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总想宰我祭天》 第1页 《老闆总想宰我祭天》作者:水月六华【完结】 文案 碧自认逍遥界最出色的伙计,不止美到惨绝人寰,还会拍老闆马屁,然而如此完美的他却被老闆宰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命呜呼后,他被一条黑地龙送入了穿越轨道…… 小黑:吻到指定攻略对象,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苍碧:……为什么每个攻略对象都想宰我祭天!!! 连云:你不必知道。 苍碧不知道的事很多很多…… 他不知道他原来叫无烟,不知道他其实是一只狐妖,不知道他已经轮回了许多次,不知道连云从轮回中把他最后一缕魂魄抢了回来,抽出胸口的肋骨,替他造就肉身,才有了“苍碧”…… 苍穹碧落,因你就是我的天。 难伺候闷骚执拗大东家×马屁精自恋美人伙计 阅读指南: 1.1v1主受he,所有攻都是同一条! 2.无金手指,非爽文,每一世都很不爽,超不爽! 3.所有世界都是架空背景,瞎扯掰成分居多,请勿过分考据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苍碧(无烟),连云 ┃ 配角:长空,逍遥 ┃ 其它: ========================= 月明荞麦花如雪 第1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一 秋风拂面,天高云寥,十几亩连成片的荞麦地里,收作的身影起伏在摇曳的麦秆间。 镰刀割在紫红麦秆上的唰唰声奏成一道怡人的旋律,一片祥和中,一声突兀的粗粝男音打破平静。 “白狐狸?”陈伯不可置信地扯着嗓子,一斜眼,把身边的人当成傻子看,“我说老六,你是割麦子割傻了吧,我们这破山上,怎么会有这么稀罕的东西?” 王老六轻声咂舌,拉着陈伯弓下身子,悉悉索索道:“你小声点,这不正稀罕才跟你说嘛。就昨儿个下午,在山脚下溪边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指了指自己的三角眼:“那狐狸从耳朵尖到爪子勾,每跟毛都跟雪一样白,别提多好看了,那身皮毛扒下来卖给大户人家,咱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真没看走眼?”陈伯听着不像有假,干脆蹲在地上,黝黑的皮肤和割下的荞麦融在一起,“要不咱晚上去探探?” “不成,山上老虎凶着呢,要去也得白天。”王老六身子越弓越低,埋进荞麦堆里。 两人自以为悄声商量着生财的旁门左道,被边上的蔡淳全数听进耳中。 蔡淳停下手中镰刀,看了看犹在谋划着名的两人的弓背,又往不远处的高山望去,片刻后,若无其事地割下最后一捆荞麦,收入后背的竹篓里,转身离开,提早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一片烟雾氤氲中,熟悉的房间被撩拨得如梦如幻。 连云倾身下来的时候,苍碧以为必定会发生些什么的,毕竟朝夕相处,他又生得惊心动魄的美,还把这难搞的老闆哄得服服帖帖。 墨色长发从刚毅的轮廓上垂下来,扫在苍碧脸上,惹得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等待…… 气息越来越近,他几乎能闻到对方仓促的吐息间,微热的江水气息,有什么仿佛就要决堤般喷涌而出而出。 他要吻我了。 我心悦的冷面老闆终于开了窍,要吻我了。 苍碧心焦地等着,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边眼皮偷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朝夕相处还不够,且朝思暮念的脸,和一把映着摇曳烛光,恍若从天神手中失落的——白玉匕首。 “连云?”苍碧的脑子一瞬间空了,愣愣地看着那把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你做什么?” 近在咫尺的脸冷若冰霜。 连云没有停手,将冰冷的玉刃贴在同样白如玉的脖颈上,霜雪刮过般,吐出两个字:“祭天。” “别杀我!别杀我!” 苍碧溺水般胡乱扑腾着四肢,叫得撕心裂肺:“连云!老闆!我错了!再也不偷懒了!别杀我!” 猛然睁开眼,哪还有什么玉刃良人。 一头黄灿灿的大虎压在他身上,嗓子蠕动吞咽着,看样子最起码饿了十天半月,一只漆黑的小地龙正挡在他贴下来的大嘴前,腾空一圈圈打着转。 苍碧长长地嘆了一口郁结之气,无视眼前的大虫,想把地龙捞下来,抬起手才想起,他那纤细嫩滑,我见犹怜的玉手,从昨天起就变成了一只小巧的毛爪子。 苍碧:“……” 从昨日起,以美貌纵横逍遥界的绝世小妖,便成了一只浑身是毛的白狐狸,从体型看,还是个出生没多久的小东西。 “小虎。”小白狐抬起毛爪,扇了粗壮的虎腿一巴掌,“滚下去。” “欸。”被称作“小虎”的大虎顺从地骨碌碌就地一滚,直滚到山穴壁上,站起身子,迈开腿,屁颠屁颠又挪了回来,抬起前爪在脖颈的厚毛上摸索起来。 苍碧赏了这傻老虎一记白眼,朝半空中的地龙伸出爪子:“小黑。” 黑地龙凌空绕了朵花,沿着爪尖盘上,绕上苍碧毛脚踝,不再动弹,仿佛带了个上成的玄色镯子。 第2页 小虎终于捯饬出了脖子上的东西,用前爪提着奉到苍碧跟前:“嘿嘿,小白,这是聘礼。” 被他拎在手中的,是一只不到拳头大的杏仁色小兔,颈项围着一圈棕红色的毛,像戴了条围脖,很是娇小可人,扑扇着红彤彤的眼,娇嫩地应和道:“我是聘礼!” 苍碧无语对苍天。 “小虎,你放过我吧……” “不成,你得嫁给我,我才能放你出去。”小虎把小兔又往前送了送,“刚抓来的,味道鲜着呢。” “鲜着呢!”初生兔犊不怕虎。 “小虎,虎大哥,虎爷,且不说你我同是带把的。”苍碧抬眼努了努,眼神隔着虎前腿,指到粗壮的后腿间,颇为嫌弃地转回眼神,看着看起来不怎好吃的生兔子,“品种都不一样,怎么嫁娶?” 小虎淡然处之:“都是四条腿的。” “四条腿的!”小兔三两步沿着虎爪途径虎腿,蹭的钻进来处,没入了黄毛中。 “滚。”苍碧把身子扭成一团,再也不想理这两只不通人话的傢伙了。 待到夜深人静,虎爷和“聘礼”完全不顾猎食者与猎物之别,抱在一起睡得天昏地暗之际,白色的毛团微微动了动,把毛毛的尖嘴蹭到黑镯子上:“小黑,它们睡着了没?” “睡熟了。”小黑抖了抖身子,发出一声极其别扭的嗓音,直接传入苍碧脑海。 “再会了,呸!再也不会了,大傻虎。” 苍碧窜成一道白色闪电,唰地冲出山穴,在郁郁葱葱地草丛中一顿狂奔,其间摔泥里,滚坑里无数次,终于在山林尽头,看到了辽阔如海的夜空与皎皎清丽的星月。 “停!”小黑猛地一紧身子,带着苍碧摔了个狐啃泥,总算险险让跑路跑疯了的蠢狐狸堪堪在一条溪流前停下脚步,免遭落汤狐之灾。 苍碧喘着粗气,四条腿都软了,就地一趴,溪水近在咫尺,伸长脖子舔了一口,清冽甘甜:“没店里的香茗好喝……” 涟漪平息,水面映着月轮,莹莹水光闪得人晃了眼,小白狐的脑袋顶着脏泥水,趴在汀上,镶在白毛中的精巧绿瞳,像坠入凡尘的天上翡翠,只是里头的郁郁之意让它们失了几分光彩。 “小黑,我想回家……”苍碧趴成一瘫,郁郁寡欢,只觉得这辈子从未这么狼狈过,什么风华绝代倾国倾城都与他不搭调。 想想自家老闆虽然脸臭了点,脾气差了点,但好歹自己几次妖力不支,倒在店里的时候,都是那双稳健有力的手把他抱到床榻上悉心照顾,怎么莫名其妙就翻了脸呢。 小黑没动静,苍碧往水面吹了口气,吹散恼人的倒映,无比落寞地兀自道:“回不去了……连云不要我了……” “你这么好看,别人争着抢着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小黑终于开口了,捏着嗓子般的声音听着扭捏得很,苍碧却浑然不在意。 “我好看么?”苍碧戳了戳游到跟前的黑地龙,“那也是有人身的时候,现在都成四条腿了,还好看个鬼。” 他多看了小黑几眼,又道:“不过横竖比你好看多了,也比那只蠢老虎和傻兔子好看。” 小黑没理会他,滋熘一声钻进了溪水里。 苍碧慌了,站起来抬腿就往水里捞:“小黑,别生气啊,我说错了还不行,你好看,你最好看了,黑珍珠,黑牡丹,又黑又好看!” 回报他溢美之词的是一股清凉的水流。 在他差点就要跌进溪中之际,黑地龙哗地从水中升起,带来一阵雨幕,送苍碧洗了个冷水澡。 溪水带走泥污,沾在洁白如雪的毛发上,衬着月光,让小狐狸看起来像是发着光。 “快甩甩,一会儿冻着了。”小黑像个老妈子似的叮咛。 苍碧立马摇头晃脑挥洒一番,把刚爬上爪子的地龙蹭得又甩进了溪里,对着平静下来的水面照了一番:“嗯……还是挺好看的,虽然比不上两条腿的时候。” “好看。”小黑游上岸,绕着白色的身躯走了一圈,所过之处毛发彻底干透。 苍碧听着高兴,这么一看水里的狐狸,便觉得越看越好看了,来了精神,想着烦心事也觉得不那么烦了:“你跟我说的亲吻的对象,不会是那蠢老虎吧,那就算了,反正四条腿也登不上什么人生巅峰,做个狐王还行,做蠢老虎的压寨夫人还是算了。” “不是小虎。”小黑绕道苍碧后腿上,朝后方伸着分不清头尾的头,“是个人,他来了。” 第2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 “啊?”苍碧还没从美丽的白狐脸上移开眼,身子便浮了起来,柔软的腹部被粗粝的肌肤抵上,让他很是不好受,扑腾着着不了地的四肢,“谁?谁偷袭我?压寨夫人我可不当啊!” 娇嫩的狐鸣一声声响在月光下,与潺潺溪水声汇在一起,无比可人。 苍碧千辛万苦扭过脖子,看见一张男子脸庞,那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整张脸长得无功无过,除了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瞳孔,毫无可取之处,背后背着个大竹书箱,上面横过的棚子遮去半片夜空,粗布衣衫手肘处还打了补丁,粗糙的针结磨在小白狐的后腿上,惹得苍碧更是抗拒。 第3页 “疼疼疼!你谁啊,放开我!连云,救我!” 在满耳朵自己的鬼哭狼嚎中,小黑扭捏的嗓音传入脑海:“你要亲吻的人,是他。” “嘘,别叫。”蔡淳如获至宝,墨黑的瞳中映着水面反射的月光,把乱扑乱叫的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我没叫!我在说话呢!听到没,放我下来,信不信我让连云做了你!我家连云叱咤逍遥界,无人能敌,你区区一个凡人,他抬根指头就让你尸骨无存……”苍碧一迭声嚷着,把自家老闆如何神通广大,实话加吹嘘掺杂着叫唤,完全忘了两天前,自己是怎么死在老闆刀下的。 可惜听到凡人耳朵了,全是“呜呜呜”的鸣叫。 “小黑,上!”苍碧还在嚷,被蔡淳轻柔地捂住了尖嘴,只能发出蒙声,“唔……” “嘘,小声些,把村里人引来就糟了。” 许是那男子放低的话音说得有理,也许是捂在嘴上的手虽然粗糙,却温柔地没施上几分力,苍碧闭嘴了,打量着这个脸上写着朴素的男子,可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花样来。 蔡淳从书箱里摸出个竹编书箧,把小白狐安放进去,正要盖上盖,小东西一头撞了出来。 “你关我做什么!”苍碧昂头质问。 “乖,进去,别让村里人看见了。”蔡淳像哄孩子似的劝着。 苍碧坚决不从,顶着按在头上的糙手,一人一狐僵持到晨星爬上东方,才以小白狐体力不支,倒头睡去分出胜负。 蔡淳推开乌花村最北面角落的一间茅草屋的大门,放下书箱,把里头的书箧四平八稳地取出来,放到破方木桌上。 “阿淳啊,天都亮了,怎么才回来。”蔡母披了件满是补丁的外衣,拉开里屋的帘子,迎了出来。 “娘,你怎么起来,身子还没好呢,快回去躺着。”蔡淳扶过母亲。 “呜……”方桌上的书箧里传来一身呜咽。 “这是哪?”苍碧方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起来了。 编制得稀疏的扁条间,有光线丝丝缕缕透进来,从间隙看出去,站在不远处的赫然就是昨天偷袭他的人。 白嫩的爪子一扬,尖利的指甲伸了出来,刺入竹条缝隙中,猛地一抓:“放我出去!嗷!” “疼……”纤细的指甲卡在竹缝里断了,苍碧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左爪捧着右爪,递到嘴前,拼命吹着气,指头上的白毛染上一小块刺目的红。 “小心些。”小黑游到伤口上,绕了两圈,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正要蹭到伤口上做些什么,刺目的光线照进来,书箧的盖子被打开了,他赶忙绕回原处,若无其事地装镯子。 蔡淳抱起小白狐,见那一点红,眉心微微皱了皱。 “带了什么回来啊?”蔡母听到小动物的低鸣声,慢吞吞地走到桌边,见着雪白的小狐,霎时就笑开了,眼角纹路皱出无限怜爱,伸出手掌摸了摸白脑袋,“这么可人的小东西,哪来的?” “溪边捡来的。”蔡淳扶着母亲坐下,抱着小狐三两步走到小柜边,翻出陈旧的一点跌打损伤药膏,扒开流血的毛爪子小心翼翼地替苍碧上药。 沁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顿时消减了疼痛,苍碧不快地伏在被他嫌弃万分的旧衣衫上:“分明是掳来的!” “它在叫呢,准是在谢阿淳。”蔡母拎起小捆堆在墙边的柴禾,要去烧饭,还没出门就被蔡淳拦了下来。 “娘,我来,您去休息吧。”蔡淳一手抢过柴禾,生怕小狐会逃跑似的,另一手还紧紧环着雪白的腰腹。 “不过就是受了点风寒,早好全了。”蔡母洗了一小碗荞麦和一把小院里采来的雪里红,等蔡淳填完柴禾升起火,就熟门熟路地烧起了早饭。 不过多时,煮熟的荞麦香就飘了出来,苍碧吸吸鼻子。 来到这个世界后,油米未进,那傻老虎弄来的全是些树皮野草,加上一只活兔子,根本下不了口,现下闻到这香味,苍碧立时扑腾着前爪,从蔡淳臂弯里探出脑袋去看锅里的美食:“饿死了,能吃了没!” “家里没肉,屈就屈就。”蔡母很是喜欢这小狐,盛了饭菜上桌,给苍碧也弄了一小碟,“取名了吗?” “未有取名。”蔡淳吃了几口,见小狐三下五除二就把碟里的小食吃完了,就把自己碗里的拨了点过去。 “我不养它,不取名。”蔡淳道。 蔡母夹了一筷子清水滚的雪里红送到小狐口中,苍碧尝了一口,那菜涩得割舌头,还有些苦味,差点就要一口吐出来,但看到蔡母那张慈祥的脸,终是忍着咽了下去:“难吃……” “山上有老虎,这孩子还这么小,送回去太危险了。”蔡母又夹了一筷子过去,被毛爪子挡开,便失笑将菜夹到儿子碗里。 蔡淳若有所思,又把菜夹了回去:“不送回去。” “那便养着吧,白绒绒的,像冬天里雪球似的,就叫雪球吧。”蔡母揉乱白脑袋,“雪球,雪球。” “我叫苍碧,连云给的名字,只此一个名字!”苍碧嚷嚷着,只被当成了欣喜的鸣叫。 第4页 蔡淳不置可否,收拾完东西,把还沉浸在辣舌头的草涩味的苍碧关进书箧,安放进书箱背上,拎起放着镰刀的背篓就要出门。 “嗯?我怎么又被关起来了?”苍碧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在小竹箱里了,抬起爪子正要扒拉,看到红殷殷的指头,丧气地放下爪子,有气无力象徵性地叫了声,“放我出去……” 外头没人理会他,隔着两层编竹,什么也看不清,苍碧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蔡母追了出来,走得急了,轻咳两声:“不是要去城里看榜么,怎么还带着镰刀。” 第3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三 “还早,我再收些荞麦。”田地里的工钱是按时间算的,蔡淳不愿浪费一刻,再者城里的吃食也不便宜,“走快些半天够了,吃完午饭再去。” 蔡母还要劝几句,蔡淳迈着大步走了,到了田地边上,放下书箱,挽起裤脚衣袖便下了地。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扑撒在大地上,也晒暖了书箱,苍碧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戳了戳爪踝上的玄色镯子,和小黑探寻了几句有的没的,小黑绝不是个消遣的好对象,言语的单调和连云有的一拼,又说不能透露太多,末了干脆不声响了,苍碧就只能抬起爪子捞着射进来的一缕极细光线,眨巴了几下翡翠般的圆眼,继续呼呼大睡。 蔡淳忙了近一个多时辰,累了便在田边翻看了几页书卷,直到日上中天,才收拾妥当,回家随便扒拉了一顿午饭,换下沾着泥水的短打衣装,套了身总算没有补丁,却旧得依旧令人发指的长袍。 临行前,他打开书箧,看里面的小东西正睡得酣甜,腿肘扣在竹编的缝隙里,乱了一小戳纤细的绒毛。 小狐不甚舒适地挪了挪身子,书箧不过一本书卷的宽度,要不是它只是刚出生不久的体型,根本容纳不下,即使现下要在里面自在活动也很困难。 蔡淳问母亲要了块家里最体面的布料,往书箱里的一堆书卷上一盖,铺平整,轻手轻脚地把小狐捧起放了上去。 空间霎时大了不少,苍碧朦胧中只觉得禁锢在周遭的竹片没了,舒爽地打了滚,四仰八叉地瘫在箱子里,抬起爪子挠了挠毛脸,嘟哝地哼哼了一声。 蔡淳又从床榻边上一个手掌大的小木盒里,数出十几枚铜板,拿干藤编的粗线穿起来,线穿过衣襟上留出来的小洞,牢牢地系了个结,这才背起书箱和母亲道别,大步流星地往城里赶去。 书箱晃晃悠悠,里面的苍碧随着有节律的摆动,仿佛睡在了摇篮上,呓语轻唤:“连云……”突然又似梦到了极其可怕的事物,浑身一哆嗦:“连云!” 玄色镯子重新变回软趴趴的地龙,绕过白色的细腿,从隆起精巧弧度的嵴背上盘上,停在微微抖动的毛耳朵边,小黑不知在何处的嘴轻咳了一声,发出异于平常的,属于男子的浑厚而磁性的嗓音:“乖。” 苍碧这一觉可谓睡得风生水起,虽然中途又梦到了被老闆宰了一刀的不堪往事,不过最后连云一声波澜不兴的“乖”就把他哄得不知今夕何夕,好歹还是个令狐满意的结局。 他是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的。 发现书箧没了,身下是有些粗糙的柔软布料,苍碧打了个滚,趴到书箱的编缝上往外张望。 只见外头是干净宽阔的街道,两旁各色店铺大开,掌柜小二招呼客人的声响此起彼伏,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穿得都比蔡淳得体多了。 一名身着张扬红色长袍的男子停下脚步,拿着把扇子一展,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钱似的,显摆着秀在上头的金线桂花。 “哟,这不是蔡淳嘛,看榜了没。”男子挡在蔡淳跟前。 “还没,正要去看。”蔡淳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 那男子跟着移了一步,挡在他跟前:“容我想想,你考了几届来着?” 男子从容不迫地又走进一步,金线折射的光闪得苍碧不适地眯了眯眼,换了个编格错开反光,继续偷看,苍碧这才发现,那男子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那嚣张的气焰令人一点都感受不到少年的阳光。 蔡淳没有回答,又让了一步。 少年死活不让他离开,继续跟上,兀自说道:“上一届,我二哥靠上解元的时候,你落榜了,上上一届,我大哥考上解元的时候,你也落榜了,算上这一次……我考上了解元,你——” “不可能落榜!”蔡淳猛地转过头,斩钉截铁地对着那少年道。 “嗯——”少年意味声长地摇着扇子,把蔡淳看成一个笑话,大摇大摆地走了。 九年了,寒窗苦读,都说三场辛苦磨成鬼,这第一场,蔡淳便耗费了整整九年。 爹娘省吃俭用,供他念私塾,十五岁时,他满腔报复,自认满腹经纶,踏入贡院,哪只找到最末,也没在桂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十八岁时,肚里的墨水早已充盈得满溢,然而依旧如是。后来爹过世了,娘又病了,家中本就不宽裕,他只能两肩挑起担子,书卷却从未放下,这场仗打了三轮,论学问论经验,不会输给任何人。 蔡淳终于站在了桂榜前,日头西斜,来看榜的大多散了,他从榜首一个个名字注视下来,看了三遍,连三年前同门中最差的学子都挂在了最后,偏生没有他的名字。 第5页 最终,还是徒劳。 苍碧也透过书箱的竹编缝隙往外看着,他此前一直被连云勒令,不能出逍遥界,不过三界真真假假的故事倒是听周遭的魑魅魍魉说了不少,对人间事并不是一无所知,看到榜面的时候就明白了。 敢情现下背着他的小子是个书生,还是个又穷又惨,连乡试都考不过的笨书生。 可惜他现下只是尾普通的狐,要不然依照故事里所说,化个美人,兴许动用点妖术,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苍碧越想越远,蔡淳的脑袋却被搅得空荡荡,怔愣地站在那里,背影被夕阳拉长,受过路人无情的践踏,一如他奔走了十数年还未触到边界的读书生涯。 街边豆腐摊的老妪盖上买剩的小半块豆腐,抬着担子走来,书箱里尖鼻子的小东西一下就被豆香吸引,一整天没吃东西,毛肚皮很适时地叫了起来。 “书生,我饿了!”苍碧撞了撞书箱。 蔡淳神不知游到了哪一层阴曹地府,脸黑得看不清明暗。 “书生!”眼看那老妪就要离开,苍碧撞得更急了,“我饿了!我要吃豆腐!” 拉回蔡淳神志的不是背后的声声不断的狐鸣,而是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的行人。 “那书生背了什么啊?” “狐狸,我听到狐狸叫了。” “狐狸?那可是好东西,毛皮扒下来能卖不少银两呢!” 一名大汉站了出来,鄙夷对着蔡淳,用下巴指了指连晃带叫的书箱:“书生,你那箱子里有啥好东西,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第4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四 蔡淳回过身退了一步,书箱背抵在贴着桂榜的布告栏上。 看不到那老妪的身影,苍碧更急了,几乎嚎了出来:“傻愣着干什么,豆腐,豆腐都走了!” 尖锐的狐鸣在突然静下来的街道上尤为刺耳,连在书箱里的苍碧都发现了异样,从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豆腐老妪处移回视线,发现周围男女老少都朝自己的方向看来,那眼神跟他照着镜子吃豆腐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们不会要吃我吧…… 苍碧顿时噤了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四平八稳的书箱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苍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外面的人在眼中晃成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地动般的煎熬不断持续着,苍碧四个爪子都捞不到边,在书箱里滚成个白毛球,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在竹箱上的噌噌声,肚里翻江倒海,脑子里演起了走马灯,连云的墨色的衣衫聚了又散,终于让他抓着了边。 一方小天地终于稳了下来,苍碧爪子里抓着的却是竹条,指甲叩得太狠,又断了一根,他几乎立时就嚎了出来:“痛死了!” “嘘!别出声!”蔡淳打开箱盖,食指抵在嘴前,压低了声音。 苍碧弱弱地呜咽了几声,哀怨地瞪了让他糟罪的罪魁祸首一眼,看看周围,要把他拆吃下腹的眼都没了,只有书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一双认真到极致的眼对着他。 蔡淳见到那透着殷红的毛指尖,眉宇微微皱了皱:“别把行人引来了。” “书生……我饿……”苍碧撒泼不成,还险些害了自己,只能退求其次,晃了晃带血的爪子,翡翠般的圆眼挤出两汪春水,眨巴了半晌,还自以为迷人地瞟了一眼,“我想吃豆腐……” 这神态若是他的原身来摆,定能迷倒逍遥界不少妖鬼,可惜现下他只是个四条腿的小兽,可人有余,诱人不足。 “别叫了,惹来人就麻烦了。”蔡淳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关上箱盖,稳稳噹噹地背好。 真是个又穷又蠢,还不会伺候本美人的愚蠢书生。 苍碧当即给蔡淳下了判词。 背后小东西的满腹气愤大概完全传达不到两条腿的人类处,闹了半晌,西方天际染上了绛紫色,蔡淳紧赶慢赶,在药铺关门前一刻,挡住了拿着封门板的伙计:“我来抓药。” 伙计只得放下封门板,接过蔡淳递来的药单,一味味称好:“蔡书生,你娘得的是痨病,这些药只能止咳平喘,没多大用。” “您先替我抓着吧。”蔡淳低头接下系在衣襟上的铜钱,好药谁不想用,可家里穷得连鸡蛋都吃不起了,更别说吃药,要不然他也不会违背读的圣贤书,把脑筋动到…… 蔡淳攥着铜钱的手心冒着汗,接过药,把钱全数递过去,一下午跑了那么些路,中午吃得也不过五分饱,腹中现下空荡荡的,正这时咕噜噜地响了一声,伴着书箱里同时飢肠辘辘的小声腹鸣。 这伙计是店中东家的亲弟,虽然基本说不上话,从中施捨点,也不至于被多数落,看这读书人实在可怜,从药屉里,取了对痨病有帮助的鳖甲,削了一小撮粉末放入药中。 “这……使不得。”蔡淳忙抬手去拦,侷促地涨红了脸,那东西可值大半吊钱,“我买不起……” “没事,算我送你,少了这么点,我哥看不出来的。”伙计又从手里的铜钱串里取出两枚还给书生,“老主顾了,算你便宜些,快去买个包子填填肚子吧。” 第6页 蔡淳感激万分,又揖又谢,揣了药包正要往书箱里放,想起里头还有只小狐狸,忙出了药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才把药放到书箱角落,对着两枚铜钱看了半晌,不知在算些什么。 苍碧闲得发慌,长指甲顺势去戳药包,好在触上纸包的正好是断了的两根,没损了蔡淳千辛万苦攒起来的药钱。 指尖碰疼了,他就又老实了,蜷起身子,饿得心里憋屈,闷闷地看了会儿时而黑暗,时而闪过稀疏灯火的外界,看得久腻了,干脆两眼一闭,继续去梦里见连云。 兴许是这一天睡得久了,再加上饿,苍碧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间听到蔡淳说了几句什么,有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豆腐香,转瞬即逝,身处的书箱上下起伏了几次,又有潺潺的水声传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了蔡母有些焦急的嗓音。 “怎么才回来?”蔡母早睡下了,只是儿子未有归来,总睡不踏实,房门一响就起来了,“吃饭了没?” “吃了,娘您去休息吧。”蔡淳扶着母亲回屋。 他没有说落榜的事,蔡母也只字未提,凭儿子的本事,按理说要考上举人绝对不难,但造化弄人,两次都落了榜,她只当是命数,早看开了,反倒希望蔡淳不要太过执着,没有功名,一家人平平淡淡和和乐乐的,也未尝不好。 蔡淳却不这么想,读书人的尊严让他迫切的需要认同,而这认同就是副其实的名。 更何况现下的他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连收荞麦都是所有人里干最久却收最少的,他实在想不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其他出路。 天已黑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将母亲扶回房间,蔡淳没有睡下,往桌前一坐,家里拢总就这一张破桌子,吃饭念书都用它,木桌面坑坑洼洼的早不成样子。 苍碧被抱了出来,身下的布还垫着,趴在桌上伸了个懒腰:“书生,我饿……” 他一点不抱希望,自己不管说多少话,在这些人耳朵里都是听不懂的狐鸣,兀自说完,便要窜下桌子自己去寻东西。 蔡淳抄手把他捞了回来,从衣襟里取出个绿色的小包。 那是片洗净擦干的棕榈叶包起的,苍碧嫌弃地瞥了一眼:“又不能吃,拖住我做什么。” 等蔡淳打开小包,苍碧的翡翠眼直了。 棕榈叶中央歪歪扭扭地躺着一小块豆腐,原本方方正正的四角被压烂了,实在不怎么好看,但在飢肠辘辘的苍碧眼里,就是珍馐美馔。 白嫩的爪子抬了起来,快碰到豆腐了,苍翠才忆起自己现下是四条腿的,没有筷子,也拿不了筷子。 算了,就算偶尔没次吃相,也不影响他的绝色。 “啊唔……” 微张的小嘴咬了个空。 苍碧被蔡淳一手抱了起来,眼睁睁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嫩豆腐,爪子伸得老长:“书生你干嘛,我的豆腐!” 蔡淳按了按拼命往外钻的脑袋,拘起棕榈叶,取灶炕边上的一小瓶菜油往豆腐上滴了两点,又从怀里拿处一撮路边采来洗净的野葱,往叶上一放,用刀切成一小段,撒在豆腐上。 全部的动作都只用了空出来的一只手,又笨拙又慢,苍碧等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蔡淳撒完葱,手才一放松,他便窜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对着凉豆腐猛嘬起来,边吃边还囫囵说着:“嗯……好吃……没我连云手艺好……算了,原谅你了。” 蔡淳不着痕迹地把苍碧后腿边上的刀拿到一边放稳,默默地看着他吃。 豆腐就两个指头大那么小小一块,苍碧三两下就吃得只剩些碎渣,意犹未尽,正要伸舌头舔叶子,想了想,抬起头,对蔡淳道:“书生,你不是没吃晚饭么,这些给你。” 蔡淳不知何时拿了本书,借着窗外射进的月光埋首看着,大概是看入神了,听到狐鸣,头也没抬,清冷的月光把男子清瘦的嵴背照得落寞无比。 “喂,书生。”苍碧把棕榈叶往前推了推,见蔡淳依旧没反应,朝爪踝上的黑镯子道,“小黑,你吃么?” “你吃吧。”小黑用扭扭捏捏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回了声。 这小地龙也不知从何而来,自苍碧被连云抹了脖子,进了一处无边无际的白色虚无空间起,它便盘在了左手腕上,告诉他将被送到凡间。 苍碧莫名其妙,问了半天前因后果,小地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告诉他待尘埃落定后,会是个好结果。苍碧听不得人家敷衍他,又问什么叫尘埃落定,什么又是好结果,小地龙沉默半晌,最后只告诉他,亲吻到命定的人,便能走上人生的峰点。 苍碧把棕榈叶上的豆腐舔得一干二净,再一看,蔡淳不在原地了,又坐回桌前,桌上摊了本书,也没听到翻页的声音。 踩着毛短腿效仿小黑,苍碧艰难地沿着蔡淳的鞋,一路爬到脖颈,随后落在了桌面上,一看蔡淳,那张脸上唯一能称得上好看的墨瞳已然合上。 蔡淳的头猛地点了一下,咚一声倒在书卷上,睡着了。 脚不点地地忙活了一整天,也是该累了。 苍碧绕到蔡淳面前,歪着脖子端详,一点花没看出来,盯着那双又厚又干的唇,对要亲吻这张唇有些本能上的抗拒。 第7页 “小黑。”毛爪子戳了戳黑镯,“人生的峰点究竟是什么?” 小黑:“……” “我不要什么峰点,能不能要点别的?”苍碧趴了下来,视线转到蔡淳鼓起的眼皮上,那下面的一双眼,他倒是挺喜欢的,“或者,我能不能亲他的眼睛?” 说完自个儿也摇了摇头,看不到那双瞳仁,亲不下去,还是算了…… “你要什么?”小黑终于出声了。 苍碧:“我想回家。” “你老闆拿刀割了你脖子,你还想回家?”小黑游到苍碧耳边,蜿蜿蜒蜒地在白头顶上绕着,仿佛在安慰。 “我不明白。”苍碧把身子缩成一团,“连云虽然老拿张冷脸对我,又难伺候,但终归对我也还算不错,怎么会突然就要杀我呢,还祭天……从没听他信过什么天,我要回去问清楚,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这么对我。” 小黑停在翡翠眼边上,直起身子,像个人般立在那,如果能看出它的眼,就会发现那双眼正直视着苍碧眼中的不安:“你想要什么便是什么。” “你是说我只要亲到他,就能回去?”苍碧来了精神,蹭地站了起来。 小黑绕回原处,继续装作无动于衷的黑镯子:“会回去的。” “能回家咯……”苍碧一步一顿,踩着软步子,天人交战了一阵,回家的念想终于超越了对眼前其貌不扬的男子的抗拒,他抽了抽尖鼻子,俯身凑了上去。 第5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五 蔡淳的眼睑微微抖动着,紧闭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还哭了,真没用。”苍碧给了蔡淳手肘一脚。 又一滴眼泪流下来。 最低等的乡试考了三届还没考上,明明连下地的嫌隙休憩时间都不愿放过,埋首书中,晚上也彻夜苦读,算用功到了极致。 这么一想,苍碧又觉得蔡淳有些可怜了,伸出娇俏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眼泪,许是吃食过分清淡,蔡淳的眼泪都几乎是淡的。 “书生,我要回去了,你好生照顾自己。”苍碧看了半天也下不了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要闭上眼眼不见为净,蔡淳蓦地睁开了眼。 蔡淳定定地看着小白狐,墨黑的眸子深得不见底,一抹纯白投映其间,仿佛镶嵌进黑曜石的白玉。 那双眼太过熟悉,以至与苍碧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喃喃地念了声:“连云……”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蔡淳已经把头扭转了方向,拿发丝毛躁的后脑勺对着他。 “这么烂的头发,怎么会是连云,我肯定是傻了。”苍碧抬爪子揉了揉翡翠眼,踩在糙脑袋上,准备翻过这座“枯山”,继续他的回家大计。 粗粝的手掌兜头盖来,把苍碧蒙了个天昏地暗,蔡淳随手一捞,就把苍碧牢牢搂在了怀里,任小狐怎么挣扎,都不再搭理。 苍碧就这样一肚子怨气地过了一晚,几时睡着的也不记得了,一觉醒来,又是在不见天日的书箱里,身前放了半个荞麦馒头,早就凉透,撞撞箱顶,一如既往的从外面扣上了。 “小黑……这丑书生不让我亲。”苍碧抱怨着。 小黑大概一天要睡十一个时辰,又没什么大反应,苍碧只好扒在竹编缝上一如既往地偷看外头,毛脸凑上去,鼻尖碰到了爪子,一股淡淡的药香从断甲的部分传来。 苍碧嗅了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上的药,看到田地里笨拙地劳作的身影,觉得这书生其实长得勉强也还算能看了。 秋意正浓,大片的荞麦地还未被收割,在微风中摇头晃脑,仿佛在窃窃私语凡人不可为人道的秘事。 可总有些人,越是不愿为人道,越是要把他抽丝剥茧地从伤口里扒出来。 “蔡书生,听说你又落榜了。”王老六大声嚷嚷着,生怕整片地里的人都不知道似的。 挖苦似乎是有些人为了彰显自己过得好的钟爱方式,这话一出,交头接耳的人便多了起来,把麦浪声盖得没了影迹。 有几个直接扯着嗓子,隔着几条田埂聊起来。 “这都考三届了吧,我看你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麦子收快些吧。” 这还算是好听的,一边陈伯干脆把蔡家的上辈都挖出来:“你家上三辈不是还出了个探花郎吗,怎么到你这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了。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的宅子现在都成了茅草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蔡淳蒙头割麦,下手从来没这么快过,眼眶里因愤懑起了层水雾,看到的一切都重了影,干瘦的手背骨节青筋凸得骇人,仿佛要从皮肤下面爆裂出来。 “怎么还不理人呢,这圣贤书是读傻了吧。” 周遭人你来我往的,越说越难听,难得有几人听不下去了,替蔡淳说了几句,立时被更难堪的话淹没。 镰刀扫过麦秆,过了头,无声地在小腿上留下一道血条子,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蔡淳毫无知觉,像被谁控制了般,放空五感,只是麻木地动着手。 “呀!蔡大哥,你割到腿上了!”人群中有个少年嚷了一声。 众人这才把视线转到蔡淳的镰刀上,刀刃沾了不少血,连带周遭一边的荞麦梗都被染了色。 第8页 那少年见蔡淳手还没有停的趋势,忙冲上去,一把把那带血的镰刀夺了下来,往地里一扔。 蔡淳这才回了神,推开少年,拾起镰刀,拖着步子走到田边书箱上,颓然坐下,习惯性的打开竹扣,探手拿书。 一道雪白的影子像道风似的窜了出来。 还未等蔡淳反应,苍碧就已经一路从田边过泥泞斩荞麦,杀到了说话最难听,还犹在抱怨蔡淳弄脏了荞麦地的陈伯跟前,沿着裤腿一路攀上,抬起指甲完好的爪子,给陈伯和心一般黑的脸送了三条血道子。 “哎哟喂!哪来的死猫!”陈伯抄手来抓。 苍碧仗着身子小灵活,一熘烟跃入麦地里,往人烟稀少的方向一通撒丫子狂奔,片刻就没了踪影。 “陈伯。”王老六把他拉下身来,“你瞎啊,那哪是猫,分明就是只白狐狸。” 陈伯霎时就忘了脸上的皮肉痛,弓身伸着脖子问道:“你看清楚了?真是那只狐狸?” “一清二楚,就是我先前说的白狐狸,皮毛能卖大价钱的那只。”王老六几乎想把脸贴到地上去,生怕周围人要抢他钱财似的,话音也放到了最低,“还是从蔡书生的书箱里窜出来的。” 荞麦地里的贪婪,苍碧一点不知晓,一路跑到山下的小溪边上,回望后面,一个人都没追上来,这才一滩烂泥似的往地上一趴,喘得半点形象都没有。 “这书生是不是傻啊,人家说那么难听,他倒好,一点反驳的话没有,还砍起自己脚来。”苍碧怒其不争地拍了一爪子湿草地,溅了自己一脸露水,“小黑,你倒是说说,他那样能考上秀才才是奇了怪了。” “光会读书了。”小黑简短地评价完,照先前的样子用溪水给浑身脏泥的小狐净了身,临了缠到被水沾湿的断甲伤口上,把黏连的毛发一点点用乌黑的身体扒开,免得伤口碰了水。 “乡试都考不过,哪算会读书。”苍碧甩了甩身子,水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到草叶上,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坚实的脚步声。 “谁?”苍碧猛然回过身,视线立刻被一大团黄色盖满了。 “媳妇,你可算回来了!”黄灿灿的大老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只给娇小的白狐留出个白脑袋。 脖颈一圈红棕毛的小兔不知从那丛毛发里钻了出来,竟然还没被大虫拆吃入腹,鹦鹉学舌般一迭声叫着:“媳妇……”一团身子又隐没在黄毛里。 “谁是你媳妇!闪开闪开!”苍碧抬爪子推搡山一般的岿然大虎,心里叫苦连篇,总不会又要被逮回山洞里。 果然,老虎爪子一揽就把苍碧拦腰搂了起来,粗狂地往肩上一甩,大摇大摆地往山上走去。 远处踏破草叶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苍碧想着那个不要命的,送上门来餵老虎,扭过脖子一看,却见正是那傻书生。 蔡淳小腿前面一片暗红,步伐急躁又凌乱,好几次险些被草叶间的乱石绊倒,破得七零八落的裤腿被他简陋地绑在伤口上,半干的血和布料黏连在一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面对四肢着地都几乎有一人多高的老虎,他脸上的畏葸之色显露无余,却没有掉头就跑,反而一步一步小心地靠了过来,对苍碧唤道:“过来。” “我也想过来,他按着我呢。”苍碧扑腾了数下,未果。 蔡淳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两手抄起一块大石,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朝老虎按着白嵴背的大毛爪砸了下去。 第6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六 “你傻啊,砸到我怎么办!”苍翠嚷嚷着,吓得眼都来不及闭上。 那大石险险与他的嵴背以毫釐的距离失之交臂,而小虎只能赶忙放开爪子,苍碧就趁着这间隙,蹭的窜了回来,朝救了他急的书生飞奔过去。 蔡淳蹲下身子,稳稳接住苍碧,往怀里一搂,盯着老虎怒然的圆眼,退了一步。 老虎粗壮的嗓中发出警告般的吞咽声,蓦地沉下后腿,离弦之箭般,眼看就要飞射而出。 蔡淳伤俱交加,呆立在原地,竟不敢再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狐鸣猝然打破压抑的惊恐。 “你敢咬他,我拍死你!”苍碧吼道。 虽然他泉水般清冽的嗓音让这句威慑听上去,并没有多骇人,小虎还是奄了下去,仿佛真被媳妇数落得一无是处,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山大王,凭什么连两条腿的人都不能吓唬。 大老虎好不容易拾起为虎的自尊,抖擞着再次挺直,苍碧又道:“你连兔子都不敢吃,还咬人呢,有种先把你身上那只兔子给吃了。” 小虎开得荤不多,也不是没吃过兔子,只是这一只不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是长得不一样吧……总之每次要下嘴时,总会鬼使神差的没了胃口,就让这小傢伙留到了现在。 “媳妇……那你啥时候回来?”小虎不愿吃兔子,只能妥协了。 “你不咬他,我自然会回来。”苍碧一点也不想回来,当务之急是先全身而退。 小虎大概脑袋里的玩意都长到了身子里,乐颠颠地点了点头,摸了把被淹没在毛海里的兔子,送给他虎生涯里自以为最撩人的恋恋不捨的眼神,乖顺地上了山。 第9页 苍碧与蔡淳几乎同时出了口长气,前者为保住了自由,后者为保住了性命。 蔡淳腿伤得不轻,要瞒过母亲显然不容易,他沿途不断摸索着生在地上的蛇衔草,采了一大把,放到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捡了两块小石,捣弄着。 苍碧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正是涂在自己指尖上的,不好闻的绿色草糜:“臭死了……” 许是书生太贪心,一下子采了太多,捣了半天也没碾碎多少,苍碧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巧地跃上石面,一爪拍开笨拙的手,抄起一把药草塞进自己嘴里。 “这什么鬼东西……苦死了!啊呜……好苦……”苍碧尖嘴动得飞快,一边还含糊地抱怨着,眼泪被辛辣和苦涩夹杂的钻心味道勾了出来,在翡翠珠子边上打着旋。 书生愣了愣,正要去掰小东西的嘴,只见小白狐呜呜叫着,两只前爪像人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他小腿上随便绑的松结解了开来,露出深深的几条血道子,随后“呸”一声,把嘴里混着唾液的草糜嫌弃地吐到伤口上。 “豆腐不能白吃你的。”苍碧说着,伸出小巧的舌,沿着伤口舔弄着草糜,不过片刻就把两条刀伤盖全了,再次跃上大石,正要如法炮制再来一次,却陡然被抱了起来。 蔡淳鞠一掌甘冽地溪水,送到小狐狸嘴前:“药草苦,漱漱口。” “我还没弄完呢,等会儿再漱。”苍碧别过头,嘴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长痛不如短痛,只想快些结束这煎熬。 蔡淳弯起的手随即跟上:“快漱漱口,一会儿苦到嗓子眼里了。” 果然腿多了两条,说的话人家都听不懂了,苍碧有嘴说不清,只能敷衍地漱了一口。 一般人只见过狐狸饮水,哪见过漱口的,蔡淳也不觉得奇异,不依不挠,又鞠了一掌:“漱干净些,这药草吃下去会坏肚子的。” 苍碧拗不过,只好再漱。 整整漱完五次,白嘴巴边上一点绿意都没有了,蔡淳才放过他,然而却再次剥夺了苍碧的自由,把他放进书箱,盖上了盖子。 苍碧扑腾着撞了撞,听见竹扣扣上的轻响,不解地叫着:“你做什么又关我,药还没上完呢。” “别吵。”蔡淳手肘轻轻撞了撞书箱,兀自继续捻药。 苍碧从竹编缝中看了会儿,又无趣又不痛快,干脆四仰八叉地晒着下午的暖阳,懒得理书生了。 蔡淳捣腾了一下午,把小腿上能看出上的地方抹了个严实,原本鲜红的地方厚厚结着一层墨绿色,随后他又弄了把黑泥,再涂上一层,这才背起书箱,避开众人犹在劳作的天地,绕路回了家。 蔡母见他满腿污泥,上去就要擦,蔡淳忙不迭地摆手说没事,抄起条刚洗净的皱麻布裤,夺门而出:“我去洗洗。” 再回来的时候,擦净了泥,换了裤子,一点也看不出伤的痕迹了,只是深色的布裤上染了片脏兮兮的深绿,蔡淳只说不小心弄脏了,吃过晚饭就把蔡母推进里间,自己则在饭桌上心思不宁地看书。 翌日一早,蔡淳从书卷中睁开未睡醒的眼,便看到小巧的白狐极近地贴过来,墨黑的眼闪了闪,扭头避开。 苍碧并不是想亲吻他,抬爪子拍了拍蔡淳的脸:“有人敲门。” 门扉适时的咚咚又响了两声,伴着外头陈伯的咒骂声:“蔡淳,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 拍门声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将人的魂赶出来似的。 陈伯肆意谩骂着,间或还传来王老六不嫌事多的撺掇,话语间的意思是把陈伯被抓伤的事算到蔡淳头上,要他赔偿汤药费。 苍碧刚要开口不平几句,毛嘴被粗糙的手心捂上,蔡淳抱起他,往书箧里一放,盖上竹盖,低声嘱咐了一句:“别出声。”便把书箧放到里间床底下。 “这是怎么了?”蔡母看着儿子紧张的样子,心也跟着揪起来。 “没事,娘你好好休息,别出来,我会处理。”蔡淳替母亲掖好被子,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大门。 “蔡淳,我脸上这三道,你说怎么算!”陈伯冲进来,王老六紧随其后,两人大概是准备随后下地去,背着竹篓,手里还都抄着镰刀,配合凶神恶煞的表情,简直就是来入室抢劫的。 “陈伯,您不是被猫抓伤的么,怎么跟我来算?”蔡淳这辈子撒过最大的谎,也就是为了安抚母亲,念得是仁义礼智信,算来仁已经没了,再说这短短一句,自己心都发起了谎,只想找间孔老夫子庙磕头告罪。 王老六一下就从他游移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更落实了心中猜想,镰刀往桌上重重一砸,“咚”一声,回响在不大的破屋子里:“别装傻了,昨儿个我清清楚楚看见那东西是从你书箱里窜出来了,分明是只白狐狸!” “我……”蔡淳词穷了,“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说你养的狐狸,抓伤了我!”陈伯拖过凳子,架起腿往上一坐,一副我就是要讹你的姿态,“要不就陪汤药费,要不就把白狐狸交出来!” “我真没有什么白狐狸……”蔡淳眼神越飞越远,瞟向里屋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生怕下一刻小狐就会叫出来,暴露行踪。 第10页 “装什么傻!” “呜……” 里屋猝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动物低鸣,传到三人耳中,蔡淳一颗心几乎卡在嗓子眼里,让他快要断气,另两人露出掩藏不住的不怀好意地笑,推开挡路的蔡淳,大步跨进里屋。 “你们做什么!”蔡淳人没肉,也没多大力气,哪里拦得住两人,追上去拦在母亲床前,伸开手,腿脚也刻意分开了些,以挡住床下的书箧,“我娘正在休息,你们怎么能就这样闯进来。” 陈伯与王老六理都没理他,视线在房中角角落落游移,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床底下很不适时地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竹筐的声音,王老六一把推开蔡淳,把他推到在床上,跟钻贼窝的窃贼似的,脑袋与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你们、你们这是私闯名宅。”蔡淳大概一辈子没说过脏话,只会说几句无力的指证,下床去拖下面的人,哪里还来的及。 王老六把书箧捞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收穫了最好的战利品。 第7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七 这书箧有几条竹编都发了黑,底下一角还破了个洞,实在不体面,来的两人却一点不在意,看着书箧的晃动,笑得越发明目张胆。 陈伯扯了竹扣子,掀开竹盖,笑容僵住,厌恶地将书箧扔到地上。“那这是什么玩意!” “这……”蔡淳急得冷汗涔涔流下来,看到书箧里的东西却傻了眼,呆成一尊泥像,愣了半天后,才在同样怔愣的几人前最先开了口,“这是老鼠……” 书箧里,一只硕大的肥老鼠颠颠地绕着圈,随着它的动作,书箧一仄,翻了个面,借住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不到的“贵客”,甩着细长的尾巴扬长而去。 蔡母一直默默看着,这会终于开了口,不急也不怒:“两位都见着了,咱家就这么点地儿,哪有你们说的什么白狐狸,再者狐狸这东西还吃肉,真送上门来,我们也养不起啊。” 这么户饭都快吃不上的人家,还真养不起狐狸,陈伯半点好处没捞着,气没出撒,只能对着王老六:“你是不是瞎啊!” “你才瞎呢,好心为了你,还怪罪起我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差没打起来,气势汹汹地走了。 “娘,小狐狸呢?”蔡淳一点没放松下来,只怕是自己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几日前抱来的其实就是只肥老鼠。 “去把门关上。”蔡母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打开的门扉,等蔡淳关上门,侧耳听外面的吵闹声没了,才笑了起来,掀开被子,把窝在里面的小东西抱了出来,“雪球在这儿呢。” 蔡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要去接小狐,苍碧却往后挪了一步,奄奄地靠在蔡母大腿上。 蔡母扶着可人的白脑袋,数落起来:“你也真是,怎么能往床底下放呢,方才雪球差点就被老鼠咬着了。” 苍碧点点白脑袋:“刚才那老鼠咬破竹箱子杀进来,只差这一点就要咬到我屁股了,还好你娘下手快,把我捞上了床,要不然你让我回去可怎么见连云。” 不说别的,对于原本的皮囊,苍碧还是十分满意的,也不知在现下的身躯上受伤,会不会留到原本的身体上,他可不想有朝一日功成身就,滑嫩的屁股上赫然有个老鼠牙印,那太丢人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蔡母问道。 蔡淳把苍碧挠了人一事简短一说,只字未提田地里众人对他的奚落,苍碧不满地扒上蔡母的小臂:“那帮人说话太难听,我就帮书生教训一下,不能怪我!” 蔡母听不懂小狐的鸣叫,把小东西抱在怀里:“你要是想挠东西,改天让阿淳弄些软些的木屑来,可别再挠人了,咱家赔不起,还有,千万别跑到外人面前去,咱家雪球这么可人,被人看去了那还了得。”白狐是珍稀之物,成年的一身毛皮能卖上好几百两银子,虽说怀里这只还小,换上几十两银子也绰绰有余。 苍碧自觉委屈,可想了想,蔡母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家人虽然穷,但给他吃上葱油豆腐的,绝对是户好人家。 “娘,怪我,没照顾好它。”蔡淳再次去抱小狐,依然被躲开了。 苍碧幽怨地窝到床脚,捧起塌了一片毛的长尾巴,心疼地揉了揉:“不给你抱,刚才压到我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简直是酷刑…… “对不起。”蔡淳还伸着手,迎上猝然瞧来的翡翠眼,侷促地补了一句,“下次我定然好好把书箱锁上。” 苍碧:“……” 蔡淳这天没有下地,顾虑到自己脚上的伤,若是碰了水,加重了伤势,不止瞒不过母亲,说不定还会影响以后的劳作,家中只有他一个劳力,在这一点上,他并不莽撞,出了门后,又找了些药草上完药,干脆多捡些,寻思着买到城里的药店去,虽说廉价到一小筐只有三个铜板,但聊胜于无。 苍碧彻底老实了,几乎不声不响地窝在书箱里,蔡淳听不见背后习惯的声音,采着药就胡思乱想起来,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人,要说没考上解元,也不算多奇怪,毕竟那么多人参试,他不一定是最出色的,但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的蒋家少爷都中了解元,他连桂榜的最后都没挂上,实在令他不甘又不解。 第11页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蔡淳紧紧握着一小捆蛇衔草,嫩黄的小花颤抖着,落在了地上,把草往书箧里一塞,他扣上扣就大步往城里走去。 进城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苍碧饿了,看看外头,街边食肆都快摆到了路中央,各色美食,香气四溢,可每一样,蔡淳都买不起,他只能顶着咕噜噜叫的毛肚子,戳戳一动不动的小黑,意念飘到远在逍遥界家中,连云曾经做的油香豆腐上。 “小黑,书生这又是来买药么?”苍碧把嘴贴在黑镯子边,极轻地问道,可蔡淳分明一个子都没带。 也不知蔡淳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了脚步,苍碧扒着箱子看出去,附近远没有大道上热闹,蔡淳停在一扇双开的红大门前,门上一块大大的牌匾,写着“柳州知府”。 “来者何人?”蔡淳刚上台阶,便被守门衙役拦住了,“有何事?” “小生蔡淳,乌花村人氏,是这届乡试的考生,对本次的成绩有所疑异,请大人行个方便,通报太守,小生想查卷。”蔡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记躬身礼。 科举试卷是在地方考完后,统一收至上头批阅,最终与桂榜一起,重新分发到各州知府,每份卷面上都会有批改官员写下的评判,若是试者对成绩有异议,是可以通过地方查阅的,不过大多数考生都不傻,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真来查阅的人也就屈指可数。 “请稍待片刻。”衙役手扶着别腰长剑,倒是好说话,其中一名立刻进去了。 蔡淳忐忑地等待着,不断回忆当初写下的文章,从立意、用词都又斟酌了一遍,确实是他笔下的最高水准,难道是有部分触及了当朝律法? 他越想心中越不安,幸好衙役不过片刻就出来了,没引他进去的意思,依然说了句:“稍待片刻。” 这片刻久了点,整整过了半个时辰,大门才重新开启,主簿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是哪家的要查卷子?” 蔡淳赶忙迎上去:“回禀大人,小生蔡淳,想……” “蔡淳?”还未等蔡淳说完,主簿就放话了,“乡试的卷子都在太守大人那保存着,如要查阅……”他摊开右手,虚捞了几下。 蔡淳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愣,主簿眉头拧起,颇不乐意地再次开口:“上头有规定,查阅卷面,需交付查阅费用十两银子。” 蔡淳多年寒窗,在塾里时,先生也曾清楚地说过科举的各项规则,只知道卷面不可私自带走,从未听说查卷还收银子。 “没钱?”主簿睨了蔡淳一眼,“没钱就别来瞎闹腾,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去多读几年书。”说完便一甩袖子,扭头走了,留下蔡淳,还没回过神来,呆在原地。 十两银子……他攒一年,不吃不喝,也就两吊钱,这么算都要攒上五年,更何况家中用度,还有母亲的药钱,家里的木钱箱,从来就是见底的。 “书生,这卷子也没什么好查的,横竖不就是你写得那篇文章嘛。”衙役显然也看不太过自家主簿的做法,拍拍蔡淳的肩安慰,“花这钱不值当,还是攒着,寻个好点的私塾,再苦读几年,兴许下一届就靠上了。” 下一届?三届了,七年如流水般,捲走父亲的生命,捲走母亲的安康,也把他曾经满腔的壮志雄心抨击得七零八落。 蔡淳拖着虚浮的步子转过身,幽魂似的走了。 “喂,书生。”苍碧见他越走人烟越稀少,走进了不知是哪的死巷子,看周围一个人也没了,才拍了拍书箱,“书生你去哪呢?” 蔡淳恍若未闻,解下书箱,放在跟前,在墙角坐下。 苍碧看清了此刻书生的面孔,那双墨黑眼里承载的不甘似乎要满溢出来,这眼神他似乎在哪见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蔡淳的眼与连云的眼如出一辙,只是苍碧记忆中的连云,从来不是冷冰冰,就是敛眉恶狠狠的样子,从没有过居于下位的不甘的踪影。 那双眼中,显然盘算着不能为人道的事。 “书生?你准备做什么?”苍碧顶了顶箱顶,放大了声音。 “君子端方。”蔡淳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秉持端方,却总有人告诉我,钱财才是正道。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念了十几年书,除了破茅屋,什么也没见着,黄金屋从来都在倾轧者的手里。”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这么老实个傻书生,可别脑子钻歪了地方,苍碧撞得更用力了,嚷嚷道:“书生,你可别走歪路,要是走错道了,你娘可得伤心死。” 蔡淳没再出声,眼中的狠意没了,坚定扔在,他猛地掀开书箱,把苍碧抱到怀里,取出一卷书册,捧在手里,像念咒文般,快速地念了起来。 “……”苍碧乖乖地钻回箱子里,摇头晃脑地听了数息功夫不到,翡翠眼里就转出了无数打着旋的墨字,简直是折磨。 蔡淳这一念,就念到了夜深人静。 打更人敲着梆子,从巷外的大街行过。 苍碧又饿又晕,毛脑袋里犹在天旋地转,就见蔡淳猝然将书放回原处,合上书箱。 夤夜的城中,沉静得将白日的腐败倾数展露出来,知府衙门里,饮酒作乐声透过围墙传出来。 第12页 蔡淳停在一人半高的围墙边,猛地一跃,抬手往上抓墙檐,可惜什么也没碰到。 “你该不会想翻墙进去吧?”苍碧压低了声响,这傻书生到底想做什么。 “别叫。”蔡淳东张西望,轻喝一声,随后自言自语般道,“明着不让我查卷,我便只能按着查,君子有道,可那主簿不讲道义,我……我不偷不抢,只看一眼判语。” 蔡淳找了半天,总算从不远处搬来一对食肆没有收起的桌凳,凳子往桌上一叠,连抓带爬,总算在摔了两次,把苍碧震得七荤八素之际,翻上了院墙,抓着棵大树,爬了两下,咚一声,摔进厚草堆里。 “谁在那里?” 苍碧听着不对劲,眯眼睨出去,瞧见了掌着灯照过来的巡逻守卫。 第8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八 书箱竹扣断了大半,苍碧总算明白了最近头痛的原因,想来撞痛的,一缩身子,用力一顶,一如既往,这次总算成功撞开箱顶,窜了出去,撒丫子般飞速地在草丛中出入成一道白色残影。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条狗。”守卫摆摆手,“去去,太守府也是你这畜生随便闯的。” 白色“小狗”听得懂人话般,寻着最近处的狗洞,一熘烟钻了出去。 苍碧守在洞口,翡翠眼不断转动着,从这个角度既能看到府中的道,又能看清躲在草丛里的蔡淳,蔡淳看起来十分不安,蹑手蹑脚地趴在地上,小心地挪动着,不看守卫去向,却不断在草丛中搜索。 这书生又在犯什么傻,守卫走远了,苍碧贴着墙奔进去,看到蔡淳翕动的嘴唇,不断念叨着“狐狸”的口型,却不敢出声,便轻极轻地唤了一声:“我在这儿呢。” 蔡淳仿佛放下了心中大石,把苍碧放回书箱,低声嘱咐:“不许乱跑。” 苍碧:“……”本美人可是有计谋有对策的跑的,可不像你傻。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将知府内墙边上的草木映得黑峻峻的,也藏住里头悄然移动的声影。 蔡淳从没进过这么豪华的宅子,寻思着科举卷子这么重要的东西,大概会与卷宗之类的存放在书房之类的地方,可偌大的地方,哪里又是书房。 他沿着墙根,绕着宅子将近走了一圈,每一间屋子看上去都像藏着极为贵重的东西,根本分辨不出哪是书房,正无计可施间,走到了传出酒肉淫靡声的一间屋子。 灿然的灯火从合上的雕栏木窗上透出来,照亮一隅,里面似乎有不少人,蔡淳侧耳细细分辨,有两名男子,其中一名就是下午的主簿,还有数名女子的巧笑嫣然声,说的大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淫言秽语,听得蔡淳只想捂耳朵,紧敛着眉,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就要离开。 却听里面一男子猝然发出一声狂放的大笑:“蔡淳?那穷得叮噹响的傻子?” 蔡淳蓦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 “是啊,太守大人,就是那傻子,还想查卷呢。”主簿狗腿子似的应着。 屋里传来几声女子的娇喘,太守笑得更欢了:“文章做得倒还算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让蒋家三个少爷,个个一举中第,就是一个子都不肯拿出来,再会读书有个屁用!” 短短几句话像刚磨尖的利针般扎入耳中,蔡淳霎时什么也听不到了,脑袋里翁的一声。 蒋家三个少爷,三个一举中第的解元,他的卷子…… 里头太守还在说着,把蒋家送来黄金,他如何从中作梗,把蔡淳的卷子连着三届都与蒋家少爷的卷子调了包,还夸赞了一番今日拦门的主簿。 “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万一出去乱说,那还得了。”主簿道。 “这傻子铁定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蠢材,真考上了,也是去官场上送死,我这还是救了他呢。” 太守越说越乐,主簿也越应越起劲,伴着莺莺燕燕的娇笑,刀子般一下下割在蔡淳残破的心上。 蔡淳退了一步,脚踩上一根粗断枝,重重摔坐在地上。 “谁?”正巧路过的守卫立时发现了动静。 又来……苍翠正准备如法炮制,再来一次扮狗大法,想不到那守卫大声喊起来:“快来人,有刺客,把前后门都守起来,一只老鼠也不许放出去。” 这次这位好巧不巧是府里的侍卫长,一呼必应,片刻功夫,小道两旁就上来两列各四人的小队,拔出长剑,朝蔡淳所在的位置围了上去。 “惨了惨了……”苍碧追着自己的大尾巴,身随心动地团团转,忽的福至心灵般停下脚步,窜出书箱,停在箱盖上,朝书生道,“你藏好了,千万别动啊。” 草丛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许是这太守官德实在不佳,来过高手刺客,侍卫们竟如临大敌般,立时将长剑刺向在暗处的不速之客。 苍碧一弓身子,猛地往边上奔出几丈,头尾一併往草丛上撞,尽可能地制造声响。 侍卫们一听骚动声移了位,赶忙在侍卫长的指挥下调转剑锋,苍碧见他们上钩了,又跃出几丈,继续折腾草叶,一路前行。 “快追!”一行人浩浩荡荡追着耸动的高草丛,追去。 第13页 苍碧一开始还跑得活络,跑过一面墙就腿软了,哼哧哼哧窜着粗气,有恃无恐地趴在草丛里休息,横竖他在这帮不入流的凡人眼里,只是个畜生,总不会真有人把四条腿的当刺客,拉去砍头吧。 想到砍头,他缩了缩脖子,连云拿着白刀子架在颈项上的冰凉触感仿佛还在,回头一看,原来是扫过来的草叶。 后方的侍卫已经追了上来,其中一名胆大的一削剑刃,划过一片长草。 寒光略过,苍碧只觉得背上一凉,暗叫不好,还以为自己被砍了,背后却不痛,茫然回望,短脖子转不过去,只看到围上来的几名侍卫。 “什么啊,大惊小怪,原来是条小狗。” “你瞎啊,看清楚了,这是只白狐狸!” 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把苍碧堵在里头,仿佛观赏笼中的金丝雀。 “真是白狐狸,这身毛皮得值几个金子吧。” “一点不懂行,太小了,扒下来卖不来多少钱,最少再养个一两年才值钱。”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苍碧当成的案板上的鲜肉般,最终统一意见,决定把小狐抓起来,养个两年,扒皮拿去卖了,大伙儿平分银钱。 苍碧眼见阵仗不对,一爪抓向伸来的手掌,压低身子,跳上一人弓下身的肩头,再一跃,踩了侍卫长的脑袋,等一众人忙回身继续去抓时,他已经跃上了一株樟树的粗枝。 “愚蠢的凡人。”苍碧翻着翡翠眼,不屑一乜,三两步从树枝上跳到墙檐,正要往下跳,手镯上沉寂许久的黑镯子忽然有动静了。 小黑抖了抖,扭捏的声音直接传进苍碧脑海中:“往左跳。” 苍碧一收已经往右伸出的一条前腿,转了向才跳下去,也没发现左边有什么机巧,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何让我跳左边?” 还没等小黑回答,他回头便看见了右边,他原本要落下的地方,有一小堆园林假山的碎石料,边角锋锐。 “小黑,你怎么知道的?”苍碧问道。 小黑许久后才回道:“看到的。” 天色这么黑,还是在墙根下的阴影处,想来这小地龙生在混沌中,果然有神通。苍碧欣慰的抬爪子摸了摸黑镯子,以此感激救了自己的小兄弟。 再说另一头,蔡淳一直窝在原处,大气也不敢出,瞪着眼,久久望着苍碧离开的方向,万事皆休般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 一柄锋亮的长剑探了进来,伴着一声利落的喝问:“谁!” 第9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九 剑至鼻尖,蔡淳却眼睛也没移。 “是你。”来人颇为意外,收起剑,这侍卫正是白天看门的衙役,看看左右没人,扶起蔡淳,“你不会是想入府来偷试卷吧,偷盗之罪可不轻,最少也得挨上十几板子,行迹不端,将来连科举入室的资格都会被剥夺,你太莽撞了。” “科举?”蔡淳有些好笑地转过头来,看着侍卫,他现在与被剥夺了资格有何区别。 “你别气馁,只要有本事,总会考上的。”侍卫不知内情,扶起蔡淳,“我放你出去,下次可别再做这么冲动的事了。” 蔡淳呆滞地任他扶着,半拉半拖地走到后门。 侍卫见他那样子实在不对头,放在府门口难保不被巡逻的人察觉,一路扶他到了空无一人的食肆坐下,顺便把墙下支着的椅凳也收回原位,拍拍蔡淳的肩:“我得回去巡逻了。” 侍卫走了,只剩下蔡淳一人,暗沉沉的天似乎嫌他还不够落魄,压抑许久的雨点砸了下来,像无数人的嘲笑声,一掌掌扇在他脸上。 穷尽短短大半生,奋力追逐,全给人做了嫁衣裳。 “书生。”苍碧找了一大圈,总算在这见着人了,正要钻进书箱里躲雨,一想到蔡淳对书卷宝贝,甩了甩湿透的毛发,这才跳进去,关上箱盖。 雨越下越大,竹编的书箱根本挡不了几时,很快便有大颗的水珠从缝隙漏了进来。 见蔡淳还不起身,苍碧嚷了起来:“你愣在这儿做什么,书都要湿了,快走啊。” 蔡淳一个激灵,也不知是被狐鸣叫醒了,还是被冻的,耷拉着手臂起身,像幽魂般一步一顿往乌花村的方向走。 “哎呀,你走屋檐下面啊!”苍碧简直快被这书生蠢哭了,毛爪子接着漏下来的水珠子,一掌掌往外头拍,保着身下那几本破旧的书。 打更的匆匆忙忙贴着屋檐下跑过去,仓促地敲了敲三更的梆子,而蔡淳照样走在路中间。苍碧身上全湿透了,甩又怕弄湿书,不甩,水滴下去,结果差不多,他飞快地撞出箱子,停到蔡淳肩上,迅速甩完水,又钻回去,朝布巾上一躺,施展四爪乱挠大法,与漏网之雨做抗争。 苍碧这一晚一会儿上蹿下跳,一会儿拍雨珠子,四条腿都虚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能祈愿雨快下停,哪知上面的雨还没停,箱子下面却有水漫了上来。 “书生,你做什么呢!”苍碧撞出书箱,方才只顾着拍水,没注意外面的情况,这一看,傻了眼。 蔡淳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水池里,眼中空洞洞的,还在慢吞吞地往前挪。 苍碧再管不上书了,照着蔡淳门面就是一巴掌,饶是他收起了指甲,还是在蔡淳脸上留下三道淡淡的红痕:“你有病啊!不过就是没考上科举,被人抢了功名,就为了这些你就要寻死了?那你娘呢?你要她明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跪倒这池子边上哭吗?你要她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自己下地养活自己么?你看看我,我偷偷心悦了几百年的老闆,往我脖子上来了一刀,把我了结了,我还没想着寻死呢,怎么轮得到你!” 第14页 小狐狸嗷嗷一直嚷着,叫到鸣声都渐渐哑了,蔡淳茫然地转过眼,看着白色的小东西,墨色瞳中终于有了白影。 他就这样看着苍碧,眼神越来越亮。 苍碧一开始还欣慰书生终于想明白了,可被看久了,莫名觉得后背心发寒,想起蔡淳当初在溪边抱起他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种眼神,有些像桂榜前、知府里众人要将他拆吃入腹的意思。 不过另一半,又是令人暖心的专注。 雨停了,一人一狐与一箱子的书早已湿透,蔡淳上了岸,脱下破旧的外衫搅干,把苍碧裹在里头,细细缝缝地擦起来。 “等、等等。我甩甩就好。”苍碧抬爪子想挡无果,让傻书生隔着布料吃便了豆腐,抖着身子,“喂,不许擦我屁股。” 蔡淳收拾完小狐,又把书卷一本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用衣衫轻掖过,再摊在石头上。 这书生是不是又傻了,苍碧见他横竖不伺候有刀伤的脚,实在看不下去了,叼起裤腿撩到膝盖,一边舔,一边抱怨:“书能当豆腐吃啊。” 好在书生没了寻死的心,好歹分寸还是有了,处理完书卷,便拎苍翠入怀,取出书箧里没去卖的蛇衔草捣了起来,重新上药。 “书生,我饿了……”苍碧半点力气都被折腾没了,弱弱地念了一句就睡着了。 蔡淳捣药的手顿了顿,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墨黑的眼望不见底,镶在整张脸上格格不入,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东方露出天光,浅金色的光华缓缓铺展满整座人间。 蔡淳收拾着东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奈何裤腿破布鞋上浸过泥水,被夜风吹干后,皱巴巴的粘出一团团黑黄,实在不体面。 苍碧也醒了,饿得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傻书生把它四平八稳地放进犹带着潮气的书箱里。 秋深了,天候越来越寒凉,日头却照得人更舒适了,苍碧打了个滚,百无聊赖地跟随着有节律的脚步声看外头:“书生,一会你娘问起来,就说我调皮窜到池子里了,这才害你弄成这样,要不然你娘该担心死了。” 书生停下脚步,回头轻声道:“别叫,有人来了。” 柳州城方向驶来两辆马车,各有两匹高头大马牵着,奔得不紧不慢,从车帘顶棚的华贵看来,车中人非富即贵。 书生退了一步,让马车先过去,只听太守的声音传出来:“大人,新解元的家就快到了。” 蒋家,正是乌花村大片荞麦地的地主,也是连出三位解元的大户,桂榜放出,礼部侍郎来新解元处道喜庆贺。原本这一出该是由一州知府承办,按照柳州太守眼里只有钱的性子,估摸着是把这笔开销推给了蒋家。 蔡淳看着奢华马车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礼部侍郎品阶高于太守,由朝廷直接指派,定然对乡试中的黑幕无从得知,若是将事实呈告,到时拿到试卷就如囊中取物,证据俱全,朝廷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他心中一团被小人们盖得奄奄一息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迈开大步向马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蒋家离乌花村不远,蔡淳到达目的地时,两辆马车早已到了,停在大宅门口,里头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 百姓人家再富裕,也不过是百姓,自然没有知府那般守卫森严,再者今日是鹿鸣宴,同榜的举人也都来了,自然没有人在意混进了谁。 蔡淳低着头,在长廊中快步走着,端着菜的丫鬟们经过,对他一身又脏又破的穿着指指点点,走远了还说了几句不甚好听的嫌弃话。 “书生,别理她们。”苍碧贴着书箱小声道。 小狐的低鸣在不远处传来的杯盏声中毫不起眼,周围都是体面的楼宇,蔡淳东张西望寻着声响的来处,拉开段距离,跟上两名丫鬟,好话坏话都没听进去。 抄手游廊七歪八拐,经过早已垂败的莲池,绕过书阁水榭,在开阔大院中,苍碧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是黄金屋中的宴席。 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大圆桌,乍一数就有近四五十桌,这院子大概本就是为了宴席设计的,在邻桌相隔的位置,恰好植了一排金团般圆润的大绣球菊,院四周种植的则是约莫有一丈宽的竹林,挺拔苍翠,映着黄花,布列的位置与色彩都恰到好处,艷丽中不失雅致。 要不是蔡淳前夜知晓了蒋家与太守的那些勾当,还真要由衷地赞嘆一番,只是如今看来,这钱堆出来的雅,如蚀骨之蛆般一寸寸啃咬在他读书人的自尊上。 他站在回廊角落的阴影处,一桌桌看过去,寻找礼部侍郎的身影,席间大多人穿的都是锦缎制的长袍,只有了了几人身着灰朴的衣衫,再仔细一看,那几人竟是在不断料理桌面与地面污秽物的下人们。 蔡淳从未见过礼部侍郎,只能从众人的言谈举止间,分辨要找的人,柳州太守身边的席位空着,这让他十分茫然。 正这时,隔壁席上,穿出一声豪放的笑声:“你便是本届解元?” 第10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 蒋三公子一袭华贵无比的衣装,陪着笑,给对方满上酒,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禀侍郎大人,小生不才,幸在乡试中夺魁。” “欸,既是解元,怎么会不才呢。”礼部侍郎半点没有从官者的姿态,饮了酒,抄起酒壶自斟一杯,高举起酒壶,扬首道,“你们蒋家三兄弟的卷子我都阅过,为官多年,我掌管举国科举乡试批阅审核,看过的卷子没有万也有数千,你们家三位公子的文章,落笔端方,措辞严谨,整篇结构完整,立意鲜明,而且一位比一位写得更出彩,实属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5页 蔡淳攥紧了拳,心中不甘,这些肯定本该都是给予他的。 礼部侍郎又豪饮一杯,对着在场人大声道:“今日在这儿的都是百里挑一的读书人,秋弄花盛,不如就借着鹿鸣宴,效仿古人来行酒令,可好?” 侍郎大人放话,自然无人敢说不好,纷纷应和起来。 礼部侍郎环视了一周:“人数众多,那便每人只赋诗一句,就以这秋菊为题,吟不上来,罚酒三杯。” 蔡淳冲动之下,本要冲出去为自己鸣冤,听了这话顿时停下脚步,这对满腹诗书的他来说,无疑是展露的一个大好机会。 蒋三公子率先站了出来:“我先来!”他肚子里墨水算不上多,生怕想好的几句简单的都被人抢了去。 “蒋解元得留到最后。”礼部侍郎一抬手,把蒋三公子按回席位上,大步走到最尾席,随意指了一名书生,“就从你开始。” 那书生如获大赦,张嘴就来句:“秋来霜寒百艷杀,聘聘婷婷独展华。” “俗,太俗。”礼部侍郎摇首,可人家总算是说上来了,便不罚酒,又指下一人。 两三桌过去,吟出的诗千篇一律,措字也就那几个,来来回回地用,礼部侍郎听得都快腻了,再轮了几桌,便有零星几人说不上来了,越后面,说上来的人越少,几乎不见诗词,只听见酒壶嘴与酒盏碰撞的声音,待轮到最后,蒋解元这一桌时——最后一桌都是此次乡试前十名的考生,前九人一个也没说上来。 “蒋解元,请。”礼部侍郎满怀期待地看着惊才绝绝的蒋三公子,等待一鸣惊人的好诗。 偌大的院子里,每一人都停下手中或饮酒或进食的动作,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满钱袋子空脑瓜子的富家少爷静静盯着脚边的一株金菊,从来没这么厌恶过这贵气的花糰子。 “嗯?”礼部侍郎许久等不到,举起杯盏在解元爷面前晃了晃,脚尖一下下点地,数着时间,“如何?” 蒋三少爷冷汗涔涔地冒出来,脑子里除了菊花两个字,什么也想不到。 “三、二、一。”礼部侍郎停下脚步。 却听院子边上一声微颤的沙哑男音打破沉寂:“酒酣谁人观孤筠,院净何须坐菊花。” “好诗!好一句‘院净何须坐菊花’。”礼部侍郎缓缓鼓掌,看向诗音的来处,三两步走过去,翻身利落跨过围栏,走到蔡淳跟前,也不嫌弃邋邋遢遢的破衣衫,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只是这院里翠竹成林,说是孤筠未免寂寥了些。你也是本届的举人?叫什么名?是第几名的?” 蔡淳恭敬揖身:“回禀大人,小生蔡淳,本该是这一届的举人……不,本该是……” “本该是?那便是没考上。”礼部侍郎兀自打断他的话,“我看你诗吟得妙,是不是写文章不行?” 蔡淳眼见等来了机会,立刻开口:“回禀大人,并非小生学问不行,那蒋家三少的卷子本……” “大人。”柳州太守迎了上来,不着痕迹地挡开蔡淳,“您看这是鹿鸣宴,把解元爷与一众举人冷在一边,是不是……” 礼部侍郎回头一看,满院子的人都停着盏箸,等他入席才敢继续饮宴,只得无趣地摇头转身。 蔡淳急了,忙嚷道:“大人!小生这次未考上只因……” 太守一记眼刀过来,昨日听闻家中进了刺客,最终什么也没捉到,如今听蔡淳这么说,不免对他起了疑。 “一次落榜不打紧。”礼部侍郎打断蔡淳,大步入了席,回头继续说道,“兴许只是时候未到,你学问不错,下届定然高中。” 蒋家老爷为了荞麦地的事务,一年总要去几次乌花村,自然认得村子里最穷的蔡淳,况且三个儿子一举中第,他也是从中作梗的一份子,忙拉了站在旁边的一名下人,悄声说了几句。 蔡淳还要追上去申诉,被赶来的下人拦住:“蔡公子,您不是这一届的举人,按理在不该在这鹿鸣宴上,若再不离开,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礼部侍郎调转脑袋,又朝这边嚷了一句:“蔡书生,好生回去念书,下一届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三年后,我还来,届时可要去你家了!” “是是是,蔡书生好才华。”柳州太守应和着,“这一届虽说失利,下一届必然高中!” 这话仿佛一记强心丸,种进了蔡淳心坎里,受礼部侍郎赏识,想来太守也不敢再打压他,紧绷了数年的眉心,终于缓缓纾解开,稳了稳身后的书箱,在下人的恭送下出了蒋家大门。 临走时,蒋家下人客气地取出两吊钱,塞给蔡淳,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蔡公子,老爷听说你娘身子不好,这些您就收下,济济家中的急,以后高中了,和咱家公子就算是同僚,无须客气。” 君子不无端收受人钱财,蔡淳不愿收,但想想家中揭不开锅的境况,只能把当不了饭吃的空口儒书压下,感激地行了一礼,收下了。 他明白得很,这两吊钱就算是封口费,从此这桩上不了台面的事,就互当不知,算揭过去了。 “恭喜恭喜。”苍碧在书箱里都感受到了蔡淳脚步的轻快。 第16页 “雪球,再过两年,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蔡淳难得居然叫了蔡母为小狐取的名。 不远处,有个蹒跚的身影缓缓移来,蔡淳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倒是那人越走越快,朝这边挥手喊道:“阿淳,你总算回来了!” 蔡淳这才发现来的是自己的母亲,忙跑上去扶稳人:“娘,不是让你好好躺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蔡母咳了几声,话语中满是焦急:“你一晚上没回来,娘怎么躺得住。是摔到哪儿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没事。”蔡淳佯装镇定地拉了拉裤腿,“走夜路的时候,不小心踩水坑里了。” “嗷呜。”书箱里的小狐配合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认同他的说法。 “没事就好。”蔡母心中大石总算放下。 蔡淳拍拍母亲满是皲裂纹的手背:“娘,我今天在蒋家,遇着礼部侍郎大人了,大人说我下一届定然高中,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 “那就好。”蔡母笑了起来,却不是不因为蔡淳说能升官发财,只因见着了孩儿面上久违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院净何须坐菊花。——出自:沈辂《九日登高台寺》 第11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一 逍遥界中不分日夜寒暑,若是有天候的变换,也是妖鬼们打发时间的幻术,像苍碧喜好桃樱盛绽的盛春,连云便在让楼阁外幻出了满树的粉嫩。 而凡间自然不同,往久说了白云苍狗,往近说了春夏秋冬,仿佛眨眼间,叶就落尽了,雪飘了,又化了,山花满山遍野开了,又谢了,回过神来时,一年的秋又快来了。 上年冬日,下了蔡淳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雪,雪片子鹅毛般从昏暗的空中倒下来,时落时停,乌花村的积雪整整两个月才融尽,其间蔡淳时不时就爬到屋顶上扫雪,赶不及的时候,连苍碧也四脚并用地帮忙扒拉,总算保住了摇摇欲坠的破茅草屋顶。 春刚至的时候,又来了一阵雪,倒是没积起多厚,倒春寒冷得比隆冬更甚,身子本就不好的蔡母染了风寒,病了小半个月,花完了蒋家施捨的两吊钱,才把病看好,可拖延了数年的痨病却更严重了。 这天天还没亮,蔡淳又是彻夜念书,趴在桌上睡着了,被里屋一阵猛咳惊醒,冲进屋去,只见母亲咳得弓起身子,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娘!”他刚忙倒了碗水,小心地餵着母亲喝下。 苍碧是狐身,动物的身躯长得飞快,才一年就已经长到蔡淳小臂连手掌那么长了,轻而易举地跃上床,两条前腿趴在蔡母后背上,替她顺气。 蔡母喝了水,总算缓过气,看着儿子紧张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把背后的白狐抱到腿上,抚摸着光滑柔软的毛发:“娘没事,就是被口水呛了。” “嗯。”蔡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怎么会不清楚,母亲这痨病,每到清晨的时候发作得尤其厉害。 去灶炕上把最后一贴药煎完,看母亲一点点饮尽,蔡淳从小钱箱里取出最后的小半吊钱,再过半个月,收荞麦的日子就要到了,届时又能赚上几个铜板,勉强能补贴家中的用度,可母亲的病…… “娘,我今天进趟城,晚些回来。”蔡淳把钱绳系在衣襟上,放稳钱吊,抱过苍碧,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长大了不少的白狐,竟发起呆来。 “喂,书生,看什么呢,被我的美貌惊呆啦?”苍碧收起指甲,挥着爪子拍在蔡淳脸颊上,“就这副模样,你就看直了眼,那要是见了我的原身,你不都要被美瞎了。” 白狐昂着脑袋嗷嗷地叫着,拉回蔡淳不知飞到哪的思绪,蔡淳回过神,把苍碧安放进书箱,稳稳一背,心神不宁地上了路。 走的路就那么一条,无非道旁的花草随着季节变了样,进的店也还是那一家,甫一进门,药店伙计便问道:“蔡书生,你娘好些了么?” “还行。”蔡淳把钱吊解出来,留下五枚铜板,系回衣襟中,把剩下的往前一推,“这次给我加点鳖甲吧,能开几天的药就开几天。” 伙计微微诧异,这书生向来买药不留钱,更从没有主动提出过加昂贵的鳖甲,一开始还以为他多赚了钱,可看蔡淳略显凝重的神色,却又觉得不像,不好多问,便包了药,顺便多往药里颳了点鳖甲。 “书生,今天怎么转性子了?”苍碧顶着书箱盖子,极轻地随口一问。 蔡淳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狐鸣,没半点回应,也没让他噤声,揣起药包,走了一段,拐了个弯,停在一条小巷尽头,看看四下无人,取下书箱,开了箱盖。 “书生?”苍碧满心疑惑,从来都是让他不能暴露行迹,怎么这会儿在城中,还是大白日的,就开了箱盖呢,大尾巴一甩扫开身下的垫布,触到书面,他恍然大悟,错开身,两只前爪一夹,把书夹到书生面前,“你还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用功。” 蔡淳与夹着书的狐狸对视了半晌,要是寻常人见着一只狐狸摆出这种动作,恐怕要以为这小东西成精了,蔡家两母子见多了这白狐的灵性,早见怪不怪。 取下书,在翡翠眼的注视下放回原处,蔡淳抱起苍碧,把那块垫布折成粗条,往茸白的脑袋上缠去。 第17页 “你干什么呢!”苍碧眼睛和耳朵都被裹住,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清,急得爪子乱挥,脑后的布料猛的被抽紧,勒得他耳朵都被拽弯了,吃痛喊道,“疼疼疼!书生,你发什么疯呢。” 刚吼完,布料就被放松了不少,总算没什么不适感了,只是依旧没被取下,苍碧就这样茫茫然地被放回书箱中,爪子勾着脑袋后面的结,死活碰不到,只能胡乱爪脸上的布:“给我解开。” 头顶粗粝的触感传来,苍碧知道是书生的手,那双手温柔地抚了抚,苍碧便不嚷了,书生那么做,该是有自己的缘由,许是把他当做寻常狐狸,怕是他看见听见什么又出声惹麻烦。 蠢书生,苍碧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再闹腾,只是用爪子专心对付脸上的遮布。 他身形长大了,书箱便显得有些侷促,虽然还没到挤的程度,但转身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不让毛尾巴从竹编缝里挤出去,惹人觊觎,眼睛无法确认,只能盘起身子,不乱动,好不容易勾了半天,总算露出只眼睛,忙趴到边上看外头。 蔡淳又走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没过多久进了一家陌生的店铺,有人迎了上来,伙计一看到那身打补丁的衣裳便挥挥手要赶人,蔡淳拉住他,不知说了什么。 苍碧急于想听清他们的对话,爪子勾得飞快,终于在伙计再次张嘴的那一刻,把遮布彻底扯了下来。 “没有瑕疵的三百两白银,有瑕疵的看货再议。”伙计不耐地回完,扭头就走。 这傻书生是要买什么?三百两白银,明明连三吊铜钱都拿不出来。苍碧正想着,这书生是走错了点还是问错了价,果不其然,蔡淳没再说什么,默然离开了。 沿路走去,又到了曾经贴桂榜的地方,今天他们出门得早,路边那买豆腐的老妪还剩小半筐豆腐,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苍碧看得眼都直了,白肚子善解主人意地咕噜噜一鸣,正要撞箱子以示想吃豆腐,一想家里上下拢总也只有书生怀里那五枚铜板了,只好偃旗息鼓,恋恋不捨地瞧了嫩豆腐一眼,摒除杂念,两眼一闭,只当什么也没看到。 嫩豆腐的香味逐渐靠近,又缓缓远离,最后一丝消失在口气中,苍碧抽了抽鼻子。 等我亲到你,回了家,一定让连云给我做个够! 苍碧昏昏沉沉就睡了,睡梦中,连云端着个翠玉做的温润碟子,托着块浇了香油撒上葱末的嫩豆腐,冷着一张脸,把碟子往桌上一放。 睁开眼,头顶的竹盖开了,一阵油香飘进来,苍碧半睁着翡翠眼抬头,只见书生端着棕榈叶,放到饭桌上,上面的白豆腐诱人地晃了晃。 “豆腐!”苍碧扑腾着一下蹿到桌上,一顿狼吞虎咽,乐呵地眼都眯了起来,这次的豆腐足有手掌大一块,和他方才梦到的如出一辙,对于寂寞了大半年的嘴,简直就是阵及时雨。 “雪球,慢点吃。”蔡母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坐在凳上揉着毛脑袋。 苍碧一顿,看了看还剩一半的豆腐,往前一推,跃下桌子,去灶炕边上叼了四根筷子,拿爪子扒拉着正在烧水的蔡淳的嵴背:“呜呜呜……”一起去吃豆腐。 蔡淳拿下两根筷子,轻拍白嫩的毛屁股:“我吃过馒头了,狐狸,你自己去吃吧。” 怎么又拍我屁股!苍碧赏了乱拍的手一巴掌,给蔡母送上筷子,嘬起豆腐。 刚才书生的话还在耳边,那次从蒋家归来后,蔡淳就改口叫他雪球了,可蔡母病后,又叫回了狐狸,也不知书生那笨脑瓜子里怎么想的。 天色渐渐暗下,苍碧吃得心满意足,躺在铺了软垫的书箧里,来这儿将近一年了,从没过得这么舒坦过,可惜狐大爷的舒坦只享受了半刻钟不到。 蔡淳抱起他,往书箱里一放,和母亲打了招呼,又出门了。 书箱盖上的扣子坏了之后,就没有再修,苍碧把箱盖推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看了一圈,劳作的村人早已归家,见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裊裊升起的炊烟,便把毛脑袋探了出来,趴在书生肩上:“那么晚了,去哪呢?” 蔡淳踩着小道,穿过田埂,停在小溪边,远远朝山上望去,无云的深邃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挂,照亮前路,确认前方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才继续前行,在山脚下坐了下来,抱过趴在肩上的白狐。 苍碧睨了一眼清纯的溪水,随口嘟哝了一句:“有点渴了。” 蔡淳鞠了掌水,递到白狐嘴前。 苍碧一愣:“你听得懂我说话?” 第12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二 蔡淳没理会低鸣的白狐,看着粼粼闪动的溪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是在这找到你的。” 苍碧扭头看看周遭,确实是第一次被书生抱走的地方,也是上次差点与小虎起冲突的地方:“来这儿做什么?” “那时我存的便是这心思。”蔡淳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不住……” “你在说什么?什么心思?”苍碧越听越迷糊,再一想,难道书生是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这也没什么好对不住的,逍遥界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跟你一道,我还得回去呢。” 蔡淳听着白狐嗷嗷叫了一大段,不再说话了,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只是依然没有回家,往回走了一段,抱着苍碧,躺在了田埂中央。 第18页 清丽的月光铺洒下来,照得天地泛起一层萤光,大片的荞麦如浪般随风涌动,麦潮声将人心都刷的辽阔,纯白的小花成簇地开在身侧,像给不见冬的绿麦叶盖了一层薄雪,远处秋蝉簌簌地酣唱着一成不变的夏终曲。 苍碧闭上眼,享受怡人的气息,他从不知道,这镌刻着贫穷与辛劳的土地,原来竟这么美,真想让连云也看看。 “你很可人,娘很喜欢你。”蔡淳又开了口,沙哑的男音在惬意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落寞,“你要是不在了,她会寂寞的。” “还没亲到你呢,我怎么走,嗯……”苍碧挥爪拍了书生胸口一掌,“要是你们捨不得,我多留段日子也不是不行。” “可……可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蔡淳的嗓音带上了哭腔,“娘病了,我连药都买不起……” 苍碧一听阵仗不对,站了起来,看着红了眼眶的书生,抬起爪子戳了戳含着泪的眼角:“知道你穷,我不吃豆腐了还不成,其实荞麦馒头味道也不错,就是硬了点,我下次少吃点替你省钱……” 蔡淳抬起一手,遮住双眼,喉咙里不断发出轻声的呜咽,苍碧这张嘴只对对付难伺候的老闆有经验,哪会哄哭哭啼啼的大男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爪子轻轻拍着起伏的胸口算作安慰。 “对不住……”许久后,蔡淳终于稳下气息,又说了这么三个字,抱起苍碧放进书箱回了家。 田埂不远处,探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你看,我没瞎说吧,那白狐狸确实在蔡书生那!” “老六,你这小半吊钱掉得值当,我看咱也别寻了,这会儿赚来的,可得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夜静谧得仿佛世间万物都沉睡,苍碧伸了个懒腰,见方才还在念书的书生又趴在桌上睡了,叼起一件破衣衫替他盖上,戳戳手上的黑镯子:“小黑,书生这么一说,我都有点走不得了。我若是回了逍遥界,那这只白狐狸呢?会消失么?还是会……死去?” 黑镯子抖了抖,伸长身躯盘到苍碧耳上:“不会死,更不会消失。” “那就好。”这么一听倒像是他莫名其妙夺了舍,苍碧看那近在咫尺的干裂薄唇,缓缓贴上去,一如既往被蔡淳卡着点般扭头避开,顺带环手一搂,像睁着眼般分毫不差。 屋角传来老鼠悉悉索索挖洞的声响,也抓在苍碧的小心坎上。 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只差咫尺就能成功了,这蠢书生就是好死不死地能刚好闪开,顺带禁锢住他下一步行动。苍碧幽怨地拍了一爪子桌面。 “不对啊,这也太巧了。”苍碧越想越觉得奇怪,寻常人会拿豆腐餵狐狸么,不是一般都餵肉,好吧……蔡淳买不起肉,可偏生餵了他最爱吃的嫩豆腐,还是在他吵嚷之后,白天的时候他一吼疼,那布条就被系松了。 苍碧简直要怀疑,这书生似乎前因后果都知道似的,不仅听得懂他说话,连他要做什么都了如指掌。 “小黑,他是不是听得懂我说话?”苍碧继续叨扰自己的小智囊。 “蔡淳听不懂你说话。”小黑用别扭的嗓音认真地回道。 “唔……那是我想多了……”苍碧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懒得想了,便趴着粗糙的麻布衣睡了。 这一觉睡了没多久,苍碧便醒了。 他是被热醒的,初秋时节的夜晚,本是凉爽舒适的,可屋子里不知怎的越来越热,热出他一身汗,从书生的怀里挣出来,在清凉的石板地上打了个滚也没消减多少,怎么连地面都有些热。 苍碧正寻思着,要不去灶炕旁边的小水桶里凉快一下,才调转身子,便看到墙角一处茅草较薄地地方透进来一丝红光。 “走水啦!书生别睡了,快起来!”白狐霎时浑身毛发炸了起来。 第13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三 茅草屋后墙外,两个身影蛰伏在一棵大樟树后。 陈伯探着脑袋张望,火光映在黝黑的脸上,照得人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不会把狐皮烧坏吧。” “你傻啊!畜生可比人活络多了。”王老六也伸长了脖子,“我们都替他挖好洞了,保准一会儿就钻出来。可说好了啊,到时银子五五分,谁也不准多拿。” 屋外两人被欲望的火光熏红了眼,屋里的苍碧却急红了眼,撒丫子般跳到书生头上,扬起爪子猛拍他脑袋:“书生书生!快起来!走水了!快跑!” 拍了两下,见书生动了动身子,苍碧立马火烧屁股般,一熘烟窜进里屋,蔡母身子不好,可经不起他这么拍,苍碧只能一头扎进蔡母颈窝,一边拱,一边扯开了嗓子叫:“娘!快起来!走水了!” 蔡母难得这几天咳嗽好了些,睡得沉,好半晌才动了动身子,一脸迷茫的睁开眼:“雪球?怎么了?” 凡人对环境变化的感知远远不如动物强,苍碧直觉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越嚷越大声:“走水了!快跑!” 见白狐暴躁得尾巴毛都竖了起来,蔡母很是不解:“雪球,别闹,别吵着阿淳休息。” 话音还没落,蔡淳沖了进来:“娘,快走,走水了!” 第19页 “啊?”蔡母看看周围,方才还干干净净的茅草墙里钻出极细的几缕黑烟,还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就被儿子背了起来。 屋子上上下下都是干燥的茅草,再加上连日没下雨,火势像被浇了油似的,两人一狐耽搁间,就把屋子烧得啪啪作响,房门似乎就是起火的地方,这会已经烧了进来,燃着火光往里窜。 黑烟随着火焰,舞着鬼怪般的爪子,萦绕上来,蔡母吸了两口,猛的捞心捞肺咳嗽起来,一时间连话也说不上半句,蔡淳忙往里走些,避开烟最浓的地方,撕了断袖子递给母亲:“娘,把口鼻捂起来,别吸了烟,我马上背你出去。” “说得容易,这哪出得去啊!”这么小的屋子,总共也就只有一扇门,想出去也得这火让道啊!苍碧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撒开腿跑了大半圈,忽的在后墙角下面,发现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洞,那洞此前他从未发现过,显然不是老鼠扒出来的,为了防止茅草塌下来,还围了一小圈卵石,像是刻意为了让什么进出而留下的。 火烧屁股的时刻,哪还有时间想这些,苍碧往外一探头,外边的茅草墙也冒着火,还好还没烧进来,蹭地往外一窜,见是条好出路,立时钻回去帮蔡淳。 大树后头两人见白色的摇钱树出来了,抄起准备好的网就往前盖,哪只那小东西竟然不要命似的,明明逃出生天了,居然又回了火场。 “这畜生怎么又回去了!”陈伯莫名其妙地干瞪眼。 “我怎么知道。”王老六气得三角眼都快竖起来了,蹲下身去往洞里窥探,除了冲出来的黑烟,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头,苍碧三两下跳到蔡淳肩头,抬爪一指石洞的方向:“那里,那里有出路!” 蔡淳无动于衷,他又跳下来叼着蔡淳裤腿,往那边扯,口齿不清地叫着:“你快些啊!” 好不容易把蔡淳拉到小洞口,苍碧却傻眼了,慌乱间忘了自己是狐狸的身子,这洞口只能堪堪让他进出,连半大的孩子都过不去,更别说蔡淳和蔡母了。 “小黑,快想想办法!”苍碧整个狐都快热化了,拍了半天爪踝上的黑镯子,也没得到回应,四条白腿在原地巅个不停,眼看蔡母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咳嗽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身子不适的抽搐,忽然疯了似的跳了起来,“没门我不能自己开一扇!” 狐狸爪子还没勾着茅草,火烧了进来,带着一团书本大的火草团迎面滚下来,苍碧翡翠色的瞳被染成奇异的艷丽色彩,小小的心脏瞬间停了,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连云!救我!” 一只盖着破袖子的手臂伸了过来,往前一架挡开火草团,往下一沉揽在白狐胸腹前,将他抱了起来。 “书生?”苍碧低头看向被烧碎的一大片衣袖,底下显出的皮肉也黑扑扑的,也不知是被火烧得还是被烟燻的,但那手臂接触着自己的力量十分稳健,一点抖动都没有,想必是没有受伤。 四面的墙壁很快都被烧着了,上头的茅草顶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时不时掉下一团火草砸在地上,火焰熊熊的燃烧声从各处侵袭过来,苍碧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屋顶,快速地倒着气,一双眼骨碌碌地转着,心中不断默念:“走水、走水、救火、救火、走……水!水!书生,水!” 灶炕边上有木桶,里面装着烧饭用的水! 苍碧从蔡淳怀里挣了出来,落在地上,还好通往伙房的小门还健在,一阵风般沖了过去,见书生没跟上,又沖回来,在门与书生之间不断往返:“快点啊!” 蔡淳终于和苍碧想到了一块,冲进伙房,手忙脚乱地掀开桶盖,慌乱间手肘扫过灶台边,把上头的一些鸡零狗碎全扫进了水桶里。 十万火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蔡淳拎起苍碧,往水桶里一浸。 苍碧还以为自己要吃一大口凉水了,忙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脖子以上也没被没入水中的感觉,倒是胸腹间又有火热的手臂环了上来,把他禁锢住。 睁开眼一看,正好一大瓢水兜头浇下来,让他湿了彻底。 “娘,你忍着点。” 蔡淳快速地重复着舀水浇水,大半桶水下去,身后的蔡母湿透了,胸前的白狐也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倒是自个人儿没淋湿多少。 门外火势越来越大,黑菸捲着火舌,不时窜进来数条,屋顶也全烧透了,屋子里的身影在狂舞的火光下,闪得不那么分明,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蔡淳一扔木瓢,放下母亲,改而抱到胸前,把白狐塞进两人的脖颈的间隙里,脱下外袍,往水桶里快速一抖一拎,盖上对于他来说家里头最重要的人事,牢牢用双手护住,猛然大喝一声:“啊——” 傻书生说话向来秉持君子之道,温文尔雅,有时甚至令苍碧怒其不争,这一声吼几乎将他这辈子所有的力量都爆发了出来。 蔡淳对着只见烈火的大门方向,闭眼埋头,深吸一口气,如离了弦却没射稳的箭,跌跌撞撞地沖了过去。 脑袋上的湿布料发出嘶嘶的声响,苍碧知道是水汽正在不断被烈焰侵蚀,毛爪子搭在粗麻中衣的衣襟上,那布料本来就不怎么湿,这会全被哄干了,抬头从湿衣的缝隙间看出去,蔡淳脸上一滴水也没有,眉睫与额发在触到烈焰的瞬间就冒起了火花,苍碧猝然掀开湿衣一角,探出头去,张开身体,闭上眼,扑在了蔡淳面上。 第20页 视线被遮挡的最后一刻,翡翠瞳仁中映出的,是轰然塌下的大片烧着的茅草屋顶。 第14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四 熊熊燃烧的茅草屋外,围满了人,热闹得堪比集市,吵吵嚷嚷,有的递水桶、水盆,有的不断往返在蔡家与荞麦田另一边的小溪取水,最前头几人则端着满盆的水往火屋子上扑。 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即使是田埂间取笑过蔡淳不知斤两的那些人都在其中,性命攸关的大事,总不能见死不救。 “里头到底有人么?”一大汉两手捧起一大木桶水,带桶带水全砸进火海里,反正这桶是自家扛来的,用作取水外人也扛不动。 “不清楚啊,你们谁看见蔡书生和他娘了没?”一名妇人摇摇晃晃端来一木盆水,走两步洒半盆。 田地里帮蔡淳说过话的小少年抢过她的木盆:“李大妈,你腿脚不好,小心些。”扭头又对着火场吼道:“蔡大哥,你不在里面吧——” 这么大的火,自然是最好不在里面。 少年身形不高,端着水向前沖了两步,整盆往大门泼去。 正这时,一阵大风吹过,火焰陡然盛了几分,只听屋顶吱呀一声响,随后像没了支撑般垮了下来,于此同时,大门的位置,有道又肥有矮的人影撞了出来,少年一大盆水整好泼在那人身上。 看到诡异的来人,所有人都退了一步。 那人脸上白色的一团,不见五官,全是毛发,胸前鼓了个巨大的鼓包,从脖颈处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首当其冲的前头只沾了零星火星,头顶原先的火被少年那桶水扑灭,后背还烧着橙黄的火焰。 少年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抄起身边人的一小桶水,扑在那人背后:“是蔡大哥,大家快来救人!” 苍碧睁开眼,抬起被烘干又被水泼湿的爪子,拍着蔡淳冒烟的头发,从伙房出来,到冲出大门,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数息间,他却仿佛感觉生了又死,又死而复生。 众人合力,几桶水下去,蔡淳背上的火终于灭了,只剩七零八落的碎衣料,狼狈地挂在嵴背上,好在救得及时,只烧褪了一层皮,不算太严重。 蔡淳只觉得后背一会儿烫,一会儿又凉,重新见着星月交辉的夜空,整个人都脱力了,任由周围的人抱走他怀里的母亲,放空了半晌后,腿脚再也站不稳,颓然跪在了地上。 苍碧紧紧环着书生的颈项,正要抗拒抱走蔡母的村人,见他们是把蔡母扶到一边,顺气餵水,这才没有以爪相向。 “这是什么?狗?”大汉粗犷的大手伸出两指,捏住苍碧的脖子,想把小东西拎下来。 “放手!”苍碧立时回了一爪子,大汉不止人壮,反应也快,立时收回手,总算没被狐大爷挠上三条血道子。 少年缓缓靠过去,仔细看了看:“这……这是只白狐狸……” 苍碧旋了个身子,前后腿各踩蔡淳一边肩膀,身子绕到蔡淳脑袋后面,大尾巴往前一挡,自以为威慑地看着周围的村人:“我是蔡家养的,别看我美就想来抢!” 白狐警惕万分的鸣叫着,少年只当是他是蔡家养的宠物,在大火中受了惊,蹲下身,尝试摸摸白脑袋安抚,无奈狐大人的爪子又抬了起来,只能讪讪地收回手,唤道:“小白……”但凡白色的狗,十有九叫这名字…… “谁是小白!我叫雪球!不不不,我叫苍碧!”苍碧昂首往前伸了伸,张嘴咬了一口,咬掉一角少年的衣袖。 狐狸毕竟不是家养的小犬,吃的都该是山林间的生肉,再加上苍碧那副生人勿进的张牙舞爪模样,要上去扶蔡淳的几人都不敢再上前。 “那个……小白……”少年摇头晃脑思忖,总算想好了对付小东西的说辞,只是对方听不听得懂就无从得知了,“蔡大哥,你主人受伤了,我们得带他去医治,你看蔡大哥这么难受,要是拖延了,你一定也不会好受吧。” 苍碧往回缩了缩脖子。 “你看蔡大哥背上都烫红了,这手都烧黑了,要是再不快些上药,以后应试的时候写出的字都不好看了。” 苍碧弓起的背塌了下来,低头一看那右手,顿时半点威武没了…… 虽说是烟燻黑的,也是为了救他,应是不会太严重,不过书生的字写得那么好看,万一有影响,写不好了,那该多可惜…… “你们真是帮他的?”苍碧眨巴着眼问少年。 少年见白狐软下叫声,试探着伸手去扶蔡淳,总算没有遭到反击,顺利将手穿过垂下的手臂与胸口的空隙中,挥挥手,招呼最近的大汉:“胡大哥,这白狐看样子不会攻击我们了,快把蔡大哥送去医治吧。” 