样诡异的地方。 说不定,自己也能看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那自己,会和“自己”打起来么? 李追远能理解在那种环境下,做出“杀死对方”的选择,才是最正常的。 但对于自己而言,如果那个“自己”,真的和自己完全一样,那为什么不手拉手一起探寻里头的秘密呢? 他时常因为脑力耗尽而苦恼,要是能多个脑子备用,多好。 可惜,目前也只能想想,他现在并不具备成行的外在条件以及内在条件。 外在条件起码得等到自己上大学甚至毕业后,才有相对应的机会,内在条件则是……自己起码长大。 坐着市场海鲜车回去的路上,李追远将女人讲的故事讲述了一遍,也没避着谭云龙。 毕竟这次故事会是人家帮忙促成的,理所应当该得到分享,况且,有其子必有其父…… 看看谭文彬,谭云龙估计内心深处也有着相类似的喜好。 听完后,谭云龙一边开车一边说道:“这个世界,确实有太多的神秘,挺好的,等着你们长大后去探索,才不会觉得无聊。” 谭文彬揶揄道:“爸,你怎么忽然开始上价值了?” “只是有感而发,到了你爸我这个年纪,有时候就会觉得,就算赚再多的钱,爬到再高的位置,所看见所生活的,还不都是一个样。 那些科研人员,显微镜下扫一眼,就是大部分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触摸到的新世界。” “爸,你的钱呢,你的位置呢?” “小畜生!” 李追远倒是能对谭云龙的话产生共鸣,他现在所正在接触学习的,不就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么? 一定程度上,李兰似乎也是选择的这条路,徐雯既然来调查这件事了,这证明李兰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一个传统考古工作者。 未知神秘的领域,才能让他们母子,觉得自己像个人。 “小远,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 “谭叔,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我只是不想说。” “嗯,没事,叔叔我理解。那你们现在是回家,还是去学校?” “回学校吧,中午还得上课。” “彬彬,你看看人家小远,再看看你,人家成绩这么好了,还想着上课。” “爸,我是去上课,他是去上课的。” 谭云龙听懂了:“小远教谁?” “学校组织的奥数班。”谭文彬回答道。 “那你能进去么?我听说这个拿奖了对高考很有帮助。” “爸。” “嗯?” “我基因不行。” “嗡!” 皮卡陡然加速。 在校门口被放下后,李追远看着谭文彬:“彬彬哥,你这么说话不怕回家后被叔叔打么?” “他打彬彬,和我壮壮有什么关系。” “我肚子饿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你知道么,小远,我自从学习成绩提升上来后,我就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强大。 以前我心里清楚,我要是高考不好,接下来混日子还得靠我爸妈,包括结婚生子,我得一辈子活在我爸妈的阴影下。 吃他们的,用他们的,占他们的,就得继续忍受他们对你生活的指指点点。 现在,我觉得自己的翅膀,开始有些硬了。” “彬彬哥,你这不算阴影。” “夸张的修辞手法嘛,谁家爸妈真会故意给孩子大阴影的。” “嗯,你说得对。” 第四节课还没下课,食堂里空落落的没什么人,谭文彬去打饭菜,李追远则去端免费的汤。 这汤可以随便打,不少学生就靠着自带的干粮就着这汤吃饭。 吃完饭,下课铃才响起。 谭文彬懒懒散散地走去教室,李追远则一个人走进小教室。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里头已经坐着不少人了,有些学生在啃馒头,有些则是压根没吃饭下课后抱着书就跑进来了。 他们都很珍惜竞赛的机会,这也是他们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李追远有些恍惚,这大概就是:自己唾手可得的,是别人梦寐以求的。 反过来也一样,自己也羡慕他们的健康。 对李追远的到来,大家都纷纷露出感激的笑容,他们是收到风声说神童请假了上午没来上课。 有人嘴里咬着馒头跑过来,帮忙端起板凳,有人则在旁边站着准备扶着。 李追远站上去,拿起粉笔,开始给黑板上没打勾的题写下解答过程。 下面人一边看着一边快速讨论着,每个都显得很急迫,周末就是市里竞赛日,按理说,还得淘汰几个人。 写完解答过程后,个高的同学就帮忙擦黑板,李追远继续出题。 出完题,拍了拍手,有同学递上来一条湿帕子。 闫老师等几个数学老师此时也都坐在下面,李追远走下来时,闫老师站起身,将手里的试卷发下去: “把黑板上题目抄好后,就做这套试卷,时间两个小时,可以提前交卷,不用担心下午的课。” 这是要按排名确定最终参赛队伍了。 李追远见没给自己分试卷,就和老师们告别,起身离开小教室,走到校长办公室。 郑海洋在校长办公室里吃着饭,吴新涵坐在办公桌对面和他一起吃,菜是食堂里的小炒。 葬礼一结束,他就回来上学了,毕竟尸体没运回来,也没什么繁琐的事。 “小远啊,你吃了么?”吴新涵笑着问道。 “校长爷爷,我吃了。” 郑海洋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感激校长上午特意找到他,请他中午一起吃饭聊天,但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氛围,应该是大部分学生,都会很不自在。 但换个角度,身为校长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彬彬哥也回来了。”李追远对郑海洋笑着说了声,然后就走进隔帘里,躺上弹簧床,闭上眼开始睡午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正站在甲板上,自己似乎变高了,和现在的彬彬哥一样的高。 他手里牵着的是阿璃,身侧站着的是翠翠; 更远处,还有润生与谭文彬,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人影,却看不真切脸。 船在一片区域下锚停了下来。 梦中的他,踩在船舷边,手指着下方:“就是这个位置了,做好准备,我们下去!” 身后,一众应答声传来,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穿起潜水装备。 李追远自己也穿了一套,将面罩戴上去后,他的视线产生些许模糊。 有人顺着船梯往下,有人干脆纵身跃下去。 李追远选择后者,纵身一跳。 “啪!” 落水的瞬间,他坐起身,醒了。 帘子被揭开,吴新涵满脸慈祥地问道:“做梦了?” “嗯。” “累了就多休息休息,难为你了,学校给你的担子太重了。” “不是的……” 李追远真不好意思说自己累,毕竟自己上课时要么睡觉要么在看课外书。 “小远,这是学校给你的奖学金和补贴,详细目录单在里头,钱也在里头,你拿回去后,交给你家长。” “谢谢校长爷爷。” “那个,这是……”吴新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这是我以爷爷的身份,私人给你的零花钱。” “这个我不能要。” “你拿着,周末竞赛,加油,我已经让人订做热烈庆祝的横幅了,那个,别怪爷爷给你压力。” “谢谢爷爷。” 李追远接过钱,他没什么压力,就算其它学校也有天才学生参赛,他也不担心,毕竟以前全班都是天才。 “是爷爷谢谢你。” 吴新涵长舒一口气,这钱就是他自己愿意给的,所求的,就是开会时可以尽情阴阳怪气。 “校长爷爷,我去上课了。” “那个,我看不用了,第四节课快打铃了。” 李追远惊讶了一下,自己居然睡了一整个下午? 睡了一整个下午的影响就是,回家后晚上自己睡不着了,就和阿璃一起画画到深夜。 阿璃坐在那里,当自己的模特,自己画她。 但画着画着,却始终不满意,撕去了好多张纸。 这使得坐在那里的阿璃,都有些愧疚不安,投向李追远的目光里,带着问询: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 “阿璃,就是你的错,你太漂亮了,也太有气质了,我水平太差,真的画不出来。” 女孩蹙眉,微微嘟起嘴,像是在瞪男孩。 “呵呵呵……”李追远笑了起来,现在的阿璃,能听得懂正反话了。 其实,确实是这样,好看的东西其实是比较容易画的,主要是这气质。 阿璃的气质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是柳玉梅后天培育出来的。 在当下这个年代,人们从生活习惯到服饰风格,也不管适合不适合自己,反正全都跟风学习西方的审美,穿传统古服的是少数中的少数,也就舞台上才能看见了。 李追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画阿璃,确实太难了,但就算自己画技继续长进,阿璃也会长大,到时候又是另一种气质风格,大概率会变得更难画。 要不,再换一个对象先练练手? 将阿璃带回楼下东屋,柳玉梅穿着白色的睡衣打开门,问道:“画呢?” “没画出来。” “是我们家阿璃太好看了。” “是的。” 回到房间后,李追远也没急着上床休息,而是重新铺开纸,调好颜料,拿起笔,开始画了起来。 这次,他画的是——小黄莺。 画了一半后,李追远感到困意终于来了,这才放下笔,上床睡觉。 晚风透过纱门吹进来,摇动着画纸,轻轻卷起一角。 像是有人正站在画桌前,仔细地欣赏。 …… 市奥数竞赛的日子到了。 和以往匆匆去再匆匆回,低调谦逊的风格不同,这次石港中学搞来了一辆大巴车,车身左右都挂着横幅,连车头上,也挂着红花。 总之,很土,很嚣张。 除了陪考的老师外,吴校长这次亲自带队,上车后就先打气,又分发起水果面包和饮料。 考点在平潮中学,学校很大,也很气派。 在教室落座后,李追远就将自己目光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排银杏树,很美。 卷子发下来后,李追远还没舍得回过神。 监考老师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桌面以作提醒。 李追远低下头,拿起笔,写上自己姓名后,快速答题,然后交卷。 出了教室后,他在银杏树下又站了好久。 但等出考场时,他依旧是第一个,仍然速度惊人。 各个学校的送考车都停在操场上,各个学校的老师们也都聚在一起,抽着烟聊着天,彼此间看似客气,实则唇枪舌剑。 考场,是学生的战场,更是老师们的战场,一定程度上,学生年少往往不太懂事,老师们对这场战斗反而更有代入感。 李追远出来时,闫老师就赶忙端着水和吃的小跑过去。 吴新涵不在这里,他在这所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待着,接受着对方的阴阳,同时也在蓄积着自己的怪气。 周围一众其他学校的陪考老师看见这么一个小孩子出来,都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心里都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要么,你觉得石港中学的老师彻底自暴自弃,把校长的孙子拉过来体验考场氛围。 要么,就是这孩子来头很大,非常不一般。 很显然,没人会傻到去相信前者。 都是教育圈子混的,没吃过猪肉那还能没见过猪跑么,自己没教过神童,咋可能没听说过神童的故事? 同时,大家又深深疑惑,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落去乡镇中学? 随即,大家纷纷开始主动找闫老师套近乎,打探小男孩的来历,那语气口吻是真客气和尊重,不是装的。 笑话,人家都拿出秘密武器了,现在再拿大,岂不是自己主动把脸送过去,方便对方考试成绩出来后打? 闫老师很开心,内心无比雀跃,也庆幸吴校长不在,让他一个人享受众星捧月。 作为以前的重在参与、着重陪跑的透明存在,他吴校长都打腹稿了,他老闫哪能不准备点小作文,数学老师也是有文采的嘛。 “哎哎哎,你们言过了,真的言过了,这不算什么,不就是个市里的竞赛么,不值得高兴,以后还有省里和全国的呢,那才值得稍微庆贺庆贺。” 李追远在大巴车上躺了好一会儿,考试结束铃才响起。 确实有提前交卷的,但很少,大部分学生都是最后才交,比如本校的学生,更是被闫老师与吴校长联合要求,不准提前交卷! 当然,小远不在此列,因为他是助教。 返程的车上,闫老师和吴校长开始询问其他学生的考试情况,得到的反馈比较正向。 毕竟是本校数学尖子生,又经历了针对性题型模拟,考出效果那是很正常的事。 吴校长高兴得很,在车上还带头唱起了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吴校长大手一挥,示意考生今天提前放学。 李追远还是回到教室,等放学后和谭文彬一起走出校门。 校门口,看见了坐在摩托车上的谭云龙。 谭文彬一下子就慌了,赶紧将小远护在自己身前。 谭云龙下了摩托,指了指自己儿子,又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 谭文彬一个敬礼,立刻远离。 “谭叔,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郑海洋的妈妈,在精神病院里死了,是自杀。” “怎么会?” 李追远不信,她已经疯了,而且属于主动接受的疯,对于她而言,接下来的目标就应该是苟活下去。 “昨天她有个探访记录,在你复述的她那个故事里,这个名字出现过很多次,按故事描述,他应该留在海底的。” “是谁?” “朱昌勇。” (本章完) 第五十四章 “谭叔,确认是朱昌勇本人么?” “不能完全确认,但大概率,是他本人。 因为对方申请探望时,提供了与郑海洋他妈妈曾作为同事的相关证明材料以及合照。” “精神病院有留存么?” “没有。” 精神病医院在看管力度上确实更严,但那只是对内而不是对外,而且,来自病人家属的外界探视频率,本就非常之低。 不少家庭把家里精神病人送进去后,都希望遗忘掉这个人。 “谭叔,确认是自杀?” “她的自杀方式是,当众割喉。” 李追远将自己衣领子往上提了提。 那就是自杀了,毕竟要是有其它隐情或黑手的话,是不会做成这种呈现方式的。 “谭叔,这个朱昌勇,没有诱导或者教唆嫌疑么?” “法律里是有的,但如何裁定呢?郑海洋的妈妈本就是精神病人。当地派出所能做的,就是找他来问话,他在申请表单上,倒是留下了地址和电话,不过却是旅馆的。” 李追远抬起头,看着谭云龙,他忽然明白了谭警官来这里的真实原因。 “谭叔,你是来找郑海洋的。” 谭云龙点了点头,心里也是一阵松快,和小远说话真的比和自家傻儿子说话要简单得多。 “小远,朱昌勇留的旅馆地址,在我们石港。” 郑海洋这时走出了校门,他中午和谭文彬以及李追远一起吃饭,晚上因为谭文彬跟着李追远不上晚自习,所以他就自己走。 “彬哥,你们怎么还在?”郑海洋先看见了谭文彬走过去打招呼。 谭文彬对着那个方向努努嘴。 “哦,叔叔也来了。” 谭云龙自然也留意到了这里,他扭过头,指了指谭文彬,喊道:“你和海洋去食堂吃饭,再陪他上晚自习。” “啥?”谭文彬愣了一下,陪哥们儿吃饭没问题,但不上早晚自习,那是他现在特立独行的骄傲! 谭云龙目光一瞪。 谭文彬马上膝盖一软,立刻应道: “喳!” 哪些时候老虎是假生气可以活泼调皮一下,哪些时候老虎是真会吃人,做儿子的,是能分得清的。 虎毒不食子,那也是因为幼虎有眼力见儿。 “走,海洋,咱们去食堂吃饭。” “彬哥,现在去食堂不光要排队还可能没什么菜了……” “别废话,实在不行去学校小卖部买几包唐僧肉,你再不和我走我爸可能就要抽出皮带在校门口当众抽我了。” 谭文彬和郑海洋进去时,还有两个便衣警察也跟着进去了,明显是去保护目标的。 上下学阶段,校门口保安对学生模样的人不拦,但对成年人还是会多注意。 所以那几个保安很是热情地和那两个便衣警察打起了招呼。 小镇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这两位警察也经常来学校做普法宣传。 让他们去,也是方便和老师们沟通,不至于产生误会。 很快,学校两名体育老师罗晋文和罗文辉也被挑选出来,配合警察行动。 这俩体育老师是堂兄弟,本来一个打算下班买菜给老婆庆祝生日,一个下班约了对象看电影,这下全断了。 主任找他们安排任务后,也安抚了他们的情绪,宽慰他们是校领导最倚重的人。 这是事实,上次学校派去京里调查李追远学籍的就是他们俩,给校长办公室装帘子和弹簧床的也是他们。 “走,小远,我们去旅馆看看。” “人还没退房?” “所里打过电话问了,人早上就退房了,但还是得去看看。另外,郑海洋家,我也安排了警员去保护。” “谭叔,你等一下。” 李追远跑向润生三轮车那里,和阿璃解释了一下,阿璃点点头。 除了那次发现李追远自残掌心后女孩决绝离开,其它时候无论李追远要做什么,她都没有抱怨。 润生则问要不要自己送阿璃回去后再带着装备过来,李追远拒绝了。 打完招呼后,李追远跑了回来,坐上谭云龙的摩托车,二人很快就来到了旅馆。 旅馆名字很大众,叫“幸福旅馆”。 门口左侧是一家早餐店,右侧是一家发廊。 寻常发廊里至少会摆一张铁质的理发椅,这家不仅没椅子,桌案上连剪刀梳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简陋的长沙发摆在里头,俩涂抹艳丽的女人正坐在上面翘着腿织着毛线衣。 玻璃门上除了贴着“理发、洗头”外,还贴着“拔罐、洗脚、按摩、psa。” 最后一个,李追远怀疑应该是字母贴错了。 旅馆门头很小,就一个小楼梯上去,前台也在二楼。 谭云龙拿出证件,要求对方拿出入住记录。 先前所里打电话时就确认过朱昌勇入住过这里,也要求那间屋子暂时不要开出去。 在老板带领下往宾馆深处走,打开门,走进去。 里面空间很小,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加一个茶几,也没电视机。 谭云龙开始进行检查,发现地板上有很多渗水的痕迹:“这里怎么了?” “不知道,昨晚起就开始渗水,楼下商铺都找我说了,我们当时敲门进来检查过,这里卫生间水管正常,而且地上水量很大,所以就怀疑是不是其它地方水管漏了渗进来的。” 李追远跪在地上,让自己可以更近距离靠近这些水渍。 虽然经过清理,但残留水渍里中,依旧带着些许粘稠。 这很符合死倒身上溢出水的特征。 谭云龙看向老板,问道:“他住这里后,除了自己出去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进这个房间找他?” 李追远抬起头,也看向老板。 老板摆手:“没有,没人进这个房间找他。” 李追远看出来了,老板的微表情显示,他在撒谎。 不过李追远知道谭云龙肯定也能听出来,因为谭云龙在问问题时就设置了陷阱。 这么深处的房间,你前台又在外面,怎么确定没人进过他房间,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我不知道”,而不是笃定地说没有。 谭云龙正色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回答,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么,要是被我们事后查到你今天撒谎了,那就是包庇罪,甚至是从犯罪。” 老板马上慌了,面露纠结,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道:“阿美进来过。” “谁?” “就是楼下发廊的,进来过。” “你牵的头?” “不……不算是。”老板面色很难看,开始流汗。 时下,旅馆背地里做这种生意几乎是一种潜规则,有些老板会合作分成,有些老板干脆自己就是鸡头。 “她在哪里?” “就在楼下。” 谭云龙和李追远走了出去,来到隔壁发廊,阿美就是坐沙发上织毛衣的两个女人之一。 见谭云龙走进来,其中一个女人就很自然地去拉卷帘门。 直到看见跟在后头的李追远,她愣住了,不由笑道:“小弟弟,你也来玩呀?” “他是跟我来的。” “好的,大哥,我们俩你选一个,另一个留下来陪孩子看电视。” 屋子里有一台黑白电视,但应该是坏的,也没上插座。 也就是李追远现在太小了,但凡再多个几岁,也就能被接待了。 “哪个是阿美。” “哥,你选我啊,你不是第一次来么,朋友介绍我的?” 谭云龙拿出证件:“我是警察,来问你件事,你坐下。” 两个女人一下子被吓住了,但另一个反应很快,妩媚的神情再次涌现,但在谭云龙的目光扫过下,瞬间偃旗息鼓。 “昨晚你去幸福旅馆做活了?记得8025房间么?” “不……不记得了。” “想清楚再回答,我这次不是来办扫黄的。” 旁边女人推着阿美胳膊:“你快说啊,说实话,配合工作。” 阿美也是急了起来,说道:“我昨晚做了好几个,我不知道哪个是那个房间。” 旁边女人当即变色道:“你居然背着我偷偷……” 很显然,阿美和旅馆老板关系更好。 一般这种店,除非客人特意点人,面对陌客时,都是按顺序轮流接。 来住旅馆的,肯定不会是熟客,毕竟发廊里面有小隔间,里头也有床。 李追远提醒道:“他房间地板上很湿,有很多水,屋子里潮气很重。” “啊,我想到了,是他。但我没和他做,他是给了钱,但只是让我去前台那里拿了热得快,给他烧水喝,他说他很口渴,我给他烧了好多水,最后他就让我走了。” “还有没有其它细节,比如他的口音?” “好像是北方口音,另外,他带了个黑色公文包。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也没脱衣服。” “面容细节,再回忆一下。” “他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很瘦,但身上有肌肉,戴着个鸭舌帽,皮肤比较黑,像是晒黑了的,手背上有脱皮,我还问他是不是晒伤了。” 谭云龙点点头,虽然没有直接的照片,但从描述上,确实是去精神病院探视郑海洋妈妈的那个人。 “如果他再找你,记得找机会报警,他很危险。” “呼……呼……”阿美吓得不停地拍着胸脯,扫黄被抓也就是个拘留,她们这一行的,确实是怕警察,但更怕坏人。 谭云龙拉起卷帘门,带着李追远走出来,重新坐上摩托车。 车开出去挺远后,谭云龙忽地又说了句:“小远,有些东西,是永远扫不干净的。” “啊?”李追远一时诧异,还以为谭云龙是在说案情,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回应道,“谭叔,我明白。” “屋子不可能永远干净,所以就得勤打扫。” “嗯,谭叔。” 家属院的退休老人也喜欢和自己说一些类似的话,这意味着是真把自己当看好的晚辈对待,希望传递下正确的价值观。 下一站,就是郑海洋家。 郑海洋家是个很新的二层自建房,葬礼那天李追远就来过。 原本,郑海洋家条件其实很差,但郑海洋父亲会来事,这些年带着妻子当海员也确实挣了不少钱,家里也盖了新房。 屋外有两个便衣警察,谭云龙和他们打招呼后,带着他们一起进了屋。 俩老人的还在抹着泪,应该是知道精神病院传来的消息。 其实,他们更担心的还是自己孙子,短时间内没了爹又没了娘,这接下来,可怎么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家里房子也盖好了,这些年儿子儿媳也往家寄了不少钱,都存着。 谭云龙说明了来意,询问近期是否有陌生人靠近过这里,俩老人回答说没有。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昌勇既然选择住石港,那目的只可能是这里。 在询问过程中,谭云龙特意点出了这个人可能会对郑海洋造成危险,俩老人闻言很害怕,极力请求警察把坏人抓出来。 这是试探,试探俩老人确实没接触过朱昌勇。 有些时候,办案会遇到很离奇的曲折,带来离奇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牵涉案情的人。 不过,在涉及到孙子这件事时,俩老人也表现正常,那就证明朱昌勇是为了自己目的单独过来。 征求老人同意后,俩警员被安排去屋里查看一下。 谭云龙走到坝子上,抽出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谭叔,辛苦你了。” 这本不该是谭云龙管的案子,甚至这可能都不算是一件案子。 “小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总不能放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当作没看见吧?那个,小远,你有什么看法?” 问这个问题时,谭云龙目光如同鹰隼般,缓缓扫向四周,他有种感觉,朱昌勇可能就藏在附近。 “谭叔叔,有没有可能朱昌勇来这里,不是为了针对人,而是为了某件特定的东西?” “东西?” “对,他可能不是为了杀人来的。” 这是李追远的猜测,真正掌握朱昌勇真实身份信息的,是李兰的秘书徐雯。 但从厕所里听到的徐雯对朱昌勇的态度,他们间并非是敌对关系,甚至可能带着点亲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形容仇敌的话,就可能是另一种极端。 这也能侧面说明,朱昌勇的身份,他虽说也是混进那艘船的,但他和本田和阿什利那两拨人不一样。 就算在海底发生了不好的事,他也不至于上岸后要盯上船员家属。 “那我再去问问。” 谭云龙又去问了。 李追远没跟过去,而是学着谭云龙先前的动作,扫视四周。 只不过谭云龙找的是人,而他找的是死倒。 可结果还是一样,一无所获。 李追远从口袋里掏出符纸,在坝子上贴了一下,在房门上也贴了,他兜里时刻带着不少,这次全贴上去了。 谭云龙出来了:“问了,没有特殊的东西,不过,这次可能是在撒谎。” 既然看出在撒谎了,只要带回所里,借助那里的环境氛围,很容易就能问出来,可现在不能这么做。 “谭叔,可以跟郑海洋说,让郑海洋回来问。” “嗯,好办法。” 谭云龙骑车载着李追远回到校门口,在外头小店里要了两碗面。 “小远,你要加什么浇头?” “我不用了,谭叔。” 俩人吃完面,高三晚自习也就结束了,面店做完今天最后一拨生意也会关门休息。 谭文彬和郑海洋并排往外走,父子连心,他立刻就感知到自己父亲的位置。 谭云龙找郑海洋谈了话,没有擅自告诉他关于母亲的事,只是将利害关系给他讲清楚,大意就是有个坏人盯上了他家的某个东西,你爷爷奶奶知道,却故意不告诉警察,这可能会给家里带来危险。 郑海洋马上保证自己回去一定向爷爷奶奶问清楚。 然后,郑海洋又抿了抿嘴唇,问道:“叔叔,我妈妈是不是也不在了?” 同作为海员,自己父亲确认死亡,自己母亲却杳无音讯,也不回来参加葬礼,郑海洋心里其实早就有预感了。 “这个,也得你自己去问爷爷奶奶,叔叔不知道。” “好的,我明白了,叔叔。” 说完后,谭文彬搭着郑海洋的肩膀往外拉了拉,在进行哥们儿间的嘱托: “兄弟,你看我爸和小远哥站一起呢。你得听话,相信我,你可以不听我爸的,但你得听咱小远哥的。 不听我爸的顶多坐牢,不听我远哥的可能就得坐席。” “彬哥,我懂,我就剩下爷爷奶奶了,我希望家人好好的。另外……其实我挺愧疚的。” “咋了?” “我爸走了,我妈也可能不在了,但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没多么伤心,我觉得我挺不是个东西的。” “嗐,瞎想什么呢,你爸妈常年不在家,一年也就和你见个一次,你们之间感情淡点也很正常。” “但他们出去忙,也是为了我。” “怎么说呢,哥们儿,看开点,别自己和自己犯犟,人死不能复生,你爹妈要是能看见,肯定也不希望你哭得稀里哗啦的一直走不出来,他们肯定更愿意你能健康开心地活着。 好好吃,好好喝,好好学习,考个大学,你以后还有爷爷奶奶要照顾呢。” “谢谢你,彬哥。” 李追远这时走了过来:“彬彬哥,你口袋里还有符纸么?” “有啊,这可是咱们的防伪标志。” “你给海洋。海洋,我给你家里外面贴了些符纸,你回去时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变色,然后给你和你爷爷奶奶卧室门口,也贴一些。 不要告诉别人是我给的。” “我懂的,小远哥,我就说这是平安符。”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李追远和谭文彬刚走进教室,郑海洋就走了过来,小声道: “我昨晚问了我爷爷奶奶,他们告诉我了,我爸妈上次回家时,确实带回来一个东西。” 谭文彬赶忙问道:“什么东西?” “那个,形容不上来,我画一下吧。”郑海洋拿起笔,在谭文彬本子上翻开一页,开始画。 谭文彬皱眉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没见到过,是根据我爷奶的描述画的。” 李追远淡淡道:“鼎。” “我艹,国宝。” 到底是高三生了,自然清楚“鼎”代表着什么。 李追远则回忆起,郑海洋妈妈说过,她是第一次进那里面,但她丈夫不是。 所以,她丈夫第一次进去时,就带出来了一件东西。 “可是,我爷奶说这东西很小……” 李追远:“不是每个鼎都很大的,有小的。什么颜色的?” “黑绿色。” 李追远:“那还真可能是文物。” 也难怪郑海洋爷爷奶奶昨天面对谭云龙第二次问话时会选择隐瞒,失去儿子儿媳后,老人明显对这种东西更为看重。 谭文彬问道:“你带来了没有?” 郑海洋摇头:“当时这东西被我爸妈他们藏家里坝子上那口井里了,我昨晚和我爷爷尝试捞,但没捞到。” 谭文彬:“那晚上让润生去你家捞,润生是专业的。” 李追远问道:“符纸有没有变化?” “昨晚回去时看了,早上来学校时又看了一遍,都没变色。” 谭文彬舒了口气:“挺好,他没来。” 李追远纠正道:“是还没来。” “这个,我们家会不会有什么事?”郑海洋很担忧地问道。 李追远说道:“你们家外面有警察的。” 谭文彬则道:“不可能待太久,至多也就这两天,要不然下面人会不满的,毕竟没立案” “小远哥,彬哥,那我……” “我们晚上去你家。”李追远很平静地说道,“把东西从井里捞出来,你家就没什么事了。” 谭文彬好奇地问道:“捞出来后那东西怎么处理?这玩意儿现在看起来,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李追远伏在桌上准备先补个觉,他昨晚画了半宿的小黄莺。 不过,男孩还是顺便回答道: “上交给国家。” 谭文彬小心翼翼问道:“这要是在公海里找到的文物,好像不用上交给国家吧?” 男孩已经调整好胳膊枕头的姿势,闭着眼反问道:“那给你带回家。” “不不不!”谭文彬马上吓得摇头,“还是上交给国家,给国家吧。” 中午三人去外面吃饭,饭后谭文彬去给张婶小卖部打了电话,告诉润生今晚不要载阿璃来了,带好装备过来。 刚走回校门口,就看见吴新涵坐着自己的车出去,司机在专注开车,吴新涵坐后排很忘我地挥着手,眉飞色舞地说着话。 他要去开会了,途中不忘给自己来一次最后彩排。 进了学校,横幅喜报已经挂起。 《热烈祝贺我校李追远同学获市奥数竞赛第一名!》 很奇特的操作是,原本最后仨字是“一等奖”,却被斜杠涂抹,临时加上“第一名”。 因为这比赛是按名次排奖的,一等奖有好些个,但满分,就一个。 横幅是提前就做好的,字儿也是吴校长要求这么改的,也不用去换横幅了,这横幅,更显霸气! 本中学处于这种地狱难度赛区,以前真的是压抑惯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自然得宣泄庆祝一下。 李追远只是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谭文彬则猛拍大腿,先一溜烟跑回教室,喊来班里的贫困生: “还愣着干嘛,干活了干活了! 第二册第三册和第四册绑定一起开卖,除了拿学校贫困生补助的同学可以享受打折,其余人绝不讲价!” 李追远回来时,教室内外仿佛成了大型出版社分销现场,里面人头攒动,外头走廊上还挤着更多人。 奥数竞赛喜报一公布,整个学校市场都沸腾了。 来买习题册的不仅是高三的,还有很多高二高一的,甚至不少初中部的也跑来买。 对于学弟学妹们来说,反正以后也用得上;最重要的是,等他们上高中了,获奖者早上大学不在了,赶紧趁着人还在的时候买来沾沾喜气。 不少人买到习题集后,马上把符纸抽出来,嘴巴对着亲了一口,又很郑重地小心塞了回去。 其中一个人习题集在经过李追远身边时滑落了,掉在了地上。 李追远低头看了一眼封面,发现谭文彬给习题集取了名字: 《追远密卷》。 热卖氛围,在午自习铃声响起后,还没结束。 最后,副校长和班主任孙晴一起过来,把谭文彬喊出去后,人群才散去。 过了一个小时,谭文彬回来了,他喜笑颜开坐回位置: “哥,咱以后卖习题集方便了,你尽管出题,学校帮我们印刷帮我们卖。” “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傻啊,我肯定得和学校谈好版权分成啊,亲学校明算账!” “嗯?” “可不是只卖这一轮的,以后卖市里其它学校,卖到省里其它学校,咱都得收授权费或者版权费的。 这分成可得谈好,就算咱们毕业上了大学,也是能继续收到的。” “彬彬哥,你真有商业头脑。” “我算个啥,主要是有你,我的哥,你才是奇货可居。 那你晚上放学后,去和学校签合同?咱有个校办企业牌子,原本半死不活的,现在正好可以利用起来。” “我授权给你,你去吧。” “哥,你这么信任我?” “嗯。” 对赚钱,李追远没什么执念。 这一点,他和亮亮哥很像,他们对金钱的态度一直是够用就好,主要还是追求另一个层面的东西。 谭文彬下午上课时,都在鼓捣着他的计划书。 李追远扫了两眼,发现他做的是阶段性规划,有点类似对赌协议。 比如省奥数竞赛获奖、国家级奥数竞赛获奖以及国际奥数竞赛获奖,相应分成比例也必须逐级提高。 谭文彬自己和奥数竞赛无缘,却对比赛流程很懂很清晰。 除此之外,还有高考成绩也列入了。 “彬彬哥。” “咋了?” “阿姨是做什么的?” “我妈?她是会计。” 因为放学后要去郑海洋家,所以第四节数学课上课前他去医务室靠一点点小手段测了发烧拿到请假条,去办公室交给闫老师后,他就去谈判了。 第四节课闫老师发了卷子给大家做,因为他被校领导喊去帮忙算合同账,结果和谭文彬来了个师生“偶遇”。 晚上放学时,李追远看见校长的车回来了,校长打开车门走下来,见谁都热情地打招呼,可谓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像是个久被欺压的苦儿媳,终于一朝熬死了恶婆婆。 在校长目光扫到自己前,李追远和郑海洋跑出校门,找到了润生。 谭文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左耳又红又大,如同弥勒。 “小远哥,合同谈成了,以后你尽管出题,然后就等着数钱吧。” “彬彬哥,你的耳朵……” “本来闫老师看见我只是骂了我两句,见我提出把你给奥数组出的题也算进奥数习题集后,闫老师就气得揪我耳朵跟我算账我开假病假条的事儿。” “辛苦你了,彬彬哥。” “不辛苦,可不能让学校占去一点便宜!” 三人坐上三轮车,润生骑到了郑海洋家。 来到坝子上后,润生就着手打捞,可也一直没能捞出来东西,最后干脆亲自下了井,潜下去,还是没能找到那口鼎。 谭文彬:“鼎不在里面了,会不会是朱昌勇早就已经来过拿走了?” 李追远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朱昌勇是那天早上就退的房,谭云龙所里是下午才接到的协助调查通知,理论上,朱昌勇甚至可以前一天晚上就来到这里取走了东西,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石港了。 郑海洋很是焦急地问道:“东西不在了怎么办?” 李追远:“他要是已经拿走东西了,那你家肯定就安全了。” 郑海洋拍了拍胸脯:“对,对,小远哥你说得没错。” 天色已经暗了。 郑海洋爷爷奶奶热情邀请同学们在家里吃了晚饭再走。 大家一起坐上桌,润生点起了饭前烟。 郑海洋爷爷奶奶在厨房里忙得很开心,不停说着海洋这孩子以前可没往家里带过什么同学来玩。 然后,还不住地责怪郑海洋不提早告诉他们,这样也好早上去菜市场多备点菜。 谭文彬则熟练地打着圆场,活跃着氛围,只是不忘叮嘱他们“米饭多煮点”。 几道菜上桌后,大家都吃了起来。 郑海洋奶奶笑道:“还有个头菜,马上就端上来。” 谭文彬举起筷子:“好好好,我最爱吃头菜了。” 头菜又叫通城烩三鲜,也叫大杂烩。 里头有鱼丸、肉皮、木耳、蛋皮、鹌鹑蛋等食材,也算半个汤菜,本地红白席面上都少不得它的身影。 吃着吃着,头顶的点灯开始闪烁,然后“啪”的一声,熄了。 “老头子,看看家里是不是跳闸了。” “来喽来喽,老婆子你先让让,大家伙别动啊,我先把头菜端上来,别烫到。” “叮咚……” 应该是一个大海碗被放在桌上的闷响。 “大家放开了吃哈,跟在自己家一样,菜管够。” “老头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我看外头邻居家的灯还亮着,不是村里停电了。” “哎,好好好,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爷爷的声音自外头传来:“老婆子,是跳闸了,我这就送上去。” 电来了,灯亮了。 桌边,所有举着筷子准备夹菜的人都停住了。 因为摆在桌子正中央,用来盛放头菜的……是一口鼎。 灯虽亮了,可两个老人的脸色却暗了下去,站在桌边,不住地摆手道: “吃呀,快吃呀,别客气,嘿嘿嘿嘿……” (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先前熄灯时, 郑海洋只当是正常跳闸或者停电,这种事在现如今乡下并不罕见。 谭文彬心里“咯噔”一声,上次去死倒家吃饭的经历,给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但也就是拿着筷子的手哆嗦了几下,却依旧能自我说服是自个儿过于敏感。 润生右手稳稳拿着筷子,熄灯时嘴里也在咀嚼,但左手,已经握住了靠在座下长凳上的黄河铲把柄。 灯亮的那一刻,润生看了一眼桌上的鼎后,立刻就把目光落在坐自己对面的李追远身上。 只要小远一个眼神示意,他会毫不犹豫地抄起铲子将身边的两个老人脑袋拍碎。 其实,李追远在熄灯时,耳朵就捕捉到两个老人的声音有些微颤飘忽,先前装头菜的大碗被放下时的声响,也让他感觉到些许不对,谁家的碗底,会是用几个长尖端做支撑? 在家里吃饭,又不是在大饭店,不至于怕菜放久凉了在下面支个铁架子,里头在放块固体酒精点燃保温。 要不是郑海洋爷爷奶奶的声音位置一直能被李追远确定,李追远都不禁要怀疑,等灯亮起时,会不会爷爷奶奶的头,就在这新端上的容器里。 既然叫头菜,那里头装个真人头,也能理解。 因为瞎过,所以他现在听力是真敏锐。 可哪怕提前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依旧不敢提前行动。 换做一个陌生环境,他可能在灯还没亮起之前,就喊润生掀桌子。 但甭管怎样,这里到底是郑海洋的家,而郑海洋是自己同学,是谭文彬的好哥们儿,他还刚失去了父母,他很可怜。 灯亮的刹那,看见那口鼎时,李追远内心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要这种没意义的情感羁绊有什么意义?真的很愚蠢! 好在李追远及时醒悟,将这股本能情绪压制下去,这才没有在如此危机的时刻自己先发病。 男孩右手手指掐住左手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扭。 疼痛感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这证明了眼下环境,不是走阴不是梦不是催眠。 这是真实的。 这就将选择题再度摆在了眼前,郑海洋爷爷奶奶既然能做出把鼎当盛菜容器端上的举动,就证明他们已经不正常了。 梦可以醒来,可现实的东西被改变,往往就无法复原。 相似的困境难题,再次出现。 可这次,李追远没再犹豫,他马上抬起眼皮,给对面的润生哥投去眼神示意。 润生立刻举起了铲子。 “啪!” 灯,再度熄灭。 整个房间里,从卧室门到坝子上,所贴的符纸,全部变黑飘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即刻出现的,是针对个人的空间感上的扭曲与折叠。 李追远明明没有动,依旧坐在椅子上,却仿佛自己正坐在过山车上,而且是倒坐的,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地向后移。 “噗通!” 连续三道落地摔倒声。 动静大小不一,近的有五米,远的二十米开外。 应该是他们三人都惊诧地起身,结果全都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 也就只有李追远因还坐在椅子上,还能保持着稳定。 “啊!” 这是谭文彬的惨叫声。 惨叫先远后近,随后再由近变远,仿佛在空谷里回响。 下一刻,李追远听到自己身后也出现了脚步声,来人穿的是布鞋,脚轻。 自己四个人里,就润生穿的是布鞋,但润生脚重,尤其是眼下这种紧急情况,他更不可能蹑手蹑脚。 李追远双手撑着长椅,身体滑落下去。 “嗡!” 很锋锐的空气声响就在自己上方划过,是在用刀么? 虽然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李追远却能想象出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老头或者一个老太,刚正握着菜刀对自己原先坐的位置横向劈了过去。 李追远一个转身,双脚蹬地,下意识地做出蹲马步的姿势,然后双手抓着长凳,向前狠狠推去。 他每天都坚持练习秦叔教自己的扎马步和吐纳,时间长了也确实出了明显效果,他下盘更扎实了,发力时也更大更绵长。 也就是受限于年纪,身体没发育好,使得其在高三对比那些正常发育的同学还是弱小一只,可要是按年龄层正常配置,他是能称霸小学部的。 长凳上传来撞击感,膝盖位置受击很容易让对方失去平衡,对方应该是倒下了。 可没等李追远再有什么后续动作,强烈的空间失位感再度袭来,他马上闭起眼,想要尽可能地通过封闭感知渠道来减少影响,可忽然又意识到这种傻站着的方式很危险。 他马上又睁开眼,开放所有感知,然后一下子就弄不清楚上下左右,整个人摔倒后不停地开始打滚。 也正因此,他又听到了那连续的劈砍声,显然是被自己撞倒的老人,正在发疯似的对着先前自己原位劈砍。 李追远心里不禁起疑,是他们本身反应慢,还是说,他们自己也不能看见? “咔嚓!” “咔嚓!” 两道火苗升起,一个距离近一个距离很远。 润生和谭文彬身上,都是带火柴的,他们正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同伴。 可为什么会同一时间擦出火花? 大家虽然在屋子里头吃饭,哪怕灯灭了,可外头也有月光,可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外部光亮的样子。 因此,它为什么会允许你在此时放出火光? 火柴的焰头还在继续。 润生的声音传来:“小远,小远!” 确实是润生的声音,却因为忽远忽近的声线,让人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团光亮里发出的。 “小远哥,小远哥!” 这是谭文彬的声音,也依旧分不清楚是哪一团光火。 李追远马上爬起身,绕开了近处的火柴光亮,朝着远处的那团跑去。 这两团光火里,必然有一个是陷阱! 因为无论是润生还是谭文彬,就算他们很巧合地同时想出了点燃火柴的方法,但在他们看见另一团火柴光亮时,也决不会傻乎乎地两个都站着不移动。 确切的说,润生可能会为了吸引和等待自己,选择不动,但谭文彬先前都发出惨叫了大概已经受伤了,在看见润生的火焰时,他必然会朝着润生方向去以寻求庇护的。 因为谭文彬很清楚,到底谁才是众人中的武力担当,到底待在谁旁边最安全。 他哪怕是爬,也会向那里爬去。 果然,当李追远跑出一段距离后,视线中的火焰变得清晰了,他看见了润生以及润生身侧面露痛苦的谭文彬。 他们共同点起了火柴在等待自己,至于另一根火柴,就是陷阱。 忽然间,李追远听到自己身后传来脚步声,依旧是布鞋的轻脚步,但距离自己应该还有段距离。 “小远,小心!” 润生发出一声大喝,抄起黄河铲就砸了过来。 润生这一铲子,就是对着自己来的。 他看见了自己,但他被空间感影响了,他喊了自己小心,结合自己听到的脚步声,意味着在润生视角里,危险就在自己身后。 他这一铲子,是对着自己身后的来人砸的。 可在自己视角里,却是对着自己迎面而来。 这就像是做题,你得揣摩出题人的思路意图,它是希望自己被润生拍死的。 所以这时候往后闪躲,可能恰好就进入了润生的攻击范围。 当然,这里也可能出现俄罗斯套娃,预判你的预判。 不过,领悟出题人意图的同时也得摸清楚出题人的水平,就比如先前那两团火柴焰,对方的陷阱就比较“直白”。 因此,不用多考虑其它情况了,李追远非但没躲,反而主动向润生的铲子冲去。 铲子挥下,李追远还没冲出去多远,就直接撞在了润生身上。 他判断对了。 润生就在自己跟前,那一铲子,不能后退。 “小远!” 润生右手继续持铲,左手则抓住李追远的胳膊。 当双方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后,至少可以确保二人之间不会再出现空间错位感。 李追远的手往上发力,润生会意,左臂一抬,将男孩送上自己后背,男孩双手搂住润生的脖子。 “润生哥,你闭眼。” “好嘞!” 润生闭上了眼,将指挥权完全交给男孩。 李追远也闭上眼,只专注于自己的听觉感知。 “正前方十步。” 润生马上迈开步子走下去。 谭文彬则抓着润生的背心,跟在后头一起走。 “左转。” 润生左转。 “向前走十二步,再右转走六步。” 润生立刻照做。 周围,不停传来布鞋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来,那俩手持着菜刀的老人很急,可他们却不敢扑上来。 因为有男孩的引导,只需要告诉他哪个方向来人了,润生哪怕闭着眼都能用铲子拍死他们。 这两个老人,也就占着视线优势,本质上还是两个老人。 “正前方,用铲子劈,这里是厨房门。” 润生拿起铲子,开始劈砍。 前方,没能听到劈砍的声响,应该是被故意“挪”得很远很远。 连续劈砍后,润生又踹了几脚。 “前进十五步。” 润生开始前进。 郑海洋家的布局里,餐厅和厨房是在一起的,从厨房门出去,就是客厅,走客厅才能真的离开屋子。 这是一个漆黑迷宫游戏,但李追远以前在盲人生活里玩过。 “右转,十二步,隔着有点远,砸门,客厅门上有玻璃,注意小心。” 润生按照吩咐,走到位置继续砸门。 按照李追远的推测,这种特殊环境格局,大概也就只局限于这座楼房。 就算范围更大些,那也无所谓了,出了屋子,再下个坝子,外头就宽阔多了,邻居间住得也很远,实在不行就让润生在田野里狂奔,就不信跑不出它这范围。 谭文彬也清楚了李追远想要做什么,他有心想提醒四人里还缺了一个人没找到,但他又清楚,小远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忘记郑海洋。 小远选择不去找,先脱离危险去安全区域,他能理解,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是润生身上的一个挂件,他没资格开口去要求什么。 只能先离开这里,再求小远想办法救海洋了。 “好了,应该砸好了,润生哥,我们出……” “啊啊啊!啊啊啊!” 郑海洋的惨叫声自后方不远处传来。 “不要,不要,不要,救我,救我!” 谭文彬死死咬着嘴唇,嘴唇已出血,但他还是没说什么,连抓着润生背心的力道都不敢增加。 那个他一直庇护着的哥们儿,此时正处于可怕的危险中,但他却只能选择无视。 他不是怕了,如果这时候就他一个人在这里,哪怕知道回头危险,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回头跑去救人。 但现在,他担心自己这么做,会绑架小远,影响小远的判断。 郑海洋的惨叫,确实让李追远停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点停顿。 随即,是继续坚定的指令: “出去,跑二十大步,跳跃!” 润生开始了奔跑,谭文彬也开始了奔跑。 润生开始跳跃,谭文彬虽然尽力在数着润生步数,可他跟上润生的步频都已非常吃力,最后等润生跳的时候,他跟慢了。 整个人膝盖处传来剧痛,倒翻下去,狠狠落地。 但等睁开眼时,却看见了夜空的星星以及周围的菜地。 他们出来了! 谭文彬看向自己身前,郑海洋家坝子四周除了上下坡那一段,都砌了不到一米高的小水泥围栏。 小远先前算到了距离,这才让润生起跳,自己没能起跳成功,直接撞上去翻下来的。 还好,就是撞得痛擦破皮,问题不大。 润生回过头,看向刚出来的屋坝。 李追远拍了拍润生肩膀,润生单手后托,帮着男孩平稳落地。 “润生哥,用你的背心给彬彬哥包扎。” “好!” 润生脱下自己的背心,撕扯成条,帮谭文彬的左臂伤口进行了包扎,勉强止住了血。 他先前在漆黑状态下,手臂被菜刀砍了一刀,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不是润生这种体格的人砍的。 而李追远和润生,则算是毫发无伤,李追远是自己靠听力躲避了,润生则是不停挥舞黄河铲,就算自己看不见也不让那俩老人近身。 谭文彬也是运气好,是他擦出了火柴,及时来到了润生身边。 本来,他应该是最危险的两个之一。 至于另一个,现在应该还在屋子里。 “润生哥,我的罗盘。” 谭文彬马上说道:“在袋子里,还在屋里。” 先前器具袋就在润生脚下,黄河铲是他故意抽出来,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位置,这也是吸取上次在周庸家吃饭时的经验教训。 但先前一片漆黑后,也就只来得及继续握着黄河铲,来不及去取装备了。 只是,润生将手伸入自己裤袋子,然后掏出那只紫色罗盘。 “小远的罗盘,我一直随身带着。” 李追远接过罗盘,开始对着前方格局推演。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我们还没脱离它的影响范畴,现在还在里面。” 润生赶忙弯腰,做起要将男孩再度背起的准备。 谭文彬也立刻神情紧张起来,难道现在看到的一切,也是假的? “问题不大,我们现在所处的区域只是对外而不是对内的,外面的人看不见我们所在位置的变化,我们虽然还在里面,但也脱离了最危险区域。” 润生和谭文彬闻言,都舒了口气。 谭文彬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小远……” “我知道。” 李追远继续低头推演。 只要自己能推演出来,那里面的黑暗就如同被重新挂上了灯泡,危险也将不再是危险。 李追远本想让谭文彬现在往外跑去找谭云龙的。 是的,今晚既然来打捞东西,怎么可能不通知谭云龙? 不通知谭云龙,自己捞到东西找谁去上交给国家? 其实,谭云龙下午就在外围监控着了,身边还有四位便衣警察。 四人从学校来到这里时,之所以没去找人打招呼,因为本就不是一路的,谭云龙不管怎样,都会再继续守这一夜的。 可是,看谭文彬身上的伤口,李追远觉得这东西好凶,“牌匾”的效果怕是在这里也不够用了。 冒然将谭云龙他们喊来,进去后也只会徒增他们的危险。 “啊!” 就在这时,郑海洋也从破碎的客厅门处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身上多处刀伤,浑身是血。 郑海洋手里抓着一张板凳,正发了疯似的挥舞驱赶着。 后头,他的爷爷奶奶举着滴血的菜刀,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谭文彬马上用最大力气喊道:“海洋,海洋,海洋,往这里走!” 跑到坝子边,再下来,就安全了。 因为只要能看得见,润生一个人收拾两个老人,那真是轻轻松松,甚至不用润生,他谭文彬自己就行。 李追远:“闭嘴!” “啊?” 谭文彬起先不理解,但很快他就懂了。????声音,在里面的传播也是会被操控的。 郑海洋似乎听到了谭文彬的声音,但“方向”错了,他非但没有继续往谭文彬三人这里靠,反而似乎是被声音吸引,向斜后方走去,正好将自己的侧面,留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各自举起菜刀,砍了下去。 爷爷的刀更快,砍中了,郑海洋惨叫了一声,马上落地打了个滚,这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动物本能在求活。 也幸好摔滚得快,让他躲过了自己奶奶这一刀。 但等他再艰难爬起来时,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血人了,步履也开始虚浮。 可也正因为这一滚,使得他距离坝子边更近了,几乎只要伸出手,就能够着他。 郑海洋缓缓后退两步,他的身体,距离坝子边缘的水泥小围栏,就只差一分米。 但他停住了,没有继续往后倒退,反而开始向左侧移动,手里依旧攥着板凳,很紧张的同时,也在不停甩头,这是失血过多意识开始模糊的表现。 而他的爷爷奶奶,则举着刀,步步紧逼,越来越近。 这时,李追远抬起头,将罗盘倒扣放下。 谭文彬大喜,以为是小远已经算好了。 他盯着男孩,希望男孩说话。 但男孩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前方。 谭文彬作势探出自己右手,没有完全伸上去,距离栏杆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只需要男孩一个点头,他就会去抓住郑海洋,将他拉到安全地界。 李追远拍了一下润生的手臂,润生马上抬起手,将谭文彬作势要探出去的手拍开。 谭文彬瞪大了眼睛,他不敢再看李追远,只是轻声跪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挣扎与痛苦。 郑海洋的爷爷奶奶正在继续靠近,而郑海洋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仅仅摆着个架子。 李追远这边,则开始一步步往后退,后退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谭文彬。 润生也在往后退,但伸手抓住了谭文彬的衣服。 谭文彬躺倒在地,整个人被拖着走。 怕发出声音影响到郑海洋,谭文彬情绪都只能憋着,但眼泪与鼻涕早已流出。 一段距离退出后,李追远停下脚步,站到润生身后,只是探出个头,继续看着坝子方向。 润生将谭文彬也往后一摆,让其也躺在自己身上。 谭文彬深吸一口气,努力爬起来,对润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又看向李追远,对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虽然依旧能看出痛苦,却已不再有犹豫与挣扎。 这让李追远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或许,这才是谭文彬的风格,他和普通人一样会脆弱,但脆弱之后,他又能很快调整好自己变得坚强。 叶公好龙是个贬义词,但敢不停地去叶公好龙,也是一种优秀品质。 郑海洋的爷爷奶奶终于来到他面前。 然而,郑海洋原本迷失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坚定,他伸手从奶奶那里拿过刀,转身面朝坝子外,对着李追远三人所在的方向就丢了过来。 润生黄河铲一摆,“砰”的一声,菜刀被挡飞出去。 郑海洋爷爷也举起菜刀砸了过来,很可惜,老人年纪大身体也不好,这菜刀在三人前面一米处就落地了。 紧接着,郑海洋和他爷爷奶奶,贴着围栏,并排站在一起,目光冷冷地盯着外面的三人。 晚风中,两老一少的身体,在跟着风,轻轻摇曳。 他们的眼耳口鼻中,也不断地有水渗出,将他们身上的衣服,完全打湿。 谭文彬一脸震惊,虽然在小远后退时,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可当事实与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自己的好哥们儿,居然也被控制了? 先前郑海洋距离栏杆这么近,岂不就是在勾引自己伸手去拉他? 而如果自己真的伸手去抓他救他,那么自己的下场将会是怎样? 不,要不是润生拍开了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以先前的距离,郑海洋拿起菜刀就能转身劈中他。 要不是小远及时拉开了距离,这两把菜刀掷过来,也不是那么好防范的。 谭文彬忽然想起昨晚郑海洋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对自己父母的死,没有悲伤感。 自己安慰了他,可现在再想起这个,可能当时郑海洋,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小远哥……你早就看出来了?” 两个火柴,其中一根是润生和谭文彬那里点的,那吸引自己去的另一个火柴,又是谁点的? 刚准备破开客厅门出去,郑海洋就恰到好处地传出惨叫,吸引自己这边回头去救。 自己这里逃出门,离开了“黑夜”作用范围,可郑海洋却也能恰好逃客厅门来到了坝子上。 这一出的表演,又是给谁看? 出题人的水平,并不高,它的意图,也并不难猜。 但这一切,都只是李追远的感觉和猜测,他也没有证据去证明,郑海洋已经被操控站到那边去了。 真正促使他见死不救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赌。 他和郑海洋的关系没那么好,交情也没那么深,没必要去为了救他而犯这么大的危险。 自己和润生以前也不是没冒险过,也差点翻了船,但那是自己主动选择去体验的,和被迫被牵扯不同。 只是,这个理由不适合告诉谭文彬,他会更难过。 因此,李追远就淡淡应了声: “嗯。” 谭文彬咬了咬牙,指着前方坝子,问道:“小远哥,那他们,还有救么?” 李追远目光看向坝子角落以及房屋门框,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符纸。 “我不知道什么支撑着里面的‘黑夜’,但它应该撑不了太久,最起码,天亮后,这里就能恢复正常。” 谭文彬有些不忍道:“没……没救了?” 郑海洋,才刚刚失去了父母,这下还得失去爷爷奶奶,不,甚至连他自己也将…… 李追远摇了摇头。 到底能不能救,他不知道,但他,没本事救。 而且,纵观魏正道写的书里,就没提过人变成那种东西后,还能再变回来的。 要是有这种方法,那桃树下面埋着的那位,早就对自己用了。 李追远现在倒是能尝试走阴,使用黑皮书里的方法去操控二老一少中的一个,但这么做没什么意义。 谭文彬用力擦了一把脸,牙关紧咬。 耳畔,浮现出的是那次放学后,郑海洋忽然全身流水昏迷时喊出的话: “有个王八,葬在海下;谁敢扒拉,死他全家!” 那片海底,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狠。 这是真的,一个都不放过,要死全家啊! 忽然间,李追远耳朵微颤。 润生也转过身本能地将男孩护在自己身后。 一道身影,正在快速奔跑。 他跑得很快,如同一头猎豹。 只是,他是从另一个方向奔跑向坝子的,并不经过自己三人这里。 “小远?” 李追远没回应,他不觉得现在有必要让润生去拦截这个忽然出现的人。 事实上,自己三人现在所处的区域,外面普通人还真不容易进得来,要不然谭云龙他们早就能察觉到里头出事赶过来了。 这时,奔跑中的男人忽然扭过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一半已经严重水肿,眼珠子似乎都早已被挤出,只剩下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 但他似乎在笑。 他的独眼目光,也着重落在三人中的自己身上。 李追远不认识他,但对方的目光告诉自己,他似乎认得自己。 一个答案,关于对方身份的答案,在心底升腾。 朱昌勇! 那个曾跟着郑海洋父母一起进海底那片区域,又上岸的人。 也是徐雯,正在努力寻找的人。 他现在虽然依旧矫健,可却已经没什么人样了。 只是,他这时出现是为了什么? 李追远再次扭头看向坝子,他猛地意识过来,敌对关系……似乎搞错了。 朱昌勇跳上了坝子,进入了“黑夜”。 他的双臂开始摸索,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难以适应,但他很快就发出了笑声,这笑声很奇怪,应该是声带也出了问题。 他现在,就如同一块正在不断变质的人形烂肉。 郑海洋以及他的爷爷奶奶,则全部面朝向他。 朱昌勇扑了上去,黑夜已经对他无用。 他冲向了郑海洋爷爷,一拳将其打倒,然后面对扑上来撕咬自己的郑海洋奶奶以及郑海洋本人,也是快速将对方掀翻。 他身手很好,如果先前在屋子里于黑夜中对自己三人出手的是他,那自己三人应该没有活命出来的机会。 坝子上,如同四头发了疯的野兽在打架,但兽王,却成功压制了仨。 朱昌勇掰开了郑海洋的嘴,然后将手直接探进去,很快,当他将手再收回来时,他的手里,攥着一只很小的活物。 “吧唧!” 朱昌勇将这东西拽出来,扯断。 然后又对郑海洋爷爷奶奶动手,两个老人害怕了,开始疯了一样想要逃跑,却都被再次掀翻在地。 朱昌勇从奶奶嘴里,一样掏出了一个活物,再扭断。 最后,爷爷整个人立起来,脖子竖直,一个肉瘤出现在他脖子上。 因为高度足够,且角度清晰,李追远三人即使隔着远,也看见了那从嘴里自己逃出来的东西,是一只幼龟。 但和其它幼龟不同,它的龟壳是灰紫色的,在月光下倒映出诡异的纹路。 幼龟刚爬出来,朱昌勇就一个飞跃上前将其抓住,落地的同时,将它的头从龟壳里拽出,拽出很长后,终于“吧唧”一声,扯断! 随即,朱昌勇跑进了屋子,很快,他就抓着那只鼎跑了出来。 他将鼎举起,对着坝子边缘处的水泥围栏尖角,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连续用力撞击之下,鼎裂开了。 一只海碗大的乌龟飞了出来,直接贴在了朱昌勇胸膛上。 衣服瞬间撕裂,可以看见朱昌勇的胸部也随之凹陷。 朱昌勇几次伸手想要将它拉扯下来,却都无济于事,这龟似乎知道自己一旦脱离后会遭遇怎样的后果,所以像是吸盘一样,死死地吸附在朱昌勇身上。 “啊!!!!!” 朱昌勇双臂撑开,仰着头,发出一声怒吼,像是一头野狼,他全身的皮肉在此刻都开始龟裂。 但他马上又低下头,跳下了坝子,重新开始奔跑。 几乎是一样的路线,原路返回。 经过先前位置时,他依旧扭头过来,看了男孩一眼。 “润生哥,追上去!” “好!” 润生弯腰,李追远跳上去。 润生也开始奔跑。 可即使润生已经跑得很快了,摆臂时的肩胛骨一次次撞击得李追远生疼,可依旧没能追上朱昌勇,反而被他逐渐拉开了距离。 因为朱昌勇的奔跑姿势,已经不类人了。 正常人类,根本就做不到关节如此地摆动与扭曲。 这时,李追远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扭头一看,是谭云龙。 虽然做足了前期调查,可事情的发展依旧令人难以置信。 这不由让李追远记起谭云龙昨天对自己说的话:办案会遇到很离奇的曲折,带来离奇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牵涉案情的人。 可最后在收束线上,却又走上了既定的“正轨”。 谭云龙,终于等到了他要找的朱昌勇。 然而,朱昌勇并不是在路上奔跑,他走的路线很奇怪,钻进了林子,李追远大体遥望了一下,他这是要去河边! 谭云龙的摩托车很快就开不了了,只能将车丢到一旁,也开始奔跑追。 但朱昌勇在林子里,速度不减反快,等李追远润生和谭云龙这里追出林子时,看见对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下方河边的采沙场里。 时下环境保护还未受到足够重视,采沙场到处都是也很活跃,哪怕是夜间,机器也仍然是开着的。 朱昌勇站在机器闸口,转过身,看着追来的三人。 他好像没打算继续逃,他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 而这时,原本不愿意脱离他胸膛的乌龟,这会儿反而变得害怕得想要逃走,却被朱昌勇双臂自抱,强行拘在自己身上。 “一定……一定……” 他在努力发出声音,却如同黑夜里的沙哑哀嚎。 他的独眼,盯着李追远,继续用力地在喊在表达。 原本,李追远以为对方想要表达警告,劝说一定不要再去那片海底。 然而,朱昌勇喊的却是: “一定……一定要去那里……拿到它!” 说完,他主动跳入下方的闸口。 刹那间,大量的肉块与汁水飞溅而出。 饶是有着丰富办案经验的谭云龙,都被这一幕给震慑到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就是奔着这里来的,就是来以这种方式去死的! 不知多少次追捕犯人,可这种情况,他真是第一次见。 采沙场的两个工人也听到动静向这里走来,谭云龙马上命令他们关停机器。 机器停下了,人,却早已到处都是。 李追远和润生回到郑海洋家,来到坝子上。 谭文彬跪在那里,看着身前郑海洋的尸体,神情木讷。 听到脚步声后,谭文彬回头看了一眼来人,然后伸手指向前方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 “小远哥,他死了。” 白灼虾他是吃了,但没真的亲眼见过剥皮。 死倒他是见过了,河里的尸体也目睹过,可却没有过血淋淋的过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经历,况且这次,还是他的好哥们儿。 “彬彬哥,这就是你想看的世界另一面,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趣好玩。” “嗯……”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谭文彬沉默了。 “润生哥,去把我们的东西拿出来,把符纸也都收了。” 谭云龙这时走了上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眼里流露出心疼,但他还是克制了去安慰自己儿子的冲动,转而看向李追远: “小远,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谭叔,如果我不说的话,你会怎么上报?” “我只能上报我所看见的,那就是朱昌勇杀人逃跑时,自杀了。” “就这么上报吧,谭叔。不过,不要提我们。” “但这不是事实,不是么?” “谭叔,你上报后,会有另一批人来跟你询问事实的,到时候,你可以把你的猜测,对他们说。” 谭云龙马上想到了前不久出现的余树,那个人上次也是自己带人陪同他去了好几个地方,对方明显不是来查看刑侦相关事情的。 “小远,会有么?” “会有的,只要谭叔你把朱昌勇这个名字报上去,再把他死前喊的话,也告诉他们;除了我们仨,谭叔你不用有隐瞒。” “我知道了。” 谭云龙明白了,有些时候,提前知道了真相,反而不方便接受调查问话。 这孩子并不是要隐瞒他,而是在为他考虑。 李追远走到谭文彬身后,拍了拍他后背: “彬彬哥,我们就先回家了。” 润生将东西放在了三轮车上后已经在等着了,李追远坐上了车。 三轮车刚驶出没多远,就停下了。 因为有个人,在后面抓住了车。 李追远回过头,看见了追上来的谭文彬,他的眼里,带着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知道,真正害死郑海洋的那东西,来自那片海底。 第一次,谭文彬提起李三江给他取的那个绰号别名时没有嬉皮笑脸,他很认真地说道: “怎么不等我,壮壮也要回家。” (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清晨,东屋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身荷花亭披袄的阿璃从里面走出。 以往,她都是这个家起得最早的一个,今儿却不是。 坝子上,润生和谭文彬相对而坐,低头打磨着自己手里的镰刀。 阿璃经过时,润生抬头,对女孩笑了笑:“早啊。” 女孩停下脚步,然后又挪步进屋,上了楼。 虽未言语,但先前的停顿,就算是最大的回应了。 推开房间门,走了进去,男孩还未醒,女孩自顾自地开始欣赏起男孩挂在墙壁上的画作。 完成的有三幅,第一幅就是小黄莺。 画中女人并非青面獠牙,反而显得内敛含蓄,体态中摇摆行进,唇齿间如倾如诉,似要从画卷中走出,献歌载舞。 第二幅是一个慈祥的白发老妪,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膝上睡着一只黑猫。 第三幅是一名中年男子,似是故意对其形象做了模糊处理,只画了其背影,倒是其腰间挂着的那枚古铜钱,却做了很细致的描绘,条理极为清晰。 三幅画在背景处理上,用了很大的心思。 第一幅带着幻蒙感,第二幅温馨中带着苍凉,第三幅周围则很是压抑。 阿璃正认真看的时候,李追远醒了。 男孩走到女孩身侧,陪着一起看了一会儿。 洗漱完,照例和女孩下棋,现在是三盘一起下,极大提高了李追远输棋效率。 “吃早饭了!” 每天都是刘姨这句喊声,掀开了一天正式开始的序幕。 润生和谭文彬一起从田里回来,秋收了,地里这几天忙,谭文彬是特意早起帮忙。 他是没吃过苦的,干这个也把手上磨出了水泡,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拿针挑掉。 连李三江都对他说叫他别干了,谭文彬则笑着回应说: “没事,壮壮壮实。” 早自习结束时,李追远和谭文彬走入教室。 郑海洋的书桌上摆着一盆花。 他家的事被定义为入室抢劫杀人,谭云龙没直接告诉李追远上面来人了没有,也没继续和李追远跟进后续调查细节,但有些时候,没消息也是一种消息。 这意味着,自己三人算是从这件事中摘出去了。 虽然自己等人去过那里,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仔细勘查肯定是能找出来的,但术业有专攻,李追远不知道是余树又回来了还是换了其他人,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刑侦这一行的,而且他们的视角也会本能忽视掉“普通人”在其中的存在与作用。 这段时间,谭文彬学习很认真,课间除了陪李追远出去上厕所,他都在自己做题。 《追远密卷》现在由学校在印刷售卖,谭文彬省去了很多琐事,不过,他现在的习题集是特制的,由李追远单独为他本人学习进度与情况设计。 李追远上高中后,课本知识没怎么学,要不是他记忆力比普通人好太多,可能“学习成绩”都得退步。 但教人学习的能力,却取得了极大提升,仿佛他上的不是高中,而是师范。 彬彬依旧开朗,会开玩笑,会耍嘴皮子,也会在家里吃饭时,与李三江一唱一和烘托氛围。 但在独属于他的时间里,他会比较沉默,因为他手头似乎一直有事在做。 在学校里上课做题,在家里跟润生学基础,隔一段时间,就会将自己总结下来的学习问题与死倒问题拿到李追远面前求解。 李追远能感受到,这些问题都是谭文彬实在难以理解的,他自己肯定做过一轮轮的筛选攻克。 缓慢的成长,不失为一种幸福。 而一夜的成熟,往往不会令人羡慕。 以前,谭文彬喊着也要考“海河大学”,更多的还是倾向于许愿,现在的他,则是真真实实地在一步一步去实现,他变得很专注。 家属院一位退休的哲学教授曾对李追远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这世上分为两种聪明人,一种是像李追远这种脑子聪明的人,还有一种则是认知清醒的聪明人。 前者,就是脑子实在是太好使,学什么都快,外人再羡慕,也模仿不来,这就是天生的,基因里自带的。 可后者却也不比前者差,就是在人生成长的某个年龄段里,知晓下一个阶段该做什么,且能够制定规划努力落实。 社会与人生的竞争压力大,可绝大部分人都是带着茫然与无措,被推着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去参与角逐,但如果能提前个两三年,就开始规划与备战呢? 那个时候,你身边的竞争者,其实寥寥。 薛亮亮就是后者里的天才,因为他的目光不仅能看到两三年后,甚至是二三十年后。 连李追远,也会经常不自觉地将亮亮哥的话当作一种未来的预判,这不是跳大神,也不是预言,而是人家是真的有本事看见主要矛盾且摸索到客观规律。 虽然有电话了,但打电话毕竟不那么方便,而且确实也没什么好直接聊的,因此二人间还是习惯用书信交流。 上次,李追远就在信里提到了出习题集的事,顺便还把谭文彬的思路告诉了薛亮亮。 薛亮亮的回信中,说谭文彬是个商业天才,他笃定,未来这个行业绝对是一大片蓝海,有着广阔的商业前景,因为国人对教育的重视是一种文化本能,绝大部分家庭再省吃俭用,也不会吝于在教育上投资。 薛亮亮还说,如果谭文彬以后想继续干这个事,他可以投资一笔钱,并且建议不要只局限于个人品牌影响,最好借助南通教育考试的标签,去和那一座座中学名校谈合作,然后以整个城市当作大品牌名去打造。 李追远把薛亮亮的话告诉了谭文彬,谭文彬听完后惊愕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拍大腿: “艹,这是个牛人啊!” 但当李追远问谭文彬愿不愿意去做这个事业时,谭文彬摇摇头,他不愿意。 他想考大学,他想继续学东西。 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那他就想去远航,真真切切看一看远处的风景,然后,去那个目的地。 为此,他还兴致勃勃地补了一句:“我爸妈都是公家单位的,不用我担心养老。” 也对,见过生死大恐怖,却依旧能保持乐观积极姿态的人,的确是很难再去一心闷头搞钱了。 午饭,李追远没有和谭文彬一起去吃,他坐上了停在校园里的一辆大巴车,车上准备好了各种吃食和饮料。 依旧是吴校长带队,闫老师作为助手,大巴车出发,驶向金陵,迎战省奥数竞赛。 车上的另外六个同学,一路上吃喝个不停,很开心。 李追远就随意吃了点垫垫肚子,然后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的风景。 吴新涵注意到了,特意坐过来询问是否是准备的不符合他口味。 李追远摇摇头,很直白地说是因为自己以前生活条件就不错。 这个回答让吴校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外人乍听还以为是炫耀得瑟,但熟悉的人能听出坦诚。 能做上校长的,为人处事方面都不会差的,区别在于看是谁能值得让他用了。 因此,他倒是挺喜欢这个简单直白的男孩,和他在一起,不用装,也不累。 吴新涵帮李追远放下车后座,让其可以躺下休息。 学校租大巴车送考,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要尽可能地让考生减缓旅途疲乏。 到了金陵,下榻酒店。 其他人都是标间,李追远是单人间。 没人觉得这不公平,六个同学也清楚,他们能通过市赛选拔,也是多亏了男孩的帮忙。 这会儿,李追远躺在床上,捧着魏正道。 房门,被敲响了。 李追远下床,准备去开门,听到外面先一步传来吴校长的询问声:“你是谁啊?” “我是小远的哥哥。” “哥哥?” 吴新涵和闫老师的标间,就在李追远对门。 这会儿,闫老师正在另一个房间,带着那六个同学做奥数卷子,明日就开考,今日做不是为了查漏补缺临时抱佛脚,只是为了让大家继续保持个手感。 吴新涵的房门一直是开着的,方便注意李追远那里的情况,他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看管宝藏的巨蟒。 李追远打开门,看见来人,他笑了。 来人是薛亮亮。 海河大学,就在金陵。 薛亮亮将自己的学生证递给吴校长检查后,才得以过了巨蟒的安检,允许去和自己的宝贝会晤。 关上门,薛亮亮笑道:“小远啊,你们这位校长,是真的把你宝贝得紧啊。” 说着,薛亮亮弯下腰,伸手捏住男孩的脸。 “来,让我吸一吸神童的灵气,助我修道,早日位列仙班。” “那亮亮哥你不该吸我的。” 薛亮亮:“……” “亮亮哥,你手里提着什么?” “一些金陵特产,我知道你懒得大包小包往家里带,我就准备点吃食,和你一起尝尝。” 他从袋子里取出不少小吃,其中有一份是盐水鸭。 李追远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尝了一下。 “怎么样?” “好吃。” “这玩意儿我是吃不惯。”薛亮亮耸了耸肩,“但这边不管公家的还是私企,逢年过节都喜欢发盐水鸭。” “个人口味不同吧,我喜欢吃清淡的。” 这鸭子,除了咸味,基本就是白味了。 “嘿,你知道么,第一次看你信里说你上高三了,我还以为我看错字了,然后就想着是不是你写错字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以前上的是少年班?” “我告诉过你的。” “有么?”薛亮亮思索了一下,“那肯定是我当时走神了,那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啊?” “嗯。” “那个,来做校友不?” “好。” “真的?” “嗯,真的。” 薛亮亮面露喜悦,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你这让我这个说客,做得很没有成就感啊;喏,这是罗工托我给你的信,你见过的,他想让我提前劝你报考我们学校。” 高考还早,但争夺赛,早已开始。 省考虽说在明天,但市一级的结果出来时,狼人就已闻到了血腥。 这主要看小赛区的含金量,再加上,李追远这夸张的年纪。 吴校长就对李追远提过,最近有不少高校已经在打招呼了,只等省考后,就会开始真的狩猎行动。 吴新涵挺开心的,因为他的中学还没保送资格。 虽说教学质量工作是一个整体的事,但特定圈子甚至行业,出一匹领头马的效果,也是非常可观的,能够为学校带来更多的关注度与资源。 “好。”李追远收下了信,“什么时候提前录取我?” “噗……”薛亮亮刚举起杯子喝口水,几乎吐出了一半,他擦了擦嘴角,“这么迫不及待?” “昂。” “你这态度,都让我觉得我们学校下面是不是藏了宝藏了。” “不用宝藏,有死倒就好。” “别别别,我最怕小远鬼故事了。” “嗯?” “校园鬼故事。” “哦,真的么,我不信。” “我胆子很小的。” 李追远就这么看着他,目不转睛。 薛亮亮缩了缩脖子:“那个不一样,她可不是鬼,也不是死倒,她是热的。” 李追远疑惑问道:“江水下面,还有热的东西?” “等省考结果出来,咱就可以走流程了,我觉得你市考能满分,省考拿个奖肯定没问题,一定能满足提前录取条件。” 其实,薛亮亮说得并不准确,条件不是这么算的,但条件的设置本就是为了节约筛选成本,当有些人的能力与天赋足以打破约束时,那条件也是能灵活多变的。 “那个,我请了假了,等你们回去时,我厚脸皮,跟你们同一辆车走。” “啊?” “我实习就业已经办下来了,下个月初就要去山城。” “哦,你想临走前再去看看嫂子。” “你这嫂子喊得倒是挺顺口,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和反感她们的。” “我很讨厌白家,但她能让白家人都回水下,我觉得不错,那本就是她们应该待的位置。” 薛亮亮深吸一口气,又一下子吐出,小声嘀咕道:“那不还是我的付出。” “那要给亮亮哥你写进地方志么?毕竟你也是为保境安民做出了极大贡献。” “哈哈哈,那太活出丑了,以后人看到这里,估计得骂我和记这件事的人是个小呆逼。” “那你还要去看她?”????“去山城后,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先去看一看吧,这毕竟是固定任务。” “像我爷爷和太爷他们交公粮一样?” “嘿,你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在装童言无忌!” 薛亮亮直接将李追远扑到床上,开始挠他痒痒。 等李追远不停求饶后,他才放过男孩。 又聊了一会儿天后,薛亮亮准备走了: “你加油,明天好好考试,我在考场外等你们。” “嗯。” 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 “你是谁?”对门的吴校长再次吐出信子。 “我找小远,我是他哥哥。” “又是哥哥,小远在金陵有这么多哥哥?” 李追远打开房间门,看见来人。 来人二十七八岁左右,虽然穿着便衣,站在那里,却像是一把锋锐的刀。 “校长爷爷,他是我哥哥。” “哦,好,你们兄弟开会吧。” 吴新涵摆摆手,游回自己房间。 来人却站在门口,没进来,很直白地说道: “奶奶想让你回京里。” 李追远摇头:“不回。” “你妈动用那种申请报告向上面提的要求,爷爷不准家里干预,但你自己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选择。” “这就是我的选择。” “虽然你爸妈离婚了,但你还是我们家的人。” “我现在姓李。” “没余地了?” “没有。” “嗯。” 来人很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薛亮亮有些诧异地问道:“他谁啊?” “我爸大哥的儿子。” 不是李追远故意如此冷漠称呼,而是他一时也有些分不清堂表。 “你爸那边的亲戚,平日里都是这么相处的么?” “也没有。应该是北爷爷给家里下了命令。” “下命令?别说,那人确实像是当兵的。” “他就是。” “可是,就算父母离婚了,咋相处成这样了,总不至于你妈给你改姓了吧?” “嗯,她确实这么做了。” “哦,怪不得。” “但主要不是这个原因。” 李追远知道自己北爷爷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李兰动用了特殊申请,把自己这个儿子给安排了,那北爷爷只能对此选择认可,也不准家里人来干预影响这一安排。 男孩现在很怀疑,李兰在做的,是和朱昌勇一样的事,虽然不是在海里。 而那位能来这里找到自己,其实已经算是在忤逆爷爷的意志了,这在北边家里,是很难想像的事,要是被爷爷知道了,是真会被打断腿的。 因此,对方的态度冷漠,只是因为他习惯这样,而自己的同样冷漠,则是不想传递出误会,生怕让他们觉得可以有操作余地。 要不然他给北奶奶汇报错了,那边操作起来,北爷爷就会发怒。 在北爷爷眼里,李兰对自己的安排,就如同“战友遗愿”。 “哦,对了,你要是提前录取了,还会去学校上课不?” “会去高考。” “那你想不想陪我去山城玩玩?” “唔……” 李追远不太想出远门,至少现在是这样。 “算了,也没什么好玩的,我的工作场所肯定不是在城里,而是在那些山沟沟里头,除了山就是水。” “好呀。” “嗯?” “我可以去玩。” 主要近期,老家这边死倒,出现频率大大降低了。 刚开始,恨不得几天就出一头,现在,个把月都不见一个,理论严重脱离实践,也是会出问题的。 “行,到时候我来安排。” “我能带个朋友么?” “这还叫事儿?” “谢谢亮亮哥。” “那你好好考试,我走了。” “亮亮哥再见。” 晚上,李追远早早地就睡了。 上午醒来时,吴新涵和闫老师,带着大家来到考场。 很巧的是,李追远的考位依旧是靠窗那一排,朝外看时,仍然能看到一片银杏树。 不过这次,在开考铃响起后,他倒是没有继续发呆看风景,而是先低下头,答题。 题目比市赛要难很多,出题人的意图,就是纯奔着刁难人去的,你甚至能从数字和符号内,看见他们阴惨惨的笑容。 李追远共情到了,就像是自己给谭文彬出提高题时的感觉。 答完题后,李追远提前交卷,他再次走到银杏树下,看着上面泛黄的叶子。 他真想建议校长爷爷也给学校里栽一些,可转念一想又没太大的必要,自己估计没多少机会可以去看了。 走出考场,吴新涵和闫老师马上跑过来,一个递毛巾一个递水。 “咋样,小远?” “题目难不?” “我都做出来了。” 听到这话,俩人本就放在心底的石头,又被压实了不少。 考完回来第二天,就是期中考试。 原本吴新涵以为小远会像上次月考那样,第一场结束后就来自己办公室休息,为此他甚至把保温桶带来了,里面是自己妻子熬的鸡汤。 可左等右等,都没见男孩来。 他有些坐不住了,倒不是担心鸡汤被浪费了,而是怕男孩去其它地方休息被风吹了染上感冒。 他先去了孙晴办公室。 孙晴刚监考完一场,正在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分着柿子饼。 现在的孙晴,已经比初当班主任时要自信从容不少,毕竟,只有没成绩的人才会卷入熬资历的漩涡中互相折磨与挣扎。 这天上掉下来的资历,那也是资历。 以后提起来,只会说自己以前教出了“谁谁谁”,哪有人会真的去深扒在意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你甚至可以捂着嘴说:“其实他很聪明,根本不用我们当班主任的费心什么,自由发展就好”。 说的是事实,但听的人只会觉得你真谦逊。 和吴校长在开会时尽情阴阳怪气一样,每个人都有内心精神需求,孙晴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床上睡觉前,闭眼幻想未来这种画面。 “孙老师,你出来一下。” “好的校长。”孙晴走出来,给吴新涵递送来一块柿饼。 吴新涵咬了一口,问道:“小远呢?” “他在考试。” “啊,还没考完?卷子不是早都打印好了么,你们没人拿给他?” “没有,小远这次说想要按正常流程考试,熟悉一下高考流程。” 期中考试和月考不同,没那么极端压缩时间,而是分两天考的,尽可能地模拟高考频率。 “真是个好孩子啊。” “苏老师挺高兴的。” “呵呵。” 苏老师是教英语的,语文数学可以作为第一场颠倒,但也没见过哪家考试英语先考的,她也不想以后回忆自己光辉履历时,唯独自己英语这里一直有“缺憾”,这会显得自己很没水平,连神童都教不好。 每一场考试结束,谭文彬都没去对答案,而是落座回位,要么做题要么预热下一场考试。 这阵子早上,他抽屉下面都会出现一些吃的。 是班长周云云送的。 谭文彬就算脑子再缺根弦,也晓得班长是啥意思了,他会回礼,买些小零食回送。 但除了课间交流题目外,他没有和周云云有过多接触,一放学,他就骑着自行车跟着润生的三轮回家。 周云云也没继续主动,两个人就这么偶尔送点小礼物,谁都没越界。 或许,这就是青春最美好的悸动,也是在未来翻找记忆时,嘴角依旧会泛起的温暖弧度。 收稻子时,他把这事讲给了润生听。 润生回头问道:“啥时候要孩子?” 要不是看在润生手里握着镰刀,谭文彬都想和他决斗。 和期中考试成绩一起出来的,是奥数比赛成绩,虽说依旧是按排名划等级,但高校有自己渠道知道真实分数。 吴新涵这阵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 “喂,我是石港中学校长吴新涵。” 然后静待下面做自我介绍。 这不比军训检阅时更有成就感? 可惜的是,小远早就告诉他目标大学,这让他失去了更多虚以委蛇开拓快乐的余地。 期中考试出排名的那晚,谭文彬回到自己家。 将成绩单递给自己母亲后,他妈妈喜极而泣。 谭云龙回来时,妻子兴奋地将喜悦分享给他,这让谭云龙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感到不真实。 他走到儿子房间门口,本想直接推门进去,却还是敲了敲门。 儿子也没拿大说“请进”,而是走过来开了门。 “去阳台,聊聊。” “嗯。” 父子俩来到阳台。 谭云龙:“这次考得不错。” “还差一些,得继续努力。” 谭云龙想摸一摸儿子脑袋,可手举起来后,却变成拍了拍儿子肩膀。 “也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嗯,我明白。” 谭云龙拿出烟盒,拔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拔出一根,递给儿子。 谭文彬忽然感到眼眶有些湿润,本能低下头避开父亲视线。 很可笑的是,自己曾梦寐以求的一幕真的出现时,心底想的却是希望能时间倒流跑回去。 他伸手推开父亲递烟的手,说道: “爸,我戒了。” —— 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状态很差,水一章,抱歉。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真戒了?” “嘿,本来就没真的抽上过。” “没抽上,就别学了,对身体不好,我是被和工作绑起来了,想戒却戒不掉。” “嗯。” “要是以后心里烦了,闷了,就换个方式解压。” “我现在觉得学习挺解压的。” “注意劳逸结合。” “我晓得,我也在注意锻炼身体,练身手了。” “那改天和爸过几招?” “改天不行,得改年。” “非得等爸老了才敢动手是么?” “这个可不是得等老了那么简单的事。” “总不至于得等我死了吧?” 爸,您得死了再挺起来。 可这话,谭文彬是不敢对自己亲爹说的。 “哪能啊,儿子怎么都不敢和爹你动手的。” “小远又拿奖了对吧?” “嗯,省奥数竞赛一等奖。爸,连你都知道了?” “能不知道么,你们中学特意租了几辆车,上头顶着个大喇叭,满镇开满镇通报。” “爸,小远过阵子要去山城玩。” “他是不用上学了对吧?” “他上不上学其实都一样,平日里拿起笔不是为了写作业,而是给我出题。” “呵呵,那你真算是捡了个皮夹子。” 谭云龙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天在镇上,接到录像厅举报电话,他下车后,目光看向远处少年的画面。 以及后来,少年主动来到派出所,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的场景。 当时的自己只觉得有趣,现在想想,要是自己再严肃刻板点,那今天自己的儿子,就没这个运气了。 “我也想跟着小远去山城玩。” “山城挺好玩的,那里火锅好吃,和我们家平日里你妈用‘山城火锅’做的火锅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你去了后可以尝尝。” 南通人冬天也吃火锅,这里商店很流行卖各种牌子的“山城火锅”底料,很多本地人就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山城火锅,而真正的山城人见到这个,只会满脸问号。 “咦,爸,怎么听起来,你同意我去?” “你不是自己说想去的么?” “你就不怕影响我学习?” “儿子,其实,只要你不去做违法乱纪的事,人生的容错率还是很高的。 有些眼前看起来很了不得的事,以后回过头再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爸,你今天很不一样,搁以前,你现在就该骂我不懂事了。” “你以前确实不懂事,只能说,懂事的孩子普遍学习都不会差,但懂事,并不只是为了学习好。 我和你妈都有单位,以后也用不着靠你养老,你没什么负担的,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不会影响学习的,我会把书和作业带着去,我感觉自己现在坐教室学习,远没有跟在小远身边学习的效率高。” “自己拿捏好分寸就行。” “我会考上海河大学的,去找小远。爸,你知道么,明天那边学校的人就会到我们中学来,小远要被提前录取了。” 阳台上,安静了一会儿。 “爸,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幻想我儿子被提前录取时的心情。” “啥心情?” “高兴得忘记说话了。” “哈哈哈哈哈哈。”谭文彬用胳膊撞了一下自家老子,“那多没劲,还是高考后等录取通知书更有期待感。” “我和你妈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爸,跟你说个事儿,我觉得我们班班长看上我了。” “建议姑娘她妈带她去市里医院看看眼睛。” “爸,有你这么说你儿子的么,你儿子我也不差啊。” “周云云是吧?” “啊,你都知道人家名字?” “托你的福,经常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她经常来送作业和卷子。”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有跟自家老子聊这个的么?想聊,去跟你妈聊去。” “那不行,我妈肯定骂我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肯定不乐意听我聊这个。” 谭云龙目光落在阳台门后头的,父子俩走上阳台后,厨房里的动静就停了,然后就是悉悉索索低头埋腰挪步的小动静。 老警察了,自然知道自己妻子正隔着阳台门竖着耳朵认真听着。 儿子,你妈不是不乐意听你聊这个,她老爱听了。 “那你觉得人家怎么样嘛?” “挺好的,长得挺好看的,以前觉得性格泼辣了点,但性格泼辣的女孩忽然温柔一下,还真有些扛不住,嘿嘿。” 谭文彬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已经处对象了?” 谭文彬摇摇头,脸上笑容逐渐敛去: “没这个心思,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在上学,又没工作,也不晓得未来会去哪里,会干什么,而且还是高三这么紧要的时候,真处对象了,不是耽搁人家嘛。 爸,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怂?” “挺正常的,说明我儿子成熟了,知道什么叫责任。”谭云龙拍了拍儿子的胳膊,“自己有了明确的未来后,才能给予人家姑娘未来。” “爸,我去做题了。” “去吧。” 谭文彬离开阳台,走回自己房间。 谭云龙则又默默点起一根烟。 做孩子的,渴求自己早日长大;做父母的,也盼望孩子能早日成人。 可真等这一天到来时,双方都会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妻子从沙发后站起身,走了过来,没好气地看着他。 “怎么了?”谭云龙被妻子看得有些不自在。 “自己有了明确的未来后,才能给予人家姑娘未来。我记忆模糊了,你帮我提提醒,是哪个当初上学时就翻我家院墙找我,差点没被我爸打断腿的?” 谭云龙用力吸了一口嘴里的烟,烟头一下子亮了许多,对着远处吐出烟圈后,笑道: “你怎么不想想,你那时候住校,是谁告诉我你晚上回家的?” …… 省奥数竞赛的获奖横幅已经挂起来了,但之前市竞赛的横幅也依旧没收起。 同时,似乎是为了工整,省奥数竞赛横幅也做了和先前一样的改动,“一等奖”涂抹成第一名,这涂抹的痕迹,不仅毫不遮掩,还生怕别人看不清楚。 让吴校长更感欣慰的是,不仅李追远获奖了,这次还有两位同学获得了三等奖。 这就是头马的带头作用。 李追远刚来到教室,就被孙晴带着去了校长办公室。 几名本校领导都在办公室外抽着烟,见小远来了,大家纷纷掐掉烟头,走进办公室。 海河大学招生的人还没到,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提前为小远规划。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拿出了看家本领,为李追远拟定“讨价还价”的价目表。 李追远这个当事人,反而坐在沙发上,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吴新涵端着茶杯走过来,把茶放在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看着吴新涵,说道:“辛苦校长爷爷们了。” “嗐。”吴新涵摆摆手,指了指那头还在继续列名目的那帮人,“辛苦个啥,他们那是乐在其中。” 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大家都是教育圈的人精,自然清楚一些规则和运作。 对于普通学生来说,高考就是填好志愿考完等结果,被成功录取了就是喜极而泣。 可对于某些特定人群而言,上大学就是待价而沽,得看对方诚意。 以本省教育水平而言,能拿到省奥数竞赛第一名的,年底去全国比赛场上拿个奖项名次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 再者,此时和奥数热一同起来的,还有天才神童热。 总之,多种因素叠加在一起,不好好宰你一笔,都感觉对不起自己。 吴新涵笑眯眯地问道:“小远啊,虽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了,但爷爷还是得多嘴问一句,真的不考虑其它大学了?” “嗯,不考虑了。” 吴新涵点点头,然后指着那边正在商讨的众人喊道:“宰,给我狠狠地宰!” 这时,闫老师带着一位年轻戴着眼镜的男子走进了办公室。 李追远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主要是对方眼镜下的眼神里,像是跳动着某种兴奋的小火苗。 闫老师走过来,笑着介绍道:“小远,有人来找你沟通采访一下奥数竞赛的事,你和他聊聊,虽然是在金陵师范学院任职,却也是咱们南通人。” “好。” 李追远站起身,看向对方,对方青涩中,带着些许腼腆,但深层底下的兴奋,却因距离拉近后,更加清晰。 “老师好,我叫李追远,老师您怎么称呼?” “葛军。” 来人坐了下来,拿出卷子和题目,和李追远商讨起来。 很快,李追远就明白了对方的立场,他站的是出题人角度。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但大概率以后也会成为自己做卷子时所“看见”的,数字符号后面发出阴惨惨笑容的人之一。 人性之中,是存在一种残忍的恶的,要不然古罗马角斗场和地下拳场就不会风靡。 而对于出题者而言,看着考生在自己设计的笼中哀嚎挣扎怒骂,是能带来一种类似“施暴者”的快感。 很巧合的是,在其他人做竞赛题时,往往是“被害者”视角,但李追远因为帮谭文彬出题的缘故,现在更能和“施暴者”共情。 总之,在海河大学的人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俩人聊得很愉快也很尽兴。 李追远用的是类似当初对黑猫提议的那种复仇方式。 这使得这位老师大受启发,引以为知己。 交流完后,在得知海河大学的人马上会来时,更是高兴得很,说以后既然李同学在金陵上大学,那自己肯定要多多过来交流。 原本就已经蓄燃的火,被男孩又添了几把柴火。 李追远觉得,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这团火终究会势大,成为焚烧几代学子的恐怖炼狱。 门卫室来报,海河大学的车到校门口了。 老师留下名片,又和李追远紧紧握手后,葛军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当他主动关上校长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刻起,一扇新的地狱之门,已在他心底缓缓开启。 吴新涵举起手:“各就各位。” 办公室里的校领导们,各自找位置坐好,翘腿的翘腿,喝茶的喝茶,清嗓子的清嗓子。 至于,其它学校的联系方式名片以及招生简章与海报,则被刻意摆在了较显眼的位置。 门再度被打开。 领头进来的,是罗廷锐。 他的气场一开,当即压住了整个办公室。 刚还摩拳擦掌的诸位领导们,一个个地全部弹射起飞失败。 就连吴校长,也只能战术性拿起茶杯喝水。 教育圈到底还属于象牙塔的范畴,而罗廷锐虽然工作关系还在学校,可实际上已经不属于这个圈子了。 能指挥调动规划万人工程的人,放古代,那也是将军级别。 罗廷锐分发了自己的名片,还主动做了自我介绍,最后,还亲切地和李追远做了交谈。 他记得这孩子,但他当时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孩子会有这么强的学习天赋。 菜市场的环境没有出现,大家都变得很斯文客气。 但本校领导们,还是将商议好的条件列表给出来。 罗廷锐拿起来扫了一下,就放下了,直接道: “好,我代表我校同意。” 刹那间,以吴校长为代表的办公室一众领导们心底集体咯噔一声:不好,要少了! 随即,大家都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李追远,纷纷露出愧疚歉意的神情,总觉得对不起孩子。 吴新涵悲痛地吃下去一大口茶叶,心里比嘴里更苦涩:这是吃了没经验的亏啊! 虽然程序还没走,但罗廷锐还是主动对李追远伸出手:“李追远同学,欢迎加入海河大学。” 李追远站起身,和他握手。 这件事,调子,就算这么定下了,也是从即刻起,李追远和薛亮亮,已经算是成为了校友。 “亮亮跟我说,你也想去山城?” “嗯。” “那就一起去吧,也算是提前积累未来的工作经验了,先走实践,理论往往会更好学。” “谢谢院长。” “叫老师吧。” “好的,罗老师。” 这句话出来,办公室里的领导们心里好受了许多,都是人精了,自然能从罗廷锐的名片以及自我介绍中,知道对方在学校,不,是在行业内位于个什么地位。 大一大二能跟着老师进实验室参与研究,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优秀了,而小远这里是还没入学呢,就能跟导师出去做项目。 以大陆的人口基数以及国家对教育的推行和普及力度,注定不会缺人才,甚至都不会缺天才,可再厉害的天才,要是没有平台支撑,未来发展往往会不如次一级的人才。 罗廷锐走了,李追远也回到了教室。 正是课间,谭文彬正在给周云云讲题,而女班长,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追远停下脚步,没继续往教室里走,而是靠着过道围栏,看着下面风景。 他看见花圃里,正在栽种银杏树。 “喜欢么?”班主任孙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嗯,喜欢。” 已经有人进教室喊“老班”来了。 谭文彬面露迟疑。 周云云则催促道:“还没讲完呢,继续讲。” 在这方面,女孩比男孩要大方得多。 谭文彬笑着点点头,继续讲了起来,这题,他也是听小远讲过的。 孙晴则和李追远并排站着:“吴校长听很多考场里的人说,你喜欢交完卷后去看银杏树,就栽来了。” “不过,我以后可能很少能看到了。” 男孩原本就不打算以后天天来学校了,何况今天又接受了罗廷锐提前实习的邀请。 孙晴笑道:“也可以是给我们看的呀?” 李追远看向孙晴。 孙晴继续道:“我们很多时候所努力所高兴的,并不是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财富,而是给自己,增添一笔值得回味的美好回忆。” 不愧是语文老师。 孙晴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 走进教室时,看见坐第一排的周云云和谭文彬正坐在一起,两个人头靠得很近,正在讲题。 周云云抬头,对班主任笑了笑。 谭文彬也看向孙晴,敬了个礼。????孙晴没说什么,自己走到讲台上,整理起下一堂课要讲的卷子。 收拾收拾着,年轻班主任嘴角也轻轻勾起弧度。 再抬起头,看向整个教室。 因为她的到来,班级里不再吵闹,但做作业的在做作业,吃零食的在吃零食,还有不少学生一边笑着讲着话一边眼角余光注意着班主任的眼睛。 孙晴心里不禁感慨:可能现在这些孩子们还不知道,这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黑板墙壁,未来也会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珍藏的回忆。 其色泽就如同…… 孙晴将卷子展开,里面夹着一片自己先前经过花圃时,随手捡起来的泛黄银杏叶。 …… “所以,亮亮哥,你这阵子都在南通?” “嗯。” “在江边么?” “我在靠江边的一个小宾馆里开了个房间,晚上去江边散步,白天回去睡觉。” 谭文彬好奇地侧过头,加入李追远和薛亮亮的对话,好奇地问道:“看来,大学生活真的和我们老师说的一样,考上大学就轻松了。” 薛亮亮说道:“其实,大学除了少数混得好的以及少数纯在混的,大部分中间档的,事情还是挺多的,不轻松。” 李追远问道:“亮亮哥你在江边待了这么多天,是一直没见到她么?” 薛亮亮继续对谭文彬说道:“所以,早点做规划才行,最好提前确定自己的职业发展路线。” 李追远:“还是说,天天见?” 薛亮亮:“听说你也要报海河大学,加油,考上后我学校里的那些店铺和工作室,可以由你来帮我管一下。” 李追远:“看来亮亮哥你是真的很想上地方志。” “够了,小远!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家乡安定,我很不容易。” 李追远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看向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南通新闻。 这下,轮到薛亮亮不淡定了,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肩膀轻轻摇了摇:“你回个‘嗯’呀?” 其实,真实情况是,要是那晚亮亮哥晚点和谈,那秦叔可能都要打穿整个白家镇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亮亮哥有个白家女婿身份在,以后天南地北搞水利,也能和那个层面说得上话。 真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大不了女婿上门。 彬彬哥这块牌面已经镇不住大的了,还好,自己还能有亮亮哥可以抱。 李追远真心觉得,太爷可能在捞尸业务上不专业,但给自己提供方向,都是极好的。 “咦?” 润生发出了一声疑惑,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薛亮亮。 电视里正播放着救人的画面,一个女人轻生去跳江,被见义勇为好青年救下了。 而且救人后,记者上去问对方姓名单位,青年做好事不留名,直接走了,留给摄像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背影。 薛亮亮皱眉道:“你们南通电视台是真的没新闻可拍了么,她压根就没想自杀。” 谭文彬好奇道:“怎么说?” “她就站在江边上,水才没过脚踝,我上去问了,她不敢死,说不会那么傻,为了那个人不值得。”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下水了。” “啊?” “她就被我吓到了,失足滑倒,差点被江水卷走,我只能回头出来,把她再抱回岸上。” “那她怎么说你救了她……” “她不好意思说明真相吧。” 润生:“你也不怕你家那口子误会。” 薛亮亮:“……” 李追远没说薛亮亮的事,是薛亮亮来了后自己打开话匣子说的。 接下来,谭文彬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也想跟着一起去山城。 随即,怕李追远误会,他还指了指自己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行李箱,说自己会把书本和题目随身携带,不耽搁学习。 薛亮亮直接同意了,带一个是带,带俩也是一样。 因此,润生和谭文彬都会一起去山城。 “小远,你来一下。” “好的,柳奶奶。” 李追远走向柳玉梅。 柳玉梅正喝着茶,屋内,阿璃正在洗澡。 “要去山城了是么,什么时候去?” “过两天。” “要去多久?” “不会多久,我会很快回来。” “没事,尽情玩吧,不用着急。”柳玉梅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到了山城,打这上面电话。” “奶奶,您这是……” “巧了,有个老朋友走了,我正好带阿璃也要去山城看看,这些年,老朋友走得挺多的。” “您要和我们一起么?” “那可不行。”柳玉梅摇摇头,“你们是坐火车去是么?” “嗯,对。” “奶奶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受不得那个罪,再说了,阿璃去人挤人的地方也不好,你们去吧,到了那儿再打电话来见奶奶和阿璃。” “好的,奶奶。” 李追远离开后,柳玉梅就走进了屋。 屋里浴桶内,阿璃坐在里面,柳玉梅露出慈祥的笑容。 “来来来,让奶奶给你找找,哪几个山城的老东西最近是走了的。” 柳玉梅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厚厚的信封,里头装的都是讣告。 她把山城发来的收拾到一起,从中选了个月余前刚去阎王爷那儿报道的。 对着信封弹了弹,柳玉梅笑道: “行了,就给你这个面子。” 虽然已经走了一个月,但还是能吊丧的,习俗这种东西,本就适应着其针对人群的生产生活方式。 对于老江湖而言,一趟船动辄月余甚至半年,哪家死了人,哪可能急哄哄地跑去见最后一面,五七都难赶。 一般来说,按老规矩,人死一年,这唁烛都不能熄,保不齐哪家人就来上门吊唁了。 搁以前,这些讣告,柳玉梅只是收了丢那儿,就算不是为了给阿璃看病要留在这里,她也懒得去的。 收下这讣告已算是给了对方面子,能回个电报带个口信都属恩德,无他,辈分资格摆在这儿。 阿璃洗好澡了。 “来,奶奶来给咱阿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梳妆后,打开门,阿璃走了出去,李追远起身,离开伙伴,和阿璃去了楼上房间画画。 刘姨抱着一个箱子进了东屋,打开后,里面是一件件阿璃的新衣服。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甭管外头年轻人怎么追求头发烫染、西式风格,亦或者是年轻男女孩都留个长刘海遮住眼。 在老一辈人眼里,就跟孩子年轻不懂事在玩闹一样,那些有传承的裁缝铺,照样日子过得很好,不愁生意,毕竟,普通人也买不起他们的手艺。 “还是搁以前方便,这家里上下换季衣裳,都有家里自己铺子来制作,这用习惯了的针头确实好,提点几句也就知道意思了,哪用得着现在,每次都得我亲自画图样做设计。” 刘姨笑道:“这也不正是您的乐趣么?” “呵呵。” “再说了,您要是想养,现在又不是养不起。” 柳玉梅扭头看了一眼供桌上那一排排的牌位,叹气道: “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而是没这么多人可以穿了。” “我口拙了。” “不打紧,把衣服理一下,再查一查针线,看看是否还需要改一改。” “那这一件……好像不是阿璃的?” 刘姨从里面抽出一套展开,这件衣服上头绣着飞鱼,整体色彩偏暗彩,但格调上又很稳重。 “这是给小远的。” “那可真是好福气,能让您来给他定衣服,看得出来,您还真花心思大改过。” “好歹是我预定的柳家未来记名弟子,给套衣服而已,算不得什么。” “您啊,就是口是心非。” “我真没其它心思,招上门女婿怎么着也不能招过江龙,咱家里虽然败落了,但烂船还有三斤钉呢,可不能白白改了姓。” “恕我再口拙一次,您别恼,这件事,您说得可不算,得看阿璃的意思,这俩孩子,可不就青梅竹马么。” “要真是青梅竹马以后就能在一起,我就不会嫁给阿璃爷爷了。” 说着,柳玉梅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青梅竹马。 那位对自己一直念念不忘,更是在自己这位柳家大小姐的生日宴上送了一笔重礼,有着提亲的意思。 然后当晚,就被阿璃的爷爷套黑袋绑了,丢进窑子粪池子里头。 这事儿,还是婚后,老东西喝醉酒了才说漏嘴的。 老东西很霸气地说,既然那家伙想屁吃,那就让他吃个够。 那时的自己呢,好像不仅没对青梅竹马的那种遭遇而生气,反而在旁边“咯咯咯”地笑着。 柳玉梅摆摆手:“衣服给那小子送去,让他试穿一下。” “好嘞。” 刘姨看出来柳玉梅情绪忽然低落下去,带着衣服出了屋,将门关上。 柳玉梅缓步走到牌坊前,拿起那块属于自己男人的新牌位。 “老东西啊老东西,你当年不该对我那么好的,害得老娘我,一辈子困在回忆里出不去。” …… 明日,就是要出门的日子了。 午饭后,李三江将李追远喊进了屋,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打开,里面放着崭新的票子。 “这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这出远门啊,钱得带足了。” “太爷,亮亮哥说他全包了,他有钱。” “那能一样么,用别人的钱那就得看别人的眼色。” “我这里还有钱呢。” 《追远密卷》在学校里卖得很好,而且在他省赛成绩出来后,市里其它学校也来采购了。 “你的钱是你的钱,也不一样。” “谢谢太爷。”李追远把钱收下了。 “出去后注意安全,一切小心,世道是太平了,可路道上可不见得。” “嗯,润生哥和彬彬哥和我一起的呢,不怕的。” “润生倒是可以,壮壮就算了吧,除非他把他爸配枪偷来。” “太爷……” “哈哈,开个玩笑,哪能干这事儿呢,待会儿你爷奶也来一起吃晚饭。” “嗯,我晓得。” 离开太爷房间后,李追远就把太爷给的钱,交给了谭文彬,连同习题集的分成,也都放在彬彬那里。 他不习惯自己带钱,有人帮忙打理他觉得很好。 谭文彬几次叹气:“小远哥,那就不怕我拿着钱跑路?” 二楼露台上,翠翠正在和阿璃下五子棋。 现在,一些关于较为亲近的人,阿璃已经能接受了,至少距离近时,她能够克制。 翠翠招手喊道:“远侯哥哥,阿璃姐姐下棋太厉害了,我下不过她。” “那是当然,我也下不过阿璃。” 李追远走进自己房间,阿璃起身,也跟着进来。 要离家一段日子,李追远就把原本挂在墙上的画作,全都卷了起来。 他在做这些事情时,旁边的阿璃一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等李追远把画卷全部收拾好后,说了声: “走,放你的收藏箱里去。” 女孩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 来到东屋,阿璃的收藏箱已经开启第三个了,第一箱全是健力宝。 刚将东西摆好,外头就传来李三江的喊声:“小远侯,来拍照了。” “来了。” 走出东屋,看见镇上照相馆的师傅被请家里来了,是太爷去请的,而李维汉和崔桂英,也换了体面的新衣服,显然早就被通知要拍照。 现在,照相师傅正在给他们拍单独的照片,要求很多,老人们也没丝毫不耐烦,跟着师傅的指示不停调整自己的姿势。 老人对这种照片很看重,保不齐就会用在自己遗像上。 而且,临死前照的相往往太难看,都希望自己在康健时,拍出点神采。 刘姨提醒道:“小远,去把你柳奶奶送你的那套衣服换上,咱们也拍一个。” “好。” 李追远没有拒绝,重新跑回屋,将那套衣服穿上,衣服款式和阿璃常穿的很像,料子很细腻舒服。 唯一的缺点就是,穿起来比较麻烦,需要系扣的地方比较多。 等自己穿好下来,发现大家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拍照的主角是李追远,先是他和李三江一起拍,再是和李维汉与崔桂英一起拍,然后李三江再进来,三个老人一个孩子拍了一张。 下一阶段,就是年轻人们的了。 李追远和阿璃靠在一起,润生、谭文彬以及薛亮亮则稍微和阿璃保持点距离,又加入了镜头。 翠翠在旁边开心地看着热闹。 李追远向她招手喊道:“翠翠,一起来拍。” 翠翠更开心了,虽然羞涩,却是半点没有推拒,马上靠了过来。 一张属于年轻人的大合影,就这般出炉。 柳玉梅也换了一身衣裳走出来,说了声:“来,给咱也拍一张。” 她坐在平时喝茶的椅子上,刘姨站她身后,阿璃站她身前左侧。 拍照师傅对李追远说道:“那里还空了一个位,快去呀。” 在他看来,柳玉梅和女孩身上的穿搭,和男孩身上的是一样的。 李追远有些迟疑,这毕竟是人家拍全家福,自己冒然加入不好。 柳玉梅对他点点头,示意过来。 李追远这才走过来,他和阿璃一左一右站在柳玉梅身前,柳玉梅双手各自搭在男孩女孩肩上。 她姿态端庄,神情雍容,眼眸里,更是流露出一种没有丝毫做作的淡淡倨傲。 拍照师傅的手都在颤抖,按下快门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心里暗叫奇怪,自己给镇领导们拍照,都没这么紧张。 拍完了,李追远准备牵着阿璃的手离开。 可阿璃虽然依旧牵着自己的手,却没有动。 柳玉梅瞧出自己孙女的意思,笑道:“来,你们俩拍一张。” 她和刘姨避开。 拍照师傅做着指挥:“来,贴近点,再贴近点,头再靠近一点,哎,对对对,很好很好,俩孩子长得真漂亮,活这么久,除了在年画上第一次见到真的金童玉女了,呵呵。” 李追远和阿璃靠着站在一起。 “准备好,要拍了,三,二,一!” “咔嚓!” 快门被按下的瞬间, 女孩的头一侧,靠在了男孩肩上。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小远哥,润生,我们的座在这儿,哟,还是软卧呢,亮哥大气!” 薛亮亮对谭文彬笑道:“又不是春运,软卧票没那么难搞。” 这一间四张上下铺,正好被四人包圆。 火车出站后,李追远爬上上铺,对面上铺是薛亮亮,润生和谭文彬在下铺。 这会儿,谭文彬已经把习题本拿出来放在小桌板上开始做题了。 “喂,一上车就做功课啊。”薛亮亮调侃道,“这么用功,考我们海河屈才了,报京里那俩大学吧。” 谭文彬很坦诚地说道:“我基础差,浪费了太多时间,能考上海河就该烧高香了。” “要香么?”润生把一根香递了过来。 薛亮亮提醒道:“润生,要抽烟去车厢连接处那里抽。” “好,知道了。” 润生将香收进铁盒里,这是刘姨为他特制的香,外面还包了一层纸皮,很短却很粗。 他起身推门出去,来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有俩人站在那儿正抽着烟,润生也凑了过去,拿出一个火折子,扭开帽,吹了吹。 火折子也是刘姨做的,毕竟短粗香用火柴点很麻烦。 点好香后,润生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浓郁的香味开始弥漫,大部分都被车门空隙那儿带走。 旁边俩人见状,都很是好奇。 “哥,他抽的啥?” “这你就不懂了吧,电影里放过的,雪茄。” 抽完一根香,润生往回走,途中看见过道小座上坐着一个穿黑衣的白发老太婆,老太婆身前还有个穿红衣的女孩。 “奶奶,我饿。” 老太婆叹了口气,手背抹泪。 润生摸了摸口袋,掏出几颗糖,递给了小女孩。 “谢谢大哥哥。”小女孩开心地笑了。 回到软卧间,润生躺床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肚子饿了,问了问其他人,都说饿了,他就把从家里带来的吃食拿出来。 有干粮有咸腊肉,还有一瓶酒。 酒是李三江放的,说坐火车看着窗外喝点小酒,挺有意境。 但四个年轻人没一个人喝。 饭后,谭文彬就一直在做作业,没停过。 李追远和薛亮亮则看着车窗外不断逝去的景色聊着天,大部分时候是李追远在听,薛亮亮在讲,像是开起了大学宿舍的夜间茶话会。 从农村房屋架构,到各地生活水平,乃至产业发展规划,薛亮亮主要学的是水利和建筑,但其它行业他也知道些,虽然谈不上多精通。 不过,在当下这个信息获取渠道极为不便的时代,能知道这么多东西,也是很难得的本事了。 天渐渐黑了,外面的景色也看不见,也就只有列车员每隔一段时间来报站时才能知道具体到了哪里。 薛亮亮下了床铺,说他去买盒饭。 途中遇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老太婆,身边站着一个红衣的小女孩。 “奶奶,我好饿。” 薛亮亮经过她们,去了车厢餐厅,买了十份带荤的盒饭,提着一个大袋子走了回来,经过那小女孩身边时,拿出一份递给她。 “谢谢哥哥。” 薛亮亮笑了笑,走回软卧间,将盒饭分给大家。 他和小远一人一份,谭文彬吃三份,润生吃四份。 李追远觉得,这白塑料盒装的饭菜居然有种意外的香,尤其是这面筋烧肉,真好吃。 谭文彬三份吃下去后,解开了裤带,把肚皮敞开,他吃撑了,所以继续拿出习题集,打算靠做题来消化。 润生吃了四份还是意犹未尽,不过家里带来的干粮和咸酱还有,他还能找补找补。 饭后茶话会又开始了,白天是现实主义加未来发展报告,晚上就是历史演绎。 这个话题李追远能参与了,不过他还是主要听薛亮亮说,只有薛亮亮问“那个谁来着”“打的那个地儿叫啥来着”,李追远才会给出准确的答案。 这接话捧得,薛亮亮也是大觉过瘾。 一直到后半夜,大家才都睡去。 早上起来,润生去接了水好给大家洗漱,谭文彬先洗漱好了,恰好火车停站,他就下去给大家买早餐。 途中遇到一个奶奶带着孙女,孙女对奶奶喊饿,奶奶悲伤抹泪。 回来时,谭文彬就给她们送了几个馒头包子,还送了一袋豆浆。 豆浆是用袋子装的,提回来后,谭文彬撕开个口子,给大家往杯子里倒。 吃过早餐后,薛亮亮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些设计图纸,李追远瞧见了,干脆离开自己铺位去了薛亮亮那个铺,俩人挨在一起,一起看。 让薛亮亮感到诧异的是,小远居然看得懂上面的标注与数据,他也就顺势跟男孩讲了一些专业上的事。 临近午饭点,有列车员在火车上帮忙叫卖烤红薯,李追远走到火车过道里,去买了一袋。 不是列车员在卖,她只是帮忙叫喊两声,然后站台上卖的人过来收钱给东西。 提着袋子往回走时,李追远经过一个老太婆身边,老太婆坐在那里,神情木讷。 在她脚下,摆着一个用布包起来的坛状物体,像是个骨灰坛。 李追远没做停留,回了软卧间。 润生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心痛:“咋能卖这么贵。” 吃的时候,润生连红薯皮内侧都仔细舔了舔,生怕有丁点浪费。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火车再次进站一个叫密水的小县城,然后广播和喇叭开始通报,说前方有道路塌方,火车暂时走不了了。 大家可以继续在车上等,也可以折算路途退票,就在这里下车。 在询问列车员确定塌方路段具体位置后,薛亮亮就判断恢复通车怕是得一两天的时间,所以就领着大家下车。 出了火车站,先找了个馆子吃了饭,中午吃的烤红薯消化得太快,大家这会儿又都饿了。 小饭店的外墙上贴着宣传标语:“打死车匪路霸,无罪有奖!” 吃饭时,旁边一个单独坐着吃的人听到了润生的口音,笑着起身用南通话询问,居然遇到个老乡。 这人姓朱,叫朱阳,是个开货车的司机,在得知四人是从火车站里出来的,目的地是山城时,很热心地邀请他们坐自己车一起去山城。 到底是操着家乡的口音,而且确实开的是货车,上头装的是钢缆,最重要的是,他说得也很直白: 不收车钱,就当大家一起搭伙做个伴,省得路上不太平。 吃完饭后,薛亮亮帮朱阳一起买了单,又去小卖部买了些饮料和两包烟,递给了他。 随即,大家伙就都上了车。 车头那儿做了改装,后头有个横板,平时司机可以躺下来休息。 虽然空间依旧很逼仄,但大家伙还是都坐进去了。 谭文彬题目是做不成了,不过他拿出了英语单词本,开始背起单词。 润生很羡慕货车司机这个职业,感慨了一句:“真好,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走南闯北。” 朱阳苦笑两声,回话道:“再走南闯北我也就坐在这小车头里,要不是为了家里老婆孩子,我也不乐得把自己半辈子困在这里头。” 李追远注意到朱阳座位下面摆着好几本厚厚的书,是那种油印的盗版,看来平日里他就靠这些打发时间。 另外,李追远还看见了两根钢管和一把刀。 这年头,这些算是长途货车司机的标配。 接近黄昏时,货车驶入山路,结果开着开着,朱阳就觉得不对劲了,把车停下,下了车,然后骂道: “丧良心的,钉子扎胎了。” 谭文彬疑惑道:“是前面车子掉落的钉子么?” 朱阳冷哼一声,点起一根烟,指了指前头:“往前走走,前面应该就有个修车铺。” 谭文彬脑子是机灵的,没说“运气真好”,而是马上骂道:“这么不要脸么?” 朱阳叹了口气:“这已经算是文斗了。” 随即,他看向润生,说道:“你陪我去压场子吧,咱把气势提一提,把价格压一压。” 润生:“中!” 朱阳带着润生往前走找修车铺了,谭文彬坐车里继续背着单词,李追远和薛亮亮来到了路旁。 下面是个坡,坡下是一条河,因树叶开始枯败,视野却因此变得挺好。 李追远不禁感慨道:“这里风水真好。” 卧龙栖凤,地灵之处,搁古代,是个建村立镇的好场所,只是现代交通方式的发展,这里反倒显得有些偏边角。 薛亮亮职业病犯了,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地方,适合建个小水力发电站。” 果然,前面不远处就有个修车铺,因为很快朱阳与润生就带着一个中年人以及一个年轻的学徒工来了。 起初,李追远以为朱阳是在演戏,因为他对修车师傅很热情。 但渐渐的,李追远发现不是,朱阳是实心实意的,因为对方要价一点都不离谱,反而很亲民。 这个价格,就算钉子真是这修车师傅撒的,他朱阳都得夸一声“撒得好!”。 终于,修补好了,朱阳想给包烟,却被对方推了,只拿说好的那部分钱。 不过修车师傅却淡淡说了一句:“天色晚了,路上车少了,就别再往前开了,前面不安生。” 朱阳好奇问道:“怎么说?” 修车师傅摇摇头:“不好说。” 朱阳鼓起勇气:“我们人多,没事的。” “他们有喷子。” 朱阳哑火了。 修车师傅指了指下面:“来时见过那条小路没,往里拐,有个村子,去那儿歇一晚,明儿天亮了车多时,再往前开。” 朱阳问道:“那是你住的村子?” “不是,我住前面。” “这……” “唉,信不信随你吧。” 修车师傅带着自己徒弟离开了。 朱阳上了车,在车座底下翻找着自己的“兵器”,可犹豫之后,他还是怂了,脑袋探出车窗,对众人说道: “保险起见,咱还是倒回去一点歇一晚等天亮吧。” 调头往回开时,谭文彬说道:“我以前倒是听我爸说过这方面的事,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朱阳一边留意着那条小路一边回应道:“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就是刚好遇到了,我这次是接自己活儿,没能搭上车队一起走。” 润生则颇显兴奋,说道:“这就是江湖!” 小路找到了,开下去没多久,就出现一个小村子,也就几十来户的规模,不少都还亮着灯。 朱阳抱歉道:“大家将就歇一下,天亮就出发,明儿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到目的地了。” 他没打算进村,也不考虑投宿,只是想要寻个有人烟的地方停个车歇息。 真要停到哪个鸟不拉屎的路边,那才是真的危险。 朱阳车里有干粮,润生蛇皮袋里也有,大家随意吃了些,就准备歇息了。 李追远和薛亮亮睡车里,润生、谭文彬和朱阳和后头钢缆睡一起,拿衣服和塑料膜盖一盖。 本来谭文彬也可以睡车头的,但他说自己是警察的儿子,坚持要去外面把风。 李追远睡了个浅觉,很快就醒了,他打算下去小个便。 打开车门,下了车,山中后半夜那是真的冷,让他下意识地摩挲起自己的胳膊。 因为有过几次晚上出去小便出事儿的经历,李追远现在对陌生环境下的夜里起夜很谨慎小心,他下去后马上就去找了润生。 润生手里拿着一根钢管,睁着眼,没睡。 见状,马上翻身下了车陪着一起。 没敢走多远,也就几步路,润生解开裤带,李追远不用,他是松紧裤。 解决完后,润生还拿出一瓶水,倒给李追远洗手。 “呵呵,灌的溪水。” “润生哥,你困么?” “不困,没得事,白天车上睡就是了。” “那我陪你坐坐吧。” 爬上车厢,二人坐回先前润生待的角落。 谭文彬的呼噜声很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独奏,毕竟他相当于保持着高三学习强度的同时还在舟车劳顿,能不累么。 “不对……” 李追远耳朵颤了颤,他没听到朱阳的动静,就算不打呼噜,好歹得有个呼吸吧? 起身,来到朱阳睡的那个角落,掀开塑料膜,发现里面就一件外套,人不见了。 “啊?”润生也懵了,“他不会拉屎去了吧?” “润生哥,你们先前晚上说过话没?” “没,我一直以为他就睡在那里,捂着被子和塑料膜。” “你是什么时候正式放哨的?” “彬彬睡着后,没人和我说话了,我就自己看着周围。他会不会是在我们刚才小便时下的车?” “也可能是很早就下车了。” “他不会进村了吧?觉得睡外头车上太辛苦,所以自己进村找屋住?” “那他为什么不喊我们?” “怕给我们出住宿费?”润生说完后自己都摇摇头,“他不至于这样做。” 朱阳这个人虽然相处不久,但人还是可以的,比如把车头让给自己和亮亮哥睡,自己去睡后头。 另外最重要的是,他但凡想要去村里投宿,这住宿钱也不用他来给,亮亮哥表现得一直挺上道的。 又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见朱阳回来。 李追远就去把谭文彬和薛亮亮都喊醒,大家全都聚在车厢处,开始商议情况。 这种举动,其实有点草木皆兵了。 但好在四人都是经历过那种事儿的,没人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要不,去找找?”薛亮亮提议道。 “不去。”李追远很直接地否决这一提议,“在朱阳回来前,我们两两换班,轮流眯一会儿,先熬到天亮。” 大家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一点点把时间熬过去,终于,天边泛起白色,视线也变得亮了许多。 可大家心底,却愈发沉重,因为朱阳还没回来。 等太阳真的升起,已经是早晨八点时,大家依旧没见到朱阳的身影。????他就算昨晚真的一个人去村里投宿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一个货车司机,怎么可能会远离自己的车? 谭文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不解道:“这人,是真的失踪了?还是说,他笃定我们中没人会开货车?” 继续等,到十点钟时,大家终于决定要去做些什么了,不管怎样,都得去找找人。 而首先要去找的地方,无疑就是前方的那座小村子。 “大家留意到没有?”李追远目光扫过其他仨人,“我们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见到一个村民从我们车前经过。” 出村去主路的道,就这一条,村后头是山。 货车就停在可以看见村口的路旁。 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这座村子里的村民完全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不怎么需要和外界沟通。 可在朱阳失踪的基础上,再叠加这个发现,大家心底都开始有些泛起了嘀咕。 李追远说道:“走吧,我们一起进村去找找。” 薛亮亮:“要留人看车么?” 李追远摇头:“不需要,货和油被偷了就被偷了,真找到朱阳了大不了以后掰扯,反正不是我们的错。 留人看车,到时候留下的人又不见了怎么办? 或者,留下的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去的人回来,那得有多焦虑恐惧。” 薛亮亮和谭文彬对视一眼,都点点头,是的,这场景想想都觉得可怕。 四人一起下了车,向村子走去。 李追远觉得,队伍还是挺好带的,至少思路能整合到一起。 这大概,是自己和太爷待久了的缘故,一下子搭配这么多正常队友,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村民的房子也不算简陋,明显有活人住的痕迹,且昨晚车开进来时,是看见村里亮着不少灯光的,可走进去后,却没看见人影活动。 谭文彬:“这村儿里人,都起得这么晚么,大中午的都还在睡懒觉?” 薛亮亮环视四周:“要不,继续往里走看看?” 李追远停下脚步,说道:“不,我们往后退退。” 大家没问为什么,跟着男孩往村口位置后退。 等来到村口第一间民居前面时,李追远才停下脚步:“润生哥,去敲门。” “好!” 润生走到门口,左手去敲门。 他右手袖口里面,藏着一根钢管。 薛亮亮和谭文彬,则各自在身上藏着一把刀和钢管,大家下车时,是把朱阳的家伙事都带上了的。 当然了,在没遇到危险前,这些东西可不能亮出来,否则真就像是打家劫舍的匪徒。 “砰砰砰!” 敲了许久的门,没人回应。 润生回头喊道:“小远,里面好像没人。” “再用力敲!” “好嘞!” 润生开始大力拍门,把门板拍得震响。 里头依旧没人回应,而且,邻居们也没动静。 “润生哥,砸门!” “好!” “轰!” 门板被润生一脚踹开。 李追远等人走了进去。 这种行为,确实是不对的,但队伍里,没人指责李追远过分谨慎。 要是实在闹出了误会,大不了赔钱道歉。 和外头还晾晒挂着东西不同,屋子里,灰尘深重,完全一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卧室床铺上,还有一大滩粘乎乎的东西。 润生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笃定道:“小远,这是尸水味儿!” 李追远相信润生的判断,道:“走,我们再开一家门。” “轰!” 第二家的门也被润生一脚踹开,里面依旧是灰尘密布,餐桌上还摆着碗筷,里面是早就发霉的食物。 隐约可以看出来,最后一顿吃的是面条。 卧室里床上倒是没那种脏东西,但润生在嗅了嗅鼻子后,走到柜子前,伸手打开柜门,里面好几层,都是已变成固态的粘液。 “还是尸水味儿。” 谭文彬和薛亮亮这时已经把自己的武器掏了出来,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谁家正常村子的民居里,都有尸水残留的? “小远哥,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开盒么?” “不。” 李追远走出屋,示意众人跟上,然后直接向村外走去。 薛亮亮他们跟了上来,小声问道:“我们这就出去了?” “嗯。” “不找朱阳了?” “出去后,报警。” “哦,好。” 李追远很干脆地放弃了,他不算继续探索这座村子,因为真没必要在还没准备好时,强行冒这个险。 然而,当四人出村往外走出一段路时,大家都傻眼了。 货车不见了! 谭文彬:“不会朱阳回来了,直接把车开走了吧?我们去找他了,他却不等我们了?” “不是。”薛亮亮蹲了下来,指了指前方,“不仅车不见了,连车辙印也不见了。” 谭文彬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亮亮站起身,右手晃着刀左手叉着腰:“摊上事了,这次。” 货车上的货或者汽油被偷走了,那很正常,甚至窃贼里有会开车的,没车钥匙自己去用电线发动车子开走,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问题是,谁偷了东西后,还把场地打扫了一遍?这么敬业的么! 李追远走到昨晚自己和润生小便的地方,他记得润生昨晚在这里尿出一个凹槽,现在,这个凹槽也不见了。 “我觉得,可能车没有被偷,车还在原地待着,不在‘原地’的,是我们四个人。” 这话一说出来,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薛亮亮马上顺着思路问道:“那朱阳岂不是没失踪?” 李追远点点头:“可能,现在朱阳正在找寻失踪了的我们。” 薛亮亮摆手道:“这太荒谬离奇了。” “亮亮哥,再荒谬,能荒谬得过你的经历?” “这……” 谭文彬用鞋底在泥土上剐蹭着:“那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润生哥,罗盘。” 润生马上将罗盘掏出,递给了小远。 李追远端着罗盘,开始观察起四周的风水气象。 结果是……很正常。 他又看了一遍,依旧没能发现什么端倪。 “润生哥,扶我一分钟。” “明白。” 李追远闭上眼,用罗盘轻盖自己的脸,然后身子一阵摇晃后就靠向润生。 润生接住后,手抓着李追远的手臂,开始心里念数。 李追远走阴了。 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不见了薛亮亮他们三人。 然后,李追远听到了动静,来自村子。 他转身,向村子方向看去,他看见了不少人影在里头走动,很多人聚集在村口那两家。 有人在怒喊: “谁砸了我家的门板,到底是谁砸了我家的门板!” “我家的门板也被砸了,到底是谁干的!”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把李追远冷得一个哆嗦,而村子里的人,也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还在,没有消失,可下一刻,那群人影,却像是无声的默片,集体转向,开始朝村外这条路上走来。 疼痛感袭来,时间到了,润生在叫醒自己。 李追远睁开眼,毫不犹豫地说道:“快走!” 车都不见了,也就没有行李,大家全都二话不说跟着男孩奔跑。 跑出了小路,来到主路上,李追远选了个回去的方向,带大家往上走。 三人都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没人问为什么,都紧紧跟随,家伙事也全都握在手里。 得亏一路都没见到车辆,要不然肯定会被司机误以为是车匪路霸。 “我们再往前跑一段,不要停!” 这话是对谭文彬和薛亮亮说的,李追远扎马步吐纳锻炼出来了耐力,润生身体素质本就好得离谱,而谭文彬和薛亮亮,就比较偏向传统废柴大学生了。 短时间内的爆发可以,可真要长跑,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追远让他们继续坚持,是因为按照过往经验,这种诡异效果的作用,往往会有一个范围,就像郑海洋家那一次一样,出了坝子也就没事了。 这次,应该也只有坚…… 李追远停下了脚步,润生也停下了。 薛亮亮和谭文彬弯腰喘着气。 “小远哥,我们出来了么?” “小远,我们安全了么?” 没等到及时回答,二人就自己抬起头向前看,然后他们看见了先前出来时的,小路。 他们明明朝回去的方向跑了这么久,结果却又跑回来了。 李追远转过身:“我们尝试,往这个方向跑。” 说这话时,男孩也没什么底气,因为似乎已经预知到了结果。 其他人也是一样,大家奔跑时,都比较沉默,所以这次,大家都跑得稍微慢了些,没了那种渴望快速脱离险境的强烈渴求。 最终,他们从另一个方向,又走回到了那个小路口。 “往下!” 既然路上走不了,那就下坡。 下坡很危险,比较陡,大家都是抓着树,一点一点往下挪。 李追远目光死死盯着下方的那条河,可原本在公路上的视野好是因为你在高点眺望,等你真的走进林中时,视野肯定会被遮挡。 等剥开身前枯叶后,李追远发现自己这次是直接回到了小路上。 前方,就是昨晚自己等人停车的空地,再往上头走一段,就是那座小村子。 谭文彬瘫坐在地。 薛亮亮也就多踉跄了两步,最后还是跪坐了下来,他一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边问道:“小远,这是鬼打墙么?” “差不多吧,应该算是一种瘴,大家休息一下吧。” 四个人,就都坐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天都开始变得阴沉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没办法,大家只能起来,村子是不敢去的,就找了棵大树避着,防止雨忽然真下来给所有人都淋成落汤鸡。 谭文彬这会儿,居然还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习题本,还有一支笔。 他背靠树坐下,将本子摊在自己腿上,真就做起了题。 这一幕把大家都逗笑了,连他本人也笑了。 其实,他这会儿做题是假,想要活跃一下低沉的气氛是真。 薛亮亮有些无奈道:“我感觉是我把霉运传给了你们,小远,你每次跟我在一起,都会被我牵连遇到事儿。” “亮亮哥,别这样说,我会脸红的。” 按照过往频率来看,到底谁牵连谁还真不好说呢。 李追远就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原因,老家村子附近的死倒集中爆发后就消沉了,这会儿出远门,自己就又开始招引了。 谭文彬打了个呵欠,说道:“看来老人们说的出门要看黄历是对的,早知道该焚香沐浴,算算出发日期。” 润生点起一根香,插在了面前土里。 谭文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现在烧香有什么用?” 乌云更沉了,空气中的湿气开始加重,雨随时都可能下。 原本埋头思索着脱困方法的李追远,抬起头,立刻就愣住了。 因为薛亮亮脸上,呈现出一种沉木般的质感,哪怕李追远平时不会给身边人看面相,可这种面相已经类似很直白地送分题,虽然不是一回事,却也接近于江湖骗子常用的惯口:“我看你印堂发黑啊!” 这是霉运缠身,气运跌落谷底,灾祸易连,一般病榻上将死之人才会有这种面相,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任何一个微小的意外与打击,都可能将他们的命灯熄灭。 李追远马上看向润生与谭文彬,发现他们俩也是如此。 那自己岂不也是? 自己四人一路在一起,同气连枝,要走背字肯定是一起走的。 他伸手拿起薛亮亮放在身前的刀,用刀身当镜子,照了照自己。 当即,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 虽然不是在给自己推演命格,虽然清晰易懂,可对着自己看相,也是一种忌讳。 最主要的是,男孩已经把学过的东西转化为一种本能,哪怕只是想浅看一下,可脑子里早就完全运转开了,就像一个人看见一加一的题目,不假思索就能算出答案。 丢开刀,李追远闭上眼,舒缓着自己的头晕与恶心。 等恢复好后,李追远睁开眼,眼里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面相是正常的,和这仨伙伴“油尽灯枯”,完全不一样。 “哥哥们,我有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一下你们。” 三人都抬起头,看向男孩,等待提问。 “你们路上,是不是背着我,一起偷偷干过什么?”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薛亮亮先开口问道:“小远,是我们三个人身上有什么痕迹,而你没有么?” 李追远点点头:“你们三人身上的面相,现在都很差,意味着你们正在走很严重的背字,虽然运势风水之说没有绝对准确的,但至少可以说明,你们沾惹上了什么,我原本以为我也应该是一样的,但奇怪的是,我没有。” “彬彬,把你本子和笔给我。”“亮哥,给。” 薛亮亮翻开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正方形的框,然后在上端和下端各画了两个小人,代表四人。最后,他在框的左侧,画了一扇门。 “用排除法。 我们下了火车后,先一起去吃饭,然后坐上朱阳的货车,在这期间,小远没有和我们分开过,途中接触的外人也就三个,除了朱阳外就是那对修车铺的师徒。 所以,这一段可以排除,我们可以往前看。” 谭文彬问道:“为什么不能继续往后,比如,我们在货车上的那一晚?” “因为那时候事情已经开始了,朱阳的失踪时间点可以视为一个标志;而且,既然小远说是我们三个走背字,那车胎被钉子扎破算不算?要是算这个的话,时间线可以继续往前拉,完美包含住了我们四个人集体在车上的时间,明白了么?” “好像..明白了。” “那就可以锁定在火车上。” “可是,火车上的人也太多了。” 薛亮亮摇摇头:“其实不多,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软卧间里,而软卧间里,是绝对干净区域,因为小远没事。另外,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三个人,也没有集体出去过。 所以,只可能是我们三个人,分别出去时,所触碰接触的交集。”“那,我们各自复述一遍出软卧间的经历?上厕所要不要说?” “润生先来说吧。”薛亮亮指了指润生,“你就刚上车那会儿,去抽了一根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接下来,你就再没去抽过了,对吧?” 润生挠挠头,努力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对的吧?”薛亮亮微微皱眉,然后果断抬手: “我没记错,你就只去抽了一次,因为中途我问过你为什么不去抽了,你说这次带来的香比较好,要用来吃饭,不能嘴闲乱抽。” “我..”润生有些茫然,“好像是说过。” “你怎么了?”谭文彬伸手摸了摸润生的额头,“没发烧啊?”李追远默默地看着润生,然后再扭头看向薛亮亮。 薛亮亮继续问道:“火车上,小远每次下铺去上厕所,都是润生你陪着去的,所以这段路径可以排除。也就是说,你只有那次刚上车时去抽烟那次,才能沾染到脏东西。 现在,你把你那次所见到的人和物,不,范围再缩小一点吧,你和谁接触过,可以是身体接触也可以是互动,先说这个。”润生一边努力地回忆一边磕磕绊绊的叙述。 直到,他说到给一个对奶奶“喊饿”的小女孩糖果时,薛亮亮和谭文彬全部抬手示意在这里打住。薛亮亮:“我给了一份盒饭。” 谭文彬:“我给了一份早饭。” 李追远看向他们俩:“给我具体形容一下这位老奶奶的穿着。” 等听完二人的描述后,李追远抿了抿嘴唇,说道: “应该是找到了,因为我看见那老奶奶时,她身边没有小姑娘,而是放着一只用布包好的骨灰坛。” 严格意义上来说,薛亮亮的这套排除法其实很不严谨,漏洞也很多,但他这是比较常见的实用主义思维,先忽略边角在尽可能大的范围里去尝试排除问题,要是没找到,再去针对边角较真。 薛亮亮将本子合上,说道:“就是那个小女孩了,小远能走阴,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小女孩不敢让他看见亦或者是...小远本就不容易被‘眼神’骗到。” 谭文彬不解道:“可是,我们明明都给她吃的了,她为什么还要害我们,这不是恩将仇报么?”薛亮亮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尝试分析道:“以活人的社会道德标准去适配那种脏东西,是不合适的,而且退一步说,小女孩可能没想害你,但她的行为,却对你造成了伤害。” 谭文彬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薛亮亮和润生:“那她是想干嘛,因为我们给了吃的,所以想要我们继续给?”薛亮亮问道:“小远,我记得你以前用摆供桌的方法解决过这类事,那这次,可以也这样么?” 谭文彬拍了拍大腿:“可是我们行李以及吃的喝的,都在货车上,现在车不见了,我们从哪里搞贡品?香倒是有。” 薛亮亮:“村子外头倒是挂晒着不少东西,为了解决眼前的麻烦,可以让我一个人再冒险跑进村子取一些东西过来摆桌,我会留下钱。” 李追远:“不是的,如果只是饿死鬼那种,是会让人倒霉,但不至于这么猛,她是要吃的,而不是想涸泽而渔,至多也就缠着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小女孩口中的‘饿’,指的是她想要你们的阳寿。”这句话一说出来,三人都沉默了。 李追远继续道:“也就只有十分迫切地想让你们死,才会给你们制造出这种风烛残年的面相。”谭文彬摊开手:“她不是已经被装在骨灰坛里变成骨灰了么,都早就死了,还用阳寿做什么?”薛亮亮开口道:“她奶奶老了,她奶奶可能也快要死了,她不是给自己要,是在给她奶奶要。”李追远再次看向薛亮亮,然后又看向正努力跟着思路艰难“走”着的润生。 谭文彬骂道:“这样确实说得通,,小孩子真可怕,要是能再回到火车上遇到她,我给她骨灰倒厕所里去!”任谁因为做好事而要被害死,都会格外愤怒 李追远说道:“她或许不在火车上了,可能就在你们身上。”谭文彬:“嗝儿!” 这是被吓的。 虽说眼下境遇也很诡异,但也只是暂时出不去,还没遇到直接的危险,可在知道那种东西就在自己身边时,感觉就截然不同7. 薛亮亮马上问道:“小远,你看到了?” 李追远摇摇头:“我没看到,但我猜测,应该是在你们身上,上午那会儿,可能在亮亮哥你身上。”“我身上?” “因为现在的你,和先前的你,在表象上差距很大,先前的你明显更慌乱,思维也不清晰,问的问题,也很低级。”薛亮亮指着自己鼻子:“我有么?” “这种事,本人很可能是没有感觉的,我体验过相类似的。”李追远曾体验过太爷的福运,想来背运,应该也差不多。 “那之前在我身上的话,现在她在..”薛亮亮说着,就看向了润生。 很显然,他早就察觉出润生的不对劲了。 谭文彬也终于意识过来,润生虽然平日里少言语看起来很木讷老实,但他的心思其实挺细腻的,尤其是在记性方面,以前小远每次告诉他一连串位置和要求,他都能记住去完成好。 可刚才的润生,就显得很呆,回忆个事情也如同在绞尽脑汁。“我么?”润生举起手,开始摸索自己的身体,“她在哪里?”随即,润生拿出一张符纸,贴在了自己脑门上。 然后再取下来,发现没变色。“小远,没有啊。”“她应该不是死倒。” “那怎么办?”润生攥紧了拳头,“如果她在我身上的话,那我不跟着你们走了,你们三个尝试往外跑,说不定就能跑出去。” 顿了顿,润生又指了指薛亮亮和谭文彬:“或者你们和我一起留在这里,让小远一个人往外跑,小远是干净的,他先前出不去应该是受我们影响。“ 薛亮亮和谭文彬都点了点头,显然他们是同意这个方案的。 李追远却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能这么做,我并不觉得那个小女孩就能摆出这么大阵仗,我们现在进入的,应该是一个单独的诡异区域。 原本,应该是进不来的,甚至就算想主动进也很难。可因为她跟着我们一起,所以受她的引导与触发,我们进来了。因此,大概率现在有她没她,我们都无法轻易离开这里。” 谭文彬有些烦躁地不停喊道:“那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李追远和薛亮亮同时瞥了一眼谭文彬,然后立刻收回视线。 润生正欲开口,就被李追远先一步打断: “润生哥你别说话,就坐在这里搭着我的手,我尝试用捞尸人的方法,看能不能帮你破了她。”润生用力点头,伸手抓住李追远的手。 李追远则将手重新抽出,然后换做自己抓着润生。男孩的指尖已经是红色的了,先前按过了印泥。 接下来,李追远另一只手将放在身前的罗盘翻面,打开下面的卡槽,指尖在上头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因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所以像黄河铲那样的装备不方便携带,但能带的小件儿则都带了。 这来自于丁大林的罗盘,本身就有凹槽,而李追远原本有一把扇子,扇子里带各种凹槽设计,里面装载不同用途的粉末。其实那扇子的用途比较鸡肋,放古代拿把扇子到处走很正常,现代的话就有点奇怪。 所以,李追远就把用得着的各种特殊粉末,都转移进了罗盘下面,反正这罗盘不管怎样都会被润生随身携带。“润生哥,准备好,要开始了。” 润生再次用力点头,听话地不说话。 李追远闭上眼,在进入走阴状态前,猛地松开抓着润生的手,改为抓住谭文彬。走阴成功! 李追远的视线里,另外三人不见了,唯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站在自己面前,她的手被自己攥着。自己上一次走阴时,是靠在润生身上,而小女孩那时并不在润生身上,所以躲避了自己的走阴探查。但在刚刚,润生明显已经恢复了过来,思维重新变得敏捷,谭文彬却表现出了罕见的情绪失控。 合理怀疑,她听到了四人的对话,从润生身上下来,转移到了谭文彬身上。 可很显然,玩心眼子,她玩不过人。 薛亮亮和李追远其实已经发现了,但故意没声张。“哥哥,我好饿。” 女孩对着李追远发出哀求,脸上还带着腼腆娇羞。 她确实挺可爱,也容易引人怜惜,怪不得能让薛亮亮三人都给予她帮助。但很可惜,李追远是没有这种多余情绪的。 或许她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没对年纪更小的这位小哥哥下手。李追远另一只手举起,对着她拍了过去。 现实中的李追远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指尖捏着的白色粉尘,却无风自扬,飘向了谭文彬,确切的说,是谭文彬的后脖那儿 谭文彬鼻子一痒,忍不住想打喷嚏。 但很快,他就感觉自己脖子一凉,像是被一大块冰贴着,再之后,就是灼痛,可谓冰火两重天,只觉得那大一片皮都要卷起来。 走阴状态下,李追远看见女孩正在发出惨叫。“吧唧!” 她逃走了,向着远处,身影逐渐变淡。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女孩的一截手臂,血淋淋的,像是一节渗血的莲藕。 现在很尴尬的是,李追远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去追,他还没试过在走阴状态下打架,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难道是自己追上去,和她撕咬在一起,把她弄死? 可怎么才算弄死,她手臂都落自己这儿了,可她还没“死”。亦或者,用魏正道黑皮书的方法,看能不能控制住她? 可这女孩好像又不是死倒,人都变骨灰了。 正犹豫着呢,时机就错过了,因为女孩跑远后,身影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自己把她驱赶走了。 怪不得,叫“驱鬼”。 这种东西,哪怕是专业对口的人来,也很难搞吧,何况自己这个跨专业的。那么她接下来还能回骨灰坛那里么,还是说,就此变成孤魂野鬼最终消散?消散就消散吧,反正是你该得的。 李追远闭上眼,意识开始上浮,很快,结束了走阴。 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润生、薛亮亮和谭文彬,每个人都给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符纸。李追远:“这符纸没用。” 润生反驳道:“有用的,刚刚是从我身上转移到彬彬身上了,所以才没变色。” 大家很明显已经弄清楚了状况,因为谭文彬后脖颈处现在是一片青黑,这会儿还疼得厉害。“嘶..她居然偷偷摸摸跑我身上了,可恶啊!” 薛亮亮一边给他检查伤势一边调侃道:“可能她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你脖子上挂着呢。”“艹,还真是,我说我英语单词怎么一直背不下来呢,一背就忘!” 李追远说道:“她已经被赶走了,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了,我们大不了再驱赶一次。” 说着,李追远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截手臂显然是看不见了,现实里也不会存在,饶是如此,李追远还是捡起地上的枯叶双手搓了搓。 他又重新观察了一下三人的面相,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恢复如初,却比先前的“深暗”变浅了很多。 “那现在,我们该考虑的就是怎么离开这里了。”薛亮亮指了指村子,“如果找不到其它破局的方法,那我就只能怀疑,出去的关键,在村子里。” “那村子里有人,我看到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活人。” 润生说道:“要进村就现在进吧,趁我肚子还没太饿,还有力气在。”“再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李追远重新拿起罗盘站起身,开始观察风水。 薛亮亮跟着李追远一起,至于润生,则在给谭文彬后脖颈做着推拿按摩。“你轻点,轻点,痛!”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李追远也没有走多远,先眺望村子,再眺望小路,然后低头摆弄罗盘。 其实这会儿,他已经有些放弃了,要能想到方法先前早就用了,眼下无非是做一下最后挣扎,因为他是真不想进那个村子。“小远,我觉得真的可以试试我说的那个方法,进村看看。” “亮亮哥,你的个人经验是特例,上次你能出来是因为外面有人给白家镇施加了压力。” “小远,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想出去却出不去,那么是否意味着,进去则代表出去,是反着来的?”李追远意识到,自己真的误会亮亮哥了,同时又觉得,没被那小女孩吊着的亮亮哥,是真好用。 “要验证的话,我们可以分两批人,一批人原地待,另一批人按照特定路线跑,然后观察记录。比如做拐角跑,或者绕圈跑,看最后回到原点时,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 “不,不行,不能分开。”“那..” “我宁愿大家一起,冲进村子。”“嗯,小远你做决定。” 李追远又看了一会儿风水,最后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只能道:“大家摸一摸口袋,看看还有没有零食糖果之类的,都给润生哥。” 是有一些吃的,但不多,也就够润生塞个牙缝,他点了十根香,全部嚼入嘴里,然后拔了不少草和树叶,也一并咀嚼咽下。这种行为,有些过于生猛,但他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饱腹感。 其实香对他而言,类似佐料,他并不能从香里获得多少能量,可能获得的那点,都不够身体消化那些香的。可不管怎样,润生的肚皮,确实是鼓了起来。 “小远,我准备好了!” “走,进村,趁天还没黑。” 继续待在这里是更符合人性的选择,可这里只有树皮树叶没有正经吃食,待在这儿只会让大家伙状态越来越差,只是坐以待毙。 四人刚来到村口,就纷纷停下,因为他们听到了动静。谭文彬问道:“什么声音?” “好杂乱,好近又好远。”薛亮亮四处张望着,可只有声音却看不见任何端倪。 李追远耳朵一直在轻颤,他说道:“有锣,有鼓,还有唢呐,还有念经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做法事。” 随即,李追远在村口位置踱步,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这里,是声音来源的中心区域。在往前看,李追远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双浅浅的脚印。 “让开,小心!” 大家马上让开,全部盯着那个位置。 脚印逐渐加深,在脚印正对着的前方,又出现了四处凹陷。“润生哥,上!” “嗯!” 润生拿着钢管,来到脚印边不停挥舞,却什么都打不到。与此同时,他身上也没发生什么奇特的变化 “停下,润生哥。” 润生停下动作,开始平稳呼吸。 李追远凑了过来,蹲下,仔细观察着这两处距离很近的凹陷印记。 薛亮亮也蹲过来一起看:“这是人的脚印,应该是靴子的,可这块的四个凹陷痕迹,是什么东西?”李追远:“桌子。” “桌子?” “应该是桌子,还有,这乐器的声音像是音乐队的。”话音刚落,站在外围的谭文彬就喊道:“小心,火!” 李追远和薛亮亮头上出现了一道漂浮着的火球,火球点燃了薛亮亮的衣服和头发,他马上避开的同时用手大力去拍,这才将其拍灭,没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李追远因为个头矮,火球在距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头顶飘动,他也就没躲避,而是仰着头,观察着火球的行进方位。一边看,他的手也在一边小幅度挥舞,像是在进行规划预判。 忽然间,火球开始快速移动,它以比先前大得多的幅度,绕了一大圈。李追远盯着它的同时,还看向下方那四个桌脚的印记。 脑海中,浮现出自家太爷做法事时的习惯,先手持黄纸用蜡烛点燃,然后在供桌前边念诵经文边挥舞,期间也缺不了持黄纸绕供桌一圈的环节。 等黄纸快烧到手时,再将黄纸丢入装有鸭血、鸡血、猪血的碗里。现在,只需要等下一步了。 “嘶啦.” 火球向下一落,瞬间熄灭,消散不见,且没有火星飞溅。 李追远边拍着裤腿上的泥边站起身,看着三个同伴说道:“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有人在做法事。”谭文彬尖叫道:“鬼还能做法事?太倒反天罡了吧!” “啪!” 润生抽出一张符纸,对谭文彬脑门上拍去,力道有点大,把谭文彬震得倒退了好几步。符纸没变色。 谭文彬扯着自己衣领子,示意润生看自己脖颈处贴的符纸:“我这儿贴着的,你不会先看了后再贴新的啊?”“谁叫你情绪忽然又变大了。” “我是信我远哥的话的,但鬼做法事这件事,实在是太让人不敢置信了吧。” 薛亮亮面露凝重地说道:“可能,做法事的,不是鬼。” 谭文彬:“不是鬼,那我们为什么看不见他们?”李追远:“可能,我们现在才是鬼。” 李追远记得自己上次走阴时,听到村里传出的叫骂声,骂是哪个畜生踹坏了自己家的门。谭文彬:“哥,这场法事,是谁..” 李追远点头:“可能,就是给咱们做的,因为咱们上午,踹坏了人家两扇门,能踹门的鬼,应该够凶猛的了,把人家村民吓得把‘先生’都请来做法了。” 只是,这位被请来的道士或者和尚,看起来道行也不行啊,就这么一点点效果,估计和自家太爷的真实水平在伯仲之间。谭文彬伸手用力掐了一下润生的胳膊,问道:“疼不疼?” 润生摇头:“不疼。” 随即,润生伸手掐住谭文彬胳膊:“噢噢噢噢!痛痛痛!” 薛亮亮走到李追远面前:“小远,我们现在,是鬼么?” “亮亮哥,这件事,我也不懂,我又没做过鬼。还有,我觉得在这种事上,亮亮哥你比我更有切身体会的发言权。”润生:“对,你搞过鬼。” 薛亮亮马上呼吸一重,说道:“她不是死人,也不是鬼,她..也不像是活人。”李追远:“人不人鬼不鬼,倒是挺符合我们现在的状态。” 薛亮亮举起手,示意自己正在思考:“我经常回忆很久前那次去白家镇的经历..”“亮亮哥,不用回忆,你前阵子天天去。” “哦,对,是的。所以,现在我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就类似于白家镇,它存在于江底,又不是真实存在。 你看,长江又不是大海,没那么深,也没那么宽广,那地方以后还得修跨江大桥的,要是真有可探查的一个镇坐落在下面,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我回校后,去图书馆查过资料..”“查到什么了?” “没查到什么。然后我就去找我们学校的社团咨询了一下。”“社团?” “一个超自然现象爱好者社团,那位女社长倒是对我的故事描述,给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她说可能是空间夹层。”“那她有告诉亮亮哥你,怎么离开这个空间夹层么?” “没有,她甚至怀疑我说的那个镇子是真的,求我带她去看看。” 谭文彬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被小女孩再附身,问了一个很合理的问道:“那亮哥你不是去了好多次空间夹层么,你是怎么出来的?” 薛亮亮摆摆手,很敷衍模糊道:“每次都是稀里糊涂地就出来了。”谭文彬没听清楚:“你说啥?” 润生:“每次都是舒舒服服地就出来了。” 薛亮亮提高了音量:“每个地方格局都不一样,白家镇那里是由她控制的,我进去只需要在那块区域跳下江,出去头一昏,就躺在岸上了。 这里,我觉得是没有被控制的,不是人为建造而是自然形成的,要不然这些村民也不会吓得去请人来做法了。小远,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比如祠堂或者村中心的井,一般出口都在这样的位置。” “嗯,我们走吧。” 在四人向村里走时,原地,又响起了乐器声,那团火球再度出现。 大家回头看了一下,知道这是第二场法事又开始了,也就没再当回事。 进村后,大部分屋门都是紧闭着的,但也有个别的门是开着的,开着门的屋子,都比较破旧。而这些屋子门两侧,都没贴春联或者门神像。 谭文彬也留意到这一点,嘀咕道:“以前过年时我妈叫我贴‘福’字和春联,我还嫌烦,我真傻。”薛亮亮也应了一声:“以后工地宿舍门,我也贴。” 大家来到村中央的老井处,这里可能是出去的地标,润生当仁不让,系上绳子后,嘴里咬着钢管就下了井。其他人,则都在井口边耐心等待着。 薛亮亮问道:“小远,润生没进井水里了,他是不是出去了?” 谭文彬:“放心吧,要是出口真的在下面,润生会再浮出来告诉我们的。”李追远反问道:“他要是出去了,知道入口在哪里还能进来?” “额,对哦,那怎么办,他要是真出去了,我们...”“彬彬哥,你把绳子,往上收一收,看能不能绷直。” “好。”谭文彬开始收起井边的绳子,收着收着,下面绷直了,也感受到回力,“润生还在下面,他刚自己拉了两下绳子,我感受到了。” 薛亮亮担心道:“他下去很久了,不会有事吧?”李追远摇摇头:“不会,润生哥水性很好。” 这件事,李追远很笃定,毕竟润生哥可是能在水下和死倒搏杀的人物。“小远,我还有个问题,先前我们进的那两问屋子,尸水怎么解释?”“可能是有老人曾在那里卧病在床,最后走了吧。” “那第二间屋子里的尸水,在柜子里,总不能卧病在柜吧?”“说不定放过什么东西,有些地方不是有吃胎盘的习俗么?” 薛亮亮:“小远,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且快速地给予我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的?”李追远沉声道:“因为我不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那个方向去想。” 薛亮亮先是疑惑,随即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对,那太可怕了,尤其是对朱阳。” “喂!”谭文彬一脸纠结地喊道,“你们俩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我还在听着呢,你们别省略跳过啊!”这时,井下传来动静,是润生上来了。 他爬出井口,说道:“这井很深,我都潜到底了,没出口。”“润生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cinsra 李追远指了指前方民居门口上挂着的玉米棒子:“那里有吃的。”润生惊喜道:“可以吃么?” “吃吧,在他们眼里,只不过又闹了一次鬼。” 润生马上去把一串玉米取下来,不用煮也不用烤,他直接开哨。 李追远和薛亮亮也都各自拿了一个,吃了口,口感真不好,但这会儿,大家也是能吃一点是一点了。谭文彬从屋子里跑出来,说道:“吃这个,吃这个,屋子里有腊肉挂着,我给拿来了。” 薛亮亮:“里头还有这东西?” “其它东西都发霉了,桌上的菜也是,但腊肉无所谓吧,我刚咬过一口,有点油,但这不是为了补充能量么,不在乎了。给你,润生。” 润生接了过来,咬了一大口,然后他咀嚼的速度一下子放慢了,也没吐出来,而是嚼着嚼着就咽下去了。谭文彬问道:“咋样,味道还可以吧,润生?” 润生:“这是脏肉。” 李追远和薛亮亮当即一惊。 谭文彬:“脏肯定脏啊,里头啥东西不脏啊,屋子里全是灰尘,但这上头的灰尘我都拍掉了。”李追远提醒道:“彬彬哥,润生说的脏肉,指的是不是牲畜的肉。” “不是牲畜的肉,那是什么肉,难道还能是..呕呕呕!”润生拍了拍谭文彬的后背,安慰道:“别吐了,都是能量。”“呕!” 李追远很平静地道:“我们去祠堂吧。” 四人向屋子里面积最大的那栋建筑走去,其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上面还挂着一块老匾,只是老匾上的字,看不清楚。 不是因为年久失修,而是因为走近后,忽然发现这座祠堂屋檐处,有大量的水滴淌下来,跟个小瀑布似的,正好将牌匾给遮掩住了。 “这是什么装修风格?”薛亮亮看向李追远,“还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现实里是看不见的?”“嗯,水无源,地无蓄,现实里看不见的。” 谭文彬激动道:“那出口,就在这里了!” 因为这栋建筑最特殊,能呈现出和现实里不同的“气象”,出口,大概率就在这里了。薛亮亮问道:“小远,风水里对这种情况怎么解释?” “古代帝王在修建陵寝时,最忌讳的就是漏水,视为不祥,但凡出现这样的事,工匠和负责修陵寝的官员都是大罪。祠堂是一村一姓一族,气运征兆之地,这种走水成瀑布的,只能说: 【孽债如水,阴德重亏,匾不见字,先人羞见。】润生哥,砸祠堂门。” “好!” 润生上前,开始大力砸门,这祠堂门明显比民居门更结实,但润生到底是润生,一连重踹之下,祠堂门最终还是被踹开了。四人走了进去,刚下台阶,就集体怔住。 这祠堂外面都能看见瀑布了,那里头自然也是积蓄着大量的水,每一滴水,都是一笔孽债所化。可若仅仅是祠堂内的水塘的话,那大家伙也不至于如此震惊。 原因是,这水塘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这还是自入村以来,四人第一次看见“人”,而且还这么多。 所有人,都闭着眼,面色惨白如纸,在水中伴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他们,都是死去的人。 而站在最前方的,似乎也是最新被加入进来的,同时也是距离自己四人最近的,就是货车司机朱阳。 谭文彬不敢置信道:“朱阳,他死了?他不是没跟我们一起进这个什么空间夹层么,那他现在应该还在现实里才对啊。李追远:“所以,他死了。”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为..为什么?” 李追远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祠堂门外,说道:“因为这里..就是个车匪路霸村!” 第六十章 “一个村子的人,都是车匪路霸?” 谭文彬对此有些难以置信,虽说他家里几代警察,但谭云龙基本不会在家里谈工作,且各个地区所面对的警情问题也不一样。 薛亮亮解释道:“以一个村子作为单位进行集体犯罪的情况,是不常见,但也不算罕见。 就比如眼下这个山里的村子,本身对外接触就少,村民生活生产的活动范围也窄,再有亲族关系作为纽带,发展成一个小规模的犯罪集团,也很好理解。” “可是,就没人举报么?” 薛亮亮看着谭文彬,反问道:“你会去举报你同桌考试作弊么?“这不一样,考试作弊和犯法杀人,不一样。” “这是因为你能意识到这一点。 可吸烟明明有害,你为什么还会去尝试吸烟呢? 你是看见你父亲在抽以及你身边同龄人也在抽,潜意识里就觉得吸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一个村子里的人,大量从事犯罪活动时,身处于其中的人也会产生相类似的想法,认为这个不算什么多严重的事。” 谭文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扭头看向身前的朱阳,惋惜道:“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朱阳是他们的老乡,但这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个人确实挺不错,挺热情挺厚道,闲暇里喜欢看小说,讲话时也会偶尔冒几句文绉绉的打趣。 他说他不喜欢货车司机这个职业,但为了家庭,只能把自己困在车头里。现在,他又被困在了这里。 薛亮亮则和李追远探讨起另一件事:“小远,如果没有那个小女孩,我们现在是不是也遇难了?”润生将钢管在自己胸膛上敲了敲,发出几声闷响。 意思是,还有他在。 薛亮亮耸了耸肩:“润生,我知道你很能打,但万一他们有喷子呢?”润生皱眉,无法反驳。 所以,他现在更喜欢看电视里放的武侠片而不是警匪片,因为后者有枪。 李追远开口道:“是可以往这方面联想,但没什么意义,那个小女孩又不是想来帮救我们,你们三个脸上是货真价实出现了死气沉沉,她就是想来拿阳寿的,只不过几件坏事凑到了一起,产生了负负得正的效果。” 薛亮亮:“那修车铺的老板,也是在装忠厚,说前面劫道的手里有喷子,目的就是把我们给骗到这个村子里来。”“可能还存着试探我们的意思,如果我们不怕喷子继续往前开,他们就会怀疑我们手上也有厉害的家伙事。” “路数会这么深?” “会的,因为我没看出他在撒谎。” “小远,这种责任你就不要往自己身上背了,我们都没看出来。” 李追远摇摇头,自从研究完《阴阳相学精解》后,正常人在自己面前撒谎,他基本都能看出来。可那位修车铺老板,却没有微表情动作,这意味着对方不仅心理素质极强,还经验丰富。 “亮亮哥,可能,那个修车铺老板,就是这里的头头。”李追远挥了一下手,“我们绕过去,去祠堂里面看看。”水位并不是很深,哪怕是李追远也能轻松趟过,只是要从密密麻麻的尸体外围经过,这氛围,真的很压抑。 好在,水塘里的死人没有发生什么异变,四人得以安全通过。 来到祠堂正厅下,李追远忽有所感,抬起头往上看,发现这屋檐下挂着不少铜钱和铜剑,里头有新有旧,应该是被定期修缮的缘故。 李追远又将自己的手掌贴在身前柱子上,触感并不发凉,反而隐约透着一股子温热。再扫过厅堂外其它角落,细节上一一对应,男孩的目光不由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小远?” “亮亮哥,修建这座祠堂的人,是个真正的行家,虽然建筑小,格局也小,却营造出蛟龙吸水的小闭环,再结合这块地方的地灵风水气象,等于是在福泽地里又开辟了一个小福泽。” “说明这个村子的祖上阔过?” “嗯,不是一般的阔,这种手法,古代一般是用于帝陵。 “那是真厉害,我以前实习时听一位外校老教授讲过,古代能设计修建帝陵的工匠,其财富地位,比现在京里最顶尖小区的开发商还要高得多。” “很奇妙的比喻。” 薛亮亮叹息道:“但子孙终究还是没落败坏到这种地步了。”走进厅内,供桌上摆着牌位,都姓“王”。 “亮亮哥,你有没有觉得,这牌位好像少了点?”“嗯?” “相较于这座祠堂的修建年代以及所用的建筑技艺,上面供奉的牌位,不应该就这么点。”“有些家族祠堂,上牌位的要求比较高,我老家村子那里就是。” 李追远走到供台边,跳起将最上面边上的一块牌位拿下来,上下翻倒观察了一番。“亮亮哥,不对,就算是最上面资历最老的牌位,年份也不是太久远。” “是么?”薛亮亮把牌位接了过来也看了看,“我看不懂这个,你是怎么瞧出来的?”“我是恰好前阵子对牌位有点研究。” “小远,你在怀疑什么?” “还不好说,反正我觉得,这种家族就算传承没落、子孙不肖,也不至于离谱到请那种水平的道士或者和尚在村头做法事。” 李追远转过身,开始沿着内堂墙壁绕圈,这不是砖墙,而是石子墙,石子色泽大小不一,却被打磨平整,布局很是合理舒适。 薛亮亮将手中牌位很随意地丢在地上,这种村子的祖先,确实没什么好敬重的。 紧接着,他就弯下腰,钻进被帷幔遮着的供桌下面,去里头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口。 润生和谭文彬没被分配具体任务,但也没闲着,俩人这里敲敲那里跺跺,希望能碰上个死耗子。李追远绕着三面墙壁走了一圈后停下,闭上眼,思索回味了一番后,又睁开眼,重新走了一遍。 其实,第一遍时他就察觉出端倪了,这墙壁上不同颜色大小的石子,其实是三面被打乱的巨大拼图。 寻常人还真发现不了,只会觉得布置得挺肃穆好看,以前的李追远也发现不了,得亏眼瞎时和阿璃下过盲棋锻炼过。也是巧了,同时开三局盲棋,正好对着此时三面墙。 复看过一遍后,李追远站在原地闭上眼,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拼拼图。拼图上是字,很快,第一行字就被李追远解读出来。 “齐氏祖训?” 可这牌位上,都是姓王的。 李追远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座村子原本应该是齐氏的一个分支,但在近代,被姓王的一伙人,给鹊巢鸠占了。不是什么没落了不肖了,这是完全被换血换姓了。 祠堂前的牌匾不显,不仅是先人羞见,更是后人已无。 要是这齐氏真的传承到现在,就算传承再失落,怎么着也不至于连一个稍微上点档次的风水师傅都没有。 李追远继续在脑海中拼拼图解读,接下来很长一段就是祖训内容,除了遣词造句不同外,基本符合常规,讲究仁义礼智信这类的,李追远快速掠过。 再继续往下拼,出现的字就意有所指了,不,不仅是意有所指,而是很明白地给你指出了方位。李追远睁开眼,看向厅堂外,方位目标点,在外头,也就是现在被死人包围的正中央位置。 自己四人先前是绕着边缘过来的,把要找寻的出口给错过了。 “小远,你有什么发现么?”薛亮亮边拍打手中的灰与尘土边问道。 “亮亮哥,这座村子以前姓齐,这伙姓王的,是后来霸占这里的外来者。” 薛亮亮愣了一下,随即道:“还真符合这个村子人的行事风格,果然这伙人的祖先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出口在死人堆里,我们得扒开他们进去,润生哥。” “晓得了!” 润生率先走出厅堂,来到水塘里,伸手推开前方的死人,谭文彬也跑上去帮忙。 这些死人跟不倒翁一样,会被推开,但在一阵摇晃之后,还是保持竖姿,倒不下去。而且,在连续推开好几拨死人后,前方的死人竟然纷纷向两侧避开,主动让开了路。这把润生和谭文彬都弄懵了,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进,只能回头看向李追远。李追远:“我们走吧。” 四人沿着被让出的死人小路往里走。 行进的同时,两侧原本朝向祠堂大门站立的死人,全部缓缓转向,变成面朝四人。并且,他们还会根据四人的行进,不断调整着姿势方向。 先前从死人堆边缘绕过去时氛围就已经很压抑了,眼下这场面,更是让人头皮发麻。谭文彬小声嘀咕道:“他们不会忽然集体扑过来吧?” 走在最前头的润生说道:“要是这样,我拦着他们,你们先跑出去。”薛亮亮猜测道:“好像不是要攻击我们,更像是在示好。” 谭文彬:“示好?” 薛亮亮:“嗯,也可以说是请求。”“润生哥,可以停下了,就是这里。” 李追远喊了一声,润生停下脚步,他前方,有一个以石子铺成的太极图案。这处地方,就是真正的生门。 “小远,就是这儿么?”“嗯。” “那我先试试。”润生扭了扭脖子,正准备往里走时,却看见前方的死人堆里,移出了一个熟人,朱阳。他不能说话,没有表情,更无法表达,但他现在,却从原本的第一排最前面,来到了这里。 他没站在太极图案里,而是在外头,显然没有阻止四人离开的意思。 李追远看着朱阳,说道:“放心吧,出去后,我会报警的,给你们一个公道。”朱阳没动。 四周,忽然刮起了阴风,不狂烈,却带着一股压抑至极的情绪,是悲伤,是不甘,是愤怒。 李追远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却也只能抬起手解释道:“我明白你们的意图,但我无法答应,因为我们四个人解决不了问题,放心吧,警察会铲除这里的罪恶。” 谭文彬此时也开口道:“是的,我保证。” 可惜,周围密密麻麻的死人,并没有什么反应,阴风,正在越来越凉。谭文彬有些疑惑道:“怎么感觉,说了没用?” 薛亮亮小声道:“可能是因为,这里不是你爸的辖区吧。”李追远不打算继续纠缠了,他在后面推了推润生。 润生会意,踩上太极图案。什么都没有发生。 润生还自顾自地看了看,问道:“小远,还需要做什么吗?”李追远摇摇头:“润生哥,你出来,我进去。” “好。” 润生走了出来,李追远站了进去。 然后,李追远也走出来,示意薛亮亮和谭文彬依次模仿。等四个人都踩过太极图案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小远哥,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谭文彬有些紧张地问道,他发现四周的死人身上,已经冒起白烟了。水塘里的水,也正变得越来越冷,逐渐到刺骨的边缘。 对此,李追远只给出一个字的回答:“等。” 温度,越来越低,大家腿上被水浸没的位置,已经被冻得发红。润生弯下腰,将李追远举了起来。 李追远没拒绝,顺势爬到润生后背。 扫视周围,这些死人身上,都在开始结冰了。 而自己等人呼出去的气,也带出了白烟,谭文彬和薛亮亮已经开始哆嗦。李追远劝慰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谭文彬抱着双臂,颤声道:“这样就能出去了么?” 薛亮亮牙齿打着架说道:“小远应该没错,这门就算找到了,出去也需要一点时间,还记得我们进村又出村后,货车就不见了么?” 谭文彬:“我现在脑子都冻僵了,思考不来,你直接说吧。” 薛亮亮:“就是这空间夹层的进出,不是一次性的,更像是挤牙膏。”这会儿,周围所有死人,都被冰晶完全覆盖,俨然一大片冰雕。 而四人的忍耐,也几乎快到极限,即使李追远在润生背上,也有些受不了了。 谭文彬:“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答应他们帮他们复仇,所以他们想要用这种方式冻死我们来拉陪葬?”经历过火车上小女孩的恩将仇报后,现在谭文彬对这类“脏东西”,已经不抱什么人性方面的指望了。 薛亮亮:“小远,要不我们还是答应他们吧,答应他们出去后,我们先报警,然后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报仇。” 自己四人是没能力去帮他们复仇的,先报警再复仇,其实有点脱裤子放屁,但这会儿,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抚他们了。谭文彬嘴唇都冻紫了,却还忍不住说道:“亮哥..你可真会..糊弄鬼啊。” 薛亮亮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脑子冻坏了..别这么直白..说出来啊。”李追远艰难地抬起手,说道:“你们俩有功夫说话..不如抱一起取暖。” 薛亮亮和谭文彬马上意识过来,像是企鹅一样,贴在了一起,虽然这种取暖效果,聊胜于无,但至少起到了些心理作用。李追远又道:“这和他们..没关系...是我们..要出去了。” 话音刚落,李追远就觉得四周一黑,寒冷消散一空的同时,他本人也开始掉落。“噗通!” 下方是水,很冷很冷的水,但比之先前冰冻的环境下,这水都能称得上是温暖了,就是有些粘稠发腻。 而且因为摔落得太突然,李追远原先又是趴在润生背上的,所以落水时是面朝下身躯平直地拍在了水面上,虽是水面,却也砸得生疼。 这使得其落水后,失神了片刻,身体开始继续下沉。 当李追远意识恢复时,忽又被什么东西对着后背抽了一下,身体因此无法避免地向力的方向移动。但很快,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然后胳膊搂住他的腰,强横的力气出现,带动他快速上浮。 来到水面上后,李追远开始剧烈咳嗽。“小远,你没事吧?” 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李追远还是听出了此时水里正抱着自己的,是润生。 先前润生应该是潜水下来找自己的,因为不见光亮,只能不停摆动手臂和腿企图扩大接触面积,自己先前吃的那一抽,大概就是润生的手或者腿扫到了自己。 好在,润生马上察觉到,将自己捞了上来。 “咳咳咳...”这是谭文彬的咳嗽声,在不远处。 “小远,小远,我和彬彬在这里。”薛亮亮的声音传来。 应该是薛亮亮拉扯上来了谭文彬,因为薛亮亮的水性很好,毕竟是要下长江幽会的人。双方寻着声音逐渐靠拢,最终聚集到了一起。 薛亮亮:“这里是水潭么,好深,既然没有光,那头顶应该是岩洞,我们应该是从空间夹层里出来了。” 李追远:“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从这里出去上岸,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清楚这座水潭的面积到底有多大。” 润生:“小远,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我朝一个方向游,看多久能摸到岸,如果是岩壁的话,我就游回来,再换个方向游,多游几次,肯定能找到陆地。” “好的,润生哥,但不要游太远,我们呼应喊着,当你觉得快听不到我们声音时,你必须要返程回来,不然我们可能就在这里走散了。” 润生身上是有火柴和火折子的,但经过先前冰冻,再加眼下落水,肯定是都不能用了。薛亮亮感慨道:“下次出来,我一定要随身携带防水手电。” “亮亮哥,你就算带了也没用,我们的行李还都在货车上。”“哦,也是。” 正当润生准备开始游时,先前呛了好几口水的谭文彬忽然叫了起来:“下面有东西,在摸我的脚!”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润生没有游出去,而是向下潜入。 谭文彬继续喊道:“是手,我踹到了手,不止一双。” 薛亮亮也说道:“对,我的脚也碰到了,刚刚好像是踩到一个人的头。” 李追远个矮,入水也就没他们多,但这时他也感觉到了,不仅是感觉,当他伸手向前时,在黑漆漆的前方,摸到了一个肥胀油腻的东西。 这东西,有鼻子有眼的。 李追远立刻收回手,是一张人脸,就在自己面前几分米处。 薛亮亮:“彬彬,这是你的胳膊么?” 谭文彬:“我在抱着你啊。” 薛亮亮:“你现在没有在抱着我。”谭文彬:“...” 润生这时浮出水面,甩头后说道:“小远,下面全是正在上浮的尸体。”“咕唯..” “咕唯..” 附近,不断传来气泡声。 润生说道:“这是尸体膨胀浮出水面后溢出的尸气,它在放气。”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完全看不见的头顶:“我们现在应该位于祠堂下面的山体裂缝里,这些尸体,就是我们先前没出来时,在祠堂里看见的那些被害者。” 在空间夹层里看见的东西和现实里会有些区别,但也会有联动。 村子里的人再猖狂,也不会蠢到把他们杀害人的尸体全都整齐摆在祠堂里头,那么既然先前那些尸体都在祠堂中央的位置,意味着它们的定位坐标,就在这一竖线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杀了人,把尸体往这儿一丢,真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谭文彬小声开口道:“他们...他们不会变死倒吧?” 要是这些尸体此刻全都变死倒,那自己四人定然是要没了。 就算只有两三头变死倒,润生一个人也只能应付一个,其余的,也都能给自己仨人给啃死。“不会的。” “小远哥,没事的,你不用安慰我,我能勇敢面对。” “这上头祠堂里,是很高明的福中取福的格局,福里有平安,自然有镇压邪祟的功效,这些尸体,理论上就不可能变成死倒。 除非这会儿上头有人发了疯,把祠堂给砸拆了,连柱子也都推倒,这样才可能让下面失去压制,但也就至多一两具尸体能变死倒。 想要他们全部变死倒,就得去改一下祠堂里的风水,中性偏良的风水格局不好改,但福泽中取福泽的这种极致格局,却比较容易改成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 谭文彬:“小远哥,你只需要说第一句话就好了,后面那几句话不用说的。”李追远:“抱歉,我习惯这种解题思路了。” 自己似乎一直有这种思维惯性,那就是每看到一个阵法,自己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如何将它改得更坏更狠厉。都怪魏正道! 当然,自己现在有这种想法,也不算太奇怪,这里几乎每一具尸体,都是横死,怨念本就不小,而先前空间夹层里所体验到的可怕冰冷,其实就是这些尸体怨念实质化的表现。 并且祠堂的阵法虽然能杜绝它们变死倒的可能,但毕竟不是专门镇磨邪祟的,所以怨念只会不断累加,且尸体则都在这水潭下不断被浸养。 可以说,这里就是个可怕的“沼气池”,只需专业技术人员上去点个火,就能彻底引爆!这时,李追远听到了密集的水流划动声,不是动物不是鱼,很轻微。 他开始根据声音,在脑海中确定位置点,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这些尸体浮上水面后,开始慢慢地产生移动谭文彬:“咦,我身边的尸体漂哪儿去了,刚刚还有好几具靠着我呢,现在都没了。” 薛亮亮:“我这儿就只能摸到一具了。” 李追远马上道:“亮亮哥,你顺着你身边那具尸体前后摸一摸,看能不能摸到其他尸体。” “好,等一下。”一串近距离的水流声后,传来薛亮亮的回答,“小远,前后两端都有,它们好像排队了。”谭文彬:“排队,干嘛?” 李追远舒了口气,说道:“它们在给我们搭桥,指引我们上岸。” 薛亮亮听到这话,先被吓了一跳,随即马上意识到不妥:“妈的,谢谢!”薛亮亮问道:“小远,方向是顺着头所朝的方向走是么?” “对,先按照这个方向。” “那你们跟上,扶着这些尸体挪过去,不要掉队,我第一个,彬彬第二个,润生你和小远在后面。”接下来,四个人像是扶栏杆一样,扶着尸体在水潭中行进。 这些尸体,普遍偏胖,也有些瘦的,那就是近期刚被害死丢进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变成巨人观 尤其是在经过一具最为正常的尸体时,李追远的左手划过时,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的,正好嵌入对方的手中,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 “小远?”身后的润生见男孩停下了,赶忙询问。 “我没事。”李追远用另一只手,去触摸这具尸体的脸庞。盲人摸骨,他不会,但这俩要素,他要么有要么有过。 通过触摸,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具尸体的面容,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能够认出,他就是朱阳。李追远的手从朱阳脸上收回来,想拍一拍他的胸膛,示意他“节哀”。 虽然劝死者节哀,有些怪怪的。可眼下,只能当做其死不瞑目。 然而,手这么一拍,却拍陷了进去,竟然滑入了对方的胸膛内。他...被开了膛。 李追远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村里人杀了人抢了东西还不够,还得这般对待尸体。不,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不是死后侮辱尸体,而是被虐杀的。 再联想起先前“当鬼”踹开民居的门,所看见的床上和柜子里的尸水,以及谭文彬取来的腊肉难以想象,在当下这个年代,竟然还有这种浓郁的恶,还存留于世。 伸进朱阳胸膛里的手,还在里面摸到了硬硬厚厚的东西,细抓两下,还能揉碎散开。是书。 是朱阳放在车里,闲暇时看的那种每本都厚厚的印油盗版小说。他们把这些书,全都塞进了朱阳身体里。 “我懂了。” 原本卡着李追远的手,松开了。 男孩将手抽出,没再做停留,继续往前,追上前面俩人 这水潭的面积,真的大得可怕,即使是有尸体可以扶着休息借力,大家也都渐渐体力不支。 而要是没这些尸体做“路标”,想要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下找到岸,几乎是痴人说梦,就算润生一门心思朝一个方向游,远了也会偏离直线。 终于,前方传来出水声,上岸了。 润生在后头,提了李追远一把,让李追远上了岩石。四个人,全都疲惫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李追远:“空间夹层里的时间大概率和外面是一致的,现在外头应该还是天黑,我们不要耽搁了,趁着天黑出去。” 四人全部站起身,除了润生外,另外三人刚起身就又都是一阵摇晃,这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有些不适应陆地的重力感j. 薛亮亮:“最后一具尸体,是斜朝向这里的,我们沿着这个方向走。” 四人顺着岩壁外的那一小段凸起行进,可以感觉到这里是弯弯扭扭的,但越是走就越能察觉风的呼应,隐约间,也能看见一点光亮,是月光。 而人身侧,水酒也在这里縮小,变成了类似溪水一样的存在,想来村里人抛尸时是不会往里走那么远的,在外头就抛下去,让水流将尸体带入最深处的水潭。 继续往外走,终于豁然开朗,看见了头顶的月亮。 这里,应该位于村子所在位置的山坡下,而通往主道的小路,在村子另一边。李追远和薛亮亮同时指向了一个方向,是走山里。 再穿过村子回主路,显然是不可能的,万一被发现了就是找死,唯一能选的,就是绕山。 这次,换李追远走在队伍最前面,刚顺着斜坡上去没走多远,男孩耳朵里就听到了动静,他马上抬起手做下压动作。大家全都蹲下来不动。 李追远慢慢往前挪,他听力好,很快就听到了坡面上方树下草丛里传来的对话声,是一男一女:“你说你猴急什么,别把我裤子扯坏了!” “那你还不赶紧脱,可急死我了。” “我不正在脱么,你撒手,再不撒手我就不给你弄了。” “我的姑奶奶,你别耽搁时间了,你男人晚上是喝了酒,但他酒量好,说不定后半夜就醒了,到时候发现你不在床边躺着出来找你怎么办?” “怕啥,他醒来起码也是后半夜了,不够你弄一次么?”“我想弄一次后,休息休息,再弄一次。” “瞧你这个死样。” 很快,那边就传来男女的闷哼声。 李追远侧过身,对身后的润生做起了手势,示意他上面树下有两个人,待会儿直接出手制服他们。 担心润生会有所顾虑,出意外后被对方发出动静,李追远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润生可以看情况,选择极端点的处理方式。 润生用力点头。 可当李追远刚做出行动的手势,那边的闷哼声就在男人的长吟之下,结束了。李追远和润生,僵在原地。 男孩觉得,自己做手势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没想到,对方速度更快。“怎么样,舒服不?” “你倒是舒服了,给我弄得不上不下的。”“没事,等第二次,就久了。” “这次村长应该打了个肥货吧?”“肥个屁,车上装的是钢缆。” “咋可能,我听说钢缆可值钱了。” “值钱是值钱,可不好出手,卖山下镇子上太扎眼,那车,也只能拆了处理卖卖废铁,还只能一点一点卖。”“那现钱呢?” “现钱倒是有一些,但村长说,那四个最肥的年轻的,不见了,他们衣服穿得可好了,一看兜里就揣着不少钱。” “人能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本来村长打算组织大家上下路地去找一找的,可村里不是出了怪事么,今儿就只能请人来做法,就都耽搁了。” “这事儿可真够奇怪的,根本就没人,那两扇门就自己破开了,里头柜子也被打开了,我家门口晒的玉米棒子也丢了好几捆,屋子里腊肉也被偷了,邪门得很,你说,会不会是冤魂出来搞事了?” “怕个啥,就像村长对咱们说的那样,再厉害的鬼,也怕杀猪匠,更何况咱村,从老到小,哪个手上没沾过血腥的。在鬼眼里,咱们村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哈哈哈!” “哪有这么快的活阎王。” “第一次不算,你等我再缓一会儿,保证让你满意。”“那这次,是没捞到多少油水啊。” “没事,村长找到那司机家里的地址和村里电话号码了,还在车里找到那家伙给自己老婆写的情书和给女儿的信,到时候就打电话过去,骗她男人出车祸住院了,让她和女儿带着家里钱赶紧过来,他女人不算老,还能生养,女儿也不算小了,都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要不干脆你给买了算了。”“说啥呢,两个我可买不起。”“你还还真敢想啊!” “逗你玩呢,你还不知道么,我心里只有你。” “不好,我家屋的灯亮了,那东西醒了,我得赶紧回去。” “该死的!哪天找个机会,给他后脑开一记,也丢那池子里去,这样咱们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死了,也轮不到你,我得先去问村长要不要。” “没事,偷来得更香。” “别光顾着放屁,帮我想一下回去怎么解释。” “就说你看见狐狸偷腊肉了,你出门追狐狸去了。” 俩人快速收拾好衣服,然后急匆匆地从坡面也就是李追远四人头上往回跑。等他们离开后,四人才重新起身往坡上走。 行进时,大家格外小心,生怕会有捕兽夹子。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或许,相较于捕兽,这个村子的人更喜欢猎人。好不容易,绕了一大圈,终于上了山。 这块地形,因为有一片光滑的山体面,所以是上山难下山容易。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子,因为祠堂位于最靠山侧的全村最高点,所以在这里往下滑的话,正好可以落在祠堂后面。 “好了,就送到这里了。亮亮哥,彬彬哥,你们只需要继续往前走,下了这座山就能上主路了,记住,别在主路上走,要在路侧面走,走到镇上,去报警。 要是看见外地车牌的卡车,可以尝试拦下他们求助。” 薛亮亮疑惑道:“小远,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去?” 谭文彬用力舔了舔嘴唇:“小远哥,我觉得让亮哥一个人去报警就可以了。”李追远摇头:“不行,一个人容易出意外,山路不好走。” “那好吧。”谭文彬一脸失落。 薛亮亮看了眼谭文彬,又看了一下神色平静的润生,最后,目光落在李追远身上,很严肃地问道:“小远,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要留下来做什么?” 男孩脸上流露出腼腆的笑容,转身看向下方夜色里静谧祥和的村落,用清澈的童声回答道:“这村子太安静了,我想让它,热闹热闹。” 第六十一章 “亮哥,我们走吧,抓紧时间报警。” 谭文彬拉了一把薛亮亮。 他是隐约猜到小远打算做什么了。 刚认识时,自己喊男孩“哥”,半是出于对神童的尊重半是调侃。 可自从目睹男孩不惜拼着眼睛流血致盲也要去报复,见过河面上漂浮的侏儒父子碎尸后,他称呼中的“哥”就带上了敬畏。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平日里也就打打架的高中生,忽然见到了这种狠人,而且这位狠人平日里还喜欢摆出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 “小远,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要确保自己安全,明白么?” “嗯,我会的,亮亮哥。 薛亮亮和谭文彬走了。 李追远走到峭壁边,踮起脚往下看了看,问道:“润生哥,可以么?” 润生弯下腰,示意男孩爬上自己后背。 随即,润生站直身子,背对峭壁,提醒道:“小远,抓紧了!” “好。” 李追远用胳膊,抱住润生的脖子。 润生左手放在自己胸口,右手擦紧钢管,深呼吸。 然后,往后一跳。 下落一段距离后,他就将钢管插入岩石缝隙,右臂肌肉绷紧的同时,腰部也在发力,整个人几乎笔直地挂在上面。 然后将钢管抽出,身形继续下坠,再将钢管插入。 李追远有种在坐海盗船的感觉,但这可比游乐场里的设施要危险多了,国外玩极限运动的还会系个安全绳,润生就靠一根管。 甚至,李追远都怀疑,就算手里没这根管,润生也能徒手这般下悬崖。 也是,以润生哥那种恐怖的饭量,居然没吃成胖子,显然都吃进力气里去了。 一段一段往下,没有合适的岩石继可以插时,就多下坠一段距离找找。 到最后,看剩余的高度差不多了,润生干脆彻底放开,只在快落地时,单腿侧踢了两下岩壁以抵消部分落势,等落地时一串倒退再来个转身将李追远放在上面,自己面朝下趴在了地上。 “小远,你没事吧?” “没事,还挺刺激的。” 李追远从润生身上下来,润生也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木屑。 男孩知道,要是没自己这个累赘,润生落地时就不用这般狼狈。这就是天赋啊。 李追远毫不怀疑,润生要是有人教的话,那他未来必然不会比秦叔差。 男孩本人其实没什么门户之见的,更没什么道德洁癖,毕竟秦柳两家的风水绝学自己也看了学了,可偏偏秦叔教给自己的扎马步和吐纳,他没办法教给润生。 这需要极为专业的人士,对你进行单独的肌肉发力校对以及呼吸调整,自己现在练的这一套只适合自己,教给润生的话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只能期望,等阿璃病好了后再见到秦叔时,请秦叔来教润生。 祠堂的院墙并不高,润生先爬上去,再双腿倒钩上半身下探,将李追远接了上来,二人就这样翻墙进来了。 不比在空间夹层时,那会儿就自己四个人,该踹门就踹门,无所谓,现在敢闹出大动静,肯定会把村子惊醒。 祠堂的门,是关闭着的,意味着村里有人来过,等走进内厅时,发现供桌上摆着新鲜的贡品。 应该是这几天村里闹鬼的事,还是让村民人心惶惶了,连祠堂门都被“鬼”踹开,意味着先祖被惊动,那就自然得赶紧来拜拜,请求先祖保佑。 “小远……” 李追远笑道:“吃吧。”“哎!” 润生坐上供桌,右手抓起贡品,左手拔出香炉里还没燃完的大粗香,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是真饿了。 中午吃了一肚子草,下午就吃了些干玉米,拉磨的骡子伙食都没这么差。 当然,他其实是有补充渠道的,比如彬彬从屋子里拿出的腊肉,他就只吃了那一块,没再起身去屋子里拿。水潭里那么多具尸体,虽然没变死倒味儿没那么香醇,但也不是不能下嘴。 他在忍着,一是他不愿意太过破坏自己在小远面前的形象,二是也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地步。李追远拿了一些贡品,一边吃一边绕着厅堂转圈。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而且就算天亮了可能村民也不会早早来这里,所以他现在时间很充裕。重新详细地观摩分析一遍后,李追远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齐氏先人的水平,真的太高了。” 修陵寝,除非是割据势力,否则龙脉随你挑,劳工随你用,就算是王朝末年,朝廷再难,也会挤出财政来供给你发挥,所以,陵寝修不好是废物,修得好算正常。 可在这山沟沟里,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也依旧能修出这么精致的格局,那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是真正的技术活儿。润生一边吃一边不解地问道:“那为什么老巢还被外姓给占了?” 李追远摇摇头:“世上的事,哪能真靠风水就能一劳永逸,要真是这样,那些王朝就不会灭亡了。” 男孩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额头,这里风水局布置得越好,自己改起来的难度也就越大,怕是又要透支了,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就不会再修改 优点是,在原有基础上修改,就地取材,只要自己设计好图纸,施工方面会非常简单快捷。李追远扭头看向润生,发现润生正在剥皮吃着红薯。 他记得火车上自己买烤红薯回来时,润生是一边心疼贵一边剥皮吃。“润生哥,我觉得红薯皮也是好吃的。” 润生:“以前家里断顿,只有红薯可以吃时,我爷就叫我不能吃皮,必须余点漏点,好让日子有点奔头小远,我吃好了。”润生从供桌上下来,拍了拍撑起的肚皮,“嘿嘿,这次能撑很久。“ “润生哥,你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李追远给润生布置了任务,要么是屋檐上铜钱和铜剑取下来或者对调位置,要么是院子里砖石的挖起重新布置。祠堂墙角那儿,有平日里用来修缮的工具,正好拿来使用,只需要注意不要发出太大声音即可。 这些,其实只是外围的边角料活计,不难却费时,先让润生做起来。 而真正核心关键位置的改动,还是在那三面石子墙壁上,只需要改变一些颗甚至就几颗石子的位置,就能起到扭转的效果。这不是李追远有多高明,而是齐氏先人的造诣,人家是真的做到了布大局如烹小鲜。 润生操起工具,就开始忙活起来。 李追远搬来一张长凳,坐在厅堂中央,闭上眼,开始推演。 只是刚一开始,男孩就觉得头昏脑涨,眼角也出现了干裂的痛感。 上一次,自己只是浅层解读,读出了三面墙壁上的拼图留言,那其实是人家故意留下给自己后人看的,现在,他要去深度解析对方技艺层面上的运用,难度肯定不同。 算着算着,李追远感觉自己流“鼻涕”了。 他没睁眼,只能从椅子上滑下去,躺在地上,继续推演。很快,“眼泪”也流出来了,他依旧顾不得去擦拭处理。一直到,脑袋都开始刺痛,李追远终于有些烦躁了。 因为他推演得越多,所能感知到的未知玄奥也就越多。 要是放在过去,他会高兴得跳起来,每天一点点来切香肠学习,可现在,他却有点骑虎难下。 李追远睁开眼,用衣服擦拭了一下眼角的血渍,不能再这么死算下去了,自己还是过于高估自己低估了古人,必须得换个思路,要不然又得给自己整成瞎子。 既然这里是祠堂,这墙壁上也留下了祖训,那自己能不能切入模拟齐氏后代的视角来尝试观摩学习? 这种行为类似于讨巧,跳过大量推理论证,只记公式,但等真的代入进去后,李追远忽然发现,这条路竞意外得走得通。三面墙壁上的石子,在他脑海中居然重新组成了讯息,这很显然,是齐氏先人对优秀后辈的留言。 而这里的“优秀”,其实比较护犊子,大概站在先人角度,似乎早就对后辈的水平下滑早有预料。新的留言有三段,因不是纯粹文字载体,属于只可意会却不可形草。 第一段留言意思是,凡能看到这里的后世子孙,可得一部笔记,下面记载了笔记所在的位置,就在祠堂特定的砖头下面,阅后放回,以待后人。 第二段留言是,此处乃妙地有界,如真似假亦如假似真,因这一特殊性,才选址于此隐居,下面记载了牵引进入那地界的方法和出口方位。 第三段留言是,若是族内有难,不得不迁移出这里,可改此地风水格局,下面记载了具体修改的方法。李追远有些庆幸地笑了笑,还好自己临时换了思路,这才发现原来人家先人早就把答案放在这里了。 也是够绝的,不管是后人主动还是被迫迁移离开这里,都可以通过改变这儿的风水格局,不让之后住这里的人获益,甚至是对鹊巢鸠占者进行可怕的诅咒。 但很显然,齐氏后人没有这么做,也不知道是当年事发突然还是后人水平差到连“优秀”都达不到,看不见先人留言。李追远把润生喊了过来,按照记录方位,选中一块砖头,示意润生撬出来。 润生将小铲子刺进去,再带着手下压,很快将砖头松动拿出,再往下继续挖,掏出了一个盒子。李追远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盒子,然后皱眉,盒子里..是空的。 这应该是被人取走了,且取走的人没有再放回去,而且大概率应该是被齐氏某一位后代取走的,但他没有遵照先祖意思,让家族后人靠本事获得阅这本笔记的资格。 只能说,先祖有先祖的视角,后人有后人的现实吧。 这本笔记,要么后来就伴随着齐氏的变故失落了,要么就可能陪葬在附近山头某个齐氏人的坟墓里。真可惜啊. 李追远心里很是遗憾,齐氏先人当年选择在这路隐居,看中的就是这儿的天然空间夹层,那帮人水平都能高到这种地步了,其留下的笔记,得多珍贵啊。 空间夹层进入的方法很简单,在附近外围,只需要人为降低自身三灯烛火就可自动进入。后者意思就是自己给自己“做”倒霉。 出口则在祠堂太极图案处。 火车上跟过来的小女孩,恰好给四人提供了进入的前提条件,而自己本来应该没事的,却因为和薛亮亮他们三人牵扯太深,被一起裹挟带进来了.就像是润生手里的钢管。 不过,齐氏先人那帮家伙真的是一群疯子啊,为了研究这个空间夹层,不惜自损自己三灯,很有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架势。 要是先祖们喜欢这样玩,也不奇怪后代子孙传承水平会直线下降了,因为越是天赋好的死得越快。 “润生哥,外面的活做完了么?” “都按照你要求搞定了,只是,小远,你现在没问题么?” 很显然,润生看见了男孩脸上残留的血渍。 “没事,这次瞎不了。”李追远伸手指向东侧墙壁,指了一枚绿色的石子,然后指向西侧墙壁,指了一枚黑色石子,最后刚准备指向北面墙壁时….....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猛地笼罩在李追远身上。 他的眼皮,开始快速颤抖,心脏也在“砰砰砰”直跳。 这使得男孩不得不身子前倾,双手撑地,跪伏在了地上。 他有种预感,自己如果真的指向北面那面墙壁上那枚红色石子,再对润生说撬出来依次调换位置,那么自己,必然会有厄运发生。 “小远?” 李追远站起身,来到厅堂门口,将润生先前从屋檐上卸下的一柄铜剑拿起,铜剑打磨得很光滑,借着月光,勉强映照出了自己的脸。 他开始给自己看相。 只一瞬间,李追远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再次触犯了不能给自己看相的禁忌,但他不得不看。 而结果是,自己现在面相差得…….比之前红衣小女孩对亮亮哥三人所造成的,更惨很多倍。 亮亮哥他们当时是被借寿,油尽灯枯相,而自己现在,则称得上是“神憎鬼厌”,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命格面相,五弊三缺这类,都会被安排上。 为什么会这样? “小远,你怎么了?” “润生哥,我没事。”李追远脱离润生的搀扶,重新看向墙壁。 他开始重新思索,自己把这里格局改变后,会发生什么 首先,水潭下面的尸体,会全部变成死倒,它们会冲入村子,将这里的活人全部杀光。 这无所谓,至少李追远认为是这样,因为这本就是这个村子该得的报应。 但…………接下来呢? 自己是没能力控制这些死倒的,也解决不了它们,要是它们没有在完成复仇后自我消解,就会扩散出去蔓延去其它村子甚至镇子,到时候,就是由自己亲手引发出了一场浩劫。 事实上,等这里风水格局颠倒时,这些死倒的怨念会更强烈,大概率在杀了仇人后也不会消散,那么这场浩劫就几乎是注定的。 这就…………算我头上了? 以前在南通时不也这么干的么,太爷也是这么做的呀,难道是因为现在太爷不在自己身边罩不到自己? 不,以前那种只是小打小闹,这种大场面,就算太爷在这里,也肯定罩不住了。 李追远很不理解,凭什么劫道杀人的没事,自己在这里除恶复仇却得承担罪责? 抬起头,望向夜空,要不是不能发出大动静,李追远真想跳起来怒骂:你这算哪门子的天道? “小远,你 润生实在是觉得太不对劲了,小远这一会儿流血一会儿晕倒一会儿又情绪激动的,让他很不安。 “润生哥,你让我静静。” “哦,好。 润生蹲到远处角落,默默地点起香,将口袋里的贡品取出,继续吃着,没事做的时候,多填点肚子总是没错的。李追远双腿叉开,坐在地上,双手则死死抠住身下砖继。 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忽然发现冷静的效果太明显了,又不得不重新低下头,面露痛苦,心里不断默念“阿璃”的名字,这才将那即将犯病的趋势给遏制住。 “呼…呼…” 重新抬起头,深呼吸。 总之,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给下面潭水里的人复仇,他是不愿意的。 反正薛亮亮那边会报警,警察很快会出动包围这儿,罪恶也会被绳之以法。 就是这样的话,心里有有点失落,有点不甘心,有点不痛快…………很多一点点累积起来,情绪就复杂多了。 呵,自己居然有情绪了? 一时间,李追远都不懂自己该不该为此高兴一下。 虽然这些情绪,在集体出现后,又以很快的速度开始消退,但至少擦出过火花。这时候。 他想到那对侏儒父子,他们明明很罪恶,可在行事风格上却滴水不漏,似是在故意避开着什么。 他想到了柳玉梅想到了秦叔,他们住在太爷家里,只把自己当作普通人,尽可能地避免一切越界行为。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以前一直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不明确去写帮死倒完成怨念也是让其消解的好方法。 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看见个风水格局脑子里最先想的就是如何将其改得极端,这里头固然有自己乐趣心理作崇,但书上不教这些思路自己想做也无法下手,书上的内容,本身就具有引导性。 “呵….” 男孩笑了,他想明白了,答案就是魏正道——伪正道。 自己想要的是一个结果,既然直线走的代价太大,那就绕一下嘛,骗一骗,哄一哄这个正道,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能相安无事。 反正,它是个伪君子。 “润生哥,这块绿色的,这块黑色的,和这块红色的,按照我说的顺序,都撬出来,依次交换,但最后一步,就是那红色的,先不要放进绿色的凹槽位置。 “好,我明白了。” 润生拿起工具开始撬,很快完成了前两步,红色的石头则被他递给了男孩。 “小远,接下来呢?” “接下来,把动静闹起来吧。 还记得距离祠堂最近的那个民居么,就是我们吃她家玉米棒子的,也是彬彬哥从她家屋子里找出腊肉的。 “记得。” “润生哥,你现在过去,把屋子里那个女人抓到这里来,记住,速度要快,她屋子里还有一个男人,要是反抗,你不要客气.” 听到“不要客气”四个字,润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李追远又补了句:“他们是确确实实的杀人犯,你是去抓杀人犯的,公民有义务协助警方办案,维护社会和谐稳定,这不违法。 而且县城墙上标语上还画着‘打死车匯路霸,无罪有奖’。” 润生挠挠头,有些不解地问道:“额,小远,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追远耸了耸肩,说道:“刚刚那些不是对你说的,去吧,润生哥。”“好嘞!” 润生抄起钢管,打开祠堂门,跑了出去。 李追远倚在门口,一边眺望着那边情况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这块红色石头。他嘴角挂着笑意,他察觉到了,甚至还用手去尝试压一压,却没压下去。这笑容不是演的,因为他现在是真的快乐。 这股情绪很持久,一直在小火炖着。 很难想像,待会儿真的煮沸腾时,自己到底得有多么欢乐。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挑战性。 反而是这种在天道的边缘反复横跳,给予了他真正的刺激快感。这才是真正的有趣,好玩。 “砰!” 那是房门被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 然后,李追远就看见,月光下,润生扛着那个女人在飞快地奔跑。 先前在村背后坡上只是听到女人的声音,却没见到她具体模样,现在见到了,李追远反正开心,干脆给她认真看起了面相:女人大概三十多岁,一脸雀斑,眉眼哪怕惊慌扭曲依旧可以看出带春痕迹,这是典型的桃花面相,而且是烂桃花。 无论男女,有这种面相的,都会因裤裆下面那点事儿弄得倒霉一辈子,要是整体面相富贵安然,倒是可以对冲之下压一压。可女人显然不是这一类型,烂桃花之下,还有着更清晰的法正横夭命。 这种面相,监狱重刑犯里居多,在《阴阳相学精解》,解释的就是明正典刑、秋后问斩者。也就是说,哪怕没有自己的插手,她这样的人,未来大概率也是要上法场的。 或者说,是这个村子里绝大部分人,都会上法场吃花生米。 用亮亮哥习惯的话来说,就是时代发展的车轮,注定会碾压过去,而他们,就是注定会被碾碎的对象。 可问题是,在他们被碾碎前,这期间,还会有多少个朱阳,会遭遇他们的毒手,朱阳的妻子很快就要带着钱和女儿,从南通来到这里了。 “小远,我带来了。”润生将女人丢在了地上。“救命呐!!!!!”“啪!” 润生一巴掌抽在女人脸上。 他的巴掌,力道那是相当可怕的,这一点,刘金霞和山大爷可以作证。 女人牙齿被直接抽飞了好几颗,一侧的脸高高肿起,只敢呜咽不敢再叫了。润生手指着她,恶狠狠地道:“闭嘴!” 女人被吓住了,用力点头。 李追远则看向润生,问道:“润生哥,你做什么?”“啊?” “我想让她叫。” “我…………”润生马上对女人道,“你再叫啊!” 女人马上摇头,示意自己不敢“啪!” 又是一巴掌。“叫你叫你就叫!” “救命呐..来人呐...救命呐...救命呐!” 一开始,女人叫得还挺小声,可在听到远处村里的动静和狗叫声后,她的叫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其实,润生踹门的动静就惊扰到了村里,但当附近村民从家里出来时,润生已经扛着女人跑到祠堂里来了。这黑灯瞎火的,村民们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也得好一会儿呢。 “她屋子里还有谁?” “一个男的。”润生说道,“但被我瞪了一眼,就只敢缩在床上,不敢阻拦我。” 很显然,女人的丈夫很怂,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敢保护,不过这样的人,对那些外乡经过的司机,却能下得去狠手。可能是女人男人的讲述以及女人现在的尖叫,终于,村里人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也该去哪里了。 很快,李追远就看见一伙人,手持手电筒,向这里跑来。 润生将女人提起,右手持钢管对着女人脑袋,厉喝道:“再敢上前,我就宰了她!” 很明显是电影里武侠片的台词,但配上润生浑厚的大嗓门以及人质,确实是让第一批赶过来的村民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润生哥...” “啊?”润生愣了一下,“小远,我又做错了么?”李追远叹了口气,算了,无所谓,再哄一哄正道。 男孩对着祠堂门外用力喊道:“你们把好心载我们一程的货车司机朱阳怎么样了,他车牌是苏f,他车上装的是钢缆,他车子里还有他写给自己老婆和女儿的信!” 生怕对方记不得是哪个,李追远特意给了很多后缀提示 这时,人群里有人喊道:“他已经死了,他不是爱看书么,我就把书都塞进他肚子里了,让他下去看个够,哈哈哈哈!”然后一群人都笑了。 显然,被抓起来当人质的又不是他们老婆,他们并不是很在意。 当然,现在就直接冲上去,万一让女人因此出个意外,都是一个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就是你们啊,村长还让我们去找你们的,没想到你们居然躲在村子里!” “还行,省得让我们再费力去找了,你们自己送上门了。” 这时,第二批第三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村子户数并不多,基本上成年有行动力的男女都过来了而且,似乎笃定了祠堂里的两个外乡人跑不掉,所以他们压根就没想遮掩,言语里也尽是直白放肆。 毕竟,谁会担心死人会泄密呢? 这时,人群中主动让开一条道,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位给自己等人指路说前面路危险的修车铺老板。老板伸手指了指润生,说道:“放了她,我们让你们俩安全离开,从此两不相干!” 这很显然是骗傻子的话,怎么可能让人活着离开。 他们这个村子下手之所以这么狠,不留活口,就是为了保密。 而在当下,外地的司机一旦失踪,一没监控二没记录,家属在外地报警,警方不说失踪路段了,甚至连失踪省市都很难定位。 那些跑长途车的,也不会隔三差五给家里打电话,家人也不晓得他们临时接了去哪里的活儿。李追远喊道:“你们这么做,是犯法的,警察叔叔会来把你们全部抓住的。” 这孩子的声音,搭配这些话语,再次引得众人哄笑。 村长再次重申:“听话,放开她,你们就可以安全离开,我们说话算数!”“我们不信你们的话,除非我见到警察叔叔过来,否则我们不放人。” 见屡次被遭拒绝,村民们开始主动前压。 李追远继续喊道:“你们不要过来,你们已经犯了这么多罪了,还不思悔改,难道还想错上加错,继续伤害我们吗?”这下,不仅村民们在继续发笑,连旁边的润生都不禁看向男孩,他觉得小远不会说这些天真的废话。 “唉,嗓子痛。”李追远揉着自己的嗓子,但他还得继续喊下去,“你们不要过来,这让我感觉到了危险,如果你们要伤害我,我就要选择自保了!” 这句台词,李追远觉得不满意,因为有点过于刻意。 这时,润生虽然不明白,却找寻到了某种规律,他也扯着嗓子喊道: “禁止再向前,否则就是非法袭击百姓,请即刻迷途知返,终止你们的违法行为,认清现实,回头是岸,否则,后果自负!” 非法袭击百姓... 李追远忍不住张嘴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今晚,本就已经十分怪诞了,没想到润生哥还能在这上头又添了一把古怪稀奇。 润生继续喊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及时认清你们的罪恶,主动自首,才是正途!”“他妈的,这是俩傻子吧!” “上!” 有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率先脱离人群,跑上祠堂门口台阶。 润生毫不废话,钢管对着他们就是一连串猛抽,三人压根没料到这个大傻子这么狠,力气这么大,哪怕手里也拿着榔头柴刀,也架不住润生钢管上的可怕力道,全都被抽倒下去,各个头破血流。 这么生猛的一幕,也将后头的一众村民给吓得止住脚步。然后,李追远看见村长从身后一人手里接过了一把猎枪。“润生哥!” 润生马上一把推开李追远,然后自己也避到另一侧。“砰!” 枪响了,没打中李追远和润生,但来不及躲闪的女人,胸部上,被打成了蜂窝。“润生哥,关门后过来。” “好!” 润生马上将祠堂门关上,再带上门闩,然后自己马上跑进厅堂见润生进来了,李追远才将手中的红色石头,塞入凹槽。 “我是自保,我是正当防卫,是他们要杀我,我这是属于人的很正常的求生本能。” 布置这一切的齐氏先人自己,应该也没料到,洞天福地的格局下面,会存有这么多的满含怨念的尸体。当这里的格局极端颠倒时,就相当于往一个积压的粪池里,丢了一根鞭炮。 起风了,很冷很冷的风,院子地面瞬间染上了一层白霜,而且白霜扩张的速度很快,厅堂内居然也是,外面甚至也飘起了雪。 李追远心里当即一咯噔:不好,没料到覆盖范围这么大! 当下面的怨念被激发时,每一头死倒都相当于一个红衣女孩,不,死倒比红衣女孩要更可怕,所能起到的负面效果也更强。当初李三江在解决小黄莺事件时,就对李维汉说过,要是不把死倒请走,整个家都要跟着倒霉。 这下面一群死倒,苏醒时所激发出的怨念,远超一群红衣小女孩,足以将范围内所有活人的身上三灯全部压下去。而三灯被下去的人,就会进入空间夹层,李追远可不想自己和润生也一并进去。 在外头人或砸门或翻墙时,李追远马上把供桌上的香拿起,分出一些给润生。“这个不要吃。” “哦,好。” 李追远诚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帮过我,我也在帮你们,请睁亮你们的眼睛仔细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仇人!”地面的白霜,已经将整个祠堂覆盖,而且还延伸出去很远。 唯独,李追远和润生脚下的区域,白霜化开了。 下方水潭,所有浮尸全部由平躺逐渐改为竖直,他们身上开始溢出水,身体慢慢展开。 上方,祠堂门被撞开,村民们蜂拥而入,村长手里举着猎枪,目光冷冽,扫向祠堂内的二人时,不禁冷笑道:“现在烧香求保佑,晚了!” 下一刻,下方所有死倒,集体抬头。 一团团几乎肉眼可见的黑气,从地面窜出,将这些人包裹。倏然间 冲进来的村民们发现,自己的目标,厅堂内的那两个外乡人,忽地不见了。“去哪里了?” “他们跑哪儿去了?”“是不是躲哪儿去了?” “我眼花了么,刚刚还在我眼前的,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空间夹层里的环境是和现实里一样的,他们并未意识到,是自己去错了地方,一如一开始的李追远四人。村长喊道:“给我找,他们肯定还在这里!” 现实祠堂内。 润生张大了嘴,他正准备丢下手中的香拿起钢管去拼命呢,谁知道一眨眼,一群活人就消失不见了。随即,润生低下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李追远,他清楚,这一切都是小远的手笔。 这一次,润生再次被知识的力量所震撼到了。 但很快,他又被一股更为可怕浓郁的死倒气味所惊骇“小远,好多好多死倒!” 可刹那间,先前那浓郁到仿佛要滴出水的死倒味道,忽然消失了。“额,小远,死倒又都不见了..” “润生哥。”? “那是死倒们,也进去了。”“这……” 李追远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那个太极图案:“润生哥,你拿工具,把那里给我砸烂!”那是出口,把出口砸烂,这座空间夹层,也就被彻底封闭了。 “好!” “还有,润生哥,半小时。” “啊?”润生一开始没懂,但看见李追远席地而坐闭上眼后,润生明白了过来,问道,“小远,你这次要走阴这么久?”李追远轻轻点头: “难得的机会,要好好享受嘛。”说完,男孩举起手,打了个响指。“啪!” 再睁开眼,他依旧在祠堂里,可却看见了满祠堂正在翻找的村民,但这些村民却看不见他。怪不得齐氏先人忍不住要隐居在这里研究这个,这里,确实好有趣,唉,可惜了。 要不是必须得毁掉出口,他也真想把这里当作一个自留地,好好地圈起来研究研究,哪怕为此得担上很大的负担。李追远从人群中很自然地穿过,在经过村长身边时,还特意停下来多看了他几眼。 然后,他走出祠堂大门,站在台阶上。 一群死倒,已经缓缓从下方洞口处,来到了这里,密密麻麻。 它们一个个身上都在渗透着水,身上怨念深沉,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李追远笑着让开了身位,对着祠堂大门内做了一个弯腰伸手的动作,如同京里大牌饭店门口最专业的服务生:“诸位,请进。” 第六十二章 厨师精心烹制出菜品后,慢慢擦着手,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食客们品尝。凶手作案后,又躲进人群中,偷偷回到案发现场,触摸身前挂起的警戒线。李追远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或许,两者都不是。 因为现在的他,还远远没到能从他人身上汲取情绪价值的地步。 但隐约间,在自己内心深处,已经触摸到了一束淡淡的火苗,很微弱,却又真的在燃烧。就像是在家给死倒作画时能感受到的那种轻松与投入,眼下,他亦是兴致勃勃。 自己遗传了李兰的病,是情感的沙漠,可是,沙漠里也能长出仙人掌。而自己贫瘠的情感,也能受死倒影响产生波动。 这种发现,很难去对外人讲述,他们不仅难以理解,更会认为自己疯了。这没关系,反正阿璃会理解。 李追远决定等在山城见到女孩后,把这些感受对女孩细细讲述,让她也能分享到自己病情好转的快乐,这是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悄悄话。 此刻,死倒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李追远身上。男孩知道,它们能看见自己。 但他并不感到畏惧,先前自己和润生脚下的白霜消退,就表明了它们的态度。至少在眼下,它们依旧能维持一部分的清明,知道谁在帮它们复仇。 至于复仇结束以后它们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是否还能继续拎得清,老实说,连李追远本人都对此没抱什么希望。 齐氏先人给自己后人留下了反制手段,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未来这座村子下面,会留存着这么多具横死的尸体。当这里的风水布局被自己改变后,赐福变成诅咒,再与这一大群死倒呼应,必然会发生更不可测的变化。 传统死倒完成复仇后就会消解了,但在这里,消解的难度会极大提高。 好在,自己已经让润生把这儿的出口给毁了,这些死倒不会出来为祸地方。 唯一的隐患大概就是,要是以后来个有道行的同行,看这里山清水秀气势极佳,盘膝坐下来走个阴耍耍,那么下场必然会无比凄惨。 即使是李追远,也就只敢在今天在这会儿来欣赏这复仇的盛宴。今天以后,他也是不敢再走阴进这里了。 死倒们没有动,先前的“请进”,好像没能打动它们。李追远只得又催促了一声: “快点吧,菜要凉了。” 饭店开门营业了,还是自助餐。 终于,死倒们接受了李追远的邀请,鱼贯而入。 里头,立即传来刺耳的惊恐声与尖叫声,还夹杂着一声枪响。李追远整理了一下衣服,这个动作在走阴状态下是多此一举。 但正如山大爷教润生吃红薯不要吃皮一样,生活,本就需要一点仪式感。走回祠堂,如同踏入一座魔窟。 李追远坦然走着,穿行在其中。 这座祠堂,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这空间夹层中,他都来过好几次了,可每次重回这里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如同一个景区内四季分明的风景。 “吧唧..” 一滩红色和白色,溅到了自己鞋面上。 李追远停下脚步,本能地想弯腰清理,却又忽然意识到,这根本脏不到自己抬起脚,鞋面依旧干净。 他走到厅堂里,在一张板凳上坐下,面朝着院子。还没结束呢,还早。 复仇的火焰,需要尽可能持久地燃烧,所发出的火光才能勉强给被害者带来那么一丝丝的慰藉。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们,要是死得太干脆,那才是真的便宜了他们 李追远手肘撑着大腿,手掌托着下颚,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绝望的哀喙,凄厉的求饶,崩溃的叫喊,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如同大师亲自演奏的交响曲。明明场面很喧嚣,可他却不太愿意发声,生怕会打扰到舞台上正在进行的表演 男孩的嘴角,挂着笑意。可惜,这里没“外人”。 否则,要是有人走到祠堂门口,向里看去,血腥扭曲背景下,远处中央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男孩,这真是绝美的构图设计。时间,正一分一秒的过去,没有前奏、铺垫、高端和收尾的节奏分明,只会是从开始即高端到戛然而止。 这时,一个人,确切的说,是半个人,爬到了男孩跟前,是村长。在他身后,是长长的血路,还洒落了肠子等各种下水。 按理说,他早就应该死了,但他还“被活着”,双手还挺有力气,不停扒拉着地砖,他还有求生欲。这样的复仇对象,往往更好玩,更不舍他一下子就死掉,要一截一截像甘蔗那样,咀嚼出所有汁水。在旁边,如遛狗般驱赶村长的,是朱阳。 村长已经爬过去了,可朱阳却仍停在原地,看着男孩。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身后,朱阳没挪动步子,而是两只手对着他自己的肚子,缓缓扒开。像是一扇双开门,他的胸膛就这般被展开,里头填充的书,散落了一地。 有些还相对完整,有些则早已破碎成了半浆糊。 这些油印盗版书的质量确实很差,进水后,油墨都将朱阳副腔内染了色,黑漆漆的,像是抹了一层灶灰。李追远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很快,男孩明白了过来。 朱阳的胸腔内,肋骨那儿,还夹着一本书。 这本书,保存度极好,哪怕浸了水,依旧流转着让人舒适的光泽质地这种质感,李追远很眼熟。 在家里,他有相同材质的书,就是魏正道喜欢用的...佛皮纸朱阳伸手,将这本书抽了出来,那两根肋骨为此还晃动了几下他将书,递到了男孩面前。 封面上写着一行字:《齐氏春秋》。 乍看书名,很像是历史上很有名的那本《吕氏春秋》。 但李追远很清楚,齐氏先人,无论是祖上修帝王陵寝的家族传承,还是后来隐居在此专心研究这处夹层空间,随便截取一部分家族经历记载下来,都价值巨大 只是,自己现在是走阴状态,可以接触,却无法改变实物。 他对身下这张长凳的位置一直有些不满意,可却没办法挪,且全场就这一张凳子还立着,其它都倒了,没办法,只能将就。简而言之,男孩现在连翻书页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有点后悔,似乎不该这般心急地让润生把出口给毁了。 当然,这点后悔仅仅是情绪上的,事前的自己,是不可能冒放出死倒的这种风险。 朱阳没再去追村长,可能属于他的那一截已经玩完了,余下部分,则该由其它死倒去接力。大家都有复仇的需求,可加害者毕竟有限,只能委屈加害者像是条长足蜈蚣,供给众乐乐。朱阳在李追远身前坐了下来,将书放在自己腿上。 李追远正好能低下头,和他一起看。 朱阳是个喜欢看书的,这本《齐氏春秋》,或许失落的位置,就在水潭深处,正好被变成死倒的他,拿了过来。 要是没这种机缘巧合,这本书怕是很难有机会再面世,事实上,从水潭深处被转移到这儿,才算是彻底封堵死了这本书再面世的可能。 朱阳翻开了第一页,全是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圆点。他又翻开一页,依旧是密密麻麻各种颜色大小的圆点。 李追远则瞪大的眼睛,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一次能阅读到这本书的机会,所以他在努力让自己可以记住每一页上内容。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力不行,比不过以前班上那两位真的能做到过目不忘的同学 因此,他只能在朱阳翻书的空隙间,多扫两眼,这样才能确保记住。 至于像祠堂墙壁石子儿那样,破译上面的内容,这个先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 翻书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翻到最后一页后,李追远抬起头闭上眼,将先前的所有页在脑子里快速温习了一遍。 再睁眼时,发现朱阳身体开始颤抖,他拿着书的那只手,指甲开始变长和变黑,包括他敞开露出的肋骨,上头也出现了坑坑洼洼的腐蚀凹痕,一缕缕浓稠的黑色脓液,如墨汁般点点滴落。 他正在逐渐发生变化,正在一步步彻底失去自我。 其实,先前翻书到后半段时,李追远就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现在书翻完了,朱阳终于不用压抑身体内早已克制不住的凶性。 而这时,复仇的盛宴,也终于步入了尾声。可死倒们,普遍意犹未尽。 李追远清楚,自己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估摸了一下时间,没到半小时,却也差不多。他想做一下死亡清点,以方便向警察汇报这个村里畏罪潜逃的人数。 可这里一块,那里一截的,满祠堂都是,连房梁上都挂着好几条,根本无法盘点。算了,走吧。 走之前,李追远对身前的朱阳道:“我会往你家里汇一笔翻书费。” 朱阳原本已变得赤红的双眸,在听到这句话后,忽地清澈了一下,虽然很短暂,但他确实是听懂了。一码归一码,他载自己四人一程也是为了找人压车壮胆,亮亮哥不仅买了烟和吃的还结了饭钱; 尸体们在水下自发搭建浮桥,引导自己四人得以离开漆黑的水潭,自己也唤醒了他们让他们得以亲自复仇;以上,都是两不相欠,唯独刚才的翻书,自己欠下了对方这份单独的人情,该还的。 周围的死倒们,默默地向李追远汇聚,它们在遵循自己内心逐渐苏醒的某种凶厉本能。“吼!” 朱阳发出一声低吼,两排肋骨刺出皮肉,架在他的身前,冰冷的目光横扫四周,让这些刚刚逼近的死倒,集体后退了两步。李追远有些难以想象,以后这里,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将它们都困在这里,会不会变成一座新的养蛊场? 最终,又会养出什么?好在,他们出不去了。 李追远闭上眼,结束走阴。 再睁眼时,看见润生正准备去掐自己的手。“哥,我醒了。” “你等下,我先叫醒小远。”润生掐了下去。 “嘶..哥,我醒了。” “啊,哦,呵呵。”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润生哥,我们走吧。” “好。” 润生弯下腰,示意男孩上背。“哥,我能自己走。” “你累了,我吃饱了。” 李追远伸手擦了擦眼角已经干涸的血渍,最终还是爬上了润生的背。他们没从村里走,依旧绕了山。 来到山顶上时,已是正午,阳光明媚,驱散了山间的湿氛。从山上下去,绕行到主路,一辆辆警车和卡车快速驶来。 第二辆警车后排座位上,探出了谭文彬和薛亮亮的身影,他们兴奋地伸手挥舞。李追远和润生也坐上了警车,警车没鸣笛,在村口前停下,警察们冲入了村子。 预想中的激烈抵抗与艰难抓捕并未发生,因为村里大部分男女青壮似乎都“畏罪潜逃”了。 很多受害者尸体都未能找到,但村里遗落着太多犯罪证据,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意味着家家户户都参与。还有一个山沟里,专门用来填埋和处理车辆。 朱阳的那辆货车还没来得及处理,薛亮亮等人上去取下了自己的行李,李追远则拿了一封朱阳写给妻女的信,上面有地址还有村里的电话。 虽然在案件处理的过程中,带有太多的匪夷所思,但毫无疑问,这是一起大案,然而放在时下打击车匪路霸的背景下,只是一片较大的水花。 或许在很多年后,再有人听到“车匪路霸”的事时,会感到陌生与疑惑,仿佛很难相信,这种事情居然会在现实里发生过。 也可能会有好事者,专门去找那些尘封的档案袋,翻到这起案件时,会对案件中各种莫名其妙的细节展开许许多多的阴谋论猜想。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作为单纯的报案人,薛亮亮和谭文彬并未被留太久。 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小远会做一些特殊的事情,所以他们在报案时就留了心思,只说是晚上他们四个人正好去旁边林子里玩,目睹了留在大货车上朱阳被围堵遇害的场景,隐去了四人进过村子的事情。 在得知他们的目的地后,警局原本想派一辆车,将他们四人直接送去山城。 但薛亮亮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不想给警察添麻烦,只接受了被送往下一个城市,自那里重新买票上了火车。这次是硬座了,好在时间并不是太久。 “山城到了,到山城的旅客请检查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了啊,醒醒,山城到了!” 列车员的声音,惊醒了很多人的美梦,这里不是终点站,所以一半人擦了擦嘴角站起来去取行李一半人则换个或伏或靠的姿势继续睡。 四人走出了火车站,大家的神情都有些萎靡,任谁的旅途过程中,被强行塞入这么一段,都难以精神。 好在,事情虽然很大,但大家心态调整得依旧很快,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 火车站门口,一大堆老阿姨举着牌子推销自家的小旅馆拉客,有的干脆上手直接来拿你的行李。薛亮亮选了一个唯一没喊着有特殊服务安排的阿姨。 选对了,这家旅馆虽然不大,但很干净,老板给开了一个多人间,里头有四张靠在一起的小床。四人放下行李,依次洗好澡后,就躺床上呼呼大睡。 李追远觉浅,三个小时后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就坐在床上看着被阳光逐渐染亮的窗帘发着呆。等到其他人也相继睡醒后,大家退了房,去楼下早餐店用餐。 老板娘夫妇起初用重庆话问吃什么,走在前头的谭文彬和润生没听懂。 见是外地来的,老板娘就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地慢慢讲出,虽然还是重庆话,但她可能觉得这样子就是极为标准的普通话。 薛亮亮走了过来,笑道:“问你们吃几两,老板儿,两碗三两的抄手,要清汤滴。”“要,你们嘞?” 谭文彬:“红汤抄手,三斤。”润生:“重庆小面,五斤。”老板娘:“...” 到底,还是做出来了。 谭文彬用的是店里最大的碗,至于润生,则被用上了盆。摸着盆边,润生有种回到家的亲切熟悉感。 李追远三两的抄手吃不下,薛亮亮又匀出一点到自己碗里。 谭文彬和润生则是吃得直冒汗,最后,润生是连汤底,都喝了下去。也就是过了早点,店里人不多,要不然肯定会引起围观。 饭后,薛亮亮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四人载去了观音桥的一家酒店,那是他新单位的合作酒店,也算是招待所。昨儿个是夜里到的,进了旅馆就睡觉,所以现在,大家伙才终于能欣赏到山城的风貌。 这是一座很有魅力的城市,它既有现代化的建筑与设施,又有上个时代的痕迹遗留,多段历史在这里很和谐地融合,再搭配其高高低低的地形特征,形成了独属于山城的风韵。 李追远觉得,好像都不用刻意去景点了,哪怕只是单纯坐着车在这座城市里穿行,都是一种绝美的享受。新酒店的规格就高多了,薛亮亮拿出自己证件和介绍信做了登记,他公费了一间,又自费开了一间。 酒店在八楼,有电梯可以上去,润生第一次坐电梯,偌大的一个人,站里头有些束手束脚。 进了房间后,薛亮亮说他要先去新单位报个到走一下手续流程,明天再带大家去具体游览景点好好细致玩玩,谭文彬和润生打算在酒店附近先遛遛。 李追远在酒店里打了柳玉梅给自己的号码,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询问了自己酒店地址后,就请李追远下楼,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这让李追远感到很是诧异,这么快的么? 来到酒店大堂,果然看见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司机戴着白手套下了车走过来询问:“请问,是李追远少爷么?” “我叫李追远,但不是少爷。”“您请上车。” 司机主动帮忙开了车门,等李追远坐进去后,扭头看见一个穿着很时尚烫着橘色波浪卷的女人,提着一个包,急匆匆地跑出来,高跟鞋在地上“滴滴哒哒”发出急促的声响。 “干什么,催什么催,不是晚饭时才去么,怎么忽然必须叫我下来?” 随即,女人看见了坐在后车座的男孩,没好气地又问道:“还有,他是谁啊,怎么坐我车上?” 司机不卑不亢地说道:“李少爷是老爷的责客,夫人,老爷吩咐现在就发车去春园,您要是不想去,也可以。”“你...” 女人很生气,但还是强忍了下去。 司机给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女人见状,又不忿地努努嘴,最终还是坐了进去。 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这辆车是给这个女人准备的,只不过因为自己的一通电话,被临时改为了接自己。春园在一座山上,具体是哪座,李追远也不清楚,因为山城里全是山。 等过了保安亭驶进去后,李追远观察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应该是一处中式风格的私人高档会所,一般只给主人自家或者招待责宾时使用,不对外开放营业。 下车后,有一位穿着尊贵的中年女人来引路。 副驾驶的女人先下了车,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领,敛去了先前所有的倨傲,很是拘谨地喊了声:“嫂子。” 中年女人无视了她,等看见李追远下车后,才露出微笑,走过来,主动牵起李追远的手:“追远少爷,请跟我来。” 李追远点点头,他懒得再纠正称呼了。 