苍碧一直像根白围脖似的,绕在蔡淳脖颈,看看两边一高一矮的两人,又看看前面被人抬在竹架上的蔡母,最后眼神落在蔡淳身上。 蔡淳平日扎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散了,乱糟糟的蓬在头上,断的断焦的焦,衬着那张无神的脸,悽惨得跟地底下被鬼差压迫了数千年的小鬼似的。 逍遥界中没有饥荒严寒,就和地界的名字般逍遥,苍碧几百年来从没受过一点委屈,见过周遭最凶险的事,也不过是守界神与没事找事来的龙神在天上缠斗。来到这儿后,他原以为蔡淳该算是自己见过最最倒霉的人了,总之一点坏事没做,又一点好事没赶上,还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踩着脑袋上了位,明明有真本事,却过得比不上任何一个草包。 第21页 想不到,原来凡人短短的一生,所谓的悲惨,永远没有最,只有更。 蔡淳被夜风一吹,惊惧交加的魂总算定了些,低头一看白狐还在,除了毛发凌乱了些,没半点好歹,长吁出一口气。 两人一狐被带到村里的土郎中家里。这土郎中没什么大本事,只会看些跌打损伤的小毛病,当初对于蔡母的病也没诊出是痨病,只开了止咳的药草,不过还是颇受村民们爱戴的,只因他以採摘草药去城里贩售为生,而看病不收银钱。 蔡母早已晕厥,土郎中支起枕头,让她斜靠在上面,从药箱里拿出一捆廉价的止咳草药和一个小瓷碟,塞到一旁的少年手里:“快拿去烧成草灰。”随后又拿了几片薄荷叶递到蔡母鼻下,拉了个傻站着的妇人过来:“拿着。” 那妇人不知所以然,接过叶片后,在手心拽得死紧,清凉的香气全被手汗盖没了,一点没进到蔡母呼吸中。 “走开,我来。”苍碧一点不客气地从药箱里翻出几片新鲜薄荷叶,指甲一刺,扎成一小串,三两下跳上床,推了推那妇人,抬爪把薄荷叶递上。 屋子里挤了不少人,大多都在看热闹,人一救出来,为生命而焦急的心似乎都转移到了管闲事上。 土郎中推开挡路的人,从小柜里拿了石臼捣药,朝村里最壮的胡大汉道,“把干伸脖子的人都赶出去,别碍着我救人。” 一来一去把人都轰出去,屋里又冷清了下来,蔡母带着哮音的呼吸,仿佛细蛛丝般随时会断去,伴着石臼咚咚砸响声,撞在人心上。 蔡淳衣衫褴褛地傻站在那,等土郎中掀掉黏连在皮肤上的布料,他才后知后觉地倒抽了口凉气,抓住郎中的手:“先救我我娘!” “啧,这不正等着药。”人命在前,土郎中也急得火烧火燎,朝外吼了一嗓子,“小子,草灰烧好了没?” 少年一手拖着碟底,一手盖着面,生怕被风吹散了里头的东西,跑得太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险险站稳,把烧得半生不熟的草灰端过去:“这样行吗?” 土郎中眉头拧在一起:“不行,这都什么啊,绿的黄的都有。” “那我再去烧!”少年正要抢过碟子,被土郎中挡开。 “拿新的烧,药箱最下面一层,靠右第二格,碟子在最上层,要全烧成灰!胡大强,把石臼里剩下的捣了。”土郎中嘴里支使个不停,手里拨弄着碟里的混合物,把大半的废药扫在地上,留下小小一撮青灰,倒了冷水和开,“狐狸,让开。” 苍碧知道那是药,闷声不吭蹭窜到一边,等郎中慢吞吞地给蔡母餵完了药,又立马窜回去,把薄荷叶送道蔡母鼻下。 土郎中重新拿起治烫伤的药糜,斜了一眼被叫做胡大强,看他捣得用力,却一点没用到点子上,药汁溅了满地,又咂了声舌:“一个个还没只畜生活络。” 被交做畜生的苍碧这会儿也不计较什么了,土郎中的草灰水还真有效果,才下去一点,蔡母的哮音就低了不少,苍碧稍稍安了些心,扭过头去看蔡淳的状况。 蔡淳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矮木凳子上,嵴背弯成一张弓,上面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布料早被郎中撕光了,露出红彤彤的皮肤,好在最后塌下的屋顶终归没有砸到他,而且几乎是一出来,就被村名们迎头迎脑地泼了水,只烫去几块外皮,不算太严重。 郎中给蔡淳的嵴背上完药,又绕道他前头:“还有哪烫伤了?” 蔡淳没动静,过了好半晌,等到土郎中都快没耐性了,才茫茫然抬起头,眼里含了一汪泪:“郎中……我还能再执笔吗?” 第15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五 “怎么烧成这样了,啧,这都焦了,现在才说!”郎中大步走到胡大强边上,徒手铲起一大把药糜,摔在放在地上的木盆上,继续给蔡淳上药。 是哪里烧得那么严重?刚才看着书生除了受了点惊吓,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 苍碧挪了个位置,只保持着戳着薄荷叶的前爪没动,探头看去,终于看到了蔡淳被烟燻得黑影斑驳的侧脸,以及——焦黑的右手小臂。 那是在火场中,替苍碧挡了火茅草的手,惊慌过后一看才发觉,那原来不是熏的。 明明他那时颤都没有颤一下,原来伤得这般严重。 “书生……我……”要不是他犯了傻,拖着他们去钻过不去小洞,也不会遭这一灾。 “能拿笔。现下动不了是正常的,烧成这样,血脉都焦了,好在毕竟没伤到手掌,需得养上一段日子。”只是即使能拿,估计也写不出先前那手好字了,土郎中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一段日子是多久?”蔡淳盯着被盖了层墨绿的手臂。 “用不了半年,碍不着你考功名。”土郎中回头看了蔡母一眼,匆匆走出大门,“啧,臭小子,烧点草灰都烧不好。” 苍碧举得爪子都酸了,换了边爪子继续,蔡母动了动,猛地咳嗽起来,吐了他一脸血沫子。 “郎中!快来看看啊!”苍碧朝外面嚎道,蔡淳也忙凑到床边,用没伤着的手给犹闭着眼的母亲顺气。 土郎中听到撕心裂肺的狐鸣,立时奔了进来,捧着一盘烧成功的草灰,兑开水,给蔡母餵了下去,这一剂量够足,半个时辰后蔡母呼吸平稳了。 第22页 “狐狸,别举了。”土郎中大概不知道苍碧先前的凶狠,把白爪子上的薄荷叶取下,翻了半天柜子,找出个压箱底的小炉,放进叶片点上火,不过片刻,清冽舒爽的香气就充满了整间屋子。 苍碧放下心来,用白爪子扒拉了一把脸,擦下一掌红灰交映,小心翼翼地睨了书生焦黑的小臂一眼,没气势地怨道:“你其实不救我,我也躲得开的。” 土郎中挥手把坐在石臼前打起瞌睡的壮汉赶走,让他叫外面的少年也回去休息,确认他们走远后,把药箱里蔡淳和蔡母用的上的药全取了出来,放到柜上:“你伤的地方太多了,这些药不够用,我明天去采些,替我看着家。” 蔡淳自也是无处去,知道这郎中向来嘴里说得不那么中听,其实是给他个暂住的地儿,感激地躬身道谢。 “别,我受不起。”土郎中摆摆手,又往小香炉里舔了些叶子,“我给你娘用的是止咳平喘的药,只能应应急治标,痨病没办法,这些黑烟吸下去,病灶肯定更严重了。”郎中指指自己的胸口:“要是没药,最多过不了这冬。” “药……”蔡淳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什么都烧完了,别说药,如今连顿果腹的饭都吃不起了。 “我去找找!说定还在呢!”苍碧蹭的站起来,一熘烟似的撞开门奔了出去。 蔡淳看着那染着脏灰的小巧背影离开视野,终是没有追出去。 郎中翻了两卷草蓆和简陋的薄被出来,铺在地上,他这儿偶尔也会安置病人,因此准备了临时的床榻,今日正好用上,铺平整后,朝蔡淳道:“你睡觉得小心些,烫伤的地方都不能靠到。” “嗯……”蔡淳心不在焉得应了声,眼神时而注视着床上的母亲,时而飘到门外。 “你娘暂且不会有事。”郎中兀自躺进被窝里,“不去追你家狐狸?” 蔡淳若有所思,半晌后似乎下定了决心,起身把门关了:“该是不会有事。” “药药药!”苍碧一路飞奔,跑到住了近一年的家门前。 简陋的茅草屋成了一堆废墟,黑漆漆的焦草盖面,几处露出屋中事物的残骸,垮了的床榻、只剩个黑框边的书箱,只有石头搭的灶炕还维持的原本灰扑扑的样貌。 天干物燥,村名未防有暗火没扑灭,波及到山林上酿成大祸,把废墟浇了个通透才离开,此刻草也凉了,烟也没了。 苍碧捣开焦草,跃到灶炕上,扒了半天,把炕上的灰都扫干净,却没看见药包的影子,急得直跳脚,吱熘一下踩了搓湿草,这个身子都仄了过来。 “小心。”黑镯子发出一声别扭的叫唤,却迟了一步。 苍碧头朝下一栽,撞到一团焦草,还没止住下落的势头,最后咚一声掉进水桶里。 “痛……”捂着撞痛的脑袋,苍碧坐起身子,抱怨了一声,“小黑,你怎么不早点说。” “……”小黑游到苍碧脑袋上,绕着被撞着的位置打旋,“对不起……” “上次在知府那帮我避开了一堆乱石,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居然连失火了都没察觉……”苍碧满心怨气地抓着身下的茅草。 “我……并不是什么都能帮上忙。”小黑不阴不阳的嗓音里透出浓浓的内疚,“对不起……” “算了,我也没真怪你,就是看书生和他娘这样,不好受……你别往心里去。嗯?”苍碧乱抓的爪子倏地停住了,收起指甲,指尖往下戳了戳,下边不是稻草,更不是冰凉的桶底。 “是药!”大喜过望地白狐一跃跳到木桶边沿,把整个桶带倒,钻进去倒腾了一阵,出来时,环抱的前爪和胸口之间,赫然多了两个油纸的药包。 既然废墟下面还有完好的东西,说不定书生那些天天抱着睡的书也还幸存了几本。 苍碧想着,便把药包暂时放回桶里,掉头继续扒拉身后一大堆废墟,可惜翻到东方都露白了,除了焦黑的纸灰,一页完整的书也没找到,灰心丧气地正要回去,却听屋后一株大樟树后传出了人声。 “你怎么睡着了。” “他们吵吵嚷嚷救了那么久火,总不能出去让他们抓个现行吧,还不如睡一觉,你怎么现在才叫我!” 苍碧小心地远远绕着樟树走去,看到了后面蹲着的两人。 “现在叫你怎么着了。”陈伯自己也睡眼惺忪,仗着年长些,甩了王老六一脑瓜子,“你倒是说说,屋子都烧完了,狐狸也没抓着,你说你出的这都是什么馊主意,还说什么这么点火,把狐狸熏出来正好,这下可好,烧成这样,也不知里面两人是个什么状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不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等背上两条性命债。” “我就往门口点了一小搓火苗,哪知道会烧那么大,再说了,这事儿只有咱俩知道,你怕什么。蔡家那俩要是真被烧死了,那也算不到我们头上来,人家顶多当他们倒霉,就是可惜了那几百两银子。”王老六惋惜地搓了搓手掌。 “外面没动静了,咱回去不?”陈伯侧耳听了会儿。 第23页 “不回去等着喝西北风啊。”王老六不以为然,缩头缩脑地从大樟树后头走了出来,刚一出来,便看到了“几百两银子”。 第16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六 “哟呵,这不还活着嘛,我看看,毛烧坏了没。”王老六顿时笑开了,沉下身子一步步走来,手伸得老长,恨不得把白狐接手,直接抱到毛皮店去换银子。 苍碧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一双翡翠眼目眦欲裂:“就是你们放的火!” “这小东西叫得还挺响,来来来,跟你六爷走,等换了银子,保管给你烧些肉下去。”王老六扑了上来,白狐轻巧往后一跃,他只扑了个空,下巴磕在地上,疼得挤眉弄眼,回头道,“陈伯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抓银子!” 陈伯胆子没他野,狐狸毕竟也算凶兽,况且这只显然还发怒了,犹豫了片刻,只见那脏兮兮的灰毛团蓦地杀到王老六面前,抬起爪子就挠了下来,一顿纵横交错,王老六惨叫连连,紧接着白狐跳转方向迎面沖了过来,送了陈伯大腿三条深深的血道子。 “你们知不知道娘差点就没了,现在还躺在床上没醒,书生……书生背后红了,手都焦了!”苍碧气得浑身发抖,咆哮着龇牙咧嘴向着两人。 王老六眼睛都红了,疼也顾不上,抄起网,起身就去罩,白狐快得像阵风,不惧不怕,在两人之间窜来撞去,把心思龌龊的脏东西身上挠开数朵血花子,直到被网洞绊了一跤,才急急爬起身罢爪。 苍碧当然知道被网住意味着什么,撒腿就沖向原本伙房的方向,抄起水桶里的药包,等跑到土郎中家里,后面追来的人早已没了影子。 “书生,药!”苍碧拿后背撞着门,才撞了第一下,门便开了。 蔡淳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一路抱到小火炉前头才放下,接过药,往药盅里倒。 土郎中醒了,把地铺一收拾,抢过蔡淳手里的药,取出一个极小的白纱囊,放进盅里:“你这煮法不对,像鳖甲这种需得先煮上一刻钟,再放上别的药效果才好。” “哦……哦!”蔡淳恍然大悟,认真的看着郎中每一步动作,牢记于心。 一刻钟后,其他的药入盅,土郎中又道:“这下怎么煮总不会不知道吧,小火,半个时辰,千万别沸了,要是不知道问你那狐狸,我看这畜生都成精了,没准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变成美人爬你床头。” 蔡淳瞧了小狐一眼,墨黑的眼里映着白色影子。 苍碧看过去,看到毛茸茸的自己,心情有些复杂,恨不得立刻变成人形,跃到蔡淳边上,把话说明白:“书生,都是因为我……” 大门吱呀被推开,盖过白狐奄奄的鸣叫,那少年和胡壮汉来了,手上各拿着个布包,放在蔡淳身边。 少年打开自己拿的布包,里面是一小摞书,又打开胡大强手里那个,包着的是个竹编小衣箱,里面有一叠发黄的旧纸,上面放了两指开叉的湖笔:“蔡大哥,这些你先用着。” 村里人尽皆知,蔡淳是个书疯子,早些年的时候无时无刻手里不捧着卷书在读,连走路都不停下,有次路过田埂的时候跌了一跤,摔得躺了大半天才醒,这才在蔡父的呵斥下收敛了些。 那时蔡父还在,蔡母也没得病,蔡家的日子勉强还算过得去,蔡淳除了读书,有时会给村里的孩子们讲书、教写字,少年今日送来的,便是昨夜收集来,当年蔡淳赠予孩子们的书笔, 蔡淳伸出右手,手指触上湖笔,终究没办法握住,颓丧地说了句“谢谢”,便拿了本书心不在焉地蹲在小泥炉前发怔。 蔡家这一难遭的谁也料想不到,少年心知如何安慰都是无力,打了招呼正要出门,门外有两人骂骂嚷嚷地沖了过来。 来人正是陈伯和王老六,后者一脚踏进大门,扬手推开少年,冲到蔡淳跟前:“好你个蔡淳,还说那白狐不是你的,这畜生什么!” “你才是畜生!”苍碧一张可人的狐脸拧出满面凶愤,又要抬爪去挠人。 蔡淳将他揽到身后,目不斜视地看着药盅上冒气的白烟,一点与人争辩的力气都没了:“他不是畜生。” “对,他不是畜生,你才是畜生。”王老六一双三角眼瞪着白狐,碍于尖利的指爪,并不敢造次,“一年前,你养的畜生把陈伯挠伤,你没补偿,今日,你看看我俩的脸,你若还不把汤药费拿出来,简直畜生不如!” 陈伯应和着,拉起裤腿,给身边几人展示腿脚上的血道子:“就是,把汤药费赔出来,不然就把这畜生交出来。” “他不是畜生。”蔡淳瞳仁微颤着,仿佛极力压抑着情绪,“我也没有汤药费给你们,更不可能把狐狸给你们。” 王老六挥起拳头就要落下,一边胡大强一个箭步过来,擒住了他高高扬起的手腕:“不许动手。” 少年也走了过来:“这白狐有灵性,护着主人,昨夜我们救人时,与它说明后它便没有要伤害众人的模样了,为何这会谁也不挠,偏偏挠了你们俩,准是你们做了惹怒它的事!” 苍碧大嚷起来:“就是他们放的火!” 白狐的嘶鸣无人听得懂。 第24页 王老六更嚣张了:“你看这畜生凶神恶煞的样子,蔡淳你在村里养个凶兽,安的肯定不是好心,今日非得把钱财赔出来,别说没有,要借要乞,都是你的事,我们只管拿到手!” “你们这帮禽兽不如的东西!黄泉下的恶鬼都没你们骯脏!”苍碧骂完那头,又转身扒拉着蔡淳的裤腿,叫出来的嗓音都哑了,“书生,你真听不懂我说话么?你好生听,我说火是他们放的!你告诉大家,火是他们放的啊!” 蔡淳垂着的眼帘终于往边上移来,却没有吱声,只是安抚般摸了摸被草灰和火焰熏脏的白脑袋。 “蔡淳,你今日不把钱拿出来,我便赖在这儿了。”王老六满脸嫌弃地把床上的蔡母往里推了推,二郎腿一翘坐在床榻上,“我就不信,给你娘治病的钱拿得出来,赔给我们的钱就拿不出来了。” “别动我娘!”蔡淳喝了一嗓子,起身要去拖人,苍碧快他一步跃过去,照着王老六胸口,又来了两爪子:“你滚开!别欺人太甚!” “啊——”王老六撕心裂肺地一嚎,半真半假,扯着公鸭嗓道,“你们都见着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这畜生挠的我!蔡淳你,啊——” 话音被截断在迎面而来一副尖爪子下。 苍碧这一抓挠得又快又狠,直接把王老六的嘴皮划成左右两半,破口从人中撕到下嘴皮,露出里面惨黄的脏牙。 下一刻,灰白的影子收了爪,跃下床,在屋门口龇着嘴,威慑地鸣了一声,扭头朝外狂奔。 “你们这么想害人性命,我让你们先下去滚油锅!”苍碧这辈子连带上辈子,最恶狠的话全在今天说尽了,心里的火烧得比昨夜的屋子还旺,奔过村道,穿过田埂,冲上了村边的虎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为凌晨两点。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比心~ 第17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七 本是白如雪的狐,此刻成了只不起眼的灰毛球,在山道上灵活地奔窜着,一熘烟钻进了虎洞。 “小虎!出来!”苍碧对着山洞里大吼。 “嗯?媳妇你总算来了!”小虎比去年又大了一圈,躺在一堆茅草中间,四脚朝天,收起趾甲,蹬着个巴掌大毛团,一见来狐,停脚把毛团揣在怀里,蹭的窜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嫁给那穷书生。” 苍碧可不是上来跟他叙旧的,拉了拉柱子般粗的大毛腿,纹丝没拉动,沉声道:“跟我走。” “咋了?生气了?是那书生负了你?”小虎摩拳擦掌,昂了昂雄壮的虎首,“你也别记挂着他了,到我这儿来算了呗,保管你天天有兔肉吃。我就说,两条腿的没一个好东西。” “坏东西!坏东西!”“兔肉”还是当年那一只,竟然还没被拆吃下腹,从照样学话,晋级到了能点中意思。 “跟我走。”苍碧还是这三个字,拉不动腿,便拉着一大把虎毛,痛得小虎嗷嗷直叫,只能把小兔塞进脖颈的长毛里,本着可能能挽回“媳妇”的心情,跟着他往外走。 等走过了山脚那道入村的无形分界线,小虎横竖不肯再往前了,忍着拔毛之痛,俯下身子:“去哪?我不能入村,村名们怕我的……” “去村里。”苍碧的话语冷得像冰,翡翠眼乜了畏畏缩缩的大老虎一眼,“你去年不是还在这对付过蔡淳,怎么就忌惮起村名了?” “只能到这儿,不能捞过界了。” “去不去。” “我能不去么?”小虎缩了缩脖子,“吓到村人不好。” “不让你吓他们。” “那就好,那我们回山……” “让你杀他们。” “……” “不不不,媳妇,这我真不能去。”小虎往后挪了两步,“你别看我长这样,吃得都是山上撞树上的兔子,更别说吃人了,我小时候,神仙託梦过,让我千万不能开杀戒,功德圆满了,就能成精了,再修炼个几百年说不准还能成神仙。” 苍碧脸色越来越黑,松了爪,三两步跳到小虎头上,狠狠一巴掌拍醒他的白日梦,揪起黄耳朵,指着村子道:“走。” “……”小虎拗不过他,踟蹰了半晌,想出个权衡之计,先跟着去了,但杀人的事,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到时候吓唬吓唬书生,让他知晓白狐有山大王撑腰,自然就不敢做不上道的事了。 白狐骑着头大虫,在村道上狂奔,吓得过路的村名一个个四处逃窜,小虎苦不堪言,祈祷着到时可千万别把他当危害一方的凶兽,那他的成仙大计就要泡汤了。 四条腿的速度着实快,没多久,就跑到了土郎中家门前,大门关着,王老六不堪的咒骂,少年愤愤不平的反击,郎中怒气十足的逐客令交替着传出来,只不见蔡淳的声音。 “这蠢书生。”苍碧抬爪子一砸门板,朝小虎道,“一会儿门开了,你就向着里头最丑的两人,记住了。” “两条腿的都丑……”小虎嗫喏着,门开了。迎面是个清秀的少年,吓得肩膀一悚,立时跑进屋里,反手就要关门,却被壮实的虎臂卡住了。 第25页 “嗷——夹到我了。”小虎吃痛地大嚎。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虎啸吓得没了神,蔡淳护在母亲身前,身子因害怕微微颤抖着,墨黑的眼中却看不出多少惶然,毅然没有躲到后头;少年与壮汉都缩在屋角,左右看看,身边一点能防身的东西都没有;王老六与陈伯躲到了另一边,冒着白烟的药盅旁,后者哆嗦得上下牙打着架,前者也没好到那里去,颤颤巍巍地从药箱里翻出把剪子攥在手里,指着前方,嘴里一迭声地念着:“畜生,别过来……” 要说脸好看难看,小虎分不出来,可心恶不恶,听着只字片语,他便明了了,朝着王老六一咧嘴,又一声虎啸顿时响彻天际,随即转过身,对着气势比他更像山大王的白狐弱弱地鸣了一声,若是屋子里的人没被吓坏,准觉得这大虫是哪不正常了,居然对只腰身不过自己一条腿粗的狐狸俯身称臣。 “媳妇,差不多够了吧。”小虎对着这一屋子人有些内疚,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成精历程。 “不够。”这忙看来让小虎来帮倒是有些不仗义了,苍碧冷着脸,一挥爪,“算了,你走吧。”好歹这帮人都吓成这样了,他自己收拾也够了。 小虎如获大赦,还没转身,却见苍碧迅疾无比地射了出去,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往王老六的脖颈杀去。 王老六吓得拿剪子的手一挥,坐在床榻上的蔡淳瞳孔忽的缩了缩,受到的惊吓似乎比见这大虫更甚,一拍床板站起来,要去救自家的狐狸,却哪里赶得上。 第18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八 王老六手起剪落,许是慌了神,错失准头,手忙脚乱间招呼上白狐的却是自己的手臂,这一下把他大半辈子的劲全使上了,击在毛茸茸的腹上,立时把白狐打得飞了出去。 蔡淳大步冲过来接,苍碧更快一步落实,摔进了厚实的黄毛皮中,一点伤没受,愤怒地嘶鸣着,甩了甩有些懵的脑袋。 蔡淳眼中一抹惊惶散去,重新坐回床上,身体胆怯般的颤抖着。 “媳妇,算了,要是自己受伤就太不值当了……”小虎把苍碧拎出来,放到一边,忽的觉得颈项一凉,毛堆里窝了大半年的“兔肉”,被方才这一撞,团成个球,摔下来,朝滚烫的小火炉滚了过去。 “嗯?”小兔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嘟哝了一声,正这时,那盅过了时间,还没被沥出来的药沸了,顶开盖子,溢出一波波汤药。 “兔肉!”小虎两步跨上去,截住只差一步就成了熟兔肉的小东西,一声又急又凶的虎啸伴着口中的尖利白牙,堪堪停在王老六面前。 王老六以求自保,一剪子照着咫尺的大虫胸口刺下去。 小兔吓坏了,抱着前腿下的黄毛一顿好扯,惹得小虎一声痛嚎,抬起挡剪刀的爪子没把好分寸,把王老六硬生生拍到了墙上,而那把剪刀,则好巧不巧的被撞进了一直拽着它的主人的颈项。 “救……我……”剪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王老六脖子正中央被刺出个血洞,与他心的颜色明显不搭的鲜红汩汩涌了一地,他沿着墙滑下,脱力瘫坐,不过片刻功夫,两眼一闭,咽了气。 “我我我,不是我杀的!”小虎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功德要毁于一旦了,把小兔稳稳塞进厚毛里,撒腿就往山上跑,“又要多吃十年草!” 陈伯腿软得往地上一摔,沾了一手血,对着边上的同伙撕心裂肺地狂叫了好几声无意义的“啊——”,跌跌撞撞起身,绊翻小火炉伴着一锅子药,被烫了腿脚也不自知,滚出大门,竟是疯了,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好大的火,狐狸要出来啦!金银子要出来啦!” “活该。”苍碧难得不雅地淬了一口,捞下药盖上的药包纸,捡两下滚烫的熟药草,吹一口被烫红的爪子,零零散散扫了小半,一只粗糙的手就伸到了他跟前。 “我来。”蔡淳两三把就把药都收拾完毕,只是这药渣效力早就没了,只好取了另一小包,重新煮上。 少年与胡壮汉互相看了一眼,六神无主,还是少年先回过神来,问道:“蔡大哥,这可怎么办才好?” 蔡淳睨了一眼墙边的尸体,陈伯与王老六是村里出了名的光棍,前者人云亦云从来没有主见,什么不上檯面的事都有他跟在后头掺和着一脚,后者则嗜赌成性,前些年几乎都要卖妻儿换赌资,妻子便带着儿子连夜跑了,现下一条命折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王老六也没什么亲人,把他葬了吧。”蔡淳话语间带着悲悯之意,眼中却隐隐浮着嫌恶之色。 这一天,疯了的陈伯将他与王老六纵火烧蔡家的事传道了遍,搞得村里人尽皆知,村人见着胡壮汉扛着王老六的尸首要去葬,听了前因后果后,纷纷说是报应,最终将王老六定为死有余辜的村中罪人,厌恶地把尸身抛在村边山脚无人问津的荆棘丛里,任鸟兽啃食这糟粕。 傍晚时分,土郎中背着药篓归家,朝那摊干涸的血迹吐了口碎痰,念道:“脏东西,还得我收拾屋子。” “对不住……”蔡淳垂眸道歉。 “对不住什么,又不怨你。”土郎中把药篓一摔,捣了烧伤药,给蔡淳换药,随后又把药篓里其他的药分类倒到几个小盘中,“你昨日那药我看了,名贵的鳖甲我可搞不到,其他的山上还是有的,少了点,品相也不好,能吃几天是几天。” 第26页 蔡淳感激万分,要不土郎中拦着,差点跪下给救民恩人磕头。 分完了药,土郎中又挑了两桶水来,把墙角擦干净,另一桶拎到蔡淳跟前:“擦个身,浑身都是灰,伤处别碰水,啧,一个手也没法擦啊。” “不打紧,我小心些,行的。”蔡淳解开土郎中借他的中衣,土郎中看不过眼,正要帮忙,白狐下手更快,竟捧着小布巾,趴在桶沿上,已经准备好了。 土郎中饶有兴味地看着四条腿的给两条腿的擦身子,又是感慨又是摇头,不时还蹦出几句荤话,最后总结道:“书生,你可得好好待这狐精老婆。” 蔡淳扯着嘴角以一抹笑回应郎中的打趣,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被伺候完后,也帮苍碧净了个身,抱着重新恢复洁白的白狐,坐在床边摊着本书发怔。 深夜时分,半梦半醒间,只听身边发出了一身呓语,蔡淳顿时惊醒,扭头一看,母亲终于甦醒了,正焦急地看着他。 “蔡劢?”蔡母不确定地唤了声,揉了揉眼,大喜过望地拉住蔡淳的手,“孩子他爹,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蔡劢是蔡淳的爹的名字,蔡淳与父亲长得像,母亲大难后醒了一时认错了也情有可原,可多说了几句后,蔡淳就发现不对劲了,母亲看起来已然清醒了,在他旁敲侧击地出言提醒后,依然没改称呼。 “对了,阿淳呢?阿淳在哪?”蔡母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19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九 蔡母翻找着床上的角角落落,看到蔡淳怀里的白狐后才定了下来,抱过苍碧,“阿淳,阿淳没事就好,不怕不怕,娘在这。” 蔡淳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得叫醒睡熟的土郎中,郎中看了半晌蔡母的异动,指着自己脑袋,给了诊断:“许是熏了太多烟,伤到了这里,也许过些日子就好。” “也许?”蔡淳心里那点因母亲醒来的喜悦缓缓消退。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土郎中直接把后半句令人绝望的话说了出来。 蔡母和“儿子”亲热完了,又唤过丈夫,问道:“家呢?烧得怎么样,我的病不打紧的,不要老麻烦郎中,什么时候能搬回去?” “……”蔡淳对着母亲期许的目光,实在说不出家成了一堆废墟。 蔡母立时看出来了,眼中盈上了泪:“不会烧光了吧,那可是你爹留下来唯一的东西,要是烧没了,可怎么跟爹交代。” “没……屋子还在。”蔡淳赶忙回道,“只是烧黑了墙,屋顶有些漏了,等修好了就回家。 为了这个在现下艰难无比的陈诺,蔡淳书也不念了,地里的活也顾不上做了,捧着一捆捆的茅草,没日没夜蹩脚地造房子,可惜他这双手除了写字,做什么都不太利索,捯饬了两三天,茅草堆了一堆,废墟还没清理掉一半,右手的伤却越发严重了。 少年路过时,见他那模样,把村里相熟的年轻人都叫了来,帮衬着建房子,蔡淳诚惶诚恐地推拒:“我付不出工钱。” “蔡大哥,你以前教我们念书写字,几时收过钱,怎么反倒这会儿见外起来了。”少年说着,边上几人便纷纷应和。 人一多,建房的进度就快了,也有人看着蔡淳,不让他把自己累倒了,休憩时分,苍碧趴在蔡淳腿上,搓了搓白毛下磨砺出的小水泡。 这几日他也竭尽所能地帮衬着,一只白狐在为搭草屋的而忙碌的众人中穿梭,再加上此前火灾时护主的事迹,深得淳朴村人的喜爱。 “雪球,来,饿了吧。”少年给各人分发完荞麦馒头,特地给白狐留了个,放到尖嘴前。 “又是黄馒头……”苍碧老早吃腻了这其貌不扬的东西,爪子嫌弃地戳了戳,休息完还要继续忙,只能不情不愿地吃起来,对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奄奄地说了声“谢谢”。 人肉垫子蔡淳正对着半成不就的草屋架子发呆,苍碧直着前腿,撑起身子,舔了舔书生的脸颊,被新长出来的鬓发扎了一鼻子,扭头打了个小喷嚏,对蔡淳道:“书生,别老闷闷不乐的,郎中都说了,你娘的病还是有可能治好的,不不不,一定会好的。” 蔡淳听着白狐唔唔唔鸣了一阵,把他揽在怀里,下巴蹭着白脑袋,摩挲着肉爪上小小的水泡,墨黑的眼里混沌一片,也不知究竟映进了什么,又坐了半刻钟不到,就继续捧着稻草加入到了建房的队伍中。 初雪落下的时候,蔡家的新屋终于建好了,在蔡淳的坚持下,屋子完全照着原先的样子建造,除了茅草崭新,一点没有曾经被烧成废墟的迹象。 天越来越冷,蔡母依旧认不清人,咳嗽也越发厉害了,身体每况愈下,常常深更半夜一咳就是挖心挠肺般的深刻,在寂静的冬夜里抽痛着蔡淳的心,也让苍碧十分不好受。 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仿佛要将整个人间掩埋,把村口的唯一的一座竹桥压塌了,乌花村三面环着不高的山,只有这一条平坦道能通往县城,这会儿谁也出不去进不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人忙着修葺桥面。 蔡淳本想着等屋子建好了,就去趟城里把事办了,现下又被耽搁了,荞麦地覆了一层薄雪,田地里的活没了,他便沿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溪汀挖雪找草药,书箱白狐都不带着,只是心事重重地麻木动着手,时不时往远处村口方向看一眼,一有人路过,便问:“桥修好了没。”听到没修好,就埋头继续挖。 第27页 这天苍碧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看着终于小了些的雪,只听里面传来蔡母剧烈地咳嗽,忙推开门窜了进去。 他仗着一身毛皮,并不怎么怕冷,却不想冻着了卧病的蔡母,闲暇时在家里待不住,只能关实了门窗到小院里熘达。 苍碧跃到床上,白爪子一下下替蔡母顺着气,可都好半晌了,也不见蔡母停下来,反而咳得更厉害。 蔡母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呢喃了什么,头一侧,突然惊醒过来,从枕头下掏出一块褪了色的灰布帕捂住嘴,猛然缩起身子,咳了一大滩血在布帕上。 “娘……”这不是蔡母第一次咯血,可一下子咳出这么多,是从未有过的,苍碧慌了神,飞快奔到桌上蹩脚地倒了杯水,一路哒哒奔回来,撒了一大半,才终于递到蔡母手里。 蔡母喝了口凉水,终于不咳了,刚才还惨白的脸色,竟然泛起一抹健康的红晕,自己坐起身子,把布帕塞到苍碧爪子里:“阿淳,乖,你娘我没事,你把这帕子藏起来,可千万别让你爹瞧着了,不然他又该大惊小怪了。” 苍碧抱着染血的布帕,手足无措:“娘,你会没事的。” “听话,快去藏起来,天色快黑了,你爹也快回来了。”蔡母推了推白嵴背催促着。 苍碧踟蹰半晌,只能在蔡母的再三催促下,在屋子里找了一大圈,也没照着能藏东西的地方,忽然福至心灵地冲到屋外院角篱笆根处,撒开前爪扒拉起厚雪,三下五除二弄干净雪后,就着泥地刨起来。 泥土地可不如松软的雪好挖,才挖了三寸不到,苍碧就两爪交替捂着,用嘴呼呼了半晌,坑倒是不深,不过埋快帕子好歹是够了,反正种东西也不会到这么角落来,该是不会被蔡淳发现的。 结果埋了半天,埋出个明显的小土坡,把凸起的泥土扫平,布帕的角又露了出来,苍碧绕着布帕转了两圈,只能掏出布帕继续刨,哪知这次更不顺利,才刨了四五下,指甲就撞上一块坚硬的石头,断了。 “唔……又来。”苍碧缩着爪子,不禁心疼,这是来这里后第几次了,看来这狐爪子跟自己八字不合,再看一眼那坑,深度与刚刚根本没什么差别,“嗯?” 坑底,苍碧的断指甲正安躺着,而做床的罪魁祸首却不是什么灰扑扑的石头,而是反射着光华的深棕色光滑石面。 第20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十 “该不会是什么值钱的宝石吧。”有这好东西,蔡母就有钱买药了,苍碧翡翠般的眼顿时亮了起来,爪子似乎也不痛了,沿着那滑石的边沿,一点点铲开土。 这“宝石”竟还挺大,苍碧直把坑挖到自己半个身形那么宽了,圆滑的石面两头才有了向下收的迹象,而另两头,一边是平的,另一边……挡着快腐烂得七七八八的木板。 苍碧这才发现,心心念念的宝石只是只棕色的瓷罈子,心里喜悦的小火焰抖了抖,差点就要熄了,那木板咔一声轻响,碎下小半块,随后几个铜板从破口中掉了出来。 “钱!”苍碧凑到破口处往里瞧了瞧,里面竟是满满一罈子的铜板,串起来少说也有几十吊。 这动力堪比吃了一大筐豆腐,苍碧撒丫子死命刨,没一会儿就把整个罈子刨了出来,推着往屋里送,坛破口的铜板一枚枚漏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小道。 苍碧一路把罈子推到了里屋,捞出一把钱,跃到床上,递给蔡母看:“娘,咱有钱啦!” “……”蔡母只是躺着,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些血沫子,映得生着皱纹的脸比外头的雪地还白,半睁的双眼里,一点神采都没了。 “娘,娘!”苍碧瞪大了眼,推了推蔡母的肩膀,后者半点反应也没有,呼出嘴外的白气越来越清浅。 苍碧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哪还顾得上爪子里的钱撒了满床,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头沖,踩在雪地上的铜板上,连摔了三个大跟头,穿过田埂,往山下小溪的方向奔去。 蔡淳以前採过几次药,都是沿着溪,应当就在那一带。 果不其然,苍碧才跑过田埂,就见着了蔡淳弓身的背影:“书生!不好啦!快回家!” “狐狸?”蔡淳狐疑地回头,看着白狐上蹿下跳,鸣了半晌,一副不知其所以然的模样。 “别发愣了,快回家去,娘快不行了!”苍碧叼起蔡淳的裤腿就往家的方向拖。 粗粝的布料在白嫩的狐嘴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蔡淳像是忽然听懂了苍碧的话,抱起白狐,向家里冲去:“是不是娘出什么事了?” 蔡淳冲进家门,看到母亲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踩了满脚底的铜板,站都站不稳了。 苍碧见他傻了一般,赶紧拾掇着铜板,从外间把书箱拖进来,摔到蔡淳面前,拼命拍着瓷罐:“还愣着干什么!钱在这儿呢,还不快进城去找大夫!” 蔡淳这才大梦初醒般,也顾不上钱的来处了,扔进书箱,苍碧见状,扒拉了一件破衣衫,把罈子破口塞严实,书箱里没有容下他的空间了,便身子一盘,绕在蔡淳颈项上,茸尾巴盖在脑袋上,俨然成了条雪白的毛皮围脖。 一人围着一狐,埋头就往城里飞奔而去。 第28页 柳州城的热闹,丝毫没因冬雪消减,蔡淳跑得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小半天的路程,半个多时辰,就让他赶到了,大步垮进医馆,气都来不及歇上一口,拉起伙计就往外拽。 “蔡书生,你这是做什么。”伙计的手腕都被拽青了,横竖甩不开,从来不知道这弱气的书生竟然也有这般力气。 “我娘病重,来不及了!”蔡淳读书人的温良恭俭让全捨弃了,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只管拉扯人。 “慢着。”坐在后台默默拨算筹的掌柜站起身,摇了摇手中的家当,箭步过来,将拉拉扯扯的两人分开,微扬下巴,蔑视蔡淳,“连药钱都凑不出来,你付得起出诊费?” “哥,这种时候就别谈钱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人!”小伙计转身打开数个药屉,翻找着蔡淳往常抓去的几味药,正要取鳖甲,掌柜一把把药屉关上了。 “我这是医馆,是做生意的,悬壶济世,也得你先付得起报酬,否则这人参鹿茸天天拿去送人,我这医馆还怎么开。” “怎么会天天,这不今天急着救人么,哥,你就当记在我工钱上。” 小伙计硬要开药屉,掌柜死活不让,好一番冷嘲热讽,两兄弟僵持不下间,只听身边夸嚓一声脆响,紧接着哗一长声,扭头一看,只见地上碎了个大瓷罈子,一堆堆铜钱盖在碎片上,溢塞到边上,有几颗铜板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柜边,转够了圈才停下。 “我有钱!快跟我走!”蔡淳急得话音颤抖着。 “有钱不早说。”掌柜嘟哝了一声,让开身子任弟弟捯饬,自己则蹲下身捡了个铜板,生怕是假货似的细细端详,“哟,这还是百年前铸的。” 那边小伙计把一整块鳖甲放进药箱,收拾完毕,跟着蔡淳正要离开,只听药柜后头的楼梯上传来沉稳的男音:“且慢。” 话音一落,一名中年男子下了楼梯。 下来的正是掌柜与伙计的爹,也是这家医馆的创始人。这一家子世代行医,姓氏还与典籍中的神医相同,姓华。 “我有钱!你们快去救我娘!”蔡淳几乎是吼出来的。 “待我整备完。”华世医见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多了,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头却利落得很,接过小儿子手里的医箱,一熘拉开数个药屉,又取了几味昂贵的吊命药材,把小伙计赶到后头:“你这点斤两,去了也是耽搁时间,把钱都收拾了。” 接着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大儿子一眼:“还有你,成天只知道钱,教你医术,是让你发财用的?还愣着做什么,去叫辆马车来。” 一盏茶时间不到,掌柜的就灰熘熘地领着租借的马车来了,小伙计也收拾完了铜板,连柜子底下的都扫出来了,一个不落地装进个布囊,还给蔡淳:“钱收好了,等医治完了,我爹会跟你算的。” 蔡淳一时没搞明白这架子,讷讷地收钱,上了马车,直到出了城门才回过神来,连连向华世医道谢,跑了这一路,现下坐得也不安生,腿脚抖得像筛子。 “你这一路是跑来的?”华世医也不顾年岁上的长幼,抬起蔡淳的双腿,就扎了两根长针上去,“这么个跑法,腿脚得废了。” “我没事,就是我娘……”蔡淳知道华世医带上的药里,数味都十分名贵,再加上租用马车的费用,也不知怀里这一袋够不够,实在不愿再多添花销。 华世医娴熟得转着针,直到缓解了双腿的颤抖,才收针不以为意道:“这两针,不收你钱。” “这……太谢谢了……”蔡淳如蒙大赦。 “只是……”华世医指了指蔡淳的颈项,“我想看看你这只白狐,不知可否。” 第21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十一 苍碧装不下去了,反正眼下看着华世医也是个大善人,干脆跃到世医面前让他看个够:“怎么样,好看吧。” 华世医看了半晌,说出的话把苍碧吓得一个趔趄,立时钻回蔡淳怀里:“狐肉是补虚损的好药材,白狐更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你这尾,品相又好,身子也健硕,能否出让给我?钱财不是问题。” 蔡淳没答话,苍碧急了:“书生,他说要吃我!” “这些钱,”蔡淳迟迟才开口,回的却不是这回事,“救我娘足够吗?” “足够了。” 蔡淳松了口气:“对不住,我娘很喜欢雪球,不卖。” “那便算了。”华世医也不甚在意。 马车的速度比腿脚快得多,车夫听闻是去救人的,更是紧赶慢赶,不到半个时辰就停在了蔡家的篱笆小院外头。 华世医拎着医箱,由蔡淳领着匆匆下来,赶到屋里。蔡母半睁着的眼中,瞳孔已经没了焦距,只有胸口微不可查的起伏证明着这条性命犹在。 “水,热水,把药炉也拿来,快!”华世医扶起蔡母,数枚长针扎在后背,右手两指併拢顺着没动静的颈项中央推了两下,蔡母猝然一震身子,哇的吐出一大口郁结的血。 “娘!”蔡淳与苍碧围上去。 “热水呢?”华世医向后伸手。蔡淳立时递上一大碗烧得温热的水。 第29页 华世医从药箱了取出枚冰片,压在蔡母舌下,餵她饮下一口水,却在水到喉管上还未下咽之时,又推着蔡母脖颈,把水催吐了出来,如此往复了六七次,两碗温水后,才终于让蔡母把堵在喉头的淤血吐尽。 蔡母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气息虽弱,好歹稳了。 “谢谢,谢谢!”蔡淳不住揖身致谢。 华世医抬手把他扶起来,取出带来的人参,整根塞给蔡淳:“快去熬了,你娘现下虚得很,得把中气补回来。” 蔡淳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侷促地接过名贵的药材,审慎地双手捧着放进药盅,生怕碰断了一根参须影响药效。 华世医一边提点着蔡淳熬参汤的要点,一边将蔡母扶回榻上,开始号脉,不过须臾功夫便诊断完了:“你娘这痨病本不严重,修养的也算够,只是药一直用得不行,拖延了太久,而且前段日子该是还被什么熏呛到了,又赶上天寒,这才突然转急。我给你开新药,定时给你娘服下,不出两年,就能恢复,只是届时依然不能操劳。” “这是自然。”蔡淳点头应着。 苍碧也在一旁把下巴当锤子往胸口上砸:“自然不会让娘操劳。” “华世医,还有一事。” 蔡淳有些支吾,在华世医的催促下,将母亲认不清人的病状也细细说来,本来已经没抱多大希望了,却听华世医道:“这是小病,气供不上去,又吸了火烟,脑子自然就不好使了,等气息顺畅了,会慢慢好起来,无需担忧。” 参汤煲完,蔡淳小心地餵着母亲喝下,边上华世医也包好了药,那一大巴掌大鳖甲,在他手底下,三下五除二就被切成十数块,毫不吝惜地每包药里都放了两截拇指大的甲片:“原先的剂量太少了,必须得一天一贴,记得鳖甲要先煎上一刻钟。” “嗯,我记下了。”蔡淳不住点头,但看着那一包包的药包,这人参鳖甲都下去了,心里又没了底,把一整袋钱捧到桌上,“华世医,这些真钱够吗?” 华世医听小儿子说过蔡家的状况,瞧这铜钱也像是意外得来的前代遗物,想必家底只有这些,本来就没想着按原来的价钱算,随手抓了一把铜钱,“你是我家的老主顾了,就算你便宜些。我给你开的药能吃半个月,药方和价钱我都会和阿季说好,阿季就是我那小儿子,你与他买就是。” 华世医取走的铜钱,不过就是蔡淳从前买药时一个月药量的价钱,怎么算都是不够的,蔡淳心下更不安了:“那这齣诊费与车马费……” “乌花村雪景不错,就算我来游了一趟,不必给钱了。”华世医收拾行囊。 自听到这大夫张口就是要拿自己的肉熬药,苍碧就尽可能躲得远远的,这会也忍不住靠过来几步:“谢谢华世医,就是……能别惦记着我的肉么。” “难怪不愿卖这狐狸。”华世医收拾着药箱,饶有兴味地看白狐,“它这模样,像是在谢我,有灵性。” 一人一狐恭送大恩人上了马车,蔡淳还是一脸欠了人百两白银的模样,华世医看不下去了,从车里探出脑袋:“书生,你若是是过意不去,来年高中了,把钱财补回来就是,我绝不客气,还得好好敲你一笔,你也记着,到时给你娘买补品,可别去了别家铺子。” 蔡淳这才抖擞了精神,对着已经驶出去的马车追出几步,大喊:“小生定然不辜负世医的期望!” 华世医的药效果卓群,第二日,蔡母就醒了,虽然还是认不清人,抱着白狐当儿子,不过咳喘已平息了许多。蔡淳把铜板一枚枚数清楚串成一吊吊上,蔡母拿了枚铜板,看了会儿,笑了起来:“孩子他爹,这是你太爷爷时候的铜钱,想不到你太爷爷为官清廉一世,竟然还攒下了这些。” 蔡淳连连应着,那该是他太太爷爷了。 等蔡母熟睡了,蔡淳便把苍碧也抱进被窝里,自己抱着钱袋去外间继续整理。蔡父刚过世那会儿,蔡淳连镰刀都不会用,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句话,一分钱都挣不到,只能把家里能卖的都变卖了,床也只留了一张,母亲睡里屋,他就在外间打地铺。现下家是新建的,里面的东西也是大家拼拼凑凑送来的,蔡淳更是不好意思多求什么,家中拮据得跟以前一般。 “书生,你又在写什么?”苍碧从小窝里探出白脑袋,这小窝还是蔡淳用少年那日送来的竹箱与几块厚布做的。 蔡淳仿佛没有听到狐鸣声,兀自取出笔墨,摊了张宣纸,迟疑了片刻,还是把纸与墨收了起来,湖笔沾上清水,在桌面上书起来。 他的小臂还未恢复完全,湖笔跟着使不上力的手微微颤抖着。 “别太勉强了,过段日子会好的。”苍碧跃上桌子,用白爪子按着书生的右手。 “雪球,别闹。”蔡淳抱起白狐,送回书箱里,颤颤巍巍地写下今日药钱的数目。 苍碧撇撇嘴:“蠢书生。”便转过身不看他,过了一会儿睡不着,又转回来,朝黑镯子道:“小黑,我好像忘了,我的目标是亲到他……” 黑镯子纹丝不动,苍碧百无聊赖,又跃到桌面上,这下不拦着蔡淳了,只是把毛尾巴盖在蔡淳冻得发红的手背上,蜷起身子看蔡淳写什么。 第30页 蔡淳写了几笔后,总算不再是鬼画符,落笔的字勉强能看得出了。 桌面上写着蔡淳数出来的钱的总数,下面列出了每个月的药钱,直到一年半后,下届乡试揭榜,这些钱财都是够用的,而且还能余下三成左右。 对下一届的乡试,蔡淳十分有信心,考上举人后就会有朝廷的月例,虽然不丰厚,但对蔡淳这一家子来说,绰绰有余了,因此他便把余下的钱也精打细算了一番,书箱书箧暂时用的都是村人们送来的,但眼下这些书卷都是启蒙用的,让他看显然不够用,需要购置些。 如果不下地、採药,没这些收入,余钱用作平日的开销也足够了,偶尔还能给母亲买些肉补补身子,那读书的时间便能多出一半。 蔡淳算了一整晚,桌上的水渍干了,他便再写上,如此一来一去核算了数遍,才取出纸墨,认真地誊写了一遍,虽然字迹依旧令人不敢恭维。 看人读书写字大概是不错的助眠方法,苍碧看着墨迹上纸,眼皮子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看到蔡淳把纸与墨的花销划掉,余下的钱财列在了最后,却没写是做什么用的。 列完了清单,蔡淳的理钱财大计还没结束,直到把钱吊分好份,用碎布仔细地包好,写上每一包的用途放进钱箱里,这才算了。 “唔……书生,睡了。”苍碧翡翠眼眯成一条线,被蔡淳抱到小窝里,怀里又被塞了个小东西过来。 翌日苍碧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怀里抱着个白色的小布包,里面是一吊钱,布上没写用处,该是蔡淳最后列出的那笔。 蔡淳趴在桌上睡着了,苍碧戳了爪踝上的黑镯子:“小黑,睡醒了没?你说这钱给我是做什么用的。” 小黑终于有回应了,伸展开细长的身子,滴熘熘游到苍碧耳朵边上:“给你用的。” 第22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十二 这一坛钱,给绝境的蔡家带来了生机,蔡淳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久违的放松。 这日,苍碧还在半梦半醒间,蔡淳已经准备好了行囊,拿了上面写着个歪歪扭扭“书”字的小花布包和苍碧窝里的白布包,揣到怀里,又把白狐稳稳放进书箱,把热过的荞麦馒头和温水放在母亲的床边,天还没亮透,就紧赶慢赶地出了门。 下了大半个月的雪停了,一轮惨白的冬日高挂,天却更冷了,蔡淳缩着脖子,赶到柳州城时,脸已经冻得通红,拿同样冰凉的手搓了搓脸,在华家医馆抓了一个月的药,购置了一摞崭新的书卷,拐进无人的小巷尽头,才打开藏着白狐的书箱,把已经快抱不住的书、药放进去。 苍碧碰到冰块似的粗糙手背,整个狐一缩:“怎么那么冰。” “冻到你了,对不住。”蔡淳抬手要摸白脑袋,一想自己的手冰成这样,赶紧停手,苍碧仰头瞧了瞧,把脑袋蹭了上去。 “我又没怪你,横竖是我在书箱里,害你没法在外面放东西,才把手冻成这样的。”苍碧侧头善解人意地舔了口书生的掌心,以传递些温度过去,“除了连云,就数你对我最好了。啊,还有小黑。” 蔡淳被苍碧舔得手心一阵痒,可不想把自家的白狐冻坏了,便收回手,盖上箱盖,背上行囊又走入了繁华的街巷。 跟着来过柳州城数次,苍碧对蔡淳的必经之路也熟了,看他拐了两个弯,往贴桂榜的告示栏那里走去,诱人的淡淡豆腐香又飘了过来。 “豆!”苍碧差点叫出来,赶忙捂住嘴,小声地念叨,“豆腐,书生我想吃豆……算了,你都算好用度了,我就再忍两年吧,以后当官了可得让我吃个够。不对……那时我大概已经亲到你,回去了,能吃上连云做的油香豆腐了。” 苍碧乐呵着回忆美味,早忘却了他在逍遥界的终结就是连云所赐,回过神来时,豆腐摊已近在咫尺,只见蔡淳取出给他的小白布包,拆出几枚铜板,买了块巴掌大的豆腐。 “那是……给我的钱。”苍碧捂嘴低声念叨着,雀跃地在书箱里摆了摆脑袋,乐了会儿,忽觉出几分诡异来。 他现下是只四条腿的狐狸,按说该是吃肉食的,书生没钱,买不起肉实属正常,那餵些荞麦馒头野菜便也算了,怎么就好巧不巧的会买嫩豆腐来喂,还买了好几次,现下拨出的这份钱,显然也是为此。 等回了家,撒着嫩葱菜油的豆腐上桌,苍碧便把狐疑暂时甩到脑后,狼吞虎咽地嘬起来。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蔡淳摸着白狐的脸蛋,抬指擦去沾在白毛上的一截青葱。 苍碧吃痛快了,四仰八叉地窝在蔡淳怀里,任他替自己擦嘴,抬起头:“书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豆腐?你是不是听得懂我说话,佯装听不懂呢?” 蔡淳把呜呜叫着白狐抱到窝里,收拾了小碟,拿了卷书,去伙房替母亲煎药。 苍碧可没那么好对付,啪嗒啪嗒跟在后头,喋喋不休:“书生,你其实听得懂吧,餵!别不理我啊,好歹点个头也行。” 白狐绕着药炉子打转,一个趔趄差点摔进边上的柴堆里,蔡淳适时把他捞到怀里,不语地抚了会儿松软的白毛:“别老叫唤,吵到娘了。” “好吧……”苍碧只好不问了,也许第一次只是巧合,后面的,则是书生见了他吃豆腐的模样,才断定他有这嗜好。 第31页 蔡淳整日整夜忙这忙那,照顾母亲、白狐,念书写字一样没拉下,字却越些越不得体。 那晚苍碧半夜醒来,便见蔡淳左手按着不自主的右手,执着沾水的湖笔,颤抖着往桌面上书写,眉头拧出个川,下唇都快被上牙咬破了,手却依旧稳不下来。 “书生,你手怎么了?前些日子不是好些了么?”苍碧跃到桌面上,挡在湖笔下,扬首探视书生。 笔尖的凉水扫到雪白的嵴背,蔡淳立时收手,把苍碧抱到一边:“别闹。” “你笔都拿不稳,练什么呀。”苍碧两爪一合,夺了湖笔,随意丢在桌上,抓着着蔡淳的右袖管往上撸。 原本焦黑的小臂处,痂都掉完了,露出凹凸不平的伤疤,上面好几块有红又肿,一直延伸到没被火侵蚀过的右手指尖,最严重几处破了皮,流出的浅黄色浓水,结着麻布衣衫上的糙线头,沾在皮肤上。 “你手怎么这样了?”苍碧把蔡淳另一个袖子也掀了,好在没事。 “别叫。”蔡淳收下袖子,把苍碧箍在怀里,不写字了,拿了本书卷翻起来,累了便在桌上趴着休憩。 醒来后,天还未亮,送白狐回窝,他便去伙房继续一天的忙碌。 苍碧刚离了书生的怀抱就醒了,追到伙房,见蔡淳正在泡药盅里的药材,红肿的手在冰水里翻着药,掏完后,随手在脏兮兮的衣摆上一擦,生疮得地方又破了一块。 “你这手不想要啦!”苍碧毫不吝惜地拿自己雪白的毛尾巴当布巾,擦干净蔡淳的手,叼起粗麻衣襟,指了指大门,“走走走,去看大夫。” 蔡淳一副不知道白狐在说什么的模样,兀自揉面活水,准备早饭。 “你别忙活了!”苍碧气急,大尾巴往荞麦粉上一盖,钻进蔡淳怀里,拱了半天。 蔡淳被阻拦得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拍着仿佛在置气的白狐的嵴背:“别闹。” “谁跟你闹,跟我走!”苍碧跃下来,叼起蔡淳裤腿,拉扯了半天,也没能把人拉动,干脆两条后腿往后一蹬,缠上蔡淳脚踝,前腿则朝着大门的方向扒拉起来。 眼看那多灾多难的指甲快被粗粝的地面磨平了,蔡淳蹲下身,问道:“你是要带我去哪里吗?” 苍碧停下脚步,转身狠狠点了几下头:“去看大夫。” “能让我把早饭煮完,药煎完吗?”蔡淳和家里蛮横的“大王”打着商量。 蔡母的身子少不得一顿药,苍碧只能妥协,小尾巴似的跟在蔡淳后头,等他把一切都打理完,餵蔡母喝完药,一人一狐才出了门。 苍碧窝在蔡淳怀里,抬起前爪指点江山,把蔡淳一路指引到土郎中家里。 土郎中刚醒,打开门被冬日的寒风凉了一脸,忙把人拉进来关上门:“这大清早的,闹腾什么呢。” “郎中,快给他看看。”苍碧撸起蔡淳袖子。 好在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只是先前的烫伤,加上天寒地冻的,不断下水,才硬生生冻出了疮毒,敷了一天药,红肿总算消下去些。 晚间的时候,苍碧自己挪了窝,缩着身子挤到不大的桌上,拿尾巴盖着蔡淳的右手,替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蠢书生保暖。 翌日一早,蔡淳又要去伙房忙,苍碧趁他手又要下水之际,顶着脑袋挡住盅口,扒拉着前腿探进盅里,洗药草。 严冬的水冷得刺骨,苍碧打了个寒颤,收起指甲,爪子飞速地淘洗着药,嘴里一迭声嚷着:“冷冷冷!” 书生墨黑的瞳孔闪了闪,苍碧爪子一出水,他便小心地抱过来,揣在衣襟里细细擦干:“别闹,我来。” “谁跟你闹呢,你这双手要是废了,考不了科举,当不了大官,那再过两年,家里不是又要揭不开锅了。” 苍碧比蔡淳活络得多,窜上蹿下,每次都能在蔡淳的手险险要下水之际抢过活来干,真像土郎中说的,成了个准媳妇的模样,虽说没一样都做得不怎么得体,只能勉强能看,若是真能变个美人,估计与蔡淳就能结成眷属了。 蔡淳知道拗不过自家的白狐,便也不抢了,只是又早起了一点,把要用度的水都提前烧至温热,省的冻坏的自家的“小媳妇”。 第23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十三 田地里的荞麦花开花谢,熟透的荞麦压弯黑秸秆,冬雪落尽,春又来的时候蔡母的脑子清明了,对着右手一片斑驳伤疤的儿子,心疼了好半晌,抱着苍碧又是好一顿唠嗑,简直把白狐真当成了儿子,她的身子也如华世医所说,恢复得没什么大碍了,要下地干活自然不行,但操持些家里的日常一点问题也没有。 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蔡淳成天练字,好在烧伤并没有土郎中推断得那么严重,一手字竟写得比伤前还苍劲有力,看得苍碧直在一旁赞嘆:“书生,凭你这字,就能考第一。” 各个钱袋里的钱财越来越少,属于苍碧的那份只剩最后五个铜板的时候,蔡淳便背着书箱,去参加乡试了。 参加科举的试者行囊需经过严格的检查,自然不能带只狐狸去考试,苍碧送蔡淳到院前的小道上,看着蔡淳走远了,嘟哝起来:“放榜还得一个月,这就把我的豆腐钱用完了,那我不是一个月没的口福,真蠢……” 第32页 “算了,不跟蠢书生计较。”蔡家母子待自己不薄,苍碧盘算着,等蔡淳高中拿了俸禄,家中的状况不那么拮据了,便照小黑说的法子,回逍遥界去。 如雪的白狐站在盛绽的荞麦花海边,夏风吹过,扬起漫天碎花,一时间把娇小的身影淹没其中。 柳州城内,蔡淳第四次进入乡试考场,接受完检查,入了贡院,信心十足地挺起胸膛端坐等待开考的钟声,很快钟声响起,满腹经纶的书生细细阅题,一刻钟后开始奋笔疾书,然而那双看向卷面的黑瞳却透着微不可查的不安。 三日乡试毕,蔡淳整理完行囊,刚出贡院,迎面便来了个人,拦住他去路。 来的正是柳州知府的主簿,笑得一脸谄媚,搓了搓手:“蔡书生,太守大人请您去府上一聚。” 蔡淳这一走,贡院门口炸开了锅。 “这还没放榜,怎么就被太守大人请走了,该不是犯了什么事吧?” “你竟不认识蔡淳?三年前,蒋家鹿鸣宴上凭一句诗得礼部侍郎大人赏识,说是这一届榜首非他莫属呢,太守大人请他去,必定是先打点起来。” 考生们有不少听说过当年的事迹,纷纷点头,也有几个不服的:“这算什么,科举考的又不只是诗词歌赋,总不能侍郎大人一句话,就让他升官发财吧。” 考生里也有年少时与蔡淳一同念过书的,反驳道:“蔡淳学问从小做的好,十年磨一剑,考得上凭的当然是真才实学。” “那怎么先前那么多届都没考上。”一名连考两届都没考上的考生拈酸道,“我看太守请他去,是不是好事还指不定呢。” 这升官发财,还真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蔡淳被引着进了太守府书房,行草民的大礼跪下。 柳州太守正翻阅着考生名单,见他进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着蔡淳的名字道:“蔡淳,乌花村人氏,家中有一母,应考秋闱四届,前三届都名落孙山,这一届……” 太守没再说下去,蔡淳心中有疑,却不敢贸然逾距相问,跪了半个时辰,腿都麻了,正寻思着太后究竟所为何事,只听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院子里来了两列各四人的衙役小队,两两抬着个贴了封条上锁的大木箱,抬进书房里,整齐地挨墙放了一排,为首的衙役拱手弓腰禀告:“大人,本届秋试的答卷都在这了,两百六十八人应试,每场一卷,八百零四份卷子一份不差。” “退下吧。”太守摆摆手,等人都走光了,主簿退出房间把门合上,他才恍然大悟般一拍桌子,“瞧我这记性,蔡书生还在这,怎么就给忘了呢,快快起来。” “谢大人。”蔡淳手撑着膝盖,好不容易站稳,太守也没下文,又不赐座,只能侷促地站着。 又过了半晌,太守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一届,你有什么准备?” 试都考完了,还谈什么准备,蔡淳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小生这些年,废寝忘食地读书习文,便是为了应试做准备。” 太守把应试名录倒扣在桌上,看向蔡淳,摇了摇头:“你读了大半辈子的书,聪明一世,现下却如此糊涂。” 蔡淳摸不着头脑,按理说,有礼部侍郎那句话,太守该不会太刁难自己才是,恭敬行了一礼:“还请太守大人明示。” “当年蒋家大少爷应试那一年,也就是你第一次考的那一届时,柳州城北三百里外的姚江水患,淹了三个百户村落,蒋家送来五百两银子,用于赈灾,虽是不多,但也表了对朝廷的忠臣;蒋家二少年应试那年,西面的宿州干旱,他家又捐赠了八百两银子;蒋家三少年应试那年,更是奉上一千两银子,资助北方边境的军需。”太守说着对于百姓来说的天价,云淡风轻。 蔡淳总算听出了端倪,这些钱虽说听上去有名有头,可与买官买榜有何区别,不禁愤怒地攥紧了拳,看着倒扣的名册,那里不知有多少人,又拱手奉上了钱财,只待坐收名利。 太守见他一幅不开窍的样子,冷下脸,继续道:“蔡淳,你文章写得是好,可科举仕途的第一道坎是在这,若是连惯常最基本的理都不懂,那往后这路必定不好走。当年你不过写了句出彩的诗,得了侍郎大人赏识,却可知这为官之道比起纸面上写诗写文,高深得多了。” “小生明白,为官不是纸上谈兵。”蔡淳从牙缝里挤出话,“理应心中上有社稷,下有黎民,绝不可为谋取一己私利,懈怠职责。” 怎的这么不识好歹,太守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你学识虽好,但若不知打点,上头没人撑着,就算高中也顶多得个芝麻官噹噹,别说仕途不好走,俸禄一路剋扣下来,都不知还剩多少,别看现下是亏损了钱财,可家国百姓记着你,往后入了京,也多样功绩,封官得名,金银珠宝还不都在囊中。” “我不要什么金银珠宝,但求国泰民安,家和事兴。”蔡淳低头回道。 “算你要廉政为民,匡扶社稷,那也得爬得上那位置!”太守面露怒意,一拍桌面,震得茶水哐当一声轻响,发觉自己失态,忙敛下神色,佯装自若道,“听闻你娘身子不好,这金银珠宝就算你不稀罕,换些人参鹿茸给你娘补好身子,也不枉一个孝字。” 第33页 蔡淳默然。 “你且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与我说。”太守指尖敲着桌面,眼神指了指四箱试卷,“只是这些卷子再过两天就要送上京了……” 太守没说下去,让蔡淳干站了半刻钟,唤来主簿送了客。 “大人,这蔡淳听进去了没?”主簿贼头贼脑地关上门。 “最好是听进去了,当年在蒋家鹿鸣宴上的说法,他显然知情,若是送了钱财过来,不管多少,好歹也算趟了这浑水,倒是便不怕他说出去了。”太守气定神闲,盘算得精当,怎么能让那穷书生有机会把自己收受贿赂的事告发上去。 “若是他没听进去呢?” “那我也无计可施了,只能找人……”太守手并成掌,往自己颈项上一笔画,“做了他。这么个穷酸书生,一点家底没有,怕他做甚。” 第24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二十四 这天,苍碧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跑了几十趟,蔡母也时不时就往窗外张望,按理说最后一场试结束的早,这都过了晚饭的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天色转暗,西方最后一抹红霞被猝然飘来的乌云盖没,眼看就要下雨了,苍碧急得团团转,从屋子里抱了把伞,就往道上跑,两条后腿蹦跶着,怎么也跑不快,好在还没出村口,就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回来了。 “狐狸,怎么出来了。”蔡淳的嗓音有些沙哑。 苍碧察觉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该不会是没考好吧,可连书生都考不好的题,那其他考生就更不用提了。 “淳儿。”蔡母站在院子前,朝儿子挥着手,“快进来,要下雨了。” 蔡淳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抱起苍碧回了家,方踏进家门,夏日的骤雨就倒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那么难看。”蔡母布上饭菜,没问关于乡试的事。 “没事,考得该是不错,能上榜,只是连考了三天,有些累了。”蔡淳说得一点都不敷衍,只是无半点喜悦轻松的神色,粗粗扫了两口饭,等蔡母吃完了,帮着收拾完,就扶着蔡母进了里屋,把门帘拉了下来。 蔡淳也不看书,怔怔地打开房门,看着外头瓢泼的雨。 “书生,到底怎么了?”苍碧戳了戳被雨水溅湿的裤腿。 蔡淳低头看向白狐,眼中闪着光,竟有几分像泪,忽的俯身把白狐抱到伙房,取了出城前买的嫩豆腐,按照以往的作法料理完,送到苍碧面前。 “怎么才拿出来,还以为你忘了呢,我饭都吃饱了。”苍碧抱怨着还是囫囵把嫩豆腐嘬了个干干净净。 “狐狸,过来。”蔡淳坐在灶炕边上,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朝白狐招了招。 “出门前不是还叫我雪球,怎么又改口了……”苍碧熟门熟路地把空碟子端到洗碗的木盆里,跃到蔡淳怀里,“别担心,一定能高中的。” “对不住。”蔡淳低低地说了声。 “对不住什么?”苍碧回头,只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扬在了自己面前,吓得腿一蹬,“你干什么!” 蔡淳的手掌牢牢扣着苍碧的后颈,不让他逃脱,刀刃一寸寸逼近茸白的颈项。 朝夕相伴,他竟以刀刃相向! “连云,救我!小黑,救我!”苍碧胡乱挣着,前腿一脚踹在刀刃上,被划出一条血口子。 蔡淳一愣神,像是自己被刺了一刀,把刀狠狠一甩,扔到灶炕边上。 还不等苍碧松一口气,却见蔡淳手探向衣襟,又取出一把刀,那是一把通体雪白的玉匕首,没有刀鞘,刀柄上扣了个圆盘,上面一根细长的指针缓缓地转动着。 这把匕首与连云递向自己颈项的那把一模一样,苍碧的心沉了下来,脑袋飞速地转着,寻找这刀究竟有什么端倪,怎么会两次都抵在了他脖子上,然而蔡淳却不给他机会了。 指针转到正上方,蔡淳手一压,匕首就切到了白颈项上,没流下一滴血,只一抵,苍碧便咽了气。 紧接着,蔡淳墨黑的瞳孔顿时一暗,双眼合上,一缕黑气从眉心钻了出来,伴着同时化成白烟的匕首,往上飘去,穿过了茅草屋顶。 蔡淳睁开眼,瞳孔成了平淡无奇的棕黑色,里头映着尾白狐狸,起身拾起刀,双手合掌一拜,深深一刀划在白狐脖颈上,鲜血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一脸。 骤雨停歇,夜空如洗,点点星子仿佛万千双眼,看向人间,清风犹拂,白花摇曳,穿行其中的雪色身影,却再也不见了。 乌花村上空,两道人影悬浮高空,俯视众生,一人一身深海般的靛色衣袍,微弯的眼中似含着浅笑,说出的话却无限感慨:“你这是何苦?” 另一人身姿岿然,玄色长袍比夜更黑,深刻的轮廓写满苍然,他看着村中最破旧的一间茅草屋顶,波澜不兴地回道:“无妨。” “连云,你逆了天,终会反噬自身。”靛衣人乃是远离三界的逍遥界守界神——逍遥,轻声嘆息。 “你只说不能改变凡人的命数,并未说不能改变苍碧的,这代价,不大。”连云脸色冷如冰霜,“况且,你明知操持这一切的,并非天。倘若真是天,我便是逆天也不会让他尝尽如此苦楚。” 第34页 “是我的天不仁,如此,我来还你了。”逍遥取出一枚丹药,“融灵丹,还要再用?” 连云二话不说,接过送到嘴里,身形化黑烟,萦绕着悬空的白玉匕首转了两圈,缓缓被吸食入其中,随后,匕首也化烟,消失在苍茫夜空下。 日头照旧升起,乌花村除了少了只有灵性的白狐,没半点变化,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忘却了,只有蔡母时常还念叨儿子,怎的这么忘恩负义。 后来,蔡淳卖了狐皮狐肉,抱着一箱银钱送去柳州知府,正巧碰上带了两队人马前来的礼部侍郎,真是身份竟是御史大人。原来柳州府连着几届送上的乡试孝廉,在参加会试中,多次出现舞弊、贿赂的事迹,还有多数根本没有真才实学,担不起孝廉的名号。上头怀疑柳州府乡试有猫腻,御使前次就是来彻查此事,此番终于取得证据,来将知府押送回京。 蔡淳抱着一箱银子,顿时不知何去何从,被发现他的御使好生训斥了一顿,好在钱终归没有送出去,没有酿成大错,御使念在蔡淳秉性不差,也是真才实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一时糊涂,便揭过了这一桩。 再后来,蔡淳连中三元,考上状元郎,在朝当了几年文官,却不通人情世故,颇受同僚排挤,多次谏言,也被不同派系的官员打压,心灰意冷,请命离京,做了家乡柳州府的太守。 柳州太守蔡大人勤政爱民,颇受百姓爱戴,府上老夫人慈祥和蔼,常带人送些饭食救济城中的浪人乞者,府上还养了只狐狸似的白小狗,唤作雪球,只是实在不活络,只要跟着出门,必定走丢,每次都是城里人见着送回太守府。 不过这些都与苍碧无关了,他此刻遭受着的,是浑身被剥去一层皮的痛楚。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世就变回美人啦~ 剑黯如水湿余血 第25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一 身周阴冷瀰漫,吞吐入胸口的空气仿佛冰锥子般,尖利地游窜至四肢百骸,在身体各处烙下生生被剥去一层皮般的痛楚。 暗无天日的地窖中,陈设空乏,只角落放着个上锁的大木箱,上头点着一盏忽明忽灭的细短白蜡,昏黄的光线,将人的身影投映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恍如黄泉之下挣扎的痴鬼,而地窖中央的那一只“鬼”,双手被绑缚,吊在窖顶樑上,半裸的身躯早已皮开肉绽,如雪般惨白的肌肤上横亘着细数不清的鲜明鞭痕。 执鞭男子一身黑衣,冷然立于一旁,满面愤恨的暴戾,抬手正要再为那“鬼”送上一条深刻的血道子,忽的眼中一闪,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气覆上瞳孔,下一刻,“啪”一声。 令人心颤的鞭声响起,长鞭抽在“鬼”身侧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惨白长痕。 痛…… 苍碧耳中一阵嗡鸣,明明自己被割的是脖颈,颈项却如在逍遥界时一样,无任何不适,此刻侵蚀他的却是遍布周身,火辣辣的钻心之痛。 “小黑……”苍碧痛得双眼都睁不开,勉强撑开一条线,看向身下,没找到带着玄色镯子的茸白前爪,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的长布靴,“连云……” 苍碧的努力往上抬起的眼皮还未找到答案,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被灌入了脑海。 记忆中的他独自身处一辆华贵马车中,掀开车帘看去,明媚春色奼紫嫣红。 他所处的似乎是一列行商的车队,前头两辆是载人的马车,庸俗的华盖拖着摇曳的流苏,一看便知车主是有钱没品的富豪人家,后方足有十几辆载货马车,货物上盖着厚重的灰布,均有两名车夫坐在前头,各个不苟言笑,似乎多说一句话便会被东家剋扣工钱。 车队平稳正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怡人春风迎面徐来,也送来后方突然杀出的嘈杂声。 “有刺客!”队末车夫禁示大喊,立时去拔藏在货物下的长剑。 来者出手入电,连出鞘的时间都未留给对方,一剑洞穿车夫胸膛。车夫双眼犹睁,仄身滚下马车。 一时间后方所有车夫动作整齐划一,弃车飞身跃起,自主分成两队,只六人迎上不速之客,余下十几人则面向外,包围住前三辆载人马车,执剑守卫。 那刺客一身黑色劲装,面上也以黑布蒙住,只露出犀利双目,一柄长剑在手中翻转,挽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数息间便将六人性命夺了去。 “不过如此。”刺客口中冷哼一声,随手一甩,散落一小片红艷花雨,融在盛绽春色中,剑尖指地,一步一步向前方三两马车踱来。 “保护老爷!”队首的马车中有道浑厚的中年男音喊道,“走!” 车夫们得令,又留下八人,其余纷纷跃上马车,严阵以待,车队抛弃所有货物,继续向前方疾驰。 那刺客身手了得,一点多余的招式都不摆,只是以常人无法看清的速度翻转着手腕,在八人中左移右闪,穿行了两周后,突出重围,头也不回追向三辆马车,而那八名“车夫”,保持交战的舞剑之姿,如柱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纷纷倒地。 “追上来了!”那中年男子一直探头往后张望,额头冷汗涔涔地渗出来,朝最后一辆车大喊,“绕道!散开跑!保护老爷!” 第35页 三辆马车登时离散往三个方向,转入周遭不远处的林中,苍碧被马车震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从摇摆不定的车帘中看出去,车前共有四名“车夫”,两人坐在驾座上,另两人挤不下,干脆骑在马背上,奋力驱马。 那刺客显然是冲着“老爷”来的,被中年男子那一声喊,径直追着苍碧这辆马车而来,在林木间飞跃辗转,不过片刻竟欺至马车顶上,一剑便送一名车夫上了西天。 另三人立时迎击,守卫几人功夫显然比先前断后一队人好得多,三对一交手了半刻钟,只是最终扔是不敌,一个个丧命滚下马车。 就这耽搁间,林子到了尽头,一路无人鞭策的马儿恣意乱跑,长啸一声,奔腾冲出,前方再无平路,翻飞的车帘外,万里青空铺陈。 苍碧心中一凛,一双手探了进来,像拎小鸡似的抓起他后颈往外拖。 那刺客转手住苍碧的腰,蹬蹬蹬三脚,踏车辕,踩车盖,最后落在悬崖边上,一刻不歇,手成爪扣起苍碧颈项,压得他倒退数十步,嵴背抵上粗壮的树干,看清面前的人后,怒喝一声,把人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怎么是你!” 苍碧整个人晕头转向,头重脚轻地往后一栽,脑袋生生磕上一块大石,便再也看不清眼前事了。 “说!秘庄在哪!”地窖内,拇指粗的鞭子再次击在地上,黑衣人收鞭掀起一阵劲风,把苍碧残破不堪的碎衣袂扫去一片。 “秘庄……”苍碧脑子里一团乱,方才那段记忆该不是他的,却映在脑海中,难道是现下这具身体原先的记忆,努力回想,却终是忆不起之前事,甚至不知道这人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只得虚弱地回道:“什么秘庄?” 黑衣人上前一步三指扣住苍碧下颔,迫使他抬起头,危险地眯起眼,审视玉雕般的面容,在上面除了茫然,只看到一丝无助地畏葸之色:“你当真不知秘庄?” “不……知……”苍碧艰难的开口,尾音弱下,再支撑不住伤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黑衣人立时松了手,狠戾的表情消失无踪,墨黑色的瞳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解开绑缚苍碧的麻绳,小心翼翼地抱稳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人儿,走上木阶。 打开地窖顶门,来到一间朴实无比的民宅中,黑衣人将苍碧安放在床榻上,从柜中取出一瓷罐伤药,剜在手中,满是剑茧的粗粝手掌如呵护最细腻的美玉般,轻柔游移,细细密密替苍碧的伤口上完药。 黑衣人颦眉握拳,指尖刺入掌心,猛然抬手一拳招呼向自己面门。 狠拳在触及鼻樑前的瞬间堪堪停下,黑衣人挫败地长出一口气,回身找出套崭新的白色中衣,替苍碧穿上,这才到地窖入口处,盖上木门,将柜子移过盖上。 他整顿完一切,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榻前,出神的看着敛眉而眠的苍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月升了,床榻上的人长睫闪动,不安地微微晃了晃脑袋,似是要转醒,黑衣人才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出屋子,带上门。 苍碧睁开发酸的眼,手臂微微一动,钻心的痛蔓过全身,惹得他立起一大片汗毛,上一世他还感慨书生的际遇倒霉至极,想不到现下就轮到他了。 “小黑,这是在哪?”苍碧转过脖子,忍着剧痛环视屋内,桌椅床柜在暗沉沉的夜色中露出黑峻峻的轮廓。 “无名的家。”小黑从苍碧手腕上沿着几条不深的伤口游上来,所过之处一片清凉,驱散了些许痛意,黑地龙停在苍碧耳朵上,绕住耳廓,成了个耳饰的模样,“无名便是那黑衣人。” “你不会想告诉我,这辈子要亲到他吧?”苍碧无语问苍天地看着房梁。 小黑干脆利落打碎苍碧内心的小期许:“是。” 第26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 “书生这么孱弱的模样,我都没得逞,虽说也有我自己拖沓的原因……”苍碧撇下嘴角,哀怨万分,横竖没想明白蔡淳为什么突然要杀他,用的还是与连云一模一样的匕首,这么独特的匕首,说是巧合也太诡异了,“你说书生为何要杀我。” 小黑沉默半晌,扭捏的嗓音吐出两个字:“祭天。” 苍碧:“……” “我看起来哪一点得天垂怜了,一个个都要拿我祭天,总不会这个黑漆漆的刺客,把我抽成这样,也是为了祭天吧。” 小黑:“不是。” “也是,我小命还在呢。小黑,咱能不能打个商量,让我换个人亲,对着个把我掳来,抽得皮开肉绽,说不定还要继续抽我的人,会给我轻薄的机会?” “不能换人,每个纠葛的对象是既定的。” “还能不能好了——”苍碧吐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小黑,我疼……” 小黑在雪白颈项上的伤口上游了一周:“我知道。” 苍碧欲哭无泪,两眼一闭:“小黑,我饿。” 黑地龙游回苍碧右手腕上,恢复成黑镯子,不再动作。 “小黑……”看样子小黑暂时帮不了他了。 约莫过了半个多种,门扉吱呀一声响了,苍碧又饿又痛,一直没睡着,吓得一缩脖子,被抽痛的伤口激出轻声痛呼。 第36页 无名端了个方木盘进来,往桌上一放,点亮烛火,背过身子挡住苍碧视线,在桌前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倒入米粥里,搅拌均匀,二话没说,扭头走了。 食物诱人的香味飘过来,苍碧抽动鼻子嗅了嗅,肚子适时地打起了鸣。 再难也不能在这干等着被无名整死,吃饱了才有力气搞定那张吓人的嘴。 苍碧给自己打足气,想掀被子,小臂抬起一寸不到,就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杀千刀的,多大的愁,这么狠……” 一想无名该不会还没走远,万一听到咒骂,沖回来再把他抽一顿就更惨了,苍碧讪讪闭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小黑,我疼……你能给我把饭菜端过来么……” 黑镯子没动静,即使有动静,让条小地龙去端饭菜,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算了,我还是自己下去吧……”苍碧一咬牙,猝然掀开被子,哆嗦着身子,跨出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撕心裂肺的痛,登时让他眼也花了,身子也软了,仄倒着往冷硬的地上栽去。 正这时,房门咚的一声,从外被撞开,一道黑色闪电射进屋里。 无名一个滑铲,贴着地面,停在床榻边,抬手稳稳噹噹接住摔下来的人儿,唇角不经意贴上苍碧纤巧的耳垂,两人的脑袋只差咫尺就要撞在一起。 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从苍碧口中爆发出来: “痛————” 无名冷着一张脸充当人肉垫子,默然等这声镇山河终结。 苍碧一整口气用得干干净净,才消减了声势,呜咽几声,侧头一看那张抽了自己无数鞭子的人的脸,差点又要叫起来。 “闭嘴。”无名敛眉紧唇,狠戾之气又展露出来,“再叫杀了你。” “不不不……不叫了……”苍碧缩起脖子当乌龟。 只是无名抱起他,手头一用力,那摧残人身心的疼痛又慢了上来,苍碧哆嗦着,任人把自己安放到床榻上,缓了好一会,才顺过一口气,眼珠子滴熘熘地转起来,寻找生机。 “嗯……无……”苍碧急急收回话头,差点把已知的名讳唤了出去,也不知无名究竟为何这么恨他,说不定还能佯装什么都不知情,矇混过去,便挤出一抹笑,“这位刺……侠士,敢问尊姓大名。” “无名。”无名一手随意一推,用多年习武的起劲,犹如掀块手绢般把方桌推到床榻边。 苍碧瞧了瞧木盘,上头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瘦肉小米粥,配上一盘冒着香油白瓜瓤与五六片腊肉,虽说没有他最喜欢的香油葱花嫩豆腐,不过还是令人食指大动。 苍碧不知他此举是何意味,不敢轻举妄动,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看向无名:“无名大侠,你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但看一双眉目便知是嫉恶如仇之人,只是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 “吃饭。”无名矢口截断他,无动于衷。 苍碧不敢多话了,悻悻端起米粥,颤抖的手拿起勺子,往嘴里舀了一勺,痛得龇牙咧嘴,手一歪,半勺浓粥沿着勺边流下,落到素净的被褥上。 无名没言声,只冷眼看着。 这是还不准备抽我?苍碧忐忑地揣测着,又喝了一勺,顺道去夹腊肉,本来连勺都拿不稳了,更不要说使筷子,果不其然,腊肉还没碰着唇角,吧嗒一声掉到粥渍边,留下一滩浅红色印记。 无名依旧没发怒,墨黑的眼中也不知藏着什么。 苍碧夹的第二块腊肉又掉了,这次掉进了粥碗里,溅出的米粥更是把被褥沾得一塌糊涂。发觉这么一来吃起来倒是方便了,他干脆把两碟小菜都倒进米粥里,顺便再送了被褥一滩香油污渍。 也不知他来前,这具身体到底多久没进食了,苍碧饿得前胸贴后背,狼狈至此,哪还用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碗,一双眼却不离一直站在床边的无名,严阵以待,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饱饭,也没得到什么惨绝人寰的审判,正要放下心来,却见无名射出一道骇人眼刀,脸色如修罗般,顿时黑了下来。 “收拾干净,否则要你命。”无名狠戾地落下话,居高临下地看着遍体鳞伤的掌中猎物,似乎是要亲眼看着苍碧拖着几乎全身不遂的身子收拾床榻。 苍碧这条小命自然是要的,撑着手肘支起身子,全身的痛楚明明方才还刺骨,这会不知怎的竟像退去的潮水般,一波波远离了,四肢躯干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没了直觉,于此同时袭来的,还有抵挡不住的浓浓睡意。 “我这就……收……拾……”话音断了,床上的人儿两眼一闭,再次陷入沉睡。 无名冷眼瞧着,待苍碧胸口的起伏趋于平稳,才小心地将人环到怀里,让他头枕在自己肩上,另一手一勾,将一塌糊涂的被褥随手扫到地上,就这样抱着人,从柜子里拉扯出一条干净被褥,铺上床,才把人重新放下。 方才的米粥里,他放了蒙汗药,总算效果出众,让这只会制造烂摊子的聒噪人儿闭了嘴。 收拾完空碗,把脏被褥洗净晾好,无名复又回到房中,坐在桌前,倒了杯凉茶,心不在焉地饮着,见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身子,眉心拧了起来,咚一声放下茶盏,三两步坐到床榻边,掀开盖在苍碧手上长了一圈的袖口。 第37页 不愧是刀口舔血的刺客,用的伤药果然非同一般,苍碧满身的伤口血都止了,肿也消退了些,只是那横竖歪斜的一道道,依旧像根根尖利的针,扎在人心上。 “对不起。”无名捥出伤药,在伤口上抹着,常年在剑柄下磨砺出厚茧的指掌,似是对待一张触手即破的崭新宣纸,隐忍的黑眸中有不可倾尽的情感呼之欲出。 第27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三 “嗯……”苍碧呢喃了一声,眼睑陡然颤了颤,撑开一条缝,也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念道,“连云……” 无名指尖一颤,忙收回手,床上的人却又合上了眼,嘟哝了两句听不清的梦呓,继续睡得深沉。 这一夜,不起眼的民屋中,毫不知情的苍碧与心事重重的无名勉强算安然过了一夜,而远在几百里外的苍翠山林掩映中,一间隐蔽又奢华的庭院里,却人心惶惶。 当朝皇帝赵胤横眉怒目,一掌拍在桌案,登时将桌面震出条裂痕:“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二三十个大内侍卫,连区区一个刺客都抓不到!” “皇上息怒。”太傅李凌岳好生安抚,“幸而没伤着龙体,秘庄也未被探知,大内侍卫们本事欠佳,这次回宫后,臣便让总管加强训练。” 秘庄是皇家避暑踏青的圣地,若是被居心叵测之徒知晓了所在地,对王室成员的安危便是极大的威胁。 赵胤挥手让一众侍卫下去,待众人都离开后,压下怒气,勉强平和道:“李太傅,朕知你是为了朕的安危才出此下策,可现下嗣儿下落不明,你叫朕如何能息怒。” “臣罪该万死!”李凌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 先皇早逝,赵胤在太后与李太傅的扶持下十四登基,一番惨烈的夺嫡之争下,王子们殒没的殒没,驻守的驻守,如今留在他身侧的也就是当年因年幼躲过这一灾的同母亲弟赵嗣,赵嗣从小是被自己和母后捧在怀里宠大的,现下去向不明,叫他如何能冷静得了。 “罢了。”赵胤扬手示意李凌岳起身,手捏成拳,轻轻捶着抽痛不已的前额。一旁王公公见状立时替他揉按额角:“陛下,王爷吉人天相,武功又高强,兴许不消片刻就提着刺客的人头归来。” 赵嗣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与随便哪个御前侍卫都过不上十招,赵胤心知肚明,更是烦躁不已:“去寻人的小队呢!怎么还没消息!” “陛下——”门外有人报导。 “让人进来!”赵胤从没这么厌恶过宫中令人心焦的礼数,门一开便喝问,“找到人了?” “回禀陛下,找到了王爷的马车。”侍卫自觉跪在地上,还没上报完情况,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那人呢!现下在何处!”赵胤倏地站起来。 “马车是在悬崖下发现的,四名跟着王爷的侍卫都……都已殉职,王爷……”侍卫哏了一下,赶在皇帝再次催促前说道,“王爷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赵胤吐出一口发颤的气,一掌把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再去给我找!通缉刺客,有嫌疑的通通抓回来,彻查此事!” 李太傅为官数十载,说白了又是别家事,处事显然稳重得多,分析道:“那刺客直指皇室而来,未有得手,必定会在京城伺机而动。让京兆尹派人一户户找过去,若有可疑人氏,全数逮捕,拟上通缉令,若有百姓窝藏,一律杀无赦。” “李太傅,不可。”赵胤颤着声,怒道极致头脑反而清明了,“如此一来京中民心定会不安,更不可让百姓知晓王爷失踪之事。” “陛下说得是,是微臣未有顾虑周全。”李太傅思忖片刻,又对侍卫道,“拟两份通缉令,一份绘上王爷的样貌,王爷生得这般显眼,又从未再京中彰显过身份,届时就写个不敬王室的言论之罪,既不会让百姓惶恐,也不至影响王爷的名声。” 王室之人言不敬王室之言,就相当于指着镜子骂了自己一嗓子,确实碍不到名声。 赵程胤颔首以示应允,命人连夜快马加鞭,将两张画像送到了京兆尹处。 微弱天光透入窗扇,照在床榻上,苍碧这一觉可谓睡得舒坦万分,只是似乎有点睡过了,睁开双眼,脑袋还是懵的,亏这懵,连身上的疼痛也并不怎么觉得了。 侧头一看,盖在身上的被褥一片整洁,桌案被放回了原处,昨晚用餐的惨事恍若没发生过,而墙角盘腿而坐的冷毅身影,却昭示着这一切并非梦境,苍碧摸了摸颈项,没有多添伤口,这才放下心来,观察着修罗般的黑衣人。 无名抱着长剑,正襟危坐,双目紧闭,似是在打坐静思。 “小黑,他不用睡觉?”苍碧把黑镯子凑到嘴边,压低声音道。 小黑抖了抖身子:“他在睡觉。” 苍碧:“……” 果然心狠的人待自己都狠…… 机不可失,苍碧当下掀开被子,下了床,身子一动,疼痛又泛上来,好在没有昨天那么严重了,蹑手蹑脚挪到无名身前。 抬手在紧闭的双眼前晃了晃,见对方没动静,苍碧心中一喜,蹲下身,深呼吸酝酿足勇气,把因伤痛而褪了大半血色的唇凑上去。 第38页 “铮”一声猝响,寒光出鞘一寸,挡在苍碧面前,无名蓦地睁开双眼,狠戾地砸下两个字:“找死。” 苍碧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什么都没想干。” “谅你也不敢。”无名收了剑,顶着一肚子起床气把苍碧拎到床上。 正这时,忽听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若不是苍碧缩着脖子屏息着,无名的话音也恰好落下,根本无从察觉。 “谁来了?”苍碧生怕来的是无名的同伴,那自己的小命恐怕真的要不保了。 “闭嘴。”无名一个翻身滚到床榻上,剑柄行云流水一扫。帐勾一仄,两层纱帐便落了下来,于此同时,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 苍碧被捂住了嘴,再对着那仿佛要把自己看出个洞的凶狠眼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想不到我堂堂一大内侍卫,竟然在做偷儿一样的勾当。”一男子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陛下有令,皇家寻人之事不可声张,只能挨家挨户偷偷查,我也不想,有什么法子。”另一男子回道,“小声些,别把人吵醒了。” 帐外的脚步声步步逼近,苍碧心中急转,外面是皇宫里的侍卫,那对于杀人劫财之事定然不会不管,看来这下有救了,只是万一无名入狱,那他的回乡大计不就成了空。 犹豫间,身上的人猝然倾了下来。 无名掀开被子,钻进去,整个人交叠在苍碧身上,凑到他朝外的一边耳畔,以只有两人听得道的声音道:“老实点,否则要你命。” “嗯……”还不等苍碧反应过来,无名突然伸了个懒腰,以一种暧昧地口吻懒散开口,“怎么天还没亮,娘子,再来。”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 苍碧不明所以地看着无名双手并用,鼓动着被褥,还以膝盖交互用力,把棕榈床板摇得吱呀作响,片刻后双腿不停,把身子压得更低,几乎要融到苍碧肌肤中去。 “叫。”无名低声喝道。 “唔——”苍碧低呼一声,却不是顺应无名,而是伤口被压得生疼,“痛……” “娘子,我看你好生痛快,怎的会痛呢。”无名猥琐一笑,微眯起眼。 苍碧欲哭无泪:“痛……” “啧。”外面一人砸着舌,以剑将纱帐挑开一条缝,看到一张颇为享受的男子面容,而那生生唤着痛的女子面容正好被男子挡住,虽说脖颈以下什么也见不到,但看那起伏的被褥,以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你大爷的,大清早就在快活,那么精神,爷还一晚没睡呢。”另一侍卫转身,回头多看了几眼,扯过还傻站在床边的同伴,“走了走了,等这摊完了,好生去春香院里快活快活。” 床帐一落下,无名便撑起身子,如遭雷击般迅速拉开两人距离,苍碧却在这时抬手一勾无名颈项,把他勾到了咫尺。 第28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四 痛算得了什么,大好的机会近在眼前,苍碧再一次把自己的唇贴的上去,回应他的是冰冷的刀鞘。 无名依旧回以两个字:“找死。” 这一早过的实在令人郁结,无名似是让苍碧体验找死的感觉,直到中午都没送来饭菜。 苍碧捂着肚子,内瘪外疼,从半开的窗扇看出去,外面是个小院,两面贴着邻屋的院墙,南面开门,独门独户,很是清净,和之前书生那破院落比,不知得体多少。无名在院中长剑行云流水舞动,探指刺扫,每一个动作绝不拖泥带水,剑锋带起的劲风扬得落入院中的春花纷飞回旋,武人的力量与翻飞的柔情交融在一起,酝出一股别致的美。 可惜那武人是个心狠手辣地不法之人。 苍碧满肚子怨气,抓拉着被褥:“小黑,我亲不到他,能不能换个人……” 黑镯子没反应。 无名又舞了数招,院门被敲响,他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进屋子把长剑往箱柜最里一放,盖上衣物,又给自己换了一套寻常的朴素百姓衣装,取了柜里的钱袋子塞进衣襟,等外头门都快被砸烂了,丢给苍碧一句“老实点,别找事。”这才姗姗来迟去开门。 苍碧不敢得罪刺客大爷,只能老实地坐在床上,偷看窗外。 无名揉了揉脸,狠戾的表情立刻消散无踪,替上一付谄媚的笑,打开大门。 “怎么才来开门,这月的地税怎么还没缴。”来的是个官差模样的中年人,不屑地睨着无名。 “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在里屋没听见声。”无名点头哈腰,从怀里拿出钱袋,还没打开,便被官差夺了去。 官差掂了掂钱袋,打开一看,眉梢挑了挑:“何郎,一个月不见,这是发达了。”他毫不客气地倒了大半袋银子到自己钱袋里。 “侥幸侥幸,跟着亲戚做了笔小生意,赚了些。”无名接过钱袋,看了眼剩下的,“大人,这地税是又涨了?” “京城这地,寸土寸金,你看看隔壁,哪户不是四五口人家,你一人便站了这么块地,收这些已经算少的了。”官差仰着头,目中无人。 第39页 “大人说的是。”无名弓身子行礼,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起身又是满面逢迎,恭敬地送官差出了门。 苍碧看那大把的碎银进了人家口袋,简直替无名心头滴血,要知道这些钱给蔡书生,那蔡家多少灾祸都能免了。 无名进了屋子,面色又恢复往常。 “无名大侠,这地税是按什么度量收的?”苍碧小心翼翼地问。 “上头想怎么收便怎么收。”无名把钱袋随手往桌上一扔。 “你钱不好赚吧,大半都给他了,不心疼?”这修罗赚的是刀口舔血的钱,这一笔没捞到老爷的人头,抢来的钱货估计也给了僱主,看样子没赚多少,拢总家里就这一袋钱,大半没了,也不知下一笔又要杀多少人。 无名不以为意:“我怕这钱,他揣不暖就得拱手让人。” 明明拱手让人的是他自己,总不会钱都给出去了,再来个杀人夺财吧…… 苍碧脱口而出:“你要杀他?” “看他造化。” 苍碧:“……” 屋中一时寂静,苍碧腹中飢肠辘辘,不适时地打起鸣,无名不发一言便出去了,不时回来,手里多了昨晚的木盘,上面三菜一汤,有菜有肉,还有两碗白米饭。 无名把桌子推到床边,饭菜上桌,自己坐上床榻吃了起来,看苍碧怯怯把手伸来,一记眼刀扫去:“再弄脏被褥,我要你命。” 苍碧被吓得倏地收手,无名又威吓道:“吃不完饭菜,我要你命。” 这要求可容易多了,苍碧端起饭碗,双手依旧有些发颤,但相较昨晚已然好了许多,战战兢兢地吃起来。 无名许是怕手下冤魂多了,往后有业报,只管吃素菜,苍碧秉着小命要紧,只能拼了命扫被拨到一边的肉,一顿饭下去,都能把这两日的皮肉损伤补回来了。 无名撩下筷子,忽的问道:“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苍碧。”横竖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身份什么名讳,苍碧干脆报了本名。 “……”无名一时脸色有些复杂,又问,“何方人氏,年岁几许,家中又有何人?” “逍遥界人氏,年岁……我记事的是三百四十三年,应该要更年长些,家中有我老闆连云,肩宽腰窄,浓眉俊颜,英明神武,一双黑眸子看得我直想钻进去。”苍碧如实回答,盯着无名的眼瞳,“你的眼有些像他,不过……我老闆比你俊逸多了。” 无名脸色黑了。 苍碧自知说错了话,慌忙补救:“不不不,无名大侠,我是说,你和我老闆各有各的俊,你——剑术超群,要是去大街上舞一圈,定能赢得一众美女芳心。” 去大街上舞一圈,不就是卖艺。 还好无名没追究这些,只道:“胡言乱语,你撞伤了脑袋,忆不起了,今日起,我收你为徒,你便叫忘归。” 收徒?学杀人劫财之能?苍碧肩膀一怂,尝试挽回:“无名大侠,我有名字,还有,您要教导我什么?杀……嗯,夺人性命的事,我恐怕做不来。” “不教你杀人,只教你功夫,你只管学,我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这条小命,就老实点,听话。”无名边说,边眼刀一记记轮番射来,满满威慑之意,“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忘归。” 苍碧心心念念记着回去,现下却掼给他这么个名字,不吉利到了极点,从前他也对连云给自己取的名字有所不满,苍碧,他又不蓝,又不绿,怎么就跟这名字搭上边,不过再怎么说也比“忘归”好听多了,忍不住还想再争取一下:“那个……无名大侠,我没胡言乱语,记得清明着呢,我叫苍碧。” “叫我师父,忘、归。”无名咬牙切齿砸出苍碧的新名字。 “那就忘归吧……”苍碧生怕那眼刀下一刻就变成真刀架在脖子上,只得妥协。 第29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五 这徒弟可不是挂个名号的,五天后,苍碧的伤才好了个大概,便被无名拎出房间。 “接着。”无名手执两柄长剑,扔过其中一柄。 苍碧堪堪接住,尝试挽了个剑花,这具身体大概习过武,竟也有几分样子,不过无名显然不这么想,长剑随手一挥,在地面上削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刻痕,怒目一扫:“你这是绣花呢!” “师父,我……”苍碧辩解的话还没出口,迎面剑光就刺了过来,赶忙抬剑抵挡,好不容易接下一招,被剑气震得猛退三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委屈无比,“师父,您能慢些么……” 回答他的是又一记剑光,苍碧往左一闪身,就地一滚,剑锋堪堪扫过他身侧,削下一片衣料。 说是指导的对招,然而完全是苍碧没命地逃跑,无名像逗弄笼子里的鸟雀般,把人折腾地整个院子都滚了个遍。 苍碧苦不堪言,无奈这师父根本就是来追命的,一点放水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是无名没放水,实在是苍碧原身的功夫,即使无名只使了两成本事,也能片刻将他撂倒。 暮春的天,已有些微热,苍碧汗流侠背,身上好几道伤又裂开口子,汗水流过,惹得他不禁皱眉呼痛,碍于恨铁不成钢的狠“师父”,只能尽量忍耐,时间一长,脸都痛得发了白,脚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再没力气抬剑。 第40页 “废物。”无名嘴上骂着,手终于停了,像提小鸡一般把苍碧拎进屋子,抬出个大浴桶,往屋中央一放,“等着。” 苍碧正襟危坐。 无名走进走出,把一壶烧好的热水倒进桶里,再以凉水调和试温,总算备满一大桶,往里面撒了什么调和开,把一罐伤药摔在桌案上,“晚饭前打理干净,否则……” “要我命……”苍碧顺势接了下去。 “……”无名脸色难看无比,撂下一句,“知道就好。”出了屋子,带上门。 苍碧泡在温热适度的水中,把鼻子以下都埋进水里,吹了几口气,咕哝出几个水泡。伤口浸着水,按理说该是不好受的,然而他却没感到什么痛楚,反而有种被水流安抚的舒适感,细细一闻,水中泛着股淡淡的药香。 晃动的水面倒映着人影,苍碧停下动作,探出脑袋,等水面平静了,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倒影。 他终于不再是四条腿的狐狸了,如墨长发披散下来,垂过带着红痕的锁骨,汇入水中,白皙的脸庞总算没受半点伤,眉目淡雅清秀,朱唇微启,英气不足柔美有余,似是画卷里的绝色美人,任谁人见了都要被勾去几分心神。 除了发色与成了极深青色的瞳孔,现下的样貌和他原本的样子几乎无异。 “小黑,我这么美,他竟下得了手。”苍碧撩起一缕发,顺了顺,怎么看都觉得原本的银发更美。 黑镯子化作小地龙,泅水游到苍碧锁骨,在伤口上停留摩挲着:“是啊,怎么下得了手。” “天天说着要我命。”苍碧转过身,垂着脑袋趴在桶沿上,再好看的皮囊,连云无动于衷,无名更是能狠到拿鞭子抽下来。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怪异,无名口口声声说要他命,却在苍碧清醒后,从未作出过什么真正伤害他的行为,还又是好饭好菜,又是药汤药膏的养着,就连那日,亲眼所见的几鞭子,都是抽到地上。 难道他误会了,身上的鞭痕并非拜无名所赐?可他确实被吊在地窖中,身边执鞭人就是无名,记忆中害他差点掉落悬崖的祸首也是无名。 苍碧越想脑子越乱,想再和小黑商量几句,房门在这时被打开了。 无名端着饭菜进来,黑着一张脸,恨不得拿剑把水里的人撬出来:“水都凉了,滚出来。” 连续数日的对招,每每都把苍碧折腾得死去活来,渐渐的,他发现了对付无名的方法——苦肉计。 但凡他脸色脸色一有不对,无名必然停手,虽说那表情与言语骇人得很,但好歹肉体上的苦楚不用受了,一来一去,苍碧的胆子也越发大了,食髓知味,从先前的真虚弱,到后来的装虚弱,等到伤都好透了,行为简直就撑得上明目张胆。 这日,苍碧汗都才流了没几滴,如常软软往地上一趴:“唔……好晕……” “铮”一声响,长剑刺入不到耳际一寸的地面,吓得苍碧立时缩起身子,只听无名怒喝道:“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起来!今日不练到子时,不准休息。” “子时?师父,我会累死的。”苍碧作势捂了捂不痛不晕的额头,回应他的是迎面一剑,虽说堪堪在鼻尖停住,还是让他被骇得整个人都僵住了,爬起来,抓稳剑,“好师父,我错了……” 这一对招便是昏天黑地,无名处处手下留情,苍碧三脚猫的功夫还真长进了些,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不用在地上打滚了,好在终归没有真练到子时,月上中天,苍碧真累得脚步虚浮之际,无名便停了手。 这些天下来,苍碧没吃什么堑,胆子也肥了不少,扬天抱怨:“师父,你虐待我,我不做你徒弟了。” 无名执筷的手一停,下一刻拍在桌上,生生把一张桌子拍成两半,饭碗菜盘砸在地上,一地狼藉,他眼中带着浓重的杀意,扼住苍碧的颈项:“想逃出我的手心,只一条路——” “死。” “我、我说笑的。”苍碧瑟缩着,扳住无名指头。 “有何可笑?”无名松了手。 苍碧这顿饭没的吃了,当然也吃不下了,缩着脖子钻回床上,奄奄回道:“师父,我错了,不敢了。” 无名不言一声,收拾完房间,扔了个馒头到苍碧枕边,看着他食不知味的吃完,从箱柜底上翻出一套皱得见不得人的黑衣,扔到床上:“明日,随我去办事。” 第30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六 暗夜掀起帷幕复而落下,清丽的月光撒入未掌灯的房中,一道比月更皎洁的身影立在窗前,借着月光低头端详身上的新衣。 只是这新衣着实不体面。 明明是与无名一个样式的纯黑夜行衣,苍碧换上的这一套是无名身子还未完全长开时穿过的,套在他身上,将比寻常成年男子略窄的肩与细瘦的腰勾勒得更为清晰,大小正合适,不过因穿得久了,又是压箱底挖出来的,颜色褪得七七八八,说黑够不上,说灰又只是显得脏旧。 苍碧嫌弃地扯了扯衣襟,随手往颈后一撩被罩在上衣里的长发,过腰的如墨青丝肆意地倾泻下来,恍若一卷名贵的宣布,染上了泛着萤光的上好黑曜色染料。 第41页 无名看得微微一愣神,若无其事别开眼,整理自己衣衫。 “师父,我能不能换身衣服。”苍碧把绑在背后的空布兜拉到身前,指着一处发白的边角,“这都快破了,跟我这张脸太不搭调了吧。” “少废话,让你穿就穿,把头发绑起来,成什么样子。”无名冷下脸,拉上蒙面黑布遮住半张脸,转过身,继续收拾自己已穿妥帖的衣服。 “遵命。”苍碧把长发拢到一侧,随意梳了几下,往耳后一挽,斜斜盘出个松松散散的发髻,余下的长发顺到胸前,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男子梳的发型,衬着他柔美的脸颊,玉肌殷唇,简直要让人以为是误入凡尘的画中佳人。 无名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的苍碧,登时黑了脸:“我不是带你去选美!” 苍碧被吓了一跳,听着心里却冒上些喜悦,这是自己的美貌被修罗般的师父认同了,高兴还来不及上脸,便被带着刀子的眼神压了下去。 他自有记忆来就如此挽发,虽说对镜而照,总觉得耳际少了些什么,永远探寻不到何意的饰物,但逍遥界不少小女妖效仿,男妖小鬼们也移不开视线,自是绝美的,偏生连云视而不见,再看一般的无名,越想不服,干脆怄气扯了句谎:“我只会梳这个头发。” 无名的脸更黑了,把人拉到跟前,三两下拆了发髻,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墨发间流连忘返地穿行片刻,拿黑发绳给苍碧系了个干脆利落的发辫,拉上苍碧蒙面巾,在他不知又要抱怨出什么之际,率先开口:“走。” 夤夜时分,整座京城寂静如深井,就连风花雪月的喧嚷都沉沉睡去,两道身影融入夜色中,在高低错落的屋顶间,飞跃疾行,领头那人脚不点地,像一道利落的疾风,而后面那个就有些不堪了,时不时被瓦片绊得顿一下,还在两座房顶间踟蹰。 “废物。”无名乜眼,“磨蹭什么。” “师父,我过不去……”苍碧退了一步,晃着脑袋。 “我教你那么多,都餵狗了!”无名低吼,“过不来,要你命。” 事已至此,退要丢性命,进……万一神功护体,就过了呢。 苍碧硬着又退了数步,憋住呼吸,沉下身子,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出。怎奈有些事是就是要了人命也做不到的,他脚尖发力点在屋檐,身形飞跃,在距离对面檐际不到一尺的距离,双脚落了空。 “啊——”苍碧伸手补救,指尖触过瓦楞,失之交臂。 无名脸色大变,飞速回身,探下身子,一把挽住苍碧手腕,把吓掉半条命的人提了上来。 苍碧偷看无名:“师父……留我一条小命罢。” 无名不置可否,只说:“走。” 两人再次出发,幸好目的地不远,就这样跑跑停停,总算顺利到达,虽说比无名预计的晚了整整一刻钟。 “小心些,再掉下去,自己拾掇性命,别指望我管你。”无名猛地停在屋檐上。 苍碧差点就撞上去,堪堪站稳,多少明白无名不会见死不救,有恃无恐地回道:“是,师父。” “闭嘴。”无名指向不远处的屋宇。 大宅成群被四面高墙环绕,里头的屋子与外面的相比,高出不少,显然是一户富贵人家,不知是不是就是无名要对付的老爷。苍碧满心疑问,扯了扯无名衣袖,挤眉弄眼地以眼神询问:“这是哪儿?你该不会带我来杀人吧?” 无名竟看懂了其中的意思,低声回道:“京兆尹府邸,不杀人,只取该取之物。” 人间的京是人王皇帝呆的地方,苍碧不知道这京兆尹是个什么东西,总之不会是个小角色,听无名的话语,再配合装扮,分明就是去盗窃,恐怕被抓住了就是杀头的罪,拉住正要前行的无名:“师父,被抓到了会杀头的吧?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做点小本生意,别犯险了。” 无名一记眼刀送给苍碧:“我现在便可砍了你的脑袋。” 苍碧一缩脖子,摸着颈项嘀咕:“你不捨得。” 第31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七 “你说什么?”无名剑出窍半寸,寒光反射在苍碧脸上。 苍碧闭嘴妥协,随着无名踩过一间间屋顶,好在他轻功虽然蹩脚,仗着身形轻盈,京兆府尹的屋子又比民屋坚实得多,没发出多少引人注目的声音。 两人辗转一番,无名掀开一间间的屋瓦,确认屋内情况,找到第一程的目的地,乃是京兆尹的卧房,里头传来云雨之声。 苍碧饶有兴趣地探着脑袋看,只看到摆动的床帐,便被无名一掌按回去,以口型示意:“老实点。” “……”此前也不知是谁趴在自己身上不老实,虽说是佯装的,苍碧不满地白了一眼无名的后脑勺,为了脑袋,只能老实地不看只听。 屋里人淫言秽语伴着嗯嗯啊啊半晌,总算消停了,传出女子犹带喘息的娇媚声音:“大人,今儿个我上街的时候,见着霓裳坊新进了几匹鲛绡,色泽莹润,丝滑如泉,是上上品……” “买!”京兆尹爽快一个字,“夫人要买什么,要多少钱财,向帐房取便是,无须过问我。” 第42页 “大人,我们这般多收了税,上头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夫人有些不安。 “怕甚。”