女人跟着一起走了几步,中年妇人回过头,瞪了她一眼。 “啊,嫂子,我,我不能去么?”女人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中年妇人摇摇头,然后继续和颜悦色地牵着男孩的手向里走。只留下年轻女人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通过连廊后,又在荷花池里穿行,终于,在最深处的一座亭子里,李追远看见了熟人。柳玉梅坐在石凳上,旁边一位白发老者站在旁边沏茶。 亭子另一角,多日不见的女孩,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荷花然后,在荷花掩映中,看见了自己想念的人。 女孩主动走了过来,贵妇人似乎知道女孩的习惯,松开男孩的手后,默默地后退。李追远牵起阿璃的手,阿璃看着男孩,皱眉,嘟起嘴。 原本还云淡风轻的柳玉梅,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男孩,就马上面露凝重,提高了音量:“臭小子,你又去糟蹋自个儿身体,是不是还想瞎啊!” 边上的白发老人泡完茶后坐下,很是稀奇地看着女孩居然能和人如此亲近,且还流露出了情绪“啪!” 柳玉梅将杯中新倒的茶水泼洒在了地上。 老人会意,马上站起身,恭敬地点头,然后走出了亭子。 柳玉梅重新瞪向男孩,问道:“说,你又干什么去了,瞧瞧你现在这个身子骨亏空的,又惹得我们家阿璃担心。”李追远回话道:“路上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村子的车匪路霸。” “然后呢?”“报警了。” 柳玉梅微微蹙眉,她知道男孩隐没了关键部分,但她也确实不好再继续问了,毕竟她接下来还会回李三江家继续去住,男孩也会回去,只要二人还得重新回到那儿,那机锋,就还得继续打下去。 李追远把自己嘴凑到阿璃耳边,小声道:“那伙山贼想害我们,我当晚就去把他们都解决了。” 女孩抓着男孩的手开心得晃了晃,笑出了两个酒窝。 这章从中午就开始写了,写了很久,删改了好几版,主要是不这么处理,可能章节放不出来,咱这题材比较容易触发敏感词,大家经常会发现发布时间是0点前,可看到章节时却是零点半了,因为我发了后章节被屏蔽关进去了,修改后才能放出来毕竟现实里的剧情比较容易敏感,大家见谅一下。 求月票! 我真不是每天故意卡点卡到零点前更新,而是就坐在电脑前敲键盘,一直敲到快零点了,然后生死时速,赶紧发布。 主要问题还是我码字速度比较慢,喜欢一边写一边琢磨,工作时长其实每天都是拉满了的。 然后之前因为经常为了章节收尾到满意,错过0点几分钟,导致我虽然没断更但在自然天上断更得比较多,主编都来跟我说你别再“断更”了,推荐因为这个都卡不上去。 上个月更新了30w字,11月虽然天数少一天,但目标是在这一基础上更多。 山城剧情是个比较重要的支线,未来的剧情大副本也会在全国各地,大家可以提供下思路适合去哪里捞死倒,以及有什么可塑造的神话故事形象。 【读者集思广益,众筹写书楼!】(本章说): 最后,新的一个月了,也是新的规则,大家手里有月票的话,就都投给龙吧,进月票榜前十能增加曝光,相当于一个重要推荐位了。 莫慌,抱紧大家,求月票! 《捞尸人》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刘婷笑吟吟地走入亭子,她依旧穿着和在李三江家时一样的衣服,朴素宽松方便干活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会所后厨里不懂规矩闲逛出来的厨娘。 “我听人说,小远来了?” 柳玉梅朝着西南角微微抬头,刘婷顺着望去,石料长椅上,男孩女孩挨着坐在一起。那个位置,左侧是荷花池,右侧能居高望山城,可谓是个赏景的绝佳处。 男孩正在很投入地讲着什么。 女孩侧着身子,双手托着自己的下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认真听着。 每当男孩笑时,女孩也会跟着嘴角上扬,当男孩讲到激动处双手不自觉张开时,女孩也会轻晃着头以做配合。 在过去的日常生活中,男孩给刘婷的感觉,是外表可爱生动,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沉稳,他会和同龄人一起玩,可明眼人依旧能瞧出一种疏离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包容。 现在,他居然也像是村里小男孩一样,往草垛上一坐,兴致勃勃地讲述:“我给你讲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我跟你说昨天. 至于自家阿璃,哪有点过去的模样,不,事实是在男孩来这里之前,她依旧清冷,可当男孩一过来,她就像是个正常的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对院里哥哥讲的故事总是那么好奇与崇拜。 刘婷感慨道:“我们阿璃和小远,真是意外地能玩到一起呢。”“呵,孩子嘛,都这样。” 刘婷只是捂嘴轻笑,没敢故意挑刺问:哪家孩子能像这俩孩子一样? 她是清楚老夫人心里那份执拗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怀着些许瞧乐子的心态,看老夫人能嘴硬强撑到什么时候。 “我先前过来时,看见前厅那边有个女人在闹,是丁老二家小儿子,刚离了正室,要扶外头怀着身子的上位,今儿个算是正式进门见人。” 柳玉梅问道:“他丁老二倒也愿意去见?” “本是不愿的,但架不住小儿子苦哀,拗不过,就点头了。” “那这丁家,怕是没多少年的好光景了。丁老大在时,还能勉强撑个规矩,现在丁老大不在了,这偌大的架子,怕是也离倒不远了。唉,真是笑话,居然连宠妾灭妻的事儿都能明晃晃地摆上台面了。 “瞧您这话说的,时代毕竟不同了嘛。” “是,时代是不同了,但有些道理是不变的,不能一边既享着老派的好处还嚷嚷着要新派的自由。人呐,腿长腿短的问题不大,可要是两条腿想分开走,那必然是要栽跟头的。” “丁老二跟我透了口风,希望您能赏个面儿,吃一碗小辈们敬奉的茶。”“吃茶?” 柳玉梅笑了笑,指了指那边已经聊完天已经开始隔空下棋的男孩女孩:“把俩孩子叫来,该吃晚饭了。” 刘婷转过身,站在亭子边缘对着那头喊道:“吃晚饭啦!” 李追远直接“投子”认输,牵着女孩的手站起身。 离家多日,在刘姨的这一声呼喊里,男孩仿佛听见了乡愁。 穿过荷花池,再沿着曲径走入一座露天石门,里头一座座石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栽,都被修剪设计得精致有韵,应是有专人定期打理。 一路上,刘姨都在主动给李追远介绍,像是景区参观。 走到尾端,见两处台阶,一个朝上一个向下,丁老二领着一众儿子,正快步从上头走下来。 他大哥原有一子一女,但都走得比老人早,因此丁家很早就是二房支起了。 丁老二有五个儿子,分别是由三个妈生的,夫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很大,也就导致儿子之间的差距更大,丁老二的长孙,都比他的幼子大两岁。 距离柳玉梅越近,丁老二脸上的笑容就越盛,近乎可以称得上是谄媚,同时他的身子也躬得越低。“少奶奶。” 这一声称呼与柳玉梅的年纪,确实不是那么合适。但李追远听出来了,丁家,应该是以前秦家一系的。 就像是去一对夫妻家,若是和男方亲,就称呼女方嫂子,若是和女方亲,就称呼男方姐夫。 “少奶奶久不出门,难得出来露个面,我就领着家里小的们,给少奶奶您见见,还请上屋入座,让小的们给少奶奶奉茶。”二代男丁都跟着靠前,站成一排,脸上也都是挂着讨好的笑容。 至于女眷们,则都留在台阶上面,也是站成一排,其余的都打扮得体双手合置于身前,就那最末端的,一头波浪卷加厚艳的妆,左手提着包右手还吊着一串珠链。 她是“鹤立鸡群”的,但这些得体的鸡在柳玉梅眼里,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能教却不教,能提点却默不作声,明摆着在见外客时想让她出丑。 私宅里再怎么斗那都属正常,把里头的破事儿搁外面摆着晒,只能说这个家里的规矩,已经烂透了。“不必了,尽是歪瓜裂枣,没什么好见的。” 这话,是真的丝毫没给面子。在场很多人,面色都变了。 丁老二和他的长子,二人都流露出惶恐。 其余儿子,则是面露不满,尤其那个年岁最小的,更是张开嘴似乎想要叫骂,却被身边的大哥一把手往后拽了一下。 上方站着的女人们也都纷纷胸口起伏,仗着距离远,嘴里小声地开始碎碎念,波浪卷自以为找到了融入嫂子们的好机会,马上扬声道: “哟,我当是哪家的姑奶奶呢,当真是好大的派头呀,到这儿来,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蹬鼻子上脸呐!”“噗通!” 丁老二吓得跪了下来。 长子也跪了,就是慢了点,毕竟没自家老子跪得熟练。 余下几个儿子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纷纷跟上,连那个先前表现得最不忿的小儿子,这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一起跪下 后头刚刚发声的波浪卷,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了,她意识到,自己捅大篓子了。 丁老二马上对小儿子恨恨道:“告诉那个贱人,她这辈子,都甭想进我丁家的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别想姓丁!”小儿子听到这话,竟不敢再反驳。 丁老二又抬起头,向上看去:“少奶奶,我...”“你家的破事,我没兴趣,还是去拜祭你哥吧。” 柳玉梅绕过身前跪着的一众人,顺着台阶向下走去,自始至终,她看都没看波浪卷一眼。夏日的蝉确实叫得让人心烦,可谁有那个功夫真的去细翻到底是哪只蝉在叫? 下方有个比较宽阔的平台,前厅摆着几张圆桌,一众老人坐着,每个老人身后还都站着一个。 越是靠近主位的老人,身后跟着的人就越年轻,明显是孙子辈的,有两个坐空位左右的,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孙子孙女,年岁和阿璃差不多大。 越是坐下面的老人身后带着的,年纪往往也越大,有些个明显是儿子辈的,头上都已出现了白发。 秦柳两家祖籍在江面上,但真要细算起来,山城本就是他们老家之一,眼下这里的人,也都是山城地界昔日的两家”亲朋”。 柳玉梅一过来,众人纷纷起身,各自丢下拐杖,推开身后年轻人的搀扶。 有右臂前倾行老礼的,有拇指竖起行门礼的,也有和刚刚丁老二那般直接就跪下的,各式各样的礼数,代表着过去各自不同的江湖身份和位置。 就连那称呼,也分为两种: “见过少奶奶。” “见过大小姐。” 柳玉梅站定,受了他们的礼。 然后挥了挥手,面露微笑道:“都啥年代了,还行这老派的东西,不时兴了,早不时兴了。” 众人间言,脸上纷纷配合着露出笑容。 有些老人,还特意回头看一眼自己带来的晚辈,颇有一种孩童般炫耀的感觉。 这老礼,他们也早就不用了,一是确实不时兴了,二则是平日里各自在家宅里,还真碰不上能让他们行礼的人。 可这一拜下来,还真有种忆往昔岁月的感觉,仿佛自己等人一下子又都年轻了几十岁。 带小孙子小孙女来的那两个老人先后发言道:“大小姐,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只有在给您见礼时,才觉得还有点用。 “少奶奶,论拍马屁功夫,我是服这老狗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玉梅左手搭在阿璃肩上,身子却靠向李追远,指了指那两位老人,介绍道: “这位叫甄木柏,那位叫苏文洛。” 柳玉梅就只介绍了这两个,显然,其余的都没资格让她单独介绍出名字, 李追远面露笑容,微鞠躬:“甄爷爷好。”,再微鞠躬,“苏爷爷好。”,最后,再面向所有老人深鞠躬,“诸位爷爷们好。” 老人们纷纷出声热情回应,一边各种夸赞声响起一边各自在心里嘀咕,这男孩子是谁? 他们都晓得,旁边那个女孩子,才是秦柳俩家仅存的血脉,难道这男孩是少奶奶(大小姐)特意带在身边培养的童养夫?只是,在场的老人都是能和江里王八比岁数的年纪,自然瞧得出来,这孩子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不卑不亢的气质。 衣冠容易,气质难改。 什么是能被教出来的,什么是真发自内心的从容,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其实,就连柳玉梅都挺意外于男孩的反应。 她之所以叫男孩来喊人,也是因为阿璃还不能说话。 站在背后的刘婷,默默看着这一幕,她很想知道自己这位敬重的主母,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这种见面场合,就是人脉的交接,也是人情的传递。 这哪里是未来记名弟子所能享受的待遇? “我去拜拜姓丁的老东西。” 柳玉梅穿过前厅向后厅走去,老人们纷纷跟在后面随同。 后厅摆着灵堂,因柳玉梅的到来,又被特意维护清理过,明明已经走了月余了,看起来像是昨儿个刚走正在办着丧事。 这时,丁老二带着长子,从侧廊快步跑来。 丁老二跪在蒲团上,准备回礼,其长子亲自取香递来。 结合先前行礼时的诸位老人反应,李追远猜测,丁家早年应该属于秦家的仆家。柳玉梅下榻丁家,那是进仆人家,身为仆家,自然就得跪主人。 虽是旧习,可依旧有老人还是认这个。 当然,他们认这个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尊重“传统习俗”。 李追远不禁有些疑惑,现如今的秦柳家,人丁凋零至此,还有什么能让这帮老人继续心甘情愿低头捡起旧习的?柳玉梅燃了香,插入香炉。 后退两步,看向身前的蒲团 丁老二马上叩首道:“少奶奶,不可,我哥可受不起您的礼。”身后不少老人也出言劝说,这不符规矩 柳玉梅也没执意要行礼,而是看向李追远:“小远,本该是阿璃代我的,你就辛苦一下,代一下阿璃。丁老大当年也是个汉子,连奶奶我,也得高看他一眼的。” “嗯。” 李追远上前,开始拜祭。 说实话,这套流程,就算李三江这种老白事来了,都远远没男孩做得专业。 没办法,一个是地方习俗派,一个是资深考究派,男孩那么多的书,也不是白看的。 祭拜结束后,丁老二开始回礼,只见其左手大拇指竖起,右手攥住,向上升腾,再于面前交叉横错,最后双臂下摆。这是门礼 柳玉梅刚准备开口,说小远不懂这些。 却见男孩右手小拇指下竖,左手攥住,向下鱼跃,再接曲臂于胸前,三颔首接礼。周围一众老人,都目露欣赏与追忆。 柳玉梅当即目露疑惑,谁教他的? 其实,《秦氏观蛟法》上,开篇就有记载,这套动作是秦家门内礼,但源自于最早的观测风水气象的动作,其他行业里,也有相似的不借用器具只用手势配合视线测距和测方位的操作。 丁老二行下礼,蟒走游;李追远行上礼,蛟守门。 男孩自然知道自己做出来后,会被柳玉梅怀疑,他是故意的,自己已经被海河大学提前录取了,阿璃也恢复得越来越好,一些事情,也早晚会摊牌。 《秦氏观蛟法》和《柳氏望气诀》的进阶理解认知方法,他以后肯定会告诉柳玉梅丁老二泪流满脸,至少在这一刻,他不是装的,的确是真情流露。 因为这一幕,让他想起当年,跟着自家大哥,向秦家几位爷见礼的情景,那时自己还小,大哥也正年轻。 不善于治家同时还容易被小儿子软磨亲情所左右的家主,本就有点糊涂,而这样的人骨子里,还是感性与敏感居多。这时,身后站着的甄木柏和苏文洛,同时看向另一位老者,他姓盛,先前落座于尾,原是柳氏仆家。 盛老头不自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扭头看向身侧的儿子,对他指了指:“去吧。”其子头发已半白,这会儿走出人群,对着李追远开始行柳氏门礼 李追远留意到,柳玉梅的眼睛已经微眯,很显然,老人家生气了。 当狮子被试探时,无论狮子做出怎样的反应,在外人眼里,狮子都已经虚弱了。 这就是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哪怕明面上恭恭敬敬,但私底下依旧暗流涌动。那俩老人,就是想试探柳玉梅给男孩安排的定位到底是什么,这才迫使盛家人出头。 柳玉梅转怒为笑:“小远,愣着作甚,回礼。” 虽然不知道男孩哪里学的秦家门礼,但柳玉梅相信,他既然会秦家的,没理由不会柳家的。见柳奶奶发话了,李追远也就对这位白发男子行上位礼。 礼毕的那一刻,甄木柏和苏文洛都下意识地挺起了后背,他们身后的其余老人,也都默默凝神,重新审视起这个男孩。没错了,能当众行秦柳两家门礼,那少奶奶(大小姐),就是有意想让他以后来继承秦柳两家的门楣了。 丁老二这时躬身凑了过来,小声询问:“少奶奶,是否可以入席了。”柳玉梅点了点头 众人入座,主位的那个空位,自然是柳玉梅来坐。老一辈坐两桌,年轻一辈坐另两桌。 李追远原本想陪着阿璃去单独吃饭的,却被刘姨走来示意他也上桌,她则将阿璃牵走。 看在阿璃的面子上,李追远只能代责坐上去,他也是主座,两侧是姓甄和姓苏的同龄人,其余人年纪都比他们仨大得多。席面很热闹,桌子之间离得很近,互相说着话也互相听着话。 老一辈那桌说话确实很讲艺术,小辈这里则在模仿艺术。 李追远听出来了,他们在拐着弯地故意套着自己的话,想知道自己更多的信息,身侧的这一男一女,都是一口一个的“追远哥哥”亲切地叫着,但套得最细致。 这俩,是早慧的,自以为拿捏住了这个同龄的男孩,套出话后,还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强忍着不流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问的都是些生活琐碎,李追远大大方方地将自己过去的生活细节说了出来。 他这边说着,隔壁桌老家伙们此刻都在竖起耳朵听着。可这越听就越心惊,胆儿都开始跟着跳起来。 童言无忌,男孩所说的生活细节,哪能是京里一般孩子所能接触到的? 大家心里不由泛起猜测,目光交流确认他人所想,少奶奶(大小姐),该不会真为自己孙女求来一桩大人物联姻了吧? 柳玉梅其实也在听着隔壁桌的话,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细节,但她是知道男孩的脑子到底有多聪明的,说不定是男孩故意在戏耍他们,倒是有趣。 三杯酒,慢喝下肚,柳玉梅将酒杯倒扣她陪这三杯,已是给出极大面子了。 将杯子倒扣,意思也很明确,酒已尽兴,话已说完。 这不禁让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来之前,其实都各自准备好了“礼单”,都是自家的产业分割,柳玉梅若想顶起秦柳两家的门楣重新出山,他们必须得割肉。 但柳玉梅这态度,分明是不提正事了,也就是压根没想收礼的意思。可不用割肉了,在座的老人们,却全都因此感到惶恐。 他们不信柳玉梅是专程来祭拜丁老大的,毕竟丁老大都下葬一个多月了。可又不是来再立桩子的...总不可能特意找个理由就是来山城走一趟吧?柳玉梅起身,喊了声:“小远。” “来了,奶奶。”李追远也起身跟过去。 一老一少刚离桌,老人们再次纷纷行礼,甄木柏和苏文洛两个,这次干脆直接跪下来了一段膝行。我们只是按照老法子在做事,您就算生气了也别直接掀桌子呀。 “少奶奶..”“大小姐..” 柳玉梅冰冷的眸光一扫,即刻止住了他们所有人的话头。 紧接着,她指了指桌上自己倒扣的酒杯。 随后,她就牵着男孩的手,向外走去。 留下的一众老人们,则都神情惊恐不定,有懊悔的,有低喙的,有指着丁老二骂招待不周的,也有含沙射影甄木柏和苏文洛的。 晚幸们,只能在周围站着看着,他们中大多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家主如此不堪狼狈的一面,仿佛得罪了那个女人就像是将头顶的天给捅破了个窟窿。 李追远跟着柳玉梅在走,对方似乎没想径直回屋,而是在外头沿着山崖边的木质栏杆,散着心。 良久,柳玉梅才停下脚步,目光眺望向下方山城的万家灯火。 “臭小子,今儿的表现不错,是个能摆出来充体面的好架子。” “因为有柳奶奶您挥腰。” 其实,在京里时,虽然北奶奶和李兰之间的婆娘关系并不好,但北奶奶确实喜欢自己,一有机会就会带着自己出门去见那些老战友。 “呵,我哪里能给你撲腰哦,奶奶我自己的腰,早就不行了。” “可他们确实很怕您。 “他们可不是在怕我。 “那他们是害怕秦家和柳家?” “东屋的那些牌位,你不是见过么,人都快死绝了,就剩我这孤儿寡母了,哪里还有什么秦家柳家?” 这也是李追远所疑惑的地方,在学完《秦氏观蛟法》和《柳氏望气诀》后,李追远毫不怀疑曾经的秦柳两家绝对是江面上的超然地位。 可现如今本家人都不在了,哪可能你一个带着孙女治病避世的老奶奶一出山,昔日的仆家和下属,全都规规矩矩地再次纳头便拜? 这根本就不合理。 现实不是武侠小说,恩情义气之所以能在江湖中备受追捧称赞,也是因为这玩意儿在江湖里实在稀有,不去趁你病要你命,没蜂拥而上把绝户吃干抹净,都能称得上“仁义无双”了 可偏偏,那帮人是真的在害怕,且柳奶奶,也是相当得有底气。 柳玉梅伸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很平静地说道: “东屋的牌位,有一半,是当年跟着四爷打鬼子时立下的;还有一半,是过大江时立的。” 与阿璃一起吃过夜宵后,李追远就被安排坐上车回酒店。 车行驶在江边,男孩透过车窗看向夜幕下的江面,它现在很柔和。 酒店大堂门口下了车,正欲往里走时,却看见薛亮亮正坐在花坛边。 “小远,你回来啦。” “亮亮哥,你这是……” “润生和彬彬下午出去后,还没回来,我抽不开身,怕你回来时没人,现在好了,我们俩出去找找他们。” “嗯。” 毕竟两个大活人,而且还有润生在,倒不用担心他们会出什么意外。 说是找,其实也相当于在散步。 薛亮亮介绍着自己的新工作,他能在山城再待个两天,然后就会去下面的万州。 那里有个项目正处于勘探选址阶段,他要去加入学习,同时,罗廷锐也吩咐他带师弟一起去。 刚听到“师弟”这个称呼时,李追远还有些不习惯,尤其是薛亮亮还把他形容成罗工的“关门弟子”。男孩知道,这是一个二选一,自己要是不能习惯有个“师父”,那就得去习惯枯燥乏味的大学生活。薛亮亮还很夸张地调侃:你看看你,在大学里还不能谈恋爱。 李追远也反问了一句:难道你的恋爱是在大学里谈的?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聊着,没刻意奔着去找,却也恰好碰到了正结伴回来的谭文彬和润生,俩人都很兴奋高兴。 薛亮亮在马路边找了个烧烤摊,要了三瓶啤酒一瓶豆奶,四人边吃边聊,期间得知了谭文彬和润生下午到现在究竟干了些什么。 二人下午离开酒店后,就在观音桥附近闲逛,南通虽然也有市区,但人口比山城这边差远了,远没有这里热闹。等二人逛腻了时,天色也黑了,路边摊上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跟摊主打听了一下附近哪里好玩。 然后二人根据摊主的建议,来到了一栋大楼前,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台球撞击的声音,谭文彬就提议要教润生打台球。进了楼,看见台球室的招牌——午夜撞击。 二人开了桌,玩着玩着,就瞅见不停有人进台球厅后就上了二楼,而且打球时,还能听到二楼楼梯处不断传来的歌声。好奇心驱使之下,二人也就上去看了,门口有卖票的,不贵,买了两张票进去后,里面人真多。 一大群男女在舞池里跳舞,并不是散开的,而是大家各自搂着自己的舞伴,不停往人堆里挤。 一曲结束时,灯还会亮一下,就有不继续跳的出来,然后男的付钱给女的,女的站到外圈,男的则游走寻找,再去选择心仪的舞伴。 下一曲开始时,灯就又黑了。 薛亮亮问他们进去跳了没,俩人都是摇头。 他们俩脸皮薄,不好意思,全场都坐在墙边椅子上看着,期间除了门票钱外唯一的消费就是要了两杯茶,还跟吧台那边续了两瓶开水。 薛亮亮听完后,笑弯了腰。 聊完后大家就回酒店休息,接下来两天,薛亮亮带着他们去逛了很多个山城景区游览参观,吃了火锅、兔肉,还特意去坐了长江索道。 当江水在自己脚下翻涌时,李追远感受到了一种神秘与震撼。 不过,这两晚最让四人觉得愉快的,还是每晚等单位下班后,薛亮亮都会去单位办公楼下,托关系把一辆车给借出来,载着众人在山城市区里兜风。 薛亮亮一边开车一边将手伸出窗外,到一处地方就指出一处未来规划,说这里以后会建什么新桥,这里以后会进行怎样的开发,以后的山城会变得如何如何繁华。 他应该是看过政府规划资料的,但他说的东西里,也有不少是自己的“臆想”,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了城市未来的设计师。向朋友们分享自己的内心蓝图。 每当这个时候,薛亮亮身上似乎都有种很特殊的魅力,大家会很容易沉浸在他的“视角”里,眼前的静物都在飞速快进,一座座大桥架起,一条条公路铺开,一座座大楼拔地,整个城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新月异”。 开车逛完后,薛亮亮把车还回单位时都会把油加满。 离开山城前,四人去了解放碑,在附近又吃了一顿火锅。 李追远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喜吃辣的,包括谭文彬也是,但多吃了几次后,却又觉得上瘾了,好像辣味只是山城火锅的外表,它的内核是香。 去万州的车也是单位派的,依旧是薛亮亮当司机自己开,区别在于,这次路途的加油费可以报销了。 出了山城市区后,沿途的风光极为秀丽,就是路有点难开,而且目的地不在万州城区,更在万州下面,最后那段路因为昨夜下过雨,车轮陷进了烂泥坑中,好在有润生在,将车直接推出后继续开。 来到工作地点已是深夜,镇招待所的条件虽说比较简陋,但房间却很宽敞。 李追远推开窗,垂直的下方就是河,就算是南通那边喜欢依河修房,但那都是平缓的小河,可没有这么急湍的。喜欢钓鱼的人,可以坐在屋里抛杆,然后一边喝茶听广播一边等鱼上钩。 薛亮亮下去后又上来,说会议还在开着,要不要一起去听一听,李追远当然同意,和薛亮亮一起来到了位于招待所一楼的会议厅。 这里,桌子上、墙壁上,都挂满了图纸,一众人正分成两派,正进行着争论,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桌子都被连拍了好几下,本就斑驳的桌面这下不知又掉落了多少红漆。 中途,双方带头人很默契地停了下来,喝水的喝水,吃东西的吃东西,但看样子应该还没结束,还得再吵一架才能回房睡觉,要不然这口气没舒得顺,睡觉时会心里懊悔。 薛亮亮没有参与争论,只是坐旁边认真听着。李追远则对这些图纸感到好奇,不停观察着。 双方终于吵过瘾了,决定各自都出一套方案,再交给上级去拍板选择。 第二天一早,哨子声就响起,随后就是敲门声,呼喊大家起床要继续去实地。 薛亮亮是有身份的,李追远虽然还没入学却也有半个身份,至于润生和谭文彬,组里也是表示了欢迎,毕竟谁不喜欢多出两个壮劳力。 这次出发时,除了器械外,还带了帐篷与食物。 去往的方向正在修路,等坐车到了无法继续前进的区域时,大家开始扛着东西徒步。不是太远,但也不是太近,主要这路不太好走,得翻溪过沟还得爬好几座小山坡。 这不禁让李追远感慨,在南通被当作宝一样的狼山,搁真正的山区,也就是图纸上标注了一串数字的小高地。到了地,先安营,架起火也就煮了些开水,然后大家吃的是饼干配罐头。 随后就开始了工作,李追远三人跟着薛亮亮,来到一处坡地,开始测量。 男孩学东西很快,谭文彬则有一点吃力,但表现得依旧很积极,毕竟他是笃定未来也是这个专业的。天黑后就收队归营,带队的副组长马一鸣组织进行数据汇总和临时商讨会议。 第二天则是对昨天的重复,依旧是四人小队被派去一个点测数据,到中午时,四人暂时停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边吃着东西边歇息。 薛亮亮笑着对谭文彬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谭文彬马上摇头重申着自己的决心。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无论是勘探设计阶段还是施工阶段,都是日复一日的枯燥重复,只有等项目真正建成的那天,才能像梦醒了一样,体会到独属于我们的浪漫。” 下午,经过两个半天摸索学习的李追远,给薛亮亮表演了另一种浪漫。 他将风水观测的方法融入了测量中,等薛亮亮继续架着设备测算后,发现误差居然在允许范围内,一时间连他本人都有些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一组数据更准确。 只是,就真靠看风水的方法记录数据,薛亮亮心里还是不踏实,可放着这个手段不用,又显得自己有点傻,最后薛亮亮还是找到了好方法,先拿小远的数据,然后再对其进行验算校对,这样既确保了数据准确性又节省了大量工序。 只可惜,这样的方法注定无法推广,只能方便自家小队偷偷懒,其他小队在另外位置,也帮不了忙,所以黄昏时,薛亮亮就带着三人下溪捉鱼。 其余人都是啦啦队,就靠润生一个猛子扎入深区里,然后将鱼一条一条地甩上来。四人在溪边就将鱼处理好,天黑前回到营地,架起锅,煮起了鱼汤。 陆续有小队回来,大家都笑着往这边凑,虽然这会儿天气还不算太冷,但辛苦一天后回来能吃上一顿鲜美热乎的,那绝对是一种享受。 汤炖得奶白,三个大勺挂那儿,大家自己盛。 李追远端起自己那碗,往里头又额外加了一点胡椒倒了一点醋,然后捧着铁盒小口小口地喝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快到大家回帐篷睡觉的时间了,可营地里的氛围,却变得焦躁起来,因为有一个小队,到现在还没回来。 马一鸣已经亲自去找过了,却没能发现,按理说,小队散出去的位置距离营地并不远,而且都配有照明设备,就算出了什么意外,把灯打开对着天上,老远就能看见光柱 没办法,马一鸣只能发动所有人一起去找。 涉过两条溪,再在一道沟里穿过,爬上去,就是那支小队测量任务点 此时,坡上坡下,到处是手电筒的探照以及呼喊声,可偏偏这支三个人的小队,现在不仅找不到人,居然连设备这些也没能找到。 马一鸣骂了一声:“妈的,见了鬼了!” 要是在危险环境下,发生了意外那也就发生了,至少大家心里都能有个铺垫与建设,可偏偏这地方,最大的危险系数不过是爬坡过溪时崴个脚。 这仨大活人,怎么就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接下来,勘测队被分为两拨,一拨人沿着坡地往溪水上游找,另一拨人往下游找。 薛亮亮小队被分到上游,跟其他几个小队往上搜索了一段距离后,又很默契地各自分开,凭灯光进行交流。“小远,我来背你吧。”润生说道。 “不用,润生哥。” “这人到底去哪儿了?”谭文彬很是不解,“他们这块测量区域还不如我们,我们那儿还有深水区,他们这儿的溪流就刚够没过脚踝,又不可能被水冲走。” 润生问道:“这里会不会有野兽?” 薛亮亮摇头:“事先马组长特意问询过本地人,附近没有什么野兽出没,再说了,就算是野兽,也不可能一下子叼走三个成年男人,哪怕它选择就地吃掉,也会留下大量痕迹。” 这时,远处那头传来灯语。 薛亮亮挥手道:“走,去那边看看。”附近的小队,也都向灯语处集合。 到了地方后,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大家发现了一顶帽子和一支断成两截的登山杖,确认是失踪小队成员的东西。薛亮亮拿着手电筒仔细探照着,然后他侧躺进了大石头里,将自己的登山杖往下横放,卡在了地面与石头边缘处。他马上喊道:“看看那边有没有痕迹,仔细找找。” “有,找到了,有一道白色的刮痕。” 薛亮亮查看完确认后,又重新蹲下来,手电筒照射在地上的小石头上,还拿起了好几块正反面间了间。“再往前看一看,地上的中小石头是否有被翻面的痕迹,看看颜色深浅以及腥臭味浓度。” 众人立刻照做。 很快,不少人都汇报说有。 这一刻,大家都明白了其中意思,脑补出了一个相似的画面,那就是有什么东西将一个队员在地上拖拉着,经过这里时,这个队员企图用登山杖卡住大石头和地面,但那东西力道很大,竞硬生生把登山杖给扯断了。 一个人当即问道:“什么人干的?” 薛亮亮摇头:“不是人,人的话没必要用蛮力。” “这是什么东西?”又有人在附近有了新的发现,他在地上捡起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光滑物,手电筒照射上去能透出点光,像是玻璃,但质感又不似。 大家依次传阅着,没能认出来是什么,等传递到李追远手中时,男孩把这东西放鼻下嗅了嗅,又把它递送到润生面前,润生会意,也低下头闻了闻。 “小远,有股子土腥味。” “土腥味?”薛亮亮皱眉看向李追远,“小远,你能猜出这是什么吗?”李追远回答道:“可不可能是蛇鳞?” 这个猜测,有点恐怖了,要是这么大的一片是蛇鳞的话,那么那条蛇的身躯,得有多长多大? 周围好几个人发出了嗤笑声,只觉得这孩子虽然脑子好能提前考上大学,但想象力还是过于丰富了 有人提议既然找到遗落的东西了,那就该继续往前找,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大家纷纷沿着这片坡地继续向上游前进。 李追远伸手拉了拉薛亮亮的袖子:“亮亮哥,我觉得不该继续往前走了,要走也得等天亮。” 薛亮亮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亮前没找到人的话,就得暂停作业去报警,请求警察和当地政府动员附近村民一起帮忙寻找了。而且,那三人刚失踪不见,就算是遇到什么事情,这会儿也是黄金搜救时间段 最重要的是,小远,这里都是老资格,我说话不管用。 这样吧,润生、彬彬,你们和小远留在这里或者先回营地,你们不算营地正式成员。” 言外之意是,他薛亮亮还得继续往前搜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同事失踪,他没理由不去营救,哪怕.....知道前方可能有危险。 “唉,一起去吧,让大家多用手电筒照一照地面,看能不能再看见反光,发现这种鳞片。”“嗯,好吧。” 众人又开始继续往前搜索,越往上,左侧的坡面就越陡峭,右侧的水流也越深,大家伙只能在中间河滩平坦处行进。不过,虽然没能再找到相似的鳞片,但在一个小凹坑内,发现了一只鞋,鞋子周围还有鲜血痕迹。 这是第一次证实,失踪的队员里有人受伤了。前端有人喊道:“这里有个洞口。” 大家纷纷跑过去,果然,在左侧坡面上,有一个二人高的洞口,手电筒向里照去时,很快就照到了石壁。 起初以为这这洞穴很浅,但当有人把手电筒向下方照去时,才发现洞穴中间处还有一个很大空洞,黑漆漆的。 黑洞边缘尖锐的石刺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只是面对这未知的洞穴,大家心里还是犯嘀咕,没人敢第一个进去查看。 薛亮亮挤开前面的人,先进入了洞穴,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地洞边,伸手够着了那块东西,是一块衣服上的布条,应该是胸口位置的,工作服,还残留着一个姓名,写的是“冯志高”,正是失踪人员之一。 等薛亮亮把这东西带出来时,大家聚集在一起查看着。“这么说,人在那下面?” “怎么会跑那里去?”“什么东西干的?” 李追远没往前去凑看布条,而是站在洞口边,耳朵轻颤,他听到了地穴那里传来的“呼呼”风声,显然地穴很深,里面有风啸。 嗯?不对,还有其它声音,什么摩擦声?李追远趴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面。 见到小远这个举动,润生、谭文彬和薛亮亮也都悄悄靠了过来,他们都清楚男孩的听力好。此时众人的站位是:洞口—李追远四人—众探测员—河流。 摩擦声,越来越清晰了,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抬眼向前方的地穴看去,好像下一刻就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当他正准备喊周围的大家快跑远离山洞时,却又立刻发现了不对,这声音,不是来自地穴,而是另一侧。在河里,有东西在从河里向这里爬来,它来了! 李追远马上直起身,看向还在河滩那儿聚集在一起查看衣服和商讨情况的一众探测员们,在他们所有人的头顶上方... 忽然亮起了两盏红色的大灯笼! 大家检查一下账户,有月票的就投给龙吧,抱紧大家! 第六十四章 李追远正要开口提醒,可这声音才刚到嗓子眼,还没来得及喊出去,一名探测员就忽地腾空而起。 众人大惊,纷纷抬头,很多道手电筒光也朝上打去,慌乱间只看到一条粗壮的身躯正高高立起不停甩动。 这一幕,让场面直接崩溃。 仰起的躯体迅猛落下,那双如灯笼般的眼睛在夜空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影,然后,对直朝着山洞冲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急,外面的探测员们有的被吓愣住了站在原地,有的摔倒后双手扒拉却膝盖发软爬不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纯发自本能地尖叫与大喊。 如果是遇到其它突发的意外情况,这群常年在外工作且有一定组织性的探测员真不至于这么慌乱,但问题是,面对深夜黑暗中忽然冒出的这样一种东西,被吓傻,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相较而言,经历过多起诡异事件的李追远四人,反倒是承受力更强些,在其他人还在茫然无措时,润生已经伸手抓住了李追远的手臂准备将男孩背起,薛亮亮和谭文彬互相以对方为支撑起身。 站在纯理性角度,他们现在应该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去躲避和转移,可偏偏,那“两盏大灯笼”竟无视了河滩上的其他人,径直地向他们冲来。 这是它的洞,现在它要回家了。 位于洞内的四人一下子就没了出路,而继续站在原地要么被那东西给吞下去要么被它在这山洞里碾死。 润生背起李追远转身就向洞内跑去,谭文彬和薛亮亮紧随其后,四人来到山洞内的地穴前,毫不犹豫,集体纵身跃下。 跃下的瞬间,润生将李追远拉扯到自己身前,双臂将其护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肉垫。 许是因那东西经常进出这里,所以隧道壁面的岩石被打磨得很平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滑,四人跳下去后,像是坐滑梯一样斜向下飞速滑落。 而在后头,如同卡车轮胎在光滑路面不停打滑的刺耳摩擦声不断传来,连带着隧道内也开始剧烈震颤。 李追远因被润生护着,所以能看向后方,那一双巨大的红灯笼,一直在后头紧跟着,隐约能看见红灯笼下方那不断摇晃着两条腿,是那位一开始被咬入的探测员。 这时,李追远耳朵里听到了下方的声响,像是巨大的风声。 这意味着隧道快到头了,下方应该是空的,四人很可能会摔死! 但这时候一是根本没有任何其它可行的措施,莫说做不到,就算能做到,在此刻去尝试稳定住身形进行降速,其结果就是被后头那东西一口吞。 二是若硬要给自己选个结局,好像与其被那东西吃了,还不如摔死求个痛快。 很快,失重的感觉出现,四人滑出了隧道,然后,快速坠落。 即使是下落时,李追远依旧抬头看向上方,也就是自己四人滑出的地方,那双红灯笼停住了,止在了隧道出口处,没有跟着下来。 就这样,红灯笼在自己的视野里,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 “噗通!噗通!噗通!” 连续的落水声。 李追远感知到水面击打自己背部时的刺痛,但同时心里却因此舒了口气,他清楚,大家伙的命,是暂时保住了,因为队伍里有两个水性非常好的人。 没有乱动,只是配合,润生很快抓着自己向一侧游动,暗流很深,但暗流并不宽,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小远,你没事吧?” “我没事,润生哥,你呢?” “我皮糙肉厚。” 李追远拿出自己手电筒,敲了敲,再度将其打开。 探测队人手一个这种防水手电,系挂在身上,非特殊情况绝不会遗落,唯一的问题是,这玩意儿有点傻大粗,经常会接触不良,但修理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找个石头敲一敲。 “啪!啪!啪!” 李追远不停开关着手电。 不一会儿,在对面也传来了相同的呼应。 地下河动静很大,回响严重,远距离喊话根本传不过去。 男孩长间隔按了两次灯,意思是自己这里俩人,对面很快也做了一样的操作,看来薛亮亮和谭文彬是从那边上岸了。 李追远举着手电用光柱晃了晃,示意先不着急汇合,各自查看各自岸边的情况,看哪里更合适。 薛亮亮那边也晃了晃灯柱,意思是知道了。 这倒不是灯语,交流的基础是双方的理解能力。 接下来,李追远开始借助手电筒观察自己周围,为了省电,润生的那只手电暂时没用,对岸也是一样,只有一道光。 自己这一侧沿岸不仅不狭窄,反而还很宽敞,岩壁到暗流间,普遍有十多米的距离。 可问题是,这岩壁有些过于光滑了,像是一整面大镜子,润生尝试徒手攀爬,最后又不得不放弃,根本就上不去。 对此,李追远也没感到失望,毕竟那东西可在最顶上,就算能这般爬上去,说不定还会遇到它。 这时,对岸打起了灯语,先是急促高频的闪灯,随后就是竖向晃动。 “润生哥,亮亮哥那边有发现,我们过去吧。” “好。” 可就在李追远准备把手电筒挂回自己身上时,手电筒的光却扫到了一个人影。 起初,男孩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在以漆黑为主的环境里,他更相信自己的耳朵。 手电筒再照回去,那个人又出现了,他站在那儿,右手抓着岩壁,右腿探出一截,露出半张脸,像是在偷窥。 润生马上向前两步,来到男孩前侧,很显然,他也看见了。 “小远,去不去看看?” 润生清楚,男孩在危险境地时,一向会选择稳重,可这次,男孩的回答却是: “润生哥,我们往前走。” “好。” 谨慎起见,李追远先前只探查了上岸后的周围,前方位置他还没去过,但看那个人的身影姿势,很明显在那人左侧,有凹陷区域。 要么是那里正好有个凸起的棱角,要么就是里面有个新洞口。 他大概计算过自己四人从隧道里滑落的时间以及离开隧道自由落体的时间,勉强算出了一个垂直落差,而在这种落差下,盲目跟着地下河的流向行进,等待自己的大概率不会是走出水帘洞后的阳光,而是进一步向下。 离开这里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寻能往上走的路径。 手电筒一直落在那道“偷窥”人影,那人不仅没躲避,反而一动不动。 难道,不是人? 等距离足够近,手电筒光泽细腻反馈是石料质地后,李追远心里也是松了一下,确实不是人,是石雕。 只是,这石雕的造型,未免太诡异了些。 李追远不清楚石雕原本是否有彩绘,反正现在是半点都看不见了,从石雕体形身姿上来看,应该是一名女子。 她不是在偷窥……她是在观察。 两个词很接近,但代表的语态完全不同,前者以自己和润生为主,后者则以石雕人物为主。 李追远把手电筒打向石雕左后方,探照出了一个山洞,而且里面还有楼梯。 紧接着,李追远再次将手电打在石雕身上,这次是背影。 这下可以清晰看出来女性的特征,甚至还能看见裙摆的设计,得益于每天欣赏阿璃的装束,李追远现在脑海中都能根据现有纹路给这座石雕脑海中复原裙子款式。 她不是被人雕好了摆过来的,她是直接在这块夹角岩壁上,刻出来的,前半身很多部位和岩壁是一体的。 李追远又往来时方向退了好几步,润生也跟着倒退,二人又回到了和石雕正面对视的状态。 “小远,有点吓人啊……” 能让润生害怕的,永远不会是实物,而是氛围。 而李追远,想要再次找寻的,就是这种氛围。 先前一步步接近时,他就有种熟悉感,现在,这感觉又回来了,他也想到了出自于哪里。 很多古代墓葬的主穴位置,也就是墓主人棺木上方墙壁位置会画的……《妇人启门图》。 学术界对此的猜测有很多,李兰认同的是:寓意着墓主人死后,被另一个阴间世界开门接引。 当然,这里的阴间世界不是指阎罗地狱,而是会因为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宗教信仰产生不同的指向,有的是接引自己登仙,有的是单纯接自己回另一个不逊于阳间的宅邸,可以和生前一样纵情享乐。 总之,不会是活人能去的地方。 再联想到后头洞穴里的石梯…… 这里又不是主墓穴的位置,而且也不是正常墓道所在地,那么石雕在这里,又是为了接引谁呢? 李追远侧过身,看向汹涌的地下河。 理性思维走不通时,那就得换个思维。 地下河可以类比黄泉阴河这类,那么楼梯和妇人启门石像立在这里,岂不是为了欢迎黄泉里的鬼魂进来做客? 如果这里真的是一座墓的话,那么墓主人生前到底得有多热情好客,死后还要喜迎八方来鬼? 李追远看向河对岸,那头打过招呼后,光就一直亮着,偶尔轻摆一下表示自己还活着。 男孩开始打信号,示意他们到自己这边来。 两边都有发现,具体去哪里集合,就得看谁在队伍里说话好使了。 很快,那边给了回应,他们下水了。 润生去岸边等着,没多久,湿漉漉的二人被润生帮忙提了上来。 “呼……呼……”谭文彬跪在地上呼吸缓着气。 薛亮亮只是吐了几口唾沫,就向李追远走来:“小远,我们那里发现了一艘船,但是一艘石头船,和岸边的岩石雕刻在一起。” “那你看看我们这边的。” 薛亮亮举着手电,先看了石雕,又看了看里头洞穴里的石梯。 李追远向薛亮亮介绍了一下《妇人启门图》的含义以及自己的看法,薛亮亮听完后马上附和道:“那么对岸我们发现的那艘船,岂不就是黄泉摆渡船?” 李追远点点头:“好像确实能圆上。” 薛亮亮问道:“小远,那我们上楼梯不,还是……” 李追远:“等待救援。” 这时,谭文彬喊道:“涨水了!” 李追远和薛亮亮马上去查看,河流水位确实上升了。 先前上岸时还有个落差,现在落差不仅被抹平了,而且河里的水还开始漫上了岸。 李追远举起手电再次照向上方墙壁:“怪不得这上面的石壁,这么光滑,原来水位会涨,冲刷到上面。” 薛亮亮:“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亮亮哥,现在好像不是做感慨的时候。” “无所谓了,因为我们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走吧。”李追远下了决定,“只能上去了。” 润生走最前面,李追远和薛亮亮并排走,最后面是谭文彬,没特意彩排过,但大家似乎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自己的落位。 石梯很光滑,也没个扶手,大家只能都弯着腰小心翼翼往上走,时不时还需要用手去按一下梯面以维系平衡。 谭文彬调侃道:“要是像酒店里那样,有个电梯就好了。”薛亮亮回应道:“那伱是不是还想着等上去后,有个房间有张床好让你躺下来休息一下?” “那当然,最好再沏一壶茶。” 走了挺长一段后,手电筒终于照到了顶端。 顶端是暗红色的,有门有窗,门还是开着的。 李追远觉得,那座楼梯最下面的石雕,应该刻在这里更合适。 谭文彬:“还真被我说中了,居然真有个屋子。” 润生:“小远?” “进去吧,润生哥。” “嗯。”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其实一开始等待到救援的希望就不大,因为救援队首先要解决的是上面的那条大东西,如今再加上地下河会涨水的特性,把希望放在救援上,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润生进入门内,下一个是薛亮亮,李追远在进门前查看了一下旁边的窗户,发现和门一样,都是石头做的,但色泽依旧艳丽,只是有些暗。 这意味着,地下河再涨水,也不会漫到这里。 这双门,是固定着的,不能推动,只能一直保留着开口。 走进去后,屋内的陈设也全都是石头雕刻,两排长凳,一张床,外加一副茶几,上面还有茶具。 茶壶没有盖子,手电筒照下去能看见白色的液体,再抬头,发现顶端不是平整的,而是有不少延伸下来的石棱,其中最大最粗的那一支,其尖端,正好对着开盖的茶壶。 薛亮亮指着茶壶:“彬彬,你的茶。” 谭文彬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好像在杂志上见过相似的照片。” 薛亮亮:“石钟乳。” 谭文彬:“听起来很贵的样子,能喝么?” 薛亮亮:“碳酸钙沉淀物。” 谭文彬叹了口气:“这学名一出来,一下子就没高级感了。” 李追远环视四周,说道:“没路了。” 这座石屋并不大,也就正常民房厅堂大小,但开门处就只有进来的那个,其余三面,全是岩壁。 谭文彬无语道:“不是,费了那么大功夫修这么长的石梯,就为了摆这个?” “大家再找找看,看看有没有隐藏通道。”李追远说完,就走向了那张床,他伸手摸了摸,然后爬上去,拿着手电筒往床缝隙查看,然后发现这床没有缝隙。 薛亮亮则专注研究茶具,这里摸摸那里扭扭:“这里的东西都是固定的石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不是固定的,说不定会有机关。” “好!”润生蹲下来去检查那些椅子。 “好,找机关。”谭文彬边回应边打着呵欠走到东侧墙边,伸手揉了揉眼,他不是懈怠,而是真的困了,毕竟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前半夜又在找人,现在应该是后半夜了。 前几日,这会儿他应该在帐篷里跟润生比赛谁的呼噜更响。 下意识地用手靠着墙壁,谭文彬用力眨着眼,企图驱散困意。 等又压榨起一点精神后,他打算继续帮忙找,然后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愕然发现自己的左手竟然已经没入了墙壁。 “我艹!” 谭文彬本能地想将手抽出来,谁知他越是这般发力,另一头就传来更强大的吸力。 当其余三人听到他叫声扭头看向他时,正好目睹谭文彬整个人贴在了墙壁上,润生反应速度够快了,想要去拉拽他,但手还没碰到谭文彬,谭文彬整个人就彻底陷进去不见了。 伴随着他的进入,墙壁也开始软化摇晃起来。 “彬彬哥好像是找到入口了。” 李追远说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指尖很自然地穿透进去,再往里伸入一些后,感知到了从内传来的吸力。 男孩不仅没做抵抗,反而主动往前凑了一下,下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被扯入一片胶质物中,但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他很快就被甩了出来,往前又跑了好几步后才维系住平衡。 除了全身又湿透了一次外,没其它不适感。 李追远向前看去,看见谭文彬正背对着自己瘫坐在那儿,等自己把手电往上抬时,瞳孔猛地一缩,一只巨大的蛇头,就悬在面前。 “啊啊啊啊啊!” 谭文彬放声大叫。 李追远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假的,这是石雕。” “啊啊啊啊……”谭文彬一边继续叫一边看向李追远,然后声音逐渐平息,他的手开始在地上摸索,“咦,我的手电筒呢。” 显然,他刚进到这里后,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直接和这石雕蛇头来了个面对面,整个人吓懵了。 李追远举起手电照向地面帮他寻找,却发现前方照不出来东西。 “彬彬哥,停下来。” 谭文彬停了下来,他也看见了,伸手往前探了探:“小远,前面是悬崖,我手电筒掉下去了。” “没事,人没事就好。”李追远走到边缘位置,继续探照,可下面太深也太黑了,什么也照不到。 这时,润生和薛亮亮也进来了,二人身上全是水。 谭文彬马上提醒道:“前面有个石雕蛇头,小心被吓到。” 但即使有了提醒,当真的把手电照过去时,二人身形也都滞了一下。 李追远这会儿已经来到蛇头下方这里查看了,起初他以为这只是单独的一个蛇头石雕,事实证明他错了,是只有蛇头延伸到了自己等人现在所在的平台,其身躯是完整的,只不过朝上竖起。 蛇身上有密集的鳞片雕刻,很好上手和下脚。 李追远指了指上头,说道:“我们,爬上去吧。” 没什么好犹豫的,因为目前没有选择的烦恼,想离开这里,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主要的是,这蛇躯是向上的,符合求生方向。 四人爬上了蛇头,像是爬梯子一样,逐级往上。 和先前爬楼梯时一样,一边往上爬一边拿手电往上头照。 忽然间,手电筒里照射到上方蛇尾处,站着一道人影。 又是石雕么? 这是李追远的第一念头,但很快,事实颠覆了他的认知习惯,那道人影,往后退了,他在动! 正在爬蛇的四人,显然都看到了这一幕,毕竟往上爬时大家都是仰着头的。 因为这一变化,四人同时停止了动作,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去。 “小远?” “润生哥……” 李追远话刚起到头,忽地就感觉大脑一阵刺痛,忍不住将额头抵在鳞片上,借助上头的冰凉让自己清醒。 这会儿,自己抓着的蛇身,似乎复活了过来,开始了扭动。 但当李追远再次抬起头时,扭动感又消失了。 幻觉么? “小远?”润生再度发来询问。 李追远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润生哥,上去!” “好!” 润生加速上爬,然后来到了上方。 等李追远爬上去时,发现前方又是一座平台,顺着润生的手电筒往前一看,还是一尊巨大的蛇头。 “不,不对……” 李追远紧咬着牙,他感到了不对劲。 这时,谭文彬和薛亮亮也爬了上来,二人开始喘息。 润生问道:“小远,还要继续往上爬么?” 李追远抬起手,示意润生等一下,让自己好好想一想,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他开始回忆起自上楼梯以来的所有细节以及四人之间的各种对话,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且他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谁知,就在这时,自己的声音竟然响起了: “润生哥,继续往上爬,这就是梯子,我们只要不断往上爬,就一定能出去!” 李追远瞪大了眼睛,到底是谁在模仿自己的声音? 可正当男孩想要开口提醒时,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 他双手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强迫自己发声能去提醒他们,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 他想要冲过去拉住润生,但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彬彬哥,亮亮哥,你们快点啊,再咬牙坚持,上去了就出去了,就不会再累了。” “嗯,坚持!” “我没问题,小远。” 谭文彬和薛亮亮两个人继续向前走,而此时的润生,已经带头爬上了蛇头。 你们快发现我没动呀,你们快发现我不在呀! 但伴随着薛亮亮手中手电筒的一扫,李追远惊愕地看见,已经上了蛇头的润生,正转过身弯下腰,将一个小男孩给接上去。 小男孩被接上去后,还特意扭过头,看向自己。 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这里,又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李追远闭上眼,开始尝试走阴,一般遇到这种特殊的情况时,走阴往往能看到现实里看不见的东西。 然而,他失败了,走阴没成功。 这是自己学会走阴以来,第一次尝试失败。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 自己现在其实已经在梦里了! 李追远看向上方,开始按照以前结束走阴的方式,想象自己正在海水中上浮,上浮,上浮…… 他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而水位,已经没到了自己脖子处,距离淹没自己口鼻已经很近很近了。 扭头看向身侧,他发现四人全部整齐地站在石梯下,连第一层台阶都没上过。 润生、谭文彬、薛亮亮三人还闭着眼,毫无察觉。 莫名的,李追远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他马上在水中转过身,看向身后。 原本应该背对着石梯的妇人启门石雕,此时居然变成正对着石梯。 最开始,她露出的是右手右腿和右半张脸,另一半则全都和石壁融合。 现在,她露出了左手左腿和左半张脸。 这一侧的脸,嘴角上扬,带着讥讽的笑容。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李追远没有去尝试叫醒润生他们,因为根据自己刚刚的亲身经历,他清楚这次四人所遇到的不是普通的瘴,而是阴瘴。 前者可以类比成现在游乐园里的普通鬼屋,给你身临其境的感觉,后者则更高档,带着明显的互动性与引导性。 先前在“梦”里,分明有人在刻意引导着他们前进,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谭文彬说想有什么,它就给你安排什么,其实想要的目的,就是让人一直刻意沉浸在梦里头,隔绝掉现实的正在发生。 这种状态下,身体和精神之间的分割很是明显,连自己都能无法察觉到是走阴状态,说明靠外界的身体刺激根本达不到精神意识层面。 另外,自己要是执意去推晃企图唤醒他们,一不小心还容易把现在还站着的他们推倒进水里,本来人家站那儿距离被水淹没还有一段时间,这样一来等同于提前判个死刑。 扫一眼润生他们,再扫向妇人启门石雕,她那阴惨惨的嘲讽笑容,是那么的写实与细腻。 李追远下意识地想游过去,看看能不能把石雕推回原位,亦或者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石雕身上,以期能中断掉这种作用效果。 可当这种念头在脑海中升腾而起时,李追远立刻用力摇头。 若是普通的探险者、求生者之流,按照这个思路走是正常的,可这并未脱离传统的应试者思维。 李追远没去游向石雕,而是向石梯游去,然后拾级而上,走到水面之上,转身,对着下方的润生他们以及更远一点的妇人启门石雕,坐了下来。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静,各种已掌握和可推测的信息在他脑子里快速运转,他一边重新梳理着这一切一边以风水格局之法推演面前的局面。 前者,没梳理得通,卡在了蛇尾处那道出现又离开的人影身上。 后者,也没推演得出,因为眼下四周的风水格局并未有明显清晰的变化。 但李追远并未因此感到气馁,失败有时候也是一种试错,当一条最主流的思路发现被堵死时,那先前的岔道就算再不合理再可笑,都意味着可能是真的。 梦里的人影,可能没那么重要,因为它的思路只是在模仿与引导,楼梯上头出现一间屋子,屋子里出现石钟乳,已经够不合理的了,接下来的蛇雕居然一连用了两条,说不定接下来还有第三条第四条。 如此精细宏大的雕工制作,真就一直拿来当梯子是吧,偶尔一次拿古董字画烧个茶喝还能称得上“雅趣”,一直烧一直烧,那就多少脑子有点病。 有主观引导,却不似人为,脱离当局者迷后,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至于那座石雕,既然以它为基础推演出的风水格局完全无效,那就大胆推测它就是屁用没有。 石雕自己先前是仔细检查过的,到底是怎样鬼斧神工的机关能让本不存在的另一半身体,忽然扭变出来? 人的想象。 所以,自己还没完全醒来,这是第二层梦,多层阴瘴。 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能喊得醒润生他们了,他撩起脚下还在上涨的水面,泼洒在润生他们三人的脸上,喊道: “润生哥,彬彬哥,亮亮哥。” 很快,三人的眼皮开始颤动,然后一个个地睁开眼。 “啊,刚刚是在做梦么?” “我们是怎么了?” “小远,你没事吧?” 李追远嘴角抽了抽,他没去理会润生三人,而是自顾自地翻了个身,跪伏在梯子上。 自己四人是面朝着石梯怔住的,可自己先前意识却被妇人启门石雕完全吸引,但实际上,真正最先想到有问题的,应该是这石梯,且是最下面的那一层。 因为入局前,刚涨水,水才刚刚到鞋底。 李追远走下楼梯,潜入水中,来到最下一层台阶前,手电筒先对着那一层台阶用力敲了敲,然后对着它照射。 原本普通的石梯,在此刻居然呈现出类似翡翠的透光性,里面也出现了絮状物,但和普通翡翠里固定不动的絮状物不同,这里头的东西是在动的,像是一条条长长的寄生虫,也像是一条条小白蛇。 正好其中有一条,正在从石梯边缘往外钻,已经钻出了一半,要不是提前发现且一直用手电观察注视着,它什么时候钻出来融入水里,根本就察觉不到。 它完全钻出来了,李追远伸出手放在它面前,它咬了上去。 “嘶……” 剧烈的疼痛当即传来,这痛感是深层次的,且在逐步放大。 “啊……” “咕噜……咕噜……” 李追远再次醒来。 这次,他在水里,水位已经没过他嘴巴,只在自己鼻下一点点,再往上漫一丝,自己口鼻就会被彻底覆盖,到时候真正的自己就会陷入窒息状态。 这一醒来,嘴巴还在发出着惨痛叫声,可不就一下子灌入了好几口水。 水中转身,先看向润生他们,他们依旧站在那儿,没有醒。 都说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可水涨起来,却是个矮的先被淹死。 再次看向后方,妇人启门石雕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有被削平的后半身对着自己,哪里来的阴惨惨笑容。 李追远知道,自己这是彻底醒了,回归于现实。 顾不得再细看其它了,李追远先潜入水中,拿着手电筒照向自己的腿,清晰的痛感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撸起裤管,手电筒照过去,一条细小如白线的长长东西,前端在自己皮肤上,后端不停地随着水波飘扬,又像是它自己还挺高兴,在欢快地摇着尾巴。 人的身体是一件很精密的仪器,其实伱正常活动时,骨骼摩擦、肌肉拉伸这些,都会带来疼痛,可这些却被大脑命令分泌出的物质给镇痛了,这也是为什么对喜欢锻炼的人而言,跑步能给你带来愉悦的原因。 而瘾君子就是因为一下子汲取太多的快乐,导致大脑那边分泌也出了问题,误以为你不需要那些身体本身的镇痛了,等断吸后就会出现极明显的戒断反应,比如蚂蚁在身上乱爬。 这种“小蛇”的作用也是一样,其实它咬的那一口很疼,却麻痹你的感知,但痛感其实一直都在的,只有当你真的意识到有它的存在时,才能唤醒被麻痹的感知。 真的是,高端的食材只需要用朴素的烹饪方法,高明的阴瘴……是直接下蛊啊。 李追远伸手抓住它,将其拔出,它在挣扎在跳动,李追远干脆双手拉扯,将其扭断。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这玩意儿他真想收藏下来,以后用它们来配合研究开发走阴。 但一来他没合适的研究条件,二来眼下条件也不允许。 李追远继续去往润生那里,撸起润生的裤管,也看见了那条白色的细线,扯出。 接下来是谭文彬。 “噗通!” 润生醒了,痛得摔倒了。 “噗通!” 谭文彬也醒了,也是摔入水中。 可等李追远刚撸起薛亮亮的裤管准备依葫芦画瓢时,却发现咬在薛亮亮腿上的长白线头,竟然是黑色的! 而且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哪怕不用自己动手去扯,这玩意儿估计自己也蹦跶不了多久的样子。 这也就意味着,薛亮亮是能够凭借自身“抵抗力”醒来的,而且很快了。 但等薛亮亮醒来,他可能来得及救下润生和谭文彬,但自己肯定已经溺死了。 伸手一拔。 薛亮亮“嘶”了一声,痛感却没谭文彬和润生那么强,他不仅没摔倒,醒来后还立刻伸手去扶水下的男孩。 四人全部爬上楼梯,离开水面。 李追远把刚刚的事对他们三人说了,三人纷纷面露大惊,也是一阵后怕。 然后,从三人的复述中,李追远意外地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四人做的梦,是相通的。 分明被四条细小的白蛇咬中,除此之外再无牵连,却能做起同一个梦。 这让李追远再看向第一层台阶时,眼里出现了更为炙烈的火热。 这真的是好东西啊,能在水里活动,要是能驯养掌握它,以后结合魏正道黑皮书想要去控制死倒时,岂不就是能更顺畅了? 反正死倒基本都在水域边活动,就算上岸了,它也会自己出水。 “小远,我去帮你把第一层台阶砸开?” 润生是懂男孩的。 谭文彬有些后怕地问道:“会不会因此放出更多条,然后再咬我们?” 薛亮亮猜测道:“要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只有一条来咬着我们了,而是会很多条一起上,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人被咬过一次后,就会有抗性,第二条再咬只会起到反效果把我们给直接痛醒。” 谭文彬舒了口气:“意思是,这玩意儿已经对咱们没效果了?” 薛亮亮:“就是再咬到,可以就当被蚊子叮咬,察觉到了拍死它就好了。” 谭文彬好奇道:“亮哥,为什么小远说你身上那条已经变黑了?” “我不知道。”薛亮亮也很是疑惑。 谭文彬砸了砸舌头,感慨道:“果然,没好处谁当上门女婿。” 李追远瞥了谭文彬一眼:“你也想去?” “啊?”谭文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也得有人愿意招,还得看上我才行。” “你可以问问周家招不招。” “周家?”谭文彬立刻来了兴致,“和白家一样的水下古镇么?” “班长周云云家。” 谭文彬:“……” 秦叔的事儿,李追远没细告诉他们,因为柳玉梅还得继续住太爷家。 那晚,要是没秦叔一个人去打白家镇,薛亮亮也拿不到上门女婿的条件。 本质上,白家根本就不是要招婿,甚至连抢压寨夫人都不算,人要的,就是个生孩子搭子。 而且人家玩的那套更极端,不仅是去父留子了,是去父去子只留女。 白家镇只有白家娘娘,地方志上和白家镇屋子里,可从未见过什么白家少爷和白家公公,几百年来,那帮人都去哪里了? 因此,谭文彬羡慕薛亮亮的待遇,但这种待遇不可复制,正常待遇其实是“悦后即焚”。 同时,这也牵扯出了另一点,那场丁家宴会结束后,柳玉梅对自己说了秦柳两家的事,也说了她这老太太为什么现在还有底气不给那帮人面子。 李追远觉得柳奶奶没骗自己,她告诉自己的是真相,但真相可能没说全。 那就是秦柳两家的传承,可能已经走向了另一条路,这一点,从余树对柳奶奶的态度上就能瞧出端倪。 这也符合人老奶奶的一贯风格,隐藏在大大方方炫富之下的,也是大大方方地藏拙。 “小远?”润生的再次呼唤,打断了男孩的思绪。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既然心动了,那就行动吧。 “润生哥,可现在手头没工具。” “这好办。” 见李追远答应了,润生当即一个猛子重新扎入水中。 其实,李追远也会水,太爷家房子西侧就是小河,那段时间他不敢去别的水域,连钓鱼都很排斥,但在太爷家附近还是安全的,所以也让润生教自己游泳。 他学会了,可遇到危险时,还是习惯让润生来拉扯自己,无它,润生水性太好了。 如果润生以后也能学会秦叔那招,原地给自己拉扯出鱼鳃,那润生简直就是第二个秦叔。 李追远和薛亮亮站起身,拿手电照着润生,这不像是给润生照明,因为水下的润生似乎不怎么需要眼睛,更像是给他们俩自己照着看的。 谭文彬起初没跟着这样做,然后他不经意间低下头,看着自己胸上挂着的手电,这才意识到自己手电只是在梦里丢了,现实里还在。 不过犹豫之下,他还是决定不用了,替自己这只保留点电量。 他现在有种危机感,小远在团队里的作用自不必说,润生也不必多提,哪怕是薛亮亮也是很有用的,就是自己……好像除了在队伍氛围低迷时活跃一下气氛外,没啥用了。 他甚至连钟乳石的化学式都不知道。 而团队里边缘人的宿命,就是被逐渐被剔除团队,哪怕念在旧情人家愿意继续带自己玩,自己也玩不下去了。 自己得给自己想想办法增加用途,是操持起亮亮哥留在学校里的那些工作室小超市产业帮小远赚钱呢……还是去改为报考金陵警察学院? 没趁手的工具,润生就去找来一块石头,然后在水下,对着第一层台阶就是一阵猛砸。 水下发力很受影响,但润生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规避。 砸着砸着,第一层台阶,居然真的裂开了,不断有类似翡翠石料的碎片漂浮出来。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这个,是不是很值钱?” 李追远说道:“是玉,但是最普通的料子,不值钱。” “哦。”谭文彬点点头,打消了收集的念头,但转而又看向身后台阶上面,心想着待会儿上去了要是发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可得带些出来。 小远和亮亮人淡如菊,那铜臭气就让自己一个人担着吧。 事实再度证明,最直接的不一定是最有效的,但起码会见效。 李追远猜测,这里以前应该也有人来过,但估计很多人都被“阴瘴”后最终被水溺死或冲走了。 就算有人得以破瘴,估计也就心有余悸地赶紧上去了。 哪像自己这四人,见人家陷阱好,就把陷阱拆回家去,土匪都没这么会刮地皮。 台阶被砸开了,很多条虫子都散出,但它们似乎能感应到谁有了抗性,就没再向四人靠近,连就在它们面前的润生,它们也是绕着走。 不过,这些虫子应该也离不开这里太久,薛亮亮自身的特殊性,只是加速了它们的这一进程,等离开所寄存的特殊环境后,它们就会自己消亡,有些玩意儿,单靠它们自己,是无法在自然界里稳定存在的。 润生浮出水面,手里托举着一块玉印。 “小远,给。” 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拿手电筒照射。 下方有字,却不是四方字,而是只刻着一个字。 李追远:“庸?” 谭文彬看了看薛亮亮:“什么意思,中庸?” 薛亮亮耸了耸肩:“我说我连这字都没看得懂,你信么?” 谭文彬明显不信。 薛亮亮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这就得看家学了,小远懂这些。” 李追远说道:“这里是万州,又叫万县,旧石器时代就有先民活动痕迹,也留下了很多遗迹,历史上在这里能和‘庸’对上的,是商周时的庸国,不过在春秋时期,被秦、楚、巴三国联手灭亡。” 谭文彬眼睛一亮:“这是春秋时的宝贝?” 李追远摇摇头:“我不知道,这做工看起来……以及那尊妇人启门石雕上女性裙摆的款式,又像是秦汉后的。” 薛亮亮问道:“小远,你无法确定么?” 李追远:“我只是会背书,古玩古建筑这些,光靠背书没用。” 薛亮亮猜测道:“那可不可能是后来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些庸国隐秘,然后在这里修建了这个?” 谭文彬不解道:“还能这样?” 薛亮亮解释道:“这个做法挺常见,就比如现在很多景点是在原有旧址基础上开发再建起的展览馆,本质上,不也是一样的么。” 李追远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印,玉石讲究个水润,那这里头,简直大发了,似胶似液,里面还有细小的颗粒状,应该是那种小蛇的蛇卵。 那些蛇,是从这印里孵化出的,平日里应该也是保持着这种状态,只有受到某种刺激和感知后才会孵化出一些来。 所以,是孵化出的蛇,还会回归重新产卵么? 是每次产出都有定量还是有什么特殊触发机制。 目前看来,应该是润生打破了台阶后,破坏了寄存环境,里头的卵也不会再孵化了。 “润生哥。” “嗯。”李追远将庸印交给了润生保管,这件东西,只能等离开这里后再研究了。 随即,四人再度将目光看向楼梯上方。 水涨得越来越厉害了,大家只能朝上走。 李追远提醒道:“大家多留个心眼,小心。” 谭文彬马上应道:“会的,我隔段时间就用力掐一下自己大腿。” 大家再次拾级而上。 这次没走多远,就看见平台了,也不再是那栋门屋,而是一尊巨大的蛇头雕,大张着嘴,所有进入这里的人仿佛都是在被其吞噬。 薛亮亮说道:“看来,庸国人信仰蛇。” 进入蛇口后,出现的是一个很宽阔的平面,没有蛇躯梯子,而是一尊尊石柱,手电筒照射过去,这里如同一座地下宫殿。 但一点都不金碧辉煌,反而显得很原始粗糙,并且陈设也不多,显得很空旷。 再往前走一段,四人的脚步声开始在这里回响,哪怕四人在察觉到后已极为小心地蹑手蹑脚,依旧没用,回响声越来越大。 到最后,已经不是回响声了,因为四人已经停下,可这声音却还在自己持续,且愈演愈烈。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绿色的光亮。 李追远将手电向前照去,绿色的光亮很快隐去,出现的是一头正欲扑下的猛虎。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后退,站在最前面的润生则在后退时下压了重心,双拳攥紧,这是做好了打虎的准备。 不过很快,大家意识到,那头老虎是死的,它位于一座石台上,虽然历经这么久依旧栩栩如生,可本质上还是一具标本。 但消失的那点绿光再度浮现,虎眸顷刻间充斥着绿光,如同猛虎复苏。 只是,已经发现老虎本质的四人,只会下意识地认为标本里有东西,而不会真觉得老虎复活了。 李追远怀疑,这应该是设备原因,手电筒这玩意儿比火把照明要高效得太多,也使得原本这些用以吓退外来者的布置,在效果上大打折扣。 手电挪移,发现附近很多台子上,都立着各种各样的猛兽,有些物种,在当下已经不在这一带区域活动了。 最奇特的,还是两个人,从外形上可以清晰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他们身穿皮甲,面覆青铜蛇形面具,站在百兽中间,如同指挥它们的王者。 只是,男女双臂双手都有握举之姿,现在却是空的。 手电往台子下扫了两下,能看见几摊腐朽物,应该像出土的兵马俑那样,原本手里拿着的东西都烂掉了。 就是这女的,她右臂高举,应该是拿着某件武器,再结合其脚下台面处掉落的青铜矛头,应该是手持长矛,但其左手是掌心朝上的,应该是托举着什么东西,不是武器,更可能是某种信物。 但下方台面上却没有相对应痕迹,是彻底腐朽了,还是被人拿走了? 到现在,其实还没发现这里有人曾来过的痕迹。 男女的眼眸,也逐渐亮起了绿光,但这些绿光在手电照射下,会有明显的避退感,基本是手电照过去后它就被压下去,手电一挪开,它就又亮腾起来。 有几点亮光还在外头游弋,但游弋了一会儿也就消散了,应该是萤火虫一类的东西。 它们寄居在野兽和人的身体标本内,受到外界惊扰就会亮起,从而营造出“震慑”效果。 既然知道了是什么,那就也没什么可怕的了,纯当是在博物馆参观。 四人继续往前,回响声似乎得到了鼓励,又重新蓄积起来。 等穿过百兽石台时,还没等手电筒照向远处,前方,忽地升腾起一团巨大的绿色,一座巨大高耸的白骨堆出现在四人面前。 那里头,寄居着不知多少萤火虫,现在的回响其实就是它们内部的层层复苏,这会儿彻底醒来扑腾起翅膀,如同白骨堆上燃起了森然的鬼火。 白骨里,最外围是马、牛、羊、猪、狗、鸡;中间是虎、鹿、熊、猿、鸟。 分别对应着六畜五禽。 四周很多散乱的骨头,但大部分还是依旧保留着完整架构的拼接,否则也没那么好辨认。 最中间,也是撑起白骨堆高度的,是人。 一具具人形骸骨,像是搭积木一般,你拖着我,我撑着你,向上攀爬,是这白骨堆的主要支撑。 薛亮亮张着嘴,眼里满是震撼,专业性质,他看见的,是一种力学与美学结合的美感。 可能,现场四人里,唯一能深切感受到残酷和不忍的,只有谭文彬了。 人殉,或者叫以人命为载体所塑造出的所谓艺术品,总能让人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 只是,谭文彬左看看右看看,润生还是一副没表情的老样子,小远和亮亮则更多的是欣赏,他也就在心底不停默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默念结束后,他还顺便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掐得太用力了,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薛亮亮注意到了,伸手拍了拍谭文彬肩膀,安慰道:“看开点,都是过去的愚昧。” 这些萤火虫除了发亮外,并未有攻击的架势,而且因为它们的出现,将这里大面积的照亮。 “白骨火堆”后方,出现了十几层向上的台阶。 台阶之上则有一张巨大的床,床上以金缕作为帷幔,既在光亮下熠熠生辉,也起到了很好的视觉隔绝效果。 可看这帷幔款式,哪怕看不见里面,依旧能脑补出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的场景。 最重要的是,大床后方,是一扇虚掩的大门。 整个地宫里,就这唯一一处看起来是能向上的,也是众人离开地下回到地面的关键。 四人绕过了白骨火堆,来到台阶下。 随即,三人愣住了。 薛亮亮则好奇问道:“这里怎么还有铲子,有人来过?” 谭文彬说道:“好像咱们的黄河铲。” 润生弯腰,将铲子捡起:“就是咱们的黄河铲,一个型号。” “咔嚓”两声,润生本想拼装一下,可铲子却直接断裂开了,这是锈坏了。 谭文彬说道:“所以,这是有咱们的前辈来过?” 薛亮亮问道:“捞尸人还去盗墓?” 但很快,薛亮亮就又改口道:“哦,不对,这里也不是墓,有床,却没棺材。” 紧接着,薛亮亮再次找补:“可能你们前辈是为了对付那条大东西才进的这里,是想为民除害。” 李追远说道:“亮亮哥,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这次是因意外才下到这里的,但要是提前知晓有这处地方,我也会想下来的,不过会做好提前准备。 再说了,有一伙人叫水猴子,他们就是专门盗水葬的,虽然我不认他们是同行,但他们学的东西,其实和我们是一个路数。” 说着,李追远伸手从润生那里接过了断裂的黄河铲,检查了一下,确认是自己这一行的,不是洛阳铲。 这意味着,确实有本行当前辈进到过这里,而且从锈断的铲子上可以瞧出细节,原物很专业,和魏正道书里标准的黄河铲配置一样。 所以,进来的前辈,也是专业的。 但,他们进来真的只是为了发财的么? 众人开始上台阶,除了一开始的这把黄河铲外,没发现其它东西。 等到了最上方,和那张大床平齐时,这才发现床的四周有一圈四方凹槽,里面是白绿色的液体。 一股莫名的味道,起先根本就闻不到,等站上来后才开始入鼻。 这味道,太过熟悉,都不用润生提醒,连谭文彬都能脱口而出:“水尸臭。” 润生补充道:“很浓,很纯。” 李追远提醒道:“我们从侧边走,不要惊扰触碰其它。” 侧边很窄,只够一人侧身行进,大家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 即使是谭文彬对大床帷幔上的金子很眼热,这会儿也是半点不敢动心思去拿的,牵扯到死倒了,而且是这种地方这种规格的死倒,再贪心就不合适了。 无惊无险,大家绕过了床和床周围的水潭,来到了后方。 大门就在上头,往上走,应该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四人不禁再回头看向身后,先前的床,以这个角度看,倒更像是一艘位于水潭中央的小船。 谭文彬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多金子。” 薛亮亮轻轻拍了拍他胳膊,问道:“怎么,动心了?” 谭文彬直言不讳:“嗯。” 薛亮亮提醒道:“这里的东西,不能拿。” 谭文彬:“额……” “小远拿的那个是差点害死我们的东西,它和我们有仇,所以拿走是应该的。 而且这里以后被考古挖掘时,那东西留在下面,说不定会对我们考古同志造成危害,必须得提前剔除。” 谭文彬觉得,小远可能自己都没想得这么多。 “亮哥,你是会找补的。” “我是实事求是。” “其实我也没想拿这些金子去发财,你看骨头堆里那么多的人殉,这里虽然不是墓,但这儿也都是民脂民膏,其它文物就算了,金子要是带出去,咱不用来改善生活,小头留一点给小远哥做研究经费,大头捐给万州政府工程和希望小学,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总好过在地下放着吃灰。” 薛亮亮笑道:“还说我呢,你才是真的会找补。” “哪有。” “金子做成饰品了,也是文物了。” “艹。” 李追远开口道:“我们走吧,出去后,把这里汇报……” 话还没说完,前方虚掩的大门一侧,竟探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她出现得是那般诡异,那般突兀,且毫无征兆。 尤其是在大家刚刚过了平台上的大床,自以为安全了开始放下警惕时。 这,才是真正的妇人启门图。 四人都被这张脸的出现吓了一跳,但润生的应激反应是,拿着手头剩下的半截黄河铲,对着那门后女人的脑袋就直接拍去! 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先吃我一铲! “啪!” 女人的脸消失,润生的铲子只砸到门边。 “咯咯咯……” 女人的脸从另一侧门后再次探出,这次她的上下嘴唇开始来回闭合,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要是在午后公园里听到这笑声会觉得很甜美,可在眼下这个环境下,只能让人心里渗得慌头皮发麻。 润生再次举起铲子砸去。 “啪!” 女人的脸又消失了。 可她的笑声,却越来越大,不再仅仅局限于这里,而是扩散开去,渐渐在整个地宫里回荡。 原本绿色的萤火虫,身上的光亮开始变成红色,将地宫渲染得如同血海。 大床周围原本白绿色的水潭,在这会儿也开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像是沸腾了起来。 就连那床上的金色帷幔,此刻也无风自摇,这下不用脑补,可以看见里头端坐着一个身穿华贵红衣的女人。 女人的头发竟然还是黑色的,而且显得很柔顺亮泽,顺着后背披散下去,在身后散开。 而且伴随着帷幔晃动,女人的胳膊开始诡异的扭动,连头发也开始缓缓扫转。 很快,女人的两只胳膊倒直过来,原本放在前方看不见的两只手,此时出现在了后方,也就是正对李追远四人的方向。 而长发的扫动,更像是来自脑袋的扭转。 虽然因头发的覆盖,看不见里面,但给人感觉上,她应该已经把脑袋给拧转了过来。 原本她是面朝宫殿坐着的,现在,她面朝大门。 前方,门那边有女人的脸,在不停探出还在发笑。 后头,本该被四人安全跳过的床中女人也已“苏醒”。 这一下子,将夹在中间的四人,变得进退不得。 不过,李追远倒是明白了这里的构造原因,这个地宫不是墓,更像是一座祭祀场所。 相较而言,后世那些墓葬主穴位墙壁上所画的妇人启门图,只能算是一种东施效颦。 人家这是亲自给自己修建的这处场所,也开了真正的门,就等着大门内“妇人启门”,好接引她步入极乐世界! 是门后探出头的女人,触发了这一切。 可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早不触发晚不触发,偏偏等自己四人要过门时,她出现了? 你要是早点把人接引走,自己这边还省事了,一座光秃秃没危险的地宫多好,反正自己四人只是避险路过借个道。 “小远?” 润生攥着半截铲子发出了询问。 薛亮亮和谭文彬也紧靠在李追远身侧,他们三人下意识地将男孩护在中间。 可现在,必须要拿个章程出来了。 “嗡嗡嗡嗡嗡嗡!” 下方水潭那儿,传来重物摩擦声,整张床,也随之被抬起。 自潭水下,出现了八个人,他们都用自己的肩膀,将床扛起。 四个边角位置下的人,全是身穿皮甲的男子,和刚进地宫时所看见的百兽中的那男子很像。 浮出水面后的他们闭着眼,但眼角和口鼻处,依旧有液态的东西流淌而出,不像其它死倒流出的是水,他们流出的是银色的液体,像是水银。 “水银炼尸……” 魏正道《江湖志怪录》里就记载过这一类死倒,专置于水葬处,拱卫墓主。 这一类死倒正常捞尸人是碰不到的,因为他们不盗墓,只有水猴子们才会去专门研究对付这个。 除了这四位身穿皮甲,一看就是最早布置这里时就和床中女人一起留下的外,还有四个人,他们身穿束身长褂,每个人脑袋后都有一条长长的辫子。 这四个清朝人,大概率就是留下黄河铲的四位同行前辈。 李追远认他们是前辈而不是水猴子的原因就是,水猴子一般是群体出动,像上次丁大林他们那帮人一样,二十个人都算是小规模团伙了,而这里,只有四个人,且也没留下其他人的尸体。 先前有着浓郁水尸味的潭水,应该有着类似防腐的效果,因为这些人以及其身上的衣物,居然没有腐烂或膨胀,依旧保留得很鲜活。 八人抬床,离开了水潭,踏上了向上的台阶,每一步都是整齐落下,带来恐怖的压力。 “咯咯咯……咯咯咯………” 虚掩的门后,笑声还在继续。 “小远!” 润生又喊了一声,是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其实这时候,润生已经作势要往门里冲了,薛亮亮和谭文彬也都做好了相同的准备。 比起下方八人抬床和床上坐着的那个神秘女人,正常人都会选择向门里冲,毕竟门里就那张脸而已! 可就在这时,李追远忽然看到,四个托举着大床的清朝人中,右侧边缘的那一个,虽然身体和手很僵直,仍旧保持着托举和行进动作,但他的眼睛却在转动,不停地向左侧挪再回来再向左侧挪,同时嘴巴也在张开闭合做着无声的口型: “往这走……往这走……往这走……”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一个大概率在这里被浸泡了百年以上的人,居然还能对你眼神示意、口型提醒。 这一刻,他此举所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床上坐着的那位。 不仅李追远,其实大家都在不停地朝大门和大床两边来回看,自然也都看见了那人的指引。 只是润生一向听李追远的话,而谭文彬只在活跃氛围时主动发挥,却从不在决策过程中多嘴。 只有薛亮亮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向床的方向轻轻加了一点点的力: “小远,做决定吧。” 薛亮亮暗暗给出了他的态度,他想走床那边。 这,同样是李追远的选择。 有些时候,那些眼花缭乱的人性复杂、尔虞我诈、正反逻辑,都可以抛弃,审题时只需抓个重点: 需知道,当年这四个清朝人应该碰到了相同的局面,也应该做出了最正常的选择冲门内,然后他们就从捞尸人变成了抬床人。 其实,都不用那位主动提醒了,当他们四人以这种形象出现在抬床人中时,李追远心里就已经有了选择。 之所以多等了会儿,就如同蹦极跳下去前多做几次深呼吸。 “从床下冲过去!” 大家立刻开始奔跑冲刺,这一幕,和刚进地宫上楼梯时那座巨大的蛇口门很像,属于自己主动送到人家嘴边。 刹那间,八个抬床人中的七个,全部将原本平视的目光落向冲上来的四人。 金色的帷幔缓缓撑起,里面女人的长发也逐渐向两侧分开。 李追远看见了她的脸,是人的脸,但整张脸上,满是蛇鳞,其眼眸中流转出的,亦是蛇的竖瞳。 四人奔跑到床前,另外三人都是快速弯下腰以免碰头,只有男孩例外。 在床下奔跑时,李追远眼角余光留意到那位“清朝提醒者”的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玉佩。 男孩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攥住。 玉佩上可能会有这个人的一些身份信息,虽然你的提醒并未能影响我的选择,但我还是承你这个情。 要是还能查找到伱的后人或传人,就把人情还给他们。 货车司机朱阳家里,李追远已经让薛亮亮汇过款了。 捞尸的技术,李三江没教过男孩多少,因为他那一套大部分还都是错的。 但男孩从李三江那里学到了很重要的一件,那就是捞尸人的厚道。 只是这一拽,不仅没能拽下来,反倒差点让自己一个踉跄。 李追远果断松手不要了。 他不可能停下来或者跟着大床走,就为了解下个玉佩。 终于,四人从床底钻出,更是一口气又顺势跑出去了一段距离,来到了水潭边。 八个抬床人以及床上那尊,只是“看着”他们,没对他们动手,不知是不感兴趣,还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叮……” 先前没拽下来的玉佩自己从腰间坠落,然后一路滚下,来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伸手捡起,吹了吹,见上面环刻着五个字:“酆都阴之望。” 酆都亦是丰都,现今隶属川省涪陵,离自己现在所在万州,并不远。 阴这个姓氏比较少见,而且又是正统捞尸人,只要真有后人在,那找起来应该不难。 将玉佩收好后,抬头,看见前方八人抬床已来到大门前。 “咯咯咯……” 笑声依旧不停地从门内传出,门后那张女人的脸,还在不住地探出。 床的边缘,撞击到了门上,发出阵阵轰鸣般的声响。 谭文彬诧异道:“不是,接引飞升极乐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么?” 薛亮亮反问道:“不然呢,你还真信有飞升这回事?” 谭文彬摇头:“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至少该稍微唯美点,浪漫点。” “吱呀………” 原本只是虚掩的大门,在此刻被坚硬且有力的床脚,缓缓顶开。 与此同时,在四人身后的水潭里,也传出“咔嚓……”的连续声响。 四人马上回头看去,发现原本放置那张床和隐藏着八头死倒的水潭,水位正在快速下降。 薛亮亮:“这下面有个开关,应该是和上面那扇大门是连通的,要开一起开。” 伴随着大门逐渐打开,水潭内水位的下降速度还在进一步加快,很快就完全漏得七七八八,底部出现了一个空洞。 谭文彬:“好像浴缸塞子被拔出来了。” 李追远:“或许,这个才是真正的出路?” 谭文彬不解道:“但它不是朝下的么?” “咯咯咯……” “咯咯咯……” 这时,门后的笑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 四人回头看去,发现门后女人的脸,从一张,变成看两张,又变成了四张、八张……很快,大门两侧,自上而下,挤满了女人的脸。 她们都在笑,笑声很诡异。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这么多?” 李追远耳朵轻颤,说道:“不止。” 伴随着大门被完全撞开,原本挂在门后的脸爬了出来,没错,是爬,因为这张脸后面,是类似壁虎一样的身躯,只是手脚方面比寻常壁虎比例短太多,且全身布满粘液,那四足几乎已经退化,而是单纯靠身体在快速蠕动。 像蛇,又不是蛇,也不晓得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而所有女人的脸,则很整齐划一,几乎全是一个风格。 李追远怀疑,这一形象,应该是床上女人原本的真实面容,她变成了蛇,而蛇们,却变成了她。 它们,钻出来了。 起初是沿着门框,然后自上方喷涌而出,密密麻麻,几乎成了黑色的洪流,洪流里无数张相同的人脸互相挤压形成了狰狞的笑。 “我艹!” 谭文彬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 其余人也有相同的感觉,他们先前要是选择冲门内,岂不是直接掉这玩意儿窝里去了? 这画面,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大部分壁虎蛇都是顺着地宫上端爬行,伴随着白骨火堆的“燃起”,此时上方聚集着大量的萤火虫,它们在吞吃萤火虫,这是它们的盛宴。 李追远忽然想通了一些东西,这座地宫内,似乎存在着一种生命循环。 每当这里的萤火虫繁衍到一定程度后,门内的壁虎蛇就会发出叫声,如同在呼唤妈妈喂养自己。 然后床上坐着的蛇脸女人就会控制死倒抬起床,离开水潭,走上台阶,将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给顶开。 这确实是极乐世界,但不是指外面的人进去,而是里面的东西出来用餐。 自己等人的出现,更像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可以是手电筒也可以是火把亦或者仅仅是人为造出的些许动静,可能导致萤火虫们提前被惊醒复苏,察觉到动静的门内壁虎蛇也顺势发出呼唤,将这一进餐流程提前。 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防盗机制。 因为提前的触发,萤火虫的孵化数目肯定不足,不够这么大量的壁虎蛇吃的,那整个地宫内余下的活物自然也会成为它们的目标。 这会儿,前面的壁虎蛇已经自上方落下扑向白骨堆和那些百兽标本,专门吃里头的萤火虫,后头出来的壁虎蛇已经有些找不到餐食了,已经有不少向四人所在位置快速蠕动过来。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哪怕水潭下的门是通往地狱,这会儿也得跳,下地狱也好过被这帮东西分食,甚至更可怕的……是被寄生。 “下去!” 四人先一起跳下水潭,然后再跳入地洞,下方有台阶,这次是润生走在最后面。 最先跟进来的一条壁虎蛇吐着信子自甬道壁面扑了过来。 “砰!” 润生一铲子拍过去,可对方反应很灵敏,身子一缩,躲开了这一铲,然后身躯快速回缩后又猛地绷直,弹跃于空中,奔着润生扑来。 速度快到润生都来不及再次挥铲,但在壁虎蛇就要扑到自己面门上时,润生左手将其攥住。 “嘶嘶嘶……” 它很痛,那张女人脸满是煎熬,近距离观察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人脸,而是其面部上的皮赘挤压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种诡异外观。 很像是现在学生里很流行的折纸,每个面都画着不同图案或写着文字,等手指撑起其四个角后,最中间的大口才完全张开。 “啪!” 润生将这条壁虎蛇狠拍在墙壁上,力道十足,直接将其拍烂,腥臭的汁水飞溅。 接下来,又是第二条第三条,润生边拍边退,他得给后方的队友断后争取时间。 伴随着冲入地道的壁虎蛇越来越多,润生也逐渐有些不支,两条壁虎蛇趁乱咬中了他的左胳膊和右大腿,更有一条绕到其背后,贴在他背上,嘴巴张开,如同吸盘一样吸附上去。 “润生,快过来!” 薛亮亮的喊声传来。 润生马上不再抵挡,一门心思向后奔跑。 薛亮亮和谭文彬各自站在甬道一侧,当润生跑过去时,二人合力将两扇青铜板从各自那一侧凹槽里拉出,撞击到了一起。 “吧唧!”“吧唧!” 好几条壁虎蛇就这样被夹碎。 “砰!砰!砰!砰!” 外头传来了一连串的撞击声,大量壁虎蛇撞在了门上,但好在这门板够结实,成功完成了阻隔。 这闸门没门闩,无法上锁,两侧都能拉开,但前提得是侧向发力,但显然,外头的壁虎蛇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谭文彬看着地上哪怕被夹断了身体还在继续蠕动发出“咯咯咯”笑声的壁虎蛇,抬起脚就一个一个踩上去,将它们彻底踩烂。 另一边,润生将咬在自己胳膊和腿上的两条撕扯下来,一同扯下的还有自己的两块皮肉,一手抓一个,对掌。 “啪!” 两条一起拍烂。 李追远想上来帮他抓背上那条,润生一个侧身避开。 “小远,你别碰这个,让开。” 说完,润生就用自己后背对着身侧甬道壁面撞了上去,直接将其压成肉泥。 “啊……” 但先前拉扯出皮肉时还不觉得多痛,这会儿挤爆背上那条时,痛感却好似直通大脑深处。 等润生后背离开墙壁时,发现已经变成肉泥的壁虎蛇,依旧靠着一条嵌入润生后背皮肉内的口器,挂在那里。 这条,不是在吃肉,它是在准备寄生! 大概,这就是那四位清朝捞尸人,会沦为抬床者的原因。 润生伸手够着后头,抓住它。 “润生哥,不……” 没等提醒完,润生就将那东西从自己后背硬扯下来。 里面的口器没留在里头,因为撕扯下了麻将块大小的肉。 “唔……” 润生打了个摆子,看起来,竟有点小舒爽。 这大概是壁虎蛇寄生时分泌出的某种物质产生的类似麻痹效果,就像是用手指甲去掐被蚊子咬出的包。 薛亮亮急得目光不停逡巡,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是湿了又湿,真找不到合适的消毒止血用品。 润生却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了装“雪茄”的铁盒,打开后,里头的粗香居然没受潮,刘姨亲自做的铁盒,防水效果很好。 他抽出一根,放入嘴里,咀嚼后吐出到掌心,然后依次涂抹到伤口处。 薛亮亮赶忙伸手去接了一滩,帮润生涂抹到后背那处最大的伤口。 “有用么?” 润生摇摇头:“不知道。” 薛亮亮观察了一会儿后惊讶道:“嘿,真有用,止血了。” 润生靠着甬道壁,坐了下来,喘着气。 但很快,他就又手撑地面,站起身:“小远,我好哩。” “润生哥,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不,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但不累。” 这应该是麻痹效果残留的影响。 见状,李追远也就不再矫情:“那我们继续走吧,等离开这里再好好休息。” 四人继续向前走,这次,谭文彬和薛亮亮走在了第一排,让润生走最后面。 薛亮亮:“小远,刚刚那个闸门,感觉就是准备针对那些东西的,我们是不是下来晚了点?” “其实不算晚,上头的大门被顶开时,水潭下面的小门才会一同开启,尸水漏完后才显露出来,那时大门也已大开,里面的那些东西也已经窜出来了。 我们唯一能争取的时间差,就是察觉到水潭在漏水时,就一起潜入尸水里头,在小门刚开启到可供人进入时,就一个一个潜着尸水钻进去。 但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看见这情况,不可能有这么快反应。 而且,这闸门,也不是给我们这种外人用的。” 薛亮亮:“嗯?” 李追远将手电筒向上打,打到了甬道顶部,上面浮现出了壁画: “这里,是给她本人用的。” 薛亮亮也看着头顶的壁画,点点头:“看来,这里是她为自己设计的,生活区。” 谭文彬:“不是,一个墓,需要用这种修饰么?” 李追远:“这里不是墓,墓主人根本就没打算长眠在这里,甚至,她‘住’进这里时,都不一定是死的。” 谭文彬:“没死就下葬,这世上会有这种人?” “有的,追求不同。”李追远顿了顿,“白家镇就是这样。” 薛亮亮神色不变,边看着头顶壁画边说道:“壁画上记载的画面,应该是古庸国的场景吧?” 李追远:“嗯,床上的女人可能是古庸国的掌权者,可能是世俗权力层级的,也可能是宗教祭祀。” 画中描述的是一个身份高贵受众人顶礼膜拜的女人、着手冲击心中至高信仰的过程。是她指挥修建了这里,选取最凶猛的百兽和最强壮的勇士,然后走上至高的天梯,天梯的上端是云层,云层上面则是一条巨蟒。 其实画得很像龙,但没有龙角这些标志性特征,而且吐出了长信子。 巨蟒的头顶是太阳,尾巴是月亮,寓意着在她的信仰世界观里,巨蟒是日月交替的主宰。 最后一幅画里,是女人带领忠诚于自己的勇士和百兽,通过天梯走上云端,来到巨蟒面前,这就是她眼中的极乐。 “等下!” 李追远停下脚步的同时也叫停了队伍,然后,他开始后退,手电筒固定在一幅幅壁画中女人所在位置的身后逡巡。 “你们看,在前面这些壁画里,女人无论是接受膜拜还是指挥修建地宫时,身后都站着这个比较瘦削颜色也比较深的人影,但最后一幅壁画中,女人登天了,身后却没有了他。” 这个人影的绘画方式和周围的龙套角色没什么区别,也仅仅是更深和更瘦一点,如果仅仅是一幅画的话,可能就是画师作画时的手滑,但除了最后一幅外,每一幅画里都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他”存在,就不是意外,而是一种必然了。 薛亮亮:“确实,看来是故意把他凸显出来的,证明这个人在当时,地位很高,或者说,是女人很看重的人。 另外,我不知道古代是不是这样,反正现在很多时候,针对某个项目时,往往正职只是挂职,而真正负责下面具体事务操作的,也就是项目实际负责人,是副职。 壁画中女人的地位绝对凸显,大概是那个时期的政治正确,而女人背后的这个角色,应该才是真正引领帮助女人登上庸国高位、修建地宫、引导其飞升的那只推手。” 李追远:“可是,那只推手,最后却没去极乐见大蟒蛇。” 短暂的沉默后,薛亮亮和李追远同时道: “她被骗了。” 很明显的是,上面那个祭坛或者飞升潭,并不是女人想要的那种极乐结果。 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被寄生的工具,如同一把钥匙,负责在这里开门、关门,维系着地宫内的这种循环。 谭文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两位大哥,我没有其它意思,我只是想知道,现在不该是抓紧时间出去么,讨论分析这个,有什么意义?” 薛亮亮回答道:“如果这里全是那个女人的,那我们现在大概率就已经安全了,如果不是,那我们现在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进入这里。” 谭文彬闻言,嘴角抽了抽。 李追远将手电筒打向前方:“走吧,我们小心一点,还没到放松警惕的时候。” 离开头顶壁画区域没多久,就出现了向上走的台阶。 这是个好消息,对于想离开这里的四人而言,一切往上行的路段,都值得尝试。 走着走着,前方左右两侧都出现了一道圆弧形拱门,看起来像是墓葬里耳室的设计,但当手电往里照射时,却发现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谭文彬:“被水猴子盗过了?” 李追远摇头:“不是,水猴子舔不了这么干净。” 再扫了一遍后,李追远确认道:“我觉得更像是已经糊弄完上面那个女人后,下面这里,就根本没放东西。” 继续往前走,又出现了两对耳室,依旧空无一物,这进一步佐证了李追远的猜测。 终于,正前方,出现了一座大拱门。 按地下建筑习惯,耳室过去后,就该是主穴位。 拱门两侧,分别跪着两个身穿皮甲的男女,其形象,和上方地宫百兽中间的那两位很像。 二人身后墙壁上,各自有一尊小蛇头,里头不断有水流流出,滴落在他们身上。 润生:“很浓郁的水尸臭味。” 尸体被浇了这么久的水,能不臭么? 润生扭了扭脖子,深吸一口气,拿起铲子。 他其实已经疲惫了,状态也不好,但这时候,他必须得上。 谭文彬和薛亮亮则各自攥着手电筒,准备等尸体苏醒后,跟着润生一起上,到最后一步了,想要出去,就得拼命。 架势是摆好了,可两具尸体还没苏醒变成死倒的意思,也不知是因为四人距离还不够,未到触发他们的时机。 李追远这会儿,又举起了手电打向上方,上头又出现了两幅壁画。 一幅画的是,一艘船在海上,船上站着一个人,船和人都很小,位于一角;重点则是在斜对端,在海底,有一座巨大的建筑,这建筑很奇怪,看起来像是一座海底地宫,但笼统看整体的话,发现它有头有角有长须,像是一只巨兽,而且上方还悬浮着太阳和月亮。 这个造型,这个场景,不禁让李追远想起在精神病院里,郑海洋妈妈对自己描述过的那个画面。 难道,欺骗上头庸国女贵人的这位,曾出海去过那里? 第二幅画中,是男人站在山上,四周都是山,一个女人跪伏在他脚下。 串联起来的意思就是,男人去过东海那处神秘之地,然后又回到了西南的古庸国,然后将这个女人收为了自己的信徒。 如果他真的去过那里,那是否带出来过什么东西? 亦或者……回到这里的,又到底是否还是他本人? 这时,李追远感知到一股不安的气息,隐约间挑动着他的神经。 走阴走多了,就获得了另一种效果,那就是对某方面的敏感性,被大大加强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要是继续严重加强下去,自己迟早变神经质。 李追远双手抓住谭文彬,将额头抵靠在他后背上,闭上眼。 这次,他没说时间,因为如果没能解决好的话,叫不叫得醒自己,都没什么意义。 走阴成功。 李追远抬起头,润生三人不见了,自己前方,那一男一女依旧跪在拱门两侧,中央位置,则出现了第三个人。 他身穿金丝华服,头戴蛇形面具,显得很英武神秘。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过了会儿,男孩说道: “你果然不是人,是死倒。” 那艘船上,下海去过那个地方的人,目前已知回来的,就郑海洋的妈妈和朱昌勇,但他们都变成了死倒。 至于留守船上的其他人,则全部都疯了。 朱昌勇最后抱着那只乌龟跳入搅碎机前,其实已经没什么人样了,身体腐烂膨胀得厉害,一只眼球也早已爆开。 眼前的神秘面具男子之所以戴着面具,很可能就是用来遮住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蛊惑欺骗庸国那位女贵人修建这座地宫,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他想活下来,他想恢复成人。 但后者明显失败了,甚至连前者是否成功,还有待商榷。 因为对方除了形象上的神秘感,并未给予自己多少感知上的压力。 李追远还记得大胡子家桃树下面埋着的那位魏正道的“好朋友”; 那位虽然变成死倒了也快消散了,但人家走阴时给予自己的压迫,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丁大林和金秘书为首的那二十只剥皮白灼虾,就是最好的证明。 李追远后来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的关系,才导致后来几个月,老家附近没死倒敢出现了,毕竟这块山头已经有了一头老虎趴着。 期间唯一蹦跶出来的,还是海上来的外来户。 既然你没那么强大可怕,那我也就不用太害怕你了,你只是欺骗了“她”后,借助她所修建地宫躲藏在下面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出口,应该就在你背后的主穴里,你设计建造这里时,肯定幻想着自己以后有朝一日能复原,我不信你会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放我们过去,我们要离开这里,我们承诺,不会碰你主穴里任何东西。” 面具男子转身走到跪伏着的男尸面前,他举起手,手中出现了一只铃铛,他开始将铃铛摇晃起来。 男尸体内,传出破卵的声音,紧接着,自男尸嘴里,探出一只蛇头,蛇头跟随着铃铛声起舞,然后又钻回了男尸体内。 随即,男尸身体动了,他捡起地上的一把剑,站了起来。 显然,面具男子拒绝了男孩提出的“互不侵犯条约”,而且主动发起了挑衅。 现实里,润生三人看见男尸站起来了,面朝他们。 润生说道:“小远在走阴,你们保护好小远。” 薛亮亮应了一声:“嗯,彬彬,你保护好小远,我和润生一起上。” “我明白。”谭文彬扭头看向靠在自己背上的男孩,本来只是习惯性看看男孩情况,可一看后就马上惊愕道,“我艹,小远眼睛在流血,流了好多。” 润生和薛亮亮听到这话,没有回头看,而是继续盯着前方正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男尸。 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小远瞎不瞎都不重要了,大家很可能连命都没有。 “没事,能搞的!”润生安慰道,“他不是水银尸,能搞!” 薛亮亮听出了润生话语里的勉强,以润生的性格,要真能解决,他会说“能弄死他!” 再者,可不止一具男尸,大概率,旁边那具女尸待会儿也要起来。 与此同时,在李追远的视角里,面具男子在唤醒了男尸后,还仍觉不够,他又走向女尸。 面具男再次举起了铃铛,可这次,还没等他摇起来孵化蛇卵,女尸就先一步睁开了眼。 面具男子愣住了。 男孩露出了笑容。 地宫里,八人抬棺,其中四尊还是水银炼尸,生前对主人无比忠贞,死时忍受巨大折磨; 另外四个还是同行前辈死倒,算是死倒里最难缠的那一类,就算做口型的阴之望自己能有机会尝试控制,但一个对七个,没意义。 况且床上女人还在,她几乎就是尸妖了,擅蛊惑,有她在,自己根本就没有使用魏正道黑皮书的机会。 现在,就不一样了。 幸福二选一,你选一个,我也选一个。 就在刚刚和面具男对话和对峙时,李追远就已经在尝试和女尸同频,也读取了她的记忆,更是完成了对其记忆的修正。 后者的难度其实并不大,因为自己需要编织的不是谎言,而是陈述事实。 当她睁开眼,看见出现在这里的面具男子时,她就能知道真相。 因为他,就不应该出现在主人的地宫里! “你的主人被他欺骗害得很惨,被蛇占据了身体,一直承受着痛苦的折磨。去吧,为你的主人报仇吧!” 现实里,女尸苏醒了,她攥起身侧的剑,站起身。 这一幕,把润生、薛亮亮和谭文彬,都看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但很快,让他们傻眼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女尸冲上前,一剑洞穿了男尸,然后将男尸压在身下,对其进行疯狂地撕咬。 李追远这会儿也睁开眼,坏消息是,视野里一片腥红,好消息是,还没瞎。 “快,冲进主穴,找出口!” 女尸和男尸不管谁分出了胜负,最终都会对地宫内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动手。 润生想要去背李追远,却见谭文彬抢先一步把男孩背起。 见状,润生也不再多话,带头冲进主穴,薛亮亮谭文彬紧随其后,四人就这么从正撕咬在一起的男尸女尸之间“路过”。 主穴内的装修很潦草,确切的说,是根本就没有装修,几乎是全天然的一个石窟,石窟中央是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头坐着一个面具男子,其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椅子上方的岩石里,则有无数个蜂巢般的孔洞构造,不停地有黑红色的汁水滴淌下来。 这些汁水要么滴落在面具男身上,要么就落地后向他脚下汇聚。 润生吸了吸鼻子:“是那玩意儿的血。” 是壁虎蛇的血,所以,面具男子也是这循环中的一环,地宫上面那位梦想着飞升见蛇神的女人,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不停循环之下,为其饲养那些壁虎蛇。 地宫大门后头,就是壁虎蛇的老窝,当食物不够时,它们也会自相残杀,鲜血就会被收集起来,通过孔洞,最终汇聚到面具男这里。 它就是靠着这种方式,一直在延缓着自己的消散。 李追远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构造能力,现实里那些玩观景小生态的爱好者要是知道他的存在,怕是得连夜坐火车往这里赶希望获得学习机会。 至于之前在上头袭击探测队的那条大东西,怕不就是壁虎蛇里头自相残杀下的那尊王者,按理说,探测区域那样的生态环境下,根本就不可能诞生出这么大的物种族群,可谁叫下面有人构建的这个体系,每隔个几十年或者百年就会养出一条呢? 李追远甚至怀疑,上次阴之望四人之所以会找到这里,很大可能真是为了来解决危害百姓的这条大东西。 春秋时就能出海,出海后还能回到西南,蛊惑操控一个小国家为自己办事。 这样的人物,要是没变成死倒,不用将自己关躲在这里,正常发展的话,怕是历史上也会有他的名姓,甚至传说故事。 此时,面具男胸口不停起伏,双手抓着扶椅,似乎很想站起来,但他身体太虚弱了,虚弱到了即使是死倒,连立起来的能力都不具备。 怪不得他先前没自己出手,而是用走阴的方式去呼唤门口的打手。 见他还在扑腾,润生直接一铲子对着他胸口砸去。 “砰!” 他胸膛很脆,直接凹陷了下去。 这效果,连润生本人都吓了一跳,这么不经打的死倒,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又是一铲子,对着面具男子的头砸去。 “砰!” 面具飞出,脑袋如一根苦瓜般炸裂。 为什么是苦瓜而不是西瓜,是因为他衣服下的身体,已经很纤细很纤细了,如同一只缩了水的干尸。 作为一头死倒,连水分都保持不了,证明它早已油尽灯枯。 这下子,他算是彻底消停了。 “这里,这里有挖好的石梯,可以爬上去。”薛亮亮已经走到椅子后面,这里有个圆弧平台,可以往上爬。 润生喊道:“走!” 李追远这时被谭文彬背着,然后他就看着谭文彬特意来到面具男的无头尸面前,伸手在其衣服上上下扒拉。 谭文彬很害怕,他的手在抖,毕竟哪怕是死去的死倒,而且是这种地方这么诡异的家伙,就算脑袋没了,你去摸他衣服,也是很吓人的。 但谭文彬在极力克服着,很快,他摸到了一个铃铛:“小远,要么?” “嗯。” 男孩知道,谭文彬在努力寻找他自己在团队里的作用,不管心里多畏惧多膈应,他也在给自己增加团队价值。 最后一摸,在裤腰位置,谭文彬掏出了一把黑色的浆糊,像是腐烂掉的稻草。 “艹,不会是屎吧!” 正当谭文彬准备甩手丢掉时,李追远猛地一喜:“收好它,壮壮哥!” “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是小远哥要,那就算是屎壮壮也会往自己怀里揣着带出去。 那不是污秽物……李追远看出来了,那是腐烂掉的竹简。 一个能被面具男,一直随身携带着的竹简,这上面会记载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秘密的价值,可比铃铛,还要贵重无数倍。 而烂掉的竹简,也是能修复提取出上面文字的,李兰以前就是做这个的。 “彬彬,快走!” “来了!” 谭文彬没再停留,背着李追远来到圆弧处,开始爬梯子,这梯子比较陡,薛亮亮在第一个,谭文彬在第二个,润生在下面托着。 大家都清楚,自由就在上方,所以各个都迸发出了极强的潜力,拼命地往上爬。 爬着爬着,薛亮亮看见身前位置出现了晃动,连带着整个向上的通道都开始了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似的。 “快爬,它来了!” 喊了一声后,薛亮亮继续向上,下面的人也很快跟上,等四人又上去一段距离后,先前经过的位置侧壁被撞破,一条巨大的长躯从里头钻出,但它并未向上去追击四人,而是径直朝下。 李追远因为被人背着,所以可以一直向下看,他数着那身躯的长度,再次感叹……真长啊。 很快,下方传来阵阵轰鸣声,那东西进入了地宫,似乎还引起了倒塌,这连锁反应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恐怖的烟尘自下方窜起,将四人完全包裹。 好在,四人距离顶部距离并不远了,大家拼着最后一股劲,终于从外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岩石缝里爬了出来。 四个人全部瘫倒在地上,面朝天,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太阳和蓝天: “终于出来了……”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开始,谭文彬只是简单笑了一声,然后就忍不住越笑越夸张,渐渐将润生和薛亮亮一起带动着笑了起来。李追远这次没刻意去表演合群,他也的确没笑出声来,可嘴角却是轻轻上扬。 经历了危险,瞧见了神秘,多番折腾下,终于死里逃生。 正常人都是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天赋,再苦再难的事,挺过去后,大脑就会帮你刻意淡化掉负面感知,甚至能让你在回味时,品咂出类似上下学途中抿路边花蕊的丝丝甜味儿。 谭文彬现在,就感到一种自上而下的酣畅淋漓。冒险,确实会上瘾。 只是这笑着笑着,四周就震颤了起来。谭文彬吓了一跳:“笑出共振了?” 肯定不是笑出来的,但确实震了,上头的石头开始滚落。四人马上起身,前往下方平坦区域。 过了一会儿,震感消失,恢复平静,不过四人先前所在的位置,凹下去了一大块,爬出来的那条石缝也消失不见。其实,就算还能找到也没意义了,因为下面的通道肯定已被堵死。 薛亮亮:“应该是地宫塌陷后所引起的连锁反应。” 谭文彬不解道:“那条大东西这么狠么,回去拆家给自己也埋进去了?”薛亮亮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想回去找妈妈?” 听到这话,李追远不禁想起那个坐在床上的蛇脸女人。 薛亮亮重新找了处高点观察确定了方位,然后领着大家往营地方向走。距离其实并不算太远,就是路不好走,耽搁挺长时间。 好在,走到下午时看见了人,是一支民兵队伍,背着枪还带着炸药。应该是袭击事件发生后,第一批从后方调来支援的。 在得知四人是探险队的“失踪人员”后,对面马上安排人将四人往回送,期间遇到了一些还留在这里协助工作的探测员,他们都很热情,上来道谢。 这谢的让人有些莫名其妙,聊天后才得知,不知怎么的,那晚的事情传成了薛亮亮带着几个人,把那条大东西引进山洞里去了,救了大家伙儿。 薛亮亮赶忙解释是那条大东西主动奔山洞里来的,他们是被迫逃命。但很显然,那些人同事只是点头说知道了,但看神情并未相信。 这让薛亮亮有些焦虑,他可不想冒领这份荣誉。 谭文彬倒是对李追远嘀咕了一句:“有这份荣誉的话高考能加分么?” 四人先被送出了山区,然后坐上车,回到镇上后,又被安排去了万州城区里的医院做详细检查,检查完后,进了招待所休. 期间有不少相关人员来探望,还有人来做了笔录。 这些,都由薛亮亮去出面应付,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先暂时对下面的地宫进行保密。 不是刻意要隐瞒,而是已经被告知罗廷锐要到了,薛亮亮和李追远准备等罗工到了后把事情汇报给他,由他来决定如何向上汇报。 不像以前村里出个死倒,为了不影响自己生活,事情解决完后就做个隐瞒,现在已经牵扯到国家项目工程了,肯定得坦白。 先罗廷锐一步来的,是组长马一鸣,他胡子拉渣,神情肉眼可见的涣散与疲惫,在见到薛亮亮后,他紧紧握着他的手,然后又去房间里看了李追远等人,嘴里不停念叨着:“谢谢,谢谢。” 谢谢你们能活着回来。 事情发生后,他就没合过眼,一直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把临时工和编外算进去的话,他手下等于一下子失去了八个人现在四个人活着回来了,他心里终于能稍稍好受一些。 马一鸣前脚刚走,罗廷锐就带着两个人来了,应该是故意错开的。 薛亮亮单独跟那两名随行人员进了一个房间,将地宫的事全部告知,当然,隐瞒了这期间李追远的特殊作用。结束了对薛亮亮的问询后,那两名人员又进了房间,向李追远、润生和谭文彬各问了几个问题后就离开了。房间里,剩下了五个人。 罗廷锐用力抓住薛亮亮的肩膀来回晃了好几下:“你可把我担心死了。” 他这个年纪这个业内地位,毫不夸张地说,往往传承人的地位比亲生儿子都要重,尤其是他还没有儿子,独女学的也不是本专业。 紧接着,他又走到李追远面前,弯下腰用力抱了抱男孩 行业顶尖人基本都能看出来,国家未来会上马很多大型建设项目,但这种项目从设计到落成,都需要耗费很多时间,罗廷锐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是真的需要师徒间的传承与接力。 罗廷锐笑着挥手道:“走,带你们吃夜宵去。”夜宵摊距离招待所不远,是一家万州烤鱼。 罗廷锐看向薛亮亮三人,问道:“你们要喝酒不,我可以陪你们喝点。”谭文彬马上摆手道:“我们不喝酒的。” 其实,彬彬在家里,偶尔也是会和太爷干两杯,但酒桌上身份最高的人不想喝酒,他也不会不识趣。“那就拿点饮料吧。” “好嘞。” 谭文彬起身去里头搬出了一筐豆奶:“嘿,这家店里只有这个卖。”说着,他拿着启瓶器给大家挨个开了瓶,放在各人面前。 罗廷锐对薛亮亮说道:“别凉了,边吃边说话。”大家拿起筷子,开始吃鱼。 薛亮亮则又将地宫的事,对罗廷锐讲了一遍。听完后,罗廷锐只是点头笑了笑。 谭文彬马上道:“瞧瞧,老师这才是见过世面的人啊。” 罗廷锐喝了口豆奶,说道:“这件事,除了有关部门的人来问,就不要再对外说了。”四人马上点头。 紧接着,罗廷锐又笑了笑: “确实,这样的事,我以前就见过好几起。我们当代人,只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根本就想象不到脚下这块土地里到底埋藏着多少历史与神秘。” 工地上从来不缺神秘事件,尤其是大项目大工程,往往挖得更广也更深,很容易就碰到离奇怪事。 社会上很多诡异传闻的开头,就是我父亲、我一亲戚、我一朋友曾经在某某项目施工工地上,那晚挖出了...在罗工这里,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他给四人,讲述了一段他当年的经历。 那是挺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刚参加工作,被临时抽调派去吉林参加一个项目,他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虽说全国一盘棋但那会儿都是作为长子的东北向内地输出人才与工业,啥时候需要内地派工程组去那里了? 地方虽然是在山里,但并不偏僻,靠近集安。 到了那儿后,才领到相对应的任务部分,不是规划设计也不是施工兴建,而是对已有的一处地下建筑进行复查。这原本应该是一处秘密工程,大概率是个人防工程,规模挺大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严重渗水。 他们也是分了很多个队伍,对各处节点进行检查,一些重点区域当时被标注了的,不允许他们靠近,会由其他人负责。某天的工作中,罗廷锐和同伴找到了一处枯竭的出水口,口子很大,能通行一头牛。 按理说,以当时的工程质量,就算因自然原因产生破坏,也不至于出这么大一个口子,最重要的是,昨天他们检查经过这一段位时,这个口子并没有出现。 留下一个同伴看守洞口,罗廷锐和另一个同伴就直接钻进去查看了。说到这里时,罗廷锐笑了笑: “那会儿也是年轻啊,压根不懂什么叫怕,反正,看着工程通道墙壁上画着的那些标语,大家伙都很有斗志,也都很有勇气,留守洞口的那个还是猜拳输了的,委屈得不行。” 破口很深,最窄处只够一人侧身通行,但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似的。 按理说,早就过了工程施工范围了,但身边的情况又不像是山体开裂或者地质运动出现的,一些边边角角处,反而能瞧出明显用工具开凿的痕迹。 两个年轻人当时兴奋极了,以为这是来自敌特份子的破坏。 但等继续往里走就越发觉得不对劲,地上不仅出现了很多比较原始的工具,还出现了一些血迹,等再深入一段后,更是听到了更深处传来的说话声音。 然后,那边的人似乎也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动静,明显有一串脚步向这边跑来,隐约问还看见了动态的火光,他们打的是火把。 二人虽说不害怕,但想着必须得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所以罗廷锐让那个同伴先跑,自己一边慢跑一边留心后头准备断后,反正这儿窄得很,他就算把尸体搁在这儿,也能挡路。 那会儿,俩年轻人还是偏向于是有敌特份子在对这里进行蓄意破坏。可渐渐的,那头的声音和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反正同伴已经跑出去很远了,说不定已经出了洞口上去报信了,知道后援很快会抵达,罗廷锐干脆不再往外走而是主动向里行进。 走着走着,他就感到自己开始头昏,脚步开始发软,视线也逐渐模糊。“我开始以为是氧气稀薄,但事后想想,我那会儿应该是.. 罗廷锐停顿了下来,看向面前坐着的四人。 谭文彬和润生在听故事入迷,薛亮亮接话道:“中毒了?”罗廷锐转而看向李追远,示意他来猜猜。 李追远露出腼腆的笑容,问道:“睡着了?” 听到这个回答,罗廷锐微微张开嘴,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小远,你怎么会猜到这个?” “因为我困了的时候,也会这样。” 罗廷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讲述:“事后来看,我应该是睡着了,因为把我救出来的同伴告诉我,当时我是昏迷在了裂缝里。 但我觉得这不是梦,因为一切都太过真实。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最深处,我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我看见了有歌姬舞女在表演,我看见了有人在饮酒作乐。我也被邀请加入了,他们问了我很多事,我也问了他们一些。 只是具体问答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聊了很久,也喝了很多,最后,我就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了营地内的帐篷里。 像不像《桃花源记》?” 谭文彬点点头:“确实像,而且都是初极狭才通人,然后豁然开朗,后面的展开也很像,聊天问话后,有酒有肉地招待。”薛亮亮问道:“那老师您汇报上去了么?” “自然是汇报了,不过那两天汇报的人不少,有人在通道里看见了穿着古代甲胄的士兵,还有穿着古代服饰的陌生女人。”“那之后的调查呢,那个裂缝?” “后来涨水了,那个工程被淹了,而且那几个重点区域似乎出了事,有人没能出来,再细节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的这项任务,算是中途停止了,我的汇报,后续也没有什么反馈。“ 薛亮亮:“上头是不信么?” 罗廷锐摇了摇头:“很可能是信了,却也依旧觉得无所谓。” 谭文彬说道:“那就不像《桃花源记》了,您这个事后听起来有点阴森,《桃花源记》那是个美好的故事。”李追远开口道:“可能《桃花源记》里所记录的那个地方,本就不是活人村子。” “小远,你为什么这么说?”罗廷锐再次好奇地看着男孩。“我只是有感而发,老师,您能再说点细节么?” “细节?可以,有纸笔么,我来画。” “我有!”谭文彬马上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递了过去。 罗廷锐开始画,他的工笔很好,细节画得很到位,先画了一件衣服,又画了一把刀,最后画了一套甲胄。 很显然,这件事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一直盘亘在罗工心里,不时反刍,否则也不会到现在依旧记得这么清晰。四人探头过来一起看,但对于另外三人来说,只能看出是古代的东西,再多的,他们就看不出来了。 李追远看了两眼后,说道:“高句丽?” 罗廷锐双手交叉,很认真地问道:“小远,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专业么?男孩马上摇头。 “我只是怕埋没了你的天赋。”罗廷锐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这小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谭文彬疑惑道:“高狗狸是什么东西?” 薛亮亮提醒道:“错误读音是高具离。” 谭文彬恍然:“哦,这个我就懂了,知道。还好历史不考拼音。” 罗廷锐继续道:“后来,我把梦里见到的一些东西,画下来,多方走访问询,才好不容易问出了一点端倪。” 高句丽这个东北割据政权存在时间挺长,历史知名度也很高,但它的知名度主要在于当隋炀帝、唐太宗和唐高宗的背景板,国人对其文化相关方面,普遍不是很感兴趣,倒是韩国那边的人,喜欢偷它当自己的祖宗。 这也是为什么,当李追远认出这东西时,罗廷锐会如此吃惊。 “再之后,因工作和个人原因,我曾多次去过集安,最近的两次,我去找了那边专门挖掘研究高句丽文化的专家,还去了那里的博物馆,这才证实了我那晚所梦的,不是虚假,因为在那晚之前,我根本就没接触过关于高句丽文化的具体东西,现实里没见过,又怎么可能想象出来?” 薛亮亮问道:“老师,那个项目呢?” 罗廷锐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前年我还回头查过,只知道当时那个项目所出的事,比我知道的还要严重许多,但项目的相关信息和档案,都被封存了,无法调阅。” 谭文彬笑道:“您还真是对它念念不忘,像是对待白月光一样。” 罗廷锐也被这个比喻给逗笑了:“确实,毕竟那会儿我年轻嘛,而且参加工作也早,不比你们现在大多少。其实后来的工作中,我还遇到了好几次更严重也更匪夷所思的。” 谭文彬期待地说道:“您再讲讲。” “讲不了,高句丽那件事,我是无权调阅当时档案,后头的这几件事,我本身就属于该被保密封存的档案一部分。”“唉,真可惜。”谭文彬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种事,你们以后也会遇到的,到时候你们也会被要求保守秘密。 好了,说说眼下的事儿吧,不说地宫什么的了,光是你们发现的那条地下河,就够把马一鸣主张的方案给毙掉了。”薛亮亮开口道:“其实这件事也不关马组长..” “上头是清楚的,但出了事,总得有人担责,当然,也不会真的着重处分他,主要还是看他自己能不能走出来。 我是不想去见他那哭哭啼啼的样,也懒得去安慰他,自建国以来,多少路桥旁都竖着烈士纪念碑,我自己都亲眼目睹过许多,而慰藉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家园继续建设下去。” 说着,罗廷锐就举起手中装着豆奶的杯子,大家也都举起杯,碰了一下。 谭文彬一口干了豆奶,心中不禁感叹:到底是大领导,上价值时比自己家那亲爹要自然多了。“亮亮,你过两天就和我去另一个组里,我们要集中攻坚那套方案了,争取早日完成。” “好的,老师。”“小远,你呢?” “啊?”李追远指了指自己,“我还可以继续去么?” “我是想问你,刚经历了这种事,需不需要放个假休息一下?” “好吧,休息。”李追远点点头,他也是觉得累了,而且他还得去一趟丰都。 “嗯,你还小,要注意劳逸结合,平时也要积极锻炼身体,我听说,神童的身体普遍都不太好。”“没有那么夸张的,老师,不过您的话,我记住了。” 薛亮亮主动提起了一件事:“老师,我们当时不是主动吸引那条东西救人的。”“我知道,你刚刚不是讲过了么。” “我不想冒领这个荣誉。” “亮亮啊..以及你们,也都听着,有时候我们都梦想着让自己做一个绝对纯白无瑕的人,但这个世上难免会有灰尘,有时甚至会刮起风沙。” “这个道理我懂,可是老师..” “出了这档子事,要是有个先进典型可以立起来,马一鸣他们,也能好过很多。”“我明白了。” 夜宵结束后,罗廷锐就先走了,四人则回到了招待所。 谭文彬有些意犹未尽道:“万州烤鱼的味道确实不错,我觉得在这里学了技术去外地开分店,肯定能赚钱。”薛亮亮:“你有这个想法的话,我可以给你投资。” “别别别,我就提一嘴而已,赚钱哪有学习重要。” 紧接着,谭文彬又小声问道:“这个,荣誉,可以加分么?”“我们海河大学,不难考的,而且这次的事,会对社会保密。”“哦。”谭文彬垂下了肩膀。 润生问道:“你就不能想其它方法加分么?” 谭文彬耸了耸肩:“其它方法就是我亲爹在岗位上光荣了。”润生被噎住了。 谭文彬带出来的那一大团烂稻草一样的东西被装在袋子里,李追远将这袋子和一张纸一起交给了薛亮亮。 “亮亮哥,纸上写的是还原方法。” “你放心,我过两天才去进那个组和老师汇合,这两天我就开车回山城,找单位先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好。”薛亮亮扫了一眼纸上所需的东西,“材料并不难弄,大部分都是现成的,但你既然想保密肯定不能去找文物单位,我那个朋友倒是可以做,但他花费的时间会比较久。” “没关系,先拿去慢慢处理复原吧,主要这个东西带出来了不能在外界环境里放太久,我这儿也没有很好的储存条件。”“行,交给我。那你接下来就去丰都了?” “明天润生哥还要换一次药,我们后天就去。” “路上注意安全,要回去时联系我,我给你们订票。”“走的时候会和哥你说的。” 第三天一早,李追远就和润生谭文彬一起前往丰都,中途先是坐车,然后改乘了船,直接在丰都县城码头下来。 其实,最省事的方式就是打丁家的电话,让丁家帮自己查找丰都阴家的人还在不在,但那毕竟是柳奶奶的关系,李追远不太想这样做,先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吧。 自下码头起,就十分喧嚣,一路朝上的街面上,人头攒动,商贩林立,这是恰好赶上了丰都鬼节庙会。 谭文彬很是激动,这边看看那边瞅瞅:“嘿,别说,这儿的庙会的确比咱南通的庙会要热闹好玩得多,不,咱家那个压根和人家没法比。” 李追远:“彬彬哥,旅游本来就是从你待腻的地方去一个别人待腻的地方。”“哦,也是,我差点忘了,你回南通也相当于旅游了。” “嗯,差不多吧。” “不过小远,我是真觉得川渝这边的人,更热爱也更懂得生活,在咱们那儿我下了晚自习连个夜宵摊都不好找。哈,我要吃那个,你们要不?” 各种地方特色小吃,让人目不暇接,而且价格还都很便宜,连一向勤俭持家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润生,这次都没心疼钱。三人到处品尝着,就当解决了午饭,而且在这种氛围环境下,润生吃香的举动,倒也不算引人注目了。 谭文彬来到一处鬼脸面具摊前,两个师傅正在画制,他站边上瞧了好一会儿,然后让师傅给自己画了一个孙悟空的面具。鬼脸面具他是不敢买了带走的,否则晚上起夜尿尿时扫上一眼,得被吓出一身冷汗。 画好后,给了钱,谭文彬把面具戴脸上,比划了一个猴子动作:“呔,妖怪,将我家小远交出来!” 接下来,又来到一处茶摊前,时下各地庙会都很流行盖碗茶,里面往往会放糖或者各种水果晶,逛累时买一杯喝,很惬意。只是这儿的盖碗茶明显和其它地方不同,是现场冲泡的,具体闻不出来是什么茶叶,但味道很浓,打着的横帆上左边写的是“迷魂茶”,右边写的是“孟婆汤”。 谭文彬买了三杯,三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慢喝着,味道还可以,很浓却不苦。庙会以本地人居多,但被鬼节吸引来的游客也不少,还能看见一些外国人。“小远,这上面真的是阎王殿么?”润生指着上头的建筑群问道。 “是都大帝,主管冥司,乃天下归魂之宗。” “听起来好厉害。”谭文彬抿了口茶,“他是本地人?” “有说法是,鄂都大帝就是阴长生,他是东汉皇后阴丽华的弟弟,不贪恋家里富贵一门心思想着修道,最终得到缘法,在丰都白日飞升。” “皇后的弟弟?”谭文彬砸吧了一下嘴,“不好好享受荣华富贵,修什么道啊。”“各人追求不同吧,你前天不也拒绝亮亮哥投资你去开万州烤鱼分店么。” “原来我也这么出淤泥而不染啊。” 润生问道:“小远,为什么这里每家店铺前,都要摆个小水缸?” 李追远:“应该是某种习俗吧。” 喝完茶,三人就继续往上走,接下来,李追远准备找白事铺子问问本地捞尸人的事,如果姓阴的话,那就给对方家里送一笔钱就当了结了地宫里的那段因果。 过了“丰都鬼城”的大牌坊,在后头看见了一座石碑,石碑上写着一段话:“子不夜行,则安知道上有夜行人?” 这段话出自晋代葛洪的《抱朴子》,讲的就是阴长生曾说过的话,大概意思是,他成仙后才知道世上有多少神仙,就如同你晚上不出门走,就不知道晚上有同样行夜路的人。 这段话对于现在的李追远而言,有另一番感慨,没接触捞尸人之前,他是不知道世上还有死倒这种东西的,等接触学习之后,才发现真的不少,而且还有很多同行。 顺着石碑往里看,正对着一家店铺,上面店牌写着:“阴君棺铺。”店铺门口竖挂着两张牌,上书“升棺发财”、“福至运来”。 阴君是阴长生的尊称,所以店主不一定姓阴,但既然是棺材铺,那也应该有点捞尸人的关系。 比如自家太爷,以前就和上下游白事产业链的关系很好,一直到太爷自己开始搞产业链后才反目。 走进店铺,里面比较冷清,里头深处摆着一红一黑两口棺材,至于柜台上,则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型棺材,像是玩具手办。而且还画有不同风格图案,有奥特曼的、阿童木的还有变形金刚的。 谭文彬拿起一个棺材,打开,再闭合,赞叹道:“真精巧,老板也很有商业头脑,但路线选错了无论多努力,也没啥意义。” 适逢庙会,其它店铺里客流很多,就这儿还冷冷清清,不管是本地人还是游客,显然没几个愿意逛庙会时顺便买口棺材或者买个小棺材玩具回去。 谭文彬连续开关了好几下,笑着问道:“小远,要不咱买俩个带回去后当文具盒?”“你好,看上哪个了,两个一起买可以算便宜。” 内屋帘子被掀开,一个和谭文彬一般大的女孩端着面碗走出来,她皮肤有一点黑,但个头在本地人里算高的,而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爽朗劲儿。 “来,这俩,我要了。”“要嘚。” 谭文彬知道李追远要问事情,所以他就先买个东西。润生问道:“再买个送给周云云?” 谭文彬听了没生气,反而有所意动道:“啥,别说,还真挺浪漫的。”女孩老板笑着说道:“要么,有情侣款的。” “来一套。” “好,给你拿。”女孩从下面拿出两个小棺材,一个黑色一个红色,做工很精致,而且带凹槽卡扣,俩棺材能拼接到一起。谭文彬笑道:“真好玩。” 女孩老板应了一声:“那是,我要是女孩子,收到喜欢男孩送我这个,我肯定高兴死。”李追远疑惑道:“你不是女孩么?” “啊,我是啊。”女孩老板笑了起来,“说岔了说岔了。” 见谭文彬真的付了钱且将四个小棺材包了起来,出于同桌情谊,李追远还是问道:“彬彬哥,你真要送周班长这个?”“我就是单纯觉得挺好玩的。”谭文彬翻了个白眼,“真送?我又不傻。” 女孩老板不满道:“咋不能真送啊,说明那女孩不懂内涵,这才是咱传统文化里的浪漫。” 谭文彬点点头:“虽然我还是不会送,但我觉得你说得对。” “听你们口音,你们是外地来的游客,哪里来的?”谭文彬:“南通。” 女孩老板疑惑道:“南通是哪里的?安徽的还是江西的?”谭文彬:“江苏的。” “哦,江苏我知道,金陵苏州扬州淮安徐州那些,都老有名了,南通...也有名的。”谭文彬故意调皮地问道:“比如?” “比如..”女孩老板卡壳了。 李追远准备问正事了:“老板,你知道附近的捞尸人么,就是村子里专门负责捞漂子的。”“捞尸人?”女孩老板疑惑道,“你们要捞谁?” “不捞谁,就是打听一下,你认识么,再具体一点的话,就是你认识姓阴的捞尸人么?” 女孩老板“蹭蹭”快步走进内屋,很快,帘子再次被掀开,只见她左手持黄河铲走了出来:“我就姓阴,我叫阴萌。”李追远没料到,居然这么容易就找着了,不过他还是继续问道:“你家有族谱么?” “你问这么详细想干啥?”“送钱。” “有的。” “方便拿出来让我看看么?”“看了就给钱么?” “上头要有阴之望的名字。” “阴之望,有的。那都快两百年前了,我记得很清楚。”“嗯?” “族谱上记载着,万县出了条吃人的大蛇,他带着人去抓蛇,结果去了就没回来,我去拿给你们看。”“不用了。”李追远看向谭文彬,“给钱吧。” 谭文彬把钱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这钱扎着红绳子。 阴萌先拿起钱,然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咋了,你们在哪里碰到他变的死倒了?”“嗯。” “啊?”阴萌忙摆手道,“你别吓我,我刚胡咧咧的。” 能手持黄河铲还能说出“死倒”,证明确实是行里人,而且比太爷那种的,都要纯得多。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太藏着掖着了。 “欠他个人情,这次特意来还的,这钱你收下吧,我们的事也就了了。” “呵呵呵呵..”阴萌发出一串笑声,边数着钱边说道,“哎哟,这还真是祖宗显灵来送钱了,我正愁下个月房租怎么交呢。” 谭文彬建议道:“你这样做买卖,房租确实不太好搞。”“那我能搞什么?” “可以卖万州烤鱼。”阴萌眨了眨眼眼睛。 谭文彬又道:“扬州炒饭也可以。” 阴萌推了推面前还剩下半碗的面条,下的是挂面,没浇头,只是倒了酱油。 谭文彬点头示意:“了解。” “你们吃了么,我给你们下面条?还是我去对门那里买几个菜过来请你们喝酒。”李追远:“我们吃过了。” “那就留下来吃晚饭吧,大老远地来送钱,总得留你们吃顿饭,反正我是觉得我那祖宗应该也没能帮到你们什么。”“帮到了。” “我不信,他要是能帮到你们,他自个儿就不会死那儿回不了家了。”“还有这枚玉佩。”李追远将玉佩取出,放在柜台上,“也交给你。” 阴萌低头看了两眼,然后将玉佩推回:“一码归一码,钱我收了,这玉佩是你的。”“好。”李追远没推辞,重新收回玉佩,“那我们走了。” “喂,不去上面再玩一会儿么,景点在上头呢。”“要去的。” “这边船停得早,既然出来玩就别急匆匆的,慢慢玩,晚上就宿在这儿,睡我铺子里,也省了开旅馆的钱。”本就是出来玩的,而且对方一再盛情邀请挽留,李追远也就没再继续拒绝:“给你添麻烦了。” “喂,你真的不是从哪个水葬下面醒来后爬出来的大死倒?”“我么?” “对啊,来,我试试。”阴萌从兜里掏出一张符纸,贴在了李追远的身上,见李追远没反应,她故作诧异道,“天呐,好吓人,你这么凶的么!” 大家都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呔,妖精,我也给你贴一张!”谭文彬掏出一张《追远密卷》符,贴在了阴萌额头上。下一刻,符纸变紫了。 谭文彬吓得直接蹦起来,尖叫道:“我了个大!”阴萌有些不解。 李追远踮起脚尖,伸手揭下符纸,说道:“彬彬哥,符纸进过水了,遇上油脂就会变紫色。”“哦..哦!”谭文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润生凑过去说道:“有水尸味儿我会说的。” 阴萌直接笑弯了腰:“我都差点以为我真是死倒了,哈哈哈哈哈!” 三人走出棺材铺,来到门口时,李追远指着门口的小水缸问道:“每个店铺门口都摆这个的原因是什么?”阴萌:“这里是丰都鬼城,这条街叫鬼街,喜欢逛街的可不仅仅是活人,等入夜了他们就出来了。 以前没灯泡,天黑了靠蜡烛照不通透,商家闭门数铜钱时,经常会数到纸做的 后来就逐渐形成一个风俗,店铺门口摆个水缸,收到的铜钱往里头一搁,浮着的就是假钱,就不做那客的生意。”谭文彬问道:“那现在都是纸币了,都漂上去了,岂不是得每家都放个验钞机?” 阴萌:“那东西贵,可买不起。” 谭文彬愣了一下:“不是,现在还能收到?” 阴萌伸手抽出柜台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沓天地银行的纸钱: “喏,这就是我这月初到现在收到的,本来够交下个月房租的,谁知道不是做的活人生意。”谭文彬用指尖小心翼翼触摸着纸钱:“你是在开玩笑的吧?为我们增添游览代入感?” “那是,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来的鬼啊,漂子都不怎么见着了,我都许久没开张捞尸喽。”“漂子都见不到了?不应该啊,你这儿水系这么多,总不至于没人失足下去淹死吧?” “都是找村里的捞,很少跑我这里来,他们觉得街面上的店贵。”“其实你很便宜?” “确实贵。”阴萌理所当然道,“价格便宜了,岂不是跌了我的面子,好歹咱也是正儿八经的捞尸人。”谭文彬努努嘴:“活该你交不起房租。” “走了,彬彬哥。” “哎,来了,等等我,小远。”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追远就带着润生和谭文彬两个人很细致认真地游览丰都鬼城,这里的雕塑和庙很多,白天游览也不觉得可怕。 中途,还碰到了两支表演队,三人观看了表演,传统民俗气息浓郁。 润生和谭文彬看得很认真,恨不得每个雕塑下面的讲解牌都要看一遍,寻常游客只是走马观花,他们则是补习课外知识。李追远就慢慢走着,欣赏一些老式的建筑和雕塑风格,至于讲解牌那些,他不用看,因为他脑子里存货很多。 小时候李兰还没那么讨厌自己时,自己还能在李兰工作时待在她书房中,李兰要么给自己拿图纸玩,要么把一堆书丢自己面前,让自己翻。 天快黑时,三人下了山,回到鬼街。 这会儿街上的人依旧不少,附近不少居民白天都有事要做,很多人只能晚上来赶庙会。 再者就是,鬼城的氛围得搭配夜晚,才更有味道,尤其是上头那么多盏红白灯笼,等入夜后点亮,绝对很应景。棺材铺门口,依旧没什么人,甚至阴萌又再次懒得守在柜台后。 “我们回来了。”谭文彬大声打着招呼。 阴萌掀开帘子探出头:“我炖了蹄花,晚上咱们好好吃一顿,巴适得板!”李追远:“要嘚。” 七点,入夜了。 阴萌端着一大盆猪脚出来,大家围坐在小桌前。猪脚入口即化,炖得很耙。 前提是,得忽略掉嘴里的阵阵刺感,因为阴萌忘记处理猪毛。 她确实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似乎因为生意不多的缘故,平时也很少能有人聊天,今晚吃饭时很高兴地摆起了龙门阵。润生只顾着吃,李追远偶尔接几句话,己方主力是谭文彬,和阴萌摆得不落下风。 而且彬彬刻意用他那刚学了一点的川渝话聊天,发音是不准,但调子是学会了,俩人说着说着,调子越起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像是对起了山歌。 不过倒是没聊太多捞尸的事情,因为阴萌的实践次数并不多,捞过漂子,可却没见过真正的死倒。 她的捞尸知识和技能,都是跟她爷爷学的,她爹妈在她很小时就离了婚,她爹去南方闯荡去了,一走就没了音讯;她妈嫁给下面镇子上一户人家,又生了俩男孩,年纪小不懂事时阴萌也去找过妈妈,等懂事后才知道妈妈其实不想搭理她 说到这里时,李追远和阴萌举起杯中汽水,碰了一杯。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爷爷生活,爷爷经营着这家铺子,也是个正统捞尸人,后来,爷爷就将铺子就交给她继承。她其实很有头脑,换个生意做应该是能挣钱的,但她不想更改这间铺子的属性,因为她知道爷爷不会同意。 李追远瞧过她掌心的茧子,以及每次起身坐下时脚尖的变化,知道她身上是带功夫的。 这也是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能一个人开着店的原因;街上的地痞流氓,基本都被她揍过。 她笑称,要是她想,完全能当鬼街大姐头,在这里收保护费。 沉迷哨猪蹄的润生在这里主动举起杯子,和她干了一杯。 李追远问过她爷爷是否留下过什么书之类的,她疑惑地反问:捞尸人不都是靠一代代言传身教的么,看书能学出个什么东西? 这让李追远略感失望,他倒是想看看同行收藏的,可惜没有;同时,他也有些羡慕,从阴萌的各种细节表现来看,她爷爷的水平应该很高,她接受的是很完整的“教育传授”。 不过,李追远也没因此觉得自家太爷不好,毕竟自家太爷可以“咕嘟咕嘟”地灌福运,跟着太爷混,至少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总之,今晚算是离开南通以来,过得最轻松惬意的一晚了,大家都很开心放松这种松弛感,一直持续到要安排入睡时,才被打破。 “什么,你让我们睡棺材?” 谭文彬抱着脑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而阴萌,正在给里头的棺材铺棉被。 “怎么了?睡棺材多舒服啊。”“我能在外面打地铺么?” “这儿是山上,晚上冷,我这里被褥也不够,还是棺材里暖和。”谭文彬嘀咕道:“第一次听到暖和可以用在棺材上。” 内房里是库房兼厨房,里面摆着三口棺材,外面店里则摆着两口。来都来了,那就入乡随俗吧。 最后,李追远和润生睡外头的两口棺材,谭文彬和阴萌睡里头。 棺材和臭豆腐一样,看着膈应,躺进去后,还真挺舒服的,有种被包裹的安全感。当然,棺材盖得揭开一些方便透气。 白天赶路加游玩,都累了,谭文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然后他就听到有人用指甲在刮自己棺材盖。“沙沙…………沙沙…………” 谭文彬被吓得冷汗都流了出来,将被子提到脸上,只敢留着一双眼睛眯着看向上方。然后,润生的脸出现在上面:“嘿嘿。” “你干嘛!”“小便。” 厕所在里屋后面,润生睡外头,上厕所时得经过里屋谭文彬气得把被子直接盖脸上,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到棺材盖上传来的“沙沙”声音。 谭文彬开始害怕起来,他觉得这次不会再是润生了,那是谁?下一刻,润生的脸再次露出。 “你到底要干嘛!” “我尿好了,回去睡觉,跟你说一声。”谭文彬气得牙痒痒。 好不容易,重新又酝酿出了一点点睡意。“沙沙..沙沙.. 谭文彬睁开眼,用手捶了一下棺材盖。 声音消失了。 谭文彬侧过身,继续寻找困意。“沙沙...沙沙..” 谭文彬掀开被子,双手抓住棺材边缘,整个人从棺材里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棺材四周,没有人。 润生跑这么快?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心里再次有些发毛,没敢出去,而是重新缩躺进棺材。“沙沙...沙沙..” 声音再一次出现,谭文彬将被子蒙住头,装作听不见,同时脚也收进了被子。然后,声音又消失了。 谭文彬脸在被子里继续闷着,这次闷了足够长的时间,脸上都出汗了,心道润生这家伙是睡了不逗自己了。他打算透个气,双手抓住被子,打算来一次快掀快盖。 一,二,三.. 脸上的被子掀开,却没能按照原来设想地再盖回去。因为, 一张老脸,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探进了棺材,就这么和他面对面地贴着。 第六十八章 “啊..唔唔!” 谭文彬的尖叫声正要发出,就被一只手捂住嘴巴,硬生生给堵了回去。他瞪大眼睛,惊恐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这张老脸。 老头笑了,正欲说什么时,却发现小伙子双臂上绕,双腿下缠,腰部发力顺势扭转。“咦?” 老头发出一声惊疑,似乎是认出来了这是贴身肉搏死倒的技巧。“唔?” 谭文彬则是完全惊愕,因为他发现自己抓缠了个空,仿佛老头根本就没有实体,但问题是自己的嘴却被对方实实在在地捂着。 “小伙子,我放开你,但你别吵,我年纪大了,听不得叫声。”谭文彬点头。 老头将手从谭文彬嘴上拿开。“远子,润生,有鬼!” “呵呵。” 老头被逗笑了,起身,翻出谭文彬所在的这口棺材。“远子,润生!” 谭文彬一边继续喊一边顺势坐起,警惕地看着老头。 老头压根没理会,走到另一口棺材前,伸手对着下面摆着的一尊香炉挥了挥,香燃起,升起袅袅白烟。只见他深吸一口,白烟分为两股入鼻。 “啊..” 老头发出舒服的声音,脸上也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远子,润生!” 见谭文彬还在坚持不懈,老头叹了口气:“别喊了,他们听不到的。”谭文彬终于不再喊了,疑惑道:“你是谁?” “你睡的是我家,你问我是谁?” “你家?”谭文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是阴萌的爷爷?”“对,是我。” “你阴魂不散啊?” “什么叫阴魂不散,我又没死。”“没死?” “废话,我要是死了,做鬼缠着我孙女干啥,坏她运势?我脑子又没进水。”“那你这.” 老头指了指身后的那口棺材:“喏,我就睡这张床。” 外屋也就是店铺那里有两口棺材,内屋里有三口,谭文彬先前想当然地认为这三口都是空的,没料到其中一口居然有人躺着。 “那你这是什么东西?不是鬼,我刚刚怎么碰不着你?”“我就奇了怪了,愣娃子,你不是行里的么?” “什么行里的?” “捞尸这行的。” 谭文彬挺起胸膛,坚定道:“那当然!”“那你不晓得你自个儿现在是在走阴哟?” “走阴?”谭文彬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这就叫走阴么?” “我出来时,本不想搭理你的,谁晓得你一直在那儿蹦啊蹦的,我就拉了你一把,没想到你还叫起来了。”“那我朋友他们呢?” “走阴时,是瞧不见活人的,所以你刚刚怎么喊都没用。”“不会的..” “不会什么?” “额,没什么,没什么,不是,白天没见你出来,你晚上走阴出来干嘛?” “我倒是想白天能出来,我这身子骨不行了。”老头指了指自己脑袋,“脑梗,瘫了。”“所以你就天天晚上走阴出来活动?” “放你娘个屁,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谁家走阴能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频繁?”“不是么?” 谭文彬举起手,打了个响指。“啪!” 他一直觉得小远打个响指就闭眼走阴的动作,很有范儿。“今儿个鬼节,晚上得起来做买卖哩。” “这么晚了,做个鬼的买卖。”“可不就是。” 谭文彬:“.” “不跟你扯了,我得开店门了。” 老头穿过帘子,走入前屋店铺,随即,他愣住了,因为他看见站在前屋里的男孩。男孩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老头诧异道:“我还没开铺门呢,你是怎么进来的?”李追远没回答。 老头一摸脑袋:“不对,你没穿袍子,我晓得了,你是和那个愣娃子一起的?”李追远点点头。 谭文彬这会儿也从里屋跑了过来,看见李追远,马上兴奋地挥舞手臂:“小远哥,我走阴了,我走阴了!”这兴奋劲,像是个孩子发现自己刚学会了骑自行车。 老头摸了摸下巴,看着男孩,说道:“原来,你才是正经货。”“啥意思?”谭文彬好奇地问道。 老头指了指男孩:“我先前都不知道他站在这里,证明他很结实。”“结实?”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是虾米。”“你是大鱼?” 老头又瞥了一眼男孩,淡淡道:“小鱼。” 李追远早就察觉到屋内的“动静”,他也早就走阴了,先前屋内的对话他也听到了,知道了老头是阴萌爷爷的身份,却也没因此放下戒备。 但现在,他算是确认对方是“无害”的了,因为对方示弱了。 其实,刚刚这段时间以来,男孩脑子里一直纠结的是:自己该不该扑上去咬他?没办法,他是真的不知道走阴状态下该如何打架。 上次在路霸村里面对那个红衣小女孩,也是用的粉末驱散的她。自己目前所翻阅的魏正道的书里,也没有详细讲走阴的。 这应该是一个基础科目,基础到魏正道都懒得提,可偏偏李追远就是不会。这就像是他会做高阶运算,却“不会”加减乘除。 用是能用,因为他虽然不懂“加减乘除”是什么意思,却把基础算数的答案背了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动辄透支流鼻血,固然有年龄还小身体未发育好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运算起手式就是海量。“远哥儿是吧?” 老头对李追远确实是另一种态度,称呼后头还加了句客气词,不像叫谭文彬就是愣娃子。“嗯。”李追远应了一声,“你好。” “阴福海,插坐丰都码头,不知远哥儿坐哪座码头还是拜哪家龙王?”说着,老头还做出了一套江面上的手势。 不是每个行业都会诞生黑话和手势,这种互撂身份的形式,本就是为了消弭矛盾、避免冲突。另一个大众耳熟能详喜欢摆这架势的,就是土匪。 码头的意思是地头蛇,插坐指的是这码头他也只是一份子,不是他拿大。龙王指的是江面上的大家。 李追远鲜少接触正儿八经的同行,这些讯息也是靠字面意思分析出来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自家太爷那是什么位置? 南通滚河码头插坐? 可事实上,自家太爷住的地儿,离市区里的河还远得很,最重要的是,也没人教过他本地手势怎么做,总不能依葫芦画瓢还回去吧? 还是怪太爷太不靠谱了,弄得自己这个曾孙出门连家门都不懂怎么报。 相较而言,李追远觉得润生家的山大爷可能懂一些这个,但山大爷从不对太爷行这套,可能他压根就没把李三江当真正的同行。 李追远会的,只有秦柳两家的内门礼,但行这个,不是太合适。但是,见男孩没回礼,老头是生气了,语气也重了些: “既是瞧不上我这丰都码头插坐的,怎又住我家里?”李追远无奈,只得回了一套柳氏内门礼。 回这套礼,就不用再说话报家门了。 很显然,老头是识货的,见到这套回礼的瞬间,老头整个人都变透明了。这是被吓得,差点结束走阴状态。 估摸着,连棺材里躺着的身体,再脑梗瘫了,也抽搐了两下。 许久,老头才镇定下来,这次说话时不仅先前怒意消散一空,反而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情:“柳家人登门,贵客、稀客,真好啊,多少年了,柳家又有人走江了。” 老头脸上的讨好中,不见谄媚。 李追远问道:“你知道柳家?” “这江面上但凡上了年份的老王八,都听过。““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柳家没人了?” “晓得。”老头很坦然道,“正因为晓得柳家人是怎么没的,才更是敬重。”“我不姓柳。” “记名的外门?”“嗯。” 那晚山城丁家宴会上,柳奶奶把自己推出来回礼,虽然还没正式入门拜师,但未来一个记名弟子算是双方间的潜默契了,只待阿璃的病大好。 “那也是一样的,尊客请恕罪,老头子我无法亲身招待。” “你别见外,我叫你一声老爷子,你叫我小远就是了,这样彼此都舒坦些。”“尊客..哦不,小远哥儿和我家萌萌是朋友?” “算是吧,不过我是来还阴之望的人情的。” “先祖?哦,原来如此,那您这辈分,也太高了。”“老爷子不做生意了么?” “啊,要做的,要做的。” 老头走到店门前,晚上闭店时阴萌就把门板插回去了,老头没去搬门板,而是将手放在了墙上一面镜子上,轻轻一转。原本厚实的门板,在此刻变得有些透明。 李追远和谭文彬都看见,外头后半夜本该静悄悄的街面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人影。只是,这黑色人影里,也夹杂几个鲜亮的。 那应该是活人,有俩勾肩搭背喝醉了的,还有两个落单的。 所以大晚上没事儿时,还是最好别一个人在清冷的街面上瞎晃荡,因为这街上可能远比你看到的要热闹得多。老头坐回柜台后面,像是在等待着客人上门。 谭文彬站在柜台尾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外头“行人”。李追远则走到老头对面,问道:“是鬼街特色么?” “以前倒是听说过其它几处地界也有相似的,但我没去过,不知具体情况,但类似我们丰都鬼街这样的,应该是不多。”“他们,是鬼么?” “是,也不是,每逢鬼节,他们夜里都会在这街上出来。”谭文彬问道:“没抓一只来研究过?” 老头忙摆手道:“上门即是客,我这开的又不是黑店。” 这时,一道黑色人影走了进来,他身形模糊,看不真切,只能笼统看出是个人。他站在柜台前,老头嘴里呢喃着和他说着话,具体讲的什么,李追远没听清楚。不一会儿,黑影就走了,在店门口,丢下一张钱飘落到水缸。 那钱刚落进去,就化作了黑灰散开老头嘴角露出笑意,摸了摸胡须。 李追远这才知道,这家家店铺前的水缸原来是这个用途。 可阴萌自己居然却不知道,说的是以讹传讹的错误用法。 李追远问道:“交易的是什么?”老头笑道:“阳寿。” ? “要是我身子骨还能动,倒是能亲自做些其它东西今晚摆这上面卖,也能帮忙跑个腿了个心愿什么的,可我现在只能走阴坐在这儿,半点实事都干不了,唯一能往出卖的,就只有这点阳寿了。 虽是瘫了,但时日还余下挺长,可我那个情况,多活一日也就是多拖累一日萌萌。倒不如把这些累赘日子卖了,给萌萌换点阴德。 我这孙女人不错,就是心气傲得很,为我苦守在这棺材铺里,真没必要,只能耽搁了她的年华。”老爷子对孙女的态度,让李追远想起了自家太爷。 “能卖多少?” “卖不了多少,真有大功德的,哪里会做这孤魂野鬼。”“也是。” “但能卖一点是一点,蚊子腿也是肉。” 李追远指了指内屋,问道:“你不喊阴萌么?”“喊不醒,不是谁都能走阴的,她走不了。” 谭文彬闻言,马上露出笑容,这意味着润生也走不了,而他却做到了!“这个后天不能学么?” “有些人天生就会,有些人后天遇了事儿说不得也就机缘巧合下会了,但的确能学。”“这么说,你是故意没教她?” “嗯,学这个有什么意义呢,能看见这些东西,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平光景,这行就不会景气。 说句心里话,我是希望她能开开心心过日子,找件自己喜欢的事做,以后再嫁个好人,生个孩子,过普通人日子。”太爷,也是这般期盼自己的。 “我看她自个儿,倒是学得挺好的。” “就当强身健体了,女孩子会点身手,不容易遭欺负。”这时,谭文彬开口道:“小远哥,我头好晕,好疼。” 老头说道:“愣娃子,你回去睡吧,走阴时间长了,人会受不了的,别待会儿失了控飘去街上了,那就成孤魂野鬼喽。”谭文彬有些害怕地问道:“那个..怎么结束?” “各家有各家的口诀。”老头看向李追远,“您没教过他?”李追远:“闭上眼,想象自己在海底,正在上浮。” 老头:“...” 谭文彬听话地闭上眼,开始想象,他脚跟都踮起来了,双手还轻轻上下拂动。 过了会儿,谭文彬睁开眼,表情很是痛苦:“我醒不来,小远,头更疼了,啊.”李追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看向老头:“老爷子,你有方法么?” “我...”老头子起身,走到谭文彬面前,嘴里碎碎念了一阵,然后一巴掌拍在谭文彬额头,谭文彬整个人倒飞出去,穿透墙壁,进了内屋。 棺材里醒过来的谭文彬,虽头痛欲裂且困得不行,却还是强撑着爬出棺材,掀开帘子,再次来到外屋。 却瞧见门板还立在那里,也不见其他人影,他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拍了拍额头,钻回棺材闭上眼,直接打起了呼。 “好了,他回去了,这小子要是以前没学过,倒是有几分灵性的,历过事么?”“历过。” “哦,那就是事儿撞多了导致的。”“走阴时间久了,就会累么?” “您当然不会累,您结实得很。”“怎么个结实法?” “您先前应该早就站在内屋外头,听了我们讲话,而我全程,没感知到您的存在。”“说得再具体点。” “这..您是真不知道?” “看起来,很像是装的么?” “不像,就是很惊奇,您不知道,是怎么锻炼的?”“也是历事历得多了。” 老头摇头:“不会,历事只能开窍走阴,您这分明是锤炼过的。”李追远想到了阿璃。 如果指锤炼的话,那应该是自己进阿璃“视野”里看风景。 每次看完风景“出来”,他都会发惜难受好一会儿,不过次数多了后,副作用就越来越小了。又等了许久,不见第二个黑影上门。 李追远问道:“生意不好?” 老头笑道:“开棺材铺的,总不至于宾客盈门。”“另一件生意做不做,不要你的阳寿。” “除了阳寿,我现在还能给出来什么?”“我现实里给阴萌钱,你现在教我走阴。” 老头身子后仰,虽然早已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但他真没料到这种话会从男孩嘴里冒出来。“你是不是在怀疑我柳家的身份?” “不,是确认了,因为也就只有龙王庙里,才能出这种稀奇的事儿。”“这买卖,做不做?” “做,但不能收您的钱。” “不,我必须给钱,因为免费的往往更贵。” “您误会了,是我觉得我能教的也就只有基础的这些,实在是不好意思收您的钱。”“我缺的就是基础。” “那行,我阴家祖传的走阴十二法门,我都可以教你,只是学这个时间会很长,您会在这里待多久?”“明天下午就走。” “这走阴之法,细节和忌讳处很多,没人在旁边言传身教很难真的学入门。要不,您考虑在这多待段时间? 比如留一个月,这样至少可以确保学会一门。”“没事,你教吧。” “那我把十二法门都列出来,你选一个,我们今晚熟悉一下?” “不用,从第一个开始吧。” “哦..好吧。” 起初,哪怕知道对方是柳家人,但老头依旧觉得这孩子是个疯子,心比天高。但教着教着,他就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那只井底之蛙。 每一道法门,他先描述一遍,再示范一下,最后再提点一下注意点。 男孩坐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后,就能使用出来,第一次生涩,第二次娴熟,第三次就炉火纯青。第二道、第三道..全是如此。 中途,他都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早就学过阴家的走阴法门,特意来自己这里装样子印证一下,但他很快就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因为最后三道法门,他自己都还不会,只能对男孩复述了一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口诀和注意点,他无法做示范。 男孩则依旧是老样子,坐椅子上思索一会儿后,就来跟他分析:根据前面九道法门一脉相承的特点,接下来是不是该这样,是不是该那样,这里的关键点在哪里。 然后,男孩就用出来了。 对方用出来后,还反向教自己,让自己尝试练。师生关系,悄然间就逆转了。 老头做梦都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来传授自家的祖传法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但事实却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更让人受打击的是,对方学会了,揉碎了再细分讲给自己听,自己觉得大受启发,理解也更深入了一层,却一时半会儿还是用不出来。 等对方全部学完后,外面的天,居然还是黑的,距离公鸡报晓还有好一会儿。 老头很受挫,他颓然地靠着墙,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男孩,发出一声感慨:“怪不得您是柳家的人。” 对此,李追远也只是笑笑,对于他来说,这真的只是基础题,是以前严重跳步后再反过头来补一下概念理解。“也就是现在解放了,要是搁以前,您长大后,绝对会是那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老爷子,柳家以前势力很大么?” 学习完了,李追远倒是愿意聊聊天,尤其是关于柳家以前的故事。 “瞧您这话说的,江面上以前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流水的朝廷、铁打的漕帮。 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漕帮大佬,很多都只是像柳家这样的龙王爷,推到台面上的小神罢了。当年,能和柳家在名头上比肩的,也就只有秦家了。 这种大家族,压根就不在意江面上的那些小事了,人家更专注于江面下的隐秘,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底蕴。”“老爷子,你知道的真多。” “哈,这儿天南海北的过客多,我早年那会儿也爱交朋友,喜欢摆个龙门阵。天快亮了,您也该休息了,其实,我也是累得快不行了,呵呵。” “嗯。”李追远点点头,“今天,就两个客人?”“对,是的。” 第一个客人是刚开门时就进来的,第二个客人则是教授中途进来的。“可是,第二个客人,没给钱。” “啊?”老头愣了一下,他记得那会儿男孩正闭着眼思索,没想到还是留意到了这个,当即解释道,“买卖没能谈成嘛,自然不需要给钱。” “没谈成么?可第二个客人走后,你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很难看。”“我这是累的,真的,很久没这么辛苦过了。” “你说过了,都是些基础的东西,前九个法门就算都示范了一遍,也只是举手之劳。所以,老爷子,你到底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对第二个客人给出去了一大笔阳寿?”“您在开玩笑了,呵呵。” “我会相面,你现在大限将至了。”“您.. “不方便说么?”“是没脸说。” 老头低下头,用手摩筝着自己的脸,一半是羞愧一半是心惊,眼前这男孩,明明早就察觉到了,却硬是等到自己把十二法门都教完了后,他才提起这事。 这心思心性,实在是太可怕了。“那就,不说了。” 李追远举起手准备打响指结束走阴,今儿个耗时间有点长,他觉得自己应该得睡到中午,还好,不耽搁下午的船。“还是说吧,我怕您白天走得晚,还是会知道。” “我会知道?”“我儿子死了。” “阴萌说,她爸妈离婚后,她爸就去南方打工了,自此音信全无。” “我原本也是以为他是受不了离婚的刺激,离婚后就立刻一个人跑南方去,不要闺女不要这个家了。”“事实呢?” “他死了。”“死了?” “他不同意离婚,被那女的伙同现在她嫁的男的,给弄死了,尸体就沉在西湾子底下。”“那是怎么离婚的?” 我们这儿小地方,现在可能规矩严一点,搁以前,结婚办个酒就行,都不用去领证,需要用到证时,再临时补个就是了,离婚就更简单了,各回各家就算离了。 当时他就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没用,是个废物,媳妇儿都守不住,没脸继续待家里了,去南方打工想混出个人样,勿念。人那会儿就死了,信也是伪造的。” “你就从来没怀疑过?”“我蠢,真没怀疑过。”“那是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回来了,上个月庙会,他回家了,亲口告诉我的。 因为西湾子那儿修桥,打地基时给他遗体弄出来了,年代久了,警察也无从可查了。我很气,所以我打算.” “我累了,头好疼。”“啊?” “不聊了,睡了。” 一觉醒来,果然睡到了大中午 李追远从棺材里爬起来,润生正拿着快抹布,帮忙擦着柜台。 见小远醒了,他马上进内屋,把同样还在熟睡补觉的谭文彬推醒。 “嘿,你可真能睡。”阴萌笑着说道。 “嗯。”李追远应了一声。 谭文彬揉着眼出来,大中午的,直接就喊道:“阴萌,你爷爷没死啊。”“当然没死啊,我昨天从没说过他死了,他只是脑梗,醒不来了。” “是么,你昨天没说过么?”谭文彬仔细回忆着。李追远:“她没说过。” 但话里话外意思,和爷爷死了差不多,虽然,也确实是差不多。 谭文彬马上赔着笑脸道歉:“那个,对不起啊,呵呵,是我弄错了。”阴萌说道:“吃午饭不?我来做。” 李追远:“我们出去吃吧,算是跟你践行。”昨晚的猪蹄,还是有点阴影的。 这时,店外走进来俩男孩,年纪看起来也就比李追远大个两三岁,俩人眼睛红通通地跑进来。“姐,姐。” “姐。” 俩男孩一进来就喊阴萌姐姐。“他们谁啊?”谭文彬问道。“我妈后头生的。” “怎么感觉和你关系不错?” “嗯,他们偶尔上县城时,我会给他们买点吃的再给点零花钱。”谭文彬:“你人还怪好哩。” “是么?” “好得跟脑子进水一样。” 这时,俩男孩跑过来,抱着阴萌哭道: “呜呜呜,姐,不好了,爸爸妈妈今早都掉进河塘里淹死了!” 第六十九章 润生和谭文彬,即刻看向李追远,目光灼灼,此时无声胜有声。 离家到现在,诡异的事儿确实经历了不少,死倒也是见了许多,但大鱼大肉一下子吃撑了,就开始想念清淡口养养胃。对他俩而言,正常捞个尸,就属陶冶情操。 李追远点点头。 那俩马上相视一笑,润生点起一根“雪茄”,谭文彬则不住兴奋地搓着手。 阴萌进了内屋,她先把棺材盖推开,又去外头把晾温了的陶壶端进来,倒入碗中后用勺子一点一点喂入老头嘴里。这不是药,更像是一种偏稠的糖水,是来给老头吊命的。 喂完后,阴萌打开一盆热水,给老头换了新尿布,又给他仔细擦拭好身体,最后换上了干净衣服做完这些后,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汗。 老头睁开眼。 阴萌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阿爷,你居然能睁眼了,气色也好多了,看来是要好了。” 李追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知道老头是能睁眼的,他是脑梗瘫了,又不是植物人,再说了,不少植物人也是能睁眼瞧一瞧的。 老头以前故意不给回应,是想故意寒着孙女的心,最好是把自己当骡子拾掇伺候就是了,他自个儿晓得自个儿身体状况,不想孙女抱什么希望。 今儿個主动睁眼,应该是想最后看一看孙女。 至于他脸上浮现出的好气色,其实就是标准的回光返照 阴萌高兴地和老头说了些话后就端起装脏衣服的盆出去洗。李追远走到棺材边,看着老头,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释然。 昨晚,老头并未请求自己将真相告诉阴萌,想来,他是不想自己孙女在经历幼年被“父母抛弃”后,再重新撕裂出新的伤疤。 就是刚看阴萌对那俩同母异父弟弟的态度,呵,老头,你可别给自己孙女整出俩拖油瓶来。可转念一想,李追远觉得老头不会犯这种错误。 说白了,江上混的,哪可能有什么真的善男信女。江上杀个人多简单,绑块石头沉下去就是了。 这帮人要手段有手段要本事有本事,平日里一是靠天道二是靠良善三是靠世俗规矩给约束着,可要是哪天浑不在意了呢?所以啊,千万别把“老实人”给逼急了。 李追远走到内屋门口,恰好看见阴萌边擦眼泪边晾着衣服。也是,好歹是正统传承的捞尸人,咋可能瞧不出回光返照。无非是互相都在演着戏,求一个体面点的谢幕。 阴萌感谢且同意了谭文彬所提出的帮忙,收拾好家里后,就带着众人上路。 一路上,俩男孩似乎想要找李追远这个同龄的孩子说话,李追远则被润生背着,无视了他们,主打一个不接触、不了解、不负责。 路途并不远,就在毗邻县城的一个村子上,河塘处围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依旧漂在水面上,男俯女仰,却又彼此紧贴相连,好似至死不愿分离。要不是这俩人平日在村里三天两头地干架,怕是都要传他们是相约殉情了。 李追远从润生背上下来,站在河塘边扫了一眼,就清楚这俩人不是至死不渝,而是尸体间黏在了一起。 不似寻常漂子的白莹,他们俩尸体呈黑色,像是两块变质发黑的猪皮冻。 有两个中年汉子正和一个独眼老婆婆吵着架,看俩人身后带着的家伙事,应该是本地的捞尸人。这里俩漂子,还都黑了透着不对劲,捞尸的价格就得另算了。 显然,双方在价格上没能谈得拢,独眼婆宁愿自个儿儿子媳妇继续在水里泡着也不愿“吃这个亏”, 见阴萌来了,独眼婆马上得意地指着笑道:“行了,用不着你们俩这黑了心的玩意儿了,我大孙女来了。” 说着,独眼婆就很是热情地走过来,起步时是笑脸,行至一半时带上哭腔,到跟前时则是又哭又笑得拿捏精准,再一抹眼泪抓着手,仿佛终于盼到了主心骨。 “大孙女,你终于来了,快,快把你爸妈捞起来吧,他们可怜哟~可怜呐~”谭文彬在旁边忍不住翻起了白眼,心想这世上居然有这般不要脸的人 年幼时的阴萌不懂事,会自己哭着去找妈妈,妈妈故意躲着不见她,每次都是独眼婆出来用最损毒的话对女孩骂。曾有一次寒冬腊月里,独眼婆端着一盆水泼出来,让阴萌湿滴滴地哭着走回家。 女孩也傻,回家后对爷爷说是自己贪玩掉下了沟。老头也傻,还真信了。 李追远知道,老头疼爱孙女是真,但粗心大意也是真,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真相信儿子留下的那封“书信”。阴萌没和独眼婆热络,只是淡淡道:“我把人捞出来吧。” “哎,哎,好好好。” 阴萌看向那俩本地的同行,俩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顾自点根烟,闷着头把家伙事又背了回去。人家那是捞她亲妈,算不上坏规矩抢生意。 虽说心里有点膈应,但本就是热手玩玩的,那就操持起来。 谭文彬布置起供桌点起了蜡烛,润生将小渔船搬了过来,置于河塘边。阴萌站在供桌前,开始做法事。 李追远站她身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相较于自家太爷在法事上的随心,阴萌明显专业标准得多,很多仪式虽然并不标准,却也是能瞧出古礼。尤其是那自喉咙里发出经唇齿快颤发出来的晦涩音节,让李追远很感兴趣。 昨晚老头在做生意时,面对那鬼影,也是用这种方式在交流。鬼话连篇,有时候也可能是对某种特殊能力的褒义词。 法事走完,阴萌开始准备捞尸,但还没等她离开供桌下去,就见润生和谭文彬俩人已撑船而出,用的,还是阴萌的家伙事。阴萌叉着腰,有些无奈地看向李追远:“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他们手痒。” 阴萌笑道:“我也手痒啊。” 她因为价格贵,一年到头也接不了几单捞尸生意,这次也是摩拳擦掌呢。 润生和谭文彬配合很默契,两具尸体因粘在一起无法分开,二人干脆肩并肩一人背一个,然后:“一,二,三!” 自船上,齐跳落地。 阴萌观看完了全过程,有些意外地说道:“南通那边捞尸的规矩,和我们这儿好像。”李追远不置可否,要是让自家太爷来,阴萌怕是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润生那一套流程,是被自己根据魏正道书中记载纠正过的,包括《正道伏魔录》里对付死倒的招式,也是他教给润生的,谭文彬则是跟润生那儿学的。 可以说,润生他们刚刚展示的,是教科书模版,最专业的规范动作。 懒得卸下再卷了,二人将尸体径直背入独眼婆家中,一排长凳上铺着一张大凉席,尸体就搁上头了。 独眼婆找来一条白床单,将儿子儿媳给覆住,随后鼻子一酸,正欲进入状态哭时,旁边俩女的上前,一个捅了捅她的腰,另一个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独眼婆马上警醒过来,先驱散了进屋来看尸体的村民,只将自己亲族放进来,接着又特意上前,牵起阴萌的手,将她拉入了屋,随后将客厅门板竖上。 屋外,村民们纷纷交头接耳。 谭文彬见李追远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自己也就跟着蹲了过来,好奇问道:“小远哥,他们不赶紧张罗着办丧事,这是要干嘛?” 李追远:“托孤。” 谭文彬:“他妈的能这么不要脸么?” 李追远没回答,低头看着脚下一只正从泥土里往外钻的蚯蚓,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在里面谭文彬又问道:“小远哥,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帮帮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最起码,也算是朋友了吧?”“那就尊重朋友选择。” “额..”谭文彬用力抓了抓头发,“可这事儿不得劲,万一她真昏了头答应了怎么办?”“那就尊重她的命运。” 屋子里。 阴萌站中间,四周站着一群人,还有那俩男孩 独眼婆指着这群大人介绍道:“大孙女,他们都是你的亲戚,这是你大伯,这是你二伯,这是你大伯母、二伯母...”独眼婆有三儿一女,阴萌妈嫁的是她小儿子。 阴萌目光扫向这群和自己没半毛钱血缘关系的“亲戚”。这时候,他们一个个地,都面露笑脸 独眼婆继续道:“大孙女,你爸妈就这么走了,我这天都塌了,我一个老婆子,身子骨也不行了,可这俩孙子可不能没人管啊。 他们还得念书,还得吃饭,还得穿衣,我可是真没法子扛哟~独眼婆又唱了起来。 旁边一众“伯父伯母”们马上跟声:“是啊是啊。” “难啊,真的难。”阴萌没说话。 见女孩没接茬,独眼婆也不气馁,自顾自牵起阴萌的手,又将俩孙子喊过来: “来,牛娃儿、马娃儿,以后啊,你们就跟着姐姐过了,姐姐会供你们吃喝,供你们上学的,快,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独眼婆又扭头看向阴萌,慈爱地说道: “这么安排,也是为你好,你在家里也是独身一个,以后要是嫁人了,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是要遭欺负的。 牛娃儿、马娃儿本就是你亲弟弟,一母同胞嘛,你把他们养大了,他们以后就能帮衬你,也是你以后的腰杆子和底气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独眼婆笑呵呵地准备去开门,先关门屋子里把事儿说了,再开门跟乡亲们公布一下,就算没立字据啥的,但有这一道流程,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阴萌终于开口问道:“你要我养他们俩?” “啊,对啊,你不挺喜欢你这俩弟弟的么,你看,他们俩多乖啊。” 俩孩子每次上县城,到棺材铺时,阴萌要么留他们吃顿饭要么给点零花钱,独眼婆晓得女孩心善。阴萌又问了一遍:“你要我养他们俩?” “可不,那多好啊。你以后嫁人了,有俩弟弟在,你婆家肯定不敢欺负你;就算不打算嫁人,你这俩弟弟以及他们的孩子,也是能帮你养老的。” “哦。”阴萌点点头。 见状,周围众人纷纷舒了口气,同样露出笑容的同时也给女孩送上了各种夸赞。独眼婆更是开心得,脸上褶皱绽放如雏菊。 俩男孩应是得了亲戚长辈吩咐,这时也都抓着女孩的腿:“姐姐。”阴萌举起手,对着俩男孩,重重挥了下去: “啪!啪!” 俩男孩全都被抽翻在地,捂着自己肿起的右脸,嘴角都被打破,流出了血。这一刻,屋内死寂。 打破这死寂的,是脱离被打懵状态后,俩男孩的哭声。 独眼婆双手一拍自己大腿,哀嗦一声:“老天爷啊,这丧良心的!”她一边哭喊着一边向阴萌扑来。 阴萌抬起脚,对着她心窝子直接踹了过去。“砰!” 独眼婆被踹翻在地后,还滚了好几圈。 俩“伯父”见开打了,马上气呼呼地冲上来,阴萌不仅没躲避反而主动上前,一个过肩摔将其中一个掀翻在地,随后反锢住另一个的手,对着他后背就是一脚。 她有着能和死倒搏击的能力,对付普通人,那是真的轻轻松松“你怎么还打人啊!” “有没有一点教养!” “伯母”们和“小姑”还在边上叽叽喳喳,阴萌走上去,揪住一个的头发,就是俩耳光甩上去。“啪!啪!” 其余的想躲,阴萌就追,两只手各自抓住俩人的头发,将她们拽回,强压到了凉席上的两具尸体面前,让她们的脸和尸体紧贴。 阴萌按着她们的头,来回滚着,相当于给她们俩美容了,俩人脸上分不清楚是水还是油脂。!!!!! 尖叫声,此起彼伏。 把屋子里所有人都修理了一遍后,阴萌见谁爬起来了,上去就是一脚给人再次踹翻。她神情很平静,没哭没喊没闹,甚至都没骂,但拳脚却很硬。 那俩男孩起初被丢那儿没怎么管的,但他们自己主动跑来“求姐姐不要打了”,阴萌反手给他们又都来了一巴掌,求了个对称。 打孩子不对,但她也是个孩子,最重要的是,揍孩子解气。料理完后,阴萌走到客厅门前。 “砰!” 门板被踹断,阴萌走了出来。 村民们探头向屋内看去,发现里头躺着一堆人。 谭文彬站起身,走到阴萌身前用力鼓掌:“可以可以,真担心你会同意。”阴萌白了她一眼:“我脑子又没进水。” 润生观察了一下里头,摇摇头,说道:“牙都没全打落。”这时,村民中有人喊:“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一个戴着帽子耳上夹着根烟的中年魁梧男子走了过来,他目光扫过全场,场面马上安静了下来,想来这位村长在本村是很有威望的。 “打人啦,都要打死人了,找派出所,找派出所!” 屋里人爬了出来,一个个脸肿得跟个猪头一样,披头散发,像是厉鬼出笼。 村长看向站在阴萌身边的谭文彬和润生,正要开口,李追远的声音先传来:“润生,彬彬,退回去。”润生和谭文彬马上后退。 李追远指着阴萌说道:“刚刚大家都看见了,就她一个人进去的,没其他人跟着一起。“周围村民们纷纷点头。 村长都震惊了,这女孩这么大能耐,一个人打趴一屋人?他看向女孩,问道:“说,为什么打人?” 阴萌:“他们想..” 李追远:“他们想把她捆起来嫁给别家收彩礼,这是人口买卖!” 村长愣了一下,甭管真假,这理由一说出来,外加是姑娘一个人打架,那就算闹到派出所里,也是个和稀泥不可能有后续的,更没办法追责。 “你胡说!”独眼婆齿缝间全是血,声嘶力竭地喊道,“谁要卖她,谁要卖她!” 李追远:“那你们把她喊进去做什么,她和你们有什么血缘关系,又算哪门子的亲戚!”说完,不等屋里人反应,李追远就招了一下手:“走了,回家。” 润生和谭文彬各自扛起东西,然后一左一右开路,带着阴萌就这么挤出人群走了出去。村民们本就是来看热闹的,见俩男的一个拿铲一个拿钩的,就主动让开了道。 有几个本村青年想看村长眼色,看要不要去拦人,这是出于传统的同村地盘情节,但村长压根没使眼色。独眼婆不敢置信道:“就让他们这么走了,他们差点把人打死啊!” 村长瞪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把人姑娘叫进去是要干嘛?”独眼婆理所当然道:“让她带俩弟弟过日子啊!” 听到这话,一众村民都面面相觑,村长也是一口气憋在了胸腔。“活该!” 对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村长直接走了。 四人回到县里时,已是黄昏。 阴萌没急着回棺材铺,而是指着一家火锅店说道:“吃火锅,我请客!” 进了店,要了个九宫格,大家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赶过去了,下午一通走路加捞尸,也都饿了,很快各自涮起了毛肚和鸭肠。 阴萌要了酒,起身给润生、彬彬以及自己都倒上,再给李追远倒了豆奶。举起杯。 “谢了!” 说完,阴萌一口闷,然后呛得剧烈咳嗽。 谭文彬有些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不会喝咱就不喝了,你和我远子哥一起喝奶吧。”阴萌擦了一下嘴,说道:“流程得走!” “已经走好了,走好了,来,毛肚好了,快点吃,不然要老了。” 面对死倒时最忙的可能是润生或者小远,但在饭桌上最忙碌的永远是壮壮。接下来吃火锅时,大家默契地没聊今天发生的事。 谭文彬问阴萌要是以后不开棺材铺了想干什么,阴萌说她不知道,她说可能不想改变也是一种对现状的喜欢。阴萌问三人以后想干什么,李追远和谭文彬回答要上大学,润生回答的是骑着三轮车载着他们去上大学。 等大家都吃撑了后,阴萌去结账。 四人并排走回棺材铺,洗漱时,谭文彬笑着说道: “我发现睡棺材真的挺舒服的,等回去后得劝李大爷提前置办一下寿材,这样我以后就不用在圆桌上打铺睡了,润生,你觉得咋样?” “你敢回去说,李大爷就敢打死你,让你先躺进那口寿材里下葬。”“开个玩笑嘛,我跟你讲,我最近学习上有新突破。” “什么?” “现在不方便说,等明儿坐船走时再和你细细聊,你要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但你得求我。”“我不可以找小远?” “你还真别说,这个小远可能还真教不了。” 昨儿个小远教自己结束走阴的方法,是叫自己找上浮的感觉。 这就像是对一个刚接触钢琴的学生说:只要用心感受就能弹奏出动人的旋律。可问题是,自己连键位都不认识,琴谱也看不懂。 洗漱完后,大家就各躺各的棺材。 李追远睡了一会儿后就隐约听到一阵咳嗽声,他把头侧过去,走阴了。 走进内屋,看见老头正从棺材里爬出来,旁边谭文彬的棺材内,传出“沙沙”的声音。 “他昨晚就这样,能感应到,似是要走阴了,等我真把他拉出来了,他见到我时却直接吓个半死。”李追远目光一凝,一股阴影落在了谭文彬所在的棺材上,即刻安静。 老头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忙道:“您想中断他走阴也不能用这一招啊,程度稍微没拿捏好,就会对他脑子造成伤害的。”说完,老头似乎意识到什么,忙又笑着摇摇头道:“算了,是我多虑了,您拿捏得比我都精准。” 昨晚男孩那可怕的学习能力,他是亲眼见识过的,人家现在阴家十二法门的造诣,比他这个正统传人都高深得多。 频繁走阴容易造成意识迷失,李追远现在在控制彬彬的频率。 不过,眼下更让李追远奇怪的是,老头现在的状态。“你怎么像是,又好些了?” “啊,我也纳闷呢,按理说我今儿个应该连走阴的力气都没有的。”“阳寿回来了?” “人死了么?”“两个都死了。” “那不应该啊,买卖做成了,怎么还会退款呢?” 按理说,这本该是占了大便宜的好事,可老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骂道,“这不是瞎耽误事儿么!” 明明都回光返照了,距离咽气发丧也就这两日,眼瞅着就要解脱自己和孙女了,偏偏又能继续活了。老头走到墙边,伸手按住了那面镜子,门板当即变得透明起来。 鬼节过了,庙会也结束了,但路上不是没“人”了,依旧还有零零散散地在走着。 李追远怀疑,丰都这个地方,应该是有着独属于它的玄妙,在其它地方,男孩可没见过这般多的鬼影。 或许,阴长生在这里白日飞升的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里的“白日飞升”,可能和正常人认知里的那种,有着比较大的区别。 虽然今天外头人流少,但入店系数却提高了,刚开门,就有一道黑影迫不及待地飘进来。 这些黑影几乎都一个样,身上像是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完全看不到人脸,甚至无从分辨性别。但感觉上,像是昨天“见过”。 老头和黑影用晦涩嗡嗡的声音开始交流。 交流结束后,老头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捂着脸,有些哭笑不得。黑影没走,依旧站在原地。 老头挥挥手:“你还是走吧。”黑影依旧没动。 老头生气道:“怎么,你还想死赖着?”黑影转而飘向李追远。 男孩非但没害怕,反而有点暗喜,目光里,流露出些许跃跃欲试。老头却开口提醒道:“他是龙王家的。” 黑影停住了身形,毫不犹豫地倒退出棺材铺,融入黑暗。李追远看向老头:“干嘛要说出来。” “这里是鬼街,在丰都大帝的脚下,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和这些东西起冲突。”“你们阴家在这里发展传承很久了吧,那有没有对这里的特殊情况进行过研究?”“我们姓阴,和丰都大帝一个姓,我们...本就是他的后人。” “有家谱么?” “有的,搁东汉,我们家以前还是皇亲国戚呢。” 李追远环视了一下这间棺材铺:“现在可真瞧不出皇亲国戚的气象。” 老头不以为然道:“这很正常,百家姓里随便挑一个往上数,哪家祖上没当过王公权贵?” “有调查过么?”李追远继续追问先前的话题。 “有。”老头用力点了点头,“先祖是修道的,但先祖能飞升,是因为他吃了一枚仙丹。”“我记得好像是《抱朴子》里记载过,你们家先祖还得到了一部《丹卷》。” “这是假的,族谱里有记载。要真有这东西,可以自己炼丹,那祖上成仙飞升的,不知得多少了。事实上,根据好几代先人的考据,先祖吃的,可能不是仙丹。” “那是什么?”“尸丹。” “看来,你们家族以前,是真下了大功夫研究过的。” 若是没足够多的证据,谁家会把先祖吃仙丹说成吃尸丹,闲着没事儿干辱没自家先祖玩? 相关道教典籍中记载,阴长生证道成仙后,游戏人间了很久,最后才飞升...那这里的飞升,也可以理解为消失了?有没有可能,阴长生并不是飞上去,而是钻下去了? 再结合店铺门口石头上刻着的那行字:“子不夜行,则安知道上有夜行人?” 阴长生说,在自己成仙后,才晓得自本朝以来有多少人证道成功,他说很多仙人都不喜惊扰人间,只喜欢隐居。如果阴长生吃的是尸丹,那么他口中的那些隐居仙友,岂不就是.. 老头开口道:“先人们以前很热衷研究这个,甚至为此痴狂,但后来,一是家世衰落,二是一直研究也没研究出来个什么有用的东西,后代的先人们也就安静了。 这些事情,族谱里都有记载,你白天可以让萌萌把族谱拿出来给你,你是抄一份.....直接借走去看也可以。”李追远走到黑影先前所站的位置,和老头隔着柜台相望,问道: “你是想和我做买卖?” 先祖的隐秘,他是真说啊,而且连族谱都愿意借给自己。这些东西,哪里是能免费听免费借的? 老头摆摆手:“我是懒得给萌萌招上门女婿继承姓氏了,这族谱里固然记载了不少秘辛,但对我和萌萌而言又有什么用?您喜欢,就尽管拿去,这才叫物尽其用。” “老爷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出价。”“把萌萌带走吧,让她跟着你。” “她又不是货物,她是一个人,能说带走就带走么?” 老头神情一松,没一口回绝,而是谈起价格,那就证明对方还是愿意做成这笔买卖的。 “萌萌这孩子性子纯良,我相信以您的才智,是能把她带走的。啊,我不是说您心思不纯。”“你还活着,她不会走。” “我会死的。” “那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事,你的阳寿怎么又回来了?”“它没办成事,买卖没做成,就退回来了。” “可是人死了。” “不是它弄的。它说,是屋里那俩男孩贪玩,把农药倒入米缸,独眼婆子没舍得把米丢了,而是洗了洗,煮了饭,她自己年纪大了不敢吃,又心疼俩孙子不舍得给孩子吃,就给俩大人吃了,吃了当晚就中毒死了。 独眼婆子怕追责到自己头上,就把床上两个死人捆一起,拖拽着丢进河塘,装作是淹死的。”“她一个人能有这么大力气?” “她告诉了她大儿子,她大儿子来帮她的,条件是小儿子的房子和地都给大儿子,她也能住进大儿子家让他给自己养老。”“她倒是清醒,怪不得白天想把那俩男孩甩给阴萌带,这是想‘无债一身轻’地去养老。” “萌萌又不傻,不会同意的。”“你真是这么想?” “要不然呢?”老头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我总不至于对那俩男孩下手,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是无辜的。”“嗯。” 李追远不信。 他是听不懂鬼话没错,但如果仅仅是正常的买卖失败,那黑影也不会在这里站这么久。大概率,是因为大项目没干成,所以想商量着把小项目做了,多少换点报酬 那小项目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无非是事情发生了变化,老头觉得小项目也没必要做了而已,这才惹得全程白忙活一趟的黑影,很是生气。 “我会死的,我会让萌萌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现在世道很好,她该走出去看看,真看过外头世界了,觉得不喜欢再回到这里,心里至少也不会留下遗憾。” “细说你的死法。” “想死还不简单,再做笔买卖,让客人杀死我自己。”“确实简单。” “您是不知道,我现在活着,也是痛苦,我也想解脱。”“那你抓紧,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行,放心,只要您答应了,我马上安排自己死。” “我可以答应,但有件事我必须要先说明,我算是柳家记名弟子,但还没正式入门,所以我和柳家的关系,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不要想着,我一定能把阴萌带进柳家。” “您昨天表现出来的能力,在我这里,是不是柳家人,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好,我答应。” “谢谢。”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不希望她走上这条路的么?” “白天回光返照了一次,虽然没死成,却让我看开了一些事,萌萌的路,她自己去选好了,如果她真的不喜欢这条路,我相信您也会安排好她的,因为您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一个人。” 聪明得,几乎不像个人。“睡了。” “您安歇。” 翌日上午,李追远睡醒后自棺材内坐起。 阴萌正和润生一起卸门板,准备开那个注定没几个客人会上门的业。“你醒啦,我锅里煮了皮蛋瘦肉粥,喝一点?” 李追远目光绕过热情的阴萌,看向其身后的润生润生面露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不禁引起李追远的好奇,能让润生都觉得难吃的食物,到底有多奇特?但他还是不愿意以身试毒,摇头道:“我想吃包子。” 润生马上接话走出店:“我去买。” 阴萌有些失望道:“可是,我锅里还剩下不少粥呢,煮多了。”李追远安慰道:“没事,等彬彬醒了,都留给他,他爱喝粥。起棺,洗漱。 李追远重新走到阴萌面前,很坦诚地说道:“我想看你家的族谱。”阴萌没犹豫:“好,我给你拿。” 她不会走阴,自然没和老头交流过,她只是单纯觉得,族谱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尤其还是朋友。族谱很厚也很大,为阅读方便,只能摆在地上看。 阴家确实有历史,因为他家族谱开头,看起来跟神话故事一样,一连翻了几大页,讲的都是阴家哪位媳妇或者女儿,要么在河边午睡要么梦到什么奇景,然后,就怀孕了,生出了某位尊贵的人物。 好像那个年代,阴家的女人们都只在忙着一件事,那就是莫名其妙地受孕。中段,就像是历史记叙了,比较严谨,且能和正史吻合。 后头,则是密密麻麻的阴家先人的考据与科研。 这不禁让李追远想起了路霸村原本的主人,齐氏先人。 都是一群痴迷研究的疯子,不过齐氏先人研究的是空间夹层,阴家先人研究的是自家历史上最有名的先祖。内容太详尽,里头还有大篇大篇的游记与论证,这其实已经不算是族谱了,更像是家族历代研究汇总。 算算自己手头上已经有的,齐氏先人笔记,面具男身上的竹简,再加上阴家族谱。 齐氏先人笔记一直记在自己脑子里,却因为身体原因,还没来得及破译,竹简那儿则还没复原好。不过,这三本书,都是极为耐看的。 爱看书的人才懂,看得兴起时,再掂量一下厚厚的后续内容,是怎样的一种幸福。中午,阴萌给爷爷换尿布时,老头再次睁开眼。 这次,他还开口说话了,脑梗导致的面瘫严重,面皮肌无力,嘴唇提不起来,声音极为微弱。还是李追远听到了动静,进来做的翻译。 没有多少新鲜的内容,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嘱咐与祝福,俗套却又真情流露。 老头似乎对李追远的能力很放心,他甚至都没提让孙女跟着男孩走这件事,李追远也没自己给自己加铺垫。一切,顺其自然最好。 阴萌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结束完聊天后,她就喊来润生陪她一起去街上衣料铺去买白布黑纱,还去白事铺买了丧事用品。没喊谭文彬一起去的原因是,彬彬早上喝粥导致食物中毒了,正上吐下泻。 这让李追远都大为惊讶,要知道彬彬可是连死倒家的饭菜都吃过几次的,还吃过脏腊肉,就这,居然还顶不住阴萌煮的粥。什么都准备好的时候,大家反而都很安静平和,丧事可预见得会很简单,因为无论是棺材铺还是捞尸人....都注定没什么亲友。 可能,李追远四人就是即将到来的这场葬礼上的,仅有宾客。当晚,李追远听到了棺材外阴风阵阵,他翻了个身,没走阴。翌日上午,大家先起来吃了从外面买回来的豆浆油条当早饭。 饭后,阴萌像和往常一样,没去看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而是去把洗过的干净衣服和尿布端过来。打开棺材,想帮爷爷擦拭更换。 棺材内,老头闭着眼,没了呼吸,走得很稳当祥和。 阴萌哭了,泪水夺眶而出,但在用力擦拭了两下后,她又笑着扭头对身后的三人说道: “真好,我爷爷走了。” 第七十章 久病床前无孝子。 葬礼上,哭天抢地表现得极为夸张的,往往不是常年伺候在侧的子女。 反倒是那些日复一日照顾服侍、将老人给送走的,在丧事上很难哭的出来。 任何能加上“价值”后缀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比如情绪。 消耗久了,自然也就消耗空了。 就像此时的阴萌,她笑了,不是强颜欢笑,而是一种解脱和庆幸。 她爷爷被困在棺材里,她则被困在棺材铺里。 爷孙俩,各自都在煎熬。 现在,终于双方都得到了解脱。 庆幸则是因为,她撑到了最后,她没有流露出不耐,没有表现出低落,她一直以积极阳光的姿态每天帮爷爷换尿布擦身子,趴在棺材边给爷爷说话。 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做的,毕竟她是爷爷带大的,她会为某一刻心底忽然升腾的麻木与厌恶而感到自我恶心,然后是对自我的批判与教育。 她很害怕自己会撑不住,她不希望在自己爷爷面前展现出不符合“乖孙女”的一面,哪怕仅仅是丝毫,都绝不允许。 现在,她赢了。 赢得了余生问心无愧。 谭文彬率先上前也同样笑着说道:“老爷子走得安详,是喜丧了。” 润生:“办丧事吧。” 丧事很简单,因为真的没外客,阴萌不需要缠黑纱系白绳去下跪请人。 店铺招牌两侧,挂上了两盏白灯笼。 门口摆着一个花圈,留款是三个人的名字,挽联是李追远写的,因为四个人里,就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 铺子里本就有台老旧音响,现在被摆在外头,放起了哀乐。 但这里是丰都,又是鬼街,门面还是棺材铺,哪怕布置这么多东西出来,路过的人也不会认为是死了人,会下意识认为这是在搞活动增添氛围。 一时间,进店看看的客人比往常都要多出一些。 给老头换好寿衣后,阴萌就穿上孝服盘腿坐在灵堂前。 谭文彬和润生相对而坐烧着纸钱。 纸灰屑飘转,屋子里有些燎闷。 恰好外头下起了雨,李追远干脆合上族谱,搬起小板凳往店门口一坐。 雨水带来了清新的空气,也浇谢了街上的行人。 润生问道:“你们这里丧事怎么安排,要停灵多久?” 阴萌:“我想今晚就给爷爷下葬。” 润生提醒道:“这不符合规矩。” 除非世道混乱、事急从权,否则真没听说过哪里会当天死当晚就葬的。 阴萌:“无所谓规矩不规矩了。” 谭文彬马上附和道:“生前尽孝的就是有底气,也确实不用演戏了” 润生问道:“那我给你推过去,你家祖坟在哪里?” 阴萌摇摇头:“我家没有祖坟,我家传统是水葬。” 润生:“哪个水域?” 阴萌再次摇头:“我不知道,爷爷在的时候没跟我细说过这些。” 坐在铺门口背对着众人听雨的李追远开口道:“九拐河。” 阴萌好奇道:“小远,伱是怎么知道的?” “你家族谱上有写。” “有写?族谱我是看过的,我不记得有些这个。” “是后头的笔记,你们家一个明朝的先人,记录了自己父亲下葬的流程,写得很详细。” “哦,怪不得,那些笔记我是没看,太多了也太密了,字也很难看懂。” 李追远:“你阿爷,确实太粗心大意了。” 明明自己早已一把年纪了,这些身后事的安排居然不提前告知孙女。 当然,也可能老头早就不看重这些规矩了,毕竟连族谱都能说借就借。 儿子“失踪无音讯”,唯一的血亲还是孙女,他自个儿又身体不好,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家族传承断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连走阴之法也不教给阴萌。 “那,你来帮我安排爷爷的下葬好不好,小远?” 润生:“叫哥。” 谭文彬打了个样:“小远哥,中午想吃啥,我去买。” 阴萌起身离开蒲团,走到李追远身侧,半蹲下来: “小远哥,帮帮我。” 李追远点点头。 阴萌舒了口气,扭头对谭文彬喊道:“去那头王嬢嬢卤菜店,我想吃猪蹄。” 谭文彬撑开伞,走入雨幕。 不多时,他就提着一大袋吃的回来了。 没酒,但有好肉好菜。 四人围坐一圈,塑料袋撩开,就摆在地上。 米饭是家里的,润生亲自煮的,没敢让阴萌插手。 一大盆米饭被端上来,李追远和阴萌一人半碗,余下几乎没怎么减的这一盆,则全部交给润生和谭文彬。 吃饭时,谭文彬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继续开这棺材铺么?” 阴萌停下啃猪蹄的动作,偷偷看了一眼李追远,小声道:“我都喊哥了。” “啥意思?”谭文彬一时没听懂。 润生:“赖上了。” 阴萌伸腿踹了一下润生。 谭文彬有些意外道:“你咋想的,想跟我们走?这儿离南通可挺远的。” 阴萌无所谓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亲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哪儿都可以,我也没什么朋友,就你们仨。” 谭文彬有些为难道:“可是,李大爷家里已经有我一个吃干饭的了。” 阴萌:“我可以干活儿啊,帮忙做饭什么的。” 润生:“……” 谭文彬:“……” 李追远也不得不开口道:“跟我们回家后,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千万不要手痒了去做饭。” 连谭文彬那种铁胃都扛不住,怕是阴萌到家做一顿饭,就能直接把自己和太爷给送走。 “你答应啦?”阴萌开心地问道,“那我就跟你们去南通了。” “嗯,好。” 老头,你这孙女,其实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 饭后,门外音响继续放着哀乐,大家则坐在灵堂前打起了牌。 起初玩的是四人斗地主,打了一阵后,三人就默契地把李追远给排除,玩起了三人斗地主。 到下午时,三人才散场。 店铺里的东西需要处理,那些手工品本就不值几个钱,送人都可以,店铺里真正值钱的,还是棺材,老头用掉一口,还剩四口。 好在,棺材在时下可是硬通货。 谁家都有老人,而老人在死前都会为自己提前准备好寿材。 为了尽快出手,阴萌直接打了五折,四口棺材很快被卖掉,拿的还是现钱。 润生和谭文彬就推着车,将四口棺材分别送到人铺子上去,是的,都没出鬼街,就被其它商户给买下了。 他们也不怕棺材临时摆店外会影响生意,在这儿,寻常得就跟摆了个招财猫似的。 阴萌坐在那里数着钱:“还好,下个月房租还没给,到时候屋子里余下的玩意儿,就都留给房东了。” 润生将中午剩下的熟菜都丢下去,煮了一大锅杂烩粥。 吃饱喝足后,外头天也全黑了。 阴福海的棺材被放在推车上,润生一个人在前头推车,谭文彬在后头推,阴萌跟着车走,李追远则坐在棺材盖上,手里撑着伞。 不是男孩拿大和故意偷懒,而是下葬的路本就不好走,他需要坐得高看得远来规划。 夜间下葬,还是在鬼街,要是闷头乱撞,天知道会碰到什么。 明儿个就要返程了,李追远可不想在今晚再遇上点突发节目。 出了街,离了县,过了村,棺材被运到了那处河滩,一路平安顺利。 前头就是九拐头,当地人又叫九龙拐,顾名思义,就是河段在这里蜿蜒曲折,极端的弯转很多。 过了这九龙拐,这条河余下就一路笔直,可直汇长江。 从风水上来讲,这里蓄势建垒,冲淤待放。 在这儿水葬,寓意死者荡涤生前尘埃,洗去一切因果。 见到实景后,李追远感到些许奇怪。 因为按理说,这儿其实不是水葬的好位置。 在正常人眼里,逝者应该获得的是安息,可这里,则是轻装远行。 要是把这儿选作新生儿接受洗礼赐福以及成年礼举行的地方,倒是更为合适。 岸滩上,谭文彬摆好了供桌。 李追远看向阴萌:“会念悼词么?” 阴萌摊开双手,她今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应了:“不会,不懂。” 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吃亏了,因为自己这相当于是在给老头坐斋。 可偏偏这一项,并不在买卖交易里。 李追远走到供桌前,指了指自己身侧,对阴萌道:“持香跪这儿吧。” “哎,好。” 阴萌很听话,将香点燃后跪下,双手持香,高于头顶。 李追远对润生做了个手势,润生将岸边的棺材,推入了水中。 只是棺材并未被水流顺势冲下去,而是继续滞留在岸边。 李追远用蜡烛点燃黄纸,挥舞之下,将燃着的黄纸分批撒向空中,丢在地上和抛入河内。 借着那还未熄灭的光火,李追远双手撑着供桌,眼眸微垂,身子微摇,嘴里念诵起悼词。 悼词的前半部分,都是在讴歌赞美阴长生,也就是所谓的丰都大帝。 这些,李追远是完全背诵那份笔记里的记录,也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后半段,则需要讲述其生平,不能抄了,要根据“当逝人”具体情况。 只是,老头真没什么好吹的,他不仅没把家族传承发扬壮大,反而几乎要在他手里断绝了。 要不是那独眼婆抢先一步毒死了人,老头还得担上牵连灭门的因果,至于你有什么苦衷缘由,天道是不管的。 既然生平没什么业绩和亮点,李追远能吹的,也就只剩下个“兢兢业业”。 为了凑悼词的内容,李追远把这个点,从多个方面多个角度,反复进行形容。 等觉得差不多后,李追远才开始收尾,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男孩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身子前倾,进入了半走阴状态; 他的声音,也不再仅仅存在于现实,还传去了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 “李追远代孝子阴萌, 叩请丰都大帝,定黄泉、镇阴司、开阴门。 接, 阴氏子弟阴福海, 归丰都,步往生,入极乐。” 李追远后仰起脖子,结束走阴,然后对身侧的阴萌道:“叩首。” 阴萌马上对着河面磕头行礼。 礼毕。 风起河滩,哪怕是普通人都能察觉到这风的森寒诡异。 下一刻,原本似乎还对阳间仍有眷恋的棺材,终于脱离了岸边,向河流深处漂去。 谭文彬看得很仔细,好像发现了什么,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出声另一只手使劲捶着润生的臂膀。 润生懂彬彬的意思,他也看见了,在棺材下方的水面里,出现了四道阴影。 阴影越来越凝实,棺材逐渐脱离了水面,下方的阴影化作了四个鬼气沉沉的实质存在,它们扛着棺材,继续在河流里前进。 润生吸了吸鼻子,好浓郁的水尸臭味。 这抬棺的四个,好像是死倒。 李追远同样看着这场景,他看出来的,其实比润生更多一些,比如这抬棺四人,之前应该是这条河域里不知哪年溺死的尸体,他们没有被水流冲走,而是深埋在河底泥沙下。 此刻,则全部“复苏”,像是被临时征发了徭役,充当起了抬棺匠。 这再次证明了李追远先前的猜测,这座丰都鬼城,确实有着独属于它的特殊。 同时,也间接印证了另一个猜测,阴长生吞尸丹“成仙”,这“仙”应该是其字面意义的反义。 而阴长生所说,他成仙后才看见的那几十位不喜出门潜心隐居的道友,大概率也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存在,而是强横可怕的死倒。 就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交流过……以及,自己以后是否也有机会,去接触到他们。 “咯咯咯!~~~” 明明距天亮还早,可附近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高亢的鸡鸣声。 太阳没被叫出来,可头顶云层上,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红,将河滩和河面上,映衬得极为阴森与压抑。 这一现象转瞬即逝,快得能让你误以为只是刹那的眼花。 然后,原本虽然“漂远”却还在视线中的那口棺材,也消失不见了。 谭文彬手撑着润生的肩膀用力跳了好几下: “咦,怎么忽然没了,是沉了么?” 润生:“被接走了。” 李追远手抓着供桌,额头上全是汗,不停做着深呼吸。 阴萌从地上爬起来,关心地问道:“小远……哥,你没事吧?” 她挺愧疚,以为男孩是因为帮她办丧事而透支了。 可实际上,在学会阴家十二法门补齐了那块最基础的短板后,李追远现在可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容易流鼻血。 他现在这状况,是极度的后怕。 因为就在刚才,哪怕时间再短,他都来得及瞬间走阴,跑去前面“看看”。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就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好像只要自己这么做了,就会看见真正的恐怖。 这么多年过去了,阴家人死了,依旧能引得“四鬼抬棺”接引,证明其运行的逻辑,还没崩坏。 这是否也意味着,阴长生,丰都大帝……他还在? 闭上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睁开眼时,李追远呼吸得以平缓。 他转身,面朝丰都鬼街的方向,眼里的骇然被一抹淡淡的兴奋所取代: 真好,你还在。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放心了,因为他确信,就算是等自己长大后,也不会感到乏味无聊。 收拾好东西,四人回到了鬼街棺材铺。 清仓甩卖处理后,铺子里很是空荡,大家只能打地铺将就一晚,没了棺材后,竟甚是想念。 翌日上午,四人拿着各自行李,在鬼街码头上了船。 不用再去万州了,接下来要直奔山城。 阴萌站在船头,看着脚下江面被不断切开。 站船尾有些恋恋不舍的,是李追远。 像是一道名菜,浅尝辄止,回味无穷的同时,依旧保留着巨大的期待。 虽然知道这是一种作死,但他相信,等自己长大且时机成熟后,会再次回到这座鬼城,去尝试挖掘其核心处的秘密。 码头渐远,街道渐远,山也在渐远,可未来,却在一步步接近。 回到山城后,李追远给薛亮亮打了电话。 薛亮亮告知男孩竹简的复原工作还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到时候等他结束手里的这个项目回金陵时,会把复原好的竹简带回来,亲自去南通交给男孩。 没在山城做过多耽搁,四人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 只不过这次没有薛亮亮的渠道关系,四人只买到了硬卧票,一个间里六个人,而且没一张是底卧。 饶是李追远还小,但躺在硬卧铺上依旧感到逼仄。 另外仨更惨,这铺位只能躺不能坐,整得不上不下很是煎熬。 因此,除了晚上睡觉,其余时间他们仨都喜欢在外头过道里活动。 谭文彬特意叮嘱了阴萌好几次,不要在火车上送吃的喝的,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有过多接触。 实在上次那个红衣小女孩给众人留下了太深的阴影,真不想再被白眼狼一次了。 到站南通时已是后半夜,车站外头不多的出租车和黑车在听到是要去乡下后,都选择拒载。 后来实在是没办法,谭文彬去电话亭里打电话呼了谭云龙。 四人在马路边坐等了一段时间,一辆飘散着浓郁海鲜味的皮卡停在了面前。 谭云龙将手中烟头丢出车窗,催促道:“快上车,我得抓紧时间还车呢,人早上要用这车进货。” 皮卡开到思源村时,天已经亮了。 车停下时,谭云龙看向自己儿子,问道:“跟我回家去,你妈想你了。” “没事,我明天回去,让我妈再多享受一天期待母子重逢的快乐。” 说完,不等自己老子骂人,谭文彬就先一步下了车。 在其他人还在拿行李时,他就挥舞着双臂很是兴奋地向家跑去,一边跑还在一边喊: “李大爷,李大爷!” 坝子上传来李三江明知故问的笑骂声: “我说,这大早上的,是谁啊?” “是壮壮,壮壮回来了!”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在很多人眼里,思乡是一坛窖藏的老酒,不举起那酒杯似乎都不配说一声乡愁。 可有时候,它更像是一罐健力宝。 打开瓶盖,“啪”的一声情绪伴着气体一起宣泄,泪水和汽水一同溢出;喝一口,气泡就在舌尖上跳舞。 一如寄宿的学生每到学校放假就急忙忙往家跑,小孩子被送去别家,白天玩得好好的,晚上就哭着喊着要回家。 谭文彬是家里出去的这帮孩子里,最类人的。 因此,他的反应也最激动。 仿佛只有踩上了家里的坝子,再用力给李三江来一记拥抱,再听李大爷喊自己一声“壮壮”,他才能自心底盖棺确认: 呼,自个儿终于回来了,一路上所遇的那些惊险可怕的事儿,真就告一段落了。 这种感觉,自己亲爹亲妈那儿,还真给不了。 李三江是喜欢壮壮的,当然了,最喜欢的,肯定还是自己的曾孙。 “小远侯!” 熟悉的方言腔调,像是最好的催化剂。 李追远眼里,也流露出了特殊的神采。 李三江弯腰,打算把男孩抱起,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提前吸了口气才得偿所愿。 不是重得抱不动了,而是没以前轻了。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天气转凉,她身上已经披上了一件小袄,瞧不见在山城时的威风凛凛,此刻真像一个农村里的精致小老太太。 刘姨笑着说:“都没吃饭吧,等着,这就给你们下面条去。” 李追远从李三江身上下来,走进屋,上了楼。 李三江左手夹着烟,右手撑着腰,走向柳玉梅,感慨道: “伢儿长得快哟,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抱不动喽。” 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纯当这老家伙放屁。 死沉的漂子你都背得动,还背不动一个活人? 老家伙纯粹是见曾孙回来了,心里又活络开了,想挑个话头说媒。 见柳玉梅没接茬,李三江又自顾自地说道: “老了啊,真的,一眨眼的功夫,啧,人啊,真假。” 柳玉梅:“那还不赶紧准备寿材?” 李三江有些尴尬地抖了抖烟灰:“嗯,对,好像确实该考虑了。” “可不能只考虑,得抓紧,现在土葬抓得越来越严,要是走晚了,就没空子可钻了,就只能被拉去火葬场火化喽。” 李三江讪讪一笑,摆手应了声:“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李大爷,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阴萌,川渝人。” 李三江听着谭文彬给自己的介绍,越听越皱眉,啥,以后就要住家里了? 不过,在听到阴萌说她只需要一个吃住的地方不用工钱后,李三江心里才算舒坦起来,不仅答应其留下,还说会按照润生、刘姨那样给她开工钱。 他的买卖本就需要人手,正常小工他还是要的,怕的是家里进尊大佛。 柳玉梅瞧见了阴萌行李里露出的铲头,对她招招手:“丫头,过来说话。” 阴萌笑着走了过来。 “喝茶不?” “好。” 阴萌抓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后,拿热水瓶加入热水。 柳玉梅有点后悔,早知道让小远给自己泡了茶再放他去楼上了。 “哪儿的人?” “涪陵人。” “涪陵哪里?” “丰都。” 丰都,姓阴。 柳玉梅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靠码头的?” “嗯,家里在县城开棺材铺的。” “鬼街?” “奶奶,您去过我们那儿啊?” 柳玉梅摇摇头:“没去过。” 寻常插坐码头的捞尸人,搁以前,都没见她面的资格,但她确实是知道丰都阴家。 因为阴家祖上很有名,但也就仅限祖上,其实早就没落了。 “怎想着跟这儿来了?” “爷爷走了,我在那儿也没亲友了,就跟着小远哥……跟着小远来这儿了。” “伱就和阿婷住西屋吧。” “嗯,好,我手艺挺好的,能干活。” “别和我说这些,我又不是主家。” “那您也是和我一样投奔这儿来的么?” “算是吧。” “面条好了,快来吃吧。”刘姨站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柳玉梅抬了抬下巴:“吃面去吧。” “哎,好嘞。” 等阴萌离开后,柳玉梅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刘姨走了过来,在边上坐下,小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触景伤怀了。” “因为阴家那丫头?” “是,也不是。我在想啊,到底什么才算是家族传承,是姓氏,还是一些真正的绝活东西,亦或者,是某种信念。” “你怎么琢磨起这些了?” “从山城回来后,这些东西就在我脑子里打转了。” 刘姨捂嘴轻笑,她晓得,老太太这是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阿婷,你在笑什么?” “我这是在笑您拧巴。” “没规矩,掌嘴。” “行行行,我打,我打。”刘姨做样子轻轻给自己脸上来了几下。 柳玉梅也被逗笑了,摆手驱赶道: “去去去,别在我面前现眼,忙你的去。” “哎。” 刘姨起身,经过正吃面条的仨年轻人身边时,热情地说了句:“慢点吃,锅里还有,姨再给你们煎几个蛋。” 进了厨房,揭开锅盖,刘姨边轻哼哼着边给锅里下油。 老太太,看你还能拧巴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未来有一天,高贵的主母也得放下身段,商量第几个孩子跟谁姓。 刘婷嘴角就有些压不住,她还挺期待的。 天凉了,纱门已经卸下。 李追远推开门,看见站在里面的阿璃。 先前在楼下没看见门槛那儿有人,他就知道女孩在自己屋里。 画桌上,有好几幅已完成的画作,画纸四周是门框,底端是门槛,中央画的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存在。 李追远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渗人的画卷,却让他看得越来越开心。 这意味着,阿璃开始直视过去那些她一直逃避的恐怖。 她的病情,又向康复阶段,迈出了一大步。 “嗯,这里怎么还压着一幅?” 李追远把上面那幅画揭开,露出了这幅画的真容。 画的视角是自下朝上,二楼露台边,坐着一个手持古籍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男孩。 阿璃,居然还画了自己。 “为什么不把自己画到上面去?” 阿璃把这幅画也挪开,下面那幅画,角度平齐,是男孩坐在藤椅上正在看书的侧脸。 接下来,还有两幅,一幅是夜里,家里坝子上,男孩站在那里,背后有一道穿着黑色旗袍的长发阴影。 最后一幅,则是山城丁家灵堂前,丁老二跪着,男孩对丁老二行门内上位礼的画面。 女孩的眼里,全是自己。 寻常的阳台是不会动的,可自己是活人,所以女孩的视线会跟着自己移动。 再抬起右手掌心,先前的烫伤因敷过刘姨的药膏已经看不见了,但上次的教训仍在。 女孩的病是越来越好了,可哪天要是自己再出了什么问题,那必然会带着她一起崩塌。 只是,男孩并不觉得这是责任的累赘,更像是自己行走于狂风中的配重。 牵着女孩的手,坐回二楼露台的藤椅,二人很自然的隔空开了三盘围棋,同时李追远也开始对她讲述起自己离开山城后的有趣见闻。 讲着讲着,着重点就放在了阴长生身上,男孩很笃定地说,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再去丰都,争取能见到那位丰都大帝,无论他是仙还是尸。 女孩手撑着下巴,眼里带笑,男孩的期待,本就是她的期待,他如果觉得未来有趣,那自己对未来也会有憧憬。 “那小姑娘是谁,天呐,好好看。” 虽说不乏小时候长得好看但长大后就残了的例子,但阴萌觉得楼上的那位小姑娘肯定不会,她现在的模样容错实在是太高了,而且,容貌能变,气质这东西很难改变。 润生:“阿璃,姓秦。不过你不要靠近她,她不喜欢生人。” 阴萌:“认真的?” 润生:“认真的。” 俩人吃完了饭,就坐坝子上编起了纸人框架,阴萌以前能做小棺材,这种活儿就更简单了。 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坐在那儿抽烟的李三江: “李大爷,不考虑再开个棺材铺么,我会做。” 李三江将抽到屁股的烟头丢地上,用鞋底踩了踩: “不搞,这一行在咱这儿,兔子尾巴长不了。” 顿了顿,李三江又道:“倒是可以定做。” 阴萌很豪迈地说道:“成,给您先做一个备着。” 李三江一拍手:“不错,可以。” 恰好这时刘姨走过,李三江招呼住了她,问道:“要不要给你婆婆也定做一个?” “定做什么,棺材?” “对啊,自己买料,还是自己人做,便宜划算。” “不用了,我们家的人不土葬。” 阴萌忽地抬起头,看向刘姨。 刘姨继续道:“我们响应时代风气,都打算火葬的。” 阴萌低下头,继续做活儿。 “那行吧,我想想还能给谁做,给山炮做一个?” 润生高兴地看向李三江。 “不成,山炮饭都吃不起了,哪有钱定做棺材。” “大爷,从我工钱里抵扣吧。” “嘿,大爷逗你这小子呢,他就算没钱,咱送他口棺材还是送得起的,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出身,没祖坟,以后就跟我埋一起,埋隔壁,我嘴闲时就找他唠唠。 润生侯,你觉得咋样?” 润生沉默了,他爷爷以前在家时,可没少背地里骂李三江。 说这些年每次跟着李三江出去做活儿,苦他吃罪他受,出风头的都是李三江。 爷爷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李三江,下辈子肯定要离这老东西远点。 这要是埋在一起当了邻居,润生真怕自家爷爷会气得诈尸。 “润生侯,我问你话呢!” 即使面对李三江的催促,润生也不敢敷衍着回一个“好”,因为虽然李大爷年纪比自家爷爷大很多,但他总觉得自家爷爷大概率得走在李大爷前面。 自己这会儿要是应下了这一茬,等自己爷爷两腿一蹬,就没办法更改了。 谭文彬这时候从屋后厕所走出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说道: “我说李大爷,您家祖坟有什么好的,要我说,还是得重新选一个风水宝地,这样也能旺后人呐! 至于咱山大爷,除非他求咱,否则别想跟咱靠一起分咱小远以后的福运。” “对头,可不能让山炮占了这便宜。” 李三江站起身,招手道:“来,壮壮,陪大爷我去村里散散步,顺便挑挑谁家的坟头好。” “要嘚,这可是大事,我可得给您好好参谋参谋。” “去看地儿前,还得先去刘瞎子家。” “那得去,得让她先定做一口,刘奶奶有钱。” 爷俩并排走下了坝子,有说有笑。 阴萌用胳膊撞了撞润生,问道:“不是彬彬么,怎么又叫壮壮?” 润生:“认的干亲。” “那我要不要也认一个?” “那你得好好做棺材,干活儿别偷懒。” “李大爷喜欢勤恳踏实的孩子?” 润生犹豫了一下,联想起平日里李三江对自己的称呼,说道: “大爷喜欢骡子。”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李追远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说是确认了,大胡子家桃树林下埋着的那位,改变了本村甚至是本镇的风水。 起初死倒跟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冒,让人应接不暇; 现在好了,已几个月没听到有关死倒的消息,让人甚是想念。 估摸着这种情况还得持续个好些年,等那位彻底消磨干净消失了,附近死倒才能重现那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不过,虽然暂时失去了死倒,但李追远的生活却很充实。 他没再去学校,日子过得却跟排了课表一样。 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欣赏阿璃今天的服饰风格。 然后和阿璃下几轮棋,再去吃早饭。 白天大部分时间,李追远都在看书。 齐氏先人的书,现在破解了三分之一,他是故意悠着点放慢了节奏,每天只用富余精力来破解。 阴家族谱,他全部看完了,真的很精彩。 里面不仅有阴家人对阴长生的各种研究求证,还有很多人自己的游记,虽然只是一姓,却因为是自东汉以来代代相传,所以等于是很多个捞尸人的事例与经历。 这种普通且正统的捞尸人视角,对现如今的李追远帮助很大,魏正道的书固然准确且高大,但多少有些不够接地气。 竹简已经复原好了,但薛亮亮说他要亲自送来,所以现在一时到不了自己手里。 读书之余,李追远就和阿璃下下棋、吹吹风,再玩一玩二人间的私密小游戏。 现如今,李追远已经能很平静地站在“阿璃门槛视角”里看“风景”了,不刻意拖延时间,及时苏醒,也没什么剧烈的副作用,至多有点头晕。 阴福海那老头就说过自己“结实”,想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特训,自己应该能变得更结实。 而且,阿璃的特训,其实才只是开了个头,因为自己现在还是站在门槛内,想再进一步,只需迈过那门槛。 但这太危险了,李追远不敢,他还没长大呢,可不想给自己玩出了个早夭。 阴萌几乎是无缝衔接融入了本地生活,做纸人做棺材都是一把好手,平时也会陪着润生去白事上送桌椅碗碟。 她和润生的关系很好。 因为彬彬每天都得上学,他都不在家里吃早饭,要赶去上早自习。 不过他晚自习还是不上的,要不然他人虽然住在这里,但家里就基本见不到他这个人了。 晚上,他会跟着阴萌一起扎马步练功夫。 虽说家学不可外传,但阴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传不传不还是她说了算? 润生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练练,大家基本都开始走阴家捞尸人的路子,好歹,有了个正统路径。 这也是历史原因,最早期的阴家路子肯定很高端也很难走,但谁叫阴家没落得早且传承够久呢,一代代阴家人自己琢磨减配降低难度,好歹把基础的功夫传下来了。 秦家的功夫,倒是维系着高配,非专人独门指导不能瞎练,现在也就李追远一个人继续修习吐纳。 没办法,秦叔一走,就再没出现过,好似一下子就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牵扯。 每晚都是阴萌先教完后,再由润生来教从李追远那里“归纳总结”下来的魏正道招式。 阴家负责打基础,魏正道则负责拉高上限。 起初三人还是在二楼露台上练,被李三江骂了说吵到他睡觉后,三人就跑田里去练。 事实再次证明,优秀的教辅资料搭配优秀的资质,效果绝对不会差。 阴萌现在身手变得极为灵活,招式打得收放自如。 润生就更吓人了,现在一拳一脚都带起了音啸,以前的他只能凭本能对付死倒,动辄得扑上去像野兽一样咬,现在的他,能做到更加从容,像是野兽学会穿西装打领带,更有压迫感。 一同练习的谭文彬,对他们俩的进步,可以说羡慕得流口水,同伴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可他自己却只练出了个锻炼身体的效果。 仨人每晚都会练招,都是先让谭文彬选一个,然后被选的那个快速把谭文彬放倒,接下来再二人对练。 唯一能让谭文彬收取回点自信的,就是当小远教他们三个走阴时,他进步最快。 虽然小远禁止完成走阴成功的最后一步,但前面的步骤他都摸清楚了,反观润生和阴萌,对走阴学得很慢。 可饶是如此,谭文彬也发现些不对劲了,就是晚上睡觉或者在教室里睡午觉时,容易鬼压床。 在告诉小远后,小远说这是副作用,被鬼压床后的几天里,得中断练习走阴。 这个副作用,李追远确实没办法解决,或者说,它本就无法解决,因为这本就是走阴的内容之一。 但在教学过程中,李追远也发现了,似乎思维更活跃灵敏的人,更容易学成走阴。 每隔一段时间,谭文彬都会来找李追远拿自己的定制习题集,再把另一份给学校送去。 《追远密卷》现在在南通的销量很不错,而且也销出了本市。 每个月都有一笔可观的分成下来。 谭文彬已经帮李追远列好了新的计划书。 下学期开始,不按照各科知识点出习题集了,而是出整张试卷。 因为高三下学期才是冲刺关键点,学生和老师已结束了对前面知识点的复习,对整卷的需求量极大。 整卷可以区分难易度,分基础卷、模拟卷和提升卷。 基础卷增强信心,模拟卷就是正常高考难度,提升卷专门拿来虐人。 本来谭文彬还想建议李追远在整卷基础上灌水的,比如一张卷子,最好就几个高质量题,其余题目可以随便弄弄,到时候让老师自己挑选卷子上的几道题让学生去做。 这样,又降低了出题负担,还增加了销量。 但思虑过后,谭文彬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还是打知名度的时期,可不能玷污品牌,又不是只赚今年的分成。 品牌塑造好后,大不了以后把《追远密卷》的牌子给卖了,那才是大头。 谭文彬这既学习又练功的,每天忙得连轴转,饭量也是继续提升,不过他倒是没胖,反而瘦了点。 “小远哥,要期末考试了,你要参加不?” “嗯,要考的。” “那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下午去。” “可是上午就要考语文和数学了。” “我去了后一起考就行了。” 晚上下起了雪,第二天天没亮,谭文彬就骑着自行车顶着风雪去学校了。 中午,李追远刚吃过午饭,就看见吴校长开着学校的车,停在了农田那头。 坐进车里,吴校长笑呵呵地指了指另一侧车座:“小远,里面有零食和饮料。” “我吃过饭了,校长爷爷。” “那你等一下,我先给你提家里去。” 吴校长下了车,把一大袋零食提去了李三江家,回来后再重新发动起车子。 来到学校后,走入校长办公室,各科的组长老师都在里面等着了。 李追远坐下来,开始做期末考试试卷。 虽然上午已经开考了两门,但没人会怀疑男孩会靠泄题作弊。 写语文作文时,李追远指了指放在校长办公桌上的录音机。 “放英语听力吧。” “啊,现在么?” 吴校长马上催促道:“叫你放你就放,你是老师还是他是老师!” “哦,好。” 吴校长说了个病句,但在场没人因此发笑。 磁带放入,听力开始: “excuseme……衬衫的价格为9镑15便士。 所以你选择[b]项,并在试卷上将其标出……” 李追远写完作文后,写起了物理试卷,写完物理后,英语听力早就放完很久了,李追远拿起英语卷。 “我再放一……” 李追远“唰唰唰”地写完了听力题。 老师识趣儿地闭嘴。 其实,在学会阴家十二法门后,李追远也发现了,自己一心多用的能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写完试卷,很多科已经现场改出了满分成绩。 吴校长老脸笑得跟一朵花一样,凑过来帮男孩按捏发酸的手腕。 “小远啊,全国奥赛就要开始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可以去。” “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旁边的数学组组长闫老师同样笑着道:“那咱们早点去,这样小远还能在京里好好玩玩。” 吴新涵瞪了闫老师一眼,骂道:“你是脑子进水糊涂了么,人小远自小在京里长大的。” “哦对。”闫老师拍了一下自己发际线后移的额头,“我忘了。” “校长爷爷,我们是坐火车去么?” “坐火车多累啊,我们啊,坐飞机去。” 吴新涵以及一众老师陪同李追远一起离开了办公室,一直送到了校门口。 这时,一场考试刚结束,高三生们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出考场。 明明不是在一个楼层考场的班长周云云,却恰好和谭文彬在考场外相遇了。 “考得怎么样?”周云云递过来一颗大白兔奶糖。 谭文彬接过糖,然后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巧克力包装袋,但里面的巧克力已经被他刚刚考试时吃去了一半。 周云云没嫌弃,很自然地伸手想要去接。 却见谭文彬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也送进了自个儿嘴里。 “哎呀,真饿了。” 周云云把伸出去的手很自然地绕了半圈,变成整理自己的头发。 谭文彬看见了校门口被一众老师和领导簇拥着的男孩,他没挥舞手臂呼喊,而是露出了笑容,又走回了教室。 坐进自己位置后,谭文彬将小棺材文具盒放在了书桌上。 先前,他就是拿着棺材,进的考场考试。 周云云坐进李追远的位置,打开笔袋,从里面抽出纸条。 “我们对一下答案?” 谭文彬摇头:“不用对了。” “怕影响下一场考试状态?” “没,我觉得考得可以。” “你能不能换个文具盒?” “不能。”谭文彬扭头看向周云云,“你看它不顺眼,为什么还要跟我要一个,要了也不见你用。” 周云云一阵无语,她是要了一个,谭文彬也送她了,但只被她放在抽屉深处,没有摆上来用。 一是这玩意儿到底看得有些膈应,二是俩人又没确立关系,一起用棺材文具盒算怎么一回事? 要是真确定关系了,她,她,她……是会用的。 主要是,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大男孩了,以前只是作为乖学生,欣赏这种张扬的混不吝。 后来他学习越来越好,且不知怎么的,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虽说依旧是懒散没个正形的样子,但眉宇间却越来越有味道,很吸引人。 要是说以前,还是双方互有好感,但都默契保持距离不点破,现在就是周云云比较主动了,她甚至暗示了好几次可以确定关系,可男的却毫无反应。 连周云云本人都弄不懂,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但其实这也很正常,莫说现在都是高中生,就算是大学生,眼里也泛着身处于象牙塔里的清澈。 而谭文彬,生死危机都经历了好几次了,虽说容貌年纪上没什么变化,可心态上早已对周围同学形成了降维打击。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会去接受周云云的暗示,正年轻,还是以学业为主吧,别耽搁了你。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天天跟踩着个风火轮似的,忙得连轴转,压根就没闲暇去谈什么恋爱。 早恋,哪有死倒有趣。 虽说近期很久没见到死倒了,但他并不着急,现在的准备,都是为了以后见更大的。 吴校长开车将李追远送回了家,来到家里坝子上,李追远听到二楼有人喊自己,抬头一看,是薛亮亮。 “小远!” “亮亮哥。” 薛亮亮刚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 李追远觉得,要不是要下江,他可能还会喷香水做个发型。 “小远,复原好的竹简我已经放你书桌上了,确实耽搁了挺久,但没办法,这么重要的东西托别人送我不放心,只能我自己亲自来送。” 李追远不信。 他觉得亮亮哥之所以执意要亲自送竹简,是想有借口再来南通。 然后再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制造出不得已没办法的借口,再去江底。 “亮亮哥,你今晚睡这儿么?” “不睡了。” “那你要连夜去其它城市?” “嗯……也不算。” 李追远看着他。 薛亮亮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道:“唉,我这也是不得已没办法,来都来了。” “嗯。” 不知道是谁,以前在谈判桌上拼命争取延长下江的频率,是几年下一次来着? 现在倒好,是一有空就来南通,来了就往江里钻。 “哦,对了,小远,记得你上次和我通电话时说过,丰都鬼城里埋藏着大秘密,你以后还会再去那里?” “嗯,那得等我长大后再去,亮亮哥你也想一起么?” “想啊,到时候你得喊我哦。不过,你也得快点长大了,而且最好长大后不要太耽搁,要不然……” “要不然会怎样?” 薛亮亮耸了耸肩:“要不然,鬼城可能会被淹。” “这样么,我知道了。” “记住……” “我明白的,亮亮哥,我会保密。” “呵呵,那我就走了。” 薛亮亮走后,李追远回到自己房间,翻看起了竹简。 竹简的文字承载力就在那里,所以上头的文字并不多,而且记录的不是事迹、法门,而是地点。 总共有九处地点,李追远只能确认出其中三处。 没办法,竹简书写于春秋时期,甚至其誊写的对象,可能书写得更早,所以地标词汇压根和现在对不上,有些地名具体在哪里,至今史学界还存在较大争论,就这,还没考虑地质变化的影响。 确认的三处,一处是面具男子和郑海洋的父母都去过的那个神秘海底。 一处是丰都鬼城。 最后一处,应该在现如今的高原地区,林芝附近。 李追远把竹简上的内容摘录好,反正他马上要去京里,可以找家属院里的爷爷奶奶帮自己再分析确认位置。 除了竹简外,薛亮亮还带来了一大堆的专业书,以及可以用麻袋来装的各种设计方案和图纸。 李追远心里不由有些感动,亮亮哥在迫不及待时,还特意分出心思给自己准备了这些,真不容易。 因是坐飞机去京里考个试就回来,时间不长,所以李三江也并不担心,要不是知道小远侯是从京里回来的,他还真想建议学校往返机票间隔长些,方便公费旅个游。 在吴新涵和闫老师的陪伴下,李追远来到京里,住进了竞赛组选定的酒店。 第二天一早,李追远早早地就起了,而考试其实是在下午开始。 吴新涵关心地问道:“小远,是不是紧张了?” 李追远摇摇头,拿出早餐券:“该吃早餐了。” 餐厅里,这种老师带队学生的搭配不少,还有一些竞赛组的成员。 酒店很贴心地准备了地道京味豆汁,不少外地来的都去接了喝。 李追远喝着热牛奶,看着面前的吴校长和闫老师端起碗,看着他们满怀期待地低下头抿了一口,最后,看着他们吐了出来。 即使是这样,吴新涵和闫老师也依旧没对这豆汁的味道妄下结论,还是怀疑是不是自己喝的方式不对。 他们又都喝了一口,这次强行咽下去了,只是这回味的劲头,却让两个人眼睛眯起面皮都褶皱在了一起。 吴新涵忍不住问道:“小远,这豆汁它真的正宗么?” 李追远点点头:“正宗的。” “真的么?小远,你要不要尝一口?” 李追远摇头:“不用尝了,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是正宗的。” “不是,这有什么好喝的?”闫老师无法理解,“我宁愿改行去教语文,也不愿意天天早上喝这个。” 李追远:“其实,本地人喝这个的,也不多。” 吴新涵问道:“那它怎么还能继续卖起来的?” 李追远:“卖给游客。” 吴新涵和闫老师一时语塞。 这时,有一个被三人簇拥的老人经过这里,他们身上都戴着竞赛组的徽章。 老人看见了男孩,皱了皱眉后又主动走了过来:“小远?” 李追远站起身,看向老人:“朱教授。” “你回京了,不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参加比赛。” “什么比赛?” 李追远指了指老人胸口的竞赛组徽章。 朱教授明白了过来,一口气憋在了脖颈处,许久才终于吐出:“胡闹!” 吴新涵和闫老师也站起身,开始询问对方身份,同时递出自己名片做自我介绍。 朱教授稍微应付了一下,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对李追远道:“这半年,你到底在搞什么?” “上学。” “在高中学习?” “嗯。” 学习着捞死倒。 朱教授闭上眼,强压着怒气。 因为老教授坐在这里,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后续还有人经过时,也会特意走向这儿。 有头有脸的人物越聚越多,吴新涵和闫老师默默地被挤去了隔壁餐桌。 现在坐在这里的,光是给自己上过课的教授,就有仨,还有几个学长。 在得知李追远是来考试时,一个学长直接笑骂道:“那还考个屁,直接给你颁奖得了。” 学长们不是来考试的,而是竞赛组的。 朱教授终于平复好了心情,建议道:“要不你还是别考了,让竞赛组给你颁个荣誉奖项。” 李追远看向坐在隔壁桌的吴校长和闫老师,俩人都点头了。 “不,我要考。” 朱教授正欲发脾气,旁边俩教授按住了他,对李追远说道:“仅此一次,仅此一次!” 李追远点头:“好的。” 接下来,教授们开始劝男孩回来继续上学,在得知男孩已经被海河大学录取后,大家都是一脸茫然与诧异。 最后,还是李追远把亮亮哥的那套“我的未来在祖国大西南”版本给修改后讲了出来,这才让他们没法继续劝。 下午的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李追远考完后就让吴新涵和闫老师带自己打出租车去了家属院。 刚进家属院,先听到的是老人们欢喜的声音: “哎呀,小远,你这半年去哪里了?” “这不是小远么,哈,好久没见了,长高了。” 以前李追远在家属院里是吃百家饭的,和老人们关系处得极好,他们很多都是把男孩当亲孙辈看待。 但很快,另一则消息从老人们的嘴里传出: “小远,你是和你妈妈一起回来的么?” “那不肯定么,我今早看见他妈妈也回来了。” 李兰,回来了? 李追远将摘录下的竹简内容交给一位姓张的退休历史系教授,并且留下了自己现在的联系方式,家属院里还有古汉语和地理的,李追远相信张爷爷会自己呼朋唤友。 