京兆尹不以为意,“有太傅大人撑腰,还能怕谁怪罪,谁真要怪罪的,得罪了大人,恐怕早下地归天,不在人间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无非是些心安理得剥削百姓的事迹,苍碧在上头大概理清了前因后果,难怪无名交税的时候一点不心疼的样子,感情是早算计好了。 “走。”该让人听的都听完了,无名拎着苍碧,再次揭瓦搜寻,这次停在了库房顶上。 库房重地是整座府中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别处都只有巡视的侍卫,库房门口则雷打不动地站着两人。 无名静待片刻,等一波巡视离开,飞身跃下,两记手刀下去,一招将不知所以的侍卫噼得不醒人事,翻找出钥匙打开大门,抬头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滚下来!” 苍碧正警惕地环视周围,一个趔趄差点真滚下来,险险落地,帮着无名扶起两名守卫,靠上屋柱放稳,确认令人乍一看不会发现端倪,闪身进了库房。 不愧是京兆府尹的库房,有寻常民宅间近十间那么大,进门右侧是存放各项卷宗的书柜,一个个贴在一起,似乎并不准备让人重新翻阅,倒是左侧显然是装钱财的大木箱边上留出了过道。 苍碧本着动最里头的木箱,不容易被发现,钻到角落,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头满是白花花的银锭子,看得他晃了晃眼,拿了两锭就要往布兜里装,一只手探来,制住他两手手腕,稍稍用力一捏,苍碧手掌脱力,银锭掉回箱里。 “师父……”苍碧委屈兮兮地看向无名,“不是说来取回该取之物的么……” 无名两指挟起一锭银锭,把底面上的印字给苍碧看:“蠢货,这是官银,用不了,拿外面的,装满当了。” “啊?”还有用不了的银子,苍碧不懂所以然,只能放弃眼前的箱子,跟着无名把外侧箱子里的银子往行囊里装,把布兜装得再也塞不下,磨白的边角透出里头银两的色泽,才罢手。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又来了,没引起骚动,该是没人发现站着的两人只是被架着,等脚步声远去后,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开门出来。 “什么人?!” 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苍碧一怔,慢了一步,被无名连提带拎拖上房顶,按低脑袋。 下方一名侍卫姗姗来迟,似乎是刚从茅房出来,一只手还在扒拉裤腰,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警惕地环视周围,好在那人眼拙,既没观察到库房锁被动过,也没发现守卫已经晕了,念叨了声:“难道是猫。”提稳了裤子,继续向前。 苍碧长出一口气,伸手抬了抬把快把自己的美脸按进瓦片里的大手,这一动,满满一布囊的银钱随着动作,缓缓从背上划到身侧,磨薄的边角在瓦片上再一蹭,登时断开数条织线,一锭银子探着稜角,从破口滑了下去。 “银子。”苍碧下意识一手按住破洞,一手往下探去。 银锭啪嗒一声落在那侍卫跟前,侍卫猛然抬头,正对上伸着手的苍碧,大喝一声:“有窃贼!” 苍碧吓了一跳,什么轻功本事都从脑子里飞走了,竟就这样直挺挺地摔了下来,无名定是不会涉险来救自己,心中大叫不好,惨了惨了,这条小命要保不住了。 冷血的刺客却没有放弃蠢到家的徒弟,跃下屋檐,长剑直指侍卫胸口。 “师父,你不是说不杀人。”苍碧急了,拉住无名衣摆。 “不杀他,等着他来杀我们?!”无名一把推开苍碧,剑锋偏了半寸,刺进侍卫肩上。 耽搁间,听到喊声的巡逻小队从小道两旁赶来,连屋檐上都站了几人,不时就把两人包围其中。 苍碧这下彻底慌了神,无名手中还背着那天的十几条人命,被抓了铁定是要偿命的,自己现下也是同伙,这下恐怕真的要没命回去见连云了:“小黑,救我……” 玄色镯子没有反应,只有一道剑锋欺至面前,侍卫毅然围了上来,那一剑直指苍碧面门,苍碧腿都软了,幸而无名及时一拉,才救下他那张宝贝了几百年的脸,只是剑锋还是扫过鬓角,削落一缕鬓发,也削断了蒙面巾。 第32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八 黑色面巾幽幽然落地,显出那张绝色容颜,周遭侍卫手中动作不由得一掷,眼光倾数被吸引去,难得有反应快地回神问道:“这不是通缉令上侮辱王室的逃犯?” “就是他,说是抓住了赏钱黄金万两。” 侍卫们登时沸腾了,一个个打着鸡血似的扑上来,有几个没细看告示内容的,不知道要活捉,竟一剑剑直指苍碧面门。 苍碧仓促间回剑,剑术拙劣,悔不当初,无名绕着他,剑锋一圈寒光扫出,将数名侍卫扫倒在地,搂起苍碧腰际,剑光送上,给屋檐上的侍卫一人一剑,将人拨下,脚尖点地一提气,两人便上了屋顶。 又一波侍卫赶来,这次来的还带了弓箭手,一列排开,拉满弓弦。 京兆尹得了通传,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见了屋檐上人的脸,立时吼道:“不许放箭!快追!要活捉,不许伤了王……伤了逃犯。” 第43页 侍卫们从没听说过不许伤了逃犯这说辞,活捉可比就地正法难多了,功夫好的几人跃上屋顶,追着人疾奔而去。 京兆尹唤过一名下人:“快!差人上报太傅大人,有逃犯的行踪了!” 连大内侍卫都敌不过的刺客,怎是寻常侍卫能追的上的,一行人才追过半条街,就见那蒙面刺客把露脸那人打横抱了起来,速度又快了不少,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视野尽头,失了去向。 一群侍卫跌足为失了万两黄金懊恼,竟还有人嘆到:“那窃贼生得真是美啊!” 无名一言不发,把苍碧抱进屋子,往地上一扔,怒火炸在脸上:“你找死!”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苍碧一路上死攥着布兜的破口,总算没再损失一锭银子,“就丢了一锭银子,况且……不是也没被抓。” “还敢狡辩,我看你就是成心想害死我。”无名拎起苍碧衣襟,一掌推开柜子,拖着人下了地窖。 苍碧看见挂在房樑上的粗麻绳,脸都白了:“师父,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别打我!” 无名铁着心,抄过麻绳,在苍碧手腕上缠了几圈,施力一拉另一头,把瑟瑟发抖的徒弟吊了上去。 “师父,别打我!求你,别打我!”苍碧脚触不到低,身子抖成筛子,眼睁睁看着无名拾起地上的鞭子,绕到他身后,双眼一闭,“连云,救我!” “啪!”一声鞭响,苍碧身子往前一晃,鞭子恰巧抽在装满银锭的布囊上,布囊爆开,银锭散了一地。 “啪!”又是一鞭。 苍碧闭上眼,心知这一次不会这么好运了,然而火辣辣的疼痛依然没有传来,那一鞭子只在地上摔出一条白痕。 无名气得目眦欲裂,执鞭的手青筋暴露,狠狠盯着苍碧,又是一连几鞭下去,无一不甩在地面上,最后也不知究竟跟谁置气,一扔鞭子,走了。 “小黑,他好像没打我。”苍碧掀开一边眼皮,看外面确实没人了,惊魂未定。 黑镯子伸展开身子,动了动,似是词穷,只回了一个字:“嗯。” 苍碧被吊了半晌,手腕疼得不行,又抱怨道:“小黑,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心情好些,放我下来……手快断了。” “放心,快了。”小黑蹭了蹭被麻绳勒住的手腕,便作镯子不声响了。 果然,一盏茶时间不到,地窖的木板被打开,无名黑着脸下来,一眼都没瞧苍碧,闷声不吭,解开麻绳。 苍碧腿有些软,差点摔到地上,顺势一扶无名的肩,见他身子一僵,立时站直退了一步,阿谀道:“师父,您胸怀宽大,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徒儿铭记于心。” 无名上去这么久,竟还没换衣服,只是把蒙面巾摘了,甩下背上装满银锭的布兜,也不看苍碧,冷冷道:“把银子收拾收拾,放箱子里。” “欸。”苍碧讪讪地把银锭拾回布囊里,打开箱子,立时傻了眼。 大木箱里头,也是银晃晃的锭子,装了大半箱,大概也是这么得来的,想必无名偷盗不义之财也不是一两次了。 “京兆尹横徵暴敛的事,你怎么看。”无名嫌苍碧下手慢,抄起布囊,毫不心疼的把银子当碎石般,一股脑倒进箱子里。 “师父您有这么多银子,还在意这么点税?”想起昨天上缴的大半袋碎银,简直是九牛一毛。 无名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拍过去,苍碧赶紧缩脖子闭眼睛,落到脑袋上的却只是不轻不重的一掌。 苍碧深知自己对凡界的认知大概有所偏差,深怕又惹恼了不好伺候的师父,干脆闭上嘴,收拾完地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无名回了房间,万分庆幸,无名总算念及没多深厚的师徒之情,没把他关在地窖里。 无名背过身换衣服,精壮的背部肌肉在将明的天光下,分出清晰的明暗面,套上寻常的朴素衣装,他忽然道“东墙那户人家。一家五口,两夫妻开了家包子铺,每天起早贪黑,一月能挣上七八两银子,上有一老,卧病在床,下有两小,小儿子念塾,大女儿刚满及笄,一家子拮据,官差每月还来收取五两银子的人头税。半个月钱,两夫妻商量着,要把女儿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 “做爹娘的怎么能这么狠心。”苍碧义愤填膺。 “狠心?”无名看向苍碧,挂着一抹讥笑,“那你说,他们是该让小儿子放弃前程,还是该让家中老母放弃性命?” 苍碧哑然,半晌后问:“那现在那姑娘呢?挑了户好人家卖吗?” “没卖。儿女都是手心肉,哪个爹娘愿意。”无名继续道,“后来只能多做份工,妻子与女儿彻夜绣花卖钱,丈夫则再早起些,把原本妻子那份活揽了。” 还不等苍碧出言感慨,无名又道:“西墙那户,住的是个寡妇,带着个不过三岁的女儿,丈夫在外头做工时摔死了,女儿身子不好,家中钱财都拿去供奉了医馆,孤儿寡母,过不下去,官差照样风雨无阻,一月要收二两银子的地税。” “你偷了那么多银子,送点给他们不就得了。”苍碧小声嘟囔。 无名听见了倒也不怒,淡淡说:“前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各送了一锭去,放在桌案上,东墙人家收下了,当是上天的垂怜,一家子拜了半天上苍。西墙人家那寡妇,不敢收意外之财,怕有什么灾祸,第二日就带着女儿搬了家。” 第44页 无名顿了顿,直视苍碧:“你以为,这些都是谁人的过失?” “自然是京兆尹的过失。”苍碧理所当然回道。 “是皇帝的过失。”无名愤然一掌拍在刚修好面子的桌上,一条桌腿应声断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星月小兔 的地雷~3~ 第33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九 苍碧想当然道:“皇帝该是不知道底下官员胡作非为,要不然定然会管的。” 无名一听苍碧替皇帝说好话,登时怒火更甚:“你可听到昨日京兆尹的话了,他上头是当今太傅,太傅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你说皇帝知不知。” 苍碧搞不清凡界这么复杂的关系,听着觉得有点道理,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天快亮了,在无名的催促下,苍碧只得上了床,闭上眼睡得一点不踏实,一开始总想着无名的话,前面挺有理的,后面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种当朝皇帝并非昏君的判断,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夏初不知哪儿来的爬虫折腾,半边脸颊痒了好一阵子。 两个时辰都没睡足,苍碧就被无名叫了起来,脸也没洗,发也没理,穿着一身中衣被拖上了一辆马车。 苍碧在摇摇晃晃中,继续补眠,正梦见连云竟然开口夸自己美,车帘被掀开,外头无名扔进来个东西,兜头罩在苍碧脸上。 “嗯?连云?”苍碧撑开眼皮,什么也看不见,手一摸,原来是一顶覆着长白纱的斗笠被罩在了头上。 “戴上,随我下车。”无名低喝。 苍碧揉揉眼,清醒了些,乖顺地带上斗笠下车,随着无名进了一家店铺,只听身边无名用无比温和的语调说:“掌柜的,我想替我娘子买身新衣。” 长纱直盖到苍碧胸腹,挡住他的肩,只露出纤细的腰,再配上露在袖口的如玉嫩手,俨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掌柜拿了套艷丽的红装,好奇于长纱下的面貌,佯装不经意地用手肘勾了勾。 “太艷了,与我娘子不相称。”无名挡在掌柜前头,“那套白缎襦裙,与我娘子相称。” 苍碧被一口一个娘子叫得鸡皮疙瘩满地,也不知无名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买妥了衣服,让他在马车上换好,苍碧完全清醒了,这才发现,马车里还放着个木箱子,俨然就是地窖里的钱箱。 “师父,我们去哪儿?”苍碧把脑袋探出车帘,问正在架马的无名。 车外人来人往,无名挂上一抹笑容,温柔地回视:“娘子,你怎么出来了,还没到呢。” 苍碧:“……” “相公,还有多远?里头闷,妾身坐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苍碧干脆配合他,挤出细细的话音,仗着自己的嗓音本就清越,一时根本听不出端倪。 “快了,今儿个要去的地方多,你好生去里头歇着。”无名说完,低下头,贴在苍碧耳边,语调变了,威吓道,“滚进去,看好钱,不然,要你命。” “相公你看,人家好生恩爱,哪像你,一点情趣都不懂。”路边一名少妇拖着丈夫埋怨。 苍碧心中叫苦连连,这“情趣”不要也罢。 他挤出笑,轻声回道:“相公,我小命没了,你可得成鳏夫,上哪再找我这么美貌的娘子。”嘴上的快活趁完,还是灰熘熘地进了车厢,趴在木箱上,守着以不义之道,得来的不义之财。 无名驱着马车走走停停,一会走这家服饰店,一会逛那家油米店,一买就是成箱,银锭子哗哗的出去,大半天过去,原本装钱的木箱也清空,替上了米面,车厢里塞满了各色绸缎布匹,堆到车顶,只余苍碧勉强挤下的位置,车后还拖了一辆大板车,也是堆满了箱子,牢牢绑束。 华灯初上,苍碧怀里揣着找来的满满一钱袋碎银,探出脑袋,看着马车一路行过城中大道:“相公,我们买那么多东西,是去做生意么?” 夜幕一落,街道上人便少了大半,无名仗着周围没人,脸色又黑了下来。 苍碧估摸着他又要训自己了,恰好见着不远处一家食肆正准备收摊,美食的香味飘来,勾得人饿了,便使坏放大了嗓门,叫道:“相公,妾身饿了。” 食肆老闆朝这边看来,无名脸上佯装的温和重新挂了上来,把马车停在摊位边,回首给了苍碧一记眼刀:“娘子,夜风寒凉,快回车里,莫冻坏了身子,我这就买吃食来。” 苍碧心知肚明,那言下之意就是:“滚进去,不然,要你命。”便从善如流地钻回车里,掀开车窗等了一会,只见无名不知与老闆谈论着什么,老闆摆手又摇头,半晌后,面露难色地点头。 无名随着老闆拐到灶台后,摆弄起来。 “不是买吃的么,怎么还做上了。”苍碧一脸茫然。 足足过了半刻钟,无名才终于完事,提了个四五层的饭筪进来,往角落一放,顺便送苍碧数到眼刀,一副不许他碰美食的模样,退出车厢,继续驾起了车。 “他这是是不给我吃?还是不给我吃?”苍碧小声问着手腕上的镯子,没得到半点回应,拿指头戳了戳饭筪,又弓下身嗅了嗅,只闻到清淡的竹香,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正天人交战要不要偷吃几口,马车蓦地停了。 第45页 外头传来不善的喝声:“京兆尹有令,城中有在逃犯人,所有出入城人员,需经检查,统统下车!” 京兆西城门处,两名守卫交叉长枪,挡住欲出城的马车,一边负责排查的守卫拿着两张画卷,一张上绘着个蒙面人,眼光凶狠,只是始终只能辨别一双眼,另一幅则有用得多,绘的是个眉目秀雅,鼻樑纤巧挺拔,唇瓣微启的绝色男子。 无名挂着一脸温和的笑意,让守卫观察了半天,佯装不知情地问道:“官差大人,这人可真美,也是犯了什么重罪么?” “可不是,得罪了王室,说是活捉直接押送入宫,圣上亲自处置,想来起码是个凌迟之罪。”守卫惋惜地摇摇头,可怜这画中男子着实生得美,见了通缉令的行人赞赏面容的远远多过探讨罪犯恶行的,连他都不禁每日多看几眼。 “那还真是可惜了这张脸。”无名配合着守卫的动作摇摇头,上车就要出城。 “慢着,还没查完呢!”守卫把黏在画卷上的眼神撕下来,总算没忘却自己的本职,“车里可还有人?” “回禀大人,车里是贱内。”无名再次下车,躬身回禀。 “贱内?”守卫以剑柄挑开车帘,“下来。” 苍碧看了眼外头,在不远处的布告栏上,见到了自己的画像,俨然是一张通缉令,再加上方才官差的话,立时领悟,自己就是这要被皇帝砍上三千刀的罪犯,难怪无名让他带上斗笠,可眼下,哪还躲得过…… 第34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 马车上的清丽女子一身白衣,低首端坐,光那身段就惹得人浮想联翩,交叠在腿上的两手不安地搅动着裙裾,更令人生出几分想欺负的冲动。 守卫舔了舔唇瓣,微俯下身,探看白纱里头。 “大人,这逃犯都是男子,你也见着了,这是我娘子,怎么会是你们要抓的人。”无名陪笑挡开守卫视线。 “啧。”守卫对马车上女子的面容好奇得很,连拦门的守卫也忍不住探头来看,有个眼尖的叫道:“马车里怎么这么多箱子,装的什么?” “这……都是些小本生意的货物。”无名拦在车前,摸出几块碎银塞到守卫手里,“大人,这些货可是花了我全部家当,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出城罢。” 守卫一挑眉,把碎银塞进衣襟里,手一挥:“搜!” 一声令下,拦门两名守卫围上来,其中一人正要伸手拉扯苍碧,无名抢先一步,搂住苍碧的腰,把人抱了下来,那两名守卫没吃成豆腐,不屑地斜了无名一眼钻入车内,把一个个箱子全部搬下车,翻箱捣腾。 下面的守卫则和白纱下的面容耗上了:“把斗笠摘下来。” 还未收摊的摊贩们见有热闹看,纷纷围了上来,对着窘迫的小夫妻起闹,越是遮掩,越激发人的探求欲,任谁都想看一眼那白纱下的面容,生怕错过了绝色。 “大人,贱内这张脸实在丑得不能见人,可否通融……”无名把苍碧护在身后,连连躬身行礼。 竟然说我丑。 苍碧心中一阵不快,撇撇嘴,要不是画像被挂在布告上,真相立刻掀了面纱美翻这群粗鲁的凡人。 “这逃犯面容生的几分女相,扮作女子出城也不奇怪,速速配合搜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守卫手搭在长剑上,拔出了半寸,只待对方再说一个不字,就要挑剑破纱。 “娘子,这……”无名犹豫不决,还是妥协,停止反抗,转过身,微微俯下身子,哄起平时比他矮了小半个脑袋的苍碧,“总不好让人将我们当成了嫌犯,还是把面纱摘下罢。” 完了完了,要被这铁石心肠的师父卖了,苍碧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要往后退,却被无名大而有力的手掌挡住了去路,只能弱弱地捻着女声,万分言不由衷道:“奴家生得丑陋,只怕污了大人们的眼。”心中却念着,逍遥界第一美人的容颜,只怕闪瞎了你们的眼,快快退散,快快退散! “娘子,都这时候了,就别顾虑这些了,清白要紧。”无名抬手掀开了白纱,指尖勾着苍碧埋到胸口的下巴,把他的脸庞抬了起来,“大人,这可是你们画卷中的嫌犯?” “你大爷的,怎么这么丑!”人群中有人嫌弃地喊了一声,“散了散了,丑瞎老子眼了,浪费这身段。” 苍碧茫然地看着周围看来的一对对双眼,无不面露嫌恶之色,那守卫皱着眉,直接别过脸去,甩甩手示意无名把白纱盖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苍碧心里乱成一滩烂泥,躲过一劫,固然是好事,只是……丑?竟说他丑?这帮凡人是真瞎了吧。 两名侍卫把车里的几个箱子掀得一塌糊涂,顺手还捞了几卷里头最好的布料出来,确认没有异常之物,便放了行。无名扶着苍碧上马车,被拿了东西还连声道谢,塞给每个守卫两块碎银,驾车出城,行了一小段,嘴角拉了下来,恢复一张狠戾的面容,愤懑地淬了一口。 马车一路向西驶去,苍碧坐在里头,越想越不安,掀开车帘,坐到无名边上:“师父,我生得那么丑么?” 此处早已没了盘查巡视的人,无名一把掀了苍碧的斗笠,随手往车厢里一扔,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丑。” 第46页 “我也觉得,我那么美,他们定是瞎了。”苍碧闷闷地手支着下巴,看周围飞速往后掠过的林木。 天色完全暗下,初夏的林子里,鸟虫颇多,兽类出没,无名将马车赶得飞快。 “我们去哪?逃命么?”苍碧环视周围,月色被层叠的林叶覆盖,远处黑漆漆的一片,似乎藏着什么异兽,一声瘆人的鸟鸣声响起,吓得他一缩脖子,往无名身边靠了靠。 “逃命?我无罪之有,何须逃命?”无名不屑地眯起眼。 “他们说,要凌迟我。”无名有胆量刀尖上起舞,苍碧可没有,他还心心念念要留着小命回去见连云呢。 无名不以为意:“无需担心,那通缉令上的人并非是你。” “不是我?”除了衣饰华丽了些,根本与苍碧的容颜别无二致。 “那是当朝王爷,皇帝唯一尚留在京中的弟弟,不过现下,也不在京中了。” “现在在何处?”苍碧有种不好的预感。 无名指了指脚下:“死了。” “王爷为何与我生得一模一样?”苍碧越听越糊涂,为何王爷会对王族出言不逊而惹来通缉,无名又怎知王爷死了,以及自己的面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名一手执马鞭,一手放在座上,指尖一下下敲着木板:“你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你来杀老爷,然后救了我,再后来的事,你全知道。”苍碧如实回答。 无名远望幽深暗林,沉默半晌,慢慢说道:“忘归,你先前是王爷的死士,只因面容极其相似,被当今皇帝强制扣在王爷身边,随时充当牺牲品。” “那你当日要杀的老爷是……” “皇帝。”无名一鞭子抽下,马匹长啸一声,加快了步伐。 刺杀皇上,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命的罪行,苍碧这一点还是清楚的,但无名显然失手了,当时因为第一辆马车中那人的一声叫唤,让他把自己这两马车当成了目标所在,以致追错了车,事情似乎能穿起来,可苍碧却越想越不对劲:“你说我被困在王爷身侧,可那日马车中明明只我一人。” 第35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一 “你再好好想想。”无名骤然压低了声,把当日事有条理地道来,“当日你与王爷同坐一辆马车,因我的袭击,马受了惊,马车失控飞出悬崖,王爷与几名大内侍卫都坠落悬崖,唯独你,被我救了。” 苍碧闭上眼,绞尽脑汁回忆着并未经历过的当日事,脑海里的记忆除了车中人数,与无名所说都吻合。 “你且好好想想,你身边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与你面容一样的男子,衣衫华丽,佩剑镶玉。” 无名仿佛咒语般的话音,让苍碧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身边似乎的确坐了另一个自己,在事故中翻出马车,坠落悬崖:“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皇帝从没把你当人对待,你于王室而言,只是一颗随时准备捨弃的棋子。”无名掷地有声道。 苍碧还在仔细回忆,脑海里似乎被人塞进了一团乱絮,越理越糊涂,那日被撞到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地刺痛,苍碧捂着,痛苦地闭起眼。 “吃吗?”无名擅自终结了这个话题,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个馒头递过去。 苍碧眼皮撑开一条线,方才的飢肠辘辘都被头痛淹没,随手推开:“我不饿。” 马车驶出森林,停在平坦处,无名背过身,把随身携带的蒙汗药撒了一些在馒头上,细细抹开,塞到苍碧手上:“好歹吃一些。”似乎是意识到语气不够强硬,又补了句:“不吃,要你……” “嗯。”苍碧没顶嘴也没接话,接过馒头,食不知味地咬了两口,怔怔发了会呆,两眼一闭,睡着了。 不知何时,朦朦胧胧地醒来,眼前是泛着浅光的鹅黄色薄纱床帐,侧过头,一张垂着丝绦的梳妆镜安稳地摆在床柜边,苍碧竟身处连云阁自己的房中,忍不住把脑袋埋进软香的枕头,蹭了好半晌:“终于回来了……”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连云端着一盘油香嫩豆腐,脸上一如既往冷如冰霜,默默坐在床榻边。 “连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祭天?”苍碧支起身子,抓住连云手臂。 连云无动于衷,只是把豆腐端到苍碧鼻子下面,来回移动着。 葱花伴着香油,烘托着嫩豆腐的清香钻入鼻腔,让苍碧霎时就觉得那些都没什么了,伸长脖子去叼豆腐,连云却手一收,恰恰不让他触到。 “连云?”苍碧歪头不解,继而再次努力,如此往返了五六次,都没能吃到豆腐,连云的身形却越推越远,渐渐淡了,最终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面前。 “连云!”苍碧猝然翻下床,踉跄地往前追了几步,胡乱想抓住些蛛丝马迹,什么也没触到,自己的身形却猛地仄倒,咚一声栽在地面上。 “痛……”苍碧揉着被撞痛的额头起身,眼前哪还是熟悉的房间,只是一隅马车里狭小的角落,自己睡糊涂了,从座位上摔下来,一头砸在了木箱上,这甦醒方式可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第47页 兴许是睡糊涂了,梦中的豆腐香还残留在呼吸中,苍碧奄奄地转身,只见座位边放着白饭好菜,最大的一盘赫然是油香豆腐,盘上还放着个锃亮的银勺——原来不是幻觉。 苍碧大喜过望,顿时脑袋被撞了个包也没什么大不了,抄起勺子,一阵猛铲,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餐消灭干净,意犹未尽地舔干净嘴角香油,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下了。 掀开车帘,无名不在架座上,苍碧走下马车,环视周围,他身处一座破败村落的村口,不远处一条将断不断的小溪哗哗流过,无名正蹲在溪边,往水壶里灌水。 “师父,那豆腐……”苍碧走到溪边,低头一看,清澈的溪水中映照着自己的脸,登时惊得瞪大了眼,“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变这样了!” 水中的涟漪将倒映晕得不成样子,然而那张扭曲的脸庞一侧,一大块狰狞可怖的疮疤却异常清晰,苍碧抚上疮疤的位置,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他身为妖,却不知原型为何物,也没有妖力,要不是这张绝美无俦的脸,连苍碧都要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样一个无能的自己,能在魑魅魍魉横行的逍遥界混得风生水起,仰仗的是谁,他清楚得很,然而现下,他自以为该是最大筹码的脸,却没了…… “你……”无名一时间竟慌了神,把水壶随手一扔,掰过苍碧的脸,“怎么哭了?” “那么丑,连云肯定不要我了。”苍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花了脸,完全没在意泪水流到疮疤上,令凹凸不平的边沿翘了起来。 无名鞠了一掌水,小心地替苍碧抹脸:“不丑,怎么会不要你,都是假的。” “你又不是连云,你怎么知道,他为了祭天,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苍碧把这些年没处发的怨气,一股脑全喷了出来,也不管眼前这个狠心的师父会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了,“我那么喜欢他,他一点表示也没有,还要杀我。” 无名手顿了顿,好不容易把苍碧的脸抹干净:“你再看看,那是我早上给你易的容,都没了,还是原来那张美人脸。” “嗯?”苍碧空了的脑袋终于缓慢地吸收了无名的话,慢吞吞的照向溪水,倒映中自己的脸庞果然还是原先的无暇,“假的?” “假的。”无名起身,兀自向马车走去,头也不回道,“若是有人喜欢你,定不会因为容貌而弃你。” “那连云弃我,只是因从未喜欢过我。”苍碧喃喃地念着,“他不喜我,那我要这张绝色容颜有何用。” 无名倏地从马车上跃下,三两步踱至连云跟前,牵起如玉的手掌,留个苍碧一个背影:“你怎知他弃你,纵使他一时伤了你,你又怎知他是弃你。” “他没有弃我?”苍碧丢了魂似的,被一路拎赶到马车上,等待一个判决般,渴求地问道。 无名墨黑的眼瞳深不见底,郑重地回道:“没有。” 苍碧长出一口气,仿佛勒了他颈项许久的白绫终于松了,却觉得不对,无名根本不认识连云,刚才说这么多不都是在胡诌:“师父,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无名又挂上生人勿近的狠戾表情,“你再整些有的没的事出来,我要你命。” 在心中蓦地成型的猜想,立时被眼前的人打散,连云那张冰霜似的脸,封冻了上万年似的波澜不兴,怎么会是眼前成天撂狠话的人呢…… 不过这表面凶狠的师父,竟然买了豆腐给他吃,显然并不坏。 苍碧侧头看着注视前方的无名半晌,心念一动,缓缓将唇凑了上去。 第36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二 无名头也没转,一掌挡住苍碧的唇:“又不要命了。” “命还是要的……”苍碧只得作罢,当初的推测果然不错,要亲到他,比亲到蠢书生难多了。 无名收回手,摩挲着手掌,似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在乱麻般的心境中,将马车驶入了村落。 这是一座足有四五百户的大村落,箇中状况却远没有人数兴盛,破旧的瓦楞摇摇欲坠挂在屋顶上,活着泥的砖墙时不时缺了一块,只能让一辆马车堪堪通过的石板道坑坑洼洼,放眼望去,整个村子竟瞧不见一间完好的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修整了。 “去年秋天闹了蝗灾,这一片几个村落颗粒无收,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也不知最终落在了谁手里。”无名将马车停在一间屋前,“村里人就靠地里的收成过日子,好在今年的作物长势不错,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就熬出头了。” 苍碧终于明白了无名的来意:“你是给村里人送粮食衣物来的?” 无名不置可否,敲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一看来的是之前送了两次粮食的大善人,连连躬身道谢,再听说又是来送东西的之后,更是差点都要磕头感激,苍碧连忙扶住老村长,也不知村人知晓这钱财是偷盗来的,会做何感想。 不过多时,帮着搬运、分发的村人就赶了过来,在无名的指示下,搬下一部分,知道隔壁几个村也等着救济,一点都不多拿东西。 孩子们见难得来了村外人,也围了上来,一个小男孩蹬蹬蹬跑到无名身边,抱住他一条腿,抬头唤着:“狼哥哥,你总算来了,你教我那几招我都学会了!” 第48页 另外几个男孩子也不示弱,都围了上来,争着抢着和无名说话,无名一点都无不耐,笑着一一回音,看孩子们一个个把木枝当剑,使了简单的几招,满意地颔首,还不忘嘱咐他们,不可用来欺负他人。 苍碧从没见过无名露出这样的笑容,他对着自己从来不笑,大多是一副要把人千刀万剐的模样,偶尔又是令人看不透的复杂表情,对官差与必须打交道的不相熟人士,他会笑,但前者是明显的谄媚,后者则是敷衍的假笑,都与现下的真诚不同。 这样一个温煦善良的人,竟能手执长剑,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当时的他又是何心境。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身下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唤声:“狐狸姐姐,你是狼哥哥的媳妇吗?”苍碧低头一看,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可人小姑娘正蹭在自己腿上,抬头看来。 苍碧一愣,才想起身上穿得是女装,可能是孩子认错了,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为什么我是狐狸?” 小姑娘瞪着天真的圆眼睛:“奶奶说的故事里,美人都是狐狸变的!” 对面无名正整理其中一箱衣服,城门守卫把东西翻得一塌糊涂,还顺手牵羊拿走几件衣料不错的,无名好不容易翻出特地给小姑娘买的衣裙,笑着沖这边招手:“豆丫,来,试试这衣服合不合身。” 水色襦裙绣着浅红色的小碎花,很是秀气,小姑娘见了笑开嘴,抱着衣服跑回不远的家中去换,边跑边回头连声叫着:“谢谢狼哥哥!” 无名买的大半衣饰都是孩童的,给在场每个孩子都分发一套,等村长点过人数,又把不在场的份也数出来,让人转交,忙碌间,小豆丫换好衣服跑回来了。 见过不过两面的孩子,无名自然没法买出合身的衣物,整套裙裾都大了一圈,姑娘怕把裙摆弄脏了,用半盖在宽袖中的小手拎着,小手没提稳,裙裾曳地,一脚就踩了上去。 眼看那稚嫩的小脸就要摔倒地上了,苍碧赶忙冲上去,不过无名比他快得多,脚尖一点地,就如离弦箭般射出,千钧一发之际把豆丫一抱,安然无恙地带着孩子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一边孩子的娘亲笑了笑:“衣服有些大了。” “不打紧,明年穿正好。”豆丫的娘把姑娘一抱,不亲不重地数落了几句孩子的毛躁。 无名送完东西,也不做停留,与苍碧上了马车就要走,几个孩子们围了上来,豆丫也从娘怀里挣下来,跑到无名跟前:“狼哥哥,什么时候再来呀?” 无名在一双双无邪双眼的注视下,难以掩饰窘迫,低低地回答:“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豆丫拉着无名的裤腿。 无名不言,沉默半晌后,与在场村名道了别,头也不回地驱马扬长而去。 村落逐渐远离,消失在视野中,苍碧坐在无名身边,一直侧头看着他目不斜视,那双墨黑色的瞳仁里压抑着几分不舍,不禁问道:“为什么不来了?” “回去有事要办。”无名只是看着未知的前路。 “事总有办完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来了?”苍碧不解。 西天被霞光染红,仿佛打翻了一盘血色硃砂,无名将马车停在一处平坦的空地:“办完了,我便不在了。” 苍碧心中一颤,正要再问,无名却抢了先,取出饭筪用一大盘油香豆腐堵住苍碧的嘴:“今夜在此露宿,明日再去下一个村子。” 接下来的数日,两人又走访了五六个村落,把满车的粮食衣物分发得精光,无名才驱车折返。 苍碧脸上又被抹了噁心的疮疤,手里不痛快地捏着根长草,拧来拧去,无声地发泄不满,这一路上,除了在村落时与村人交谈,无名与他说的话两只手都能掰过来,还不出“吃饭”、“睡觉”、“走”,越是往后,脸色也越沉重,不知在盘算什么。 在进入来时那片离京城不远的林子后,无名终于开口说了其他话:“回京后,随我入宫去办事。” “哦。”苍碧正猜想着无名下一摊准备劫哪户,回过神来差点在马车上跳起来,“入宫?你疯了!我们俩都是通缉犯,入宫岂不是自寻死路。” “是死路也非去不可。”无名回得波澜不兴。 “外面官员富豪家的钱财早够我们分发给穷人了,犯不着冒这个险。”苍碧这些天见多了无名温煦的一面,一点也不怕了,言辞也大胆了许多,“我可不去送死,师父,你也别去了。” 无名猝然停下车,回过头,狠戾地瞪向苍碧:“你非去不可,否则,我先要了你的命。” 苍碧一愣,相劝的话哽在嗓子里,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马鞭一扬,无名驱使马车继续前行,将自己的计划道来:“届时你伪装成王爷,我的面容无人知晓,便以你侍卫的身份一同前往。” 苍碧不敢直接反驳,寻找计划中的破绽,妄图让无名打消念头:“皇宫重地,里头的侍卫一定个个登记在册,哪是那么好假扮的,铁定还没进宫门就被查出来了。” “你是王爷,说我是你落难时的救命恩人,特许陪伴入宫,在侧贴身护卫安全,无人敢质疑。” “那也不妥,若是宫中人说起些过往的事,我又不清楚,都答不上来,几句话就令人起疑了,到时候皇帝一彻查,就会知道我是他弄来的死士,那我们就真成死的士了。” 第49页 无名油盐不进,给出应对方案:“你只说当初坠落悬崖撞伤了脑袋,记忆有些模糊,前两日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至于其他的事,只要一答不上来,就佯装头痛。” 苍碧知道他这是铁了心了,恐怕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询问目的:“那究竟入宫为何?” 无名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弒君。” “弒君……”苍碧重复这两个利刃般的字眼,这也是他与无名相识的缘由,寻常百姓根本接触不到当朝圣上,而无名为何对九五之尊的性命如此执着,“就算臣子确有横徵暴敛之行,皇帝陛下未有及时察觉处置,但现下举国太平,证明皇帝并非昏君。” “并非昏君?”无名讥笑一声,马鞭狠狠抽下,两匹马儿吃痛嘶啸,奔驰得更快,他冷冰冰地说道,“置官员横行于不顾,百姓疾苦于不理,这还算不得昏君?赵程胤手中染血无数,死有余辜。” 染血无数……这说的是他自己吧。 苍碧小心翼翼地窥视身边人,无名眼中结着愤恨凝成的冰霜,只怕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师父……” “弒君。”无名打断苍碧,“是我使命所在,也是这条性命苟活的唯一目的。” 第37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三 静谧的夜晚,纷沓脚步声将安逸砸碎,两队数十人的侍卫将宰相府邸包围,侍卫总管一挥手,便有十几人跟着他,破门而入。 被惊醒的老管家不明所以赶来:“何人如此大胆,敢夜闯宰相府。” 侍卫总管甩手把老管家摔到地上,两手抱拳向天,目中无人道:“圣上有令,宰相贺知忆,结党谋逆,我等奉命前来搜查罪证,府中人全数召集过来,谁也不许出这大门!” 老管家连滚带爬起来,宰相老爷为国效忠,何等赤诚衷心,这是举国上下都清楚的,决计不会做出谋逆之事,奈何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拖着老骨头,赶往各房通报。 相府少爷贺朗刚念完书安睡下,便被门扉匆忙打开的声响吵醒,茫然看着母亲怀里抱着自己的书童,慌神地掀开自己的被褥。 “娘,出什么事了?”贺朗瞧了眼书童,只见他脸色惨白,气息若有若无,立时起身,伸手扶人,“欣荣病了?怎么如此严重,白日里还那么精神……” “朗儿。”贺夫人把书童往床上一放,脱了孩子的外衫,手忙脚乱地套在自己儿子身上,抱起人走到门口,四下张望没人,飞快地朝后门跑起来,“别多问,娘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贺朗从没见过母亲这幅模样,乖顺点头,侧耳听着府中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小小的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但终归没有问出口。 贺夫人跑到后门,正要开门,听见外头有侍卫交谈的声音,立时收起手,饱满的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双手都在发着颤,踟蹰片刻,又跑过一条隐蔽的回廊,进了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墙角林木中。 墙根有个宽三尺不到的狗洞,贺夫人这辈子端着的淑雅全放下了,蹲下身,将脑袋探进洞中,确认这一片外面没人守着,抱过儿子,忍不住的清泪流淌下来:“朗儿,你听好,记住。从这里出去,今日起,你不再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是贺知忆的儿子,不是贺朗,能走多远走多远,千万别再回来。” 半大的孩子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不要他了,死死抓住贺夫人的手臂:“娘,您别不要我,我再也不贪玩了,明日起不蹴鞠不耍剑了,好好念书,您别不要我。” 贺夫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狠心掰开儿子的手:“你今日不听话,我便真不要你了,出去!” 贺朗也哭了,瞧了瞧那不堪的狗洞,放下母亲的手,蹲下身,爬出去,一路狂奔…… 三天后,贺朗飢肠辘辘坐在道旁,平日里总在家中念书,显少出门,也没有行人认得这脏兮兮的孩子是相府家的少爷,只当是个新来的乞儿,偶尔还有人施捨扔下一个铜板。 达官贵人家的孩子,钻了狗洞,已在他自尊上深深刻了一刀,更遑论受嗟来之食,贺朗饿得两眼昏花都没捡一个字,等着母亲来接自己,然而等来的却是贺相谋逆,被株连九族的消息。 贺朗拖着虚浮的脚步,跟着人流来到午门外,亲眼见着家中的亲人一个个被砍去头颅血溅当场,以贺朗为名丧命的俨然是自己的书童,铡刀最后落在贺知忆的脖颈上,将只出了半声的“冤枉”扼杀。 “那年我八岁,没有赚钱的法子,只能做了四年乞丐。”无名勒紧马鞭,指甲深深嵌入其中,手背青筋暴起,“凭这些妄加的罪行,受过的屈辱,你说,我该不该杀那狗皇帝。” 苍碧哑然,许久后回道:“我帮你罢。只是,不是帮你杀皇帝,而是为宰相洗刷冤屈。” 无名不置可否,只要能混入宫中,还怕等不到取狗皇帝性命的机会。 两人回到城中,无名又将计划细细嘱咐了一番,从地窖中取来一柄长剑,塞到苍碧怀里:“这是王爷的剑,可证身份。” 长剑剑鞘以金银盘虬成繁复的纹路,每隔一掌距离镶有一颗上品白玉,剑柄上纂刻着代表身份的五爪行龙,绝非赝品。 第50页 王爷不是坠下山崖丢了性命,为何随身佩剑会在这里。 苍碧满腹狐疑,疑问还未出口,无名便拉着他上了马车,警告道:“我教你的话可记好了,别忘了皇帝也把你的性命当草芥。” 马车行驶在京中大道上,苍碧抱着剑心事重重,压低声音向手腕上的黑镯子求助:“小黑,我怎么做才能阻止他去送死?” 黑地龙纹丝不动。 半个时辰不到,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口,门里门外总共站了八名侍卫,见不是王公贵族的马车,架着长枪指向驾车的无名:“来者何人!皇宫门口也是你们能遛弯的地方?不要命了!” 无名不言声,去掀车帘,最前头一名侍卫立时将长枪更探近些,直指无名胸口:“车中何人?” “你且好生看看,车中是何人。”无名任凭枪尖划破衣襟,掀开车帘。 一双纤白如玉的手探出来,手中执着一把华贵无比的宝剑,剑柄上的行龙雕栩栩如生。 “大胆,本王的车,尔等也敢拦。”苍碧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露了个脸。 侍卫们见那把彰显身份剑,一个个收起长枪,扑通扑通跪下一片,资历最高那名赶紧催促道:“王爷回来了,还不快去向皇上禀报!” “王爷,这位是……” “这位何郎大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苍碧挥手示意众人让路,侍卫们赶紧退后,放马车入了宫门。 王爷的救命恩人,侍卫们自然不敢怠慢,而放宫外人入宫也是不合规矩的,侍卫正想着有什么委婉的办法,能在来人接引前,留下这位大侠,正好马车进了门后,便停了下来,往哪走的趋向都没有,让他们送了一口气。 不是无名不想前行,只是偌大的宫中该往哪走实在无从知晓,苍碧也只是看着车外的园林景色,茫然不知所归,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人来迎了。 金銮富丽,华盖堂皇,浩浩荡荡的御驾移至宫门前,当朝圣上见了马车里的人,面上掩不住失而复得的喜悦,全然不顾有失身份,亲自步下龙辇迎上来。 数名侍卫与此同时,赶在前头,对无名做了个请的动作,无名只得在侍卫的监视下,下了车,让开道。 皇帝赵程胤连衣服都没换,刚刚下朝,还穿着件彰显帝王身份的金黄华服,矫健地跃上马车,将还在朝外探头的苍碧牢牢抱住:“程嗣,你终于回来了!朕寻了你半月都不见踪影,还以为……” “皇兄。”苍碧勉强把茫然之色压下去,看着皇帝的面容,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顺着无名教好的话说下去,“摔下山崖的时候受了点伤,起先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前两日终日对着这柄宝剑,这才终于想起来,让皇兄担忧了。” 第38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四 “哪里受伤了?”赵程胤敛眉掀起苍碧袖口察看,只发现几道快褪光的红痕,立时下令,“召太医速去永乐宫候着。” 赵程嗣与赵程胤同是太后膝下子,年岁相差一轮有二,皇帝十五登基之时,王爷还是个牙牙小儿,被兄长与母后捧在手心里疼,后来封了王,两人也不愿让他搬去王府,干脆就在宫中赐了永乐宫住。 苍碧被两名太监扶着上了轿,见无名被拦在后面,笨拙地摆出一副王爷的架子:“放他过来。” “此人是?”皇帝狐疑地看向一身布衣,腰间佩剑的无名。 “皇兄,臣弟此次遭遇危难,多亏这位何大侠相救。”苍碧窥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并无多大异常,便继续道,“何大侠武功盖世,惩恶扬善,臣弟十分赏识,已说服了他,今后他就是我的贴身侍卫。” 无名一手紧紧扣在剑鞘上,与皇帝对视半晌,侍卫喝道:“大胆刁民!见了皇上还不下跪行礼!” “皇兄,何大侠原是绿林中人,不知宫中规矩,今后臣弟定好生教导。”苍碧赶紧解围,给无名使了个眼色,心中不断祈祷,可别在这时候拔剑相迎,否则他这条命估计也得殒在这了。 好在无名不傻,知道侍卫众多,也没有当日行刺的地形优势,双膝下跪,虚磕了个头:“皇上万岁。” 苍碧暗暗长舒一口气。 皇帝还有政务在身,让侍卫太监们送苍碧回殿,起驾回程。 苍碧总算不用应对最难过的一关,坐在轿子上,四下张望,皇宫景色果然不同凡响,殿宇巍峨,雕樑画栋,御花园莲池中应时地满绽莲盏,苍绿色的叶盘将水面遮盖得严实,给夏日添了几分清凉。 永乐宫,太医早已候在门口,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也全数出来,排成两列迎在门口,列队最首也是最娇小的一名宫女,一行完礼,没等王爷说免礼,就没规没矩地起身,拉着对面侍卫长,一左一右站在苍碧两侧,搀扶起人,往里走。 “王爷,你可算回来了!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小宫女嘟着嘴抱怨,周围也没人劝阻她的无理,只有侍卫长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杏仁,王爷才回来,此前受了伤,得好生修养,有什么嗑,等王爷身子好了再唠。” 这两名宫人一点恭敬之色都没有,反倒像把王爷当成了同僚,苍碧心下诧异,左右看看,这一看,脚步忽的就顿住了,睁大了一双墨翠般的眼:“爰爰,城旌?” 第51页 “啊?”小宫女侧过头,一脸没搞明白状况,抬手在苍碧面前挥了挥,“王爷,您糊涂了?我是杏仁。爰爰和城旌是谁?” 爰爰与城旌是苍碧在逍遥界的邻居,分居在连云阁左右,两妖成天黏在一起,时常与百无聊赖坐在店门槛上的苍碧闲掰瞎扯。 现下这两人,除了生了寻常凡人的黑发黑瞳,俨然与苍碧记忆中两妖的模样并无二致,连神情谈吐都如出一辙。 “你真不是爰爰?”苍碧再次确认。 “什么圆圆方方的,我是杏仁!”杏仁把侍卫长的大脑袋摆到苍碧面前,“那核桃呢?你也不认得了?” “核桃?”宫中人难道都喜欢取食物的名讳,苍碧横看竖看都觉得那是左邻的傻大个城旌。 侍卫长憨憨地适时提点:“王爷,我是卜和韬。” “剥核桃?”好像城旌徒手剥核桃的技术是挺高明的,苍碧左右顾盼,把两人拉近自己,压低声音问道,“你真不是城旌?我是苍碧啊,你们都在这,那见着连云了没?” 杏仁柳眉一皱,转身把太医扯到跟前:“太医太医,赶紧给王爷看看,他是不是脑子坏了,都不认得我们了。” 真有如此相似之人?苍碧满脑子浆糊,被半推半就送进殿室,卜和韬大臂一挥,轻而易举就把王爷千金之躯抱到床榻上,无名跟在身后,眉心微皱,移了半步上前,又退了回来。 太医在一群宫人焦急簇拥下,替苍碧细细号脉:“王爷,请将衣物脱去,好让臣下诊断伤势。” 杏仁张开手臂,把宫人都赶到门外:“王爷要脱衣了,你们可别偷看。”见一直站着一言不发的无名,催促道:“你也快出去,咱家王爷白玉般的身子,也是你能看的。” 要说男女授受不清,最该出去的该是你吧……苍碧瞧着那小宫女,想起隔壁的爰爰也是这副样子,张嘴闭嘴就把他捧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只是似乎从来没把自己当男子看待。 “爰……杏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起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殿内余下几人,某种角度上,苍碧都相熟,便也不觉别扭,脱下外衫。 无名的眉皱得更紧了,右脚尖在地上轻轻摩挲着,似乎随时要上前,却生生按捺住。 身上的伤早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有几处被鞭子抽得狠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淡疤。 太医资历深,一眼就看出这伤不寻常:“王爷,你这伤是谁打的?” “摔下山崖的时候,被碎石树木刮的。”苍碧回道。 “这分明是鞭伤,怎么会是刮的。” 卜和韬一听,立时撸起袖子:“谁敢如此对待王爷,待我将他抓来碎尸万段!” “真是刮的,被几条粗藤缠上,勒破了皮,这才看上去像鞭伤,太医莫要妄加揣测。”苍碧赶紧找藉口遮掩。 身份在前,既然王爷这么说,太医也不好再探究,又轻按苍碧的脑袋各处:“王爷,听闻您记忆有损,是撞了哪里?” 苍碧也记不大清了,太医又是按又是压,诊了半天,推断失忆是因头部受撞击,留下淤血,暂时找不出有效的治疗法子,跪下连连磕头:“臣下无能,还望王爷赐罪。” 苍碧不以为意,挥手让他下去,太医前脚刚走,就有太监来传话:“王爷,陛下说,若您身子无恙,就到太后那去用个晚膳,顺道报个平安,莫让太后再心焦,轿子在外头候着了。” “何郎,你随我一同前去。”苍碧心里没底,只能拉住救星,想想又不行,万一无名当下拔剑可如何是好,可把他留在这里,也让人不放心。 不等他想出万全之策,传话太监已替他做出了无法选择的决定:“王爷,这是家宴,有外人在,不合适。” 第39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五 苍碧只得给无名使了个别轻举妄动的眼色,硬着头皮,在太监的搀扶下上了四人大轿。 御花园中,清风微抚,夏花摇曳,将微热的夜晚勾勒得舒爽,轿帘随风轻摆,里头坐着身着华服,唇红齿白的貌美王爷,只是王爷的神色,却与这份安宁格格不入。 “小黑,怎么办?宫中事我什么都不懂,定会露出破绽。”苍碧压着嗓子,把黑镯子递到唇边,双眼不断环视周围太监与侍卫。 温热的气息扫在黑镯子上,小黑猛然战慄了一下,抖抖身子,游到苍碧耳边:“放心,不会有事的。” 轿下宫人听到悉索声,回头揖身:“王爷,有何吩咐?” 苍碧放下手,正襟危坐:“无事。” 四平八稳的大轿抬着心中七上八下的苍碧,停在太后的慈宁宫门口,苍碧在太监引路下,进了殿门。 殿内已摆开一大桌宴席,足够十五人围坐的大圆桌边,却只坐了两人,一人苍碧来时已经见过,正是当朝圣上,另一人则是太后,虽年过半百,未见多少皱纹,雍容端庄地扫了一眼等在苍碧身后的太监,那太监立时带着一众宫人退出殿外。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三人,苍碧心中忐忑,面上却自然而然地挂上了一抹笑,仿佛这笑已为身前两人绽放过无数次。 太后切切地看了苍碧半晌,泪水盈上眼眶,颤颤巍巍伸出手:“程嗣,过来。” 第52页 “母后。”苍碧乖顺地坐到太后身侧,毫无阻滞地执起那双带着指套的手,“孩儿不孝,令母后心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太后抚着苍碧的脸庞,凝视许久,失而复得地笑容扬上脸庞,亲手给苍碧盛了一碗鱼翅羹,“看你,都瘦了。” 一口温热的羹下腹,苍碧的心绪竟奇蹟般稳了下来,似乎与眼前的万金之躯这般切近,并无任何不妥。 圆桌虽大,三人坐得却不远,与寻常人家一般,两兄弟各坐母亲一侧,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家子,嘘寒问暖,交谈甚是自然。 不过多时,敲门声响起,赵程胤允过,太监端上最后一道菜餚,苍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油香嫩豆腐!”随后察觉自己失态,尴尬地笑着,收回已然探出的筷子。 太后与皇帝笑开了,赵程胤半点不怪罪:“程嗣,太医说,你的头受了伤,记忆有损,朕看你对这豆腐可是记得牢。” “多吃些,在外头受苦了罢。”太后将豆腐整完递到苍碧面前,“你自小便爱吃这油香豆腐,嘴还叼得很,放一滴酱油一点盐都嫌咸,非得吃清淡到没味的,说什么冬日里烫热了吃,暖身,夏日里冰镇了吃,解暑,这是方才才冰镇过的,慢些吃,别冻着了。” 苍碧一愣,这番油香豆腐的吃法,他曾经也与连云说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凡间的人都爱这么吃,原来赵程嗣也爱吃油香豆腐,难怪无名此前特地买了油香豆腐。 不对。 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差点就忘了,他是个假王爷,那这嗜好即使无名有所途径知晓,也不应用于他。 不等苍碧理出个线头来,只听赵程胤说:“可还记得多少?” “只记得当日马车遇袭,差点坠入悬崖,千钧一发之际,何郎出现,把我从悬崖边救了回来,此后悉心照料,直到我忆起身份,将我送至宫门口。”苍碧沉下心,道出无名教好的话,姿态又拘谨了起来,“再往前的事,就不记得了。” “那刺客呢?逃匿与否,有无看到他的真面目。”赵程胤问。 这一问无名不曾教过,苍碧想了想,未免皇帝派人追查,干脆回来:“与侍卫一道坠入悬崖,该是殒命了。” 皇帝下箸的手微微一顿,继续道:“那何郎,你预备如何安置?” 苍碧本就打算说这一茬,正好就坡下驴:“何郎家中父母双亡,又无妻无儿,空有一身本领,却寻不得好差事。他救了我一命,我想,就将他安置在宫中,做我的贴身侍卫,皇兄,能否应允。” 赵程胤正要说什么,太后先一步开了口:“即使程嗣的救命恩人,那也是皇室的贵人,皇帝,你看要不给那何郎封个武官噹噹。” “母后,何郎不善与人交涉,还是莫要给他官职,做我的侍卫就好。”让对王室有弒杀之心的人做了武官,那还得了,苍碧赶紧婉拒。 “程嗣,你自小被母后惯坏了,没个王爷的架子,与知底细的宫人走得近也就罢了,只是这何郎,还需小心对待,毕竟是宫外人。”赵程胤叮嘱。 “皇兄说得是,程嗣牢记于心。”苍碧应下。 一顿饭了,苍碧许久没吃过这么多佳肴,顶着鼓鼓的肚皮,端起不娴熟的架子上了轿,在令人沉静的夜色中,回想着无名口中的昏君,并不像是凶狠暴戾的滥杀无辜之人。 另一方面,刚踏出殿门的赵程胤也在思索着,京兆尹此前传来消息,说赵程嗣与一名黑衣人一道劫了京兆府邸,其中缘由,他未问,赵程嗣也只字未提。他这弟弟,自小被母后与自己捧在怀里疼,不通什么明争暗斗,从来直来直往,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传太傅。”皇帝召太监总管到跟前。 “陛下,这都快子时了。”太监总管提醒了一句,但见皇帝愁绪万千的神色,不再多言,“小的这就去请人。” 一刻钟后,太傅匆匆赶来,伏地行大礼:“皇上,听闻王爷回来了,此乃天佑王室啊。” “爱卿平身。”赵程胤挥退太监,将自己的担忧与太傅道来,想将那来路不明的何郎弄出宫去,又怕赵程嗣因此对自己心怀芥蒂。 “臣以为,何郎此人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太傅拱手道出推测,眼神紧紧跟随来回踱步的皇帝,“悬崖下发现的尸首只有侍卫,并无黑衣刺客,往最坏处想,若何郎便是那刺客,哄骗失忆的王爷,混入宫中,欲对王室不轨……” 赵程胤眉心拧做一团:“永乐宫加派两队侍卫,把何郎盯好,切不可让程嗣遇险。” “臣这就命人去安排。”太傅没有退下,依旧保持着弯腰拱手的姿态。 李太傅从先帝时便伴在君侧,赵程胤十五登基,更是一路受他辅佐,了解这是这位老臣子还有话要说的表示:“爱卿,还有何计策。” 太傅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直起身,满脸为君为社稷的担忧:“王爷记忆有所缺失,且难保陪伴身侧的是巧言令色的奸佞之人,在人前难保说出做出些有损社稷的话,微臣建议,在王爷康复前,无需上朝……” “继续说。”赵程胤扶额,太傅有政见,花花肠子也多,这一套也不知使了多少便,“朕赦你无罪。” 第53页 太傅俯首:“王爷失忆,若是传出去,对王室绝无好处,让王爷在永乐宫好生养病,莫要踏出宫门,省的外界传言。” 赵程胤长嘆一口气:“那便如此吧,安排下去。” 待太傅行完礼,要退出宫殿之际,赵程胤又叫住了人:“慢着,程嗣爱玩,关在宫中闲不住,让他莫要踏出东宫就好。” 第40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六 永乐宫中,苍碧忧心忡忡回道殿中,生怕两个围上来的干果,给他一句“何郎不见了”的消息,好在两人只是一唱一和,羡慕地问了几句吃了什么好东西。 卜和韬学着王爷寻常嘬豆腐的模样,连连夸赞:“能把豆腐都吃得那么美的,也只我们王爷了。” “豆腐到王爷嘴里,都跟白玉似的。”杏仁说着,将床榻铺好,勾着看王爷的脸,不小心又入迷的卜和韬,出了卧室。 无名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窗边,冷眼看着一切,等旁人走了,一张脸又彻底黑了下来,不由分说把一小包药粉塞到苍碧手里:“下次再去用膳,把这个放进去。” 苍碧攥着药,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师父,我觉得皇帝没那么坏,你家的事,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 “下令抄斩了我家门的就是那一卷黄圣旨,除了狗皇帝还能有谁!”无名一掌拍下,生生在窗棂上拍出一条黑峻峻的裂缝。 “嘘。”苍碧捂住无名的嘴,探头看看窗外无人,忙把窗关上,“小声些,你不要命了。” 无名不屑地乜了苍碧一眼,还是放轻了话音:“我这条命,早该在十六年前就没了,你以为苟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好吧,我帮你。”苍碧佯装妥协,收了药包入怀,“只是你得听我的,好好呆在殿里,别轻举妄动去送死。” 这一夜,华丽宫殿中,绫罗纱帐曳地,帐里的人对着毒药包一夜无眠。纱帐外,一身粗布衣的遒健男子,环臂抱剑,靠着床榻席地而坐,同样睁了一晚的眼,紧敛的眉宇下,那双墨黑的瞳仁却如一坛幽深的冰泉,满是冷漠,只映着黯淡月光辉映下皎洁的一抹白。 翌日,圣旨下,苍碧无需早朝,松了一口气,完全没觉得不能步出东宫有什么不好,无需与乱七八糟的人事打交道,自然也减少了露出破绽的机会。 日日有花赏,顿顿有豆腐吃的日子,简直能与九十九重天上的神仙媲美,若是身侧相伴的是朝思暮念的连云,那比不受雷劫,白白飞升还快活了。 莲池旁的水榭上,苍碧捧着盘莲子,磕了几粒,时刻窥视着这些日子稍显安分的无名,趁他将视线望向远处,掏出怀里的药包拆开,洋洋洒洒全数倒进了莲池里。 “皇帝还真是把你当心头肉疼。”无名抱剑,目不斜视。 “啊?”苍碧手忙脚乱把空药包塞进怀里,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毕竟是亲兄……” “弄了这么多侍卫看着你。”无名下颔一抬,指向御花园中某处。 苍碧顺着看去,只见林叶掩映中,站了两名大内侍卫,对上苍碧眼神,也不回避,恭恭敬敬地揖身行礼,环视一圈,才发现,远近各处,共有二十几名。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苍碧把声音压到极低,只怕大内侍卫有顺风耳神通。 无名答非所问:“我给你的药呢?下了没?” 苍碧肩膀一紧,把空药包展开,抖了抖,撒下数粒残余的白沫子:“下了,你看,都见底了。” “何时下的?” “……”苍碧脑子一转,“昨晚去赔母后用晚膳的时候。” 无名眼角一抽:“为何还未传出皇帝驾崩。” “许是,药效不够,也可能是皇帝身板子好。”苍碧硬着头皮瞎掰扯。 无名没再回话,眼神扫了一眼莲池,苍碧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方才还生机勃勃的几株莲花,蜷缩着惨灰色的花瓣,玉盏似的叶捲成了黑黄色,俨然已经枯死。 “回宫。” 无名话音不响,苍碧却听得心中咯噔一沉,那语调,与曾经拖着他进入地窖时一模一样。 “师父,您……”苍碧惴惴对着一桌子晚膳,早已将宫人都挥退,又以身子不适推了太后那的晚膳,讨好般割爱把油香豆腐往无名那侧推了推,“您坐下一起吃罢,这豆腐,比外头的好吃多了。” 无名只是黑着一张随时都要冒出火焰来的脸,抬起手。 扬起的手扫在饭桌上,苍碧慌忙跳开,还以为那满桌的瓷碗盘都要朝这边砸过来了,却见无名突的变了手势,扫向令一侧。 哐当咔嚓,一整惊天动地的碎裂响声,把守在外头的人引了过来。 卜和韬直接推门而入:“王爷,出什么事了。” 杏仁跟在后头:“哎呀,怎么都砸了,没伤着吧?” 两人后头,几名大内侍卫从蛰伏的墙头院外赶来,均站在门外蓄势待发。 苍碧无法,把倒在桌上的仅剩饭碗扬手扫到地上:“御膳房的菜怎的越做越难吃了,杏仁,命人重新做一桌,要是还这个滋味,我……” 第54页 这段话说得威慑感全无,还卡了壳,苍碧自己都忍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把戏唱完:“我让皇兄处置他们。” 卜和韬与杏仁面面相觑,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杏仁踩着急匆匆的步子,命人再去准备晚膳,一帮侍卫却没走,受了令,但凡有动静,定要保护王爷安全。 “一个个都看什么看。”苍碧骑虎难下,干脆一脸不高兴地冒着生命危险,推开无名,步出殿门,“本王生得美,便是让你们来这样盯着看的?无礼!我让连……让皇兄把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 说起自己的美貌,他倒是底气十足,除了差点念错了人,俨然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 “都挤在我殿门口做什么?碍眼。”见人还不走,苍碧也怕越说越露破绽,干脆把大门一关。 御膳房的速度着实快,不过一刻钟不到,崭新的膳食便由人呈了上来,鲍鱼鱼翅,燕窝人参,无所不用其极,把最好的料全端上桌,连新制的香油豆腐,都切成正圆,以薄薄一片茯苓打底,各色蔬果碎末散了一层,再以海苔将盘面一分为二,做出了一盘海上明月共潮生。 可惜这一桌佳肴苍碧一口没机会动。 送膳食的宫人前脚刚走,无名便推开后窗,一脚踩上窗棂要跃出去。 “你做什么!”苍碧连拉带扯,牢牢环住无名的腰,不让他出去。 “我要做什么,你还不清楚?”无名恶狠狠回答。 “外面全是大内侍卫,你杀不了皇兄。” 苍碧顺口叫出的称谓,更是激怒了无名,他阴兀冷笑一声:“大内侍卫又如何,来一人,杀一人,来两人,杀一双,纵使全皇宫全京城的侍卫来,敢拦我取皇帝狗命,我一样杀。” “你的仇人是皇帝,纵使要报仇,也不能肆意杀害这些侍卫。”苍碧探头往窗外张望,还好晚膳时的动静,把侍卫们都引到了正门,后窗只有随风摇动的黑色树影,张牙舞爪地扑在僵持不下的两人身上。 “他们都是皇帝的走狗。” “他们又何尝不是东墙西墙的邻里,普通人家的丈夫父儿。”苍碧两手牢牢抓着自己小臂,环住无名,不让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们……”无名蓦地哽住。 “无名,听我的,先冷静下来。” 无名动摇片刻,沉声回道,“我不杀他们。” 苍碧察觉无名向外的势头弱了,立时往后更加用力:“那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你分明就是妨碍我娶狗皇帝的命。”无名奋力一挣,抬起一掌击向苍碧肩头,“滚开!” 无名怒极了,这一掌下手没了分寸,把苍碧打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数步,直到床榻边摆设青花瓷瓶的小柜前,终于失了平衡,栽倒下去。 这一刻,阻碍没了,无名本该跃出床栏,行自己的大道而去,然而他却蓦然收回了攀在窗框上的手,箭步折回,旋身揽过苍碧腰际。 柜角以毫釐只差与苍碧的脑袋擦肩而过,而那着华服宽袖的手慌乱间向上一扶,扫倒了绘着无角蛟龙的青花瓷瓶。 青色的蛟龙在暗淡的光线中,成了墨色,在眼中一寸寸放大,额头猝然传来一阵钝痛,随即只听哐当一声碎裂响,苍碧两眼一黑,便一概不知了。 第41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七 春色渐浓,御花园中百花争艷,奼紫嫣红,赵程嗣趴在水榭栏杆上,百无聊赖地观赏年复一年,被禁锢在条条框框中的缤纷,伸手抄了块身边宫女手中的花糖糕:“年年都是这些花,看都看腻了……” “杏仁、核桃,唱个戏给本王听听。”赵程嗣转过身,惬意倚在红色廊柱上,动动手指示意杏仁把糕点放下。 卜和韬躬身行礼,配合准备妥当站在身前的杏仁,摆起架子,取下佩剑,连着鞘往比他整整矮了一个头还多的杏仁脖子上一指,蹩脚地念叨:“大胆妖女,竟敢窥看我们貌美如花的王爷!这双眼是不是不想要了!” 杏仁扬首挤眉弄眼,抱住剑鞘,往前走了两步,鼻尖蹭在卜和韬胸口的衣襟上:“核桃饶命!纵使小的再胆大包天,也是不敢觊觎王爷美貌的。”说完做了个自戳双眼的动作。 “那为何潜伏在御花园中?有何图谋。”卜和韬作势瞪眼。 卜和韬这张脸生得实在憨厚,像偶尔趴伏在宫墙上,被赵程嗣餵胖了的大黄肥猫,这一瞪,一点威慑力没有,反而好笑得很,惹得赵程嗣不禁失笑。 “小的、小的潜伏在此,乃是为了……”杏仁抽抽鼻子,抬指摸了摸不存在的泪,大张开手,扑进了卜和韬怀里,紧紧把人拥住,“为了核桃大人呀!” 饶是为了逗王爷笑,各种即兴剧目都轮转演过,卜和韬还是羞赧地眼神往旁边一斜,想回抱下去,执剑的手却只是僵在半空。 杏仁继续声情并茂地用捻得极为娇俏的嗓音说:“核桃大人,小的对您仰慕已久,难耐心中相思,这才忍不住在院中窥看,绝不是为了天仙般的王爷呀!” 不远处,一道黄色身影闪入余光,是皇帝来了。 赵程嗣轻咳一声,坐直身子,抱在一起的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分开,端好各自原本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站回原处,杏仁用银叉切了一小块百花糕送到赵程嗣手中,面上倒是什么异常也没有,耳根往下直到露出的脖颈,却都红透了。 第55页 赵程嗣怎么不知道这小妮子心事,只当没见着,起身向走入水榭的皇帝行了一礼:“皇兄。” “免礼。”赵程胤挥退太监宫女,一众人退到水榭外。 水榭中只剩下兄弟两人,赵程胤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拉着赵程嗣坐回长椅上:“怎么,难得的好春光,眹看你怎么不甚欢喜。” “春光是好,只是少了几分味道。”赵程嗣随手捻过一朵探到跟前的绛桃,转了几圈,撇撇嘴,一松手,娇艷的花儿便无声地落在了水面上,荡开一层层涟漪。 “少了什么味道?”赵程胤也摘了一朵花,往弟弟发间一比,被赵程嗣颇为嫌弃地偏脑袋避开。 “一整片红黄蓝紫,把眼都闪花了,少了些白。”宫中花草虽多,但都是些浓艷的色彩,莲池里倒是有白莲,只是季候未到,赵程嗣指了指原处茶花下一丛不起眼的苍翠绿草,想到几百里外建有王室秘庄的山林间,春日里的花海仿佛被雪,“皇兄,我想看玉帘花,漫山遍野的玉帘花。” “是有好些年没去秘庄了。”赵程胤浅笑,脸上满是宠溺地温柔。 赵程嗣期盼地问:“今年去吗?” “你若想去,那定是要去的。” “秘庄究竟在哪?” 温煦的春风陡然被一道锐利的鞭风代替,狠戾的质问沖入脑海,苍碧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鞭打之刑,惊恐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波澜不兴的平定黑眸。 无名正往苍碧额头上抹着伤药,对上墨翠般的眼,手头一顿,把药收进怀里,不声不响地背过身去。 苍碧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还是暗的,周围也没有骚动,这一晕,应该没有过多久,小心翼翼问:“师父,你没去?” “没去,守后窗的侍卫回来了,你坏了我的大好机会。”无名咬牙切齿,刚才那副冷淡的样子散了干净。 苍碧松了口气,窥看无名刚毅的侧脸,许久后,用自语般的声调说道:“我都想起来了。”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砸破沉静。 “我不是什么死士,就是王爷赵程嗣,对不对?”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一时间涌上脑中,令苍碧有些不适,他揉了揉额心,下床绕到无名身前,“你收我为徒,刻意让我听见京兆尹的所作所为,看见百姓们的疾苦,就是为了让我对朝廷、对皇兄满心愤懑,再藉由我的身份,混入宫中,好伺机杀了皇兄,对不对?” 他不明白,无名虽然时常摆出狠戾的一面,但终归对自己并没有过实质上的伤害,那些鞭打……只存在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中,不属于苍碧,他所见的,只是替自己上药疗伤,安排膳食,从来只有狠话,未行狠事的无名。 难道这一番,都是虚情假意,只为了行好他这一步棋子。 “对。” 无名垂眸,只回了一个字,这个字却重如千斤,砸进苍碧心里。 苍碧恍然间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了,仔细盯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纠结的脸,在其中如愿以偿地读出几分犹豫,试探道:“皇兄并不是不问黑白的昏君,你信我。” “我信你?”无名抬起头,探手扣住苍碧脖颈,把人推得一路往后,直按在窗扇上,“你是他亲弟,当朝的王爷,其中有几分偏袒,你自己清楚!” 颈项上并没有传来苍碧所预料中的痛苦,无名的手像是例行公事般做着样子,苍碧知晓那定是朝夕相处,令无名对自己心软了,正要循循善诱,背后的窗框却被人敲响——两人的身影被映照在窗纸上,异常的动作引来了侍卫的注意。 “王爷!”一名侍卫推向窗扇,苍碧用嵴背牢牢压住,外面的人不敢施力,怕弄伤了王爷,焦急喝道,“快让前门的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第42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八 “无事!”苍碧侧头,朝外怒吼一声,甚至被自己决绝的嗓门吓到。 “王爷,您……” 苍碧抬起手肘,一砸窗棂:“本王与贴身侍卫试试身手,几时轮得到你们来管了!” 外面侍卫只得作罢:“是。” “你……”无名手几乎已是虚放在苍碧颈项上,沉吟片刻,怒气消减了大半,“为何不让他们来护驾?” “你不会杀我。”苍碧按住无名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似是安抚一头惊怒的困兽,“你也莫要杀皇兄,当年贺相的案子,我替你查清楚,好吗?” 无名终于松了手,颓然退了一步:“若查不明白,我连你一起杀。” 翌日早朝后,苍碧便令人传话至皇帝宫中,说自己病癒,要与皇兄好好叙旧,整备完毕,换上稍显正式的华服,与无名,连同毫不避讳的几名远远跟随各处的侍卫们,前往御书房。 “来了。”皇帝听得禀报,见苍碧进来,为政事展现的愁容立刻散去,把笔一搁,亲自起身将人领到身侧坐下,狐疑地看了眼同样跟进门来的无名。 数名大内侍卫在皇帝陛下的一道眼神后,立时会意,一副寻常公务的模样,端身步入房中,各个红柱边都站一人,且有四名武功最高强的明目张胆,直接围在靠近书案不足半丈处,另有一名,站到无名与苍碧之间,隔开这位来路不明者与尊贵王爷的距离。 第56页 苍碧看这阵仗,自然知道皇帝怀疑无名,挥了挥手到:“何郎,那么多大内侍卫守着,你无需跟我那么紧,去一旁候着罢。” “是。”无名俯首垂眸,默默走开两丈,在一名侍卫身侧站定,这个距离既能听清两人谈话,又不至令人过分起疑。 皇帝微微颔首,早已习惯了密不透风的保护,在一屋子神情端肃的侍卫在场下,坦然自若,看向亲弟:“可有再让太医看过,确认无大碍,都想起来了?” “今早就传太医看了,已无碍。”苍碧起身,退开一步,行礼告罪,“皇兄,此次都是程嗣的过错,才让皇兄差点身陷险境。” “朕何时怪罪你了。”赵程胤敛眉,扶起苍碧,“是否去往秘庄,都是由朕定夺,况且谁也料不到会遇上刺客,再者,救了朕,因此身陷险境的,分明是你。” 苍碧摇了摇头:“是程嗣太过任性了。” 记忆中的原身,从小被母亲与年长的亲兄娇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无需为任何政事操劳,本性虽不坏,但骄奢淫逸除了第三个字,都沾了些边。不知怎的,这些回忆竟切身实地般,打入苍碧胸腔里,令他仿佛真真切切地成了赵程嗣,心中的愧疚与不安,都泛了上来。 赵程胤揭过这一桩兄弟两人的自责,言他:“可有看清当日刺客的模样?” “当日刺客面上蒙了黑布,程嗣未曾看清。”苍碧不会撒谎,垂下眼帘。 皇帝不快地微挑眉梢,眼神透着丝危险,状似不经意地扫向无名,却仍旧问赵程嗣:“那可还记得那人的眉眼生得是何模样,黑瞳,粗眉?” “天下人十有八九都是黑瞳,也不算特别。”苍碧心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赶忙又补救,“那日程嗣被吓坏了,未看清,应该是黑瞳罢。” “那何郎又是何许人物?” “皇兄,怎么突然问起何郎了,程嗣此前就说了,他是在悬崖边上救了我的恩人。” 赵程嗣不避不讳,再问:“当日与你一同潜入京兆尹府中的,可是何郎?” 苍碧哑然,偌大的殿中,倏地沉寂下来,明媚日光透过窗扇照在地上,伴着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鸟鸣声,苍碧听在耳中,却更加心颤。 心念急转,搜索所有能用到的合理又不会遭罪的藉口,终是徒劳。 无名搭在剑柄上的手掌扣下,随时准备出鞘。赶在鱼死网破之前,苍碧沉下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皇兄,此事是程嗣之过,莫要怪罪何郎。”苍碧俯首,窥看无名那头,确认他扣剑的手松开,才转回视线,盯着青石地砖,思考后话。 “堂堂王爷,与不明人士打扮成刺客模样,夜闯京兆尹府,究竟是何缘由?”宠爱多年的弟弟从未在私下对自己行过如此大礼,赵程胤去扶人,手堪堪停在半路,状若无事地收了回来,他心中已有一番推断,直觉亲弟接下来说的将会是谎言,不免芥蒂从生。 苍碧多少也猜到了赵程胤的想法,硬着头皮道:“那日官差来收税,将何郎一个月的积蓄都夺去了,程嗣再一打探,他们对周边的几户也是这般徵收暴税。那时我对官差的行径满心愤懑,又不知自己身份,便求着逼着何郎,让他定要陪我去京兆尹府中,把那些多徵收的钱财夺回来,何郎劝过,却拗不过我。” “皇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直来直往的,想要什么就去做了,从不计较后果,儿时在秘庄,还让您以九五之尊之身帮我掏过树上的鸟蛋,幸而那时没出什么岔子,否则我……”苍碧猝然抬起头,这一番话倒是真情流露,眼中满是对亲兄的歉疚,说完复而低下来,继续道,“何郎无法,这才陪着我去劫了京兆尹府。” 陈年旧事令赵程胤不免动容,终是将苍碧扶了起来,眉宇却敛得更紧:“劫?劫下的便是那些多收作税的钱财?” 太傅报上来的消息,只说京兆尹被闯,只字未提损失,皇帝本以为是刺客的目的是刺杀,经苍碧这么一说,内心又沉了几分。 “劫来的钱财去向何处?” “买了粮食衣物,都送给京城西边,去年闹蝗灾那几个村子了。”苍碧说这些实话不再心虚,抬起头来,墨翠般的眼直视皇帝,“皇兄若是有疑,可派人前去盘查,那日出城的时候,我扮作个脸上有疤的女子,还被官差拦下过,他们理应还记得。” 苍碧只知道这一段绝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还能为无名正名,却没考虑到,盘问村中人,会查出无名此前几番出钱财赠物。一个平民百姓,有这些钱财,来处必然可疑,查下去会发现无名前几桩的盗窃案,再者易容之术,更会让无名的身份不干不净。 好在皇帝只是从眼神,就确认了苍碧所说非虚,没有打算往下细查。 “皇兄,还有一事……”苍碧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皇帝的神情,斟酌着该怎么说,“程嗣在百姓口中,无意间听到一件与皇室声名不利的事。” “何事?”赵程胤好不容易散开的眉心,又微微拧起来。 第43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九 “十六年前,贺知忆宰相谋反的案子,皇兄可还记得。”苍碧绕到皇帝身后,乖顺地替他揉着额角,说出的话却让人更为头疼,“民间有传,说贺相为国鞠躬精粹,对先皇忠心耿耿,那是连百姓都知晓的,不可能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说是皇兄您……会否误裁了。” 第57页 赵程胤瞳孔微闪,流露出一次微不可查的痛楚,抬手握住苍碧的手腕,让他停手:“贺相谋逆的案子证据确凿,当年人事都已过去,就莫要再究诘了。” “皇兄。”苍碧当然不肯作罢。 “程嗣!”赵程胤打断他,执起笔,作势继续批阅奏摺,“退下罢。” 驱逐之意如此明显,苍碧只能躬身一礼:“皇兄,程嗣告退。”携着满心不甘的无名退出殿外,一众侍卫静待片刻,仍旧保留一段距离,四散跟上。 皇帝搁下笔,转头看向半开的窗外,将视线定在苍碧身边,身着一身格格不入的平民衣袍的佩剑侍卫上:“贺相……” 永乐宫中,宫门紧闭,连贴身宫女都被屏退,只留王爷与贴身侍卫两人。 无名眼角抽动着,逼到苍碧跟前:“真相呢?” “皇兄定也不知真相,毕竟调查、搜查、抄家,这些事务一定是由官员去办的。”苍碧退了一步,闭眼思索,手握成拳,轻轻地敲打在眉心,忽的手一顿,想到什么,眼中一亮,“卷宗!所有与朝中官员相关的案子,卷宗都保存在文渊阁!” 天际最后一抹绛色隐没,深沉的暗蓝覆上寰宇,两人连晚膳都省了,缀着一帮甩不开的侍卫,来到足有四层高的宫中藏书大楼文渊阁前。 苍碧勒令紧跟不舍的几名侍卫不得入人,以王爷的身份,让守卫开了门,带着无名径直走到三层:“这一层保存的就是与官员有关的卷宗,十六年前贺相的记录该是在……” 他算得上文渊阁的常客,只是基本只造访有话本闲书的一层,从来不关心庙堂事务,不知道该如何找起,对着一排排的木格柜,逡巡许久,也没定夺出个前后左右,只能和无名大海捞针般一个个格子翻找,还是被无名抢先找到了。 “是这两卷。”无名刚取下卷宗,苍碧就比他还心焦地抢过来,也不去格柜尽头的案前查看,直接把卷宗往地上一摊,不拘小节地跪坐下,一页页翻看起来。 “贺知忆,淮州人氏,二十有一高中状元……”苍碧如玉般纤细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字,细碎地念着卷宗上描述的生平事迹。 一旁无名也单膝跪下,贴在他身侧,看向卷宗,只关注了片刻,仿佛对这份他应该苦苦追寻的真相併不十分在意,竟微微侧过头,将视线投向专注的苍碧。 暗淡的烛光照在无暇脸颊上,给苍碧平日里白皙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温暖,无名看得呆了,耳中只听到那低吟如泉般的清越嗓音,却不知他在念叨什么,这道嗓音与记忆中穿越亘古般的诵吟融合在了一起。 “山阴珉玉,莹白温润,濯浩瀚万年,敛月华于其中,可宁心绪、镇魂魄……” “师父,有了。”苍碧猝然回首,险些撞上无名鼻尖,被近在咫尺的脸庞吓了一跳,下一刻,也不知是烛火的投映,还是因那双紧盯自己的黑瞳过于撼人,脸颊竟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 他微微垂眸,朝后退了些许,心中默念了数遍“我心悦的是连云,怎么会对他有这心思”,再抬眼,只见无名脸上依旧是那副凶厉的模样,反倒让人镇定了些:“这两页,记载的就是贺相谋反的案子。” 卷宗记载得十分详细,起因是京兆尹在探访贺府时,发现在皇帝登基时,大赦天下放出的数名罪人聚集在贺府,这些人当初的罪名都是做了对朝廷王室不利的行径。京兆尹暗中上报后,皇帝便令人着手调查,最终在贺相的书房中搜出了几封信件。 信件也附在卷宗最末,共有四封,笔迹各不相同,署名也各异,被认定为是所通之敌寄来的信件,也作为了最终定罪的证据。 “我爹绝不会做这种事,也从没有什么罪犯来过家中,那个京兆尹,又是那个京兆尹。”无名愤然一拳垂在木柜竖当上。 木料摩擦的刺耳声响起,木柜向后仄去,苍碧大惊,赶忙手脚并用地去扶,幸而卷宗哗啦啦掉了一片,把柜子的分量减轻大半,险险总算稳住,没引起骚动,把落下的卷宗收回原位:“这京兆尹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苍碧拾起卷宗,又详细地看了一遍,头更痛了:“经手过这案子的几位官员,除了京兆尹与李太傅,其余的不是病死,就是犯了事,被问斩……” “不可能如此巧合,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是何人如此大胆,深更半夜在文渊阁中作梗?” 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苍碧与无名同时转头,从排列整齐的木柜空隙处看去,一人身着官服,身后领着八人侍卫,沉稳走来。 那人也正看向这边,与无名眼神交汇,不屑一笑,又看到苍碧,却只当不见,停在距离苍碧两人三个木柜的地方,一挥手:“去探探,是何人如此大胆,深夜闯入文渊阁,若是刺客,就地正法。” 不待一行侍卫前来,苍碧率先步到走道上,一张绝美的脸,半边映着暖色的烛光,半边映着清冷如冰的月光,墨翠般的眼一一扫过来人:“本王来查些卷宗,怎还有不要命的来扰。” 侍卫们一见是王爷,忙告罪下跪,李太傅却不紧不慢,挥开挡路的侍卫,向前两步,随意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王爷,不知深夜来这文渊阁,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案子要查?” 第58页 “本王要查什么,还需向尔等报备?”苍碧一扬下颔,半分不示弱。 “王爷,您自然是不用报备的,只是……”李太傅瞥了一眼无名,“闲杂人等擅闯文渊阁就不太妥当了,若只是身份不明也就算了,最多怪罪侍卫守卫不力,但要是心怀叵测的刺客潜入皇宫,危及陛下性命,那恐怕侍卫们,连带我这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太傅说笑,此处除了本王与你,就是大内侍卫,何来闲杂人等。”苍碧脸上的愤怒已经掩藏不住,冷哼一声,“夜深了,本王乏了,何郎,回宫。” “慢着。”李太傅又上前一步,抬手拦在苍碧身前。 第44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十 无名见状,搭在剑柄上的手握紧,将长剑抽出数寸,灼灼盯着李太傅,一众侍卫也不示弱,竟当着王爷的面,也纷纷摆出准备应战的架势。 “这是要反了!”苍碧怒甩宽袖,袖袍划破僵持的气氛,破空之声在静谧的阁中回响。 “王爷恕罪。”李太傅按下身侧侍卫出鞘的长剑,指了指苍碧拿在手中的卷宗,“微臣只是提醒王爷,文渊阁中的卷宗,除了皇上,谁也不能带出阁外。” 宫中确有这层规定,只是赵程嗣从小翻看一层书籍,仗着受皇帝宠爱,带出阁外从来未受过阻拦,苍碧压下怒火,皇帝已经劝解他莫再究诘此案,恐怕闹大了,自己也得不了利,甚至有可能影响后续的查案,转回身把卷宗放回原处,与李太傅擦肩而过,愤愤离开了文渊阁。 “去盯着那草包王爷,别让他惹出事端来。”太傅李凌岳站在窗口,看向阁下离开的两人,“再去查这何郎的来历,既是人在此,怎么可能查不出身世,只要一有他是刺客的蛛丝马迹,立时斩杀,若是再查不出什么来,造也给我造出来。” 晨曦破晓,永乐宫中,全然没有万物甦醒的勃然之意,只有一个顶着乌黑眼眶一夜未眠的王爷,和脸色黑得来讨债似的贴身侍卫。 苍碧按照记忆,粗略写了一份贺相谋反的案件内容,在上面圈出各种疑点,拄着笔思索着,眼睑因睏倦不自觉地合上,头往下一点,堪堪要触及刚落笔的新墨时,一只厚实的手掌垫了进来。 无名挡着光洁的额头,见苍碧清醒了,将回忆了许久的旧旧事道来:“家中遭难那一年,我才八岁,许多细节记得都不甚清晰了,有一次我贪玩,闯进书房,正巧爹那时在拟一份弹劾的奏摺,有贿赂之类的字眼,弹劾的对象则是李凌岳,那似乎就是在出事前不久的事。” “案子的主审就是李凌岳。”苍碧狠狠地在李凌岳的名字上划了一道黑槓,“定是他受贿的行迹败露,被贺相知晓,贺相欲请奏皇兄,他便先下毒手,害了贺府。这些所谓的证据,全是别人的字迹,随便谁在搜查时动些手脚就行。那些参与案件审查的人,难保都是李凌岳买通的,被他以各种方式杀人灭口。” 只是即使不能证明贺相有罪,事到如今也无法证明贺相清白。 “要是有当年那份奏摺就好了,至少还能指向李凌岳有灭口的动机……”各种寻找证据的方法在脑中转过,苍碧一拍案面猝然起身,一夜未眠加之思绪过度,脑袋一瞬间就恍惚了,只来得及把最后的话吐出口,“京兆尹,本王论财论势都在李凌岳之上,还搞不定……他……” 无名箭步上前,把软下来的人拥在怀里,横抱起苍碧,脚步稳健地将人送到床榻上,一如此前无数次重复过同样的事。 “别想了。”无名坐在塌边,嘆了一口气,指尖温柔地揉散苍碧纠结成一团的眉心,定定地看着终于安睡下的脸庞,许久后,蓦地俯下身,轻轻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苍碧这一觉睡到晚膳十分才醒,草草用完膳,又愁了大半天,最后一捶案面,决定翌日早朝直接去参李太傅一本,让皇帝好好查一查,治他个重罪,反正仗着王爷的权势,也无人敢问罪什么。 然而苍碧显然高估了自己,他财不如李凌岳贪污所得,在朝中的势力更不如经营多年的太傅,除了空有的一个王爷地位,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显少上朝的小王爷,一脸肃穆站在群臣之首,引来朝臣们窃窃私语,纷纷猜测王爷此番上朝的缘由。半刻钟后,所有人噤声,大殿之上落针可闻——九五之尊扬袖坐上龙椅,环视殿内。 赵程胤见了亲弟,也面露诧异,旋即恢复镇定,一如往常听一众朝臣们禀报,说完一如往常国泰民安,阿谀奉承的套路后,来京述职的北方官员出列:“陛下,长河以北水灾未平,百姓往南迁徙至庸州,只是人数众多,一时间粮食供应不上。” “百姓生计是大事,亟不可待,拨款赈灾。”皇帝肃然道。 “陛下,微臣愿承办赈灾一事。”李太傅上前,恭敬揖身。 朝臣们纷纷附议,均认为李太傅对各处赈灾颇有经验,是最适合的人选,皇帝满意颔首:“那便由……” “慢着!”苍碧上前,“臣弟也愿承办此事。” 话音一落,朝上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第59页 李太傅镇定自若:“王爷,您为民的心是好的,但赈灾可不是把钱财发放下去那么简单,箇中用处都要一一算清,不止要落实到位,还得为国库着想,切不可浪费了分文。” 赵程胤应道:“程嗣,太傅说得有理,赈灾不是小事,你若有心,不如此番随着太傅先行研习。” “研习?”苍碧展颜一笑,却冷得犹如腊月冰霜,回身直指李凌岳,“研习李太傅的受贿之道?研习李太傅如何为国库着想,更为自己私囊的中饱着想?” 全朝譁然,赵程胤扶额,不想当众问罪自己的亲弟,也不能任他放肆:“程嗣,朝堂之上,休得胡言,若是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吧。” “皇兄,臣弟身子不适,大为不适。”苍碧敛起冷笑,嘴角因愤怒与激动微微抽动着,“李凌岳暗中受贿多年,不知侵吞国库、侵占百姓多少银两,却仍在朝堂之上为所欲为。皇兄,您可知去年蝗灾的赈灾款根本没有落实到百姓手中。” “陛下,臣上月还去受灾村落巡视过。”一名官员揖身上前,“百姓们虽说过得算不上富足,但借着朝廷拨下的粮款,至少衣食无忧,王爷恐是在外数日,听信了佞人谗言。” 那些粮食衣物都是无名窃了贪官的钱财,购置后分发给村人的,但苍碧无法言说,这无非是给无名坐实了罪名,只得再言他:“皇兄,您知道的,臣弟在宫外之时,曾连夜造访过京兆尹府上。” 苍碧确信皇帝不会因这件事当众怪罪他,也不忍问责,只能替自己担着。 赵程胤果然道:“朕知晓此事,京兆尹并不参与赈灾款项的事,与此事有何干系?” “与赈灾无关,却与李太傅有关。”苍碧抬着下巴,蔑视一众与李凌岳同流合污的朝臣,“那日臣弟在京兆尹府中,发现了数目巨大的民银,都是搜刮民脂民膏所得,而他倚仗的,正是太傅李凌岳。” 苍碧掷地有声,朝臣们顿时炸开了锅,李凌岳不以为意:“王爷,微臣为国鞠躬精粹,您无凭无据,给微臣安上这么个罪名,着实令人寒心。” “证据便是京兆尹府上的几箱民银。”苍碧再次朝皇帝揖身,“皇兄,您大可命人去搜查。且当日,臣弟亲耳听到京兆尹与其夫人,亲口道出贿赂李凌岳一事,臣弟愿与其当面对质。” 苍碧环视殿中,却发现京兆尹并不在场。 “王爷,您要对质的话,恐怕得去三十里外的乱葬岗上了。”李凌岳坦然自若。 第45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十一 苍碧还未回过神,便听李凌岳气定神闲地继续道来:“京兆尹横徵暴敛,上任数十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无数,查清罪证,赃款全数上交国库,昨日已于午门外满门斩首示众了。” “王爷,您是误会了,京兆尹经查实,确是贪赃枉法,但与太傅并无分毫干系。” “李太傅是两朝元老,从来为国为民,怎么可能会做这等事。” 数名大臣纷纷应和,苍碧听在耳中,仿佛被一记记巴掌扇在脸上,愤恨交加,头痛欲裂,喘着气勉强稳住身形,千想万想都没料到李凌岳竟然狠到连自己人都不放过,一点有力的反驳都说不上来。 “来人。”赵程胤看亲弟脸色不对,立时召了身侧太监,命人将苍碧搀了下去,心中也是乱做一团,摆手让满朝文武肃静,“李太傅,程嗣也是为了国,只是鲁莽了,莫要见怪。” “王爷一心为国,微臣自愧不如。” 无名与侍卫一道,一直候在殿外,见苍碧被扶着出来脚步都虚了,二话不说把人从太监手里抢过,抱上准备好的骄子,护送回永乐宫。 “师父,我一定要将那佞臣绳之以法。”苍碧曲腿坐在床榻上,耳中因愤怒,被鸣响充斥,脸色血色惨澹。 无名沏了茶递上:“我知道。” 苍碧无处撒气,将温茶一饮而尽,心绪稍稍平定了些:“待早朝后,我再去找皇兄理论。” 然而他并没有去成,皇帝陛下连午膳都没用,一下朝便移驾永乐宫。 赵程胤携着太医前来,堵住正要出门的苍碧:“程嗣,脸色这么差,这是要去哪里?” “正要去找皇兄。”苍碧将愤懑不满全然挂在脸上。 “太医,给王爷诊一诊。”赵程胤将苍碧往床榻上拖。苍碧不依,一怒之下,甩开九五之尊的手:“无需诊治,程嗣只是被朝中的奸佞之徒给气的,糟粕除了,心境好了,脸色自然也会好。” “程嗣!”赵程胤低喝一声,随即发觉此举让亲弟失了面子,嘆了一口浊气,将殿中人挥退,却在无名也要离开前制止,“何郎,你留下。” 无名顿下脚步,戒备地站在皇帝身侧,手缓缓移到剑柄上,指尖扣下,握住剑柄。 “何郎,过来。”苍碧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无名岿然而立,仿佛一尊被仇恨与某些不可言状的柔软纠缠得无法动弹的石像,许久后,终于收回手,在满室死寂中,转过身,站在了苍碧身后。 下一刻,皇帝说的话却让苍碧与无名同时屏住了呼吸:“何郎,本命贺朗,取字朗朗干坤,是贺相的独子,朕可有说错。” 第60页 “皇兄,你在说什么?”苍碧视线慌乱地飘着,挤出无奈的笑,“何郎只是一介平民,怎么会和贺相有关系,况且当年贺相被满门抄斩,人数全是对上的,又怎么会留有遗子。” 无名不言垂眸,按在剑柄上的手,由于过于用力,爆出清晰可见的青筋,仿佛一缕缕仇恨跃然其上。 苍碧状似不经意地移了一步,半挡在无名身前,谨防他失控弒君,也丢了自己的性命。 “那你为何会忽然调查贺相的旧案?”赵程胤语气低沉,似乎十分冷静。 “程嗣此前不是说了,是听百姓……” “程嗣,我看着你长大,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会无法分辨?”赵程胤以我自称,显然在这一刻摒弃了高高在上的身份,只将自己当成一名兄长,“告诉我,他是不是贺相的独子,是不是他怂恿你盗窃京兆尹库房,又趁你失忆之危,哄骗你带他入宫,图谋不轨?” “不是。”苍碧颤着声退了一步,一手抬至腹部高度,若有若无地护在无名身前。 无名却不领情地拨开他的手,站了出来,端立在皇帝身前,借着身高上的些许优势,微微俯视,扣剑柄蓄势待发:“是。” “何郎,退下!”苍碧怒喝,“本王与皇兄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足。” “杀我家满门,是不是你的旨意?”无名无视苍碧,只居高临下般冷声质问。 “是。”赵程胤丝毫不示弱,甚至一点没有担忧性命的模样。 “昏君!” 无名猝然拔剑,剑尖直指皇帝颈项,赵程胤身处高位,自然文武都没落下,足间轻点地面,立刻朝后飞退数步,脱离长剑范围,停在殿门前。 除了这两人,后面的苍碧也在同一时间动了,他一拉无名衣襟,旋身错到两人之间,双手探出,欲以血肉之躯阻拦利刃的前进。 不过半息功夫,寻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长剑本该划破如玉的手掌,以千钧之势直接洞穿阻挡的躯体,然而剑尖却诡谲地转了向。 无名手腕一翻,长剑打了个旋,以毫釐只差绕开苍碧的手掌,剑柄脱手,整把剑止不住向前的势头,哐当一身,落在苍碧身后侧。 “程嗣!”赵程胤疾步向前,拉过亲弟,退后数步,握着惊魂未定的苍碧的手,从头到脚细细将人打量一番,确认毫发无损,才长长松了口气,拾起长剑,指向无名,“大胆,竟敢以刀剑指向王爷。” 赵程胤要定罪的话还来不及出口,苍碧立时转过身,一把握住了他握剑的手:“皇兄,别杀他。” 赵程胤生怕伤到亲弟,只能松手将长剑远远扔到一边,眉心越拧越紧,沉静半晌后,长嘆一口气,一甩宽袖,走到华贵的椅前,颓然坐下,一身端了十数年的架子,全被任性的弟弟冲垮。 “皇兄。”苍碧缓步上前,跪在赵程胤身前,“您不能杀贺朗,贺相一家枉死,留下他一人,现今不过来探寻真相,为父正名,你怎能杀他?” “且不论他未得逞的弒君,死在他剑下侍卫的数目,也足以够他死上几次。”皇帝扶额,眼神复杂地看着为了弒君此刻,屡次向他行大礼的亲弟。 “贺朗赈灾有功,救了数个村子,近千百户百姓,就凭这一桩,也能抵过他的死罪。”苍碧自知无理,不过仗着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仍然放肆地说下去,“皇兄,贺相一案,乃是李太傅嫁祸,理应重做定论。” 无名冷眼看着这一切,墨黑的眼底却隐隐有不忍的火焰呼之欲出。 “我知道。”赵程胤不轻不重的三个字,震在苍碧与无名耳中。 第46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十二 “皇兄,你竟知道!那为何让李太傅为所欲为。”苍碧猛然抬头,逼视皇帝,“他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席捲国库,处死千万次不足惜!” “程嗣!”皇帝出言喝止,语调随即低了下去,手拄在扶手上,将旧事缓缓道来:“当时我才十六,靠着李凌岳一手扶持,处心积虑爬到现下的位置,至此手中以沾了多少鲜血,你可知晓?” 当时的赵程嗣不过两岁,被太后捧在怀里牢牢庇护,免去了一切外界纷扰,长大后,也只知皇兄是万人敬仰的一代明君,而那些人走茶凉的兄长们,自是个中不及,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苍碧这一瞬仿佛不认识亲兄般,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皇兄,你不过正当谋取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会沾了血呢。” “若我不做这些,那龙椅上坐的,该是你的某位异母兄长,而我,而你……”赵程胤顿了顿,侧头遥指西方,“此刻该是永久地睡在皇陵之下,亦或身首异处堆在乱葬岗上,受鸟兽啃食,尸骨无存。” 苍碧无法想像这些丑陋粗鄙的争夺,心中乱做一团,只听赵程胤继续道:“贺相一事爆出时,我的皇位方才坐稳,在暗藏刀光的皇权争斗中磨砺的肃杀之气,还未消减,只一听谋逆二字,就气血上头,任着李凌岳办了这桩案子。只是秋后,翻看卷宗时,才发现其中的端倪,再沉下心来一想贺相平日的作为,这才知晓其中有鬼,只是贺府一口没剩下,想再挽回什么,也来不及了。” 第61页 “皇兄为何不办李凌岳?”苍碧不免动容,回首窥看了一眼无名,见他也是面色复杂,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隐忍着巨大愤怒,便代他也为自己,提了这一问。 “李凌岳招数了得,每一桩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况且他对王室,是切切实实的衷,他在朝中数十载,程嗣,你也见着了,朝野之上大半都是太傅这一派的,剩下了了几人,也是明哲保身,早已坐大,我如何动得了他。”赵程胤吐露从未为人道过的身处高位却受人制的无奈与不甘。 无名冷哼一声,不屑地哂笑起来:“我一家为你的懦弱与愚蠢陪葬?换来的,便是这继续骯脏不堪的朝廷,我叫你一声昏君,可有何错。” “无错。”赵程胤累极般重重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又将高位该有的端容挂上脸庞,“贺朗,你父亲为国为民,却因奸人残害,一家冤死,这一案,朕替你翻,替你一家正名。而你,需切记王爷对你的庇护与信任,今日起便心无旁骛,做好王爷的贴身侍卫,如有异心,亦或让王爷有个闪失,从重处置。” “谢皇兄!”磕头谢恩的却是苍碧,起身后,见无名还一脸无措地站在身边,忙把人拉过来,“师父,你听见没,我就说皇兄不是你说的是非不分之人,还不快谢恩。” “你,真要为我爹翻案正名?”无名将信将疑,在皇帝颔首,并书了一张重审贺相案的旨意后,才在苍碧的催促下,双膝下跪,直视皇帝,不情不愿道,“谢陛下。” 心事放下了,苍碧总算睡上了好觉。数日后,听说贺相的案子重审有了结果,皇帝将在早朝上宣布,携着换上制式玄色侍卫服的无名,神清气爽地换上朝服,赶去上朝。 朝堂之上,一如既往,官员们三五成群,围着探讨些国事家事,两侧最首的位置,分别是王爷赵程嗣与太傅李凌岳的。 苍碧今日心情好得不得了,来得也早了些,见李凌岳还未出现,不禁猜测,这老东西是不是心知要被问罪,不敢来了。才这么想着,便见那道惹人厌的身影,从大殿门口气定神闲地踱了进来,扬着一如往常的得意笑容,沿路接受朝臣们的阿谀奉承,停在苍碧对面,笑道:“王爷,又有闲情来上朝了?” “听闻贺相案重审,当年嫁祸贺相的罪人已然查明,此等奸佞之人,我怎能不来看看他的终末。”苍碧扬首睨视李凌岳,“李太傅,今日你有什么赈灾敛财的计谋,可得多说几句,省的以后没了机会。” “为民为国,老臣自是从不吝言,但于朝堂无益,使陛下徒添烦忧的话,则是万万不敢多言的。”李凌岳佯作恭敬地揖身,“毕竟老臣没有王爷的命,怎能骄纵跋扈呢。” “你!”论定力,苍碧怎么比得过老谋深算的太傅,料想他也就风光这一时了,便不愿再与他计较,只冷哼一声,“看你能嚣张几时。” 半刻钟后,九五之尊上朝,一如既往地禀告述职完毕后,开始了苍碧等待已久的重头戏,只听赵程胤轻咳一声,徐徐道来:“近日听闻朝中有传,十六年前贺相谋反一案有诸多疑议,既有传言,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当年一案是李太傅所审,为避嫌,朕此次命大理寺重查此案,果然查出了端倪。柳卿,将审查结果道来。” 御史大夫上前一步:“贺相谋反一案中,四封作为呈堂证供的谋反证据经查实,系人伪造,且经调查府中的下人所知,京兆尹所说贺相与被大赦的罪人在府中有所交集,实属子虚乌有,再彻查当年贺相的行迹与被抄的其余财物,并无任何有所指谋逆的迹象。” 皇帝一拍龙椅,竖眉怒道:“李太傅,你可知罪。” 苍碧心中一喜,冷眼看着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李凌岳扑通一声跪在了大殿上。 第47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十三 金銮殿上,皇帝肃穆道:“李太傅,你为官数十载,断案中竟还会出如此纰漏,令贺相一家枉死,使朝廷损失了一名大好的人才,该当何罪。” 不是的!明明是栽赃嫁祸的重罪,怎么就成了简简单单的误判。苍碧才上头的喜悦,被皇帝的当堂喝吹得烟消云散。 “臣罪该万死!”李凌岳伏地磕头,“恳求陛下扣去臣三年俸禄,交于国库,用于赈灾。” 太傅的三年俸禄,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再加之这桩老掉牙的成年旧事与李凌岳的身份,根本没有相比的价值,朝中大臣纷纷出言,无不赞颂李凌岳对自身错误的不韪与清正。 三年的俸禄,与他贪污的那些相比,根本是九牛一毛!苍碧被突如其来的情势转变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御史大夫继续上报审查结果:“当年嫁祸贺相的人员也查清了,主使乃是上月刚被抄斩的京兆尹,已有其府中下人作证,其余协同参与者五名……” 报上的姓名全是当年以各种名目被问罪的官员,独独没有李凌岳的名字,苍碧打断御史大夫毫无意义的总结:“皇兄,主使分明是李凌岳……” “程嗣,你又糊涂了!”皇帝厉声打断他,“此案已查明,莫要再究诘!” “皇兄,你怎能如此是非黑白不辨!”苍碧气昏了头,全然不顾这番话若是在场除李凌岳与自己外,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杀头的罪。 第62页 “大胆!”赵程胤再次一掌拍在龙椅上,啪的一声响,回荡在偌大的殿中,“来人,王爷身子不适,带他回宫。” 皇帝身侧的太监差了两名侍卫入殿,众目睽睽之下,将犹在愤愤辩诉的苍碧架出朝堂。 苍碧侧头,怒视李凌岳,却见他也正回视自己,嘴角扬着一抹胜利者的笑容。 一到殿门外,见了那道等待的身影,苍碧的挣扎立时停了下来。 该怎么说……无名的愤怒绝不会亚于他,该怎么措辞,才能让他不至于做出太过偏激的事。 “朝上完了?”无名问,“如何?” 苍碧咬唇踟蹰半晌,上了轿子,总之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宫再从长计议:“贺相的案子结了,你爹是被冤枉的。” “李凌岳呢?皇帝怎么判他。”无名直视前方,眼中没一点波澜,仿佛在念一段早已深藏于心的台词。 “本王乏了,回宫再说罢。”苍碧佯装睏倦地微眯起眼,偷偷窥看无名神色。 “皇帝轻判他了?亦或……”无名并不看苍碧,“根本没定他的罪。” 苍碧无言以对,只能劝道:“只是暂时未定。” “皇帝不会定他的罪。”无名停下脚步,被继续前行的骄子拉开距离,“皇帝不会杀他。” “只是一时难定,心急不得。”苍碧唤停轿子。 “皇帝不杀。”无名不为所动,垂眸看着地面的汉白玉地砖,缓缓抬起头,眼中比腊月冰封的湖面更冷,“我杀。” “师父!”苍碧翻身下骄,伸手拉人,哪里赶得上,无名早已化作一阵疾风,三两步掠出数丈之外,足间一点御花园中嶙峋的假山,朝朝堂方向而去。 原本皇帝派遣来守护苍碧的侍卫们,早在开诚布公确认无名不会对皇室不利后,全数撤去,一时间,苍碧连个能用得上拦人的帮手都没有,只能不管不顾,只身往朝堂冲去,弒杀大臣本就是重罪,再加之还是在宫中行凶,罪加一等,怕是无名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只盼能在他酿成大错之前,挽回局势。 然而,一切都迟了。 苍碧赶到大殿之前,看到的是倒在白地砖上咽了气的李凌岳,而无名则执剑屹立在数十名大内侍卫的包围下,脸上沾的是佞臣与常人一般鲜红的血,剑指向的,是忠心为国拿俸禄养家的侍卫。 “住手!”苍碧扯着嗓子一喝,沖入两名侍卫的间隙中,夺过其中一人的长剑,牵起无名的手,毫无章法地朝没人的方向挥砍一通,辟出一条道,以身挡在无名身侧,剑挡另一侧,闯出重围。 凭这三脚猫的功夫,恐怕在场习过武的王公大臣都能拦住,可王爷的身份在前,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敢冒着伤着王爷的风险动手,只能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紧紧尾随。 “程嗣,退下!”赵程胤难掩怒火,“贺朗在朝堂之上,弒杀朝廷忠诚,论罪当诛,你身为王爷,如何包庇于罪人!” “皇兄,李凌岳该不该死,你心里清楚,贺朗的仇报了,不会再对王室有所威胁,您放过他罢。”