完成了今天来家属院的目的,李追远就让吴新涵带自己离开,他不想去见李兰,他相信李兰也不想见他。 但男孩想错了。 刚走出张爷爷家家门,就看见一身褐色风衣的李兰站在那里。 旁边,站着不少面带慈爱笑容的家属院老人。 李兰轻轻撩了一下头发,面带和煦温暖的笑容,对男孩弯下腰的同时,张开双臂: “儿子,快到妈妈这里来,妈妈想你了。”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李兰,你可真恶心。 别人的母亲,都是温暖的港湾,能给予孩子呵护与慰藉。 而自己的母亲,只是刚一见面,李追远就感觉,自己脸上的人皮隐约有脱落的趋势。 他们既是母子,又是病友。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应该是世上最互相熟悉了解的一对母子。 却也正因如此,当他们俩彼此面对面时,各自营造出的伪装,都会变得毫无效果,可他们却又极度依赖这种伪装才能生存。 因为他们俩,都太聪明了。 李追远闭上眼。 这大半年来,他的病情已经有了很好的控制,尤其是近几个月,就没再犯过病。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在面对外人时,他不再去察言观色以期在每个人面前都完美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面对外人时,他逐渐懒得去演。 而在面对亲近关系的人时,他也经常故意不去表演,欣喜地感受每一次来自本能的情绪反应,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但这就是幼苗,他坚信,在自己的精心呵护下,以后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然而,当楼搭建得越高时,摔得,也往往越惨。 很滑稽,仅仅是简单的一个照面,自己过去大半年的“治疗效果”,就出现了松动,而松动后很可能接着出现的,就是滑坡。 因为面对李兰时,你的所有姿态动作神情,都会被调动起来,明知道伪装无用,可人在被脱光衣服时都会下意识地抓紧周围一切能蔽体的东西。 好在,这会儿不是当初在张婶小卖部接电话,自己一边需要承受来自李兰恶毒的讥讽一边还得在李维汉崔桂英等人面前装作母子温馨的时候了。 他来家属院,是为了求张爷爷来帮自己“破译”出余下地点的位置,这与自己是不是李兰儿子的身份以及母子关系是否良好,没什么关系,他太懂这些老教授的某种癖好了,老伙计们一起有新的研究琢磨课题,那本身就是乐趣。 所以,他不用再在这里,与李兰表演,他不用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这里,是李兰的社会关系网,不是他李追远的。 母亲敞开了怀抱,却没能等到儿子的投怀。 李追远平静地挪开视线,他没去拉吴新涵或闫老师的手,请他们快点带自己离开这里。 这儿是他的家,眼前女人是他母亲,两个老人不方便这么做,当然,用解释和欺骗以及强硬态度应该可以办到,但有点麻烦了。 事情,其实可以很简单的。 比如……跑。 然而,李兰却抢先了一步。 毕竟是搭台演出这么多年的戏友,哪怕这么久不见,默契却还在。 李追远升出跑的念头时,李兰那里已付诸行动。 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当李兰发现儿子不会投向自己怀抱时,她就弯着腰向儿子小跑过来。 两个动作衔接得很快,快到几乎不会让外人觉得有丝毫不对劲。 不是只有儿子投怀一个剧本,妈妈主动跑过去抱住孩子也很正常嘛。 至于孩子,许久未见妈妈,认生畏怯了一点,亦是很好理解。 李追远被李兰抱住了。 男孩并不觉得奇怪,前辈毕竟是前辈。 李兰眼角有泪水,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右手搂住男孩后背左手抱着男孩的头,先是对着男孩的脸亲了一口。 李追远有点想笑,她居然真能强忍着生理恶心亲得下去。 自己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头死倒缠绕。 但接下来,李兰亲完后在自己耳边的一句话,让李追远重新找回到以前熟悉的那种被支配和盲从的感觉。 寻常母子都是彼此的软肋,而他们,则是互为捅向彼此软肋的刀。 她轻声说: “想知道关于那片海底的事么?” 随即,她放大了音量: “来,儿子,跟妈妈回家,妈妈和你好好说说话。” 李追远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双手也抬起来,主动拥抱住了身前的“死倒”。 少顷,李兰站起身,对吴校长和闫老师表示抱歉,她想和自己儿子待一会儿。 这种姿态,让吴校长和闫老师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摆手示意不用征求自己意见。 附近有几个江苏籍的退休老教授邀请他们喝茶下棋,吴校长他们也马上同意。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母子俩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很多老爷爷老奶奶主动打着招呼,母子俩也很自然地回应。 甭管他们问出怎样的问题,回答与配合都十分得体,而且丝毫不耽搁脚下的步速。 打开院门走进去时,母子俩依旧温情。 因为院子很小,是联排,隔壁院子的人站在台阶上依旧能看得到这里。 打开内屋门,李兰走了进去。 李追远进来后顺手关上屋门。 “咔嚓”声响起的刹那,屋子里的温度,好似直接下降了好几度。 这不是错觉。 因为母子俩,一同失去了人味儿。 李兰应该是饿了,她在餐桌边坐下后,从桌下箱子里,取出几个小袋子,然后将其中一块,滑丢给坐在对面的男孩。 李追远拿起袋子,打开,里面是压缩饼干。 下午考完试就过来了,这会儿,他确实是饿了,但他不想吃这个,把饼干放下,要留着肚子,晚上他得陪吴校长他们去吃全聚德烤鸭。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吃油腻的鸭子,可现在,却无比期待。 男孩没问李兰是怎么知道“那片海底”与自己有关的,因为这很好调查。 自己是郑海洋的同班同学,谭云龙去精神病院探望过郑海洋母亲,自己又和谭文彬一起买票去山城。 饭桌上挺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有女人一个人咀嚼的声音。 李追远扭头看了一下放在那里的热水瓶,上头覆着一层灰,里面没热水。 他又看向水池,其边缘位置还残留着红黑色泽,许久不用的水龙头刚放水时里面会有锈蚀,需要多放一会儿水来排清。 李兰也是刚回家。 李追远双手搭在桌面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顺便从记忆里调出几场输给阿璃的棋,做个复盘。 李兰起身离桌,先走进一楼原本关着门的书房,然后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从中抽取出一份文件袋,丢给了男孩。 随后,她又拿起水杯,接了一杯自来水喝了起来。 李追远解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封调查报告,标题是《841货轮事件调查报告》。 就是郑海洋父母所工作的那艘船。 李追远一页页地看了起来,有些地方被涂抹过,应该是连李兰都无法接触到的信息。 报告里,详细记载了这艘船过去的历史,船员,以及走私历史和后续余下船员集体精神失常的情况。 饭桌上挺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有男孩一个人翻页的声音。 看完了,李追远将文件袋收好,缠线闭合后,推向了李兰。 对李追远而言,这份报告很重要,却又很没用,因为它没记录海底的事情。 李兰没急着去拿回文件,而是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放在了饭桌中间,连同这份文件的,还有一小沓空白报告纸以及一支笔。 李追远站起身,将第二份文件袋拉到自己跟前,解开,扫了一眼标题:《丰都诡异现象调查报告》。 文件被抽取过,不是很厚,而且有色差,应该是多个年代的汇总。 李追远没翻第二页,而是将这份文件先放在一边,紧接着再次起身,将那一沓报告纸拖到自己面前,拿起笔,开始写下郑海洋母亲对自己描述过的海底经历情景。 李兰的秘书徐阿姨先一步来问过郑海洋母亲,但在出结果前,她就离开了。 所以,这一段,只有自己知道。 李兰显然不是徐阿姨那种笨蛋。 写完后,李追远将两张报告纸撕下来,推向了对面。 然后,饭桌上,女人拿着报告纸,男孩拿着文件,一起快速阅读。 李兰先看完了,她将手中的报告纸放下,闭上眼,指尖轻点桌面。 李追远也看完了,原来,丰都历史上发生过这么多起诡异事件,这些事件只会零星存在于本地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以及老人模糊不清的回忆中。 年代,是湮灭痕迹的最好工具,哪怕现在重新再去调查,也无法再得到如此夯实详细的报告。 有句话说得好,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 鬼城,之所以叫鬼城,的确是有其道理。 围绕在它身上所发生的超自然现象,似乎也秉持着一种特有的规律。 阴福海的葬礼,是李追远亲自坐斋主持的,四鬼抬棺的画面,他更是亲眼目睹。 《抱朴子》中所记载的阴长生以及他口中所说的那些“道友”是否真的还在,李追远无法确定,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鬼城依旧保有一种独特的…… 可以称呼为仪式、规则,再冷冰冰一点,也可以称呼为活人看不见的运行逻辑。 他的记忆力很好,如果自己成年后再去丰都鬼城探秘核心,那这份报告里所记录的东西,会帮自己节省很大的时间。 亮亮哥说过,鬼城所余的时间,并不多了。 李兰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然后再次甩给了男孩。 李追远打开文件袋,文件第一页标题:《集安572人防工程调查报告》。 男孩将文件用力攥住,原本一直保持平静的神情,此刻终于无法维系。 他开始感到恐惧和茫然。 集安附近,渗水严重的人防工事,调查中遇到的高句丽鬼影。 这些,是在万州县城夜晚的夜宵摊上,罗工对他们讲的故事。 李兰为什么会特意把这份报告丢给自己? 《841货轮》和《丰都诡异》,这两份报告是有具体线索可以指向自己,要么是自己接触过要么是自己去过,都能查得到。 但夜宵上喝着豆奶吃着烤鱼时的聊天内容,又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罗廷锐说出去的? 还是说罗廷锐被调查后做了汇报? 不,以罗廷锐的身份,李兰做不到这一点。 而且,亮亮哥说过,他们近期才刚忙完万州的那个项目,罗工也一直在项目上主抓着进度。 可要不是罗工那里泄露出去的,就只有是当时在场的其他人。 薛亮亮、谭文彬、润生。 李追远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冷汗自额头上渗出。 他想要去分析到底是从谁那里泄露出的消息,可这么做的前提是,摒弃所有感情因素干扰,用最冰冷理性的思维去平等对待每个人。 放在平时,这其实不算什么严重的事,甚至都能说是小事一桩。 但问题是,现在他面对着李兰,他一直在强绷着。 任何一个小小的破口,在这个时候,都可能引发决堤。 许久未曾犯过的病,在此时渐渐有些控制不住了。 李兰看着自己儿子此时痛苦发白的脸色,她脸上不仅没担忧,反而嘴角还略微牵扯出了些许弧度。 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拼命往自己身上披裹着衣服本质上却仍是一丝不挂的小丑。 她开口了,这是母子二人回家后,第一声交流。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才更懂得如何让伱彻底犯病。 她说道: “是你最亲近相信的那个人。” 李追远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阿璃,自己的所有事,都和阿璃讲述过。 瞬间,他平静了下来。 李兰眼皮微垂。 男孩摊开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伤痕,记得当初,这里有五个指甲刺入后所造成的伤口。 那晚,女孩扒开自己掌心,看见自己自残的伤痕,决绝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她就坐回屋内,脚踩着门槛。 是我最亲近相信的人泄露的消息,阿璃告诉柳玉梅,柳玉梅再通过她的关系向上汇报? 逻辑上似乎能说得通, 前提是阿璃得能说话。 “呵呵……呵呵呵呵……” 李追远笑了起来。 本以为高深复杂的难题,却截止在了一加一等于几上。 有理有据的铺垫,母子单独在一起的氛围,这世上最锋锐的匕首,是在真实包裹下的谎言。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李兰。 你不该多那一句嘴的。 你以为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实际上是递出了那根绳。 你刚刚那句话,其实暴露了你的底牌,《集安人防工程报告》,是你抽出来,打的概率牌。 你无法让罗工主动接受审讯汇报,但你能够看到罗工的工作简历,也能通过罗工后续的一些动作,发现他对人防工程里高句丽鬼影有着极深的执念。 你应该还看到了庸国地宫的报告,你觉得罗工大概率会跟我们说起这件事,因为自己现在还是罗工的学生。 至于是否真的说了,你不知道。 你拼概率的这张牌,我要是真的沉浸去思考到底是谁故意走漏汇报了消息,才是真的步入了自证陷阱。 李追远没急着说话,只是撕下一张报告纸,擦拭起额头上的汗。 然后,再次拿起笔,开始写下关于“朱昌勇”的事,这部分谭云龙应该早已汇报过,但前面那段郑海洋一家三口嘴里爬出乌龟的事,谭云龙并不知晓。 将写好的报告纸推向李兰后,李追远拿起《集安572人防工程调查报告》。 没错,罗工说他汇报过了,可上头却没再对他进行反馈,因为罗工所汇报的“梦”,在这一众汇报里,显得很普通。 在罗工他们抵达前,在工程渗水前,其实就已经有人死了。 罗工他们来了后,那次遗落在里面没能出来的人,也有不少,罗工本人能活着出来,都属极为幸运的了。 山里,是真的挖出了东西,不是墓,不是祭坛,不是地宫,而是…… 最后一部分的结论报告缺失了。 不是被李兰藏私,而是李兰也不知道,或者说,完整的报告,她无法带到家里。 但结论报告看不看其实也无所谓,因为还是基于排除法的猜测。 以后自己去就是了,他对高句丽文化并不感兴趣,但对罗工的“白月光”,很好奇。 那晚罗工在讲这段经历时,他就听出来罗工做了部分隐瞒,现在结合这份报告,更是佐证了自己的这一判断。 好了,交易结束。 李追远站起身离开座位,他没向门口走出去,而是走到桌台边,将烧水壶拿起来,来到水池边冲洗了一下里面,再接上水,放回去插上。 水在烧的同时,男孩还拿起桌台边的抹布洗了洗,然后仔细擦拭了水池边缘的污渍,最后,把帕子又洗了一遍迭放在水池边。 这时,烧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 李追远走向李兰,伸手拿起李兰先前喝自来水用的水杯。 李兰一直看着他的举动,神情平静。 但她的双手,却已隐没进风衣袖口中。 李追远将开水倒入杯中,再将杯子捧起,先放在自己面前用嘴对着轻轻吹了吹: “呼……呼……呼……” 最后,男孩将杯子端向李兰,脸上挂起纯真关切的笑容,脆声道: “妈妈,喝热水。” 李兰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脖子处青筋毕露。 来啊, 互相恶心啊。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李兰希望通过拥有一个正常的儿子,来形成她自己的情感锚点,可惜,她生出的儿子和她有着一样的病。 她绝望了。 可李追远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再厉害的教会,也无法做到把赎罪券卖给还未生出的人。 当男孩在心底把“妈妈”这一称呼改为“李兰”后,就意味着他已经切割掉了这段关系。 你继续痛苦挣扎吧,我懒得看了。 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别人。 李追远放下了杯子,他打算离开了。 “啪!” 像是太爷家电灯绳被忽地拉下,李兰整个人,熄灭了。 她变得很冰冷也很淡漠,眼眸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剥落。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 双方目光接触的瞬间,李追远就觉得自己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很疼很痛,仿佛随时会从自己喉咙里蹦出来。 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自己照镜子时的场景。 是她,也是他。 他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因为他自己身体内,也住着一个,而且,在那场转运仪式后,他似乎曾出现过,将“魏正道”的名字改成了“伪正道”。 其实,李兰,早就输了。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半年前打向张婶小卖部的电话,就是李兰最后的歇斯底里。 她从一个偶尔可能犯病的正常人,变成一个偶尔可能正常的病人。 这是她最恐惧的归宿,也很可能,是自己的归宿。 “诡异与刺激,很容易提高阈值,当你阈值提高无法再被满足时,你会主动选择变成她这样。” 依旧是李兰的声音,语调还轻柔了一些,但却像是在评价一台设计有缺陷的机器。 她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了一件机器。 李追远咬紧了牙,双手撑着桌面,神情不断变化,身体开始颤抖。 “你应该也选择了一个锚点。 她是寄托, 你是什么? 扶持、共生?” 李兰把脸凑到李追远面前,仔细盯着男孩的脸:“你应该,能比她坚持得更久些。” 李追远没有说话,指甲盖里,已抠下桌面的红漆。 李兰伸出手,轻轻抚摸男孩的头: “你继续玩吧,等玩累了,玩不动了,我真正的儿子,就会来找我了。” 李追远双手用力一推桌子,整个人踉跄地后退好几步,后背靠在了橱柜上才避免摔倒。 他惊恐地盯着面前的女人。 李兰没再去看男孩,而是起身,走到水池边,仔细认真地洗起了手: “你们真是一对母子,你和以前的她一样,总想着在身上留点污垢,干干净净的不好么?做人,多脏啊。” 洗完手,她将桌上的文件和报告纸整理好收入公文包。 然后,她走了。 连续两声“咔嚓”声,是开门和关门。 李追远靠着橱柜,缓缓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刚刚,李兰向他展示了,病情彻底爆发后的样子。 强烈的窒息感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丢入了一个封口的玻璃瓶,任凭如何捶打都寂闷无声。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压抑感几乎要将他倾轧粉碎。 男孩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上的热水壶,他站起身,走向餐桌,左手抓住热水壶,将壶口向下倾的同时,将自己的右手掌心摊开放在下面准备接着。 里面,是刚烧开的开水。 壶口继续倾斜,白烟带着滚烫的热水落下。 “哒哒哒……” 开水落在了地面。 男孩及时收回了手。 “不能这样,阿璃会生气。” “呼……呼……呼……” 一时间,几乎要窒息的空间里,透入了些许清新空气,男孩贪婪地呼吸着。 走出屋子,关上门。 “咔嚓!” 李追远抬起双手,触摸着自己的脸,刚刚关门的声音,像是订书机,重新钉回了自己脸上的这张人皮。 紧接着,男孩开门再关门,再开门再关门。 “咔嚓!咔嚓!咔嚓!” 嗯,多钉几下。 见李追远出来了,吴新涵和闫老师就和老教授们告别,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后说不定可以邀请来学校讲座什么的。 接下来,就是吃烤鸭。 本来只点了一套鸭子和俩菜,应该是够了的。 但李追远一想起李兰说的“做人,真脏”,就忍不住使劲往嘴里塞裹着鸭肉的面皮。 这使得吴新涵又要了半套鸭子。 第二天一早,吴新涵和闫老师就早早起床,他们本想着不打扰小远让男孩多睡会儿,谁知他们一开门,对门的小远也打开了门。 然后,李追远就被他们带着去吃了卤煮,又买了一些特产。 赶到机场,坐上飞机,吴新涵和闫老师都睡着了。 李追远则透过舷窗,看向窗外的蓝天以及下方厚厚的白云。 昨晚,他一宿没睡。 飞机落地,有学校的车来接,天黑前,李追远回到了太爷家。 村西有喜事,太爷带润生和阴萌去吃席了,谭文彬则回了家。 径直来到二楼,走入自己房间,阿璃正拿着小推子,刨着一座牌位。 旁边地上躺着一条皮鞭,有一半已经被用牌位的表皮包裹好了。 男孩不在家时,女孩要么画画要么就帮男孩做这些手工活。 当李追远出现在房门口时,女孩抬起头,嘴角浮现出弧度,眼睛也亮了起来。 但很快,女孩似乎察觉到什么,神情也随之低落。 “你看,没有。” 李追远对女孩摊开自己双手,掌心处没有伤口。 “我身上也没有,我忍住了,真的,我做到了。” 男孩竭力地证明着自己,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考试成绩”。 相较而言,所谓的奥数竞赛考试,在此时不值一提。 女孩消失的嘴角弧度再度浮现。 在见到女孩后,李追远身上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 他走到床边,躺下后眼睛眨了两下,直接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很多个梦,梦里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李兰,一会儿自己被李兰牵着走,一会儿是自己和李兰并排站在一起,看着远处牵着手正在行走的一对母子。 天亮了,男孩醒了。 女孩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像上次自己累趴了时一样,昨晚,她又给自己守夜了。 柳玉梅觉得,能在李三江家遇到男孩,是阿璃的福运。 李追远觉得,能在太爷家里遇到阿璃,是自己的福运。 两扇本该缓缓关闭上的门,在相遇后,互相卡住,也正努力地互相撑起。 刘姨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好似寺庙里传出的钟声,荡涤心灵,也是给自己这次回京之行,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吃早饭啦!” …… 学生们放了寒假,意味着快过年了。 张婶小卖部里进了不少新零食,铺子门口更是摆上了花样繁多的小鞭炮。 一年之中,也就在这个时候小孩子们的消费能力比较强,从早到晚,不停有孩子三五成群地结伴过来买东西。 李追远也走过来买东西。 “远子哥!” “远子哥!” 虎子和石头他们对李追远热情地招手。 他们俩其实也拿到压岁钱了,但平日里手头紧,一拿到钱就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就花光了。 这会儿,俩人属于陪着兜里还有钱的孩子过来的,向他们主动介绍着哪种炮好玩,以期买完后,自己也能顺几个玩玩过下瘾。 见远子哥也是来买炮的,他们俩马上就热情地站到李追远身侧,充当起了参谋。 李追远拿了几盒炮和萤火棒,然后问道:“你们要什么,自己拿呀。” 俩人眼睛当即一亮,却都各自只拿了一盒最便宜的。 “再多选几盒。” 见远子哥如此豪气,俩人也就不扭捏了,选了几盒自己喜欢的。 李追远付完账就走了。 虎子和石头则揣着炮,跑那几个孩子面前很是牛气地炫耀起来。 回到家,李追远走到正在编纸人的润生面前: “润生哥,给我两根烟。” “好。” 润生将两根细香点燃,递给了男孩。 男孩拿着香,走到阿璃面前,将一根燃香递给阿璃。 然后,男孩女孩开始把炮放在各个地方,俩人一起用香去点。 坝子以及下方的菜地里,不时传来炮声。 阴萌手里拿着墨斗走出屋子,轻扭脖子的同时,看着下方玩闹的俩人,一时有些恍惚: “他们可真有趣。” 润生应了一声,问道:“你也想放炮?” 阴萌点点头:“好呀,要过年了嘛。” “你等着。” 润生放下手中藤条,进了里屋,然后抱着八个二踢脚出来: “来,放吧。” “放这个?” “对啊,再不放就要过期了,现在应该还能听个响。” “我爸呼我了,我爸呼我了!” 谭文彬腰间系着一个传呼机,一边手指着那里一边挺胯走出,这姿势,像是骨盆错位。 期末考试成绩好,谭云龙给他买了个传呼机,自那之后,他就一直把它别在腰间,为了搭配它,还特意去镇上又挑了一条牛仔裤和皮带。 润生:“你爸呼你脸上了?” “呵,我知道你这是嫉妒。” 谭文彬继续挺着胯,像是只螃蟹一样走下了坝子。 这动作,引得后头的阴萌和坐在坝子上喝茶的柳玉梅都露出了笑容。 谭文彬小跑着来到张婶小卖部回电话,然后,他又跑了回来,对还在地里和阿璃放炮玩的李追远喊道: “小远哥,我爸说待会儿派出所派人来接你和李大爷去,说是所里送来一具奇怪的尸体,要你们去看看。” “好。”李追远点点头,和阿璃一起离开了地里,来到坝子上水井边洗手。 谭文彬问道:“要不要我去喊李大爷回来?” 刘金霞那里接了一个活儿,请李三江过去商量,现在人还没回来。 李追远摇摇头:“不用了,我们去就行了。” “好。”谭文彬也这么觉得,太爷去不去都一样。 润生问道:“小远,我们要去么?” “润生哥,需要的话再喊你们。” “嗯。”润生走到坝子下面,把二踢脚的包装纸撕开,将里头的引线牵出。 不一会儿,一辆警用三轮摩托开了过来,谭文彬一边喊着“刘叔叔”一边领着李追远坐上了摩托。 等他们走后,阴萌拿着一根香,点了一根二踢脚: “砰……啪!” 放完一个后,阴萌看向润生,说道: “我说,你们这儿怎么这么平安?” 润生指了指远处大胡子家的方向:“小远说,因为那里有个大家伙躺着,还没死。” “他什么时候死?” “不知道,而且也无所谓了,再有一个学期,小远就要去上大学了,你再忍忍。” 同一时刻,坐在摩托车上的谭文彬也是不停搓着自己的手指,经历过大刺激后,长久平淡的生活就显得有些难熬。 来到所里,谭云龙亲自出来接人。 谭文彬拔出两根烟,先递给了开摩托车的刘叔叔,又递给谭云龙: “来,谭队,抽根烟。” 谭云龙接过了烟,问道:“又抽上了?” 谭文彬将烟盒塞回口袋,笑道:“哪能啊,这不是要过年了嘛,李大爷给我的。” “小远,跟我来。” “好的,谭叔。” 谭云龙将李追远带去了法医室,谭文彬自然跟着一起。 “谭队,这是……”一名年轻的女法医见来的是俩年轻人,让她有些错愕。 她还记得上次和一位民间捞尸人老者聊过,对方提供了很多思路和见解。 这次不该是请那老者过来的么,怎么老者没来? “小王法医,开始吧。”谭云龙没有做多余解释。 小王法医领着众人来到一台担架床前,伸手抓住白布边缘后,她还是有些担心地问道, “谭队,真的可以么,我怕吓到他们。” 谭文彬耸了耸肩:“放心吧,不就是巨人观么,多大点事。” 尸体虽然盖着白布,但露出的双脚已高度肿胀,证明它已经被浸泡过很久了。 “可不仅是巨人观。”小王法医揭开了白布,露出了一具肿胀的尸体,而且尸体胸口位置是空的,像是被挖了一勺的猪皮冻。 原本,小王法医以为会吓到二人,可谁知俩男孩直接一左一右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嘿,这个有意思啊,远子哥。” “嗯。” “这中间这块怎么回事,还是圆弧形的,怎么搞的?不会是那个吧?” “不是。” “那是那个?” “也不是。” 小王法医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 谭云龙也忍不住瞪向自己儿子:“说人话。” 谭文彬不满道:“叫你不好好看书。” 谭云龙:“……” 见亲爹似乎真的要生气了,谭文彬赶忙解释:“爸,这是我从李大爷那儿学的专业术语。” 他是看了《江湖志怪录》的,刚刚先后想起的是“子母死倒”和“寄生死倒”,但都被小远否掉了。 李追远伸手,指向尸体凹空处的一根绿色。 小王法医说道:“是水草?”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水草,是动物毛发。” 谭云龙:“小王,你没化验过么?” “我……”小王法医有些难堪道,“是我工作疏忽,我没留意到。” “谭叔,是在哪里发现这具尸体?” “在通兴河,我们已经派人往上游去查访近期失踪的中年男性了。” “是上游离我们近还是下游离我们近?” “这个是什么意思?”谭云龙有些没听懂。 谭文彬开口道:“小远,这条河我知道,是先过我们这儿,再去隔壁镇上的。” 李追远说道:“谭叔,那就往下游去查访吧,不要往上游了。” “尸体还能逆流而上?” “嗯,万一被船给带着一起呢,有这个可能的吧。” “好吧,我知道了。”谭云龙虽然还是不理解,但他打算照着建议尝试一下。 不管是故弄玄虚还是氛围使然,总之,小王法医现在有些认可二人了,她指着尸体说道:“还有就是,这具尸体,渗水量有些奇怪。” 谭文彬一听这个马上激动起来:“这好啊,待会儿回去就带家伙事来。” 李追远说道:“没事的,这算正常。” 小王法医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遍:“这算正常?” “嗯,不用担心。” 走出法医室,谭云龙再次喊来小刘把俩人又送了回去。 在家门前的村道下车后,谭文彬终于忍不住问道:“小远,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尸妖。” 类似当初猫脸老太那样的存在,积聚怨念的动物尸体与人的尸体相遇融合。 “哦?”谭文彬双手比划了一个圆,“那个缺少的那部分,就是妖的本体?” “嗯。” “尸体在这儿,那它去哪儿了?” “它被吓跑了。” “吓跑了?”谭文彬扭头看向大胡子家方向,“到咱地界了,尸妖都被吓跑了?怪不得你让我爸往下游去查访,也对,这只尸妖既然吓得跑了,那它原本的方向应该是向咱这里来的。” 正常尸体肯定只能顺流而下,但尸妖逆流而上,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所以,那具渗水的尸体,也变不成死倒喽?” “嗯,变不了的。” 谭文彬有些无奈地笑道:“我觉得真该给大胡子家推掉,再立个庙,它还真是保境安民啊。” “彬彬哥。” “嗯?” “好好学习吧。” “要不然呢,唉,除了天天向上,好像也没其它事儿可干了。” 回到家,李追远看见李维汉来了,挑来了不少东西。 是京里李兰寄来的。 李兰逢年过节,都会寄送东西回来,包括每个月的汇款,从未断过。 今年寄来的年礼格外多,主要是多了一份“儿子”的。 新衣服新鞋子新文具以及各种零食,足足两大麻袋。 李维汉笑着对李追远说:小远侯,你看,你妈妈一直记挂着你哩。 李追远只能回以同样高兴的神情,在爷爷面前表演了一下。 是的,他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她一直还记着自己。 大年三十的这天,中午,李追远跟着李三江去李维汉那里先吃了团圆饭。 原本李三江是打算把李维汉崔桂英他们喊他家里来吃年夜饭的,但寒假来了,李追远那几个伯伯们又把自己崽子们丢爹妈家了,家里又开起了学堂。 李维汉也不好意思把家里孩子都带到李三江家去吃饭,就只能选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吃完饭领着李追远出来时,李三江嘴里不住地骂那几个白眼狼。 没直接回家,而是拐到大胡子家里,因为这儿也在李三江名下,按理说年前得做做卫生。 润生、阴萌已经提早来打扫了一会儿了,李三江抄起扫帚也加入其中,就连李追远,也拿起抹布帮忙擦擦桌椅板凳。 忙活完时,已是黄昏。 李三江叉着腰,笑着埋怨道:“哎呀,这家大业大的也不是啥好事儿嘛,打扫起来也真费劲,哈哈。” 最后,李三江把两根宝塔香立在了坝子上。 这是刘姨自己做的,真要出去买,李三江还真不舍得点。 香火缭绕,润生在旁边猛吸了好几口。 李三江对他挥手:“去去去,这是敬菩萨的,来年好继续保佑你们哩。” 听到这话,李追远、润生和阴萌不由一起看向前方的桃树林。 可不是嘛,还真多亏了它保佑,保佑得大家集体没事干。 只是这点腹诽也就只能放在心底,顶天也就口头上稍微埋怨个几句,不能做过度的发散,毕竟不管咋样,没死倒出没总归是件好事。 年夜饭上,李三江发了红包,除了柳玉梅外都有,毕竟要么是自己晚辈要么是自己工人,至于壮壮的那份,在他今早回家过年前,就已经给过了。 柳玉梅也发了压岁钱。 然后,阿璃把收到的两份红包,都交给了小远。 女孩还记得当初男孩缺钱时的样子。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进了东屋,打开她的收藏箱,将四份红包都放了进去。 晚上,大家伙围着电视看春晚。 零点倒计时结束时,电视机里传来欢庆的声音,外头,也传来定时的炮响。 本地人普遍没有掐算具体月份的习惯,都是笼统地按照“过年”来算岁数。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站在坝子边,看向远处只能依稀可见的烟花。 “阿璃,我们都大了一岁。”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本卷完) 清晨的风,偷来夏日的片刻凉爽。 李追远站在二楼水缸边刷牙时,恰好看见身穿背心和运动短裤的谭文彬以高抬腿的姿势跑下坝子,开始今早的晨跑。 这个习惯,谭文彬已经保持半年了。 人,真的是一种潜力无穷的动物。 搁一年前,谭文彬还是个偷妈妈钱买游戏机、课本里夹成人漫画书、被窝里藏露骨杂志,喜欢耳后夹根烟假装大人模样的精神小伙。 现在,他是白天刻苦学习、晚上专心练功,把每天早上四十分钟晨跑当作一种放空与享受的自律青年。 李追远因为病情原因,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产生些许恍惚和不真实,谭文彬要是能隔着镜子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怕是只会嘴硬地说里头这个应该是他爸年轻时行为不检点在外留下的私生子, 顺带再补一句: “瞧瞧这歪瓜裂枣的样子,果然血统不纯。” 洗完脸,回到房间。 阿璃正站在画桌前画画。 女孩画的是山水,山水中不仅有大气象,还有大坝。 这一侧墙壁上挂满了画,光是南通到上海的跨江大桥,就有四五个版本。 其中有一个版本,江上大桥车水马龙,江下白家镇鬼气森森,堪称现实与虚无的完美结合。 在画桌的另一端是男孩的书桌,上头全是专业书籍,下方更是有好几口纸箱子,里面放的全是资料方案和设计图纸。 这还只是手头上的这些,很多已经看完研究完的,都被李追远送去东屋充实阿璃的收藏箱了。 薛亮亮这半年来,基本就是罗工的秘书,而罗工正好这半年来一直处于跑项目阶段,经常需要去各地出席论证会和汇报会。 每每来到南通附近时,薛亮亮都会以给师弟送学习资料的名义,从罗工那里抽出个一天半天的假。 谭文彬的传呼机只用来接收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他老子谭云龙,一个就是薛亮亮。 亮亮哥每次都是呼一下谭文彬,然后就把东西放在长江边,润生得骑着三轮车大老远地过去,把资料和设计图运回来的同时,还得给他带去一套干整的衣服。 就这样,薛亮亮来南通的频率越高,李追远这里的资料也就越多。 除此之外,罗工还会不定时给李追远邮来期刊杂志和一些相对而言规格较高却又不涉及保密的资料文件。 同时,还会出题给男孩,让他出自己的设计,方便起见,都是多个题目同时进行,再一齐邮寄给他,他再统一批阅回来做回复。 双方真像是在较劲一样,一个拼命地“吸收”,一个拼命地“揠苗助长”。 李追远有理由怀疑,自己这里提前预习的“大学专业课”,已经有点超纲了。 再聪明的天才,想要在某一领域取得造诣,也逃不脱深耕的步骤,李追远这半年来,确实是被“学习”这种事,分去了太多时间与精力。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桃树林下面那位一日不死,自己在村儿里就一日无事可干。 现在但凡出个普通的正常溺亡漂子,润生、谭文彬和阴萌他们都是抢着去捞,连太爷都当起了甩手掌柜。 至于那种能上岸会自己走的死倒,真的是许久都未曾见到了,要不是亲身经历过,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以前自己精神失常时的臆想。 画图纸画累了时,李追远就会站起身,走向女孩的画桌前,而女孩也会离开画桌来到书桌前。 李追远会拿起画笔,用画画的方式来进行放松,阿璃则会翻看起那些设计图纸。 女孩是能看懂的,否则她也画不出来。 而且她似乎天生具备某种特殊的感应能力,能将冰冷的数据图纸化作画卷中动态的流水。 李追远还以阿璃为原型创作了一幅画,只是男孩到现在都无法画出阿璃的正面,所以只取了背影。 画中,女孩站在山巅,面前是汹涌的大河,身后下方是一众古代百姓。 这种构图,很适合出现在水葬的壁画里。 这算是男孩在沉闷学习中的自娱自乐,然后第二天醒来时,这幅画中,女孩的身边又被添加了一个男孩背影。 俩人还手牵着手。 画风一下子又变成了幼儿园围墙画。 其实,俩人到底还是小孩子,本质上和村里玩泥巴的同龄孩子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的泥巴看起来更高级那么一点。 《齐氏春秋》李追远已经破译完毕,这本书越往后破译难度就越大,耗费时间也就越久,李追远后来也是发现了,这本书应该是有个密码本的。 要不然以自己的推演计算能力都得耗费这么大精力,正常齐家人不说想学了,单纯为了看懂上头的字都得苦心钻研半生,这显然不可能。 而密码本应该是齐家人祖传的某种基础的东西,类似柳家人的《柳氏望气诀》。 正因为缺失了这个东西,李追远就只能采取最笨的方式硬啃破译。 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机关万花筒,破译完后,里面记录的是机关和空间要术,属于齐家祖上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是在族内也确实得保密,只能小规模传播递代,因为这涉及到不知多少陵寝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必会遭受古代当权者的忌恨。 书是好书,但对于现在的李追远而言,有点鸡肋,他的专业是水利工程,也不用他来设计什么“安保”或者“防盗”,因为大型水利工程附近,都会有部队。 相较于古代害怕盗墓贼团伙的入侵,现在需要担心防卫的是来自空中的导弹。 不过现在是鸡肋,以后肯定还是会有用处的,家属院的老教授们帮自己破译出了竹简里的坐标,虽然有三处还模棱两可,但大概位置都确定了。 从东北到云贵,从草原到戈壁,从十万大山到千岛之湖,从盆地到高原,以及江里河里甚至是海里。 地理坐标横跨之大,让李追远对着地图都感到不可思议,可生于春秋时期的面具男子哪怕变成死倒了依旧将这份竹简随身携带,那就必然有其秘密。 而且,竹简坐标里,有一处,居然和《集安572人防工程调查报告》很接近,很大概率就是一处地方。 也就是说,罗工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也是竹简记录的九大坐标之一。 这不由让李追远怀疑,半年前在京里,李兰给自己甩来的那三份文件,三份分别对应海里、集安以及丰都,是否也存在某种深意? 已彻底发病并自认为褪去人性的李兰,却依旧在继续着她的工作,到底是怀揣着怎样的一种目的? 李追远很难代入她的思维,他也不敢去尝试代入,但从侧面来看,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吸引李兰去追寻。 雷打不动,揭开每一天序幕的,还是刘姨: “吃早饭啦!”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了楼,一楼客厅门侧处挂着一个小黑板,本是拿来临时记账的,比如东家需要多少桌椅西家需要多少纸人,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 但自仨月前,李三江郑重其事地把黑板用水仔细擦拭,拿起粉笔,在上头很严肃地写了——“壶百天”。 在被告知“壹”写错了后,太爷干脆擦了,改成“100天”,以后继续以阿拉伯数字递减。 这板子当然不是写给他曾孙看的,毕竟曾孙已提前录取,相关证明都被李三江供在了小隔间里的老子(孔子)像下。 李三江这是为壮壮写的。 今天,黑板上是今天新写上的数字“3”。 谭文彬晨跑回来了,在井口边冲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不得不说,哪怕捞尸人功夫他只练出了个强身健体,但那也是对比润生这种怪胎。 他出身自警察世家,身体基因本就不错,再加上刻苦锻炼同时吃得还多,赤膊时可不再是白斩鸡而是肉眼可见的精悍。 阴萌做棺材的手艺没得说,睡里头真的是冬暖夏凉。 每天晚上,谭文彬就和润生睡棺材里,一口是李三江的一口是山大爷的。 之所以山大爷的寿材还被放在这里,是因为李三江担心给他送家里去的话,山炮会输了钱把寿材卖掉。 反正等山炮哪天蹬腿了,再让润生把棺材送过去,也来得及。 对此,润生也深表同意。 “明儿怎么还会放假哩?”李三江有些不解地抽着烟,“眼瞅着都要高考了呀。” 谭文彬说道:“大爷,我们学校不是高考考点,我们得去考点学校,正好放两天假让大家准备准备,考前一天再集体去考点学校,住他们宿舍。” 李三江问道:“可以送饭不?” “可以的,不住考点宿舍的话,还能回家呢。” “那就行。”李三江抖了抖烟灰,“我让婷侯那天准备好年糕和粽子,高考早上我给你送去。” “嘿嘿。”谭文彬没推辞,只是笑了笑。 “好好考!”李三江拍了拍壮壮的肩膀,“念书好,真的,念书好啊。” “放心吧,大爷,我没问题的,录取通知书地址我填的你这儿,等大爷你看完了,我再拿家去给我爸妈看。” “哈哈!”李三江开心地大笑起来,“壮壮不错的,没白吃大爷我这么多粮食。” 吃过早餐,润生将三轮车骑了出来,李追远和阿璃坐了上去。 学校今天要开高考最后一次动员大会,应校方要求,男孩今天得去露个面。 来到学校,校门口以及后头教学楼上“热烈祝贺我校李追远同学获得国家奥数竞赛一等奖”的横幅依旧崭新,而且更久远的“市奖”和“省奖”看起来也很鲜亮。 因为,学校是真的会定期换新横幅。 “小远,我和阿璃在附近等你。”润生指了指远处的小巷子。 “嗯。”李追远应了一声,然后看向依旧坐在三轮车上的阿璃,“待会儿我们去买东西,买完东西再去吃炸串。” 女孩点头。 说是明天放假,但上午大会开完后,其实就是自习了,学生可以直接回家准备,谭文彬也会出来。 李追远手里拿着一本魏正道走入学校,上学期他还会在月考期中考时回来考一下,这学期……还是他第一次跨入学校大门。 学校也不催他来上学或者考试,只是会通过谭文彬来旁敲侧击一下李追远的“鼻息”。 男孩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沿途吸引了不少老师跟随,要是能天天瞅见那也就不稀奇了,可这是男孩拿到国奥赛后第一次出现。 孙晴应该是早有准备,她居然没在自己教室里而是在这里等着。 见李追远来了,她上前就牵起男孩的手,笑着说道:“让班主任我看看,哎哟,好久不见,我们家追远同学真的是长高了。” 班主任自称是班主任,已经很违和了。那句对自己班里学生说“好久不见”,就更奇怪了。 但周围的老师们投来的,都是嫉妒和羡慕的目光,倒没人在意这语病。 换位思考,他们要是能白捡一个高考状元班主任的头衔,只会比孙晴更失态。 以后履历里写上这一条,看履历的人谁知道你家状元是压根不来上课的。 孙晴领着李追远来到校长办公室,里头闫老师苏老师……也就是李追远各科的老师都在。 办公室里还架起了照相机。 接下来,李追远就站在最中央位置,保持微笑,然后自己身后身侧不停变换着各种排列组合。 拍完后,李追远都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演技很好的他,这会儿都觉得有些发酸。 然后,吴新涵就带着男孩来到了学校礼堂。 面朝下方的长桌,最中间的位置,是李追远的,正副校长都只坐男孩两侧。 高三生们正在逐渐入场,李追远留意到,他们中很多人身上都佩戴着明黄色的符纸,这是《追远密卷》的幸运符。 男孩当初画符失败,苦思冥想这符能有什么用时,真的没料到,还能有这种效果。 尤其是坐最前两排的那一群男生,干脆将符纸展开贴在了自己脑门上,以求在此刻多汲取些神童气运。 这一幕看起来,像是前面坐着两排笔挺挺的死倒。 利益相关时,年轻人迷信起来,能让老年人都觉得简直太过封建迷信。 李追远看见了坐在下头对自己做鬼脸的谭文彬,然后周云云走了过来,坐谭文彬身侧的男生很自觉地让位。 校长和几位老师代表开始讲话。 不同于百日誓师大会那会儿,得鼓舞斗志,甚至还会花钱请校外的“演讲专家”过来专门打鸡血。 这次大会主打一个解压,告诉学生高考并不是人生唯一路径,同时各科老师也提点了一下考试时的注意点。 吴新涵扭头小声问男孩:“小远,你要不要说两句?” 李追远做最后的发言,很简略的一句笑话: “大家记得解答题先写‘解’。” 下方先是集体一愣,随即集体哄笑,然后就是热烈地掌声,不少人挥舞着《追远密卷》以及符纸。 大会结束,李追远在吴新涵等一众领导和老师的陪同下,走到校门口。 男孩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的伤感,因为大家很清楚,这次离开校园后,就很难再见了。 男孩挺感激学校对自己的优待,所以他在校门口的花圃边停下脚步。 无视了牌子上写着“禁止进入花圃”,男孩走了进去,在银杏树下弯腰捡起了几片树叶,夹在了书里。 这也是他今早特意带着书进来的目的。 吴新涵摘下眼镜,哭了。 任课老师们,也都红了眼眶。 其余老师和领导,见校长哭了,也都默默配合擦起了眼角。 虽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也没有那般强烈的表达,但却算不上虚假。 因为眼泪有些时候落下,只是为了在人生的书本里留下些沾湿的痕迹,方便回味。 高三的教室,已经疯了。 学生们撕起了卷子和本子,再将它们洒向楼下。 楼下的以及对面初中楼的学弟学妹们则趴在阳台上看着高三学长学姐们犯病,有羡慕有憧憬。 老师们难得没来维持秩序,学校打扫阿姨也乐得拿起麻袋开始装取好去卖废品。 谭文彬头枕双手,双脚翘在书桌上,以半躺的姿势看着周围大喊大叫的同学。 要是没遇到小远哥,要是没经历半年前的那些事,现在应该还是左护法的他,应该是带头闹得最欢的那个。 别人疯闹时好歹留有一点清醒,自己怕是会连教科书都得撕掉沦为最后两天连个正经书都没的看的二逼。 只是现在,他只觉得同学们真是好可爱,他能享受这种氛围,却懒得动弹去加入。 在小远哥的帮助下,他几次模拟考的成绩都很稳定,均排在班级前列,对大后天的高考,也只当是一个注定要走的流程,没什么好紧张的。 周云云坐在原李追远的位置,周围环境嘈杂喧闹,所有人的声音都被盖过掩去。 女班长鼓起勇气,在谭文彬耳边说了声: “谭文彬,我喜欢你。” 谭文彬听到了,他第一反应是想假装没听到。 可一想这样也不合适,他扭过头看向周云云,女孩没害羞没避退,很是坦荡。 谭文彬本能地想混不吝地伸手勾一勾班长下巴,再模仿一下高衙内声调: “来,妞,给爷笑一个。” 但最终,男孩还是只伸出一只手臂,以半拥抱的姿势轻轻拍了拍班长的后背。 附近不少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却没人起哄,因为这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提前进行同学告别。 “加油,我们一起考上好大学!” 没答应也没拒绝,不是承诺反倒更像是祝福。 周云云也大方地回以拥抱,二人鼻尖都短暂嗅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青春,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随即,谭文彬拿起书包,潇洒地翻跳过书桌,先来到一处空桌前将盆栽收进书包里,紧接着边喊边叫地挤出人群。 放纵过后,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陪着小远哥逛完小商品街坐下来吃炸串时,谭文彬拿着根签子自顾自凌迟着盘里剩下的两块炸豆腐。 李追远拿起一张纸,帮阿璃轻轻擦去嘴角的酱汁。 然后扭头看向谭文彬,故意反问道:“跟班长表白被拒了?” 谭文彬:“嗯。” 润生看了一眼彬彬,没说什么,低头咬了一口香后,继续吃起鸡肉串。 这家炸串摊本就在街角,他们的桌位也在最僻静处,只有这里,阿璃才能安静坐下吃点东西。 李追远说道:“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别后悔就好。” “没后悔。”谭文彬喝了口汽水,打了个嗝儿,“小远哥,我们的未来是汪洋大海里的死倒,只有这样,才不辜负我辛苦练起来的肱二头肌!” 李追远目光落向谭文彬身侧明显过分被撑大的书包,里面装着的,是一直摆在郑海洋书桌上的盆栽。 有些事,彬彬从未忘记。 这也是李追远最佩服谭文彬的地方,毕竟缺少感情的他,连亲妈都能割离。 恰好这时,有几个吹着口哨的家伙伸手压住了隔壁桌上的两个年轻学生,说自己最近手头紧,借点钱花花。 谭文彬端起自己面前带着酱汁的盘子,对着其中一人的脑袋直接扣了下去。 对方刚转过身,谭文彬一脚就踹中对方心窝将对方踹翻在地,然后又接上一脚,对方被踢滚了出去。 这是针对死倒的招式,用在活人身上,力道更是可怕。 对方另外俩同伴见状,纷纷找起身边的家伙事,有个拿柠檬酸瓶子的有拿竹签的。 润生看向李追远,李追远一边张嘴咬了一口阿璃递过来的淀粉肠一边点点头。 润生起身,走了过去。 谭文彬一边飙着脏话一边退到润生身后。 不是害怕也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而是他马上要考试了,可不能弄伤了手。 很快,几个混混就被润生揍翻在地,混混们不见先前想强要别人零花钱的嚣张劲儿,反而嘴里吐着血沫子哭着喊着要报警察。 润生用鞋尖清点着地上的牙齿,见数目不够,就对着牙口最好的那位直接一脚踩下。 “噗!噗!” 等对方吐出牙后,润生心里终于舒服了。 这时,不远处,有一辆警用车开了过来,不是接警过来的,应该是正好有公务经过,瞧见了这边的打架动静。 谭文彬拎起自己的书包,轻轻拍了拍,然后当单肩包背起,吹了声口哨后,用胳膊撞了撞润生: “快走,条子来了。” 润生扫了一眼,回了句:“是恁爹。” 警车门打开,谭云龙走了下来,往这里走的途中,谭云龙摘下了警帽,然后对着谭文彬就是连续几脚。 没办法,他刚坐车里跟同事指着前方说:“这是我儿子。” 然后哪怕隔着车窗,也能瞧见自己儿子那句“条子”的口型。 “哎哟,哎哟,哎哟!” 谭文彬不停闪躲,好在他老子也是有分寸,抬脚不高,只踹小腿,疼却不碍事。 出完气后,谭云龙问道:“怎么了?” 谭文彬:“收保护费的地痞子。” “你把人打成这样?” “咱那是见义勇为,为共建和谐社会出一份力。” 那俩先前被压迫要钱的学生本来都溜走了,见警察来了而且找上了谭文彬和润生,生怕他们被误会了,就马上跑回来作证。 谭云龙说道:“晚上我和你妈去李大爷家里给你送糕粽,你妈把以前年轻时穿过的旗袍都翻出来了。” “那件旗袍我妈现在还能穿上么?” “我瞒着你妈提前拿出来找裁缝帮忙改大了。” “行啊,谭队。” “再贫?” “真没贫,是庆幸您有这种手段,要不然就诞生不了我这个奇迹。” “好好考试。” “yessir!” …… 高考考点在平潮中学,谭文彬提前一晚就去学校跟班上同学一起坐上学校组织的大巴车前往考点,晚上也是住在了对方临时放假的低年级学生宿舍里。 大清早,谭文彬就跑到了校门口,这里聚集的家长很多,都是各自带着早餐来的。 谭文彬一边吃着年糕和粽子一边嘟囔道:“大爷,你一大早就让润生骑三轮车送你来的?这挺远的呢。” “不是,吴校长开车来接小远去考点,我就蹭了个车。” “小远呢?他吃了没有?哦,不对,小远不用吃这个。” “哪能啊,早上就让他吃了,好歹是个考试不是,而且人吴校长自己也带了。” “好了,我吃好了,大爷。” “加油,壮壮,难题就跳过,把会做的都做了就是了,尽力就好……” 谭文彬耐心地听着李三江的唠叨,可李三江就听人说了这么几句,这臭小子居然没摆手嫌唠叨说“知道了别说了”,反倒把他给架了上去。 “好了,李大爷,我懂。” 谭文彬张开双臂和李三江来了一记拥抱,然后转身去找班主任。 李三江笑了笑,他最偏心的永远是小远侯,可小远侯太懂事乖巧,在生活上反倒是壮壮最契合他的脾气。 见壮壮走远了,李三江又朝着他背影挥了挥手: “好好考啊,孩子。” 别的班都是由班主任亲自收放准考证,李追远这里是由吴校长亲自管控,下车时,文具袋和准考证等东西就都递送到男孩手里。 上午第一科考的是语文,李追远比往日多花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得把字写得漂亮些。 等考第二科的数学时,李追远快速把卷子写完,提前交卷前,他又尝试代入给谭文彬出题的思路审阅了一下这份数学卷。 然后,他眨了眨眼。 因为他发现,站在谭文彬的角度,这份数学卷,太难了。 不,应该是对这一届考生来说,都属于严重超标的难度。 李追远有些疑惑:谁这么出的题,是和学生有仇么? 虽然大家都是同一套难题,但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学生可能考完数学后,心态就会直接炸掉。 李追远提前交卷出来,坐上了吴校长的车,吴校长打开保温桶让李追远吃饭。 “校长爷爷,这次数学有点难。” “啊?”吴新涵先是愣了一下,国奥竞赛一等奖说难,那这届数学得难到什么可怕程度? “对普通学生来说。” “哦,好,我知道了。”吴新涵先是吃下颗定心丸,然后马上意识到什么,“小远,你先吃着,我去打听一下。” 李追远吃完饭,又在车里躺了眯了一觉。 然后,就被车外的哭声吵醒。 扭头看去,发现真的是很多学生考完数学后在哭。 更恐怖的是,还有几个学生在笑,笑得跟济公一样,看破世俗。 吴新涵回到车内,一边擦着汗一边骂道:“打听到了,有个王八蛋学生偷出了一份试卷被抓了,这次数学考试临时启用的备用卷。 这备用卷难度有点夸张,我已经让老师们去安抚各班学生情绪了。” “校长爷爷,备用卷谁出的?”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家伙估计会被学生骂几十年。” 下午考完了后,李追远就被送回家里,第二天天没亮,吴新涵就又开车来接人了。 等到下午考完,在李追远的请求下,等到了考完试出来的谭文彬。 “啊,宿舍里的床真的没家里棺材舒服。” 吴新涵瞥了一眼后视镜,只当谭文彬在说俏皮话。 谭文彬又道:“其它科目还好,这次数学真的好难,几道大题我真的完全不会写,只能按你教的,先把‘解’字写上去,然后把看起来相关的公式一股脑地往上填。” 李追远:“会算分的。” “真的?”谭文彬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这是数学又不是语文和政治。” 吴新涵也竖起了耳朵,他是校长,但不分管具体教学工作。 李追远:“这次题目出得太难了,高考是为了排名,阅卷时肯定会想办法把分数区分度拉开,想办法给你凑分,可能你大题写个‘解’都能给你算好多分。” 谭文彬:“那我们学校这次不发了啊,我知道的同学里,基本都按你考前大会上说的,拿到试卷,先把解答题的‘解’全都写上了。” 吴新涵欢快地按起了车喇叭:“嘀嘀嘀嘀嘀!” …… 考完后,就只剩下等待出结果了,毕竟志愿在高考前就已经填报。 李追远也正式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大学生活,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太爷家地下室的那十几口箱子书全都搬出来晒晒。 他这半年来手头的书和文件图纸实在太多,已许久没去地下室找书看。 但既然要去金陵了,肯定得再选几套带着。 润生、阴萌以及谭文彬忙上忙下,把箱子全部搬上了二楼,然后再一套套地取出,摊开,供李追远筛选。 其实坝子上更宽敞,但柳奶奶毕竟坐在那里喝茶,李追远可不想在里头再摊出什么秦柳家的功法。 那样面子上,就实在是太难看了。 但让李追远没想到的是,他找到一本更尴尬的。 《齐门总纲》。 男孩翻开看了几页后,捧着这本书,原地站了很久。 自己辛辛苦苦耗时耗力地把那套书给破译了,结果发现密码本居然就在家里地下室放着? 好在,李追远没有在下面书里找到文字版的《齐氏春秋》,要不然他真可能会崩溃。 眼下,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强行破译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学习,可以让自己加深理解,更快领悟齐家的机关空间要术。 世界观的、道德的、养生的、采阴补阳的、抽阳滋阴的…… 这些种类占据大多数,它们其实挺重要的,甚至可以用“宝贵”来形容,但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都可以先扫到一边。 李追远主要想要的是工具书,最后,他挑选了三套,分别是《瘴法经典》《气形概要》《地藏菩萨经》。 虽说魏正道书里也讲了破瘴之法,秦柳两家也是讲的望气,但都有点相当于公式,没那么接地气,这前两本书就算是该公式下的具体例题,可以帮自己更好地打牢基础。 《地藏菩萨经》讲的则是走阴,自己学的阴家十二法门是基础走阴法,这本则更高端,书的封页就写着: 习得此法者,可穿幽冥踏黄泉,至菩萨座下聆听佛理。 当然,这是夸张的手法,不过也说明了这本书的妙用,反正太爷地下室里的书,还没胡说八道的。 让李追远有些失望的是,他没能再找到魏正道的书,也没有秦柳两家的。 而且李追远也隐约发现,自己过去通过单纯“看书”来提高的方式,已经到达某个临界点了。 因为传承最终要靠的还是“人”,哪怕是现如今的工业时代,也会面临产业技术工人断代导致技术“失传”的现象。 就比如罗工现在给自己“邮寄”的这些东西,早就脱离书本范畴了,每一份数据和设计资料背后,都是当代不知多少人的心血付出。 接下来,润生他们又将重新分类好的书装回箱子,重新搬去了地下室。 这些书,都是宝藏,现在价钱就不低了,等未来古董热来临,价格只会更高,尤其是魏正道那家伙,喜欢用佛皮纸写书,那东西更是精贵。 可以说,太爷一直是住在金堆上生活。 但……太爷好像也不缺钱。 哪怕给太爷财富顷刻间翻个十倍,他也是过着现在的生活。 李追远去井口边洗手回来时,看见李三江正坐在坝子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笔,对着本子,像是在算账。 “太爷,在算什么呢?” “太爷在给你匀学费。” “太爷,我学费免了的。” “那住宿费书本费?” “也是免了的。” “生活费……” “有奖学金的。” “合着小远侯你上大学,不用花家里一分钱?” “应该还能有得赚。” “哼!” 李三江把笔一丢,抱起双臂。 供曾孙上大学,是负担但更是快乐,现在他的快乐被剥夺了。 他之前还幻想着每个月固定那天去邮政给曾孙汇钱,路上人问他干嘛去时,他要一边叹息一边骄傲地扬起汇款单:“哎,这不给我们家小远侯汇钱去了么!” 孩子要是钱不够花,临时打电话到张婶小卖部,他也乐得再拼凑点钱赶紧汇过去接济。 好了,现在梦破碎了。 李追远只得上前,搂住太爷的脖子:“太爷,钱是不够花的,我得买书,我得买资料,我得买新鞋子新衣服,我还得和班上其他同学攀比。” 李三江嘴角开始翘起。 “我可不能过得比城里的同学差,不能让他们笑话我是乡下来的,所以,太爷,你还是得每个月给我汇钱。” 李三江用力点头,赞同道:“对,是这个理!” 远处,正在喝茶的柳玉梅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出来。 老太太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刘姨说道:“这臭小子,对如何哄他太爷,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刘姨小声提醒道:“臭小子来了。” 李追远走了过来,见茶有些凉了,先帮忙重新泡了一壶。 “柳奶奶,我上大学后,您还会继续住在这里么?” “你上你的大学去,干我什么事。” “可是……” “可是个什么劲,真以为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呵。” “是是是,您说的是。” “人呐,有些时候切莫太过高看自己,这样可容易摔跟头。” “您教育的是,我记住了。” “去吧,别来烦我。” “哎,好。” 李追远跑开了。 柳玉梅轻轻切着茶盖,对刘姨小声道:“阿婷,咱在金陵有宅子吧?” “有的,但离海河大学可有点远。” “那就择附近买一栋。” “晓得了。” “唉,我这也是为了阿璃的病情,这一年来,阿璃各方面都变得好太多了,我带大的孩子,性子清冷些也正常,我也不奢求阿璃是那种活泼好动的丫头,可怎么就还是不会说话。 怎么着,也得让那臭小子把咱阿璃治好到能说话才行。” “那您打算收他做记名弟子么?这不要离开这儿了么。” “先不急,现在咱有求于他,这会儿直接收弟子可不好相与。 等到了金陵,你抽空把《柳氏望气诀》摆他书桌上,让他先学着看着,等看不懂的东西多了,他会自己忍不住来向我请教的,到时候咱们再顺坡下驴。” “还是您想得周到。” “呵呵,小孩子再聪明,终究还是个孩子,能有几个心眼子。” “呵呵,那确实。” 刘姨捂嘴轻笑着,她是旁观者清,已经瞧出来刚才男孩是故意跑过来求一顿数落的。 老太太笑话李三江被玩弄得炉火纯青,她自个儿其实也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晚饭时,邮政员骑着自行车来了,隔着稻田就喊着: “考上啦,考上啦!” 这年头,孩子上个中专职校家里都是要摆酒的,更别提正儿八经的好大学。 谭文彬马上放下筷子,正欲出去时,李三江叫住了他,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两包烟,将其中一包没开封的丢给谭文彬: “快去!” “哎!” 谭文彬去取了录取通知书,他被海河大学录取了。 其实,他没那么激动,哪怕高考数学卷很难,却也没影响到他的心态与其它科目的发挥,这份录取通知书,来得很顺理成章。 不过,在走过稻田遮掩,快要出现在坝子上众人面前时,谭文彬还是举起了录取通知书兴奋地狂奔起来,大喊道: “我考中啦,我考中啦!” 晚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众人一直畅聊到了深夜。 然后,该回床上的回床上,该进棺材的进棺材。 李追远洗了澡,先推开自家太爷的门走了进来。 李三江正坐在床上,数着钱。 “太爷。” “哎。”李三江点点头,“这是给壮壮的喜钱。” “嗯。” “润生侯和萌侯也要陪着你去金陵是吧。” “是的。” “那得把租房子的钱给预下,我这儿再凑凑,没问题。” “亮亮哥在校外有租好的房子,我住学校,他们住亮亮哥那儿就行,反正亮亮哥也不常回家。” “可是,住人家那里,到底不方便。” “谭叔要给彬彬哥租房子的,这是彬彬哥高考前提的条件。” “那行,壮壮不是外人。” “太爷,我们走后,你会不会孤单啊?” “你是去上大学的,放了假又不是不回来了,伢儿啊,别担心你太爷这个,年轻时有劲,就该出去闯一闯看一看,你太爷我年轻时也是在外头混得不着家的主。” “那家里的事……” “我给你爷奶说好了,他们会搬来和我一起住,你爷身体还成,可以帮忙干活种地,你奶手艺不行,那纸人扎得,鬼都没眼看。 就让你奶负责做饭吧,桂英侯烧饭是能的。” “太爷,你知道刘姨要走了?” “她把咸菜和酱都提前腌了好几缸,家里纸人又提前多扎了一大批,意思很明显了,估摸着过几天就要跟我提了。 就是得再找个心灵手巧能干活儿的,啧,我过阵子托人多打听打听。” “太爷,您心里有谱就好。” “小远侯,别担心你太爷,这世上,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李三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在外头,该耍就耍,别记挂,你太爷我要是生病了或者不行了,也不会藏着掖着不喊你。” “嗯,我晓得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得去处理一下,我这儿的东西当着村长他们的面立过遗嘱,是留给你的了。 但大胡子家,呸,不对,是大林子家,那房子那桃树林虽说也在我名下,但那天其实不在遗嘱公证里头。 过两天,我就请村长他们再吃顿酒,把那里也公证一下。 我估摸着,大林子都走那么长时间了,没个电话也没个信的,估计人也没了。” 李追远知道,丁大林他们,已经没了快一年了。 李三江吐出口烟圈,砸吧了一下嘴唇:“虽说这么做有些吃相不好看,可小远侯你毕竟是要出远门的,万一我真有个什么事,呸呸呸,总之,咱得以防个万一。 村里头,不把条条道道提前摆明白,那就容易扯皮。 反正我和那丁大林也是有约定的,房子和地都在我名下,他可以住,他走了后就是给小远侯你的,以后哪天他要是回来,你就继续让他住就是了。” 大后天,李三江在大胡子家摆了一桌小酒,请村长他们过来新立了一份遗嘱,然后大家伙喝酒。 李三江今儿个酒兴有些高,喝多了,润生把他背了回去,然后推着车过来。 车上是些蜡烛黄纸,大家伙在坝子上对着桃树林摆下了供桌。 虽说魏正道那位朋友本意是坏的,但他实际上做的又确实是好事,甭管众人心里对他腹诽过多少次,可人家确实保佑了地方一整年平安。 估摸着,还能一年接一年,天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彻底断气。 这世上,本就鲜有纯净无暇的存在,各地神话传说中的“庇护神兽”,很多细究起来,源头上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主打个论迹不论心。 李追远今儿个做的,是一场小敕封法事。 前头加个“小”字,其实就和后头的敕封没什么关系了,本质上跟村民百姓祭拜龙王爷往水里头丢猪头差不多。 甭管你愿不愿意,我先把“高帽子”给你戴上,这样哪怕你以后想行风作乱,也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 烧纸、念咒、诵经,李追远很认真地走完这一套法事流程。 这一套流程,毫无实质效果,纯粹是形式主义,远不如直接趴在桃树林地上来一场走阴。 可这就是表演给死倒看的,主要表现一个态度。 礼毕后,李追远在前,左手端着黄酒碗,右手持香,将燃香底部在酒碗里划动三圈。 后头,润生、谭文彬和阴萌也是拿着一样的东西做着一样的动作。 “敬酒。” 三人一齐上前,将碗伸出坝子外,将酒倒入下方泥地里。 随后,是李追远一个人上前,坝子下方可以清晰看见三滩湿漉漉的痕迹,可当李追远将自己手中的酒倒下去后,酒水瞬间被地面吸收,地面复干,连丁点酒渍都没能留下。 这是真干了。 李追远甚至能想象出,地下那东西狰狞的笑声,他是真想看见自己练那魏正道黑皮书上的法门,最后下场变得和他一样凄惨。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自己早已学会了黑皮书,甚至已经使用过好几次了,却半点被死倒寄生的痕迹都没留下。 忽然间,李追远想到了一个可能。 可能,在自己等人腹诽着他的同时,他在地下也在腹诽着自己等人。 因为在他的“视角”看来,因为他的存在,所以附近不会出现死倒,这就导致自己就算学会了黑皮书,也没死倒可以操控,无法“染病”。 可他又要硬挺着,想看见自己的凄惨结局,但他越是硬挺着,只要自己不离开家乡村子,就遇不到死倒。 这属于是,彼此都难受的死结了。 不过,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这一点。 脱离先前法事念经范畴,自己可以说一些别的。 李追远脚尖向外部微叉,站定,目视前方。 “啪!” 自己给自己打了个响指,睁眼走阴! 视线中,一半现实一半灰蒙蒙。 以前基础没学,以为每次走阴都得睡过去,后来逐渐摸索出半梦半醒状态,可实际上,是能直接两者兼顾的。 要不然那些道士和尚去解决脏东西,想看见脏东西就得睡觉,睡觉是能看见了,可怎么解决脏东西? 回头看来时的路,李追远都有些佩服自己,就像破译《齐氏春秋》一样,自己总是仗着脑子好使强行硬推出笨办法。 男孩没看见那个“它”,但在桃树林里原池塘位置下,可以看见一层淡淡的黑色。 “在碰到你之前,我是能经常碰到死倒的,遇到你之后我就碰不到了。 现在,我要离家去求学了,我在外面肯定是能碰到很多死倒的,我会使用你交给我的黑皮书里的方法。 但我不信,我会变成你这样不人不鬼的存在,我比你天赋好,我比你聪明,我更是比你命好。 不信, 过几年,咱们走着瞧。 哦, 对了, 要是家里没事,我就不回来了。” 说完后,原本黑色的那块土层,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李追远又打了个响指,结束走阴,视线恢复正常。 身后站着的谭文彬,也学着做了个打响指动作。 当然,他只是单纯模仿小远哥的这个姿势,他现在想主动走阴,为了提高成功率,还得先焚香念经呢。 李追远说完了,他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想我继续回这里安全苟活着,那你就继续确保我老家平安无事,这样我就能尽情在外头浪,混得和你一样凄惨下场回来哭兮兮地来见你,让你得偿所愿。 不过,往细了说,自己老家也就太爷、爷奶那帮亲戚了,若是再细究起来,看户口本上的关系,其实家里也就只有太爷一位。 但太爷有福运,好像也用不着下面这位照拂。 就算自己等人走了,太爷也只需要再招一个工人,就能继续过上有酒有肉的滋润小日子。 退一万步说,真有麻烦事,也有山大爷能过来替太爷顶着。 毕竟,山大爷寿材可还捏在太爷手上呢。 众人离开大胡子家后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张婶小卖部给薛亮亮呼了一下,没多久,电话就回了过来。 李追远询问那边住宿情况,薛亮亮满口保证说没问题,已经全部给安排好了。 在双方确认好提前入校的日期后,薛亮亮主动提出说考虑到大家行李多,他会从金陵开一辆货车回来接众人。 通电话时,后头传来罗工的问话声,薛亮亮回道:“老师,我过阵子开辆货车去接师弟,他行李多,一堆书和设计图纸呢,坐火车或者坐长途汽车都不方便,他还小。 没事,不麻烦,师弟重要,我有那个驾照,拿到了,为了施工方便顺手考了的,呵呵,到时候您帮我借辆车,哎,好嘞好嘞。” 李追远清楚,亮亮哥如此热情不惜亲自开车过来,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师兄弟情谊,他是渴着机会从罗工那里要假。 现在想想,得亏当初秦叔慢了一步,没能及时打穿白家镇。 挂断电话,回到家,李追远把入校日期和厨房里的刘姨说了。 刘姨有些意外道:“暑假不还有很长时间么,这么着急入学?” “昂,迫不及待想进入大学校园了。” “那行,等你太爷酒醒了,我就跟你太爷去说。” “好,谢谢刘姨。” “这点事,谢什么谢啊,顺手的事。” 等李追远上楼后,刘姨就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厨房前往东屋,把日期告诉了柳玉梅。 “这么早?咱们房子定下了么?” “早就定下了。” “那行,你也收拾收拾东西吧,主要是阿璃那些衣服和我设计的图样,可别落下了。” “这您就放心吧。” “哦,对了,还有阿璃的收藏箱,你给它们都编上号,别磕着碰着,那可都是她的宝贝。” “我明白。” 东屋是东屋平房,因不生火,厨房不在这儿,所以是一厅两卧的格局,柳玉梅和阿璃一起睡北卧。 刘姨走到南卧门口,打开门,当即也是怔了一下,这一口口箱子,垒得老高,都堆到卧室门口来了。 “嚯,居然这么多?” 柳玉梅无奈地探了口气:“你是不知道那些设计图纸多占地方,还有,那白家的上门女婿送得那叫一个勤。” “您放心吧,我会安排人搬的,金陵那边房子有地下室,可以存得下,那这些牌位……” 柳玉梅目光看向供桌,起初,牌位都是上年份的,然后,渐渐新旧交替,现在,已经都是全新的了。 “去金陵后,采购些惊雷木,再雕刻一套,不,做两套吧,可别断了咱阿璃的手工材料。” “倒不如直接给阿璃惊雷木材,岂不是更方便些?” 柳玉梅摇摇头,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将一幅画抽出,缓缓展开:“这是咱阿璃的画。” 刘婷走了过来,看见画中是一间屋子,屋子门槛很高,门外,是异鬼丛生,门内供桌上油尽灯枯,所有牌位也都龟裂。 “他们是愿意的,等什么时候阿璃不刨它们了,证明阿璃心里也就不怪他们了。” …… 薛亮亮开着一辆货车来接人了,为了不堵住村道,干脆往地里拱下去了一截,反正也是太爷家的地,没人会说什么。 润生他们就开始搬运行李,东西确实是很多,普通的皮卡也不见得能装得下。 李追远和阿璃在房间里已经做过告别了,男孩女孩心有默契,毫无要分别的伤感。 但等一起下楼时,在柳玉梅面前,男孩表现出了恋恋不舍,女孩则低垂着眼帘,神情失落。 李追远坐上货车后,有些担心地问薛亮亮: “亮亮哥,你还能开车么?” “放心坐好吧。”薛亮亮发动了车,一边打方向盘调头一边说道,“小远,把你那边垫子拿给我一下,我垫一下腰。” …… 李追远他们去上学后没几天,刘姨也跟李三江正式提了辞工。 李三江早有预料,大家吃了顿简单的散伙饭,临了结算工钱时,李三江额外包了两个红包。 “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阿力的。” 刘姨瞧着柳玉梅,不知这个该收不该收。 柳玉梅点点头:“收着吧,是你三江叔一片心意。” 紧接着,李三江又掏出了一份更厚的红包,小心翼翼地递给阿璃。 虽然这一年女孩的变化李三江也见到了,但他对这女孩还是有点发怵,尤其是小远侯不在她身边时。 柳玉梅目光一凝,问道:“老东西,你在想啥呢?” “这是给孩子的,咱小远侯可怜,爹妈离婚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幸好有个女伢儿在这儿,陪着她玩。” 柳玉梅见李三江没说出“给曾孙媳妇”这种话,心里也是不由一暖。 她伸手接了过来: “我替阿璃收下了,去金陵后见了小远,我给他还个更大的。” …… 柳玉梅一家搬走后,李维汉和崔桂英马上就搬了进来。 有李维汉陪自己喝酒聊天,李三江日子过得也不孤单。 对李维汉来说,这就已经算是在开始兑现承诺,给三江叔养老了,虽然三江叔身子骨还很硬朗。 不过,他还是以这个由头,让自己四个儿子,把寄在自己这儿的孙子辈全都领了回去,先奉老再顾小,他李维汉分得清。 很快,有人上门来想做扎纸工了。 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几岁,人瞧着挺老实本分,石港人,丈夫死了,没孩子,从婆家出来了,娘家有兄弟也不怎待见,想着在这里干活儿兼吃住。 李三江让她先做个扎纸看看,没想到女人手还真巧,很快就做出来一个,纸人栩栩如生。 “成,就你了,留下吧,对了,你刚只说你叫莺侯,你大名叫啥来着?” “萧莺莺。” (本卷终)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薛亮亮伸手,调高了音量。 下一刻,除了李追远,车上所有人都齐声唱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游本昌演的电视剧《济公》已经上映好几年了,现今依旧火热。 一曲结束,车内终于安静下来。 阴萌问道:“还有多久到金陵?” 薛亮亮:“还有个把小时就到了。” “那你们去省会挺近的。” “近么?”薛亮亮笑道,“金陵作为江苏的省会,可省内大部分城市去金陵都不是那么近,反倒是我老家安徽那一片的,去金陵更方便。” “这都还不算近么?” “这都还算……”薛亮亮想起了阴萌是丰都人,省会是蓉城,“也是,相较于你那边的话,确实近太多了,不过你们那儿一般也不会去蓉城,去山城更方便吧。” “上次和你们一起回来,中途路过,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到山城。” 谭文彬一拍脑门,惋惜道:“你早说啊,早知道我们那时就在山城多留两天,陪你玩玩。” 阴萌有些悲伤道:“我原本以为南通会更好玩的。” 她在李三江家其实住了挺久的了,起初她也去过市区去过景点,但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尤其是刚过年那会儿,李三江要去狼山烧香,阴萌也陪着去了,结果爬山时,她都还没觉得热完身,居然就到山顶了。 所以,以后哪怕手里没活儿得空时,她都宁愿在家里看看电视练练功,懒得跑出去。 阴萌又问道:“金陵好玩么?” 薛亮亮说道:“自然景观就别做太大期待了,肯定比不上你老家,但这里人文景点很多。 对了,上次小远来金陵考完试就回去了,也没怎么玩,这下可以有时间去逛了,让他带着你们去,他可以当导游讲解。” 李追远应了一声:“嗯。” 谭文彬打开一瓶汽水,喝了一口,说道:“景点不景点是其次的,主要看有没有死倒,这好不容易离开老家了,可得好好捞个够。 亮亮哥,你知道我们学校附近哪里死倒多么?” 薛亮亮:“这话问的,我要是知道这个的话,还能活到和你们认识?” 谭文彬又看向李追远,问道:“小远哥,你能找到钓点么?” 李追远想了想,说道:“其实,从风水气运角度来说的话,我们这帮人凑在一起,是比较容易碰到脏东西的。” “啊?”谭文彬挠挠头,“怎么感觉像是数学问题?” “差不多,我们这里就四个捞尸人了。”李追远又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薛亮亮,“还有一个白家上门女婿。” 薛亮亮:“你就非得加上‘上门’那俩字?” 李追远摊开手:“五个清洁球放一起,周围太干净了,自然而然会吸引一些脏东西过来匀一匀。” 谭文彬明白了,说道:“意思就是,我们只要聚在一起,正常情况下遇到脏东西的概率就比正常人要高得多?” “嗯。”李追远点点头,“如果你还要主观上去找的话,那概率会更大。” 谭文彬拍手道:“那好啊,以后我晨跑改成河边夜跑。” 薛亮亮摇头叹息道:“彬彬啊,你是真饿了。” 谭文彬瞥了薛亮亮一眼:“亮哥,你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小远,开学前的这段日子你就先玩着,开学后也可以体验一段时间大学生活。等老师手里的事忙完,会启动一个新项目,到时候会从学校调人,你肯定在里面的。” “好的。” 谭文彬问道:“那我呢?” 薛亮亮打趣道:“你不是要夜跑么?” “亮哥哥~人家错了嘛~” “人小远是还没入学,毕业设计都做了不知多少套了。” “我之前是在忙着高考啊,我现在补专业课还来得及么?可是,我也没小远哥那样的脑子。” “放心吧,吓唬你的,我或者小远去和老师说一声就是了,每个项目团队都有劳力份额,要求就俩:一个是本校专业,一个是四肢健全。真巧,你符合条件。” “能进去就行,那个,进去后是不是就像上次去万州那样,不用留校上学了?” “嗯。” “啧,大学和高中的自由度差距,真的好大。” “是老板的差距大。” 货车进入金陵市区后,径直开到学校北门,被保安拦下。 薛亮亮将头探出车窗,喊了几声叔,保安就笑着开了门,连登记步骤都跳了过去。 北门进去就是生活区,食堂和宿舍楼都在这儿,李追远和谭文彬住同寝,在b区九栋三楼的最边角。 这个寝室清静,而且不同于其它寝室的六人间,这里只有两张床位。 “哇,这么好。”谭文彬放下行李后忍不住赞叹。 “住宿优待本就在小远的提前录取条件里,只不过把你插过来给小远当室友了。” “老师真好。” “别谢错了人,老师哪可能关心这个,是我走关系把你安排进来的。” “亮哥,你在学校说话这么好使么?” “我在学校开了几个小买卖,认识点人。” 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寝室打扫了一遍,再把床铺好、生活用品摆放好后,众人就离开了寝室。 薛亮亮将大家带去了一个二层楼建筑,大门左侧挂着“大学生活动中心”牌子,右侧则挂着“平价商店”。 商店面积不小,种类也很齐全。 因现在还是暑假,学生不多,所以柜台上就一个面相白净的男生在看着书,另一边还有一个阿姨正磕着瓜子。 见薛亮亮来了,俩人各自放下书和瓜子迎了过来。 “学长,你来啦。” “嗯,志华。”薛亮亮右手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进货单,递给了对方。 男生接过进货单后,眼睛当即睁大。 “学长,你听我解释,我……”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我要是报学校,你肯定毕不了业。” “学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把钱还……” “不用还了,把账本那些归整一下,然后你就走吧,我当这件事就没发生过。” “谢谢你学长,谢谢。” 男生把账本和钥匙放在了柜台上,然后拿着自己的书,逃也似地离开了。 薛亮亮把钥匙拿起来,递给阴萌:“喏,这个店你来打理。” 阴萌忙摆手道:“我哪里会打理……” “不是说你以前开过铺子么?” “是开过,快开倒闭了。” “没事,这里我年初才和学校续签了合同,还有三年,是b区独家,你只用坐柜台那儿负责收钱就行了。” “那行。” “现在暑假,留的人不多,等开学了,还得从学校给的名单里,挑七八个贫困生来帮忙打杂搬货。” 润生说道:“我来搬货就可以了,不用招人。” 薛亮亮摆了摆手:“那可不行,提供勤工俭学岗位是政治任务,你当这里的独家这么好签?” “那我也留下来帮忙吧。”润生还是觉得在这里工作,可以离小远近些。 “那没问题。”薛亮亮指了指楼下,“楼上是排练室,一些学生活动的提前排练会在那里进行,楼下有半层地下室,我拿来当仓库用了,但在下面我隔了几个小房间,水电卫生间都有,就是采光没那么好,孙阿姨平时也会住在这儿。” 先前嗑瓜子的阿姨笑道:“对,没错,我就住这儿。” 薛亮亮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可以看一看下面环境,要是觉得合适,可以先住在这里,这个是我校外租的房子,钥匙和地址也给你们,主要住外头离得远,进出校门也麻烦。” 薛亮亮将一把钥匙和写着地址的纸条一并递给了润生。 润生没接,指了指下面:“那我们就住下面。” “外头房子钥匙你也拿着,我那儿还有。” “好吧。” “先搬东西,然后咱们去吃饭。现在学校食堂基本都关着就几个小窗户营业,但真没什么吃的,北门外有一家川菜馆,味道很正宗。” 半地下室的房间缺点就是采光不好,外加容易受潮,但这对润生和阴萌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怕潮还当个鬼的捞尸人。 谭文彬对这里的房间更是格外满意,要不是他需要去寝室陪小远,他真想也睡这里,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里,他睡习惯了棺材。 其实,要不是考虑到阴萌是女的,像润生这样的,完全可以直接住进寝室里去,顶多在宿管阿姨那儿打点一下,至于学生会查寝的,他们算个屁。 家里养的那条小黑狗也长大了,不过它整天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比李三江都更早地进入纯养老生活。 润生将它连带着狗笼子一起从货车上卸下,搬去了地下室自己的房间里。 出了北门,来到那家川菜馆,大牌子上写着“老四川”,小牌子上写着“万州烤鱼”。 虽是假期,但店里仍有好几桌客人在,这对于学校边的餐馆而言,简直就是了不得的成绩。 眼下附近一条街,大部分都已关门闭店,等学生开学后才会重新营业。 薛亮亮进店后,老板夫妻和女儿女婿都出来打招呼,显得过分热情。 阴萌听到了乡音,很是开心,薛亮亮就让阴萌去后厨看着点菜。 这会儿毕竟还是淡季,备菜不会太多,不能看着墙壁菜单随便点。 谭文彬拿起桌上茶壶给大家倒水,然后对薛亮亮问道:“亮哥,看来你真是这儿的常客啊。 李追远端起茶杯,说道:“这家店就是亮亮哥开的。” 谭文彬用力眨了眨眼:“亮哥,真的么?” 薛亮亮点点头:“上次从万州回来后,我就投了这家店,老板他们一家是我请来的,不过他们也有股的,不纯是给我打工。” “亮哥,你真厉害,你干嘛不全职做买卖,我觉得那样你肯定能赚大钱。” “你怎么没去搞《追远密卷》?” “我……” “赚钱哪有修大坝来得快乐。” 李追远抿了一口茶,然后默默放下杯子。 喝惯了柳玉梅的茶叶,他现在嘴叼了。 菜上得很快,其中还有一道烤鱼。 “嘿。”薛亮亮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我投这个店的主要原因,还是想方便自己来吃。” 润生:“那应该开在长江边上,更方便。” 薛亮亮回头对厨房喊道:“再多煮一桶米饭,我们这儿有人饭量大,米饭不够堵不住他的嘴。” 吃完饭,薛亮亮就把货车开走了,他得回罗工那里报到去。 润生和阴萌去了商店,趁着现在淡季,得赶紧熟悉上手。 李追远和谭文彬回到宿舍,谭文彬一边把二人衣服从行李袋里拿出来挂上一边说道: “小远,你说那个原本看店的学生,是不是被亮哥故意给弄走的?” “嗯。” “我甚至怀疑,是亮哥专门找人去诱惑他吃回扣,好开了他,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个人手脚不干净为什么不早点开掉他?” “亮亮哥没精力管学校里的事了,换其他人管可能也会贪吧,这个人反而贪得少些。” “啧,亮哥真豪气,一来就送个店,以后咱吃的喝的,直接去润生那里拿就是了,哈哈哈。” 李追远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急着翻开面前的书,而是侧头看向窗外的树。 还记得初见亮亮哥时,是在老家“挑河”的河堤上。 那时的亮亮哥,虽然已表现出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可身上依旧带着青涩与腼腆。 这一年来,亮亮哥跟着罗工走南闯北,确实成熟干练多了。 也是,大家其实都在改变。 比如,挂好衣服后,换上背心和运动短裤的谭文彬。 “彬彬哥,你真要去夜跑?” “对啊。” “那你刚刚为什么还洗澡?” “我是怕你一个人不好意思洗。” “哦。” “走了,远子哥。” “注意安全。” “你这话说得,哪能第一天住进学校还没开学呢,就碰到脏东西。” “别说这样的话。” “嘿,我故意的。” 谭文彬下楼后,见宿管阿姨在搬东西,就主动帮了忙,然后被宿管阿姨邀请去办公室喝了杯水聊了一会儿天。 等跑出宿舍楼后,已是晚上十点,不远处的平价商店那儿还亮着灯。 谭文彬往反方向开始跑,打算绕一圈回来时,要是润生他们还在,就去店里要瓶汽水喝。 白天见过的地方,在夜里又是另一个模样,外加现在是假期,校内显得很空旷安静。 谭文彬跑到了一处小人工湖边,说是湖,其实就是个大一点的水塘。 沿着湖边跑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同样的跑步声。 并且,后方那人还主动发声:“哎,同学,你好啊!” 谭文彬即刻加快脚步,从平跑变成奔跑。 “哎,同学,你跑什么呀?” 等跑出挺长一段距离后,谭文彬才逐渐放缓步伐停了下来,再回头,发现已不见了人影。 “是啊,我跑什么呀?” 明明想出来碰运气的是他,结果真可能碰上时,第一反应居然是跑。 “应该是安逸日子过太久了,还没进入状态,嗯,绝不是我叶公好龙。” 寝室里,李追远在台灯下正看着书。 新的环境,是很好的阅读背景氛围。 “嘀嗒……嘀嗒……嘀嗒……” 寝室外楼道里,由远及近,有脚步声传来。 李追远抬起头,不是谭文彬回来了,因为彬彬不可能穿高跟鞋去跑步。 “嘀嗒……嘀嗒……嘀嗒……”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走到了这一层楼道的尽头,停下。 紧接着, 一声轻轻的摩擦。 这是转身了,面朝寝室门。 “哆……哆……哆……” 敲门声传来,每一下,都很闷,在清冷的楼道里回响。 “彬彬哥,你其实都不用夜跑的。” 李追远将书本合上,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紫色的鞭子。 伏魔鞭一共做了四条,其它都是黑色的,只有李追远这一条是紫色的。 因为这是阿璃把那时余下的老牌位外皮全刨下来,一点一点地裹上去的。 握着鞭子,站起身。 “啪!” 李追远将台灯关上,寝室内光亮骤降,太过亮眼的灯,容易破坏氛围。 寝室门的敲击声,因此停顿了片刻。 李追远走向寝室门,途中顺手把寝室顶灯也关了,寝室内陷入彻底的漆黑,这才是最佳的背景色调。 门外的敲击声,变得迟缓了。 男孩站在门前,说了声:“门没锁。” 敲击声,卡住了。 男孩伸手抓住门把手,毫不犹豫,“吱呀”一声,将门完全打开。 外头,空无一人。 李追远握着鞭子,走出寝室,还故意将寝室门关上。 “砰!” 楼道另一头区域,传来“滴嗒……滴嗒……”高跟鞋的声音,但却看不见人影。 李追远主动向那边走去,见还没有和那声音拉近距离,男孩就逐渐跑了起来。 “滴嗒!滴嗒!滴嗒!” 高跟鞋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远,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李追远停下脚步, 它跑了。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谭文彬走进平价商店时,润生他们还在忙着对货。 他走到饮料架子前,本想拿瓶饮料喝,却想起自己换了运动短裤后兜里没放钱,本着不给他们添麻烦的原则,他还是走到柜台前,端起一个茶缸,“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水。 “需要帮忙不?” 拿着笔和簿的阴萌摇头:“不用,快清点好了,货品可真多啊。” “那是当然。” 阴萌指了指摆放生活用品的货架,说道:“趁开学前,还得进一批生活用品。” 孙阿姨笑着说道:“每年都是这样的。” 阴萌:“得把凉席、床垫、被子、盆、杯、毛巾这些,整体打包成一套,再挂个打折牌子一起卖。” 孙阿姨愣了一下,本想继续显摆一下老资格,一时却又张不开嘴。 谭文彬耸了耸肩:“不错嘛,看来你已经进入了状态。” 阴萌可惜道:“按理说,学生毕业后能收到比较多二手用品的,清理一下新学期就能便宜卖给新生,上学期末没收么?” 孙阿姨摇头:“以前没这么干过。” 阴萌点点头:“那以后就这么干吧,大部分学生还是普通家庭条件。” 谭文彬靠着柜台调侃道:“果然,是棺材铺束缚了你。” “既然要干,那就得好好干,我还打算在这儿开个热食品区,下包火锅底料再弄点丸子毛肚之类的放里头煮,单卖,像火锅串串那样。” “好主意,但你别亲自上手煮。” 阴萌有些不服气地看着谭文彬。 谭文彬很严肃地提醒道:“这里是学校,弄出集体食品安全问题,可是很严重的。” 阴萌没犟,只是晃了晃手中的笔:“好,我晓得了。” 润生把脚边的货全放上去,然后拍了拍手,看向谭文彬:“你刚钓鱼去了?” “嗯。” “有收获么?” “在湖边碰到个人在后头喊我,但等我回头时,却瞧不见人影了。” 润生有些意外道:“还真有?” 孙阿姨问道:“是西边那个湖么?平日里确实有不少人喜欢在那里跑步,情侣也喜欢去那里。” 谭文彬好奇道:“孙阿姨,你在这学校时间多,知不知道一些学校鬼故事?” “鬼故事?” “对啊,我们对这方面的事,比较感兴趣。” “哪有什么鬼故事,都是些扯闲篇儿的。你要说死人嘛,学校里确实死过不少人,每学期都有,跳楼死的,溺死的,吃药死的甚至噎死的,都有。” 一个区域人数只要多到一定基数,死个人就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谭文彬要听的可不是这些,他继续问道: “就没哪里是比较邪门的地方?” “邪门的地方?”孙阿姨捂着嘴笑道,“这儿是学校,哪来的邪门地方,倒是前阵子听我一姊妹说过,将军山那儿时常晚上出事。” “将军山?”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当不得真。” “行吧,润生、阴萌,你们继续忙,我回去了,小远哥还一个人在宿舍呢。” 谭文彬走回宿舍楼,经过宿管阿姨办公室窗口时,瞧见阿姨正一边拿着笔写着东西一边吃着鸡蛋糕。 “冉阿姨。” “臭小子,吓我一跳。”先前谭文彬下楼夜跑前刚帮她搬过东西,二人算是认识了。 冉阿姨拿起一块鸡蛋糕,递给小伙。 谭文彬没伸手接,而是张开嘴:“啊……” 冉阿姨只能笑着将鸡蛋糕放进小伙嘴里。 “在忙啥呢?”谭文彬边咀嚼边问道。 “在给我女儿写信。” “不能打电话么?” “电话费多贵啊。” “公话私用呗。” “嗯?”冉阿姨怔了一下,这才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笑骂道,“臭小子懂得还挺多,看来你家里没少干这样的事。” “冤枉,我爸那人原则性可强了,我小时候一直想让我爸开警车送我去上学,但我爸一次都没这么干过。” “你爸挺好的,真的。”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爹。” “呵呵。”冉阿姨放下笔,揉着自己手腕:“呼……写好了,其实,就算打电话,拿起话筒时,也没多少话好说的。” “来,给我看看,帮你检查一下错别字。” “去去去,回你的寝室去。” “晚安,阿姨。” “晚安,臭小子。” 等谭文彬离开后,冉阿姨掏出火柴盒,擦出火后将信封点燃,等燃到一半时,放入脚下的一个大茶缸里。 茶缸旁摆着一只鞋盒,包装破了一半,露出了里面黑色高跟鞋。 …… “啪!” 进屋后谭文彬打开灯,发现李追远已经躺床上了。 他马上又把灯熄灭。 “彬彬哥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小远哥?” “我没睡着。” “哦,你今儿睡得可真早。” “不早了,你不看几点了。” “行,那我以后晚上早点回来。”谭文彬端起面盆和毛巾,打算去外头水池那边冲个澡。 吃完晚饭回来时,他就和小远一起去那边洗过。 校区内有浴室,可一来比较远二来现在也停业中,其实就算以后它开业了谭文彬觉得自己也懒得去,男生宿舍嘛,直接去水池那儿拿盆接水往身上泼不更爽利,冲完后再晃着鸟潇洒走回寝室。 正欲开门时,却发现寝室门上贴着一张符。 “小远哥,这是……” “它来过。” “啊?” 谭文彬马上左手举盆右手抓着毛巾,进入戒备状态。 “它跑了。” “哦。”谭文彬放松下来,“哥,是啥东西?” “跑太快了,没见着。” “哥,以后我晚上尽量不出门了,保护你。” “我睡了。” “嗯。”谭文彬打开宿舍门,大拖鞋行走在楼道时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我还夜跑个屁哦,还不如守着小远。啧,还是咱小远哥更邪门。” 第二天一早,李追远醒了。 习惯性侧过头,看见的是还在呼呼大睡的谭文彬。 落差感,还是挺大的。 李追远下了床,端起盆走到洗手池边,洗漱时,身后有人哼着歌进来了。 “咦,小弟弟,你也是来上大学的吗?哈哈哈。” “嗯。” “额……”对方有些迟疑地又问道,“真的是来上大学的?” “嗯。” “我去,真的假的?” 李追远洗漱完,将东西收拾好放进盆里,转身走了出去。 对方一边刷着牙一边探出身子,看见李追远走进最里头的那间宿舍后,才收了回去。 男孩放下脸盆,刚坐到书桌前,谭文彬就醒了,他弯下腰将被自己踹下床的被子捡起,嘀咕道: “还是睡棺材好啊,不用担心踢被子。” 下床后,谭文彬伸了个懒腰:“小远哥,等我洗漱完后就出去给你带早餐。” “不用了,待会儿一起去找润生哥他们,我们这几天出去玩,等开学后,他们就得看店没空了。” “也对。” 谭文彬拿着脸盆出去了,过了会儿,他打开门回来笑着说道: “刚有个大二的,在洗手池那边一直追着我问你是不是学生,人还挺好的,叫陆壹,家哈尔滨的,还送了我一根红肠。” 说着,谭文彬自己咬了一口:“唔,味道很正宗。” “你以前吃过红肠?” “没吃过,但我第一次吃到时的味儿,在我这里就是正宗的。” “他没回家?” “没,留校做家教兼职呢,他说家里屯儿大,回老家做家教不方便。” 李追远和谭文彬来到平价商店,昨晚已经盘好货,现在生意也不多,就留了孙阿姨看店,四个人一起走出校门坐上了公交车。 谭文彬发现润生背着一个大包,问道:“润生,带这么多水?” 去景点前自己带水或是在景点外买好,是时下国人旅游的共同记忆。 因为景区内的水比较贵,至于吃的该怎么办……正常人不会舍得在景区里买东西吃。 “昨晚清点出很多临期和刚过期的吃的,我就都带上了,我饭量大,外头吃喝又贵,正好把它们给吃了。” “润生,你现在好歹是个二老板了,咋还这样抠搜,该拿出点派头来了。” 润生拍了拍大包:“都是些好东西,小时候很难吃得到,以前做梦都没想到有天能放开了吃零食。” 四人下车后,先进了一家鸭血粉丝店,吃了早饭。 然后这一天就连续逛了好几个景点,全程都是由李追远来解说,到黄昏结束时,李追远都觉得嗓子有点哑了。 没办法,自然风光壮丽的地方是个人都能用自己眼睛看,但人文景点没人细致入微地讲解就只能走马观花,很快就溜出来大呼没意思。 四人乘坐最后一发公交车回到了学校,接着又去了“老四川”吃了晚饭,进校门后两两分开。 润生走进商店,没看见孙阿姨,他手里还提着一份特意为她打包回来的红糖糍粑。 “可能在下面吧。”阴萌拿起发圈将头发扎起,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润生往地下室走去,来到孙阿姨房间前敲了敲门,里头没反应,灯也熄着,应该不在。 润生只得回到自己房间,发现狗笼子居然是空的。 四下找了找,最终在床底下找到了在里头缩成一团的黑狗。 黑狗不见以往慵懒,反而眼睛水汪汪的,浑身发抖。 润生默默起身,走到行李处,将黄河铲拿出。 正在扫地的阴萌听到楼上传出的板凳摩擦声,距离开学还早,也没什么表演活动需要彩排,按理说楼上应该没人。 走到楼梯口,阴萌对着上头喊道:“孙阿姨,是你在上面吗孙阿姨?” 不见回应,但椅子摩擦声却更加清晰。 阴萌走上楼梯,来到二楼,没开灯,但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隐约能看见有一道身影在那里跳舞。 对方跳得很投入,不时将周围摆放的椅子撞开。 灯的开关就在楼梯口,阴萌将手伸过去。 “啪!” 灯亮了,人影消失了。 偌大的木地板练舞房里,显得空荡荡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阴萌即刻转身,在看见是润生后,舒了口气。 润生手持黄河铲走了上来,经过阴萌身边时说了句:“小黑看到什么东西被吓到了。” 阴萌闻言,也吓到了。 润生握着铲子走到练舞房中央,环视四周。 阴萌跟了上来,说道:“刚我听到楼上有椅子动静,上来后看见一个人影在这儿跳舞,打开灯后就不见了。” 润生问道:“会是活人么?” 阴萌摇头:“活人在我眼前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 哪怕撇开捞尸人的职业,他们俩现如今也属于真正的练家子,观察力与反应力比普通人要强很多。 “走,去告诉小远。” “嗯。” 二人刚下楼,就看见孙阿姨提着一个保温桶进来。 “嘿,可不就凑巧了么,刚九栋的宿管喊我去吃汤圆,我寻思着店里不能长时间没人看,就去给提回来了,来来来,咱们一起吃。” 孙阿姨走到柜台前,将保温桶方向,热情招呼二人过来。 润生看向阴萌,示意她去通知小远,自己留在这儿。 阴萌微微摇头,那是男寝,自己去不方便,还是润生去,自己留在这儿。 润生目光坚定,意思是男寝你进去也很简单。 二人练功喂招这么长时间,默契自然不会缺,眼神示意更是简单。 阴萌没办法,只能跑出了店。 孙阿姨疑惑道:“咦,她去哪儿了?” 润生:“去给我们朋友送东西了。” “那我们先吃吧,汤圆放久了就胀散了。” “我给你打包了糍粑,放在下面了,我下去拿。” “不用了,吃这个就可以了,晚上吃太多容易不消化。” “哦,好。” 润生走到柜台后,将铲子放在椅子上。 “润生,你拿着铲子做什么?” “有块墙皮脱了,我打算铲下来重新粉刷。” “这铲子样式看起来挺复杂的,哪儿买的?” “家里带来的。” “哦,怪不得,来,你先吃。”孙阿姨扭开保温桶,又将一个勺子递给润生,“快吃吧,尝一尝我们本地的汤圆。” “今天是什么日子,吃汤圆?” “九栋宿管阿姨的生日。” “哦。” 润生点点头,接过勺子却没急着去舀汤圆,而是从铁盒子里抽出一根粗香,点燃。 “你这是雪茄么?” “是香。”本着以后还得一起看店,润生也就不避讳她了。 “香?” “这是我个人吃饭时的习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改不了了。” “这种习惯,还真是奇特,不过我听说,有些孩子还会抠墙灰吃,你这个还更干净些。” 忽然间,白光闪了一下,是闪电。 紧接着, “轰隆!” 雷声响起,外头下起了雨,风也从门外刮了进来。 孙阿姨:“这个季节就是这样,冷不丁地就下个雷阵雨,你快吃吧,尝尝看。” 润生没下勺子,而是看着自己刚刚点起来的香。 外头风呼呼地吹进来,吹动了他的头发以及柜台上的书页,可香烟却依旧袅袅,笔直升腾。 润生抬起头。 上方, 是一双悬浮着的脚。 …… “今天辛苦了,小远哥,要不要喝汽水?” “你喝吧,彬彬哥。” “是哦,忘了,你不爱喝甜的,那我给你泡杯茶……我找找看,记得来时我妈给我行李里放了两包我爸的珍藏茶叶。嘿,找到了。” 谭文彬泡了一杯茶,放在了小远书桌上。 “小远哥,尝尝。” 李追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 “感觉咋样?” “你爸没受贿。” “额,哈哈哈哈!”谭文彬没忍住大笑出来,然后边用手背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边说道,“那等明天我去给你买点好茶叶来。” “不用了。” 算算日子,过不了几天柳奶奶应该会出现在学校附近。 茶无好坏,只分口味,问题是自己喝习惯了柳玉梅的那种口味,偏偏那种口味又非常贵。 家属院老人弄到一点都得开个茶话会请众人一起细品的茶,在柳玉梅那里只是日常口粮。 “轰隆隆!” “哦豁,要下雨了。” 谭文彬走过去将窗户关起,顺便把衣服收了。 就在这时,楼道外,传来“嘀嗒……嘀嗒……嘀嗒……”的高跟鞋声音。 谭文彬听到了,他马上激动地对李追远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虽然男孩坐在书桌前,根本就没动。 谭文彬一连串地面翻滚,抄起黄河铲,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寝室门旁,恰好那高跟鞋再度走到门口。 摩擦声,面鞋子朝寝室门的转向。 “彬彬哥……” “嘘嘘!”谭文彬对李追远不停挥手,示意别再惊跑那东西。 李追远翻开书,说道:“是活人。” “啊?哦……那个,我知道。” 谭文彬站起身,左手去撩头发右手去摸大腿,主打一个以尴尬来缓解尴尬。 “哆哆……” “彬彬,在么?” 是宿管冉阿姨的声音。 谭文彬打开了门,冉阿姨端着一个陶瓷碗站在门口。 碗上面搭着一双筷子,碗里是汤圆,碗外壁上还印着红字:劳动模范。 “冉阿姨。” “阿姨煮了点汤圆,给你端来了点,明儿记得把碗筷给阿姨还回来。” “好,谢谢阿姨。” 冉阿姨把头探进屋内,对坐在书桌那儿的李追远笑道:“我们的状元郎也吃一点哦。” 李追远侧过身,回以腼腆笑容。 谭文彬问道:“阿姨今晚打扮过了,还穿着高跟鞋哩。” “今天是我生日。” “哎哟,您昨天干嘛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给您准备个蛋糕。” “臭小子就知道嘴甜。” “阿姨,生日快乐。” “好了好了,记得还碗筷。” 冉阿姨踩着高跟鞋走了。 谭文彬把门关上。 “小远哥,我可没和阿姨聊你的事啊,她是管宿舍的,知道住进这间寝室的学生都不一般,她早就打听到你是谁了,还奇怪今年报纸上没登高考状元的照片。” 李追远没配合去做宣传,吴新涵也没强求,反正省状元出自自家高中就可以了。 “嗯,说了也没事。进了大学后,高考成绩就没意义了。” “小远哥,来一个?” “刷过牙了,不吃。” “那我吃。”谭文彬拿起筷子刚夹起一颗汤圆,忽地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一张女人的脸猛地探出,吓得他直接把手中的碗给丢了出去,大喊一声,“妈嘢!” 阴萌翻了进来。 谭文彬抱怨道:“不是,你为什么不走门?” “我是女生。” 谭文彬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一个走动的姿势:“就一个宿管阿姨,你从她窗台下弯腰过去就好了。” “还是翻墙方便些。” 李追远看向阴萌,问道:“润生哥那里出事了?” “我在店铺上面的练舞房里,看见了消失的影子。” 谭文彬弯下腰,准备清理洒落地上的汤圆:“多大点事啊,真和小远哥说的一样,咱几个凑一起,脏东西自己就往这边匀了。” 阴萌继续道:“润生说小黑被吓到了。” “我艹!”谭文彬马上直起身。 黑狗可是自幼喂补药长大的,而且它还是最纯正的五黑犬,这类犬遇到脏东西一般情况下只会变得更凶厉更兴奋。 因此,能把它吓到的东西,那来头绝对非常大,绝不是什么普通的脏东西。 四人离开南通后,就想着捞死倒过过瘾,但那也只是特指正常情况下的死倒,绝非这种有极强挑战性的大家伙。 李追远打开抽屉拿起鞭子:“润生哥受困了?” “没有,他留在店里,让我来通知你们。” “你们为什么要分开?” “因为孙阿姨中途回来了,所以润生就留在店里陪她。” 下一刻,阴萌看见李追远眼眸里闪现出一抹淡漠。 只这一眼,就让阴萌后背忽然生寒。 不是厌恶也不是愤怒,却比这两者情绪更高。 男孩是在本能排斥这种愚蠢的选择。 但很快,男孩闭上眼再睁开眼,目光恢复,然后淡淡应了一声:“嗯。” 三人快速跑出宿舍楼,途中经过宿管阿姨办公室,窗户关着,灯也熄了。 冒雨来到店门口,李追远停下脚步,抬起手。 谭文彬和阴萌也立即停下。 雨还在下,店铺门框上,雨水不停地滴落。 可问题是,门在建筑物内部,上面有个露台,雨水不可能打到那上面再形成水帘洞的格局。 李追远特意抬头扫了一眼,没瞧见水线。 除非是这栋活动楼内部墙体开裂,雨水渗入后又恰好沿着门框上方的裂缝流出,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 因此,门上正滴落的水,和外面的雨水,不是一路的。 李追远:“它在里面。” 见小远哥没有向里头冲的意思,谭文彬也没敢冒然行动,而是对着里头大声喊道: “润生,润生!” 李追远:“有瘴,里面听不见。” “哦……”谭文彬缩了缩脖子。 有瘴,强行进去就得入它的局,要么迷失要么昏迷,总之,会很耽搁时间。 李追远双目一凝,右手持鞭,左手打了一记响指: “啪!” 走阴状态下,门框上滴落的水变成了黑色浓稠状,落下去的同时又不断流淌向两侧再上去,像是活物。 李追远举起鞭子,对着地上的那条动态的黑线,抽了过去! “啪!啪!啪!” 连续三下,这一进程被中断。 现实里在谭文彬和阴萌的视角中就是,小远对着地面抽了几鞭子,门框上的水帘就自己停了。 李追远喊了声:“阴萌,进。” 阴萌毫不犹豫,第一个冲了进去,李追远是第二个,谭文彬第三个。 大家平日里其实根本就没演练过配合,但遇到危险情况时,都清楚该把谁当作核心保护起来。 原本,最适合打头阵的是润生,可他现在人在里头。 店里一切正常,就是灯光有些昏暗。 柜台边,孙阿姨趴在那儿,陷入了昏迷。 李追远深深看了一眼孙阿姨的背影。 一楼不见润生,而楼上,“咚!咚!咚!”连续三下重击。 “上楼!” 依照进门的顺序,三人快速跑上楼,刚跑至楼梯拐角处,四周墙壁以及脚下楼梯都开始波动起来,像是变成了液态,而且摇晃幅度开始不断加大。 阴萌只能弯下腰,勉强保持平衡。 谭文彬则一屁股摔倒在地,分不清楚方位,重心完全丢失。 李追远抬头看向楼梯上方,它在阻止自己等人进入。 这意味着,润生还在和它搏斗。 “跟着我!” 李追远举起手中鞭子,对着身前空无一物的地方抽了一记,鞭子炸空声响起的同时,他也闭上了眼,耳朵微颤。 然后,在阴萌和谭文彬的视线里,小远是在往下楼梯的方向走。 他们马上低下视线,看向小远脚踩过的位置。 然后阴萌是跳过去,谭文彬则是手脚并用地爬,反正都得顺着“记忆脚印”前进。 终于,谭文彬爬了出来,四周空间感恢复了正常,他站起身,看见了被一根钢筋钉在墙壁上的润生。 阴萌比谭文彬更早看见了,红着眼,却没有动,依旧站在小远身前。 谭文彬马上举着铲子,来到小远身后,不停向四周以及头顶张望。 “那边!” 阴萌和谭文彬同时发现了一处天花板,那里正滴落着黑色的液体,伴随着浓郁的腥臭味。 再往上看,似乎有一道黑影贴在上头,它应该是在和润生的搏斗中受了重伤。 “嗡!” 黑影开始蠕动,身形自原本位置消失,但滴落的液体却依旧存在,只不过换了个方向,它在向三人主动靠近。 “嗡!”“嗡!”“嗡!” 连续几次消失再出现,黑色血液在地上的痕迹越来越近。 阴萌和谭文彬马上举着器具,对着那个方向。 李追远则是闭着眼睛。 黑色血液出现在了跟前。 阴萌和谭文彬各自举起黄河铲。 李追远喊道:“反方向!” 二人直接一个转向,对着反方向位置拍了下去。 “砰!”“砰!” 连续两声闷响传出。 谭文彬只觉得双臂被反震得一阵发麻,几乎要抽筋。 阴萌则是一铲子下去后,又原地腾空,双脚对着那个位置连续踹出,这是标准地踢死倒的腿法。 “咚咚咚!” 原本看不见的地方出现了一团污泥,污泥四溅,里面露出了一具躯体,在它腰部位置,有不同于污泥的黑色鲜血正汩汩流出。 阴萌再度举铲向前,瞄着对方的伤口使劲斜劈。 四散的污泥在此时忽然回缩,撞击在了阴萌身上。 “砰!” 阴萌失去了平衡被迫向污泥倒去。 但在触碰的前一瞬,阴萌单手撑地,腰部绷直,以手臂为轴,将整个人甩起,双脚再度狠狠踹在了污泥身上。 污泥再度散开,里面躯体的面容出现,确切的说,她有头却没有脸,原本脸应该存在的位置像是被蛀空了一样,整个凹陷下去。 能看出她是女的,还是因为那黑长直的头发。 它飞出了污泥,向着阴萌扑了过来。 阴萌正准备拿起铲子抵御。 就在这时,李追远眼睛睁开,目光直视着他。 无声的厉啸瞬间在整个练舞房内响起,阴萌和谭文彬都感到了耳膜一阵撕裂剧痛。 而那个无脸人,则即刻调转方向,向李追远扑来。 它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威胁,这个少年,正在企图控制它! 一直留守在小远身旁没上去干架的谭文彬这会儿主动冲出,护在了李追远身前,对着迎面而来的无脸人就是大力一铲。 “砰!” 铲子结结实实打在了无脸上的头上,而谭文彬则倒飞出去,连带着将身后的李追远也一并带倒。 糟了,我把小远撞倒了! 被震得口鼻流血的谭文彬又咬着牙爬起来去够掉落的黄河铲,后方却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胳膊借力起身。 李追远瞪着它。 这种近距离交手,每一刻都能决定生死,再多的器具其实都没发挥的余地,这是遭遇战又不是设陷阱围猎。 因此,阴萌和谭文彬从头到尾就只能来得及拿着黄河铲去拼,而李追远,一上来就直接使用魏正道黑皮书操控死倒的方法。 少年摊开的手掌,猛地攥紧。 “嗡!” 无脸人身形原地止住。 阴萌和谭文彬都舒了口气,成功了! 然而,成功的喜悦只维系了短暂几秒,无脸人那黑黢黢凹陷的面庞深处,浮现出了两只红色的眼睛。 李追远面露震惊:该死,它本就是被控制着的! 少年的眼角,鲜血开始溢出,但他却依旧死死睁着眼,无视走阴状态下意识上的疯狂拉锯与撕扯。 无脸人身体开始剧颤,黑色的血雾不断喷发,身体似乎都快散架。 阴萌和谭文彬对视一眼,一个掏出了归乡网,一个伸展出了七星钩,可就在这时,察觉到可能要被彻底留在这里的无脸人,身体忽然膨胀起来。 “轰!” 黑雾溢出,遮蔽住了视线。 无脸人身形开始快速倒退,撞碎了二楼的玻璃,消失不见。 李追远低下头,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按住双眼。 好疼…… 李追远心里满满的惊骇。 以前在石港镇上,碰到过那位太岁死倒可以操控伥鬼,但那两个附身混混的伥鬼,那时的润生就能一个人给他们全干趴下。 可要是刚刚的无脸人也是伥鬼的话,那么其背后操控她的,又到底得有多可怕? 为什么学校里,会有这种级别的东西存在? “小远,你还好吧?”谭文彬关切地问道。 阴萌也蹲在旁边。 虽然润生还被钉在墙上,但现在没人去看他。 不是冷血,而是担心分开人手后,那东西去而复返,袭击小远。 李追远摇摇头:“去查看润生情况,她快散架了,不会回来的。” “嗯。” 阴萌马上起身跑向润生。 润生左手抓着穿透自己肩膀的钢筋,不停地倒吸着凉气。 发白的面庞,显示他在先前的搏杀中,已经耗去了大部分力气。 事实上,李追远之所以能成功发动,差一点就能控制那头死倒,也是因为润生提前把它打成了重伤。 “怎么办?”阴萌问道。 “托着我……出来。” “可以么?” “可以……不在要害。” 谭文彬这时也跑来帮忙,两个人一左一右托举着润生的身体,然后润生单手抓着钢筋,一点一点往前移。 相当于又重走了一遍被钢筋穿透的过程。 终于,脱离了束缚后,润生“噗通”一声,双膝着地,嘴巴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 所幸,伤口位置不在要害,要是再向内偏离一点点,就是最可怕的致命伤。 这还是润生,第一次被弄得这么惨,换个角度想,也就是润生还能和那无脸人的搏杀中活下来,换其他人,无论是阴萌还是谭文彬,肯定早就死了。 李追远走了过来,虽然擦拭过了,可眼角依旧还有血渍残留。 润生看见少年的鞋,他用力抬起头,看向少年的脸,尤其是少年的目光。 “小远……我……错了……” 就算是再凶猛的野兽,在长久安逸生活下,也会被逐渐磨平棱角,变得迟钝,失去了以往的狠厉果决。 没有人,能时刻紧绷着那根弦,永远做出最正确最合适的选择,就算是一把刀,也得隔三差五地去磨刀石上走一遭。 李追远眼里流露出关心的情绪: “润生哥,你还好吧?” 润生点了一下头:“没事……小伤。” 李追远知道,润生不是逞能,他似乎只要不是受的致命伤,每次都能恢复得很快。 “彬彬,你送润生去校医务室,就说装修时不小心摔到钢筋上了。” “好。” 不同于以前中学时的那个只能开清开灵板蓝根的医务室,大学医务室更像是一个小医院,哪怕是夜里也有留守值班的医生。 谭文彬练出的肱二头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换做普通人,还真扛不住润生这种大体格子。 阴萌本想跟着一起去,但小远没点自己的名,她就留下了。 二人回到楼下,因为那东西离开了,所以店里的灯光也恢复了明亮。 外头虽然还下着雨,但门框上的雨帘也已经消失。 李追远走到柜台前。 他留意到了孙阿姨耳垂位置的轻轻摆动,很轻微,但逃不脱善于看相者的捕捉。 她先前的昏迷不是装的,但现在的昏睡,却是假的。 李追远知道,她有问题,和这两天的接触无关,那时候她很正常。 一切,都源自于三人进来时,她昏迷的姿势。 她要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亦或者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甚至是在二楼在润生的庇护下瑟瑟发抖,这都正常。 最不正常的就是,她居然是双手趴在柜台上,这姿势,像是平日上班时在抽空午睡。 那么凶的死倒,凭什么对你这么温柔? 而且,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看店,要出事早出事了,偏偏要等到润生他们回来再出事。 虽然这种逻辑比较冷血,也属于有罪推论,但孙阿姨的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现在,居然还在装昏迷。 她不大可能是凶手,也不是操控者,但无脸人死倒,必然和她有关系! 阴萌在捞尸人专业素养上是没问题的,但在其它方面,就难免有些迟钝了,此时,她还想上前,将孙阿姨叫醒。 李追远抬起手,阻止了阴萌的动作。 然后,少年伸手抓住阴萌手里的黄河铲,阴萌马上松开手,交给了他。 李追远举起黄河铲,对着柜台,砸了下去! “砰!” “啊!” 柜台上的玻璃碎裂,孙阿姨发出一声尖叫,马上抬起头的同时,摔倒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地,后又被玻璃渣扎到,连续倒吸凉气。 阴萌目露怒火,她终于发现对方居然在装昏迷,一想到润生是因为她才留下,阴萌就攥紧了拳头。 孙阿姨目光先看向阴萌,然后看向正举着铲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少年。 少年的鞋底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但少年的脸上,却浮现着温暖的笑容,一如这两天几次见到他时一样,他总是很懂事很有礼貌。 李追远拄着黄河铲蹲了下来,看着孙阿姨,用最和煦的声音问出了最冰冷的话: “真相还是活埋?”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最直接的威胁,是陈述。 此时,连站在旁边的阴萌,都已经在考虑学校里哪里适合埋人了。 阴萌的本性不会让她行事风格如此决绝。 但只要少年拍拍腿说一声“埋了吧”,她绝对会立刻拿起铲子去挖坑。 因为她清楚,少年能够忍受润生的犯蠢,却绝不会给予自己一次机会。 同理,连同伴都觉得是真的了,那么对于被“威胁方”,自然就不可能再残留什么侥幸心理。 孙红霞甚至都不禁怀疑,眼前的少年,比起真相,他更希望将自己活埋。 “我说……” 李追远侧过头,看向还开着的店门。 阴萌走过去,将店门关闭,上了锁。 李追远问道:“你们去过她房间么?” “没有。” “把她带去她房间。” “好。” 阴萌将孙红霞架起来,单手卷住对方手臂,这是锁死倒的手法。 李追远下楼前,在饮料架前拿了一罐汽水打开喝了两口,然后,又拿了一罐。 来到地下室,孙红霞的房间门开着,里头空间挺大,一如薛亮亮先前所说,这下面房间的唯一缺点就是采光没那么好,其余的都不错。 只是,孙红霞的房间里,却摆着两张供桌,将里面氛围营造得很压抑。 供桌一张大一张小,大的和正常家庭里的饭桌差不多,小的则堪比板凳。 大供桌上摆放着一张女孩的遗像,小供桌上则摆着一张男孩的遗像。 两个供桌相对摆放,一高一低,小供桌的男生遗像旁,还摆着一个用旧衣服布条改出来的蒲团。 供桌上的蜡烛和香炉,近两天并没有使用的痕迹。 孙红霞靠着床,半坐半跪着。 李追远走进来时,喝了一口汽水,另一只手还拿着另一罐。 阴萌本能地抬起手想要去接。 却见少年在床边坐了下来,另一瓶放在了他自己脚下。 哦,原来不是给自己拿的。 李追远不喜欢喝甜的,可现在头有些发晕,他需要补充糖分。 孙红霞几次准备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审讯最忌讳的就是中途打断,这容易让审讯者重新组织起心理防线,升腾起与你继续周旋的希望。 不过李追远不在乎,《阴阳相学精解》可以让他分辨出大部分正常人是否在撒谎,同时,他更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 李追远指了指小板凳上的男生遗像,问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阴萌略感意外,她原本以为高桌上的女生遗像才是孙红霞的女儿,也可能和那个长头发的无脸人有关,没想到,孙红霞家的,是儿子。 孙红霞:“叫赵军峰。” “这个女孩呢?” “姓邱,叫邱敏敏。” 李追远喝完了第一罐汽水,打开了第二罐:“赵军峰对邱敏敏做了什么坏事了?” 孙红霞:“峰峰在厕所里,把敏敏侮辱了,还杀了她。” “本校学生?” “嗯,是的。” “几年前发生的事?” “七年前。” “邱敏敏的家人,也在学校里吧。” 孙红霞嗫嚅着嘴唇,她似乎不太想说,但男孩只是瞥了她一眼,她整个人一哆嗦,最终还是认命般说出来: “对,她妈妈在。” “我耐心有限。” “邱敏敏的妈妈,姓冉,是你们楼栋的宿管阿姨。” 同在房间里的阴萌,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这一步步与其说是少年在问话,倒不如说是少年在找孙红霞印证,可问题是,少年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难道,他事先就知情? 这也不可能,事先知情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其实,这些东西瞧出来也很简单,大小供桌的布局,可以脑补出孙红霞经常跪在蒲团上带着儿子一起向女孩赔罪的画面。 男生女生遗像年纪符合适龄大学生,孙红霞言语里以本地人自居,可实际上她带着某外省的口音。 学校后勤的正式职工岗位不好进,但临时工还是好干的,工资和待遇怎么着都比在薛亮亮商店里一直勤勤恳恳地打杂要好,事后推导说明她在刻意隐瞒自己身份,以及她并不是在单纯地打工挣钱。 怀着强烈的负罪情绪,留在学校里,大概率是为了赎罪,邱敏敏已经死了,那赎罪对象应该就是她的家人。 李追远只不过是以最正常的逻辑进行反推导,再找孙红霞对一下答案,恰好都对上也有运气成分。 “你知道邱敏敏还在学校,且就在这里。” 孙红霞点了点头:“对,她经常会在夜里没人时,在楼上跳舞,以前她经常出席学校的各种晚会,舞跳得很好。” “她为什么不报复你?” “一开始‘看见’她时,我也害怕过,但我想着,这是我儿子犯的错造的孽,那她就算是厉鬼,把我杀了索命泄愤也是应该的,我那段时间经常跪在楼上练舞房里,求她杀了我。 但是……她没有。 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就习惯了。 可能,她是觉得这么轻易地让我死了,太便宜我了,所以想不停出现在我身边,来折磨我、报复我,我接受。” “可能?” “这是我的猜测。” “不,这不是你的猜测,你没这个脑子。” 孙红霞:“……” “是邱敏敏的妈妈,我们楼的那位冉阿姨告诉你的么?” 李追远记得,她办公桌摆着的工作牌上写着的名字是:冉秋萍。 “是的,没错,她对我说过这些话,我很感激她。” “下次斟酌好了再说话,我不想再纠正你第二次,否则还是会把你活埋,外加那位冉秋萍。” 润生这次是职业素养上犯了错,但本该还是能理解的。 可现在问题是,他所顾虑和想要保护的人,没那么单纯,而且很可能正在联合死倒主动针对自己等人。 人都打算害你的命了,自己这里又何必婆婆妈妈。 “我,我知道了。” “冉秋萍是怎么看待邱敏敏还在这件事的。” “她跟我说的是,她女儿怨气不散,她要我和她一起,等待那天敏敏想开了,消散了,我的罪,也就赎完了。” 阴萌心道:宿管阿姨在养尸? 李追远又喝了口汽水,他觉得不太像。 邱敏敏是被控制的,控制她的那个存在,十分可怕,这不像是冉秋萍能做到的,除非她在与自己的初次见面时就有意识地在表演。 除此之外,最根本的矛盾点是,冉秋萍作为邱敏敏的亲妈……控制自己惨死的女儿做什么? 可惜,孙红霞这里得不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了,还能继续问,却问不出多少价值。 因为她已经被冉秋萍给洗脑成一个虔诚的赎罪者了。 杀人犯的家属是否要受到社会舆论谴责,这不是李追远现在需要思虑的问题。 他只知道,要是冉秋萍真的能“培养”和“操控”出这种级别的死倒作自己的伥鬼,那她压根就没必要再让孙红霞为自己做事,向自己忏悔祷告。 这里头,肯定还有秘密,因为不通顺。 “赵军峰是怎么死的?” “逃跑时挟持同学当人质,在将军山被警察击毙了。”孙红霞看向自己儿子的遗像,“他到死也不知悔改,而且还死得那么干脆,他如果去接受法律的审判接受法律的惩罚,我心里还能好受些,这是我的错,我生的他,我也没教好他,让他变成了畜生,害了人。” “挟持的同学是谁?” “不知道。” “他的遗体,怎么处理的?” “在这里。”孙红霞弯下腰,从床底下取出一个骨灰坛,“你要看么?” “打开。” 孙红霞打开了盖子,李追远伸手进去,抓去了一小撮,是骨灰没错。 “你还有什么亲人么?”李追远问道。 “他爸死的早,我在这里,没亲人。” “绑起来,先控制住她。” “好。”阴萌拿起困死倒的网,将孙红霞控制住,在拿东西堵她的嘴前,阴萌起身走到少年身侧小声询问,“好像还没问邱敏敏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你问吧。” 阴萌扭头看向孙红霞:“说,邱敏敏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孙红霞茫然道:“我不知道。” 阴萌:“你不知道?” 孙红霞看向供桌:“会不会是因为你们来了,也住在了我隔壁,让我这两天没办法给她点香烧纸?” 阴萌将孙红霞的嘴堵住。 显然,她也不信这个理由。 李追远走出房间,阴萌将门在外头反锁后马上跟了上来,问道:“她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你要是想往复杂的方面去想,那应该是我们的到来,或者具体到你和润生包括小黑的一些行为,触犯到她了。” “那要是简单的方面呢?” “你是个潜藏罪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左右邻房全被警察搬进去住了,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就是来抓你的?” “就这么简单?” “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袭击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袭击了,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润生就可能死在她手里。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反击。” 阴萌面色一变,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应该抓紧时间去抓那位宿管阿姨。” “邱敏敏已经跑了,你猜冉秋萍现在知没知道?再抓紧时间也来不及了。” 阴萌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少年面前说这么多话,除了一次次证明自己很笨外,没什么其它效果。 二人回到九栋,宿管办公室依旧黑着灯,阴萌尝试去撬开窗户。 “啪!” 里面的灯亮了。 刚把窗户撬下来的阴萌,看着李追远从办公室门那里走了进来,门没锁。 少年看了她一眼,说道:“窗户装回去。” “哦,好。” 办公室的面积并不大,一张办公桌,一张床,一个橱柜一个衣柜,以及挂在墙壁上的布兜袋,袋子上写着宿舍号下面放着钥匙。 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还是桌脚一个大茶缸里,有被烧黑的痕迹。 李追远将茶缸举起,凑近闻了闻,有一股纸灰味儿。 阴萌装好窗户后走了进来,环视四周,说了句:“她跑了?” 李追远:“我还真怕她会留在这里等着我们。” 要是这样的话,说明冉秋萍很有依仗。 而自己团队则在失去润生和谭文彬后,实力大损。 李追远走到布兜前,在自己寝室号下面摸了摸,没钥匙。 看来,得换锁了。 “阴萌。” “嗯!”阴萌挺起胸膛,等待吩咐。 “你现在回店里,看管孙红霞,然后明天一早,去医务室,把谭文彬换回来。” 相较而言,论起调查事情的能力,壮壮比萌萌厉害得多。 “那你呢?”阴萌解释道,“你身边没人,我担心你的安全。” 李追远指了指楼上:“不早了,我上去睡觉。” “睡觉?” “嗯,我头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 “那要是万一……” “没有万一,邱敏敏已经被打得快散架了,冉秋萍但凡还有其它手段,她就不会逃跑了,我们现在很安全。” 李追远走出宿管办公室时,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关灯。” 回到自己寝室,李追远端起脸盆,将鞭子置于脸盆底,走向洗脸池。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该休息休息,该洗澡洗澡。 正如魏正道书里所写的那样:我们代表正道。 谁家正道天天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畏首畏脚的。 刚接了第一盆水,浇下去,正在给自己打洗发露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追远照常洗着头,他耳朵好使,一些人的脚步哪怕只听了一遍他也能记住。 “唉呀妈呀,神童哥,巧了么不是!” 陆壹,一米八五的个子,标准的北方大汉。 “你好。” “神童哥也要洗澡呢?额不是,真巧,神童哥也在洗澡呢。” “嗯。” “神童哥这么早来学校报到干嘛?” “抓鬼。” “呵呵呵,神童哥你可真幽默。” 李追远给自己擦香皂。 “哗啦!” 陆壹也是一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 “呼,爽!” 随即,陆壹看向李追远,将毛巾很是紧绷地卷到手上: “神童哥,我给你搓背吧。” “不用。” “没事,我们那儿澡堂子都是这样互相搓泥。” 说着,陆壹就准备上手了。 “哥,真不用。” “啪!” 就在这时,原本被李追远放在洗脸池边的鞭子滑落下来。 陆壹瞪大眼睛看了看,纳罕道:“神童哥,你们南通人洗澡用这玩意儿吗,咋用的,好使不?” “哥,我洗好了。” “哦,好,吃夜宵不,我自己在宿舍里煮饺子吃,给你来一碗?” “不会跳电么?” “巧了,哥们儿我专业对口,我们宿舍用电不会跳闸。” “不吃了,谢谢哥。” “那晚上去我宿舍玩不,我会弹吉他。” “你明天不补习么?” “明天没课,休息。” “那就早点休息。” “哎,神童哥,你还没说你在哪儿抓鬼呢?” “宿舍里就有。” 李追远端着盆走了。 “呵呵,神童哥真会开玩笑。”陆壹端起脸盆,还没浇呢,就打了个哆嗦,然后快速冲完,马上跑回自己宿舍。 回到宿舍后,李追远先将两把椅子推到门后抵着,然后将宿舍窗户打开,最后躺上了床。 闭上眼,睡觉。 一觉睡到天亮,头部的不适感得到了明显缓解。 下床,穿衣,将椅子搬开去洗漱,回来后坐到书桌前,开始写调查计划。 刚写好,外头就传来谭文彬的脚步声。 寝室门被推开,谭文彬探出脑袋:“小远哥,我给你带了早餐。” 小笼包油条和豆浆。 一起吃早餐时,李追远将计划递给谭文彬,谭文彬拿起来扫了一眼,确认没疑问后就折迭好收进口袋里。 单子上就两件事,一件是对当年赵军峰邱敏敏案子的调查,另一件是对冉秋萍的调查。 后者只需要走访,前者则需要找到卷宗,最好能联系到当年参与侦办过这起案子的警察。 “彬彬哥,你爸有关系不?” “应该有吧,我爸是后来被调到石港的,他以前的同学同事关系网挺大的,再说了,我爸不好使不还有我爷和我外公嘛,都是老警察了。但我需要点时间,远子哥。” “不急,昨天那头死倒短时间也恢复不了,我们时间很够,应该能等到润生哥恢复。” “润生恢复得不错,早上医生来检查伤口时,说他的身体比牛还硬朗,而且阴萌来换我时,还带来了药膏,是刘姨留下的。” “嗯。” “需要去联络亮哥不?” “和亮亮哥没什么关系。” “不,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玩的事,不喊亮哥一起来参与?” “算了,我怕他又找借口回南通去调查。” “噗……哈哈哈!” 谭文彬笑完后,忽地又想起什么,问道:“小远哥,那你身边不是没有人了么?” “有人的。” 谭文彬离开后,李追远将一些东西收入书包里,然后背着书包走到一间宿舍门口,敲了门。 很快,门被打开,陆壹似乎刚睡醒。 “哟,神童哥。” “哥,你开个价,我雇你一天,你跟我走。” “哈!”陆壹稍稍弯下腰,一把搂住李追远,“这说的啥话啊,哥们儿之间有事说话,谈啥钱不钱的,你等着,我刷个牙。” 陆壹快速洗漱后,把宿舍门一锁:“走吧,神童哥,我们去哪儿?” “将军山。” …… 将军山故名观音山,后因岳飞曾在此抗金,改名将军山。 这里不算太有名的景点,但有山有水,风景优美,是城市周边很不错的度假胜地。 来到这里,李追远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主要是谭文彬那边的事他一个人就能搞定了,自己就干脆来这里碰碰运气。 真要是预料到有危险,他也不会临时喊陆壹来凑队。 李追远爬上一处山头,拿出罗盘,开始观察这里的风水。 边上的陆壹原本以为神童哥是喊自己来郊游的,一看少年连罗盘都拿出来了,还一本正经地在观测,他忽然再次想起昨晚少年说的那句话。 妈的,不会宿舍真有鬼吧? 李追远连续换了三个山头位置观测,除了观测到了好几个吉穴外,没什么异常。 但等走到第四个山头位置观测时,却发现有一处区域很奇特。 九曲通幽,潜龙在渊,朝拜主城,取借王气。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水葬之地。 但也因为实在是太过标准,方士看上或水猴子看上,都很正常。 所以,那里有一座庙。 古人习惯,凡容易出问题的地方,比如闹鬼、乱葬岗、古坟,就在上头盖座庙。 现在则可以盖学校。 李追远走到庙门口,庙很小,牌匾写着:将军庙。 里头有佛家的东西,也有道家的东西,但没和尚或者道士,只有几个管理人员,也不收门票。 只是,刚走进去没多久,李追远就察觉到不对,虽说这庙有些不伦不类,但甭管什么庙,里头都不会缺少中正祥和之感,只有强弱区分。 可这庙里,却给人一种水腻粘稠的感觉,而且,隐约间,李追远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水尸臭味。 他的鼻子没润生敏锐,但既然嗅到了,那就大概不会出错。 可是,到底是怎样的死倒,竟然会藏在庙里? 李追远犹豫了,要是身边此时跟着的不是陆壹而是润生,他就能大大方方地继续探查。 但是,自己毕竟是来碰运气的,既然碰到了某些特殊的东西,直接避而退却,那就纯浪费功夫了。 还是看一看吧,只看,不动手,我是游客。 李追远寻着水尸臭味的浓度,渐渐走到了主庙堂口。 陆壹这会儿也闻到味道了,甚至还打了个喷嚏,他指了指四周说道:“这庙里栽了好多银杏树啊,我以前一直觉得这玩意儿香得很呢。” 李追远没理会他,踏入堂口,里面有一尊威武的将军像,下面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大将军”三个字。 这不是岳飞,因为这分明是《封神榜》里四大天王之一拿剑的那位魔礼青。 李追远走到蒲团前,跪坐下去。 旁边的陆壹见状,也跟着跪下。 在他眼里,拿着罗盘的神童哥,已经沾染上了些许神秘色彩。 李追远仔细嗅了嗅,他已经确定了,水尸臭味的发源处,就在这尊将军像的底部。 将军像立于石台上,而石台正前方有开缝,证明里面很可能存在夹层可推拉出来。 这时候,正常流程应该是走阴继续深入调查。 但李追远忍住了。 这水尸臭味散发得很均匀,证明里面就算有死倒躺着,它也在沉睡。 保不齐就跟大胡子老家前的那片桃树林一样,是前人在此做的镇压布局。 李追远直起身,忽然听到旁边的陆壹已经在磕头求将军保佑自己父母身体健康了。 李追远只能打断他:“别拜。” “啊?”陆壹愣了一下,“那……” “跟我做。”李追远做了一套收礼动作,有点复杂,他做得很慢。 陆壹边看边学,做完了,然后跟着少年一起站起身离开蒲团。 寻常的寺庙道观,拜一拜求个情绪价值都是没问题的,但死倒这种东西自带邪祟,哪怕它没主动害你,只是与你比较近,你都可能沾上噩运,除非你本人福运深厚,这才能不在乎。 至于说拜死倒求庇护,那就属于主动求因果牵扯了,太不吉利。 李追远开始围绕将军像观察,陆壹跟在少年后面。 少年年纪不大,身上却有着一种特殊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听从他的话,觉得他说的就是对的。 观察一圈后,李追远发现了不对劲。 这里的格局,本该是一个很标准的【破煞】,可现在却被人改过了。 李追远用鞋尖触摸着地面的一条裂缝,这是后来人为凿出来的。 这不禁让少年有种熟悉之感,因为他就喜欢借用原本风水布局来做修改。 只是,这位后来修改这里的人,水平不行。 他只是把【破煞】效果给破了,要让自己来操作,能直接给它改成【聚阴】。 不过,现在只能先在地图上画个圈,目前不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是否和邱敏敏有关,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一切,还得等谭文彬那里得到具体案件消息后,再进行下一步决断。 “走吧,陆哥。” “哎,好。” 二人正准备往堂口外走,外头对面廊子下刚好走过去两个人,都是男的,一老一青,胸前都戴着工牌,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年老的头发花白,背着手走路,可交迭的双手却呈内翻倒扣,同时两肩下沉,肩胛耸起。 这是背尸的姿势。 而且是常年背尸练出的一种动作惯性,哪怕是平日里,也会自然而然保持这种身体姿态。 秦叔以前教自己基本功时就说过,他不用特意抽出时间练功,平时干活时就能练。 那个老者,就属于这种功夫练到家了。 青年人也有点这种趋势,但还不明显,很明显,应该是老头的传人。 李追远没料到,在这里居然还能遇到捞尸人同行。 不过,他可没上前打招呼的想法,因为有可能这儿格局的缺口,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老者和青年走到远处后分开了,青年继续向前,在一间类似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下来,敲了门。 门被打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和青年很是激动地说着话,青年似乎是在安抚她,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已攥起,显然对应付眼前这个女人感到十分不耐。 只不过,交谈的双方并不知道这一幕已经落入他人视线中。 李追远拉了拉陆壹的衣服,示意他跟着自己从堂口后门出去。 二人走出堂口后,又快步走出了将军庙,等来到外头,陆壹终于忍不住问道: “神童哥,刚刚那女的不是咱们宿管阿姨吗?”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公交车上,李追远侧过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以及被倒映在车窗里的自己。 出现在将军庙里的女人,就是冉秋萍。 但将军像下面的死倒,却不是邱敏敏。 邱敏敏已经被自己等人打得几乎要崩溃了,不管操控她的存在使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使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复原。 庙里的两位捞尸人同行,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从行为逻辑上来看,那个青年似乎是在刻意避着他师父,那他很可能就是站在背后帮助冉秋萍的那个人。 甚至,就如同孙红霞被冉秋萍洗脑了一样,冉秋萍也有可能被别人洗脑成为了一枚棋子。 事件的脉络线,一下子就被扩充与拉长了。 李追远很满意这种发展,牵扯进来的人越多,事情越复杂,处理起来才越有趣,只有垒起的积木,推倒时才有快感。 到站下车,没急着回寝室,既然陆壹不收钱,那自己最起码得请他吃顿饭。 因是下午,距离晚饭点还早,老四川店里还没客人。 选了张桌子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份紫菜蛋花汤。 菜很快就上桌了,李追远就着菜吃了小半碗米饭,然后就专注喝起了汤。 陆壹吃得很开心,川菜下饭,而这个年纪的男生正处于干饭的年纪。 吃完后走出饭店,陆壹一边用纸巾擦着嘴一边说道:“神童哥,下次有事你直接喊我,不用再请吃饭了,太客气。” “好。” 李追远让陆壹先回寝室,他自己则来到校医务室。 医务室是两栋三层小楼,一栋在校内一栋在校外,名义上是校医务室同时也对外面社区开放。 李追远看见阴萌站在墙角处,守着好几袋从外面买来的菜和饭,里头都插着香,她在等着香燃尽。 不是单人间的病房,对润生而言,吃饭都比较不方便。 没去喊阴萌,李追远自己走上楼。 靠着对呼噜声的分辨,少年找到了病房,站在窗户口,看见躺在病床上正睡着觉的润生。 润生恢复得很快,脸上已呈现出血色,不似昨晚那般惨白。 李追远没进去,而是背对着墙,双手背在身后,左脚抬起,抵着墙壁,太阳还未下山,可晚风早已按捺不住,提前上岗吹拂。 少年就这么听着里头的呼噜声,吹着风,一站,就是好久。 一直到眼角余光留意到阴萌那边提着香灰拌的饭菜走上楼梯,李追远就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 回到宿舍,宿管阿姨办公室依旧没人。 现在是暑假,宿舍楼里也没几个人,宿管阿姨离岗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可以说,冉秋萍先前的在岗反而是一种稀奇。 其它宿舍楼现在可没长驻的宿管阿姨,顶多隔几天来看一下。 回到寝室,李追远目光看向自己和谭文彬的行李。 因为有薛亮亮开卡车来送,所以大家的器具装备带得很齐全。 但也可能因此暴露出了问题,就像白天在将军庙那儿看见的老者一样,有些时候,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会对自己行事更为有利。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能代表天道? 这是个问题,等这件事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器具装备的隐藏,再之后,团队里个人体态也需要进行提前纠正,不能走在路上就被懂行人或鬼瞧出你的身份。 李追远从行李袋里拿出了一把小旗,每根旗的尾端都用胶布裹着,撕开后就能粘贴,他又取出了墨斗线和特殊颜料的毛笔。 先后背贴着寝室门手持罗盘上下观望测算,等脑海中绘制好图纸后,少年就开始插旗。 天花板上,墙壁上,地面上,全部插上。 然后以墨斗线弹出纹路,再以毛笔点以朱砂等原料进行涂纹。 最后,将一张板凳摆在特定位置,又把一面铜镜竖在那里,镜面对着寝室门。 铜镜还是以前阿璃拿来送自己的,应该是柳奶奶的,用来做阵眼,再合适不过。 接下来需要换妆的,就是这些阵法旗,等以后谭文彬有空时,让彬彬买些其它国家的国旗给裹上去,这样外人就算看到也不会觉得是在搞什么封建迷信,只当是大学生在寝室里彰显个性。 这时,走廊外传来拖鞋声,李追远听出来了,是陆壹。 陆壹在敲门,李追远故意没出声。 不一会儿,陆壹自己打开了寝室门。 他手里提着两个热水瓶,一进来只觉得面前光影一闪,一下子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哪里。 而在李追远的视角里,陆壹正提着俩热水瓶原地转圈。 少年将铜镜调了个位置,陆壹疑惑地眨眨眼,他只会觉得自己刚刚走了个神。 “嘿,我来干啥来着?” 随即,他想到了: “神童哥,我帮你去下面开水房打了一瓶水,给你。” “谢谢哥。” “谢什么谢,顺道的事。” 陆壹将热水瓶放在了墙角,然后看了眼周围插的小旗以及画的纹路:“神童哥,你这是在做啥?” “宿舍里有鬼。” “啊!我还有事,先回去备课了。” 陆壹马上提着另一个热水瓶跑出了宿舍,将门关闭。 其实,他这种才是正常人面对诡异事件的正常反应,以前的谭文彬才是特例。 拿着脸盆去洗手池冲了澡,李追远回到宿舍,将镜面重新翻转对着寝室门后,他就上床准备睡觉。 临睡前,他脑海里开始回忆昨晚尝试操控邱敏敏时,读取的那些记忆画面,很零碎,只有静态的画面根本就不连贯。 当时他还以为那是邱敏敏的特性,事后才知原来她是另一个存在的伥鬼。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读取的那些记忆画面,不仅没实际用处,反而还可能存在误导,身为傀儡的伥鬼,本就没多少自我。 翌日一早,李追远刚起床,就听到楼道里传来的跑步声,是谭文彬。 犹豫了一下,李追远还是将铜镜调翻过去,虽然他知道谭文彬进来后会嚷嚷着想自己试试成色。 谭文彬打开宿舍门,一只手拿着卷宗另一只手提着早餐。 “咦,小远哥,这是你布置的门禁?” “嗯。” “咋没效果?” “我关了。” “关了干嘛,应该让我试试。” “先办正事。” “成成成。” 谭文彬坐了下来,二人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分看着卷宗。 “是我爸帮我找的关系,嘿,你还真别说,我爸还真有关系。” “记得你说过,你爸是后来被调到乡镇派出所的。” “嗯,据说是犯了错。” “什么错?” “子不言父之过。” “没敢问?” “你是没体验过我爸以前皮带抽人多带劲,我小时候看李小龙的电影,李小龙耍双截棍时,我代入的就是我爹地。” “看资料吧。” 李追远将自己手里的那一半和谭文彬做了交换。 在谭文彬刚看完一个证人的身份信息,同时吃了两个小笼包时,少年就后背往椅子上一靠,指尖轻轻摩挲桌面。 “不是,哥,我辛苦一天一夜才搞到的卷宗,你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给我看完了?” “嗯。” “难怪我爸以前说过,你应该去当刑警。” 李追远闭上眼,刚看过的卷宗资料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梳理。 赵军峰是在深夜的教学楼厕所里,侮辱并杀害了邱敏敏。 目击证人有三个,一男两女,分别叫吴新辉、刘欣雅、朱红玉。 这三人和邱敏敏原本在空的阶梯教室里排练舞蹈剧,中途邱敏敏要去上厕所,排练中止,可去了很久后依旧没回来,三人就一起去厕所找寻,却看见赵军峰慌慌张张地从厕所里冲出来。 俩女生进厕所后发现被侮辱和杀害的邱敏敏。 事发后,先是学校保卫科和学生会的人去捉拿赵军峰,在西湖也就是谭文彬第一晚夜跑的那个湖,发现了赵军峰的踪迹,赵军峰打伤了几个同学后逃出了校园。 警方介入后开始追捕,最终在将军山附近发现了赵军峰的踪迹,学生会也被发动去一起搜索,最终赵军峰持匕首,挟持住了吴新辉,僵持下,被警方开枪,吴新辉获救,赵军峰中枪后摔入河中。 尸体后来捞了三天才找到。 这起案件,因为有三个人证,且赵军峰还有明显的抗拒、逃跑、拒捕行为,所以很快就被结案。 李追远问道:“大学里的学生会这么活跃么?” 谭文彬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完,点了点头:“好像是的,开学后学生会会招新,不过亮哥跟我说过让我别去浪费那个时间。” “哦?” “亮哥说,国内官僚文化集糟粕者就在学生会。 除了几个头头能和老师领导混个脸熟拍拍马屁落点好处,同时还能在下面学生面前摆摆威风享受一下官瘾,普通学生进会只能被喊去打杂搬桌椅。” “卷宗上说,吴新辉是那一届学生会会长。” “嗯,这个我看到了。” “赵军峰则是邱敏敏的追求者,在女生宿舍楼下摆过蜡烛表过白,不过被拒绝了。” “小远哥,这么说吧,如果让我直接看这个卷宗,我觉得这案子没啥问题,但现在既然邱敏敏变成了死倒,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我就觉得这案情里肯定有隐秘。” “嗯。” “那我们下面就要去调查这三个目击者?那得找亮哥了,虽然案发时亮哥还没入学,但亮哥人脉广,能在学校里帮忙打听。 包括最后开枪射击的警察,我们也可以去找他再了解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没这个必要。”李追远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来查案的,不用走固定流程。” 随即,李追远将昨天自己在将军庙的收获告诉了谭文彬。 “小远哥,你的意思是,我们直接对冉秋萍动手?” “不仅是冉秋萍,还有那座将军庙里的两位同行。” “那只能等润生的伤势再恢复恢复了,按照小远哥你所描述的那样,我和阴萌可能不是那老捞尸人的对手。” “可是,我不想等太久,我怕夜长梦多。”李追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布置出来的“门禁”,“打不过归打不过,可又不是让你们去光明正大地打擂台。” “啊哈,对。”谭文彬明白了小远的意思,“那咱就不用担心打不过了。” 这时,谭文彬的传呼机响了,他跑出去找地方回了个电话,然后很快跑回来: “小远哥,亮哥说晚上他和罗工回来,请我们七点去市区丽景饭店吃饭,咱们去不去?” “去,又不是今晚就动手,我还得画阵法草图……” “可是你画图很快。” “然后你们还得背。” “哦,对,这确实需要时间,主要是阴萌,她脑子太笨了。” “你休息一下吧,昨晚一宿没睡。” “我不打紧。” “你晚上还得好好发挥的,养足精神。生活、学业、捞死倒,没必要刻意舍弃掉哪个,我们可以从容些。” “好,我懂了。” 谭文彬知道小远的意思,罗工目前只收下了薛亮亮和小远,还没正式收他,而能得到罗工的青睐,以后自己的学业也能更加轻松。 最起码不会出现,小远他们跟着罗工去外省科考时,自己还得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忙活准备期末考试的尴尬画面。 谭文彬上床睡觉了,李追远则坐在书桌前画了两张阵法草图。 齐氏先人要是知道他们家祖传的皇陵秘术,被自己简化用来打架斗殴,怕是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只是,这种临时布置出的阵法秘术,短板也很明显,一是持续时间短,二是这玩意儿可分不清楚敌我。 这也是需要谭文彬和阴萌提前背好“方位”的原因,要不然让他们俩下场打架时和敌人共同享受一样的负面效果,那这阵法还有个什么意义? 画好草图后,李追远开始画站位图,站位图画好后,为了方便他们记忆,又写起了口诀,还得注意押韵。 在这方面,润生的配合度其实是最高的。 其实,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法,那就是“借用”将军像下的那头死倒,但这个选项太过冒险,在没确定那头死倒的身份前,李追远也不敢借这个东风。 真要是由此引发出什么连锁问题,那天道又要结算在自己头上。 中午,谭文彬醒了。 “小远哥,我睡了多久?” “几个小时,你可以再睡会儿。” “不用,够了,我昨晚抽空也打了几个盹儿,没那么困。”谭文彬下了床,“我去商店里拿些吃的过来,顺便查看一下孙红霞的情况。” “孙红霞可以放了。” “啊?那她会不会去公安局举报我们非法限制她人身自由?” “那我们就能对警察叔叔说,是她监守自盗,偷了我们店里的钱,倒打一耙。” “好理由。”谭文彬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无懈可击。 “她不会去报警的,会报警的话,第一次见鬼时就该去报了。”李追远指了指自己额头,“她只是看起来正常,但思维已经出问题了。” “哦,是这样啊。” “再告诉她,她儿子的案子应该有隐情。” “小远哥,你还是善良的。” 李追远:“……” 等谭文彬走后,李追远端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对着杯口吹气时,自言自语了一句: “她会疯的。” 谭文彬进入商店后直接下到地下室,打开门锁,看见了被绑在里面的孙红霞,小黑也在这个房间里盯着她。 孙红霞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在谭文彬将她解开后,她就麻木地去卫生间,出来后吃东西喝水,然后跪坐在床边,等待着继续被捆缚和堵嘴。 “你可以走了。” 孙红霞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谭文彬。 “我们调查过了,你儿子的案子,应该有隐情。” 孙红霞怔住了。 普通人的世界观有时候很复杂,可有时候又很单纯,孙红霞起初就只是怀着赎罪的心态留下学校,在见到“邱敏敏”的鬼影后又听到冉秋萍的讲述后,更加坚定了自己赎罪者的身份。 但在孙红霞眼里,能和“鬼”干架不输的这帮人,明显也异于常人。 虽然他们羁押了自己,恫吓了自己也审讯了自己,但他们说的话,她是信的。 我儿子的案子有隐情? 那就说明,我儿子是被冤枉的? 孙红霞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张矮板凳供桌上放着的男生遗像。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孙红霞尖叫出声,然后一把将儿子的遗像抱在怀里。 看着这一幕的谭文彬猛地意识到,自己那句“小远哥你真善良”的话,说早了。 “我儿子被冤枉了,我儿子被冤枉了!” 狂热赎罪者心态本就是一种极不稳定态,越是被长期的压抑,等真有一根绳子落下来时,她就越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往上爬。 孙红霞抱着遗像冲出了房间,等谭文彬追上来时,孙红霞已经跑出了店铺,她先跑向了九栋楼,应该是要去找冉秋萍,很快没找到人的她又跑了出来,然后她又头发散乱地跑向了其它地方。 谭文彬看得后背一阵发寒,他感觉到,孙红霞,只是小远哥随意丢出去的一只饵。 关好店门,提着吃的,他回到了宿舍。 “小远哥,孙红霞跑出去了,像疯了一样。” “嗯。” “我要不要去盯着她?” “不用,随她去吧。”李追远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你先抄一份,再去给阴萌送去,记得要在理解的基础上背,打架时对手可不会傻乎乎地只走标准格子。” “好。”谭文彬接过来开始抄写。 他坐姿板正,全神贯注,以前他爸拿皮带在旁边看着他做作业时,都没这么有效果。 抄完后,谭文彬就跑去医务室病房,先和润生打了个招呼询问了一下恢复情况,然后把阴萌喊出来将东西交给她同时也做了叮嘱。 “彬彬走了?” “嗯,你睡个午觉吧,我出去透会儿风。” “是小远要做事了吧?” “要做事也得等你伤愈,没你我们这个团队可运行不起来。” “这个团队除了小远,没谁是不能缺的。”润生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包扎的伤口位置,“是我的错,你和彬彬,要保护好小远。”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见润生已经瞧出来了,阴萌也就不藏着了,把纸拿出来,“我要背这么多东西的,不仅要背,还要理解。” 润生:“那你快背吧,你脑子笨,得抓紧时间。” 阴萌:“……” …… 黄昏时,李追远和谭文彬在校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饭店。 车上,李追远坐后座,谭文彬坐副驾驶,一路上谭文彬都在反复默念各种卦象词汇,司机师傅不时看他两眼。 等到饭店门口下车时,司机师傅一边收钱一边问:小伙子,哪家的庙比较灵,我也想去拜拜。 进饭店后,谭文彬把刚刚司机的反应当笑话一样讲给小远听:“小远,你说我刚刚在车上要是再故意装腔拿调一点,指点指点司机,是不是就能免了车费?” “人家是因为你没指点很干脆地给车费了,才有点信你。” “哦,也是。” 虽然二人提早来了,却还是来得最晚的,罗工他们应该本就在这家大酒店里有行政会议。 进来后,薛亮亮热情地向在座的人介绍李追远和谭文彬。 李追远进来后目光对全场一扫时,就微微一眯。 谭文彬则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因为在座的全是本校的领导和老师。 当薛亮亮介绍校长秘书朱红玉时,谭文彬只是觉得对方很有气质的同时还略微有点眼熟。 等介绍道他们班的辅导员刘欣雅时,谭文彬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最后,介绍到朱红玉的丈夫同时也是学校后勤部任职的吴新辉时,谭文彬猛地一惊,他终于记起来了, 这三位,不就是卷宗里的那三个目击证人么! 谭文彬立刻侧过头,看向李追远,发现小远露出标准的腼腆笑容和在座的所有老师领导回礼。 小远没发现? 不,自己的脑子都留下痕迹了,小远怎么可能会忘记。 罗工坐主位,几个校领导也只能坐旁边,酒桌交谈时,也能看出来大家对罗工的客气与尊敬。 “追远是我亲自去南通特招进来的,我是要亲自教导的,学业方面你们不用担心,我书房里有一箱他做好的毕业设计,呵呵。” 薛亮亮很够意思地一边给老师倒酒一边小声提醒:“还有彬彬。” “啊,对,彬彬也是。” 罗工对谭文彬是有印象的,反正他的项目里都会有走后门的名额,给谁不是给。 很多时候看似难得上天的人情,也就是身边人的一句话,他也不至于不给俩爱徒一个面子。 酒桌上,大家相谈甚欢。 李追远知道,这场局对自己最大的意义就是,自己以后可以随便逃课了。 反正大学里专业课他已经学完了,至于高数、大物这些,在他眼里和高中知识点没什么区别。 除此之外,李追远还从酒桌交谈中得知,朱红玉是前校长的孙女,刘欣雅则是毕业后就留校了,她们两个,就基本没离开过学校。 只有吴新辉,毕业后创业去了,酒桌上有个院领导装作喝高了故意阴阳怪气地喊了他一声“吴老板”,把吴新辉涨红了脸。 应该是创业失败,又走了妻子的门路,最近重回学校任职。 也就是说,这仨人,在近期,将全部都在学校。 这似乎,是一种触发条件。 所以,自己等人差不多就是在火山快要喷发时,凑了进来,然后被岩浆溅伤了。 虽然,火山也被他们反捶了一记,也不好受。 案件有时候会很复杂,但要是每个凶杀案的死者都能“说话”,或者以另一种形式来表态的话,那么警察叔叔的工作肯定能轻松太多。 李追远自然没有去提醒询问他们近期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更没有假装不经意间地提起七年前的案件。 他只是单纯地在酒桌上,喝着饮料,表演好自己现在的角色。 酒席散去后,刘欣雅作为开学后的辅导员,特意来询问了一下情况,并且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朱红玉和吴新辉夫妻一起过来,朱红玉关心的是李追远是否有兴趣代表学校参加一些大学生竞赛,吴新辉则装模作样地问候了一下生活情况,并拍着胸脯说这方面有问题可以直接来找他。 李追远都礼貌亲切地回应了。 罗工累了,但还是强撑着疲惫嘱咐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等他忙完了手头的事,下一个项目启动时,就会带上小远一起。 这次,是由李追远牵着谭文彬的手,让罗工再次记起来,又补了一次: “哦,对,还有彬彬。” 薛亮亮先送罗工回上面房间睡觉,明天这里还有会议要开。 很快,薛亮亮又下来了,将二人送到了酒店门口。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李追远摇头。 谭文彬用力摇头。 薛亮亮指着谭文彬说道:“小远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你先前在酒桌上,明显心里有事,而且事情很严重。” “我专业书还没看,我很焦虑。” “我才不会信你这种鬼话,不过,我现在确实忙,也脱不开身,等以后吧,以后要是有事了,可不能瞒着我。” 李追远微笑。 谭文彬点头应了声:“好。” “你看,果然是瞒着我。” 谭文彬摊开双手:“亮哥,你不能这样只盯着我。” “好了好了,我上去帮老师整理会议文件去了,你们自己注意安全。” 李追远和谭文彬打车回到学校,在校园里行走时,谭文彬问道:“小远,现在那仨目击证人都回学校了,那我们的计划……” “不变。”李追远压根就没多做考虑,“我们是被袭击方,反击回去,天经地义。” “我今晚再熬个夜,就能彻底背好了,阴萌慢一点,明天再给她个白天也能搞定。” “那就明晚动手。” “好嘞!” 二人走进宿舍楼,刚上三楼,就听到了吉他声。 “哟,还挺文艺。” “是陆壹寝室。”李追远记得他说过,他会弹吉他。 原本,二人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但在经过陆壹寝室门口时,二人同时听到了寝室内除了吉他声外,还传来了一串跟着吉他旋律踩踏的高跟鞋声。 要么是陆壹带了一个女的回到男寝,这种事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 要么,是陆壹穿着高跟鞋弹着吉他,这又是一种怎样奇特的癖好? 还有第三种可能…… “敲门。” 谭文彬立刻上前敲门。 “咚咚咚!” 吉他声依旧,但高跟鞋的声音却忽然变得急促。 “咚咚咚!” 吉他声还在弹奏,高跟鞋径直向着寝室门这边跑来,“嘀嗒滴答”的声音越来越近。 最终, “砰!” “我艹!” 寝室门被撞开,谭文彬被门撞翻在地。 门里面站着的,赫然就是只穿着一条蓝白裤衩,脚踩高跟鞋,手上还拿着吉他的陆壹。 不过,经过先前一撞,吉他已经明显瘪了下去。 谭文彬:“不是,哥们儿,你这是啥造型啊?” “他被祟上了。” 谭文彬这才发现,陆壹虽然睁着眼,但目光呆滞,像是在梦游。 下一刻,陆壹朝着楼道西侧想要逃跑。 “拦住他!” 谭文彬一个飞扑,直接抱住了陆壹那满是腿毛的双腿,陆壹身子前倾,摔倒在地。 “砰!砰!” “哎哟!” 但高跟鞋的两记飞踹,却直中谭文彬胸口。 谭文彬发出一声惨叫后却并未撒手,反而双手抓住对方短裤后,强拽着上移,紧接着双手双腿开始开绞! “嘿!” 奋力一翻,谭文彬将陆壹翻了个面,他在下,对方在上。 陆壹开始挣扎,但主要关节都被锁住,现在的挣扎更像是一只被肚皮上翻的乌龟。 李追远右手伸入裤兜,指尖擦上黑狗血,然后快速来到陆壹身前,弯下腰,大拇指按住对方眉心,再顺势下滑! 五根手指交替,在陆壹身上画了一条红线。 陆壹身体当即开始抽搐,嘴里也吐出了白沫。 而那双高跟鞋,则在此刻脱离了陆壹的双脚,自己“嘀嗒嘀嗒”地想要逃跑。 上次被它逃了一次,这次怎么可能再让你逃掉! 李追远双目一凝,阴家十二法门:引渡过桥。 此时,在李追远的视线里,那双高跟鞋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正惊恐地想要逃离。 但她却越跑越往回,哪怕她拼命挣扎,也无法改变这一趋势。 她不停地回头看向身后正站在那里的少年,少年眼眸深邃,不带丝毫感情。 引渡过桥,顾名思义,本该是递送往生消弭邪祟的,意思就是你这脏东西赶紧给我有多远走多远,形成驱邪的效果。 可李追远现在用的是倒转,强行把脏东西往自己身上拉扯。 可能连早已死去的阴福海都没料到,自家祖传的法门,居然还能这么玩! 谭文彬现在不可能焚香念咒走阴,自然就看不到什么女孩,但他能看见那双原本已经远去的高跟鞋,居然在往回走。 他马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陆壹推开,左手去口袋里掏红印泥,脑子里已经提前预演出了自己接下来的潇洒连串动作。 但可能是因为肱二头肌练得太过发达,第一步就出了问题,印泥盒没拿稳,摔落下去。 “啪!” 盒子碎裂,红色落了一滩。 谭文彬只是微微一滞,就马上双手向地上一抓,捏了满满一双手的红色,顾不得迭什么手印了,直接量大管饱把黑狗血往高跟鞋上疯狂涂抹。 在李追远的视角里,就是谭文彬扑在地上,双手血红地在女孩小腿上不停揉搓,现实与走阴画面结合起来,壮壮显得有些猥琐。 女孩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惨叫,表情十分痛苦,其双腿位置,更是如同着了火一般开始融化。 这只能说,不愧是用补药喂养出来的五黑犬,这黑狗血这么用,居然辟邪破煞效果也这么好。 女孩对着李追远的方向跪伏下来,开始哀求,而这时,火焰已经烧到她大腿处。 谭文彬似乎觉得手里的黑狗血不够了,还想再去打翻的地方再抓点过来继续涂抹。 “彬彬,够了,可以了。” “啊?”谭文彬甩了甩手,点点头,“好。” 李追远走过来,将那双原本是黑色现在变成红色的高跟鞋提起来:“你去把陆壹抱回床上。” “嗯。” 谭文彬将地上还在打摆子的陆壹扛起来,进了陆壹的宿舍。 李追远则提着高跟鞋,回到自己宿舍。 他将高跟鞋往书桌上一放,拉出抽屉,将紫色皮鞭握在手里,然后拖出椅子坐下,面对着那双高跟鞋,确切的说,是失去下半身只余上半身被立在书桌上的女孩。 现在的她,还真有一种断裂雕塑的美感。 李追远将鞭子展开,向身侧轻轻一甩:“啪!” 女孩身体颤抖,双臂交织于身前,无比恐惧。 “我问你答。”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哥们儿,你可真沉呐。” 谭文彬将陆壹放在了宿舍床上,叉着腰,喘着气。 其实,背个人倒没多累,主要是先前从压制中邪的陆壹再到飞扑高跟鞋,一连串爆发动作给他整得现在才算缓了口劲。 见陆壹脸上脏兮兮的全是白沫子,谭文彬皱了皱眉,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拿起脸盆往里头倒了点热水,再挤条毛巾给他擦了擦。 至于陆壹膝盖、脚上、手肘等这些擦破皮流着血的地方,谭文彬就懒得处理了,反正都是糙老爷们儿,这点磕碰不打紧。 做完这些后,谭文彬又给陆壹倒了杯水放在其床头塑料凳上,紧接着自己弯下腰,从床底收纳盒里掏出一根哈尔滨红肠。 咬了一口,边咀嚼边说道: “哥们儿,这就算驱邪费和清洗费了。” 从陆壹寝室出来,回到自己寝室,一进门,就瞧见小远哥手持皮鞭正对着书桌坐着。 这眼神,这气场……啧啧,谭文彬忽然觉得自己记忆中手持皮带的亲爹这会儿都有些过于慈眉善目。 彬彬往旁边一蹲,观摩远子哥审讯。 远子哥视线有些偏上,不是落在书桌上的高跟鞋处,证明桌上肯定还有其它看不见的东西。 伸手挠挠头,谭文彬现在真想走阴一起看看。 但他清楚,远子哥肯定不会同意。 远子哥一直告诫自己等人不要频繁走阴,除非真遇到很棘手不得不走阴的事。 可远子哥自己就经常“啪”一声打个响指走个阴,以前还需要打个瞌睡需要人搀扶在旁边倒计时数数,现在都能睁眼走阴了,阴间阳间两不耽误。 对此,谭文彬心里对此也没什么不平衡的,从当初第一次见面,自己只是被亲爹一顿打的功夫远子哥就把自己书桌上所有试卷都写完时起,他就清楚自己和远子哥之间最大的相似处就是看起来都像是个人。 不过,远子哥似乎遇到了麻烦,好像审讯出了问题。 李追远开口道:“彬彬哥,烧纸点烛,铺沙问路。” “得令!” 烧纸点烛好懂,这铺沙问路,表现形式其实就和“笔仙”差不多。 就是,谭文彬一时忘了,这一套流程到底是用红烛还是白烛。 糟了,高考后脑子就像还给了母校。 不仅高中知识忘了不少,连带着以前背诵过的“专业内容”也有了些模糊。 好在,谭文彬也有方法。 他先将盒子摆在书桌上,再倒入特制的白沙,用横尺将沙面抚平后,左手持红烛右手持白烛,问道: “小远哥,蜡烛摆哪个方位?” 李追远先看向谭文彬的左手又将目光落于书桌东南角。 得,是白烛。 谭文彬布置好后,将蜡烛点燃。 李追远手持黄纸,引燃后在身前挥舞。 谭文彬把自己喝水的瓷杯拿来,准备接纸灰。 可转眼就瞧见远子哥站起身,左手向前一抓再向下一拉,右手持燃着的黄纸往里一戳,左手再向上一拍。 刹那间,黄纸燃尽,只余青烟,连个黑纸灰都没剩下。 谭文彬眼睛瞪大了一圈,他意识到,在自己忙于高考的这大半年里,远子哥也没闲着,只是在老家时由于太过风平浪静,故而意识不到远子哥的突飞猛进。 其实,要是用走阴的视角看的话,就会看见少年刚刚先是伸手夹住女孩下颚,使其张开嘴,再将燃着的符纸塞入女孩嘴里,最后将女孩嘴巴拍闭合。 黄纸的两大主要作用,一是接引,二是孝敬;所以直接喂嘴里,属一步到胃。 女孩不晓得是因其特殊原因或是刚刚被谭文彬抹黑狗血烧得太严重了,总之,她无法“交流说话”,只会在桌上楚楚可怜、瑟瑟发抖。 这黄纸一喂,效果显现了。 女孩主动伸出手,去抓住置于沙盘上的笔,表情坚定。 李追远也伸手过去要抓笔,但看着少年伸过来的手,女孩脸上的坚定瞬间被冲垮,又畏缩地将自己的手收回。 无它,女孩对少年的畏惧,简直浸润进了骨子里。 阴家十二法门为了方便后世不肖子孙传承,早就一代代简化了,到阴福海手里其实就只剩下个基础版。 李追远的倒行【引渡过桥】在当下阴家人眼里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可实际上在阴家先祖巅峰时,玩的就是这一套,也就是说,施展这一招时,少年身上隐隐重现了些许阴长生的风采。 而阴长生,可是被不少人认为的酆都大帝原型。 见女孩这么怕自己,李追远只得扭头看向谭文彬,同时指了指沙盘上的笔。 谭文彬会意,伸手抓住了笔,女孩见状,再次伸出手,也抓住了笔。 嘶……好凉。 谭文彬只觉得自己手背被一块寒冰覆盖,一下子就麻木失去了知觉。 笔,也终于开始划动。 这笔头尖细如发,白沙面也是细腻如纸,属于可写大写潦草也能写得微小精细。 笔尖飞快划动,字小如蝇头,李追远也只能站起身凑近了仔细看。 她写的是书信,是冉秋萍写给自己女儿邱敏敏的信。 平日里,这些信写完后,都会被冉秋萍烧掉,也就只有这双高跟鞋能“看到”。 一封封信的内容快速被写出来,等写满一沙面后,李追远就拿横尺抚平,好让其继续书写。 信中内容除了一个母亲对亡女的思念、生活上絮絮叨叨以及偶尔提起被自己支使出气的孙红霞外,还反复提起一个人名:茆竹山。 有时称呼是茆大师,有时是茆天师,甚至有时是茆小哥、茆帅哥,关系好到,似乎想要让对方以后当自己的女婿。 但也有反面,冉秋萍会在信中骂他是大骗子,王八蛋,茆畜生。 称呼和情绪的转换,涉及到一系列信中,一直都未中断的一个重要主题,那就是——复活。 当看到这个主题时,李追远就清楚,冉秋萍是被骗了。 魏正道在《江湖志怪录》第一卷的前言里,就很突兀地写过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 这句话不接上文也不引下文,自成一段。 而后头其所介绍的所有死倒,其实都在阐述与印证这句话:死倒,并不是生前的人。 信中,每当复活计划稳步向好时,冉秋萍对茆竹山的称呼就会很亲热,还提到了以后等女儿复活了可以介绍他们认识、撮合;每次茆竹山说计划要推迟或者有变故时,冉秋萍就会大怒,在信中呈现出歇斯底里的情绪。 在这一点上,李追远的判断没错。 无论是孙红霞还是冉秋萍,她们都只是被人“操控愚弄”的玩偶,她们的精神和世界观,早已扭曲不正常。 女孩写得很快,李追远看得也很快,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讯息里,李追远还捕捉到了将军庙,瞒着老师父。 结合自己的实地摸索,一条比较清晰的支线,就已经被顺了出来。 邱敏敏死后,冉秋萍备受打击,然后她就接触到了将军庙里捞尸人的弟子茆竹山,也就是那天李追远在庙里看见的安抚冉秋萍的青年。 茆竹山答应帮冉秋萍复活邱敏敏,然后邱敏敏变成了死倒,经常出没在大学生活动楼的二楼练舞房。 期间,被冉秋萍拿捏洗脑的孙红霞,本着赎罪心态,一直在那里做看管和掩护。 近期的书信里,反复提及“日期临近”了,这表明,茆竹山的策划快到收尾阶段。 这里,肯定不是指帮冉秋萍复活邱敏敏,应该是茆竹山自己的计划。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润生和阴萌各自背带着捞尸人装备进驻,冉秋萍那边管着宿舍楼,搬运行李时应该也瞧见了自己和谭文彬的装备。 她应该是在茆竹山师徒那里见过相似的东西,汇报之下,觉得事情败露,有外部来的捞尸人齐聚于此,打算破坏他们的计划。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冉秋萍就对自己女儿写了相关内容,具体描述了自己四人,还说女儿别怕,妈妈会和你一起将他们解决,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她的乖女儿回到身边。 看完了信,女孩停笔。 李追远也意识到,女孩不是冉秋萍那一伙的,她似乎,是独属于这栋宿舍楼或者叫这一片宿舍楼里的阴祟。 因为在冉秋萍的信封故事里,没有具体提到过她,只在某封信里,提到过一句: 敏敏,妈妈今天在宿舍里捡到一双好好看的高跟鞋,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妈妈就当做是你赠予妈妈的生日礼物了。 在男生宿舍楼里,捡到一双精致且保存完好的高跟鞋。 这很违和。 但也不是说不通,可能有些男生打算买来送女友的,也可能是某些拥有特殊癖好的男生,自己想穿高跟鞋。 而女孩就这么“缠”上了冉秋萍。 原因很简单,长期和邱敏敏接触,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变的死倒,也会导致运势衰弱,容易被邪祟纠缠。 那么,第一晚住进这里时,自己听到的高跟鞋声音,难道是她知晓了冉秋萍要针对自己,所以提前来警告? 不,不是的。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他不敢承认自己“恩将仇报”的错误,而是按照自己经验,真的没必要把这类阴祟存在过度拟人化。 她应该就是无聊了孤单了,想作弄人取乐。 第一晚,她想来找自己,结果被自己吓跑了。 今晚,她趁着自己不在宿舍时,就去找陆壹玩了,把陆壹玩成那个样子。 没错,陆壹现在是没死,但普通人被邪祟盯上的后果,轻则神经衰弱、倒霉生病,重则不堪承受压力与折磨,直接从宿舍楼上跳下去都有可能。 也就是陆壹运气好,碰上了自己和谭文彬,要不然他可能就会成为以后学弟们口中的一则校园怪谈,出现在寝室熄灯后的夜谈会中: “嘿,你们知道么,我今天听社团的一个学长说,我们这层楼以前住着一个学长,跳楼前穿着一双女式高跟鞋……” 李追远拿起皮鞭,搭在了谭文彬手上,女孩吓得马上缩回了手。 “好了。” 谭文彬闻言,也即刻抽回手臂,然后将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放入自己衣服里企图用体温来捂捂,但马上又“哦哦哦”地把手抽出来,这是凉得自己身体都受不了。 “彬彬哥,涂黑狗血。” 这种症状只是一种“错觉”,女孩没有实体,哪可能真的把人手冻伤。 谭文彬立刻伸手去摸口袋,然后面露尴尬,他那一盒印泥刚刚掉地上全撒了,总不能现在临时去找小黑求点血。 “小远哥,我的印泥……” 李追远左手探入口袋食指按压印泥,然后取出来在谭文彬手背上画了一个符。 “嘶……舒服~” 像是冻成冰块的手立刻化冻,酥爽得如同置身于鸟语花香。 谭文彬踉跄地连续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可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这是感知上出现剧烈反转,从而形成了一种“飘飘欲仙”的错觉体验。 要是自己来握笔,只会觉得手背微凉,可同样的程度,不同人的体感可以天差地别。 可谁叫女孩不敢握自己的手呢,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彬彬能上了。 一些志怪故事里,老道士老和尚身边总是会带一个小徒弟,如果真按传承弟子来论,明显隔着好几个辈分,犯不着自己亲自带小徒。 主要是因为,一些手段法门,道行高深和意志坚定的人,他自己不太方便用。 就比如各类玄学门道里都会出现的“请神”,道行越高的人越是不容易请下神,因为被请的也害怕被你给吞了或拘了,反倒是那种入门了造诣却不够深同时身体素质比较好的,更容易请神成功。 谭文彬终于恢复了过来,站起身。 “彬彬哥,你怎么样了?” “没事,恢复了。”谭文彬面露严肃地说道,没办法,他总不能说自己刚刚还挺爽的。 “嗯。” “刚刚写的是什么?”虽然笔是他握的,但具体密密麻麻写了什么,他还真没来得及看清楚。 李追远简单概括了一下内容,谭文彬听完后说道:“那就确认是他们算计袭击咱了,那咱就按照原计划,明晚上将军庙,讨要个说法!” “他们出手时是奔着要润生哥的命来的,可没跟我们要解释说法。” 谭文彬闻言,咽了口唾沫,马上用力点头,同时攥紧双拳: “对,弄死他们!” 大哥定了基调,那做小弟的只能加码不能做减法。 谭文彬至今还记得那天在河边看见侏儒父子碎尸漂浮的场面,更是记得前一晚远子哥不惜把自己弄瞎也要报复回去的果决。 自那之后,每一声“哥”的称呼里,那都是饱含实意。 谁真惹得远子哥生气了,那远子哥就请谁家吃席,是席面摆开都找不到人上桌吃的那种。 但不管怎么样,跟着这样的老大,真的一点都不憋屈。 李追远看向书桌上的女孩,开口道:“你的骸骨是不是就在附近?” 女孩点点头。 “等我毕业离开这所学校时,我会帮你寻出骸骨,帮你超度,在这期间,你给我规矩安分点,不然我直接把你镇了积功德。” 女孩再次点头。 李追远拿起桌上茶杯,看了看,发现里头空了,水刚刚被谭文彬喝完。 “哦,有的有的!”谭文彬马上拿起热水瓶给倒上。 李追远指尖轻触杯壁,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彬彬哥,弄点冷水来。” “好的,哥,你等着。” 谭文彬将杯子端走,把开水泼洒出去后,出了寝室去外头接完冷水回来,又放到了少年手中。 随后,彬彬就在旁边站着仔细地观摩。 他以前就老喜欢看远子哥使手段了,自己啥时候能学会另说,反正晚上睡觉前能幻想一下自己使出这些手段时的风度潇洒。 只见少年指尖连续触入杯中,将水珠对着女孩拨出。 阴家十二法门:水牢封禁。 那晚在丰都鬼街,阴福海教李追远时,这一法门他的介绍是,遇到邪祟侵袭时,可用这招将自己“画地为牢”,这样就能暂保自己安全。 所以,这半年来李追远没怎么去太爷家地下室找书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把阴家十二法门,学了两遍。 真论术法规格,阴家十二法门绝对不逊于秦柳两家的绝学,可前者却被子孙们“简化”成了儿童版读物。 每一滴水珠落在女孩身上时,女孩都会发出惨叫,像是正常人被铁水淋身。 但在李追远一瞪之下,女孩没敢再叫。 渐渐的,女孩身体皮肤上开始渗出水来,像是蜘蛛纹路。 最后,李追远将杯中剩余的水一股脑泼洒在女孩身上,女孩彻底绷不住,正欲惨叫时,却被少年的手指点中眉心。 顷刻间,女孩神情滞住,好似定格。 少年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胳膊,轻到了一声: “回。” “哗啦”一声,在谭文彬的视角里,就是书桌上忽然落下一大滩水,然后全部融入那双高跟鞋里。 “彬彬哥。” “哎。” “把鞋清洗一下,然后用个不封口的盒子装起来,摆阳台下面。” “好嘞。” 谭文彬走过去将高跟鞋提起,惊讶地发现明明先前进了很多水,可这鞋子里依旧很干燥。 只有鞋面上,还残留着他先前亲手抹上去的黑狗血。 李追远则开始收拾起书桌,他先前的封禁手段其实有些残忍,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分,要不是自己身上有本事,第一晚住进这里时,穿着高跟鞋中邪跳舞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陆壹只会变成校园怪谈,自己可能还会上报纸:《高考状元神童精神失常,警惕揠苗助长的危害》。 而且, 既然打算留她当看门鞋, 那自己就有义务看管好她,沾上自己因果后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天道肯定会拿着计算器算自己头上。 他在这里也卡了一个天道盲区,陆壹反正只是小碍,至于她以前造过什么孽玩崩溃过几个人,他不知道,他没问,不知者无罪。 “呼……” 收拾好桌子时,谭文彬也洗好高跟鞋回来了,他本想拿纸擦一擦,却发现上头又干了。 “小远哥,它好像很口渴的样子。” “你以后有空时给她浇点水。” 谭文彬眨眨眼:“额,哥,不是在开玩笑?” “真的,当浇花。” “要嘚。”谭文彬用了个黑色塑料袋将它包好,然后放在了阳台下面,起身,看了看前后,谭文彬笑道,“咱这寝室,安全感满满啊,要是以后不进贼还真可惜了。” “嗯。” 是比以前安全多了,但还是比不过以前太爷家。 搁过去,连秦叔都得在太爷家里当保安。 李追远端起盆,谭文彬马上也跟着一起端起,说道:“走走走,一起洗,一起洗。” 二人洗完澡后,李追远就躺上了床。 谭文彬没急着上床,他待会儿还要去书桌那儿背书,但在那之前,他先走到板凳前,将那面铜镜翻转过去正对着门,开启门禁。 做完这些后,他蹲在木凳旁边,仔细观察着铜镜。 “小远哥,这铜镜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个,真好看唉。” “它不是我做的。” “啊?这是真古董么?” “嗯,六山纹铜镜。” “哇。”谭文彬发出一声赞叹,然后不懂古董的他切换到正常人对古董的理解思维,“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 “额,小远哥,你可以大概估摸个数。” “有一面相同的,被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谭文彬:“……” 谭文彬把自己脸都往后挪了挪,生怕自己呼出来的气玷污了它。 “小远哥,这铜镜,你是从哪儿淘来的?” “别人送的回礼。” “天呐,那你送人家什么了?” “你背书吧,我睡了。” “哦,好。” 李追远调整了一下枕头,闭上眼。 这面铜镜是阿璃送给自己的回礼,而那天早上,自己先送给阿璃的是:一盒用塑料纸做棋盘的小围棋,出自石南镇小学旁的文具品店。 一觉醒来,李追远睁开眼,再次习惯性侧过头,看见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的谭文彬。 彬彬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阴萌聪明,所以昨晚熬了通宵彻底背完,反正白天能补觉。 其实,阴萌也不是笨,但在练功方面她比不过润生,在学习术法和走阴方面她又比不过谭文彬,就被三人调侃成最笨的那一个。 李追远自床上坐起,每天清晨,他都会看着窗外默默问一句:柳奶奶她们什么时候搬过来。 再见不到阿璃,阿璃病情能不能继续好转他不知道,但自己的病情似乎要恶化了。 走出寝室,洗漱。 陆壹也端着脸盆过来洗漱。 李追远:“早。” “早,神童哥。” 陆壹几次欲言又止,李追远察觉到了,但他没点破,也没挑起话头。 其实,昨晚陆壹出事,也有可能是白天拜了那死倒的原因,虽然自己教他收礼了,但可能还是牵连了一些。 不是所有拜过将军像的人都会出事,但运势会因此降低,而陆壹又恰好住在有邪祟的宿舍楼里。 等李追远洗好脸端着脸盆准备走时,陆壹伸出手,轻轻用手指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明明是一米八五的东北大汉,此时却给人一种江南女子的羞涩婉约。 “就是……就是……那个……神童哥……咱们宿舍楼,真的有鬼么?” “没有,我骗你的。” “啊!”陆壹瞬间发出了哭腔,“神童哥,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要是李追远继续回他“是的有鬼”,那他还能好受些,这直接否认了,就像是医生对你说“回家吃点好的吧”。 “没事了,真的。” “神童哥,哥,你是我亲哥。” 见陆壹还在纠缠,李追远只能说道:“你去买包香烟,用红肠当贡品,放阳台上祭三天,就没事了。” “谢谢,谢谢,神童哥你太厉害了,那个鬼确实爱吃红肠!” 回到寝室后,李追远开始看书,不过看的不是其它费脑的书,而是重新看起了魏正道的《江湖志怪录》。 他隐隐有种预感,那就是这次遇到的死倒,应该有其特殊性,可惜,自己对那头将军像下的死倒信息太少,无法具体分辨确认。 下午时,谭文彬刚睡醒下床,阴萌就来了。 谭文彬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背好了没有,就等你了。” 阴萌白了他一眼。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怎么样了?” “润生恢复得很不错,他也没喊着要一起来。” “嗯,带上东西,我们走吧。” 两大包东西,大部分是布阵的阵旗,可不是布置门禁时用的小旗,而是大旗。 将军山风景很不错,但因为还没得到开发,所以会到这里来的人,并不多。 在将军庙外,李追远选了两个位置,分别让谭文彬和阴萌去布阵,阵法图在他们脑海里,现在只需要依葫芦画瓢。 等他们布置完,天已经黑了。 三人坐在将军庙门前的土坡后头,吃着带过来的水和饼干,调整状态。 “我刚在高处观察过了,庙里已经没游客了,今天值班的工作人员,就只有那对师徒。 冉秋萍我没看见,可能在办公室里躲着,不过她是次要的。 进去后,先对付那个老头,把他引出来到阵法里。” 根据已知的消息,筹划这一切的是茆竹山,再看那天他和冉秋萍之间很克制且压低声量的对话,他大概率是瞒着自己师父做的这些事。 但李追远懒得跑去告状亦或者是去找那位师父讲道理,他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老头会清理师门,他选择最稳妥的方法,先解决掉老头。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小轿车开到了将军庙门口,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 谭文彬:“咦,他们怎么来了?” 来人是吴新辉、朱红玉以及刘欣雅,当初赵军峰案的三个目击证人。 三人下车后就开始吵架,似乎对来这里的意见并不统一。 朱红玉抬手给了吴新辉一个巴掌,吴新辉反手就是给朱红玉一拳,将她捶倒在地。 边上站着的刘欣雅只是双手抱臂,根本就没打算劝架。 朱红玉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就扑上前,对着自己丈夫的脸就是一阵抓挠,夫妻俩在轿车旁,打作一团。 阴萌正欲开口问“我们现在怎么办”,却见谭文彬这时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现在闭嘴,该怎么办听小远的。 李追远没急着做出决断,反正才刚刚入夜,今晚还很漫长。 庙门口的动静太大,将军庙里终于出来了人,是冉秋萍。 她给三人跪了下来,苦苦哀求着什么。 三人停止了争吵,各自整理起了衣服。 但很快,随着彼此的交流,三人的情绪再度变得激动,吴新辉甚至去伸手提起冉秋萍的衣领,在大声质问着什么。 冉秋萍只是一边哀求,一边又拼了命地摇头。 按理说,冉秋萍应该和这三人关系很好才对,毕竟是靠着这三个目击证人,才帮她抓到了杀害自己女儿邱敏敏的真凶。 忽然间,李追远耳朵微颤,他马上说道: “归乡网。” 谭文彬和阴萌立刻撑开网,将三人覆盖住。 过了一会儿,前方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孙红霞是一步一步地从斜下方小径上走出来的,所以没有发现身后藏着的三人。 谭文彬起初还疑惑,孙红霞为什么不疯疯癫癫的了,变得好安静,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孙红霞的双手后脖颈以及脚踝处,都是黑漆漆的泥。 等孙红霞走下去后,后方原地,又走出来一个无脸的女人,她全身坑坑洼洼,还在流着黑血,身上散发着污浊的气味,是邱敏敏。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她的一举一动,和孙红霞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邱敏敏的身前,逐渐形成起一道薄薄的泥墙,将自己遮盖。 阴萌恍然,原来这才是对方能在练舞房里悄然消失的原因。 因此,在下方四人眼里,只有孙红霞一个人走了出来,她来到众人面前后,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儿子有罪,我儿子有罪,我没教好我儿子,我也有罪,也有罪……” 吴新辉三人,这下子被两个老阿姨,一前一后地跪着。 这时,茆竹山从庙门里走出来,说了些什么,然后指了指里面,似乎是在请大家进去。 吴新辉三人像是被说动了,走进了庙,冉秋萍踹了木讷的孙红霞一脚,然后伸手搂住了后方本该看不见的邱敏敏。 最终,大家都进了庙。 李追远:“我们也进去吧,看来今晚,有好戏看。” —— 明天大章。 第八十章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原本李追远想做的是小碗菜,每道菜都标了序,一道一道地慢慢做;现在既然所有菜品集体挤着下了锅,那就换大杂烩的做法,也是一道好菜。 反正是来报仇的,要是报仇的同时还能倚靠在仇人门口瞧一场热闹,那就是双倍的快乐。 “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能出来解决的就绝对不在里面磨蹭,我们在外面有阵法布置,不用白不用,那里也是我们的退路。” “明白。” “知道。” 行至庙门前,李追远停下脚步。 庙门不是大铁门或者木门,而是半人高的推拉设计,名义上是电动的,实际上是手拉,就算是个孩子也能轻松翻过去。 只是,以这道门为分界线,李追远嗅到了不同的味道。 浓郁到,阴萌都皱起了眉,谭文彬也不停耸动起鼻子。 上了年头的庙,有点腐霉味也正常,但问题是,这浓郁到几乎要化作水滴淌出来的水腥味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仿佛三人面前根本就不是一座庙,而是一块积腐已久的沼泽。 李追远拿出罗盘,低头看了一眼:藏凶之地。 可问题是,自己曾来过这里,还进过庙参观,这里要真是这种格局,那天的自己为什么毫无察觉? 想颠覆风水格局并不是没可能,这样的事自己以前就没少做,但那都是建立在原有基础上的改动。 可那日参观中,自己并未在庙里看见什么夯实的风水布局,唯一勉强算得上的,也就是将军像下的那道破了口的裂纹。 正常来说,除非风水大师提供了足够详细的标准图纸,外加在白天请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施工队对将军庙进行了彻底改造…… 不,新改造的风水布局就算能发挥出其功能,可这浓郁的腐败气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填充进去的,这味道里,有无法快进的时间沉淀。 李追远蹲了下来,左手伸出向里头抓了一把湿润的泥土,仔细摩挲感受的同时,右手遮住嘴巴,嘴里轻念着感知形容词汇,和自己看过的书里内容寻求对照。 想一叶知秋的前提,是得有庞大的数据库,观察土也是一样。 谭文彬也蹲了下来,学着李追远的样子,伸手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面前,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刹那间,只觉重回当初在山城时尝试折耳根的经历。 因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谭文彬只能嘴巴张大,做无声地干呕。 李追远疑惑地看向谭文彬:“彬彬哥,你在做什么?” 谭文彬终于恢复过来,有些心虚道:“学习,学你啊。” 李追远挪开捂着嘴的右手,掌心干干净净,再松开左手,泥土落下。 谭文彬瞪大了眼睛,天黑视线不好,他没分得清左右手。 阴萌在旁边说道:“他眼花了,以为你在吃土,他就跟着一起吃了。” 谭文彬:“你……” 李追远:“水猴子是有尝土的习惯的,但这种方法太急功近利,不好。” 谭文彬马上点头:“对对对,我错了。” 阴萌岔开话题问道:“小远哥,为什么里面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将军山时,就发现了这处地方,因为这里简直是标准的水葬福地,古代应该也是有人选取这里进行水葬。” 谭文彬疑惑道:“可是,标准的地方意味着很容易被发现吧,水葬不应该是要追求隐匿性的么?葬在这里,不是等着被人盗?” “帝王修建皇陵时,一般都会默认自己的王朝能万世长存,达官显贵们也会认为自己的富贵可以永久传承,所以修建在这里,也不奇怪,他们认为这儿可以被世代守护。 这座水葬,应该早就被水猴子盗掘过了,上面修的庙,也是古代人按照传统,在这种地方行的镇压之举。 很多河边,山里,非人口稠密区的小庙,都是这么来的,它的存在不是方便人们去祭祀烧香,只是拿来镇邪保平安,因此庙里供奉的东西也往往千奇百怪,反正只取个形式,不用讲究细节。 不过,这种地方也诞生出另一种独特的风水格局,黑白交织、正邪对冲,生者不管,逝者不入。 有些风水师,就喜欢这种地方,会特意选这里建道场或者建屋,一般这样的场所,被称为‘阴阳合葬’或者叫‘阴阳合住’,将阴宅阳宅并在一起。” 阴萌:“那这座庙里的捞尸人同行,走的其实是偏门?” 每个行业里都会有自己的鄙视链,在捞尸人里,水猴子就是最底层,甚至几乎被逐出捞尸人序列被踹出去和盗墓贼门派住一窝。 而在传统捞尸人里,也分走正统路子和偏门路子的,阴家虽然早已没落,但一直是以正统自居。 李追远摇摇头:“阴萌,你家是有老宅的吧?” “有的,但在乡下,早就没人住了,比较偏远,也就没带你们去。” “不出意外,你们家老宅应该也是修建在这种风水位上,因为捞尸人本身职业,就是行走阴阳频渡黄泉,选这种地界建自己的阳宅,最合适不过。” 阴萌一时语塞,没想到偏门居然是自己。 “太爷家其实也是,只不过太爷家翻建了新房所以看不明显,润生的老家也是山大爷住的那个屋子,能更容易看得出来。 这种房子一般都修建于原始村落聚集的边角,旁边没什么邻居,有也只是某一面会稍微挨着,不大可能出现四周邻里密布。 不过,这都是普通捞尸人的择选,眼前这家……”李追远指了指身前的庙,“能在大型水葬遗址上安家落户,在咱们同行里,已经算混得很好的那种了。” 将军山目前还未得到开发,这庙也没有名气,细究下来,连里头主堂口的将军像都是用的魔家四将之一,也不知道是从哪家寺庙大门那儿偷运来的。 结果,却依旧能混个“保护编制”,挂上牌子,虽然拨款福利什么的必然少得可怜,但也算是借王气镇宅了。 那对师徒名义上是这座庙的工作人员,但不过是旧主人居家时换了一套工作服罢了。 这套手段,让李追远都开了眼界。 自家太爷还得去派出所抱牌子呢,人直接给公家牌子挂家里。 “我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但既然今晚活人到齐了,死人也来了,那应该是筹划该兑现了。 他们现在,已经把阳宅门关了,把阴宅门大开。 我们现在再进庙,就不是白天参观时的样子,而是真的步入了阴宅。 总之,待会儿进去后要多加小心,里面发生什么诡异的事都有可能。” 谭文彬砸吧了下嘴,说道:“我艹,听起来好厉害,要是以后开发商选这种地方盖房子,业主岂不是能平白多偷出一套房的面积?” 阴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白天住阳宅,夜里回阴宅睡是吧?” 谭文彬:“不行么?” 阴萌:“哪家开发商会这么傻?” 谭文彬反驳道:“亮哥说了,以后经济大发展,房地产肯定会暴涨,阳宅炒起来了,阴宅还可能便宜? 我看电视里的港剧,那边的公墓都卖得老贵了,保不齐咱们这儿以后就会在临近大城市旁的小城市里建商品房,吸引大城市里的人来买房,只为供个骨灰盒。 小区里,既住活人又放骨灰的,不就是小远哥刚说的那种阴阳合住么?” 阴萌觉得谭文彬在讲歪理,却不知如何反驳。 谭文彬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李追远淡淡说道:“大城市旁边的小城市,不就是咱们南通么?” 谭文彬:“……” 李追远:“行了,咱们进去吧,里头戏应该已经开场了。” 阴萌率先翻身而入,落地时微微皱眉,俯身撑了一下,然后示意没问题。 李追远第二个进来,落地时,明显察觉到土质松软,鞋底一踩,四周还能渗出水来。 谭文彬翻进来后,小声道:“阴宅都这么湿么?而且还起雾了。” 只是一门之隔,可庙里面不仅湿得吓人,还起了山雾,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身边的人影。 而且,雾气似乎受到了惊扰一般,正继续向这里汇聚,越来越浓。 “跟着我。” 李追远右手向后,抓住谭文彬的腰,左手向前,抓住阴萌的腰。 这一抓,阴萌身体缩了一下。 “小远哥……” 她腰部敏感,吃痒。 以往,开路的活儿都是润生来干,润生不在时自然就是更能打的阴萌打头阵。 李追远只得换了个位置,指尖抓住阴萌的裤腰,指节抵在她后背。 没办法,他需要靠发力来指引阴萌行进的方向。 而且不能手拉手,以前开路和断后的两个人必须时刻双手警戒,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异变。 就这样慢慢行进,终于走出浓雾范围,身前是一个公告栏,里面有证件照和姓名,第一排是俩正式工,下面还有俩临时工。 茆竹山的名字就在第一排,旁边是老者照片,也姓茆,叫茆长安。 回头一看,身后浓郁消失不见,而三人先前也不过是从庙门处向里走了不到十米,可这十米却如同有百米那般漫长。 看来,当年盗掘这处水葬的水猴子,手艺很好,盗好的同时还极大程度保留了水葬原有的布局,这才能使得现在的阴宅效果如此之好。 先前这种“鬼雾”,是水葬中比较常见的防盗措施。 阴萌偷偷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腰,她觉得先前那种情况下自己还怕痒,很丢脸很不合时宜。 谭文彬小声嘀咕道:“呵呵,我觉得我们以后可以订做套行动服,腰上带个手环。” 虽是调侃,但阴萌难得没有反驳。 庙里有几处地方亮着灯,但这灯亮灰蒙蒙的,呈现出青幽色。 “顺着廊道继续往里走,不要走外面。” 廊道是阳宅建筑,虽说肯定不会绝对安全,但要是随意走在空旷区域,那变化就太多了。 沿着廊道,经过一间开着窗的办公室。 往里一看,发现里头的面积居然无比宽敞。 按常理,这应该是一间三四平米的小办公室,或者叫接待台,可现在看进去,里头足足有几十平米。 谭文彬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缩回头看看外头又看看里头。 他先前还笑说岂不是能偷一套面积出来,现在来看还是自己太保守了,这到底是偷了多少倍的面积啊? 不过,里头空荡荡的,而且房顶是平的,只有四周开了凹槽,这场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想起来了,这种布局,不就像当初四人进地宫时见过的耳室么? 所以,自己现在走的这条廊道,其实就是墓中甬道? 廊道先经过办公室区域,中途有个左拐,能直达主堂口,也就是将军像所在的位置。 此时,那里的灯火最盛,隐约能听到人声。 先前进庙的一众人,应该就在那里。 而且那里,就是阴宅阳宅的开关处。 自己上次来,只发现了将军像下面有夹层,却没料到还藏有这种乾坤布置,主要是忌惮于那头沉睡的死倒,自己并没有走阴查看。 只是,走到第二间办公室的窗户时,里面的情景就不一样了。 虽然依旧是和第一间办公室一样,外头小里面非常大,可这次里头不是空荡荡的,而是有一个六层台阶,台上有个床架,架子上躺着一个老者。 老者唇红面白,身穿寿衣,双手叠于腹,一副安详的样子。 老者就是那日所见的,行走时都能瞧出捞尸人特征的,茆竹山的师父,茆长安。 他死了? 旁边,是一副挽联,落款是弟子茆竹山。 谭文彬诧异道:“老家伙被他弟子杀了?” 咋可能这么巧,前两天还好端端精神矍铄的老家伙,就在自己等人要上门算账时,就这么寿终正寝了? 再结合先前茆竹山出面,将众人带入庙里,足可见今晚的聚会就是他的一手安排,那么就是他提前杀死了可能会碍事的自己师父。 这间主办公室又恰好对照上了水葬里的主墓室,所以从窗外看,死去的老头就像躺在主墓床架上一样。 李追远伸手,抓住了门把手。 他想推开门,进去看看死去的老头,虽然他很清楚,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今晚的主局在将军像那边。 但是,他就是想要去看一下。 然而,门把手刚刚转动,四周的风忽然响起,像是尘封的墓室被打开,引来阵阵莫名的破音呼啸。 这番动静,让李追远不得不松开手。 一滩烂泥,自廊道外积聚,缓缓堆叠起来后,逐渐形成人的样子,等烂泥散开,里头显露出了一具无脸的躯体。 阴萌和谭文彬马上抄起黄河铲,准备上去干架,这本就是他们今晚上门的目的。 李追远却说了句:“她离我们很远,她现在看不到我们,扯网。” 阴萌和谭文彬马上将归乡网再度拉出,盖在三人身上。 果然,邱敏敏虽然向着这边走来,却走得很慢,并未像当初在练舞房那样飞扑过来发动攻击。 这就是没走廊道导致的,连死倒,都得在这种阴阳宅里受限。 好不容易,邱敏敏走上了廊道,然后立刻上升,黏在了廊道顶部,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在廊道里穿梭。 但因为三人都被归乡网罩着,所以她无法察觉到外人的存在,很快她就又回了主堂,身形没入其中。 警报解除。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又往办公室窗户里看了一眼,老头一动不动,身侧的那对新写的挽联似乎还墨迹未干,内容更是情真意切。 李追远没再尝试开门进去看看,而是示意撤网,三人继续向堂口走去,顺着廊道,来到堂口边缘,再慢慢绕至后方隐匿的角落,才停下继续观察。 堂口四周,摆放着很多尊黑色的小石狮子,上方也挂着青铜剑。 这是上次来时没有见到的东西,应该是新拿出来专为今天布置上的。 它起到了隔绝的作用,而这种隔绝是双向的,除非是先前那般剧烈的响动,否则内部也察觉不到外部的变化。 正常来说,这里夜里本就很少有人,而阴宅的布置,已足以阻隔一切外来干扰。 不过,在李追远眼里,这种布置很是强行且随意,好似完全忽略了外界环境的特殊性。 透过门窗缝隙,只能看见里面绿幽幽的灯火,其余一切都看不见。 想进去,要么破阵,要么走阴。 “你怎么了?”阴萌伸手推了推有些摇晃的谭文彬。 谭文彬忽然吸了口气,像是强打起了精神,有些奇怪道:“明明白天睡了的,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忽然好困。” 就在这时,里头的光亮一下子变了色泽,变成了乳白色,光晕散发,溢散了出来。 谭文彬的眼皮子又不由自主地耷拉起来,他只得强行用力拧了一下大腿,但眼睛里想睡的泪花却再也控制不住。 李追远:“里头在举行仪式。” 阴萌:“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 谭文彬揉了揉眼,边打呵欠边说道:“因为你反应迟钝。” 阴萌瞪了谭文彬一眼,问道:“小远哥,不管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这不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么,要不直接破阵打进去?” 李追远沉默了。 阴萌说得没错,此时确实是偷袭的好机会,茆竹山和冉秋萍先前对付自己这边时,也没讲什么道义。 但李追远往身后望了望,又朝身前看了看,摇头道: “不,再等等,那头将军像下面的死倒还在沉睡,主菜还没上桌,我们先不急。” 阴萌只得点头。 谭文彬则继续用力拧着自己的大腿,强撑着不睡觉,他其实是要走阴了。 而且,他先前对阴萌说得也没错,她之所以没感觉,确实是因为她的迟钝。 丰都鬼街的棺材铺里,阴福海走阴晚上出没,谭文彬受刺激地顶起了棺材盖,可与阴福海有血缘关系的阴萌,却一直是呼呼大睡。 “去瞧瞧吧,我也好奇,那家伙到底在谋划什么,阴萌,你看顾好彬彬哥。”说着,李追远拍了拍谭文彬的后背,“睡吧,这次不用硬撑,跟我一起进去。” 得到了允许,谭文彬直接趴在了阴萌背上,闭上了眼。 阴萌将他扶好,想要去搀扶李追远时,却看见少年双手负于身后,半睁着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别的不说,光是少年这会儿的姿势与气质,确实有种出尘的感觉,不由让她想起族谱上那些古早先人的画像。 谭文彬已睡成死猪,阴萌好奇地伸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李追远:“你看管好彬彬,记得留心前后。” “小远哥,你进去了么?” “嗯。” “你看见了什么?” 李追远没说话。 阴萌知道,他是嫌自己烦了。 走阴成功时,李追远视线里就出现了不同的画面,像是一扇扇泛着光的门。 他明白过来,茆竹山在进行集体走阴的仪式,这些门,都是里面那些人的记忆画面。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像下面的夹层里,藏个阴阳宅的开关就了不得了,这种集体走阴仪式,可不是简单就能布置的,除非他借助了其它的力量,比如……那头一直在沉睡的死倒。 没看见谭文彬,李追远觉得他应该已经进了某一扇门里,也就是某个人的记忆画面中。 李追远没急着进去查看,同样的记忆画面,他阅读时间比普通人快太多倍,所以他先环视四周,查看一下“环境”。 这里,大部分门都是开着的,只有三扇门仍处于关闭。 李追远先走到一扇关闭的门前,伸手打开,里面挂着的,是一张女孩的脸。 李追远在卷宗以及孙红霞屋子的遗像上见过这张脸,是邱敏敏。 她的脸,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追远将门关闭,这一刻,他不得不重新怀疑这个环境到底源自于哪里。 他尝试打开第二扇门,门却紧闭,似乎里头有一股力道正在与他较劲,第三扇门也是如此。 李追远开始往回走,步入其中一扇打开且发着光的门。 走进去后,他就看见了正在椅子上坐着的冉秋萍,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多了,冉秋萍正在鼓着掌,面带笑意与骄傲地看向身前,正在为自己跳舞的邱敏敏。 邱敏敏的舞姿确实很好,体现出她在舞蹈方面的绝佳天赋。 “来,一起来看我女儿跳舞。”冉秋萍主动对李追远招手。 李追远摇了摇头,而是往右侧挪了一步,一条黑线自他脚下延展出去,形成了画面分割。 左侧依旧是妈妈看女儿跳舞时的温馨,右侧则是冉秋萍抱着女儿尸体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压抑。 哦,就这些么。 李追远没有丝毫感触,他甚至觉得看这一段记忆毫无意义。 他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这扇门,又步入了第二扇。 他看见了孙红霞,孙红霞正坐在餐桌边和她的儿子赵军峰一起吃饭,儿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母亲在旁絮絮叨叨。 李追远留意到,赵军峰面前的碗很大,里面盛放着高高的米饭,画面后方橱柜上,还挂着一套练功服以及比赛奖状。 “来,坐下和我儿子一起吃饭吧。” 和冉秋萍一样,孙红霞也对李追远发出了邀请。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虽说是浪费时间,但还是向右侧挪了一步。 同比列切割出的另一个画面中,孙红霞跪伏在蒲团上,旁边是自己儿子放在板凳上的遗像,她正带着死去的儿子一起,向高桌上供奉着的邱敏敏磕头赔罪。 李追远退出了这扇门,又进了一扇,这次,里面人很多,也很热闹,很多学生还有干警,正在山里搜索。 在其中,李追远还看见了谭文彬。 旁边一个学生开口道:“同学,快来和我们一起找杀人犯!” 李追远没理他,他就自己走过去了。 等到又有一个学生经过自己面前时,他又说了一样的话:“同学,快来和我们一起找杀人犯!” 李追远依旧没搭理他,但很显然,前方正找得一头热的彬彬,已经在沉浸式体验着这种情景游戏。 李追远只能走向谭文彬,谭文彬正找得一脸奋劲! 嘴里还念叨着:“妈的,赵军峰,你到底躲在哪里!” 转头时,谭文彬看到了李追远,他愣了一下,似乎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对,但还是开口道:“同学,快来和我们一起……” 李追远举起手,对着谭文彬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 谭文彬捂着自己的脸,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点清明:“你是,小远?” …… 与此同时,在现实里,扶着谭文彬的阴萌,有些奇怪地看着谭文彬的脸,向左偏移。 她只能伸手想去扶正一下对方的脸。 谁知,刚要触碰到,谭文彬另一侧的脸也忽然偏移了一下,虽然过程很难以理解,但确实回正了。 …… 李追远举起手,又是一巴掌。 “啪!” 谭文彬双手捂着脸,惊喜道:“小远哥!” 这是彻底清醒了。 李追远倒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彬彬,实在是在走阴状态下,他所会的阴家十二法门以及《地藏菩萨经》,随便每一招拿出来对谭文彬而言都是酷刑,稍不留神就会将他掐灭在这里。 对着脸扇巴掌,是可能有效的前提下伤害最低的选择。 反正,彬彬能懂,又不会误会。 “小远哥,我感觉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我在梦里抓犯人呢! 咦,我们现在是出来了么,我睡觉时你们就把问题解决了? 好多人,还有警察,穿着老式警服,我爸以前也是这一套。” “彬彬哥,我们还在走阴。” “哦?哦—哦~哦!” 谭文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谁的记忆?哦,对了,我刚好像看见吴新辉了,我还喊他会长来着,他现在人去哪里了?” “彬彬哥,你看好,我教你。” 李追远向右横跨了一步,黑线自他脚底延伸出去,画面被分割。 另一侧的画面里,出现了吴新辉和赵军峰两人的身影。 谭文彬也往这边挪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没有过来,还在原画里。 他开始跳,也没跳过来,他开始奔跑,依旧在原画。 李追远伸手,抓住了他,他借力,终于钻了过来。 此时,吴新辉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恶狠狠地盯着赵军峰。 赵军峰脸上全是慌乱与不解,他大声嚷嚷道:“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不是我!” 吴新辉没说话,继续逼近。 赵军峰继续叫道:“你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 吴新辉:“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说着,吴新辉一个猛子上前,刺了个空,赵军峰反手一把扭过吴新辉的手臂,将匕首抢过来的同时,又将吴新辉制住。 谭文彬忍不住小声道:“赵军峰身手不错啊。” 李追远:“他武术得过奖。” 在孙红霞的记忆里,李追远看见了练功服和奖状。 “住手,赵军峰,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停止行凶……”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 “砰!” 枪响了。 赵军峰怔住了,这时吴新辉往后一撞,赵军峰失去平衡,滑落进后方的河中。 画面中,开枪的警察也恍惚了一下,身子轻微一摇。 谭文彬说道:“小远哥,刚刚赵军峰好像没中枪。” 黑灯瞎火的,对方手里还劫持着人质,到底是怎样的神枪手才敢直接对着“凶手”射击,刚刚那一枪,可能仅仅是情急之下的鸣枪警告。 吴新辉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脸上如释重负。 记忆画面至此结束。 李追远带着谭文彬离开了这扇门。 还留下最后一扇开着亮着光的门,李追远和谭文彬走了进去。 在这个画面中,年轻的茆竹山将赵军峰从河里救了上来,他们在交谈。 “报纸上说,你中枪落水了,现在警察和学生们都在捞你的尸体。” “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是吴新辉,是吴新辉……” 李追远再次横跨一步,旁边分割出另一个画面,画面中,茆竹山找到了刚见完女儿尸体面若死灰的冉秋萍。 “保存好你女儿的遗体,信我,我有办法能让你女儿复活。” 两个画面同时开始崩塌。 “小远哥,这是怎么了?” “是仪式要结束了。” “那我们快走吧。” 李追远没急着走,而是抬起手,两边的画面开始快进,最后的画面是,茆竹山狞笑着亲手杀了赵军峰,冉秋萍跪在了茆竹山脚下求他复活自己的女儿。 随即,李追远和谭文彬退出门,他最后看了一眼关着的三扇门,确切的说,是那两扇无法打开的门。 “啪!” 打了个响指。 李追远结束走阴,视线恢复正常。 谭文彬也睁开眼,像是刚睡了一觉,头很疼。 “砰!砰!砰!” 地上摆着的这些小狮子身上都出现了裂纹,上面挂着的青铜剑在此时也都坠落下来,隔绝阵法被冲散了。 此时透过门缝,可以瞧见里面的人都醒来了,站在中央手持长香的茆竹山喷出一口鲜血,但他的神情,却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亢奋。 茆竹山:“呵呵,你们,都看到了吧。” 先前的记忆画面中,屋子里的人本就能看见其他人的记忆,而李追远和谭文彬是后来的进入者,虽然彬彬融入了。 茆竹山这句话,其实不是对在场这些活人说的,他说这句话时,先看向了头顶倒挂着的无脸死倒,又看向将军像下方。 冉秋萍发了疯似地扑向吴新辉:“原来是你,是你杀了我女儿,是你杀了我女儿!” 吴新辉努力推开她,但女人已经不顾一切了,哪怕他是壮年男性,这会儿也挣脱不得。 “你个畜生,你还我女儿的命,你还我女儿的命!” 吴新辉大喊:“我没杀她,我没杀她!” 旁边的朱红玉和刘欣雅在缓过神来后,也马上上前帮吴新辉推开了冉秋萍。 “你个畜生,你到现在都还不承认,我和你拼了,我和你拼了!” 当冉秋萍再次扑上来时,吴新辉干脆掐住她脖子将她摔在了地上,朱红玉和刘欣雅也一起过来帮忙压住了她。 “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她!”吴新辉随即扭头看向茆竹山,“你是给我们下了什么毒还是梦幻药,我没杀邱敏敏,不是我!” 另一边,孙红霞发怔了许久,她先看向吴新辉,然后看向茆竹山。 她带着自己儿子的遗像向别人赔罪了这么多年,她赎罪了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儿子真的是冤枉的? 她很后悔,为什么没有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子!” 孙红霞扑向了茆竹山,茆竹山嘴角扬起笑容。 “嗡!” 上方,邱敏敏落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孙红霞的脖子,任凭孙红霞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冉秋萍已经被那三人压在了地上,她侧过头看到这一幕,马上喊道:“敏敏,杀了他,杀了他,他才是杀害你的凶手!” 但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此时却无动于衷。 茆竹山微笑说道:“去吧。” “砰!” 孙红霞被邱敏敏一把甩出,撞到了将军像下面。 紧接着,邱敏敏向着吴新辉扑来。 “鬼呀!” “邱敏敏?” 吴新辉、朱红玉和刘欣雅三人被吓得马上放开了冉秋萍向后退去。 冉秋萍脸上流露出愤怒的神情,她正准备爬起来,可下一刻,一只手,却从她的胸膛洞穿而出。 她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身侧,那是一张没有脸的面容,但她一直都知道,这是她的女儿。 “敏敏……你为什么……” 冉秋萍的鲜血开始快速回收,被邱敏敏吸入体内。 “啊啊啊!” “啊!!” 朱红玉和刘欣雅发出尖叫,这一幕,确实太过血腥惊骇。 紧接着,将军像在此刻向后轰然倒塌。 “轰!” 声颤结束后,下方出现了一扇青铜色的门,门上面蓄着一滩水,水里躺着的那具尸体,缓缓坐起身。 赵军峰! 孙红霞抬头看向赵军峰,喃喃道:“儿子,你,你还活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不相信你,妈妈……” 赵军峰弯下腰,一口咬中孙红霞的脖颈,孙红霞身体开始抽搐,发不出声音。 随即,赵军峰一甩头,孙红霞的尸体被甩飞出去,他的脸上,全是孙红霞的鲜血。 另一侧,邱敏敏抽回手臂,冉秋萍颓然倒下,她的手臂上,也都是冉秋萍的血液。 “快跑!” 吴新辉喊了一声,准备开溜,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场景,可以称得上是以前做噩梦都想象不出的可怕。 “呵。”茆竹山笑了一声。 邱敏敏出现在吴新辉三人身前,挡住了去路,赵军峰站到了后方,拦住了退路。 紧接着,茆竹山弹了一下手指,上方一面镜子立起,两侧有长画落下,形成了一道鬼打墙阵法,这个其实很简单,却足以让里面的三人跑不出去。 “啊!!!”朱红玉抱着头尖叫起来。 吴新辉跪下来磕头:“我给你钱,我什么都给你,放过我,放过我!” 外头,正趴窗户缝偷看的谭文彬很是震惊且不解地看向李追远,小声问道: “小远哥,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李追远:“他在祭炼……阴阳伴生死倒。” 谭文彬面露震惊,显然,看过书的他,记得这段内容。 魏正道《江湖志怪录》里有记载:男女死倒,各占阴阳,择吉忌之日,弑至亲与仇亲,淋其血,互结伴生。 李追远这这段记载印象颇深,不是因为死倒的名字以及这恐怖的炼制方法,而是魏正道在针对这种死倒的后续介绍里,明显用了很隐晦的手法。 他画了一张图,图中央是一座宝座,看不出是什么教派,但宝座两侧是一对童男童女。 收尾是:某宗门座下阴阳伴生死倒失控,覆灭全宗,后为正道所灭。 这是一种暗示,不能明说,因为很可能是某些“正道门派”,才喜欢炼制这种死倒,很多神话故事形象里的童男童女……其原型,或许不是那么憨纯可爱。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能让魏正道去“为正道讳”,肯定意味着极深的利益驱使,让那些正道人士也不惜不要脸皮,再联想一下哪些尊贵大人物座下能有童男童女标配。 只能说,都是疯子,和江面之下的白家镇那帮人一样,都是为了追求成仙梦不惜一切的疯子。 眼下,至亲血淋过了,接下来就是仇亲血。 谭文彬疑惑道:“小远哥,邱敏敏是吴新辉杀的,但赵军峰是茆竹山亲手杀的,难不成他待会儿还要自己去献祭?” 李追远:“仇亲。” “仇亲血……”谭文彬整张脸都布满了惊骇,“所以,他杀了他爹,拿自己亲爹献祭?” 李追远:“他爹茆长安没死。” 阴萌闻言,这才明白先前为什么小远要尝试开那间办公室的门,也为什么要多次叮嘱自己留意前后。 原来,少年早就瞧出来,躺在“主墓”内的茆长安,其实还活着。 确实还活着,杀早了,还怎么献祭,而且得在画着阵法图案的堂口里、同时在那根血香点燃到燃尽的这期间杀,才有效。 此时,茆竹山从怀里拿出两具男女人偶,人偶上绑着线扎着针,人偶的背面,已被浸染成血色,只剩前面还是原色。 茆竹山抓着女人偶轻轻一挥,邱敏敏当即冲出了堂口。 李追远三人因为躲藏在背面角落处,倒不用担心被发现,当然,放在以往这种躲藏想避过死倒的感知很容易变成自欺欺人,可眼下这里是阴宅,除了眼见耳听这种直接“感知”,其余的第六感什么的,在这里都不做准。 很快,邱敏敏提着茆长安回来了。 两位仇亲,也准备就绪。 茆竹山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老父亲兼师父,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父子之情。 他先举起女人偶,指向了吴新辉。 邱敏敏将茆长安靠在柱子上,自己则转身走向吴新辉。 吴新辉见状,马上发出惊恐地叫声:“不,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唉唉!” “咔嚓!” 邱敏敏一口咬断了吴新辉的脖子。 “唉。” 茆竹山先是叹息,再又露出期待之情,指尖轻拨男人偶上的针。 就在这时,茆长安忽然睁开眼,骂道: “畜生!” 茆竹山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还能醒过来,我明明给你下了足够的药!” 茆长安开始挣扎,他身上的寿衣破裂了,但寿衣里面,还绑着铁链,系着个大大的铜锁,显然是被自己儿子提前做了双重防备。 “你这个畜生!我白把你养这么大,我白教养你这么久,你居然敢背着我行这伤天害理之事,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老东西,那本书明明是小时候刚搬进这里时,我从下面捡出来的,你居然封藏起来不让我练,我是你儿子,也是你徒弟,你自己不练,为什么不给我练!” “那是邪书,上面都是邪法,不是我们能碰的东西,我自己都没敢看,也没敢练。” “无所谓,反正你藏的地方也被我找到了,我八年前就开始练了,那本书上记载了,得阴阳伴生死倒,可入天门,证长生;我才不想和你一辈子待在这里当什么捞尸人!” “竹山,你魔症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真的,回头吧,去自首,去赎你犯下的罪孽吧。” “我都快成功了,呵呵呵,现在回头?” “老天爷在看着你呢,做这种事,肯定会遭厄运,不得好死的。” “来啊,让我看看啊,它在哪儿呢,老东西,我就是被你的那一套说辞唬弄到了现在,现在,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孽子,孽徒,你居然敢……” 茆竹山看了一眼放在自己身前仅剩最后一截的香,说道: “香快烧完了,我必须在香燃尽前完成所有仪式流程。 所以,爸,你去吧,你死后,我会给你摔盆的。” 外头,谭文彬抓住李追远的胳膊,阴萌也是做好准备只等李追远一声令下就会冲进去。 “小远哥,进去救老头吧!” 在二人看来,眼下是最适合动手的时机。 李追远没下令,而是幽幽道:“老头说的话,好耳熟啊。” “啊?”谭文彬不理解小远这会儿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阴萌也投来不解的目光,这时候不出手么? 屋内,茆竹山举起男人偶,赵军峰也向茆长安走去。 “你这逆徒逆子,我要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茆长安虽然身体被束缚着,但他双手一翻,两根粗长的银针出现在他手中,银针尾端带线。 “嗡!嗡!” 两根银针交替自指尖弹出。 一根刺中了茆竹山的手腕,他痛呼一声,手指痉挛张开,手中的男人偶落下,另一根则恰到好处地刺入男人偶上面,再顺势回拉,男人偶飞入茆长安的手中。 茆竹山:“你居然也练……” 茆长安拇指轻拨人偶上的一根针。 赵军峰双目泛红,如同野兽般对着茆竹山扑去,茆竹山连惨叫都没能来得及发出,就被咬死。 茆长安掌心持针,拨弄铜锁。 “咔嚓……” 铜锁快速打开,他向前迈出一步,锁链自身上脱落。 紧接着,茆长安扫了一眼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忽地跪伏在地,开始痛哭: “呜呜呜……是我没教好你,让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天道……” 哭得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外头偷看的谭文彬和阴萌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老头,好猛! 而这时,二人也渐渐回过味来了,这老头,猛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他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李追远显得很淡定,一点都不吃惊。 没办法,实在是老头睁眼后的那套说辞,自己也经常说,这糊弄天道的味道,太熟悉了。 人是他儿子杀的,孽是他儿子造的,他全程被蒙在鼓里,最后对他儿子出手,也只是出于正当防卫。 瞧瞧,他全程无辜,却最终能落得个礼成,白捡一对阴阳伴生死倒。 听茆竹山死前说的话里,似乎他们在很多年前选择这里定居时,年幼的茆竹山在这儿捡到了一本书,然后交给了茆长安。 这书,应该是这处水葬之地里遗落的。 也不知道是那本书有蛊惑人心的作用,还是上头记载的东西让他们父子都动了心,但很显然,当爹的到底比儿子算计得更高一筹。 目睹眼前的这出父子情深,李追远忽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和李兰之间的母子关系,也没那么糟。 自己和李兰只是见面时互扒对方人皮,人家那是真掏心挖肺。 果然,幸福感都是对比出来的。 李追远看向里头,小声道:“好了,别哭了,香快燃完了。” 茆长安的痛哭流涕戛然而止,他马上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捡起另一个女人偶。 “这种伤天害理的东西,自然得由我来负责看管镇压,以免它为祸人间!” 茆长安将两具人偶叠在一起。 赵军峰和邱敏敏此时也都站到了一起。 茆长安开始念咒,同时将血香灰抓起,洒在两个人偶身上,再将人偶置于火烛前,将其引燃。 可是,赵军峰和邱敏敏只是站在一起,却没发生其它变化。 “不对啊,按书上说,他们现在应该彼此呈印,出阴阳,结伴生,释华光。” 伴随着人偶的持续燃烧,赵军峰和邱敏敏双眸逐渐泛红,呈现出将要脱离掌控的趋势。 “不对,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的,难道失败了!” 茆长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儿子。 不行,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能允许失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茆长安马上将燃烧一半的两个人偶重新拿起来,不顾火烧发烫将俩人偶分开,他惊讶地发现,男人偶是两面都红了,而女人偶,只红了背面,前面还是原色。 这意味着,邱敏敏并未完成复仇! “不,怎么回事?” 茆长安马上跑向吴新辉的尸体,脖子都断了,脑袋和身体都分离了,这是死得透透的了。 “为什么,为什么复仇没完成,不是他杀的邱敏敏么?” 茆长安怒吼着看向旁边还活着各自蜷缩在角落里的刘欣雅与朱红玉,她们已经被吓得有些呆傻了。 “难道不是他杀的,是你,还是你,奸……杀了邱敏敏?” 他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指着的是两个女人。 刘欣雅:“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没杀人,我们真的没杀人啊!” 朱红玉:“和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杀的,也不是吴新辉杀的,那晚我们三个人全程在一起。” 刘欣雅指向了朱红玉:“是她说的,她说她看见了赵军峰从厕所里跑出来的。” 朱红玉尖叫地指向刘欣雅:“你胡说,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你看见赵军峰从厕所里跑出来的!” 两个女人互相指责,最后一起指向躺在地上头身分离的吴新辉:“是吴新辉说的,他说他看见了赵军峰跑出了厕所。” 茆长安咆哮道:“但他不是杀邱敏敏的凶手!” “我们,我们其实没看见人。” “我们去厕所时看见邱敏敏被人杀了。” “是的,我们根本就没看见凶手。” 茆长安嘶吼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说看见是赵军峰杀的?” “谁知道赵军峰不配合抓捕,还死了,我们三个当时只是想给警察随便提供一个线索玩玩的……” 第八十一章 “随便提供一个线索玩玩……” 门窗外,谭文彬和阴萌不敢置信地对视一眼。 这种事情,是怎么能随便的,又是怎么能归到玩玩一类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毁掉一个同龄人的一生么。 谭文彬记起来自己在吴新辉记忆里看到的画面,二人对峙时曾发生过如此对话: “你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 “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所以,吴新辉如此奋勇地拿着匕首去追捕逃跑的赵军峰,不是因为他是凶手,而是为了把这个“玩笑”,给圆下去? 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逻辑和动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谭文彬小声道:“我不理解……” 屋内,传来茆长安狰狞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显然,现在最无法理解也是最难以接受的人,是他。 他费尽心思,一步步谋划,一直假装不知道还要时刻关注着进度,为此不惜献祭掉了自己的亲儿子,到头来,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求求你,放了我们吧,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 “对对对,放了我们吧,今天的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们一定保密。” 茆长安的笑声停止了,他现在恨不得将眼前这两个人施以酷刑、极尽折磨,可惜,吴新辉死得太痛快了,便宜他了。 但是,茆长安刚刚举起手,指尖银针再度出现时,他就止住了动作。 窗缝外,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李追远目光微微一凝。 老东西是个狠角色,即使计划崩盘失败,即使愤怒到这个地步,他也依旧在忌惮天道硬生生地压制冲动没有出手。 他是真的好爱他自己。 此时,血香已经燃尽。 原本画在堂口地砖上十分鲜亮的阵法纹路,瞬间变成上了年头的脱落漆料。 并排站在一起的赵军峰和邱敏敏身体开始摇晃,一缕缕液体自他们身上不断溢出,因人偶被损坏,他们正呈现出失控的状态。 茆长安挥了挥手,语重心长道:“你们是无辜的人,快跑吧,注意安全。” “谢谢,谢谢!” “谢谢你,谢谢!” 朱红玉和刘欣雅如蒙大赦,起身开始逃跑,但茆竹山还活着时布置的迷魂阵还在,她们俩人原地转圈了好久,却依旧没能跑出堂口大门。 这种简单小阵,茆长安举手就能破掉,但他没这么做,他一边捂着脸,抽泣哭诉着自己死去的儿子以及这里发生的惨状,一边走出了堂口,“噗通”一声跪下,继续对苍天忏悔。 很显然,他是不会放过那两个女人的,但他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赵军峰和邱敏敏结束了摇晃,属于死倒的浓郁气息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赵军峰更浓烈,邱敏敏显得浅薄些,大概是后者近期刚遭受过重创。 两个死倒,本能地看向屋内还在奔跑的两个女人,并一步一步向她们走去。 朱红玉和刘欣雅尖叫着后退,二人的后背,近乎就贴到了门板上,距离李追远三人藏匿着向里偷看的位置,很近。 谭文彬和阴萌脸上神情稍微出现了点变化,因为他们现在只需露个面,就能救下这两个人。 但二人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不仅没人去尝试征询一下身后小远的意见,反而一个将脸撇开一个干脆低下头。 谭文彬:“你看到两个死倒凶手要杀人了么?” 阴萌会意,马上接话道:“没看见。” 谭文彬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说法不好,又改口重新问道: “你刚看见朱红玉和刘欣雅跑出堂口了没?” “看见了,她们刚刚跑出去了!” “真好,她们逃脱了,安全了。” “是啊,真为她们感到庆幸。” 人在做一些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时,往往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内心不留负担,不用陷入内耗。 屋内今晚死了很多人,他们全程在外头看戏,如果他们早点出手,可能里面大部分人就不会死,但,为什么要出手呢? 冉秋萍和孙红霞曾袭击过自己等人,润生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养伤;茆竹山死有余辜,他亲爹兼师父都不在意;至于吴新辉仨人……像是谁不会做个睁眼瞎似的。 这么一调理,谭文彬和阴萌脸上就都舒了口气,念头通达了。 连带着屋内连续传来的两道惨叫声,也没让他们觉得不忍与罪恶。 李追远站在后面全程目睹了二人的内心戏,反正,除了对“天道解释”外,他自己内心里压根就不会有这个流程。 屋内的人都死光了,茆长安站起身,边抹着泪边走进了屋。 他表情先是错愕,再是不忍,最后是愤怒: “两个孽障,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残害生灵!” 谭文彬不禁感慨:“不愧是老戏骨啊。” 阴萌附和道:“真敬业。” 李追远做了课堂总结:“记得学习,再把随堂笔记交给润生,别让他落下功课。” 每一次共同参与的冒险事件,都是一场宝贵经历。 阴萌在配合度上比谭文彬差一筹,且总是说些不合时宜的废话,也是因为她自从加入团队来到南通后就一直风平浪静,缺少了这种团队经历的磨合,早些时候刚加入团队的彬彬废话可比她多多了。 茆长安准备清场了,谋划失败了,儿子徒弟也死了,但生活,还得继续。 赵军峰和邱敏敏走向了他,显然是出自本能想要对他动手,他弯下腰,将地上的两只破损的人偶捡起,面对步步紧逼的两头死倒他丝毫不慌,手指快速地往上重新缠线插针。 李追远转身,走出藏匿地,径直来到门口,看着茆长安,说了声: “晚上好。” 谭文彬和阴萌不明白为什么小远要选在这个时候现身,先让茆长安把那两头死倒解决了,自己三人再出面解决老头不好么? 这也更符合三人之前的计划,只不过从第一个解决老头变成只剩一个老头可以解决。 但不明白归不明白,二人还是很快来到李追远身侧,手持黄河铲,一左一右护持。 茆长安拿着两个刚修复好的人偶,手指轻拨,两头死倒当即停下脚步,指尖再一轻调,两头死倒转身,面朝门口。 随即,茆长安左手伸出三指,右臂打旋儿,一番交叉后,最后上下相叠: “茆长安,祖上插坐金陵秦淮码头,不知小哥是坐的哪家码头?” 同行见面,最先生出的其实是忌惮,先探底,也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摩擦。 没办法,这一行谁身上没几手看家本领,真动辄撕破脸互阴,那真是谁都没好日子过。 这时候,要是再提什么“坐濠河码头”,就是故意插科打诨了。 李追远双手插兜,懒得回礼,而是很直白地说道: “我不是坐码头的,我拜的是柳家龙王。” 茆长安神情一滞,肉眼可见的慌乱,甚至整个人连续后退了好几步,焦急解释道: “我教子无方,致使儿子误入歧途,酿下如此惨剧,现我已大义灭亲,收拾残局,还请您明鉴!” 他很害怕。 但他的害怕,和当初在丰都鬼街面报家门时,阴福海的震惊不同。 阴福海是世代久居小县城,对江面上的事情也只是传闻和听说,茆长安可是能有办法弄来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挂自己家门口的。 他怕的,分明不是过去柳家的威名,而是现在! 这不由让李追远想起了当初来过南通的说书人余树。 看来,就算是当初在山城丁家晚宴后的散步,柳奶奶也是对自己藏了一手,没骗自己,却也没把实情说完。 李追远指了指茆长安手中拿着的两个人偶,问道:“能丢一个过来给我看看么?” 茆长安迟疑了。 咦,居然真可能丢给自己? 李追远继续道:“收手吧,外面全是我们的人。” 虽然很清楚,除非润生提着吊瓶出院,否则外面绝对不可能还有人。 但谭文彬和阴萌还是气定神闲地各自挺起了胸膛,尤其是谭文彬,嘴角还挂上了一抹不屑的笑。 “您请。” 茆长安将女玩偶丢向了李追远。 上面全是针,李追远没接,阴萌一个翻花手,先卸去上头力道,再顺势接住,递给了李追远。 茆长安道:“这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做充分的解释说明,实在是……” 李追远一边查看着玩偶一边点头:“放心吧,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少年确定了,眼前的老头把自己当余树那种人了,看来,秦叔离开太爷家后应该也不是选个地方隐居,他是有事情做的。 检查完后,李追远将女人偶很是随意地丢到了地上。 落地的同时,针头被触碰,邱敏敏连续做出了好几个怪异的姿势。 茆长安疑惑道:“您这是……” 李追远指了指赵军峰:“他其实不受你的人偶控制,他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茆长安惊讶道:“什么,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随你,我刚刚不出来你是不是想用这人偶控制他们解决自己,好完成最后一步的毁尸灭迹? 你会死的,他其实也是在等待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赵军峰猛地向茆长安扑去。 茆长安一个狼狈的侧身翻滚,堪堪躲过。 他快速用指尖拨弄手中的男人偶,可却毫无作用,赵军峰身形在半空中旋转,再度扑来,张开嘴,口中喷吐出血雾。 茆长安见状,只得将人偶丢出,再次躲避,可这次右臂却被红雾扫到,不仅衣服破裂,手臂更是被烧灼了一层。 “为什么会这样?” 不明白状况的不仅是茆长安,谭文彬和阴萌也同样如此,但二人现在还继续绷着脸,谭文彬心里再疑惑,也依旧强行挤出一个“看吧,就是这样”的神情。 这时,邱敏敏身上覆盖上了一层烂泥,从后方向茆长安扑去。 茆长安再次一个侧身,手中探出银针,刺中邱敏敏,再顺着丝线一阵拉扯,将双方距离拉近后,侧身一踹。 “砰!” 本就是元气大伤过的邱敏敏被踹翻在地。 正当茆长安准备骑身上去以银线切割下邱敏敏的头时,赵军峰出现,茆长安不得不先行放弃,快速后撤。 后退的同时,他还在喊道:“还请助我降服死倒!” 李追远拍了拍手:“你们继续,我们不打扰了。” 说完,就往后退。 “你……” 茆长安目眦欲裂,这一瞬间他终于反应过来:“你不是龙王家的!” 李追远没搭理他,继续后退,阴萌和谭文彬也跟着一起退,三人退出足够安全距离后,再停下脚步看戏。 谭文彬忍不住再次问道:“小远哥?” “那晚练舞房里,我曾尝试控制过邱敏敏,却发现她被另一个意识操控,是一具伥鬼。 先前看见茆竹山用那人偶控制这两具死倒时,我就感到疑惑。 不是说这种邪术控制不了死倒。 而是,我不觉得我连一个人偶都竞争不过。” 那晚,李追远就差一步就能完全操控邱敏敏了,可邱敏敏体内的意识却格外顽强,与自己拼命对抗。 可人偶是死物,哪里来的对抗意识。 所以,操控邱敏敏的,绝对是另一个存在。 茆竹山和茆长安都练了那本邪书,也都是以人偶控尸,那就说明真正操控邱敏敏的,不是他们父子。 屋内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用排除法筛一下,不管多不可能,那也只是最终答案。 一直操控邱敏敏的,是赵军峰。 “彬彬哥,还记得先前走阴时看见的记忆画面么?” “记得……” “你有没有发现,吴新辉的记忆画面,很具有迷惑性。” “啊,对,吴新辉明明不是凶手,但那一段,却给人以他就是凶手特意来杀人灭口的感觉。” “明明可以把记忆画面再往前调一调的,比如吴新辉仨人并未真的看见凶手,是可以简简单单就真相大白的,却故意没截取出这一段。 另外,那里有很多扇门,有三扇门是关着的,一扇门能打开,里面是邱敏敏的脸,另外两扇门开不了,既然有邱敏敏,那就应该还有赵军峰的,可赵军峰的记忆是关闭着的。” “那还有一扇门呢?” “我原先以为是茆长安的,毕竟他没死,也在这局中,现在我觉得可能不是了……应该是更深层次的某个东西寄居在赵军峰体内,比如,他们父子所说的那本书。” “一本书,能做到这种程度么?” “有些东西,邪性得很,润生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在石港那边坟头处,还有一枚铜钱埋在那儿,就算我离家去上大学了,也没取。 不是我忘了,而是我现在真没把握去触碰它。” 那玩意儿拿到手里,一个不慎就身上长太岁,跟传染病似的。 “所以,现在来看,茆长安也不是黄雀?” “嗯,螳螂捕蝉,后头跟着一串食物链。” “小远哥,你刚刚故意出去,是想让他们先自相残杀?” “要不然呢?我们是来收尾的,老东西算主谋,本就是要处理的,既然证明不是人偶真正地在操控邱敏敏而是赵军峰,那赵军峰也和我们有仇。 都是要料理掉的对象,哪能让老头就这么被偷袭死,先让他们互咬各自放血,我们不也省事么。” 谭文彬:“哥,哪天你要是觉得脑子沉了累了,我帮你装一会儿。” 阴萌这时开口问道:“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阴阳伴生死倒,哪有那么容易就炼出来,按魏正道的意思,得是那些名门正派才有那个底蕴去尝试搞出这玩意儿。 俩捞尸人,还是插坐码头的,哪搞得出这般阵仗?” 阴萌神色有些戚戚,她家也是插坐码头的,不,爷爷死后,她来到南通,她阴家连码头都没了。 “我怀疑他们父子得到的那本书中的记载,有问题,大概跟你阴家十二法门一样,是个简化版,让人觉得能轻易上手。” 阴萌觉得自己胸口,又被闷一记。 “最终目的么,虽然有些荒谬,但我猜测,它本身比较受限,它想拥有一个载体,同时恢复自由。” 谭文彬:“老头好像要不行了啊?” 屋内,茆长安几次想逃出来,却都被赵军峰与邱敏敏拦截住,仿佛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留在这里。 “赵军峰,你既然不受控有意识,那你就应该清楚,就算把我杀了,你们待会儿出去也得面对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可能很早就来了,他们现在还没走,就是想着我们先鱼死网破他们好收拾局面,你要带着邱敏敏走,我不拦着你,你们俩现在就走,到时候是荼毒生灵发泄怨念还是遁江入海,都随你们!” “赵军峰,我们先联手吧,把外面三人解决了,然后我们再分生死,这样才不会被外人捡了便宜!” 谭文彬:“老头有点不装了啊。” 阴萌撇撇嘴:“真不要脸。” 谭文彬:“但赵军峰和邱敏敏似乎就盯着他,就要弄死他,这么苦大仇深么?” 死倒可不是生前的人,赵军峰在能自我控制且可以控制邱敏敏的前提下,杀了冉秋萍和孙红霞,这证明他早已脱离了原本的身份羁绊关系。 