苍碧颤声祈求,却不抱任何希望,仗着自己的身份,领着无名,拔腿往遥遥宫门方向冲去,“你出宫去,天涯海角,只是莫要再回京城,我保你不死,保你不死。” “忘归。”无名本可以跑得比苍碧快得多,却只是配合他的步伐,全然没有要这条命的意思,“你知道我为何要叫你忘归。” “为何?”苍碧脚下不停,边喘边问。 无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仿佛将这一辈子的纠葛全了结在一息中:“若是你一直忘了身份,再不记得归来,而我忘却仇恨,只蛰居于那小小的民房中,暗中劫富济贫,面上做对假夫妻,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的仇,必须要报,我也清楚,这仇怨必须拿命来换,只是,利用了你,对不起。”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的命会好好的,出了宫门就没事了,以后你与宫中一切再无瓜葛。”两人经过朱红高墙之间的宫道,宫门只在不足数十丈处,只要突破前面那一道门,便是生机,苍碧频频回首,后面的侍卫已追了上来。 “与你也无瓜葛么?”无名倏地停下脚步,“你可愿与我一併出宫?” “我愿。”苍碧手足无措地拉扯他,却半点拉不动,手腕上的黑镯子撞在剑柄上,磕得他想起了忘却已久的本来目的,急得口不择言,“你还没让我亲到呢,你要好好的在这,我也要好好的回去,我……” 第一名赶到的侍卫,一脚塌在宫墙上,飞身跃起,长剑翻飞,对着无名的嵴背刺下。 “小心!”苍碧想也没想,往侧边一探身,眼看身子就要切入到不长眼的长剑与无名之间。 无名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快过刀光剑影,下一刻,他翻手拉回苍碧,把比自己矮了小半个脑袋的人护在身前,闷哼一声,长剑洞穿身体,剑尖堪堪划破苍碧胸前衣襟。 这只是第一剑,只听不远处赵程胤一声令下:“不许伤着王爷!” 随后,十数名侍卫一拥而上,剑势如雨一般,全数砸在无名宽阔的嵴背之上。 第63页 “不……”苍碧墨翠般的眼茫然地睁着,看着血不受控制地从无名口中迸涌出来,一股股喷脸颊上,衣衫上一整片湿漉漉的,是被血染透了,那双黑得寻不到一丝异色的墨瞳专注地看着自己,与许久以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你没事就好。”那是连云的声音。 第48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十四 万丈高空,不见天日,白晃晃的苍茫之下,青红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每一击,都引来逍遥界大地的战慄。 苍碧在颠簸中站不稳,勉强扶着屋柱,将一个个落下来的妖笼往原处堆。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惊起,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异响,苍碧抬头,便见那电光诡谲地萦绕在樑上,分散成数十簇,行过屋墙,攀上妖笼,一迭声的啪嗒轻响,封印被异雷烧毁,妖笼开了。 苍碧看顾了连云阁数百年,也只是看顾,别说降妖,连在妖嘴下捡回一条性命的本事都没有,眼看一头四目八足的巨兽妖,开合着满嘴利齿就要叼走自个儿的脑袋,苍碧倒抽一口凉气,害怕地闭上眼,抬手一挡。 任何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到来,身子被环入熟悉的怀抱,苍碧睁开眼,对上连云没有一点杂质的黑瞳,里面映着的正是银发披散狼狈不堪的自己:“连云……” 一滴带着凉意的液体落到脸颊上,苍碧伸手一抹,正要看自己指尖,却被连云握住:“别看。” 老闆的话,苍碧从来不违逆,便不再看,微微扬起首,目中所及,更是让他惊骇。 只见连云一手反手撑在身后,手执一把龙骨长剑,横亘在兽妖口中,兽妖大嘴动弹不得,扬起的巨爪划在连云手臂上,赫然划开三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落在苍碧脸颊上的,便是顺着肩膀,滴下的血。 连云手腕一翻,龙骨剑暴长数丈,将兽妖头颅对穿,再一甩手,竟将巨大无比的兽妖摔进不过方寸大的兽笼中,捏了个繁复的手诀,封印重新生成。 尘埃落定,惹事的两个神仙不知打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逍遥界一片狼藉。 “连云,你受伤了。”苍碧拉住欲回到内室的连云。 连云回首,一张冷厉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只淡淡地道:“你没事,就好。” 夏虫嗤鸣遥遥传来,总是声嘶力竭,也终不可见冬雪。 红墙青砖,在烈日下汇成一副晃眼的重彩,苍碧眼中却只见鲜血:“无名,你别死,好不容易仇怨结了,你自由了。” “……”无名背后不知被剑尖刺出多少伤,血仿佛流不尽般,染过衣衫,流过手掌,在地上汇成一滩,缓缓朝四周蔓延。 他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紧紧环在苍碧背后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柄通体雪白的玉匕首,刀柄罗盘上的指针无声走了一格,正对上南。 苍碧余光瞥见颈下一抹白,诧异犹来不及上脸…… 手起刀落,谁人都只见贺朗手中闪过一道白光,光华散去,王爷睁大的眼中,那双墨翠般的美瞳一寸寸涣散,最终眼睑一阖,再不问人间事。 玉匕首化作青烟散去,无名吐出最后一口气,身子一仄,抱着怀里的人,双双倒在青石地上,再无生息,只有比宫墙还红的血潺潺流动。 中天之上,蓦地一暗,一团青黑色的云恍如在天顶沖开一道口子,浓墨入水般,以非常的速度扩散,不过片刻,便不见天日。 雷声隆隆,裹挟着暴雨的狂风毫无徵兆地落了下来,砸在人间,将一切污秽洗去,也掩盖了偌大皇宫中,一朝天子无助的懊悔与悲泣。 凡人只知天有不测风云,却无法窥视九天之上的黑云中,一条赤龙从天空的破洞中,盘虬着庞大的身躯,翻云覆雨,粗壮重尾摆动,将一道升入空中的黯光拦截。 红龙摇身一变,化作一名男子,赤衣锦袍,高高竖起的长发与衣袂在狂风中翻飞,目眦欲裂地怒视被自己拦住去路的人,眼瞳的色彩更添张扬,是如琉璃般的血色。 “滚。”连云冷冷对视,没有一丝畏葸。 “滚?”那男子可笑地抽了抽嘴角,随即广袖一甩,数道雷光虺虺鸣响,从袖中蜿蜒诡谲地缠向连云,“笑话,你可有让我滚的本事。” 连云飞速捏起手诀,召出玄色雷光,一明一暗,两方闪电,僵持在天际,形成诡异异响,仿佛要将天地噼开。 万丈高空之下的皇宫中,京城里,山河间,凡人与其他生灵无不惊惶在这末世般的天象中,皇帝面向天坛祈福,百姓磕头下跪,飞鸟走兽在山林中惊飞逃亡。 “一介妖蛟,妄图违背天意,拯救本该泯灭于三界间的蝼蚁。”红衣男子只是立在半空中,指尖轻点,火雷便再次壮大,轻而易举将玄雷重重包围,“该当何罪!” 连云在火雷中艰难反击,好不容易杀出一条道,冲出雷光,身上还盘桓着电光,早已遍体鳞伤,他手中紧紧护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玉匕首,没让其受到半点雷电的袭击:“我倒不知,这天何时易了主。” “帝神默许我的判断,那我做的,便是天意!”红衣男子似是玩腻了笼中的鸟雀般,两掌猛然张开成爪,雷球萦绕滋滋电光,在掌中渐渐胀大,从地面看去,乌云之下恍如凭空生出了两轮惨色的太阳。 第64页 连云不欲与其缠斗,飞速掐起繁复的手诀,以最快的速度驱动白玉匕首,然而他的速度终是快不过高高在上的龙神,只见眼前猝然大亮,雷球脱离红衣男子掌心,炸开在天地间,身死是小,失了关键的东西,这一切就白费了。性命攸关的一瞬,连云竟陡然改变手势,结出玄黑色的防护阵,包裹住白玉匕首,将全数法力灌注其中,给以匕首固若金汤的防护。 “执迷不悟。”红衣男子高高在上,似乎看着世间最卑贱的虫豸,眼瞳深处却有一抹化不开的懊恨,“为那搔首弄姿的贱狐狸,竟至于此,九天不容你也是该。” 这一句咒骂,燃起连云心中熊熊怒火,可他却终无法腾出妖力回击,甚至连以言语斥责的罅隙都没有。 身周的空气被烧着了一半,裹挟着热焰的雷光转瞬即至,欺至连云周围,只需眨眼,就能将他燃烧成齑粉。 然而,最终触上皮肤的,却是冷冽的海水。 连云方才被烈光灼过的双眼,好半晌才看清眼前的状况。 天地重新回归乌云盖顶的昏暗,雷光被浮空的一汪汪深邃蓝水包裹其中,嚣张气焰不再,只是无力却不屑地冲击着水壁。 “长空,住手。”逍遥挡在两人中间,手背在身后,向连云挥了挥,让他趁机离开。 “你又来救他们?”长空歪了歪头,嘴角抽动着,瞳孔微缩,眼中的琉璃色凝成一团烈烈火焰,“千年前你救他们,千年后,你仍是救他们,他是你什么东西?!不过是条成不了神的污秽黑蛟,有什么值得你一次次为他违背天意!” 逍遥眼中漾着不安的浪,语调却平和,踩着虚空,往前踱了一步:“长空,收手罢。” “时至如此,你仍对他庇护至此!”长空广袖再次抚动,火雷错开逍遥身形,再次缠向连云。 连云的手诀已结完大半,心中不甘喷涌上脑中,对那无知的龙神怒道:“你为所欲为,不过仗着……” 话音被终结在逍遥的回身一击中,靛蓝色的光华顺着他的手汇成一股清泉,以离弦箭的速度被引入白玉匕首中,匕首承载满驱动的气息,白光一炸,带着连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玳瑁筵中怀里醉 第49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一 鼎盛洛城,车水马龙,汇聚了国中商贾贵族,来往行人,男穿锦缎女披绸绡,络绎不绝。城东地段最好的一条街道,更是人声鼎沸,欢声笑闹莺歌燕语,从一幢幢装饰徒有艷丽的楼阁中,一路蔓延至长街两侧,这便是洛城兴缱绻艷事的春风道。 日落西沉,别处行人渐渐归家,而这条温柔乡舒展着妖娆的枝条,方才甦醒。 道两侧,大开的窗扇与伸出的平台上,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有捻着帕子的,柔荑半遮脸庞的,折了附近的桃枝红花摆弄在嘴侧的,巧笑嫣兮,施展浑身解数招徕过客,各楼大门处,更是聚集了三五成群的姑娘,直把行人往里头拉扯。 然而今日再热闹的红楼,也及不上春风道中唯一的一座南风馆——青殷楼。 “哟,这热闹劲儿,都赶过我们家牡丹那次了。”隔壁红颜楼的老鸨摇着肥硕的身躯,抖着一方帕子,倚在门畔,店门被挤往隔壁的公子哥儿们挡了道,她半点也不愠恼,只因这两幢楼,一红一青,都是她的门面,又能大赚一笔,怎能不让人笑开了花。 不远处,一名身着赭色锦袍的公子,迈着大马金刀的步子走来,一把扇子蹩脚地晃在手里,似是紧张极了,一抬脚,险些差点绊着自己,被身侧小厮赶忙扶住,故作镇定地挥了挥衣衫,侧头看到趴在窗棂上的姑娘们,脸霎时就红透了半边天,抓住小厮的手:“阿旺,现下让周公子换个地儿,还不来得急?” “少爷,周公子说了,今日非来青殷楼不可,您就忍忍吧。”自家公子身为城中首富的大少爷,却不通男女之道,更是从不入风月场所,这一次对方非得把约见的地点定在南风馆,着实令人头疼。 小厮无法,陪着少爷在人群外,平息宁神,好不容易等少爷脸上的火消了些,却见刚定下心的少爷猛然一震身子,一柄摺扇的前端搭在他肩膀上,执扇柄的是一只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晋安兄竟然也会来这春风道。”来人一双桃花眼,笑弯成两弧月牙,深棕色的眸子波光潋滟,微挑的眼角透出不羁的放荡,被一身绣着金银线的沧海明月宝蓝袍子映着,完全将畏畏缩缩的晋大少爷比了下去,正是春风道中常客,城北富商路家独子,路珏平。 他是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秉持有花堪折直须折,哪有春色绝不放过,出手之阔绰,言语之轻挑,不愧纨绔两字。只是毕竟游戏人间,不管哪个姑娘,即使是最负盛名的牡丹,他也只上门过三次,无一例外。 一来二去,整条街的人都识得他了,更有不少姑娘妄想着凡是总有例外,能得路公子青睐,赎了身,嫁入富贾,可惜,妄想终是妄想。 “谈生意,谈生意。”晋安实在不会对付这八面玲珑的主儿,逃跑似的撞开人群,往青殷楼大门挤去。 人群上至不惑下至弱冠,凡是还有精气神的年纪,都包揽在此,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地往里面探头。 第65页 “出来了没?” “早着呢,还有一个时辰,挤什么。” 晋安仗着魁梧无比的身材,轻而易举撞开人群,路珏平借这浩浩荡荡的东风,紧随其后:“晋安兄,你也是来看如云的?” “啊?什么如云如雨?”晋安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问道。 “啧。”路珏平仿佛见着了居于深山老林的怪物,本着纵横风月场多年的经验,娓娓道来,“这如云就是今日青殷楼中,将要揭下面纱的小倌。” 春风道中,门面众多,有些规矩却是业内一致的,姑娘们身为雏时,都需以纱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不可多言,对内伺候楼里正式做生意的姑娘,对外服侍宴席上的宾客,待到二八之年,才行破瓜之礼,正式接客,而周公礼的七日前,便是揭下面纱,一展真容,随后施展浑身解数,以求在破瓜三日前的首夜竞价中,得个好价钱。 “原来如此。”晋安并不感兴趣,随口应着。 路珏平却不高兴了,仿佛自己看中的稀世珍宝被人贬低了般:“怎么,可别说你对如云没兴致。虽说至今为止,只见过眉眼,但凭那双眼,就足以将人心魄都勾了去,你可知如云的眸子,是墨翠般的光华,天下最珍惜的青玉也及不上万分之一。我敢说,如云必将超越青殷楼的绿华与隔壁牡丹。不!他能超越这春风道上历代的绝色,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花中魁首!” “……”晋安对进入自我世界的路珏平无言以对,尴尬地抽了抽嘴角,美人自古有之,不过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能被他说成这样,简直是魔怔了。 路珏平滔滔不绝间,两人穿过人群,入了大门,今日凡是入楼,都需提前预定位置,因此里头人远不及外头人多。晋安见了相约的周公子,正坐在高台下的次席,如获大赦,跟路珏平告了辞,匆匆入座,只是这如云的美貌该是的确非同一般,溢美之词同样从周公子口中连珠炮似的迸出了大段。 首席上,路珏平一扬衣摆,潇洒坐定,拒了新雏的招待,自斟自饮,满面笑意,时而以摺扇轻轻敲打桌面,看着高台尽头的拐角处,不时,将有倾城的蓝颜从里头走上高台,走向七日后委身与人下的人生。 悬在高台上的银铃响起,是新人即将出场的信号,本就热闹非凡的大厅猝然炸开了锅,几乎要将屋顶都掀了去,好几桌设了赌局,压注四日后如云的破瓜之夜,能否卖出比绿华更高的价格,众人的赌注几乎往一边倒,投诸给绿华的寥寥无几,大都是花魁的相好。 这般赌局未免太无趣,坐庄的干脆改个方式,换赌竞价金额,一时更是天价飙飞,从百两到千两,最高的竟赌到四千两白银,比春风街某代最昂贵的花魁之夜都高出一千两。 脆生生的铃音再次作响,这次不过清浅一声,却让满堂公子哥全数噤声,连围在门窗外的看客都屏住呼吸。 带着花香的春风抚入厅中,扬起垂挂在高台上的浅色丝绦,梦境般的掩映中,一只如玉般白皙无暇的纤足轻点地面,只比肤色淡了无几的薄纱绸缎,柔顺地垂在脚踝处,随着主人施施然的走动,扬起一波波涟漪,直震到在场每一人心中。 丝绦宛如一双双柔媚的手,拂过高台上的佳人,如云抬手清浅一拨,如画般眉眼只斜斜一扫,台下所有人都禁止了动作。 指尖移上脸颊,拂去遮面薄纱,挺拔娇俏的鼻樑,殷红微翘的唇,一寸寸在丝绦之下显出真容,青丝如云,铺展在身后,与如雪白衣映衬,真应了那名,高洁得似从天而降。 一声轻浮的口哨打破宁静,路珏平放下手中摺扇,碰翻酒盏,哐当一声,碎在地上,他却毫不自知,翩然起身,灼灼看向如云:“如斯美人,天地间,绝无仅有。” 这一开口,几乎是往看似平静的滚烫油锅中滴了一滴水,厅中顿时爆发出各色的贊喝声,外头的人争抢着往里头挤,拦门的几个壮汉挡得大汗淋漓,还不忘回头往高台上看。 就连油盐不沾的晋安,都僵住了,脱口贊道:“真美。”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高台上的绝色粘了去,无人发现花魁绿华正站在二楼的栏杆旁,蔑视地瞅着夺去他风采的人,手探向身前栏杆上丝绦的结,一抽,一拉,柔顺的丝绦顿时收紧。 第50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 如云踩着白净的玉足,在高台上随着丝绦的萦绕旋转顾盼,流转眼波粗略扫过每一人,嘴角噙着笑容,却不免有些不上心的意思,看在有情人眼中,更添几分不可高攀。 在看到傻愣愣的晋安时,如云明显动作一滞,随后微不可查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旋身准备结束这场卖弄,谁知铺在脚前的丝绦骤然一紧,抬起的步子早已来不及收回,脚踝扣在绸缎上,整个人失了平衡,眼看就要从台上坠下。 “小心!”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 路珏平猝然起身,箭步冲到高台下,张开两手,将如白蝶般翻飞落下的人儿稳稳抱在了怀里,只是离台面太近,还是让美人的手肘轻轻在台沿磕了一下。 “美人,可是撞痛了?”路珏平眼中柔情无限,转手就要去掀如云广袖。 如云微敛着眉,推着路珏平胸膛,站回地面,欠身一礼:“多谢公子,如云失礼了。” 第66页 言毕,就如一只受惊的金丝雀,踩着细碎的步子,逃回内室。 宴厅中,路珏平翩然而立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双眼紧紧一闭,复而睁开,眸子竟变成了一汪不见底的墨黑。 酒酣梦甜温柔乡,绝色离场,宴厅中却没因此沉寂下来,小倌们纷纷入厅,渐次落座陪伴来客,只是客者言谈间,不免多了分留恋,三言两语打探着如云,却不知他们口中的正主落荒而逃后,挨了顿鸨公的训斥,正踌躇在游廊拐角,缩头缩脑往外探看。 如云蜷起身子,躲在廊下的阴影中,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掀开盖在左手上的雪白广袖,无暇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玄色的古怪镯子。 “小黑,醒着么?”这如云不是苍碧又是谁,心焦地压着声,对镯子一叠声轻唤。 入如云的身子大半天了,这一次初来乍到,脑海中便多出了属于原身的记忆。如云原是寻常生意人家的独子,家中生意失败,欠下一大笔债,祸不单行,父母又在跑商中遭遇事故,双双罹难,留下不足十岁的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比姑娘还娇俏,便被债主二话不说卖进了青殷楼。此后,就是半遮面,伺候花魁和来客的小厮生活,眼看似乎是熬到了头,大肆风光了一番,可紧随而来的,于他而言绝不是好事。 “手撞痛了吗?”小黑游到苍碧手肘,围被撞到的地方绕行。 “不打紧。”苍碧心思全不再那,“我又死了吗?我瞧见了,还是那把白匕首,师父也要杀我,为什么?祭天?他还活着吗?” 苍碧问了一大串,果然收到了回复,却不是小黑别扭的嗓音。 “这不是未来花魁么,在和谁说话呢?青殷楼里说死了活着,忒不吉利。”绿华不知何时站在游廊上,笑得一脸娇俏,画得快到鬓角的眼梢流露出一股尖酸,“该不会在此私会姘头吧?” “少、少爷。”苍碧惊慌失措地拉下衣袖,欠身行礼,赔上一张笑脸,心中却早已将这百般刁难原身的花魁腹诽了千万遍,“我哪敢啊,况且少爷貌美如花,您在前,谁会看上我呀。” “嘴倒是甜。”绿华指尖一探,抚着苍碧如玉的脸颊,绕着人走了半圈,苍碧这张脸和身段,着实讨喜,若不是同为委身于人下,连他偶尔都忍不住想出手,“手腕上戴了什么?” 苍碧握住袖子,摇了摇头:“没戴什么。” 绿华身为花魁,自然有他不容置辩的骄傲,怎能容得下曾经手下的小厮,摇身一变竟将自己的风头都抢了去,当下还如此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更是气从中来,抓过苍碧的手腕,捋起衣袖,黑金般的镯子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刺目:“这是什么?我可不知青殷楼里的雏也有资格获得贵客的馈赠,是与哪个姘头私通得来的。” 绿华大概把这镯子当成了稀罕东西,狠命地拉扯着,要把镯子扣下来,苍碧挣得手腕红了一圈,又是挡又是夺:“这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绿华手劲用得更大,他已过双十年华,身躯全然长开了,除去脸上的装扮和刻意调节饮食维持的身形,力量完全不亚于任何成年男子,对着未满十六,还是副少年模样的苍碧,自然占了莫大的上风,浓妆绘就的长眉一凛,“你从被卖进来起,就在我手下伺候,去何处,与何人接触,都在我眼皮子的底下,这镯子,明明前日里还没有,怎么今日一上台就多出来了?不是贵客送的,那必是偷的!” 有些人要是想抓人的小辫子,哪怕一缕没梳顺的发丝,都能用一张嘴编成麻花粗辫来拧,不巧绿华就是这种人,哪怕有曾今在青殷楼叱咤的面貌,一颗心却小得和针眼没什么两样。如云在记忆中,被他折腾也不是三两次了,只是此前大多是空穴之风,除了给了几顿训斥,好歹没受皮肉上的苦,不过说不清的偷盗之名在前,按照楼里的规矩,就得去暗屋里关上一日,吃上几个巴掌和板子了。 “少爷,我哪敢啊。”小黑这么被掰着,铁定痛死了,看样子和手腕贴合得牢靠,根本扒不下来,苍碧转了手势,劲量减少施加在镯子上的手劲,挤上一张谄媚的笑,不过这张过于勾人的脸,摆出这种表情也一点不惹人嫌,反而有几分娇俏的意思,“少爷您看这镯子,要不是从小戴上的,哪能取不下来呀,真是我自己的,爹娘留下的,从前都用袖子盖住了,您这才没注意的。” “你的意思是我瞎了?”看不顺眼的人说什么都是不顺心,绿华扬起巴掌,“偷盗、不敬,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若说上辈子的王爷虽说不学无术,但好歹是个习武的主,要避开这一巴掌易如反掌,而这一世的如云,除了带把和胸口一马平川,身形几乎和寻常小姑娘没多大差别,体能力量更是不堪一提。苍碧往后一退,立时被绿华抓了回来,高高扬起的手掌带着羡嫉的风,眼看就要甩到脸颊上。 苍碧闭上眼,准备承受避无可避的一巴掌,然而片刻后,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听一道轻挑男声似笑非笑的语气中,显出明显的怒意,道:“想不到青殷楼大名鼎鼎的绿华,私底下竟是这般虐待雏儿的妒毒之人。” 第51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三 花灯之下,温乡游廊,怀揽柔玉的来客们,从宴厅转至更令人慾罢不能的销魂所,拐过转交,所见的却是一名贵气的纨绔公子,与两名广袖绡衣的美人剑拔弩张的场景。 第67页 “这不是花魁嘛,怎么迫不及待在廊上就拉扯起来了。”吃过绿华闭门羹的下等客,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是讥讽。 又有认识路珏平这花中客的熟人:“路公子,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占着绿华也就算了,这会连还没经人事的如云都要先抢了去?” 喧嚣起闹声下,事中三人却恍若未闻地对峙着。 半晌后,绿华许是觉得为了个雏,得罪恩客不值当,唇角笑意勾了上来,放开苍碧,状若无骨般往路珏平身上一倚:“路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不长脸的竟在楼中行偷盗之事,我不过教导他几句,还矢口不认错,你说他该不该教训。” “该。”路珏平眼中闪过一丝嫌恶,抬手就把绿华推了开去,全然不顾那没根的柳条差点甩到廊柱上。 绿华心中不悦,但至少恩客还是为他说话的,便忍下没有发作,站稳身子,又挪近些,唤来路过的壮实长工:“来人,把这满手污秽勾当的东西给我拉下去,重责十杖。” 那长工眼神游移在一绿一白两道身影间,犹豫不决,被绿华几近露出本音的嗓门一喝:“还要不要工钱了!”只能满脸歉意地挪到苍碧跟前。 “对不住了,我一会下手轻点。”长工悄声说着,又吃了绿华一记恶狠狠地白眼,伸手正要去架苍碧。 “慢着。”路珏平骨节分明的长指一巴掌拍掉长工壮实的手掌,“我说该,该狠狠地教训。” 苍碧与绿华都是一脸诧异地看向路珏平,只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却字字清晰地说:“青殷楼的花魁,仗着自己有些资历,对雏儿妄自揣度,愈加无有之罪,自是该让鸨公出来管管,好好教训一顿,免得以后整座香艷的楼变得乌烟瘴气。” 绿华一张脸气得几乎和名字同色,偏偏边上的人还嫌事不够多地撺掇应和。 “路公子不要你,你便从了我吧!” “人如云那模样,香喷喷软绵绵的,无凭无据给人家扣个罪名,你是看人家好欺侮吧。” “谁说我无凭无据!”绿华猛地喘了两口恶气,去抓苍碧戴着镯子的手,只是中途又被截住了。 路珏平挡在两人之间:“有何凭证?” 绿华气急败坏,指着苍碧的白宽袖:“他左手带了个来路不明的镯子,分明前些天还没有的,不是偷盗又是什么?” “这只镯子?”路珏平仿佛撵着一块玉般,以三指执起苍碧纤细柔嫩的手腕,任广袖滑下,露出黑金般的镯子,忽的勾唇不羁一笑,另一手执扇抬起苍碧下颔,“怎么?我送你的镯子就这么见不得人,连来处都不愿提起?” 苍碧下意识想闪避过于亲密的触碰,抬头见到路公子那双墨黑的眸子,却鬼使神差地顿了顿——似乎与方才有些不同。 路珏平不等苍碧回应,兀自说了下去:“这镯子是前些日子如云为我斟酒时,本公子赠于他的,就凭这双勾魂摄魄的眼,都胜过你千百倍,我赠他个镯子有何不妥。” “你!”绿华自坐上花魁宝座后,无限风光全在今日败了干净,气急败坏,咬着染得殷红的唇瓣,眼光狠戾一扫如云,甩袖往前厅一众俗客间去寻找优越感,“狐媚子,不过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看你能风光几时。” 苍碧一点不想跟他耗上,松了口气,有些别扭地从路珏平手中抽出手腕,欠身道:“多谢路公子两次相救,我、我该去换衣裳了。”说完便落荒而逃。 美人留下倩然背影,路珏平望着如云消失在拐角,低头凝视犹带暖香的手掌,勾起唇角:“果真绝色。”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廊下重回翻着脂粉味的娇声艷语,青殷楼中,除了大厅之外的场所,都必须有楼中人引方可入内,路珏平为了追寻佳人,闯入其中,实属乱了规矩,好在是常客,长工见了也没多为难,只是引人回了宴厅。 晋安已然谈完生意,对方召了个楼中上等的小倌去慰藉寂寞,他却没离开,屏退一切迎上来的莺莺燕燕,只给了伙计昂贵的酒水钱,坐在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四下环视,艰难地在奼紫嫣红中非礼勿视,只寻找自己的目标,见路珏平从里门走出,立时唤过一名雏,给了银子,让他将人请来。 “晋安兄,想不到你自诩不好声色,初来这春风道,就乐不思蜀了?”路珏平晃着扇子,一扬衣摆,潇洒落座,见了斟酒新雏的嫩手,怎么也比不上方才那双雪似的柔荑,顿时失了几分兴趣,一挡,干脆还是自斟,“怎么不叫人来陪,可别说这青殷楼中的绝色们,你都看不上。” “我……”晋安欲言又止,脸颊飞红,映在那双刚毅得几乎有些粗狂的男子脸庞上,颇有些好笑,也不知是被酒醉的,还是被美色醉的,饮了一杯酒壮胆,才道,“路兄,你有经验,关于怎么……怎么讨美人欢心,可否指点一二。” “那是自然,对付美人需得有一套,可不是一两天能炼就的。”路珏平把玩着扇子,见晋安面上的企盼之色缓缓暗了下去,狡黠一笑,“不过若是晋安兄想学个一二,我倒是有一套经年累月的总结,不管风尘艷女,市井姑娘,大家闺秀,都能手到擒来,只是,这学费……” 第68页 “若是路兄不吝告知,那批药材,我愿意将卖价压下一成。”晋安眼中闪着光,为了绝色,花费点钱财算得了什么。 路珏平摇摇头,伸出两指:“我说的这一套,可是十成的把握,从未失手。” 晋安一咬牙,豁出去道:“那便压两成!” “成交。”路珏平放肆一笑,又叫了一壶香酒,指着不远处,正坐在一名富商身侧的绿华,“对付美人,得因人施法,像他,心比天高,恨不得所有人都捧着他,那就得冷他。” “冷他?”晋安一头雾水,“不该顺着他吗?” “要让一个人对你有意思,最好的方法绝不是顺应,而是与众不同。”路珏平笑道,“人家捧他,你就得冷他,冷得他心里痒痒,揣摩你了,再适时的撒一小把糖,再冷着,吊着,慢慢的,那颗心就自个儿落到你勾子上了。” 他扇转方向,又指向另一个风格与绿华截然相反的小倌,说了完全不同的一套应对方案,再是以外头的各种姑娘做例,滔滔不绝。 晋安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在路珏平得意洋洋地告一小段后,问道:“那如云这样不可高攀的美人,该怎么做才能得他青眼?” 第52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四 “如云?”路珏平执酒杯的手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悦,随即换上深不可测的笑容,“我都教了你那么多,接下来晋安兄何不自己尝试,不过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青殷楼虽说是风月场所,但规矩严得很,可千万别造次了。在下还有要事,今日就不奉陪了。” “路兄,这……”晋安十分烦愁。 路珏平不以为意,笑道:“我教你的,都是讨美人欢心的把戏,若是真心,何须这些不入流的玩意。” 晋安似是明了,恍然大悟点头:“原来如此!” 路珏平转身离席,摺扇收起轻叩手心,脸色沉了下来。 宴席散去大半,闺屋中的戏文却才刚拉开帷幕。 苍碧身为雏,还没有自己的独屋,住在绿华旁边的小屋里。 不管在逍遥界亦或前两世,这些家事都是与他无关的,好在如云受绿华欺压多年,不得已练就了一身还不错的伺候人本领,苍碧巡着属于如云的记忆,替花魁铺好枕被,装上红烛,确定挑不出明显的刺来,缩回自个儿屋里,又对着一点反应没有的黑镯子开始念叨。 “小黑,究竟祭天是什么?为什么我是祭品?” 小黑支支吾吾,在苍碧手腕上旋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不然为什么犹豫那么久。”苍碧也没那么好骗,只是小黑死活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耐性耗光了,挫败地靠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不多时,却听隔壁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绿华挤得娇柔的嗓音传进来,与男子迫不及待的应声融合在一起,随后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伴着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推搡娇嗔,再来便有粗重的喘息与拔高的尖吟传来。 那是绿华在接待客人,记忆中这声响也曾无数次出现,而如云都是木然的缩在床榻角落,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等待青天白日的到来。 苍碧对自家老闆有难以出口的心思,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但不论哪一种肌肤相亲,都与外头传来的感觉完全不同。臆想中,那是美好、刺激、心潮澎湃,令人难以启齿却忍不住窥探的,而隔壁所呈现给苍碧的,只有虚伪和骯脏。 绿华喜欢他们吗?爱他们吗? 苍碧胡思乱想着,人与妖在这一点总是相同的,都只有一颗心,那怎么能爱那么多人呢?若是不爱,有如何驾轻就熟地做这档子事呢? 想到年幼时,初入青殷楼,偷窥到绿华对镜卸下所有伪装,一张完全没有女气的清秀脸孔,微微涣散的眼神中漾着一汪浅淡的不甘清泪,苍碧便觉得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花魁可怜了。 但他恐怕没有时间为他人的际遇垂帘,因为七日后,那也将会是他要迎接的命运。 他决计做不到! 苍碧霍的掀开被褥,深深喘了一口气,屏住呼吸,仿佛见了极为恐惧的事物般,望着传来床板吱呀声响的墙面。 一定要离开这里,不能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的地方! 娇嫩的吟声缓缓轻了,似乎是绿华疲累了,然而紧接着,却被一波尖利的带着啼哭的呻吟替代,那声音听上去几近是垂死的挣扎,与减弱的呜咽交替着,如云不懂事的时候,还自以为仗义地闯进过绿华的屋子,想替他讨个公道,换来的却是一记巴掌和毫不留情的训斥,而那挂在浓妆脸颊上的泪,却分明不是假的。 苍碧完全搞不清绿华的心思,心急如焚地等着,半晌后,声响彻底停了,过了许久都没有再传来声音,隔壁终于折腾完了,窗外天边启明星也缓缓升了起来。黎明前静候朝阳的时刻,是整条春风道最沉寂如死的时候,该睡的该梦的,恍若不在人世般,只留下耗空的躯壳,这也是他逃离的最好机会。 青殷楼挂满花藤的外墙下,一道身着朴素布衣身影踟蹰,风月楼中,一朝一夕想逃出去的并不在少数,哪个雏儿小倌不是老鸨挑着捡着买来的,自是不能平白亏损了去,因此那花藤种的都是带着硬刺的蔷薇,除了美艷,更是天然的利器。 第69页 “这也太狠了……”苍碧悄声抱怨,手在花藤上比划着名,这一抓下去,手上起码多出三四个血洞,等爬到上面,估计身上一块好肉都没了,要是上辈子轻功的本事还在这具身子上就好了…… 可惜如云就是弱如扶柳,连身板都比寻常少年单薄些。 罢了罢了,不过见点血,也要不了命,总比烂在这里要好。 苍碧下定决心,一闭眼,正要抓上带刺的花藤,一道别扭的声线喝止了他。 “住手。”小黑到苍碧耳际,盘在上头。 “小黑,你有什么法子。”苍碧心中一喜。 小黑平平地说:“你跑不出去的。” 苍碧被这句冷水话,兜头浇了透心凉,“你不是帮着我的么,怎么这会儿灭起我威风来了,快给我出出主意,怎么才能出去。” “你安安分分的,总会出去。”黑黝黝的一尾盘旋在白皙的耳际,像是名贵的异形耳饰,“被这花藤扎了不是小事。” 不过就是些皮肉苦,能有什么大事,青殷楼里小倌也不是没有由此出逃过的,虽说最终都没有成功,亏却是不是吃在这花藤上,而是被抓回后的责罚,但只要能够逃脱,这些算得了什么。 “没事,顶多一点皮肉伤。”苍碧不甚在意地再次伸手。 小黑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他手掌前,替他受了一根小小的尖刺:“被刺了,十天半月都好不了。” “瞎说,这么根花刺,三两天就好全了。”苍碧被小黑突然的举动一惊,小心翼翼地替小地龙拔掉深绿色的尖刺,看样子小黑是横竖不会让他爬这墙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安心等待。七日后,会有人救你出去。” 第53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五 七日后,便是破瓜夜了,到那时就晚了。 “我等不到七日后。”苍碧环视周围,现下长工们也去歇息了,整座春风楼都睡着,说不定不需要这么兴师动众想旁门左道,“那我不爬墙总行了吧。” 小黑不置可否,变回镯子的模样:“别用伤着自己的方法,日子快到了,鸨父怕碍着生意,不会太过责罚你。” 说得一定会被抓到似的,苍碧略有不满地撇撇嘴,靠着廊下的阴影,往正门走去,守门的靠在紧闭的大门边,早已睡得风生水起,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傻傻笑着,唾液从半开的嘴角垂下来。 苍碧蹑手蹑脚地移到门前,见守门人毫无知觉,立时搭上门栓。 “如云!”守门人忽然叫道。 “!”苍碧浑身僵住,眼珠子转了过去,随后脖子才慢了半拍跟上,只见守门人双眼依旧闭着,口水流到了抱在胸前的手臂上。 “如云,你真好看……”守门人梦里笑出了声,“嘿嘿,好看……” 苍碧:“……” 好吧,他承认自己很好看,凭这副容貌能承住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但此情此景的这一句夸赞只吓得他三魂去了七魄,半点欣喜都没有。 千万别醒千万别醒!苍碧心里一迭声地祈祷着,穿针引线般,把门栓悄无声息的拔了下来,拉住门把,一使劲。 吱呀—— 厚重的红色大门唱出源远流长的浑厚声响,撞破宁静的破晓。 “谁!谁要逃走!”守门人被吵醒,猝然睁开眼,一把抓过一只脚已经踏出大门的倩影的手腕。 “大哥。”如云讪讪笑着回头,“你看我这么好看,就放我一马吧,今后我飞黄腾达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如云?”守门人警惕的神色缓下来,想了想,觉得为了如斯美人,被扣两个月薪钱也不值一提,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放你走,放你走。” 苍碧感天谢地,可一个谢字还没出口,一双粗粝的手就环上了腰际,守门人眯着眼凑上来:“趁天还没亮,你陪我睡一觉,我就放你走。” 那面目实在令人作呕,苍碧一刻也忍耐不了,挣着身子逃脱不开,立时大喊大叫起来:“你放手!谁要陪你睡了!” 这一喊把休憩在门房里的几个长工全吵醒了,纷纷跑出来,一看局面,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就跑去通知鸨公,不过一盏茶功夫,鸨公和老鸨拉着还没穿妥帖的衣襟赶了过来。 鸨公二话不说先给了守门人一个大耳刮子:“染指我楼里的人,不要命了!把他托下去,打!” “别打我啊!是这狐狸精勾引我的!”守门人哭天喊地地叫着,被拉了下去,不过毕竟是僱佣的长工,不能真搞出个三长两短,也就几板子教训教训,再把人赶出去,就算结了。 守门人走了,苍碧可走不了,端坐在空荡荡的宴厅中,没有靡靡笙箫,没有翩翩公子,对面坐着的只有瘦得被榨干了似的鸨公。鸨公询问了各中细节,苍碧不敢直言,只谎称睡不着,在游廊上吹吹夜风,就被守门人拉住了。 “一派胡言!”一道翠绿色的身影,踩着故作裊娜的脚步,扭入厅中,“守门人值守在大门,如何会遇上在游廊上的你,我看分明是你想逃跑,才会去了大门处,让守门人逮了个现行,阿爹,可不能饶了他,要是传出去了,我们这青殷楼的名声可就毁了,得好好教训教训。” 第70页 鸨公管这楼子这么些年,自然也不傻,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没外人在,也不包庇:“绿华,他现下还是你屋里的人,就交给你了,只是切记,三天后就要竞卖破瓜夜了,若是留下半点伤痕,我拿你是问。” “阿爹,我作事向来有分寸,你还不放心。”绿华巧笑嫣兮地往鸨公身上一倚,得了应允后,唤来两名长工,把如云架回了房中。 “少爷,我怎么会想逃跑呢,真的只是去吹个风。”苍碧脸上陪的笑几乎僵了,“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呀。” 绿华挥退了所有人,步步逼近:“你以为,这春风道是这么容易跑出去的?当年我……” “哼。”绿华一哽,自嘲般笑着,“想逃跑,那就干净利落,滚得越远越好,你这张狐媚脸,我也不想再见着,偏生你那么蠢,别说是春风道,竟连这鸟笼似的青殷楼都逃不出去,你说你该不该罚?” 苍碧退无可退,摔坐在床榻上,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绿华,那绘出来的眼尾横扫入鬓,扬起的却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哀恸。 绿华高高扬起手掌,急速挥下,堪堪在触及苍碧脸庞之际停住:“我怎会打你这张玉似的脸蛋呢,万一消不了肿,阿爹可得责怪我。” 话音刚落,他收手抬脚,狠狠踹在苍碧的大腿上:“别动那些有的没的心思!” 绿华走了,只不咸不淡地给了苍碧一脚,多疼倒也说不上,力道大概是刻意算计的,留下的淤青过了四五天肯定能褪干净,绝不会让恩客污了眼,然而要命的事,他关上门窗后,还让人从外面上了锁,彻底断了苍碧后路。 雏所居的侧屋都有两扇门,一扇通外,一扇则通往伺候的小倌屋中,绿华还弄了个长工来,守在侧屋门外,谨防苍碧还有什么小伎俩,每天的饭食也不经人手,亲自送进屋里,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俨然一副翘首以盼苍碧被破瓜的日子。 三天,转瞬即至,当日夕阳刚贴上远处的楼宇,绿华便领着两名雏儿破门而入:“把衣服换上。” 雏儿一左一右,端着的红方木盘中,分别放着凤冠霞帔,低头不言,替苍碧梳妆打扮。 苍碧看着那一方红,顺从地衣来伸手,这三日来他盘算了许多,要想离开这里,还有机会,只要他老实,竞价后,或许就不用被关着了,再不济,破瓜当日定会放了他,总不能绿华亲自看着他接客。 绿华也不奇怪他的举动,只冷冷地说:“你那点小心思就收收吧,跑不出去的,或者,想在契约前出去,我教你个法子。” 苍碧下意识认为那不会是好话,微微别过脸,只听绿华道:“把恩客们伺候好了,摇尾乞怜,兴许哪个不长眼的就替你赎了身。” 第54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六 想替苍碧赎身的人绝不是没有,宴厅之上,尚未开席,已有不下两只手数的人向鸨公询问替如云赎身的价钱,只是楼中有规矩,雏儿是绝对不能放的,因此要赎个清白的身子,最少也得把破瓜夜给竞走,两笔开销加在一起,绝不是个小数目,而那些不心疼钱财的,自是也不会束手束脚地去问询。 譬如摇着柄扇子,气定神闲坐在首席的风月场老手路珏平,再譬如他隔壁城中首富家的大公子晋安。 今夜是前无古人的风月盛宴,来客比苍碧初露脸那一晚还多了一倍,眼见过的有耳闻的都来掺和一脚,老鸨算计着人越多,竞价自然越高,原本能一人就能包下一桌,临时改为一人只能包一个位置,雏儿们自然也不够用了,便把隔壁同为一东家的红颜楼的雏儿也唤来帮忙。正主还未到场,宴厅中就已人声鼎沸。 “晋安兄,我蹚这浑水,大伙儿也都司空见惯了,怎么连你也来凑这热闹。”路珏平挑眉,一桌子坐的都是相熟的年轻少爷,旁边还站着几名带来的小厮,觥筹交错间一阵闹笑。 晋安一张过于憨厚的脸在一帮纨绔里显得木讷:“如云长得美,是人都喜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放在风月场上,不免正经得无聊了,路珏平一敲扇柄,正要带动众人起闹,只听台上的银铃摇了三声,一道如火般浓烈的身影,从高台上缓步走了出来。 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目光倾数被生了勾子般的绝色引去,姑娘们斟酒的手都顿了,厅中一时静得只有如云一人轻巧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凤冠下的珠帘随着动作摆动,一如台下摇曳的无数心旌。 高台中央,如云站定,欠了欠身,谁也不看,只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大门,他要出去,却不希望是以肉体换取台下任何一人的欢愉得来,除非是连云—— 而连云在哪? 啪嗒一声轻响,是一名看呆了的客人手一松,瓷酒盏落在了桌面上,洒出温酒。 鸨公击掌两声,亲自步上高台一侧,干瘦的身材,高凸的颧骨,稍显皱瘪的黄皮肤,衬得肤白衣红的如云更美了几分,他全然不在意,提着嗓子一番简短的客套话,再把竞拍的规矩说明,便宣布开始叫价,全程颇为满意地欣赏在座人痴迷神情,那于他而言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路珏平一拍桌面,举起花牌,抢先开口:“一千两!” 一千两!春风道中寻常姑娘小倌的破瓜夜,一般都在一百两上下,能上五百已算得上上品,绿华当初以一千二百两成交,而隔壁被奉为春风道百花之首的牡丹,也不过卖到一千五百两,然而这一场,第一叫就直逼花魁们的巅峰。 第71页 “一千一!”如此高的首价,竟片刻的空隙都没有,立时有人接上,开口的正是晋安,恍若对着绝世的上好美玉般,盯着如云,笑得一脸憨傻。 台上苍碧心情复杂,第一眼扫到路珏平,心中并不觉得多奇怪,第二眼看了晋安,面上闪过一丝狐疑,这晋安生得与逍遥界的城旌,上一世的核桃一模一样,连续两次,若说是巧合,也巧得过了头,视线再一扫,瞥见不远处斟酒的一名红颜楼小雏,苍碧诧异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了—— 那姑娘生得娇小可人,一双圆眼灵动无比,穿行在一众宾客之间,巧妙地转身避开一开始就承受不住底价,开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宾客们的脏手,俨然就是爰爰。她一身杏色长裙,脖颈上围了一圈棕红色的茸毛围脖,这让苍碧想起来乌花村边,那座山上的小兔。 小兔? 再看那晋安的憨笑,略显笨拙的行动与憨憨的嗓音,若是小虎幻化成人形,定然是这副模样! 苍碧穿行至第三世,为何独独这两人一直相随,这其中究竟有何机巧,莫不是也受了那柄白匕首的荼毒,但他们却完全不认得自己,可若说只是相似的人,真的会有完全不相干的人相似到连身形、气质、嗓音都一模一样? 台下一阵起闹,拉回苍碧思绪,是路珏平直接把三千两的价叫道了四千两,初价就压下了一半人,这一叫,几乎所有人都噤声了,在场的大多是些富贵公子,但富贵也有个限度,谁家都不是无底洞,但比路珏平有钱的人也不是没有。 “四千一百两。”晋安叫价,眉宇已经敛了起来,原本以为路珏平只是替如云哄抬身价,想不到竟是动真格要与自己挣,转头不悦道,“路兄,你这就不厚道了,两成的优厚已经给你了,怎的出尔反尔。” “四千二!”路珏平也隐隐露出几分不快,勾起的嘴角已然有些僵了,他家再有钱也敌不过城中首富,“晋安兄,你与如云不相配,就此罢手罢。” “如何、如何不配!”晋安恼了,“四千三!你再叫,先前说好的价就免谈了!” “四千四!”路珏平有礼一揖,口气却满是不屑,“美人在前,这些算得上什么,我还不欲和你谈了呢!” “你!”晋安倏然起身,还不忘举花牌,“四千五!” 满满一厅的人从无法争得美人青睐的沮丧中,被拉至这一方高下难辨的风月硝烟中,频频凑热闹起闹,鸨公更是笑得嘴都快咧到耳际,仿佛看着两锭移动的巨大金锭,要不是碍着规矩,都想让如云这一夜把两个都伺候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退让,路珏平叫到了五千,正要继续争论口舌之便,谁料手中的花牌被身边的小厮一把夺了过去:“少爷,您不能再叫了,夫人要是知道您花重金只为了个小倌,会打死小的的!” “三七,把牌子还来!否则我先打死你!”路珏平伸手去夺。 三七死死护住巴掌大的木牌,自家少爷从来不虐待下人,因而话说得再重,他也不怕。 “五千一次。”鸨公轻声咂舌,这小子真坏事,把还没到顶的天价硬生生截了下来。 “路兄,那我就受之无愧了。”晋安绷紧的神色缓和下来,缓缓举起花牌。 第55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七 隔壁桌,红颜楼的雏儿结香倒完最后一位的酒,旋身避开探向自己臀部的手掌,却没注意有人不怀好意地伸出了腿,半台的脚勾在障碍上,当下就扑了出去:“啊!” “五千两次。” 玉壶盖飞身落,香甜的酒了出来,醉雨般淋在棕红色的围脖上,也滴在抛下花牌,慌忙伸来的赭色衣襟上。 “姑娘小心!”晋安扶住温香软玉,把人扶稳,掸去沾在茸毛上的酒液,在对上那双铜铃似的大眼时,不知怎的就愣了愣,回过神来想起正在竞价,却来不及了。 “五千三次!恭喜路公子。”台上鸨公落定成交的铃声,朝兀自出神的苍碧催促,“如云,怎么还傻愣着,快跟你相公施礼。” 苍碧本来对路珏平倒是有几分好感,想到他的目的,心中不免有了芥蒂,面无表情一欠身,心不甘情不愿道:“如云这厢有礼。” 路珏平喜上眉梢,一步跃上高台,伸手一挽,牢牢把纤细的腰肢环在臂弯,旋身一带,宝蓝色衣袂与鲜红的嫁衣混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 还不待苍碧挣扎,路珏平微俯下身,手势一转,轻而易举就把纤瘦的苍碧横抱起来,踏着稳健的步子,在鸨公流淌着铜臭的笑意中,拐入游廊。 按春风道上的规矩,竞拍当夜,新相公能入闺房与意中人畅谈,只是不能逾距,需在大门合上前离开,白天的时候,为这一切准备,苍碧就被六七名长工打着帮忙实为监视的名义,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与绿华房间一般大的新住所。 奢靡的金丝鸟笼再宽敞,飞不出去与惨澹的囹圄有何差别,更何况,现下牢笼中,还进了一只披着君子皮囊的兽,不管这头“兽”是不是真的暴戾又粗鲁,至少此刻在苍碧心中,与那夜绿华房中的禽兽是无异的。 “如云。”路珏平把人稳稳噹噹抱到塌上,轻唤。 苍碧往边上挪了挪,丢给路珏平冷漠的侧脸,为防新相公迫不及待坏了规矩,今日房门是大开的,外面守了两名长工,想他也不敢做什么。 第72页 “娘子?”路珏平坐到他身边,伸手来握苍碧柔荑,被毫不留情地避开,“怎么?羞赧了?无妨,三日后坦诚相对之时,总会放下这些。” “谁要和你坦诚相对。”苍碧猝然转头,对上那双墨黑的眸子,想到遥不可及的连云,气势弱了几分,“路公子,您能收回这五千两,别买我吗?” “要买下你,五千两可不够。” “我是说……”苍碧难以启齿,“别买我的那、那一夜。” 路珏平长眉一挑:“怎么?难不成你更中意晋安?还是另有……” “不,我谁都不中意。”中意的人根本不在这里,苍碧断然道,“我不卖身。” 路珏平以摺扇挑起苍碧下颔,放肆一笑:“一个小倌,说自己不卖身,放到天南地北都是天大的笑话,你不怕你阿爹和妈妈,打死你?” “我……”苍碧霎时哏住,谁人不怕死,否则这楼里哪还会有安分待客的小倌,只是,“没人是自愿被卖进春风道的,不管命运多舛,还是迫于生计,都是不得已,我不想卖身,有什么奇怪。” “我钱都花了,可由不得你。”门外长工轻叩门扉催促,以提示关门的时间快到了,路珏平起身,笑得好不得意,“乖乖等着,三日后,保管让你欲仙欲死,今后求着我来找你。” 大厅宴席散去,胜者心满意足,败者却也没多挫败,晋安还在席位上喝酒,也不知是第几壶了,出神地看着窗外散去的红颜楼姑娘们,听到出来的路珏平打招呼,全然忘了刚在风月场败过一局,出口竟像是刚把爱女拱手让给女婿的老岳父:“你若是负他,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是自然。”路珏衣袂翩然,扬长而去。 纨绔公子一掷五千两,世人都当他图个新鲜,就连路珏平本人似乎也没往心里去,听了一顿母亲不重不轻的训斥,在三天后提前半个时辰踏入了青殷楼,自斟美酒,等待即将入怀的温香软玉敞开闺房。 崭新的红帐垂挂在床前,与红衣艷艷的身影相比,竟失了几分颜色。 苍碧坐在床榻边,脸上挂着时下富家小姐出嫁最喜欢的妆容,红唇殷殷,眼梢含桃,本该是明艷动人的一张脸,硬是被他的愁绪挤出了西施胸痛的颦眉样。 今日门口一如既往地守了两个长工,自他那日逃跑以来,便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还有一刻钟,吉时就要到了,那将是来者的仙境,他的地狱…… 要离开这里……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能呆在这里被玷污,还有,若是不出去,怎么去寻亲吻的对象,怎么回逍遥界。 到这里后,苍碧一门心思都在逃跑上,这才想起这事,眼下也没时间问小黑了,轻手轻脚贴到门扉边侧耳倾听。 外面一人打了个哈欠:“老弟,我去蹲个茅房,你先守一会儿。” “快去快回。”另一人随口应道。 确认脚步声渐远了,苍碧快步走到桌案边,倒了杯茶水,红唇贴上杯沿,用力地抹了一下,再捻了几滴水往脸颊擦拭,他的肤色本就白皙,不需上什么脂粉,只是如云虽生着与他一般的模样,也不知是被命运蹉跎还是怎的,脸上没多少血色,白得几分病态,因此施装者替他涂了一层不薄的胭脂,被这一折腾,霎时就不和谐地白了一块,还花了美唇。 苍碧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哎呀,快去找人来给我补妆!” “少爷,您这是……”纵使这般模样,也美得不可方物,长工近距离看着,呼吸一滞,总还算记得自己的职责,“您再等等,等……” “等什么呀,再等新相公就来了,你就让我这副模样见他!”苍碧故作气极地转身关上门,重重插上门闩,生怕外头人听不到似的,“不见了不见了!丑死了!见不得认了!” 长工只能妥协,反正现下楼里热闹得很,也不怕那么大个人跑到哪去:“好好好,我这就去叫人,少爷您可千万别乱跑。” 最后的机会,苍碧想跑想疯了,根本没做盘算,听人一走,立时打开大门,一股脑朝游廊跑去,才跑出两步,那解手的长工就回来了,边追边大叫:“快来人!如云要逃跑!” 苍碧没命地奔着,仓促间回头,眼看长工离自己越来越近,抬手就把头顶凤冠扯下砸了过去,正中长工脑门。凤冠落地,长工痛得眼冒金星,脸上多了数条被装饰划开的血口子,捂脸呼痛,再顾不上追赶。 墨发披散,随着慌乱的脚步扬起,苍碧终于踏上游廊,不远处的拐角尽头,就是宴厅,那里有通往自由的门扉,然而尚且不论宴厅中早已宾客满堂,根本没有让他出逃的罅隙,即使此时要逃过这短短几步也是不可能的了。 梳妆完毕出来迎客的绿华一把扯住飘过身前的长发,回手一扯:“什么模样!你便是这样迎接新相公的!” 苍碧头猛地朝后一仰,痛得咬住嘴唇,却一点没有停止挣扎的意思:“你放开我!” “这怎么回事!”被苍碧支走的长工,一回屋见人不在了,片刻不待去请了鸨公,鸨公勃然大怒,“大好的日子,被你整成什么模样了!明日有你好看的!” 第73页 “放手!”拐角处一声低喝,震得绿华下意识松了手,苍碧往前沖的力道收不住,就这样生生扑了出去,撞进宽阔的胸膛中,脸颊贴上上好的锦缎,抬头一看,原来是路珏平等过了时间,还不见人来请,就亲自进来了,收了笑容,不悦道,“谁敢让他好看!” 第56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八 鸨公腆着脸迎上去:“路公子,是鄙楼的过失,没有教导好如云,损了您的兴致,明日定会好好责罚,不过尽管放心,不会碍着您今夜的喜事。” “责罚?”路珏平紧紧环住扭着身子挣扎的苍碧,“我都不计较,你们计较什么?” 重金买下的破瓜夜,换来的竟是个衣冠不整,妆容不堪的新人,换做谁都该与楼中说正经,要退几成银两了,哪有不计较的,鸨公正愁着会有什么为难,便听路珏平轻笑一声。 “性子烈,我喜欢。真要责罚,我今晚也会好好办,轮不着你们。”路珏平挑眼指了指远处脸上还在淌血的长工,“他的汤药费,我出了。” 后面这话听起来只是阔绰,在场人却都明白,这路公子言下之意便是今晚的闹剧一切权当未发生,若是敢为难如云,他不会善罢甘休。 苍碧可不领这情,推搡着路珏平胸口:“滚开!你滚开!” “娘子,这欲拒还迎的样子,可真让人慾罢不能。”路珏平横抱起苍碧,鸨公立时让一名新雏引路,带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新房。 苍碧愤恨这具身体如此柔弱,连挣脱禁锢的力气都没有,拳打脚踢无济于事,干脆张嘴咬住路珏平肩膀,想趁他吃痛松手之际摆脱。 齐整的牙关带着愠怒与愤恨,重重刺在肩上,路珏平却一声没吭,手臂环地更紧,柔声道:“你咬罢,只是别乱动,别伤着自己。” 红烛摇曳,美酒飘香,被装饰得焕然一新的闺房每个角落都被暖融的光映照得勾人心猿意马,然而喜房中,却半点没有新婚之夜的欢喜与娇羞。 “新娘”一身红妆,衬着雪般的肌肤,本该是谁都嫌艷的佳人,只是被剑拔弩张的气势毁了柔秀,皓齿牢牢箍在新郎官的肩窝上,点点深色从上好的宝蓝色料子上洇开。 “快停下!”路珏平一直闷声不响地任他放肆,这会肩头一湿,立时把苍碧的脑袋掰了起来,殷红的唇妆早就被抹得一塌糊涂,嘴角流下一丝细细的血,却不是被咬的路珏平的。 “你放开我!”苍碧抓着深入在长发中的手,想把路珏平拉开,力量上敌不过,转而硬生生地去掰一根根手指,侧着脑袋,还欲顾及重施,披散的长发凌乱不堪,狼狈间映在烛光下的容颜,甚至透出勾人心弦的惊心动魄。 路珏平果真松开苍碧,手顺势往下一滑,落到纤细的腰肢上一扣,竟霸道地将人扛到肩上,三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把人掼了下去。 身后是软棉的厚床榻,金线勾边,鸳鸯戏水,苍碧陷在里头,看着路珏平步步逼近,向前俯身,双手撑在自己两侧,就这样把他禁锢在了手臂间。 “你……别过来……”苍碧无处可逃,微微瑟缩着摇头退后闪躲,一下子就抵到了冰凉的墙板上,“别过来……” 路珏平置之不闻般娴熟勾指,三两下就把大红外罩褪了下来,长指一拉腰带,倏的一声轻响,苍碧里头的丝绸底裙没了固定,衣襟顺着光华的肌肤滑了下去,露出比梨花更白净的肉体。 “求你了……别碰我……”苍碧一手慌乱地拉回衣襟,一手推搡着路珏平胸口,泪珠子含在眼眶里,若不是胸口平坦,这一刻俨然是个梨花带雨的二八少女。 路珏平环过苍碧腰身,仗着身形与力道上的优势,轻轻一带,就把人拉得转了个向,离了冰冷的墙面,重新陷入柔软的被塌中,他大手一张,轻巧两下,就将那双阻挡自己进攻的手腕住,按过苍碧头顶。 苍碧心中的惊恐胀大到了极限,竟比上辈子面对生死更甚,也不知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怎的,视线都有些模糊起来,几乎看不清被烛火照亮了一侧脸庞的路珏平,无助地踢着腿哽咽地唤道:“小黑,救救我。” 手腕上的黑镯子纹丝不动,把他心中最后一丝企盼砸得粉碎。 连云……连云救我! 心底是撕心裂肺的哭喊,然而苍碧只是绝望地翕动着嘴唇,只默然挤出口型,因为他清楚,连云不会来了,走过两世,每一次水深火热,陪伴他的只有一双黑瞳与煞白的匕首,那些无不让他忆起连云,而连云却从未出现过,逍遥界中以为终无尽头的惬意日子,裹挟着追随了数百年的墨色身影,最后紧缩成一个点,汇聚在近在眼前的瞳孔中。 路珏平手掌滑进衣衫中,抚过细嫩的手臂,摩挲着,又转而向下游移,停留在苍碧如玉的大腿上。 苍碧并不知道路珏平触摸的正是前些日子被绿华踢伤的淤青,他甚至不知道这三四日就该褪去的伤,竟还鲜明地留在身上,只是拼命地踢着腿扭动身子,挣着被路珏平压在小腹上的双手,随即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与其在此被欺侮,还不如弃了这条性命,说不定下一世辗转就能达成愿望,又或者…… 第74页 他不敢也没有机会想下去了,因为路珏平的唇已经凑到了白皙的肌肤上,苍碧猝然叫道:“你再不停手,我就咬舌自尽!” “我不许!”路珏平如遭雷击般几乎弹起身子,猛然趴到苍碧身上,两指探进话音刚落的温热口中,压住温软纤舌。 “唔……”苍碧一口就又咬了下去,没了衣料的阻隔,总算把那双养尊处优的少爷手咬出了深深的齿痕,血沿着唇角淌下。 路珏平眉心微皱,眼皮都不跳一下,保持着手指的动作,重新钳制住苍碧两手,避让着乱踢的玉腿,移到床边,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不碰你,但你不准乱来。” 墨色眸子中透着怜惜的惶恐,苍碧不知该不该轻信,对视半晌,嘴里腥甜的味道渐渐变重,还是缓缓地松开了牙关,贝齿不再白净,齿缝中血丝还在一缕缕地往外冒。 路珏平守信,起身离了床榻,抄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才发现,原来是酒,当下急躁地放下慌乱中没认清的酒壶,打开大门,朝外头守着的长工催道:“去弄壶凉茶来,要凉的,快!” 第57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九 苍碧不明所以,坐起身,用鲜红的衣襟擦拭着嘴,狐疑地探头窥看,实在搞不清这路公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茶水很快就送来了,只是名扬洛城的青殷楼怎么可能拿出凉茶招待贵客。路珏平倒了一杯,饮了一口觉得不够凉,拿两个杯子迅速地捯饬着,又洒又泼,一杯水颠到最后只剩下一半,总算是凉透了,片刻不待送到苍碧嘴边:“快漱口,在嘴里含一会。” 苍碧犹豫该不该接,春风道里擅用各种伎俩的客人不再少数,万一水里下了什么下三滥的药…… “我路珏平答应的事,绝不失信!”路珏平蹲下身,拉过苍碧的手,将茶杯塞过去,放柔了声音,使出惯用的哄女人手段,“瞧你这么美的一张脸都花了,嘴里都是血,快把口漱一漱,一会儿该难受了。” 这一招对苍碧并不管用,但他还是乖乖接过了茶盏,只因那双墨色的眼瞳,从无限温柔中透出一丝实在与连云太过相似的冷淡,转瞬即逝,还是牢牢撅住了苍碧的心——生着这样一双眼瞳的人,该不会是坏人吧。 凉茶入口,在口中激荡开,惹得苍碧忍不住皱眉,春寒料峭的天,谁会喜欢喝凉透的茶水,看来路珏平哄女人的手段也不怎么样,不过半杯凉水下去,嘴里总算干净了。 “再喝一杯,记得含一会。”路珏平如法炮制,又弄凉一杯,看着苍碧喝下,直视那微启的唇瓣,确认里面一丝血迹都没有了,才放下茶盏,也不过来了,就坐在凳上,遥遥看着苍碧,“春风道里的规矩,破瓜夜没把客人伺候好,会有什么惩罚,你可清楚?” 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视情节甚至还有不堪启齿的各种羞辱,各楼的姑娘抗拒之下无法忍受,自行了断的也不是没有,苍碧垂眸看着脚上鲜红的喜鞋,直觉万分刺目,仿佛是血染红的,许久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如此反抗我?”路珏平轻嘆一口气,“你不怕明日,我在鸨公面前,把你方才的反抗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苍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在前后都是荆棘的悬崖之上,立足之点不过毫釐,还正在以无可挽回地速度崩塌。 一双手稳稳地拉住险险要跌入尖刺中的他。 “明日,我会告诉鸨公,你伺候得很好,我很满意。”路珏平说。 苍碧心中一跳:“为何?” “春风道是个好地方,美酒佳肴温柔乡,环肥燕瘦,什么样的姑娘不缺?就算喜好南风,这青殷楼中也各个让人食髓知味,只是那是七日前。”路珏平给自己斟了杯酒,却不饮下,只在手中晃着,看着里面一圈圈漾开的波纹,仿佛在其中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现下,谁都比不上你。” 他慢慢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苍碧,终于将酒饮下,以拇指点向自己心口:“我对你,是真心,你可看出来了?” 苍碧一时哑然,别开眼,不敢直视那双太过灼热的眼,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连自己都卑劣的想法:“我看不出,你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路珏平两手分别拿着酒壶与酒盏,一步步走来。 “风月场中的好手,骗姑娘的手段岂是我能看透的,你既然待我真心,自然不能与对待她们一般待我。”苍碧微微低头,散乱的青丝从耳际滑落数捋,“需对我以礼相待,还有,赎我出去。” 风尘之人连碰都不让客人碰,张口却是让人赎出去,还要被以礼相待,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而路珏平只是再斟了一壶酒,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好。” 苍碧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猝然抬头,只见路珏平带着浅淡的笑意,将酒盏递来:“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娘子,我敬你这一杯。” “我……”苍碧看看一脸认真的路珏平,又看看酒盏,有些迷茫,听连云说酒是穿肠毒药,他从来未曾触碰过,自然也不知道酒量如何,不敢尝试,“我不会饮酒。” 路珏平将酒盏塞到他手心,笃信般道:“只这一杯,不会醉的,便是醉了,我也绝不会做什么。”仿佛验证自己的话般,说完,他便退到桌案前,坐了下来。 第75页 话说道这份上,苍碧如何也推辞不掉,只能将美酒饮下。 青殷楼的酒调和着花果香,甘醇而又迷醉,入口并不怎么浓烈,回味一番后,酒劲却是不弱,苍碧也果真不是酒场好手,只这一杯,眯了半晌朦胧的美眸,终是缓缓垂了下去,往塌上一倒。 刚染过血的红润嘴唇透出烧起来一般的灿然,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上坨红,眼睫微扇,朱唇轻启,吐出温热的气息,不整的衣衫沿着优美的锁骨滑下,平坦无暇的胸膛若隐若现。苍碧全然不知,方才还拼死抵抗的自己,现下俨然是一副等着请人拆吃入腹的诱人模样。 路珏平呼吸都滞住了,喉结上下滚了数次,终是按耐不住般起了身,一步一顿地停在床前。 眼睛被一双无形的勾子带着,从美人如瀑的发丝游移而上,到那光洁的额头,线条流畅的脖颈,微微起伏的胸腹,露出了一半的长腿,再到如玉的脚指上,几番游移。 他坐在床畔,抬起手,也不知想触碰哪里,手伸在半空停了许久,衣襟褶皱小腹下的部分微微鼓起,吐息越来越灼热,欲望呼之欲出,沖向四肢百骸。 “苍碧。”然而他只是以口型做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知晓的名讳,把手放在苍碧手肘上残留的淤青上,轻巧地揉了起来。 酒是个好东西,什么烦忧惶恐全能压下去,可也是坏东西,一觉醒来,不省人事之后的所有事物一概不知。 翌日清早,苍碧睁开眼,脑海里像被什么剜空了般,只见路珏平坐在床榻边,靠着床背,手还停在自己大腿上,立时蜷缩起身子,拉着喜被躲到床角:“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路珏平状似不经意地移开手:“你自己的身子,有没有被人动过还不清楚?我看起来,像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像。苍碧几乎脱口而出,动了动身子,幸而的确没有异样。 路珏平不以为意,整整衣衫,拿了桌上的扇子,潇洒一盏:“娘子,那我先回去了。今晚,等我。”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微风扫起挂在两侧的红丝绦,房里终于只剩下苍碧一人,他的心却再次被提了起来,只因外面路珏平对长工嘱咐:“看好如云,别让他乱跑,要是有个闪失,以我路家的财力,整整你们青殷楼还是够的。” 这与前几日有何区别,昨夜巧舌如簧,果然没有一句真话,今夜等待他的,也许就该是路珏平狰狞猥琐的真面目。 苍碧茶不思饭不香,对着一桌只动了一口的午膳,等到日暮西山,等来敞开的大门,心里那根本就绷着的弦,拉得更紧。 余晖撒进屋中,映照门外潇洒挺拔的身影,路珏平翩然而立,仿佛乘着温暖的春日而来,合上的扇子在手中敲了两下,见苍碧没动静,满脸孺子不可教也地一笑,伸出一手:“还不出来?” 许是那一笑宛如春风般和煦,又或许是那语调中笑意温柔地像一根抚平一切伤痛的羽毛,苍碧的心再那一瞬间,居然定了:“去哪里?” “回家。” 第58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 那双养尊处优的少爷手,骨节分明,匀称有力,替犹怔愣的他理好衣衫,穿上昨夜被挣掉的喜鞋,牵着他走出曾经破不开的门槛,沿着初开席的宴厅,一步步穿行在不断起闹的宾客中,一切喧嚣退潮,只有那令人期许的青殷楼大门。 终于,苍碧跨过了困了这具身子将近十年的牢门。 这一刻,他几乎要以为那双手引领他回的家,是心心念念的逍遥界,连云阁。 天边最后一抹绛紫暖光隐没,春风道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花香四溢,没有逍遥界任何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天际也没有永远争斗不停的挑事神仙,身前更没有那道玄色的身影,他哪也回不去。 苍碧被路珏平抱上奢华的轿子,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在做一场没有连云的梦,还是连云与逍遥界是如云所做的一场梦。 四人大轿被抬起,帐帘拉下,随着轿夫们的步伐左右摇曳,路珏平骑着高头大马,悠然驱着,向周围喝彩的人招呼,虽是少了仪仗,配合周围的声势,仿佛真正的迎亲队伍。 直到出了春风道,聒噪声才消停下来,轿子吱吱呀呀行过街道,七歪八拐停在了路府前。 “娘子,到了。”路珏平下马,掀开轿帘,乘着月光俯身,一手执扇背在身后,一手向前等待柔荑伸来。 夜色将那双眼映得更黑了,但终究不是他要的人,苍碧轻轻摇了摇头,赶走脑海中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念想,拨开等待自己的手,走了出来:“别叫我娘子,我又不是姑娘。” “好,如云。”路珏平从善如流。 路家是城中最大的医商,以开医馆知名,哪个人一辈子没些小痛小病的,行医的生意自然不会差,论财富谈不上首,论上前五也是轻而易举的,而陆家也昭然若揭地把财富显在了门面上。朱红色的大门足有青殷楼的三扇宽,牌匾上的字还烫了金,要不是门口守着的是寻常管家,苍碧简直要以为是进了哪座王府。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管家在门口等了一下午,忙迎上来,见了一身喜服的苍碧,脸色比春风道的奼紫嫣红还好看,“小祖宗,你怎么真把小倌给带回来了,银子呢?全花了?” 第76页 “如云已不是小倌了。”路珏平不悦道,“不就是三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挣个几年不就回来了。” “少爷,您花三万两银子,买个小倌,你……”老管家看着少爷长大,也颇有几分长辈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往日里留恋风月场也就算了,这都带进家里来了,老爷夫人定不会允的,你还是快些把人送回去,把银子换回来罢。” “换?你当如云是什么?他是我的人,岂是银子能衡量的。”路珏平面色完全沉了下了,拉过苍碧的手,挽进自己手弯,没理会苦大仇深的管家,兀自进了门。 可惜门里,也不太平。 苍碧谁也不识,又听了老管家那番话,自然知晓在此不受欢迎,抿着嘴一声不吭,只默默跟着,但他光是存在在路府,就已经招惹了偌大的一家子,擦身而过的小厮丫鬟们,无不投来不善的目光,走远后悉悉索索交头接耳,怎么看也不像在说好话。 “少爷,夫人在宗堂等您,让……如云姑、公……”一名与苍碧年纪相仿的丫鬟拦在路珏平面前,踟蹰半晌,叫姑娘横竖不能,叫公子,那风月场出来的小倌还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怎么能称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脆一带而过,“一同前去。” “知道了。”路珏平不咸不淡地应道。 那丫鬟还不打算走,眼珠子转了半晌:“玲儿有句话,今日非说不可。” “不必说了,少奶奶的位置轮不到你,想攀豪门,还是省省吧。”自家丫鬟那些伎俩路珏平看都看腻了,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我一会就过去。” 路珏平牵着苍碧,拐过抄手游廊,绕过大半个花园,停在自己厢房的花苑前。 花藤盖顶,直延伸至屋顶,鲜嫩的藤叶给院子罩了层惬意的绿顶,细粉小花含羞探头,似是窥看天下最美好的容颜。 从悠然花藤下缓步走过,路珏平停在奢华的红墙楼前:“这里就是我房间,你先好生歇着,一会我请我舅父来给你看看伤,他是城中最高明的医师,定不会让你的雪肌留下伤痕。” “还有,除了我回来,别给任何人开门,更不要独自出来,明白了?”路珏平嘱咐完,等来苍碧柔顺地颔首,才踏出门槛,把房门合上,踟蹰片刻,还是落了锁。 夜色如水,仿佛从窗纸上蔓延进来,惹得苍碧微微哆嗦。 他把锁落上了……那与在青殷楼中又有何不同,不过从一间牢笼,换到了另一间,说得冠冕堂皇,赎了小倌回来,不为色又能为了什么,想来是那双黑眸过于真诚,又进退两难,就这么傻傻地被骗来了。 苍碧越想越膈应,戳了戳手腕上的黑镯子:“小黑,帮帮我。” 小黑没半点动静,倒是外面传来人声。 “玲儿姐,你说这如云到底什么来头呀?” “这种仄逼阴沟里出来的糟粕东西,能有什么来头。” “可少爷风流成性不是一两天了,从来都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怎的这次就突然把人带进家里来了?”那姑娘夸张道,“三万两银子,加上次花掉的,就是三万五千两,这都能给几十来个贵族小姐做聘礼了。” “谁知道那不要脸的用了什么风月场里的骯脏手段,狐媚子一只。” 外头丫鬟们的嗓音慢慢远了,苍碧轻声嘆息,心中一软,若是路公子只是以钱财衡量他,那也就罢了,但若是真心……他是怎么也还不上的,还是找机会清楚地说明白,至于恩情,只能做牛做马来报了…… “小黑,这么多钱,我怎么还得上……”苍碧奄奄趴在桌案上,戳着黑镯子,“三万五千两啊……” “三万五千两!”路老爷一拍桌案,怒然喝道,“你当路家的万贯家财是天上掉下来的!就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小倌,你花了三万五千两,还把人带到家里来了,你让我以后面子往哪摆!” “如云怎么不男不女了,他不过命途多舛,被迫入了青殷楼,爹,您不能怎么糟践他!”路珏平一点不示弱。 “跪下!”路老爷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我养你那么大,就是让你去窑子里快活的?今天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给我好好赔罪,明儿个就把人赶回去,我路家容不下不干不净的东西!” 路珏平岿然而立,一点不比老子气势弱:“我不过追寻所爱之人,何错之有!” 第59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一 “你!”还好路老爷身体健朗,不然早被气得背过气了,咬牙切齿地抄起手杖,一杖砸在路珏平背上,“我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路珏平闷声受下一记,他受得住,娘心可受不住,陆夫人抢上前来,拦在丈夫跟前:“你干什么啊!珏平是陆家的独苗,你怎么下得去手!” 路老爷一怒之下摔了手杖,跌坐回椅中:“都是被你惯的!今儿个带个小倌回来,明儿个指不定把整个春风道都搬回来了。” “我只要如云。”路珏平俨然一副纨绔子弟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其他的,谁也不要!” 第77页 “珏平,别再说了。”陆夫人好言相劝,“听娘的话,明早就把人送回去,我们这路家家大业大,怎么能让春风道里的进门呢,再说,就算不说他身世,一个男人,怎么给你生儿育女。” “要生儿育女,你们自个儿再生,我就是要如云!” “珏平!”这下连陆夫人都提高了嗓门。 “娘!”路珏平唤得更大声,“我便是要他,只要他!娘,您从小宠爱我,为何不能爱屋及乌呢!” 这乌路家两老着实爱不下手,路老爷喝道:“来人,把那小倌给我绑起来,遣回春风道去!” 两名家丁点头行礼,立时要去架人,路珏平挡在门口:“谁敢动他!” “你反了!”路老爷怒极,抄起令一碗茶盏,朝路珏平兜头砸了过去。 茶盏杯盖分离,泼了大半热茶出来,全洒在路珏平貌比潘安的俊脸上,几乎是同一时间,瓷盏撞到眉宇间,嘭一声脆响,带起一丝鲜血,砸在了地上,碎成一地狼藉。 “珏平!”陆夫人像踩了炭火,踮到儿子身前,用帕子擦拭着流下的茶水,回头气愤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哟!要撒气,朝那狐狸精去,怎么对起亲儿子来了,阿四,快!快去请舅老爷过来!” “想明白了没!”路老爷瞥了眼儿子,隐藏住浮上面颊的心痛,“想明白了就听我的,否则,你一併滚出路家!” “想明白了。” 路珏平随手抹了抹满脸茶水,还不等陆夫人放下心,断然说道:“你们容不下如云,我便与他一道走,浪迹天涯,只要与他一道,何处不是家。” 坐了一下午,等来的却是儿子决绝的反叛,路老爷气得浑身发颤:“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路珏平二话不说,果真扭头走了。 这头苍碧心里也不好受,打开窗愁绪万千地仰望,藤叶间露出缺了一角的弦月,风过,掩没月影,他垂下头,只见游廊尽头,一道潇洒的身影快步走来,立时把方才斟酌了半天的话又过了一遍。 大门打开,他正要开口,路珏平便牵起他的手抢先道:“我们走。” “去哪?”苍碧一头雾水。 “离家出走。”路珏平领着他出了屋子。 刚走到院里,玲儿就带着另两个丫鬟围了上来:“少爷,老爷夫人说了,您需得好好呆在房中,哪也不许去。” 紧接着,两名家丁赶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定:“少爷,老爷吩咐,今晚必须把小倌送回去。” “如云姑、公子,得罪了。”其中一名家丁抄手过来,嘴角勾着一抹猥琐的弧度,显然是想乘机吃豆腐,瞄准的也是绵软的腰际。 “滚!”路珏平当即大怒,一脚踹在家丁胸口,回腿一勾,把还有一人也扫在了地上。 “少爷,您不能这样。”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个丫鬟,倒是对路珏平没有非分之想,一双娇俏地眼探着苍碧,不时挑起两下,“您看,既然人已经从风月场里出来了,不如把他送到别处去,一来也算了了您心事,又省去老爷夫人烦心。” “翠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撺掇少爷金屋藏娇么!”玲儿喝道。 “玲儿姐,我哪敢呀,只是……” “都给我闭嘴!”路珏平敛眉怒目,“别打路家主意,更别打如云主意。” 路少爷向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一横眉瞪眼,着实把丫鬟们都吓着了,缩着退后,再不敢多言。 苍碧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缩了缩肩膀,不敢吱声,低头地跟着路珏平走。 “对不住,吓着你了?”路珏平突然开口,语调已恢复往常,还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我不是凶你。” “我知道。”苍碧颔首,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打破窘迫,两人快到路府门口,路过院落。 陆夫人提着裙摆,匆匆从里头赶出来,见了苍碧,指着他鼻子就骂:“你个狐狸精,使了什么妖术迷惑我珏平,珏平,你看清楚了,风月场上的人怎么会有真心,他处心积虑为的是路家的万贯家财,莫被骗了去啊!” “娘,有没有真心,我自然清楚。”路珏平停下脚步,向着母亲深深一揖,“孩儿不孝,无法相伴身侧,还望母亲见谅,若有朝一日,你们愿意接纳如云,我自会归来。” 路夫人愁得团团转,怎么都劝不住,只得一把扯过三七:“好生看着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不过两个时辰不到,这华贵的大门,苍碧一进一出,看着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这会儿越发茫然了:“路公子,你带我去哪?” “你不是老想着跑么,现下你自由了。”路珏平执着苍碧的手,令两手十指相扣,“你想去哪就去哪。” “真的?”苍碧心中一喜,却隐隐觉得不对,试探问道,“那路公子,你能放开我了吗?” “放开?你是我娘子,我缘何要放开你。”路珏平抬起手,让两人的手映在月光下,以深邃的暗夜,闪烁的繁星为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双手,我可是要牵一辈子的。” 第78页 第60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二 马车在平坦的道上行驶,嗒嗒马蹄声踏破和煦春光,道旁繁花似锦,怡人微风宛如女子柔荑,轻轻抚开薄窗纱,纵使再柔情蜜意,却也比不上手里交握的这一双。 路珏平闲适地靠着车背,摺扇轻摇,另一手一根根拨着被包覆在手掌中的纤细玉指:“想好去哪了么?” “我想回家。”苍碧心思不在,脱口而出。 昨日那番闹剧着实累人,两人离了路家后,在附近的酒楼住了一夜,同住一房,路珏平果真如陈诺一般,除了牵手,并未做出丝毫逾距的行动。 今日一大早,苍碧刚醒,就被路珏平抱上了舒适的马车,三七确是个衷心的小厮,也跟着少爷来了,毫无怨言伺候左右,充当车夫。快出城门时,还赶巧碰上了晋安,他身侧伴着个娇小的姑娘,竟是结香,也不知花了多少重金,把雏儿赎了出来。 路珏平调侃一番,交谈间才得知结香是被老鸨收养的,并没有契约,如此也不算坏规矩,不过结香虽说娇俏可人,和如云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不禁让他怀疑晋大公子的眼光:“晋安兄,怎的忽然就改口味了?” “如云很美。”晋安一点不拐弯抹角。 结香也半点没有不悦之色,扬着笑脸,睁着灵气的大眼,跟着点头称是:“如云哥是我见过春风道里最美的,不不不,是全天下最美的!” “你要好好待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晋安道。 路珏平挑眉:“怎么?现下想抢人?晚了。如云是我怀里的宝,心口的肉,怎敢待他不好呢。” 苍碧探头张望半晌,越想越狐疑,忍不住出了马车,切切问道:“你们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啦!”结香迎上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你是青殷楼的如云公子嘛,大名鼎鼎怎么不认识。” “是啊,如云,你别说不记得我了,竞价那日,我就坐在路公子旁边。”晋安也凑过来,一高一矮两人左右站着,从旁看来颇为有趣。 逍遥界中,这两只妖便是常这样一左一右,逗得他欢声笑语,而眼前的两人,究竟是谁?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黑衣黑发黑瞳仁,大概这么高。”苍碧比在晋安眉宇位置,“薄嘴唇,高鼻樑,眉骨有些高,总是不苟言笑的,侧脸很好看,轮廓像雕出来一般,嵴背很直,比苍劲的松还有气势。” 身为商人,走南闯北,晋安见过的人绝不少,听苍碧的形容,那绝对不是一般人,真有这么个岿然的人,恐怕谁见了都难以忘却:“黑发黑瞳的人满大街都是,穿黑衣的却少之又少,至于长相,没见过。” “你再好好想想。”苍碧满怀期许地拽住晋安衣袖,“那黑与寻常人的黑不一般,很深邃,特别是眼,望不见底似的,就跟路公子的眼一模一样。” “路兄的眼?”晋安回首看向路珏平,只见路珏平想分开两人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双明显带着醋意的眼是无底深潭似的黑,不由一愣,“我怎么记得,路兄的眼不是这个颜色?” 路珏平拉过苍碧的手,挽到自己手弯里:“那能是什么颜色,你眼花了罢。” 初见时,苍碧分明记得路珏平的眼是深棕色的,本来以为是灯火掩映,加之心不在焉,看岔了,现在想来似乎的确有些奇怪。而更另他脑子乱做一团的是,马车上,趁着路珏平打盹的一小会功夫,又悉索戳了小黑,总算得到了回应,小地龙清清楚楚地指明:“亲到路珏平就能实现愿望。” 这一吻,看似容易,却让苍碧十分纠结,若是亲下去,立时就能回逍遥界,那是最好,可若是有延时,甚至得过完这一世才能回去,那后面的日子该怎么拒绝路珏平,岂不是被当成了欲拒还迎的姿态,再次细问小黑,却又没了回应,倒是路珏平醒了。 “如云,你家在何方?”路珏平问。 逍遥界,连云阁。 苍碧心中默念,终是没回答让别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随口道:“我不记得了,可能是南方。” “那便去南方,你不记得,我陪着你挨家挨户探寻过去,只要你想去,定然能回去。”路珏平信誓旦旦。 苍碧只觉这话听在耳中,实在讽刺,懒得再说些无益的,掀开车帘对着外头灿然春色发怔,思绪飞到三界之外,那道许久未见的身影上。 马车走走停停,访过村落,行过缓坡,一路往南走了十数天,春色浓艷,百花盛绽,几近荼蘼,本该越来越热的天,却猝不及防迎来了倒春寒。一夜间暴雨打梨花,早晨打开客栈的窗扇,竟是一派残花落红。 料峭寒风从外头灌进来,苍碧当下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身后立时有温软的触感贴上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路珏平不知何时弄来件薄裘袄,披在了他背上。 路少爷这一行虽说是违背父母的意向,离家出走,不过路夫人爱子心切,让三七带了一沓银票来供少爷花销,再加上少了风月场的开销,沿途又没多少豪华酒家,因此过得一点也不拮据。 苍碧早已换上了新衣衫,是一套素白色的曳地宽袖鲛绡长裙,配着鲜红的腰带与发绳,衬得人更是出尘,脸上微微泛着坨红,像个刚摘下的诱人鲜果。 第79页 两人打理完毕,再次上路。 马车停在山麓,经过一夜暴雨洗礼,山虽不陡,但也不会好走,三七正准备驱车绕行,路珏平掀开车帘:“走山路吧,快些。” “公子,最多也就快上大半天,还是绕山脚吧。” “不,上山。”路珏平又是不可置辩的简短语调,“快些。” 苍碧恍惚间竟觉得这语调与连云十分相似,只是不知是不是因数日的颠沛,有些昏沉,没有再细想。 山林小道,幽深静谧,鸟语花香都被乍寒的春风吹得杳无音信,马车在湿泥中踏踏行驶,路珏平一直观望着林叶间投下的阳光,全神贯注,也不知在察看什么。 日上中天,马车从上坡渐渐便为下坡,他问外头:“三七,天黑前能下得了山么?” “少爷,您放心,赶得上。”三七信誓旦旦回道,这山路比他想像的好走得多。 “怎么突然这么赶?”苍碧有些昏沉,好几次头低下去快睡着了,又被马车颠醒。 路珏平没有回答,反问:“有哪里不适吗?” “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头晕。”苍碧刚说完,仿佛身体为了反驳他似的,喉头一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路珏平猝然微微低头,靠了上去,两人额头相贴,鼻尖近在咫尺,苍碧显得过于热的鼻息清浅地喷到了他脸颊上。 “你发烧了。”路珏平颦眉,“靠我身上,会好受些。” 越来越迷糊的思绪也由不得苍碧多想了,就这样斜斜把脑袋靠在路珏平肩上,半合着沉重的眼皮:“谢谢。” 车帘扬起,挥在路珏平脸上,外头方才还明媚的春色,忽的黯了色,粲然的金色光束消逝在林叶间,紧接着,天际传来一声炸开的惊雷,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翠绿的叶片上,散成细细水沫,也带来了倾盆泼下的骤雨,一颗颗砸在山道上,不过一刻钟前道就湿成了蓄积一洼洼水坑的泥泞。 车轮猛地一个打滑,马匹长啸一声,三七三魂七魄差点吓跑,急忙喝停,险险把车稳住,停在距离前方大树不足三尺的地方,掀开车帘,身上早已没一处干的:“少爷,走不了了!” “不可能,天还没黑,怎么会下雨。”路珏平推开人,伸手往外接了满手雨水,竟讶异万分。 第61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三 三七把少爷拖进马车:“天要下雨哪管白天黑夜,少爷,横竖这山上也没有野兽,我们就再这将就一阵,这雷雨下不了多久,停了再走吧。” 路珏平俊逸的脸比天色还阴沉,望向远处渐渐暗下来的树林,更远处,已经能依稀看到山下的城镇。 “如云公子,你也劝劝少爷吧,这太危险了。”三七向如云求助。 “嗯……”苍碧耳朵里充斥着哗哗雨声,只觉得看见的听见的都蒙了层恼人的纱,好半晌才从迷糊中抽回点神志,低低道,“路公子,那就等雨停吧。” “少爷,你看如云公子都这么说了……” “你没见他病了么,一刻也等不了!”路珏平推开三七,做上驾位,一抽缰绳,马儿长嘶一声,随即在暴雨中狂奔起来,车后飞溅的泥泞直冲上高高车顶。 “少爷!”三七吓坏了,这根本就是在拿命开玩笑,可他说的话少爷向来都挑想听的听,只能再起求助如云,只希望这对少爷来说独一无二的人,能制止,“如云公子,您快说说少爷,这也不能拿命开玩笑啊!” “路公子。”苍碧被马车震得七荤八素,在三七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扶住了车前的框,顶着雨掀开帘子,“快停下罢,我不过是染了点小风寒,不碍事,太危险了,还是等雨停吧。” 雨水在路珏平脸颊上纵横交错,汇集到下颔,呈一股流下,高高的发冠因颠簸歪斜,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上,狼狈至极,他腾出一手,按着苍碧的肩:“进去,别再淋着雨了。” “路公子,万一……” 苍碧相劝的话还来不及出口,马车猛地一巅,车尾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把他摔进车里,幸好三七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才稳住身形,狂风鼓动掀起车帘,外头的景色静止——马车停了。 三七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苍碧被这一吓,本就酸软的身子一点力都使不上了,倚着歪斜的车壁,不管时间场合,只想片刻不待地休息,路珏平跃了进来,拉起他拥进怀里。 “没事的,我这就带你去看病。”路珏平拿出换洗的几件衣衫,一层层罩在苍碧身上,觉得不够厚实,把自己外衫一脱,也包了上去,抱起人就往外头沖。 “少爷您这是去哪啊!”三七连滚带爬出来拖人。 “下山。”路珏平扶稳怀里的人,脚步踩在湿哒哒的山泥里,溅起雨水与湿泥,脚步却出奇稳健,疾走出一段,脚步一顿,“你留在这看行李,待雨停了下山找我们。” 三七急得团团转,刚想追上去,就被这么吩咐了,钱财物品全在车上,委实也不能丢在这,眼下想劝定然是劝不下来的,只能心急火燎地遥望离开的两人:“少爷,千万小心啊!” 第80页 惊雷乍响,青白闪电逶迤将天幕分割成残破的碎片,天地骤然大亮,又是一声震耳发聩的雷鸣,裹挟着重雨狠狠砸在山林间,树木被击的噼啪作响声被掩没在磅礴雨声中。 这声雷仿佛要将大地击穿,连发着高热晕厥的苍碧都因不适动了动身子:“冷……” “乖,马上就下山了。”路珏平牢牢拥着面色苍白的人儿,掖了掖层层衣衫,脚下不停。 雨水噼头盖脸,誓要将桑田化作沧海般泼着,天色越来越暗,最终归于死寂的黑,徒有雨音与虺虺雷声,一波波罩在人头顶,消磨微弱的希望。 黑暗之中,路珏平脚下踩到什么,猝然失去平衡,向前栽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旋了个身,把苍碧护到上头,本以为会倒进泥泞中,嵴背却撞上粗粝的庞然大物,挡住了倒下的身势。 山路只有一条,怎么会有尽头?路珏平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转过身,一道闪电适时亮起,照亮前方,竟是一颗四五人环抱的参天古木,横亘在道路中央,显然是被雷噼过,树身上大片焦黑,往两端看去,望不到头。 若是有法力,这根横树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他此刻却是凡人的躯体,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商贾少爷,一个人要爬过去都十分勉强,怀里还有病得不省人事的苍碧,纵使强行调动原身微弱的灵力,要撼动大树,依旧难如登天。 “长空……”路珏平眼眶中血丝暴涨,怒火燃烧,一拳砸在树干上,骨节崩开血花,与沖刷而下的雨水融在一起,他扬天怒吼,似乎一头暴怒的猛兽欲冲上九天,“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九天之上,雷光碟旋,没有他所怒斥的红衣男子,却有一道幽幽的蓝光降了下来,光点莹莹闪烁,落在路珏平身旁,骤然大亮,化作一名身着靛色宽袖仙袍的男子,雨滴在他身周望而却步,被无形的屏障震散在四周。 “这次,不是长空。”逍遥说。 “这场雨本该入夜后才开始下,”路珏平表情几近痛苦到狰狞,“马车沿山麓行驶,陷在了泥坑中,断了车辙,进退不得,拖延了苍碧的病症,因此这次我才走山路,可这雨,却变了时辰,除了他还能有谁?” “是命。”逍遥摇首,“你擅自改命,定然会遭受反噬。我给你融灵丹,已是违背天地大道,我能保你要的结果,但你需顺应原来命途,若是影响了后世,你我都担待不起,我也保不了苍碧会如何。” “我……”路珏平几乎要把苍碧揉进血肉里,“我只是想让他少痛一些。” 逍遥蹲下身,抬手轻点路珏平眉心,一道浅蓝色屏障由此展开,包覆过相拥的两人,他再指横亘的古树,巨木恍如时光倒流般,以摧枯拉朽之势竖立了起来,竟栽回了原本的落根处。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他退后一步,身形消散,留下最后的话音,“这次不是长空。” 山岭之下,就是南城。 这座溪川萦绕的城镇,因春日的狂雨,提早睡去,只剩雨水落入水面的叮咚声,急促地砸成一曲不成调的乱奏。 城中最大的一间医馆,早早收拾了门面,大门紧闭,医师在里头记下最后一笔帐,放下湖笔,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上楼休憩,大门突然被敲响,粗暴的砸门声像是要把厚实地木板捶出一个洞来。 “大晚上的,谁啊?”医师抱怨着,还是本着医者仁心,开门查看。 门外,站了一人,一身中衣早已湿得一塌糊涂,黏在身上,头发更是披散凌乱,一双长靴不知踩了多少泥泞,早看不出本来颜色,他怀里还抱了一床粽子似的大被子,那紧环的手臂,像是把万贯家财都藏在了被窝里。 “大雨天的,怎么伞也不打,快进来快进来。”医师将人引进去,拿了干布巾给来人,就着柜檯上的灯火,这才看清那人抱的不是被子,而是个被一层层衣衫裹得严实的人。 “大夫,您快看看,他烧得厉害!”路珏平仿佛来过这一般,熟门熟路地把苍碧安放在诊治的床榻上,揭开层层黏连的湿衣服。 医师从没见过这么包人的,按理说这么大雨,就算裹上十床厚被也该淋透了,也不知他怎么宝贝的,掀到最里头两层衣物,几乎还是干燥的。 “这是受了风寒了,我给你开贴药。”医师翻出一瓶药酒与干净的棉布,“先给他擦身,我去煎药。” “多谢。”路珏平眼皮也没抬,接过东西,把边上的屏风展开,三下五除二褪了苍碧衣衫,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姣好肌肤。 第62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四 许是突然冷了,苍碧不适地嗫喏一声,在昏沉中抓住拿着棉巾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连云……我难受……” “我知道。”路珏平回握住他的手,低俯下身子,贴着苍碧耳际,柔声哄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这一晚註定是个不眠夜,路珏平替苍碧擦了一晚上身子,把娇嫩的皮肤都擦得透红,热度却只退下去一点,再擦下去,人都要冻坏了,只能先作罢,餵了两贴苦药。 子时过后,暴雨才停歇,有急病病人在,医师也没回房,就在旁边打盹,半夜醒来,只见那头俊逸的公子紧紧抱着妻子,一双漆黑的瞳仁,灼灼看着怀里的人儿,那模样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因为看顾病患,却疏忽了家里人,连妻子操劳过度都未有察觉,发现时却已经迟了,不禁鼻尖一酸,上楼拿了两身干燥的衣服,递给路珏平:“公子,换身衣裳罢,别自己也病倒了。” 第81页 路珏平一门心思全在苍碧身上,医师拍了拍他肩膀,才回过神来,接了衣服,飞快地换上,沉沉地说:“谢谢。”倒不是怕病,而是怕身上的湿气让苍碧不好受。 “你娘子这风寒来的凶猛,需得好好将养。”医师道,“你这做丈夫的也是不应该,定是先前没有好生待人家。” 路珏平瞳孔微闪,仿佛泛着水光,许久后点了点头:“是,是我没有好好待他。大夫,您一定要治好他。” 翌日,三七就架着马车找来了,付了药钱,对着一车无处安放的行礼抓耳挠腮。 “去购置间屋子,沿河朝阳,採光好,幽静些的。”路珏平边给苍碧换下额头上的湿布巾,边道。 “公子,不南行了?” “不了,如云的身子受不了跋涉,就先住下吧。” 也不知是路珏平未卜先知,还是一语成谶,苍碧这一病,着实不好治,也不知那日吹的是什么妖风,在医馆里住了六七日,人倒是清醒了,只是热度一直不见退下,奄奄的一点力气使不上,路珏平日夜照顾得眼眶黑了一大圈,连医师也为自己医术的不高明而犯愁。 医馆里住的算不上舒适,三七也终于置办好了房子,离医馆不过相隔一条街,路珏平权衡再三,在日头高照的暖融午后,横抱起苍碧,提了数切药包,去了新家。 三七从小跟着路珏平,对少爷心事了如指掌,寻的房子也十分令人满意,按着时下新婚燕尔夫妇家的格局,除却门厅、伙房,厢房有两间,一间大的朝南靠河,小的则在院子对面,是下人房,院中便植奼紫嫣红,相思子无孔不入地攀延到各处,逶迤爬上屋顶,垂下几朵粉嫩的小花,这也是仿着本家的装饰寻的。 “我自己能走的。”苍碧被安放到垫了厚垫的床榻上,阳光从窗纸上柔柔地透进来,照得满室温暖。 路珏平不置可否,替他盖好被子,见苍碧并没有要闭眼的意思,就有一句每一句地扯着南城风物,替他解闷。 水乡的风情没有洛城繁华,却多了几分专属于江南的恬静,苍碧只是听着,嘴角不由上扬,只想和连云一同去赏如镜的湖光,游喧嚣的夜市,好半晌才在话音中回过神,面前却是滔滔不绝的路珏平,不免有些失望,随口回道:“路公子来过南城?” 这一问,竟问倒了路珏平,他一顿,若有所思半晌,才回道:“未有来过,只是听人说起过。” 苍碧心不在焉,自然也没往心里去:“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善言如路珏平竟也不知该怎么把话头续下去,正巧三七煮完了药,端着药碗敲门进来。 路珏平心中长出一口气,接过药碗,小声吩咐了句什么,挥退三七,舀了一勺棕黑色的药送到苍碧嘴边。 “……”苍碧本就有些昏沉的头,看到药更晕了,只想一睡不起,就不用感悟良药苦口,“能不能晚些喝?” “这药一天三顿,一次都不能少。”路珏平不容置辩,见苍碧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忍,放软语气,“按时喝药病才能好。” 苍碧勉为其难,凑过去抿了一口,前些日子,他几乎都昏昏沉沉的,连喝进嘴里的是什么都不清楚,这会儿清醒了些,神志直把嘴里的苦味无限放大,原来凡人的药是这么那吃的东西…… “苦……”他柔美的脸拧成一团,伸着纤巧的舌头,直想把咽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路珏平亲自尝了一口药,并未感到多难入口,不解地又舀了一勺:“忍一忍,总得喝的。” “我现在觉得好受多了,能不喝么?”苍碧揉了揉脸,漾出一个自以为很灿烂,其实十分勉强虚弱的笑容。 “你若不想亲自喝,我可以餵你。”路珏平嘴角一勾,笑得狡黠,指了指自己的嘴,指尖又触碰苍碧暗淡的唇,“嘴对嘴餵。” “不了不了。”苍碧大惊失色,眼看路珏平的身子已然倾了下来,哪还记得什么亲吻回乡大计,夺过药碗,一饮而尽,脸上悲惨、凄楚、厌恶、隐忍同时炸开,话都说不完整,“好……苦……” “少爷。”外头三七又敲响门扉,得允后,推门进来,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显然是疾跑了一大段路,把手里一个纸包递过来,“您让我买的东西。” 路珏平方才吩咐的不过简短一句:“去买糖来,快。” 只一个快字,三七便跑得竭尽全力,送完糖,一句话都没再多说,退出了房间。 “来,吃一颗就不觉得苦了。”路珏平把糖球送到苍碧嘴边,苍碧也不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含进嘴里,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将浓重的药味驱散。 只听路珏平郑重其事道,“如云,这里不比青殷楼,更不比我家,委屈你了,先待一段日子,等你病好了再南下,寻找你的家乡好吗?” 家乡,只怕不是往南就能回去的地方。 苍碧垂眸摇头:“这儿挺好的,不走了罢。” “好,你说不走,那就不走了。”满溢幸福的笑容浮上纨绔公子的脸庞,那是与温柔乡中黄金屋里截然不同的真心,“今日起,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第82页 第63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五 天候渐渐回暖,盛春的惬意又辗转回来,只是败了的花却复开不出,留着被打残的花梗,在怡人春风中摇荡。苍碧的身子好了不少,坐在院中摇椅上晃晃悠悠,看没被摧残殆尽的粉嫩小花,难得过上了这几世来最惬意的日子,美中不足的是路珏平怎么也不同意让他断了那比地狱里的滚油还难喝的药。 苍碧砸吧着嘴,如玉指尖捻过一颗糖球塞到嘴里,拨弄着一朵调皮地伸到面前的粉花,路珏平坐在他身边,侧头窥看佳人,两个人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 “这是红豆的花。”路珏平忽然道,“好看吗?” “红豆?就是拿来煮米粥的红小豆?”苍碧顺手摘了朵下来,转着在眼前端详,“红豆在我家乡,叫做鬼眼,像地狱里蛰伏的小鬼的红眼,盯上了谁,就是那人命尽的时刻。” “别乱说话,什么鬼眼神眼。”路珏平似乎颇为忌讳,“这叫相思子,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是相爱之人常用来寄于相思之情,我院中也种着相思子,当时只觉得这东西矫情得很,不过就是贪恋几分美色,说什么无法忘怀,现下想来,那时还真是轻狂。” 苍碧明知无法回应,只默默听着,心中也微微揪了起来,连云知道我在想他吗? “你的相思可寄于了我?”路珏平问。 “我……” 苍碧抱歉的话还未说出口,路珏平就抢过话头:“想不想去外头走走?听说城北有家豆腐摊,远近闻名,油香豆腐吹弹可破,入口……” “去去去!”苍碧顿时就精神了,差点一跃而起,飞扑出去。 刚过正午,露天的豆腐摊承着无限春光,摆在河岸边,熙熙攘攘,生意好得不得了,竟连一个空位置都没留下。 路家的生意范围只限于洛城,在这儿除了满口袋的银子,其他的便一点优势都没有了,路大公子本来想着仗着钱多,干脆把人都赶了,让自家小娘子清闲的吃一顿,便吩咐随行的三七:“给老闆五百两,今日这店我包下了。” “少爷……”三七支支吾吾,“买了房子,又……又有其他的花销,夫人给的钱虽不少,也不是花不完的……”他没再说下去,把求助的眼光扔给苍碧。 苍碧心领神会,把路珏平拉到摊后,河边的层层石阶上:“别浪费银子了,我看这儿挺好的,要不就坐在这吧。” “这石阶多凉。”路珏平皱眉,“太寒掺了。” 苍碧临机一动:“太阳都晒了大半天了,不凉,再说杨柳衬着,比坐在木板凳上有意境多了,你看,那不是还坐了对小夫妻么。” 苍碧指过去,不远处一男一女背对着他们,正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男子的身形魁梧,姑娘娇小可人,谈笑间前俯后仰,转过头来,竟是结香。 “是晋安和结香。”因面貌与故人相似,苍碧对这两人很有亲切感,推了推路珏平,“你去买豆腐吧,我在那等你。” 路珏平撇撇嘴,几分拈酸,把差使摞给三七,在他耳边嘱咐了一句,抄起苍碧的手塞进臂弯里,走向晋安。 “晋安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怎么有闲情逛到南城来了。”路珏平微微抬首,一脸“美人是我的,没你的份”。 晋安起身有礼一揖,只是放在这具身形上,不免几分笨拙,几分好笑:“路兄,你们果然在此,听府上人说,你们辗转来了南城,我顺道生意路过,就停留了数日,只是找了这些天也没找着你们,今日终于见到了。” “找我们?还是来找如云?”路珏平挑衅扬眉。 “自然是来找如云的。”结香抢过话头,“你又没如云好看,找你做什么。” 苍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脱口而出:“言之有理。” 这一笑,比春风更怡人,把路珏平所有醋意和不满都吹到九霄云外,畅然道:“如云是美,那又如何,是我的人,怎轮的上你来记挂。” “就记挂他,怎么着。”结香像只雀跃的小兔子,跃上来,环住苍碧手弯,把晋安那份油香豆腐递到他跟前,“如云哥,来,吃豆腐。” 苍碧双眼一亮,就势张嘴——咬到了结实的皮肉。 路珏平一脸淡定,扫了结香一眼,似乎很享受纤巧的舌与齿触在自己手臂上:“结香姑娘还是留着自己吃罢,我们也买了。” 三七适时地捧着两盘豆腐,赶了过来,把经少爷要求,特制的油香豆腐递到苍碧面前:“如云少爷,豆腐。” “你的手难吃死了……”苍碧拍开路珏平手臂,嫌弃地呸了几声,抢过豆腐,滋熘一口吸了大半块,这些日子的不适与不快立时一扫而空,“好吃。” 三七环视四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苍碧一颦一笑,都不似人间般的绝美,满足的表情露出来,简直让周围飘飞的柳絮都停滞,虽说是男子,一身白衣如雪,长发如瀑的模样,除了眉眼稍有几分少年的俊逸,整张脸庞称得上柔美秀丽,说是哪家的小姐,绝对无人不信,这一路行来,苍碧招揽的男子眼光显然比女子多了不下数倍,女子更多的则是看自家少爷。 第83页 而眼下,在场三人都专注地看着苍碧,路珏平痴痴的,是情郎见佳人的神情,而晋安与结香,两人不约而同,竟露出像孩子见了珍惜玩意的痴迷,好像苍碧是天上云、是水中月,却不是心中人。 