在这一前提下,如果他真有智慧,似乎应该考虑一下老头的提议。 李追远:“书在老头身上。” 茆长安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他身上已出现多处伤痕,鲜血淋淋,再不动真格的,小命就真要丢到这里。 只见他两根大拇指指甲,分别刺入自己的掌心,刺开血口子,然后自里头分别抽出两根红线。 红线撑起,腰部发力,向身前一弹。 恰好这时赵军峰扑来,口中再次喷吐出红雾,但红雾在碰到弹出的红线时,发出一阵“滋啦”的声响,不仅自己散开,还完全没阻拦到红线。 红线弹在了赵军峰身上,如同墨斗一般,在赵军峰胸膛处留下一道红痕,然后快速融化。 “砰!” 赵军峰被弹飞出去,身体一阵曲折,被染上红线的身体部分,碎肉开始脱落。 邱敏敏出现在茆长安身后,双臂刺出。 茆长安身子一缩,没选择躲闪,而是顺势往后一靠,肩膀狠狠撞击在了邱敏敏身上。 邱敏敏后退的同时,身上的烂泥快速黏上茆长安,从他身上的伤口处疯狂涌入。 “啊!!!” 茆长安发出一阵惨叫,可双臂依旧一绕,红线环住邱敏敏脖子,然后发力一切! “噗……” 邱敏敏的头颅被切割了下来。 无头的尸体往后后退几步,双臂撑开,脓水自脖颈切口处汩汩涌出,黑气溢出,怨念开始消散。 “我艹,老东西好强。”谭文彬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小远哥的后手,我和阴萌还真干不过他,那红线怎么是从身体里抽出来的?” 阴萌:“是他温养在身体里的,当筋用。” “好狠呐,萌萌,你会这个?” “不会,小时候听爷爷讲故事时提起过。” “这套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正道路子。” 李追远闻言,不由想起当初秦叔下江前,身上出现的血色鱼鳃,其实,正道本来就很血腥。 解决完邱敏敏后,茆长安又以红线将赵军峰连续逼退,可每次当他想要趁此机会脱离时,赵军峰就又重新黏了上来,如同跗骨之蛆。 可这也同时,给了茆长安机会,他再次假装要离开堂口,等赵军峰又一次扑上来时,他双脚一蹬,向后弹跃,直接坐在了赵军峰身上。 双臂下压,红线扯向赵军峰脖子。 赵军峰双臂上举,刺入茆长安大腿,同时张开嘴,红雾疯狂吐出。 “给我死,给我死,给我死!” 茆长安不管不顾,拼上了一切。 “噗……” 赵军峰的头颅,也被切割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呼……呼……呼……” 茆长安浑身是血,如同一尊血人,一瘸一拐地向大门走来,面对着屋外站着的三人,他笑了。 在血污的衬托下,他的牙很白。 他手中的红线已经断裂,从面部到双臂再到双腿,皮肉都明显松弛下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但他还是没放弃,知道自己已经没力气再战斗了,他开口道: “条件你提,只求给我一个活路。” 李追远摇摇头:“你得死。” “为什么?我和你没仇啊。” 李追远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杀你,我们三个今晚过来就什么事都没做,会显得我们很呆。” 茆长安:“……” 谭文彬附和道:“对对对,大晚上出来,戏确实精彩好看,但总得干点什么,这样才有参与感。” 茆长安:“我的一举一动,全都符合规矩,你们杀我,不怕天谴么?” 谭文彬指了指自己三人:“没事,我们三个人分一分,平均一下应该也不剩多少。” 李追远:“没我先前的提醒,你已经死在赵军峰的偷袭下了,所以,你的命本就是我的。” 阴萌看向谭文彬:“脑子的差距。” 茆长安“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他的手中掏出一张符纸,指尖轻抚,符纸点燃。 他现在连走路都很勉强,再不止血失血过多都能导致他死亡,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逃脱的可能。 自私的人,不仅十分怕死,更怕别人占他便宜。 他刚刚引燃的符,是家里的“钥匙”。 符纸燃烧的刹那,庙里的风都变了味道。 原本的阴阳合住格局开始发生摩擦与对撞,一股股浓郁的阴气从将军像下方的青铜门里溢出,一团团绿幽幽的鬼火在空中升腾而起,地上也出现了一条条火线。 “我的东西,你们谁都别想拿走,谁都别想……” 火势开始出现,这引燃得无死角,很快就自各处窜起。 阴萌:“小远哥,我去把他杀了,然后我们就走。” “我们走。” 李追远转身直接向外跑去。 阴萌有些不明白,不是不杀个人会显得很呆么? 而且这时火势虽然起来了,但还没到万分危急的地步,杀了人也来得及跑出去的。 谭文彬已经跟上,阴萌见状,最后扫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茆长安,也跟着一起往外跑去。 “嘿嘿……” 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茆长安发出了笑声,再看着四周燃起的火焰,他脸上呈现出落寞。 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本白封黑底的书。 低头,看着书封面,他眼里流露出了憎恨,他知道,要不是这本书,自己和儿子还过着平静的生活,家学传承,维护一方安宁,不让死倒为祸人间,不辱祖宗门楣。 正是因为它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都是它害的。 但很快,茆长安眼里又出现了贪婪与眷恋,他是爱这本书的,爱到了心坎里。 朝闻道,夕死可矣;普通插坐码头的捞尸人,哪里来得真正的深奥传承,是这本书,让他看见了真正的精彩,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有这般可能。 竹山,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徒弟,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情吧。 为了看一看那个世界的风景,丢了命,又算什么? 我们只是失败了,没成功罢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能成的? 我们父子俩,终究比旁人,比先人,要见到更多的…… 阴风吹来,掀开了第一页,是空白。 茆长安怔住了,他马上翻开第二页,空白,再翻开第三页,空白,继续翻,全是空白! 书是真的,他记得这种纸质触感,可书上原本记载的阴阳伴生死倒的炼制方法,针偶控尸的方法,这些,怎么都不见了? “不,不,不,不!!!” 茆长安不停地翻页,他可以接受失败,他可以接受亲儿子作为失败的代价,但他无法接受这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骗局! 它给的阴阳伴生死倒炼制方法,本就不是真的,这本书,戏弄了自己和儿子,自己父子俩,完全成了这本书的玩物!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求求你,求求你,把字放出来,把字放出来,哪怕是错的,哪怕是假的,求求你,给点字,给点字……” 忽然间,堂口内无头的赵军峰缓缓站了起来。 茆长安听到了动静,回头看去。 赵军峰的衣服脱落,胸膛上的碎肉因先前被红线扫中也掉了很多碎肉,但在血肉模糊的深处,却有一张女人的脸,缓缓蠕动。 是邱敏敏的脸。 无头的赵军峰走到茆长安面前,伸手,抓住了茆长安的头,不停发力。 “啊啊啊……” “砰!” 脑袋炸裂,红的白的飞溅了一地。 赵军峰弯下腰,将那本白封黑底的书捡起来,上面原本被溅射了不少污浊,却在顷刻间消失好似被吸收。 胸口处的女人脸,嘴巴张开,书被女人咬住。 赵军峰周身,出现了一滩烂泥,将其包裹,在大火燃到这里前,他顺着地面移动了出去。 脱离了炙热火海,离开了将军庙,他向着最近的河流笔直而去,像是一条重获自由即将归水的鱼。 然而,鱼儿游着游着,下方将军庙的火光,还是如此清晰。 终于,鱼儿停了下来。 烂泥缓缓褪去,赵军峰环视四周,胸口处女人的眼睛,不停张望。 他被困住了。 “嘿嘿嘿。” 谭文彬缓缓站起身,左手拿着七星钩,右手拿着罗生伞。 紧急时刻,拿黄河铲最合适,但真的需要打配合同时条件充裕装备带齐时,那就得明确自己的定位。 旁边,阴萌就拿着一把黄河铲,润生不在,她就主攻。 “嘿嘿哈哈哈……” 谭文彬笑声不止。 阴萌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说道:“你笑得好像电视剧里的反派。” 谭文彬忍住笑,舔了舔嘴唇:“别说,当反派的感觉还真快乐。” 顿了顿,谭文彬又问道:“小远哥,你是怎么猜到还有附加题的?” 李追远坐在一处石头上,很平静地说道: “不是附加题,是总分算不满,漏了一张脸。” 随即,少年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腮: “别耽搁了,在火光引来人之前,解决掉它。” 谭文彬对阴萌努努嘴:瞧瞧,谁才是真的像反派。 阴萌没反驳。 二人嘴里一边念叨着:“三三得生,四四入乾,二八问卦,三九对接……” 李追远忍不住将手向上,遮住眼,这一幕,好似背着乘法口诀进考场,愚蠢得没眼看。 谭文彬手中七星钩延展而出,对着赵军峰就勾去,赵军峰想要闪避,可明明是往后移动的他又很快变成主动上前,被钩子勾住。 阴萌上前,就是一铲重拍。 等赵军峰反应过来想要反抗时,谭文彬撑开伞,将溅射过来的烂泥给全部挡住。 再适时将伞一撤,阴萌又是一铲重拍。 赵军峰逃又逃不了,躲又躲不过,攻击次次被化解,反倒是伤害是一招都没落下吃。 他的状态,本就被茆长安削去了一大截,算是以假死的方式寻脱,这种萎靡的状态,再遇到提前精心布置好的阵法压制,真的是完全没了发挥余地。 而谭文彬和阴萌无比死板的配合攻势,更是掐死了任何反转和奇迹发生的可能。 只是,让这场搏斗,变得有些无聊。 李追远叹了口气,要是润生在,以润生的力量,应该早就结束了,阴萌在单纯力量上,还是差距太大,她更适合谭文彬现在的位置,而谭文彬,更适合自己现在的位置。 少年脚下,还有很多根余下的阵法旗,当阵法哪里出现松动或破口时,他需要拿着旗去修补。 但眼下这种平顺的局面,阵法很稳固,能支撑到阵法效果自然消退,他根本就没事可做。 这也是他无法接受润生上次犯错的原因,明明有更理性的团队选择,偏偏要在那一刹那被感性所左右。 李追远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女人嘴里叼着的那本书。 留在石港的那枚铜钱,你不去碰它,它就很安静,可这本书,应该具备着某种活性,它甚至可能会主动地蛊惑人心。 算了,为了早点结束,自己加一把火吧。 李追远站起身,喊道:“记住了,待会儿你们不准看那本书,那本书是我的!” 谭文彬和阴萌听到这一声喊后的内心想法是: 额,用得着喊么,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这书就算摆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敢翻啊! 就在这时,女人的嘴张开,将书吐出,落在了地上。 然后,赵军峰就站在原地,不动了,让人杀。 饶是如此,谭文彬和阴萌还是很稳定地按照老节奏,一次攻击一次防御,一直到阴萌将赵军峰胸口的那张脸彻底拍烂。 终于,“噗通”,赵军峰身子后仰,倒在了地上,一股股脓水冒出,黑气疯狂消散。 解决了! “呼……”阴萌舒了口气,她两只胳膊已经脱力,掌心更是磨出了血。 谭文彬则将罗生伞撑地上,揉着自己的腰。 其实,最后那段时间,他们知道可以更放肆一点,人死倒都放弃抵抗了,可实在是没办法,心里还在念着口诀生怕出错,自然而然地就只能继续一板一眼。 “闭眼。” 二人马上听话地闭上眼。 李追远同样闭着眼走下来,他能记住下方的方位,所以走得很安稳,来到那本书面前站定。 明明没有风,可却听到了书翻页的声音。 李追远很喜欢看书,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书主动向自己献媚。 可惜,这媚眼,只能抛给瞎子看了。 李追远掏出一块帆布,帆布里头的木花卷还是紫色的,每一片,都是阿璃亲手从祖宗牌位上刨下来的。 再由阿璃亲自雕刻出纹路,置于布内,缝好。 它的问题也就是使用上没驱魔鞭方便,但毫无疑问,帆布一直是自己手上,对邪祟伤害最强的器具。 李追远将帆布覆盖在了书上。 “滋滋滋滋滋………” 刹那间,好似在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了水,鼻子里更是闻到了烧焦的烟味。 “唉……” 李追远叹了口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阿璃,这东西坏了,也没办法修补。 很快,少年又意识到这种思路不对,阿璃又不是自己的工具。 所以,他又很快地在心里进行自我纠正: 阿璃不在身边,这是阿璃留在我这里的念想,要是坏了,自己该怎么睹物思人。 这种思路,明显合适多了。 李追远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只有在涉及阿璃时,自己内心想法会变得比较活跃,不再是单一地权衡利弊与动机。 “滋滋滋”声渐渐平息,也不晓得是帆布被烧透了还是终于把那东西给压下去。 李追远弯下腰,伸手小心翼翼地从边缘地带摸起。 好险,没烧透,但帆布已经变得很薄很薄了,这意味着里头的紫色木花卷儿已经大部分都变黑。 好在,这本书确实是被镇下了。 李追远将紫色的驱魔鞭拿出来,先用帆布将书裹起,再用驱魔鞭捆住,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些,李追远才睁开眼,看着手里的皮鞭包裹的布包。 可不能让柳奶奶看见这个,不能让她知道秦柳两家的列祖列宗被自己拿来包书皮。 即使是做到这一步,少年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保险,这东西可不像那铜钱是无意识作用,它是有自己意识的,先前自己喊了要它,它就主动“投诚”了。 因此,挖个坑给它埋了不合适,万一它哪天出来了,自己刚刚那般烫它,指不定就会想办法重新找个躯壳过来寻仇。 还是得带回宿舍,自己亲自看着。 掏出自己画的符纸,李追远将它贴上去,符纸没变色,很稳定。 “彬彬哥,你那里还有符纸么?” “有,我袋子里全都是。” “你们可以睁眼了。”说着,李追远就将这布包丢给谭文彬,“贴满它。” “好嘞!”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赵军峰的尸体就已化作了脓水,而下方将军庙的熊熊大火,注定会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倒是节省了事后处理的功夫,如果仅仅是失踪案或者纵火案的话,是不会惊动余树那种人的。 李追远现在不太想和他们打交道,因为打着打着,很容易就会和李兰碰面。 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现在这样,自己的团队,自己可以相信的伙伴,嗯,虽然最相信的那个今天病号没来。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学校。” 将军山比较偏远,夜里几乎见不到出租车,而且为保险起见,三人特意多走出了一段距离远离了该地界才寻的私家车花钱让司机帮忙送到了学校。 进学校时天还没亮,怕被门口保安留下印象,三人没走大门,而是选择翻墙。 行走在清冷的校园林荫小道里,谭文彬自嘲道:“今天车费好贵啊,这要是没钱,还真除不起魔,卫不起道。” 阴萌说道:“开学后,商店就能赚钱了,等再攒攒,我们就可以自己买辆进货的车,这样以后就方便了,金陵的物价,是真的贵。” 谭文彬:“对吧,还是咱小南通好。” 阴萌:“物价和金陵差不多,工资还更低。” 谭文彬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不过,小远哥,咱们用得着这么小心么,还翻墙进来?就算学校发现吴新辉他们仨失踪了,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嘛。” “是五个。” “额……对,是五个。” 还有个商店卖货阿姨,一个宿管阿姨。 “正常情况下是查不到我们头上的,但万一再遇到像你爸那样的警察呢?” 记得那天下午,石南镇梅姐录像厅外,谭云龙刚下车,扫视一圈后,就径直向自己走来。 这个画面,李追远记忆犹新。 “啊哈,我下次给我爸打电话时,要把小远哥你这句话转告给他,相信我,我爸会因此乐得屁颠屁颠的。” 阴萌呵呵一笑:“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谭文彬:“对了,你们说,既然不是吴新辉杀的邱敏敏,那杀害邱敏敏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阴萌:“会不会,就是赵军峰杀的?” 谭文彬摇头道:“怎么可能,在赵军峰的记忆画面里,他全程都在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没杀人。” 阴萌:“那你看到案发时,赵军峰记忆了么?” “没有。” “我听说,死刑犯上靶场时,也会继续喊自己是冤枉的。” 谭文彬眨了眨眼:“我勒个去,不会真的是赵军峰杀的人吧?对哦,要不是他杀的人,他跑什么?他被茆竹山从水里救起来时,肯定不会说自己是杀人犯,必然说自己被冤枉的。” 李追远开口道:“你们是什么职业?” 阴萌和谭文彬异口同声道:“捞尸人啊。” 李追远:“死倒形成的最基础条件是什么?” 阴萌:“怨念。” 谭文彬一拍额头:“那赵军峰就是蒙冤而死,他是被冤枉的。” 李追远摇摇头:“其实也会有例外情况,但这次失踪的五个人都是和七年前那起案件有关的,警察肯定会重启调查,如果真凶还在逍遥法外,必然会惊动到他。 说不定,真凶现在也在这座学校里。” 阴萌先回商店放东西喂狗,然后还得去医务室看望润生。 李追远和谭文彬则回到宿舍,经过陆壹寝室时,发现门开着,有着先前中邪的事,谭文彬就推门进去看了看,出来时嘴里叼着一根红肠: “他人不在。” 回到自己寝室,谭文彬负责擦拭器具兼整理,李追远端着盆去洗手池那儿洗澡。 刚洗好,身后就传来拖鞋声,是陆壹,他一脸喜忧参半的神情。 “神童哥,你怎么现在洗澡?” “天太热,睡不着。” “神童哥,我刚起床去小便,你猜我回来时看见什么了,我供桌上放着的那根红肠没了,它没了!” “哦。” “神童哥,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供品有用了。” “是嘛,那就好,那就好,唉,真可怜啊,我现在怀疑这鬼生前也是我老家那嘎达的。” “或许吧。” “那我下次多供两根红肠,就算是鬼,也不能让老乡鬼吃不饱。” 李追远端着盆回到寝室,谭文彬坐地上拿着一条毛巾还在细心擦着伞,嘴里那根红肠已经吃了一大半。 “我先睡了,哥。” “嗯,你先睡吧,哥。” 李追远躺上床,闭上眼,他很快就入睡了。 但等天刚亮没多久时,他就醒了,隔壁床上,收拾好东西也洗好澡的谭文彬,正抱着枕头睡得正香。 李追远坐起身,一般情况下,除非昨日消耗过度透支了,否则他的生物钟很稳定。 但少年觉得,这稳定的生物钟注定维持不了太久了,因为少了那一日三次的天籁。 就在这时,窗外宿舍楼下一声天籁传来: “小远,吃早饭啦!” 第八十二章 下床,走到阳台边,向下看。 刘姨站在梧桐树下,上身着碎花轻衫,下身是一条蓝色长裤,穿着木色凉鞋,秀发披肩。 比之在太爷家时,要鲜亮许多,看起来就像是大学里刚结婚没几年的女老师。 李追远对她挥手。 刘姨笑着指了指自己身前,示意少年拾掇好了再下来。 李追远先去洗漱,然后在书桌上给谭文彬留了一张字条,这才走出宿舍楼。 “小远,你好像又长高了。” “刘姨你也更年轻了。” “呵呵,走着,你柳奶奶在等着你过去一起用早餐呢。” 李追远跟着刘姨走出北门,再顺着马路行了一段,然后拐入了一片别墅区。 说是别墅区,但面积并不大,里面的别墅洋房也并非是统一规格修建,有些房子门前还挂着牌子,上面记载着前主人身份。 “就是这儿了。” 刘姨推开院门,里面是一栋三层洋房,并不高,但很宽延,院内明显刚翻新过,重新布置了景致。 进了院,抬起头,就看见二楼阳台处,一身白裙的阿璃坐在那里。 在见到女孩的那一刻,李追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对润生与阴萌,对周遭的人和物,是否都太过淡漠。 美好的事物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去热爱生活,这世上美好的存在不胜枚举,但能让少年产生共情的真的不多。 女孩也发现了少年,她站起身,双手搭着白色栏杆,没挥手,没跺脚,甚至都没言语,但嘴角的幅度哪怕是站在楼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姨站在边上,一会儿看看上面一会儿瞧瞧跟前,这俩孩子只要搭在一起,就很养眼。 当然,有人看得欢喜自然就有人看得心里不得劲。 底楼侧屋的纱门被推开,柳玉梅站在那里,眼皮微耷: “喂,是要饿死我这个老太太么。” 刘姨赶忙挪开视线,生怕自己此时笑出声来。 “柳奶奶。” “哎,来啦。” 柳玉梅低沉的气场在少年走向她时明显一收。 住在一起时,感觉不明显,等真的分开后,就又时常想念。 相处一年,几乎天天能见着,已勉强能说一句:少年是她看着长大的了。 餐厅有张小圆桌,柳玉梅坐主位,阿璃走下楼,和李追远坐在一起。 柳玉梅问道:“学校还适应么?” 李追远:“适应的,都挺好。” “瞧着憔悴了,昨晚没休息好?” “嗯,有点。” “大晚上的不睡觉做什么,偷摸去放火去了?” “可不,放了好大的一把火。” 刘姨将小菜先端上来。 李追远拿了一颗咸鸭蛋,阿璃也拿了一颗,俩人都拿鸭蛋镂空那头对着桌面敲了敲,然后小心剥好一个头,再很自然地各自交换。 厨房里的刘姨喊道:“要醋么,还有糖蒜。” 柳玉梅:“不用,桌上已经有了。” 一笼汤包、一笼烧卖、一盘火饺被摆上桌,这些都是刘姨亲手做的。 接下来,是一人一碗的阳春面。 汤清色诱,碗里的面很是规整,不爱吃的人会觉得味道寡淡甚至面条夹生。 但爱吃的人就是钟情于这种清爽与劲道,往上放任何浇头都是一种不美。 “刘姨,辛苦了。” “不辛苦,没润生和壮壮,做饭简单了。” 柳玉梅问道:“平时吃什么?” “现在还没开学,食堂基本不开,平时都是去校外吃。” “嘴馋了就往这儿来,让你刘姨做给你吃,不过是多添双碗筷的事。” “好的,谢谢奶奶。” “要是润生他们要来,得提前打招呼,我好加个大锅。”刘姨提醒道。 “嗯,会的。” 早餐吃完,柳玉梅站起身走向门口:“你和阿璃先顽吧,我先去散会步,待会儿你再下来,我与你有话要说。” “好的,奶奶。” 李追远和阿璃上了楼。 阿璃的房间很宽敞,摆着一张书桌还有一张画桌。 墙上挂着好几幅画,画的是太爷家的主屋、坝子、东西屋,以及从家里望出去的稻田村景。 显然,女孩并不喜欢这里,她更喜欢原来的生活。 楼不用那么高,房间不用那么大,早起梳妆后,就能来到少年屋里,等着他醒来第一眼瞧见自己。 画中细节里,有吃饭时用木凳拼起来的小桌,有二楼的露台还有那对由秦叔亲手做出来的藤椅。 李追远在画前驻足,这一刻,他也在想念。 “阿璃,你是想回去么?” 女孩点了点头。 门口,端着果盘进来的刘姨停下了脚步。 搬家以来,阿璃一直闷闷不乐,原本柳玉梅还想再晾个一阵子再去喊小远到家来的,可到底还是害怕孙女的病情再倒退回去。 李追远指着墙上的这些画说道:“因为我们出来了,所以这些过去的画面和记忆,才更显美好了。” 阿璃主动牵住少年的手,再抬头看向墙上自己的画作时,眼里多出了很多神采。 刘姨无声笑了笑,轻轻敲门,将果盘端进来,指了指上面:“你们可以去顶楼。” 李追远端着果盘和阿璃来到楼顶,这里也被改造过,一顶遮阳伞下,摆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藤椅。 二人各自躺下去,开始下棋,依旧是同时开三局。 下棋的同时,李追远讲述了自己来到学校后所经历的事。 每次讲到关键点时,阿璃的手指都会微微发力,她在努力给予回应,证明自己在认真听。 讲完后,李追远有些口干,侧身吃起了水果。 叉起一块递给女孩,女孩摇头,眼睛眨了眨。 李追远会意,放下叉子,重新躺好,闭上眼。 寻常人所谓的“走进彼此内心”是只停留在文字上的夸张描述,但在他们二人这里,是最直白的写实。 睁开眼,李追远感受到了灼热的风以及冰凉的阳光。 抬起头,空中的太阳以及其周边的光晕,散发出的是一种惨白。 面前的田野以及溪流边,是一只只恐怖的存在,正在劳作和嬉戏。 但它们在做着自己事情的同时,还都故意用眼睛偷偷看向这里,带着戏谑与玩味。 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荒诞诡异。 再回头,看见了屋子,以及身后的那道门槛。 离开家的阿璃,也走出了那道门槛,她将自己置身于“恐怖的野外”的环境下。 等再睁开眼,回归现实时,少年脸上已布满冷汗。 他特意多撑了会儿,想要去体验阿璃闭上眼后的感觉。 女孩用袖口帮男孩擦汗,眼里带着笑意。 “我们阿璃,真的好坚强。” 幸福感通过对比能增强,痛苦感也能因此被削弱,他们的陪伴,是互相从对方那里汲取信心与力量。 又躺了一会儿,平复好心绪以及头晕的不适,李追远将阿璃先送回房间,自己则来到楼下。 “你柳奶奶还没回来呢,喏,那边是书房,你可以去那里等着她。” “好的,刘姨。” 李追远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里面没传统书桌,就摆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摞书,下面则是信封,后头则是一张榻床。 在茶几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李追远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到最上面的那本书——《柳氏望气诀》。 伸手翻了翻,发现上头字迹清晰工整,嗯,这是普通版,没看的必要。 李追远干脆先泡了一壶茶,茶刚泡好,柳玉梅就走了进来,在榻子上坐下,身子抵着软枕后靠。 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柳氏望气诀》,察觉到书页被翻动过,眼里不由露出一抹得意。 “奶奶,喝茶。” “嗯。” “奶奶,秦叔没有和你们到金陵么?” “他忙,事多,等忙完了就回来了。” “哦。” “最近在看什么书?” “一些经文。” 最近手头正经看的,就是《地藏菩萨经》,昨晚在记忆画面中能那般自由操控,也是这本书的功劳。 “就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书?” 柳玉梅抿了一口茶,这小子要是说借,那她就顺势把《柳氏望气诀》借了。 先提前看看,慢慢学,不懂的再问自己,这样效率能高一些。 “有意思的书,倒是有一本,正因为太有意思了,怕‘玩物丧志’,暂时没敢看。” 那本白封黑底的书,还会给人“抛媚眼”呢。 “这倒不打紧,书嘛,本就是写出来让人看的,能摆在你面前的书,就都是缘分。” 柳玉梅心里轻笑,这孩子,倒是知道书的好赖。 “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我想等自己再成长点,更有把握时,再鼓起勇气去看它。” 就像石港镇坟地里埋着的那枚铜钱一样,终有一日自己会回去挖出来正视的。 “书,本就是能帮你成长的,什么时候看其实都一样,要是连面对它都不敢,未免也太让人瞧不起了。” 少年越是推辞,柳玉梅心里就越是受用。 “奶奶,您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不看它,你就不能理解它,兴许你现在看它是一种感觉,等长大成熟后再看它,就是另一种感觉,放弃了现在只追求将来,得不偿失。” “嗯。”李追远点点头。 他心底对那本书,真的很好奇,但又害怕走茆长安父子的老路,虽然他很有自信,但每个翻开那本书的人,哪个不是信心满满觉得是特别的那个? “不怕您笑话,我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 “老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怕什么,相遇是缘,人和书也有缘,你不翻翻它,又怎么能知道它是否就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是,我懂了。” “嗯。” 柳玉梅放下茶杯,等了一会儿,不见少年对自己提借书的事儿。 她也不急,只当是少年出于礼貌,想等着谈话完起身离开前,再正式提这一要求。 “润生他们,都跟着你来学校了,你有什么打算?” “没具体的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追远说的不是丧气消极话,因为刚来学校就来了大活儿,离开老家后,生活一下子不缺精彩了。 “路,可以一步一步看着走,可总得有个目标,按老话来说,就是王八寻塘底,蛟龙需走江,看你自个儿的心气了。” “走江?” 阴福海对自己说过,“这么多年了,柳家终于又有人走江了。” “一个比方,远大志向。” “柳奶奶,我想知道它原先指的是什么?” “原先指的是什么? 从江头到江尾,遇到的人和遇到的事儿,该趟平就趟平,该处理就处理。 新门新户,得靠走江来立门庭; 老家宅邸,得靠走江来稳门楣。 江水养人,人可比蟒容易化蛟成龙。” “那秦叔当年……” 不在太爷家了,一些话倒是能松快些说了,但李追远察觉到,柳奶奶说话间,依旧带着些顾忌,大概是因为阿璃病还未完全好,还没有说话,指不定未来哪天还得回自家太爷那儿“还愿”。 “阿力当年自然是走过江的,但他没走完,差点折了,这怪我,心太急了那会儿。” 柳玉梅眼里流露出一抹追忆。 “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提也罢。”柳玉梅揭开了话题,“你小子呢,以后想着做什么?” “奶奶,这走江具体怎么走?” “呵呵。”柳玉梅笑道,“这话问的,就跟江湖在哪里一样,哪有个确切提法,你心里若是要走,这脚下,不就是江么?” 李追远沉默了。 “奶奶说得深奥了?” “倒是听懂了。” “哦?” “入了这一门,自己不想停,就会一直走下去。” 当你想要捞死倒时,你在找事儿的同时,事儿也会自己“长腿”来找你。 这很像来金陵时的货车上,自己对谭文彬说的“清洁球”。 但这似乎又有点唯心。 李追远不禁抬头看向屋顶,联想起自己和茆长安糊弄天道的方式,好像天道也有点唯心。 另外,阴家族谱上也记载了先人游历,但他们没用“走江”,大概这是秦柳这种家族的专用称呼,就跟普通人去景区参观不能用“莅临”。 阴家先人游记里都有一个特点,不管出发时是如何意气风发,最后都是遭遇了某种挫折后又回到了丰都老家,嗯,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游记只记载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应该是连家都没能回来。 比如地宫给蛇女抬床的那四位阴家先人。 所以,插坐,其实和隐居差不多的意思么,到一处码头,安生下来,倒不是真的去划分势力范围,更像是向宿命的低头。 李追远给柳玉梅续上一杯茶,起身端递给她,问道:“奶奶,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还能一样么?” “以前洋人的紫石英号开进江上来了,现在他们没开来,是洋人不想来了么?” “您的意思是指,面子上是不一样了,但根本性矛盾一直还存在是么?” “再换个解释,这个我听着别扭。” “江两岸的风景变好看了,但江面下的暗流,还是和百年前一个样?” “呵呵呵。”柳玉梅边笑边伸手指着少年,“我算是晓得阿璃为什么喜欢和你待一起了,以前听你太爷说过,你爷奶是偏疼你妈得紧,想来你这张嘴,也是随的你妈妈。” 李追远:“……” “江上无论修再多大坝,江面看起来再平静,可这江底的泥沙,依旧能轻易埋死个人,这江,依旧是不容易走的。 不过,这些对你来说还较早,你先安心读书长大就是了。” 说着,柳玉梅又低眉看了一眼放在最显眼处的《柳氏望气诀》。 李追远也低下头,他觉得自己要是带着润生彬彬阴萌他们以捞死倒为乐,那现在可能已经有在走江的趋势了。 秦叔当年没走成功,都能变得那么厉害,要是自己走成功了呢? 书,已经看到瓶颈了,要想继续进步提升,那就只能去主动接命运的馈赠了。 “留这儿吃午饭么,我让阿婷去做。” “不了,我还是先回学校吧,明天我再来看阿璃。” “行吧。” 李追远站起身:“感谢您的教诲。” 柳玉梅点点头,算是送客。 然后,李追远走出书房,他走了。 柳玉梅有些疑惑地看向茶几上的那本书,这臭小子,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刘姨推开门走了进来。 “臭小子走了?” “嗯,走了。咦,这书怎么还在这儿,是您太严厉了?” “老太太我这辈子,还真没对哪个外人如此慈眉善目过,生怕这小子不好意思开口,我还劝慰鼓励了他。” “那就是您态度不够明显,人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开这口。” “还不够明显?”柳玉梅拿起那本《柳氏望气诀》,“我就差把书恭敬地呈送给他,求他看,然后来指导我了!” “那不应该啊,这孩子机灵着呢,难道真是这次大意了,没听出来您意思?” “算了,随他去吧。” “您真舍得?我刚在外头可是都听到您的笑声了。” “这儿距离他学校有多远?” “不远,出校门走一段路就到了。” “斜前面不是学校围墙么,开个门是不是能更近一点?” “我去协调安排。” “我看那学校里不也有屋子么?” “那屋子可小,是学校退休教师教授们住的地方,我怕您住不习惯。” “呵,小东屋我都住过来了,还住不习惯这个?你去安排一下,让一户腾出房子,实在不行干脆互换房子住,住学校里,能近点。” “您刚刚还说不要他了。” “我那是为了他么,哎,我是瞧着他一来,我们阿璃就站起身看着他,我心疼。” “好好好,就按您说得做,但这套房子还是不换了,校内的屋子可没地下室能放得下咱家阿璃这么多东西。” “你去弄吧,我上楼去躺一会儿,这臭小子,居然没借书。” 柳玉梅刚走出书房,就看见阿璃从对面房间里走出来。 那间房是专门用来摆供桌的,新做的一整套牌位,取材于上佳的惊雷木。 寻常惊雷木并不难找,但特定树种特定品相甚至是特定年代温养的,根本就是有价无市。 而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阿璃,怀里捧着四个牌位。 阿璃没有急着上楼,而是看着自己的奶奶。 得,那小子一来,自家孙女就要给他当小工了。 柳玉梅张了张嘴,却还是挥了挥手: “乖,快抱着上去吧。 阿婷,阿婷啊,你快去把咱阿璃的工具箱给她拿上去。” …… 李追远回到学校时,已接近中午,他本想去宿舍楼看看谭文彬醒没醒,却在经过平价商店门口时,看见了润生。 润生依旧是那件白色背心,漏肩处还能看见绷带。 “小远。” 润生小跑过来,他的摆臂还不是很协调。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润生过来。 他一直不停尝试在“亲密”关系网络里不去表演,期待自我能给出一点情绪反馈。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有可能促使自己进步,坏处是……挺容易伤人。 毕竟,就算是正常没病的人,两个朋友之间去“坦诚相待”,都容易友情破裂甚至结仇。 “伤怎么样?” “没大好,但可以下床了,反正最近也没事,我就出院了,整天躺着身体也不得劲,嘿嘿。” 昨天没出院,是怕自己出院的举动,让大家觉得他迫不及待地想参与行动,他不想给团队施加压力,更不愿意成为累赘。 李追远张开双臂,走上前,但动作做到一半,就只变成了一只手拍了一下润生的手。 然后,他转身就走回宿舍。 “嘿嘿嘿。”润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被小远拍过的手背,也往商店里走去。 站在商店门口台阶上的阴萌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小声说道:“看来,我们小远哥还在生你的气。” “没,小远很热情。” …… 接下来的数日,李追远的生活很规律。 捞死倒很像钓鱼,钓鱼佬的快乐在于忙里偷闲享受那份短暂的宁静。 对谭文彬而言,他则开启了对大学课程的预习模式,天天学到后半夜再睡觉。 李追远早上醒来后,就去柳玉梅那里吃早饭,再和阿璃待半天后,中午去润生商店里吃午饭,吃完再打包一份带回去给下午才醒的彬彬。 本来没这个步骤的,但彬彬下午醒来肚子饿,就会习惯性在去洗漱的路上,进陆壹寝室里拿根红肠吃吃,听说后来还摆上了饺子。 人陆壹家庭条件一般,要不然也不会暑假不回家留校做兼职了,为了防止彬彬继续祸害人家,李追远只能给他带饭。 主要是上次陆壹中邪后自己把寝室门撞坏了,人不在时也上不了锁,所以彬彬次次都能开门进去享用祭品。 修理师傅得等正式开学后才会上全职班,假期时也就隔段时间来一趟集中处理一批问题,倒是可以去宿管阿姨那报修,过两天也就能来修门锁了,问题是这栋宿舍的宿管阿姨失踪了。 陆壹去过后勤维修那儿问过,值班的人说分管这一块工作的新上任的后勤主任,也失踪了。 润生那边也去报了关于孙红霞的失踪案,虽然心知肚明,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新生要军训,报到日期本就会提前,可别的班的新生都被组织安排去领军训服时,李追远和谭文彬所在的班以及临近俩班,却毫无动静,因为刚开学……他们的辅导员失踪了! 近期,学校里警车出现的频率很高。 大学里,一下子失踪五个人,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而且稍微一调查就能清楚源头指向了七年前的那起案件,自然引起了高度重视。 这天傍晚,大家都在商店里煮火锅吃时,和罗工一起去山城出差的薛亮亮特意把电话打到了店里,直接就问: “你们到底又捞了什么?” 警察的调查电话都打到了薛亮亮那里了,毕竟他是店里的老板,孙红霞是他的员工,他马上就看穿了这起引起校园轰动的失踪案背后的原因。 谭文彬接的电话,回答道: “在捞鲜毛肚、千层肚,巴适得很,你要不要回来次。” 薛亮亮听懂了暗示,说等他回来。 他还说了,罗工知道这件事后也是挺无奈的,毕竟上次是为了给小远安排好学校学习生活才特意开的那一桌席,结果三位打招呼的具体负责人,直接失踪了。 这意味着等回金陵后,还得再重开一桌。 谭文彬挂断电话后,阴萌问道:“我们这也会有电话监听?” “没,我只是不想和亮哥多废话,怕把我的毛肚烫老了。” 谭文彬坐下来,开始拿筷子捞。 这时,有几个人自外面向店门口走来。 润生抬头看了一眼,对还在专心捞菜的谭文彬说道: “警察来了,是恁爹。” 谭文彬头也不抬地说道: “放嘚屁,俺爹只是个乡镇派出所小小队长,他要是能一口气高升到省会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俺们家祖坟着了!” 李追远挪了一下位置,离谭文彬远了点。 阴萌和润生也端着碗,往边上靠了靠。 谭文彬疑惑道:“你们吃啊,都要烫老了,嘿嘿,你们不吃我壮壮全包了!” “砰!” 彬彬被踹飞出去。 第八十三章 壮壮的功夫是真的练出来了,被踹飞落地时,居然能膝肘撑地,维持住平衡,手中碗里的油碟竟是一点没撒。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惊讶道: “不是,爸,咱家祖坟真着了。” 虽说谭文彬警察世家的身份,以前曾被李追远和润生当派出所门口牌位抱过。 但那里的“世家”指的是一种荣誉责任传承,而非真的指“家势”。 先前,谭文彬之所以不信他爸来了,是因为他懂一点系统内的升迁流程。 可他爸居然真的来了,而且穿的是警服。 谭云龙和几个新同事开车来学校途中,几个新同事聊起了子女教育话题,谭云龙就分享了自己的“育儿经验”:意思是孩子小时候贪玩不懂事很正常,等长大点就开窍了。 主要是宽慰同事,顺便铺垫点小小的炫耀。 进校门时,他还很是随意地指了指校门,说巧了,自己儿子今年就考上了这所学校。 就是在刚才上台阶进店时,同事们还在向他具体讨问育儿心得,谁知刚走到儿子身后,就听到了这一出。 阴阳怪气对自己以及对自家祖坟的调侃,再加上惟妙惟肖的方言,怕是旁边新同事们都要忘记自己的籍贯是哪里。 这不是第一次了,好像每次自己正准备以子女为骄傲,享受享受这种正常父母都渴望的情绪需求时,自己的儿子总能精准地拆自己的台。 你说他没长大吧,他过去这一年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可你要说他真懂事了,却又总没个正形。 “爸,你是来金陵参加学习活动还是接受颁奖来了?” 谭云龙无视了自己儿子,拿出证件走了一下流程:“有些问题需要你们再配合询问一下,你们先吃饭,我们不急。” 润生问道:“谭叔,一起?” “不用,我们吃过了。” 李追远放下筷子,其余人也都放下。 这段时间,润生和阴萌已经接受过两轮询问,他和谭文彬作为当时在校内的学生也被问过话。 “那我们就开始吧。”谭云龙走到李追远身侧,示意同事们对其他人走流程,“我们抓紧点时间,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 “爸!” 谭文彬又喊了一声爸,谭云龙听到了,指了指另一位同行的警察叔叔,如同“托孤”。 谭文彬耷拉着肩,只能去柜台那儿坐下接受问话。 李追远则领着谭云龙来到地下室,孙红霞的房间已被贴上封条,谭云龙亲自撕开,带着李追远进来。 “谭叔,恭喜。” 谭云龙明显是在查案工作状态,不是作为代表来参加学习大会亦或者是领什么先进奖项的。 而如果是调派来协助参加工作,怎么着也不至于去调南通乡镇警察过来。 “呵呵,小远,你叔叔我现在还有些脑子发懵呢,怎么一下子把我调这里来了。” “工作关系没动么?” “人先过来了,手续还在走。”谭云龙抽出一根烟,没点,只是捏在手里,目光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进学校前,我还想着调查流程走完后去看看你和彬彬,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我就说看卷宗时陆润生的名字有点眼熟,没想到还真是润生侯。” 老家说话方言用得多,发音并不是普通话,且人名上还喜欢简化加语气词,常常相处几十年的老朋友乍看一下书面名字,可能都意识不到写的是对方。 “谭叔是专门被调来调查这起失踪案的么?” 谭云龙沉默了一下,转着手中烟头,问道:“小远,彬彬他现在还抽烟么?” “抽的。” “这次也抽了么?” “抽了,我们身上还有他的烟味呢。” 谭云龙伸了个懒腰:“估摸着很难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我刚从将军山那座庙里回来,烧得那叫一个干净。” “我觉得调查重点应该放在七年前那起案子的真正凶手身上。” “是他干的么?” 李追远摇摇头:“不管是不是他,总不能让真凶继续逍遥法外。” “嗯,确实。” “谭叔,之前彬彬去弄来了卷宗,会和那件事有关么?” 谭云龙很笃定道:“不会。” “那就是和您以前的事有关。”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谭云龙走出孙红霞的房间,将烟点燃,“问话结束,小远,我们上去吧。” 李追远跟着一起走了上去,其他人的问话这会儿也已结束了。 大家心理素质都很好,面对这种问话自是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他们是怕打扰生活故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本质上,这起案件的确和他们无关。 没一个活人是死在他们手上,他们那晚只解决了一个……不,是超度了一个放弃抵抗的死倒。 “小远,等我手头上的事做完了,晚上一起吃宵夜?” “好啊。” “冉秋萍是哪一栋的宿管阿姨?” “我们那栋楼的。” “那你带我们再走一趟看看吧。” “谭叔,我有点事,让彬彬陪你去吧,我们吃夜宵时再见。” “嗯,好。” 李追远是真有事,阿璃为他亲手做了一件新帆布,他得去拿。 新帆布在手,等于有了新书皮,只有这样他才敢打开那本邪书的“旧书皮”,去尝试观看里面的内容。 走出门时,李追远对谭文彬打了声招呼:“彬彬哥,晚上夜宵。” 谭文彬举起手做了一个“懂了”的手势:“明白,老四川。” 等李追远走后,谭文彬就充当起了带路党。 “爸,你真的要调到这里来了?” “嗯。” “这不符合规矩吧,爸,你偷偷告诉我,你是不是堕落了?” “什么?” “你是不是背地里走了什么门路?送礼贿赂?” “你这么担心你老子我?” “那当然了,我没享受到你的高考加分就算了,你可千万别影响我以后的政审。” “呵。” “爸,你要做一个好警察。” “这个不用你教。” “那你负责分管哪里?” “目前是在这里。” “不是,我高考前在你辖区,我高考后还在你辖区,我这高考不是白考了么?” “那你退学吧,回高中再复读一年,考京里那两所大学去。” “哟呵,谭警官,你野心不小啊,还想调入京?” 谭文彬用胳膊撞了一下自己老子,谭云龙回瞪了他一眼。 然后,俩人都笑了。 刚走到宿舍门口,就瞧见陆壹背着一个包出来。 谭文彬主动打招呼:“喂,这么晚还出去?” “嗯,就在附近,人孩子白天要上钢琴和舞蹈课,也就晚上有空。” “那你注意安全。” “放心吧,你这是……”陆壹看向谭文彬身边的谭云龙。 “哦,阿sir让我给他带个路。” “呵呵,好。”陆壹点点头,挥挥手,走了。 进了宿舍楼,谭文彬指了指:“爸,这就是冉秋萍的办公室。” “下次名字不用叫这么顺溜。” “明白。” 窗户是关着的,打开门,发现里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谭文彬目光微凝,他认识这个人,当初还在石南镇上给他们说过书,后来还来李大爷家说了一场,是余树。 远子哥对他的身份很忌惮,且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牵扯。 谭云龙也认得他,主动打招呼道:“余先生,你好。” “谭警官,你好。”余树简单打了个招呼,目光看向谭文彬,“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 “啊,嗯,你好,说书先生。” “你是这里的学生?” “对,是的,余先生,你是要来我们学校表演么?” “呵呵,你住这里?” “对,没错。” “那去你宿舍看看,我口渴了。” “成啊,没问题。” 余树看向谭云龙:“真巧,我还真不知道你儿子也在这里上学。” 谭云龙愣了一下,他忽然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人事调动,有了些头绪。 谭文彬在前面带路,余树和谭云龙跟在后面,其余警察则留下来对冉秋萍办公室进行流程式地再次检查。 “谭警官,你信命么?” 谭云龙没回答,而是面露严肃地将警帽摘下来,又戴了回去。 “抱歉,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儿子似乎很旺你。” “这臭小子,没把我气死就算我走运了。” 走在前面的谭文彬举起双臂很不满道:“我妈可是说了,我出生时天降祥瑞,晚上都出现了红霞。” “那是医院隔壁的棉纺厂失火了。” 谭云龙倒是信有人旺自己,但不是自家儿子,而是另一位。 来到三楼,谭文彬很自然地打开了陆壹寝室门。 “来,大家坐,别客气。” 谭文彬从小桌上拿起散烟,分别递给自己爸和余树,然后把那根红肠也拿起来,掰开成几截,同样递给他们。 整个宿舍区,除了自己和小远的寝室,他最熟的就是这间了,他自己本人,就跟这间寝室的土地公似的。 余树问道:“怎么就只有你一张铺,其它铺都空着?” “嗐,我运气不好,分宿舍时落了个尾,和大二的并一间了,现在学校里是大一新生提前入学,高年级的还没返校呢。” 谭云龙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不是自己儿子的寝室,床褥和生活用品可以解释成是从家里带来的旧的,但收纳箱和一些物件儿下积的棱角灰,说明这绝不是新入住的寝室。 但他什么都没说。 余树毕竟不是专业干刑侦的,术业有专攻,这些细节他是察觉不到的。 咬了口红肠,余树点头道:“味道挺正宗的。” “那可不,我一东北哥们儿给的。” 虽说有段时间,红肠鬼没来吃自己红肠了。 但陆壹依旧保留着这种上供习惯,反正不会浪费,白天上供的东西他晚上都会吃掉。 他父母在老家肉联厂工作,隔段时间就会给自己寄一些过来。 总之,甭管咋样,不能让老乡鬼挨饿,指不定人哪天就又想念这一口回个门打打牙祭呢。 “谭警官,我们走吧。” “好。” “那爸,余先生,你们先忙,我去洗衣服。” 等亲爹和余树走出宿舍后,谭文彬整个人才终于松弛下来。 可不能带余树去自己和小远的寝室,那里可有小远布置的门禁以及安排的高跟鞋。 走出宿舍楼,余树将最后一点红肠送入口中:“谭警官,这起案件上头很重视,你有什么头绪么?” “我觉得重点还是应该放在七年前那起案件上,我怀疑真凶可能还没落网。” 余树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太关心案情本身,只是应了一句:“那你就朝着这个方向调查吧,我先走了。” 谭云龙招呼自己的新同事们,去往下一个调查点。 此时的李追远,还不知道自己的“老窝”差点被端了。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没办法。 他是来找阿璃拿东西的,结果又被刘姨嘱咐说柳玉梅要找他谈话,让他在书房里等。 这些天,每次自己过来,与阿璃玩了后,柳玉梅都会把自己叫去书房说会儿话,而且次次都是让自己先在书房里等着。 第一次书房交谈时,李追远真的并未反应过来,因为里头夹杂着“走江”和“邪书”。 但经过后来几次的没话找话聊,李追远要是再听不出意思,就有些侮辱省高考榜眼、探花以及下面一众“进士”们的智商了。 这本《柳氏望气诀》每次都会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谈话时柳奶奶的目光恨不得就直勾勾地盯着它。 人家,是想收了入师门。 这本《柳氏望气诀》,就是入门礼。 但就算清楚了柳奶奶的意图,李追远还是得继续装傻,不接这个茬。 平心而论,他是愿意入柳家师门的,事实上,他都已经几次亮出柳家身份行走了。 也就是被自己亮出身份的人,很快就死了,要不然柳玉梅坐在家里都能听说柳家居然有人开始走江了。 真要是入了师门,那自己岂不是要喊阿璃“师姐”? 少年甚至为此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阿璃姓秦,大概率继承的是秦家,就算不是秦家而是柳家,那都无所谓。 反正自己秦柳两家的秘籍都早已学会,阿璃继承哪家那自己就去另一家,怎么着也得拉个平辈出来。 愿意归愿意,但该走的流程不能不走。 高中的吴校长他们已经为自己打过样,就算自己已经决定要进海河大学,但该做的待遇拉扯也不能不要。 在李追远眼里,师门就像是大学。 他又不是秦柳两家的家生子。 所以,这是双向选择。 你觉得我值什么价,那你就开出价格来。 一本少儿版的《柳氏望气诀》可不够当入门赠礼,这有点亏,因为入门后自己于情于理肯定得主动交出进阶版的《柳氏望气诀》。 这就等于,自己花钱给自己卖身。 其实,真不是少年贪心或者市侩,因为他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身后还有润生、彬彬和阴萌。 他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得为伙伴们解决一下编制和待遇。 比如,让柳奶奶把秦叔喊回来,给润生他们开个小灶,传授一下功夫。 他自己是真不太会教人,而且是从最基础的开始教,那怎么着也得再给他们争取到一套“基础教材”。 这些,都是要谈的。 要是事先不谈,等事后想再谈,这口,就不好开了。 而且,谈判桌上,谁先开口,亮了底牌,谁就落入下风。 只是,好像继续和柳奶奶干瞪眼也不是个办法,柳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神真好,和自己瞪这么多天了,硬是绷着不主动开这个口,她都不觉眼睛干涩。 李追远并不知道,这几天每次自己没开口借书直接走后,一辈子养尊处优的柳玉梅,被气得是怎样破口大骂,昨天更是摔碎了一对官窑。 不能继续干拖下去了,还是得加把火,就像想被大学提前录取就得先去参加奥数竞赛拿奖一样,自己得先展露出价值。 直接告诉柳奶奶自己已经学会更高级版秦柳两家绝学是最蠢的,因为大家族对家学传承很重视严格,自曝这个,就等于承认偷师,柳奶奶应该不会惩罚自己,但自个儿就等于被迫直接入门了。 这时,刘姨端着果盘进来,先放下果盘,然后她主动将《柳氏望气诀》拿起来: “你柳奶奶又遛弯忘记了时间,小远,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先找本书看看,我记得你在老家时,最喜欢看书了。” 李追远心里松了一下,知道柳奶奶也急,自己就没那么急了。 “刘姨,我最近有书看呢,暂时没精力看其他书。” “听你柳奶奶说,你最近在看经书?” “对。” “那些书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早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开始修身养性了?” “啊,不仅是看这些,萌萌家里也有些古籍,她来南通时也带着了,我最近也会顺带着看看她的那些书。” “看她的那些书?” “对,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是么,书名叫什么啊?” “《阴家十二法门》。” 刘姨嘴角出现一抹弧度,她是不屑的。 这种不屑不是嫌贫爱富,毕竟刘姨是既能入都市又能入乡村,各种身份切换自如的人。 主要是牵扯到传承上,她自然对自己的传承有着绝对的自信与骄傲。 在她眼里,《阴家十二法门》,完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对此,李追远深表理解。 自己逆推完整版《阴家十二法门》后,他严重怀疑,这部明显很高端宏大的传承,被后世一代代不肖子孙所修改的,不仅仅是内容难度,甚至包括名字。 它最初应该有更霸气的叫法,好歹是阴长生那位传说中酆都大帝的传承。 这就好比:一个古武世家的家传绝学,叫《第六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那么,小远你看出什么东西来了么?”刘姨说的只是场面话。 李追远心里叹了口气,阴家的尊严,现在居然得靠自己一个外姓人来维系。 “刘姨,我才刚看懂一点,就比如这个……” 李追远掌心朝上,闭上眼。 起初,刘姨并未察觉到什么,但刹那间,书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声和虫声全部隔绝。 少年面相肃穆,掌心向上,闭目沉声道: “四鬼起轿。” 明明少年依旧坐在自己面前,他坐着,自己站着,可在自己视线中,少年的身影好似忽然被抬高起来,而且越来越高。 这是一种气场的增幅,仿佛眼前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是伟岸。 刘姨轻抿嘴唇,她相信,自己要是此时走阴,肯定能看到不一样的画面。 【四鬼起轿】是阴福海教自己的十二法门中最简单的一门,阴福海说这一招是拿来为邪祟超度的。 主家要是价格给的公道或者识货,阴家人就会在坐斋时用这一招,把逝者舒舒服服地超度送走。 等李追远完成逆推后,李追远觉得,还好阴家人后继乏力没落了,用这招只能当“往生咒”用。 实际上,这是一整套家传绝学中,最能体现阴长生当年风采的一招,亦是最能彰显酆都大帝气势的一式。 【四鬼起轿】:四方神鬼,为我前驱。 这分明,是拘鬼役鬼的招式。 得亏阴家后人学艺不精辱没了先祖,要不然谁家花大价钱请人家来坐斋,谁家逝者亡灵都被拘走,真是太孝顺了。 李追远掌心下翻,缓缓落下。 落轿。 “嗡……” 一声无色的音颤,在书房内环绕,余音绕梁。 刘姨瞪大了眼,这真的是什么《阴家十二法门》? 另外, 初学者邯郸学步、进学者收放自如、深学者融会贯通,而眼前的少年,竟已悟出了神韵。 刘姨不知道的是,由于太爷地下室里的书全都是高端,使得李追远自打入门看书时起,看懂一本书的门槛,就是读懂神韵。 少年不是不想一步一步走上来,他是压根就没基础教材,这也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在高台跳水上完成整套高难度动作、水花也能压得很小……却还没学会游泳。 李追远睁开眼,法相庄严消失,回归少年显摆后的兴奋与得意:“刘姨,我觉得萌萌家的书,真好玩。” 刘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尝鼎一脔,她早就知道少年很聪慧,但她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人家想得太笨了。 “萌萌说,她家这套东西想真的看懂学好,就得回丰都,在鬼城里烧香焚祭,求证酆都大帝庇护认可。 反正接下来是新生军训,我又不用参加,倒是可以抽空再回丰都看看转转,那里风景好,很好玩。” 刘姨先附和地点点头,然后神情就变了。 不是,阴萌那妮子要你拜入阴家? 背地里偷偷学了哪家法门,要是那家势弱了或者不追究了,其实不算啥大事,但真要去丰都鬼城摆桌焚祭,那性质可就不同了。 相当于,已被其它大学录取。 “小远,你先再坐一会儿,姨帮你去看看,你柳奶奶咋还没回来。” “嗯。” “哦,对了,这阵子你先别出门跑,因为我们要搬家了,你柳奶奶在大学里有一些老朋友,他们邀请她住进学校里去,阿璃的东西多,你得帮忙收拢拾掇。” “嗯,我知道了。” 刘姨走出书房,门一关后,哪怕以李追远的耳力,也忽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 李追远打开书房门,走上楼,来到阿璃房间。 女孩正拿着推子,推着牌位,那一卷卷木花,每一片都均匀飘逸。 李追远蹲下来,拿着盒子,她继续推,他慢慢装。 二人像是又回到了过去在太爷家,一起做手工的日子。 干活儿的同时,李追远还把刚刚发生的事都讲述了一遍,包括柳奶奶的想法以及自己的算计。 他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遮掩,哪怕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放在台面上,他也不想有任何隐瞒,毕竟,这是一个愿意把内心敞开让自己进去看的女孩。 收拾好木花卷,李追远关上盒子,在女孩身边躺了下来。 地上铺了地毯,很柔软。 “阿璃,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很没意思?” 女孩停下工作,她刚刚其实也只是在备料。 紧接着,女孩左手探入男孩脖颈下,右手轻拍男孩的头。 李追远下意识地反应,以为阿璃是要玩自己和太爷当初的那个动作,那个动作李追远几次想改掉,却没能成功,因为它最先进入女孩的视线里。 过去一年中女孩很多次主动贴向自己胸口,希望自己能像当初太爷对自己那样轻拍她的头,说那一番话,哪怕那话说出来,有些羞耻。 但很快,李追远发现不对,这次动作的主客交换了。 变成自己被阿璃抱着,阿璃轻轻拍着自己的头。 阿璃没说话,但她清亮的眼眸以及嘴角的酒窝,仿佛无声地把那句台词念了出来: “小远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一时间,他觉得很是无所适从,他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自他内心升腾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他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处理这种情绪。 女孩尝试将他抱紧,但少年还是推开了女孩,他站起身,不停地后退,直至退到墙角。 眼泪,从他眼角溢出,哪怕他不知道这会儿为何会流泪,他只觉得自己视线里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他感到很不安,他想要逃避。 几乎是本能的,他左手握拳,送到自己嘴边,张开牙齿,就这么咬了下去。 刺痛感传来,但他马上又叫了一声,将手挪开,他害怕在女孩面前把自己的手咬破血。 女孩站起身,似乎想要走来,但男孩的反应却更加剧烈,女孩只得站在原地。 “呼……呼……呼……” 李追远抱着自己的头,视线朝下,现在的他,像是一个考生,进入考场,拿起笔,却忽然忘记了所有知识点,他焦虑,他彷徨,他无措。 耳畔边,是其他考生笔尖“唰唰”答题的声响,大家似乎都很会,题目也很简单,可他就是不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就算周围满是答案,但距离太远,他看不见,也抄不到。 这时,李兰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 “李追远,我和你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咚!” 少年后脑勺重重撞击在墙上,可整个人却因此安静下来。 先前的他,如同经历了一场溺水,现在,他终于爬上了岸,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自己一直在努力不让身上的人皮脱落,可当人皮真的有长出来的趋势时,却又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 原来,自己和壮壮当初一样,叶公好龙。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少年笑出声来。 阿璃走过来,蹲下,看着他。 李追远也看着她,二人目光交汇,彼此都在对方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阿璃,你说,等我入门后,我的牌位,能不能摆在你梦里的供桌上?” ……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阴家十二法门》。” “不是?” “阴萌那丫头初到南通时我就察觉到了,丫头脑子钝得厉害,怕是压根连走阴都走不成,哪里能教那臭小子什么法门。” “他说是他看那丫头带来的书……” “也没有那套书。”柳玉梅很笃定地说道,“真有这套完整的书,阴家早就断绝了,根本就等不到现在,因为那套书不改,后世他们自家人都学不会!” 柳玉梅顿了顿,又道:“我们秦柳两家虽然人丁凋零了,但好歹还有你还有阿力,还有那些…… 就算是阿璃,要不是生病了,她的天赋也是极高的,因为只有真正血脉天赋高的,才越容易得这种病。 普通子弟,根本就入不得那帮怨祟的眼,它们也没兴趣缠上来报复。 秦柳两家是被打断了,而不是没落了。 所以, 阿婷, 你是没见过江湖上那些真正没落的家族门第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那后世子孙哟,简直是排着队去和猪比赛谁更蠢!” “可要是没有那套书,小远是怎么学会的?” “就两种可能,一种,是李三江地下室里的那些书里,是真有好东西,哪怕在我们眼里,依旧如此。” “但传承这种东西,真的只是看书看着就能学会的?” 刘姨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起少年坐在露台藤椅上看书时的画面,那书页翻得,跟看连环画似的。 “是吧,这种可能很难想象吧? 各家传承的关键点在人,真要靠书靠文字记载就能学会,那各家绝学不早就共通了?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聪明人?” “可是您刚刚还说……” “那是因为第二个可能更难以想象,阴萌那妮子,身上应该是带着一套给猪看的东西的。 然后那小子,把给猪看的东西,逆推出给人看的,给酆都大……” 柳玉梅话头止住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喃喃道: “四鬼起轿。” 虽然无风无浪,但当时的感受,刘姨已经告知她了。 就这两种可能,没第三种可能了,因为过去一年,她们是和小远住一起的,没人能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瞒着她们收徒教孩子。 “小远,逆推出来……”刘姨眼里全是震惊,“他要真有这种本事,那各家秘籍,只要拿给他,岂不是就能学会?” “要不是当初在李三江家时,怕沾惹福运反噬,我真应该去瞧瞧那小子,每天看的都是什么书。” 刘姨提醒道:“阿璃应该知道,可惜,阿璃还不能说话。” “呵。”柳玉梅叹了口气,“阿璃就算能说话,你觉得她会告诉你?” “您怎么倒对我生起气来了,阿璃可是您亲手带大的孙女。” 柳玉梅有些无奈地撇过头。 她不想承认,可事实摆在她面前: 她,柳玉梅,一辈子富贵荣华,清高雅致了一生,结果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女,胳膊肘不是往外拐了……是胳膊肘就没放家里! 刘姨见老太太真气郁了,只得顺话道:“要怪只能怪小远不知道给咱阿璃灌了什么迷魂汤。” 柳玉梅冷哼道:“哼,就不能是咱家阿璃眼光好,慧眼如炬?” “啊对对对,您说得对!” 柳玉梅双臂一束,嘴角轻扬:“咱家阿璃随我,看男人的眼光肯定一流。” “那可不,可不随您嘛,毕竟是您亲孙女。” “呵呵呵。”柳玉梅笑了起来。 刘姨故意调侃道:“怎么,听您这话头,您是改变主意了,打算招这过江龙?” “孩子们还小,你说这话作甚,忒没意思。” “您说得对,您说得都对。” “好了,阿婷,是我们看走眼了,他就算只是自己看书看会的,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天才了。 你想想看,当年,我要是对你和阿力,只是把书砸你们脸上,让你们自己去看,你们现在估摸着还在哪条河沟里挖黄鳝呢。” “当然啦,我和阿力资质多愚钝呐,哪能比得上您挑的孙女婿。老太太,您可真是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倒先把我们先看不顺眼、瞧不上了。” “不许瞎说,再胡吣掌嘴。” “我错了。”刘姨轻轻给自己来了俩嘴巴,然后说道,“那您可得抓紧,要不然人家就去拜丰都去了。” “傻丫头,没瞧出来么,人哪里是要拜什么丰都,人是催我这老太婆赶紧开口,他好拿乔提要求呢。” …… 李追远从楼上走下来,在院子里,看见柳玉梅和刘姨站在那里。 “柳奶奶。” “嗯,三天后,我们搬家,按风俗,你到家里来吃顿饭。” “好,按风俗,我要带啥礼么?” “你是孩子,空手来就好,按规矩,该我给你入门礼。” “有什么?” “你想要什么,奶奶就给你什么。” 第八十四章 “你想要什么,奶奶就给你什么。” 一个人的财富,不仅仅指的是金银珠宝、家宅地契、香火人情,更是一种格局。 别看老太太平日里一副养尊处优、富贵雍容的姿态,可真到需要睁眼时,她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才叫龙王家的气吞江湖。 这一刻,李追远都觉得自己这些天心里的算计,显得很是小家子气。 也就只有在这样的人面前,少年才会生出,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感觉。 “谢谢奶奶。” 柳玉梅缓步走到李追远面前,看着面前的少年。 “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还真被你这孩子给瞒了过去。” 她这算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意思就是,过去的种种,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二人之间的提防与试探,都可以翻页。 “奶奶您是难得糊涂。” “糊涂就是糊涂了,没必要再加个前缀,显得奶奶我强要面子似的。” “太爷也会难得糊涂,说明奶奶您是个有福之人。” 柳玉梅的嘴角,压不住了。 既然翻页了,那就等于放下了心中的拧巴,看这孩子,自是越来越顺眼,而且三天后,这孩子还会变成“自家孩子”。 李三江的快乐,她感受到了。 难怪那老东西过去一年里,整天笑眯眯的,原来过得这么开心。 “缺……” 这话一出口,就被柳玉梅自己打住。 她怎么能像那老东西一样,对孩子张口闭口地就问缺不缺钱呢。 虽然,她最多的就是钱,可也因此,最没诚意的,就是给钱。 同样是给零花钱,自己哪怕给一沓,也比不上李三江那老东西从兜里掏出的一张褶皱卷边。 要是这孩子真缺钱也就罢了,可自打这孩子第一次来到李三江家,站上那坝子,她只是扫了那一眼,就清楚,这孩子对金钱看得很淡。 不是他真的成仙了不用食五谷,而是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生下来,就不用为生计犯愁。 这和普通的富贵子弟还不一样,那群只是守着更大米仓掰着蹄子算自己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肥彘。 对这小子来说,他只需要往后退一步,最次,也能由国家养着。 柳玉梅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衣领子,说道: “该给你做几件夏日的衣服,秋装也得提前备上,放心,你和阿璃不同,你是要在人前露面的,奶奶肯定给你做时兴的款式。” 李追远小声补充道:“和阿璃一样的款式,其实也是可以做的。” “呵呵呵呵。” 柳玉梅又笑了,这次干脆笑弯了腰。 旁边刘姨忍不住在心底翻了记白眼,是谁过去一直嘲笑那李大爷被这小子哄得团团转的,我看您现在也差不多了。 “奶奶,我先走了。” “嗯,走吧。”柳玉梅摆摆手。 等李追远向外走去时,柳玉梅忽又叫住了他,问道:“再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少年将手中帆布打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柳氏望气诀》,举起来对着柳玉梅扬了扬: “没忘,带着呢。” 柳玉梅有些意外,心里却又更添了欣喜。 这意味着这孩子就算今天等不到自己,没有自己先前那番话,他也会把这书带走,算是主动默认了这一入门进程。 “臭小子,奶奶我还以为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呢。” “哪能啊。” 当阿璃将自己抱着,轻拍自己的头,以无声的方式复述自己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时,结果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回去好好看,不懂的……”柳玉梅顿了顿,她想到了这孩子的可怕看书天赋,但好歹是家传绝学,心底就又生起了一股自信,“不懂的就来问我,我给你讲讲。” “好的,奶奶。” 李追远觉得,为了不破坏氛围,自己还是隐瞒下曾看过秦柳两家秘籍的事吧。 老太太好面子,让她晓得自己当她面提早把自家绝学看完了,又不能对自己撒气,那就只能憋闷地继续祸祸那些上等官窑了。 就这段时间,装作自己是第一次看,悟出了其中更深一层。 然后, 给老太太讲讲。 等少年走后,刘姨走上前搀扶起柳玉梅:“瞧得出来,您今儿个是真开心了。” “还是得再摸摸。” “怎么,您还不放心?” “这话说的,就算知道是好物件儿不是赝品了,就不能拿手里继续把玩把玩了?” “晓得了,您这是捡到宝贝了,想慢慢赏心悦目呢。” “不行么?” “行行行,您想干什么都行,但我可得提醒您,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您这儿还差了一辈呢,可别真给自己看陷进去,到时候把家底子都赔人了,再呼嚎着喊: ‘哎哟,我当初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呢!’” “阿婷啊,我看你这几天真是皮子痒了。” “怎么,您开心,就不能使得我们这些下面人也开开心?搁过去,家里纳人入门可是大喜事,您还得给我发红封哩。” “给给给,给你,家里这些玩意,你想要啥就尽管拿去,谁又拦着你了?” “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您今晚起,得按时喝药羹。” “那玩意儿忒苦……” “您年纪大了,得百岁长命,阿璃还小,小远也还小,以后江上再起什么风浪,还指望着您来遮风挡雨呢。” “我喝就是了。” 二人进屋,看见阿璃从楼上走下来。 “阿璃,小远答应入门了,你奶奶还把《柳氏望气诀》让他带走了,你开心了吧?” 本意是想逗逗阿璃,让女孩也乐呵乐呵,最好再浮现一下小酒窝。 可阿璃听到这话,非但没显得高兴,反而目光黯淡下去。 “咋啦?”柳玉梅也委屈了,“咱家望气诀,啥时候就这般上不得台面了?” 阿璃推开门走入牌位间,然后又抱着一摞牌位走上了楼。 柳玉梅只能对刘姨嘱咐道:“再新做一批牌位,这次先不用带家里来,搁外面,三天后要用到的,可别到时候有缺口。” “您放心,我晓得。” “刚刚阿璃是不是生气了?” “确实像生气了。” “以前吧,阿璃一整天没个动静,我愁得不行,现在孩子会表达情绪了,我反而更弄不懂了,真是奇怪。” “就是,也不知道随的谁。” “掌嘴。” …… 行走在深夜的街道上,李追远脑海中还在回味与阿璃在房间里的那一幕,一边走着,一边轻摸自己的脸。 以前见到阿璃时,仿佛自己脸上斑驳将落的人皮,被用订书机打了好几个钉固定。 今天见到阿璃后,像是长出了新皮,让自己无所适从的同时,还觉得有些痒痒的。 没直接回学校,而是走向北门外的美食街,隔着老远,就看见新立起来的灯光架上,那闪闪发光的三个字——老四川。 对于学校生态圈的商户而言,每一年新生季都是做推广的时节。 大学生很懒,吸引和伺候好他们,往往就意味着收获了接下来这四年的稳定客源。 虽然现在只有需要军训的新生报到,但老四川门前的外摆,已经没几张空位了,估摸着接下来得扩张盘店。 李追远走过来时,警察们正准备散场。 送走自己的新同事后,谭云龙点上一根烟,看见李追远。 “谭叔,抱歉,我来晚了。” “没,是我来早了,他们都是有家室的,得早点吃完回家,小远,我再给你要一条烤鱼,老板……” “不用了,谭叔,我吃过点心了,不饿。” 在柳玉梅书房里坐了那么久,茶点真没少吃。 “真不饿么?可不要和叔叔我客气。” “我和谭叔你怎么会客气。” “行吧,那我们散散步?” “好。” 谭云龙拿出钱包,准备去结账,李追远先一步走到老板娘面前,指了指先前那张桌子,老板娘应了一声,做了一个明白的手势。 “谭叔,我们走吧。” 等走到街对面,谭云龙才笑道: “看来你们真是经常来这里吃饭,都能挂账了。” “这店是我们一个朋友开的。” “哦,怪不得。” 起初大家来这里吃饭时,还是给钱的,后来薛亮亮打了招呼,他们四人在这里的消费,直接挂账从他每个月的分红里扣。 毕竟是一起历经过生死的朋友,大家也就没矫情。 “彬彬哥他们呢?” “晚上生意好,他留在店里帮忙呢,我就没让他出来。” “那你们父子今天见面,还没能一起吃顿饭?” “晚上我睡你们宿舍,和彬彬睡张床,打扰你了,小远。” “没事,我们宿舍宽敞。” 二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学校。 “今天去检查冉秋萍办公室时,遇到那个余树了,我怀疑我这次的特殊调动,和他有关系。” “那应该就是他了。” 余树参与进这次案件,这并不奇怪。 因为就算那场大火烧得再干净,也无法抹去那是茆家父子“道场”的事实,基于这一点,他余树过来瞅一眼,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又不熟。” “谭叔,可能是因为你在石港那几起事件里,表现得太好了。” “表现好么?我只是带着他逛了几个地方,做了一些特殊报告呈递,我觉得我挺磨洋工的。” “已经很好了,因为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寻常案件本身。” “你这么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还是沾了你的光。”谭云龙吐出口长长的烟圈,自己和自己儿子,都欠了人家人情。 “是谭叔你帮了我很多,以我和彬彬哥的关系,我们没必要那么生分。” “余树想看彬彬宿舍,彬彬把他领去了一个有红肠的寝室。” “嗯。” “小远,你的事,是不能被余树这样的人发现么?” “谭叔,我是不想和他们牵扯上关系,但不是不能被他们发现,您凭本心做自己的工作,不用顾忌我,当然,不违反您原则的前提下,稍微照顾一下,那就最好了。” “呵呵。” 二人走着走着,没具体明说去哪里,但步调一致,都奔着一个方位,来到了一栋老式教学楼前。 谭云龙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谭叔,距离案发时间还有多久?”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你说,凶手会回来看看么?” “不清楚,碰运气了。” “那我陪你上去等等吧。” “好。” 谭云龙很喜欢这种感觉,自己脑子里想什么对方都知道,没什么废话,直接干脆。 唯一缺点就是,和眼前少年交流相处完后,再去面对自家儿子,会有严重的落差感,然后就是怎么瞧自己儿子都怎么不顺眼。 二人走进教学楼,上楼梯时,都很默契地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新生刚入学,教学工作还未全面展开,老教学楼这个点基本没什么灯亮,十分静谧。 经过三楼的一间阶梯教室,门牌号上挂着cj-302。 这是卷宗里,那晚吴新辉四人排练节目的地方。 这一层尽头,就是卫生间,也就是案发地。 二人将身形隐没进拐角处的黑暗,没人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学校里因为五人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今天谭云龙又带着同事们特意很招摇地又进行了一轮校内走访,就如同在鱼池里,搅动了一下水。 有一定概率,会刺激到那条鱼,再回作案地故地重游回味。 当然,前提是,那条鱼一直还留在学校。 所以,谭云龙说了,他今晚只是来碰碰运气,顺带消消食,没抱太大希望。 其实,调查早就展开了,警察对相关人员的问话都进行了好几轮,但最近才刚算正式开学,今天也是大部分教职工返岗的日子。 就算是碰运气,也希望这概率,越大越好。 安静地等待,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谭云龙说道:“我们走吧。” “嗯。” 二人走下楼梯。 等他们离开后,cj-302门口,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他的牙齿,在月光下,显得很白。 “咚咚咚。”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离开了的谭云龙,又跑了回来。 人影调头就跑,谭云龙在后头奋力追赶。 但人影不是往楼下跑,而是向上跑,就这样一直追到天台。 还没等谭云龙说什么,人影就背对着他,一头栽下去。 没跟着去追犯人,而是继续停留在三楼的李追远,恰好看见人影从他面前的栏杆外坠落。 对方的身形,在下坠过程中,显得很不协调。 这意味着对方今晚出来时,连身材都做了伪装。 “砰!” 地上传来落地的闷响。 李追远没双手扒着栏杆向下看,而是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了栏杆。 倏然间,一双手抓住栏杆上拉,一张脸自栏杆处探出。 现在的他,显得很是瘦弱,刚刚掉落下去的,应该是衣服和伪装。 如果刚刚少年多一点好奇心,就会被扒拉在那里的人,给抓住脖子。 李追远和对方四目相对,对方脸上蒙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但靠一双眼,也够了。 只需要记住这眼神的感觉,李追远相信自己能在人潮中相遇时发现他。 他没想过要去靠自己的力量留住对方,要是普通嫌疑犯,他倒是能借助少年的伪装向对方展示一下什么叫扎实的基本功。 但对方从天台坠落的同时还能悄无声息地抓住外栏杆撑住自己身体,这种操作,李追远以前只见润生做过。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练家子,在自己没到十六岁,骨骼没发育展开,身体力量未支撑起来前,李追远绝不会和这种人动手。 而对方,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因为他似乎笃定自己没闹出什么动静,可这少年,又的确是提前往后退了。 “小远!” 谭云龙跑回了这一层。 李追远伸手指向自己身前,告诉谭警官对方的位置。 顺便提醒了一句:“掏枪。” 因为他很笃定,这种练家子,也就只有谭云龙腰间的枪,才能引起对方忌惮。 没怀疑,也没犹豫,流畅地掏枪动作。 对方双手松开,下落。 李追远耳朵微颤:“他落在二楼了。” 谭云龙马上跑下楼梯去二楼。 就在这时,李追远又听到了声音,顺便脑补了对方的动作,他又跳起来,抓住三楼的边缘,他,还想再上来! 对方,居然胆子大到,和一个掏出枪的老警察,玩起了猫捉老鼠游戏。 亦或者是,对方还想再上来一次,调戏一下自己? 李追远右手探入裤兜,按压出红印,再顺着自己左臂一路画下去。 手指着对方将探出头的区域,目光一凝。 对方的头,探出,当即感到视线里一片腥红,脑袋里一片嗡嗡。 惊骇之下,对方松开手,这次,是完全落了地,来到了地面。 “警察,站住!” 谭云龙的声音自二楼传出。 见到嫌疑犯就先喊别跑,那是电影里的情节,现实情况则是觉得自己追不上嫌疑犯时才会喊这一声。 李追远靠近栏杆,看见那身影如同黑色的猴子一般,快速奔向前方的茂密花圃。 “砰!” 谭云龙开枪了。 很果断,也确实是应该,原本就是碰运气抓捕嫌疑犯的氛围,况且这人还能上蹿下跳把层间距很高的教学楼当滑梯那样玩,这会儿甭管对方是否真的是七年前那位嫌疑犯,挨一枪,不冤。 但也就在子弹射出的瞬间,李追远看见对方的身体以很别扭的姿态,侧了一下,在不影响奔跑进度的同时,他在主动规避子弹。 然后,对方纵身一跃,身形没入花圃中。 但那一跃,身形有些歪,这是发力没完全。 谭云龙是瞄着对方腿开的枪,对方虽然避开了,但子弹应该造成了腿部擦伤。 李追远缓步走下楼梯,一边下楼,他脑海中一边复盘先前的场面,把对方的力量、速度以及肢体矫健,全部归纳进去,最后再模拟一下,对方在第一个照面时没逃跑而是主动发动攻击的可能。 顺带,又模拟了一下,对方在双方都在阴影中时,就先一步向二人发动袭击的可能。 李追远的脚步停住了。 因为他自己大脑模拟的结果是,后两种可能,都是对方的胜算更大,尤其是最后一种可能,自己和谭云龙的下场,会很不妙。 从这一点上看,对方是七年前那个凶手的可能性,被降低了。 不仅是对方没有在一开始就采取主动出击的架势,而是有这种身手的人,往往练的是童子功。 除非对方七年前跟自己一样是个孩子,当然,一个孩子那会儿发育不完全,也干不出奸……杀的事。 只要对方那时成年,就像是自己计划中的十六岁。 他没必要隐藏在厕所里,在邱敏敏上厕所时对她出手。 这种场景这种选择下的罪犯,大概率只是仗着身为男性对女性的普遍力量优势,是典型的弱者犯罪思维。 而刚才这个人,他的身手已经厉害到了,压根不用借助厕所这种隐私阴暗隔绝的环境,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入阶梯教室,用绝对暴力迫使里面的四个人全部屈服。 不过,事无绝对,也可能人家就是既身手好又有某种心理变态,就喜欢厕所那种腌臜的环境。 李追远走出教学楼,谭云龙正拿起对方遗落下来的衣服。 “小远,这是什么衣服,像披风又不太像……” 李追远伸手摸了摸,里面有夹层,还有垫板。 “谭叔,这是戏服。” “戏服?” “嗯。” 李追远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闻出了一股淡淡的香薰味,不是香水的那种香薰,就是以特制香熏染的味道。 得益于柳玉梅以前也会给阿璃每天的新衣服做这一步骤,少年在这方面的鉴赏能力,被培养得挺高。 虽然具体说不上来是哪种香,但应该挺贵。 而且从衣服料子上来看,这人生活格调应该很高。 “小远,虽然我个人觉得这人应该不是七年前的凶手,但我现在还是得通知队里。” “谭叔,你也这么认为么?” “是我开的枪。”谭云龙很认真地说道,“开枪的那一瞬间,他的动作,我感触很深,我先送你回寝室,告诉彬彬,我晚上不去你们寝室睡觉了。” “好的,谭叔,你忙。” 李追远被谭云龙送回了寝室。 谭文彬回来得更晚,他先去冲澡,回来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道:“吃完火锅后,店里一下子就忙死了,买东西好多,跟不要钱似的。” “辛苦了。” “不辛苦,赚钱的感觉还挺快乐的,就是我回来时看见又有几辆警车进了学校,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李追远把今晚的事简单复述了一下,最后附带一句: “你爸说今晚不回来和你睡了。” 谭文彬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直接喊道:“我艹,武林高手!” 李追远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拿起床头柜杯子,喝了口水。 谭文彬则兴致盎然地继续问道:“小远哥,你当时不害怕么?” “有点,但还好。” “好危险,下次你别一个人散步了。” “有你爸在旁边呢。” “我爸算个嘚儿啊。” 寝室门被推开。 “啊!” 谭文彬吓得原地蹦起,这是有了应激反应。 进来的是陆壹:“彬彬,你脸盆毛巾这些落洗脸池上了,我给你拿来。” “哦,好,谢谢。” 陆壹走后,谭文彬坐上自己的床位,继续说道:“真厉害啊,这种人。” “润生能做到。阴萌的话……勉强也可以。” 谭文彬一脸期待地指着自己的脸问道:“我呢?我指的是以后。” “你加油吧。” 李追远躺了下来,准备睡觉了,原本计划今晚看那本邪书的,可今晚事多,只能往后挪一下。 他今晚的确没那么害怕,毕竟死倒都见过不知多少了。 但那一刻,其实是有点无力的,要是当时附近有鬼或者有死倒就好了,这样自己就能把那家伙给留下,甚至,能根据自己心意来决定留下多少块。 也难怪,那么多人会想着养鬼养死倒,哪怕不用来害人,拿来自保也是极好的。 李追远侧过头看向窗台下放着的鞋盒。 总不能以后随身携带一双女式高跟鞋吧。 “对了,小远哥,你明儿起床时记得喊我,我要去集合军训了。” “好。” 一觉过去,被刘姨重新续上的生物钟,现在格外稳定。 起床后,先把谭文彬叫醒,谭文彬揉着眼,端起脸盆和李追远一起去洗漱。 回来后,谭文彬开始换军训服。李追远则将昨晚带回来一页未翻的《柳氏望气诀》又放进书包里,背着包,走出宿舍。 等他来后刘姨端上了早餐,今天早餐主食排骨粥,配着多种咸菜,吃起来很享受。 柳玉梅说道:“昨晚又没睡好?” 老太太有那种本事,哪怕你隐藏得再好,都能一眼瞧出你的休息状态。 李追远放下勺子:“是睡得短了些。” 柳玉梅脸上露出笑意:“书可以慢慢看的,别那么着急,给你了就是你的了,没人和你抢。” 显然,柳玉梅对李追远对自家《柳氏望气诀》的痴迷态度,很是满意。 阿璃抬头看了一眼柳玉梅。 柳玉梅反问道:“咋了,心疼小远了?” 阿璃低下头,继续吃粥,她不是在心疼男孩。 刘姨笑吟吟道:“我说,老太太,寻常别人打趣时你都是第一个不乐意的,现在好了,自个儿上阵打趣了。” “那能一样么。”柳玉梅站起身,“小远,吃好了来书房找我。” “好的,奶奶。” 李追远用完早餐后,就拿着书,走入书房。 柳玉梅已沏好茶,在榻上正襟危坐。 李追远将《柳氏望气诀》摆在茶几上,书封面的字体倒对着自己,正对着柳玉梅。 柳玉梅将茶杯放在少年面前后,又顺手将书转向,字体正对少年。 然后,收回手,微笑问道: “来,有哪里看不懂的,问奶奶吧。” 第八十五章 “好的,奶奶。” 李追远点点头,伸手翻开书页。 《柳氏望气诀》不似其它书动辄一套几十本,它只有一本,内分二十四卷,是真正意义上的微言大义。 李追远很喜欢把玄学的东西数理化,在他看来,这本书,更像是一部总纲。 柳氏以它为内核,发展延伸出了多条支线,因此,也可以将它理解成基础。 对它的学习与参悟,是柳氏门人无法跳过的第一步。 对于优秀门人而言,它是一把钥匙,有了它,才能开启这扇门,去学习和掌握前人留下的各项分支脉络。 就比如秦叔教自己的扎马步和吐纳,这其中就蕴含了《秦氏观蛟法》里的理韵。 在该层级上,谁读懂理解得越深入,分支法门练武等方面学习起来,就越是事半功倍。 再高一层,就是另一个领域,相当于掌握了某种权限。 你可以自己创造设计最适合自己的分支,而对于前人留下的那些东西,你已经不用去学了,只需要去瞥一眼,心下就能清楚:哦,你这个思路不错。 李追远自忖,自己应该在第一层将满的位置,似乎还没到第二层。 其实,他是有些心虚的,因为他取了巧,他是站在了那位“窃书者”的肩膀上。 然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灯下黑区域,在既定思维认知惯性下,很容易出现何不食肉糜的发问。 就像是年纪优秀学生给差生讲题时,常常会生出一种不理解:这么简单的题,你怎么还是不会做。 书,其实就摆在这里。 那位“窃书者”应该也是某位惊艳大才,但人家誊录这本书时,可能压根就没考虑对后者进行传承,否则,谁家是用如此写意的方式去给后人故意设置门槛的? 大概率,人家可能就是喝了点酒,或者誊录时心里痒痒,在笔迹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对《柳氏望气诀》的认知韵律,只为自娱尽兴。 人家本质上,也是脱胎于这本书的理解,能共情理解他的字迹,也是一种大本事,说明在认知层次上,比肩了那位“窃书者”写下这段文字时的深度。不能说学习时借用工具书提高了学习效率就觉得这种行为没有死啃书的学得扎实。 况且,少年读的书太多,并未专心于这一本,而且他并未得到完整传承,只是一个孤本,相当于断码。 少年过去为什么分析个风水修改个阵法,动辄将自己弄得流鼻血甚至眼盲,原因就在于那会儿他其实就是靠着基础理论,在临时硬推硬算具体使用方法。 莫说他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要是换做普通的成年人,早就把自己榨得心血呕泣,油尽灯枯了。 “奶奶,我昨晚研读了……” “小远,昨晚读了多少?” 李追远轻顿了一下,说道:“读了第一卷。” “小远,不是奶奶要说你,奶奶知道你聪明,但也没必要如此贪多冒进,需知欲速则不达,一个晚上一卷,那这二十四卷你岂不是一个月就能看完了?” 哦,还是报快了。 其实,就算搭上《秦氏观蛟法》,两本书一起看完,都没用这么长时间。 “船身一定要打牢固,这样才能不惧暗礁与风浪,来,奶奶给你做个示范。” 柳玉梅原本是想先听听李追远的具体疑惑讲述再进行逐个讲解的,但见其如此“轻浮”,虽心有欣慰,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敲打一下他。 因为她对少年,是寄予厚望的。 只见柳玉梅无名指轻点茶杯,拘出一滴茶水,再轻轻一弹。 “嗡!”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大脑一阵发鸣,柳玉梅也在此时前倾身子,想要将拇指按压在少年眉心,以帮其保持半“走阴”状态,防止过度走阴对少年产生虚耗。 但她的手还没触碰到少年,就看见少年自己半睁了眼。 压根就不用她操心,少年对走阴的各层级掌控,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太多。 虽有惊讶,但也在能理解范围内。 柳玉梅重新坐定,同样半睁眼。 此时,老太太和少年相对而坐,十分静谧。 但在二人的另一层视野里,李追远和柳玉梅都是站着的,在二人中间,悬浮着一颗拳头大的圆润水珠,四周是一片漆黑。 “第一卷:气乃造物之本,万象之源,静极方思动,明始而知终,悟尽遂生初,是为相,是为法,是为理,是为周天。” 柳玉梅面带微笑,手指轻勾那颗悬浮着的水球,很是写意地往外一拉扯,一条水纹荡漾而出,在其身前不断变化,时静时动,时隐时现。 紧接着,柳玉梅再掌心微合,水纹消失,掌心再启,水纹复现,随即不停展现多般变化,倒映诸多光影。 将每一个晦涩难懂的概念,掰碎了揉烂了,再亲自喂你嘴里。 过去一年都在闷头读书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师承的温暖。 是啊,上课只要有老师教的话,什么东西学不会,考试又怎么会考不好呢? 不过,师生之情的温暖总是短暂的,少年班时期,学生和老教授之间的互相折磨,才是不变的主旋律: “奶奶。” “你说。” “可不可以有另一种理解?” “说来听听。” 李追远举起手,握紧拳,对着面前悬浮着的这颗大水球,砸了下去。 “砰。” 水球被捶烂,随即炸开,向四周扩散。 柳玉梅先是一愣,随即不解,但紧接着,她的眼睛逐渐睁大。 散开的水球,形成一片笼罩这里的水雾,结合少年自阿璃那里学来的国画功底,营造出了一幅粗狂中兼有写意的山水。 一老一少,现在就站在山水之间。 山中有溪有潭,有动有静;西侧阴雨绵绵,东侧骄阳明媚,有始有终,有尽有初;山水云间,皆有印证,可视之处,皆有缘法,是为自然。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她这一生,见过不知多少天才,可直到此刻,她才真切意识到,一辈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她,过去是真没吃过什么好的。 这并非意味着少年已经超越了她,事实上,少年与她还差得很远,但她已经瞧见了少年的未来,超越她,超越她记忆里的丈夫和儿子,都只是时间问题。 昨晚至今,她内心兴奋,升腾起了“好为人师”的快乐期待,可此刻,这种热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一缕缕不甘的轻烟。 她隐约意识到,很有可能,自己根本教不了他什么。 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为了自己的老脸,为了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柳氏的门面。 柳玉梅继续念诵着《柳氏望气诀》第一卷中下面的节点: “何为逆势冲杀之局?” 李追远目光扫向四周,山水变雪山,积雪消融,一条小溪自山顶顺势而落,最终消抿于岩土缝隙,不知所踪。 柳玉梅问道:“逆势在哪里?”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逆势。” “那何为生死交接之局?” 李追远看向脚下,柳玉梅也低头看去。 先前被截断的小溪,长时间浸润,在岩土缝隙之间又开凿出新的通路,再聚成流。 柳玉梅又连续问了好几轮第一卷中的内容,可每一轮的问题,少年都只是眼角余光一扫,就自动成像。 寻常人仔细求证、小心推导、心怀敬畏的风水望气,在少年这里,显得是那么的轻松写意,好似在随手涂鸦,却又精髓毕露。 而后者的难度,显然更大,因为实地写生有具体的参照物,反而是最简单的。 柳玉梅很清楚,这种水平,现实里每到一处地方,少年都能很快观测其风水格局,甚至能在究其本质的基础上,进行更改。 这种天赋,已经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了,是老天爷端着碗拿着勺,绕着桌追着你跑,求你咽一口。 “呼……” 柳玉梅闭上眼,她认了。 就像一名艺术大师,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新收的学生在立意、格局与审美上,已超过了自己,那可怕的才气已经迸发,这时候你再去教他什么引导什么,反而可能会变成画蛇添足。 这并非意味着少年不需要继续学习了,而是基础类教条类工笔类的那些,只需花费时间去熟能生巧即可。 少年需要继续学,但完全不用她柳玉梅来教。 让刘姨或者秦叔,去教他这些基础最为合适。 而她柳玉梅,只需要坐在那里喝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干预,就是最好的贡献。 她甚至连后勤保障的活儿都做不了,因为老太太都不会做饭。 柳玉梅深吸一口气,她得强迫自己认清现实,同时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 没必要刻意追求自己的参与感,反正这孩子不久后就要入自己的门。 以后走江时,闯出的威名,那也是自家门第。 他日就算自己捂嘴轻笑说,自己压根什么都没教孩子,那些老东西们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在故作谦虚给他们留面儿。 “奶奶,可以继续第二卷么?” “嗯?”柳玉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点头道,“你今晚可以开始读第二卷了,我也累了,以后你读好一卷,就来我这里汇报一下。” 李追远原本想顺势把第二卷和后面的一起展示出来的,见柳玉梅这么说,他也就点点头。 眼睛用力全睁,破开了幻象,回归现实。 柳玉梅眼皮耷拉了一下,说道: “看来,阴家的走阴之法,的确有些东西。” “自是比不过咱们柳家的。” “臭小子,这话奶奶爱听。” 顿了顿,柳玉梅还是补了句: “但各代人杰各领一时风雨,阴长生这样的人物,总是要心生敬畏的,只不过世上无全才,他也不过是吃亏在持家方面罢了,家族因他生而升,也因他落而寞。” 其实,李追远能察觉到,柳玉梅的持家也是很厉害的,因为她真的撑住了风雨飘摇的秦柳门楣,只是这种马屁不适合拍,容易扯到伤疤。 柳玉梅低下头,拿起新杯烫起,问道: “还喝茶么?” “不了,才用了早饭,喝太多茶伤胃。” “那你去找阿璃顽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起身,将《柳氏望气诀》收入书包,走出书房。 “咦,小远,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刘姨刚收拾好厨房做好餐厅卫生。 “我有点累了,柳奶奶明天再继续教我。” “哦。”刘姨不太信,但还是招手道,“来,你与我过来,把衣服试穿一下。” 李追远被刘姨带进一楼客房,试穿新衣服,有四套,不复古老套,却也不过分张扬,穿在身上得体大方。 而且,不仅每一套衣服都对应着一双鞋,还有手表手链挂坠等配饰。 “刘姨……” “晓得,鞋子衣服你带走,其它的就放这儿吧。” “好的,刘姨。” “怎么样,感觉合身舒服不?” “很合身,刘姨,你的眼睛就是尺。” “呵呵,这套就穿着吧,身上穿来的衣服鞋子留下,我给你洗刷好了下次你再带走。” “谢谢刘姨。” “来,坐下,我给你头发裁剪一下,有点长了。” 刘姨将少年按在床上坐下,然后拿起一匹白布系上少年脖子,又取出了梳剪。 “刘姨,你怎么什么都会?” “那可不,老太太的吃穿住行,可都是我伺候的。” 一顿流利地快速梳剪。 刘姨把着少年的头,示意他看向柜镜。 “怎么样?” “手艺真好。” “是你小子自己底子好,听李菊香说过,你爸当初被你妈带回村时,用现在电视和报纸上的话来讲,就是个奶油小生。” 时下奶油小生指的是面容白净且眉宇间有英气的年轻男子。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和李兰离婚后,父亲就去参加了地质科考队,现在应该……很粗糙了。 离婚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现在应该是在刻意回避着这个家,再加上北爷爷的严令,他近年就没有来看过自己。 李追远并不怪他,反而很理解,作为北爷爷北奶奶的幼子,父亲其实一直过得都挺顺遂安稳,然后他遇到了李兰。 自己还能和李兰互相扒对方人皮玩,斗个旗鼓相当; 父亲则完全经历了李兰从病情恶化到彻底崩坏的整个过程,其所承受的心理创伤,真的难以想象。 “对了,刘姨,我想问你一种戏服,还有一种香薰……” 戏服被谭云龙当物证带走了,李追远只能尽可能地用语言描述。 “听起来应该是鬼檀香,像是官将首。” “官将首,为什么我没听说过?” “八家将呢?” “这个我知道,起源于福州,是五福王爷幕府专责捉邪驱鬼的八位将军。” “官将首就源自于这个,各地风俗演变,出现了变化。” “我明白了。” 一般这种风俗,会出现在地方庙会上,画脸谱、着戏服、持法器,于队伍中开路,为当地驱邪祈福。 但这只是外在表现形式,比如自家太爷这种捞尸人,没遇到死倒前,也会去给人家白事坐斋。 李追远不禁回忆起,昨晚自己以震术逼退对方时,对方眼里流露出的惊骇。 现在回味起来,似乎不是对这种特殊能力闻所未闻,而是没料到自己能使出来。 “好了,上去找阿璃吧,让阿璃看看。” “那我上去了,刘姨。” “嗯,去吧,另外三套我给你打包好放你书包里。” 李追远上了楼,昨儿个柳玉梅才说给自己定做衣服,今天就穿上了,显然衣服早就提前做好了,这也从侧面说明,老太太前些日子确实是一直在绷着。 刘姨走到书房前,推开门,惊讶地看见柳玉梅正低着头,对着茶几上的一滴水珠,面露沉思。 “哟,您这是怎么了,小远这样的孩子,也这么难教么,怎么把您愁成了这样?” “阿婷,给我拿纸笔来。” “啧啧啧,到底是不一样啊,当年您教我和阿力时,那可是又打又骂,说您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我们俩更蠢的孩子,结果您现在教孩子都要提前备课了?” “呵呵,我教他?”柳玉梅无奈地笑了两声,“是这小子在教我。” “您可别吓我。” “吓你作甚,拿纸笔来,我要重修第一卷。” 刘姨马上将笔纸端来,边亲自研墨边小心问道:“那孩子不是才拿回去看了一宿而已,真就到了这种地步?” “那小子刚本想把第二卷也一并展示给我,我故意打了个哈哈,说自己累了,让他明后日再汇报,实则是我怕一下子见太多了,来不及整理成卷。” “得,那我和阿力对比下来,还真是蠢笨得可以,不过您不应该开心么?您的心胸我可是知道了,不可能因为小辈过于优秀而让您伤怀。” “愁啊,小远这孩子但凡没这么离谱,我也就寻着那点私心,给他收进柳家门第了,他现在这样子,我反而不好意思这般做了。” “那您这位秦家少奶奶,就要替秦家收人了?” 柳玉梅有些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看着刘姨: “我……真舍不得。” “哟哟哟,不委屈不委屈。”刘姨主动伸手过来搂住老太太,“您也不怕这样子被小辈们瞧见失了您威严。” “现在顶着他秦家少奶奶的头衔,还得为他老秦家考虑,真是把我给束缚着了。早晓得,老东西他们去渡江前,我就该跟他和离了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气话哟。” 柳玉梅深吸一口气,脸上多余神情收敛,再度变得淡雅雍容。 刘姨也适时收回手,重新研墨。 “阿婷……” “您说。” “反正这小子学东西快,干脆,让他一人挑两门得了。” 刘姨闻言,不由咽了口唾沫,没敢接话。 “说话呀。” “这种事,哪里是我能置喙的。” “平日里就数你话最多,也最没大没小的,现在怎么哑巴了?” “您拿主意就好。” “倒也不是不可以,这样我以后下去了,他们也挑不出我的不是,算了,他们灵都没了,下去也见不着了。” “这是大事,入门仪式不还有两天么,您再思量思量。” “嗯,我再琢磨琢磨。”柳玉梅拿起毛笔,“再给我多拿些纸来,这小子悟出来的气象,还真不太好描述,太过意会。” “您先写着,我这就给您去裁。” 刘姨去地下室,裁了纸端上来,一进屋,就瞧见柳玉梅已满满写上了十张纸,最后一张纸也写到末尾。 “这还是第一卷?” 柳玉梅没好气道:“这才是第一卷开头。” “那我以前看的,肯定是假的《柳氏望气诀》,您整理好后,我也得看。” “给你看,给你看,来换纸。” “来了。” 停笔的功夫,柳玉梅轻轻挥舞手中的毛笔。 “纸换好了。” “嘶……” “您思路断了?” “不是,倒是忽然想到个新想法。”柳玉梅提笔,在新纸上书写了一行字,字迹歪斜扭曲,不忍直视。 刘姨横看竖看,最终还是摇头道:“您这是写的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好像这意境可以融入字迹里,有种莫名的贴切。” “那您这么写,就别想以后的人能看懂了,连写的是什么字都不晓得,哪里去悟什么意境。” 柳玉梅拿起纸,卷成团,随手一丢。 “不对。” “怎么了?” “要用这方式,得把二十四卷完整意境融会贯通,前后呼应,才能自成周天,初解一卷两卷,断不能做到如此写意……” “您是说?” “这小子,一宿的功夫,就把这整本书给读完了!” “啪!” 老太太手中的毛笔忽地碎裂成粉,顺着指尖缓缓落下。 柳玉梅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当初在李三江家里,她坐在坝子上喝茶,偶尔抬头看向二楼露台藤椅上坐着的男孩,那看书时翻动书页的速度,比看连环画还要快。 “要是他真的看我柳家的绝学都能如此之快,那过去这一年,这小子在李三江家里,到底看了多少书?” 刘姨起初有些不理解,随即面色一肃,看多少书是其次的,关键是少年看的那些书,很可能都是和《柳氏望气诀》一个水准的。 柳玉梅缓缓开口:“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书如吃饭,吃惯了好的,那些粗的,又怎么可能继续津津有味地咽下去。”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昨日,她们还能以调侃的口吻猜测李三江的地下室里,可能真有什么秘籍,现在,当现实摆在面前时,内心仍是无比震惊。 “呵……”柳玉梅笑出声来,伸手抚额,“我现在好似明白了,咱们住李三江家,是为了蹭一点福运的。” 刘姨安静地听柳玉梅继续往下说。 “但李三江的福运,好似就是专为给这小子,准备的!” …… “唔,阿璃,这么多木花卷其实够了,暂时不用再刨了。” 阿璃手拿推子,先看了看少年,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遍地的木花卷儿,情绪,有些低落。 这世上,哪怕是柳玉梅也无法具体理解阿璃的深刻情绪,但李追远可以。 “阿璃,你是觉得柳奶奶的入门礼,拿不出手么?” 女孩点点头。 自己奶奶兴高采烈地送人一本看过的书,而且是初版,自己能做的,只有再多刨些祖宗牌位来做弥补。 李追远伸手,轻抹女孩的眉头,希望让它舒展起来。 “柳奶奶给我送什么入门礼都不重要,这都是情意。 再说了, 阿璃医生, 我还欠你柳家这么多治疗费呢。” 被当病人看待了这么久,第一次被人摆在了“医生”位置。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 连带着这窗帘拉起,不怎么透光的房间,都变得比外面的日头更加明媚。 见女孩开心了,李追远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借着残留的触感,感知一下自己的人皮。 女孩则伸出手,捏了捏少年脸蛋,然后又捏了捏自己的。 女孩每捏一下,李追远就觉得自己被捏的地方,被订书机钉了一下。 他现在都有点想去找润生再互动一下,像是个差生,去炫耀一下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进步。 阿璃收起了推子。 李追远则拿着盒子开始装木花卷儿,好不容易,长舒一口气, 呼…… 好累终于给自己装完了。 随后,二人全都背靠着床坐在地毯上,李追远一边下盲棋一边讲述昨晚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 讲完后,快到中午,李追远得回学校了。 “阿璃,等你和柳奶奶搬进学校里住后,我以后每天早上都来找你,像过去你每天早上来找我一样。” 李追远下楼,经过书房时,看见书房门紧闭着,也不见刘姨的身影。 “刘姨,我走了。” 书房门被打开一条缝:“小远,明儿早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那行。”刘姨将书房门闭合。 就是这一开一合间,李追远闻到了里面散出来的墨香。 挺好,看来“窃书者”的感悟,确实能帮到柳奶奶提升完善家传。 就是不知道那位到底是谁,这种人就算历史上没记录,但应该也是类似魏正道一样的人物。 走出屋门,来到院子,回头,看见女孩站在阳台上目送自己。 李追远对她招了招手,女孩也举起手回应,虽然动作有些生涩和不自然。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和当初只能坐在屋内脚踩着门槛坐在那儿的她,判若两人了。 李追远清楚,自己和她的病情,都在向好的那一面不断发展。 他会算命,却不信命,可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安排。 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而恰好,女孩坐在屋内,见惯了怪物。 回到学校,经过操场时,上午的军训还未结束。 李追远是不用参加军训的,这一条写在提前特招福利里,也不晓得是中学哪位校领导给自己加进去的。 事实上,以他的岁数,确实也不适合参加这种大孩子的军训强度,虽然,少年的体质比操场上这些大学生普遍都要好。 沿着操场栏杆行进,他想尝试着寻找一下谭文彬,可惜,他不知道谭文彬在哪个班。 对哦…… 李追远这才想起,自己和谭文彬不该是同班么,所以自己是哪个班的学生来着? 开学前,就死了辅导员。 导致自己班比其它班少开了几次班集体会,哪怕后来安排了新辅导员,但也就只来得及分派一下工作。 至于班上的同学以及社交,谭文彬根据以往在高中里的习惯,都帮自己给挡了。 还是等晚上彬彬回寝室了,再问他班级号吧。 “弟弟,能请你帮个忙么?” 一个穿着白裙的女生小跑过来。 李追远看向她。 女生又指了指远处草坡上坐着的另一个蓝裙女生: “姐姐们在写生,能请弟弟你来当个模特么?” 说着,她就想上手,去摸少年的脸蛋。 李追远后退,躲开了她的手,然后摇头:“不能。” 说完,他就走了。 徐白鹭有些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对坐在坡地上架着画板的女生说道: “吴雪,那个好看的弟弟害羞,不愿意做我们的模特呢。” 吴雪笑道:“我怎么觉得是那弟弟没瞧上咱们呢,呵呵。” 学校里现在只有新生入学了,军训未结束时,商店里比较冷清,趁着这个时候,润生和阴萌准备吃饭。 要不然,等军训结束后,学生就会犹如潮水般涌入,根本来不及吃喝。 润生的厨艺比较接地气,毕竟你不能奢望从小到大经常断顿只能吃烤红薯垫肚子的人掌握什么高超厨艺,至于阴萌的厨艺,那就是比较接地府。 所以,他们都是去食堂打的饭菜,李追远每天中午都会过来和他们一起吃。 阴萌:“嘿,润生,早上彬彬去军训前说,我和你都能躲子弹。” “躲什么?”润生有些疑惑,“躲子弹?” “对啊,彬彬说是小远哥讲的。” “我说的不是躲子弹,而是外墙爬楼。”李追远走进店里说道。 阴萌:“小远哥来了,我们开饭吧。” 李追远坐下吃饭,顺便简单讲了一下昨晚的事,主要彬彬有些细节上给夸张了。 “小远哥,那我和润生晚上闭店后,去学校里转转,看看能不能遇到那凶手给他抓起来。” “不用。”李追远喝了口汤,“就算他真的是凶手,最近也不会再去那里了。” 润生问道:“我和他,谁能打?” “近战,有几个能打得过你。” 润生笑了,嘬了口香。 “但人家手段可能比较多。”李追远顿了顿,“不过不用着急,过几天,你们就都有老师可以教了。” 军训结束后,饿狼们会快速冲进食堂,所以提前给彬彬带回了饭。 很快,谭文彬回来了:“呼,好热。” “累么?” “不累,这才哪儿到哪儿,洒洒水啦。” 谭文彬坐下来,吃起了饭。 “对了,小远哥,班上有几个同学挺有趣的,你有没有兴趣认识?” “我们几班?” “1班。” “哦,有那种听话一点的么?” “有的,有个家伙今天还给我带水,对我一口一个哥的,人挺文质的,适合以后有事让他去帮忙跑腿。” “可以介绍认识。” 陆壹开学后就忙了,不太方便。 饭后,彬彬洗了把脸,就坐在自己书桌前,看起了专业书。 就算是已经获准进入罗工的项目团队,哪怕只是个扛器材的,也得会点基础专业素养,可不能到时候连个图纸都看不懂。 李追远则在看着《地藏菩萨经》,虽然外头有点喧嚣但这间寝室里很是安静,学习氛围浓郁。 但就在这时,近处的一间宿舍门被“砰”的一脚踹开。 “内务检查!” “睁开你们眼睛给我看清楚,这是我们学生会的钱部长,都给我放尊重点,端正好你们的态度!” “快,喊钱部长,都没吃饭么,给我大点声!” 李追远照常看书。 谭文彬则没这种不被外物影响的境界,生气地骂道:“装什么装,什么玩意儿。” 学生会的很多人也提早入学了,名义上是为新生服务,实际上是不想放过作威作福最快乐的时间段,毕竟到大三时学生就不太搭理他们了,大四的老油条更是懒得瞧他们一眼。 一间一间地踹,一间一间地吼,估摸着,很快就要到自己这间寝室了。 谭文彬被吵得实在不行,干脆起身来到那张木凳前,将上面的铜镜转过去,对准寝室门。 一般来说,他们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才会开启这个门禁。 “砰!” “开门,查内务!” 谭文彬直接骂道:“你他妈是狗啊,只会用狗腿敲门!” “谁在里面叫!” “咔嚓!” 扭动门把手,两个人进来了,其中一个身材瘦削,脸很尖,后头一个肚子很大,脸有点圆。 他们听到了谭文彬先前的骂声,正准备进来呵斥人,谁知刚踏进来,二人就开始原地转圈。 转了一圈又一圈,活脱脱得像一对胖瘦陀螺。 谭文彬故意没停,让他们俩继续。 至于李追远,则继续在看书。 谭文彬也没敢去喊远子哥一起来欣赏,毕竟他很清楚,谁要是真惹到远子哥注意,那下场会很凄惨。 这俩人是很可恶,但彬彬觉得还罪不至开席。 看腻了后,谭文彬把镜子转向,然后伸手将这俩人推出了寝室。 俩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踉跄一段距离后,全部“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然后开始不停地呕吐,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压根就不记得推开门以后的事。 “呵。”谭文彬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回到寝室继续看书。 午休时间快结束时,谭文彬戴好帽子,就去参加下午的军训了。 李追远下午抽空,备了一下课,方便接下来给柳玉梅演绎,备完这一本后,他又顺便把《秦氏观蛟法》也备课了一份,不出意外,以后也会用到。 教人学习确实比自己学习要耗时耗力得多,等李追远备好两门课时,外头都已经近黄昏。 趁着其他学生还没军训回来,他先端着脸盆去洗手池那儿洗了澡,要不然晚上得“客满”,等个水龙头都得排队。 很快,今天的军训结束,学生们回来了。 外头传来谭文彬的声音:“阿友,你快去占位置,我去拿盆!” “好!” 以谭文彬的性格,在班级里马上交到朋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彬彬打开门,进来拿东西时道:“哎,洗发膏好像不够俩人用了。” “新的在行李袋里你先去吧,我给你拿了送去。” “这怎么好意思谢了小远哥。”谭文彬故作扭捏了一下,拿着盆和毛巾就出去了。 李追远走到行李袋前,将里头的洗发膏取出,然后出寝室走向洗手池。 洗手池处挤满了人,有些人军训完会先去吃饭,但大部分人还是想清洗一下臭烘烘的身子,要不然根本就没食欲,最重要的是,白天全在军训,也就晚上这会儿才有娱乐时间,自然得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净些。 李追远看见了谭文彬,拍了拍他背。 谭文彬转过身来接过洗发膏,然后搂着旁边一瘦高男的,示意他也转过来: “小远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林书友,分配在陆壹那间寝室。 来,阿友,这是我小远哥,快点,不跟你开玩笑,快喊大哥。” 林书友是个瘦高个,看起来很腼腆,此时他正在给自己抹着香皂,听到谭文彬吩咐后,马上很听话地双手放下,对李追远喊了一声: “大哥好。” “你们慢慢洗,我回去了。” 李追远回到寝室,将镜子翻转,然后将鞋盒端起,取出里面的这双女式高跟鞋。 是他! 第八十六章 昨晚,他把全身都进行了包裹隐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但李追远,就是能记住他的眼睛。 刚刚,李追远看见他了。 他正和谭文彬靠在一起,俩人共用一个水龙头,往身上搓着肥皂,还叫了自己一声“大哥”。 确认过眼神后, 李追远就没往他小腿上去看,压根就不关心他小腿上是否有枪伤擦痕,也不在意他是否做了遮掩处理。 既已笃定,少年就懒得再寻些佐证,这样做不仅多余,而且容易让对方起疑。 因为对方,是见过自己的。 但对方,可能现在并不知道,自己也认出了他。 所以,对方还在演戏,大概率在很憨地喊出“大哥好”时,其心里泛起的是一股自鸣得意。 李追远希望他能继续保持。 他越是想演,也就越是意味着不想撕破身份脸皮,那自己眼下也就越是相对安全。 没办法,那位林书友同学的身手,实在是好得有些吓人。 他若是真发起狠,自己的铜镜门禁以及手里的这双高跟鞋,可能还真拦不住他。 不过,眼下能基本确定的是,林书友不是七年前那场案件的真凶。 人的面相也能看出类似树的年轮,李追远确定,他的岁数和谭文彬一般大,七年前案发时,他应该还在上小学五年级。 刘姨说他是官将首,正常来说,这一“职业”的人,很像内地其它省份地区庙会上关公的扮演者,理应带有正气。 但事无绝对,李追远也能说捞尸人普遍带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却并不妨碍,捞尸人队伍里出现茆家父子那样的人。 所以,职业是好的,但人,可不一定。 因此,李追远决定抓紧时间,趁着对方戏瘾还在时,先排掉这颗雷。 这甚至无关对方昨晚是否出现在那座教学楼里,而是一想到就在这一层楼内,距离自己很近的寝室里,还住着这么一个家伙,少年睡觉都不得踏实。 卧榻之侧,岂容同行鼾睡。 谭文彬洗完澡哼着歌回来了,他把门一关,就往自个儿床上一坐: “远子哥,我本来还想喊林书友晚上一起去老四川吃烤鱼的,他居然说他晚上要去学校图书馆享受一下氛围。” 谭文彬奇怪的点在于,原本很听话的新朋友,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当然,这不能算错,也属正常,可明显与其刚认识时的人设有些不符。 尤其是刚开学时,大家都有明显的社交需求与目的,要不然连个一起上下学或一起去食堂的搭子都没有,那得多尴尬。 听到这句话,李追远心里明白了: 看来, 林书友同学,也觉得晚上睡不踏实。 …… 前半夜还在熙熙攘攘,后半夜的宿舍楼,就陷入了宁静。 白天军训的消耗,让这群本该精力旺盛的大学生们,暂时还无法支撑起完整的夜生活节奏。 寝室里的两张床铺上,李追远和谭文彬都在熟睡。 夜幕下, 一道黑影以头朝下的方式,缓缓下移到窗边。 夏天闷热,寝室窗户本就是打开的。 就在他即将进入时,窗台下的那双高跟鞋忽然自己飞起,对着黑影砸去。 黑影单臂一翻,袖口上的黑布顺势一裹,直接将高跟鞋给收入。 黑布下虽仍有不断挣扎翻滚的迹象,却是半点杂音都无法发出。 紧接着,黑影进入阳台,走入室内,站在了少年床铺边。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抓向少年的脖颈时,他目光瞬间一凝,身形快速后退。 一记铲子,自下方横扫。 铲边锋锐,要不是黑影躲闪及时,可能就得被削下一只脚。 润生单脚一蹬,身体从床下滑出,黄河铲对着对方又是迅猛一记。 在润生看来,都潜入到这里且打算对小远出手了,那你……死去吧。 黑影动作敏捷,双手抓住床上端栏杆,身形翻转上去。 谭文彬这时掀开薄被,抄起藏在下面的七星钩,对着黑影刺了过去。 黑影双脚并拢,将七星钩夹住,向前一甩使得谭文彬失去平衡的同时,又单腿向后一踢。 “砰!” 谭文彬被踹中肩膀,倒翻回床。 润生此时已经起身,黄河铲再次横扫,空气中都传来刺耳的破空之声。 黑影显然不敢和润生直接接触,其左手对着床上端一拍,身体像是一只燕子斜飞出去,不仅躲过这一击,还落回了阳台。 随即,黑影目光再次扫向少年的床铺,看见少年也已坐起,正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知晓对方早有防备,黑影不做犹豫,双腿蹬地,身形腾空而起的同时四肢前曲,以一种背身跳水的方式,落出了阳台。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润生身后,伸手搭住润生的右肩。 润生一个箭步,在窗前抬脚侧身,带着少年一起翻跃下了阳台。 谭文彬这会儿紧随其后,右手攥着七星钩,左手捂着自己肩膀。 只见其一阵加速小跑,来到窗前后又减速,然后转身,打开寝室门去走楼梯下楼。 黑影刚要落地,一条皮鞭就向他抽来,正是埋伏在这里的阴萌出手了。 黑影腰部发力,身形于落地前忽地又前翻,硬生生躲开了这一鞭。 阴萌目露凝重,她现在相信了,这家伙确实能躲子弹。 不过,她清楚自己的职责,一击不成后,她马上贴近,右手皮鞭一晃,缠绕上拳,对着对方打去。 双方短时间内快速拳掌相对,然后几乎同一时间一起出脚。 “砰。” 阴萌被踹得连续后退,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腹部。 黑影则站在原地没动,因为阴萌那一脚踹过去时,其身体侧移,没让阴萌踢实,卸去了大部分力。 是阴萌吃亏了,但她的目的也达到了,润生带着小远落地。 黑影是真忌惮润生,见对方再度向自己冲来,压根就不打算像先前那样接招,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润生背着李追远开始追逐,跟着黑影一同翻过了宿舍楼院墙,又穿过了一片花圃,最后更是翻入了空荡荡的操场。 因为背着一个人,润生速度无法完全施展开,所以渐渐被黑影拉出了距离。 但就在这时,在润生背上的李追远,打了一记响指。 “啪!” 附着在那双高跟鞋上的封禁,被李追远解开。 前方原本在快速移动的黑影,即刻降速停下,将原本携带在身上的高跟鞋甩出。 也就是这一迟滞,局面彻底不同,不仅润生追上了他,连带着阴萌甚至是壮壮,也都赶了上来。 三人呈三角,将黑影围住。 黑影毫不遮掩,扭头看向谭文彬所在的那一角,显然,这是最弱的一环。 谭文彬被气笑了:“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明显啊!” 随即,谭文彬干脆把手中的七星钩丢到地上,从衣服里掏出归乡网。 意思很简单,我不和你打,你也随时可以从我这里突破来揍我,但我会拼尽一切,只为把自己和你网在一起。 身为团队的短板,壮壮只能把自己往难缠方面去发展。 李追远从润生背上滑落,站到一旁,看着黑影,开口道: “谈谈吧。” 也就只有在自己这一方处于优势局面时,李追远才愿意与对方交谈,互撂身份。 只是,正当李追远准备行柳氏礼时,他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中动作。 起风了。 黑影发出一声戏腔,带长尾音: “养鬼邪人,也配与吾相谈~” 话音刚落,只见其右手指向自个儿眉心,双眸瞬化为竖瞳。 原本被甩在地上后,还在努力扑腾想要在李追远面前显示出自己存在感和贡献感的高跟鞋,顷刻安静。 当其竖瞳扫视全场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压力。 谭文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腿,居然在无法控制地微颤,当即嚷道:“这是什么情况?” 李追远:“乩童起乩。” “哗啦!” 黑影身上的黑色披风裂开,月光下,露出其真相。 只见其身着彩服,肩挂立起,脚踩草鞋,头戴鹤冠,面涂白纹鱼尾。 双手一拍,虽未持械,威风自来。 “邪魔歪道,只杀不渡~” 先前一直避免和润生起正面冲突的林书友,此时主动向润生走来,他三步一顿,两虚一实,走的是三步赞。 起乩后的状态,即为扶乩,神降于身。 李追远知道,这个时候林书友已经不是林书友了,而是白鹤童子。 对方现在,已无法交流。 “拖住他,为我争取时间。” 李追远开始后退,润生则开始前进。 退到一定距离后,李追远闭上眼,开始念诵《地藏菩萨经》。 白鹤童子临近润生,有小远的要求在前,润生持铲行守势,未主动发起攻击。 他虽然很自信于自己的力量,但他更相信小远的判断。 只是,当白鹤童子双手如爪般快速探出,而自己也以黄河铲格挡时,只是简单的一记过招,润生就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手中的铲子,在此刻竟然已不再完全为自己所控,在绝对力量拔河状态下,润生竟然处于下风,下盘也出现不稳的趋势。 这一幕,把谭文彬和阴萌都看得吓了一跳,润生的力气他们是晓得的,眼前这位起乩后,居然能变得这般恐怖? 不做犹豫,阴萌和谭文彬从侧面,一齐向白鹤童子发动进攻。 白鹤童子一甩脸,竖瞳中隐现幽光,力气更是随之大涨双臂挥动之下,竟然将黄河铲举起。 润生也抓着黄河铲,这下被动双腿离地,被其强行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地时,正欲借力,却见白鹤童子双臂回拉,一脚踹中其胸口。 润生被踹倒在地,黄河铲完全落入对方手中。 “呼呼……” 黄河铲挥舞对着润生砸下。 润生双掌拍地,向前一撑,快速避开。 “砰!” 原地,水泥篮球场地面,被这一铲砸出一个凹坑,四周更是密密麻麻的龟裂。 阴萌手中皮鞭抽出,直指对方面门,却被白鹤童子举起左手,精准地攥住皮鞭。 紧接着,一股巨力从皮鞭另一头传出,阴萌被拽得离地,如同风筝一般被拉到空中。 随即,白鹤童子抓着皮鞭向下一扯,离地的阴萌被顺势带向地面,砸落在地。 谭文彬将归乡网撒开,如同捕鱼一般,将白鹤童子兜住。 按理说,以归乡网的特性,邪祟被其包裹时,往往会影响对外界的感知。 但白鹤童子却侧过头,竖瞳精准地面向谭文彬。 谭文彬被看得后背发麻,有些尴尬地举起双手: “晚上好啊。” “哗啦!” 手中黄河铲一扫,身上的归乡网崩裂。 白鹤童子迈向谭文彬,谭文彬不住后退,但白鹤童子的三步赞看似缓慢,其身形却如虚影般不停变幻,直接逼临谭文彬身前。 强势之下,谭文彬直接向后摔倒在地。 白鹤童子举起黄河铲。 润生此时已经爬起,伸手抓住地面的一根网绳,对白鹤童子甩去。 网绳缠绕住白鹤童子脚踝,润生开始发力拉扯。 白鹤童子扭头看向润生,手中举起的黄河铲依旧向谭文彬砸去。 “砰!” 谭文彬叉开双腿,中间地面被砸出一个坑。 只差那么一点,谭警官就将失去含饴弄孙的退休晚年。 白鹤童子看都不看谭文彬一眼,直接转身面朝润生。 他抬起脚,再向后一蹬。 润生被这一股力道拉扯得再度失去平衡,身形踉跄前移。 白鹤童子主动逼近,双方快速接触的瞬间,白鹤童子一拳砸向润生的胸口,润生则顺势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拳后,肩膀狠狠撞在对方胸膛。 这一撞,那叫一个结结实实,就算是死倒受这一撞都得翻身,可白鹤童子却岿然不动。 不仅如此,对方还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腰,单臂将其举起。 还瘫坐在地的谭文彬,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过于荒谬了,天呐,润生居然被人这么举起来了! “轰!” 举起后的润生,被砸向地面。 白鹤童子抬起脚,对着润生面门踩去。 润生双臂相迭,挡住了对方这一脚,但面容青筋毕露,显然已是用上了全力。 僵持之中,身后传来动静。 白鹤童子回过头,看见阴萌向她飞踹过来,他侧过头躲过了这一脚,但阴萌双腿却将其脖子绞住,整个人倒挂在其身上。 普通人,这一记绞杀就能让其毙命,就算是死倒也该被掀翻,但白鹤童子却依旧能站着不动。 谭文彬被激发得站起来,双手从兜里取出各种粉末,但一想到归乡网对对方毫无用处,就意味着对方并不是邪祟,这一大帮家伙事压根就派不上用场。 最后只能再度抄起七星钩,当长矛一样大喊着向对方刺去。 白鹤童子伸手过来,抓住了七星钩,止住了谭文彬的冲刺。 这一刻,他一个人,脚踩润生,手控彬彬,肩扛阴萌。 一人独对三人,却丝毫不落下风。 润生:“拖住他,他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太久!” 阴萌和谭文彬咬牙,继续发力。 白鹤童子的竖瞳,看向自开打之初,就站得远远的少年。 他是养鬼邪人,而且,他是场上最有威胁的一个。 白鹤童子单脚改踩为蹬,润生整个人也被踹离,后背在地面一阵长距离摩擦。 但在被对方踹离的同时,润生被解放的双手快速握拳,对着对方小腿位置,狠狠捶击! 白鹤童子上半身迅猛一晃,阴萌被甩飞出去,狠狠落地。 最后,白鹤童子看向还拿着七星钩与他正进行角力的谭文彬。 白鹤童子后退一步,松开手。 谭文彬举着七星钩向前冲去,最后自己摔在了地上。 白鹤童子再次竖瞳看向李追远,当他抬脚时,却感到小腿处一阵剧痛,整个人在原地一阵痉挛。 连双眸的竖瞳,此刻也在逐步消散。 林书友小腿有伤,刚刚被润生重点攻击过。 润生从地上爬起,他脑海中浮现出中午吃饭时,小远对他说的话,小远说对方手段多,不好对付。 他现在感受到了,对方先前的状态,根本就不似人。 好在,他时间到了。 然而,白鹤童子身体一阵痉挛后,双手伸入两侧披肩,抽出两根香,插上自己头顶的鹤冠。 “引道开路,驱邪除祟~” 香火自燃,散发出异香的同时,白鹤童子整个人气势重新回归,本已接近松散的视线,再度回归深邃的竖瞳。 “不好,拦住他!” 润生发出一声低吼,像是一头蛮牛一样,无论被击倒多少次,依旧要重新冲过去,但很快,他停止了脚步。 因为他看见小远已经睁开眼,还对着自己举起了左手,示意他不用过来了。 润生心里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还是没用,最终还是得靠小远。 其实,润生还是低估了自己,以普通人的状态,能和起乩的白鹤童子过招,已经是极为夸张了。 润生的身体素质绝对超出常人想象,但野路子,终究比不过人家的正统路线。 好在,这一切都会因李追远的入门而得到改变,到时候会有真正的秦家人,来教他。 以头顶燃香重新续接了扶乩状态的白鹤童子,这次直接向李追远走去。 李追远没躲避,而是主动向他走去,同时右手按压印泥,对着自己的脸画了下去。 白鹤童子来到李追远面前,举起拳头,就要将这养鬼的邪人毙杀,就在这时,李追远眼里白色褪去,转而变得一片漆黑。 他抬头,看向白鹤童子。 白鹤童子的拳头,停住了,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因为在少年身上,他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好像是,自己的某位同班袍泽,而且是脾气最不好的那位。 官将首最出名是增损二将,两位将军本是危害人间的魑魅,后被地藏王菩萨所慑服,成为地藏王菩萨的座前护法,其中增将军一身化二,所以常说的增损二将实际是三人。 白鹤童子又称引路童子,庙会头阵中走前列,后方往往跟的就是增损二将。 李追远就这么和白鹤童子对视着。 白鹤童子不停侧转着自己的脸,他很疑惑,很不解,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杀的邪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自己同行。 李追远来上大学时,从太爷家里选出了三套书带出来,其中有一套,就是《地藏菩萨经》。 来大学后事情比较多,但闲暇下来时,李追远就会看书,最先看的,就是《地藏菩萨经》,今天中午午休谭文彬在看专业书时,李追远还在看着呢。 这就属于,考试前,将书随便翻一页对着它发呆,进考场后一拿到卷子,嘿,居然正好压中了大题。 宝贵的时间就这般流逝。 白鹤童子头顶的香燃得很快,最终熄灭。 扶乩结束,神降解除。 “噗通……” 林书友跪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十分萎靡虚弱。 显然,虽然先前润生被白鹤童子打得很狼狈,但润生施加在其身上的攻击,还是造成了伤势,只是扶乩状态下被压后了而已。 “啪!” 李追远打了个响指,黑色的眼眶消退,转而恢复正常。 林书友艰难抬起头,看着正在用袖口擦拭脸上红印的少年: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起乩?” 疑惑的不仅是先前神降的白鹤童子,林书友更是满肚子的不理解。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一位姓柳的老太太,比他还要不理解。 李追远:“我们来大学是为了做什么的?” “念……念书?” “对了嘛,我就是多读了点书。”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咳咳……” 林书友应该是想发出冷笑的,他觉得眼前少年是在戏谑自己,但伤势牵扯之下,他的笑变成了咳嗽,又吐出两口血。 润生捡起黄河铲走了过来,铲头对着林书友后脑勺晃了晃,模仿着电视港剧里打高尔夫球的动作。 只等小远一声令下,他就会一铲拍烂对方脑袋再找个坑给人埋了。 李追远挪开视线,看向谭文彬:“彬彬哥,你先给他背去店里地下室。” “好嘞!” 谭文彬小跑过来,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林书友背起。 润生:“小远,咱们去地下室处理尸体。” 李追远摇摇头:“先谈谈。” 润生不理解,却也遵从地点点头。 李追远本想转身跟着去店里,但还是停顿了一下,解释道: “润生哥,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剪除危险,但剪除危险的方式,不仅仅是肉体消灭。明晰目标的前提下,方法是可以多样的。” “哦。” 润生憨笑着挠挠头,他挺意外的,小远居然会特意跟自己解释一句,以前的小远可不会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 薛亮亮做梦都不会想到,他送给众人的商店,现在很像是一座开在校园内的土匪山寨。 尤其是商店自带的地下室,更是绑票看押的绝佳之处。 谭文彬将人背进店后,先从货架上拿了不少饮料,然后再朝地下室走去。 将人放润生床上,小黑狗从笼子里出来,围着床转了一圈后就又回到自己笼子里去。 谭文彬打开一瓶汽水,递送到林书友嘴边:“来,喝点甜的。” 他是见小远每次动完手后,都会喝饮料,这才特意拿的。 林书友抿住唇,不开口。 “不喝么?” “咳咳……有汽。” “哦,抱歉。”谭文彬自己喝了一口,打了个嗝儿,然后又开了一瓶奶味的饮料,将吸管插入,递送到林书友嘴边,林书友抿住吸管,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糖水,本就是一种性价比极高的“补品”。 喝完一瓶后,谭文彬问道:“还要么?” “不用了。” “别客气,想喝还有。” 林书友疑惑地看着谭文彬:“你在照顾我?” 谭文彬耸了耸肩:“只是在回报你先前照顾了我的小弟。” 先前白鹤童子那一铲子,只需要再往前几厘米,自己的小弟弟就肯定保不住了。 谭文彬能瞧出来,那几厘米的缺失,可不是因为自己运气好,而是人家特意收手了。 包括后来打架时,白鹤童子明显没给自己施加对等于润生与阴萌的打击力度,要不然他可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活蹦乱跳。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我。” “小远哥脑子聪明,习惯就好。”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既然把你带这儿来了,那小远哥肯定是打算和你谈谈的,如果这其中有误会的话……你先端正好你的态度吧。” “我要是不呢?” “那润生埋你时,我在旁边给你多盖点土。” “呵呵……” “装你妈呢你装。” 林书友:“……” “对,保持这种神态就好,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别想着再拿什么腔调了。” “他养鬼……” “养就养了呗。” “这是邪道……” “你还有什么遗愿不?能帮你完成的,我就帮了。” “替我告诉我师父,我是因除……” “换一个,咋可能通知你师父,弄死你一个小的,再引来一个老的? 放心吧,小远哥肯定会把你安排一个很正常的死法的,或者给你安排另一个死因,把矛头指向别人。 就算到时候你师父他们找来了,估摸着还得找我们寻求帮助给你报仇,他们还得谢谢我们哩。” “这里的事,我事先通知过我师父了。” “骗人。”谭文彬叹了口气,“真告诉了,你现在不会说出来,这不是提醒我们做好准备么?” “你……” 谭文彬低头看向林书友的左小腿,那一块已经肿起,鲜血不停流出。 “阿友啊,你这腿,再不处理就要废了吧?” “嗯……” “听哥的话,要是不想给你活的机会,小远哥也不会让我把你背到这里来,更不会让我和你先独处这么一会儿,来做你的思想工作。 估摸着,小远哥也是看出你对我的蛋下留情。”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谭文彬离开床,拿起汽水喝了起来。 李追远推开门,走了进来,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少年手里也拿着一罐健力宝,正在喝着,只喝,不说话。 房间里,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最终,还是林书友先开口:“你想问我什么?” 李追远摇摇头:“其实,我没什么想问你的。” “什么都不想问……你把我弄到这里来?” “只是想观察一下,你是否还有害。顺便再仔细瞧瞧,起乩的副作用。” “副作用?你自己不是也会起乩么?” “我不会,我刚是装的。”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这个乩童的水平太低了,只能神降引路童子,我知道随便装一个,就能骗过你。” 闻言,林书友胸口开始一阵起伏,嘴角鲜血不停溢出。 任谁自己的骄傲,被人家如此轻飘飘的评价,都会无比愤怒。 更愤怒的是,人家好似根本就不在和自己炫耀,只是在陈述。 各个地方、各个派系都有自己的请神术,叫法不同,请的对象也不同。 阿璃记忆里的那些牌位,其实也是秦柳两家请神术的一种,而且档位很高,本可以庇护阿璃的,却因为特殊原因,灵全都没了。 而李追远很早就清楚,自己是个请神困难户。 “你……为何养鬼?” “看门用的。” “养鬼,有伤天和,乃邪门歪道之举。” “哦,好,我待会儿就把她给放了,让她玩死几个大学生。”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追远看了一眼谭文彬,然后低头喝饮料。 谭文彬开口道:“你和陆壹是一个寝室的,实话告诉你吧,那双高跟鞋最开始盯上的是陆壹,要不是我和小远哥恰好碰到了,陆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听到这个解释,林书友眼神缓和了下来。 很显然,他和同寝室的那位大二东北老哥学长,关系处得很不错。 “但你……不该驭鬼做事。” 李追远没回答。 谭文彬继续开口道:“小远哥和她定下约定了,等我们离开校园前,会帮她找寻到尸骸,超度她。” “可是,不管怎么样……驭鬼,都是不对的。” 林书友的声音已经很小了。 “你看,你今晚闯入我们寝室,这高跟鞋不就用上了么?还有就是,我们最近事情比较多,也没功夫去超度她。” 谭文彬故意偷换了概念,又继续道: “话说,你那晚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爸差点开枪给你打死。” “你爸?” “对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艹,要是你知道了,是不是第一个就要来报复我?” “是我懒得留下来接受盘问,他作为警察开枪打我,理所应当,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额……”谭文彬砸吧了一下嘴,“你回答得这么正干嘛,我又没小红花可以给你。” “我是听学长陆壹在寝室里说的那件案子,就想着晚上去案发现场看看。” “你可真闲。”谭文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爸……枪法挺准的。” “其实我爸鞭法更厉害,腿法更是一绝,谭家三十六路弹腿,知道不?” “久仰……” “呵,那是我亲自喂招传授给我爸的。” 李追远观察着林书友的微表情,虽然对方的脸谱妆还没卸掉,但依旧能看出来,他没有在说谎。 其实,按李追远原本的行事作风,他早该把这家伙给埋了。 可问题是,这家伙一是那晚没对自己和谭云龙主动发起偷袭,二是今晚他是空手进的自己寝室,三则是在对战时,他很明显地对谭文彬留了手。 如果不是自己设下埋伏,逼迫他不得不起乩导致其失去了绝对主导权,他原本应该想的也是把自己抓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来对自己进行问话。 要是能确定这家伙,只是个耿直青年,那留着他……比埋了他更好。 等于在同一楼层内,又加了一层正义的保险。 而且,以后遇到些事情时,也能以“危害苍生、除魔卫道”的理由,驱使他干活。 自家太爷,就喜欢这种死心眼儿的骡子。 但李追远是不会想着把他收入自己团伙的,因为林书友太有操守了。 不像润生完全以自己为主,也不像谭文彬有着灵活的道德底线。 至于阴萌,她算是因阴福海的缘故,带资入组。 阴萌心态上,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是婚姻状态,而是她把自己当作了阴家新的掌门人。 总之,李追远不喜欢自己的团队里,被插入这么一个太有原则的人。 此刻,还在被谭文彬胡诌吸引着的林书友不知道的是,他已经被坐在对面的少年,安排好了一个工具人定位。 李追远又看了一眼谭文彬,谭文彬马上转移话题: “对了,你老家到底是哪里的?” “湖州。” “哦,浙江的。” 李追远提醒道:“福州?” 林书友:“对,福州。” 谭文彬:“那你这个本事,是谁教你的?” “我外公和我师父……” 提醒到这里,林书友终于明白过来该做什么了,他一脸严肃地看向李追远,虽然现在依旧气喘,但还是用尽可能连贯地语速说道: “头顶三根香,立庙石竹峰,起坛龙江口,坐望云与风。敢问尊驾,在哪家码头插坐?” 谭文彬:“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捞尸人。” 林书友:“我认得黄河铲。” 李追远还是坐在那里,回道:“江上柳家。” 林书友震惊问道:“龙王柳?” “嗯。” “你拜的是龙王?” 李追远思忖了一下,以前讲自己拜的是龙王很正常,但现在即将入门,就不合适了,因为像上次山城丁家晚宴上,那些名义上属于柳家下家的人,也能说自己拜的是龙王。 李追远:“我是门里的。” 林书友不顾伤势,手撑着床,看着李追远:“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不早问?” “我……我小时候听外公讲过龙王柳家的故事,我外公,很敬佩推崇柳家。那个,你,真的没骗我?” “骗你一个随时可以埋掉的人,图什么?” 林书友忍着剧痛,双手置于身前,开始行礼。 李追远见状,也只得站起身,正式回礼。 “呼……” 礼毕后,林书友躺床上,一时间进气儿比出气少。 谭文彬赶忙帮他用被子垫起,再抚摸他的胸膛,好不容易帮他顺过气。 “我说,你这是干嘛呢,自己寻死赖我们,想碰瓷?” “礼……不可废。” 谭文彬顿感头痛,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边上站着的小远,要不是不合时宜,他现在真想劝小远哥这种人可千万不能收,这家伙是真认死理啊。 李追远:“林书友,我们间的误会,算解除了么?” “即使你是柳家人,但也不该驭鬼,我至多……至多以后当没看见,下不为例。” 谭文彬想给他一记毛栗子,但一想他现在这状态,真怕直接给他拍嗝屁了,只得手指着他骂道: “我说,你这人脸盘子咋这么大呢?” “我已经违背原则了……”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李追远说道:“彬彬哥,送他去医务室吧。” “哎,好,我就说他是趴阳台上偷窥女生宿舍时太投入,摔下来了。” “你……” “闭嘴。” 谭文彬将林书友背起,带他离开。 李追远回到楼上店里,润生坐在凳子上,光着上半身,阴萌正拿着药帮他涂抹后背。 “润生哥,你伤势怎么样?” “皮外伤,不碍事。” 李追远看向阴萌:“你呢?” “我也是皮外伤,没事,小远哥,你回寝室休息吧。” “嗯。”李追远捡起装着高跟鞋的袋子,走出商店。 阴萌舒了口气:“说真的,刚刚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关心我,我有点慌。” “挺好的,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润生简单应了一声,将衣服穿起,“早点盘一下货吧。” …… 回到寝室后,李追远将高跟鞋放在书桌上,轻轻拍了拍鞋面。 女孩身影浮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显然还没能从官将首的震慑中恢复过来。 她是邪祟,被白鹤童子竖瞳一照,如同遇到天敌。 李追远点起一根蜡烛,再以指尖夹住一张黄纸,引燃后递送到女孩面前。 女孩无动于衷。 李追远只得再伸手,打开她的嘴巴,将黄纸塞入。 女孩涣散的意识,终于逐渐恢复。 李追远拿出罗盘,指了指。 女孩摇头,除了高跟鞋,她无法寄居到其它东西上。 李追远摆摆手,女孩身影消失,高跟鞋微微一颤,示意她已回归。 这邪祟,太蠢了。 上次余树进寝室的事,以及这次林书友的事,让李追远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让这东西看家的必要性。 他没有养鬼的正道洁癖,他觉得这东西挺有用的,只是,这双高跟鞋的作用,明显有些鸡肋。 像这种又蠢又弱的邪祟,养起来性价比明显很低,还容易给自己暴露。 可问题是,强大的邪祟,岂是那么好收服的?就算镇压了,也不敢摆自己家里。 环视寝室,李追远觉得自己还是别偷懒了,干脆出个设计图,在整个寝室内布置出一个完整阵法。 至于这双高跟鞋,接下来抽空找到她尸骸帮她超度了事。 李追远掐动手印,将先前自己解除的封禁重新施加了回去,然后提起高跟鞋,将它放回窗台下。 目光,留意到了角落里被用符纸满满当当包裹的圆球,里头镇压的,是那本邪书。 李追远将它抱起来,走回书桌前,将阿璃给自己新做的帆布摆在边上,然后伸手摘下符纸,又解开捆绑在上面的驱魔鞭,最后,将那一层薄薄的旧帆布打开。 要不是连续两晚都有事,李追远早就看它了,这会儿距离天亮没多久了,他也懒得去睡觉,主要,是真的迫不及待了。 只是,这本书虽说依旧是白封黑底,但明显皱巴巴的,像是百岁老人脸上的褶皱,散发出一股崭新的岁月沧桑。 就像是用比较粗糙的手法强行做旧的。 伸手摸了摸那层薄薄的旧书皮,还能察觉到一股温热。 这意味着,帆布的效果其实一直都在,这本邪书还在继续反抗,哪怕无比微弱。 李追远第一次对一本书,发出生命力顽强的感慨。 翻开第一页,空白,第二页,依旧空白,连续翻页,全是空白。 空白只是“内容形容词”,事实上,它的每张纸都很枯黄毛糙,农村厕所里备放的草纸与之比起来,都能称上一句柔顺。 现在,遇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自己要想不受对方影响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那就得用帆布镇压它,可当它风险系数降低时,它活性也降低了。 这本书,可真难伺候。 李追远有些无奈,只能先继续镇压它以后再寻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看。 可就在伸手准备将书闭合时,面前的空页上,出现了歪歪扭扭的字。 很虚弱,很无力,如同油尽灯枯的老人,手持毛笔,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本书,正在为它自己,争取价值。 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写出的是: “《丰都十二法旨》。” 李追远明悟过来,先前自己刚刚用的就是阴家十二法门对高跟鞋重新封禁,寝室内这会儿应该还残留着些许微弱法门气息。 这本书察觉到了,然后当做献宝一样,向自己展示出来。 自己以前就觉得阴家传承绝学的名字很不对劲,原来它原本应该叫《丰都十二法旨》。 这个名字,就很贴合了,但也难怪会被后世子孙改去,因为家族没那个实力时,就少摆那种高格调。 李追远不由开始深思,他意识到,自己逆推出来的是阴家先人版本,可能并不是阴长生自创的那一版。 以法旨之名义,结合丰都鬼城的特殊环境,那得是怎样的一种气象。 这证明,《阴家十二法门》,还有巨大潜力,可供自己再次反刍。 这一讯息,价值极大,相当于又给自己“送了”一本新的秘籍。 李追远对着这本书问道:“你是谁?” 书页上再次出现歪歪扭扭的字: “邪书。” 李追远的目光,沉了下去,它肯定不叫这个名字,但它在故意讨好自己。 它现在是虚弱期,但它就像是一条冬眠的毒蛇,随时都会反客为主咬你一口。 李追远笔筒里的毛笔取出,他自是懒得研墨的,直接用墨汁。 蘸笔后,提笔在空白页上写上一段。 在李追远停笔后,文字被吸收,转而又重新出现: “《柳氏望气诀》。” “你还真是个,百科全书啊。” 但这本书的最大问题是,你要是真敢把它当百科全书,那它会在得到你的信任后,给你挖坑。 李追远早就怀疑茆家父子得到的阴阳伴生死倒炼制方法,本就是错的。 “你想要什么?” 书页上再次出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良禽择木而栖。” 李追远点点头,然后将书闭合,紧接着换了新的帆布将其包裹,再以驱魔鞭捆绑,最后再把符纸贴满。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留恋。 一本书,居然敢和自己玩心眼子。 但它不是没用,以后找到什么古籍残本,倒是可以通过它来推导,前提是,自己得进行仔细分辨。 收拾好书桌,天也蒙蒙亮了。 谭文彬还没回来,应该是还在陪床。 李追远将《柳氏望气诀》放入书包,背起来后走出宿舍。 在楼梯口,恰好看见陆壹同样背着一个书包,左手拿着俩馒头右手端着刚从开水房接了水的大水杯,正吃着。 “咦,神童哥,给。” 陆壹热情地给出自己的馒头。 李追远摇摇头:“我出去吃好吃的。” “哦,这样啊,那就不能白占了肚子。”陆壹自己收回手,自己又咬了一口,然后吹了吹杯口,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神童哥,我是上午做家教的人家比较远才起这么早,你起这么早干嘛?” “做家教。” …… 李追远今天比以往来得要早些,刘姨早餐还没准备好柳玉梅正坐在客厅里,帮阿璃梳头。 按理说,女孩梳妆是件私密事,但柳玉梅并未避着少年,反而开口道: “想看就近些看。” 李追远走近了。 阿璃很是端庄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李追远,少年也看着她。 女孩伸出手,在面前点了一下,李追远会意,和她下起了棋。 柳玉梅嘴角含笑,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参与到孙女的游戏中,她能感受到阿璃此时的欢乐。 再瞅一眼二人正在进行的“游戏”,心中不禁感慨: 别的姑娘都是容易在年纪轻轻不懂事没见过世面时被人骗了去,自家阿璃倒是相反。 光是这种游戏,就算阿璃长大了,也很难再找到能和自己玩的了。 这少年,怕也是一样。 老太太向来不喜什么青梅竹马的说法,因为她自个儿就不是,但现在,她不得不重新正视了。 太早吃过好的,见过最佳的风景,以后吃什么看什么,就会容易索然无味。 梳好了。 柳玉梅拿起配饰,帮阿璃挂上。 然后收回手身子微微后靠,欣赏着自己的孙女,同时也是自己的艺术品。 她心疼孩子的病,却从未对拥有这样的孙女而产生任何怨怼与不满,因为阿璃已经给了她极大的快乐与满足。 “吃早饭啦。” 众人入座,早餐依旧精致丰富。 柳玉梅早早地放下筷子,边拿起帕子擦着嘴边说道:“小远,吃完了进书房。” “好的,奶奶。” 阿璃抬头,看了一眼柳玉梅。 柳玉梅老脸微红,起身,走入书房。 李追远吃完后,先送阿璃上了楼,然后自己再下来进了书房。 柳玉梅这次没正襟危坐如同严师等待学生,而是侧躺在榻子上,手拿一把蒲扇轻摇。 李追远坐下来,打开书包,拿出书。 这时,他发现茶几上摆着三个物件。 最左侧,是一张纸,上面字迹如同鬼画符般难以辨认,但李追远立刻就认出来,这是自己看的那本“窃书者”版的狗爬体《柳氏望气诀》第一卷开头的一句话。 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她也悟出了这种承载方法。 也是,对于她而言,可能只是一层窗户纸的问题,想通了,也就点破了。 中间,则是空白纸加毛笔。 右侧,则像之前随意摆放的《柳氏望气诀》一样,摆着一本《秦氏观蛟法》。 李追远有些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了。 “小远啊,奶奶我不比年轻人了,吃了饭就得先消消食,你有什么不懂的,就先写下来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拿起毛笔,写出狗爬体的第二卷。 一边写他一边说道:“奶奶,润生身体好,不练点功夫可惜了。” “你秦叔后天就回来了,让他去教。” “奶奶,望气诀里有一卷我不是很懂,似乎讲的是气,又有实形,色味相冲,具体指的是什么?” “人体本就是自成周天,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具气象,此乃医法,亦称毒法。” “阴萌倒是适合学这个。” 医术是用得着的,每次把人送医务室也不方便,而且很多特殊的伤,现代医学还真没办法。 至于毒法,真就挺适合阴萌的,她绝对是有天赋,她只需要正常做饭,就能起到下毒效果。 “让你刘姨教她就是了。” “奶奶,谭文彬得教什么?” 这是李追远真心发问,他希望柳玉梅能站在前辈经验角度,给予意见。 “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你的船头上,总得有人吆喝,他能把你太爷哄得乐呵的,这就是本事。 你太爷这个人,别看整天笑呵呵的,但看人,挺挑的。 再说了,你小子,其实比你太爷,眼睛更挑。” “吆喝?” “可别想岔了,那可不是门房,甭管我愿不愿意催不催你,以你小子的心气儿,以后是必然要走江的。 既是走江,那自然得有个船头吆喝,替你吩咐打理江面江下的各路牛鬼蛇神。 龙王不轻易挪窝,那么他去哪儿,就等于打上了龙王的牌面。 让他以后没事时就来我这里坐坐,我亲自给他讲讲过去的那些条条道道,反正你小子是懒得听我这老婆子絮絮叨叨的。” “谢谢奶奶。” “不过,得加一条,你入门后,他们得对你行拜礼,这样秦柳两家的东西,才能给他们学,他们以后出去,也能说自己是拜的秦柳家的龙王。” “拜礼……” “以前规矩严,拜龙王相当于卖身拿契,敢悖逆者得锁缚沉江,现在别家讲不讲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我是觉得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这拜礼,你就当拜把子吧,也就是走个流程。” “好的,奶奶。第二卷写好了。” “就先写这么多吧,我空闲时给你瞅瞅。” “辛苦奶奶了。” 李追远清楚柳玉梅要做什么,她得为传承计,把这意境用通俗文字重新翻译,那自己回去后,干脆把余下卷全部写完就是了。 放下毛笔,李追远很自然地把《秦氏观蛟法》拿起来,放进自己书包。 柳玉梅嘴角露出微笑。 “奶奶,我上去找阿璃了。” “去吧。” 李追远离开书房。 先前其实不算交易,柳玉梅答应过自己,自己无论提什么要求她都答应,但就算是亲生孩子对自己父母提要求要买哪个玩具,也得讲究个态度和策略,有些事,答应你和主动帮你促成,那可是两个概念。 老太太其实挺好哄的,就好个面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谭文彬从医务室拿了假条,去找教官请了假,他自己也被特批去陪护,对此,谭文彬也乐得清闲,从寝室里拿了本专业书,就又跑回医务室。 林书友挂着水,正睡着觉,谭文彬就坐病床边看着书。 这时,两个背着画板的女生从病房窗前走过,说说笑笑。 俩女生一个穿白裙一个穿蓝裙,身材也很高挑。 谭文彬将注意力从书上短暂抽离,看向她们:这就是大学里的文艺学姐啊。 等她们走过病房后,谭文彬就低下头,养眼结束,继续看书。 随即,他似乎感应到什么,侧过头看向身侧病床,发现原本在睡觉的林书友此时也睁着眼。 “你小子,受伤这么重还有心思看美女,赶紧把伤养好自己去追……” 谭文彬话说一半卡住了,因为他惊愕地发现, 林书友双眸现在是……竖瞳!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有鬼?” 刹那间,谭文彬感到有一股凉意从自己尾巴骨处直窜天灵盖,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原地半转身,将手中的专业书,“啪”的一声倒扣在林书友的脸上。 竖瞳开,见邪祟。 谭文彬当然清楚林书友的特性,这家伙的眼睛就跟个雷达似的。 可问题是,你也不瞧瞧你 就这样,刘芒一边寻找药店,里边询问药店里面有关人员,知不知道这些药材。就在刘芒,心灰意冷,心中满是失望的时候,终于出现了转机。 走了不到一刻钟,穿过繁茂的仙植花丛,炎北就看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影壁,正中处开辟一个半圆的拱门,拱门上方,镌刻着‘琉璃天境’四个道韵纵横的大字。 龙钧武要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个事情又吵吵起来,对他的计划绝对是有弊无利的。所以,他现在就算是拼命给龙钧武拍马屁,也要把这个话题给岔开。 听到莫长老所言叶夫人这才转身离去,魔界之中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叶繁落的娘亲叶夫人会和幽魂族有所勾结。 毕竟他是敌国的皇子,是用来当作武器和棋子的,给他一条命就足够了,并不需要温柔相待。 这声音就是一滴露珠滴进了沸腾的热锅,但那露珠好像有奇异的力量般,滴了进去,那大锅开始不再那么沸腾,逐渐地平静了下来,这正若此时决尘于思的心绪,平静了下来,赤红的双目也再那么仇视着一切。 明心手中长剑挥舞,一声长啸,法力在上空居然凝聚出韦陀虚影。明心软件一抖,百道剑气横扫而出。 剑鞘回到李青莲的手中,他转身回来,方才出现的所有强敌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好在梁龙不是鸡蛋,他经过基因原液强化的身体,勉强算得上一块人形橡胶,对震荡冲击的抵抗力都有很大耐受力,而且他还拥有无限可能的精神力场,可供开发利用。 寒月乔本来就是心情低落的时候,听着耳边的吵嚷之声寒月乔更是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北堂宠儿见状连忙拉着寒月乔走入了一旁的巷子中。 浑身上下犹如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芒,散发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气质,将分身衬托的宝相庄严。 林南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周副市长,嘴角不由向上翘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看向了一边。 虽然星辰的核心是由他的神魂组成,但自己对于星辰移动的轨迹却并不熟悉,启动之后只能满天乱飞,根本起不到丝毫的作用。接连尝试了几次之后,林南只能无奈的放弃。 霍天继续在飞龙国和北燕国大量的收购粮食,百姓有吃有穿,家园重建,赵国终于崛起,并成为了三国之中实力最强,军队最为神勇的强国。 李狂的内力容量明显很大,但他只是内力十二重境,辰锋倒不会虚他。 叶凡真的不知道,现如今的上帝组织隐隐分成了三派,诈狐、火凤和屠夫各自成为了上帝组织的三大独立的存在体系,这个消息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傅老如此重视,枭龙的这点儿态度也就显得稀松平常了。 “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卡卡西无奈道。 赤龙,赤蛇?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早就有了定数?眼里神光倏地一闪的陈志凡,眉心渐渐变得晶莹剔透了起来。 第八十九章 小姑娘晶晶躺在地上手脚挥舞,不停挣扎尖叫,一脸狗血。 事实证明,高端的材料,哪怕只是最朴素的使用方式,也依旧能生效。 自家的小黑,懒归懒,但它真的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其所产出的黑狗血品质,绝对是上品。 “姨夫救我。姨夫救我!亮亮哥救我!亮亮哥救我!” 晶晶开始呼救,她没在少年的 邀月乘坐的马车样子分外华丽,怎么看都不想是寺庙里的东西,里面铺了厚厚的新被褥,闻起来还带着点儿扬光的味道。 张新辰抬起头来,恶狠狠看向柳一凡,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满是仇恨。 最终穆奇兵跟着吴烽的脚步,来到校场上一栋房子之中,这里正是北七区的接待室。 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陆陆续续地穿到她身上,大约十五分钟后,衣服才穿好。 其实在整个宿舍,李英子是最开心,吃吃睡睡,烦恼的事情最少,心思也最纯粹。 “我……,好吧,服务员就服务员吧。”高畅噘着嘴,虽然有点不太甘心,但是很显然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顾南泽扭头叹了口气,直接走过去揪住顾季迟的耳朵,然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怎么回事?此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感觉此人给我的危险程度还要远远大于叶长生?”御灵灭瞳孔一缩,时刻警惕着。 不过,柳一凡又是轻轻一挥手,整个天魔域,所有的动静,都立即戛然而止。 而一旦袁天罡体内的血脉之力被激发,掌握了天赋神通,到时候再次对战,谁胜谁负,可就很难说了。 他们掉落的地方,下面是一片树林,炎抱着她,踩着树枝,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何爱华伸手偷偷地擦了擦眼泪,许一铭的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伸出手,从何爱华的包里翻找,何爱华却还一直拦着,不然他找。 许白衣脸色一白,抓着剑的手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他向来对侠尹王颇有忌惮,此时若惹得侠尹王出手,恐怕当着众人的面出丑的又是他了。 哪怕是后来有了与【神童】穆天养这样恐怖对手的约战,丁浩依旧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从刚才开始,江煜棠就接了一个电话,他一直在外面打电话,家里的门窗都被她关上了,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言口不一的伪君子!”叶涟娜转过头去不再吭声。 而接下来的事实也证明,丁浩并非是唯一一个有着这样信念的人。 所有人都早早地吃完了午餐,在还不到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按照斯塔布恩教授第二个通知的要求,去广场上集合等待了。 当道格说道这儿的时候,艾伦看到弗雷的表情好像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点什么。 鲁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嘴,自言自语嘀咕道:“妈呀,简直是太疯狂啦,也太浪漫啦。”随后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妻子三个字杨迪说的格外大声,好像在刻意宣誓自己的主权一般,后者当然听出来了其中蕴含着的意味,他微微一笑并未回答,然后夹了一口菜放进嘴巴里面。 秋福老满脸神情痛苦和无奈,跟着为首的一个胖男子打了一个照面,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不安的情绪。 怎么反倒是自己将鬼面双煞弄死了?对了,一定是心老,魏龙安双目陡地亮了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口的老头。 第九十章 “就是这里了。” 李追远手指前方。 那是一座被围起来的建筑工地,看样子已经停工挺长一段时间了。 工地大门处有个保安亭,亭子外有俩上了年纪的保安坐在板凳上,一人一把蒲扇,正在纳凉。 “彬彬哥。” 谭文彬向前横跨一步,双手叠于胸前: “末将在~” 李追远手指保安 工人们在刘祥的电话嘱咐下,在车间的一片空置区域,摆上了一台手机工作台,而后围绕着工作台四周,坐了下来。 乐松寿双目震动地看着赵宝玉,机敏地捕捉到了少年的用词,这一些代表多少个呢?这一点相当的惊人。 “这饮料肯定有问题,不然她的情况不会这么严重的。”花姐心里一喜,本来就是来找事的,现在有问题再好不过。 有的人并未听说过麻省理工的名头,不知道这所大学属于什么水平。但是听了刁元山的话,这帮人全都吃了一惊。 那雷劫似乎随着莫怒实力的提升,在不断的进步,那些雷霆虚影之中,却也有着一点纯阳种子,渐渐生成。 穆峰大声地提醒道,在他的脑海里,怕是眼前的少年若不是赶路,甚至都忘了自己有这么强大的绝技。 它的全身流淌着一道道的『液』态青铜,一道道的青铜气流,环绕在它的周身,旋转飞舞。 可以想象的到,若是有天,燕云辰回到圣兽山,回到祖先的故地,传承到绝世龙技,那将是多么伟大的时刻。 不过,即使如此,赵宝玉的面色都十分的平静,没有什么大变化,皆因为他早有准备。 最为重要的,该道身影飞过来的途中,口鼻还不断滴着鲜红血液,一滴一滴的,滴落于地上。 以前在某个修仙世界,他对因果也有着研究,还曾做了一个替身木偶寄托因果,但,若是修炼起来,方法便是又有不同,且,大约还是需要一个替身木偶。 “唉!好吧,儿臣就在这里陪着你吧!”沐晗叹了口气,变回慵懒的姿态躺在软榻上。 倪叶心和慕容长情立刻对视了一眼,那个男人竟然要的是蛇纹匕/首。 不知道叶棠茵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在暗地里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 “二少,这里没有狼,没有狼!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我。。”胡晴不停地诉说,今夜没有雷雨,她没有想过也会勾起这个男人恐惧的回忆。 “这两尊雕像看上去很普通,也没什么特别,而且雕像是用石头雕成的,里面也不是空心的,我看也藏不了什么秘密。”曲清盈伸手在那尊和尚雕像上面拍了一下,感觉到里面是实心的,便把目光看向了肖涛。 在这么多成功模板之下,后来人想要玩点儿新花样出来还是比较难的,这一方面可以降低逆袭的难度,一方面也能让员工省点儿心,多款模板,总有一款能够套用。 叶晨鸣接到电话后脸色很可怕,他才出门两三天丁乐就把自己搞成这样,真是太过分。 忍不住回头,赵清染看到身后的男人此时已经半躺在了地上,他胸前的领带已经歪向了一边,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狼狈。 苏窈本来时刻提醒着自己要保持着礼貌,但是想想自己被人当成替罪羊,这个罪魁祸首还一声不吭,这时候更是理直气壮,她也就觉得,有些人要是以礼相待,说不定明天就爬你头薅你头发了呢。 “给我绑了押出城去!”高怀远丢下了一句话之后,连看也不看潘壬一眼,便越过这里,朝着前面的州衙冲去。 吟!童玲长剑出清鸣,猛然扬手挥去,剑下的一汪清水瞬间弹射出去,凌空衍化一道巨大的水之剑形,飞射刺向骑马武士。 袁绍神色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刹那。竟然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先前由于受到五级觉醒者身上的源力罩的干扰,距离过远的林枫没有马上查觉出他的异状,直到来超市附近后,他才发现情况有异。 跟到塔下的劫见卡牌没有第一时间用掉沙漏,立刻也知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了,当即,卢恒也毫不客气,直接对着卡牌就狂猛输出起来。 半月参透了上古圣器之秘,以虚无空间之妙,加之星宿劫的斗转星移之威,生生开辟了足以供得千百人穿越的空间通道,连接在了落雁峰外。 又到了星期一,最近学校变得很活跃起来,因为今天已经是23号,明天就是传说中的平安夜,而后天更是传说中的圣诞节了,不少赶潮的家伙兴奋的在讨论平安夜圣诞节送什么礼物之类的,就连秦龙也跟着在讨论。 他们过了一个多月的蜜月日子,华彬成为了网红,最有个性的制片人,本来是在等待休养的吴志杰恢复,然后立刻乘坐私人飞机离开。 确实,之前陈烬都说要来,尤其是大陆那场最大的涉及主权的外事访问结束后,便更是如此。只是偌大一个摊子要重新规划未来,他分身乏术。 “别呀,悠悠,刚才人家太入神了嘛,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闻言,凌楠赶紧露出一个笑容,以一种撒娇的口吻说道。 明里的男朋友试了几次后,也夹出了一个玩偶,笑着递给了明里。 “阿姐,你在看什么呢?”独孤澄来到独孤沁身边,顺着阿姐目光望出去,只见到远处军帐林立,萤火点点,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虽然她是个相当老练的工k漫画家,色气场面信手拈来,但毕竟没什么实战经验,所以在外人面前还是很害羞的。 第九十章(续!) 虽说入门仪式是在中午举行,但一大早,李追远就去了,身后跟着谭文彬、润生和阴萌。 本想着看看能不能帮忙搬家,可到了地儿才发现早已楼在人去。 柳奶奶的搬家,是真的单指人换个房子住,家具和用品这些全都留在这里,反正这栋楼也是她家的,放哪儿不是放。 李追远等人只能重新回到学校,来到老教授们的家属区,这里有联排,但屋子和院子都比较小。 谭文彬去打听到了罗工家原本的位置,众人到了那儿后,看见小院子里,一个男人正拿着锤子加固花架。 李追远喊道:“秦叔,厨房里酱油瓶倒了。” “是嘛,那我得赶紧去扶起来。” 秦叔钉好钉子,回过头,看向李追远,二人相视一笑。 李追远还清晰记得,一年前,自己坐在秦叔二八大杠上的画面,那时的自己,强得可怕。 进了院,里头可以瞧出来罗工曾经的精心设计,虽然地方没先前那栋大,但胜在别致。 柳玉梅都能住习惯太爷家的小东屋,肯定也就能住得下这里。 最重要的是,这儿是校内,距离自己宿舍区很近,自己以后过来可以更方便。 进屋后才发现,阿璃的房间被安排在了一楼向阳的位置,有一扇落地窗,正对着院子。 进出阿璃的房间,甚至都不用走正门,跨过小院栅栏再迈过草坪,推开窗门,就能进来。 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有点不够安全,但对于这个家而言,最不需要担忧的就是安全问题。 不过这屋子的房间小,只能放下一张床,所以阿璃的画桌和书桌,被安排到一楼第二个房间里。 至于柳玉梅和刘姨,她们的卧室只能被安排去了楼上。 刘姨见润生和彬彬都来了,只能一拍额头:“哎哟,真的是,刚搬家,就得劳碌起来。” 大锅饭煮起。 李追远终于再次回味到,在太爷家时的那种味道。 吃饭时,谭文彬问道:“柳奶奶,咱中午在哪家酒楼吃。” 柳玉梅用筷子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还是在家吃。” 谭文彬疑惑抬起头:“坐得下么?” “现在不是坐下了么?” 谭文彬明白过来:“没宾客的?” “要什么宾客,自家人不是都到齐了么。” “嘿嘿,我还以为您会喊些老朋友什么的来捧捧场的,您现在是真清简习惯了,境界高。” “就是搁以前,入门礼也是不请外客的,不会大肆操办。”柳玉梅目光看向李追远,同时拿起帕子擦拭自己嘴角,“入门后,能走江出来,那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要是没能走出来,请外人来观礼,岂不是被人留话柄笑话么?” 坐在桌上吃饭的秦叔,放下筷子,低下头。 李追远知道,秦叔是走江失败了的,柳奶奶对此归责于她的操之过急,但李追远很好奇,以秦叔的实力,到底是什么能阻拦得住他。 同时,先前进院子经过秦叔身边时,李追远也嗅到了自秦叔身上散发出来的草药味,这意味着秦叔是带伤回来的,而且很重。 柳玉梅余光扫向秦叔,淡淡道:“阿力,吃饭吧。” “嗯。”秦叔再次拿起筷子,“小远不会让您失望的。” “年代不同了,我也早就放下了。”说完这句话,刚擦拭好嘴角的柳玉梅,又重新拿起汤匙,喝了一口雪梨汤。 有些话,口头上说说就行了,骗得了别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秦柳两家的基业传承,都落在她肩上。 说不想再看到昔日的辉煌,那自然是假的。 但岁月教会了她宽容与耐心,她是不会再像当初对秦力那样,给少年压力了。 恰恰相反,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少年自己的步伐,会不会迈得太快,自己说不得得压一压他开坛走江的时间,省得过刚易折。 饭后,有一段休闲时光,这种感觉有点像过年,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聚在家里。 院子里,秦叔在拍打润生的肌肉。 “润生,你死肉太多了,身上的死气也太重。” 死肉太多指的是一味只知道蓄用蛮力,死气则是润生的身体特性。 李三江说过,山大爷捡润生时就发现,这孩子是吃脏肉活下来的。 所以,山大爷自河边将润生捡回家这件事,细节很值得商榷,山大爷可是捞尸人,他去河边是为了做什么的? 只不过,山大爷是真把润生当亲孙子养,过去的事,他不愿意再提了,本心上,他是希望润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不要把自个儿当异类。 秦叔的评价,让润生有些羞愧。 他不安地看向落地窗边,与阿璃肩靠肩坐在一起下着棋的少年。 润生清楚,少年对自己的期望有多大。 许是见识过秦叔的实力,所以少年一直希望自己以后能成为秦叔,甚至超越秦叔。 可现在来看,自己似乎没这个天赋。 下棋时,是能分心的,毕竟也就是同时下三盘盲棋而已。 因此,秦叔说的话,李追远是听到了,但他一点都不担心。 润生要真没天赋,秦叔怕是都懒得骂,他现在越是贬低,代表着内心真实评价越高,觉得这么优秀的苗子,应该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秦叔开始逐步细节调整润生的肌肉发力,并传授他量身定制的吐纳。 从这里就能看出,传承体系中,人的重要性。 人,才是传承纽带的关键,文字记载,只能起辅助作用。 厨房里,刘姨正带着阴萌做甜点。 刘姨教得很用心,厨房里传出的都是轻声细语,阴萌学得也很认真。 直到第一批甜点出炉,李追远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点着了熏蚊片。 很快,一楼卫生间里就传来了刷牙声。 应该是刘姨,即使是杀虫片,她也得尝一下味道,做师父真不易。 阴萌站在厨房门口,缩着肩,双手攥紧,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很正常,谁第一天入门学做菜就差点给师父送走,都会心慌害怕。 李追远、润生和谭文彬三人,早就摸清楚了阴萌的厨艺水平,越是复杂的菜在她手里,越有变成毒药的潜质。 也无怪乎她当初一个人守棺材铺时,只吃白水煮挂面,至多加个酱油;炖个猪蹄连毛都不刮,只知道往死里炖它。 身为一个正宗川渝人,天天在家里只能给自己煮白味,绝不是因为她口味清淡。 不过,刘姨倒是比秦叔要慈爱多了: “萌萌,你是有学毒的天赋的。” 高端的剧毒,只需要简单的食材。 这是别人学不来的天赋,因为假如阴长生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位酆都大帝的话,人家真是地府有人。 丰都啊,丰都…… 亮亮哥告诉过自己,要再去丰都的话,得趁早。 上次在丰都只是走马观花,下次去的话,李追远是打算去探究一下它的真实隐秘的。 光是阴福海死后,被四鬼抬走接走的画面,就已足够勾起他的好奇心。 自己或许可以定做个大一点的棺材,让阴萌和自己一同躺在里面,再事先布置个障眼法,做一个假死,这样,说不定自己就能去到阴家人的往生之地了。 可能,在那里就能看见酆都大帝。 但问题是,进去容易,怎么保证自己能活着出来? 谭文彬和柳玉梅聊着天,让柳玉梅都有些意外的是,和这孩子聊天还挺开心的,不自觉地就让自己话变多了些。 以前虽说谭文彬也住李三江家里,但双方交集并不多,一是柳玉梅瞧不上他,二是谭文彬自己早出晚归上学加练功锻炼,压根没多余时间。 现在,柳玉梅倒是有些明白李三江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孩子了。 人呐,就是这样,吃惯了高端的就又会想来点接地气的,有小远那样的孩子在那里,更能反衬出壮壮的可贵。 时钟走到十一点。 “轰隆隆!” 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本就是一种常态。 谭文彬一拍大腿:“啧啧,老太太您瞧瞧,老天爷真给面儿。” 柳玉梅瞥了谭文彬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李追远走了过来,对柳玉梅说道: “奶奶,两家先人提醒咱吉时了。” 柳玉梅手指着李追远,对谭文彬道:“听见没有,这才是咱新龙王爷该说的话。” 谭文彬苦笑道:“老太太,您这不是为难人么,我要有小远哥这脑子,我也……” 一时间,谭文彬甚至无法想象出,自己要有小远的脑子后,自己该是什么样。 柳玉梅伸手点了一下谭文彬额头:“这有什么难的,小帆小船的,自然到哪儿都得低声下气,可当你船上坐着龙王时,你这站船头吆喝的,只需记住一条。” “老太太,您快教我。” “往死里装就是了。” 言罢,柳玉梅转身,对跟着小远一起进来的阿璃招了招手:“来,咱们该准备正事了。” 没宾客,没灯笼,没酒席,连办仪式的房间都是小小的,三分之一的面积放的是祖宗牌位,下首两张椅子,中间一块蒲团。 蒲团前方地上,摆着三盏灯。 一盏深蟒睁眼,一盏金龙抬头,一盏凤凰栖树。 分别对应的是入门、走江、回巢。 也就只有龙王家的敢有这底气与自信摆这三相灯,其它家,不是不能摆,而是怕自己承受不住。 一如其它家族的弟子出门叫云游而不能叫走江一样,天道有眼,江湖有灵,敢夸多大的口气,它就敢给你上多大的压力。 李追远今日只需要点第一盏灯,寓意自己入门。 等准备走江时,才会开坛点第二盏。 第二盏灯一起,就意味着走江开始,命格气运转变,有些东西,就算你不去找只是躲在家里,它也会被安排着奔你而来。 刘姨对自己介绍时,李追远听起来有些莫名的熟悉。 李追远还反问过,走江时,自己家里人是否也会受到牵连? 刘姨的回答是,走江时既然要打出家里的名号,那家里必然会受到牵连,无论谁家,弟子走江时,都会先托举一程,毕竟家底子厚实,扛得住。 可等这一路送出去后,接下来的路,还是得那人自己去走。 一是最终是否能蜕蛟化龙,终究还是得靠自己;二是越往后,干系牵扯就越大,再家大业大,也扶撑不住。 说白了,走江就是一场对个人以及其背后家族的赌博,本质是以小博大,真压上全部身家,那就没意义了。 当刘姨介绍到“家大业大”时,李追远下意识地看向屋子里那满供桌的牌位。 要不是今天润生、彬彬和阴萌来了,真正的“自家人”吃个早饭,可能只需要一张木方凳。 这可真是……家大业大。 不过,有秦叔刘姨和柳玉梅在,自己走江时,前期还是能托一手的,但等过了前期……怕是自己和柳玉梅她们的关系,就会变成当初在太爷家时一样。 能一起吃饭、生活,却不能干预正常世俗之外的事。 至于那第三盏灯凤凰栖树,走江成功者自不必点,临时退出中断才需点起,秦叔就点过。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自己放弃了这次机会。 柳玉梅身穿一身绿色华服坐在左侧,其右侧坐着的,是身穿红色华服的阿璃。 今日这样的场合,柳玉梅代表的是柳家,阿璃姓秦,代表的是秦家,哪怕差了辈分,此时却依旧得并排同坐,这是代先人收徒。 秦叔和刘姨则分别穿着红蟒和绿蟒练功服,分立两侧。 刘姨,应该姓柳,只不过在李三江家时,为了装成祖孙三代她得将自己柳姓换掉。 其实,从灯盏上的龙凤以及他们身上穿的蟒就能看出来,搁古代,这样的家族得有多豪硬。 铁打的漕帮、流水的朝廷,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次乱世局面中,都有漕帮的身影。 而且,他们这样的家族往往讲究气运风水,不显于人前,这也就使得他们能在阴影下传承很久。 李追远站在蒲团前。 在他身后阴萌、润生和谭文彬全都手持燃香。 空间有限,三人只能贴着墙站着。 柳玉梅开口道:“条件简陋,怠慢大家了。” 李追远:“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柳玉梅笑着点点头,她是有条件大肆操办的,金陵的老宅她也有,但她就是故意选的这一处,挑的这一逼仄地。 地方小点,人情味也就浓点。 “轰隆隆。” 窗外的雷声,更加强烈,闪电也此起彼伏。 柳玉梅不由看向窗外,倒是今日好风景。 供桌上供奉的只是些昂贵的木头,所以,你们是都在窗外观礼么? 柳玉梅看向刘姨,刘姨开口道:“行礼。” 李追远先向柳玉梅行柳家门礼,柳玉梅随即站起身,进行回礼。 紧接着,李追远向阿璃行秦家门礼。 秦叔往前一步,站在阿璃身前,准备代为还礼。 但阿璃却主动起身。 秦叔只能退了回去。 阿璃对李追远还礼。 很多东西,她都是会的,但她就是不愿意做,因为论人。 刘姨内心一阵发笑,可在这雷声隆隆下的如此严肃场合,只能尽可能地压住自己嘴角。 她想起了当初在山城丁家,老太太就让小远代替阿璃见礼,又代替阿璃入座。 老太太的嘴巴是近些日子才松的,可她的身体行为,老早就很诚实了。 今儿个,看见俩孩子互相行礼了,那接下来,就该盼着下一轮了。 这生活,还真过得挺有期待感的。 反正,她是从李追远第一次走到阿璃面前,将阿璃手牵着走时,就喜欢瞧这俩孩子在一起时的画面。 每天早上起床做早饭前,她都会依靠在厨房门口,欣赏一会儿俩孩子坐在露台看书下棋,看得嘴巴甜甜的后再去做饭。 正礼行完,接下来就是选传承了。 柳玉梅心里是打定主意让这俩孩子一肩挑俩的,但该走的流程也必须得走,让他先挑一个,再由她开口劝其再兼一个。 外头雷声隆隆,柳玉梅不由瞪了一眼:催什么催你们! 清了清嗓子,柳玉梅开口问道: “李追远,秦家柳家在前,你选入哪家门?” 李追远看向阿璃,问道:“阿璃进的是秦家门么?” 柳玉梅摇头道:“我们阿璃,还未入门。” 没入门,都被那帮东西缠得这么厉害,等真入门了,怕是那帮东西得纠缠得更凶。 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柳玉梅一直没给阿璃办入门礼。 “那以后阿璃会入门么?” “等阿璃病好了,自是会的。” “那阿璃会入哪家门?” “你选哪个,阿璃以后就会入另一个。” 柳玉梅既是柳家小姐又是秦家少奶奶,得一碗水端平。 李追远可以挑一个再兼一个,兼的那个以后再让阿璃入门,这样无论两家,都挑不出刺。 “李追远,你选好了么?” “选好了,秦柳两家的门,我都入。” 柳玉梅愣了一下,这小子这么上道,她是没料到的,她甚至都准备好了再提兼一个时,和这小子再来段讨价还价的拉扯。 不过结合这小子先前的话,细思之下,她马上就明白了这小子的想法。 一时间,柳玉梅自己都差点没忍住想笑。 这臭小子是打定主意,要让阿璃以后当他的小师妹! 你是把秦柳两家的传承,当什么了?当成逗小姑娘开心的玩具? 得亏这被逗弄的小姑娘是自个儿孙女,要不然柳玉梅当下就是再大的天才站在她面前,她都是要起身杀人的! 可就是被这么戳着软肋,弄得她气又气不起来,笑又觉得极不合适。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接二连三地在周围炸起,这一片家属区今天,凡是插着电的电视机、洗衣机和电灯,怕是都被劈坏了。 “唰”的一声,电闸也不晓得是被劈坏了还是跳了闸,各家在乌云沉沉的正午,都变得一片漆黑。 也就只有这里,因事先点了蜡烛,没怎么受影响。 柳玉梅对着窗外翻了记白眼:起哄起哄,一帮老东西,就知道瞎起哄! 事已至此,柳玉梅指尖一弹,柳家的门帖飞入李追远手里。 当柳玉梅想去拿阿璃那一侧的秦家门帖时,却见阿璃做着和她刚才一样的动作,指尖抵在门帖上,轻轻一弹,秦家门帖也飞入李追远手中。 李追远将两封门帖迭在一起,跪在蒲团上,将门帖置于第一盏灯的蟒头上。 门帖自燃,火苗如水银般落下。 蟒灯被点起,蟒蛇眼也随之睁开,与少年对视。 冥冥之中,精通算相一道的李追远,似乎感知到自己的命格在此刻发生了某种变化。 待门帖燃尽,李追远跪直身子,朝着供桌上的牌位叩首行礼。 每一叩,窗外雷声就随之发出一声轰鸣,像是在呼应。 这一场景,把此刻正贴着墙站着的润生、彬彬和阴萌看得睁大了眼。 他们能瞧出来,小远哥没有刻意在等闪电雷声配合,只是按照他的节奏稳定地行礼。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远哥在故意配合雷声营造声势,可你什么时候见到连续九次都同一个节奏点打的雷? 礼毕。 雷声止。 柳玉梅:“拜龙王!” 李追远转过身,面朝润生、彬彬和阴萌。 然后四人相对而跪,互叩三次。 既然柳玉梅说她不在意虚礼规矩了,那李追远就真按照拜把子流程走了。 拜龙王结束,自即刻起,润生三人就算是秦柳两家的记名弟子了。 山城丁家晚宴上那么多家族,都是很早以前以这种方式传承下来的。 李追远转过身,再次面朝柳玉梅,还有最后一步劝诫,入门礼就算圆满结束了。 柳玉梅开口道:“李追远,既入秦柳两家,当思进取,不堕门楣,日后走江……” 第二盏灯上的金龙,在此时忽然缓缓抬起头,龙口张开,吐出火苗。 金龙抬头,走江开启! 柳玉梅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 秦叔和刘姨也是面露震惊,明明没有点灯,可灯芯自燃。 李追远也很惊讶,但看着这燃烧的灯火,心里又有些释然。 原来,自己早就开始走江了。 可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润生三人也是满眼好奇,刚也没见小远哥点灯啊。 全场,唯一神色没变的,只有阿璃,因为少年告诉了她所有秘密。 柳玉梅神情无比凝重,她本意是想等少年完全长大后,再多准备准备时再开坛点灯走江的,可现在,灯既已起,木已成舟。 除非现在把这灯熄灭再重新点一次,可这就直接意味着认输,走江失败。 柳玉梅的双手,置于座椅扶手上,实木椅子在她掌心里,如塑料泡沫般不断碎裂。 刘姨都很担忧地看着李追远,这么小年纪走江,这得多难? 秦叔眼里除了担忧外,还有回忆与期许,更深处,还有一种解脱。 他是秦家走江的失败者,所以他也希望后面有人能成功。 李追远倒是率先调整好了心态,指了指金龙抬头的灯火,神色平静道: “真好,以后省得费事再慢慢找了。” 事已至此。 柳玉梅看向少年:“小远?” 李追远点了点头。 柳玉梅缓缓站起身, 开口道: “谨以至诚,昭告江河湖海: ‘自今日起,我秦柳两家,再遣门下传人走江!’” 第九十一章 “谨以至诚,昭告江河湖海……” 在柳玉梅的声音响起时,李追远人虽然还站在屋子里,可意识却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恍惚。 在他的视线中,那盏金龙抬头的灯盏,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金龙的身躯自灯盏上脱离,先是扭曲,再是盘旋,灯芯如火,吐息含涌。 它离开了地面,飞到自己跟前,随后又顺着环绕 “我不知道他是你哥。”姜铭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所以解释一句,他还是有些在意她的想法的。 这就是国人的传统,围观看热闹,落井下石这样的事情他们最喜欢干了。 猜到对方一来是惊讶,二来是不信,三来可能是在尝试在体内查找,王鹏上尊尊师便开口问道。 地上却多了几句面目铁青的尸体,轻柔的夜风中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多情的星星看见几个生命瞬间而逝,似乎有些不忍,都躲到了云彩后面,连清冷的月光都变得有些透骨的寒意! 越想越精神,墨朗月索性不睡了,翻身穿衣而起,拿了包袱,骑上白马踏雪,走后门,直奔后山而去。 只因这句话余二爷问的太过突兀,段大爷、姚三爷、姜四爷心中曾想过余二爷会有任何大事与他们商量的可能,可偏偏没有料到余二爷会突然一下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转身,扬手,将光球往后一抛,从今以后,她也是其中之一了。 “帮我把东西搬进去,看我眼色行事。”钱西暮说着,打开车子后备箱。 “这上面说,因用活物铸剑,那剑便嗜血含煞,极其不祥,凡成为剑的主人,都活不过三十便横死。”洛定波说这话时,一直盯着姜铭。 “好咧。”老板虽然想留下看热闹,可需要招呼的人太多,应了一声就跑开了,毕竟什么热闹都没有赚钱来的重要。 “我离开海东后,赵虎便是海东行营守护、林景中是济州巡检司巡检,你若有什么事情,他二人都能替我拿主意!”林缚说道。 数十只2级丧尸,竟然不到两分钟内,就被实验者给砸成了一地散落的肉渣。可是结晶能量产生的变异还没有退去,实验者疯狂地抡起机枪,在实验间里不停地挥动着,根本就像是一个疯子一样。 当然,单就这么比较并不能立马断定老李的瓷枕是仿制品,毕竟不是所有的瓷器看上去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灵动。 阿娟嫂眼神复杂地看了明显憔悴、就像忽然老了几岁的来福一眼,脸上泛起一丝微微的笑容。其实她还是很心疼自家相公的,只是憋着一口气,说不出来。 ps:又晚了,只好再欠一千字,明天周一比较忙,周三补上昨天、今天欠下的两千字哈。 弗兰德正在办公桌上收拾资料,却听见有人居然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顿时大怒,正想抬头看看是谁这么不知死活时,手却突然顿住了,嘴里发不出声音,似乎很惊诧的样子。 在暗地里,左家往东宫送去各种助孕促孕良方正药,可是都没有什么效果,太子妃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没有”那个年轻的军官毫无表情地说。在他的身边另一位军官在地图上标出南线意军的新位置。 司马妍瞠目结舌之后就是无法遏制的妒忌,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在今天震人眼球将会有不可想象的辉煌荣耀,所以她刚才以为自己的“凤穿牡丹”可以立功时才会那样地暗自得意。 冷义雄长得风度翩翩的,容貌俊美非凡,轮廓如刀削一般,身材高壮,肌肉线条明显,特别是他的气质,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爽朗、亲近般的错觉,眉目分明,眼神发亮,深邃如苍穹星海,看不到尽头。 房子楼惨叫几声之后,就是立马的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惊恐的看着林风。 更过份的是,自己明明已经醒了过来,竟然还明目张胆的继续戳了好几下,直到自己瞪了好几眼才若无其事的停了下来。 然而楚阳却沒有理会这位陷入疯狂的法相宗嫡传弟子,双目一扫,冰冷的目光随之望向了一旁的另外两位法相宗弟子。 从來沒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顿时司徒辰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只差沒有流下冷汗了,他一边想要拉住未央,又深怕伤了她,一时间还真的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杰森晃动了两下头,完全看不出脑袋曾经被砍下过,才是刚刚重新装上的。伸手拾起了自己的砍刀,再次带着冷酷无情的杀戮气息一步一步向楚逸云和罗莉走来。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是无比复杂的混合着绝望余波恐惧无奈惊喜疑惑奇怪等等等等情感,这让红蜘蛛的情感系统简直要超载的直接爆炸。 以三十不到的年纪,达到大圆满中期这个境界确实值得他骄傲和狂妄,楚阳所见过的雷洲年轻一辈当中恐怕当数罗公子的修为最高。 “罗公子,这!”高老板实在两难,目光求助似的向罗公子望去。 冷冷的笑着,一巴掌重重的刮在黑衣人的脸上,顿时黑衣人跌坐在地上,手摸着被打痛的脸,一脸茫然的望着萧太后。 她把手机高高抛起,又接住。反复好几次,但始终没法克制激动的情绪。 他被我这样虐待,也不恼,只是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似在安慰。 就在其话音落下之际,那沉浸在自己心神之中的庄坚,眼睛陡然睁开,其身形被灵识包裹,在这九万丈之上,却是猛然如游鱼一般,向上游去,那将其他人压得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威压,此刻仿佛不再存在一般。 了解到这些实情之后,袁硕便采取了将计就计之策,带领所有将士在村落中设下伏击,自己装作已经病毒身亡的样子,等待帝脊龙前来认领他的尸身。 求大家的月票! 昨儿个码了近2w2千字,成功给自己作息干崩了。 有时候不是不想像以前那样,每章1w字大章更,而是我码字速度本就比较慢,加上遇到状态缺失或者剧情难点时,往往是码字时间来不及。 可偏偏又得卡这0点前更新不能自然天显示断更,要不然不利于网站排推荐。 其实大家看先前章节,基本都是0点前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发布更新,真不是我设置了定时发布,而是我真的是从下午坐在那里码到了那个点,我是尽可能地想多码些,然后根据时间所剩来进行收尾,经常一边设计着最后一句话结尾一边眼睛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钟。 所以,更新时间问题上,只能请大家见谅了,害得大家一起跟着熬夜。 新的一个月了,大家账户里的月票也刷新了。 小龙在这里向大家求一下月票。 我继续码字,还有一章,不过大家不要等了,上午再看。 求月票。 《捞尸人》求大家的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秦叔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花架下,将放在那里的工具篮提起,先从里面取出一个锤子,然后伸手拨了拨,自最下面,抓出一把钉子。 每个钉子都有筷子那么长,钉帽有大拇指那般粗,锈迹斑斑。 这是,棺材钉。 秦叔单手抓着棺材钉手腕一震,锈迹全部脱落,可里头呈现出的色泽,却是覆盖 李建申何时见过谢梦华如此刻薄的样子,也是气的不清。可她不走,他也无法,索性随了她去,自己迈步上阶进了官署。 杨自在和张然两位连长,在这个时候已经走进了指挥室,并把他们的现状向孙宁做了汇报。 一些胆大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往西望去,看看马贼有没有过来。 突然,车灯亮起,车窗摇下,男人俊奕的脸庞出现在江年年面前。 许良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能将成向荣、曹曼卉的事情告诉了她。 这一下子吓的张乾腿都软了,他踉跄了两步上前查看,心说还好还好,瞅李建申的样子应该只是胳膊断了。 也就是因为那场战争,美国人终于开始承认,中国很强,中国的陆军很强。 而下面的百姓一听,全都是面面相觑,本以为面对的不过是蛮夷,如今,竟还要加上一个大韩的百姓? 越说纳威的声音越低沉,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没有加嚏根草糖浆,当时药剂沸腾七分钟后,他就开始执行第四步操作说明了。 “那好吧。”见她转移了话题,我也不再逗她,顺着她说了下去。 “……”明明是他不对在先,怎么错的是她?曲璎怒瞪着他,心里却反驳不了他的话。 “明琮权,你家有珠宝店吗?”曲璎看着崔希雅目前维着正在切开的毛料打转,附在他耳边轻问。 【很浮夸的演技,但是这一次连我都骗不了了。。。如果说你还有什么计划的话。。。】尤利乌斯黑着脸说着。 林宇将冉灵儿头上的帽子和眼镜摘了下来,这当然不是为了让冉灵儿也比美,只是为了让她透透气,一张瓷娃娃般精美的脸就出现在众人面前,由于滑雪运动脸蛋上还是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如此你们多加保重!”周德说完身形一闪就迎着千流灵漩涡风暴继续深入大阵的中心而去。 同一品牌名换行业注册在我国是行得通的,手表行业的商标注册在家纺行业在南通家纺市场是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了,市场上还有“凯美瑞面料行”、“保时捷面料行”等等。 而这边的菲力,自从莉可进来的那一刻,眼睛就没敢眨过一下,生怕错过一点,当她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就想立马冲过去调戏一番,奈何他的胳膊一直被烈炎拽着冲不过去,气的他只想咬死这个拦着他的人。 “慢着,我的马你要是敢动它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你!”身后华服男子,忽然开口道。 听到叶天这句话,菜丰阳非常高兴,不是为了活命高兴,而是能跟着这么厉害的人做事,将来一定也能成为一个高手。 素意看了一眼提利昂,他一脸担忧在她看来当然很假,可他眼里的沉重却不像假的。 如果除了死还有什么能让爱她的人更心痛的,就是她连精神都没保住。 孙翠是最先看到石作志等人身影的,身为孟家的直系后辈,孙翠对孟家的这些势力自然是熟悉无比,看到这一情况,孙翠还以为来的肯定是孟家的什么人物,最有可能的还是自己的父亲。 第九十三章 “哟,早啊叔,这是给您的。” “阿姨,您今天气色可真好,这是您的。” “姐姐,你这戒指真漂亮,对象送的吧。嘿,我一看就知道,啥时候办婚礼啊,记得喊我哦,我让我家老谭替我随礼。” 谭云龙本来背靠办公椅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正打着盹儿,睡着睡着耳畔就出现了熟悉的声音。 睁开眼,就瞧见自 而后便见萧问又一晃,跟醉汉完全没什么两样,这就要倒在地上。一旁的演宁连忙抢前两步,扶住了萧问,也没和萧问打招呼,金针直接朝萧问脑袋上扎去。 而他身边的两个中国人,明显是功夫高手。如果他们的身份是保镖的话,那么这一切就可以得到完美解释了,虽然看起来有点牵强,但是更可以辅证。 “你妹o阿!”看着阿斯顿马丁远去的背影,郎公子发出了低沉的咆哮之声。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神,都烟消云散。 “大概夸父大人喜欢吃煮熟了的鸭子吧…”爱丽丝在心里想到,然后继续把心一横,脱了起来。 那个叫做疯子的男子转身看了林天生一眼,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林天生。 底下的人并不知道宋定波体内的变化,他们只知道,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宋定波便被那个新晋弟给制住了!他们甚至连真正的交手都没有过,因为根本没人听到任何碰撞声。 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碰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神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如同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想带走什么带走什么,包括他们的命。 “哼,你以为可以将我们个个击破吗……碰上了那个病秧,你只会和我一样的下场……”说到后来,那丹道测试者的脸上又恢复了些神采,既然自己已经被淘汰,那么淘汰掉自己的人也被淘汰自然是他喜闻乐见的。 这一刻他索性认命了,由着那彩石上的光芒带着他飞行,至于说扔掉这块石头,他还真没那胆量。 季末心里微疼着,当初若是知道时阳要这样,他一定会誓死保时林的,这样,他和时阳也不会走到今天。 杨秦拉着秦幽若一起,本来杨秦是不太清楚的,但是秦幽若是什么人,自然清楚这周围什么地方车比较好。 一想到曾经时茹是怎么样抹黑自己的,她现在就怎么样让她身败名裂。 不愧是天剑城,纵然是夜幕之下,钱庄之内依旧人头涌动,好不热闹。 盖德军经历了那么多,还撰写出了三百年前历史真相的报纸,路易·八世不相信他们会那么笨。事实和他想的一样,盖德军有着充分的准备,甚至没打算将他们带回静和。 晚风一阵阵的,廊下灯笼摇曳着,昏黄的灯火忽暗忽明,洒在地上。 祝氏本来心里沉甸甸的,听到儿子这声稚嫩天真的话,看着孩子眉眼间的开朗和认真,又觉得孩子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那个时候,她是市长千金,所有人都忌惮,并不敢得罪自己,可是现在,她还能吗? 不管如何,若是能够得到这个男子,确实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但是在这之前,他们首先要面对的,还是天玄洞天之内隐藏的那些危机。 迪奥面筐强打加内特,整个肢体都在寻求接触,最终造成加内特的犯规。 第九十四章 “小远哥,我知道的就这点了,我当时也没去细翻那一摞卷宗,就恰好眼睛扫到那张照片,然后我爸给我简单说了几句。 要不,我现在再去局里找我爸,把那一摞卷宗给借回来?” 李追远指尖在书桌轻弹,他正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节奏。 毫无疑问,“余婆婆”是自己选出来的题。 江水,真的如自己所想的 陈秋嘴角掀起一抹弧度,一步一步来到林思颖的跟前,捡起沙发上被他扯下的扣子,拇指,食指轻轻发力,直接捏碎,露出里面一颗黑色金属物体,最中间还有一颗红点不断闪烁。 话音刚落,子良立刻拄着桌子,将身体往爱丽丝的方向欠去,把脸贴到了一个很近的距离上。 随着来到第二节,丁禾吉他换了曲风,逐渐低沉,渲染着浓浓的悲伤。嗓音也由高变低,用低沉的嗓音,凄凉的唱出情景的变化,让人体会到歌曲中人物,心里的唯唯诺诺的担忧。 刘经理心中咯噔一跳,听出了周凡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这才想起这个家伙身手了得,昨天才被他教训了一番。 这时候白狸也是怒声道,对于六凤长老坏了自己的好事这事儿显然是很不高兴的。 当年,许仙死了,白素贞虽然有天仙修为,但影响太大,敌不过叶轻雪身边的高手,败下阵来了。 “阿弥陀佛,我这么仁慈,为什么你非要逼我呢。不过谢你吉言,我必定会跟会长百年好合的。”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在那里举着刀砍一个响马的轻纱曼舞。 “死老头子,你瞎呀,没看到!”正因为买不上跑车,满肚子邪火的青年,直接咒骂说。 也就是这一刹那,老者还没细想,就被金阳涛发出的惨叫声直接打断。 不过正蒙着呢,只听一声风的呼啸,然后,自己的脑袋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凌玄摇头,制止了它。于燚清淡漠的道:“我要的只是大地之魂,其它一切与我无关。大地之魂已到,我必须赶回去。”说罢,他蹒跚着向一边走去,四周沙漠民族并不阻拦,并且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通向外面。 “离远干啥,它又不是老虎,吃不了我!”表弟说着,给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跑开了,但我听完他那一句话,心里一紧,暗想那指不定是个猫妖呢,吃了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看到这里,技术员们一时间也说不出这到底算是这个叫做夜藏弓的玩家运气好呢,还是因为人品够坚挺,不过他们心里的疑惑也都解决了,游戏进程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不过就是提前开放了一个系统而已,也不算多严重的事。 到如今,刘泽清终于要跨下张溥等人早就预先替他设计好的一步,张溥的脸上,也是满满当当的全是欣慰的笑容。 没人跟自己说话了,觉得无聊,江渔渔就窝回椅子上,昏昏欲睡。 看到十七皇子笑得一脸灿烂,并且用那么熟悉和亲呢的语气唤自己。 听到东方岄明的这番话后,虽然邢大人很不想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东方岄明说的这番话是对的。他就算是有钱,他也没有命享,有钱没命享,这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了。 返回的将士们在曹植那里碰壁之后,便接到曹操的命令,令所有高级将领进入皇宫。 第九十五章 在小男孩哭着说出“余婆婆”这个名称时,谭云龙耳朵就立刻竖了起来。 他清晨刚跟自己儿子提到这“余婆婆”,上午他儿子就打电话过来说找到了失踪者唐秋英的尸体。 同时还叫自己顺带把关于“余婆婆”的卷宗带来,说是他刚去同楼层寝室串门,听到一个睡懒觉的同班同学梦话里喊“余婆婆”。 所以他怀疑自 历史的一粒尘,放到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巨大的山,会直接把你压死,还无法反抗。 她无力的笑了笑,罢了,就让她带着这一份心事,永远的长眠地下吧。 这一战中,华烨依靠黑洞引擎的力量,改变了时空结构,让它们处在一种类似波浪的动态不稳定状态下。 这一次,中子星并没有被他轰碎,但他却得到了中子星内部粒子轰击产生的重要数据。 阮阮满头的冷汗,正想收手算了还是不丢这个脸了,手背上却突然覆上来男人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纠正着她的指法,她脑子里忽然就嗡的一声,大脑不争气的空白了。 宋时知道在眼镜这边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眼镜收集情报的能力主要体现在网络上。 凯飒加盟曼联的条件,一个是选择位置的自由,另外一个就是队长袖标,关系到彩蛋。 “噫,他不会又是来催稿的吧?”杜子辕很不情愿地打开了视频聊天。 随着话音一落,两旁的执法者皆是拔出了腰间的黑金战刀,气势凌厉。 曼联荣膺六冠王,创造了新的历史。他们还有希望将历史更往前推一大步,让其他球队更难以追赶。 只是他也明白,能够打死迦叶僧的人,自己未必就是对手,而且对方身边还有百崖上人,这人和他们缠斗了很久,实力也相当强悍,想到两人联手,他心里顿时胆怯三分。 这时馆长正色的说道:“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你们能谨慎对待。”林杰趁机离开换了姿势离开了妹子一点,逃离了她的魔爪。 听到彦的话,盖伦的脸上顿时拉下了数条黑线,此刻盖伦的内心真的是崩溃的,不得不说彦这话说的有点太彪悍了,以至于盖伦都有点顶不住了。 七月十号当天,帕兰放弃了即将被他们全面攻克的怒熊镇,挥师向东。 仙界的资源虽多,但大都被各个仙人家族占据,普通仙人是没有办法挖掘收集的,只有达到某种高度,比如金仙的层次,才能在四层天无所顾忌的收集。 耳畔传来的呼唤声仿佛在慢慢消失,视线中出现言灵雨等人的声音,还有伍重楼等掌教,想吼吼不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 目光讶异的看着那重新飘动的白色雾气,奈绪美下意识低语开口道。 开始动手,手机固定在一个位置,高勋的提示没有断过,包括让白贝壳掉水,炒蒜蓉等等。 固然,现在的银白之都,应该算是诅咒教会当前的大本营,但并不代表银白之都被收复,里面的亡灵全部被杀光,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在温哥华,我没有她电话号码,游戏也联系不到她,怎么努力?”叶秋瞪眼道。 柳松点头,芳芳住在村里,心情舒畅,脸色红润,他当然希望她一直保持,所以宁愿自己辛苦些,每晚开车回村,也不把宋智芳接回来。 “雨儿姐姐:我是妹妹花潇叶呀。”一个万分微弱的声音响起,那个声音像极了当红歌手粼遥遥。 第九十六章 邱敏敏? 李追远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豆奶瓶。 从地府里爬上来找你索命? 这句话,其实已经是在明示了。 单独抽出这一段,以一个正常人的视角,似乎很难以理解: 为什么石雨晴在明知道老教授杀过人的前提下,还要和他在一起,且逼着他离婚与自己结婚? 可要是视角切换,举出更多例证 陈汐身影停在一处茂盛如林的草丛,再往前不远处,就可以座高高隆起的土丘。 而以陈辰的角度,更是能够感受到,在那些毁灭者和劫掠者后方,存在一个强横的意识。 “我去……”扭头,郑易惊愕的看着那突然冒出来的百十号雷王号,看起来寄生兽母巢已经不想继续‘玩’了。 莱家的大权都在这个老者身上,星际追杀不是壮年可以决定的,必须要老者准许才会执行,此时的莱家上下都已经知道了莱晶的死讯和包贝这么一号人物,甚至已经追查出包贝这个凶手已经离开红星,逃向了星空深处。 五灵之气来应对五灵仙术。怎么也不会比五灵仙术上自带的基础练气功夫差。 唐家老爷子赶往休斯顿,试图化解霍尼科特拉拢的德州势力,可是进行得并不顺利,这些势力开出了更高的价格,虽然唐家并不是给不起,可是肯定要元气大伤,为了一个陶瓷公司,似乎也不值得。 四千八百七十六万之巨的菩提叶纷纷脱落,燃烧,整棵菩提树被火海淹没,菩提世界中火光一片,彻底成了一个火焰世界。 这一次,叛军挟持人质,就是瓦西里斯为了报恩而向萨夫索维奇主动请缨,并推荐了尼古拉他们,才有了之前的行动。 这是一栋刚刚兴建起来五层楼的建筑,建筑的外壁使用了华丽的淡红色花岗岩,显得气派而又华贵,地址则位于黄浦江畔,上海市内最热闹的地段之一,距离厚德银行总部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五百米。 每当听到法国人被杀死或是游击队大获全胜的消息时,岩石下方聚集的数百名军民便会振臂高呼,以各种腔调呐喊着,更多的却是诅咒法国人的恶毒词句,使得假冒信使『毛』骨悚然。 陆飞不理解,这样的人在残酷的异能界,不被吞噬的连骨头都留不下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情。 随着微博空降到沪城地区的本地热门,越来越多的网友开始转发评论,宋孤烟和豆奶粉的正面照也被有心的乘客拍到了。 这下可把陈勉吾搞蒙了,再怎么样这冷如霜也不会是什么“武器”,这可不是敌后战场,否则以冷如霜的美貌,还真称得上是一件威力巨大的“绝杀武器”,但那也要蒋浩然舍得? “告诉你个消息,候局康复痊愈,在昨天晚上已经回到了宁海市继续坐镇。”刚一回来,宁霜霜就汇报了侯亮平回归的消息,让陈逸是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惊呆了,前方不远就是韩集河,目测距离爆炸就是在韩集河上空,大桥被炸了? 对于她来说,付出了青春美好的身体,却什么都没得到,还被对方羞辱了一顿,这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此时四面八方的岛军士兵都开始往场内涌,到处充斥声嘶力竭的声音嚎叫着灭火、抢救物资。 张三这边说好,又走到那边问问双儿的意见,双儿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让这些孩子找个活干,不更容易让他们生存下来么。 第九十七章 大的表演棚还在搭建中,不过供杂技团里人生活居住的一溜小棚子、小帐篷已经搭好。 许东牵着自己“儿子”良良的手,跟着走到中间一处白顶棚子前。 棚子四周裹着厚厚的塑料板,门口还挂着一个毯帘。 此时还是夏天,日头正高,这种居所看得就让人内心燥热烦闷。 许东一边掀着自己衣领子一边催促道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姬宇晨声音低沉,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他现在可不是本来面貌,在靠近这里的时候,他可是将自己易容成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样子。 张扬整理完后就离开了,把阵旗全都一一收起来,就走进了树林。 等出了龙翔宫,百里沧溟的脸,瞬时地阴沉了下来。原先对秦素素还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这会儿,却是满脸阴沉地看着秦素素。 随着时间的流淌,原本在楼下等候的萧明玉眼神在惶急中显得愈加的散乱与迷惘,几次几欲冲上去把萧洛从房顶上直接揪下来问问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雪麒麟”见沈锋倒并不贪心,微微诧异,不过随即哼了一声,止住血,自顾回到它休息的地方休养元气去了。 夜子轩的敌人众多,可是能够知道他和沈云悠之间事情的,却并没有几个。 叶辰见大家都跃跃欲试想要表现一下,也没有想着要坏他们的兴致,可怜那个病人,被七八个医生围着问东问西,问长问短,舌头一打结,愣是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百里沧溟现在的心情,有几分不平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也能扰乱起他的心情来了。 九龙塔第一层中没有一人,但是却也没有其他公会的玩家或是散人前来练级,在这里,就是红旗军的天下,任谁都不能在这里撒野。 一颗心不知怎么搞的,就像急骤的马蹄在不住地跳动,压抑不住的激动,排山倒海般朝她倾来。 一想到此节,慕羲就眉心轻跳,想着自己给重昀取这个名字,就是意在他放下过往重迎光明,若被他体内存留的复慈真人魂魄所左右,那复慈真人暴虐残忍,重昀岂不是又会步上不归之路? 眼看着阿风和香浓进了城,沈娴与时凌转身朝河滩对面的树林走去。 下一瞬,风扬和风凌同时扑向躺在台上的那条霸王枪,风扬抓住枪尾,风凌捏住了枪缨。 「这是本官和袁巡抚一同商讨过后,做出的决定。」一边的熊廷弼出声道。 苗莉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你白海燕真敢狮子大开口呀,要分两成收入,一年就是五十万,还要长久分下去。你还要把徐海涛夺过去,这样你们俩的分成就达到了七成,我的店差不多就成了你们的店了。 其实不只是树冠方向,连同白云宫外的侯府铁卫乃至整座九真郡城,此刻亦是尽皆失声,恍若一座死城,也不知是满城军民被一场场变故尤其是金色巨树惊得呆了,还是琅琊君以秘术将白云宫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我一定要检查!”黄祥说着上前抓住刘丽,将她按倒在床上,用两只手把她的双手反按在背后。刘丽尽力挣扎,但哪里挣得过黄祥。 洛清吟咋舌了一瞬,干劲满满地取出涅槃之火的外焰精华,以缓慢而坚定的姿势注入到丹炉右边的位置上。 闻言,齐敬之倒是真对这老家伙刮目相看了,拎得清形势,也放得下身段,胆子极大,行事亦是果决,能闯下金刀魏的偌大名声,靠的绝不只是一把赤金刀。 第九十八章 这一刻,仿佛先前的所有铺垫与准备都沦为一种笑话,哼哧哼哧地踩点与阵法布置也都化作无用功。 林书友正准备扯下自己身上的清心符,起乩神降;谭文彬左手握伞右手持铲也欲起身,护持到小远身前。 强烈的挫败感会让一部分人陷入消极颓废,但也会激发出另一部分人的殊死一搏。 既然被发现了,那就直接干 原来如此,怪不得秦安直接闯入到会议室,还说什么他支持萧云璇,反对丽人内衣有限公司被并购给香飘儿……原来最根源的地方是在这里,那就是他是萧云璇的未婚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雷霆纵队为了筹划更大规模的攻势,清军则忙着加固广汉的城防工事,所以双方都没有发动攻击。 可她冒着事业的风险,却依旧不换这个男人的帮助,现在,她只好赌一把,来求他了。 “那怎么行,说好的不醉不归的!你有你老婆照顾,你还怕什么?”于奶娃二话不说,直接又将叶修拽到了酒桌上。 问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看着自己的兵一个个被人干掉更难受的? 王腾瞬间换了一副表情上串下跳,眼睛里似乎还有星星,其他人也都围着李牧叽叽喳喳地问道。 虽然明知道能把车开得这么溜的人,绝对不可能不会倒车,但是两人还是在心里祈祷了起来。 王浩是想过,这家伙会带着人跑路,但是却没想到,战斗一开始他就开始跑了。这的确是王浩始料未及地。 第二巴掌落下,黑八还没有将他的话说完,再一次被吴泽呼在了地上。 “什么?许七安丢了?”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问句,两个大男人慌张的不知所措。 这股气势让妖冲的脸色微微一变,因为这股程度已经有7阶的程度。 内容越来越复杂,在场除了一直微笑凝视着陆少曦的秦如绚外,再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两人越说越起劲,沈教授甚至亲自搬了两张椅子拉着陆少曦坐下来,比划着说个不停。 “是的。”梦琪瞪了他一眼,该死的,早就说了,不希望儿子知道这个事情,还故意提。 “上次没打你,你是不是觉的皮痒了?”黄宇转头看向了李凯,眼中露出一丝冷笑。 那边,四名血影宗长老也聚在了一起,警惕的望着宋明庭这边,一时没有再动手。春分剑一剑之威已经彻底震慑住了他们。 不仅青木旗,黄金水道三处关卡,所有人手全部撤回白沙洲。近日华夏那边海域封锁,已经没有商船通行。西方那边也是相同情况。 陆少曦拒绝了医护人员的疗伤建议,独自离开了今天的比试场地。在热量的治愈作用下,他肩膀的伤势已好了将近五成,但热量也耗得七七八八。 华远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得他的叫骂,本想少说几句减少水分蒸发的打算抛之脑后,又叫骂起来,神情激动,听得高登哈哈大笑。 被她抱在怀中的毛球同样一脸不高兴,挣扎着从她身上跳了下来,蹿到陆少曦的脚边,亲热地蹭着他撒娇。 声音不大,但是在众人屏息凝神自顾不暇的时候出声,就相当引人注目了。 创走向长城边缘,看着天空飞着的巨龙,它似乎并没有进攻的打算。 在叶冷风看来,既然他当了老师,那凡是走进这教室里面的人都是他的学生,这个佐藤川也不例外。 第九十九章 谭文彬马上爬起身,朝着表演棚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 “你是不是傻,要是一把真枪,我刚还需要用嘴来叫你别动?” 喊完,谭文彬就后悔了,自己做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要是对方没上钩来追自己,而是直接去对付小远哥,那自己岂不是抓瞎了? 但很快,谭文彬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后头的女人,正朝 经过郝御医的诊治,得出结论:皇帝并无大碍。他这几日操劳过度,身倦体乏,以致寒意入侵体内。再加上朝堂上被气,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只要服些药,多多休息,不日即可痊愈。 沈木白逼不得已放弃了,气喘吁吁的坐在原地,奶凶的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鱼。 他并未见过李愁容本人。听说,她年轻时,被心上人抛弃,从此性情大变。她性格古怪,向她求医的人无数,她有的医,有的不医。若是被她拒绝医治,即使送上万贯家财,她也不会医治。可以说,威逼利诱,对她毫无作用。 表面上看起来柔弱无助的,未必真的就那般可怜,不管是人还是动物。 二话没说罚了款道歉之后,许是看他态度好,交警也就轻松放过了。 “闭嘴!一方,我还没死呢!哭什么哭,赶紧给我一边玩去!”明明是想吼她的,可声音却羸弱无力,哼哼的像个蚊子。 他倏地抬起她,吻住她的唇,花颜大脑里空空一片,也不知道自己的睡衣什么时候被解开。 “好,”水伊人临睡前咕哝了句,云昊天等水伊人睡下了就让轻歌先出宫回去了。 在传送阵还没出现之前,他还是多吸收点紫灵塔的灵气吧,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一旦离开了就很难有像这样的修炼机会了。 但是那一双美眸,却是蕴含着漫天怨恨和杀意,周围的灵气也是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 阿娘嘴里骂的狠,可第二日还是和阿爹穿了一身新衣,收拾的板板整整,摸遍了家里值钱的边边角角,清晨便出门直奔程家。 见到王逸与卢忠一起走进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拄着下巴的王思跳下椅子,跑到王逸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春联与福字,至于卢忠可就没有这般的待遇,好在身后不知道何时进屋的马顺笑嘻嘻接过卢忠手里的东西。 走在街上,王逸看着空旷无人的街道,他知道今天是三教辩论的日子,虽然明知道今天长安城的人都跑去观看三教辩论了,但是还不至于街上空无一人,现在走在这条街道上有些寂静地可怕。 她都懵了,她一直在切肉,这肉也不会飞,当然不会跑到这来的。 “这就是皮豆,我姑买过。”胖墩的姑在乡里供销社,给他买过。 想到这,林若曦内心有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恨意,她要去找陈莲凤和林解放这对恶母子算账。 因为他得到消息,张显宗今日就会到花舫楼,自己动手的时候到了。 主簿们还都在休假,看来只能先自己采买些垫用,日后再报账了。 张辰推开祖龙之魂就往前走去,他想要好好看一看神囚,看看是否有泓灯遗留下的痕迹。 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就更多了。每到上下班的时间,路上行人如流水,都是在寒风呼啸中赶路。 就算是以前的记忆也同样会不到他的脑海里,那需要重新一点一点的学习。 第一百章 皮肉完全脱落,骨架化为齑粉。 余婆婆,被彻底镇杀了。 当年那位龙王开了个头,如今李追远来收了个尾。 她死得,应该很憋屈。 在完整复苏前、而且全程疯癫,几乎没什么施展,前期像头疯牛,后期似条败犬。 但她,真的没什么好共情的。 李追远更不会有丝毫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楚朝阳拿了过去,原本是想打给沈佳琪,却看到了两人的短信记录和内容。 百香园,坐落在御花园的东南角,顾名思义,种满了各种各样千娇百媚的名贵花株,恰值春日,园子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浓郁的花香随风飘散,拂面而来,熏得人都有些微醉了。 你越是轻描淡写,别人想得就越多,其他的人虽然都没有多问,但对张氏的笑容越发诚挚。 肯定是云影把她死了的消息放出去了,呵~别的不积极,对她的死倒是挺积极的。 “不吵醒她就是了,我们在外面看看。”苏凝眉说真的特想看看孩子。 而且,从他穿着一身的白大褂,钥匙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一名医生的呢。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答应对方了,而且对方还是李永介绍的,那肯定会有一定的能力的,李永可不会那么的不靠谱的。 “放心,一切都会好,”李琎声音优雅而坚定,在静谧的塔顶散逸。 现在,的感觉就是,怎么李子锋是接受道歉,李子锋是主角了呢? 所以说,有一个有才能,有资源,更重要的是非常懂规矩的经纪人,球员本身确实会轻松很多。安迪-米勒所能够给张空的帮助,是里奇-保罗这个新嫩所无法比拟的。 “哈哈哈,好,林江伦倒也是个好苗子,就让他上。”尽管林江伦不是自己的人,但是权衡利弊之后,赵连生还是同意了李秋娜的提议。 第一批结束,第二批人代替了第一批人的位置,弩箭如同马蜂一样一批批嗡嗡的朝着敌军倾泻而下。 可实际上这世界有个说法叫事与愿违,孙子洋似乎忘记了对面那个磕碜少年是个莽汉,而莽汉一般都不讲道理的。 伊琳娜和艾薇儿则表示,作为冒险者应该服从总公会的安排,既然会长大人让他们团驻扎在这里,那就做好本分的事情就好了。 “砰”的一声,夫罗什撮指成刀,勉强及时切中龙鹰的飞脚,一股后劲连绵,仿如大江之水的雄沛劲气滔滔而来,夫罗什应脚往后抛飞,宛如全无自主权的布偶般,直掉往主河去。 “艾薇儿!开门……我们来了!”门外响起了依露的喊声,团长大人来的真早,艾薇儿匆匆换好了衣服,把队友们都迎了进来。 与此同时,中华联邦南部,数个加盟国宣布独立。印度军队颇有创造力的越过了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系。而东南亚军区的舰队全副武装,运载着总共十万海军陆战队,航向上海。 挂断了电话,“妈!”这一声喊,王子君可能只是喊在心里的,显得微弱而可怜,下意识地揉了一下眼睛,才发现眼里蓄满了泪水。 张空不是没被记者跟过,成名之后当然会有狗仔队偷跟偷拍,虽然有些不爽,但是只要当他们不存在,别被他们抓着把柄也就行了。但是现在,围在自己家门外的记者起码有几十名。 边上姚干等人见状都偷笑不已,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先问清楚自家大人是什么地方人再找借口讨好么? 见此,陆缜不觉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来。想不到后世那套打土豪分田地的手段,居然被自己早几百年就给用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以后的历史上会不会提到这一点呢? 孤婕咏美目一动,话题一转,道“独远,你来的也是真巧,本姑姑也正好也遇见一件事情,正好要去你去办,你随我来!”言落,孤婕咏于众位仙岛弟子往远处白色建筑方向而去。 这让刘鼎天很感动,跟胡乐圣比,这百草堂真是冷漠的够可以,他也算是跑了三年的江湖的老手,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更加的怀念起胡乐圣来。 但火臧却并未气馁,即便如此,自己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骑兵对步卒一贯都是碾压的,除非遇到的是可怕的弓弩攒射或是长枪方阵。但一对一,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刻,太白村的所有村民一个个都悔不当初。但是想到从今以后都不用在祭祀了,不用在经历骨肉离别的悲情,不用每日都总是摆着一张比黄瓜还要长脸比眉毛还有苦的脸这般天天视人,那将会是多么好,多么高兴的事情。 这样一想,原本生出的几分好感立时化为乌有,江安义冷笑道“好身手,可惜了。”也不知道是可惜此人不学好还是可惜此人一身本领蜗居在乡间。 休安提重任莎宿国大将军的消息传到联军大营,联军统帅戎弥国金护将军卑俟斯决定不再静观莎宿国内乱,于当天下午率领联军十万向莎宿国边城格沙列发动进攻,莎宿国左骑君禄竺加率领两万边军殊死相搏。 不怪程用章好奇,阮旌封特意找一个新保安回来,熟知老板脾性和场内情况的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就是搞不懂老板怎么会选一个这么嫩的人回来,难道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树根不太喜欢陈林这种自来熟的口吻,不过想起他给自己送的熊猫,也就舒坦很多了,递给他一根烟。 雷军愤怒的挂掉了电话,果然如自己猜想的那样,对方是有意的阻拦自己,最后想办法将陈飘飘绑架了,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既然在重重保护下绑架了陈飘飘既然连狐狸也没有察觉。 没办法,只能先安抚一下枫了。可即便如此,枫还会再课堂上不时向他望来。就这样,浩岚在顶着这如此大的压力下终于撑到了放学。 不出所料,大夏皇朝亦是受到了洛神一族的邀请,此次洛神一族广发邀约,来此相会的祖地和皇朝强者云集,堪称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盛会,令无数人期待不已。 第一百零一章 查完房,回到自己值班室,范树林医生背靠椅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啊~困死了。” 昨晚同学聚会,散场后又和曾经俩关系最好的同学单独开了个小场,本想小唠一下就各自回家,谁知其中一个忽然眼眶红了说起自己的情感不顺,自己和另一人就只能一边倾听一边帮着分析。 仨人聊到天快亮,弄得他现在值夜班 梁善闻言轻轻地哼了一声,然而冯纪东听到这话后却是吓得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梁善面容这样说钟茹有些不好,原本还要数落钟茹的话也停了下来。 虽然对这个老人有好感,但梁善行事却有自己的准则。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身为一个修士,对一些看不过去的事他会管。但涉及到人的生老病死,除非跟他有缘,否则他是不会出手的。 天色尚未全黑,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和行人经过,它飘起来不太合适,只得沿着马路徘徊。 高观音泰毫不犹豫射出手中火箭,这支离弦之箭疾如闪电般飞射杨德忠。 虽然过了一千年,这里仍看不出发生过任何变异。我闭上眼睛,在坟地里自由穿行,这是爷爷舒肃安之墓,睁开眼睛,没错。再往前的坟冢里,葬的便是父亲舒远峰了。 “秦庄主太客气了!我自会尽心尽力,成功与否就不得而知了。”我说得和颜悦色,不能让它看出任何破绽。 “呵呵,不会抽没关系,过几天你就学会了。”徐哥帅气地拿出支精致的打火机,手指一拨,“锵”的一声清脆悦耳,火苗窜动点燃了烟卷。 就在这个时候,山寨东面和西面同时响起号炮声,两面各一千大契丹军攻入孩懒水乌林荅部。 美美地洗了个冷水澡,污秽咒安顿下来。打开窗,开始下雪了。我伸出手,接了一片托在掌心,六瓣花瓣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我干脆从窗子里飘了出去,外面的寒凉之气,更适合我恢复。 一时间,萧金的瞳孔放大,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的战斗,那模样,似乎生怕错过了任何的一个细节。 没过多一会,郭靖和黄蓉全都准备起来,不到一会功夫,他们全都弄好了。 声音从内屋飘来,清亮中带着些许慵懒,清让当然不会忘记这声音的主人,只见虞子琛一身白衣一把扇子撩起纱帘,另一只手提着酒坛子,红润的脸上笑容漂浮似云。 中年男人频频点头,虽然到现在他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他。 贺兰瑶头朝床上看去,龙绍炎睡得正熟,嘴角上咧,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她怎么会觉得是这个傻子呢? 在幕后看到这一幕,部落守护者们更加惊恐。目前,他们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最好的保护手段,向四面八方逃去。 毛乐言连忙含了茶水吐掉口中的马毛,粉儿递上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她胡乱地擦了一下,便丢弃在精巧雅致的木盆中。 尔后,他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抬起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面,泪水顺着他的眼角不停地流出,晶莹的泪珠如珍珠一般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距那日贺兰瑶进宫已有五日之遥,这段时间贺兰瑶一直关注着贺兰清远的所有情报。同时,龙绍炎也在龙昊然的关照下,身体逐渐的恢复,只是还必须要卧床不起。 洁白华丽的婚纱,将姚灵衬托的更美‘艳’,合身剪裁完美的展示了s形曲线。 “你确实需要冷静冷静,不过不要胡思乱想。”颜萧萧临走还不忘叮嘱。 山丘后,蒙巍然慢慢走了上来,手里拄着根树枝,一瘸一拐,身上满是泥土鲜血,模样狼狈极了。 大片的泥土飞射起来,地面震动,被重拳轰出一个一米多直径的大坑,坑底泥土夯实,上面留着几个指节印。 只见在众人的眼里,那个武者已经越来越近了,但是武振龙却丝毫不在,只是手一拍,瞬间露出了盒子内的东西,只见一把纹龙大刀。就出现在武振龙的手中,那个武者已经近了,砍了下来。 吸引注意,那就是说庄剑准备出手,可是龙公子看看庄剑那满身泥土有气无力的模样,实在是想不出庄剑能怎么做。 这个上午,昨晚发生在名爵酒吧的事情就逐渐传播了出来,毕竟现场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保密呢? “说的没错。”无限分身接了鬼目的话,能看出他的眼中有少许凝重。 林若雪这时才佯装气鼓鼓的坐下继续吃饭了,美眸还没好气的扫了苏晨一眼。 看到不对,刘爸紧张的往保镖身后躲了躲,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说的板块学说,牙齿都咔咔起来。 她的待遇和夜风、国字脸男相同,都被石制的手铐脚铐牢牢束缚。 “我知道什么原因,我只知道,我们花钱请了你,你就得干活办事。”范范姐气骂道。 “孙老,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叶浩气这时又提出告辞。 他还是想等等,若对方真的不要命的冲上来,他也只有放手一搏。 本来她还能压制泛酸的眼睛,可是越说越是伤心难过,话音落下后,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向下掉个不停。 第一百零二章 其实布莱克早就知道蓝诺莱斯没有事了,因为如果蓝诺莱斯出了什么事,雷伊他们是不可能在看到布莱克没事之后就放松下来的。 然而,雷伊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雷诺尔德及雷电一族的五位长老们的脸色却依旧阴沉。 “好机会!”,寻觅到难得的战机,宫倾城黑发飞扬,他一脸兴奋的腾空而起,右手再度撑起一颗丈许宽的元气光球,奋力朝着压迫云凡身躯后退的巨型光球冲去。 “我刚才亲眼看到,那娃娃的防御被轰碎,这次他不死也残!”几个魔导师开始议论。 “那,黄忠黄将军如何?黄将军为人老成,思维缜密,堪当大任。”贾诩又举荐了一个武将出来。 “知道你问什么,他很好,每天晚上都去找你吧?”米兰笑着说。 庄坚翻过手掌,细细的感知着此时的灵力,也是欣喜地发现,此时的灵力,与之前不同,之前的灵力,虽然浓郁,但是却是缺少了那种生命的本源所在。 不过,进入虚空战场之中,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机遇与荣耀,他们能够在这里,和天地间最为卓绝的人一同争竞过,那便是他们本身的气运之所在。 “哼,别以为不出声我就耐你不何,我只消一查药房的记录便可推测是谁炼制这些丹药!”青远凌一挥袖,把底牌都秀出来了。 当先的几只阴魂被火墙吞没后发出凄厉的叫声,伴随着灼烧产生的“滋滋”声,在此间发出无数回音,汇聚到众人耳中。 对漫威的市值,赵旭去年的时候,还关注了一下,也就五亿美金左右。 楚圣修挣扎着想要过去制止,然后,走到半路,光荣地和大地母亲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当年对乔伊所说的话语,被雷格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哪怕是时隔多年的今非昔比,他的初心依然没有改变。 看着赵旭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刘倩心底唾了他一口,丫丫能跟她们聊这些还不是赵旭胡闹造成的。 “你懂什么,这就不是坐骑,你没看到这家伙脖子上挂着的金印玉符嘛,这叫御兽,是皇帝为了彰显自己对帝国领军将领们的重视而特意赏赐的礼物,说白了就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从不断挥舞袖口转为平滑的摆动的克莉斯多,身体也随之开始压低,就像是在表达着自己的谢意那样…雷格没有回话,只是将脚步放缓,踩的每一步却也铿锵有力。 在场的众人,没有丝毫的诧异,只不过互相对视之间,眸子里又像是藏着许多话。 “安,别忘了,你不只是一个得分手!”在替补席上,布雷克·格里芬对着安生吼道,既然在场上不能够给安生足够的支持,那么,自己在场下一定要让安生打出自己最强的一面。 八月二日,兰姆伽艳阳高照,六十六团各级将领齐聚团部会议室,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然,都目光炯炯地望着端坐于主位上的李四维。 就像刚才,杨玄真心里涌起庞大的怒意,情绪影响心灵,心灵干涉物质,突然间汇集了大量的元气,让杨玄真晋级到紫府境界。 嫂子也不是外人,为了能点醒昊成,他也不怕将那人人皆知,但未公开来的家丑让嫂子知道了。 听到三王子的这声嘟囔,买尔汗原本有些阴沉的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对三王子的怀疑也消失无踪。 曾东摇了摇头也不多劝:“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了。”说完大手一扬,下令发动最后的攻击。 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异常敬畏,就连副队长吴霉,以及吴队长两人,对陆尘也是赞不绝口,以陆尘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实力,以及第一次踏入魔刀塔,就能成功进入第九层,这样妖孽的天赋,吴队长认为他捡到宝了。 在场的众人都是知道邹双儿是个什么德行的,看她被苏月这么明里暗里的排斥,居然没有火冒三丈的把王府掀翻天,心中更加害怕起这个新来的侧妃了。 可,仍旧会有无数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愿意在这条路走下去。 久久过后,房间内才平静下来,凌乱的衣物丢落在地上,两人纠缠在一起躺在沙发上静静地拥抱彼此。 “我宗刚刚得到消息,仙宗强者去了东海,正准备封印石像族和龙族的祖地。”李青阳道。 说完这句话,阮昊成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径直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夏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因为她没有碰见过这种事,这一下子直接慌张得不行,说话都不利索了。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时间一长,就算萧尘和龙怀心实力强劲,可也有陨落的危险。 “是!”青松童子闻言连忙应道,转身便出了太玄宫,半晌,领着一个通体玄甲的修士走了进来。 却没有想到今天又出现死兆了,明明面相福泽深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死劫? 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发生,有同学当场就指出老师的错误,结果老师倒是当时改过来了,可后来好长时间,老师见着那个同学都没好脸色。 这一天地官大开地府,考检亡魂,声势浩大,便会形成百鬼夜行。 她没想到,现今的张烟雪不仅和男二号有联系,甚至就连反派三号都有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