第64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六 被围观的正主却全然不知,苍碧只专注于嫩白豆腐,拖着一左一右两人,坐在石阶上,问结香:“你和晋公子成亲了?” “唔……”结香的嘴角耷拉了下来,“没,晋夫人不让我进门。” 晋安摸了摸结香的小脑袋:“放心,我会说服娘的,她不过一时没想通,肯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我知道。”结香侧头蹭了蹭晋安的脖颈,像只小动物般温存。 苍碧想起逍遥界住在隔壁的两人,心中不禁感慨,逍遥界名为逍遥,也的确是自由自在,从没有这些纷扰掺杂其中,想来生而为人,不如意事常八九,谁也逃不过,好在这辈子总算过的还是惬意日子,不像前两世那么悽惨糟心。 四人闲谈着,转眼日头就落了西,苍碧不知不觉把路珏平手里那份豆腐也下了肚,晋安想见美人的目的达到了,心也定了,像个嫁了女儿的父亲一般,再三让路珏平好好待苍碧,在去各处送货归来的小厮们的催促下,上了前往下一座城的马车。 苍碧今日心情不错,随着徐徐春风,一时不想回宅子,在路珏平的引路下,去了城中一间知名的酒楼,点了几个小菜,坐在清闲的雅座中,听一楼台子上的说书人声情并茂。 “话说那狐妖美得不可方物,但凡是男子见了,都要为之倾倒,一日她扮作凡人,带着两个同样化作人形的小妖,外出踏青,刚下了妖山,就在山脚下遇见个奄奄一息的人。那人一身破烂,背着个散了架的书箱,乃是个失足滚下山坡的穷酸书生……” 妖狐救了书生,书生迷恋上佳人,得知妖狐真身后,也死心塌地追随,将人娶进了家门。 苍碧听得津津有味,跟着那故事里的白狐,露出满足的微笑,沉醉其中,而路珏平则浅酌小酒,定定地看着注视说书人的美人。 却听那说书人忽的一敲木板,“啪”一声惊响,温馨甜蜜的气氛路回峰转:“老道途经此处,手中罗盘急转,那是妖物蛰伏人间的指示……” 那天煞的道士闯入书生家中,硬生生拉扯着妖狐,就要正法,妖狐徒有一张美貌,妖术却修炼得不怎么样,根本不是老道的对手,道士桃木剑扬起,掐着手诀将打散妖魄的道法注入其中。 “那泛着血红光华的桃木剑倏地落下!” 说书人勾人心弦地一顿,苍碧的心也随之被吊了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等待着转机出现能化险为夷。 “书生大喝一声,推开妖狐,竟生生迎下那一剑,凡人肉身登时血溅三尺,精魄闪着幽光从印堂飞散。” 书生死了,魂飞魄散,道士误杀凡人,施救不及,神志一乱,被癫狂的妖狐斩杀当场,所有的温存都成过眼云烟,只剩下妖狐,收拾起书生冰冷的躯体,心灰意冷回了妖山。 “什么鬼故事。”苍碧把筷子一摔,愤愤道,“人家妖狐又不行恶,那道士来凑什么热闹。” 路珏平安抚地亲拍他握成拳的手背,顺着说:“就是,那道士定是自己找不着媳妇,妒忌人家好日子,才来横插一脚。” 苍碧的不满不止于此:“还有那书生,逞什么英雄,他这样死了,那妖狐该有多伤心,还不如,还不如死的是自己……”也不知他是听得太入胜,还是把自己代入成了谁,竟扑簌簌地流下两滴眼泪。 路珏平一愣,慌忙扯过袖子替他抹眼泪:“怎么还哭了,不就是个故事么。” “三七。”他朝着雅座屏风一唤,守在外头的三七就进来悉听吩咐。 “让那说书的说几个开心的故事,银子不成问题。”路珏平挥手催促三七快去。 “不用了。”苍碧早没了听故事的心情,“我只是觉得,不值当。” “不值当?”路珏平问。 苍碧沉默半晌,三七手脚利索,已把少爷的要求传达了下去,说书人一拍木板,立时说起了豆蔻年华,你侬我侬,伴着些许逗人的温情故事。 楼下笑声连连,苍碧眨了眨眼,等泪意停了,才说道:“妖狐要的幸福,书生在其中,书生保住了他的性命,自己却不在了,那妖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当初死的就是他,一了百了。” “那若妖狐死了,书生该怎么活?”路珏平笑问,眼梢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苍碧想了想,几分寂寥:“考取功名,迎娶新娘,仕途辉煌,该是怎么过都是好日子罢,总好过死于非命。” 路珏平不言,牵起苍碧的手,也不管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携着人出了酒楼,在春风吹拂的河道边缓缓往家中走,三七识趣地在听不到两人交谈的距离远远缀着。 许久后,路珏平打破平静,摇头道:“妖狐死了,书生也一样,活不下去的。” 晚归的买花姑娘匆匆奔过街巷,见了一对佳人,自是不想错过生意,迎上去,掀开花篮素净的盖布:“公子,你娘子真好看,给她买朵花吧。” 第84页 花篮里静静躺着各色鲜花,路珏平挑了一朵素白的玉帘,轻巧插在苍碧发髻,大方地给了姑娘一把碎银,姑娘连连道谢,把整篮花都塞到路珏平手里,迈着雀跃的步子往家里跑去。 柳絮纷纷扬扬,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下着暖雪,苍碧一时怔忡,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在他耳际插过一朵玉帘花,究竟是谁,又是在何处? “怎么了?”路珏平以指轻抚苍碧脸颊,调笑道,“终于愿意接纳我了?” “对不起。”苍碧歉然摇头,“路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受之有愧。” 路珏平不以为意,转过苍碧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轻轻地把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娇小身躯拥在怀里,赶在苍碧挣扎的前一刻道:“你不愿接纳我,我绝不逾距,只是,能不能应允我小小的私慾,只是牵手与拥抱。” 路珏平的肩膀宽厚结实,怀抱硬朗却不磕人,昂贵的衣料常年被熏制,泛着好闻的淡淡香味,苍碧并不讨厌,闷声点了点头。 “太好了。”路珏平如蒙大赦,执起苍碧的手,小心翼翼地裹在怀里。 雪白的宽袖滑下,露出一小段如玉的肌肤,也露出手腕上玄色的异形镯子,苍碧一眼瞥见,忽然鬼使神差地问:“路公子,你有没有一把匕首,通体雪白,像玉一样?” 第65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七 “匕首?”路珏平侧首,满脸不解,状似疑惑微拧的眉掩饰了一瞬间浮上脸颊的僵硬。 苍碧松开手,比划着名:“大概这么长,柄上有个小小的罗盘,很特别,从刀刃到柄都是白玉做的,你有吗?” “按你这么说,这匕首还挺值钱的,我爹倒是收藏了各种古董,不过没见过这种匕首。你若是想要,明日我就让三七四处去搜罗一下,收一把回来。”路珏平道。 苍碧三次命丧白玉匕首之下,除了最初的连云,后两人都是小黑所说的亲吻对象,现下想起自然就把矛头指向了路珏平,上下打探着:“真的没有吗?” 路珏平随着他的眼光看自己,笑道:“你该不会觉得我身上藏了把匕首?” 路家世代不习武,路珏平身上从不带刀兵,悬着挂着的也就是摺扇、玉佩,他挑眉,颇为无赖地执着苍碧的手,游移在自己心口:“你要不信,可以搜搜,详详细细,一丝不苟的……” “不用了。”苍碧不痛不痒地一掌拍下,“我就随口问问。” 匕首的来处无从得知,也不知下落,趁着路珏平熟睡的间隙,苍碧再三询问小黑,每次都被顾左右而言他,也偷偷翻找过路珏平的随身行李,确实没有这么把匕首,渐渐地,他也只能当是自己多心了。 春季的温暖被夏日的炎热替代,又被初秋的金风扫回怡人。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南城水乡的乞巧节是除却过年最热闹的节日了。 天刚蒙蒙亮,集市上摊贩就零零星星摆了出来,等午膳过后,路珏平带着苍碧来到街上时,大小铺子已经排到了家门口,延伸向长街两头,望不到终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苍碧问。 “七月七日,乞巧节,是天上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路珏平也不奇怪苍碧的一无所知,领着人上了街,“新奇好玩的多着呢,说不定连豆腐都有不同的花样。” “真的?”苍碧美目一睁,整张脸在秋日的映照下白得恍若覆了层纱。 可惜一路过去,豆腐还是那几个花样,路珏平似乎喜欢摆弄白豆腐,总抢在摊贩老闆下手前,抢过配料自己调味。 虽说没吃到有新意的豆腐,不过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还是把这小小的失落全然替代。苍碧从不知道人间竟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面团捏的小人栩栩如生,甜腻的糖吹出的小动物令人爱不释手,整面架子上的面具有狰狞可怖的也有娇媚万千,纸伞、发饰、红妆,每一样都比寻常所见的多了几分颜色。 苍碧拣了个白狐面具戴上,给路珏平看,路珏平畅然大笑,挑了个黑漆漆的无角龙头带上,惹得苍碧不禁失笑:“跟小黑一模一样。” “小黑?”路珏平不解。 “嗯……”苍碧失言,赶忙随口补救,“是我给花圃里的黑地龙取的名字。” 路珏平一扬摺扇,全然不计较,把发饰铺子上的东西一件件往苍碧头上比划,只要苍碧一笑,就让铺子老闆把手上的东西包起来,差点把大半家铺子都盘下来,苍碧连连说够了,这才作罢。一连走了几家铺子,都是如此,饶是两人一身轻松,可苦了后面毫无怨言跟着的三七,两手连捧带提,再也拿不下了。 “不买了不买了,这些东西我一辈子都戴不完,让三七把东西送回家吧。”再买下去,三七的老腰估计都要直不起来了,苍碧劝路珏平让这苦命的小厮早些去休息。 苍碧说什么,路珏平都是听的,挥挥手就解放了三七,两人信步闲逛,一路走到集市尽头的码头,上了一艘正要起航的画舫。 画舫悠悠扬扬,往平静的河道上缓缓驶去,划出两道悠扬水痕,长长拖在后头。 第85页 秋光照在水波上,潋滟反射出温暖的光华,将金风玉露盖上一层朦胧的白绡,重叠缱绻之后,一道比雪更纯净的身影,仿佛带了摄人心魄的撩勾,只一扬宽袖,掬一掌绿水,便将行人的目光全攫了过去,只是细细一看,那美人的脸色不免白得苍然了些,带着几分病态,如此一笑一颦,更让人一颗心起伏,全跟着那勾着的眉眼唇角去了。 苍碧把水向高处一送,水花落下,蒙在远处天高云廖的青空之前,恍如梦境,直让他看得有些恍惚。 “别沾着水了,小心凉。”路珏平端了盘豆腐出来,坐在苍碧身侧,把瓷勺递过去,享受地给美人餵食。 几月来的相处,早消磨了苍碧对路珏平的芥蒂,半眯着眼吞下嫩豆腐,砸了砸嘴,相熟过了头,胆子也大了几分,调笑道:“你是没那门心思了?看来最近我的美貌损了不少呀。” 他本以为路珏平会秉持这段日子的君子姿态,想不到猝不及防,路珏平摇着摺扇靠过来,鼻尖几乎贴在他的脸颊上,温热的鼻息扑在脖颈上:“怎么没有,日日夜夜都念着,梦里都是你娇羞颔首,倚在我怀里的模样。” 苍碧缩起脖子,推搡着撤开,知自己是说过了,一时只能装傻,只听路珏平郑重地问:“你,愿了吗?” 避开路珏平的眼,苍碧斟酌再三,坦然道:“对不起,我心里有别人了。” “我知道。”路珏平也不自讨没趣,退开些,保持两人平时的距离,别开眼看向浮动的水波,沉默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倏地回头,“那人是谁?晋安吗?” 金灿灿的秋日缓缓移至远方的河面,一半掩映进层叠的屋宇中,清风徐来,水面曳动,在落日的余晖中,粼粼闪烁,恍如梦境。 苍碧转过头,对上路珏平专注的眼,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眼眸,比墨更深邃,比夜更沉寂,与他记忆中所见的第一双眼如出一辙。 苍碧的所有记忆是从连云阁中开始的,甫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连云如墨如漆的眼瞳,冷得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蕴含着什么呼之欲出。 “你是谁?”苍碧问。 “我是连云。”连云回得扼要。 “我又是谁?”苍碧又问。 连云缄口不言,就在苍碧以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沉声道:“苍碧,你叫苍碧。” 镜中人肤白红唇,着一身雪白的广袖长袍,衣摆层层叠叠,逶迤身后,与之同色的长发像从天而降的丝缎,披散肩头,几乎与白衣融合。 “苍碧?”苍碧呢喃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怎的就是知晓那不是本名,而是连云临时起意取的名字,“我又不蓝有不绿,为何叫苍碧?难道不是如雪如云更适合?” “怎么?”连云不知何时踱进房内,把一盘油香豆腐摆在桌案上,眉心微皱,使那张本就肃穆的脸看起来有些骇人,“不喜欢?” “喜欢喜欢。”那表情实在令人惊惶,苍碧赶忙出言补救,“天上地下最好的名就是连云给的了!” “连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苍碧舀着豆腐往嘴里送,问个不停,脑海里空白一片,心里实在不踏实。 连云面色沉沉,许久后才道:“不记得也好,你便安心住在这。” “没个由头,我怎么安心住,好歹你得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呀。”连云面部轮廓像刀刻般刚毅,鼻翼挺拔,眼眶深邃,薄唇没半点弧度,微微抿着,带着几分禁慾的隐忍,看得苍碧心中一跳,“我在你房里醒的,我们是不是……” “不是。”连云矢口打断,“你是我的伙计。” 逍遥界中,百年相随,再多的冷眼苍碧也看习惯了,老闆冰川般的脸庞,除了平静就是碎冰般的拧眉愠怒,着实不讨人喜,但他却就这么沦陷了。 “连云……”苍碧往后一扬,躺在船板上,指着远方怡然飘过的成片橙云,嘴角勾着满足的笑,缓缓道,“我心里的人,叫连云。” 第66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八 画舫翩然而行,风吹柳扬,两旁街道上陈列的花灯渐次亮起,有男女手捧莲灯,放入河岸,承载着对安康的祈愿、家事兴和的希望、以及心上人的念想,一脱手,粉色的莲灯就顺着涟漪漂扬而去,一盏盏受画舫阻滞,靠在船侧,烛光摇曳,照在绝美的脸庞上。 苍碧墨翠般的眼一扫,只见近处莲灯里一张字条上写着:“阿云,我想你了,快回来罢。” “阿云……”苍碧笑了起来,“连云,我想你了,我何时能回去?” 温热的手掌探来,轻缓地抚摸如玉般光华的脸颊,路珏平温柔笑道:“你想回去,定会回去的。” “你会放我走吗?”苍碧问。 路珏平:“不会。” 苍碧长嘆一口气,微微转头,看到路珏平倒映着自己的黑眼,不由着了魔般怔怔道:“之前,我遇见过两个男子,生着与你,与连云一模一样的眸子,我有时甚至在想,也许你们就是连云。那是种很奇异的感觉,明明知道你们不是,但就是会在某个蓦然回首的瞬间,看岔了眼。” 第86页 “你怎能如此确定,我不是你说的连云呢?”路珏平摇着扇子,忽的一收,往前一探,勾过一盏莲灯,捻出里头的字条,递给苍碧,上面写着:“香兰,嫁给我好吗?” 苍碧哭笑不得,只见不远处岸边有个年轻男子气急败坏,大声数落着,赶忙取过路珏平手中的字条,放回莲灯中,那男子松了口气,期许地望向河对岸一名同样在放莲灯的少女,苍碧心下瞭然,轻轻一推,把莲灯往那头送:“你不是。” “连云不会像你这样轻浮,也不会对我这般直白的好,他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从前大家都喜欢看我,或多或少眼里都带着或欣赏、或羡艷、或爱慕的神色。可他不,他的眼总是那么静,一举一动也沉稳得可怕,好几次,我身子不适,他抱着我回房,我使出浑身解数逗弄他,他却总能冷着张脸坐怀不乱,有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念我无处可去,可怜,才勉为其难收留我,但偶尔的落寞劲儿过去了,我依然清楚……” “连云对我很好。” 路珏平静静地听他诉说,黑瞳映着河面反射的鳞光,微微闪动,似乎颇为动容。 “可有时。”苍碧鞠了一掌月,水中月仓皇碎成残片,流逝在指尖,“我又觉得你们是,似乎是连云的灵魂,和眼前的人融在了一起,结合成另一个我未知却又熟悉的人。” 这妄想在太突兀,连苍碧自己都失笑,摇了摇头,他所经过的三世都是寻常的凡间,妖神都是故事、信仰里的传说,这番话任谁听到,都要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了,更别说对当事人来说,几乎是一种存在上的否定。 路珏平却不恼,反而笑得更开了,在铺天盖地般罩下来的星汉下,牵起苍碧的手:“靠岸了,要放花灯吗?说你要嫁给我。” 画舫摇摇晃晃停稳,苍碧猝然起身,脚一软,差点没站稳,路珏平适时扶住他腰际,连搂带抱把人拥到岸上,苍碧这身白衣与逍遥界中几分相似,腰际系了条浅紫的绸带,勾勒出姣好的身段,配着随意挽起的如墨长发,盖住比女子略宽些的肩,怎么看都是个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 “这位公子,你娘子真美,难怪搂着不肯松手。”人群中有人道。 “许得这么美的俏娘子,好生让人嫌艷。”又有人接话。 七夕佳节华灯之下,男才女貌亲亲我我,一时惹来不少好事的行人起闹,直要两个人在此一吻,以见证一番鸳鸯情深。 许是被船晃荡得晕了,苍碧脑子有些发浑,稍稍把身子靠向路珏平,众人还以为美人是娇羞了,喝声更盛,把两人堵在码头上,进退不得。 “我娘子美得不可方物,人人想觊觎几分,也是常情,只是……”路珏平一手拥着绝色,一手展开扇面,施施然摇着扇子道,“再美也只我一人所有,怎能再此让你们享了他的娇艷模样。” 凑热闹的兴致上了,哪那么容易打消,好事者们自是不依,正这时,也不知天公怎么想的,滚滚乌云竟从初升不久的明月以东翻滚而来,须臾间席捲星汉,灭顶般盖上整座南城,哗一声猝响,瓢泼大雨倒下,行人们一声声惊呼着四下逃窜躲雨,码头上乌压压的人群顷刻间作鸟兽散去。 “去哪躲雨?”踟蹰间,周围可见的避雨所已经挤满了人,才这么一会儿,苍碧浑身几乎都湿透了,烦愁问道。 路珏平当即打横抱起苍碧:“回家。” 长街喧嚣的人声被淹没天地的雨声替代,五彩缤纷的花灯早被浇熄,在摧残下成了一块块黏连的湿纸,风月江山晕染成不堪的色彩,融进深不可探的黑夜中。 一道身影飞快踩踏过水洼,在道上疾奔,宝蓝色的华贵衣衫如墨般深沉,怀里缩着个雪白的身影,长发披散,难得乖顺地一言不发,配合地抬手挽住对方脖颈。 “冷吗?”路珏平边喘边问。 “嗯。”苍碧轻轻回了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七撑着把伞跑过来:“少爷,可找着你们了!”三七把伞撑在路珏平头顶,给两人挡住雨水,自己则接受倾盆大雨的洗礼,护送着两人,往家中赶。 这说来就来的秋雨,竟比盛夏的雷雨更狂暴,纸伞犹如装饰般毫无用处,踏进家中,三人身上早已没一处是干的。 “快去烧热水!”路珏平头也没回,支使三七,并三下五除二地把苍碧的外衫扒了下来,接着就要去脱中衣。 “我、我自己来。”苍碧脑子有些混沌,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挡开路珏平的手,“你背过去。” 路珏平简直啼笑皆非:“这么久了,还不信我,都什么时候了,别冻坏了。”说着,就把苍碧的中衣也扒了下来,随手扔到地上。 第67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九 白皙的肌肤带着细细水珠,暴露在空气中,苍碧上衣被脱了精光,冷得哆嗦起来。 “三七,水还没好么!”路珏平对着外头大喝,粗暴地掀开衣箱,抓住一件昂贵的毛裘大氅,往苍碧身上一裹,手头没布巾,干脆抄过镶着金丝银线的衣衫,给苍碧擦湿漉漉的长发。 三七人不高大,力气倒不小,脚下淌着雨水,跌跌撞撞扛着个半人高的空木桶进来,又一盆盆往里倒刚烧好的热水,半刻钟后终于调和适当水温,上前要服侍犹没有脱下湿衣的少爷。 第87页 “不必了。”路珏平挥挥手,“你也快去换身衣服罢。” “少爷。”三七一怔,多年来身为专属下人的立场似乎被动摇了。 “有事我会叫你。”路珏平疲于应对他,再次赶人。 三七不好违背少爷,只好应是退了出去,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苍碧被路珏平抱进蓄满热水的浴桶中,身上终于暖了起来,替小厮不平道:“三七担心你呢,就这么赶他走了?” “我担心你。”路珏平小心翼翼地给苍碧擦着发丝,生怕会拧断一根似的。 “我知道。”苍碧拿他没辙,“就淋了几滴雨,没事。” 路珏平心不在焉:“那就好。” 苍碧洗褪了寒气,总算舒畅了些,路珏平也不计较,就着他洗过的水,粗粗地把自己捯饬了一遍,一点富家公子的样子都没有,话也少了,等苍碧睡下,看着那张白得失了血色的脸庞,许久后,在另一侧的贵妃榻上躺下,闭上眼。 夜深人静,风雨不宁,滂沱大雨沖刷天地的声响回荡在屋里,苍碧翻了个身,睁开眼,抬起手腕,轻声道:“小黑,你说我能成功吗?” “能的。”小黑绕了个圈,蹭了蹭苍碧微凉的脸颊,“一定能回去的。” “我信你。”苍碧胸有成足,蹑手蹑脚下床,在雨声的遮掩下,接近路珏平,俯下身子。 路珏平的五官生得十分出众,介于清秀与纯粹的阳刚之间,眉宇间透着一股纨绔特有的放纵,只是现下被拧起的纹路替代了。 “等我回去了,你就回家去,好好给你爹娘道个歉,你爹娘说得没错,我们不合适的。”苍碧嘴唇翕动着,话音极轻,一寸寸接近路珏平,“永别了。” 略失几分红意的唇只差咫尺就能碰到路珏平,后者却猝然睁开眼,抬掌挡在两人面前,没有说话。 苍碧进退不得,硬着头皮道:“我能亲你么?” 路珏平翻手箍在苍碧腰际,带着他一转身,两人位置置换,苍碧被压在了贵妃榻上,路珏平压下身,两人鼻尖相触,以至于不侧头就无法触碰到彼此唇瓣。 “能。”他勾唇坏笑,只是距离太近,没能让苍碧看出其中略微凄楚,“只是点了火,就要负责灭火。” 苍碧讪讪缩起身子,试图从路珏平撑起的手臂空隙间逃脱:“那还是算了……” “算了?”路珏平手向下一移,不让他有退路,稍稍分开彼此距离,灼灼看苍碧,随即又倾身下来,“真的,算了?” 苍碧回视他,心骤然狂跳,却一清二楚那不是为了眼下的公子,而是出于对那双黑眸的情感,侧头避开路珏平视线:“真的,算了。” 路珏平没有停下,扬首,一吻落下,亲在苍碧光洁的额头上:“那便算了。” “对不起。”苍碧歉然垂眸,忽觉鼻下有股热意,抬手一抹,竟是红彤彤的鲜血,顿时懵了,怎么好端端的流血了? 路珏平慌了神,拿袖子替他掖鼻血,不消片刻,两袖就被沾染得一片斑驳,而血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有哪里不舒服?” 苍碧摇摇头:“可能是雨淋的?” 外头雨还在下着,路珏平一刻都待不住,再次抱起苍碧,打开屋门,犹豫着,终是没有出去,一声大吼,撕破雨幕:“三七!” 马车在城中疾驰,从七零八落的长街掠过,车轮下激荡起苍白水花,一刻钟后,停在医馆门口。 路珏平团起锦缎衣袖,捂在苍碧鼻下,抱着人冲进医馆:“大夫!” 还是先前那大夫,见状先扔给苍碧止血的药丸,立刻替苍碧号脉,诊了半天,却没有像上次一般立刻开药,眉宇紧锁深思片刻,急忙起身到书柜前,一本本察看起来。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路珏平横眉怒目,拽着手忙脚乱翻找医书的大夫。 大夫手指飞快的扫过书页,眼也不抬:“这不正找着呢。” 苍碧捏着快被血染透的白棉布,贴在鼻下,服了两记止血的猛药,血总算是停下了,只是嘴里苦,腹里涨,加之流了好些血,着实不好受,奄奄靠在塌上:“路公子,你别逼大夫了。” “少爷,让大夫好好找源头罢。”三七也劝着,接过苍碧手上的布帕,换了快干净的给他。 “庸医。”路珏平嘟囔着,鼻子里出气,一屁股坐到苍碧边上,立时软下声,“有哪不舒服么?别忍着。” 这一晚,苍碧见识了路珏平从未有过的怒火,不再往上浇油,浅浅笑道:“没有,就是嘴里苦得很。” 路珏平二话不说,到药柜前,简直把自己当成主人,翻箱倒柜,找着冰糖,拣了一颗正好入口的大小,送到苍碧嘴里。 “我兴许找到病灶了。”大夫面色凝重,从书卷中抬起头,“夫人还有其他不适吗?” “没有了。”苍碧摇头。 “有没有时常头晕,伤不容易好,一碰就起淤青?”医师问。 这一问,苍碧倒是想起来了:“这半年没磕过碰过,不清楚,不过之前撞出过淤青,似乎很久才消下去。” 第88页 医师再次细细给苍碧号脉,足足用了一刻多钟,对着医书眉头深锁,良久后朝路珏平道:“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大夫,我得了什么病吗?为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苍碧不解。 “娘子,乖,我先听大夫说说。”路珏平安抚。 苍碧越发不安,抓住路珏平手腕:“我究竟怎么了?” “你没事。” “那就让大夫在这说罢。” 路珏平踟蹰不已,却听苍碧说:“路公子,我毕竟不是你真的娘子,你不能欺瞒我自己的事。” 路珏平定定看着他,苍碧灼然回视,路珏平败下阵来:“就在这说罢。” 医师没搞明白这两口子状况,委婉道:“这病症实属罕见,希望是我误判了,否则……” “会死?”苍碧问。 第68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 医师没回答,指指翻开的医书,路珏平与苍碧同时看去,只见那一页写着:“血证……”上头一大堆阴阳虚损之类的术语,不知所谓。 “什么意思?”路珏平拧眉问。 “就是流血难止,气血虚耗,最终损至五脏六腑,难以治癒。”医师道,“我学识浅薄,并不能确诊,只是猜测,但若真得了……医不好。” 苍碧倒没觉得什么,在这里,他就是个逆旅过客,就算死去了,大概就像前两次一样,辗转前往下一处,路珏平却接受不了,念叨着一迭声庸医,抱起苍碧上了马车,前往城中别家医馆。 骤雨不终日,东方露出鱼肚白,天亮了,路珏平的心却越来越黯淡,一晚上把城里几家医馆的门都拍烂了,扰着睡梦中的医师们起来诊治,只是给出的推断无非两种——无法定论与血证。 苍碧靠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吃了半个豆腐包,一点胃口也没有,在路珏平好说歹说的哄劝下,才勉强把豆腐馅吃了下去,也许是昨夜药服的,只想反胃:“不看大夫了吧,我累了。” “你好生休息,我们回家。”路珏平让苍碧躺到自己腿上。 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其间停了一会,又再次上路。还没到家么?苍碧狐疑地撑开眼皮,却发现翻飞的车帘外,是层层叠叠的树林:“我们去哪?” “回洛城。”路珏平扶起苍碧的身子,往座下添了一床软塌,让他躺得舒适些,“我舅父是神医,一定能医好你的病。” “他恐怕不会给我医吧。”苍碧苦笑,拐走路家独子,这梁子结的可非同一般。 “放心,会的。”路珏平故作镇定,不安的神色却隐藏不住。 车马劳顿,加之苍碧这次病来如山倒,行了大半日,头昏脑涨,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路珏平不敢冒险,只能沿途见着村落就下车,找舒适的地方休息,顺道寻访医者,只是均一无所获,这一路走走停停,大半个月后才到达目的地。 三七掀开车帘,苍碧已是病得站都站不稳了,安分让路珏平稳稳噹噹横抱着,进了路家。 “珏平回来啦!”路夫人皱了几个月的眉终于舒展,欣慰儿子终于玩够了,迷途知返,却听丫鬟上报,那狐媚小倌也一道回来了,柳眉一竖。 路老爷坐在上座,一摔茶盏:“让那不孝子滚出去!” “老爷,好歹是回来了,别拿儿子撒气啊,要滚也该是那狐狸精滚出去。”路夫人支使丫鬟,“快让少爷过来!” 话音刚落,路珏平便来了,怀里抱着素白的人儿,步伐急促却不失稳健地踏入厅中,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爹、娘,孩儿不孝。” “知道错了就好。”路夫人心疼地来扶儿子,嫌弃地蔑了阖着双眼的苍碧一眼,“还抱着他做什么,快放下。” “娘。”路珏平迳自道,“孩儿有一事相求。” “还不把小倌轰出去!有求于我们才知道回来,还当我们是你爹娘?”路老爷横眉怒目,“来人!” 两名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站在路珏平身侧,要将苍碧接下来。 路珏平手环得更紧,缩起肩膀,避开小厮伸来的手,仿佛在护卫最珍视的挚宝:“谁敢碰他!” “珏平,怎么还冥顽不灵呢,这小倌出生卑贱,辗转骯脏的风月场,怎么配得起我们路家。”路夫人苦口婆心。 路珏平不为所动:“娘,舅父在哪?” “突然找你舅父作甚?”路夫人不解,还以为儿子身有不适,从上到下端详一番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刚送一口气,才发现他怀里的小倌一副将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救这狐狸精?” 路珏平全然不反驳不雅的称呼,求道:“娘,求您了,让舅父救救他。” “我巴不得他……”路夫人话到一半,忽的眼珠子一转,慢吞吞道,“也不是不能救他。” “夫人!你糊涂了,怎能救这坏我陆家名声的脏东西。”路老爷喝止。 路夫人扶起路珏平:“珏平,你先回房,你爹我这儿我来说,午后就让你舅父来看他。” “娘!孩儿谢过!”路珏平也没心思想母亲突如其来的转变,要不是怀里抱着人,几乎要磕头了,在路夫人一催二赶下,踏出厅室。 第89页 “夫人!”路老爷再次喝道。 “哎呀,老爷,您稍安勿躁。”路夫人坐到他身边,让丫鬟退出去带上门,“上几月,来了好几个说媒拉縴的,我看李家二小姐和胡家大小姐都不错,一个小家碧玉听话可人,一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你看哪个与珏平更般配?” “般配?你问问你儿子,现下眼里还容不容得下别人。”路老爷气得握拳捶在桌案上。 路夫人狡黠笑道:“一会儿,我就让他容得下。” 路家环境最宜人的小院中,饱满的相思子垂满木棚,直延伸到屋檐,苍翠的园林花木挡去初来的飒飒秋风,厢房中,过早地生起取暖用的红泥炉,路珏平端着碗下人刚送来的红豆汤,舀了一勺,吹到温热,送到苍碧嘴边。 苍碧恹恹靠在床上,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胸口猛得一揪,吃痛地捂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抢在路珏平前头道:“我没事。” “珏平,我进来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后门被推开,路珏平的舅父齐英新拎着个上好的楠木医箱走了进来。 “舅父,快给如云看看。”路珏平忙让出位置。 齐英新不多言,坐下替苍碧把脉,又细细询问了一番病情,捋着一撮蓄起来的鬍子,思索片刻道:“是血证。” “那……”有得救吗?路珏平没敢挡着苍碧的面问出来。 苍碧却不甚在意似的,自己开了口:“医得好吗?” “医不医得好,得看珏平。”齐英新打开药箱,取出一抱散剂让苍碧就水服下,半刻钟不到,苍碧精神就好了不少,坐起身子,把剩下的红豆甜汤喝了干净。 “舅父,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路珏平大喜过望。 “珏平,随我去院里走走罢。”齐英新没什么表情,看了眼苍碧。苍碧礼貌颔首,朝犹豫的路珏平道:“随你舅父去走走罢。” 他们会聊些什么,苍碧并不在意,煎熬了大半个月的身子终于舒畅了些,没型每款地往床上一趴,把左手伸到面前:“小黑,前两天疼死我了……” “现在不疼了?”小黑游到苍碧脑袋上,绕着圈,像在安抚。 “路公子舅父医术真高明,一点不疼了。”苍碧悠闲地一滚,盘算起来,“那药粉不好吃,我还是要早些亲到他,好回去。” 第69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一 红绿相间的藤架下,齐英新一拍路珏平肩膀:“走什么神?舅父方才说的,听进去没?” “啊?”路珏平如梦初醒般,“如云的病会好吗?” “……”齐英新头疼地扶着额头,“你娘替你安排了亲事,明日媒人就上门来。” 路珏平颦眉:“除了如云,我谁都不娶。” 齐英新无奈摇头,长姐给他的重任实在艰难:“珏平啊,不是我说你,这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况且还是朵结不出籽的假花。” 路珏平却笑了,俊朗中带着几分苦涩,抬手掬起垂落的一串相思子,採下数颗饱满的攥在手心:“芳草再多,繁花再美,终不是我要的,我心中,只有如云。” “你心中既是有他,明日一早,便到正堂来会客。”路夫人从抄手游廊尽头缓缓走来。 “娘,我只娶他。”路珏平道。 路夫人屏退跟随的丫鬟,翩然走至院中,慈爱地抚着儿子的脸颊:“珏平,你听话,我就让那狐……让如云好好活着,可好?” 翌日晌午,厅堂之上一派欢愉,唯有身为正主的路珏平满脸不豫,一言不发。 路夫人让下人赏了媒婆一锭银子,粲然笑道:“那就劳烦陈妈妈了,这孩子也大了,不中留了,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路珏平仿佛一具木偶般,听堂中人你一言我一语,午膳上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做盘油香豆腐,别放盐与酱油,送到我房里。” 金秋十月,园林中却是一派绿意,生机勃勃,苍碧趴在窗扇前,拨弄着绿叶,路珏平生怕秋风寒凉,大门都不他让出,大半天过去,苍碧充沛的精力也渐渐褪了下去,软绵绵的小腿耷拉在贵妃榻前,半点不想出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从外墙幽幽飘来,恰好穿过藤架空隙,落在院中,苍碧浅浅笑了起来:“乌花村的秋天是成片的棕荞麦,这儿的却是垂头的鬼眼,原来同是凡间,景色也大相迳庭,和逍遥界想比,斑斓多了,真想让连云也看看。” “你不喜欢逍遥界?”小黑问。 “喜欢。”苍碧道,“逍遥界有连云阁,连云阁里有连云。” 路公子的屋子里,却只有一双连云般的眼。 正想着,路珏平就来了,推门进来,接过小厮端着的餐盆,把两菜一汤与软糯的红枣甜羹布在桌上,汤是刚煲完的老参鸡汤,菜自然少不了油香豆腐,另一盘则是一块块的猪血膏。 “我不吃这个……”苍碧拿筷子戳了戳猪血,胃里一酸,差点就要吐出来。 这桌菜除了豆腐,都是齐英新安排的,对苍碧的身体百利而无一害,路珏平劝了半天,苍碧死活不肯碰猪血,干脆自己嘴里含了一口,倾身上去,竟是要以嘴渡食。 第90页 这本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苍碧却想也没想地别开了头:“我真吃不下这个,别逼我了。” 路珏平嘆了口气,妥协地把猪血搬到一边,盛了碗鸡汤:“那鸡汤呢?” 原本在逍遥界,苍碧从不知飢饿是什么,除了最喜爱的油香豆腐与一些甜食,其他的几乎不碰,穿越了几世后,依然不太喜欢荤菜,对脏腑之类的更是避之不及,现下看着路珏平那双不见底黑眼中淡淡祈求,心中一软:“那就喝点鸡汤罢……” 两人一时无言,瓷勺碰撞汤碗,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屋中,苍碧盯着豆腐,喝了几口浓稠的汤,咬了一口鸡肉,窥看路珏平没多大反应,就悄声放下碗,开始对付一大盘油香豆腐。 路珏平似乎不愿坏了苍碧进食的好心情,等他满足地放下碗筷,才道:“如云,你心中仍是没有我吗?” 苍碧不愿伤他心,更不愿欺瞒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感激你,但我不爱你。” 窗外,清浅秋风扫过,藤叶沙沙作响,路珏平单膝跪下,从衣襟中取出一串鲜红的串珠,一颗颗明晃艷丽,正是屋外垂下的相思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路珏平缓缓念着,把串珠戴在苍碧手腕上,与黑金般的玄色镯子相贴,没有询问诡异镯子的来处,握着苍碧的手道,“幸好,幸好你不爱我,否则……” 否则我怎能迎娶她人,兴许就抱着你,生死相随,一同殒命罢。 天候越来越冷,相思子几乎把藤架压弯,最后败在枯萎中,零落地摔到地上,被过往的小厮丫鬟踩入泥中。苍碧知道路珏平要成亲时,墙外的梧桐叶已经落尽了,路珏平隐瞒了一个多月,是晋安嘴快把消息说了出来。 那日难得日头暖了些,晋安与结香挽着手,由三七引着敲响了房门。 路珏平正连哄带骗地让苍碧服下苦药,拈了颗桂花糖塞进苍碧嘴里。 “如云,身子怎么样了?”晋安担心道,“我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路珏平怎么照顾你的?” 结香松了晋安的手,蹲下身子趴在床榻上,圆滚滚的大眼,定定看着苍碧:“如云哥,你瘦了,脸色也不好,路公子待你不好吗?” 路珏平不置一词,大半年前的嚣张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似乎默认了结香的话。 “你跟我走吧,绝不让你受委屈。”晋安道。 苍碧笑了:“你有结香还不够?” “那不一样。”晋安一点没觉得不妥,“我是要娶结香的。” “那我跟你走做什么?”苍碧调笑道。 “你生得那么美,我们都喜欢你,不管做什么,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晋安答得诚恳,结香则不住点头应是,两人说着就要去扶苍碧下床。 路珏平抬手拦在床前,隔开两人:“他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 第70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二 “你都要成亲了,凭什么还占着如云。”晋安脱口而出,随即发现失言,却看苍碧并没有任何不快,只是略微有些诧异。 “你要成亲了?”苍碧道。 许久后,路珏平才点了点头,忽的渴望救赎般抬头道:“你若不愿,我就不成亲。” 苍碧笑了:“你成亲罢,好好待人家,我终是要离开的。” 许是应了这句话,当晚,苍碧的病况就急转直下,夤夜时分,猛地一阵咳嗽,把下腹不多的晚膳全吐了出来。 “怎么了?”路珏平每晚守在隔间,那原本是三七睡的,听到动静立时跑过来。 “唔……”苍碧呜咽着,靠在床头倒了几声气,气若游丝,“疼……” “哪里疼?这里吗?”路珏平按着他的腹部,苍碧点头,按在胸口,也点头,几乎无处不痛。 “三七!”一声爆喝,穿破黑夜。 不过片刻,三七一身中衣,撞开大门冲进来:“少爷,怎么了?!” “快去请舅父来!” 深更半夜,齐英新没有任何怨言,片刻不待就赶来了,餵苍碧服下药粉,总算把病情稳住。 他先前一直没有把药粉留下,这会却把药箱里几包都取出来,交给路珏平:“这药不好得,能缓解痛楚,但会有后患,疼得受不了了,才能服用,记下了?” 路珏平若有所思地收下药包,点头,眼神却不离苍碧,直至确认他安睡下,呼吸平稳,揪起的心才放下。 三七迅速地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齐英新安抚了路珏平,也走了,追上三七:“三七,等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舅老爷,请说。” “如云的病,我治不好。”齐英新语带怜悯,任何生命逝去,对于医者来说都是不希望看到的,更何况还是名不可方物的美人,“先前是骗珏平的,阿姐想让他先成了亲,毕竟男女终有别,或许他就不惦记如云了。” “少爷不会。”三七低头道,“少爷心里,只有如云。” “我看出来了。”齐英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微启的窗扇,里头路珏平正坐在床榻边,眼中只有雪白的身影,“我是怕如云过了,他会受不了打击,你看着他点,那药药劲很猛,但毒性也强,这几包全下去,如云活不过半年,不过……就他现在的状况,可能连冬都过不了。” 第91页 路家独子将迎喜事,自是举家欢喜,张灯结彩筹办婚事,却除了准新郎。路珏平完全不参与其中,只是没日没夜的窝在屋里,陪着苍碧,亲自餵药、照顾,苍碧的身子却不见好转,刚开始药粉能撑个四五天,渐渐只能维持两日,不过半月,就用完了,三七怎么劝,他都不听,一见苍碧痛苦,就仿佛从他心口剜了一块肉掉。 冬日天空阴沉沉的,惨澹的日头在天际无力的挣扎,终被云层淹没,初雪洋洋洒洒地飘落,缀在院中枯了大半的藤叶上。 三七急匆匆地端着冒热烟的药碗,跑过藤架下,两片细雪落入碗中,无声无息地融化。 “这药一点用没有!”路珏平怒喝着,摔了喝空的药碗,“药粉呢?再去问舅父要!” 三七应声退下,却没有去找齐英新,那药粉再吃下去,只会让苍碧的寿数更短。 屋内,苍碧浅浅地喘着气,含着一小块冰糖,墨翠般的眸子失了光彩,半眯着也不知看到了哪里,眼前似乎有黑色晃过,他无力地伸手拉住:“连云,我好痛……” 路珏平今日穿了见黑长袍,银线绣着云纹,端是该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脸上阴沉却比黑衣更甚。 “连云……痛……”苍碧喃喃着,本就清瘦的脸庞,已是形销骨立,这几天除了药,就只咽下了几口豆腐汤。 “我不是连云。”路珏平僵硬地坐着,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将落不落,终是在苍碧再次呼痛时,伸了过去,把人拥在怀中,眼中阴晴不定,“我在。” “我想回家……”苍碧轻轻往宽阔的胸膛上蹭着,竭取一丝暖意。 “我知道。”路珏平握住他的手,按在胸口,低头浅吻光洁的额头,“会回去的,我一定让你毫发无损地回去。” 苍碧也不知听没听到,猛的一缩身子,急遽地咳嗽起来。 路珏平拍抚着他的嵴背,忽觉得胸口有些湿润,低头一看,苍碧吐出一大滩鲜红的血液,染在衣襟上,绽出触目惊醒的花朵,人闭着双眼微微瑟缩,已是晕厥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红泥炉燃着炭火噼啪作响,将随时会断去般的呼吸掩盖,路珏平闭眼颤抖着喘息,稳下心中暴怒,再睁开,眼中是绝然的平静。 两手掌心相向,他深深吐息,十指齐动,掐起繁复的手诀,随着越来越块的手势,面色也越来越差,血色急速退去,皮肤泛起青灰,半晌后,指停,印成,嘴角流下血线,紧接着是鼻下、耳际、双目…… 路珏平面如金纸,七窍流血,犹如惨死的恶鬼,在他正前方,随着手印的完成,暗色的光芒汇聚,融成一团黑烟。 “逍遥。”路珏平定定道。 黑烟涌动,一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靛色衣袍一尘不染,恍如方从万丈海渊中涤荡而来,逍遥依旧一脸似笑非笑,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心中早有预料,却还是问道:“唤我为何?” “救他。”路珏平话音沉沉。 “我不能救他。”逍遥道,“珉玉匕首炼成时,我便告知过你,过往事不允被篡改,若古往有异,今朝难免变数,届时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担保,谁也担不起这罪过。” “我担。”路珏平道。 逍遥嘆息摇头:“我助你将魂魄融入凡人之躯,压制其上,已是罪愆,你还不管不顾,催动咒术,折损了路珏平的身躯……” “路珏平相思成疾,横竖活不过明年,殒在那相思藤下,又没留下子嗣,与后世有何牵连。”路珏平隐忍道,“你救苍碧罢。” “治好了又如何?像前两世一般,等待时机,取他性命?”逍遥顿了顿,继续道,“珉玉匕首次次在他眼中,苍碧已经起疑了。” 路珏平手按在脸上,遮挡住双眼,手背青筋因过于用力而虬结凸起:“我只是不想让他痛苦,一瞬也不想。” “我若能帮,必当尽心竭力,但凡人生老病死,我无法参与。”逍遥道。 第71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三 逍遥走了,黑烟散去,路珏平怔怔站了半晌,默默坐到床榻边,俯身靠下,额头抵在苍碧肩上,长夜死寂,院中薄薄积雪簌簌从叶片落下。 齐英新还是开了药粉,只是交给了三七,让他好生衡量着,服了几次,苍碧就停了那药——身上的疼痛感受不到了,不知是四肢百骸腐朽无感了,还是病入膏肓老天也垂帘他了,总之他知道,这不是好起来的徵兆。 腊月初八,路家少爷大办婚礼,喜乐沖天而起,迎亲大队浩浩荡荡,绕着洛城行了一圈,涌进大宅子中,冬雪下下停停,落在丝竹上是瑞雪,落进寂寥的院中便是怆然。 苍碧让三七开了窗,路珏平不得不在的日子,便差使了三七,时刻照料苍碧。雪片子飘进来,一碰上窗沿就化成水,屋里生了两个红泥炉,暖融融的,全然不似冬日。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外头,听丝竹声声,这是人间相伴终生的见证,红衣艷艷,言笑晏晏。 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盼到这一天,喜乐奏过整条不见尽头的逍遥界长街,掀开花轿红帘,迎接他的是连云……便是交付所拥有的一切,他也愿了。 第92页 可他又有什么呢? 过往尽失,前尘渺茫。 “连云……”苍碧痴迷地唤着,一滴眼泪不经意地从眼角滑下,双眼失焦地看向三界之外的虚无。 屋门开了,本该在宴厅拜天地父母的路珏平一袭大红喜袍,站在门前。 “少……”三七正要应声,他一摆手,示意噤声,轻蹑地走到床榻边,执起苍白如纸的柔荑。 苍碧茫然侧首,只听路珏平说:“如云,你愿意嫁给我吗?” 路家前院,摆着数十张圆桌,顶上拉起喜庆的薄红绸,将风雪遮挡,宾客们拱手道喜。觥筹交错间,不远处的正房中,却无人欢笑。 “娘,珏平人呢?”李二小姐努着嘴,浓妆的脸上映着新服的红艷,颇为不满,“我嫁给他,他果真会对我死心塌地,不再念想着那小倌?” “那是自然。”路夫人随口应道。 “他心里根本没我,要不然,怎么现在人都没来。”李二小姐挥开正替她打理凤冠的丫鬟,敛眉起身,“我去找他。” “莫去!”路夫人一喝,立时两名丫鬟出来,拦在了李二小姐前头。 路夫人拉着准媳妇坐下,好生安抚:“随他去罢,横竖那狐媚子糟了报应,活不过这一冬了,你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可他坏了我的婚礼。”李二小姐嗔道。 小厮敲门进来催促,吉时就要到了,路夫人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狐媚子,都要死了还那么多花样,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把珏平叫来。” 新娘子等急了,新郎也心焦地等着。 苍碧有气无力地笑道:“我不愿。” “我的小祖宗,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路夫人领着两个丫鬟闯进来,乜了苍碧一眼,“新娘子都等急了,还不快回去。” “娘,我不想娶李家二姑娘,我不喜欢他。”路珏平坐在床榻边,没有动身的意思,“我喜欢如云。” “你……”路夫人对着儿子说不出狠话,指着苍碧鼻子尖声大骂,“这狐媚东西有什么好?又卑贱、又不能生孩子,你是被他迷惑了!” 苍碧没力气与她辩驳,况且那番话,说得的确没什么偏颇,这一世,他如同牢笼中的雀鸟,自尊连带自由都被捆绑在路珏平身上,却给予不了任何回报。 “路公子,我不喜欢你。”苍碧轻弱的嗓音响起,路夫人似是没反应过来,一时哑然,他继续缓缓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你该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执拗于我,去成亲罢。” 说得容易,但他清楚得很,感情的事从由不得自己,否则他也不会心心念念,还想着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的连云,没有责备,只想讨要个缘由,然后继续无怨无悔陪伴左右。 路珏平傻傻地站着,许久后,抬起头,失魂一笑:“我知道,你要我成亲,我着就去,我心里只有你,我都听你的。” 路夫人听儿子说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总算得了个好结果,满意点头,领着儿子出房间,路珏平踏出门槛,停下脚步,拦住跟出来的三七:“你留下,好生守着如云。” 三七从来不忤逆少爷,当即不走了,合上门窗,把炉火扇旺几分,以驱散残留在屋里的些许寒意,末了又去外头,把药盅端进来,专心致志地熬着。他年纪与苍碧相当,身形稍矮小了些,常年的服侍锻鍊下,力气却不小,身子也健壮,跟着两人风里来雨里去,一路奔波,毫无怨言,只是面上终是挂着一丝愁容,今夜更甚。 蒲扇摇着炉火,暖融火光照在三七脸上,他目不斜视,若有所思。 “你心悦于路公子?”苍碧忽然问道。 热烟裊裊,氤氲了三七乏善可陈的脸,只听他黯然道:“你不该让他去成亲,他不喜欢李二小姐。” “我知道,但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了,至少比与我在一起耗费时光要好得多。”苍碧自顾说着,瞧见三七眼中几分怨怼,话音一哏,垂下眼帘,“我自以为是了……” 三七心中不忿,却没与他争执,默默煎药,滤药,端到床榻前,扶起苍碧,端详着苍碧一口口喝完药,从床头瓷罐中取了颗冰糖递去,胡思乱想着。 如上好墨翠镶嵌的眼瞳,窄小挺拔的鼻樑,精心描绘般的唇部轮廓,如此美貌,连虚弱至此的病颜都令人忍不住怜惜,他又怎么及得上。 “你是妖吗?”三七问。 “……”苍碧无意间按上手腕上的玄色镯子,他此前是妖,现下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人,“何出此言?” “少爷见了你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若说之前是年少轻狂,逢场作戏,现下付了真心,那也无可厚非,可是……他连样貌都变了。”三七收了药碗,端坐在苍碧面前,直视他。 第72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四 “路公子以前是何样貌?”苍碧问。 “公子以前的眸子是暗棕色的,自从那日见了你之后,就成了墨一般的黑,若不对着光线仔细看,确实不太明显,但的确变了样,你是不是施了什么妖法。” 第93页 眸子的颜色,忆起初遇时的一幕,路珏平的眸子并非与连云一般,而后来却变了样,晋安也说过这事,但毕竟太匪夷所思,当时苍碧也没得空追寻,路珏平随口敷衍,就这么过去了,现下经三七言辞凿凿一说,也越想越奇怪:“我什么也没做,我也想知道,他为何生了那样一双眼。” 可惜答案无人来回。 路珏平成了亲,路夫人以原先的宅子不适宜新婚居住,让他强行迁到了远离的原居处的屋里。他白日里被路老爷关在书房里,学习经商之道,入夜则被路夫人与少奶奶两人的眼神架着,关在无形的牢笼中,哪都去不得,几次经过苍碧院前,无一不被下人拦住,说是他踏入屋里,就让舅父断了苍碧的药。 一墙之隔,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路珏平心中郁结愈盛,每日对着帐簿,绞尽脑汁,终于在一日夜半三更,再也按捺不住,以睡不着,去书房对帐为由,连外衫也没罩,跌跌撞撞冲出房间,仗着小厮丫鬟们大多睡去,新夫人半梦半醒也没往心里去,一路畅通无阻,闯进了苍碧屋中。 “如云,如云。”路珏平唤着,叫醒了三七。 “少爷,你怎么来了。”房中烛火未熄,三七竟没睡在隔间,趴在苍碧床榻边,抬起头,眼眶下一圈漆黑,显是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手上还攥着一块帕子,指缝间透出的部分,是暗红色。 路珏平一步步走近,浅色的被褥上,触目惊心的点点血斑映入眼帘——这是白日里,苍碧咯的血,三七还来不及收拾。 “如云……身子还没好吗?”路珏平颤声问道。 床边柜上,是几张褶皱的空药包,里面还残留着些许药粉,三七另一手攥着一包没打开的,这几日药不离手,不敢告诉少爷真相:“好……好些了,你看如云公子睡得多沉,这些……我马上收拾!” “别乱动,别吵着如云。”路珏平目不斜视看着苍碧,厚厚的被褥将其下胸口微弱的起伏掩盖,“明日,明日等他醒了再换吧。” 见不到也就罢了,这一见,却是再欲罢不能,从那夜后,路珏平每日子时过后,都会偷偷摸摸来看如云,只是每一次都不见如云醒来,就这样站在三七身边,出神地看着,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等天光微亮,才匆匆离开。 腊月到了头,瑞雪纷飞,路家上下一桩喜事才办完没多久,就将迎来新年,这一整月都沉浸在喜悦中。 大年三十,家中摆起了数桌宴席,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路珏平却无心畅饮,齐英新悄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走到厅门口。外头大雪纷飞,从漆黑的夜空中飘散而下,院中两个少年,不畏严寒,点着小爆竹,火花呲呲响着,少年们在屋檐下母亲的催促下跑到一边。 “你母亲说得不错,如云与你,并非良配,但我不贊同她的做法。”齐英新道,“对不住,我骗了你,如云的病我医不好。” 路珏平仿佛早已知道这结果,怆然笑了起来。 嘭一声炸响,爆竹在空中炸碎成数块,浅淡菸灰扬下,路珏平抬头看着,眼角流下两行泪,嘴角勾着一抹悽然的弧度:“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两天了。” 宴厅里传来路母的唤声,催促儿子归席,少奶奶一身玫红裙装,嫣然娇笑,花瓣盛绽的裙摆随脚步翻飞,绕过圆桌,来到厅门,伸手一牵,落了空——路珏平头也不会,疾奔出去,身影渐渐隐没在白顶红柱的游廊尽头。 “三七,我想去外头走走。”苍碧服下药,含着冰糖,不知怎的,今日精神异常得好,竟自己坐了起来。 三七不置一词,没劝也没拦,由着苍碧打开了房门,齐英新吩咐过,他的日子不多了,若是有什么想做的,只要不碍着路家,便随他去了。 刺骨的寒风灌入房中,苍碧只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却半点不觉冷,伸手掬了一掌藤叶上的雪,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传来,他如梦初醒般问道:“那是什么声响?” “过年了,外头在放爆竹呢。”三七说着,把厚实大氅抱出来,披到苍碧身上,“如云公子,外头冷。” “不冷。”苍碧莞尔一笑,还是按住肩上的毛领,没枉顾三七的好意,一步一步走到游廊边,坐下,“这么久了,才一年。”逍遥界几百年却如弹指瞬间般。 三七没跟上去,见不远处跑来的身影,识相地退入房中,把门带上。 “我在人间辗转了那么久,几年了?”苍碧也不知在问谁,闭上眼算不清,“好像有几万年那么久了……” 背后忽然抵上有力的胸膛,丝丝温热隔着厚大氅传来,苍碧头也没回,道:“路公子,你要不是路公子该有多好。” 路珏平把头埋在苍碧颈间:“那你就当我不是路珏平吧。” “好。”苍碧向后微仰,枕在路珏平肩头,“原来凡人的死也有这么痛楚的……” “死,都是痛的,当事人也好,旁人也好。”路珏平从背后抱着他,紧紧拢住大氅,不让一丝风灌入,却捂不热怀里的体温。 “旁人怎么会痛呢?”苍碧眯眼问,零落的藤架上掉落一簇积雪,砸在他方才落足的脚印上。 第94页 “心里空了,怎能不痛,或是不痛,只因五感尽失,行尸走肉,与死无异。” 苍碧回首按住路珏平的嘴,袖口落下,露出相思子串成的手鍊,成为一抹刺眼的暖色:“别瞎说,你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阖家幸福。我又不喜欢你,可不想担你心痛的罪过。” “那你就好好活着。”路珏平话音中带着哭腔。 “恐怕不能了。”苍碧替他擦去眼泪,声调越来越弱,“你能亲我吗?” 大雪停了,乌云散去,露出清冷的玄月,高挂天际,漠然俯瞰人间。 “不能。”路珏平一手探入衣襟,取出一柄通体雪白的匕首。 苍碧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来,想达成心愿,入目所及,却是被光滑白玉反射的月光,墨翠色的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你、你骗我。” 珉玉匕首柄段罗盘无声走过一格,指向正北,路珏平手腕一转,匕首压在毫无血色的颈项,苍碧咽了气。 连云的魂魄化作黑烟,从路珏平眉心升腾入匕首中,匕首凭空消散,一切重归宁寂。 路珏平睁开眼,深棕色的瞳中满是哀恸,把冰冷的如云牢牢扣进怀中,如云手臂滑下,玄色镯子没了踪影,红色珠串手鍊繫绳崩断,相思子如血泪,散了一地。 羌管悠悠霜满地 第73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一 苍凉荒山重峦叠嶂,拖着惨澹戈壁,黄沙滚滚捲起,将驻扎的营地掩在其中。 鏖战大胜,全军欢庆,美酒肥肉通通上桌,士兵们个个酒酣梦醉。 一名约莫十岁出头的少年坐在将帅次桌,瓷般白净的脸颊与将士们健硕的黝黑格格不入。他滴酒未沾,拧眉忍受周遭的熏人气味,在一名醉倒的千夫长被扶离席位后,觑机起身,恭敬地对又喝完一坛的主帅行了个军礼,还未完全变声的嗓音清越如泉:“祖父,愚孙还未参透今日您的韬略,想回营再去研习一番。” “说多少遍了,军中没有天伦可论,叫我大将!”主帅大喝,嫌恶地瞥了一眼少年,少年生得肤白唇红,一双眼脆生生的,泛着隐隐的墨绿,眉细且淡,说是征战的士兵,更像是闺阁里扭捏小姐,主桌上大半都是主帅的子孙,一家效忠从戎,军功不断,也没造什么孽,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从祖宗的货色。 将帅厌恶,其余人自然不敢给少年好脸色看,不过那张脸实在惑人,仍有不少人侧眼窥看。 副将状若随意地从头到脚扫了少年一遍,拎起一坛酒,奉给主帅:“这么好的日子,别为这点事扫了兴致,就随他去罢。” 主帅接过酒罈,豪饮一口,“咚”一声把瓷坛撂在桌上,剩一半的糙酒剧烈晃动,洒在少年略显宽大的戎装上:“滚!” 少年再行一记拙劣的军礼,如获大赦,小跑着离开庆功场。 副将远远看着,嘴角勾起粗鄙的弧度,放下酒罈,舔了舔唇:“我去个茅厕。” 帷幕相连的营帐后,少年在地势略高处坐下,拔了根蜡黄的枯草搅弄着,看向不远处人声沸腾的粗陋酒宴。 “果然在这。”副将气定神闲地从一座营帐后走出,笑着踱来,“每次被你祖父训斥,就躲在这折腾杂草,果真没有将士精神,难怪你祖父不待见你。” “我……我只是来行个方便。”少年霍然起身,逃跑般疾步离去。 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副将猝然伸手,抓住少年,向下一滑探到袖口,沿着袖管欺上,握住纤细柔嫩的手腕:“李琦,我看你也别当兵了,我去跟你祖父说,让他把你赏我算了。” “你做什么!”少年按住在自己小臂游移的手,挣扎着扭动肩膀,却怎么也挣脱不掉钳制,“我是人,不是东西,怎么赏。” “在你祖父眼里,你恐怕连东西都算不上吧。”副将几乎病态地取笑着,手一施力,当即把少年带倒在地,身子一倾,欺压上去,一手擒住少年双手手腕,另一手解起沾着战场沙土的腰带,竟是欲行不轨。 “放开我!”少年眼眶通红,惊惧交加,两腿乱蹬,狠狠一脚踹在副将垮下。副将惨嚎一声,松开少年,捂住裤裆,倒抽一口凉气,咒骂的话都挤不出口,向后摔在地上。 少年拔腿就跑,拐过营帐,不住回头警视,没发现前面走来醉醺醺一人,迎面就撞了上去,脑门磕在坚实的铠甲上,一时懵了,抬头一看,见是主帅,立时松了一口气,平日里再怎么严厉,终是亲人,总不会弃自己不顾吧。 “祖父,副将、副将他……”少年喘着气,拉住主帅的手。 “大将!”副将一瘸一拐追了上来,咬牙切齿诉状道,“您要为我做主啊!李琦引诱我去帐后,伺机借我上位,我不愿行苟且,他便出手伤人,小小年纪,心思龌龊,实乃军中糟粕!” “祖父,我没有,是他要对我……” 少年辩解的话还未说完,主帅怒发冲冠,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年脸上。 少年被扇得脚下一个踉跄,侧过脸,险些摔在地上,耳中嗡鸣,鼻腔一热,擦了擦人中,沾了一手背殷红的血:“祖父……我……” 第95页 “古往今来,但凡绝色红颜都是祸水!你堂堂一个男子,生成这般模样,更是贻害无穷,毁我李家声名!”主帅宣判着莫须有的罪名,将手探向腰际。 “祖父……”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那个从小到大没有给过他一丝温存的半百男子将手按在刀柄上。 铮然一声,长刀出窍,视线只剩一片猩红。 长草萋萋,苇荡依依,广袤平原尽头,连绵丘陵之下,驻扎着一座座灰黄色的营帐,占据了偌大的底盘,粗略估计规模,约有上万兵力。 飒风袭来,红底黄边的旌旗烈烈翻飞,其上的“中”字不断扭转,摇摇看去,像交错着狰狞的凹凸伤疤。 帅营中,年轻的将领坐在简陋的床板上,满头冷汗,急遽喘息,梦境中的恐惧与当下原身的回忆,再与此前的一幕幕肆虐在一起,侵蚀他的理智,半晌后,属于李琦的回忆梳理完毕——一名乏善可陈的师将,少时便在祖父的逼迫下随军出征,却没磨砺出将士该有的英武,直至此刻,家中男丁尽数牺牲,他被推举逼迫着赶上了战场。 没有才能,不受亲人待见,憎恶战争,唯独手下士卒本着对李家的忠义,才留下了这么些人,这就是李琦的现状。 脑海中一波浪潮退下,另一波又涌上来,那柄白玉匕首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他们都要杀他…… 苍碧身形微颤,中衣被吹入帷帐的风一扫,更显单薄,喃喃着:“路珏平骗我,他也要拿我祭天?” 小黑词穷般缄默片刻,在苍碧手腕旋了一圈,正要硬着头皮说“是”,帐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声。 斥候撞开帷帐,冲进来,军礼都来不及行,仓皇道:“将军,西北方八十里外的永望镇,遭遇匈奴袭击!” 第74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二 纷沓马蹄声踏破如水沉夜,师将、副将为首,各带领五百士卒,从望阳村四周包抄,营救村民,缉拿作乱胡兵。 望阳村是座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村,在两国你来我往地争夺中,苟延残喘,居民不过百户不到,大多是牧民。匈奴夜半来袭,放火劫掠,半个时辰前还沉睡的安详小村,一时火光沖天,惨叫连连。 苍碧领头驱马疾驰入村,入目既是一名被撕破了衣衫的年轻女子一瘸一拐,拖着血零零的一条腿,摔在地上,后面三名穿着胡服戎装的将士一拥而上。 “救人!”苍碧大喝一声,身后轻骑即刻驰上,将来不及逃窜的胡兵斩杀当场,继续前进,那女子连滚带爬躲避,被马踩了一脚,哀嚎着爬到道边。 苍碧久久没有拔刀,一如曾经的李琦,立于战场中央,却像个颓败的逃兵,只会东躲西藏,他下马抱起女子,送到战马上,再翻身上马,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那女子只发出低低的呜咽作以回应。 余下的百人队伍继续前行,沿着一座座毡房外墙扫荡,刀光寒影,在冷冽的月色下此起彼伏。进犯的胡兵正如斥候来报,不过百余兵力,如匪贼般三五成群,毫无策略,面对训练有素的千人正规军队,毫无缚鸡之力。 两队人马交汇,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士卒们提着染血的刀,一名百夫长咂舌道:“才这么些人?胡人都死绝了?” “有伤亡吗?”苍碧不敢看周遭躺着的几具尸首,故作镇定直视前方,不远处,二十人左右的小队驱马而来,每人马上都带了救下的村民,为首的副将曹飞虎更是前面护着个少女,一手还揽了个老妪,高大的身躯在妇孺的映衬下,更显魁梧。 曹飞虎大剌剌地把老妪扶给一名士卒:“士兵伤亡不严重,只是镇民伤亡惨重,也不知匈奴没得手,会不会再来……” “众将士听令。”苍碧凭着记忆中长辈的命令,努力喝出威势,“搜查每一户,援救村民,将所有幸存者聚集到此处,如若遇上匈奴残兵……”他咽了口唾沫,简短道:“杀。” 仿佛是害怕被看出气弱,苍碧一刻不待,策马拐入一座毡房后。 二十军士留下,保护受伤的百姓,并採取应急救护措施,一士卒朝调转马头的曹飞虎伸出双手,接应瑟缩的少女。 “她吓坏了。”曹飞虎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我带着吧。” 寒风萧瑟,捲起残破的染血布片在地上打了几遭滚,缠上马蹄,被踩入暗红的土泥中。 昨日傍晚扎营时,遥遥所见的还是裊裊炊烟,如今只剩硝烟留下的伤口,与未残存的呛人灰烬,一夜之间,孺慕人家生死相别,伉俪夫妻阴阳两隔…… 他们做错了什么?必须遭受如此苦难。 苍碧下马推开被长刀砍破的门扉,一一探查倒在墙外屋里村民的鼻息,触及的躯体平静冰冷到令人发指。 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瞳孔呆滞,手脚麻木冰凉做着重复的动作,只有抽痛的心证明他是个凡人,与眼前的尸首身前无异,脆弱不堪…… 战马跟随主人前行,忽的一咴,马背上被救下的女子低着头,仄翻了下来,苍碧伸手接住,那女子已然咽了气,嘴边是尚未干涸的血沫子。 “连云,你便是要我看这些吗?”苍碧无力地扬首,望向漆黑夜空,皎月泛着光晕,却只照亮一掌可覆的一小片夜空。 第96页 “救、救命!”十数步外的毡房里传出稚嫩的叫声。 苍碧疾步奔上,推门而入,只见五六具尸首横陈在地上,血液凝固了大半,墙角,一十四五岁的少年瑟瑟发抖,退无可退,他面前是一名胡兵畏缩地笑着,步步逼近,两手迅速地解着甲冑上的细绳。 梦境与眼前的场景相合,挑上紧绷的心弦,苍碧双手剧烈颤抖,猛地按在刀柄上,迟疑数息。那胡兵察觉背后有人,猝然转身,以胡语大骂一声,拔出长刀,往苍碧面门袭来。 “啊——”苍碧浑身战瑟,终于长刀出鞘,惶乱之下,所有被祖父逼着学过的刀法全弃置脑后,将长刀毫无章法地朝前刺出。 墙角少年急速跃起,扑向胡兵嵴背,冲撞之下,胡兵身形前倾,被苍碧刀尖精准无误地刺入胸口,洞穿身躯。 胡兵不可置信地缓缓回头,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少年再次施狠力一推,余下半截长刀全数刺入肉体,被刀鄂直住去势。 鲜血如柱淌下,苍碧从手到小臂衣袖,如浸血海,猩红一片。 少年双腿颤如颠筛,摔坐到一旁,语无伦次:“阿妈……阿妈……血……” 苍碧心如擂鼓,惊惧交加,颤声狠狠吸了一口气,鼻腔充斥着血腥味,推开压下来的尸体,一步一晃地走到少年跟前蹲下:“你阿妈呢?” “阿妈?”少年茫然环顾,房里除却胡兵,六具尸首,四男两女,有老有少,该是一家子,他发现其中一名死不瞑目的女子,大哭起来,飞扑到女子胸前,“阿妈!阿妈,你醒醒啊!” 苍碧不忍再看,抬手合上女子的眼,混乱之中竟没有发现,那女子最多二十出头,显然不可能是少年的母亲,他把少年拥在怀里:“你阿妈不在这,去别处了。” “阿妈死了……”少年抽噎道。 “身子死了,魂去别处了,去了没有战争、没有伤痛的地方,以后还会相见的。”苍碧念着,也不知说给谁听,重复道,“一定,还会相见的。” “真的?”少年抬起头,直直看向苍碧,那双眼漆黑如墨,将深不见底的夜都吞纳。 第75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三 白晃晃的日头挂在高空,把夏末的草原尽头照得异常烦热,不远处无主照料的落单孤马不时奔过,马蹄踏起草碎如尘。 军营中,炊烟弥散,士卒兼任的炊事兵端着数桶刚出炉的糙米粥,种种往地上一摔,掀了上衣扔到一边,甩着淋漓大汗,口中抱怨连连,替将士们盛饭打菜。 空地上长长的队伍在营帐前七弯八拐,排成数个首尾相连的“弓”,大多挤的是衣衫不整的士兵。望阳村被救下的百姓三三两两穿插其中,不时被士兵们推搡出列,哄到队尾。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排在最后,主动退让,让村民都排到自己前头,等轮到他时,颳了半天桶底,只扒拉出半碗粥汤,菜桶里连油花子都没了。 他也不在意,端着碗坐到几名士卒边上:“兵大哥,昨天太感谢你们了,要不然我们村就完了。” “谢个甚!害老子觉都没睡饱,要不是格老子的废物将军要救人,谁管你们,饭都不够吃了。” 士卒唾沫星子乱飞,喷了少年满脸,他也不恼,一脸担心问道:“这么多营帐,怎么才来了这些人呀?饭都没有了,后面的人咋办?” “哪来后面的人?让你们村的姑娘跟老子生啊?”士卒蔑了少年一眼,碎骂着埋头吃饭。 从外看来两三万人规模的营帐,中午升起五方炊烟,聚集在此处约莫只上千人,村名也全被暂时安置在此,想来士兵都聚集到另几个点去了。 少年窥看士卒,喝了口寡淡的粥汤,扬首崇拜道:“大哥!昨天你的刀法真神,刷刷两下收拾了胡人。” “那是!”士卒终于正眼看了少年,赏他兜头一巴掌,“算你有眼光!” “大哥,你们还徵兵不?我也想报效国家,像你一样,威武英雄。” “得了吧!”士卒起身把空碗扣在少年头上,甩手跟着吃完饭的众士兵离开,“奶都没断,还报效国家,我看饭桶你都扛不动。” 少年乌黑的眼沉沉地看着士卒背影,脸上浮起一丝险恶,随即压下,转身离开。 帅帐内,苍碧一夜未眠,愁绪万千,听副将汇报军情。 “昨日营救永望镇,牺牲两人,重伤六人,另有五十八人轻伤,救下村名七十六人,七人重伤,四十二人轻伤,现已全数安抚救治。”曹飞虎端着麻纸军簿,大声诵读,雄厚有力的朗朗声犹如虎啸回荡在帐中。 “城旌,小声些。”苍碧按了按头疼的脑门。 “成精?”曹飞虎一脸疑惑,憨憨地看着桌案前耷拉着脑袋的大将。 “没什么……”苍碧随口掩过,心中疑惑不减,问道,“昨夜救下的村人里,有你认得的人吗?比如你护的那个姑娘。” 曹飞虎摇头:“都不认得。” “那你认得我吗?”苍碧指着自己问。 曹飞虎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晌道:“大将,你糊涂了?从你首次征战起,我就跟在你后头了,怎么不认得你。” 第97页 苍碧长嘆一口气,想也当然,毕竟前几世都是如此:“让灾民暂住军中吧,反正那么多空帐子。” “好。”曹飞虎在军簿上一字一句记下,落下歪歪扭扭的最后一笔,“阿琦,你今天都没吃东西,好歹吃点吧。” 苍碧摆摆手赶人:“随便吧……把昨夜我救下那孩子叫来,我要问他话。” 昨夜,苍碧见那少年的眼,心中便乱做一团,几乎忘却刚手刃了活生生的性命,本想把疑惑问个明白,士卒纷至赶来,没给他半点机会。 “小黑,这次我要亲的就是那孩子吧。”苍碧无力地往后一倒。 “是他。”小黑盘在苍碧指尖,纤细的指头因归来后,过分搓洗,泛着病态的通红。 “他也要拿我祭天?祭天做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苍碧蹭的坐起来,把小地龙拎到面前,“你说清楚啊,别让我一直不明不白的,死都死得莫名其妙。” “大将。” 帷帐外,少年略带稚气的嗓音传来,小黑旋回远处,苍碧屏住呼吸,道:“进来。” 少年低着头,快步上前,在桌案前跪下:“草民刘柏,昨日多谢大将相救,救命之恩,必定做牛做马相报。” 苍碧绕过桌案,踱至刘柏身前,半蹲下身,双手托起稚气未褪的脸庞,草原长久日晒下古铜色的肌肤,干裂薄扁的嘴唇,未长开的清秀眉眼,以及如漆如墨深不见底的纯黑瞳仁。 “你是谁?”苍碧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草民刘柏,想投军,保家卫国!”刘柏直视苍碧。 “把白玉匕首拿出来。”苍碧低喘着。 刘柏一愣,茫然片刻,从破旧的长靴筒里摸出一把寻常无比的短匕:“这是阿爸让我藏着防身的,不是白玉的。” “你胡说。”苍碧看了那匕首一眼,扔到一边,推倒少年,把他两个靴子都扯了下来,抖了半晌,除了细碎泥沙草屑,没倒出任何东西。 “一定有!之前都有的,你藏在了哪里!”苍碧低喃着,脑海乱做一团,扑上前按住少年肩膀,两手连拉带扯,把刘柏的外衣、中衣,乃至麻布裤都撕得七零八落,直到身下的少年一丝不挂,仍旧什么也没找到。 “对了……亲吻,亲吻就能回去了。” 苍碧魔怔般念着,俯身凑上。 双唇相触,什么也没发生…… 他不甘心,按住刘柏,疯狂地啃咬起来,把少年的干唇咬出数道血痕。 脱了虎口,又入狼嘴,刘柏瑟缩战慄,哭了起来。苍碧这才终于清醒了些,松开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断续喘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刘柏抽噎着,没有躲避,缓缓说道:“大将要我,我绝不反抗。” 营帐外,前来送饭的士卒见了这一幕,抽了抽嘴角:“满口仁义,私底下这副骯脏样。” 他把食盘放在门口,喝掉半碗米粥,扬长而去,不打扰大将的“好兴致”。 “我……”苍碧如遭雷击,倏地起身,朝后猛退数步,直到后膝抵上案牍,才停下,“对不起……” 案牍上摆放的长刀嘭一声被撞到地上,震出一截刀刃。 苍碧如蒙大赦,扭头捡刀,不看光熘熘的少年:“我……只是……” “等会我让人送套新衣来……”他实在找不到辩解之言,只能如此补救,手触到刀柄的一瞬间,喉头一哏,仿佛见了妖魔,跌坐到地上,“啊——” “那是谁!” 刘柏诧异地看着满脸惊恐的苍碧,上前捡起长刀,刀背上,清晰地映着他的少年脸庞:“大将您说笑了,这刀背映出的自然是自己了。” “自己?”苍碧满脸不可置信,抬手道,“把刀给我。” 刘柏收刀入鞘,递给苍碧。 苍碧再次把刀拔了出来——光可鑑人的刀背上映着他的脸,惨白如纸,一道狰狞的伤疤直从右眉角划过眼睫,跨上挺拔纤巧的鼻樑,终结在左侧嘴角下,再绝世的容颜都被毁于一旦,如同鬼魅般骇人。 第76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四 “这是我?”苍碧扔了刀,指着刀背,忆起梦中的那一刀砍在了自己脸颊上,自此之后,李琦就再也没敢照镜子。 “这竟是我?”丑陋至此,不堪入目。 刘柏在苍碧对面坐下,静静看着苍碧失神,眼中闪过浅淡的隐忍,许久后,终是忍不住,说道:“会好的。” “会好吗?”苍碧双目焦距渐渐重新汇聚,完全没思考刘柏何出此言,心里一阵阵发凉,要是再也不好了,他怎么再见连云? 刘柏爬到苍碧身边,轻轻抚着他颤慄的肩,也不知刚才是谁差点被欺侮了。 苍碧扭头看他,一声声喘息慢慢平缓下来,最后化作懊悔的嘆息,他脱下外衫,披在刘柏身上,不禁为方才的行径不齿,简直与这张脸相配:“我是不是很丑?” “不丑。”刘柏身形比李琦矮了大半个头,拢起宽大的戎装,摇头道,“大将很美。” 第98页 “哪里美了?”苍碧指着自己的脸,越想越觉可悲可笑,纵使刘柏真有白玉匕首又怎样,不知从何而来,他自然也搜寻不得,况且,他说没有,这么稚嫩的孩子,纯洁的像春日初生的长草一般,怎么会骗他,又为何要骗他呢。 刘柏漾出少年特有的朝气而温暖的微笑:“大将,你救了我,救了村子,你是最美的。” 苍碧失笑,颳了刮刘柏鼻子:“这么甜的嘴,谁教你的。不过连云不在,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怕再被别人盯上。”他挎着脸,笑得苦涩,自我安慰苍白而无力。 “盯上?”刘柏歪头问。 “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差点被人……算了,不说了,我刚才真不是想对你怎样,是有原因的,你既然不知道就算了。”苍碧翻箱倒柜,找了套还未穿过的布衣,给刘柏套上,“军营里恐怕没适合你的衣服,先将就一下,一会我去问问村民,让他们帮着改改。” 刘柏娴熟地把过于宽大的衣摆塞进裤腰里,卷上裤腿,挽起袖子,好在靴子没坏,蹬上总算勉强把一套穿妥帖:“大将……” “又不是军中人,不用叫我大将,再说我也担不起这威名,叫我苍……我叫李琦。”苍碧念着原身的名,“叫我李哥,琦兄都行。” “那我还是叫你大将吧。”刘柏又跪下了,“大将,我想参军,跟着您,报效国家,也报答您。” 苍碧矮身扶他:“不用报答我,你还这么小,不能上战场,太危险了。” “大将不同意,我就不起来了。”刘柏注视苍碧,眼中执着昭然若揭。 “哎,你这孩子……”苍碧扶了半天,这半大的孩子下定决心,双膝仿佛黏在了地上,竟扶不起来,只好点头,“我答应,但你年纪太小,只能充当后备,不能上战场。” 刘柏不甚满意地撇嘴:“那等我长大后总能打仗了吧?” “当然能,只是希望那时候,战争已经停了。” “将军。”营帐外,斥候求见,顺道把门口的残粥冷菜端了进来。 刘柏活络地接过餐盘,放到案牍上,乖巧地站在一边,像个随身小厮。 斥候瞧了少年一眼,看苍碧没有屏退的意思,便道来军情:“北方望北山间的平北关隘已被胡军攻破,三千守军或阵亡或被俘,无一幸免。” 昨夜匈奴毫无忌惮地侵犯望阳村,想来也是如此了。 “还有其他动向吗?胡军可有大举南下的趋向?”苍碧问。 “没有,近一万大军驻扎在关口,只昨夜有一小队人去望阳村掳掠,将军您已经知晓了。”斥候道,“他们在观望。” “嗯。”苍碧沉吟半晌,“让飞虎沿山麓把剩余十几座营帐也支起来,多加两个大灶炕。附近的巡查队每队增至三卒,切记,样子做得散漫些。” “是。还有……”斥候也如曹飞虎,是从李琦参军来一路跟随的,忠心耿耿,斟酌片刻,还是道来,“我来的路上,听到不少兵士对入住的灾民颇有微词,说是粮草供不起闲人……” 苍碧现下统帅的兵力,说是李家统帅的兵,但忠的李将军,是李琦的祖父,他空有一块兵符,却因想法与众多兵士迥异,并不怎么得人心。 “通知卒长及以上将士,半个时辰后,在军机帐集合,讨论灾民安置问题。”苍碧道。 斥候出帐去传令,苍碧长长嘆了口纾不掉的郁结之气,李琦不是带兵的料,他更不是了,难题一堆堆摆在眼前,靠着原身记忆里习得的拙劣兵法,根本难以应对内忧外患。 “大将,先吃饭吧。”刘柏把粥碗捧给苍碧。 苍碧接过,一点胃口也没有,放回案上,刘柏又再次捧过来,自然而然地把干瘪的菜拌进稀粥里,搅匀,舀了一勺送到苍碧嘴前:“有援军要来吗?” 食物到嘴边,苍碧拒绝不得,只能食不知味地吞下:“说是会有援军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那为什么要搭营帐。”刘柏再接再厉。 “让胡人觉得我们人多,就不敢轻易进犯了。”苍碧说着又咽了口稀粥。 “那巡逻兵呢?为什么要他们散漫些?” “你见了巡防的兵士散漫,会怎么想?” “军纪不严,还有……”刘柏滴熘熘地转着眼,执勺的手不停,“军底足,根本没把敌方放在眼里。” “聪明。”苍碧揉了刘柏一头蓬发,顺手梳理了几下,不知不觉竟把半碗粥全下腹了。 一刻钟后,苍碧带着刘柏进军机帐,里头拢总四个人,曹飞虎、斥候,还有两名也是相随李琦的老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让斥候去催过几次,人才拖拖踏踏总算来齐。 “营里不养闲人!”人才到齐,一名裨将就喝道。 苍碧沉下气,掠过这句,兀自道:“最妥善的做法,是派遣一队士卒,带令南迁灾民,送至最近的安太城,只是军中人手调动不过来,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一路多有匪贼作祟,让灾民自行迁移,显然太过危险。” 第99页 “现在安置在军中才是最安全的,总共几十个人,每人省口饭,口粮就有了。”曹飞虎道。 “那也得有饭省,我们自己在都喝粥呢!”一卒长道。 一名旅长讥笑一声:“我看不如这样,挑一挑养下来,男的充军,女的抚慰士兵,老的少的废的,通通轰出去,自生自灭。” “不可!”苍碧怒道,“我们没有徵军令,从军需百姓自愿,更不能捨弃任何一人,还有抚慰……怎么能做出如此乘人之危的事。” “乘人之危?”旅长猖狂地拍了拍苍碧肩膀,饶有深意地唤道,“大将,你从军多年,怎么说出的话跟蒙学堂的孩子似的,作战靠得是什么?是士气!将士们得到抚慰,士气大增,大败敌军,那背后的自然也功不可没。”他顿了顿,瞟了跟在大将边的小少年一眼,“还是说这军中,将士有别,只准你玩娈童,却不许我们碰女人!” 第77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五 “娈童?”苍碧满脸诧异。 刘柏站出来道:“大将不是这种人!” “瞧,才半天,就养熟了,手段还真是非同一般。”旅长讽刺道。 “总之绝不能行此道!”苍碧强压下怒气,喝道,清越的嗓音,尾音略破。 “对,不能如此!”曹飞虎应和。 数名与旅长持相同意见的将士立刻反驳,一时间,兵分两派,你来我往,争执不休,苍碧生生怒斥被淹没其中,吼道嗓子都快哑了,众人还未争出个高下。 刘柏拉了拉苍碧衣角,把他拖到边上:“大将,要不让所有人从军。” “那么多老弱妇孺,怎么从军?”苍碧敛眉。 刘柏道:“男的,若是自愿,就收作士卒,不愿的就让他们与我一般,当预备军,不出战,至于妇孺伤者,都做后勤,把炊事之类的闲杂事宜分派给他们,也不算是闲人了。” 这确实是表面上确实过得去的法子,只是依然难抚旅长一派,只当权宜之计了。 苍碧大吼肃静,只曹飞虎理会,得令深吸一口气,扬天长吼:“肃——静——” 营帐顶棚颤动,停在上头的鸟雀惊飞,一阵朔风扫过重峦叠嶂上的林木,细枝苍叶通通挎向一侧,许久方定。 苍碧耳际回荡着“静——”,额角抽搐,把刘柏的设想道来,临了不等众人发表意见,立时接道:“就这么定了,不得有异议,到巡视换班时间了,散了吧。” 众将士鸟兽散去,几人破口大骂,旅长行至帷帐前,还当着苍碧的面,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不堪入耳的,才离开。 “大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刘柏小心翼翼地问。 苍碧揉他脑袋:“你的主意挺好的。” 军议不欢而散,营里愤懑之声连连,曹飞虎一路行去,听见一个呵斥一个,虎啸功下,总算把表面上的耸动压了下去。 天色暗下,苍碧领着刘柏回虎帐,到帐门口,少年却不肯走了:“大将,我不进去了。” “怎么了?”苍碧问。 少年踟蹰半晌,才支支吾吾问:“我和大将住一起么?” 苍碧没想太多,这孩子父母没了,在灾民中也没相熟的人,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时间妥善安排他,便不在意道:“你若愿意,就暂且住这。” “我……”刘柏仿佛下定了决心,猝然抬头,“我不与大将同住!” 苍碧一愣,还来不及思想因果,只听刘柏仓皇解释:“我……我想与大将同住。只是,军中似乎对大将有所误会,我知道大将不是那种人,但瓜田李下,不能因这些小事乱了军心,毁了大将声名。” 半大的孩子,竟想得这么周全,懂事得惹人怜惜,苍碧摇头道:“军中人你都不相熟,大多还对你们不甚友好,要不暂且住飞虎那吧。” “我军位低下,不该和将领同住。午饭的时候我认识了几个兵大哥,他们挺照顾我的,我与他们住吧。”刘柏道。 苍碧想了想,应允了,进帐书了张安排士卒的手谕给刘柏:“想住哪个帐子,就把这个交给十夫长,若是有人欺侮你,找我和飞虎。” “谢大将!”刘柏一直在帐外侯着,双手接过手谕,攥在胸前,兴沖沖地跑了。 苍碧远远看着,等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一座营帐拐角,才颇为落寞地进了帐子:“小黑,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快了。”小黑盘桓到苍碧耳垂,伸长身子,触碰嘴角的暗色疤痕。 “那孩子那么聪明,等以后不打仗了,一定能过得很好。”苍碧轻抚小黑,浅浅地笑起来,“我亲到他了,等尘埃落定了,一定也能回去了。” “会回去的。” 草原的夜,瑟风阵阵,无孔不入地穿透营帐,呜呜低鸣,像诡谲的异兽,无处不蛰伏。 苍碧辗转反侧,脑海里一幕幕纷杂上演,怎么也睡不着,披上外袍,在漆黑帐中形坐心驰。 清脆乐声遥遥传来,几分悲凉与风声融在一起。 连云…… 这曲子似乎有妖力般,引得苍碧从来没有如此想家过。 第100页 逍遥界的天还是那么苍茫吗?逍遥和龙神还时常打架吗?城旌和爰爰有没有想他?连云阁的守的妖都老实吗?连云呢? 苍碧出了营帐,迎着夜风,往乐声的来处寻去,在一座空营帐的背风面,找到了吹曲子的人。 那人靠着帷帐,眼神中无限企盼与悲凉,执着羌笛靠在唇前,单薄的身躯被长草掩去了一半,一尾红腹山雀喳喳合着乐声,盘旋在他头顶。 “刘柏?” 刘柏松开羌笛,茫然抬头,见是苍碧,仓促起身行礼:“大将,我……我吵到您休息了。” “没有,本来就睡不着。”苍碧把刘柏按回原位,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不远处的山峦,那后头是繁荣昌盛的中原国,“你吹的什么曲子?” “思乡。”刘柏曲腿坐着,把羌笛架在膝上,山雀停到上头,扭着脑袋看苍碧。 那山雀一点不怕人,头红羽艷,头顶秃了一块,像个娇俏的小姑娘卸了顶,颇为好笑,苍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以指逗了逗鸟喙:“你想家了?” “想。”刘柏道,“无时无刻不想家,想我阿爸阿妈。” 苍碧无言安慰,缄默许久,幽幽道:“我不擅长带兵作战,不懂士兵们在想什么,更不懂战争。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争抢底盘,害无辜的人受难惨死?” “今日旅长提的意见,也是我祖父为将时,曾视而不见从不处置的。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仁义道德,在生杀予夺前,全是狗屁。’” “生杀予夺,我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别人的性命?” “刘柏,等你长大了,一定不要上战场,你很聪明,以后考取功名,当个谏官使者,让各方君主都莫要征战,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给四海八方真正的太平。” 刘柏墨黑的眼中微闪,重重点头道:“好!” 长夜漫漫,两人相见如故,促膝长谈,苍碧喋喋不休,把前几世所见的贪官佞臣都举了出来,要刘柏引以为戒,刘柏竖着耳朵,极其认真地听着,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营帐后,传来空地上列兵的步伐声,两人才起身准备离去。 正这时,一名娇小的少女从营帐拐角跃出,手伸着,拉扯着什么,拖了半晌,终于拉出个大块头——副将曹飞虎。 “鹿铃,别闹,我要带兵去巡视了。”曹飞虎一手挠头,脸颊在初升的朝晖下,隐隐泛红。 “我不闹。”那鹿铃正是他当日护在马前的少女,与苍碧所识的爰爰生得一个模样,扬着脑袋,看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的魁梧将士,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麻纸塞到曹飞虎手里,“我不打扰你,你去巡视吧!” 曹飞虎攥着纸条,急着走了,鹿铃也没逗留。 苍碧不禁失笑,这些人到底与城旌、爰爰有何渊源,怎么一对对都跟唱戏似的,让人看了欢喜。 第78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六 入夜时分,营中数处炊烟又升了起来,昨日军令已下,炊事人员换成了没有受伤的百姓,菜米还是那些,但村民的手艺显然好得多,把糙粥煮出了淡淡的米香。 士卒不屑与村民打交道,能行动的百姓又都忙活着,留下数十名伤者,一时无人照料,苍碧分盛了一大碗粥,亲自捧着往民营送。 “大将,我来帮你。”刘柏端了盘干菜,跟在苍碧后头。 两人照料完一大帮伤民,自己都没来得及吃上口饭,回到分饭食的空地,兵士早散了,只剩下粥桶没被收拾,放在地炕上,底下淡淡的柴火还没灭尽,掀开盖子一看,里头还有小半桶,是给巡逻的士兵留的,估计还不够。 苍碧飢肠辘辘,垂着脑袋,盛了一碗给刘柏。 “大将,您不吃吗?”刘柏没接过,问道。 “不了,军中粮食不够。” “那我也不吃了。”刘柏把碗一放。 “你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得多吃些……” “多吃些!够的够的!”粥桶后面,鹿铃噌地站起来,捧着鼓鼓的前衣襟,也不知塞着什么,碎步到苍碧身边,兔子似的四下张望,见周围没人,从怀里摸出个面饼,塞到苍碧手里,又塞了一个给刘柏。 “胡饼!”刘柏大喜过望,这东西可比米粥垫飢多了。 “小孩子,怎么跟胡匪一样叫胡饼呢,咱大中原国,这可叫面饼。”鹿铃比刘柏都矮小半个头,鼓着嘴抱怨,一双眼圆熘熘的,十分可爱。 “哪来的面饼?”苍碧疑问,随军粮食只有糙米,菜都是沿途山林采来储备着的,因不知援军何时会来,不敢大肆消耗粮食。 鹿铃悄声道:“草原上隔三差五打仗,大家都逃亡出经验了,总会记得带点干粮。” 不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是巡逻的士兵们回来了,纷纷四仰八叉往地上一座,鹿铃利落地把粥饼分给各人,还不往一个个嘱咐:“永望特供,只此一餐,可别说出去。” 将士们好不容易能吃顿实的,简直想把小姑娘立刻娶进门去。 可惜小姑娘多一眼也没分给他们,鹿铃没寻到曹飞虎,问狼吞虎咽的士卒。“你们副将呢?” 第101页 “副将要记军簿,先回帐了,等会我们给他送饭去。” “我去……” “我去吧!”鹿铃话到一半,被刘柏截下,“我去给副将送饭。” 鹿铃拖着刘柏到一边,悉悉索索道:“小孩,你别抢我好事呀。” “鹿姐姐,男女有别,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刘柏认真道。 “唔……”鹿铃很是不愿。 “鹿姑娘,刘柏说得不错,你还是早些回帐去沐休吧。”苍碧劝道。 姑娘没法子,只好嘟起嘴,把怀里最后两个面饼塞给刘柏,敛衽一礼:“都是给曹大哥的,你可不许偷吃。” 刘柏哭笑不得,生怕迟一颗就要被姑娘嗔怪,赶紧前去。 他进帐的时候,曹飞虎正绞尽脑汁,把魁梧的身子缩成一团,握着根炸毛的墨笔,在案牍前与军簿作战。 “副将,用晚饭了。” 曹飞虎抬头瞥了一眼,伸手捞个饼塞进嘴里,抓狂得竟连换了伙食也没察觉,继续写狗爬文,转念一想,猛得抬起头:“小子,你会不会写字?” “只认得字,不会写。”刘柏歉意地低下脑袋摇了摇头。 “哎——”曹飞虎把另一只饼也吞了,含着满嘴干面沫子,囫囵扬天抱怨,“怎么营里都没几个会写字的,这军簿要恼死我了!啊——” “虎啸”袭来,刘柏捂住耳朵,看了眼军簿,潦草地写着今日的巡逻内容,军簿旁一张带摺痕的麻纸摊着,上面一行清秀小字,写着:“子时,老地方,不见不散。” “这字真好看,是谁写的?”刘柏坦然问。 “鹿铃写的,要不是怕坏了军中规矩,我早把她抢过来替我写军簿了。”曹飞虎甩手把军簿扔在地上,又灰熘熘地捡起来,继续折腾。 “时候快到了,将军不去吗?鹿姐姐该等急了。”刘柏一脸童真未褪。 曹飞虎抓耳挠腮,像头三五个月没吃肉的狂躁老虎:“不去不去!再想去也不去!我是副将,惹了闲话,大将更不好管兵了。” 刘柏爱莫能助地告退,一路思忱着,回了营帐。 帐中,数名士卒骂骂咧咧地闲扯着,一人满腹怨气,把一个空碗摔出来:“妈的!这么些天了,成天粥粥粥,一块肉没看到,老子都想吃人了!” 刘柏掀开帷帐,碗砸在脚前,他拾起来,笑着把碗放到原位。 “小子,陪大将睡完,回来啦。”士卒调侃道。 刘柏极度压抑着表情,还是没忍住,笑意垮了干净:“李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大将下的命令,谁敢违抗。” “欸,你说你小子。”十夫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刘柏,险恶地半眯起眼,“又黑又丑,一头毛跟杂草似的,师将是瞎了,才会看上你吧?” “师将?”刘柏诧异,难道不是军将。 “不然呢?凭他,还真想带三万大军,白日做梦。” “丑成那样,装什么仁义道德,其实比谁都龌龊。” “你们不知道吧,咱师将从前可是生得娇滴滴的,比姑娘还水灵。”十夫长从军早些,对李琦的过往无一不知,“先前跟着李大将军的副将,还想收他做娈童呢,可惜了,被李大将军一刀……”他拿手刀往脸上比划:“哎!暴殄天物啊,反正也不待见,还不如留着给咱享用。” “现下你想,也能享用啊,咱师将那美人的底子还是在的,特别是那眼,跟墨翠似的,勾人得很。” “那你怎么不去。” “啧,看大那条蜈蚣疤,谁还有胃口。” 刘柏默默听着,终于觑机插上话,抽噎道:“原来大将有这种过往,难怪……会做出这种事……” “他怎么对你了?”几名士兵亮着眼凑上来。 刘柏支支吾吾,扭捏了半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实在太疼了……我受不住,出来的时候倒在了帐边,还好鹿铃姐姐经过,把我扶了过来。” “鹿铃姐姐?” “就是今天,给咱们做饭的姐姐,生得特别漂亮,眼睛圆圆的,像会说话。”刘柏道,“她好像要去最南的营帐那。” “最南的?那一片不都是空营帐?” “我不知道,她好像要去见什么人。” “去看看?”一士卒舔了舔唇道。 “走走走。” “等等,万一败露了怎么办?” “你傻啊,她愿意就留着,不愿意。”十夫长往脖子上一比划,“你还怕死人告状。” “小子,带路。” 刘柏捂着腰,奄奄地趴在床上,哀哀道:“大哥,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在山岭背阴,长草最盛的那一块。” 一群士兵嗤笑谩骂着,出了营帐。 刘柏兀自低声呼痛,半刻钟后,听外头一点风吹草动声头没了,一跃而起,快步跑到帷帐前,掀开一条缝,窥看四周,空无一人,疾步出帐,七歪八拐绕过数座帐子,停在拒马边,观望片刻,远远见巡视的卫兵打着哈欠慢吞吞走来,弓下身子,凭藉身形优势,三两下穿过拒马,回头一看,那卫兵竟一点没发现他。 第102页 “啧,这都什么兵。”刘柏低咒一声,半点少年的活力不见,甚至有几分阴鹜,身子往后一幢,折腾出响声。 “谁?!”卫兵一耸肩,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少年惊慌失措地站在外围拒马边,两人对视,少年拔腿就往草原跑去。 “傻子,赶着去送死。”卫兵不以为然,既不是外敌,犯不到他的安全,就不予理会。 刘柏一口气跑出数里,穿过一人多高的苇荡,回首遥望,再不见军营,一匹骏马驰过,他踮脚扬手一勾马颈,翻身一跃,上马驰骋而去。 虎帐内,苍碧俯首案前,案牍上摊着一张北疆地势图,上面勾勒着出村落、河流、关隘。 “望阳村是最后一座。”他在望阳村上画了个叉,至此上面零散几座村落都被画上了叉,“胡人没有能抢掠的地方了,除了伺机,就是进军对战,现下他们忌惮我们人多,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李琦的战略其实不错的,并没有那么不擅作战,至少和我比,厉害多了。”苍碧拄着笔桿,“小黑,刘柏怎么不吹那曲子了,他吹了,我心里就痛得很,可他不吹了,心里又空得发慌。” 小黑没有回应,苍碧迳自念叨:“刘柏是个好孩子……” 他还不知道他的好孩子策马跑了,捲起地势图,心事重重地出了营帐。 第79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七 副将帐内,曹飞虎气恼地在地上连连打滚,帷帐被掀开,他立时一骨碌打挺翻身,故作镇定地上座,摆好无数次被甩飞的军簿,继续执笔。 “……”军簿放反了,苍碧哭笑不得,曹飞虎打仗勇猛,做起文事却一窍不通,军里人员紧缺,才监任了主簿,看来不只是一点为难他了,“写不出来就算了,口述上报就行。”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记性,一串串数字,不记下来,睡一觉就忘光了。” “那便只记下数字,不用非得挤出正规的辞令。”苍碧浅笑道,“我看得懂。” 曹飞虎一时被那微弯的眼角迷了眼,脱口道:“阿琦,你真好看。” “你和刘柏眼睛都糊上豆腐了。”苍碧不愿再提及容颜,一语带过,把地势捲轴在案牍上摊开,道出来意,“我此来,是想与你商讨一下战略。” 曹飞虎:“佯装兵力强盛,固守驻地,这策略好得很,匈奴隔着草原远远看着,根本不敢有所行动。” “据斥候所探,望北山下,共驻胡兵一军,我们搭上所有帷帐,营造出近三军的阵势。草原地势辽阔,并不适宜用计打以少胜多的战役,除了百里附近范围不大的湖泊与苇荡,以及刚陷落的永望镇,几乎没有能设计埋伏的地点,那两处最多也只能设下百人左右的伏,用处不大,他们自是不敢妄进。但我怕……”苍碧顿了顿,指向地图最南方山脉后,“援军万一来得过于迟,被发现了破绽,我们一师兵力,若正面迎战,以卵击石,根本毫无抵御能力。” “……”曹飞虎皱眉沉吟,“那怎么办?” 他善实地硬战,却不擅谋术,以往都是给不甚自信的李琦一些可行性上的建议,苍碧已想好了初步的战术,就是来询问他的建议:“难借虚实,难布疑兵,草原这片战地,不适宜他们,更不适宜我们的,但后方是草木茂盛的丘陵,我想筹备一下,分派出两旅,以官道为界,在两侧丘陵安置投石装置。” 曹飞虎愁道:“我们此战不是攻城,朝廷根本没分派投石车,怎么安置?” “这不用担心。”苍碧道,“前些年地动,山上乱石多得很,只要花些力气,安置好位置,以绳网定位,林叶阻挡视线,引敌军入阵,介时割断绳网,不能歼灭,也能让他们损兵折将。” “这里离山脚还有两三里路,乱石的威力恐怕不够。” “这里自然不行,把他们引到官道前去。我们只要佯装溃败撤军,胡军见我们人少,必定乘胜追击,想不入阵也难。”苍碧把李琦肚里的一点见识与墨水全翻了出来,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计,“飞虎,可行吗?” “倒是可行,只是……”曹飞虎大手抚着下颔,思考片刻,“本来人就不多,还要分派人手守在山上,望阳村的百姓也要及时转移,只怕能作战的士卒不够,危险太大。真不得已,要用这法子,就由我来当饵吧。” “不,飞虎,你需以百姓为重,先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军中心怀不轨的人太多,我信不过他们。”苍碧道,“饵也必须由我来,领兵的不是主将,怎么让敌人信服?” “这太危险了,不行。”曹飞虎断然拒绝,“你骑术、刀法都不强,打头阵根本就是送死。” “我不会死的。”苍碧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凄凉,淡淡道,“我不想死,我怕死,心愿尚未了,怎么捨得死。” “不成。”曹飞虎悍然低喝。 苍碧深吸一口气,猝然喝道:“这是军令!你要是敢违抗,今天就捲铺盖回京去!”他嗓音清越,用力一喝总是破了尾音,让人心疼。 第103页 曹飞虎不敢再多说了,气闷地干坐着。 苍碧收起地势图,一张麻布纸片,被带到地上,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他捡起来看了看,塞到曹飞虎手里:“不去吗?” “不去。” “去看看吧,别让鹿铃等急了。” “不去。”曹飞虎两手环在胸前,憋红了脸。 “你不怕她傻傻等到天亮?” 曹飞虎眨着眼,似乎想扑闪掉什么,没想到越想避,那小姑娘的身影越是挥之不去,像朵生了吸盘的藤花,缱绻绕了一身。他猝然起身,撞翻了整张案牍,军簿墨笔散在地上,黑墨把灰黄地面染污一片:“我去看看!” 灰濛濛的乌云自北而来,将星汉明月掩埋。山阴后的营帐边,少女蹲在地上,摆弄着一朵摇曳的无名草花,脸颊气得鼓鼓的,嘴里嘟哝着:“都过了一个时辰了,还不来……” “这不是来了吗。”营帐后传来粗粝的男音。 鹿铃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猛然起身:“谁!?” “你等的,不是好哥哥我吗?”十夫长猥琐笑着,一步步欺上前,后面十数人跟了出来,一副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模样。 “我……我等的不是你!”鹿铃转身就跑,一士卒扼住她手腕,往身侧一带,把她摔进了数人中央。 士卒们围上来,桀桀笑着,恍若恶鬼。令人作恶的汗臭扑面而来,鹿铃胃里翻腾,只想把晚饭全呕出来,缩着身子,无处可逃,声声骂道:“你们滚开!滚开!脏死了!” “脏?”十夫长嚣张大笑,“都听听,她嫌我们脏?我们救了她,她不报答我们,还嫌我们脏?该不该好好教训教训,让她长长记性。” 士兵们讥笑着起闹,其中一人按捺不住,拥上鹿铃娇小的肩:“让哥哥好好教训教训你。” “滚开!”鹿铃吼破了雀鸟般清脆的嗓音,呼吸几乎停滞,扭头一口狠狠咬在扣在肩膀的手臂上。 众人炸开了锅,十夫长怒骂一声,带头倾压上来,鹿铃连踢带踹,却怎么也挣不开一群大男人的钳制,手脚脑袋都被按住,压在地面上,颤着声,紧紧咬住下唇,血顺着牙关流下。 十夫长拥住少女,与此同时,十数丈外,一道魁梧的声影如巨箭般射来,刺进人群,在骯脏的唇就要覆上嫩白肌肤之际,青筋暴起的拳招呼在十夫长眼眶,顿时把人打得倒飞出去,带起身边数人。 第80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八 “哪个不长眼的!”十夫长一边眼眶铁青,鼻血横流,晃着嗡嗡直响的头,好不容易视线清楚了,却见方才自己处的地方,下属一个也不见了,都倒在一丈开外哀嚎,罪魁祸首目眦欲裂,拥着少女,岿然而立,视线如巨锤,砸在众人胸口,正是从来一副憨傻样的曹飞虎。 曹飞虎一手把鹿铃架到后背背稳,一手按在长刀柄上,手掌剧颤,几欲出鞘,本着军中副将的身份,需维稳军心,极其勉强地耐着。 “我、我们是来上茅草的!”十夫长嚷着就要跑。曹飞虎抄起身侧营帐帷布,用力一扯,竟把整座营帐拽塌,手一扬一抖,巨大的帷布一卷,把十数人全捆在里头,他拖着这大包鼓动的脏东西,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鹿铃的眼泪终于下来了,断了线似的扑簌簌落在曹飞虎肩头,纤巧的手攥着因打斗而凌乱的戎装:“曹、曹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来了。”曹飞虎沉声道。 苍碧正要睡下,就被匆忙赶来的士卒请到军机帐,入目的是被绞成一团的十数名士卒,以及一边哭肿了眼的鹿铃和面如修罗的曹飞虎。 “大将!”曹飞虎一字一句道,“士卒欺侮百姓,该如何处置!” “怎么回事?”苍碧从未见过城旌的脸出现这种表情,怎么才一会不见,就闹成这样了。 十夫长动弹不得,嘴却半点不饶人:“我们就去上个茅厕,鹿姑娘说军中寂寞,想与我们聊天解闷,正聊着,副将就来了,把我们打了一顿,大将、你说还有没有军法……”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摔在十夫长脸上,他侧过头去,脸肿起半天高,嘴角流血,一时什么狗屁话也说不出来。 曹飞虎嫌恶地甩手:“大将,他们欲对鹿铃行不轨之事,要不是我正好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你胡说,我们明明只是聊聊天。”被捆的士兵七嘴八舌,仗着人多有理,一个比一个大声。 “够了。”苍碧冷冷打断,揉了揉鹿铃凌乱的长发,“鹿铃,谁说的是实话?” 鹿铃惊魂未定,怔怔看了苍碧半晌才道:“他们欺负我,曹大哥救了我。” “飞虎,送鹿铃回去休息吧。”苍碧道,“这里我来处理。” “大将。”十夫长语气不恭,“鹿铃分明跟曹飞虎有一腿,半夜在营后私会,还嫁祸我们,你不管管?” “你还有脸胡说!”曹飞虎迈出帷帐地脚又收了回来,飞快地冲过来,操着拳头就要招呼到十夫长脸上。 “飞虎!住手!”苍碧喝得嗓子哑透了,这几辈子的吼全用在了这几天,好在曹飞虎出手快,收手也快,得了大将令,指骨看看停在十夫长鼻前停下。 第104页 苍碧无奈地挥了挥手:“回去。” 曹飞虎有火无处发,也不能发,只能憋着满肚子火,扶了扶背后还在微微瑟缩的鹿铃,出帐走了。 “帮他们解开。”苍碧招了两名曹飞虎手下的卒长。 “我身为一师之将,军中事自然要管。”苍碧横亘伤疤的脸冷若冰霜,“把他们带下去,杖刑二十,若有人再犯,军法处置!” 这一令,众人皆不服,在副将与村名眼里,轻了,在主张以村人利己的一排将士中,又重了,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实在难以为继,苍碧心知肚明,几乎落荒而逃似的离开军机帐,不敢听身后的不平声。 帐内十夫长狠狠淬了一口:“不过就是拿了张军令,真把自己当回事。” “下手注意点,敢落重了,我让你受两百杖刑。”旅长心疼自己下属,蔑了架起十夫长的卒长一眼,狠戾道,“李琦,走着瞧。” 苍碧巡视瞭望阳村百姓的营帐,在外头悄悄看着,鹿铃拉着曹飞虎的袖子不肯放手,哭得惹人心疼,好不容易哭累了睡下,曹飞虎才轻声出帐,苍碧先他一步逃回了虎帐。 “凡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苍碧对着黑色镯子,奄奄地问。 “凡人各有各的欲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如此,妖鬼神仙亦如此。”小黑用别扭的声音波澜不兴地说。 “伤害妇孺,就能振奋军势了?”苍碧忿忿不平,“难道他们能接受自己的妻儿被欺侮?如此作为,与蛮荒匈奴有何差别!” 这一晚一来一去,折腾得天快亮了,苍碧才靠到床上,自是无眠。谁知祸不单行,自己窝里的问题还没理明白,蠢蠢欲动的外敌也按耐不住了,躺了半个时辰不到,斥候连通报都省去,径直掀开帷帐,传来急报:“西北方两百里外,有一旅匈奴巡逻兵行军而来。” 全军立刻整备,苍碧集结除却巡逻外所有兵力,在空地列队准备迎击,力求把一小波敌军一举消灭,以达到威慑的目的。 “各卒长清点手下兵员。”曹飞虎喝道。 昨夜挨了杖刑的兵士一副站不稳的样子,哀哀嚎着,苍碧只能道:“你们此战就免了,歇下养伤吧。” 十夫长得意地偷笑,看了一圈自己帐里的人:“大将,您的刘柏不在这。” “刘柏还小,不用出战。”苍碧道。 “这么说来,昨儿个回去之后,就没见着他了,是不是睡大将屋里去了?”十夫长咄咄逼人。 苍碧愣了愣,一夜没见刘柏,能去哪里? “大将?”昨夜守营的卫兵站出来,“刘柏跑了。” 苍碧心中一沉:“跑了?这么大的草原,他无亲无故,能跑去哪?” “我看他朝望阳村方向跑了。” 第81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九 阴云低沉,不见天日。 广袤草原一隅,刀剑铿锵声此起彼传来,中原国的上千兵士,呈包抄之势,将几百匈奴围在其中,“中”字旌旗飘荡,烈烈响声,犹如颂唱一曲辽远的战歌。 匈奴士兵不过巡逻,根本没想到会直面如此阵仗,一时慌乱溃不成军。 曹飞虎冲锋带头,一柄长刀翻飞舞动,每掠过一下,就挑起数具人马,以他为首的兵士一路扫荡,将匈奴小队破成两方。 苍碧不擅武功,李琦身为将士却也不擅刀枪,好在弓箭使得不错。苍碧借着原身的优势,在外围觑机,连番射向刀向我方的漏网之鱼,最终一剑洞穿敌方旅长胸口,有惊无险地终结了这张小战。 箭矢入肉的触感,远没有刀剑来的强烈,苍碧总算按捺住攫取性命的不安,稳声道:“整队,汇报伤亡。” 匈奴兵被全部歼灭,而我方士卒仅牺牲数十人,伤百余人,可谓大获全胜。 “什么胡虏凶悍,不过如此!”士卒士气大振,昂首挺胸,一个个边援救伤员,边互相攀扯谁更勇猛。 “飞虎,你带兵回去。”苍碧道。 “你呢?”曹飞虎不解。 “我去找找刘柏,我怕他出事。”苍碧微颤的手扶稳弓箭,垮到背后,驱马欲走。 “等等。”曹飞虎勒住他缰绳,“你一人去?” 苍碧点头:“望阳村被洗劫过,匈奴不会再去,先前斥候来报,草原上也就这一队巡逻兵,不会有事。” 曹飞虎依然不甚放心:“我与你去。” “不行,大将副将都走了,兵谁来带。”苍碧抢过缰绳,从一名弓箭兵箭筒抽出一把箭,把自己箭筒放满,拍了拍胸前弓弦,“放心吧。” 身形单薄的师将一身戎装,策马消失在长草尽头,天际虺虺雷声惊起,一道刺目闪电划破苍穹,大雨倾盆灌了下来。 “回营!”曹飞虎一声令下,腿夹马腹,快马加鞭向军营赶去。 边陲小镇经过一轮血洗,又被雨水沖刷,几座毡房的顶棚垮了大半,摇摇欲坠的门窗卡在毡墙上吱呀作响,在风雨中犹如妖魔嘶鸣,伴着随雷雨而来的大风迎面刺来,颳得人睁不开眼。 苍碧一手挡在面前,艰难地逆风而行入村。 “刘柏——”哗哗暴雨声把急切的唤声湮灭。 第105页 “刘柏,你在吗?”苍碧再次高唤,放眼望去,雨幕中只有颓败的牧民故居。 他绕过数座毡房,驱马朝村中央步步深入:“刘柏——” “大将!” 雨声中,熟悉的少年嗓音传来,苍碧大喜过望,巡着声音找去,终于在一座毡房后找到了刘柏,只见他拖着一头蒙声不响的牧牛,背后背了一个深色大麻袋,正步履维艰地在泥泞里缓步走来。 苍碧赶忙迎上去,这才发现,那深色竟是暗红色的血液,染遍了麻布,浸透了刘柏后背衣衫,顺着麻袋的底,啪嗒啪嗒,与雨一道,落在地上。 “你……”苍碧心吊到嗓子眼,“你受伤了?” “没有。”刘柏漾出一抹让人安心的灿然笑容,“这不是我的血,是猪的。” “啊?”苍碧没听明白,正待细问,耳边一阵劲风袭来,他下意识一偏头,一枚箭矢擦着耳际射过,钉在后方毡房墙上。 “谁在那?”苍碧解弓入手,箭上弦,指向一侧。 数道身影从毡房间闪出,或执重弓或操长刀,一触即发朝此袭来。 “走!”苍碧仄身,手从刘柏胁下挽过,把他带到身前。刘柏竟还判不明局势,朝那受惊的逃跑的牛伸长了手:“我的牛!” “别管牛了,把身子缩起来。”苍碧让少年面对自己坐着,抓着他乱动的手,塞到两人之间,执弓箭的手从他后背环过,小腿施力一夹,低喝一声:“驾!” 战马踏破风雨,向村口冲去。 “他是中原军大将,别让他跑了!”胡兵大吼,随之而来的是数枚箭矢。 苍碧仓皇闪避,回首远射,嗖嗖两箭,命中两箭士咽喉。侧方又有数人从毡房中杀出,箭矢指向马腹,苍碧强行勒马,战马长嘶,前腿高高蹬起,箭簇只差毫釐,掠过马腹。 环视周遭,胡兵竟越来越多,几乎每一座毡房里都埋伏了人,他们藏在这里做什么?事态紧急,苍碧无暇揣测,急射数箭,箭箭直指箭士,仗着驭马,并不惧追赶不上的长刀胡兵。 怀里的小少年一声不响,苍碧连声安慰:“别怕,没事的,我们能安然无恙的出去!” 孤军作战的惊惶与生死之际的惊悚令他心脏狂跳,说给少年听的话字字重音,也是念给自己的定心咒。入目可见的箭士只有一人了,只要解决了他…… 苍碧手探向箭筒,摸了个空,沿着筒壁捋了一圈,仍是什么也有——箭用完了。 胡兵箭士拉弦出矢,苍碧压住刘柏,俯身趴在马背避过,另一侧,雨幕中一声破响,他扭头看去,一把长刀打着旋迎面飞来,避无可避。 苍碧心头冰凉,绝望地注视将置他于死地的凶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长刀闪着冷光寸寸逼近,在触到苍碧面门的一瞬,戎装箭袖中,玄色镯子陡然亮起暗沉的光,瞬间扩散放大,形成一个黑黝黝的透明护障,与长刀相交,“丁”声鸣响,长刀落地,护障龟裂出一条长长的破痕。 “小黑?” “快走!”四周响起别扭的嗓音,在苍碧脑海回响。 周围胡兵一拥而上,所有刃光都向黑色屏障招呼而来,苍碧猛夹马腹,暗色光团在暴雨中杀出一条无懈可击的生路,绕过毡房,拐过街巷,远远将胡兵甩在后头,冲出瞭望阳村。 耳边咔咔作响,屏障破出无数裂纹,终于不堪重负,在箭镞转击下,砰然碎裂,黑色残片在暴雨沖刷中,须臾间消失殆尽,最后一缕黑烟被浇熄,与此同时,苍碧脑中传来剧痛,犹不及喘息,远方又一箭射来,命中战马后腿。 战马后膝跪倒,一头栽在长草泥泞中,将马背上两人甩出数丈。 第82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 身后胡兵的吶喝声越来越近,苍碧狠狠甩头,撑地起身,抹了把满是泥泞的脸,携起刘柏,矮身狂奔,闪入摇曳芦苇荡中,一头扎进掩藏其中的泽地,捂住刘柏口鼻。 约莫数息功夫,苇荡深处,两人出水,苍碧托着刘柏,送他上岸,自己来不及出水,趴在岸边,急遽喘息,衣衫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上水珠子不断的落下来,也不知是雨是汗,墨翠色的眼中阴晴不定地闪烁,比天边诡谲莫测的雷光更匪夷所思。 数股记忆如潮水般,一波波侵蚀而来。 利刃划过白狐颈项,鲜血喷涌;粗粝长鞭不断抽打在身,痛彻心扉;宫廷侍卫乱刀砍下,血流成河;疾驰的马车停在山脚,进退不得…… 这是谁的记忆? 苍碧捂着头,不断倒气,曾经的一世世,并生出不同与他经历的片段,那是谁的过往?蔡淳是谁?无名是谁?路珏平又是谁?强行闯入的记忆中,他们的眼无比寻常,何曾有过如此深邃的墨色? 那双墨色的瞳是谁的? “小黑……”苍碧颤着毫无血色的唇瓣,抚上手腕,上面的玄色镯子不见了,“小黑?小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大将!”刘柏大叫,把失神的苍碧从水里拖出来,墨黑的眼瞳闪着水光,怔视苍碧。 雨水砸向倾覆般的世界,苍碧张嘴急促喘息,视线混沌,数缕湿发黏连在脸旁:“我是谁?” 第106页 “大将!”刘柏晃着苍碧,“你是李琦!你是中原国的都骑尉,守北疆的大将军,李琦!” “我是李琦?”苍碧喃喃,“我是苍碧……我是逍遥界的苍碧。” “大将!你在胡说什么!”刘柏高亢且有力的少年嗓音穿透雨幕。 苇荡深处,悉索声响起,一名持刀胡兵探出了头:“可让我们好找!” “大将!大将!”刘柏唤着,“胡人来人!快醒醒!” “胡人?胡人来了?”苍碧目光向上移动,看到了那双如墨如漆的眼,以及后方闪着冷光的刀锋。 不及任何思考,他张开手臂抱住刘柏,一个旋身,以背为盾,生生受下一刀,随即拔刀出窍,回手一刺,洞穿胡兵胸口,胡兵张嘴欲说什么,吐出一大口血倒下。 鲜血如柱从破开的细铠间涌出,苍碧揽过刘柏再次下水,在数十丈外上岸,拖着脚步走了一段,终是体力不支,倒了下来。 “大将!”刘柏扶住他。 “嘘……小声些。”苍碧失血过多,话音低弱,“别让胡兵听见了。” “大将,我们怎么办?”刘柏抽噎着,拥住苍碧,不断环视周遭。 “别怕。”苍碧视线模糊,抬起手,抚了抚少年眼眶,那里有他挚爱的一双眼,“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连云?” 刘柏摇头。 “你认识的,对吗?”苍碧哀哀道,“你们都认识连云,是他的主意对吗?他想做什么?” 刘柏无言。 “我好像见过你。”苍碧道。 “大将,你糊涂了,我们都认识好几天了。”刘柏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见过你。”苍碧闭上眼,脑海中两股记忆互相交错,“那时,你的眼,是棕黑色的,没有小黑,我在望阳村的伏击中,受了很重的伤,对吗?” 刘柏摇头:“大将,你胡说什么,你不过挨了一刀,不严重的,敷上药就好了。” “刘柏,你告诉我,那把白玉匕首,究竟有什么机巧。”苍碧兀自道,“连云不会想杀我的,匕首没有刃口,也不疼,他想做什么?” 苇荡再次被拨开,胡人箭士搭弓上弦,瞄准苍碧后心,射出。 “大将,胡军又来了。”刘柏摊开手,迎向箭簇,噗一声轻响,弓矢入肉,穿透手掌,他手往侧边一甩,长箭刺出部分堪堪划过苍碧后背,冲劲之下,把刘柏带得摔倒地上。 “刘柏!”苍碧抱起刘柏,仓皇欲逃,刚踏出一步,一柄长刀迎面砍来。 苍碧俯身闪过,一推刘柏后背:“快走,我拖住他们!” “大将,不!”刘柏望向一侧,苇荡涌动,他眼中亮了起来。 苍碧挡住长刀,另一名刀兵又杀出,喝骂着横刀而来,势将苍碧砍成两段。 “走!”苍碧绝望地闭上眼。 电光火石间,铿锵两声巨响,任何痛楚都没有袭来,压在手臂上的力量松了,苍碧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只见曹飞虎岿然立在暴雨中,手执长刀,血从刀尖混着雨水滴下,在他脚边,倒着两个胡兵,被切断了颈项。 苇荡中,躁动声越来越近,曹飞虎拾起胡兵长刀,一手一刀,挡在身前,护着苍碧后退:“马在苇荡外,快!” 苍碧失血过多,双唇毫无血色,在刘柏的搀扶下,拖着脚步往外围走,芦苇丛高大厚实,将蛰伏的敌人掩盖,瞬间又有四人不知从何处杀出。 曹飞虎一刀解决一个,刘柏发狠折了插在手上的箭矢,抢过苍碧长刀,一个旋身,小小的身躯竟一招将两名高大士兵放倒。 “小子,好样的。”曹飞虎夸道。 三人且战且退,终于突出重围,曹飞虎吹起口哨,一匹战马飞奔而来,他背起苍碧,把刘柏扣在身前,手一勒缰绳,翻身跃上疾驰的马匹,动作一气呵成,甚至没有让马蹄缓下半分。 骏马驰骋,不消片刻就将穷追的胡兵步兵远远落在后方。 苍碧晕了过去,坐在马后,险险将要滑下。刘柏两手从曹飞虎腰际伸向后头,牢牢拉住苍碧戎装,布料破裂声响起,他怒吼道:“停下!他要摔下去了!” 曹飞虎喝停马匹,离营帐不过数里路了,便把应急伤药扔给刘柏,让他扶着苍碧坐在马上,自己牵马朝营中行去。 第83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一 微不足道的小战大获全胜,士卒们三五成群,吹牛扯淡,不知情的还当是战神下凡,一马一刀就掀翻了整个胡虏军团,其间还掺杂着不绝于耳的责骂。两大将领均不再营,看不惯李琦的一方势力以旅长为首,大言不逊,直白批判师将弃战不顾,甚至要求李琦归营后,以军法相待。 “大将尘埃落定后方才离开,何来其战不顾?”斥候怒目反驳。 “离开?我看是打怕了,莫不是逃了吧。”一名卒高长声道 “别血口喷人,毁我大将英明!” “你们这帮狗腿子也该看明白了吧,李琦英名个屁,不就是个为了娈童,弃置兵士的龌龊东西。” 两方士卒争执不下,怒骂不断,不知是谁一拳挥在自己人面上,一时犹如往热油里滴了冷水,炸了个七上八下,众人拳脚相向,毫无军士气魄地乱斗起来。以斥候为首的一派,多少秉持了李琦的方略,面对自己人,显少人还手,只抬手阻挡,人又不多,很快落了下风。 第107页 营帐前一士卒大喊,终于制止了这场无畏之争:“大将、副将回来了!” 曹飞虎背苍碧下马:“军医,快!” 斥候挤开人群,拎着军医抢上去,帮着曹飞虎架起昏迷的苍碧,驱赶众人,辟出一条道,刘柏脚不点地跟在后面,一脸担心。 “怎么回事?”斥候边走边问。 刘柏拖着背后小了一半的麻袋,哭着回道:“都是我的错,大将来村里找我,被伏击的胡人偷袭了。” “村里怎么还有胡人?”曹飞虎问。 刘柏:“我不知道……” 旅长目光亮起,狡黠一笑,长刀带鞘探出,横在刘柏身前:“站住!定是你把胡人引来的。” “我没有,我要是知道胡人在村里,哪还会去送死。”刘柏道。 “把人带下去!好好审问!”旅长高喝。两名士卒立时将刘柏双手架起,往一边拖拉。 “住手!” “住手……” 曹飞虎与苍碧同时出声,后者虚弱的声音被前者的雄厚淹没,曹飞虎不再说话,却听苍碧低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开口:“我来审,刘柏,你是清白的,我信你。” 刘柏眼中含着泪花,重重点头。 军机帐中,苍碧在曹飞虎的搀扶下,坐在将位。军医裁开戎装背部,深可见骨的刀伤展露出来,黑稠的血粘着砂石土灰,骯脏狰狞。 刘柏跪在帐正中,仰头注视苍碧因疼痛而拧成一团的脸,双手紧紧握拳,拄在地上。 军医细细给苍碧上药,曹飞虎在一旁一手惦着盆热开水,一手交接置换下的染血白布。一众将士冷言旁观,一人道:“师将该不会是为了护这娈童伤的吧,那可真是污了我中原国大军的脸。” “刘柏不是娈童。”背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苍碧冷汗涔涔,眼前问题连篇,只能强行压下在脑中乱窜的莫名其妙的记忆,闭眼咬牙,片刻后,粗略包扎完,他朝军医挥手,“他的手伤了,快治治。” 军医给刘柏包扎结上血痂的手心,刘柏抿嘴忍痛。 周遭将士蠢蠢欲动,几乎将他试做苍碧心头肉,似乎只要毁了他,就能让苍碧难堪。 “刘柏,你昨夜为何去望阳村?”苍碧问。 刘柏解下身后暗血干涸的麻袋,在逃亡中,袋里的东西散了大半,总还算剩下些,他解开袋子,里面是几块沾满血块的生肉:“兵大哥们抱怨伙食太差,很久没吃到肉了,我就想着,村里应是还有猪牛,便想弄些过来,可惜带不了多少,牛也跑了……” 苍碧松了口气:“你们还有何要问的?” 旅长:“望阳村里怎么会有胡兵,是不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这里离村子快有上百里,我一路跑过去,一刻都没敢休息,天亮了才赶到,根本没见什么胡兵。”刘柏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那的,不然借我胆子,也不敢去啊!” 胡兵驻地据此近千里,今日对战的巡逻队,也距近两三百里,就算与他们通报,加之前往村落以及布阵所需时间,除非快马加鞭,且是御马好手,否则绝无可能赶得上。 旅长心有不甘,叫了与他同帐的几名士卒过来一一问过,确有抱怨过此事,只能放下这由头,转而从那袋血肉中挑刺。 他拔出长刀,翻了半天肉块,后边士卒窃窃私语,低声盘算,怎么把这几块肉据为己有。 “不对!”旅长道,“这是猪肉,可这刀痕不对,哪有人这么杀猪的,这分明是砍人的刀法。” 碎肉上,伤痕干净利落,却不按体块分布,心口肉附近的位置,有个明显的血洞,显是被一击命中心脏。 “你怎么杀的猪?用什么杀的?” “我阿爸没教过杀猪,我看你们杀人都往心口捅,就想着可能差不多,没想到才一刀,那猪就不行了。”刘柏摸索着裤筒,掏出匕首放在身前,“用这个杀的。” 旅长:“小破孩一个,哪来的匕首,定是军中偷盗的!” 不等刘柏辩解,苍碧抢先开口:“这匕首,他来时那天就带着了,是牧民常备防身之物,绝不是偷盗所得。” 刘柏重重点头:“这是我阿爸给我的!” 旅长还欲说什么,苍碧低喝:“够了,事情弄清楚了,我最后一次重声,刘柏不是娈童,谁也不许污衊寻衅。我知道你们对我诸多不满,但大敌在前,无谓的内讧实属不智,待回京后,我会向陛下请示,请求封赏所有士卒,现下就安心守营罢。” 众将士没讨到便宜,不屑散去,几名士卒趁此带走猪肉,待帐中只余下己方人了,苍碧才长出一口气,垮下肩膀:“他的手,不严重吧?” “不严重。”军医道,“大将,不是我说你,你这般帮衬这孩子,先前又如此打压士卒,难免引人不忿。还为了他,伤成这般,实在不是一介守国将领该做的事。” 刘柏依旧跪着,垂着脑袋,咬唇道:“都是我的错……” “刘柏,你起来。”苍碧疲惫地一手支着额角,环视帐中了了几人,“士卒欺凌百姓,我制止。敌军来犯,我迎战,待得战毕,方敢离场。刘柏是军中的一员,无故离营,我自该寻他归来,只是不巧被匈奴伏击。审问刘柏,他虽有过错,但念其是为军士着想,也不算违反重纪,自然不予责罚。我错了吗?” 第108页 “还是我该冷血不顾一切,让百姓受欺侮,放任离散的士卒,任凭军中人行事,做一切他们认为有利于士气的粗狂事?” “大将,你没错。”曹飞虎道。 “大将,你错了。”军医道,“战场是拼性命的地方,不是讲究仁义道德的,有些事必须有所取捨,你保护百姓,秉持中原国仁慈之道,是谓善,但你为了独独一个孩子,将自己置身险地,让数千军士面临失首的风险,是谓恶。” 苍碧无言以对,帐中静可闻落针,许久后,他才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我未顾全大局,但我做不到……” 军医也知眼前的大将不适这刀光剑影的战场,是个性情中人,不欲再劝,扭头离开。斥候看了看刘柏,也走了。 “阿琦,你没错。”曹飞虎信誓旦旦道,“人命关天,要是我,也先救人!” 苍碧无力地点头:“飞虎,你有能力救下所有人,我没有,我不懂战争,更不懂人心……” 第84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二 雷雨沖刷不走潜藏的晦暗,更没有送来雨后的凉爽,乌云散尽,天候越来越热,苍绿草原失了水分,泛起一圈土黄色,猛烈的日头高挂苍穹,炙烤大地。 营帐帷布厚实沉闷,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苍碧后背被包裹了厚厚一层纱布,闷得气都透不过来,好些天过去,疼痛好不容易缓了些,却被汗一渗,更不堪忍受。他脱了外衫,还是没能缓解分毫,凌乱穿着件单薄的中衣,掀开帷帐。 营中各处背阴下,坐满了乘凉的士兵,不远处,刘柏正笑嘻嘻地听同帐几人侃大山,见苍碧出门,悄声道:“大将来了,我得去伺候他,不然又要不好过了。” 士卒们被几块猪肉收买,加之刘柏会讨人欢欣,没怎么给他难看脸色,闹笑着赶人等看好戏。 刘柏屁颠颠跑上来:“大将,外面日头毒辣,您怎么出来了?” “里头闷得不得了。”苍碧把衣襟拉开些,仍不觉舒爽,看士卒们个个袒胸露乳,干脆一扯衣领,把中衣敞开,如玉般的肌肤显露出来,横亘着几条苍白绷带,与众将士被晒黑的肤色格格不入。 一士卒瞥见,撞了撞身边人,众人一一传道,不多时,周围一圈人都把视线转了过来。 “欸,你别说,咱师将还真有底子,那皮肤,比姑娘还嫩,难怪人家老副将都把持不住。” “啧,蒙上脸,本大爷绝对下得了手!” 苍碧没注意这些,耷拉着脑袋,席地一座:“没人欺负你吧?” “没。”刘柏脸色黑了下来,站到苍碧正前方,蹲下,挡住射来地视线,伸出双手。 苍碧一脸茫然:“怎么了?” 刘柏把他衣衫拉上,衣襟交叠,整整齐齐地系好腰带,再将衣领整好:“没怎么,外头砂砾多,小心沾了伤口。” 如墨般的深沉眼瞳灼灼直视,让苍碧晃了眼,经久前的记忆忽的涌上脑海。 逍遥界处于三界夹缝,阳连天神界,阴接幽冥界,三界之事都与之无关,然三界巨大变动却多少会波及此处。 龙神捣翻了幽冥地火,熊熊火焰蔓过大半片交界处的曼珠沙华,遥遥望去,惹眼红艷,分不清是花是火。逍遥界也因此糟了灾,从来不足为道的寡淡气温骤涨,天被染成橙黄色,仿佛永无终结的余晖。 连云阁大门前,三个脑袋,从高至低,连成一排。苍碧一袭宽袖白绡衣,像坠入尘世的薄雪,脸被天色映出几分润色,坐在门槛上,两手拄着脑袋,与靠着他的城旌与爰爰发出长嘆:“热——” 城旌实在耐不住,猝然起身,怒喝一声,三两下掀了衣衫、长裤,只留一条粗大的棕条纹裤衩,爰爰两眼放光,扑倒健硕无比的麦色腹肌上,毫不避讳地拿小脸蛋往上蹭:“好壮!” 苍碧哭笑不得,两人粘着,岂不是更热,也不知幽冥大火何时能消退。天候热得行人都躲回家中,长街上廖无人烟,左右没其他视线了,他干脆抛了端好的美人形象,就地一趟,横在门口,拎起白绡衣襟,扯动着扇风,扇了半天,也不见成效,又烦躁地拉开衣领。 “又白又嫩!”爰爰红彤彤的眼忽闪着,改而扑上来,伸开的手停在半空,却没法更近一步。 连云不知何时站在苍碧身后,面无表情地拎住爰爰后领,把他甩给城旌:“碍着生意了。” “哪有生意?”城旌顶着大脑袋东张西望,也不见半个行人驻足停留。 苍碧抬头一看,只见连云眉宇微敛,显是不高兴了,便摆手朝城旌道:“老闆说有生意,自是有生意了,走走走,别妨害我们。” 城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爰爰伸出舌尖做了个鬼脸,拉着城旌跑了。 苍碧站直身形,讪笑道:“老闆,天好热吧,坐镇店里辛苦了,我给您扇扇风?” 他扬起宽袖左摇右摆,松垮的衣襟又滑下几分,露出白皙如玉的胸脯。连云蔑了一眼,眉宇浅川半点没消。 “前些天搬来个千年冰妖,好像就住在不知几百间屋子开外,我去弄些冰块让您凉快凉快吧。” 连云不言,蓦地抬手,把苍碧衣襟拢上,侧身朝屋里勾指,顶层木阶尽头竟有一块半人高的冰块,随之缓缓飘下,落在苍碧身后:“已经有了。” 第109页 “好凉!”苍碧大喜过望,直想贴上去。 千年寒冰,直接触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连云捻诀催出层薄薄的屏障,覆住重冰,把他拉回门槛,按住坐下:“今日天热,沐休。” 店里一桩生意也没接到过,苍碧当了这么些伙计,除了发呆就是和隔壁城旌爰爰唠嗑,听过往魑魅魍魉说些趣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再沐休,闻言依旧笑了起来,脸上恍若绽开了纯白的曼陀罗华:“老闆英明,老闆神武!老闆体恤下属,无所不能!” 阿谀奉承的话,每次都凸显成效,果然,连云眉心的川散了,坐在苍碧身边,徒手幻出一柄玄色小扇,在两人之间摇着,凉风阵阵。 身边有温热的风袭来,苍碧回神,低头一看,刘柏正拽着衣袖,一下下替他扇风。 刘柏道:“大将英明神武,在众下属面前袒胸露乳,未免折了身份,还是我给您扇风吧。” 苍碧笑了起来,刘柏也笑了,天似乎凉爽了些,一如连云阁里,在炎热中置上了一块沁人心脾的寒冰。 夕阳西沉,热意终于褪了些,巡逻的士卒耐不住高温,早早归来,放饭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排队等领越来越稀的粥汤。 一匹快马从南方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人大声喝“架!”,驭马奔出丘陵地界,沖入军营,喊道:“李琦!都骑尉李琦何在?” 第85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三 苍碧正坐在虎帐中,刘柏端了碗稀粥进来,这几日,他主动担下了伺候大将的任务。 “大将,南方来人了。”刘柏道。 “是援兵来了?”苍碧一跃而起,抽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你慢些。”刘柏扶稳他,踮起脚,轻轻拨开衣领往里窥看,绷带上没多出血痕,松了口气。 苍碧出帐迎接,使者下马,果然带来了好消息:“大司马亲率十万大军,已朝此赶来,三日后可到,李师将可有军情要报?” “一切安好。胡虏大军蠢蠢欲动,但有所忌惮,还未大举进犯,伤亡不多,只是这里有数十名灾民亟待安置。”苍碧指向不远处,另居一隅的妇孺们,曹飞虎正状似无意地守在他们前头,谨防不规矩的士兵,“还望能优先安排。” “还有呢?”使者有些不耐。 “还有……”苍碧稍显拮据,“军粮不够,能否上报送些来,这几日别说肉菜了,就连粥里的米粒都屈指可数。” 使者讥笑:“李家军的军粮从来都是自己筹备,你祖父有这本事,父亲有这本事,到你这就不行了?朝廷可没那么多粮食拨给只会扎营的军队。” “什么叫只会扎营!”刘柏愤然站出来,“大将救了我们村,带人歼灭了匈奴巡逻队,还在众多胡兵围困下救下我!” “哦?共灭了多少人?”使者挑眉。 “大概……”刘柏估算着,“最少也有上千人。” “胡掳数万大军进犯,区区消灭千人还敢来邀功?”使者怒然扬手,招呼向没规矩的小少年,“你又算什么东西!” 苍碧把刘柏推到身后,胸口接了使者一巴掌,忍耐道:“他是军中新招的预备军,规矩还没学好,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您也见着了,我只有一个师的兵力,迎击数万大军,实属不能,还望司马大人尽快前来,以解燃眉。” “你这是嫌司马大人来得晚了?” “微臣不敢。”在不待见自己的人跟前,说什么错什么,苍碧不再多言。 使者抢到队伍最前,视骂骂咧咧的军士为无物,舀了碗稀粥,喝了一口,寡淡如水,嫌恶地连碗带粥摔倒地上,上马离开。 “什么狗屁玩意。”一士兵怒骂。 “得了吧,贪了这么个师将,你还指望人家敬你重你?别到时候落个守备不利的罪,让咱受牵连就不错了。” “大将,他不过一介使者,怎么这般目中无人。”刘柏捏着不怎么宽厚的拳,手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淡淡伤疤,也不知从何而来。 苍碧无心对食,把稀粥塞给一个嚷着没吃饱的孩子,在百姓边上坐下:“应该的,朝中,无人目中有我。” “李家军威风盖世,都与我没有关系。”苍碧闭上眼,李琦乏善可称的前半生在脑海中铺陈,“你看我像会领兵打仗的模样吗?” 刘柏认真地瞪着双眼道:“像!” “我救了你,你对我有偏颇。”苍碧揉着刘柏乱糟糟的脑袋,把下巴抵在上面,说起他所知的李琦的“故事”。 李琦此人,相貌隽美,性格温和,放在,该是个人人羡艷的公子哥,可他偏偏出生在了军将之家,所有的一切,都被视作有碍冲锋陷阵的缺陷,相比护国大将的祖父,战绩卓略的父叔,凶悍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异类,谁都不待见,但身世在这,他又无法逃离杀戮的战场。 十岁从军,十二陷阵,体格上的“无能”,让他始终只能站在后方与弓箭手一道协战,因此也救下他残喘的一条性命。 弱冠之年,身为名将后代的李琦,仍旧是一名毫无军功的小箭士,直到攻占西陲那一战,李家军中敌计,数万大军陷入火牛阵中,被从未见识过的诡谲战术捣乱军阵,大将落马被踩踏身亡,军心大乱,敌军乘胜追击,弓弩齐射,在猛牛的双重攻歼下,摧折战无不克的大军。 第110页 “祖父、爹、叔伯、兄长,都牺牲在这场战役里,只有身处最后的我逃过一劫,带着两千残兵撤回。幸好那一战,系攻非守,否则余下李家军也该人头落地,以死谢罪。”苍碧墨翠般的眼闪着恸然的黯光,“上万条性命,就像蝼蚁般,半日不到就没了……战场上火焰翻腾,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首,残肢断臂散乱,辨不清原本属于谁。” “为什么要这样?”苍碧茫然地看着前方,眼中空洞,“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归家后,家中女眷哭得肝肠寸断,我祖母就这样去了,小嫂挺着个大肚子,掀开棺盖,看到面目全非的小哥,哭了整整七天,后来孩子也没了,身子也垮了,我来之前,还躺在病榻上,下不了床。从前家中大家只不待见我,好歹也是有欢声笑语的,可这一下字,整个家都垮了,所有功禄赏赐都成了云烟。” “岂止李家如此,数万士兵,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这一败,该毁了多少家。” “所以打仗才一定要赢。”刘柏说。 “可赢了又如何?”苍碧垂眸,一阵轻风吹过,将脚边风沙扫散,“有赢便有败,战场肃杀之地,总有无数的性命逝去,若那不是我中原国子民,便不该活着了?撞破头皮争抢的,难道只是一块尸横遍野,草木染血的荒地?” 刘柏无言以对,握住苍碧一手,放到膝上,轻柔地摩挲着,似是想要抚平某些伤痛。 不远处,鹿铃与两名妇人收拾粥桶,曹飞虎见状轻而易举地帮她们扛起,鹿铃笑得弯了眼,一派和乐融融,若是生如此,只能吃稀粥冷饭,住简陋的帷帐,却一世安宁,相许终生,何尝不是件乐事,可生而为人,大多生不由己。 鹿铃试图挽曹飞虎手腕,曹飞虎如遭雷击般避过,放好粥桶,拉住迎面而来的两个士兵,落荒而逃。 那两人正是与刘柏同住,且是与李琦不睦的旅长手下,此番被安排了设置丘陵西方乱石阵的任务。 “乱石设置好了吗?”曹飞虎问。 “好了好了。”士兵不耐摆手。 曹飞虎放心离开,另两人则朝另一边回帐。 入帐后,其中一人道:“就堆了两块石头,连网都没架,你都敢说好了,胆子不小啊。” “得了吧,当初探讨这计谋傻时,你小子可是嚎最响的吧。”士卒往硬榻上一瘫,“布个狗屁乱石阵,援救都要来了,指望我们靠几块石头砸死胡虏?还不如砸死李琦,我们也能换个有能的大将伺候。” 第86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四 天幕暗下,盛夏星辰伴苍月初升,闪烁的光耀照不亮背阴的人间。 空地上,人群陆续散去。 苍碧犹在说着:“后来北疆被犯,大司马正继续征战西陲,其余重将也各自讨伐别处,陛下一时找不到人选,便命我带着李家残军先来抵御一阵。” “你就这么赶鸭子上架的来了?”刘柏不可置信,竟让他以两千多将士,对抗数万胡虏大军,要不是障眼法设得好,真让对面以为有五六万骁勇,恐怕一天都受不住。 苍碧失笑:“我祖父桀骜,与众多将军不睦,还好大司马以国为重,不计私怨,总算来支援了,不然鸭都要被鱼肉了。” 刘柏干笑两声,一时无言,取出羌笛,幽幽演奏那首《思乡》,一尾秃了顶的红腹山雀翩翩飞来,落在他头顶,似把一头蓬发当成了巢穴。 苍碧顶着山雀瞧了一会,心随着乐声起伏,低低道:“我想家了。” “嗯。”刘柏气息一顿,复而吹奏。 苍碧曲起膝盖,把身子缩成一团:“我想吃豆腐。” 刘柏放下羌笛:“这里种不活黄豆。” “我知道。”苍碧对这一世无比怨念,战场险难骇人,豆腐没有影踪,引以为傲的脸还被毁了,天知道他克制着不往刀锋里看自己的脸有多辛苦;小黑经那一日后,再没出现过,只希望是蛰伏在某处,千万别有什么不测;脑海里乱糟糟的回忆时而分成两簇,不时侵蚀烦躁的心绪,现下也只有身边这双与连云如出一辙的黑瞳,能给予他安定感。 “等回去了,就能吃到了。”刘柏道,过了半晌,又补充,“中原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 苍碧调侃:“说得你不是中原国子民似的。” 刘柏立时回道:“我当然是,只是这里刚好在地大的边上,物自然也博不起来,就这些东西了……” 苍碧侧头看刘柏,少年的脸是被阳光晒出的健康古铜色,眉眼清秀,稚气未脱,浅淡的唇裂出道道干痕,他才十四岁,本该在父母身侧读书、游乐,享大好时光,绝不是在这征战不断的边疆承受永无止境的纷扰,担性命之忧。 “等打完仗,我带你去南方。”苍碧道,“带你去吃油香豆腐。” 刘柏复而吹奏,山雀萦绕在前,笛声忽而一顿,短短一声促音,山雀惊飞,往北方振翅而去。 “送你。”刘柏收起羌笛,递给苍碧,“说好了。” 苍碧怔然收下:“我不会吹,你送我作甚?” “今日吹累了,以后你想听,把笛给我便是。”刘柏解下腰间系笛的红布绳,在苍碧腰带上打了个结,把羌笛斜斜插上,道,“大将,这笛便算作我为你求的平安符,今后不管边疆沙场,亦或太平盛世,都望你平安一生,再无纷扰。” 第111页 “那我想听笛时,便交由你来吹奏。” “好。” 红腹山雀北飞数百里,停在匈奴营垒虎帐顶上,胡虏大将咧嘴大笑:“出兵攻南!” 两日后,援军将至,营中士气散漫,连巡逻兵都不愿出去了,瘫在帐里唠嗑闲扯,好似这一战不战而胜。 黄昏时分,夕阳鲜红如血,渲染苍穹,天际万里无云,不时,日落星缀,惨白明月高挂,给黑夜点上一盏明亮的巨灯。 苍碧正在营帐中,龇牙咧嘴地等军医换药,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行到门口。 “大将!”斥候撞了进来,摔在地上,后肩小腿各插了一支箭,“胡虏大军来袭,正在六十里外,一个时辰就能就将抵达营前!” “什么?!”苍碧猝然起身,撞翻了塌边的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 “军医,先给他医治!”草草把巴扎了一半的绷带在胸前打了个结,苍碧抄起挂在床前的戎装,快步踱出营帐。 呜——军号一声长响,撕破黑夜,众士卒衣衫不整地走出营帐,有的懒散往地上一摊,有的倚在帐墙上打哈欠。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琦。”旅长讽笑,“你总不会要说,敌军来犯,让我们整备作战吧?” 苍碧正色道:“正是,整队!” “别开玩笑了,你的狗屁计谋骗了胡虏这么些日子,怎的这回突然来进犯?是你小子睡糊涂了,做梦吧。”旅长不以为意,士卒一阵闹笑。 斥候一瘸一拐地出帐:“胡虏来了,就在六十里外,千真万确,大人请以大局为重!” 旅长不屑地歪着嘴,回首朝手下道:“还愣着干什么,列阵,准备出战,杀五人赏一金,可要活着回来领赏!” “有多少敌军?”苍碧问。 斥候:“约一军。” “一军?他们该以为我们有三五万兵力,怎会只出动一军。”苍碧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环视周遭,难道营中只有一师兵力的消息泄露了? 曹飞虎已整备好己方兵力,奔至苍碧面前:“大将,整备完毕,如何应战。” 苍碧沉吟半晌,眉宇纠结:“敌众我寡,援军也不知明日何时会来,按先前的计策来,你带百姓撤向官道,命两队布置石阵的士卒上山准备,其余人随我迎战!” 曹飞虎一脸不愿,在苍碧的推搡下,只得向百姓驻扎的军营赶去,顺道抄起混在士卒中的刘柏。 “大将!我也去!”刘柏挣脱他,冲到队伍前头,拉住苍碧,“我也是士兵!” “刘柏,你还小,不该上战场,跟飞虎去后方。”苍碧接过一名士卒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喝道,“此战不可硬拼,营后山地已布下落石,我们的目的是把敌人引入阵中,切记,留得性命在,方可保家卫国!” 士卒们应和声沖天而起。 苍碧挥手下令:“迎战!出击!” 卫兵拉开层层拒马,李家军仅存的一师残兵踏破黑夜,朝不归路前行。 第87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五 两队士兵在营前二十里处交战,苍碧一箭命中为首一名卒长,步兵架起一行盾阵,抵挡于前,双方一轮箭击交汇在月光下,箭簇闪烁,铿锵声漫天,箭雨还未落入双方战阵中,苍碧疾声下令:“撤!” 盾兵迅速退下,重骑兵改而替上,挑抢刺向胡虏冲锋,扫荡而过后,立时跟着部队,策马后撤,胡虏自是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延展队形,乘胜追击。 苍碧军中多轻骑,且安得本就不是死战的决心,撤退起来飞快,不时就与敌方拉开了距离,弓箭几乎使不上用了,盾兵收起钢盾以加快速度,还来不及松口气,却见后方敌军前排盾兵骑兵顿时散开,一排双马并行的将士露出面目,竟还有一队中原国从未有过的重弩兵。 一排强而有力的弩矢笔直袭来,带着劲风直冲入队中,苍碧瞳孔骤缩,后排士卒犹未缓过神,已成片中箭落马。 “支盾!”苍碧大吼,却哪还来得急,大半盾兵折损,后方一时乱了阵仗,强劲的弩矢停了,定睛一看,那弩器虽力量巨大,使起来并不活络,装上重矢就得三卒协力,苍碧立时改变策略,“盾兵支稳盾阵,其余近程兵先撤!弓箭手整备,骑术好的跟我来,其余撤!” 话音刚落,苍碧猛夹马腹,战马掉头,掠过盾阵,折返对敌,数十名无畏的箭士跟上。 “瞄准架重弩的战马!” 三支箭矢上弦,苍碧拉满弓弧,指尖一送,一箭落空,两箭各命中弩架马腹,战马倒下,两架重弩顿时垮塌,其余箭士纷纷效仿,效果卓略,在敌方装矢完毕前,将近半数重弩攻废。 “散开!”苍碧再次发令。 残余重弩发射,数十匹战马向左右退散,与此同时,地方骑兵追击而上,箭士再次拉弓上弦。 苍碧急勒缰绳,红绳繫着羌笛在腰间摆动,一枚箭矢错风袭来,他下意识侧头,粗箭簇擦着脸颊划过,仓促回头,敌方大半箭士竟都将弓向对准他,一对猛骑仿佛受指引般向他冲来。 手背抹过脸颊,带下粘稠鲜血,苍碧不禁苦笑。脸上又被划了一道,罢了,反正丢了命,就能回去见连云了,只企盼不要太痛了,后背的伤现下还令人难以忍耐,再来几次着实受不了…… 第112页 撤退的队伍中,一匹熟悉的壮马飞跃而出,苍碧认得,那是曹飞虎的爱驹,体型比寻常战马大了一圈,体能也极佳,自然也极难驾驭,向来除了副将,无人对付的了,然而跨坐在马上,猛抽马臀的,却是一道娇小的身影。 壮马片刻奔至苍碧身侧,刘柏一套不合身的戎装加身,罩着遮脸重盔,一把拽下苍碧腰间羌笛,往地上一砸:“大将,到将士多的地方去,别单枪匹马。” “刘柏?你怎么来了?”苍碧讶然,惊惶道,“快回去!” 弩箭再次袭来,一枚射中苍碧身下战马,骏马长啸一声,前沖数步倒地,苍碧险些落马,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干瘦的手臂揽住了他腰际——刘柏仄倒身子,只一腿勾在马背,一手制住缰绳,大半个人扑下来,拥住苍碧。 “上马!”刘柏低喝。 苍碧无计可施,只得翻身跨坐在刘柏身后,抢过缰绳。 这马果然非同一般,苍碧才一入手,就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刘柏抢回缰绳:“我来,你对付后面。” 刘柏俯身贴在马耳边,一道黑烟从口中送出,蔓入马首,壮马立时听话了,如对王者诚服的猛兽,任凭驱使。 苍碧回身射箭,刘柏似早有准备,马背上挂了数个满满当当的箭筒,两人一骑穿行箭雨弩风中,终于与大队汇合,退到了军营前。 行军不停,继续往南,封锁官道口,不时,胡虏追至,苍碧一声令下,士卒驱马领路逃散,引胡虏至山脚下。 苍碧欲往西行,刘柏却勒转马头往东:“西面敌军多!” 刘柏一意孤行,全然不顾苍碧在后头指向,苍碧无计可施,只得解下两捆箭囊,纵身跃下疾驰骏马,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拦住一匹失主骏马,策马往西而去,回首大喊:“入官道!找飞虎!” “谁教你这么勇猛了!”刘柏恨急,拧眉咬牙,架马追去。 曹飞虎从官道口驱马冲出,高喝:“你小子,怎么抢我马!” “少废话,救大将!”刘柏指路,两人并排追去。 西方丘陵下,苍碧不过晚来一步,踏过的是无数李家军血流遍地的尸首,扬首看向山巅,没有乱石,没有网绳,他要求布置的一切都没有,只有旅长一闪而过的背影,带着十数名下属,送他一抹讥笑,事不关己地下了山。 东面乱石阵成效颇显,歼灭胡虏近十分之一士卒,余下残兵打压着李家军,一路往官道口而来,数方人马汇聚,至此,苍碧手下竟只余下不足五百人在场。 朝阳初升,遍洒苍莽大地,官道上,距离战役不足五里处,大司马领着长长的十万大军队伍,驻足。 “大人,是否立刻迎战。” “慢着。”大司马气定神闲,“让胡虏再打痛快些,待他们杀红了眼,精疲力竭,毫无防备之际,我们再突入,岂非轻而易举。” “李大人抵挡得住吗?” “抵挡不住岂不更好,李家人向来眼高于顶,自诩忠义,反正都为国捐躯了,也不欠他一个。”大司马道,“传令下去……” 斥兵送来援军即到的消息,苍碧正嘆九死一生,欲领军继续后撤以保全性命,却听斥兵道:“司马大人有令,都骑尉李琦骁勇善战,尽忠为国,此战已是大功,务必抵挡住胡虏攻击,无论用何韬略,只许进,不许退。” “司马大人呢?援军呢?”苍碧边射边朝山岭上的斥兵吼。 “中原国拓展大业,四方征战,此处既已有威猛的李家军,何需再援。”斥兵重复,“司马大人有令,只许进,不、许、退。” 这便是将李家军与援军划清界限了,苍碧心凉如冰:“退了呢?” “诛。”斥兵撂下比铁盔还冷硬的一字,扬长离去。 第88章 诡诈细作与惨澹师将 十六 苍碧怔在当场,原来将相恩怨,深刻至此,竟能使人冷眼旁观,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 “大将,怎么办!”曹飞虎长刀旋身,砍翻激射而来数枚箭矢。 “退!”苍碧猛然回神,“你们快退!大司马定就在不远处,他与李家有恩怨,但绝不会置中原国国土于不顾。听着,从现在起,再没有李家军,尔等都是中原国的士卒,无有将领,立刻前往官道,与大司马一行汇合整备!” 话音一落,便有不少将士如蒙大赦,谁也不愿跟随落寞氏族死在战场上,调转马头,向官道逃奔。 “你呢?”曹飞虎问。 “我有军命在身。”苍碧一箭射向敌阵,将一名胡虏卒长一箭穿心。 曹飞虎吼道:“你不能留在这送死!” “我不在这也是死。”苍碧笑了起来,他这一路来死了多少次?有病有痛,有惊有恐,现下却半点都不怕了,“我死不了,我能回家了。” “你疯了,说什么傻话!”曹飞虎怒然勒过苍碧马首。 “飞虎,带刘柏走,带所有士兵走。”苍碧道,“胡虏一入官道,司马大人定然出兵,十万大军迎战,必定大获全胜,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数名敌方重骑兵围将上来,领头一人边环顾四周,边怒骂:“赫连那狗娘养的搞什么?笛子呢?” 第113页 “就这么点人了,还管什么笛子、将领,通通杀了,都不在话下。”后方骑兵超过他,一刀砍向刘柏。 刘柏带着头盔,看不清面目,急速俯身,闪过长刀,错手抓向重骑,卸了他刀兵以自用,反手一挥,扫过苍碧身前,刀锋犀利,瞬间将两名敌军头颅削下,鲜血迸了苍碧满脸。 “刘柏,撤!这是军令!”苍碧抽出长刀,捅进敌军胸口,一手将弓箭横在刘柏胸前,把他往后赶,“飞虎,快!我断后,否则谁也走不了了!” “李琦!”刘柏大喊,竟翻身下马,捡起地上一柄长刀,借着娇小身形,旋身带刀,错步马蹄之侧,三两下斩杀围拥的一圈战马,胡虏毫无防备,纷纷落地,他再一旋身,一刀横过一人脖颈,一刀刺入一人胸腹,拔刀再斩,须臾间竟夺去七人性命,一柄长刀被盔甲崩裂,他又从尸骨未凉的胡兵身上抽来一把,“我不是李家军了,何须听从军令!” “刘柏!”苍碧握拳垂在马背上,猛蹬马腹,冲出数丈,展弓射杀将箭矢瞄准刘柏的弓士,“我让你回去!” 曹飞虎也冲上来,携着数十名死忠将士,护在苍碧周围,展开攻势:“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滚!”苍碧吼破了喉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有能转世的命数,一死即生,能回连云阁,能回家,而这些人呢?若是死了,就真的万事皆休了…… 胡虏猛兵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足百人的小队以苍碧为中心,官道为背,围成半圆,曹飞虎首当其冲,威勇如虎,与亲信盘桓敌阵中,如绞肉杀器般,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然而敌众我寡,苍碧眼睁睁看着不远处,一众士卒兵刃折,戎装毁,胡虏重弩再开,三指粗的粗矢裂空而来,撞入骁勇的副将正胸,如拳大的巨簇穿透后心,带着巨大的力量,将曹飞虎整个人击飞十数丈,钉在一匹失主的战马身侧,战马一声哀啸,扬蹄飞奔,拖着残破身躯,在干黄的枯草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终于力竭,扑倒在地。 “城旌!”苍碧惨叫。 曹飞虎身躯无法动弹,手却不停,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一柄断刀飞出,精准无误地射在胡虏将领头顶,噼开头盔,深深凿入头部,那将领瞪大了眼,从马上摔下。 “鹿铃……”曹飞虎吐着短促的气息,指尖颤抖,胸口喷涌的血流逝越来越缓,最终与魁梧的身躯一道归于平静。 不断有士卒在眼前倒下,苍碧急剧喘息,心卡在喉头,目眦欲裂,挥起长刀,哭喊着猛夹马腹:“我让你们退!” 无数刀光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恍如受死的疯子,战马却止住行势,猛然调转头——刘柏翻身跃至苍碧身后,抢过缰绳。 他侧过身子,艰难地从比他高半个脑袋的苍碧肩头探寻前路,张嘴低喝一声,那喝声诡异至极,低沉却极有穿透力,犹如蛰伏远古的异兽低鸣。 凡人身躯无法负荷,头盔下,刘柏眼角鼻下流出鲜血。 曹飞虎的壮马踏破军阵,一路踩死无数步兵,狂奔而来。 “换马!”刘柏搂住苍碧,力量竟比成年男子更大,轻而易举把他带上马,以最快的速度逃入官道。 “刘柏……”苍碧眼瞳通红,箍在腰间的手臂干瘦,却有力无比,完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放我下去,你带我回去,会被一同问罪的。” “李琦。”刘柏道,“我骗了你。” “别说了,放我下去。”苍碧隐隐料到后话。 果然……一柄白玉匕首横在了眼前,然而刘柏的话确让苍碧的心坠到了谷底。 “我不叫刘柏。”刘柏说,“我叫赫连柏。” 苍碧不可置信:“你是胡人?” 刘柏定定看着白色刀柄上的罗盘:“我吃的是胡饼,忠的是胡军,从来都是骗你的。” “这场战争,你註定是败者。”他说,“你祖父说的不错,仁义道德,在生杀予夺前,全是狗屁。” “刘柏……”脑海中忽然翻腾起另一股记忆,望阳村中,李琦中胡虏埋伏,携着刘柏窜逃,身中刀箭无数,遍体鳞伤,芦苇荡中,他奄奄一息地守着刘柏,而刘柏毫发无伤,眼神却是冰冷的。 这是谁的记忆?苍碧探寻着,悚然回头看向刘柏,映入眼中的是稚气未脱的眼,镶着墨黑无底的瞳,而那段记忆中的,却是浑浊的棕瞳:“你是谁?” “赫连柏。”刘柏瞳孔微闪,看着远方冷冷回道。 “不!你是谁?”苍碧心绪一片混乱,徒手握住雪白刀刃,手心触及未有一丝疼痛传来,反而有一股和煦温润的力量蔓延而来。 这不是凶杀之气?苍碧越发茫然,被白玉匕首横向脖颈的一幕幕浮现,握着它的人每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一双熟悉的黑眸,与毫无痛苦的沉眠。 “你不是要杀我。”苍碧问,“你定认得连云,你们有何纠葛,连云到底要做什么?我的记忆……究竟被谁动了手脚?” 可惜刘柏没有回答他,罗盘指向正北,他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扣住苍碧手腕,指尖施力,无刃的匕身压下,魂魄脱离肉身,被吸附入匕首,苍碧两眼一闭,再不醒人世。 第114页 “我怎会杀你。”刘柏垂下眼睫,扬首在苍碧颈项烙下一吻,环着失了力气靠倒下来的人,拂过盖在厚重绷带上的戎装,拂过那伤疤横亘的脸庞,“我怎么捨得。” 身后是遍地尸首,刘柏视而不见:“我没有闲隙顾及别人,天神尚且不仁,而我的仁,只有你,我的天,便是你。” 白玉匕首亮起耀眼光华,少年眉心一簇黑烟游出,汇入其中,须臾,光芒落下,匕首消失,刘柏睁开双眼,瞳孔是浑浊的棕黑。 他定睛看着苍碧,半晌后,掀下头盔,背过身,一手往后持住缰绳,一手拎起苍碧衣领,竟在马背上站了起来。 “中原国都骑尉李琦,我已手刃!”刘柏大喊。 身下壮马顿足,骤然抬起前腿,把他摔了下去。刘柏满头土灰,悽然一笑,把李琦尸首随手扔到一边。 胡虏大军勒停战马,还不及大呼胜利,官道尽头,烟尘滚滚而来,中原国十万大军已到,胡虏猝不及防,急速撤退,两侧山陵之上,万千箭雨噼头盖脸落了下来,大队人马成了瓮中之鳖,两波箭雨后,伤亡惨重,残兵落荒逃脱。 刘柏躲到山石边,避过箭雨,却见胡兵早逃出大半里,只有李琦的尸身静静安躺在数步开外。 “李琦。”他一步步爬过去,两手拎起李琦衣领,疯狂地晃着,“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回不了家了!我回不了……” 中原大军踏马而来,尘烟滚滚,草灰翻腾,大司马领头挥刀,瞥见李琦,勾嘴一哂:“一介娈童,如此情深意切,便送你去陪这孬种罢。” 长刀落下,将少年纤细的脖颈切断,刘柏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头颅滚到苍碧身侧,浑浊的眼中,狰狞的疤痕渐渐散去。 大军过境,将一切纷争诡谲踩碎,一尾红腹山雀,露着褪了毛的头顶,翩然落在少年蓬发上,啄了几口,盘桓半晌,振翅消失在北方天空尽头。 第89章 番外 关于刘柏 赫连柏的一生充斥着欺骗。 三岁时,国穷家贫,母亲捌碎一块块树皮,餵给兄弟姐妹说:“萨满天神垂怜,等春天来了,望南山南边的长草长了,我们就有粮食和肉了。 萨满天神兴许是太忙了,顾不及人间。 春来了,中原国的军队也来了,扫荡过大片草原,将望南山更名望北山,建筑关隘,断了匈奴唯一富饶的土地。 五岁时,军队徵兵,连年岁性别都不限,只要通过筛选,便有每餐一个胡饼。 赫连柏去了,与八岁的哥哥一道,被编入一支二十多人的童子军,每半月回家省亲,两人便把攒下的胡饼分给家人。 哥哥赫连杨说:“柏,等我们长大了,一道上战场,把南方夺回来!” 赫连柏点头如捣蒜:“嗯,那就有肉吃了。” 三年后,赫连杨却执着一把与赫连柏几乎等高的长刀,横在了他面前:“柏,我不想杀你,但为了活命,我没法子。” 想也明白,童子军怎么会送上战场,既然不上战场,又为何要花费这些口粮,养活一群孩子。说是童子军,实是为了司马提出的讨南战术,只是军事机要,下边人无从知晓。 “你们这些人,只能活一个。”高墙围起的校场边,司马说,“祖国只需要强者,强者才能活下去。” 赫连杨是这帮孩子里最强大的,是人都以为胜者会是他。 赫连柏惊惶逃窜,涕泪横流,不明白昨日还共枕而眠的亲兄,一朝日升,竟要自己性命。 “哥!别杀我!”赫连柏哭喊。 “柏,我要活命。”赫连杨举起刀。 赫连柏满场乱奔,终于力竭,坐在地上,看着缓缓走来的亲兄,说:“哥,你杀了我吧,你活下去。” 赫连杨眼中有泪光,举刀的手一顿,赫连柏觑机伸手扳住他腿,将他掀翻在地,夺过长刀,狠狠凿了下去:“哥,我要活命!” 赫连柏胜了,从此每隔三天可以吃上一块拇指大的干肉。 “祖国的未来就寄予你了。”司马说,“好好练武,为国效忠,明日就让你家人搬来过好日子罢。” 风沙漫天飞扬,赫连柏笑了,他杀了亲兄,让全家过上了好日子。 至此,他再也不能出训练场与营帐,只偶尔在栏杆外,遥遥地见过几次家人。 他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成为细作,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在两军交战时,混入中原军中,以窃取军机,暗中协助,力求一举大胜,他们只要无比强大的孩子,因为任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孩子,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战士要心无旁骛,待你大胜归来,以后总是团聚。”司马抚着他一头蓬发。 司马走了,赫连柏身边只剩刀剑弓弩、战马盔甲,除了教导功夫的将士,再无人与他说话。 将士落下羌笛,他捡来吹奏,山雀飞来作伴,将士挥刀相迎,山雀惊避,头顶连羽带皮被削去,赫连柏却救下了它。 妇人之仁乃沙场大忌,将士大怒,赫连柏说:“我不是救它,我是为了祖国收复失地的大计,将来我身在敌营,总要有传信之物,便是它了。” 山雀活了下来,仿佛知道唯有听话方能保命,竟果真受了赫连柏驱使。 第115页 十四岁那年,大计敲定,赫连柏跟随大军前往望南山,临行前,家人被关入了一间木牢中。 司马说:“我不是苛待他们,只怕你介时叛国,需记得,只要胜利,你家人便可平安,自此你是功臣,大漠草原辽阔,要多少封赏都不再话下。” 赫连柏依计混入了中原军,中原军的将领丑陋无比,只有那双眼,如墨翠一般,值得一看,澄澈得和那颗心一般,单纯到令人发指,不论赫连柏说什么他都信,竟还只身闯入望阳村,为救故意设计的他受了重伤。 赫连柏躺在床榻上,周遭是骯脏的中原军打着沖天的呼噜声,他做了个口型:“愚蠢!” 然而,如此愚蠢的人,却也一样会欺骗。 李琦说:“等打完仗了,我带你去南方。” 但他死了。 天高地阔,赫连柏眼前只有李琦残破的尸首。 我也该死,赫连柏想。 中原军兵力虚亏,入营的第二日,他就确信了,但却辗转探访,说服自己,我还不清楚,再等等。 等到了援军道来,等来了匈奴败。 最终连自己都欺骗,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才明了—— 他只是不愿看李琦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世,连云本尊出场! 乘鸾飞烟亦不还 第90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一 高山巍峨,峭壁嶙峋,滚滚湍江从天堑间呼啸而过。万丈高空暗如终末,天际雷光交织翻腾,大地战慄,把犹来不及闪避的生灵从两侧山巅掀翻下来,倾数倒入混沌江水中。 一尾白色玉狐仓促间闪避落地雷光,脚下一拌,身子浮空,被猝然刮来的不周风捲入深渊。 咔嚓!轰! 惊诧万物生灵的响雷炸开,落在百丈外横亘入海口上的悬剑桥面,盘虬闪电沿着暗色石桥汇聚至拱门下高悬的长剑,剑身陡然发出耀眼青光,恍如有无限引力,将厚重云层中的雷电全数汇聚,顿时天地皆黑,只这一处亮如青日坠世。 乌黑江面上,传来震耳发聩的浑厚咆哮。漆黑中,一条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无角巨龙冲破江面,直向悬桥剑冲来,那巨龙通体玄色,两爪蛇尾,原非龙而只是江蛟,隐隐泛着黯淡的光,在雷光下格外突兀。 剑身雷光寻着新的宿主,呲呲数声脆响,再次腾空诡谲变换,朝巨蛟围拢过来,巨蛟打着旋昂首张口,竟是不闪不避,迎头而上。 轰隆巨响震彻天地,山峦在震颤中斜仄下来,山石毁落,林木催折,半个时辰前还生机勃勃的湍江,此刻仿佛一张无底巨口,直通幽冥,将一切吞噬。 巨龙承受下一波雷劫,天公仍不罢休,紧接这又一从惨白更逼人的雷光击下,他威武的身形在空中滞了滞,似是不可思议地看向天空,再看向悬剑桥那头,浩渺的瀚海。 只要突破此处,迎接他的将是由蛟化龙,飞升九天,然而为何天劫竟多了一道! 白雷聚拢,沿桥过剑,落在玄色长蛟雄伟的嵴背上,强大的冲击波由此扩散,扫过崩坏的山川。雷光不作罢,仿佛有生命般沿着黑得发亮的蛟身游移,从结实的指爪行到狂摆的壮尾,如此往复不休,直至玄蛟终承受不住,缓下挣扎,从悬剑桥边重重砸了下去。 如此庞然大物入水,必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江面除了山石激起的浪花,却没传来其余骇人声响。 江水中,白狐一路沉沦,屡次扑腾着爪子向上,却被一波波猛浪冲击掩盖。 “唔……”苍碧胸腹被压迫,吐息间只有浑浊的冰冷江水灌入,好不容易撑开眼,看到摆动在眼前的是白茸茸的熟悉毛爪,脑海里有记忆灌入,一时间有些懵,可滞住的呼吸再由不得他多想,再不出水,恐怕万事休矣。 连云……蕴藏的气息越来越少,苍碧心中念着,神志一丝丝游离。 “无烟!”粗犷的唤声冲破江水,隔着混响,传入耳中,紧接着,一根带着条纹的棕黄粗柱探入水中,粗柱一戳,一抓,再一弯,就把与它几乎等大的白狐捞出了水。 时值初冬,寒风扫过,苍碧出水便打了个哆嗦,被拖上一座温热的小岛,急喘了一阵,总算清醒几分,低头一看,脚下哪是地面,而是拱起的壮实虎背。那大虫正迅速摇着四条粗腿,像只不会游泳的四脚鸭,顶着漫天石雨,往岸边游去。 “无烟,你没事吧!”一只杏色小兔不知从那撮黄毛里钻出来,活络地跳掉苍碧面前,抬起小巧的爪子挥了挥。 “我……没事。”苍碧狐疑地看着小兔,在看身下的大虎,俨然就是乌花村边的小虎,脑海里已经有了这一世的记忆,并非回归逍遥界,然而面前这两只的名讳,让他脑中乱如浆糊——城旌、爰爰。 城旌驮着一狐一兔上了岸,他们身处悬崖下一处不过数丈宽的落脚地,前方不远处,江汀被落下的数块大石隔断去路。 “没被石头砸着吧?”城旌问。 爰爰绕着苍碧上蹿下跳,检查了一遍:“还是美美的无烟,除了落了汤,一切安好!” “好!”城旌大声一叫,“抓稳了,我要跳过去!” 爰爰把苍碧的前爪按在虎颈上,自己则攥住一大戳虎毛:“准备就绪!” 第116页 城旌如离弦箭般射出,与此同时,天际余雷再响,苍碧回过头,只见被点亮的江面上,有个极不起眼的黑色长条被浪潮送到岸边,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玄色地龙。 “小黑!”终于再见,苍碧大喜过望,也不管正被带着在乱石上跃行,松了爪子,三两步跳下不陡的两块大石,脚下一滑,骨碌碌直滚到汀岸,抄起小地龙。 乌黑的地龙直挺挺的一动不动,身上盘着一条条丝线般的细白雷光,苍碧登时就明白过来,气愤地对着山石崩塌间犹屹立不损的悬剑桥吼道:“渡劫了不起啊!渡劫就不用管旁边的花草虫鸟啦,也不找个偏僻的地方。” 身侧又有碎石滚下,城旌虎啸一声,跳回来,把苍碧甩到背上:“人家都成仙了,哪还管得了我们。” 这一场雷劫着实生猛,把翼望山系临江的两面都毁于一旦,幸好无烟,也就是苍碧现世这一原身,居处不临江,借着高山的庇护,他们这一座免遭于难,只被震倒了两颗松柏。 翼望山是群妖所居的地方,隔上约莫一里地就能见着兽洞妖府,兽类偶有弱肉强食,妖们却自顾不暇,大多各自修行,勉强相安无事,苍碧这一洞,便在山阳春日玉帘花开最盛的一处前头 。 这座洞府託了细花生命力顽强的福,连里头都生着翠绿草叶,近洞口处覆了一层飘来的细霰,青白相间很是好看,可惜现下却无人欣赏。 三只大小兽早已幻做人形,苍碧白衣白发,肤如眉玉,勾人轮廓的眼眶嵌着翡翠般的瞳仁。如斯美人,却愁容满面。 他把冷硬的小龙平放在软褥上,心焦地端详了半晌,一会拿到眼前细看,一会细细嗅着,可好半晌钻研下去,别说生气,就连地龙的脑袋是哪一头都没找到。 “这蚯蚓是不是死了?”爰爰瞪着大眼,趴在一边支着脑袋瞧着。 “不会死的。”苍碧引了点妖力在指尖,去拨弄细雷光,那雷光仿佛识人般,他触及半点事没有,却紧咬不放地缠在小黑身上。 雷光早已不怎么强劲,苍碧蓄了小半刻钟,终于拔掉一缕。 “我来帮你。”城旌见有招,便看样学样地也施起力,爰爰亦是端坐起身。 三妖把不足一掌长的黑地龙围在中间,白、杏、棕三道浅光送出,游移在黝黑的细躯干上,与雷光缠斗,近一个时辰过去,总算大功告成,小黑只剩下彻彻底底的黑了。 “小黑。”苍碧把地龙捧在手心,秀致的眉心紧拧,该不会救不回来了吧……毕竟先前为了保护他,甚至伤到连踪影都维持不住,消散了…… “无烟,你认得这地龙?”城旌一脸茫然。 “认得,他是我救命恩人。”苍碧目不转睛地答道。 第91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 爰爰滚到城旌和苍碧中间,抬指想戳戳地龙,被苍碧轻轻挡开:“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要说起小黑从何而来,苍碧从来也没搞明白过,只知道他几次似未卜先知般救了自己,虽然诸多隐瞒,但一路而来也算是伙伴了,更何况,他总觉得对这不起眼的地龙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认得了。 来到此处后,苍碧更确信了这一点。 这一世,他上的是一尾白狐妖的身,名叫无烟。 五百年前,还是寻常狐狸的时候,无烟与城旌、爰爰在洞前相遇,三只竟然一点没打起来,倒是一大一小两只仿佛见了天上的仙子,把无烟供了起来。 三只缩在兽妖横行的翼望山,也不知仗着什么运数,相安无事,后经仙人点化,幻做人形,修行与此。 这是原身的记忆,只这一份,而自苍碧来后的一刻起,这份记忆在脑中一分为二,其一便是他经历的,其二不知是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并行在脑中,与前一世小黑消失后一般,经过的每一世,都一分为二,两者也有背道而驰的地方,但大多相同,各中细节的差异却更令人匪夷所思。 正如现下,另一份记忆中,无烟行了相同的事,同样救了条黑地龙,取名“小黑”,而无烟与苍碧不同,先前并不认识这黑地龙,完全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心情,这其中必定有其他纠葛。 “无烟,你怎么了?”城旌挥着大手掌,招呼出神的苍碧。 苍碧回过神,低头一看,小黑微微动了动,该是没有性命之虞了,小心放回软塌上,准备待它醒后再细细探究,现在还有谜团…… 苍碧问:“城旌、爰爰,你们叫我什么?”既是连名字都相同,真的不是同一人吗? “无烟呀。”爰爰答道。 “我的名从何而来?” 爰爰不解地看着苍碧:“你一直叫无烟,从我们认得起就叫无烟了。” 苍碧沉吟片刻,带着一丝期望问:“你们记不记得逍遥界的事?” “逍遥界?什么玩意?”城旌抓乱棕色短发。 “我们此前住的地方,我叫苍碧,住在连云阁,你们住我左右,常来店里唠嗑的,我还请你们吃过连云做的油香豆腐。”虽然只是不舍地剜了小指盖大的一块让两人分,苍碧继续说着,“连云呢?你们可有见过连云?” 爰爰鼓囊着腮帮子,坐到苍碧身边,抬起小巧的手掌贴在他脑门上:“无烟,你胡说什么?什么苍碧、连云?” 第117页 城旌抓耳挠腮:“乱七八糟的,听都没听过,我们一直住在翼望山,何时出山过,别是江水喝多了,坏了脑子。” “坏了脑子?!”爰爰一脸惊悚,跳起来捧着苍碧的脸,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傻样来,满意一笑,“还是咱美美的无烟,没坏。” 苍碧不说话了,这谜估计还得小黑才能解开。 正这时,黑地龙适时醒了,盘起身子,用不知在哪的嘴说道:“这是何处?” 不再是扭捏的男女不辨的嗓音,而是苍碧熟悉且恋慕了上百年的,连云的磁性话音。 “连云……”苍碧以为幻听了,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小黑,黑地龙不作表态,只默默蜷着身子。 “小黑,方才是你在说话?”苍碧问。 城旌颇为不满地戳了戳黑地龙:“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他,当然是这东西在说话。” 那分明是连云的声音,苍碧再次把小黑掬在手中,盯着问道:“小黑?你是小黑?还是……”还是连云,这太荒谬,连云挺拔威严,为何会化作一尾小地龙,又为何要捏出那般别扭的嗓音,那便只能是小黑现下捻着嗓音,亦或,这条黑地龙,根本不是小黑。 黑地龙冷冷回道:“我是谁,与你何干。” 城旌一听便不乐意了,撸起袖子,扯开嗓子吼道:“你丫怎的不知好歹,无烟冒死救了你,送到洞中,给你驱散雷电,还搂你抱你,你竟这么说话!” “城旌,不打紧。”苍碧心思已全不再这,贴近地龙,鼻尖几乎抵上黝黑的小身体,地龙别扭地朝后游了几分,苍碧问,“你是连云?” 地龙答:“我是连云。” 另一道涌来的记忆中,无烟说着:“你既连名讳都不肯告知,那这般黑漆漆的,就叫小黑罢。”小地龙如是回道:“我叫连云。” 苍碧越发迷茫了:“你是连云?你不是小黑吗?” 地龙扔答:“我是连云。” “小黑是连云吗?”苍碧不确定地问。 连云没回话,黑漆漆的身子也不知哪里是头,更别说看出蛛丝马迹的表情来,游到软塌一角,缩起身子不动了,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刻意不理人。 苍碧没再问,这姿态分明就是他所熟知的连云,冷静、冷淡,虽然现下冷得刺痛了他,但那就是连云。 许久后,苍碧轻轻地说:“连云,那雷光有伤着你吗?” 连云仍旧没答,城旌与爰爰在一边看着,按捺不住要说话,苍碧把食指伸在嘴前,极低地嘘了一声:“他该是睡了,累了一天,我们也各自休憩吧。” 城旌幻回虎形,四仰八叉地瘫到一边,爰爰也随之变兔,钻进他颈项毛发中,没了踪影。 翌日一早,冷日升起,青白的光照到洞府中,魁梧地大虎脖颈间一阵骚动,不时爰爰窜了出来,落在地上一见洞中境况,掂着小短腿狂奔起来,冲到苍碧软塌前,幻作人形,嚷道:“我的口粮!口粮坏了!” 苍碧更喜欢身为人形的自己,若非必要,显少化出兽身,着一袭飘逸地广袖白纱衣躺在榻上,一手像床被褥盖在地龙身上,另还盖了件毛皮幻的厚狐裘,被叫声吵醒,睁开眼,也怔住了。 昨日连云不过巴掌长,小指粗不到,他用手虚盖住,深怕压坏了小地龙,而现下,手下之物却已有小臂粗,一臂长,盘虬成一团,像条黑蛇,周身竟是黑得发亮的硬鳞,背后一排软毛柔顺地塌着,头尾也明晰了,吐息起伏间,微启的口中露出两排合拢的利齿。 “连云?”苍碧唤着,以指轻抚过异兽凸起的眼睑,沿着粗硬的脖颈,伸向微弓的嵴背,指尖触及黑色毛发,立时传来刺痛。 第92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三 连云猝然睁眼,游到榻外,背后的毛发全竖了起来,竟都是尖锐的刺须,语调仍没有一丝起伏:“做什么?” 苍碧看看连云,又看看自己指尖,上面冒着一滴殷红的血,不甚在意地含进嘴里嘬了两口,又向连云探过去:“你怎么长大了?你不是地龙?是蛇?也不像,是什么?” “与你无关。”连云继续后退,贴到了洞壁上。 “没良心。”爰爰不满地嘟囔,把苍碧的身子转过来,指着榻下一大片枯黑的败草,“无烟,你快看看,我的草草都坏了。” 苍碧微微拧眉,他们这三只妖修为都不怎样,他那半吊子的五百年竟在这里算入道最久的,虽说疏于修炼,本事都不如城旌,但一大一小两只还是有什么都习惯问他主意。 “怎么都枯了?”苍碧捻起一根长草,才刚触及,草叶就扑簌簌地化作齑粉散了一地,以他床榻为中心,呈圆形向外扩散,约莫洞内一半地方,绿草都成了这般模样。 “昨儿个还好好的,是不是你偷吃了?”爰爰指着连云道。 连云没理会,兀自面壁。 城旌不知何时也醒了,一虎爪拍在地上,瞬间幻做人形,举着拳头杀气腾腾地冲上去:“你怎的忘恩负义,我们救你,你还这副横样,竟然吃了爰爰的嫩草!信不信我拍死你!” “好了好了。”苍碧挡在城旌前头,他大概也只装装凶样,苍碧轻而易举就把那大拳头挡了下来,“许是天候冷了,草木不适应。” 第118页 “几百年了都好好的,怎的今日忽然就不对头了。”爰爰变回小兔,踏着枯草,所过之处皆成粉末,到枯黑边缘,抱住一捆犹绿的长草,蹭了蹭鼻子,三瓣嘴咬了上去,细细啃着。 别说爰爰不信,苍碧也不信,这草叶分明是被非自然的外力损害,可连云俨然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再为了几片草探寻,惹得他愠然敛眉,苍碧更不愿,只能打圆场瞎掰道,“可能是草木寿数到了,你们看连云那样,怎么也不像吃素的。” 此言一出,爰爰咀嚼的嘴僵住,小脑袋缓缓转过来,红豆眼瞪得老大,城旌后背绷紧,蓄势待发,若是虎形,能想像那黄毛早已炸得半天高。 “额……错了错了。”苍碧赶紧揉了揉爰爰的毛嵴背,把她挪转向,“是不像吃草的。” “那吃什么?吃肉?”爰爰余光瞥见连云尖牙,浑身战慄了一下。 苍碧打马虎眼道:“怎么会呢,你见过地龙吃肉的。” “那吃土?”爰爰问得认真。 可惜“小黑”不给面子,幽幽说道:“我不是地龙。”完了又没了声响。 “对对对,不是地龙!”苍碧赶紧补救,“就是龙,大尾巴一摆就飞上天了,跟神仙一般厉害,不吃草也不吃肉,吸天地日月之精。” 爰爰仍将信将疑,城旌则挠着乱发,脑子还没转过来,不过苍碧是他们的头,既然头这么说,那就是吧。 “可别明天还有一半也坏了。”爰爰嘟哝着。 爰爰弱不禁风小兔一只,能在偌大的翼望山中不被猛兽拆吃下腹,自然也有一套,不是过人的妖力,超强的智慧,而是莫名其妙,几乎百发百中,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的预感,正如数百年前,一头扑进了不吃她的大虎城旌怀里,她的预感又一次完美无缺地奏效了。 又过了一天,大早醒来,爰爰宝贝的绿草只剩下入洞出小小一隅了,而连云则更大了,掌成足有一人大小,随着身躯舒展,鳞身上的奇异纹路越发清晰,微微一动便将原处露珠上折射来的光又转了转,恍如上成黑金,而那筋脉虬曲的两爪、极具威慑的头型,也真如苍碧所说,真有几分龙的模样。 连云窝在苍碧身侧,小半边身子滚到了榻外,保持着只毫釐的距离,没让软刺扎到白色的身影。 “唔……爰爰要饿死了……”杏色小兔趴在洞口,把外头的草往里面拽。 “咱都辟谷了,怎么饿得死。”城旌抱起她,揉着软毛团。 爰爰摆摆身子,探出脑袋,哀怨道:“城旌不爱我了,不给我吃草。” “吃吃吃,怎么不给你吃。”城旌从来说不过爰爰。 “都没了,要吃土了……” 苍碧无法,苦笑道:“我们把外头的移植些进来吧。” 这体力活,自然是五大三粗的大老虎干的,待到月上中天,洞府里又是大半边郁郁葱葱,爰爰好不开心,一爪子拽着还没种稳的绿草,一爪子抱着城旌的长毛,乐呵着就倒地睡了,城旌忙活了一天,自是也四仰八叉会周公。 苍碧不禁失笑,躺到榻上,轻柔地抚了抚连云没有张软刺的部分,盖上裘衣,也闭了眼,却没有真的睡着,双眼睁开一条极细的缝,接着长如扇羽的睫毛遮掩,竟完全看不出端倪,从模糊中窥看外头。 连云起先安分地背对苍碧缩着,洞中万籁俱寂,他极为小心地动了动,转过身子,一双比夜更深的黑瞳镶嵌在鼓起的眼眶中,衬着龙脸,极有威慑感,看得苍碧几乎要脱口喊“老闆饶命”。 连云静静地看着苍碧,久到苍碧甚至以为他对着一尊异兽的雕塑。 就在苍碧以为这一夜就将这样过去时,连云又动了,骇人的龙脸缓缓靠近,浅薄的呼吸如同不可查的幽风,从利齿缝隙中吐出,喷在苍碧脸颊上。 “连云不会要吃我吧……”苍碧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难道辗转了那么久,竟真是要他性命? 黝黑的嘴几乎贴上苍碧白皙滑嫩的脸颊,停在咫尺,又是许久。 苍碧屏住呼吸,等待一个审判,连云却移开了嘴。 他听到一声泄气般的嘆息,随后只见连云伸展身躯,无声地游出床榻,俯首在草叶上一吸气,只一瞬,一片玉帘绿草登时枯萎,与此同时,连云身形拉长拉宽几寸,如此往复,折腾掉了苍碧前头的一整片新植的草地。 连云扭了个头,游往苍碧背后,苍碧也不好明目张胆转身,只好等着,只是视线中没了那抹黑色,后面的声响又轻到让人忽略不计,不觉间,他耷拉下眼睑,就这样睡去了。 朦胧中,有什么躺在了身边,该是连云回来了,苍碧下意识地伸手,触到柔顺的布料,下面是软绵的微凉触感,很是招人喜欢,他便把摸到的揽到了跟前,紧紧搂住,对方也没有挣扎,乖顺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第二日,苍碧又是被爰爰嚷醒的。 “我的草草!全没了!”爰爰还是兔子模样,在枯草地上东奔西跳,临了抱着城旌粗腿,啃了两下黄毛以示哀伤。 苍碧沉吟半晌,继续瞎扯:“可能这几日洞里风水不好,要不先露食几天换换口味?” 第119页 爰爰看着苍碧那张美脸,便觉得颇有道理了,点点头,刚要拖着城旌奔去外头,却见雪白狐裘下苍碧恍若闪着银光的如瀑白发间,漏出几缕乌黑长发。 “无烟,你被窝里是什么?”爰爰顿下脚步,歪着脑袋问。 “头发!男人?女人?来抢咱无烟的?”城旌摆开架势,一想不对,苍碧边上躺着的不是只大地龙么,又改口道,“是吃草的地龙?把爰爰的口粮还来!” 苍碧仍旧打圆场,掀开被子道:“都说了不是连云吃的嘛,定是……” 话音滞住,苍碧低头一看,哪还有什么黑漆漆的地龙天龙,缩在自己怀里的俨然是个龆年小童,一袭紧身黑衣勾勒出稚嫩的身材,同色长发披散,与他的白发纠缠在一道。 小小的连云揉了揉眼,面无表情地推开苍碧,坐起身,用孩童特有的软糯嗓音淡淡道:“是我做的。” 第93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四 “连连连、连云?!”苍碧噌的掀开毛裘起身,瞪大了眼,一时话都说不利索了,双手往孩子胁下一伸,伸长脖子,细细端详那张苍白的小脸——长眉冷峻、眉棱略高,一双乌黑的眼嵌在其下,似泼了浓墨,不见深底,不是连云又是谁,“连云!!” 连云那张脸,本来显少露表情,加之五官刚毅、轮廓硬朗,生得十分威严,总一副要怒不怒的模样,眉心皱出极浅的川时,更是威慑万分,令人更不敢接近,但现下这些刻在一张未长开的娃娃脸上,再加上嗓音也成了童音,气势削弱了大半。 苍碧脑袋左歪右歪,细细端详着,只差没在连云脸上看出朵花来,越看越喜欢,一把把小小的人儿搂进了怀里。 “连云!你怎么这么可爱!” 连云抿唇不语片刻,苍碧得了便宜,手更不老实,在娇小的嵴背后头又揉又摸,简直要把数百年来在逍遥界单相思的份,从娃娃身上讨回来,临了竟还侧过头,在连云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嘬”的一声回响在山洞里。 爰爰圆眼骨碌碌地转着,抓住城旌粗腿:“城旌,无烟要养童养婿了,不要我们了?” “怎么不是童养媳?”城旌问。 “无烟更像姑娘。”爰爰道。 “什么!”城旌反应慢了一拍,终于注意到重点,“不要我们了?!” 城旌一蹬腿,幻作人形,抢到苍碧跟前,抬手去拎连云后领,苍碧转了个身避开:“别这么粗鲁,吓到连云宝宝了。” 连云:“……”他纵横数千年,也只有眼前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狐敢这么叫他,第二次听来,依旧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爰爰宝宝也吓坏了,要抱抱。”爰爰蹦到苍碧腿边,前腿扒着苍碧大腿,扭了扭毛茸茸的圆尾巴,甚是可爱。 “好好好。”苍碧分出一只手,正要去捞小兔,连云不经意地把手垂下,把爰爰四脚朝天掀翻在地。 爰爰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边的城旌有样学样,变回庞然大虎,朝苍碧另一条腿扒拉过来,操着粗犷的嗓音:“城旌宝宝也吓坏了,要抱……” 他话还没说完,连云若无其事地一抬腿,迎面给了虎脸一脚。 “嗷呜!你踢我!”城旌捂着脸大吼。 连云看都没看他:“你爬我脚下了。” 苍碧还真把连云当成了小孩,挥挥手道:“城旌,你别吓着连云了。” 城旌很忧伤,抱起爰爰缩洞角,两只抱团委屈地盯着这头。 “放心,城旌不咬人的。”苍碧要抚连云小脑袋。连云偏头避开:“我知道。” 苍碧稍稍拉开两人距离,专注地看着连云,半晌后问:“你认得我吗?” “不认得。” “你知晓逍遥界吗?” “三界之外,仙魔流亡之地。” 流亡之地?逍遥界魑魅魍魉个个自在哪有流亡的模样。苍碧想了想,又问:“那你记得连云阁,认得逍遥吗?” “连云阁?”连云神色无异,语尾微扬以示这是问句,却对逍遥一问避而不谈。 “好吧……当我没问。”苍碧再次被磨了小小企望,不过振作极快,不知怎的,他十分确定眼下的连云与他的老闆绝对是同一人,至于为何没了记忆,看来需慢慢探寻了,便首先自我介绍道,“我是苍碧。” “我听他们唤你无烟。”连云说。 “他是无烟,江水进脑子了,有点懵。”爰爰道。 “……”苍碧只得妥协,“我叫无烟,是住在这山上的狐妖,那只老虎是城旌,兔子是爰爰,都是好妖,不吃人的。你是……地龙精吗?” 他万分不认为老闆会是只地龙,太不搭调了。 果然,连云面无表情地说:“不是。” “那是龙?” 连云默然片刻,眉心敛起:“也不是。” 苍碧见他不高兴了,便不敢再问,又把人抱到怀里:“你有去处吗?没有的话,就先住在我这?” “没有。” 苍碧听这答案乐开了花:“咱这地方小,你还是与我同睡罢!”说着又要去亲连云脸蛋。 第120页 连云轻巧一巴掌呼在苍碧美脸上:“别亲我。” 苍碧很挫败。城旌很气愤,想他和爰爰如此仰慕苍碧,得过最好的福利也就是以兽身相互依存过一段时日,这不识好歹的小孩,竟然拒绝苍碧的亲吻,简直暴殄天物。 “你这臭孩子!”城旌一跃而起,一掌往连云头顶覆去,“怎这么不识好歹。” “住手住手!”苍碧可不想生生接着大虎掌,抱着连云翻身闪避,虎掌落下,在床褥上拍出一个大坑。 连云全程冷眼看着。看城旌动了真格,苍碧不高兴了,秀美的脸拉下,披上毛裘大氅,起身往洞外走去:“只是个孩子,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么,把我床褥整好了。”说完便离开了。 城旌眼泪汪汪地看向爰爰:“我惹无烟生气了……” 爰爰蹦到城旌身边,三两下跳上他头顶拍了拍,趴了下来:“无烟不爱我们了,哭唧唧。” 一虎一兔同是天涯沦落妖,继续抱团。 再说苍碧这头,抱着连云也不知道去哪,就在洞口不远处的一株大柏树下席地坐了。冬日的长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霰子,十分寒凉,他刚坐下,就觉得不能让连云受凉,干脆让人坐在了自己腿上。 连云觉这姿态很是别扭,动了动。苍碧以为他是冷了,干脆敞开大氅,把小小的人儿裹了进去:“咱们在这坐会吧,城旌那性子,就一盏茶的气,等会进去他保管闹腾好了。” 连云却说:“我不冷。” 苍碧摸摸连云脸颊:“还说不冷,都冻得冰凉了。” 这凉意并非来于严寒,连云不说,苍碧只当他嘴硬,把大氅裹得更紧了,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妖?还是神兽?” 连云不答。 苍碧只好又问:“那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吸食草木生气么?是受伤了?伤着哪了?果然是那雷劫罢,要不要紧?我该怎么帮你?” 苍碧问了一大串,连云仍旧没回答。 倒是前头两只路过的小鼠妖替他答了:“伤好痛,浑身都痛,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无烟道行不深,但凭着化形后的一张美脸,在翼望山中颇有名气,两只小鼠自然认得他,又调侃道:“无烟美人,几十年不见,怎么生出孩子来了。看这模样黑发黑瞳的,不像你啊,该不会是和湍江里的玄蛟生的吧。” 第94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五 玄蛟是这一洲相传最强的大妖,是何模样,无人得见,不过就因一个强字,想与之攀上关系的女妖不在少数,当然也有不在意性别的男妖,苍碧被贯了这份“殊荣”,一点也不高兴,心中只想着可别在连云面前坏了他名声,抬起脖子赶妖:“呿!呿!别瞎说,谁认识那玄蛟了。” 连云抿唇,别过脑袋,皱眉朝两只鼠精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两只小傢伙便屁滚尿流地跑了:“凶什么凶,不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你这张脸,比我好使多了。”苍碧道。 连云仍是不说话,也不动了,垂眸不知想着什么,苍碧心知也探寻不出什么,百无聊赖,便搂紧小连云的腰,笑道:“你既不肯与我说你的事,那便听我说些我的事吧。” 无烟的事着实没什么可说了,苍碧想了想,干脆说起翼望山:“你别看我们做的地方是冷冰冰的草叶,春日的时候开起玉帘花来,大片大片的白,比瑞雪还美。山阳这头,有松有柏,枝叶繁茂,夏天也半点不觉得热,是个好住处。你就在这常住下罢。” 连云抬头道:“为何?” “什么为何?”苍碧问。 “为何让我在此住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连我是善是恶,从何而来你都未曾知晓。”连云难得说了一句长话。 苍碧心道,你是我连云大老闆,自然要把你伺候好了,但知道这话现下谁都不信,便说道:“你像极了我一个故人,我又救了你,莫不是天大的缘分,哪有这么巧的事,自然是要好生相待的。” 接下来的话,与脑海中浮现的另一道记忆重合:“就算今日,是完全不相干的陌路,你落了难,受了伤,没了归处,我自然也是要帮的。你定不是恶人,我知道的。” “我……”说完,苍碧便愣住了,直觉脑海中的另一股记忆与自己越来越契合,竟像是自己的,“我好像以前也说过这话。” 连云拣了最前头的话头回道:“你的故人?” 提起这“故人”,苍碧可来劲了:“是我老闆,也是……我心上人。可惜他心里大概没我。” “你怎知道。”连云问。 “我试探过几次,连……老闆每次都不给我回应,还刻意避开,虽然收留了我,兴许是念我无家可归,又没有记忆,同情吧。”苍碧几分落寞,复而又微笑起来,“不过他待我是好的,就是脸臭了点,不喜欢我也不打紧,总之我要一直陪着他的。” 连云又不说话了,苍碧仍坚信这连云就是他的连云,把人环得更紧了,埋首在苍白的颈项间,猛吃豆腐:“不过现下是先陪着你,对了,山上妖物都不太凶悍,不过也千万别离他们洞府太近,还有,千万别去山阴,都是荆棘,虽然珉玉好看,但太危险了……” 第121页 脖颈上传来温热的气息,连云脑中一热,猛然推开苍碧起身:“你做什么。” 苍碧看看敞开的大氅,心里一空,原来不管是哪处的连云,都不怎么喜欢他,他低头致歉:“对不起……我得寸进尺了。” 连云一如既往没回答,苍碧抬眼窥看,只见那道小小的身影立在跟前,晃了晃,栽倒了下来。 “连云!”苍碧赶忙探手把人揽进怀里,唤了几声都不见回应,再一摸连云脑袋,冷得骇人,心想不妙,也不知是何情况,立刻驱使妖力送入连云印堂。 连云醒着的时候排斥他,连倒下了,身体都拒绝他送来的妖力,苍碧无计可施,紧紧闭眼,乱做一团的思绪想着法子。他没能力救连云,那就得找更强大的妖,放眼整座翼望山,最强的妖是…… 半个时辰后,翼望山妖王洞府前,一道雪白的身影匆匆而来,停在比他那小洞大了两倍的妖洞前:“白狐无烟求见!” 妖王则风乃是山中千年前化形的狼妖,狼大多成群,而化形成妖的却极少,出挑的便成了异类,不受同族待见,小妖又纷纷惧之,再加之妖王本就喜独行,洞府中竟比寻常小妖冷清多了,只他一妖。 则风正凝神调息,听闻“无烟”二字,一挑眉,睁开眼。美人无烟,山中传闻已久,只是他一心修炼,只听路过的小妖精传道过,却从未有时机一会,究竟有多美? 他毕竟是不屑的,但有名气的妖,都送上门来了,总是想会一会。 “进来罢。” 男音落下,洞府前的屏障打开,苍碧抱着连云进洞。 洞中摆设极其简单,除却修炼用的坐檯,竟什么也没有。这么个修炼法,换做苍碧和家中两只,估计谁也受不了,还不如当个普通小兽算了。 则风倒是不多好美色,况且是个男妖,再美能美到哪去,也就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妖吹嘘,然如是想着,抬头瞥见那抹白色的身影,眼光却滞住了,仿佛被吸了进去,淡眉轻扫,瞳如翡翠,殷唇微启,白发逶迤批下,竟像镀了层白银般美妙,连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薄汗都闪着微光。天地之间竟真有美到如此的躯壳,想九天之上若是有司美的神祇,约莫也就是这般了。 他状若无意地眨眼收神,问道:“你便是无烟?” 苍碧可没心思与他唠嗑,抱着昏迷的连云抢上数步:“妖王大人,请看看这孩子吧,您若肯施救,我定当涌泉相报。” 则风翩然起身,一步步走下坐檯,灰色衣摆拖在身后,从阶梯上滑下,他瞧了眼连云:“我为何要救他?” 苍碧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揖身行礼,瞎扯道:“妖王大人庇护一山,自是道深德厚,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妖王之名,只因他在山中道行最高,与德与善无分毫关系,则风也不纠正他,盯着那如新雪般的发顶,又问:“你为何要救他?”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苍碧答。 “那我要什么,你都会报?” “只要您能救他……” “好。”则风打断苍碧,手缓缓向线条优美的下颔伸去,“我要的,便是你。” 苍碧万万没想到妖王竟出此言,下意识正要退身避开,怀里的小人儿醒了过来,比他更快,伸出细弱的小手,抓住了则风探来的手指。 则风本就欲意触碰,自是没使上劲,被小童轻易止住去势,一时颜面自尊都不知往哪摆了,一翻袖子,就住连云手腕,把他扔了出去。 “连云!”苍碧大惊,急速追上,伸出两手扑到地上,总算堪堪把人接住,雪白的衣襟蹭在灰土上,脏了一大片。 则风闪身就到苍碧面前,又要抬手,连云回头狠狠颳了他一眼。则风顿时怒火冲天,扼住连云纤细的脖颈,把他从苍碧怀里提了出来:“我不管你先前是何妖物,有什么神通,现下不过个是修为尽失的废物,尽然如此忤逆于我。去死!” 则风抓着连云,把他脑袋往山石上扣,这一招下去,恐怕这小脑瓜子非得开花。 “住手!”苍碧伸手侧步,横入连云与洞壁之间。 则风手劲施下,连云撞进温暖的胸膛中,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他侧颈。 “妖王大人……连云他年幼,不懂事……”苍碧胸前受了这一击,后背又撞在冷硬山石上,喉头一阵腥甜,血顺着嘴角流下,沿着下颔往下滴,“冲撞了您,莫要怪罪,要责怪……就怪我罢。” “好。”则风冷笑,松了手欺下身来,“那我便责怪你。让这小子滚出去,你,留下。” 眼看则风离苍碧越来越近,连云手掌又抬了起来,竟是要给他一巴掌的势头。 则风余光瞧见,手中蓄起一掌幽光,缓缓伸来,就要噼向连云。苍碧心叫不好,也顾不上来的目的是什么,当下保命要紧,竟不管不顾地把所有妖力聚集到掌心,使出生平最强的一招,白晃晃地一掌猛地招呼在则风眉心。 则风哪料到苍碧会有这么一招,毫无防备,生生受下,整个人往后退了数步,登时被打回原形,再抬起头换回人形,环视洞中,那给了他一掌的罪魁祸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第122页 这等屈辱,堂堂一山之王怎能受,则风按住犹在发疼的脑门,咬牙切齿:“无烟!我要你命、身,都是我的!” 第95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六 大柏树下,玉帘长草葱郁,只是到洞府处戛然而止。洞府里,爰爰正趴在城旌胸膛上,睡得不省人事,抓了把虎毛塞进嘴里:“啊唔……草草。” 城旌不甚舒服地转了个身,在小兔要被他庞大的身子压扁的一瞬间,虎掌往胸前一揽,把爰爰塞进了颈项里。 洞外,遥遥传来苍碧的喊声:“不好啦!快跑快跑!” “嗯?无烟?”爰爰毛爪子揉了揉睡眼,朝外头看,只见苍碧火烧屁股般冲进来,怀里还紧紧抱着黑衣的娃娃,背着光站在洞口,看不清脸色,立时紧张万分,瞪大了眼,“怎么了?他把外头的草草也吃了?!” “没有,草都还在。是我,我把妖王打伤了!”苍碧跑进洞,把城旌晃醒。 爰爰歪着脑袋想了想,缩起了脖子:“妖王?不会是上次差点把我吃了的那头狼吧?” “就是则风。”苍碧看了看洞里头,也没什么要带上的,一手拖着还在打哈欠的城旌,“我们快跑吧,一会他追过来,我们就惨了。” 城旌终于醒了,瞬间变成九尺大汉:“什什什么!你打了则风?!不成不成,我跟他有过节,肯定得被他生吞活剥了。” “你那么大,则风吞不下。”爰爰钻进城旌衣襟里,“他会吞我。” “不过是只狼,怕甚。”连云靠在苍碧肩上,冷冷地说,“你的伤呢?要不要紧?” 城旌这才发现苍碧的脸色有些苍白,本就挤起来的五官都要拧成一团了:“无烟,你受伤了?” “哪里哪里?”爰爰从城旌怀里窜出来,在苍碧身上绕了一圈,没看到外露的伤口,就要往领子里钻,查看伤口,被连云若无其事地拎出来,扔了回去。 小兔划过一条短短的弧线落进城旌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仍在刨衣襟,一看里头:“无烟,你伤得不轻啊!都长胸毛了!” 城旌把她抓出来抱好:“那是我的,无烟你伤着哪了?” “不打紧,就被山石磕了一下,都好了。”苍碧拍拍连云的背,则风很是看不起他怀里的小娃娃,也没花上几分力,伤得还真不重,不然他哪还跑得动这些路,不过还是痛得够呛,“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想想跑去哪吧,总之翼望山是不能呆了。” “我只认识翼望山。”爰爰很是委屈,这一片的玉帘花草叶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以后就没得吃了。 城旌也没出过山,一脸茫然,苍碧又何尝不是。 几只妖正愁得眉头打结之际,连云忽然问:“离这里最近的凡人聚集地在何方?” “凡人聚集地?”苍碧没出过山,不代表没听说过,偶尔也会有外界的妖,甚至是误入山的人经过,仔细思索起来,“东边是瀚海,西南是湍江,北边……啊!我想起来了,往北出翼望山,再翻过一座不知什么山,东北边有个镇子,好像叫什么……永……” “永和镇?”连云问。 苍碧双眼一亮:“对,就是永和镇。”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吧!”城旌伏地化虎,把苍碧往背上一扔,离弦箭般射了出去。 爰爰抱着虎毛颠来颠去,歪头问:“为什么要去凡人的地方?不能藏在别的山里吗?” 苍碧也没搞明白,不过连云这么说了,那就去罢。 翼望山系绵延横亘一方,横难以记千里,纵也有数山绵连,实是大得很,城旌狂奔了整整两日,终于出了山界,仰面往地上一摊,再也走不动了:“哈……我不行了……要死了……”饶是十二月的冷天,他的毛发却被汗水浸透。 爰爰化作人形,摘了片近处半枯的棕榈叶,给他扇风。 苍碧环视了一圈,又侧耳听了一阵,没发现周围有水源,只能把连云放到城旌身边,也摘了片大叶子,放在地上,轻轻捋动周围草叶,把凝霜往叶上扫。 “小屁孩……”城旌累得爪子都抬不动,也没转粗脖子,斜眼看连云,“肯定又是你惹事,害我们家都回不去了。” 连云不言,看着蹲在不远处雪白的背影,眼皮不争气地往下耷。 苍碧好不容易收集出一掌冷霜,掬起叶子捂化了,送到城旌嘴前:“不怪他,是我太冲动了。” 城旌一口把凉水嘬干净,总算有了点底气,问:“你没事去他那干什么?” “……”说实话只会让城旌更膈应连云,可其他的理由,苍碧也想不出来。倒是爰爰替他答了:“是为了小蚯蚓?” 城旌仰天长嘆一声:“小屁孩,你总有一天害死我们。” 连云仍旧不语,头一垂,倒下了。 苍碧赶忙伸手,在他触到地面的瞬间,把人抱进怀里:“连云?” “小屁孩怎么了?”城旌略微诧异。 苍碧摸着连云的小脑袋,一片冰凉:“妖王说他修为尽失。不成,得想想办法……” 第123页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离凡世远了,不凡的东西自然也多了,要翻出几颗仙草灵花,总不会很难吧。苍碧如此想着,振了振精神:“你们先在这休息吧,我去附近看看。” “你去哪?我与你一道。” 城旌话音刚落,苍碧衣摆一扬,化回狐身,一下子就跑到了数丈外,头也没回道:“帮我照顾连云,你们哪都别去,在这等我回来!” 毕竟在陌生的地方,苍碧没敢走太远,搜了小半面山,只在近山顶的薄雪堆里挖出根指头长的灵草,看着天色快暗,立时回来了。 城旌和爰爰果然等在原地,城旌大概怕老大宝贝的小屁孩冻坏了,盘起身子,把连云藏在虎毛里。爰爰则急得团团转,踩着小碎步东张西望,见白狐出现在视线尽头,立时奔了上去:“可算回来了,我还怕你被人掳去了呢!” “这深山里,哪有人掳只狐狸。”苍碧不禁失笑,忽然想起几世前就是在山中被掳了去,后来还丧了命,几分落寞,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走,蹲下身摸了摸连云额头,“醒过吗?” 城旌挪开给连云当围巾的尾巴:“一直睡着。” 苍碧把灵草递到连云鼻前,一时不知怎么把灵气送过去,想了想,自己吃了灵草,把汲取的灵气重新汇聚,俯下身子。 第96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七 城旌和爰爰顿时眼瞪得滚圆。 只见他们美美的无烟微阖双目,与小连云额头相抵,两人的唇瓣只差分毫就要触及。 苍碧轻巧地张开唇,一缕嫩绿色的灵气从口中吐出,缓缓送入连云吐息中。渡气完了,他却没有退开,就这样睁开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紧闭的双目,这毫无防备的孩童模样,着实让人心疼,只想把连云揉进怀里,替他挡去一切灾祸。 连云的脸是苍白的,未长开的轮廓并不硬朗,长长的睫毛黑得与那瞳孔一般,仿佛涂了层浓墨,只有高挑的眉棱还执着地为这张脸增添威严。 他醒了,闻着喷在鼻下的气息,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你终于醒了。”苍碧舒展了眉,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连云沉默了一瞬,抿了抿唇,说:“走开。” 面对这半大的孩子,苍碧显然不如对待老闆般慎重,但还是不想惹他不高兴,侷促间正要说什么辩解,旁边城旌却先他一步,几乎要炸了。 “小屁孩!你别不识好歹!无烟他、无烟他……”城旌说不下去了,颤着手指指自己的唇,仿佛家门口最美的一株玉帘花被路过的野猪精拱了,“我从来没这么好待遇过!” “爰爰也要抱抱要亲亲。”爰爰缩成小兔子,蹦到苍碧怀里,又被连云拎走了,扒拉着城旌的鬍鬚,“唔……小蚯蚓不让我碰美美无烟。” “别闹了。”苍碧很是无奈,站起身,佯装若无其事道,“我没亲他,只是渡点气。” “哦——”爰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轻身念叨,“想亲没亲到。” 夜幕降临,城旌奔了两天,苍碧爬山挖土也累得够呛,一行人便暂且歇下,找了点干柴,往地上一摞,好在无烟这小妖虽说道行浅得惨澹,点簇火的本事还是有的,苍碧指尖一点柴尖,生了火。 一只松鼠停在树梢上,见了暖火竟也不怕,跃了下来,在苍碧脚边打转。 苍碧抬手想摸摸这可人的小东西,一只比他小了一圈的手抢先探过来,扼住了松鼠的细颈项——连云把松鼠提到面前,手中寸寸施力,要不是他现下虚弱,早把松鼠的脑袋拧下来了。 “住手。”苍碧一把把小松鼠抢了过来,一道生气送过去。这松鼠只是寻常小兽,受下一点生气立时醒了,抱住苍碧小臂瑟瑟发抖。 “你做什么?”苍碧十分诧异,在他眼中,连云肃穆冷然,但从来不会滥杀无辜。 连云道:“杀它。” “好端端的,为何要杀它?”苍碧不解,松鼠听得懂人话般,一熘烟跑了。 连云:“我有伤,需生灵来治。” “你别杀生,我给你采灵草,杀生坏修为的。”苍碧哄道。 连云不置可否。 苍碧以为他听进了,便不再多说,拉过连云往自己毛裘里裹:“今夜就在这将就吧,明日养足了精神再上路,连云,你仍旧和我睡罢。” 连云却挣开他,窝到城旌怀里:“我和老虎睡。” 苍碧一怔,垂眼看着火光,也不知自己哪里又惹连云不高兴了,还是连云见他从没高兴过,不敢在唐突,只说:“那好吧。” 他裹着毛裘,缩起身子,背过身躺下,眼前暗色草叶俏皮扫过,凉意贴在脸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心神不宁地睡去了。 夤夜十分,山风扫过,常绿树叶沙沙轻响,树下一丛火焰噼噼啪啪,黑色的小童睁着乌黑的眼,透过火光,凝视对面被映得橙黄的身影,白色的毛裘与披散的柔顺长发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片黑叶落下,打在爰爰头顶,她呓语着转了个身,醒了,轻声问:“你不睡吗?” 连云没将视线分给小兔,只摇摇头。 第124页 “你喜欢无烟?”爰爰问。 连云没答。 爰爰兀自说:“无烟那么美,我们都喜欢他。” 连云终于说话了:“他很美。” “他还特别特别好。”爰爰说,“我还是普通兔子的时候,被则风抓了,是城旌救了我,那天则风刚好受了伤,连还没入道的城旌都打不过。城旌把我送给无烟,无烟却没吃我,还给了我家。我从前都是在翼望山到处挖洞睡的,还要担心会不会被抓走吃掉,有了家,就不怕了,无烟和城旌都会保护我。” 爰爰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后来有一次,有个小孩子倒在我们洞门口,那孩子白白嫩嫩的,比你可爱多了。无烟收留他,照料了一夜。第二天,那孩子醒了,居然变成了大男人,倒是一点事也没有,满身酒气,大概只是喝醉了。他说自己是神仙,拿个勺子往我们三个头上点了一点,让我们不杀生,好好打坐,就能变成人形,以后兴许还能当神仙。” 连云嘴角极浅一勾,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却有几分惨澹:“你们信了?” “为什么不信?” “来路不明。” “你也来路不明,无烟还不是对你这般好。” 连云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他对谁都好。” 爰爰努起兔嘴:“对你特别好。” “是么。”连云似问非问。 爰爰又说:“你喜欢他?” “你方才问过了” 爰爰摇头晃脑好一阵,绞尽脑汁想了一通,说道:“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就是不一样的喜欢。”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拍着两条前腿,想到了切入点:“你看他的眼神和我们不一样!” 连云又不答了。 爰爰还问:“你喜欢无烟,为什么不愿意跟他睡?” 因为怕,怕遏制不住躁动的心,怕一步踏过逾了距,怕再也不捨得离开,怕守不住许下的承诺,守不住他。 连云伸手盖住爰爰的红眼睛,往虎背上一靠,“睡吧。” 第97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八 荒岭野山,花草繁茂。苍碧一行翻山越岭走走停停,一路翻找,虽说没找到众多灵草,总算有三三两两。连云醒来后就能自己汲取灵气了,断了苍碧再吃豆腐的机会,几天下来,待走出崇山峻岭时,体质总算稳定了。 到了凡人城镇,自然不能一副野兽模样,城旌与爰爰都化了人形,苍碧也幻了头青丝。连云不愿再让他抱,苍碧很是不舍,只能依依不捨地把不高兴的小人放下地,牢牢牵着,三大一小一排入了永和镇南大门的牌坊。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天色全黑了,隆冬的雪零零落落下了三天,突然在今夜壮大,一片片鹅毛般兜头兜脸罩下来,刺骨寒风一阵阵卷着,裹挟暗雪在空中打着旋。 苍碧抖了抖身子,还是把连云抱了起来,裹进毛裘里,只露出个脑袋:“别冻着了。” “不冷。”连云冷冷地回话,却没有要下来的趋势。 爰爰把下颔往红色毛领里缩了缩,往城旌身上一靠,遥望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们去哪呀?” 没有家,也没有任何相熟者,一时找不到落脚点,苍碧也很是犯愁:“要不看看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屋子,或是庙宇、道观什么,先挨过这场雪,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走了一段,路上杳无人烟,沿道两旁家家门窗紧闭,如斯雪夜,自是谁也不愿出门,苍碧正愁找不到问路的,只听不远处不重的一声轰响,一间宅子的屋顶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厚雪,靠路的屋角垮了下来。 “去看看。”苍碧快步赶去,另两只二话不说跟上。 房屋受损得并不算严重,只塌了一角屋顶,而这一处恰好把大门压倒了。 “该不会压到人吧,那可得疼死了。”爰爰道。 “希望没压到人。”苍碧打量整幢屋子,在侧墙发现两扇窗,一扇也受了波及,木格断了几根,与那门一般,因变形无法打开,后面一扇倒是完好,他一拉便开了,探头朝里问道,“有人吗?” “有人有人!”一名妇人脚底烧火般冲到窗边,手里还捧着根一人高的圆木,一看来人具是不认识的,一愣神,“你们是?” “只是路过的,家里就您吗?没受伤吧。”苍碧问。 “人倒是没事,就是这房子垮得都漏风了……”妇人很是焦急。 “我们帮您吧。”苍碧不客气地推开窗到最大,把怀里的小连云放进屋里,翻进窗户。 屋里点着取暖的小火炉,那妇人借着亮光,这才看清来人的脸,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镇里被美称为“一枝花”的姑娘,要是放到眼下这位白衣公子身边,恐怕连根树杈都不如。 城旌和爰爰也进来了,城旌接过妇人手中圆木,爰爰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屋内境况,瞪着圆眼问:“怎么修呀?” 这可难倒了苍碧,俯身悄声问连云:“你知道怎么修房子吗?” 还不等连云回答,那妇人耳尖听见,笑了起来,问道:“你们是下凡的神仙吗?我知道怎么修,下雪前家里就备了加固的木料,堆在厨房了,只是没想到雪来得那么急……” 第125页 “那行,阿姐,你说,我们修。”苍碧顺着妇人的指引,脱了毛裘,也去捧圆木。那木料没削干净,翘着几根木刺,连云抢在他前头,拉住了雪白的广袖:“等等。” “怎么……”苍碧还没问完,只见连云在灶台旁拿了两块抹布,似是嫌脏,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拉过苍碧两手,仔细地包了一层。 “你……”苍碧心头一暖,连云却不让他说客气的话,默然搬起一根做斜撑的短木,转身走了。苍碧追在后头:“连云,你身子不舒服,别忙了,我们来就行。” 连云没理会,迳自走到站在桌上把屋顶往上撑的城旌身边:“喏。” 妇人在下面指挥着步骤,四人一齐忙上忙下,仗着城旌力大无比,连云少言却活络得很,总能恰逢时机地递上所需的配件,一群人忙活了没多久,就把屋子大致修齐整了,只是门扉和窗扇看样子要重制了,不过总算对居住影响不算大。 “太谢谢了!真是活神仙啊。”妇人又揖又拜。 苍碧忙完了,又把连云抱回怀里,哪里受得起妇人这般夸奖,微微脸红:“不是神仙,只是路过的……”妖怪。 真实身份自然不能暴露,苍碧想起原本的目的,问道,“阿姐,附近有道观之类的地方吗?” 妇人道:“镇子东门外头有一座海神庙,香火挺旺的,你们要去吗?” “嗯,谢谢阿姐。”苍碧清越的嗓音配上微含笑意的脸庞,别说凡人看呆了,连城旌和爰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云也侧目看着,见苍碧低头,立时强行撕开眼神。 苍碧歉意地抚了抚怀里的小脑袋:“连云,你再委屈一下,一会到庙里就能好好就休息了。” 一行人转身要走,那妇人伸手拉住了苍碧:“你们这是要去借宿?” 苍碧:“正是。” “这里到海神庙要走大半个时辰呢,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得了。”妇人伸手去摸连云脑袋,被连云侧头避开,只当孩子认生,不在意道,“这还带着个孩子,可别冻坏了。要是不嫌弃的话,还是在我这暂住一宿,明日还要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吧。” “可以吗?”苍碧自是求之不得。 妇人不好意思拉扯两名男子,就挽着爰爰就往凳上拖:“当然可以。” 一行妖不多懂人情世故,连客气都省了,乐呵呵地答应。这妇人本就十分好客,方才又受他们帮助,更加热情,在简陋的外厅生了火炉,再去厨房热了大碗稀粥,盛给几人:“家里小,可别介意。” “阿姐,您一个人住吗?”苍碧随口问。 “一家子住的,还有我丈夫和不成器的儿子。晌午的时候,弟妹生了,他们便送东西去道喜帮忙了。我前两天得了风寒,才刚好些,怕过给小娃娃,就没去。阿弟家在镇子那头,不近,估摸赶上大雪,就住下了。”那妇人起身道,“整好,你们睡我儿子的房间吧,床上能挤个一大一小,我再给你们弄床被褥来。”她朝爰爰道:“姑娘,你跟我一道睡吧?” “嗯……我还是跟城旌睡吧。”爰爰倒不是不喜欢这妇人,恰恰相反,她对这第一个接触到的凡人颇有好感,只是几百年了爱抱着大老虎睡惯了,实在不想离了城旌。 妇人见他挽住魁梧男子的小臂,立刻心领神会地一笑,只当是对小夫妻,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捧了被褥铺到隔壁。 爰爰和城旌在床上坐了,不消片刻眼皮就打起架来,依偎着不住点脑袋。苍碧也不会干什么家事,以前连云阁里,从来进房间,被褥都是平整的,那时什么也没想,现在想来,是谁打理的?连云阁里除了笼子里的妖兽,拢总也就他和连云两人,难道是连云打理的? 苍碧正出神,那妇人收拾完了,他回过身,连连道谢,妇人摆手让他别太客气,把小火炉拎到房角,便回自己房里睡了。 “咱们也睡吧。”苍碧道。 “我出去睡。”连云拂开毛裘,扭头就走。 第98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九 “欸!”苍碧拉住他,“怎么要出去睡?外头没床没被褥的,怎么睡。” 连云低头沉默,须臾抬头道:“你太香了,我受不了。” 他出口的同时,苍碧脑海里,另一道记忆中,连云说:“一股狐骚味,我受不了。” “你……”苍碧闻了闻自己身上,什么也没闻到,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嫌我臭?” 连云说:“不是。” “那……” 连云打断道:“香,我睡不好。” 这香也不知算不算夸,总之苍碧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把被褥塞到连云怀里,起身道:“那我睡外头去。” “不。”连云把被子一扔,大步出了房间。 苍碧抱着被子追上去:“那被褥给你。” “你呢?”连云问。 苍碧笑道:“我等会缩成狐狸,往床上一钻就行了。” “你要和他们睡一起?” “嗯,从前还没化人身的时候,都是一起睡的,城旌的毛特别暖。” 第126页 连云沉吟不语,眉头皱出浅淡的川字,眉棱似乎更高了,一脸不高兴地把被褥塞回苍碧怀里。 “这……你现下身子不好,怎么能不要被褥呢。”苍碧摊开被褥,把小连云裹了进去,只露出个小脑袋,“听话。” “不要。”连云两侧手肘一撞,掀翻被子。 “听话。”苍碧蹲下,与他平视,柔和的翡翠眼中难得露出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连云定定回视,许久后,似是妥协了,一伸手,把苍碧身上的厚毛裘拉了下来:“被褥太糙,我盖这个。”说着,用雪白的裘衣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缩到角落,闭眼再不看苍碧。 这身毛裘是货真价实的狐毛所化,自是暖和得很,如此苍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想抱着被子睡到连云身边去,又怕再被嫌弃,犹豫再三,还是回了房间。 小火炉亮着暖融的火光,偶尔噼啪作响,床榻上,城旌的呼声震彻房间,他兽身的时候倒是睡得安静,化作人身就会打呼噜。苍碧翻身看向床上,爰爰竟一点也没被影响,把脑袋塞在城旌壮实的胸膛里,睡得安稳。 他却睡不着,胡思乱想着,梳理另一道记忆,那记忆里的连云似乎和现下的连云有些不同,大多数时候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而记忆里那个说过的几句伤人的话,这个连云却从来没出口过。 想不明白的事太多,苍碧便不愿多想了,至少现在的不同,与他而言并算坏,多少就释然了,盘算起天亮后的打算。 翼望山只有妖兽花草,而凡人镇子则五彩缤纷得多,想来白天一定热闹,到时候寻间茶肆,让连云品上一壶香茗,再弄一盘油香嫩豆腐,不知道能不能让连云稍稍敞开心扉。 翻来覆去睡不着,苍碧想着想着,脑海里就被黑色的身影占据了,连眉宇皱起的弧度都能精准无误地徒手描摹出来。 过了这些时间,应该睡下了吧。苍碧掀开被褥,蹑手蹑脚出了房间,看向连云休息的墙角。 黑暗中,白色毛裘成了毫无光华的灰,憋憋地团在墙角,却哪里还有连云的影子。 “连云?”苍碧走入正厅,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去厨房和茅厕都寻了一遍,仍没见着人影,心里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大晚上的,外头还在下雪,他会去哪?能去哪?万一在雪地里倒下了,可不是小事! 苍碧越想神色越凝重,抄起毛裘,推开大门,风雪扑面而来,颳得他倒退一步,却更坚定了出去寻人的心,大步踏出,合上木门,转身走入雪虐风饕中。 该去哪寻?他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沿着街道,左右环顾。夤夜时分,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别说人影,就连犬吠鸟鸣声,都被大雪掩盖。 难道去了海神庙?苍碧只能想到那了,便转向再行,人身再此刻反而不便,减缓了速度,干脆往前一扑,化作白狐,在雪地里狂奔起来,一路到了海神庙。 这庙宇建得不算华丽,但五脏俱全,正中一座近一丈高的神像面带微笑俯瞰众生,烛火摇曳,映得那姿容慈悲且怡然,供台上的祭品还是新鲜的,看来这海神颇受百姓崇敬。 苍碧可无暇顾及这些,进门的瞬间化作人形,边寻边唤:“连云?你在吗?” 可惜把整座庙宇搜遍了,也没看到个人影,只有那神像仍旧波澜不兴地笑着。 “无烟?”门口,脆生生的女声唤道。 苍碧一听便知是谁,赶紧出来,只见一名少女骑在魁梧无比的大老虎背上,一人一虎皆被了层雪:“爰爰,你们怎么来了?” “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爰爰委屈道。 “怎么会。”苍碧哭笑不得,解释道,“连云不见了,我来找人的,你们一路来,可有见着他?” 爰爰道:“没见着,不过我可能知道他在哪。” 苍碧诧异,他醒的时候,明明这两只都睡得熟,怎么知道的。城旌适时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们巡着你的香味找来的,来的时候还闻到股比较淡的,大概是他靠你近了,染上的。” 顾不上细问,苍碧往城旌背上一挎:“快带我去找他。” 大虎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美人一路狂奔,不到半刻钟,停在了镇北一户人家门前,等背上人下来,摇身一变成了九尺壮汉:“就是这了。” “这儿?”毫不起眼的一间名宅,连云来这儿做什么?苍碧狐疑地环视周围,没发现任何特殊,抬手叩门,骨节触碰到门扉,还没用力,门竟没关严实,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苍碧下意识捂住口鼻。 爰爰跟在后头,当下受不了了,几欲作呕,城旌大掌覆上,把他鼻樑以下全蒙住了,低头看到什么,干脆手往上一移,把她眼也蒙了——脚下是一具男尸,颈项上五个一指粗的血洞,血已经流干了。 苍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打开一间房门,里头床榻上躺着人,走进一看,是一名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什么,被血染透了,苍碧轻轻拨开一看,那女子也与外头男子是一样的致命伤,而她怀里的,是个出生没多久的娇小婴儿,毛发稀疏的头顶上五个血洞,也早没了气息。 第127页 是谁这么残忍…… 苍碧转身出了房间,一颗心越来越沉,只希望连云安然无恙,后面两妖大气都不敢出,紧紧跟着他,三人再次回到厅中,苍碧打开了另一扇门。 今夜无月,在黑夜中行了许久,在加之是兽类,苍碧的视线完全不受黑暗阻滞,然而,此时目中所及,却是无穷无尽的黑,仿佛视野被泼了一桶浓墨。 他颤抖着抬起一手,拈了团指尖火,眯细的眼看向前方。 微弱的火光射出,将床榻上的一切投影在灰墙上,落下一个巨大狰狞的影子。 那人形影子黑得似乎要把一切都吸进去,蓦地抬起手掌,尖利的指甲如刀刃般,挥舞,落下…… 苍碧目不转睛,脸上的血色褪了干净,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溅了他满脸。 “啊——”爰爰从指缝中看外头,一声惨叫,直冲破城旌厚实的手掌。 苍碧怔然擦了擦脸颊,低头一看,满手都是猩红的血。 第99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 一滴鲜血顺着尖利的指刺啪嗒一声落在青石地上,床榻上半弓身躯的人一手扶墙,另一手成掌,手心向上,掌中一团幽幽的绿光闪动。他深吸一口气,那绿光便化作一缕烟,缓缓游入鼻中。 那人本来约莫与苍碧差不多身高,这一口气吸入,顿时身高又拔长几分,肩膀伸展,不时稳定了身形,玄衣裹身,肩臂、手腕、小腿处,都束着黑金护甲,明明薄如竹片,却给人坚不可摧的感觉。他握着手腕,活动许久没有伸展的四肢,仿佛才感知到有旁观者,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苍碧心跳逐渐沉下,及至那黑衣人完全面向自己,心音竟似停滞了般,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连云?” 连云不言,只与他对视,深不见底的眼比屋外的腊月天更寒。 啪嗒,又一声响,仍是血。 苍碧心念一动,没控制好妖力,指尖火苗瞬间大亮,又转眼熄灭,只这一息,他切切实实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连云脸上是数道溅射的血迹,五个指尖都悬着血珠子,那背裹黑金腕束皂袖的手全被血浸透了。 “他……他……”爰爰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往回退着,撞进城旌胸膛。 城旌牢牢併拢指缝,不让她再看,自己也好不了多少,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杀……他杀人……” 床榻上躺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还残留一口气,睁着毫无焦距的眼,翕动嘴唇,却只能吐出鲜血。 他还活着。 苍碧滞住的呼吸猛然一松,急剧喘息起来,冲上前,趴在少年身上,手上蓄起一团微弱的白光,往少年颈项上的血洞上填。 白光越来越弱,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淹没,半盏茶时间不到,血渐渐停了,少年嘴唇成了浅浅的紫灰色,彻底断了气,苍碧还不死心,两手捂着一点血也冒不出的伤口:“你别死。别死啊!” “他死了。”连云站在一边,冷冷地说。 苍碧沉痛地合上眼,再睁开时,眼里覆了层水光,猝然起身,抓住连云手臂:“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纤巧的指甲磨黑金护甲上,发出轻微的划痕声,仿佛一把小刀浅浅割在心坎上,不能一击致命,却凌迟着,让人挣不出痛苦的深渊。 连云不语,苍碧手指用力,却只触到冷硬的黑金,他用从未有过的大声,撕心裂肺地喊破了嗓子:“为什么?!你告诉为什么!你不会杀他们!你怎么能杀人呢!” “我为何不能。”连云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彻底撕碎了苍碧的心。 “你不能。”苍碧摇着头,眼眶通红,“你不能杀人,我们在逍遥界,那么好,你那么好,怎么会杀人呢。” 连云抬起头,掠过苍碧头顶,看着墙上的血迹,眉宇皱起的川在黑暗中犹如万丈深邃,他一字一句道:“我帮了凡人千年,现下我因雷劫身受重伤,谁来帮我?不过汲取几缕凡魂稳固,何过之有?” “重伤?”苍碧抬起头,抚着连云带血的脸庞,却不知此刻自己的脸也是如此,用雪白的广袖替他擦着血,“你究竟伤成怎样?竟要以命来疗伤?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来杀人?” 连云一问也没答。 苍碧脑海中,另一股记忆却分了叉,连云在里头说:“我魂魄受损,不如此,能如何。” “你魂魄受了损伤?”苍碧问。 魂魄受损非同小可,而最快的治癒方式就是以魂补魂。 城旌脱口而出道:“魂魄受了伤,不是要被勾去幽冥界了?” 爰爰被蒙着眼,竖起耳朵揪心听着,拉了拉城旌衣襟:“那就是死吗?” “生灵有生亦有死,只是从肉身来说。身死入轮回,静候下一场生。至始至终不变的,是魂魄,若是魂魄伤了,碎了,那不是死。”苍碧顿了顿,颤声道,“是灰飞烟灭。” 连云不置一词,垂下眼帘,看了眼苍碧,两人视线相触,立时扭头看向黑墙。 只这一眼,苍碧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眼神淡得看不出多少波澜,然而他还是攫取到了一丝不忍。连云在为什么而不忍?为命丧他手,灰飞烟灭的这几个凡人? 第128页 “有人来了。”连云道。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人声。 “刚才的叫声是李阿弟家传出来的吧?” “是呢,叫这么惨,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外面熙熙攘攘,一时来了不少人,有人敲响了门:“李阿弟!家里没事吧?应个声啊!” 等不到人来开门,又有人道:“不对劲啊,他媳妇白天才生完孩子,还不能下地呢,家里怎么可能没人。”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最后没法,两名壮汉并排一站,侧身咚一声,撞在了大门上。 “外面人在撞门。”爰爰轻声说,“他们会不会以为人是我们杀的?” 城旌暴躁地一垂墙:“都是你这天杀的地龙,还不出去认罪!” 苍碧垂眸天人交战,心里那桿秤最终还是压到了连云那头,打开窗户道:“快出去!” 关键时刻,城旌难得反应快一次,抱起爰爰,翻身出了窗,跳上房顶,俯身趴下,壮实的后背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连云,我们也快走。”苍碧牵起连云,沾了满手黏腻的腥血,一跃出窗。与此同时,大门被撞开,三四名男子闯入里屋,连云身子出了窗,一缕衣摆垂落,一名青年眼疾手快扑上去,攥住衣角。 妖物的衣袍自然不是凡物,两方拉扯下分毫无损,连云抬起掌,就要向身后青年头上拍下,苍碧及时拉住他,横入两人之间,翻手一掀,用巧劲推开青年,拖起连云上了房顶,差点踩到趴成做小山丘的城旌:“走。” 屋里,那青年仓促起身,探头往窗外张望,却连半个影子也找着。 “这也太毒了,人都被害死了!”另一中年男子痛心疾首地进来,额头上冷汗涔涔,显然是被几间屋里的景象吓得不轻,“看清楚是什么人了没?” “侄儿啊!”又一鬓发斑白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进来,刚在外头受过一轮打击,再见屋里竟又有两具亲人遗体,两眼一翻险些跪倒,被身边人及时扶住,痛心疾首地恸喝,“是谁丧心病狂,害我侄儿侄孙!” 青年说:“是两个人,一黑一白,可我没看到脸。” 众人探寻间,这一黑一白已在屋顶上飞奔出半里地。 第100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一 苍碧一直没松开连云的手,连云也没说什么,无言前行,脚下只有极轻的簌簌雪声。 “城旌。”苍碧忽的停下脚步。 后面城旌差点撞上去,闪身避让,飞出屋顶,瞬时化虎,粗壮的前爪一爪揽住娇小的爰爰,一爪趴住对面房顶,后腿再一蹬,弹回原地,再次化人:“怎么?” “你带爰爰先回去。”苍碧说。 城旌握拳虚空一垂:“我回去,他伤你怎么办?” 苍碧勉强挤出一抹惨澹的笑:“连云不会。” 城旌瞪向连云:“不成,我不放心。” “先回去吧,别把爰爰冻坏了。”苍碧以眼神指了指爰爰,娇小的少女正瑟瑟发抖,不过不是冻的,而是方才被吓得不轻,还没缓过来。 城旌犹豫了,苍碧又道:“连云不会的,你看他受伤了,打不过我的。”这自然是假话,苍碧对连云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自己那点斤两,估计只消一招,就会被连云拍成灰。 “那是自然。”城旌对自家美美的老大信得不得了,这就被说服,抱稳爰爰,准备走。 苍碧嘱咐:“进门小声些,别把阿姐吵醒了。” 一大一小走了,剩下心事重重的两妖相对,雪铺天盖地落下,谁也没动,不过半晌肩膀头顶就覆了一层厚雪。 苍碧向前一步,抬起手,蓄起一道浅白的妖力,执起连云右手,将黑金护甲上的雪融去,引着流动,把这双骨节分明的手细细洗净。 在逍遥界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该怎样才能执起这双心念已久的手,连云还是孩子模样的时候,他牵了那小手,却没有实感,直至此刻才算终于成功,却没想是这般境地。 “你是湍江里的玄蛟大人吗?”苍碧问。 湍江有玄蛟,此蛟神通广大镇守一洲,苍碧从没见过,但也受过他的庇佑。 那是四百年前,他才化妖不久,勉强能维持这副美貌的人身,多余的妖力一点也使不上,城旌只能变成顶着毛耳朵,拖着虎尾巴的半人,爰爰也还是一只託了修行,多活了数十年的兔子。三只小妖依偎在洞里,边打滚边拨弄满地的玉帘花,忽然大地猛然一颤,紧接着,洞顶数块不大的山石松动,砸了下来,三妖东躲西窜,大地越震越剧烈,连四条腿都站不稳了。 “地动了!”苍碧喊着,“会被砸死的,咱们去外面抱树。” 三只小兽冲到洞外,死死扒拉住大柏树。大地的轰鸣越来越强烈,连两人环抱粗的巨大柏树都摇摇晃晃,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整座山的妖、兽都沸腾了,到处乱躲,不远处一队麋鹿跃过,一棵松树倒下,砸死了中间一头。 再晃下去,恐怕整座山都要毁于一旦,他们谁也逃不过。 就在苍碧感到灭顶的绝望罩下来之际,震动停止了,山中霎时万籁俱寂,雁鸟妖划过天际,打破沉寂道:“玄蛟大人用身子把大洲环住啦!玄蛟大人把地动镇下啦!” 第129页 蛟修行千年,可渡劫化龙,那日湍江上空一场雷劫,几乎把两岸摧毁,也带来了连云这条小“地龙”,连云声称帮了凡人千年,又是浑身玄色,在加之那黑黝黝的似龙模样,不是玄蛟又是哪尊。也难怪他知永和镇,却不知怎么走,该是向来从空中掠过,不过片刻的事,换做徒步,自然不知道往哪走。 连云没有否认。 苍碧张了张嘴,深觉要出口的话不好听,咽了下去,又想不到其他措辞,只能如是道:“你滥杀……滥杀无辜,会有碍飞升的。” 连云轻哼一声,若不是出了声,从表情实在看不出是在冷笑:“飞升?天灭我登天之路,折我,杀我,我保命尚且不易,你且告诉我,当如何飞升?” 那一日,便是飞升失败了,还被打掉所有修为,打伤魂魄,成了副小地龙的模样,他这才不得已吸取草木生气,一路残喘至今。 “你让我们来凡人镇子,就是为了攫取魂魄?”苍碧问,想来也是,翼望山都是妖,重伤的连云哪个都斗不过,草木小兽又太过渺小,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凡人了。 “是。”连云回得干脆。 “你不该的。”苍碧说。 “有何不该?” 苍碧问:“难道你此前相助众生,只是为了飞升?若是成不了神,就要把你护着的这世间都毁了吗?” 连云不语,许久后,长长嘆了口气,伸手抚向苍碧脸颊。 “怎么了?”苍碧倒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不闪不避。 连云引了一道雪水,以指轻拭,将那白净脸蛋上的血细緻地擦干净,在依样把雪白外衣上的血也清理掉:“有血。” 苍碧眼中闪过微光,嘴角微微勾起,道:“回去吧。” 可惜苍碧心头那点暖意连半个时辰都没燃过,回暂住的妇人家后,迎上的便是城旌警惕地敌对。 “你不送他去告罪?”城旌问。 爰爰接道:“他杀了好多人。” “我知道。”苍碧转而对连云道,“你能先变回孩子吗?要是让阿姐发现,得吓坏了,而且……”他没再说下去,默默等回答。 连云不言声,抬起两指按在印堂上,随后整个人如同瘪了气般缩小,身上的黑金甲也成了软布。 “嗯,就先这样。”苍碧还是把他抱进怀里揽好。 “无烟,你怎么还对他那么好?他杀了人,你不把他交出去问罪?”城旌憋了一肚子火,声音越说越大,爰爰适时捂住他嘴:“别吵醒阿姐了。” 苍碧紧紧裹起毛裘,似乎担心城旌会把怀里的人拎出去,低头说道:“我养着他的,他若有错,我也该担。” “无烟,你傻了吧,这小屁孩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他杀了那么多人。”城旌道。 苍碧在毛裘下的手握住小连云小手,回道:“我知道,但我不愿把他交出去,连云不是坏人,他也许一时被迷了眼,可他真不是坏人。” 爰爰嘟哝:“是无烟被迷了眼。” “是吧。”苍碧也不辩解。 “别说一时不一时,你怎么知道他这一时就完了,放过他这一次,万一还有下次下下次,那还怎么收拾?”城旌顶着一张憨厚的脸,说得认真。 苍碧侧头对着连云,小心翼翼地问:“我帮你,但你别再害人了,好吗?” 连云冷然道:“怎么帮?” 另一道记忆里,连云接着说:“把你的魂魄渡给我?” 第101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二 苍碧微微一怔:“你也要汲我们的魂魄吗?” “不要。” 连云仍旧冷得像冰,仿佛嫌弃这帮妖物的魂魄不干净一般,苍碧却松了一口气,抚着连云黑发:“我知道,你不会。” “他也没说他会杀人。”城旌拉开苍碧手腕,“别信他。” 苍碧轻轻翻手,纤细的玉指停回连云发上:“我信他,他再不会了,我能帮他。” “无烟。”爰爰趴住他手臂,“你可千万别犯傻,别把魂魄渡给他呀。” 苍碧轻笑起来,勾起的嘴角里透着几分黯然:“连云说他不要的,他不会害我们。我有其他办法稳定魂魄,绝不伤人。” 爰爰与城旌都想到什么,还未开口确认,苍碧兀自说了下去:“湍岸有山名翼望,山阴珉玉,莹白温润,濯浩瀚万年,敛月华于其中,可宁心绪、镇魂魄。” 这是当年点化他们的醉酒神仙吐露的,当初也不知有何意义,魂魄这东西,大多数人妖都有,大多也都无恙,那珉玉说来奇异珍贵,实际上却没多大用处,加之翼望山阴也不是寻常地方,自然无人问津。 “不行,你不能去山阴,那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城旌道。 苍碧勾着嘴角,挂着浅笑,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在意,若是能阻止连云继续造滥杀之孽,受这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怎么进去出不来,不过就是看起来吓人了些,草木而已,能有几分力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四条腿的时候可活络得很,谁都奈何不了,想毫发无伤地来去也不是不可能。连云,你放心,你的伤,我一定替你治好。” 第130页 连云沉着脸,眉头川字又皱起来:“不必,我自有办法。” “你的办法不行!”苍碧不禁提高了嗓音,意识到寄人篱下,到后半句又把话音压了下来,“你不能再伤人了。” 连云不置可否。一屋子妖都静了下来,外头天已露白,闹腾了这一晚,都累得不行,苍碧掀开被褥,裹着连云钻进去,摸了摸爰爰气鼓鼓的腮帮子以示安抚:“我知道是我任性了,就放任我这一回吧。咱们休息一会,等明日……等天亮透了,跟阿姐打声招呼,就回家去。” 爰爰在苍碧手上蹭了蹭,委屈地钻进城旌怀里,两人悉悉索索说了几句不能让苍碧去山阴,不多时就依偎着呼呼睡着了。 “你别去。”连云缩在苍碧怀里,轻声说了句。 苍碧闭着眼,却是醒着,佯装没听见,正梳理着脑海里分岔的记忆——连云并不像此刻阻止他去山阴。这记忆究竟是谁的?似是无烟的,就如小黑消失后窜入脑海的记忆般,属于那几名原身,随着时间的行进,抽丝剥茧般呈现。可无烟是谁?竟然爰爰、城旌与连云都在,那无烟难道不该是他吗?无烟是苍碧,那前几世呢?便也都是他?那这记忆……是他在逍遥界前遗失的记忆? 苍碧越想心里越乱,拦在连云胸前的手施了力也不自知,连云抬手隔着广袖,抚了抚紧绷的小臂。 “我吵醒你了?”苍碧回神,侧头看连云,只见他锁眉闭目,完全是睡着的模样,只有手在动弹,像睡梦中无意识所为。 “连云,我心里好乱,你能告诉我因缘吗?”苍碧极轻地呢喃着,唇瓣在连云侧额轻巧一靠。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收留他们的妇人早起了,安静了好半晌后,乒桌球乓好一会捯饬,一阵饭菜香飘了进来。 爰爰大概是睡迷糊了,不知何时变回了兽身,耸了耸鼻子,从城旌怀里昂起毛脑袋:“好吃的!” “爰爰,你露原型了。”苍碧小声提醒,爰爰立时冥想施展妖力,刚化作人身,房门就响了。 苍碧开了门,果然外面桌上准备了几道清淡小菜,满满当当的四碗白饭冒着热烟,那妇人道:“昨儿个夜了,也没好好招待,今天可得让我尽尽心,早上也不好弄些大菜,你们先吃着,方才我菜都买齐了,晌午给你们做顿好的,到时我家那两口也该回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吃一顿,吃痛快了,我再让我丈夫带你们去海神庙。” “阿姐,不用客气了,我们不去海神庙,打算回家了。”苍碧赶忙推辞。 “那可不行,我昨晚受了你们天大的恩惠,哪有就这样算了的,这午饭可得留下来吃,不然我没还恩情,便是晚上也要睡不安稳的。” 妇人实在热情,苍碧窘得搜不到辞谢的话,只能应下,原想吃完这顿饭,就能离开了,哪只用完早膳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不太平的嘈杂声。 “阿翠啊!”一半百男子在外面哭喊着,猛拍门扉。 妇人开了门,愣住了:“诶哟,阿叔,你怎么来了,怎么哭成这样。” 苍碧往外看,只见那男子双眼通红,满目血丝,脸上泪痕未干,见了妇人,又涕泪横流地哭得更狠了,门外除却他,还站了两人,看他哭得都要站不稳的,赶紧上前把人扶住。 左边那人道:“阿伯,您小心身子啊。” 苍碧瞳孔一颤——这人正是昨晚拉扯住连云衣衫的人。他心中不安升腾,只希望不会那么巧,几人的交谈却击碎他的侥幸。 “大宽没了喂,大敞也没了!”半百男子道。 妇人顿时傻了眼:“阿叔,你乱说什么?大宽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还等他回来吃晚饭哩。” “没了,都没了!五个人,一个也没活,全都没了!” “啊?”妇人一个踉跄,撞在门上。 “都被歹人杀了,好狠的毒手!”男子扶住妇人,瞧见厅里头坐着四个人,把视线定在苍碧与连云身上,“他们是谁?” “是……”妇人怔愣着,一时说不上话来。 男子魔怔般念道:“一黑一白……一黑一白……”跌跌撞撞闯进门里,抄起昨夜没用完,靠在墙角的细圆木。 第102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三 “就是你们害了我侄儿!”那男子悲痛地吼着,一棍子朝坐在外侧的连云头顶砸下。 “小心!”苍碧扑上去,把他揽进怀里,抬手一挡,小臂受了狠狠一击,硬生生咽下痛呼,只闷哼了一声。 男子不罢手,再次扬手,又一棍落下,直逼苍碧脑门。连云伸手来挡,苍碧仗着此刻的身形优势,制住他手腕,侧头闪避,仍是被砸中额角,痛得眼前一花,差点就要栽倒。 “你干什么!”城旌一把抢过圆木,摔在地上。 “阿叔!你这是干什么!”妇人满脸是泪,一步一歪地走过来,抱住男子手臂,“他们是我恩人,怎么能打他们。” “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侄儿。”男子指着苍碧鼻子道。 “不是无烟杀的。”爰爰喊道。 “是……”城旌接上,伸手正要指连云。苍碧迅雷不及掩耳地挥手,拍开他,城旌喉结上下一滚,没再说话。 第131页 “他们一晚上都住在我这,怎么去杀人,阿叔,你要弄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妇人边哭边说。她越说,苍碧歉疚越盛,只能低头不言声,眼眶也跟着红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晚上都在,你盯着他们了?说不准半夜偷出去杀人呢!” 外头年轻男子跟了进来,受害的不是亲人,他的情绪要稳定地多,说道:“凶手是近日旦时逃走的,我见的是有两人,一穿黑,一穿白,只是……” 妇人打断道:“我破晓就起了,还听他们在屋子里有动静,这里到大敞家,再怎么快也要大半个时辰,不可能是他们。” 年轻男子继续道:“是啊阿伯,虽然昨夜我没看清脸,但那分明是两个大人,不会是他们。” 妇人叔父心知自己无礼,又无处发泄愤懑,扶墙恸哭起来,妇人抽泣着让苍碧一行暂且休息,自己步履蹒跚地随着叔父往镇北去了。 人一走,苍碧肩膀垮下,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无烟。”爰爰拉拉他广袖,“别哭了,不是我们的错。” “我的错。”连云替他擦去眼泪。 “当然是你的错!”城旌怒吼,“跟我们废话做什么!去给他们认罪偿命啊!” “城旌,够了。我说过了,我也有错。”苍碧道。 城旌一气之下就要掀桌,被苍碧按下:“别弄坏了阿姐的东西……犯的错,我会担。” 城旌还要发作,被爰爰拉进了厨房。 连云一言不发,看着眼苍碧方才被打肿的额角,两人视线交汇,他又低头,看着雪白的广袖。 “你特意跑过大半个镇子,是为了与我们撇清关系?”苍碧问。 连云一如既往地不答,但苍碧心中自是有了答案。 不时,爰爰拉着城旌回来,城旌置气地往角落席地一坐,爰爰手里拿了个鸡蛋,蹩脚地剥干净,按在苍碧额角:“听说鸡蛋能消肿的。” 她知道有这法子,却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只把光熘熘的鸡蛋死命按在红肿上,苍碧反而痛得更甚,又不好直接说什么,只能忍着龇牙咧嘴,委婉道:“爰爰,不用了……” “我来。”连云抢过鸡蛋,捧在手里搓了一阵,覆上苍碧额角,轻柔地按压起来,“疼吗?” 恰到好处的手法缓解了疼痛,苍碧窥看专注的连云:“不疼。” “疼要说。”连云揉了一阵,移开鸡蛋,红肿消了不少,便又撩起苍碧广袖,眉头又敛了起来,刚才受了一棍子的小臂,青了一道。 苍碧挤出笑道:“不打紧的,只是看上去吓人了点。” 连云放下鸡蛋,走了。 “连云?”苍碧摸不透他,又怕惹得他眉头更皱,只能由着他在两间房间进出,不知捣腾什么,再出来时,手上多了瓶跌打损伤药,也不知从哪翻出来的。 该是嫌弃孩童的身子不方便,连云出了房间,每走一步,身躯就长大一圈,到苍碧面前坐下时,已是大人模样,倒了熏人的药酒在手,在苍碧淤痕上细细地搓揉起来。 “连云……”苍碧也不知该说什么,唤了一声,就静了。连云也没回,爰爰缩起身子,在桌边看着,城旌也朝这边看,脸鼓得跟他是毛老虎时一个模样。 屋里一时只听得到手掌在小臂上簌簌揉过的声响。淤血能散,凿在心上的伤却难愈,更别说凡人脆弱的性命,一殒没就再无转圜。 苍碧一行又多留了数日,难以补偿,只能竭尽所能,帮着妇人把家里的后事料理完毕,等一切尘埃落定,才在妇人的再三致谢及挽留下告辞。 连云的身子暂时稳定了,回程的路途走得快了许多,在翼望山边界,一行人还是停下脚步,毕竟当初是为了避开妖王,光天化日里回去定是不行,计算着时间,在夤夜时分在偷偷摸摸地回了洞府。 山洞里一派狼藉,显是则风已经来撒泼过一次,但苍碧仍不敢掉以轻心:“我今夜就去山阴,妖王大人知道我们跑了,暂时应该不会来,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别出去,省的被看到了,等连云伤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看能去哪。” “无烟,你不能去山阴。”城旌把苍碧拉到自己一侧,不让他站在连云身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他不值的,你别犯傻。”这一路而来,他一直对连云满怀敌意,与爰爰一道,但凡醒着的时候,两眼都不移地盯住,生怕连云再搞什么么蛾子。 爰爰也拖住苍碧:“无烟,你别去。” 苍碧安抚地拍着两人的手:“城旌、爰爰,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对不起,我不能听你们的。” “无烟……”爰爰红着眼,巴巴地抬头看着苍碧。她这美人老大凡是挨痛的事绝对不碰,这一次却铁了心,实在让人不知怎么再劝。 两只小妖正犯愁着,连云也开口了:“别去。” “连云,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帮你。”苍碧说。 连云一字一句道:“我绝不再害人,你别去。” 苍碧长长嘆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都不让去我,我还去什么,睡了睡了。”说着抚开身侧两人,把损毁的床榻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一转身就躺下了,见另几人还没反应,催道,“都说不去山阴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我们继续跑路。” 第132页 城旌和爰爰自然信了,散了愁容,靠着化兽,缩成一团。连云默默寻了个干净的地,坐下,靠着洞壁,也闭上眼。 连云的话,苍碧从来顺从,但这一次,他不愿从了,等了半晌,听周围没动静了,蹑手蹑脚起身,出了洞府。紧接着,一道黑色的颀长身影相随而来,无声无息地缀在了他后头。 两人离开后,草丛中一阵窸窣,两只鼠妖探出头。 “无烟美人回来啦!” “快去告诉则风大人,有赏领呢!” 第103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四 隆冬夜色,稀星伴着寒月,了了悬在天际,仿佛随时要坠下来,翼望山阴,寂静如死,终日见不得光,更冷得犹如万变不化的冰锥,直刺进人骨髓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破沉寂,白色身影踩着残雪,急促走来,在林子边缘堪堪定下脚步。 山中有传,山北之地极阴,摒除一切妖术仙力,不管多神通广大,纵使帝神降临,进了此地也与寻常凡人无异。 传说这东西,总有几分夸大的意思,苍碧只信一半,心下也有准备,看了眼前的景象,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从生的植被恍如在幽冥界生的根,每一株都带着鬼气。再走进些,看得更分明了,一丛丛盘桓交错的是比手臂还粗的暗紫色荆棘,诡谲地绕出一道道不怀好意的阻阵,尖刺足有拳头大,几根尖上还戳着半腐的鸟尸。 “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苍碧苦着脸,侧头打量,实在不忍直视,这要是进去,估计身上就没好肉了。 他自我安抚了好半晌,才终于能错开视线,刻意不看鸟尸,躬身探视荆棘林,摊开手掌比划着名其间的间隙,走了数十丈路,又再踱回来,瞄准罅隙最大的一处,深吸一口气,往身上罩了道细碎的妖力做屏障,俯身化狐,朝前冲去。 堪堪钻入第一处,身上的屏障就如被溶解般,瞬间消失无踪,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黑爪从后伸来,横进苍碧腹下,把他捞了出来。尖刺划破粗粝的鳞甲,留下数道深色血痕。 苍碧茫然低头,环在身前的爪子成了坚实的小臂,黑袖包覆,划破了几道,其下皮肉渗着血,手背上的黑金薄甲竟也横亘着一条龟裂痕。 他扭头看来人,果不其然:“连云,你怎么来了?” 连云敛眉不言,苍碧想跃下来,替他查看伤口,扭了扭身子,根本挣不脱,急道:“你放我下来,这荆棘划的伤口不容易好,我给你包一包。” “不必。”连云抬起另一手,按住苍碧前爪,也挡住自己伤口。 “那你也得放我下来,我还要进去呢。”苍碧继续挣着。 “你不许去。”连云转身往回走。 苍碧不依:“我答应你了,要帮你的,非弄到珉玉不可。” 连云:“我没答应,就算要取,也是我去。” “你还伤着,不能去,太危险了。”苍碧四肢动弹不得,撅着毛嘴巴拱胸前的小臂,“我方才丈量过了,那间隙,我要过去容易得很,你在这等我,用不了多久,最多一盏茶,我就出来了。” “不、许、去。”连云语气依旧没波澜,只在字里行间顿了顿,三个字重得化成三块磐石。 苍碧翡翠眼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停了动作,乖顺地把毛脑袋安放在小臂上:“好嘛……你说的我都听的,那我就不去了。” 他本意是想让连云放松警惕,伺机逃脱,好进林子,哪知连云竟像知晓他心思般,手半点都没有放松,反而环得更紧了。 苍碧很是泄气,正绞尽脑汁想法子之际,异变突生,眼前黝黑的树林中,突然亮起一团幽蓝的光,紧接着,一股庞大的水流从中迸发,直朝面门而来。 那蓝水仿佛有生命般,游入周身,把他从连云手臂中提了出来,猛地一甩。 苍碧被掀翻出去,只觉天地翻转,后背一阵钻心的刺痛,站稳身形一看,竟已置身荆棘从中,所站之处,比他刚才丈量的地方间隙还大了些,才让他只伤了后背。 还没搞明白怎么一回事,他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连云还站在原处,四肢被蓝色水流汇成的锁链绑缚,寸步难行。 “连云。”苍碧想冲出去救人,脚下一动,就被同样的锁链缠住了,有一道声音仿佛隔着重重水幕,在他耳边说:“进去,去取珉玉,你要救他。” 来者竟是帮着他的,苍碧正猜测会是何方神圣,却听外头连云冷然一声:“逍遥,放开我。” 逍遥?逍遥界界神逍遥?连云既然认得他,怎么又会不认得自己? 那分明就是他在连云阁中朝夕相处的数百载的老闆,而且记忆全在,苍碧心中大乱,只想冲出去问个清楚,耳边那声音又道:“去取珉玉。” 足下蓝色水流涌动,箍着他的毛爪子,一步步前行,每一处落脚点都恰到好处,让苍碧走在荆棘林中最宽敞的缝隙中,虽说仍少不了皮肉之苦,总算不伤及要害。 身后话音渐渐不闻,及至艰难行过一整片荆棘林,身上除了被死死护住的脸蛋,各处都痛得不行,苍碧停在林子出口,珉玉矿就在不远处了,泛着莹亮的浅光,像一块块润滑异形的雪团堆叠,直让人晃眼。他心中一喜,身上身上什么伤痛都忘了,抬脚就往前迈,身子一沉,却没踩在地面上。 第133页 “唔……”苍碧一脚踩如水中,这水无色无声,但与海水一般咸涩无比,渗进伤口里,几乎要让他痛晕过去,幸而水不深,约莫只有三尺许,挣扎许久,总算浮出水面,攀到了对岸。 苍碧四爪并用,千辛万苦总算爬了上去,仰面一躺,明明身下是玉石,却半点不嗑人,微凉的触感十分舒适,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漆黑的天,一轮弯月勾着笑,白得像把明晃晃的弯刀。 休息了半晌,在水里耗费的力气恢复了不少,苍碧翻身正要起来,颈项贴上珉玉,熟悉的感觉令他一下子怔住了。他猛然转身,抓起一块珉玉,细细端详,翡翠眼闪动,心绪久久不能平息,杂乱无章的脑海又被抹上了一笔:“那匕首……是珉玉做的?” 第104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五 珉玉除了安抚镇定魂魄,别无它用,那柄匕首次次“杀”他,却从未带来痛楚,难道是为了镇他的魂魄?但一世世,那些人为什么都要如此?唯一能做想的,定是连云指使,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魂魄有损?祭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数疑问像一缕缕乱麻,纠结成一团,理不出头绪。苍碧抬起爪子,按在脑门上,甩了甩脑袋,暂且把这些压下,眼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连云就在外头,等出去了,定要好好问个明白。 荆棘林外,一切的始作俑者自是不会答他的,连云双手握拳,指甲刺入掌心,被水流制得半步也挪不了,甚至转头寻找那抹白色身影都做不到。 “逍遥,放开我。”连云眼中泛着冷光。 “我此前便告诫过你,不能改命。”逍遥一袭蓝衣,衣袂随着脚步,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浅淡的纹路仿佛翻腾出海涛,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令人摸不透在想什么,定定地说着,深邃的眼望向不远处从生的荆棘,“你不让他取珉玉,然后呢?你的伤怎么办?再去汲取生魂?” “我不会再伤人。”连云言辞凿凿,“五千年前,我被怨怒迷了心窍,这才铸下大错,如何会再犯。我说了,珉玉,我自己会取,你放苍碧出来。” “你不能。”逍遥说,“你很清楚,荆棘林中一切神力妖力皆不可行,坚甲厚鳞形如无物,谁人入内都会化回原形,苍碧进去,是只狐,你进去,便是偌大的一条玄蛟。” “那又如何?” “你如山的身躯栽进这林中,还如何出得来?”逍遥反问。 连云语塞,他说得不错,这荆棘林看似凶险,反而体型越是娇小,受的伤害越少,若是找个拳头大的鼠妖进去,说不定还能毫发无损,但以巨蛟的原身,恐怕连要进林子都得与荆刺拼上性命。 “便是不要这珉玉又如何,无需让他犯险。” “若不要这珉玉,你的伤不好,后面的事呢?”逍遥道,“连云,我知你要保苍碧,但小痛抵大伤,是值得的。” “他伤了,便不值。” “那他灰飞烟灭了呢?” 那四个字入耳,连云瞳孔皱缩,语调难得高了几分:“他不会。” “好,我不说,你都知道的。”逍遥转身,又回过头,收回对连云的禁锢,“他快出来了,我用幻术给他引路,伤得没原先那么重,放心罢。”说罢,他身前幻出一道幽深的蓝光,步入其中,没了影踪。 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连云急速转身飞奔过去,只见一道染着红的白影滚出荆棘林。 苍碧一手环在胸前,抱了两块巴掌大的珉玉,另一手挡在毛脸蛋上,尖嘴里还叼着一块拳头大的玉,感受到体内的妖力终于回来了,便知出了那该死的林子,正要抬头找人,身子一晃,就跌进了一团黑中。 连云捧起苍碧毛脸蛋,手向下移了半分,看着那满身的伤口,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脱下外衣,把他小心翼翼地裹起来,抱在怀里。 苍碧痛得龇牙咧嘴,又实在不想让人担心,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毛脸蛋上的咸水还没干透,要是现下照着镜子,他准得挖了个地洞钻起来。 “连云,我……”苍碧想吐露满腔的疑问,可身上除了脸,无一处不痛,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总算再次开口,却见连云手掌覆盖下来,修长的指在他眉心一点,所有疼痛与神志一同飞到了九霄云外。 月色凄凄,深林中,颀长的黑色身影急速飞奔,连张牙舞爪伸展的枝丫刮在脸庞手臂,都不能减缓他的脚步。 连云抱着苍碧,一路沖回洞府,寻找地方安放,洞里却一个舒适地角落都找不着,转了半圈,把目光定在大老虎身上:“城旌,醒醒。”他这一声动用了体内因魂魄受损残存不多的妖力,直接把话音传进城旌脑中。 “嗯?谁叫我?”城旌一骨碌起身,见是连云,怒号一声,“你又要干什么!” “怎么了?”爰爰醒了,警惕地看着连云,鼻尖耸了耸,蹦到连云脚边,“无烟?你把无烟怎么了?怎么有血味?” “城旌,过来。”连云敛眉低喝。 出于兽类的本能,城旌身体不受控制般,乖顺地走了过去。 连云轻柔地剥开怀里的外衣,把伤痕累累的苍碧放在暖融的虎背上。 第134页 “你!你怎么把无烟弄成这副样子!”城旌怒号,虎啸震彻山洞。 “安静。”连云又是一喝,不响却极具威慑。城旌当即噤声,爰爰缩到他背上,抬起小巧地毛爪子轻轻抚着苍碧头顶。 连云把一块珉玉按在颈项,幸而珉玉这东西虽属灵矿,使用起来却没什么禁忌,也与施用者的妖力强弱没多大关系,他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深呼吸片刻,稍稍修复了魂伤,扔下珉玉,指尖再次覆上苍碧眉心。 “你做什……”城旌又要吼,爰爰跳下来趴在他嘴上:“他好像在救无烟。”城旌窥看一眼,似乎觉得有理,半躺下身子,给苍碧圈出更舒适的位置,两只小妖不说话了,静静看着。 只没一会,连云就移开手。 苍碧醒了,没感觉身上有任何痛感,眨了眨翡翠瞳,幻成人形,见连云那正看着自己,那双墨眼中竟有一丝水光般的反射,心里不安万分,赶忙说:“不痛,真的。” “我知道。”连云道,方才他施了术,屏蔽了苍碧痛感,却没有办法治癒伤口。 苍碧与他对视半晌,依旧摸不透那面无表情下藏着什么,垂眸见了手上一道道伤痕,此前有明确的痛感,知道哪里有伤,现在不痛了,反倒不安起来,忽然问道:“我脸没被刮花吧?” “有……”爰爰才起了个话音,被连云一掌捂住毛嘴。 “没有,很美。”连云以指拂过白皙如玉的脸庞,纵使苍碧保护得再好,还是不能万无一失,右耳边,留下一道拇指长的浅痕。 第105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六 苍碧脸庞微红,拣起一块珉玉,一大串的疑问再次灌入脑海,血色又褪了下去,看了眼正瞧着自己的城旌与爰爰道:“我没事了,你们安心吧。” 两只小妖总算被注意到,哀怨地瞪着水汪汪的眼,爰爰跃到苍碧面前,抬起爪子想趴白玉般的手臂,碍于伤口,只能悻悻地原地匍匐:“无烟,你吓死我们了。” 苍碧抬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脑袋:“让你们担忧了。” 爰爰蹭着掌心,舒服地眯起眼,连日来的警惕消减,不时就两眼一闭会了周公。苍碧又安抚了城旌几句,城旌似是怕了连云,没敢再多说什么,揽过爰爰,缩起毛脑袋,不消片刻,也睡了个天昏地暗。 确认他们都安睡了,苍碧轻唤了一声:“连云?” 连云坐在虎背后头,面向苍碧,一直不言地看着他们,闻声立刻靠上去,查看苍碧伤口:“哪里痛?” “哪都不痛。”苍碧看着黑得如浓墨的身影,眼中漾起浅浅笑意,“连云,你从来不是要杀我,对吗?” 碎石乱布的洞穴中,一缕朝晖幽幽探入,给叶绿霜白的洞沿铺上一层浅金。日光一寸寸横移,缓缓照亮山穴,洞府里,宁静却不失生气,魁梧的大虎沉稳呼吸,毛茸茸的侧腹微微耸动,侧躺在上面的白衣男子,面容如玉,长发似雪,嘴角微微勾起,掩饰不住的浅笑。 “连云,你从来不是想要杀我,对吗?”见连云迟迟不答,苍碧又轻声问了一遍。 “是,我从未对你动过杀心。”连云坐在城旌后背那头,背对着苍碧,沉沉回复,裹身玄衣勾勒出的背部线条,略有些紧绷。 苍碧侧首探到他面前,身下大虎不适地动了动身子,继续梦海淌游。他静了片刻,等城旌完全没动静了,又欺上一步,长发顺着虎背滑下,与连云的墨发融在一起:“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用珉玉做了匕首,是为了修复我的魂魄?我受伤了吗?” “什么匕首?”连云不看他。 “你在装傻。”苍碧咄咄逼人,往虎背上又攀上些许,下颔几乎要靠在黑金肩甲上,“你都知道的,我在山阴听到你叫逍遥,你就是我老闆连云,半点都没失忆,也知道我是苍碧,不是无烟,对不对?” 连云双手环在胸前,闭上眼:“无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你说我是无烟,那怎么还给我取苍碧这个名,有什么意思吗?我倒挺喜欢无烟的,又缥缈又出尘,和我这身白很搭。”苍碧不死心,整个翻过虎背,坐在连云身边,动作间崩裂了伤口毫不自知。 连云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染血的广袖,敛眉抓过他手,按在腿上:“莫乱动,伤口裂开了。” 苍碧仗着不痛,还是不老实,连云干脆指尖一点,把痛感还了回去。 “……”浑身的伤痛登时排山倒海地漫上来,苍碧鼓起嘴,千辛万苦忍住痛呼,一滴眼泪悬上眼角,再也撑不稳身子,一晃身子摔进连云怀里。 连云再往他眉心一指,痛感又消散了。 “再乱动,我就不帮你了。”连云道。 “好嘛,我不乱动了。”苍碧老实地缩起手,见连云没避开自己的意思,眉头的结还散了不少,心里的雀跃逐渐胀大,大着胆子躺倒他身边,拉过连云手臂,“城旌的背不舒服,睡得脖子疼。”若是城旌听见,估计得喷出一口凌霄血。 苍碧打量着连云眉宇的川字波动,有恃无恐道:“老闆……不不不,连云大人,你的手臂又紧又壮实,定能治治我的脖子,你看我现在伤得那么重,还是为了帮你,能不能……” 第135页 连云二话没说,顺着苍碧的手势,把小臂递到他颈下。 苍碧心满意足,正准备享受老闆的臂枕,往后一靠,触到黑金薄甲上的龟裂,立时弹了起来:“啊,我都忘了,你受伤了。” “别乱动。”连云把他按回身边,眼神移过白衣上又洇出血色的几处,道,“再乱动,我走了。” “我不动了。”苍碧老实地仰躺,手还抓着连云小臂,解开系在手腕上的细绳,把薄甲解下,轻巧地掳起黑袖,露出横着数条血道子的皮肉。 “疼吗?”苍碧问,不等连云回答,他便自答了,“你其实不该来拦我的,白受了这伤,定然很痛,我没你那么神通广大,不能给你止痛。” “无妨。”连云说。 苍碧看着那伤口,心里越发不好受,又不会什么治癒法术,想起兽身时,受了皮肉伤,总是自行舔舐伤口,便低下头,伸出纤巧的舌,贴上了连云小臂。 温暖的舌尖划过伤口,带了一阵热辣,直烧到心坎里,连云呼吸一滞,微微抿唇,侧首看着苍碧极为认真的埋首在自己小臂上,眼神微闪,说出的话音竟带了细小的抖动,词穷般仍说了那两字:“无妨。” 苍碧细细将伤口舔了一遍,也不知是兽类的唾液真有效果,还是连云恢复能力强,原本一条条往外翻的伤口,竟退去了红肿,然而皮肤上却浮现出另一种意味的桃色。 “好些吗?倒是不肿了,怎么红得更厉害了,也比先前烫了。”苍碧细长的指小心地移在伤口之间,抬头看连云,正撞上他专注的黑眸,心跳不禁一顿。 “好些了,不痛了。”连云抽回小臂,掳下袖子,打理平整,系好薄甲,遮挡全部伤口,却解下了另一手的护甲。 苍碧盯着他一举一动,忙问:“这手也受伤了吗?” “没有。”连云把薄甲随意一放,起身到苍碧另一边,重新坐下,伸出手,“你不是要枕手臂?” 只这波澜不兴的一句,苍碧心底噼噼啪啪绽开了一大片玉帘花,笑意放肆地彻底上脸,抱住小臂一躺,往连云这头靠了几分。 连云眉宇全然舒展,平直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朝下一弯,随即又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恢复一脸死寂。 第106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七 天候如跳动的心音般,霰化霜消,逐渐回暖,春日的温暖镀在明晃晃的日头上,唤醒沉睡的一切,草木甦醒,探出嫩绿尖芽,柔风一过,仿佛少女柔荑带着芳香,抚开了漫山遍野的白花。 托逍遥的福,苍碧身上的伤口都不算深,在连云一叮一嘱下养了两个月,好得七七八八,大多连痕迹也消了,残余几道也没到留疤的深度,连云的魂伤也完全治癒,其间又去了镇中几趟,每次都带回来不少东西,把洞府重新布置,软塌丝绦样样俱全,打理成了真正的“府” 日子越过越舒坦,苍碧萌动的心思也越发蓬勃,脸皮随春风生,一挑着空,就往连云身上靠,什么这痛那痛,要疗伤,要不就是赞颂一番玄蛟大人的英勇事迹,想学些本事,虽然动手动脚的目标从来没在本事上,总之一切能靠连云更近的藉口,无所不用其极。简陋的谎言,连城旌一听都知道是假,连云却不点破,任由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苍碧美人很舒心,另两只小妖就不那么痛快了,每天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美人老大被黑漆漆的傢伙霸占,还笑得那么勾魂摄魄,实在让人想插足,都不忍心打扰那笑颜。 爰爰顶着毛脑袋有气无力地趴在城旌脖颈上,回头看了一眼,洞里又开始手把手教术法的戏码了,赶紧捂上眼:“城旌,我们还是出去吃草草吧。” 城旌对于自家白菜被丑地龙拱了的事实完全无法接受,可不知怎么的,只要连云声音一沉,威慑感就震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想他虎族也算是猛兽,怎么会被地龙给压了头,郁闷地恨不得撅个洞去看看地龙老巢,到底有什么玄机。 城旌四仰八叉往玉帘花丛上一趟,挠了挠毛肚皮,豪不惬意地晒着太阳,扭过头朝开始和草叶奋斗的爰爰道:“他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从那次之后,就突然靠无烟那么近了?” 爰爰往城旌嘴里塞了一把嫩草,嘴里嚼个不停,要是不出人声,根本就是个饿了大半辈子的寻常兔子:“无烟待他那么好,命都豁出去了,就算铁石做的心也该化了。” “我看不见得。”城旌不以为然,呸一口吐出一朵带牙印的玉帘花,“他那张死人脸,一点表情都没有,谁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 “表情是没见多少,可无烟去山阴受伤那天,他抱得那么紧,还那么小心,手都在抖,心里肯定也疼死了。”爰爰用毛脸蛋做了个吃痛的夸张表情。 城旌被逗得失笑,把小兔捧到毛肚皮上,抓来草叶摊在她前头,提及黑地龙,又笑不出来了,不满道:“本来就跟他非亲非故,要不是无烟好巧不巧捡了他,也惹不出这么多事,也就无烟心地好,什么花鸟鱼虫都要救一救。都这样对他了,还不心怀感激,那可太没良心了。” 爰爰缩成团,咕咚滚到城旌大脸边:“好像……也不是感激……” 第136页 “这还不感激!那可真是养了条白眼地龙了。” “城旌,你不觉得连云不太像地龙么,哪有那么大的地龙。”爰爰用前爪拼命拉开,也就比划出巴掌长,“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感激,不对不对,不是感激。嗯……”她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可惜小脑袋没装那么多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是一种比感激更复杂的东西。他对着无烟的模样,就好像……就好像那天收留我们的阿姐提起他丈夫,乍一看没什么,却和对待我们是不一样的。之前我就看出来了,只是他总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样子,这次却突然变了,好像被谁应允了般,光明正大起来了。” 城旌摆摆爪子:“你可别瞎说,阿姐和她丈夫那是一对。无烟怎么能跟他是一对,那我们怎么办。” “一对只能是两个,无烟跟我们那有三个了,得有……”爰爰掰着爪子数数,“得有一、二、三对了。” 城旌一双虎眼转来转去,越发不明白了,瞥到柏树后头步出个影子,登时魂飞破散,抄起爰爰拢在怀里,警惕地退了数步:“则……妖王大人……你怎么有空来。” “我不过闭了两个月关,无烟这就和别人成对了?”则风一步步踱来,面色阴沉不定。 爰爰探出脑袋:“反正不是和你!” 则风眼光一扫,一掌扫出,妖力带着城旌魁梧的身躯直飞出去,撞进洞府汇中。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哪来的贱妖活腻了,敢和我抢人。” 自湍江雷劫后,短短太平了数月的翼望山,又沸腾了,与上次的全山惊惶不同,这一次是跃跃欲的兴奋,毕竟能让沉寂的妖王大动干戈,当然是一出不能错过的好戏。 鼠妖们不知从哪个洞窟里钻出来,成群结队,不时便组成了浩浩荡荡一阵,聒噪声喧天。 “听说还是为了美人无烟,先前妖王大人出洞,翻遍整座翼望山,寻的也是他呢。” “可不只无烟,听说还有个姘头。” 鸟雀小妖们也俯了下来,叽叽喳喳打听。 “是哪个不要命的,连妖王大人看上的人都敢抢,这不是嫌命太长了。” 群妖大队,仿佛是去瞧稀罕景色的观光团,你推我搡地赶来,挤在了苍碧洞府口。 里头针锋相对的几妖却没闲暇管外头,苍碧连拖带拉,把被打懵的城旌和爰爰拽到后头,回过头正准备对则风说几句好话,避免这场因他而起的争斗,却看连云不知何时已站在则风前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则风不屑冷哼,扬首乜视连云:“你是谁?” “是……是来我这做客的远方亲戚。”苍碧生怕被发现连云就是当日的小娃娃,横插到两人中间,干笑道,“妖王大人,我之前不是离开了一阵子嘛,就是去接他的,您别见外。” 连云道:“无烟,走开。” 苍碧推推连云,继续对则风道:“妖王大人,上次的事是我不对,那不是急了嘛,您大人有大量,就当被虫子叮了一口,别往心里去。要怪罪的话,沖我来就好,和他们没关系。” “好。”则风狂妄一笑,伸手去拉苍碧手腕,“我便沖你来,跟我走。” 然而他却没有触到的机会,连云横过一掌,错入两人之间,挡开则风的手,另一手把苍碧环进怀里:“他不会跟你走。” 第107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八 “这是谁啊,敢明目张胆跟妖王大人作对,胆子都沖天了。”洞外小妖们个个瞪大了眼。 “样子还挺俊,别说和那白衣的还挺般配。”一只过路妖搭了一句。 “俊有屁用,不知天高地厚,看等他成了妖王掌下魂,还怎么嚣张。” 则风眼中泛起杀气,灼灼看着连云片刻,狐疑地挑眉:“你是那小孩的爹?” “不是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苍碧连忙撇清关系。 连云却不闪不避道:“不是,那正是我。” “你!”则风眼角一抽,被对方的轻视惹得心火翻涌,再不欲多言,一掌灰色的磅礴妖力在掌中蓄起,瞬间击出,“去死!” “快跑快跑!洞要塌了!”小妖们乱做一团,四下逃窜,一时全退到了不远处的松柏后头,不住探头往洞里看战局,没想到等了半晌,也没传来任何山石崩坏的巨响,一只胆大的鼠妖,蹿出妖群,往洞空跳了几步。 哪有什么山崩地裂,连碎石滚落的声响都没有,甚至洞里丝绦都没有分毫摆动,仿佛则风方才那一击完全不存在一般。 连云岿然立于洞内,一掌掬在身前,掌中一团黝黑的妖气如取之不绝的源泉,涌流出细密黑烟,黑烟一路蜿蜒而上,直至洞顶,再向四周扩散,收势落下,形成一方丈许宽的屏障,将则风一击全数压在里头,连半点残劲都没泄漏,另一手则揽在身前苍碧肩头,也幻出一道黑障,隔开白雪般的身影与妖力的冲击,苍碧在其中毫发无伤。 “则风大人被压制了。”外头小妖见没什么波及,胆子愈大,三五成群地凑拢围观。 爰爰和城旌见状,吓飞的三魂七魄也回了笼。 第137页 城旌虎眼瞪得老大,冒出崇拜的火花,恨不得一招修出这等神功:“这是什么招数?这么厉害!” “原来地龙一族这么强大,果然是龙字辈的。”爰爰蹦到城旌头顶观战,挥了挥毛爪子,“小黑,好样的,打翻大恶狼。” 则风成为一方霸主,威慑百年,却只这一招,就被一只不知来头的妖压过了头,哪里肯罢休,目眦欲裂,怒喝一声,这次不再轻敌,使出全力一击送出。 小妖们倒抽一口凉气,纷纷退后,妖王大人动了真格,料想这外来妖再厉害,也是抵挡不住了。 连云依旧冷着一张万年不化的脸,一步都没动,只扭过苍碧,让他面朝自己,不看则风,另一手出掌相迎。 轰!一声巨响在黑色屏障中炸开,外界却只闻远雷般的隆隆声,只见则风前一刻还嚣张的身影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背部重重砸在弧形内壁上,身躯缓缓滑下。 “你……”则风从没想过身为翼望山一山之王,竟会在自己地盘败北,甚至连对方分毫都没伤到,简直一败涂地,愤懑郁结伴着一口浓血喷出。 连云指尖轻弹,送出一道黑烟,将血气捲去:“别脏了洞府。” 则风一口气直冲脑门,面子都丢光了,哪还管得上性命,当下提起体内残存不多的妖力,全数倾注掌中,然而这一次连招都没发出,就被连云施展的黑烟禁锢住了。 “你到底是谁?”则风怒问。 连云手腕一翻一推,生生把则风推出黑色屏障,击飞出洞,飞跃过一众小妖头顶,直至狠狠撞到粗壮的树干上,方才止住去势。他依然身不动,手掌一松,黑烟散尽,沉稳而有清晰地道:“湍江玄蛟,连云。今日饶你一命,若敢再来生事,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所。” 则风重伤,灰熘熘地回了洞府,这一战身名扫地。一众先前对他又惧又敬的小妖,听闻眼前的强者竟还是庇护一洲的玄蛟,自然一朝倒戈,对着苍碧洞口俯身拜下:“玄蛟大人,小的们对您敬仰已久,今日得见真容,望您不吝收我们做部下。” 苍碧虽从没见过连云动手,但对老闆的斤两向来莫名自信,先前也只是不想折腾出大动静才出言阻拦,倒没多震惊,挺起胸膛,炫耀般摆了摆手:“散了散了,玄蛟大人已经收了我了,用不着你们。” 玄蛟大人还没发话,这半吊子的美人无烟怎么就这么大主意,小妖自然不满,成群地围上来。 “大人,您收我吧。” “大人,无烟不行的,只有脸长得好看,修了快五百年,还不如我这修一百年的妖力强呢。” “是啊是啊,大人,无烟不好使的。” 苍碧眉角抽了抽,逍遥界再比他好使的伙计绝找不出第二个,正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连云上前一步,挡住一只快碰到苍碧衣摆的鼠妖。 “我收了无烟,够了,你们且回吧。”连云说。 “大人……”小妖们还想再争取一番。 连云眉宇微微皱了起来,道:“够了,回吧。” 这敛眉把本就肃穆的脸庞刻出了无比威严,怒气从高挑的眉棱中呼之欲出,小妖们哪敢再造次,卑躬屈膝地一顿叩拜,起身就作鸟兽散了。 苍碧笑得好不开心,扒着连云肩头道:“连云,你收我啦?” 连云不言转身,后头竟还守着两妖,是城旌和爰爰。 城旌不知何时也俯了身,抬起虎头,棕瞳里闪着崇敬的火花:“玄蛟大人,您收了我吧!” 爰爰扑扇着红眼,毛爪子并在胸前,往前一拜,咕咚从虎脑袋上滚下来,落到城旌及时摊开的掌心上:“玄蛟大人,收了我吧。” 玄蛟大人一朝收了三个跟班,可惜没善加管教,这帮妖崽子顺从太平了没几天,大跟班无烟美人就凑上来作妖了。 第108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十九 “老闆,不不不……老大。”苍碧坐在调息冥想的连云对面,搓了搓手,笑道,“您看外头天色这么好,春光明媚,百花齐放。” 连云道:“只有玉帘花。” “老大英明,百千万朵玉帘花齐放,要不要小的陪您去踏踏青?” 连云睁开眼:“想去哪?” 苍碧从上一世起就没沾过嫩豆腐了,一闲下来就念得不行,漾着一脸痴痴的笑,道:“永和镇有没有卖豆腐的?” “有。”连云说。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快出发吧。”苍碧一拍手掌站起。 “不行。”连云却说。 苍碧被浇了桶冷水,为了嫩豆腐哪那么容易气馁,再次坐到连云对面,再接再厉道:“老大,您看您那——么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待在这我这一方小洞府里久了,是不是该视察一下百姓疾苦,扬扬您的威风。” 连云眼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个弧度,鼻孔里出气地轻哼一声,竟算是笑了:“也好,反正我们身无分文,那入城也便只能观观百姓疾苦,人间风物了。” “等等。”苍碧这才意识到,别说文,他连个装文的破钱袋都没有,可总不能让连云带着他们进城去打零工吧,实在太不体面,太有失玄蛟大人身份了。 第138页 他正犯愁,连云一扬衣摆起身,朝洞外走去,苍碧立时屁颠颠地跟上:“老大,您这是起驾去?” 连云:“赚钱。” 连云多活了这几百年,且与则风不同,从前跟着未飞升的两个同伴,时常出入凡人城镇,那两个飞身后,这一洲的安定就由他镇守着,对人间事自然比苍碧懂得多,提起赚钱,当然也不只知道替人打下手。 洞府外,苍碧唤了城旌爰爰出来,三妖从高到矮站成一排,等着玄蛟大人发号施令。 连云随手凭空一抓,抓出几块黑布,分给各人一块:“爰爰、城旌,你们去采些品相好的山莓。无烟,你跟我走。” 一虎一兔对于既不能跟着无烟美人,又不能随着玄蛟老大,很是不满,鼓着两张毛脸蛋灰熘熘地扒草丛去了。 “那我呢?”苍碧问。 “认得药草吗?”连云道。 药草不就是草么,先前见书生也採过不少,没什么玄机,苍碧拍拍胸脯:“认得!” “那便采些药草。”连云说着走出几步,俯身在草丛里翻找起来,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小心,别碰着草刺了。” “欸。”苍碧躬身下手,拨开玉帘花从,抓了一把张牙舞爪的贴地草扔在黑布上,又拔了一棵刚探出脑袋的小嫩芽,一路扫荡,把玉帘花丛的杂草除了干净,举着沾满草泥的手,绕回来问,“老大,玉帘算药草吗?” 连云已经采了小半包裹,蛇衔草、苍耳子、西天谷这种常见的就不说了,里面居然还混着两根孩童小臂粗的老参,再看苍碧那一包,勉强有一成是廉价药草,剩下的全是连野菜都算不上的杂草。 连云挑挑拣拣,把大部分都扔了,能用的倒进自己这边。 “老大,那些不是药草么?”苍碧问。 “不是。”连云抓过苍碧两手,翻过黑布干净的一面,以指尖点了束清水濡湿,擦拭苍碧如玉的青葱十指,再顺着指根游移,连指缝里的碎泥,也细细擦得一干二净。 苍碧被摆弄地不知所措,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紧紧盯着连云垂下的眼睫,心里一阵暖一阵烫的交替,等连云拾掇干净,手都不知往哪摆了,还摊在半空中,壮着胆子问:“连云,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连云把黑布四角一绑,随意甩在背上,牵起苍碧,一身不吭地去寻另两只,任苍碧赖着脸皮又问了好几句,也没给半点回复。 苍碧等得心焦,也切实看出连云是刻意回避,便识相地暂且不问了,万一又把老闆惹不高兴了,可不值当。 爰爰和城旌难得靠谱一次,总算捡了两袋像样的鲜山莓。连云接过看了看,确认里面没混进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三个黑袋都打上结,一手拎住。 “老大,我们来吧。”苍碧讪笑着去接,也亏得那张脸长得好,笑得那么谄媚还不让人生厌。 “不必。”连云说着,另一手揽过苍碧,腾空而起,落在山中最高的一株树冠上,把东西都放下,又折回,像拎小鸡似的把另两只也提上来,等众妖站定,再凌空一转身,瞬间化作一条比千年松柏更粗壮的黑龙,硬鳞层叠,在阳光下反射出银色浅光,遒健的身躯盘桓出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威严。 三只小妖看得呆了。城旌下巴都合不上,爰爰翕动了两下兔唇,吐出句:“好大——好大——的地龙。” 苍碧情不自禁伸手,触上鳞甲,分明是凉的,却有一阵莫名的温热,从指尖蔓延上来。 连云巨大的玄尾摆动,若一击而来,扫过之处必定夷为平地,但他只是温柔地环住树顶上三妖,把他们安安稳稳地放到了自己颈项上,一爪抓起三袋整备好的包裹,向永和镇方向腾云而去。 苍碧紧紧抱着蛟颈,手掌新奇地贴在黑鳞上,又摸又揉,还不够痛快,干脆俯下身子,脸颊靠在上边蹭了蹭,又以唇瓣靠了靠。 庞大的玄蛟登时在空中一滞,磁性的嗓音传至苍碧耳中:“别乱动。” 难得那么大块黑豆腐放在眼前,虽说又不嫩又不滑,在苍碧眼中却比嫩豆腐美味多了,哪肯那么容易罢手,正想耍几句无赖,谁知连云一改行势,朝下飞去,不过片刻就落了地,化作人形。 想不到仅仅一个起落,便已到了数百里外的永和镇。 “这就到了?”苍碧看着面前的镇门牌坊,还摸不着头脑,回头一看连云,只见他呆立着双目紧闭,侧颈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地立起一大片,正随着呼吸缓缓地偃旗息鼓。 “到了。”连云睁眼回话,正对上苍碧赤裸裸的眼神,立时迈开步子,朝前方疾走起来。 “等等等等。”苍碧追赶上去,抢过两袋包裹,一袋塞进城旌怀里,空出手牵起连云,“老大……连云,你刚刚,是不是……” 迎面走来一人,伛偻着身子背着一袋米,苍碧专注着连云,连云则专注着躲闪,竟谁都没发现。 “哎呀!”那人一头撞在连云硬朗的胸膛上,倒退两步,朝后摔去。 第109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 “小心。”连云伸手扶人,苍碧也跟着去拉那人身子,总算及时,没让那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可那袋米就没那么好命,啪嗒砸落,袋口繫绳滑开,白花花的大米哗的散了一地。 第139页 苍碧赶忙蹲下身,拾掇大米,可惜留在米袋里的拢总不到三分之一,损失不小,抬头歉然道:“对不住,这米,我们赔您吧。”这一看才发现,撞的竟就是当日收留他们的妇人。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丰腴的脸庞,此时连颧骨都凸了出来,脸色蜡黄,温润的眼也有几分浑浊,茫然看着白米,许久才回过神,浅浅一笑,嘴角却还是要垮不垮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是你们啊。” “阿姐,你……”苍碧欲言又止,再看连云,还站在原地,背对着阳光,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垂眸看着妇人,苍碧从他被阴影覆盖的身形中,读出几分不忍与懊悔。 “你们又来啦,上次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妇人好不容易直起身,扶腰站稳。 苍碧包起瘪瘪的米袋:“阿姐,这么重的米,你怎么自个儿背呢,你家亲戚呢?” “镇北这没什么亲戚,阿叔在镇南,来去不方便,这点小事,总不能老麻烦他。”妇人接过米袋,掂了掂,显然半点都不为少了负担而高兴,心疼得不得了,笑意却还勉强地挂着,“不重的,都习惯了。” 苍碧打量着连云神色,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倒是那妇人什么缘由都不知,热情得很,看了眼连云,诧异道:“这是孩子他爹?长得真像。娃娃呢?怎么今儿没一起来?” “啊?”苍碧一愣,意识到她指的是小连云,尴尬地笑起来,脑子拼命转着,思考合理的谎话矇混过去。 “该不会……”妇人视线移到苍碧身上,从眉眼鼻唇,一路观摩到颈项胸口。 苍碧的白衣领口一圈绒边,恰到好处地遮挡住喉结,厚毛裘换成了一身薄薄的白绡外衣,松松垮垮,看不出支撑的肩膀定在哪。冬日里,妇人初见时,就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只当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哥,现下一端详,那嫩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光华又细腻,话音也并不如寻常男子低沉,清越如泉,有几分姑娘的意思,心里这么一想,便越看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再看另外三人,正好那魁梧的实诚大汉和娇俏小姑娘是一对,那这两个一黑一白的,铁定也是一对了,男的俊女的美,实在般配。 苍碧还不知被妇人当成了女子,绞尽脑汁没想出藉口,爰爰凑上来:“小屁孩被我们扔了。” “扔了?”妇人大吃一惊。 “扔亲戚家了。”连云适时地冷淡接上。 苍碧给爰爰使了个眼色,让她闭上那张瞎掰扯的嘴,爰爰嘟起嘴,凑到城旌身边,轻声说:“爰爰没有老大的老大聪明嘛……” “我懂我懂。”妇人意味深长地点头,“小两口的总有要亲亲腻腻的时候,孩子跟着是不方便。” “阿姐,我不是……”苍碧这才知道被误会了,正要解释,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他揽了过去。 连云环着他肩,沉声道:“此前犬子与内人,承蒙照顾了,如若有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倒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妇人道。 连云二话不说,抢过她手里米袋,快步到不远处的米铺,重新装满。 掌柜的见他拿不出贝币来付,正要发作,连云定定地摊开黑布包,取出一根上百年的老参:“掌柜的,这老参该值好几千贝币,换上一人吃几十年份的白米足矣。” 永和镇民风淳朴,除却贝币,只要双方首肯,也可以物换物,掌柜的哪肯同意完全不对等的交换,推辞老参,拿了包裹里一捆蛇衔草:“一袋米就值这么多,你这参我可不能收。” 那妇人不明所以,要过来看怎么一回事,连云一道传音送到苍碧脑海:“别让她过来。” 苍碧也没明白所以然,但老闆的话肯定有理,反正也被当做姑娘了,连云还认他这内人,便借着东风,拉住妇人道:“阿姐,别管我相公,咱们去旁边看看钗子。” 连云把老参放到柜面上,以眼神指了指被苍碧拖着看饰品的妇人:“掌柜的,我不止买这一袋米,我买那阿姐一辈子的米粮,可够?” 掌柜子从来没见过顾客这么买东西的,细细察看老参,不只个头大,品相也极好,在他们这小地方,是可遇不可求的货色,他拿起算盘啪啪啪地拨弄起来,好在家里有亲人是药商,对药材也懂些,算完道:“够了够了,还多呢。” “那好。”连云道,“我再买。” “还能再买这么多。”掌柜道。 连云:“我买你们的劳力,只要那阿姐来买米,你们帮她送米回家,可否?” “这是小事,当然可以。”掌柜拍拍胸脯,这一笔还是大赚,正想问这大主雇还有什么要求,连云却转身走了。 等到门口,他脚步一顿,回头道:“还有,莫要告诉那妇人,只当是你们的馈赠吧。” “娘子,我打理好了。” 苍碧正被爰爰和那妇人抓着,拿一堆发钗簪子往头上比划,只听磁性沉稳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心跳一顿,回头看到连云面无表情的脸,换了个角度,总算被阳光照亮了大半边,轮廓更显分明硬朗,脸色也似乎不那么冷了。 第140页 一行人送妇人回家,才短短几个月,小宅里还是原本的模样,妇人房里榻上摆着两个枕头,另一间里屋也一尘不染,仿佛一家子人都在,只是正巧外出了。 苍碧什么也没问,难得爰爰和城旌也不多话,跟着连云忙上忙下,替妇人把家中角角落落检修了一遍,钉好松了一根档的木窗,重装有些歪的大门,填满厨房里快用光的柴火…… “真不留下吃顿饭吗?”一帮人忙完就要走,妇人很是过意不去。 “不了。”连云道。 “阿姐,你进屋吧。”苍碧轻推妇人,“不用跟我们那么见外,毕竟……相逢就是缘分嘛,您上次让我们借住也是天大的恩情了,改天我们再来。” 推辞了妇人的盛情,余晖也快落尽了,爰爰东张西望,淳朴小镇,没什么夜市面,路边小贩都收起了招牌摊子,各自归家,眼见又要没处落脚:“我们晚上睡哪啊?” 本来按连云一来一去的速度,回翼望山睡一晚再来,也轻而易举,不过既然来了凡世,还是要有个人的样子,连云指指东方:“去海神庙。” 第110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一 海神庙伫立百年,海神鸿溟像高耸正中,面带慈笑,俯瞰众生,一手掬涛,滚滚翻腾,卷出一柄海波席捲的长剑,由另一只手持,看似乘风破浪,足下却被镇得海波不兴,风平浪静。供台上瓜果满钵,烛火幽幽燃着暖光,照亮庙宇。 上次来时,心思全在寻连云上,苍碧根本没仔细看庙里的事物,今日倒是心旷神怡,打量起周围,看着看着,渐渐走进神像,翡翠般的眸子定住了,朝边上爰爰城旌招招手:“这不是逍遥吗?” “逍遥是谁?”两只小妖摸不着头脑,看了半天,除了神像好高,贡品看上去很好吃,其他感悟一概没有。 苍碧都快忘了,这两只是不知道逍遥界的爰爰城旌,转而牵着连云,到神像正前方,试探道:“连云,你总该认识他吧?” “瀚海海神鸿溟。”连云随意向上看了一眼。 “逍遥不是逍遥界守神吗?怎么成海神了?”苍碧疑惑道。 连云对这尊大神并没多大敬意,略过苍碧这两问,回了前面的:“我认得他,他带长空飞升前,我们常一齐来过凡世。” “等等。”苍碧越发糊涂了,“长空?你是说那个和逍遥打得快捅破天的长空?” 连云沉吟半晌道:“逍遥和长空关系密切,从未动过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苍碧一听就知道他又准备装傻了,也就识相地不问了,瞧了眼爰爰和城旌,两只小妖不知何时已经窝在角落睡着了,便攥着连云小臂到另一边,忽然问道:“你也要飞升吗?” “你想我飞升吗?”连云反问。 苍碧道:“飞升九天,成为神祇,是每个妖的梦想,只是像我们这种小妖,修了大半辈子大多也就只能是妖,能飞升当然是万里挑一的,哪有不想飞升的。” “你想我飞升吗?”连云重复。 “我……”若是飞升了,那他和连云便是神与妖,云泥之别,且不说身份,天上的神祇肯定各自担着使命,该是也不能时不时往下界跑,那届时,恐怕他连见连云一面都是妄想了。 苍碧迟迟未答,连云又道:“但说,无妨。” “那我可真说了。”苍碧看向连云,那双墨黑的眼中波澜不兴,深沉地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不想。” 连云朝后一靠:“好。” 就这一个字?只因他说不想,连云就不飞升了?苍碧霎时愣住了,脑海里五彩缤纷的情愫顿时炸开,嘴角一扬,笑得好不开心,抱着连云手臂一点点挪近:“是因为我?” 连云不言,一手背在脑后。 苍碧这一笑再停不下来,见连云没拒绝,扒着他手臂,越攀越高,最后把脑袋枕在宽阔的肩膀,连云黑金肩甲在他靠下来的前一刻瞬间幻成软布。苍碧整个人都乐呵地开了花,哪还顾得到这些,等过了许久入梦,脸上傻笑还挂着。 连云蓦地睁开眼,看着海神像背后,那里盘桓着一条红龙。 “长空……”连云念着龙神的名,脑后的手握拳贴在后墙,石墙上龟裂痕向四周扩散。意识到差点毁了庙宇,他松了拳,翕动着嘴唇,吐出极轻的几个字:“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翌日一早,连云带着不成器的三个跟班,在永和镇最热闹的集市街摆起了地摊,以物换物固然可以,但涉及到等价,以及有些镇民并不要自己不需的东西,要用得方便,自然还是要把东西卖了,换成贝币。 可惜这个“商队”,认真做生意的只有老闆和头号伙计。城旌和爰爰一坐下,手就不老实地往山莓堆里伸,一口一个,让这对活宝呆下去,两大袋都得遭殃,连云只得让他们自行去折腾,只别折损商品,别闹出事端就好。两只也不敢走远,和对面丝竹贩子的两个儿子玩起了蹴鞠。 苍碧也不懂什么生意之道,但凭他那张脸,只往那一坐,立时就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来问价,还男女通吃,简直是个极品人肉招牌。要是让连云一人坐镇,恐怕那张气场骇人的冷脸,能把方圆数丈的来客全赶走。 第141页 “姑娘,这个山莓很新鲜的,你闻闻,还带着山里的青草香呢。”苍碧把一颗树莓递到来询价的姑娘面前。那姑娘立时红了脸,就着苍碧的手吃了一颗,从怀里摸出两块贝币:“那我就买些吧。” 一单生意做成,连云老闆的眉微微皱了起来,攥过苍碧的手,用袖子擦了好几下。苍碧不以为意,继续招徕客人,一名年轻男子蹲下看货。 “这蛇衔草成色不错。” “是啊,都是深山里的,水土好,药草自然也好了。”苍碧笑脸迎人。 “欸,里头那苍耳子也不错,我够不到,你给我拿出来呗。” “好嘞。”苍碧捧了一把送上去。那男子伸手垫在苍碧手下,眼睛看着苍耳子,手指若有若无地游移在苍碧手背上:“嗯……挺好的,还有……” 连云眉头越皱越紧,倏然起身,冷冷看着那男子,道:“滚。” 话音不重,却沉地像一座冰山砸进了深潭,那男子登时浑身冒起一阵冷汗,惶然收手,避瘟神似的跑了。 “老大,你怎么让人家滚呢,多好的一单生意跑了。”苍碧把苍耳子放回原处,说着回头,见了连云眉宇间深刻的川字,立时闭嘴,惯例揣摩了半天老闆的心思,笑道,“老大,您威严盖世,眼光极高,货物销路不好,肯定是您挑的品相太好了,这些土包子看不懂呢。” 连云道:“你坐下。” 苍碧依言正襟危坐。 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活动了,顾客自然少了不少,再加上连云那双眼,哪个看向苍碧,他就冷冷地扫过去,一时有旁门心思的人都不敢上前,乱七八糟的假客少了,真买主还是三三两两有几个。耐不住翼望山钟灵毓秀,货物的确比集市上常见的好上许多,价钱也不贵,摆了一上午,山莓全卖完了,寻常药草也卖出去不少。 苍碧捧着一掌贝币,数了数,记得来时在道上见过食肆,有卖豆腐,便朝连云道:“老闆,坐了这么久,有没有饿啊?小的给你弄点美味佳肴来怎么样?” 连云哪会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颔首应允,随他去了,过了不多时,忽然想起什么,猝然起身,拉过正颠着鞠球的城旌:“看着摊子,我去找无烟。” 两只小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地坐回摊前,百无聊赖地做生意,看山莓一颗都没了,很是幽怨。 第111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二 苍碧寻豆腐也算是一大本事,不一会就找着了食肆,看着筐里鲜嫩的豆腐,许久没品味珍馐,片刻都等不了,落座道:“老闆,我要一份油香豆腐,大块点的。” 食肆老闆见了大美人,心情一好,手头都利索不少,不时就端了碗撒了香油酱油并葱花的大块豆腐上来,奉上竹筷:“客官,您的油香豆腐。” 苍碧接过筷子,闻了一鼻子豆腐香,乐得眼都快眯起来了,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 这一口可不得了,他还没合上嘴,笑意就全散了,只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又碍于形象,只能不情不愿地咽下,龇牙咧嘴道:“老闆,你这豆腐怎么这么咸啊?” “咸吗?”老闆折回来,看了看豆腐,确认自己没放错料,“不该呀,都是这么做的。” 苍碧递上筷子:“不信你尝尝。” 老闆尝了一口:“不咸呀。” 苍碧不满地把下巴磕在桌上,细细看着那块不好吃的豆腐,白的还是白的,葱花嫩绿鲜脆,黄澄澄的是香喷喷的油花子:“这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 “是酱油啊。”老闆把调料小木桶端到桌上给苍碧看。 苍碧青葱的指沾了一下,含到嘴里,一脸生不如死:“就是这个,咸死了,不要在我的豆腐里放这个。” “小公子,您这口味可奇……”老闆哭笑不得,“这油香豆腐放到天南地北都是要放酱油的,不然淡嗖嗖的,有什么劲味。” “谁做都放吗?”苍碧问。 “那当然,你随处找个人问问,有哪家不放酱油的。”老闆信誓旦旦问了几个顾客,都说没有不放酱油的。 苍碧盯着漾在黑油中央的豆腐块,怔怔地出了神。 从逍遥界,到人间这几世,他吃的油香豆腐从来都没有酱油,苍碧依稀记得在宫中时,太后曾说过赵程嗣口味偏淡,特地没有在豆腐里放酱油,想来老闆的话也是不假。宫中人知道王爷口味奇特,特制菜品不怪,可其他人也全部端出了特立独行的油香豆腐,说是巧合,也太牵强。 难道…… 苍碧移开眼神,慢慢看向前方,之前连云疾步走了过来,看到他面前的豆腐,也是一怔。 苍碧起身,一步步走到连云面前,定定看着他,问道:“连云,蔡淳、无名、路珏平都是你吗?难道……连刘柏也是你?” 永和镇集市上,人来人往,小小的食肆零零落落就几个空位,一年轻男子远远看见正在发呆的苍碧,嘴角一勾:“还有这等美人。”嘴里念着大步走去,往苍碧身边就要坐下,一双骨节分明,力量浑厚的手掌按在了他肩上。 看起来是按,那手的力道却是往上提的,把他堪堪要落座的姿态逐渐拉成离席,男子抡起胳膊往后一甩,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 第142页 连云岿然站着,把他提到了边上,自己坐到苍碧身边。 两人眼神始终交汇,连余光都没分给不识好歹闯进来的路人。 “你到底算哪根葱,敢跟本少爷抢位置!”那男子还在嚷嚷。 连云终于赏了他一眼,只一眼,没有半分前一刻的沉定,表情还是冷的,敛起的眉心直逼出冰锥子,射在男子脸上。男子浑身一哆嗦,半个字也不敢说了,张狂之气偃旗息鼓,嘴巴开合着做了几句骂人口型,灰熘熘地走了。 连云又将视线移回雪白的人儿身上,迟迟没有回答苍碧的疑问。 “都是你吗?”苍碧又问。 连云看了豆腐一眼:“怎么不吃了?不喜欢?” “你避而不答,我猜对了,是吗?”苍碧道,“你性子沉闷,任何事都掩得那么牢,永远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怎么又能伪装成其他人的模样,声情并茂地与我相处。我先前也有疑惑,那几人墨一般的眼里时常闪过你的影子,但大多时候根本不像你。掌柜的说,油香豆腐到哪都是放酱油的,你从来不放,他们也都不放,是巧合吗?你有珉玉匕首,他们也有,还以同样的方式……杀我,那也是巧合吗?并不是,对吗?” 连云只看着豆腐一言不发,苍碧继续问:“我虽猜不透你心里想什么,可数百年的相处,不可能换了个躯壳就不认得你,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完全变成了别人?” “豆腐都是放酱油的。”连云执起筷子,夹了一口送进嘴里,“你若不喜咸,不放便是。”他说着起身,走到食肆的灶车边,与老闆说了几句,拿过瓷盘、大勺,舀了大块豆腐放上,再细细密密地淋上一层香油,撒上几粒葱花,跟老闆道了谢,才折回身端着豆腐回来。 苍碧什么答案也没得到,气闷地夹了块连云特制的豆腐放进嘴里,油香顷刻漾开,泛着豆腐的清淡味,一如既往的好吃。 脑海里的那道记忆又分出岔来——无烟也是在这家铺子吃豆腐,似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白玩意,很是喜欢,可是一口下嘴,也直喊咸得难吃,连云见状,借了食肆老闆的材料,重新做了一份不放酱油的豆腐,无烟再尝,一下子就仿佛从幽冥界升到了天神界,喜欢的不得了。 “连云。”苍碧嚼着豆腐,只觉得往日里的珍馐都覆了层猜不透的谜面,观察着连云的一举一动,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你是怎么知道我爱吃油香嫩豆腐的?怎么知道我吃不惯酱油的?” 连云:“你方才说咸。”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现在。”苍碧不知从哪里解这谜,脑子里越来越混乱,问道,“我是不是无烟?” “你自然是无烟。”连云终于再次正视他,苍碧却不知,他说得是,是指他现下的身份,还是记忆里的无烟。 第112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三 苍碧郁郁扫完一盘豆腐,再怎么试探,连云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回着,除了偶尔刻意避开眼神,没透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回去?”连云自然而然地抬手擦了擦苍碧嘴角的油花。 长指划过脸颊,苍碧的阴郁顿时拨云见日般放了晴,管他是不是无烟,连云是不是那些人,反正现下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皆大欢喜了。 “对了,城旌和爰爰呢?”苍碧总算想到了那两个活宝。 连云:“在看着摊子。” “就光我吃了豆腐,给他们带点小玩意去吧。” 山莓卖光了,那两只妖也没什么好糟蹋的,顶多也就卖不出去货物,苍碧一点也不着急,牵起连云手掌,两人十指相扣,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上东挑西选,给爰爰带了一大包青草糰子,想不出买什么给城旌,干脆买了个哄孩子的布偶老虎。 “连云,你喜欢什么?”苍碧忽然侧头问。 连云不言,只看着他。 苍碧等了半晌,只有稳稳地回视,不知怎么以往堪比城墙的脸皮竟有些要烧起来了,窘迫地说了句:“你总不会要说喜欢我吧。” 连云自然没说是,却也没说否。 “你不说,我就当是了。”苍碧得理不饶人般回应他的沉默。 连云仍是没有反驳。 苍碧追了自家老闆这么久,明目张胆,旁敲侧击无所不用其极,但每次都被不客气的后脑勺回绝,这次得了个可否难辨的答案,一颗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松了连云的手,快跑到街边,闭上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睁眼一看,正在一家面人摊前,稻草束起的支架上,插着各种花鸟鱼虫,面人匠正全神贯注地捏着一只叼骨头的小黄狗。 “老伯,你会捏龙吗?”苍碧问。 “当然会,只要你说的上来的,没有我不会的。”面人匠把手里的半成品一放,拿了两根竹籤一手执住,“是要苍龙?金龙?还是东方龙神那般的火龙?” “我要黑龙,玄蛟。”苍碧笑道,“湍江里的玄蛟。” “镇咱们洲的湍蛟啊,成,你稍等哈。”面人匠利落地动起手来,边捏边说,“这往常要龙,都是捏成仙的龙神,还真没遇上过要捏湍蛟的,且不说还算不上真龙,那模样浑身都是黑的,可不好看,我捏完了,你可不能不要。” 第143页 “怎么不好看。”苍碧可不乐意了,“玄蛟大人威武神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龙神从来都在天上飞,说不定根本就不看人间疾苦,哪有玄蛟大人来的好。” “好好好,你喜欢就好。”玄蛟再好,毕竟没成神,还是妖,怎么能比得过九天之上的神祇,面人匠从没见过这么信奉玄蛟的顾客,看苍碧那份虔诚劲,下手也仔细了几分,不时一条栩栩如生的两足无角长尾黑蛟成型,“你看这样行吗?” 苍碧接过,仔细端详,嘟哝道:“没连云威风……算了,也算有几分神采了。”付给面人匠贝币,递给连云:“连云,这个喜欢吗?” “喜欢。”连云没有接过,从苍碧袖里拿了几枚贝币,付给面人匠,“师傅,给我也捏个,我要只狐狸,白色的。” 面人匠刚捏完一团黑,擦干净手,攥出白面团,揉捏半晌,一条盘着大尾巴安睡的茸毛狐狸完成。 连云拿着面狐狸,在苍碧脸旁比了比,苍碧一把夺过狐狸,把两只面兽并排一贴:“这就算一对了!” 面人匠大笑:“哪有狐狸和蛟龙一对的。” “怎么不能。”苍碧把睡狐狸放到玄蛟弓起的长身中,仿佛给小狐安了个家,心情大好,塞到连云手心里,“连云,这个,给你。” “好。”连云紧紧握着竹籤,以指把白狐脸上被面玄蛟蹭上的黑道子轻轻擦去,一敞衣襟,挡开行人视线,施了团黑烟,把面兽包好收了起来。 两人逛了一大圈,回到摊子,想不到城旌和爰爰竟正有模有样地和人讲着货物。 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牵着头骡子,骡子后面拖了辆四轮板车,车上载着一个个紧挨的酒罈子,他指着苍耳子,显然有些烦躁:“你们摆在这,怎么就不卖了?” “老大说,这是药材,你又不买去治病,不卖的。”城旌信誓旦旦道。 “是药材,我才要买去泡药酒啊!不治病,也能强身,我贝币足的是,你但凡开价,我绝不会少你一个子。”这摊的药材品相比镇里最好的药材铺子卖的还好,男子当然不想错过。 “请问您要买多少?”苍碧挡在城旌前头。 “这是你的铺子?”男子总算碰上个明眼人,长出一口气,“你这些伙计也忒难搞了,上门的生意还不做。” “我也是伙计。”苍碧指了指连云,“这才是我们老闆。” 连云颔首问好,也不多言,直接讲了价钱,那男子很是诧异:“这么好的品相,才买中等价?你们不是这里人吧?本来我得了便宜也是好事,可差这么多,反倒觉得占了你们大便宜了,我再加你们些吧。除了这大参,其他的我都要了。” 这单生意做得爽快,苍碧把药材包起来,那男子松了攥骡子僵绳的手,翻出褡裢里的大钱袋子,点起贝币。 哪知此时异变突生,对边丝竹铺子的两个小少年互相颠着鞠球,力道一错,圆滚滚的竹球不老实地横飞出来,精准无误地砸了骡子一脑袋,骡子受惊,嘶鸣了一声,蹶子一尥,顿时发了癫似的向前冲去。 “等等!”男子手忙脚乱去拉缰绳,拽了个空不说,贝币还散了一地,一时不知该先顾哪一头,眼看那骡子横冲直撞,板车仄来仄去,一车酒七晃八歪,就要砸个粉碎,他登时跪在地上,哭喊起来,“哎哟!我的药酒啊!” 老天爷似乎总喜欢奉行祸不单行这句话,拐角处一个半大的女娃娃,抱着个半人高的布偶,摇摇晃晃地退着跑出来,丝毫没注意身后将至的危险。 骡子见前面有人,抬起蹄子就要踹上去,那女娃的母亲见了,一声惊呼,冲过来死死把女儿护在怀里,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如一阵厉风,猝然刮出,席捲到两人身前。 第113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四 连云随手一抓,揽过缰绳,低喝一声:“吁。” 那骡子仿佛见了祖宗般,登时就老实了,原地打转踏了两步,停下去势,而板车上东倒西歪的酒罈子却停不下来,边沿几坛骨碌碌地滚着,离了木板。 “我的药酒!”中年男子妄想接住酒罈般伸出手,可他没有隔空取物的本事,自然徒劳。 苍碧几乎要出言安慰,损了几坛酒,总比伤了人要好,还没开口,只连云前跨一步,错到车前,手腕令人眼花缭乱地一翻,不知怎么就把连着板车与骡子的粗绳解了下来,再抬手一扬,那绳子犹如生出灵智般,两头倏地飞射出去,挨个困住要落地的酒罈,他手再一收,便力挽狂澜,把圆罈子带回了原位。 “好身手!”有人叫道,这一声唤醒了目瞪口呆看热闹的行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 当事人却毫不自知般,把繫绳重新绑回原处。苍碧跑上去,蹲下身,对被吓懵的母亲道:“没事吧?” “娘,哥哥好漂亮,我要嫁给他!”小姑娘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攥着母亲袖子,指着苍碧道。 那母亲见女儿一点事没有,松了口气,连声道谢。买药材的中年男子也赶了上来,鼻涕眼泪还没擦干净,握起连云两手:“小兄弟,真是谢谢你啊!不然我这一车上好的药酒就毁啦!” 第144页 连云抽回手,二话没说走了。 男子一脸茫然看着苍碧:“小兄弟这是?” “可能……”苍碧擅自揣摩了一番,“被人谢了,不知所措?” 连云脚下一顿,仿佛被说中了心事,片刻后,继续向前,拾起包好的药材,转身交给男子。爰爰和城旌手脚也利索得很,只这一会,就把地上的贝币一个不差地拢了起来,交还给男子。 那男子点也不点,豪迈道:“不用还我了,这些你们都拿去吧,反正也多不了多少,算是谢礼了。还有……”他捧了一坛酒,打开盖子,递到离自己最近的城旌面前:“这是今年新制的药酒,滋阴补阳,男女皆宜,送给你们了!” 城旌耸耸鼻子一闻,整个脑袋差点要飞天,裂开嘴笑道:“好东西好东西,那我们就收……” “等等。”连云接过酒罈,闻了闻,“这酒苦吗?” “药酒嘛,总是有点苦的。” 三只小妖刚泛起的兴奋劲,被这一句打压得吹灯拔蜡。 “有没有甜酒?”连云问。 “倒是有的。”男子转身换了坛酒送上,“这坛是百花酿,虽说甜,但没什么功效,还便宜得很……” “就要这坛。”连云询了价,又把贝币付回去,那男子说什么也不肯收,连云便往板车上一撂,牵起苍碧,扭头走了。 城旌与爰爰兴致高得很,捧着酒罈子,随着两个老大,买了一篮子下酒菜,赶在夕阳落尽前回了海神庙。 城旌倒了满满一碗甜酒,仰头一饮而尽,脸霎时就红透了,傻笑道:“好酒好酒!爰爰,来!”爰爰就着碗里的残液,舔了一小口:“甜!无烟,你也尝尝。” “连云,我能喝吗?”以前在逍遥界,偶尔也有过路的牛鬼蛇神贩卖各种美酒佳酿,连云一概不让他碰,而且苍碧在青殷楼里,喝了一次,完全是一杯倒,便不怎么敢喝,但看城旌和爰爰的满足样,心下有些按捺不住。 连云自斟一杯:“想喝便喝。” 苍碧还有几分顾及,爰爰已经端着斟满的酒碗送上来,他接过抿了一口,又香又甜,果然是人间美馔,再配上油香豆腐,简直堪比一朝飞升,只是两口下腹,脑子就有点混沌了。 等到整坛酒喝尽,一虎一兔捂着肚子露了原型,连云一扬手,关上庙门,免得过路人见了庙里有老虎,吓得魂飞魄散,揽着苍碧绕过神像,去了另一侧休息。 这一罈子其实大多都下了连云腹中,他反倒是最清醒的,倒是苍碧,只喝了半碗酒不到,毛尾巴晃晃悠悠地摆了出来,一头幻黑的青丝仿佛镀银,从头顶一寸寸直褪色到没一缕发尾,整个人再也站不稳了,撑起身子往前一倒,连云忙伸手接人,稳稳把苍碧揽住。 “唔……连云……热。”苍碧扒拉着领子,扯开衣襟,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散乱的白发恣意流连在周身各处,锁骨的凹处透着烛光照下的影子,直把周围肌肤映得更加无暇。 连云也不闪避,环着他的腰往上扶了扶,撩开垂在苍碧脸庞一缕俏皮的发,让两人平视,定定看了一会,手一收,把人牢牢拥进了怀里。 他头枕在苍碧肩上,呼吸间也带着浓重的酒意,呼出的热气喷在苍碧耳际,惹得苍碧直缩脖子:“痒……” “苍碧……”连云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何不让你饮酒?” “为何……”苍碧迷迷糊糊地回着,心神被酒拧成一团氤氲。 “你喝了酒便是如此,一脸无辜地做着魅惑的事,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连云道,“这模样若是被人看去了,让我怎么忍住,不把他们眼挖出来,让我怎么耐得住?” “耐不住……”苍碧两手不老实地挥着,总算找着落处,环在连云脖颈上,“耐不住……我喜欢连云……耐不住……” 连云稍稍拉开两人距离,看着苍碧,墨色的眼里映着白色的身影,深刻得仿佛掘都掘不出来,他缓缓靠近:“你当我耐得住?” 两人唇瓣相抵,霎时,压抑了上千年的情愫在心头炸开,连云手紧紧扣着苍碧肩头,几乎要把他嵌进怀里,舌一寸寸侵入软糯的口腔中…… “唔……”苍碧不舒服地哼了声,连云立时仿佛被雷击般推开身子:“我弄痛你了?” “连云……”苍碧呢喃着,迷濛的翡翠瞳漾出一汪春水,笑成月弧的眼看着连云,把唇送了上去…… 第114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五 身上每一处都是炙热,梦里每一眼都是旖旎。香甜的美酒仿佛一双有形的手掌,抚摸过唇齿,游入咙间,柔顺地滑进腹中,再挥散到四肢百骸,一酒一梦,一梦一夜,梦里有连云悉心的亲吻,无所不至的触碰,缱绻深沉的嗓音,只是—— 一觉醒来,入苍碧眼的,还是那面无表情,冷得跟腊月寒霜似的老闆。 连云背靠在墙上,见苍碧转醒,立刻收起手臂,闭上眼佯装睡觉。 “老闆?”苍碧极轻地唤了一声,见连云没动静,只想把梦里朦胧的场面身体力行,小心翼翼地捧起连云一手,缓缓地环在自己腰上,“老大?连云?” 第145页 “小黑说,亲到指定的人,就能回逍遥界,这会他不在了,也没人给我指定了,那我便指定你了。”苍碧说着俯下身去,盯着连云微抿的唇,心跳越来越快,“老闆您英名盖世,我这都是为了咱俩能早日回家,可别怪罪……” 就在他只差咫尺便能触到连云,心快破口而出之际,一声娇俏的惊呼生生把他的狐胆叫熄了。 “啊!美人老大!”爰爰不知何时醒的,已变成常人模样,捂着嘴,话音还是都漏在外面,“爰爰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继续继续!” “怎么了?”城旌也绕了出来,看到还没来得及收手的苍碧,嘴巴一张,下巴差点贴到胸口,“老老老老大!你你你对老老大干干干什么!” “白菜在拱地龙呢,咱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爰爰拽着城旌往后退,脚下一拌,两只滚成一团摔在地上。 苍碧憋着口气,顿时散了,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拍拍衣摆:“你们想什么呢……就……老大脸上有灰,我给他吹吹。” “吹干净了?”连云总算装够了,站到他身边,沉声问。 “干净了,老大你的脸真是比成色最好的珉玉还干净!”苍碧讪讪回头,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 连云视线忽的越过他,苍碧有所感地回头,只见海神像后,翩翩走出一人,靛青衣衫无风自扬,微弯的眼角似笑非笑,一手背在身后,雅致得不似凡人。 而他也确不是凡人。 “逍遥大人?”苍碧一脸讶然,“您怎么来了?” “逍遥?”来者正是海神鸿溟,嘴角一勾,淡淡的笑意顷刻在脸上漾开,犹如日光下的海潮低涌,闪着粼粼波光般让人移不开眼,“逍遥是何人?与我这般相像吗?” 苍碧走进一步,左看右看,确信自己没看岔眼:“您难道不是逍遥大人吗?” 逍遥笑开了,不以为忤地摇摇头。连云错上一步,挡住苍碧视线:“鸿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可好?”逍遥道。 “五百年不见,你还是这副模样。”连云见了故人,脸上仍是冷得结冰,“长空呢?” “帝神指派他任务,怕是忙得很。”逍遥收了嘴角,眉眼看起来依旧像带着笑,“我此次来,是告诫你,务必小心。” 连云:“小心?” “天神界似乎有意干涉你飞升。”逍遥道,“当日你渡劫之时,噼下的雷击分明是殒杀之雷,而非九天雷劫。” “那雷几乎噼散我魂魄,我岂会不知。”连云眉宇微敛,苍碧在一边不敢插一言,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似乎想以此抚平当日的雷击之痛,“天为何阻我飞升。” “我不知。”逍遥道,“伤得如何?” “无妨,托无烟的福,都痊癒了。”连云回握苍碧。 “那就好,只是这一桩,你实在不该。”逍遥轻轻嘆了口气,“在镇里犯了命案,屠杀五名凡人,罪愆难消……” “是天指派你来的?”连云道,“要如何惩治我?” “你尚未登天,帝神不会直接处置,但……”逍遥欲言又止。 连云:“但说无妨。” “恐怕飞升之道难上增阻……” 连云不以为意:“那又如何?不正顺了天意。” “你修行千年,才等来化龙升神的机会,怎的现下如此看得开了?”逍遥略显诧异。 “飞升又如何?不飞升又如何?若是九天之上清冷寂寥,倒不如留在这凡间,或还有几分暖意。”连云执着苍碧的手微微紧了紧。 “你……”逍遥挑眉,看向苍碧,笑道,“很美。既是如此,我也无需劝你莫要执着了,想来是我多虑多言了。”他转身望向东方,眼神透过窗棱,似乎看到极远处瀚海之上:“八荒六合众生万千,得一真心足矣。” 苍碧云里雾里的思绪被这一句戳了明白——连云不飞升了,为的真心,就是他。 逍遥转身,衣摆翻飞如浪,行了两三步,身影渐渐归于虚无。 “那就是海神?”爰爰和城旌一道,下巴再也合不上了,一大清早,漫漫妖生的稀罕事,可谓在今天看遍了。 苍碧早顾不上这些,咧开嘴,笑得不怀好意,问连云:“你的真心在哪?” 连云低首不言,苍碧还想更进一步,却听庙窗上咚一声轻响,转头一看,一只浑身是血的山雀贴着窗沿摔了下来。 “小心。”苍碧扬袖送出一道软绵绵的白色妖力,托住山雀,免去他伤上加伤。 “无烟……”山雀颤颤巍巍地动了动翅膀,口吐人言,“连云大人……快……救救大家……救救翼望山……”话还没说完,头一歪便不动了。 “还有救。”苍碧抚了抚翠绿的小脑袋,渡了一丝极浅的妖力进去,顺了顺鸟儿鼓起的腹部,他虽然修为不济,但救这种连化形都不行的低等小妖,还是有能力,况且这山雀看起来伤重,其实大多皮外伤,加之长途跋涉的飞行,这才体力不支一蹶不起。 第146页 “翼望山怎么了?”爰爰捧过气息趋于平稳的鸟儿,“我们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出事了?” “回去看看。”连云语调平静,手却极快地接过山雀,稳当地放到神像腿边,一手搂过苍碧,另一手暴涨成黑爪,爪尖勾住爰爰与城旌衣领。 一刻钟不到,嵬峨的玄蛟如一阵旋风,卷到了翼望山上空。 深林掩映,一群鸟雀从高大的树冠中惊飞而出,还没触到蓝天,后面一道妖气轰然而至,在鸟群中炸开,顿时鲜血如雾雨般伴着鸟羽落下,洒在翠绿山间,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艷。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翼望山中小妖偶有小打小闹,但也无伤大雅,杀伐做多限于猎捕餬口,这妖竟无端一击毁去数十条性命,实在悚人,苍碧不禁愕然。 “那是……”爰爰拽了拽旁边正迎风打转的城旌,“灰色的妖气,那么强,是则风?” “只有他。”连云俯身下行,避开沾满血点子的树冠,在一株巨柏顶上安置下三只小妖,幻做人形,向下看去,果然不远处,则风正发了狂似的,四处乱出妖力。 “我对付他。”连云瞬息间掐了个简单的手诀,玄色屏障以他手心为原点暴涨,形成包围住苍碧一行的圆球,“别出去,我去去就来。” “连云,小心。”苍碧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还是拉住他袖子,说了句。连云颔首,眼梢几不可察地弯了弯,衣摆一扬,下了巨树。 第115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六 地面上简直一片狼藉,动物肢体残破不堪,并着血花散乱一地,重伤匍匐的小兽妖蛰藏在林木间,连迎风摆动的花草都破了叶碎了花,苟延残喘。 则风一双狼眼通红,腰部以下成了狼身,肌肉暴涨的双腿仿佛钉在地上,上身还是人,欲裂的目眦却比红眼鬼更骇人,经络横行的双手不断在胸前转圜,汇聚出一道道妖力,只要哪有动静,就往哪里击。 “妖王大人发疯了,救命啊!”一群跑迟了的鼠妖从地洞中探出头,等发现出了个要命的口子,要往回走,已然来不及了。 “疯?”则风手一推,灰色妖气精准无误地打在洞口,鼠妖天女散花般炸到半空,又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这翼望山上下何处不是我的,我想杀便杀,何疯之有?” 幸存的四五只鼠妖四下乱窜,一只瞎眼似的,竟跑到则风脚边,则风冷哼一身,抬起狼腿,一脚将它踩成了一滩血泥。 “大胆狼妖,身为翼望山妖王,不守众妖,竟还滥下杀手。”连云疾行而来,随意一躬身,掬起差点又要去送死的鼠妖,往远离则风的方向一推。 “玄蛟,你不好好带在湍江,来我底盘撒什么野。”则风嘴角抽动,哂笑道,“想来这无烟还真是勾人的贱货色,连你都能勾搭上。” “住嘴。”连云低喝,一掌横扫,玄色手刀射出,一路逼退则风。 树冠上,苍碧探头张望,越看越觉得疑惑。 记忆里一幕幕同时上演,却有着微妙的差异。从先前连云的态度,再到此刻,对待小妖们的温和,虽然脸色和语调都是冷的,但他总觉得比记忆中的连云要暖上几分,也更沉定些。记忆中的连云常是刺人的冰锥,不忿、嚣张、以及对视中的灼然,都在寒冰中呼之欲出,却从无顾及前后的闪避,而此刻的连云相较之下,多了一份隐忍,仿佛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言行间更像是经过计算,隐约像顺着既定的轨迹行走。 再对比逍遥界的连云,又有着微妙的差别…… “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别扭什么?”爰爰歪头问。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不一样?”苍碧看着连云出招的背影,那一招送则风直飞出数十丈,撞在粗壮的树干上,吐出一口浓血。 “这有什么奇怪,我从前也和现在不一样,从前是兔子,现在能变作人了。”爰爰拍拍胸脯,幻出一只毛爪子摆来摆去证明自己的不同。 “从前……现在……时间……”苍碧喃喃着,似有所感,却还是有疑,“即使会不一样,难道还能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城旌抓耳挠腮:“完全不同?要爰爰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怎么能不吃草!”爰爰左右张望,似乎谁要把她的鲜草都夺去,抱住城旌手臂道,“总是有底子的吧,像我就是只兔子,再变成人也是兔子,除非……” 苍碧:“除非什么?” 爰爰指了指苍穹:“除非是天上无所不能的神仙做的!” 神仙。 苍碧先前的猜测被爰爰这一句神仙点得清晰无比。果然是逍遥,定是他做的! 他所知的三个连云,都是他的连云,正如爰爰所说,处在的不同的时间。从前的连云冷漠如冰,因无法飞升,心怀对天的嫉恨,把救他的无烟当成踏板,直至无烟入山阴荆棘林中,为他取珉玉安魂,受了重伤,连云才终有所动容,甚至对无烟生出了情愫。如果这是从前……那么逍遥界的连云,神秘得像个层层包裹的谜团,什么也不告诉苍碧,却让让他呆在身边,他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就是这个从前?而此刻,辗转到当下,为何又重走了那曾经有过的从前。 第147页 再推至前几世,记忆里的都是从前,那苍碧一世世却是把从前全部作为当下重走了,那从前里原身除了他,又会是谁? 这一切看似完全不可能,若是有身为神祇的逍遥从中插手,并以某种手段,让逍遥变成的另一个人,那一切经过就能顺理成章地串起来了。然而……起因又是什么?连云与逍遥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小黑又是从何而来? “救命!”一只瘸腿小鼠妖啪嗒摔在树下,把苍碧乱飞的思绪拉回,他呕出一口血,显然方才被则风打出了内伤。 “我带他上来。”苍碧幻回白狐,一熘烟似的从树侧滑下。 “老大!老老大让我们别出去的!”爰爰唤道,城旌伸手来拉,哪来得及。苍碧早轻巧落到了地面,捧起鼠妖,刚要回树上,却听背后传来了嚣张的笑声。 雪白的身影放到染血的鲜草里,着实刺眼,则风一眼就看到了他,放肆大笑:“难怪我翻遍整座山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被玄蛟藏起来了。”他说着竟连正对面袭来的一掌也不顾了,手中妖气诡谲一转,错过连云,直朝苍碧飞射过去。 “无烟,小心。”城旌后腿一沉,正要化虎扑上来相救,连云却比他更快,只向后移了一步,来不及相击,便以手臂生生挡下则风一击,掌中玄色妖力歪了几分,从则风心口偏到了右胸。 “连云。”苍碧给小鼠妖疗伤的手一滞。连云头也不回,手中妖气再次成型:“他入魔了,别过来。” 连云这一掌虽没要了则风的命,也把他伤得八九分了,则风再站不稳,单膝跪地,血从嘴里不断地喷涌出来,在草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他浑身抽搐着,猛然抬起头,两手成掌,一掌探向连云,一掌刺在血洼正中。 连云闪身一避,正要了结他,没想则风手下的血洼瞬间化作漆黑的魔烟,萦绕而上,转瞬便把他包裹其中,黑烟眨眼散去,哪里还有妖王的身影。 两只小妖骨碌碌地从树上滚下来,苍碧把小鼠妖塞到爰爰手里,奔上去,伸手去解连云黑金薄甲。连云一退,不让他触碰,手掌抚过,薄甲消失无踪:“别碰,会刺伤你的。” 苍碧没回话,拉着他袖子,一路直卷到肩上,方才被则风击伤的手臂,透着大片紫红的淤血:“你干嘛替我挡,这么点小招数,我一躲就躲过去了。” “小伤,无妨。”连云要掀下袖子,手还没碰到肩上,就被苍碧按了回去,只好作罢,定定看着苍碧蓄起妖力细细密密地为他疗伤,敛眉道,“则风恐怕还会捲土重来,一日不除,翼望山难以安宁。” 苍碧毕竟修为不佳,没多少的妖力快使完了,额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也只是把伤口上的紫气压了下去:“那你也不能回湍江,得守着翼望山。” “好。”连云按住他还要强行御使妖力的手,俯身採揭了一朵在血雨中还纯净得如雪的玉帘花,轻柔地簪在苍碧耳际,“别急,我不走,慢慢来。” 第116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七 玄蛟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带着三只小妖去了趟湍江岸,扫落因雷劫摇摇欲坠的山石,埋实被牵连拔起根系的大树,确认沿岸不会出现危机,伤到过路小妖,长尾一卷,扫过湍江水,便头也不回,孑然一身地离了蛰居千年的家。 连云正式搬到了苍碧洞府,贴着洞壁凿了块大石做铺,刚一躺下,苍碧就不太平了,转了圈翡翠眸子,仰身往自己塌上一摔,登时跳了起来:“哎呀!我的床怎么那么硬了!” “石头还会变硬吗?”爰爰抓着毛脑袋,凑上去拍了拍,“还是老样子啊。” 城旌翻了个身:“要不要睡我肚皮上。” “你肚皮太软了,我每次起来总脖子疼。”苍碧窥看连云,却见他只留下黑漆漆的后背,面壁不言,也不知是睡着,还是不想搭理他们。 石板床凿得不小,比苍碧那张大了一半,连云睡得靠墙近,背后还留出数尺宽,苍碧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上一睡,缩起身子,鼻尖堪堪抵到硬朗的嵴背上。 “无烟要夜袭老老大。”爰爰捂上眼,拽着城旌背过身,滚进虎毛里,“爰爰什么也没看见。” “嘘,别瞎说,是这张床睡得舒坦。”苍碧做贼心虚地转身,背后一空,从低窄的石床上咕咚滚了下来,揉揉后背,继续坚持不懈地爬床。 连云似乎被动静吵醒,朝山壁挪了几分,身上的黑金护甲卸去。 “连云?”苍碧小声试探,没见回应,只当他是睡梦中乱动,捂住嘴,贴着他嵴背躺好,嘴角忍不住上扬,闭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冷冰冰的山穴除了城旌的毛皮,也有暖融融的睡所,连大清早传进耳中的唤声,仿佛都镀上一层初夏特有的怡人青草香。 “无烟……”洞府口被连云设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外头谁也别想进来,一只小妖趴在上头,朝里面唤,“玄蛟大人在吗?” 苍碧睡得风生水起,梦里正抱着连云,在连云阁软绵绵的床上打滚,听到唤声,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忙换了个姿势,继续抱紧梦里的老闆。 连云转过身,轻轻拉开挂在自己颈项上的手,捋过散在周身如银般的白发,小心翼翼地起身,从石床尾下去,把贴在床沿上的苍碧抱到中央,这才去见来者。 第148页 梦里的连云跑了,这场美梦也就散了,苍碧立时就醒了,揉揉眼,眼前如墨的身影不见了,倏地起身:“连云。”看到人正一步步向洞口走去,这才松了口气,起身跟上去。 “玄蛟大人。”外面一只雀妖化着半成不就的人形,一双翅膀还变不成手,趴伏在地上,抬头道,“鄙妖长居翼望山中,已修行两百年有余,名唤……” “何事?”连云打断她。 “玄蛟大人守护翼望山,救了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愿追随左右,做您的侍从!”那雀妖拼尽全力想扮出美人的模样,大概去过凡世,脸上唇上还抹了胭脂,一双鸟眼圆得跟黑珍珠似的,明目张胆的爱慕全写在上面。 苍碧登时就有了危机感,料他再有美貌,性别上还是在劣势,这雀妖当下虽修为不够,美貌的底子在这,再修个几百年,定也是勾人眼的美妖,让她留下,不是给自己添堵么,便抢先道:“先前就说过了,连云大人已经收了我们,不再收手下了。” 连云眉宇微敛,苍碧赶紧闭嘴,不安地攥紧了袖子下的手,该不会,他真要收这雀妖吧。 “我不需侍从。”连云道。 “大人,您在这洞府中太屈居了,我雀族的府第在树冠之上,与九天最近,适宜您修行……”雀妖膝行两步,却过不了结界,“大人,您再考虑考虑吧,这里真配不上您。” “我们这洞府怎么就不好了!”爰爰啪嗒啪嗒窜过来,毛爪子乱挥,“哪个洞府有无烟那么美的妖,你倒是找个给我看看。” “容颜不过是虚物,无烟不务正业,空有一幅躯壳,怕是再过千年也无法飞升,只怕会碍了大人您的修行之道。”雀妖顶着张精心打扮的脸,说这番话,实在不中听,倒不无道理,苍碧被怼得一肚子火气,碍于连云脸色,不敢乱撒,爰爰正要回嘴,连云却抢先了。 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响在洞府中:“我便是要居于此,与你何干。” “大人……”雀妖还要再劝,连云扫了她一眼:“我的去留居处,几时轮到你来置喙?” 那雀妖这下切切实实踢了钉板,再也不敢说了,凄凄跪了好半晌,连云再也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只能拍着翅膀,挫败地飞离。 “老大……”苍碧腆着脸凑上去,“您这番话实在威慑十足,刚才是我多言了,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连云看着他,眉宇舒展了,墨色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波澜,定定道:“我无需手下,你不是我的手下。” “老大,你别不要我啊。”苍碧攥着他袖子不肯放手。 爰爰毛爪子活络地攀着苍碧的脚,一路窜到他脖子边,小声道:“无烟,你怎么比我还傻,老老大不要你做手下,说不定是要你做别的呢?” “做什么?” “嗯……”爰爰歪头想了想,“媳妇?” 苍碧心里一束玉帘花,霎时炸成漫天烟花,拉着连云的手摇来晃去,问:“老大,你要我不?” 连云不置可否,坐到角落,闭眼冥想。 苍碧一脸茫然,这下连城旌都看不过眼,晃着虎躯悠闲地往苍碧脚边一趟:“我都看出来了,老老大要你得很,要不然干嘛呆在我们鸟不拉屎的地方,跟爰爰抢草吃。” “别提吃草了。”苍碧赏了虎脸一巴掌,心花怒放地往连云身边一坐,形定神驰地一道冥想。 第117章 千年玄蛟与白狐小妖 二十八 连云经与则风一战,声名在外,苍碧这本来访客寥落的洞府,连日来竟门庭若市,送走一群,又来一波,而且女妖众多。原本隔着层屏障,也碍不到什么,连云眉心的川却逐日渐深,似乎嵌进了化不开的烦愁。 这日,艷阳高照,林叶掩去夏日的炎热,只松下阵阵清风,恰好外头难得没有访者,苍碧在洞府里打坐了这么些天,实在觉得快要发霉了,便拖着连云,背后跟着一虎一兔,出了洞府,往玉帘花上一瘫,却看连云的眉宇半点舒展的趋势都没有,心里也跟着沉得不行,直起身子问:“老大,有什么烦心事,不能跟我说吗?是不是洞府里住得不舒坦?还是我伺候的不好……”横想竖想,除了每天烦扰连云冥想沐休,也从来没伺候过什么。 “不是。”连云深沉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无烟……”树后一只刚化形的犬妖探出脑袋,拉了拉苍碧宽袖。 苍碧心思正乱,不耐道:“做什么?” “你过来呗,我想请你帮个忙。”犬妖直勾勾看着苍碧,手不老实地隔着袖子,覆在了苍碧手背上,“我知道玄蛟大人为什么不高兴,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你知道?”苍碧一时也顾不上这犬妖根本跟连云不相熟,只想探寻出缘由,起身就要往树后走。 连云伸手拉住他,一把拎住犬妖后颈,把他拎了出来:“你做什么。” “大人,我没做什么,就想和无烟美……无烟说几句话。”犬妖仰慕无烟已久,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日日守在洞口,总算等到机会,壮着胆子想揩点油,哪知才沾到点油花子,就被抓了现行,又点头又哈腰道,“大人,我也是想做你手下的,只是听说大伙儿都吃了闭门羹,才想让无烟帮着来说几句好话……” 第149页 连云随手一甩,把他扔出数十丈,沉沉一个字,震得林叶落下数许:“滚。” “老大,您别生气了,从今天起,我日日巡视洞口,绝对不让这些不识相的小妖来打扰您。”苍碧讨好地笑道,“您本事通天,哪需要这些毛虫似的手下,简直有碍您的威名嘛,要我说,就算要收手下,也起码得是修为上千……” “走。”连云手一施力,力道大得在苍碧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疾步回了洞府,手掌一抬一抓,把外面两只埋首在草丛里的小妖虚抓到跟前。 爰爰塞了满嘴的嫩草,呆愣四顾,没明白怎么前一刻还在外头,这会就回家了,城旌也差不多,大爪子挠挠脖子:“老大,怎么回事?” “连云?”苍碧问得小心,说了这些自以为讨人欢心的话,却一点用处没有,一颗心提在了半空,“你怎么了?” 连云往洞口又施加了一道屏障,前一道只出不进,这一道不进不出:“近日,你们都莫要出去。” “为何?”苍碧的不安随着连云的眉宇,落下一条条深不可测的沟壑。 连云缄口不言。 苍碧只恨脑海里的记忆无法超前一步,几乎确信连云对这经历过的“过往”的未来有所知,问道:“是不是要发生什么?有危险吗?” 连云自是什么也不会说,只如往常般盘腿一坐:“专心修行。” 他不说,危险却不会停滞,如约而至。 五日后,苍碧正忧心忡忡地叼着块油香嫩豆腐,晴空万里的苍穹,忽的夏雷阵阵鸣响。 前一天,被关在洞府里数日,他实在闲得按捺不住,缩在墙角念叨豆腐,连云无法,只好带着上次换来的一大包贝币和卖剩的山参,去了永和镇。 这一趟,连云来回只用了半刻钟不到,回来时面色都白得没了血色,显然是紧赶慢赶,施展了最大的神通,拎回来一篮子新鲜的油香豆腐。这么多油香豆腐花不了多少贝币,然而他却没带回一分余钱,连老山参也没了踪影。 苍碧奇怪地问了句,连云只说:“都留在阿姐家了。”想也知道,他定是像阵风般,把钱财卷到妇人家里,闷声不吭就离开了。 这举止,简直就昭示着他在这里的日子过到了头,连后续的事宜都安排好了。 苍碧也不问了,死了这么多次,事到临头,反而一点也慌乱不起来,只是不免好奇,前几世,连云只是一介凡人,诸多事态无能为力,而现下他是连地动都能镇住的玄蛟,还有什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构成威胁。 九天之上发生了什么,下界无从得知,虺虺惊雷把天撕开一道道巨大的口子,狰狞可怖地蜿蜒向八方,闪电耀着白光,竟像被染了层血般,渐渐由中变红,最终汇成烈烈燃烧地火团,从天洞上砸了下来,正正落在苍碧洞府门口。 冲击波向四周蔓延,千年松柏树叶通通被扫向一侧,下一刻熊熊灼烧起来。这一切都被连云设下的屏障阻挡在外,饶是如此,那屏障还是明显地向里凹了进来。 来了! 苍碧看向外头,本以为是足以毁灭三界的巨灾,却不想见到了半生不熟的身影。 一人红衣艷艷,乘着火焰站在洞外,高束的发辫随风扬起,一双琉璃般的眼中满满戾气,正是在逍遥界中与逍遥斗得上天入地的长空。 “他怎么来了?”苍碧问。 连云没回话,墨黑的瞳紧紧盯着外头的动静。 长空随手一扬,一团一人高的火球直冲而来,击在屏障上,瞬间把连云处心积虑的庇护烧得分崩离析,他微微扬首一哂:“倒是神通广大,连我要来都知晓?还设了结界。是谁告诉你?鸿溟?” “你来做什么?”连云警惕地张开手,把苍碧挡在身后,另两只小妖哪见过这阵仗,随即也躲到了后头。 “我倒要问问,你在做什么?”长空一步步逼近,“心道不正,被雷劫打伤,竟还不知悔改,受妖狐蛊惑,残害人命,现下又躲在这山穴里,预备与这脏东西比翼连理?” 他视线猛地转向苍碧,里头的汹涌的烈火几乎喷涌出来,苍碧扪心自问,没干任何亏心事,仍被那骇人的眼神逼视得倒退一步。 “他没有蛊惑我。”连云错身挡开长空视线,“我在此处,不欲飞升,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无烟无关。” “无关?”长空似乎听了巨大的笑话,指着苍碧,敛了比眼刀锐利的笑,道,“既是无关,那你立刻离了他,回湍江去修行!” “我不会化龙飞升,更不会离他。”连云一字一句道。 “好个不离不弃,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离一具尸首。”长空身形如电,话音未落便急闪而来,掠过连云头顶,直接击向苍碧面门。 连云猝然回身,拥着苍碧旋身避开,仿佛在长空落招前就猜到了轨迹,顺带一揽,把后面两只傻站着的妖也赶到一边,免遭波及。 长空彻底被激怒,手掌凌空一张,一条深靛色的长鞭入手,就地一甩,啪一声脆响惊在洞中,登时震下数块山石,长鞭诡谲如蛇,看似随意一出,却精准无误地卷到连云腰际,他朝侧挥鞭,一招就把连云拍到了洞壁。 “连云!”见连云从山壁上滑落,呕出一口血,苍碧惊惶去追,那鞭子却已扫至眼前,鞭身还烧起血红的火焰。 第150页 长空的嗓音也像带着火,随着鞭风裹挟而来:“你魅惑天蛟,阻其飞升,可知其罪。” “我……”蛊惑长空残害性命是绝没有的,但这两条也算落实,苍碧哑口无言,朝后急退,却哪里快得过长鞭,眼看火风已至眼前,一团灿然的黄突然阻挡了视线。 火鞭落了实处,却不是纤细的苍碧,而是魁梧的巨虎身躯——爰爰拽着城旌后颈长毛,千钧一发之际,两只小妖竟不管不顾地沖了上来,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神龙夺命的一鞭下,无人能侥幸,苍碧被虎躯撞着往后,直到后背抵在山壁上,视线终于清明,只见相伴了数百年的同伴仿佛被揉碎了般,垂着四肢摔在地上,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咽了气,爰爰一只毛爪子被鞭风摧得翻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握着的一戳虎毛,在火焰中烧成了灰。 “长空!”苍碧心里仿佛滚开了热油,翡翠瞳中闪过从未有的怒色,两手掬于胸前,蓄起微弱的妖力,“你凭什么害他们!我们在翼望山,什么恶事也没做,你凭什么要杀我们!” 长空一手执鞭,一手成掌击出。 连云若有所感,疾风般起身,掐着手诀送出黑色妖气,然而那妖气却在长空背后,被一道蓝色的水光彻底阻挡。逍遥的声音传入他脑海:“事已至此,你若出手破坏过往,便是前功尽弃。” 连云颓然垮下手,眼睁睁看着长空的火掌罩在苍碧头顶,把他那微乎其微的妖气瞬间吞噬,苍碧口中涌出鲜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洞壁滑了下去。 长空高高在上地蔑视他,三指一掐,一道红烟引入苍碧眉心:“妖狐无烟,罪无可恕,今吾代天行道,送其入六道轮回辗转,世世不得好死,至其魂飞魄灭。” 字字险恶的诅咒穿过苍碧耳中,却被他略了过去。连云一步步走来,手中白烟升腾,不时一把通体白玉的匕首出现。 长空一震衣摆,生怕这两人脏污了他眼般扬长而去,受了他这一击,纵使命硬如磐石,也撑不过数息了。 连云单膝跪下,垂下的眼睫微闪,瞳中墨色氤氲,仿佛续上了一层水汽。他张开手,环道苍碧胸前,把他拥在怀里,仿佛拥抱着世间最珍贵却弹指即碎的珍宝。 “别怕,都过去了。”珉玉匕首柄部罗盘指往正北,连云手掌极轻地按下,把珉玉匕首贴在染了血的颈项上。 苍碧漾起一抹无力的笑,终于合上了眼:“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118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一 寰宇上下,自分三界,若非神通非凡,总是无法捞过界的,而三界之外,实则还有一界,但茫茫众生大多不知,天上地下有称那是三界容不下的罪人放逐之地,也有一种说法,道那是与世无争的桃源仙境,因此这一本无名的旮旯界,便有了一个颇为雅致的名讳——逍遥。 逍遥界说大不大,只一条直通东西的长街,西止于界神逍遥的宅子,东则通向凡间。说小又不小,长街南北皆是望不到边界的浩瀚花海,北边是火烧般的曼珠沙华,渡尽了,便是幽冥界;南边是被雪般的曼陀罗华,徜完了,即是天神界。 连云阁坐落在这条街上正中,是除了逍遥楼,界里最高的楼宇,外头看来雕樑画栋,气派无比,屋嵴檐边无不绘满繁复的纹路,走进才知,里头既没有佳肴美酒,更没有歌舞昇平,不过是歪歪曲曲的一条窄道——偌大的四层高楼里,除了顶层被分割,留下一条回旋而上的木楼道,其余空处,全堆满了玄铁笼子,有大有小,栏杆空隙里黑峻峻的,什么也看不清。 苍碧就住在地板下贴着黑铁笼的四楼,凡间都说四是个晦气的数字,但逍遥界中大多非人,亦难观生死,谁也不在意这些,除了连云。在苍碧脱口而出“四楼”的时候,连云硬生生的回道:“是观雪楼。” 可惜逍遥界不辨日月晴雨,更无四时更替,最多也只有黑白交替的天色以示日夜,苍碧住了数百年,也没见过一片雪,然而,今日,他竟见着了。 苍碧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分迎面飘下的细雪,落在脸上,身上,一点不凉,甚至带着分温润的暖意,触及也没有化水,而是消散成了萤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雪,是由半空中浮着的一把逐渐化去的白色匕首落下的。 珉玉匕首仿佛被无形的手揉碎,粉末洋洋洒洒落了苍碧一身,待完全消逝,那些“白雪”倾数渗透进他体内。 苍碧彻底清醒了。 “这是……”他侧头看去,熟悉的鹅黄色丝绦垂在床头,再往远看些,妆镜、桌椅上都铺着层淡雅的黄,垂下的滚边上,绣着一排盛放的玉帘花。连云阁里的家具用的都是黑木,苍碧初来时觉得压抑,非要用白色丝绦扑出雪色,连云却敛眉,说了句用白装饰房间不吉利,便从凡间扫了这些近白的黄丝绦回来。 “我回来了?”苍碧不可思议地从床榻上弹起来,摸了摸身下的被褥,是实的,跳下床绕着房间探看了一圈,停在妆镜前,指尖触上镜中自己的脸,没有一丝伤痕,白玉般无暇,翡翠色的瞳,银白色的发,无一不是他自己,“是真的……不是做梦……” 第151页 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地在脸上绽开,苍碧抓起台上的浅色丝带,亦如每日晨起,随意在耳际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余下发丝肆意垂下,落在同色的广袖绡衣上,几乎化作一体,他满意地左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确认没任何瑕疵,转身朝房门奔去。 手扶上门把,吱呀一声打开,却见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探了过来。 连云站在门外,一手提了个食盒,一手正要开门,见了苍碧,也没任何诧异的神色,只是微微定了定身。 “连云!”苍碧张开手,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嗯。”连云也不多话,就让他挂在身上,步履坚实地走进房间,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这才把身上的人扒了下来,按到凳上,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大盘撒着绿葱香油的嫩白豆腐,“吃豆腐。” 苍碧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夹了一块囫囵吞到嘴里,只这一口,把这先前一世世莫名其妙受的苦楚全抛到了脑后。 连云端下食盒上层,取出下层的茶具,稳当地斟了两杯热腾腾的香茗,拿银镊子往其中一杯了夹了两块冰糖,推到苍碧面前。 苍碧从豆腐的香嫩中分出神,品了一口甜得失了茶味的香茗,笑弯了眼,嘴里不停地动着,手移到身下搬着凳子,绕过圆桌靠道连云身边:“连云,这下你该告诉为什么了吧?” “什么?”连云瞧了他一眼,眉宇难得舒展。 这一觉醒来,浮在苍碧脑海里的记忆总算串成了一条线,切切实实地镶进纷乱的思绪中,也让他理清了大半前因后果。 他本是翼望山上一只小狐妖,因缘际会救了被雷劫噼成重伤的玄蛟,却不知为何被龙神长空当成蛊惑连云的罪魁祸首,因而受难入六道轮回。他所走过的一世世,便是他此后的一场场人生,不同的是原本他的轮回中,除了第一世,之后相遇的人都没有连云的影子,而这一次回溯,身边最切近的一人,却成了不知用了何种方式变成凡人的连云。 “为什么要用那把珉玉匕首抹我脖子?为什么要重走一次过往?”苍碧问。 连云抿了口茶:“回来就好。” “连云,你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吗?”此前在狐妖洞府中,虽然没有明说,但个中言行之下,苍碧信誓旦旦地以为连云对自己有些不一样了,便大着胆子靠上去,攥住连云的手,抓到的不是健实的肌肤,却是带着褶皱的皮料。 苍碧低头一看,正是方才推门的黑手套,明明离开前从未见连云带过手套,好奇心驱使下,一双手不老实地按了上去,要把它摘下来:“连云,你几时带起手套了?” 咚的一声,连云放下茶盏,茶水震出杯沿,湿了一片,他倏地起身,竟有几分仓皇的意思,抽回手,整了整差点被苍碧拽下来的手套,没露出一丝肌肤:“我去楼下看看。” 苍碧在连云阁里住了数百年,连云说这是租妖的铺子,却从来只见妖进,不见妖出,要是阁里有帐册,铁定是通本鲜红的赤字,楼下能有什么好看,又没有生意,不过就是些铁笼子,苍碧抢先一步,挡在了门前:“连云,你还没回答我呢。” 连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他拨到一边,开门走了。 温情才在心坎上打了个转,只这一手,便飘飘然地飞逃到抓不到的万丈高空了,苍碧呆呆地看着那背影一阶阶下了木梯,头也没回,原来辗转了这么多世,连云还是那个对他不咸不淡的连云,翼望山上的切近,都是黄粱一梦。 第119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二 苍碧的问没人答了,亲亲我我的预想戏码自然也唱不下去,郁郁把余下的豆腐吃了,出了房间,拢总一条窄道,沿着走出去,却不见连云,也不知这么一会,去了哪,他只能一如既往百无聊赖地在门槛上坐下,望望影沉沉的天,看看过路奇形怪状的魍魉妖兽。 一口气还没嘆出来,左边倒是先传来一声绵长的嘆息。 “哎——苍碧病了这么久,也不知几时才能醒。”姑娘含着几分娇俏的嗓音满是哀怨。 苍碧扭头看去,只看到一张粗犷如山的后背,穿着一身虎纹短打,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从腰上垂下一条白花花的布腿:“城旌?” 城旌虎头虎脑转过身,连带怀里的布偶,和那头抱着布偶的小身躯都被整个带了过来。 爰爰紧紧搂着布偶另一半,脖子埋在白颈项里猛蹭,百忙之中扭过头来,一双红眼睛霎时瞪得比铜铃还大,把自己从大布偶上撕了下来,踩着碎步子小跑到苍碧身边,一屁股坐下,拉住雪白的广袖,眼里一汪水,下一刻仿佛就要涕泪齐下:“美人苍碧,你可算出来了!” 城旌也走了过来,坐在苍碧另一边,苍碧这才看清他手里的布偶是一只雪白的大狐狸,也不知道是谁缝的,两个翡翠大眼珠子一点也不对称,右边那颗长在了鼻子上。 “美人苍碧啊——”城旌差点就要扑到苍碧身上,有了前几次一动手动脚就被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连云拎走的经验,及时剎了车,顺道把爰爰快抓到苍碧玉手的爪子拍开,“连云阁一下就关了十几年,逍遥大人说你病了,都不让我们看!” 这两只小妖陪着他受了难,也辗转了这么多世,眼下看来并未一同回溯,还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未尝不是件好事,苍碧心头一暖,笑着一手摸了摸爰爰的脑袋,一手拍拍城旌魁梧的肩:“这不是病都好了,就出来看你们了。” 第152页 “连云大人呢?也好了吗?”城旌问。 “也好了,只是还是不那么待见我。”苍碧苦笑。 “啥?连云大人不待见你?”爰爰眨巴着眼,一脸不可置信,“连云大人竟不待见你了?我们去给你讨公道。” 要说不待见倒也算不上,只是冷淡,只要他一接近示好,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苍碧收回挂在两只小妖头肩上的手,转而支在膝上,撑着脸颊,想了想道:“我病的这段时间,梦里周游了许多地方,和连云,也和你们打了不少交道,梦里最后那处,连云对我越来越好,我以为是要接纳我了,可梦醒了,他还是老样子。” “连云大人对你向来很好呀。”爰爰摸不着头脑地道,“老样子就很好,一直很好呀。” “哪里好了?”苍碧拨弄着衣摆,几分委屈,“他对我总是不咸不淡的,最多弄几块豆腐给我吃,还救过我,我房间每天好像也是他打理的,偷懒的时候倒也没说过我,每次想要什么,也会轻而易举地满足我……倒也……没什么不好的。”细细一想,连云除了脸色冰冷,大多数时候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待他却绝对是好的。 “不只呢。”爰爰探头看了店里一眼,见没有黑漆漆的身影,大着胆子道,“他还让我们多陪你说说话,虽然他不说我们也会的,还常托人给你从人间带豆腐,你知道的,逍遥界登记在册的人,没逍遥大人允许,是不能出界的。还有还有,你之前不是时常晕倒么,每次都是他火急火燎地来把人抱回去的,那表情,每次凶得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也不知在生谁的气。也对,你在我们这晕倒了,做相公的见了能不生气嘛。” “啊?”苍碧心里越听越热乎,连云的举动通过爰爰的一言一语刻在了脑海里,到最后一句,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爰爰说,你在我们这晕倒了,你相公气得直想把我们揍个底朝天。”城旌认怂地缩了缩脖子,想起连云那副模样,还是有些后怕。 “连云不是我相公。”这重关系,苍碧听着乐呵得很,不过让连云听到了,只怕川字又要上眉头,“他是我老闆。” 城旌摆摆大手:“别瞎扯了,不是相公能待你那么好。再说了,老闆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连云阁又不是店铺。” “怎么不是店铺,连云说是租妖阁。”苍碧认真地纠正。 “他这么跟你说的?”爰爰压低了嗓音,难得他们透露了那么多,那比鬼差还凶的连云竟没有出来拎人,干脆窃声把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不是租妖的,是关妖的,是牢房。被镇压在逍遥界的妖魔鬼怪,都关在里头呢,连云大人是守在这的……” 她支吾了半天,没想出得体的形容,城旌替他接上:“牢头。” 苍碧心中谜团越来越盛:“那为什么让我留在这当伙计?牢房哪要什么伙计。” “你也从来没干过伙计的活呀。”爰爰道,“你在连云大人身边几百年,怎么还没明白呢,他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呢!” 既然把他留在身边,却刻意保持距离,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一问,恐怕这两只小妖是不会知道的,苍碧便道出另一个他们或许能解答的疑问:“他不修行,不飞升,为什么到这来当牢头?” 爰爰一张嘴停不下来,苍碧不在的时候,拉着城旌把边上看起来没杀气的邻里都逛遍了,扯来扯去,知道了不少他们来之前的事:“听说答应了逍遥大人什么条件,只要镇守连云阁里的那些东西,逍遥大人就能满足他一个愿望。” 第120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三 两只面目狰狞的鬼差绕着连云阁左顾右盼了一圈,爬上屋顶,遥遥看着坐在门口闲扯的三只小妖,窸窸窣窣了几句,只听一道浑厚的嗓音犹如低吟的龙啸,直传音入脑海:“既是来寻我的,缘何不进来。” 连云阁四楼的一扇窗子开了,连云站在里头,没带手套的那手朝窗外凭空一爪,两条指头粗的黑线蜿蜒地游了出去,行到鬼差脚下,弯了弯,似乎在作揖。 论修为,连云早有化龙的资质,与神格只一步之遥,虽说这一步是登天的距离,但相比小小的鬼差,也足以高高在他们之上了,然而连云却没有直接出手把他们捆进来,似乎带了几分莫名的忌惮。 两只鬼差自然也不好再不识相,顺着黑线,无骨般地化烟进窗子,落在地上重新成形,只是拼凑了半天,只组合出混沌如泥的五官。 “无烟魂魄已复,冥神大人让我等来领您下界。”鬼差抄着口囫囵的腔调,揖身行了一礼,两鬼说着就上前,一左一右要架连云,“启程罢。” 连云朝后退了一步,看了眼大门,眼神仿佛穿透门板和层层黑铁笼,望到坐在门槛上的雪白背影上:“慢着。” “慢着?”鬼差诧异地挑了挑成团的眉,“如何慢得,您与冥神大人有契,只要无烟魂魄归复,需即刻履行,若是出尔反尔,让我们如何交差?” “我会守契,只是……”连云顿了顿,竟垂眸颔首,向鬼差行了一礼,“再给我几日,还望两位大人通融。” 第153页 玄蛟何等身份,曾经也是凡间堂堂一洲之守,这一礼着实肃重,两只鬼差对视一眼,上头有冥神压着,这一尊也不是好打发的主,一时拿不定主意:“大人,这……我们不好交代啊,万一冥神大人怪罪起来。” “十日。”连云抬头道,“只十日,可否。” 沉定的嗓音不带一丝波澜,黑洞洞的眸子里也不知蓄着什么,鬼差愣是从那汪死水般的眼中,看出了化不开的执着:“这……” 连云:“七日。” “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五日。”连云看似不动如山,手却握成了拳,擦得黑色皮料声声轻响。 “大人,我们说了不作数,冥神大人的命令在这……” “那便去禀告绿衣,再缓上五天。”一道自若的嗓音从窗外传来,随即空中漾出一波蓝潮,潮水捲入屋中,水滴翻飞,没打湿一人一物,向潮中汇拢,渐渐勾勒出清晰的人形。 逍遥气定神闲地站在鬼差背后,一手搭上其中一鬼:“可否?” 绿衣是冥神名讳,三界敢直呼的也只有天神界有地位的几人,被搭肩的鬼差当场就要跪下,逍遥一抬手硬生生止住他动作,那鬼停在了一个尴尬的半蹲姿势,一时不知该起该伏:“逍遥大人,我……” 他还没把为难的话说完,逍遥便截了他话头道:“上次无意错手,烧毁了幽冥殿,未登门赔罪,先在此告个罪,劳烦鬼差小哥替我传达于绿衣。” 说是谢罪,逍遥却站得笔直,头也没低一分,脸上挂着抹看似善意的笑容:“幽冥殿可修整好了?需不需我前去帮忙?绿衣呢?上次那副皮囊似是被烧坏了吧,寻着新的了吗?” 当年逍遥和连云一架打得捞过界,引出了火山地狱里的天火,烧得整个幽冥界不得安宁,远隔一整片曼珠沙华海的逍遥界都被迫体验了一次盛夏,幽冥界的惨状可想而知。鬼差一听,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玄蛟不好得罪,那这尊大神更是万万不能得罪,一五一十地答道:“除了火山地狱的封护,都修整好了,谢过大人,无需劳烦了。绿衣大人也换了新皮囊,劳您挂念。” “那就好,火山地狱既是还未修整好,那可得忧心着,别再让天火泛滥造成大灾了。”逍遥拍了拍鬼差肩膀,“今日便这样了,五日后来领人吧。” “是……”这笑面神言下之意,根本就是今日要领人走,就再烧你幽冥界一回,鬼差哪里还敢多言,化成一道疾烟,遁向界北。 连云这一生数千年,本以为是望不到头的,寻了那道白几千年,总算寻到了,把他完好无缺地带回来了,这一生却也就到了头,只能再守他五天了…… “谢谢。”他低低道。 “不悔?”逍遥敛了明目张胆的笑,眉眼依然几分弯。 连云:“不悔。” “他若知道,不会依的。”逍遥道。 “他不会知道。”连云敲了敲放在房中的大黑木柜,“我走了以后,把柜里的东西取出来,放他房里去,都是做好了的,封着简单的术法,他能解开。若是没了,就劳烦你找人带些,切记按着里头的配方做,别用凡间的做法,他不喜欢。还有,最上层的小格,我彻底封了,随你处置罢。” 逍遥只道:“他会知道的。” “他若是多想多问,就把他记忆封了,只当从没有我就好。”连云抚过柜门,“逍遥,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不必报。”逍遥随意一笑,推开房门,施施然地步下木阶。 苍碧正打破砂锅追到底地拽着两只小妖一顿好问,可惜爰爰和城旌把知道的追根刨底全倒了出来,箇中关键却一概不知,再没有下文。一肚子疑问打着旋直冲到脑门,苍碧听后面传来脚步声,耳朵一动,不是连云,回头看去,只见一身靛蓝的逍遥也不知何时进的连云阁,正浅笑着走来。 “逍遥大人,您来得正好。”那团疑问急转直下,杀到了嘴上,苍碧再顾不上左右,迎上去礼也不行,张口就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逍遥反问,“你指的是哪一桩?” “就……”一桩桩太多,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堵在嘴里打了结,苍碧正要捋明白,说个清楚,逍遥却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连云容色寡淡,至少一喜一怒从眉眼间还露出些端倪,而逍遥真正印证了当下的名,仿佛天塌下来,也是这般从容自在,他若想隐藏,别说风吹草动,就连九层天十八层狱全合併了,也能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苍碧见他动作,就知道半点揭晓答案的希望也没了。逍遥仿佛看不见他浓浓的失落,笑得一脸淡然,手掌一翻,手心上多了枚墨蓝色的丹丸,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苍碧端详着问,另两只也凑了上来,闻了半天,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海水味。 “这是我闲暇时候制的,叫融灵丹,总共做了六颗,连云服过五次,只剩下一颗了。”逍遥道,“没有豆腐的味道,也不甜,咸得很,要不要尝尝?” 第154页 这味道,苍碧当然避之唯恐不及,但听到连云服过五次,心就被逍遥话里的勾子吊了起来,五次,算起来他回溯前世,正好五世,难道有什么关联? “要!” 他正要拿丹药,逍遥却收回了手:“且慢,这融灵丹服用的时候,还有点小机窍。” 第121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四 “什么机窍?”苍碧一双翡翠眼跟着逍遥摇来晃去的手转悠。 逍遥越过他,把两只小妖推出门外:“美人苍碧困了,你们先归家吧。” “困了?又要睡多久?病还没好吗?”城旌虎躯一震。 “病好全了,可还留了尾巴,名唤相思。”逍遥道,“我今日治他,明日就痊癒。” “那我们明日再来。”逍遥大人说话从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向来守信,说好明日做到,绝不拖到后日子时,爰爰从善如流地拉起城旌出了连云阁,继续扒拉那只歪眼睛白狐布偶。 逍遥长袖一扬,门扉合上,再次摊开手,把融灵丹展示出来:“服下之后,心中只能想一人。” 便是不服,大多数时候,苍碧想的也只一人,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玄机,接过指头大的小丹丸放入口中,果然咸涩无比,一股浓浓的海水味道,皱眉按捺着咽下,幸好没有后劲。睁开眼,他却发现,并不是嘴里没了咸味,而是那张嘴,没安在身上了。 苍碧竟浮在了半空中,毫无重量地上升,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一瘫,逍遥手一伸接住,再一沉就把雪白的身子平放到地上,松了手,抬起头一笑,摇身化作一抹蓝,原地消失了。 不管是蓝或白,入了眼,却没入心,苍碧心坎里仍旧应着逍遥的话,牢牢挂着如墨的身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吸引,朝着四楼连云的房间飘了过去,恍若无物地穿过房门。 连云正坐在案前,手成拳按在桌上,手边一杯香茗早凉了透彻,也不知放了多久,明明房里就他一人,总不该有烦扰的人事吧,但他眉宇紧紧皱着,浓得化不开的愠色夹在无比肃穆威严中,一丝泄露的余地都没有。 “连云……”苍碧低低唤了一声。 连云悚然回身,见了那虚晃的身影,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白得褪色的魂魄兜头兜脸闯进了躯壳。 苍碧也是一脸懵,明明刚才还看着心上人,怎么这会换他坐在案前了,疑惑才露出个头,就被一大股汹涌的情绪淹没——烦愁、忧虑、不甘、懊恼、冲动,一股脑汇成巨大的漩涡,席捲过肌肤每一寸。他急喘了一大口气,倏然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连云的身影,急得惊呼出声:“连云?” 这一开口,更是混乱了,方才出口的话音,低沉磁性,时时刻刻勾动着他的心弦,不是连云又是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苍碧伸出手,低下头,看到一双宽厚的手掌,右手戴了一副黑皮手套,手背上是熟悉的黑金薄甲,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并看不出多少惊诧。 连云房里干净利落,除了必备的床榻桌案,只有一个巨大的黑木柜,苍碧念着镜子,发现体内微弱的妖力竟瞬间暴涨了数倍,扬手一展,墨色烟气升腾,半晌就在空中幻出一面圆镜。 镜中人神色冷然,黑发黑眸,眉棱高挑,种出一脸威慑,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连云。 他成了连云,那连云呢? 苍碧的身体呢? 心里一个念头蓦地冒了上来,他的身体正孤零零地躺在楼下,如此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才走出房间,竟焦急地凌空一腾,直接落到了一楼。 苍碧一步步走近自己,心仿佛烧起一把无名火,越跳越快,俯下身极其慎重地把自己抱了起来。 “我喜欢他,心悦他,爱他。”连云的声音从脑中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连云?”苍碧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顿地往楼上走,没有人回应他,他甚至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谁,对怀中雪白身影的情愫一寸寸侵蚀着他,几乎疯狂到令人恐惧。 苍碧以为自己会被这排山倒海的情感逼疯,他懂爱,他爱连云,但他直白,并不刻意隐藏,即使常常受挫,也无碍他的坦率,可现在的这颗心,怀着不亚于他的真挚,却硬生生被死死压抑,如大洲的地动洪啸倾数被锁进一个拳头大的匣子里——这是连云的心。 直至回了房间,对着那面犹未消散的镜子,他才发现镜中人脸上的神色竟分毫没有崩塌,只是紧紧敛眉抿唇,原来喜怒哀乐,都埋在了这张击不出多少波澜的脸上。 怀里的温热消磨定力,苍碧生怕下一刻会按捺不住,对自己做出什么,便把自己的身子放到床榻上,房里太过简洁,连床帐都没有,他只能别过头,刻意不看,把注意力拐到别处。 连云的房间他不常来,往往只是在门外往里窥看几眼,就被连云拎了出来,里头也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除了那个大黑木柜。 苍碧站在柜前,积蓄了数百年的好奇心在今天终于得解,拉住黑金扳手,打开了那扇珍奇的门。 “豆腐。”兴奋无比的两个字,用连云的嗓音说出来,平淡得比逍遥界的天空还沉。 第155页 偌大的一个柜子,满满当当摆满了一个个瓷盘,每一个都乘着料理完毕吹弹可破的油香豆腐,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黑烟,是连云施下的维持鲜度的封咒。难怪苍碧总有吃不完的豆腐,先前还奇是哪里来的,原来都藏在了这里。 最上面一块豆腐上放了一张字条,是连云的字迹:千万别放酱油,他不喜咸。 苍碧不由失笑,想着要看连云的笑脸,忙转过头去看镜子,镜中人一张轮廓深邃的脸仍旧没多少波纹,只是眉宇舒展了,嘴角勾了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原来很多他以为连云心中毫无波澜,面无表情的时候,连云都笑了。 心情复杂地转过头,继续研究黑木柜,最上层,有个小臂长一掌高的小格,上了锁,苍碧指头勾住黑锁,御使妖气侵入。啪嗒一声,锁毫无阻滞地开了。 连云珍视无比到要锁起来的东西,会是什么? 苍碧小心翼翼地打开格门,仿佛进行一项庄重无比的仪式,光线一寸寸通过越开越大的门缝撒入格中,终于,安置在内千年的“宝贝”得以被第二人所见。 第122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五 小小的黑木格中,恬淡得如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玄蛟、白狐,两只面团捏的小兽紧紧挨在一起,白狐靠着玄蛟的那处,有修补的痕迹。苍碧想起那日在永和镇,连云擦拭白狐的模样,想必是经年累月的擦去一层面团,又往上一次次修补留下的。两只面兽旁边,还有一朵被施了定术,盛绽的玉帘花。 格柜中的所有物件,只此而已。 苍碧抬手去触面玄蛟的爪子,指到途中却打了弯,不受控制地点在面白狐尖尖的小嘴上。 如果胸坎里的这颗心被剖出来观摩,一定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原来的连云,牢牢嵌着苍碧,另一半则属于苍碧,紧紧刻着连云。 而心脏现下的冲击,绝不亚于被捥了出来。 苍碧合上柜门,缓缓坐下,对着幻镜,像一个病态的自恋者,对镜抚摸过脸颊、透着青筋的颈项、曲线性感的喉结,这是他以为求之不得,却原来早已得到的人。 指尖游移,顺过刚硬的黑金护甲,在皮手套上止住,解开护甲,把手套脱了下来。 被掩藏的手掌终于展露,让苍碧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只手明明在他离开逍遥界前还是完好无缺的,他多少次幻象过,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带来骚动心弦的温热微痒,而眼下那手背的皮肉狰狞地绞合在一起,蜿蜒的深壑盘桓,肤色深浅不一,小指蜷曲成一个难以伸展的弧度,恍若无骨。 苍碧这几辈子加起来,活得不算短,却只在一处见过类似的伤痕——回溯中,蔡淳因替他抵挡火难,右手被烧伤后留下的。 为什么连云会有这伤?诡异的小指又是怎么回事? 苍碧撸起袖子,不只手,连同整条小臂都是烧伤的疤痕。 他拉开衣襟,还欲探视其他地方有没有他不可知的伤痕,一阵热风吹过,扫在脸上,炙烫得令人战慄。 不详的预感陡生,苍碧警惕地起身,合上窗,正要继续观察连云,眼前却突然一阵混沌,用力眨了眨眼,视野又变了,他再次浮在了半空中,连云站在原地,朝上看着他,拉下袖子,一脸冷然。 先前连云服用融灵丹,以魂潜入凡人身躯,胜在妖魂强健,修为深厚,能压制住凡人的灵魂,和平共存,来去自如,甚至让原身以为所作所为皆出于自己的念头。至于哪一半是连云,哪一半又是那几名凡人,昭然若揭。而苍碧抢占连云躯壳,修为远远及不上,意念也压不过连云,自是难以掌控,不过这一会,就被连云彻底赶了出来。 苍碧的魂魄被躯壳吸引,瞬间就撤回了自己体内。感受过连云情感的压抑与深刻,一时阿谀奉承的瞎话全偃旗息鼓,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窗扇咚一声惊响,把他思绪捉了回来。 龙啸声猝然响起,包围了整座连云阁,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震得人肝胆俱裂,苍碧痛苦地捂住耳朵,一想便知,又是长空那闲着没事的来找逍遥斗法了,再一想又不对,在翼望山中他似乎与自己也有莫大的过节,而且此刻听声响,分明就是冲着连云阁来的! “我到底哪得罪长空了?” 苍碧的问声被连云的喝声掩盖:“别出来。” 一团火焰冲进破开的窗扇,连云扬袖召出混黄的江水扑灭,急速拢袖,翻出窗外,边行动边化蛟,等苍碧回过神来,只见到一条粗长的黑尾巴从眼前一闪而过,甩出了窗。 逍遥界混沌的天久违地染上艷丽的色彩,红火与黑墨像笔毫挥洒下的绵长粗线,活灵活现地变换各种形态——两条巨龙盘旋空中,隔着一条长街的宽度对峙。 嫌热闹不够多的各方妖魔鬼怪都从奇形怪状的楼宅中探出头来,昂首对天,准备看一场好戏。 “龙神又来找事了!” “今儿个怎么不跟逍遥大人打了?” “嗯?那不是连云吗?他不要命了,竟然跟龙神耗上。” 连云来逍遥界寻衅不算稀罕事,只是每次只针对逍遥,这次却破天荒地对上了连云,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连云在界中,明面上是除了逍遥外最强的居民,又顶着张写满威严的黑脸,自然谁都畏葸三分,但毕竟是蛟,对上升神的龙,未免太自不量力。 第156页 长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巨嘴一张喷了团磅礴的火球,炸得连云蜷着身躯急急下潜避让,根本不屑多出手,身子一大旋,烧起一团比曼珠沙华更红的火焰,幻成了人形。 他俯瞰连云,从高束的发辫到尖翘的靴头无一处不写满讥诮,哂笑道:“执迷不悟千年,便是地底的虫豸也该看明白了,你连它们都弗如。” 连云也幻回人形,立在逍遥阁顶上,不卑不亢道:“那又如何。” “飞升大道你不选,窝在这犄角旮旯,对着一只骚狐狸和一屋子罪妖恶怪,”长空脸上的笑容僵了,随即收起,板上一副别人欠了他百八万似的长脸,“千年修行,你便学到这些!” 连云和长空本来是没有什么过节的,与逍遥三人曾经也在瀚海畔一同修行,同济凡世,自长空飞升后,两界有别,便几乎断了来往,只逍遥偶尔会在他修行遇到阻滞时出现,提点几句。翼望山中,长空莫名其妙下界杀害了无烟,连云直至此刻也没明白因缘,逍遥也缄口不言,只一副一力替他担下的态度。 现下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把苍碧救了回来,他却又来了。 “住口。”连云听不得别人毁谤苍碧,敛眉低喝,手掌覆下,在身下的连云阁周遭施下一重厚重的黑障,毫无波澜的脸色下,一颗心已经吊到喉头。 他这漫长的一辈子,有三次无限渴望飞升,第一次,是悬剑桥下面对以希望为名,却裹挟来绝望的雷劫,第二次是狐妖洞府中,无能为力拯救无烟,第三次,便是当下。若是他飞升在天,就会有与长空同等,兴许更强的力量,就能一力保下苍碧,不让他受任何痛楚苦难。 然而妄想始终是妄想,在愠怒的长空击出带火的掌风时,他竭尽全力守护,却仍旧眼睁睁看着连云阁的四层被火焰囫囵掀飞了出去。 长空这一击不知是有意无意,贴着连云的脚底而过,只伤了房子,连连云的鞋底子都没烧到半分。 边上两户被落下的砖瓦波及,城旌和爰爰捂着头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抬头一见连云阁整个四层都没了,大叫着苍碧美人就要冲进去救人,连云比他们更快,早如一阵黑色疾风,卷进了火焰四射的废墟中。 第123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六 苍碧没在四楼,连云一出窗,他就知道外面有危险,急匆匆地出了房间,四楼被毁的时候,他正走下木梯最后一阶,听到隆隆的火焰和木料崩塌声,抬头看去,正看到连云直直射了下来,还以为他受了伤,大叫起来:“连云!” 这一声叫定了外头两只小妖的忧心,把连云从废墟里掘了出来,也引来了长空的视线。 “祸害留千年,真不假。”长空乜了眼没顶的连云阁,一眼就在黑笼子堆里看到了白得刺目的身影,手腕一翻,深靛色长鞭入手,带起火风,卷了下去。 风刃比鞭更快,转眼扫到耳边,苍碧魂魄刚入体,本就头昏脑涨,见了高高在上的长空,更是头皮都发麻了,这尊大神怎么阴魂不散又来杀他了,仓皇地往后急退,钻进黑铁笼缝隙中。 火鞭啪一声巨响击在黑铁栏杆上,层层叠叠的铁笼被方才的冲击震得歪歪扭扭,最顶上一排烧化了一层铁皮,其中一只晃了晃,仄倒过来,摇摇欲坠,险险没掉,关在里头的东西犹犹豫豫缩了片刻,探出悚人的脑袋。 那脑袋色如烂泥,无鼻无眼,光熘熘的一只圆,横七竖八的长着不少长长的刻痕,啪嗒几声轻响,刻痕裂开,竟咧成了十几张生着利齿的无唇嘴。 “是食妖人!”阁对面探出窗子的蛇妖大叫一声,赶紧合上窗,什么热闹都不敢看了,这食妖人专克兽妖,只消被咬上一口,伤口永远无法癒合,只能溃烂等死。 食妖人用字面上的意思展示了七嘴八舌,停在笼上砸吧着嘴,脑袋一转,也不知用哪个器官见了下头的苍碧,两腿一蹬,笔直跳了下来。苍碧忙蓄起妖力护在头顶,爰爰与城旌也掐着手诀把幻出的薄屏障送过来。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苍碧一己之力更不是异物对手,食妖人数嘴开合,两口就咬碎了白色妖气,没眼见证苍碧的美貌,面门正中最大的嘴长到最大。 苍碧抬手去挡,却见熟悉无比的黑色疾风颳了过来。 铮一声长响,连云手背黑金护甲卡在食妖人牙间,手腕一错,把上下牙别得脱了臼,食妖人张口舞舌,扭着头换别张嘴再接再厉,连云手握成拳,急速击出,三两下就把满脸白牙打成了一堆齑粉。食妖人呜呜低鸣,恨不得生出无数双手把满脸的痛捂住,哀哀蹲下身,不动了。 他不动了,这一发可把玄铁笼里乱七八糟的全身都牵了出来。 只听哐哐噹噹几声响,最上排受损的笼子全数晃动起来,独目八爪的蛛兽、两掌生刀的异人、面皮如干核桃的怨鬼……奇形怪状的玩意一股脑钻了出来,大大小小下雨似的落到地上,逡巡着可见的猎物,如噬万物的蝗虫般弹向四面八方。 “啧。”长空收会抽向苍碧的第二鞭,急转送出,缠上腿脚最快的一只异兽腰腹,回力一扯,把那东西直接抛进笼里,朝连云喝道,“还不快封住。” 连云早已掐完手诀,毫无罅隙地贴上铁笼,黑烟聚合,重新将破损处牢牢封住,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片刻不待一手环过苍碧腰际,带着他避过怨鬼的爪子,另一手飞快地各推了爰爰城旌一掌,把他们拍回自家:“把门关实,别出来。”话语间飞起一脚,把怨鬼踹进了笼子。 第157页 与此同时,长空的火鞭又捲来三只嗷嗷乱叫的妖兽,甩陀螺似的扔进铁笼,连云急速封印,然而他再快,终究不能与龙神相比,速度很快就落了下风,来不及封住的异物无孔不入,找着间隙就又跳了下来。 连云身为守阁人,只负责守,偶尔对付过几只因意外出逃的异物,也算轻而易举,可面对半空捲来的十数只的数量,显然有些手忙脚乱了。 也只有苍碧窝在他怀里,还看出了英姿飒爽。 长空拎起被吓得摔出窗的小妖,夹在胁下,长鞭绕周身一旋,又锁住两只怨鬼,把那小妖拎进屋里,一脚踹上门,恨铁不成钢地赏了连云一记眼刀。这些妖物要他料理到不在话下,只是连云阁中的玩意既是关着,就是杀不得的,要活捉一大片“蝗虫”,可比一股脑杀光麻烦多了,更何况还要顾及周遭的居民,就算神通如他,也难保万无一失。 “逍遥!”长空朝西方怒喝一声。 话音刚落,界神便轻飘飘地卷着浪来了。 两神联手,连云这千年老蛟也只有看戏的份了,连帮忙的机会都没逮着,就见半空以往总是缠斗的一蓝一红极有默契的交接、掐诀,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就把异物全数封回了笼子。 苍碧头昏脑涨,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越来越晕乎,扒着连云的衣襟:“连云,我们的家没了……”上次受波及,不过晃了晃,断了两根房梁,这次整个房间都飞了,虽然不算是被波及…… 连云缄默无言,面沉如水地盯着空中,长空收拾完自己做的孽,红衣烈烈地烧了回来,显然还没折腾痛快,一鞭子又甩了过来。 “为何要杀他?”连云不闪不避,张开手硬生生去接那火鞭,这一击若是生生受下,恐怕整条手都要报废。 “连云!”苍碧拽着他胳膊往下拉,死活扯不动那磐石般硬朗的手臂,不要命地挣扎起来,不自量力地要冲出坚实的怀抱去接那长鞭。 “为何?”长空琉璃般的瞳孔闪了闪,手往回一收,竟减弱了几分力道,“他蛊惑神蛟,阻你飞升之途,乱了天神界的神谱,我如何杀不得他。” “他没有蛊惑我。”连云一字一句回道。 “长空。”闲散的嗓音飘入剑拔弩张的两人间,逍遥随手一抓,把火鞭握在了覆着蓝水的手心。 “滚开。”长空眼中烧着怒火,往回拽长鞭,那鞭子却被逍遥制在手中,收也不能,击也不能。 逍遥闲庭漫步般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收一寸,始终让长鞭处在绷直的状态:“长空,许久不来了,共饮一杯如何?还是你喜对弈一局?” “滚。”长空手上的劲道一分分施加,出到九成力才终于扯回鞭子,逍遥也近在眼前了。 “我叫你滚。”他还要出鞭,逍遥比他更快一步,不知从哪里弄出条金灿灿的绳索,随手一挥,就套了上去,把长空双手带胸腹捆了个严实。 堂堂龙神怎可能被一根长绳制住,不过逍遥界神拿得出手的却也不是寻常绳子。 长空怒瞪的眼几乎要把逍遥的影子灼烧:“缚龙索,怎么会在你手上!” “稍安勿躁,随我深谈,静静心罢。”逍遥一派悠闲,笑盈盈地牵绳把神龙大人捆走了 连云:“……” 苍碧:“他们就这样走了?” 连云看着两人的背影,实在不知该作何评价,好在逍遥帮他解决了大麻烦,其他的也就顾不上了。 苍碧按着越来越痛的头,拉住连云袖子问:“连云,我的头好痛,这是因服过融灵丹的吗?逍遥说你服了五次,每一次也是那么痛?” “我送你回去休息。”连云横抱起苍碧,走了两步才想起“观雪楼”没了,低头一看,苍碧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第124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七 逍遥界不见日月,夜晚倒勉强算是有的,与白日的差别不过灰白的天慢吞吞地变了个颜色,化作了灰黑,阴沉沉的,压抑无比。 连云阁右边爰爰的圆顶小屋里,久违的迎来了住客,爰爰身为房主,成日无视自己屋子,不是往隔壁跑,就是往隔壁的隔壁跑,床更是非城旌的毛肚皮不可,这一空正好给了无家可归的连云与苍碧居所。 连云不知从哪弄来条茸白的薄垫,铺到扬了层薄灰的床榻上,四角拉平整,这才肯把白玉一般的人抱上去。 苍碧这一昏厥,足足睡了四天,把逍遥向鬼差威逼来的时限全躺了过去。 连云坐在床沿,眼光仿佛被这抹熟悉到极点的雪白攫住,贪恋而又渴求地钉在无暇的脸庞上。 念了千年,寻了千年,好不容易捧在了手心里,却再也没机会了…… “天……”连云念着咒文般翕动嘴唇,“我的天,你要好好的……” “如何好?”逍遥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气定神闲地问。 “逍遥,长空的事……”这是连云唯一担心的。 逍遥坐到他身边,看了眼苍碧,欣赏一笑,随即毫不留恋地将眼光移向西方:“长空无事。” 逍遥既是这么说了,相当于承诺下不会让长空再来寻衅,连云微微颔首算是谢过,抬起头时眉宇又敛了起来:“你帮我的,我无以为报,要何索求,我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苍碧,你无论如何都不许动。” 第158页 “我自己的都动得忙不过来,如何会染指你的。”逍遥笑得一派怡然。 “你知道我的意思。”床榻上苍碧不安地动了动眼睫,连云立时伸手抚上他额头,轻柔地送上一缕妖气以稳心神,“为何让他服融灵丹?”魂魄剥离重新入体的滋味,他尝过数次,怎么忍心让苍碧也经历。 逍遥摇摇头:“原本以为要用上六颗,不想多出一颗,苍碧一听你用过五次,当是什么好东西就收了去,你知道的,他总是追着你,我怎么拦得住。” “你刻意……”连云欲言又止,要说过逍遥那张舌灿莲花的嘴,还不如选择拒绝交涉来得明智,“罢了。” 逍遥也不再赘言,拍了拍连云肩膀,难得摆上几分认真的表情:“决定了?” “何必再问,当初踏出这一步,就知道没有退路。”连云指尖极缓地划过苍碧脸庞,顺着银白的一缕鬓发游移,“此生漫漫千年,却不过白云苍狗,游过人间,拯救过也残害过凡人妖兽,阅过的容颜不计其数,几许辗转,梦中却唯独这一人。” 两团黑影贴上窗扇,连云长指一滞,停在苍碧眉梢:“我该走了。” 逍遥又笑了,半点没有为这对好不容易能重逢的眷侣再次面对分离而动容:“交给我吧。” 翌日一早,界神大人来寻被託付的小狐妖,进了爰爰家门,却见妖去床空,丝毫不急,慢悠悠地逛出门,问坐在连云阁左舍门槛上抱布偶的爰爰与城旌:“你们的美人苍碧呢?” “他去连云阁后头了,说是要做什么衣冠冢。”爰爰指了指屋后,歪头靠着大布白狐的脑袋问,“咦?逍遥大人你怎么在这,连云大人不是去找你了吗?” 想也知道,定是苍碧一大早没见着连云,以为他去了逍遥处,便这么跟两只小妖说了。 逍遥笑得云淡风轻,拍了白布偶一脑袋,施施然去找苍碧。 这四天,连云雷厉风行地把损毁的楼宇修复完全,周遭的残骸也打理地干干净净,屋后原本的小空地上,竟被围出一小片花田,种上了嫩白的玉帘花。 苍碧蹲在正当中,专注埋头,搓着一团黑泥,揉了好久,终于弄成个歪歪扭扭的小长条,端在手心,闭眼虔诚地点了两下头:“小黑,你要是去了天上地下,寻着空了就给我报个平安,蒙声不响就不见了,一点不道义……” “这是?”逍遥蹲下身,两指随意一捏,黑泥条断成了两截。 “啊。”好不容易造就的小黑躯壳就这么被毁了,苍碧一看是界神大人,也不好发作,只能哀怨地捡起一抔黑土,继续搓,一五一十地答道,“逍遥大人,你都知道,也不用我多说了,小黑陪了我那么多世,还救了我,现下音信全无,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想给他立个衣冠冢。” “小黑?”逍遥挑眉,抬指又把才搓出的短泥条戳断了,“你是说那条黑地龙?” “就是他,逍遥大人,您知道他在哪吗?”苍碧翡翠眼一亮,几世曲折,除了心心念念想着要回来见连云,支撑着他的,也就是形影不离陪伴的小地龙了。 “知道。”逍遥指着右手小指道,“他曾经在连云这里。” 逍遥大人说话高深莫测,苍碧一时反应不过来,低首端详自己小指半晌,念叨着:“连云的右手,小指?他的小指受伤了!与小黑有关吗?” 这小妖若不是生得一张倾世的容颜,还安着一颗和衣袍般纯净的心肠,那这份单纯恐怕就要被称之为愚蠢了。逍遥拐弯抹角地说辞带不动他,笑着摇摇头,直话直说:“你的小地龙,是连云用右手小指指骨幻化的,为的是贴身守你,免你独自一人时,受灾受难,他怕你一时受不住残酷的真相,还以此封印你原本的记忆。望阳村中,你从胡虏手中安然无恙逃脱,便是他用尽那一截指骨的妖力,化作护障替你挡下了所有刀锋箭矢。” “所以他的小指才成了那样,再也无法恢复?”苍碧松了手,黑黝黝的土泥从指缝间落下。 “消逝了,如何再恢复?”逍遥反问。 “连云呢?”苍碧这才意识到,逍遥在这,连云却从一大早就不见踪影。 逍遥:“他走了。” “走了?去哪?回湍江?飞升?”苍碧一颗心刚装满心疼,就被这一句走了驱赶得空落落的寒凉,倏地起身,“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气我什么都不知道,气我害他受了伤,气我服了融灵丹抢他的身体?气我……” 连云眉宇皱过无数次,愠色显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对苍碧怒声,自永和镇中伤害镇民一事后,也再没有不告而别过。 苍碧心中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腾,心急如焚地沖了出去,一路跑进连云阁,拐上楼梯,闯进连云屋子,里头空无一人,连桌案上的茶盏也空得透着寒光,转身退出,又推开自己房门,里头鹅黄色的丝绦竟全换成了他梦寐以求的雪白,床榻打理得没一丝褶皱,妆檯上多了几条崭新的发带,桌案上一盘油香豆腐,覆着封咒的黑烟,一切井井有条——唯独没有连云。 心里漏了个洞,鲜红的血仿佛和眼中的泪一般同时落了下来,苍碧攥着霞光般的浅黄发带,发带尾端绣着玉帘花嫩绿的长叶和素雅的小花,一滴泪无声落在上头,漾开一片暗色:“他定是生我气了……等我找着他,说些让他开心的话,一定就回来了。” 第159页 逍遥静静地看着:“你以为凭那些三脚猫的好话,就能取悦连云?你入了他身,还不明白缘由?” 哄得连云舒展眉宇的,从不是裹着真心的马屁话,而是那勾唇弯眉,荡满整张脸的笑容。 第125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八 苍碧猛然抓住逍遥手臂,发带与靛蓝色的衣料在他手中皱成一团,什么对界神的敬意尊崇全抛到九霄云外,语调不稳地问:“连云究竟去哪了?你一定知道!告诉我他去哪了!” 逍遥仍旧一派事不关己的淡然,平平地吐出两个字:“幽冥。” 幽冥界是一处地方,妖神去了,最多算捞过界,幽冥这两字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那等同于死亡。连云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会死呢。 苍碧更愿意接受是界神大人口误说漏了一字:“他去幽冥界做什么?” “他去的是幽冥。”逍遥道。 苍碧甩手就走:“我去找他!” “你去了又如何。”逍遥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隔空把苍碧按到了妆凳上。 苍碧动弹不得,瞪着翡翠般的眼,血丝似要汇涌成河流,代替刚停下的泪决堤:“我能救他,千年前能,现在也能!” 逍遥无动于衷,把油香豆腐递到妆檯,也不管苍碧根本吃不到,气定神闲地往凳上一坐:“他寻了你六百多年。” 苍碧要出口的逞能话被这一句生生噎了回去,还不待他疑问,逍遥迳自说了下去:“六百年,对一只妖来说,不算太长,却也不短,但一只妖六百年,不修炼不享乐,心无旁骛,只为了找一只小狐狸,这算不算荒废?” 苍碧哑口无言。 逍遥继续道:“但连云从不觉得,自你受难后,他生存的意义就只有一个——把你从终点是灰飞烟灭的轮回里找回来。” 连云辗转四海八荒,崇山峻岭,江河湖泊,一村一落,翻遍尘世每一个角落,终于在苍碧最后一缕魂即将湮灭之际,把人寻了回来——他找到的是一株被山石砸垮的玉帘花,花瓣残破,根叶催折。 连云掬住那飘散而出,片刻就要消逝的白色魂萤,慎重地收入胸口,脚不点地地卷进了逍遥界。 “他凭一己之力,稳不住你的残魂,只能找上我。”逍遥道。 连云阁当时还不叫连云阁,只是一所其貌不扬的牢狱,封押各处各种缘由不死或不得死的罪妖孽怪。逍遥暂时稳下苍碧,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作为代价,连云陈诺协助界神看守这座牢狱,这才造起了让苍碧住得舒适的楼阁。 本来这一桩已算安定,但偷来的性命毕竟难长久,寻常生灵都有三魂七魄,苍碧却只有勉强稳下来的一魄,纵使连云再细心照料,趁他熟睡时输送妖力,始终不是万全之策,终于,苍碧的残魂越来越不稳定,眼看这一切就要付诸东流…… “连云无法,只能去拜访冥神。”逍遥道。 “我的魂魄既已消散,便不在幽冥界,为何要找冥神?”苍碧心绪紊乱,问声带着颤音。 逍遥:“当时你的碎魂自然不在幽冥,但曾经,消逝的当下,却是到过幽冥的。绿衣掌管所有死者的魂魄,短暂收押过您的魂,连云前去,就是请求她,把那几笔收魂的记录抹去,全当你轮回的那几世,过世后不入幽冥。” 苍碧没理出头绪,只被请求两字狠狠地戳在心尖,他自以为连云无所不能,从未想过神通广大的心上人,竟也有请求别人的一天,逍遥似乎还嫌他不够不好受,长袖一挥,幻出一道水镜,镜中,是透着死气的幽冥界大殿,连云直挺挺站在中央,恍如一具磐石凿成的雕塑。 高座上,绿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幽冥各鬼魂不管下界须臾,亦或负罪千载,均详记在册,如何改得?况且,便是改得,又如何?飞散的魂魄终将不复。” “玄蛟无德无能,但求冥神大人成全。”连云毫无畏惧地对着地界无上的神祇,“只要能消去无烟轮回这数笔,无论冥神求什么,玄蛟必当万死不辞。” 绿衣:“便是我让你毁这天,灭这地?” 连云不动如钟:“是。” “我为何信你?”绿华一哂,“天下人皆道自己有情,到临头往往各为私己,你对他的情谊撑过了这一千年,便撑得下一千年?沧海万年都能化作桑田,何况心。再者,你我更是毫无渊源,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诚意都无,何谈诚信……” 绿衣话音还未落,连云便屈膝跪了下来,他上身崩得如一条将断的弦,掷地有声道:“大人若是不信,我愿立契以证。” 绿衣媚然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长指抚在暧昧不明的脸上,仿佛从连云毅然的身形中看出什么,一眯眼,勾唇笑了起来,悽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如鬼哭般哀恸:“好,我要你的魂,以你的魂,换他的,可愿?” “愿。” “不要……”苍碧喃喃着,可惜水镜中连云的决定并不会因此改变。 他终于捕捉到了前因后果的线头,哑声道:“连云去翼望山阴取珉玉,制造匕首以稳住我每一世的残魄,他……他那蛟身,如何能穿行入那……地狱般的荆棘林。” 第160页 “临行前,我暂时抽了他大半魂魄,他是以地龙的身形去的,倒是没受什么伤。”逍遥道。 “那他手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苍碧手上那条发带已经被透出的手汗染湿了大半,指甲嵌进布纹中,勾起一条长破丝,他却毫不自知。 “你已经记起每一世原本的经历了,与你回溯的有何不同,自然也清楚。”逍遥长袖再扬,水镜中画面陡变,仿佛提醒苍碧般,闪过一世世他受伤的映像,“连云擅自更改过往,必是罪无可恕的,为持平衡,那些徒增妄消的伤,只能转嫁由他来承受。” 苍碧无言地捋着这些冲击力太大的真相,事到临头还希望界神在说一个让他死心的谎言,其实连云只是安然无恙地飞升了,也果真从中发掘出了一个漏洞:“妖与人不同,魂身是相连的,按你说的,我魂魄都散了,怎么还会有这具肉身?” “造的。”逍遥又一次抬起广袖,水镜中的画面定了,停在连云房中,逍遥不言,示意苍碧自己看。 连云坐在床头,手探入胸口,猝然成爪,就这样直直刺了进去,血液沿着指缝流泻,染在乌黑的衣衫上,只显出一大片湿痕。 第126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九 苍碧呼吸猛地滞住了,仿佛那一掌刺进了自己心里,蚀骨般的诧问才上脑海,就见连云的手一拢,收了回来。 连云胸口多了个黑峻峻的血窟窿,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鲜血淋漓的手中,握着一根惨白的龙骨。伤口对他来说恍若无物,连云双手一合,把龙骨并在手中,毫不吝惜地转动手掌,不时竟将长骨搓成了一堆齑粉。 他闭起眼,似乎回味着什么,嘴角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苍碧现下知道了,那是切切实实地在笑,随即浅笑敛下,连云又皱起了眉,睁开眼,以指沾骨粉,在虚空中勾勒起来。 骨节分明的长指起落,划过之处闪起道道萤光,细细密密地描绘出一具人形轮廓,再一处处雕琢,笔直匀称的双腿、如玉的指掌、殷红的唇瓣,上唇中央微微撅起撩人的弧度,挺拔的鼻樑纤巧可人,灵动的瞳仁是上品翡翠,淡扫的眉是远山一缕烟霞,银丝如雪、白衣如云…… 终于,一丝不苟的雕琢汇成了比珉玉更纯净的人儿。 “那是我……”苍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数次在镜中欣赏过自己的容颜,自然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模样,可若让他离了镜,单凭记忆描绘,却完全没有把握画出几分相似,若不是连云的描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五官竟还有这些小细节。 但连云竟毫无差的单凭回忆,就把他分毫不差地造了出来——用切身的胸口长骨。 连云伸手触向捏造的苍碧肉身,见满手是血,顿了顿,收回手,这才想起在伤口上点了几处止血,幻出一股清泉,把双手清理得干干净净,才终于抚着银发,将怀里揣着的一抹莹白残魂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引入躯壳。 魂碎至此,也只有出自近乎化神的深厚修为之人,还带着生气的心口骨,才能塑身安置。 镜像落下,逍遥收了水镜,解了对苍碧的禁制,轻飘飘问:“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保你,你仍要一念莽撞,让他的付出付诸流水?” 苍碧心神早不在此,猝然起身,碰翻了身下的凳子,撞开门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逍遥笑了起来,看那样子根本没有要拦人的诚意,勾指唤潮,卷到苍碧跟前,把他从木阶上拎了回来:“慢着。” “逍遥大人,您让我去吧。”苍碧眼中翡翠的新绿与触动的血红融出一抹混杂着痛楚、震撼、哀求的复杂颜色,“连云为我做了这么多,难道我能置身事外?他要我好好的,可他不在了,我怎么好?” “不自量力。”逍遥道。 “我知道。”苍碧清越的的嗓音落地有声道,“但我要一定去幽冥界把他带回来!” “怎都不听劝呢。”逍遥笑着摇摇头,早有准备般摊开掌心,幻出两枚墨蓝色丹丸,“这是凝神丹,能暂时提升修为,只有半个时辰的功效,一生只能服一次,第二次下腹就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逍遥大人!等我回来做牛做马报答您!”苍碧如获至宝地接过,收进怀里,明白了逍遥的用意,他修为本就不高,再提升也有限,顶多对付些魍魉小鬼,不可能敌得过地下的神祇,另一枚自然是给连云的。 逍遥面面俱到地又在苍碧身上施了一道术法,顿时让那如玉般的小狐妖整个人都黯淡了几分,镀上一层冷森森的阴气:“我封冻了你的生气,切记不可与鬼类接触,生灵之气与鬼相冲,即刻会掩藏不住。” 苍碧只差没给这尊笑面大神跪下了,逍遥干脆送佛送到西,挥一挥衣袖,直接把人幻成一缕青烟,引到了幽冥界。 苍碧前脚一走,房里就剩逍遥一人,他也不离开,气定神闲地拿过那块难得无人问津的豆腐,看着紧闭的窗扇,抄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没有酱油的香咸,实在寡淡无味,也不知那小狐狸什么品位,连吃食都于模样一般,白得褪色似的。 窗外传来一阵木料被摩擦的轻响。 逍遥一脸早知如此的笑,只若无其事地看着。 第161页 窗外,魁梧的条纹大虎两爪高扬,挂在窗棱上,杏色小兔站在他爪上,长耳朵高高竖起贴着窗扇。 “走了没?”城旌压低嗓音道。 “嘘,还在呢。”爰爰原地蹦了两下。 “我我我……我快挂不住了……”城旌哀怨得快哭了。 “忍住忍住,被发现就糟了。”爰爰摸了摸抠在木条上的利爪。 这两只见苍碧神色有异,匆匆跑进连云阁就觉着不对劲,逍遥大人在旁,他们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闯上去,只能想出这蹩脚地一记——偷听,可暗中上墙容易,城旌这么个庞然大物,要落地无声就强妖所难了。 “再忍忍,我听到脚步声了,逍遥大人要走了。”爰爰一侧脑袋,“嗯?怎么越来越近了?” 话音刚落,木窗吱呀一声开了,窗板挤着城旌毛爪子和爰爰后背,直接把他们送了出去。 城旌一掌捧住爰爰,心中叫苦连连,看来要摔个五体投地了…… 没想到身子才往下一沉,就止住了去势,爰爰探出脑袋往后看,只见逍遥大人提棉花似的拎着城旌壮实的后颈,随手一挈就把一虎一兔扔进了屋里。 逍遥笑而不语,挑了挑眉以示疑惑。 两兽化人形,一高一矮站着,不明所以,也有样学样地挑了挑眉。 逍遥这辈子的高深莫测,伴一张拐弯抹角的嘴皮子,彻底被三只小妖折服。单纯是好事,但凡事过犹不及,纯过了头,不免就有些呆了…… 他只好再次收起架子,有话说话道:“你们在做什么?” “回禀逍遥大人!”城旌稽首行了记乱七八糟的礼,“我们只是路过。” “我怎不知,逍遥界的路修到连云阁墙上来了。” 爰爰也跟着行礼,还好是人身,不然摇摇晃晃的又要滚成个球:“城旌爪子痒,攀墙磨一磨。” 逍遥:“一界之神在你们眼里,就是个随意能唬住的蠢货?” 这下两只小妖再怎么笨也明白过来了,逍遥大人早知道他们这些小心思了。 “方才我与苍碧的话,听到几成?听懂几成?”逍遥问。这两只小妖是在苍碧之前被连云寻到的,魂魄完好,只是一世世辗转下来,记忆全没了,毕竟毫无罪愆,如此轮回下去也不是办法,逍遥便把他们安置在了界中,或许纠葛是忘却所有都剪不断的,这两只与苍碧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混成了一团。 城旌挠挠脑瓜子:“都听到了,就是前头都没听懂,只听懂……” “苍碧要去幽冥!”爰爰抢道,“我们也要去!” “你们不能去。”逍遥早料到这两只的心思,断然道,“都回家去,这是苍碧与连云的事,你们不应管。” 逍遥大人发话了,两只小妖不敢不从,灰熘熘地回了家,只是呆了不到半刻钟,就偷偷摸摸熘了出来,才刚看到曼珠沙华海的一个边,便又被逍遥堵住了。 “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逍遥负手而立,丝毫没有恼怒的样子。 “逍遥大人话有千斤重。”爰爰道,“苍碧美人有万万斤重!” 逍遥:“你们自以为能闯到幽冥第几层?” “幽冥有几层?”城旌一脸茫然问完,随即大义凌然道,“管他几千层几百层,不闯闯怎么知道能不能过。” 逍遥再次彻底被折服,只怕再跟这两只小妖耗下去,话都不会说了,苦笑着摸出两颗丹丸:“这是凝神丹,刚才你们在窗外该也听到了。” “谢逍遥大人!”爰爰一把就抢了过来,一颗给城旌,一颗揣进怀里。 “凝神丹虽能使妖力增长,但有违天道,今后即使修为登顶,也将再不能飞升成神,你们可想清楚。”逍遥这一桩却未与苍碧说明。 “神祇管这管那的那么辛苦,我们才不要飞升呢。”爰爰理直气壮地挽起跟着他点头的城旌,“只要大家都好好的,苍碧美人好好的,快快乐乐,那比当神仙快活多了。” 第127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 幽冥界界分十九层,上有十八层狱,各有刑罚,处置生前犯下各种罪愆的鬼魂,十九层则是绿衣坐镇的冥神殿,从曼珠沙华海尽头的暗红界门起,至冥神殿,拢总一条道。 十八层狱门是以厚达三尺的玄铁铸就,门上施有透视术法,从漫长的道上走过,其中惨状历历在目。 各鬼被引入幽冥,从第一层狱门起,一扇扇走过去,鬼差在前头,重复地念着那几句话:“身前数十载,巨细倾道来,如若晦不报,遍尝十八狱……” 冥神判罪自然不靠这些新鬼的口舌,令有一册簿子记录凡间诸事,只要有鬼对前罪诡辩,立时不待送他去第一层狱,一层层滚下来。 苍碧垂首跟在队尾,盯着前面女鬼鲜红的大绣花鞋跟,目不斜视,即使如此还是能听到队伍前头不时传来惊惧的抽气声,由此可见,道旁的景象有多可怖。 一众小鬼全心惊胆战地看着刀山火海,谁也没在意最后跟的白衣“鬼”是真是假,至每一狱大门处,领头的鬼差便交接一次,个个不是吊儿郎当敷衍了事,就是唉声嘆气嫌弃这千年如一日的单调,一遍遍重复话念到后来,也没了声响。 第162页 这帮鬼差放在掌事的鬼相眼里,恐怕要拎着都去狱里醒醒筋骨,但在苍碧眼中,几乎成了大恩大德的天赐佳鬼,可惜,坐吃空饷的千千万,一丝不苟的也不是没有。 火山地狱尚未修复完全,大门紧闭,连透视的幻术也撤了,闪着红光的黑大门口,交接的鬼差拦住队伍,接过这一波的新鬼名簿,粗粗扫了一眼长长的队伍。 队首只有半人高的童鬼以为惯例该走了,迈开步子却撞到了鬼差大人冰凉的黑屁股。 “谁让你走了!”鬼差大喝一声,把那小鬼拽回原处,指着鬼头一个个点了下去。 苍碧等了许久都不见队伍移动,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朝前看了一眼,只见那鬼差一路点下来,再十个数不到,就要轮到他了。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苍碧心中一叠声念叨,挪着步子,移到了红鞋鬼的身侧,那鬼鞋大无比,身形也高大,把缩手缩脚的苍碧严严实实地挡在后头。 鬼差点到最后一人,合起簿子,却听队尾有鬼用撩起人一地鸡皮疙瘩的嗓音叫道:“哎呀,小哥哥,你怎生得那么俊啊!美死了!” 那红鞋鬼竟是个穿着女装的男鬼,一张乏善可陈毫无柔美之气的脸上,胭脂抹的都快滴出血了,倒长的三角眼映着火山地狱大门缝里的光,赤裸裸地昭示着想靠到美人小鬼哥怀里去。 苍碧恨不得把他嘴皮子缝起来,拼命摆手让他住嘴,红鞋鬼半点没眼色地继续暴露他行踪:“以后说不定还能下同一个狱呢,快来与我说说你怎么死的。” 鬼差折了回来,底气十足地喝到:“出来!怎么回事!怎么比簿上多了只鬼!” 苍碧生无可恋地嘆了口长气,随即换上一脸谄媚的笑,直把边上红鞋鬼看呆了,扭着与连云相当的身形,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小哥哥,你把我魂都笑掉了!” “你就只有魂了!”鬼差眉角抽搐,赏了这脏人眼的小鬼一脚,朝苍碧恫吓道,“报上名来!” “李四。”苍碧扯了个凡间随处可见的名,只希望能在那本簿子里撞上一个。 鬼差唰唰翻过名簿,一目十行,苍碧才喘了一口气,他就看完了。大概是幽冥界的差事压力大,福利又给的不够足,鬼差脾气暴躁无比,眼眶青筋暴涨,一双青丝密布的瞳孔差点瞪得要脱框:“何来李四!” “大人,确实是李四。”苍碧硬着头皮扯道,“你看我都一路到这了,要真是混进来的,交接了那么多鬼差大人,不早被轰出去了,再说谁不想多活几十年,怎么会放着好端端的命不要,闯到这儿来呢。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把我给落下了,您行行好,可别扔下我,不然我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 擅闯幽冥界的,只有上头闲着没事的几尊大神,看着白衣鬼的模样,俨然是货真价实的魂魄,的确没有端倪,那鬼差脾气差是一码事,办事倒是仔细得很,拉了个巡逻鬼差:“多了个叫李四的小鬼,去查查,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誊写名单的时候漏抄了一个。” 鬼队彻底停下,鬼差坐在苍碧边上,直勾勾盯着:“若敢扯谎,自己滚火山狱里去!” “不敢不敢。”苍碧脸上赔笑,心里飞快地算计出路,要安然跟着鬼队进去,眼看是不可能的了。 一路走来,道上除了清一色穿阴兵黑盔的鬼差,没有一只落单小鬼,只要离了队,白晃晃的他就是个移动的大靶子,随手就能被鬼差抄进边上的狱里。逍遥给的凝神丹只有半个时辰功效,火山狱地处十六层,按之前走来,每一层相隔的时间最少也有半个时辰,即使用了丹药,也闯不到十九层的冥神殿…… 苍碧笑得脸都快僵了,原来除了连云,对别人持久摆出一张讪笑也件不容易的事,按了按脸颊,继续硬撑:“鬼差大人,不走了吗?会不会误了时辰?” “不点清数,怎么妄进,万一再混进个谁,把哪所狱翻了天,我们还要不要混了!” 原来都是上面那尊大神造的孽。 “走什么走,这红光艷艷的好地方,正让我好好看看小哥哥。”那红衣鬼扭扭捏捏爬了过来,鬼差毫不留情抄起一脚,又把他踹了个底朝天。 红衣鬼一脸懵地撞在火山地狱大门上,自以为我见犹怜地扑扇着染了圈殷紫的眼眶,小哥哥三个字刚上喉头,只听头顶咔咔两声响,抬头一看,望不到顶的大门以他脚跟为起点,一条裂缝像初醒的蛇般,一折三拐地爬了上去。 龟裂越来越宽,烈烈火焰从粗缝中喷出来,红衣鬼阴阳怪气地大叫一声,比蝗虫跳地还高,一起一落就到了苍碧身边,一手拍着烧起来的衣角,一手牢牢揪住苍碧手腕:“小哥哥,救救我,小……嗯?” 勃勃生气从相触的点溢散开来,苍碧猛然甩开红衣鬼,却已然来不及了…… 第128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一 “你是生灵!果然是混进来的!”鬼差喝声振天,也不知从哪里随手一拔,一柄溢散着阴气的鬼刀入手,照着苍碧面门就砍。 “误会!误会!”苍碧狼狈万分地打了个滚避开。 才这么一会功夫,火山狱门就裂成了两半,摇摇欲坠挂在边上,地火大片蔓延,新鬼们哪见过这阵势,一时跑的跑,窜的窜,长长的鬼队乱做一团。 第163页 “大人,您看他们都跑了,还是先……” 苍碧话还没说完,鬼刀再落,鬼差拎起一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鬼,一把甩到没烧着的空地上:“封门!” 巡逻的鬼差扑上来,还好这门本就在修整,边上堆了不少玄铁材,手忙脚乱一通好整,才补上一小段,领头鬼差见新鬼都快跑光了,又改口道:“抓鬼!”这下彻底乱了,巡逻的一个从门上跳下来要去逮小鬼,另一个刚捧着玄铁过来,两鬼撞了个鬼头开花,嗷嗷叫着自己人先打了起来。 领头鬼差哪边都顾不过来,只能以大局为重,舍了苍碧,把那两人分开。 总算得空,苍碧正要朝下一层狱门口沖,鬼群中,不知哪只吼了一嗓子:“活的!吃了他就能还阳啦!” 这下本就翻滚的油锅简直翻了个个,凡人大多活不够,到了幽冥还记挂着人世,一听能还阳,一个个跟见了白大米的老鼠,齐刷刷调转朝向各方的脑袋,连脚下乱烧的火都顾不上,全涌了上来。 那红衣鬼离苍碧最近,趔趄着一绊,摔在地上,垂涎三尺地抱住苍碧小腿不放:“小哥哥,你别走,送我还阳,我们好快活快活。” 饶是地火熊熊灼烧,苍碧还被这双涂着丹蔻,还不断往上游移的大鸡爪子,惹出满身恶寒,蓄起妖气,还好生前是寻常人没有怨气的小鬼没多大能耐,只是这傢伙黏人得紧,好不容易摆脱他,千军万马已经围了上来。 小鬼虽弱,数量多了也不好解决,况且苍碧此行是来救人,万一伤着了这些记录在册的,恐怕冥神那一关就更难过了,苍碧一时无招,只能心一横,吞了凝神丹,先过这一关再说。 丹药下腹,炙热的气息立时从丹田暴涨,霸道地沖向四肢百骸,苍碧强忍下周身涌上的不适,手掌大张朝两侧地面一沉,煞白妖气出手,轰一声撞在地面上,瞬间把周围群鬼推到一丈之外。 机不可失,他脚不点地纵身一跃,从一帮吚吚呜呜起不了身的小鬼头顶飞了过去,翩然落地,竟已出了三四丈,当下连头都不敢回,拔腿就跑。 凝神丹效果卓绝,妖力提升了,连行进的速度都快了数倍,一刻钟不到,苍碧就连破两狱,沖入了十八层狱地界。最后一层罪狱,相邻幽冥殿,鬼差也不可同日而语,单在道上巡逻的,就有十数只。 “谁?”一鬼差怒喝一声,似是回应他一般,后面穷追不捨的也赶到了,喊道:“他是混进来的生灵!” “幽冥有法,凡生灵擅闯,一盖以重罪论,轮入十八层狱,永世不得轮回!”鬼差说着一刀就送了上来。 苍碧急退闪避,后面又有长刀横切而来,他轻点地面,翻身一跃,如蝶般在刀尖稍稍停顿,沉身借力,再一翻腾跃上狱门旁高高的廊柱,找了鬼差最少方向,轻盈落下。 “他什么来路!”十八层狱门差挥了半天刀也没砍到衣角,问边上同样一脸懵的鬼差。 “不知道啊!”那鬼差还算活络,思忖片刻,收了刀,捲成一团烟,滚进黑峻峻的道口“我去找帮手!” 苍碧难得威风一把,对着前头三两个且战且退的鬼差,学着逍遥的模样,自以为高深地抖了抖衣摆,一想还是连云的冷然霸气,便收起上脸的得意笑,硬生生皱起眉宇,清越的声线还真透出几分凛然的意思:“闪开。” 鬼差悻悻地移步后退,苍碧灿烂得上了头,步步紧逼,手掌上蓬勃的白色妖气莹莹闪光,像一团呼之欲出的巨大雪球,手腕朝后一撤,再回手一扔,“雪球”落在地上,朝鬼差滚去。鬼差们四散闪避,可那毕竟不是真雪球,妖气仿佛生了眼般,如影随形,几个拐弯,就把鬼差们砸得四仰八叉。 “谁敢拦我!”苍碧再一团妖气入手,往后一甩,把后头蠢蠢欲动几个也一併收拾了,掸掸一尘不染的衣角,翩然抬腿,总算还没得意昏头,记得那丹药有时限,妖气转而蓄到脚下,白虹般射了出去。 偌大的幽冥界,掌管万万鬼魂,自然不是他这种三教九流随意能闯的,一时轻敌漏了空子让人钻偶有,但毕竟是一时。 守备各处的鬼差得了消息,从道两头急速聚集,苍碧还没奔出半里地,黑峻峻的鬼差大队便压了过来,他妖气虽长,显然术法修炼极不到家,也使不出好招式,故技重施,又丢起大雪球。 鬼差修为弱,也不傻,横竖死不了,受点这点皮肉痛总好过失职被冥神发配去哪座狱里滚一滚,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前鬼当盾,后鬼踩着前鬼的肩往前,排山倒海地一波波拥来。苍碧顾了前后,漏了左右,管住脚下,头顶又有鬼差盖下来,几招下来就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护住周身不被众鬼吞下。 可这也是一时的,丹药时效渐尽,终于在一只张牙舞爪的鬼差把阴刀砍向面门之际,彻底熄了火。 “走开!”苍碧闭眼大吼一声,推出最后一波微弱的妖力,撕破的嗓音跌跌撞撞地飞出去,不知被什么阻拦,竟又留下一缕尾音,折了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温暖的茸毛扫过鼻尖。 “走开!!” 雄厚无比的虎啸冲破天顶黑幕,十八层狱连带通往十九层的大门地洞般晃了晃,此起彼伏的鬼差堆被音波震得扑簌簌往下掉,一个个捂住耳朵,滚在地上哭爹喊娘。 第164页 “城旌?”苍碧拍了拍鸣响的双耳,眼前一头巨虎,嵴背竟有四五丈高。 “上来。”城旌大的不只是个子,憨憨的话音也成了隆隆的滚雷,振向八方。 如斯高山,实难攀登…… 苍碧扯住一整戳虎腿上的长毛,顺便往自己腰上系了一圈,挂在比翼望山最大的柏树还粗的腿上:“就这样吧,快走。” 城旌抬起柱子腿就走,鬼差们不屈不挠,不知是哪个活络过头的,弄出团黑烟,塞进轮廓模糊的耳中,顿时抵御了大半虎啸,其余鬼差纷纷效仿,又阴风吹又生地卷了上来,在两层间的大门出,围了个水泄不通。 “关门!千万别让他们过去!”一鬼差大吼。 大门立时向中合拢,门轴擦着幽冥的风,发出渗人咔响,城旌块头本来就与界门差不多大,硬着头皮往里挤,一时进退不得,被卡在里头。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发现,高空处,一身阴黑官服的鬼相俯瞰下方,目光定在白色的身影上,嘴角勾了勾,收了掐到中途的灭魂手诀,扔下烂摊子,转身离去。 第129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二 苍碧手忙脚乱解开身上乱成一团糟的虎毛,层门离冥神殿也不知还有多少距离,城旌过不去,趁大门没彻底合上,他还是过得去的,只是门内鬼差毫不减少,当下只能硬闯了,即使生机渺茫,总比放弃多一线。 “等等。”一声细如蚊蝇的娇嫩声音响在耳边。 “爰爰?”苍碧四下寻找,拔了几丛厚毛也没见着熟悉的小兔。 “美人苍碧,我在这,在你肩上!” 苍碧循声看去,在自己肩头看到了一团毛絮——细细一看才发现,是只比小指指甲盖还小的杏色小兔。 “别动。”爰爰说着身形一闪,竟消失了,再出现时,停在了苍碧鼻樑,抬起蚊子腿般的爪子,朝苍碧眉心送入一道温润的妖气。 下一刻,哪还有什么白衣翩翩的美人,微型小兔落在巨虎毛堆里,边上还站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白狐。 人家妖力增倍,都是怎么强,怎么大,这小兔倒好,越缩越小,当然只有个头小,算不上本事。 爰爰一把拉过还在毛丛林里迷路的苍碧,仗着着多年居住其中的经验,熟门熟路地转向其中一个方向,细腿一跺,疾奔出去,竟跑得比苍碧快了数倍。两道浅色身影化作一道残影,闪进还有数尺宽的门缝,小得实在入不了鬼眼,在一双双急踏而来的鬼腿间穿行,半盏茶功夫不到,就把增援大队远远甩在了后头。 冥神殿中,冥神绿衣高坐判案前,昏暗不明的一张脸,除却幽绿的眼,一概浑浊不清,惨青色广袖摊在案上,手随意一展,案上的阴笔自行立起,无声地在名簿上书写起来。 她瞥了眼跪在殿中央的火山狱鬼差,颇为不耐地厉声道:“大胆!名簿何时出过差错,轮得上你来置喙?” 鬼差缩着脖子道:“回禀冥神大人,小的也是生怕有纰漏,这就去把那擅闯的小鬼哄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退下,又来了个鬼差,跌跌撞撞冲进殿中,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拌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不敢起来:“禀……禀冥神大人,有生灵擅闯入界,已攻到十八狱门口了!” “什么?!”绿衣一拍雕着魑魅魍魉的扶手,倏地站起,手指轻颤,额角微微有冷汗沁了出来。 上一次逍遥与长空闯入幽冥界,捣翻了十六火山地狱的大火,惹来的大灾直至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她连这两尊大神都对付不了,现下外来者都长驱直入到十八层狱了,不是要把整个幽冥界翻个个。 “大人稍安勿躁。”一道阴仄的嗓音带着胸有成竹的淡定,从殿门口传了进来,鬼相翩翩的衣袂下也不知生没生腿脚,就这么一路飘飘然地到冥神座边,欠身行礼,“方才臣下已探,来者乃是三只小妖,修为最高的不过五百年,只是不知得谁人相助,一时暴涨了修为,想必不过一个时辰,定会恢复原貌,现下已被鬼差压制住,不足为患。” 绿衣险些长舒一口气,瘫倒座上,碍于下头跪着鬼差,只得轻吐气息平复,故作镇定落座:“那还愣着做什么,就地处决,送入狱中服刑。” “臣下斗胆请大人缓下罪责。”鬼相躬身行礼,挥手把两个跪得手足无措的鬼差,连带守在殿中的卫差一併屏退,才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道,“大人,那领头闯入的是个生得倾世无双的男妖。” 绿衣听到前面,瞳中有微光闪过,随即被后头的男字生生浇熄了:“男的,再美能美到哪去。” “大人,您看。”鬼相向半空一挥手,流转的镜面如一波冷泉泛起涟漪,其间映出方才苍碧与鬼差顽强对抗的模样,那张白玉般的无暇脸庞,配着翡翠般的瞳仁,柔和绝美的五官透出几分不懈,被周围黑峻峻的鬼差群衬得恍如幽冥最深处绽放的一朵曼珠沙华。 绿衣定定得看了半晌,眼中妒忌、羡艷、渴求汇聚,凝成一团复杂的光。 鬼相将画面移近苍碧,让那张脸更清晰无比,弓下身靠近冥神耳畔:“大人,臣下有一计……” 片刻后,冥神收了书写不停的阴笔,朝座后一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第165页 那座后竟是一扇小门,通往更深处,甚至连大多鬼差都不知的第十九层狱,这一层狱中,现下只押着一人。 绿衣施施然步下阶梯,停在刑架前,略微抬首,以使自己能蔑视比他高出些许的“罪人”:“幽冥如何?与我定下如此契约,可有懊悔?” “不悔。”连云手脚被锁链牢牢捆绑在架上,披散的黑发犹如墨写的瀑布,垂在大开的衣襟下露出的坚实肌肉上。 “这些伤痕,都是为了你要救的人?”绿衣死灰色的指尖一一点着他胸腹上横亘的伤痕,有鞭伤、刀伤、箭伤,点到最后,数量实在太多,便不耐地甩手不愿碰了,“你可知他愿不愿?” 连云仿佛无动于衷:“他不知。” “他来了。”绿衣轻描淡写道。 连云垂下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一脸冷然被紧敛的眉冻成冰渣子:“送他回去。” “玄蛟,你活了两千年,天道伦常皆知晓,擅闯幽冥界,是何种罪愆,不会不懂吧。”绿衣绕着他,一步一步踱着,像是提着连云最珍视的宝藏,却呼之欲出的要把他摔得粉碎,“与你的契约,我守了,至于后续……” “送他回去。”连云打断她,眼中的墨色几乎要染到苍白的皮肤上。 绿衣停下脚步,混沌不清的脸似乎在笑,又在话音中带出几丝难听的哭腔:“还真是情深义重,我倒是能依你,不过……”她卖关子似的顿了顿,抬眼用那双与苍碧的颜色有几分相似,却只展露出诡谲阴气的眼看着连云:“他若自己不愿归,我也没法子。” “你送他回去。”连云沉沉的声音回荡在不过纵横数丈的狱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压下后腿,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咬断敌人脖颈。 “好,我送他回去。”绿衣一字一转阴鸷地答应。 连云自然不信他:“你若失言,莫怪我毁约。” 绿衣厉声大笑,好半晌才缓过气似的,缠声道:“你都被困在这里了,要如何毁,大不了我现下就吸光你的生气,让你想毁也无法。” “你不能。”连云道,“你若能,不会留我到现在。幽冥鬼凭藉生气可还阳,可又与生气相冲,况且我千年修为加持,生气更远超寻常生灵,与你们而言,既是大补的汤药,也是剧毒的鸩虺。” 绿衣的顾及被一矢中的,登时气得面上浑浊的黑气散了散,复而凝聚成型,连尚算清晰的眸子都混沌了。她久居幽冥界,无法到上头去,好不容易逮到生气如此旺盛的玄蛟,却难以下咽,因阴体与生气不容,每次前来最多只汲取一丝一缕,要如愿以偿,最少也需百年。 “你若失言,我便自毁于此。”连云说着骇人的话,语气仍旧沉得如一汪深潭,“上达阳界,亦或无尽的一生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定已有所抉择。” “闭嘴!”绿衣恼羞成怒一扬广袖,往连云手脚上又加了两重锁链,瞪着被阴气糊住的眼,折回幽冥殿。 第130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三 幽冥界与逍遥界一般,拢总一条道,不过后者是直指东西的横陈道,前者则是直贯十九层纵道,爰爰服下的凝神丹失效耗尽,两只小兽恢复原本大小,骨碌碌滚下平缓的下坡,眼看雕刻繁复,诡谲渗人的大门越来越近,守门鬼差站在两侧,手扶长刀,可两只毛球刚才沖得太快,无论如何也停不下去势了…… 阴刀一起一落,砍断白狐长尾一缕毛发,把后头一步之遥的小兔隔在刀侧。 幽冥界的门关起来慢,开得却飞快,还没等雪白的毛团撞上去,就瞬时大开,苍碧一路滚了进去,接近殿中央才好不容易停下,甩甩晕头转向的脑袋,幻回人形,环视周围一圈执刀静立的鬼差,一时有些懵,警惕地端详片刻,却见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便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各位大人,冥神大人在何处?” “大胆!冥神大人在此,还不跪下!” 正前方黑压压的烟气消散,置满名簿的石案露了出来,案后座椅上,惨青衣衫的女子面容模糊得仿佛晕染在宣纸上的重墨,辨不清五官的界限。 案座设在高出,从苍碧的角度看去,能清晰看到案下长腿探出裙裾,赤裸的足线条精緻,只是那颜色如同青灰石一般,把所有的美感都磨了粉碎,更甚的是那石足下踩着的是一摞鳞次栉比堆积的骷髅…… “跪下!”鬼相站在座侧,从袖中抽出玉笏一指,阴森鬼气直直压在苍碧肩上。 苍碧本就有求于鬼,也没想忤逆,只是还没来得及表示从善如流,先被一个下马威欺得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却也把脑袋磕明白了,对前头两人的身份有了底。 “冥神大人,小妖苍碧,此行前来只求您……” “外头两只制住了?”绿衣一幅什么也听见的样子,迳自对鬼相道。 “禀大人,都制住了,乃是一虎一兔,如何发落?”鬼相躬身待命。 “你任了千百年的相,这等小事,还要我来亲定?”绿衣不满地挑眉,伸出石雕般的手,放在面前饶有兴味的端详,长甲在耀动的幽冥火下闪着寒光,“罢了,念你多年劳苦功高,我就不计较了,那两只,按惯常来,送狱里去吧,九九八十一番,若能熬下来……” 第166页 “大人,您糊涂了。”鬼相不起,说道,“生灵进了狱中,往往不到一番就不成原型,修为低的,一番就足以让他们灰飞烟灭了。” “倒也是,啧,如斯性命,脆弱至此,不要也罢。”绿衣指了指门口鬼差,“那便送他们入狱罢。” “慢着!”苍碧奔到就要出门的鬼差身前,张开手臂,还以为少不了皮肉苦,哪只那鬼差刚一拔刀就被鬼相喝停了。 “幽冥殿上,无冥神大人命令,岂能妄动刀兵。” 鬼差只好收了刀,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不等鬼相再抬玉笏,苍碧自行跪下:“冥神大人,城旌与爰爰无意擅闯幽冥界,一切只因我而起,还望您莫要怪罪他们,所有责罚,我来担。” “幽冥界从无代罪先例,谁犯下罪愆,谁来受责难,难道凡间不是如此?”鬼相问。 “却是如此,但罪愆不可一概而论,城旌与爰爰自始至终是因对我的情谊,因在我,罪自然由我来担。”苍碧急得往后靠了靠,以后背抵住方才合上的殿门。 鬼相:“荒唐,把外头两只送入狱中。” 鬼差再次得令,却不知怎么对付眼下的小妖,头疼之际,高高在上的冥神大人替他解了忧。 “且慢。”绿衣从指缝中移出眼光,看向苍碧,“事出必有因,不错,你既说他们是因你,那你又是为甚?” 苍碧直言不讳:“为了救连云。” 绿意却问:“连云是何人?竟让你不惜捨命入幽冥相救。” “连云是湍江里的千年玄蛟,逍遥界连云阁的阁主,我的老闆、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心上人。”苍碧抬起头,翡翠色瞳孔仿佛照亮夜空的星辰,映得整座幽冥殿的火光黯淡三分,“只求冥神大人能收回契约,放他回逍遥界,作为代价,我的魂魄,也请收回幽冥。” 绿衣挥手让门口的鬼差归位:“既是契约,如何收回?你当我冥神是言而无信之人?” “小妖不敢。”苍碧膝行上前,衣袂在幽冥黑尘的地面上拖出一条逶迤的雪白,同色的发铺成在地上,恍如万丈幽冥中的一道光,“冥神大人身为神祇,宽宏大量,必不会与我等小妖一般计较,我虽修为不如连云,但……”话到一半卡了壳,苍碧左思右想也寻不出自己哪里比得上十全十美的老闆,只能改口道:“十八层狱不管八十一番,还是八百一十番,我都愿入,三魂七魄,是要记入幽冥名簿,亦或供冥神大人驱使,我也都愿,只求您放归连云。” 绿衣放下手,该而拄着下颔,仿佛看一场无聊的戏文,无动于衷。 苍碧有的本不多,奈何他全数奉上愿任君处置,君也都看不上,跪在地上,两手在袖下死死扣着森寒的地面,磨破了指也毫不自知,缓缓握起拳,似要把骨头揉化般摩挲着,终于从掌心的疼痛里,捕获了几分生机。 他重重眨了眨眼,让眼眶漾起水汽,忽的对着冥神庄重地一叩首:“冥神大人!小妖……小妖知错了。” “何错之有?”绿衣玩味地一掀眼皮。 “小妖不该亵渎冥神大人的契约。”苍碧哀哀地看着她,泪水呼之欲出,一幅相思难耐的模样,“既是不能,只求大人让我与连云一见,只见一面就好,此后任君处置。” 也许是苍碧那张脸生得不见一丝诡诈,又或者哪个只字片言打动了腐化般的心,绿衣闭眼沉默了,许久后,睁开眼,对鬼相甩甩手:“那便让他们见一见吧。” 第131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四 连云连着刑架被两名鬼差架出来,牢牢固定在大殿中央升起的石台上,他胸膛的伤口展露无虞,看得苍碧心中一惊,豁然起身迎上去:“连云!” “放肆!”绿衣一声厉叱,两名鬼差立时架起阴刀,拦住苍碧去路。 连云双目紧闭,听到熟悉的嗓音,咬牙抿唇,缓缓睁开眼,却不看苍碧,一团比幽冥更黑的火从眼中直烧到悠然看戏般的冥神脸上:“送他回去。” “冥神大人,求您送他回去!”几乎是同时,苍碧再次跪下,朝案座重重磕了个头,“有何责难刑罚,都判于我!” “闭嘴,冥神的决断几时轮到你来干预。”连云喝声犹如千斤玄铁沉甸甸地坠下。 数百年相处的时光,他过往相对的皱眉厉容,及不上此时威慑的十分之一。 苍碧知道,他是货真价实的生气了,也许生的还是玄蛟这一生两千年来最大的怒气。 “我为何不能干预!”苍碧清丽的容颜也端上明晰的怨气,哪里还有对老闆半点阿谀奉承的顺从,两手死死按着横陈在前的刀背,大声的质问残破连连,“你与冥神定下的契,与我有关,你又何时问过我愿不愿,我不过参与本该相关的事宜,何来干预!” 他转而对冥神:“冥神大人,我也是当事人,契约没有我的应允,怎能成!请您收回成命,让一切回归原状。” “凡事只有往前,却无回退之理,定下的契自然也无法收回。”绿衣轻踢脚尖,一只骷髅随之落下,滚到苍碧脚边,也不知被什么所击,瞬时碎成一堆齑粉,“你若能将它复原,我兴许一时喜悦,或能考虑。” 第167页 苍碧自然不会什么回溯时光的能力,拉扯着鬼差纹丝不动的手臂,却一丝能闯入的缝隙都寻不到,灵光一闪,化作狐身,从刀下钻过,哪知在高台边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冥神挥袖施来的禁制。 “苍碧。”连云漠然道,“你莫自作多情,我与冥神定契从来不是为你。” “那是为何!”苍碧不依不饶又一头撞上去,仍是徒劳。 连云眉宇的川仿佛要滴出墨来:“与你无关。” “好。”苍碧退了数步,压下雪白的狐身,蓄起比萤火更微弱的妖力于周身,以更快,更决绝的速度速度沖了上去,誓要把那一界之神设下的禁制撞破,“我自作多情!我不自量力!我就是要救你!也与你无关!” 绿衣指尖一抽,千钧一发之际,手中黑丝极速探出,把苍碧四肢死死捆住,免去了那张狐脸被撞得支离破碎。 “冥神大人,我求您了,要我生要我死,亦或您难解气,要我生不如死也好,只要您说,我必定毫无怨言,您放连云回去吧。”苍碧在绿衣的术法下被迫幻做人形,眼眶里切实的泪落了下来,“他是千年的玄蛟,能保凡间太平,再修行几年,还能飞升成神,顶天立地,而我只是徒有其表的小狐,什么也做不了。冥神大人,您身为下界的神祇,掌管罪鬼怨魂,操持生死轮回,定也是为了三界的秩序与安定,怎么能……” “够了!”绿衣再也听不下去,本就晦暗不明的一张脸,几乎糊成了一团黑烟,一掌怒拍扶手,一手挥出阴气,封了意欲开口的连云的话语权,混乱的烟气凝聚了好半晌才千辛万苦拼凑出勉强可见的五官,口中挤出难以平复的话音,“你当真什么都愿?” “当真!绝无任何怨言。”苍碧蓦地收住眼泪,重重点头,下巴都快撞进胸坎里。 绿衣朝鬼相一摊手,鬼相躬身奉上一卷冒着阴气的捲轴:“大人,条件都写在上头了,请您过目。” 绿衣看了看,不满地摔在地上,正要高喝出声,见了下头苍碧那张期盼到近乎哀恸的绝世容颜,堪堪咽下,传音入密道:“为何承诺将他放归凡界!” “大人,您不取他性命,再当着玄蛟的面将其放归,可省去许多麻烦。”鬼相毕恭毕敬地回答,捡起捲轴,佯装施法改了几笔,重新递上,出声道,“是臣下,未有顾虑周全。” 若真让苍碧留在幽冥受罚,难保玄蛟当真自毁,以一换一,虽算不上亏损,但既有能两相具得的万全之策,放过一只不起眼的小狐又何妨。绿衣抬指,任阴笔自行在摊开的捲轴上书写完,视线一瞥,捲轴便轻飘飘地落在了苍碧面前。 苍碧接过捲轴,快速扫过,乃是一张阴契,条款十分简单,以他修成的肉身与全部修为,换取连云的自由。 但凡兽妖,修为有损大多可再修炼,但被阴契作为代价换走的,自然不属于多数,把这些献上,就代表苍碧自此以后,只会是一只再无人形,白毛四腿的小狐,除了鸣叫,连只字片语也无法再出口,寿数也将只有凡兽的短短十数年,随后入轮回,连仅存的记忆都消抹,一世世不自知地无尽辗转。 鬼相将一支幻出的笔掷到苍碧跟前,啪一声脆响惊在他的心上,也重重凿在在后方看见捲轴内容的连云心中。 锁链铿锵的撞击声不断传来——连云口不能言,手脚急剧摆动,拳头不断敲击在刑架上,哐哐巨响,竟把那万年玄铁铸就的粗架,砸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苍碧头也不敢回,定定地看着捲轴上的字,俯身捡起墨笔。 似是担心他会反悔般,鬼相幽幽道:“冥神大人念你们心诚思切,特此开恩,免除对白狐的责罚,只消立下契约,立时将其送返。你二妖的愿,大人都如了,还不感恩戴德,速速烙下名讳。” 背后的铁器声炸成了道道响雷,苍碧死死咬住嘴唇,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名烙在了契上。 无烟。 他本名无烟,曾经以为如此缥缈脱俗的名字,却像一个诅咒,印证过他险些灰飞烟灭,现下又把他推入了茫茫无望的洪流中。 此后世间再无无烟,只有一只顶多毛皮珍贵了些的寻常白狐。 第132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五 苍碧笔尖停在最后一笔的起始,任凭墨迹洇开,抬起头,翡翠眼中光华流转:“冥神大人,我还有一不情之请。” “说。”绿衣极为不耐道。 “自此一去,沧海桑田,我便再也无法与连云相见了,能否容许我最后,再碰一碰他。”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戏好做了,绿衣道:“可以。” 苍碧回过头,看向连云,嘴角勾起,眼梢弯出一抹云霞般的柔情,手腕移动,书完最后一划:“连云,永别了。” 连云还来不把那抹惊心动魄的笑容牢牢刻印,却见苍碧身上亮起灰白相间的烟气,烟落后,哪还有什么倾世美人,只一只身躯如小臂长的白狐。 白狐奔到高台前,两只前爪在还未解除的禁制上快速拍打着,绿衣没有食言,一扬广袖撤了禁制,白狐驾轻就熟地跃到连云脚面,顺着伤痕累累的矫健身躯一路旋上,停在肩头。 连云翕动着嘴,做出各种口型,白狐也不知看不看得懂,抱住他扭过来的头,尖嘴送上,牢牢贴在了半张的口上。 第168页 绿衣颇为厌恶地瞪着眼,边沿不清晰的目眦托着不稳当的眼球,仿佛下一刻就要射到那对碍眼的妖身上。 连云紧锁的眉宇越来越紧,几乎要打结,白狐一吻完毕,也不留恋唇瓣,白脑袋往下,极轻的一下下点在密密麻麻的伤口上,小巧的舌探出,仿佛要将它们抚平般柔柔地划着名。 绿衣再也看不下去了,气滞地一甩手,白狐身形一闪,越来越淡,融成一团轻飘飘的白烟,倏地收成拇指大的圆球,恋恋不捨地在连云头顶萦绕数圈,身不由己地穿透冥神殿大门,一路视十八狱各门各差为无物,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幽冥界。 幽冥殿中,绿衣放肆大笑起来,尖利的嗓音回荡在殿中,比狱中鬼更悽然。她摊开收回的捲轴,青灰色的指尖指过上方一行笔锋诡谲的字,那字竟像融在清水里的浅墨般缓缓化开,不消片刻,承诺放归连云的条款消失殆尽。 “愚蠢。”绿衣随手把捲轴扔到地上,张开手掌,将方才吸取来的小妖修为与躯壳释放,一寸寸按进自己印堂中。 实实在在的肌肤、五官、逐渐形成,转眼功夫,座上哪还有什么面目不明的鬼影,“苍碧”绝美的身形舒展四肢,从案下探出的长腿如玉般光滑,只是那张无暇脸庞上却没了原本的无邪与直白,翡翠瞳扫过殿中,只落下遍地阴森的妖娆。 “镜子。” 绿衣刚开口,鬼相便十分善解鬼意地施放幻镜,让冥神好好端详新壳子。 “不错,甚美。”绿衣审视着白皙的手背,然而纵使再美的躯壳,安上没有生气的灵魂,也只能走向腐朽,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青灰色,沿着长指蔓延而上,手背、小臂,皆成了枯败。 “生灵……生气……”绿衣颤手抚过失色的肌肤,踉跄起身,鬼相侍奉多年,及时屏退一众鬼差,赶在冥神大人过于失态前清了场。 绿衣跌跌撞撞走向禁锢连云的高台,身体瞬时柔软,又在数息间重归青石般冷硬,令她难以行正。 “愚蠢。”连云冷然开口,把冥神大人对苍碧的判词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我何时解开禁语咒了?”绿衣大概连脑子都顿时石化了,还来不及从连云身上汲取一丝生气,却见他握拳的手朝前一使力,青筋宛如撅起的丘陵横亘上硬朗的肌肉,瞬间把那绕了三层的玄铁锁链生生绷断,当下惊诧得不稳的躯壳左右虚晃,差点脱体,“万年玄铁,凭你千年修为怎可能毁坏,你……” 她恐怕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苍碧方才看似情深的一吻,实则把凝神丹含在口中,渡给了连云,连云此刻的修为甚至能与九天神祇相比拟。 连云手掌成爪,覆上绿衣脑门,一抽一提,便将苍碧的躯壳从冥神身上拔了出来,抱在怀中对着光洁的额头轻呼一口气,白雪般的人儿竟一圈圈缩小,形状渐变,成了一根弧形长骨。 “这……这是何物?”绿衣身为冥神,虽也是神祇,但神魂属阴,无法与上头的一概而论,自然对付不了妖力暴涨的连云,这一番躯壳剥离,更是损了不少,手皱成得像干柴,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在坚如磐石的连云手臂上留下一丝痕迹。 连云抬脚,万年玄铁不堪一击,锁链随之碎裂,他走了两步,身形一闪,下一刻已把冥神“请”回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是我的骨,你可问过,我愿不愿。” “那又如何。”绿衣事到临头还想争取个中好处,眼看躯壳是要不到了,总不能让到手的千年生灵也成过眼云烟,驱动阴气翻滚周身,登时青灰色的石冰从四肢向周遭蔓延,侵蚀上连云身躯,“就算这躯壳不是他的,此契不成,我与你的契却终在,你若出逃幽冥,天涯海角,只要你的魂还在,鬼差就会无孔不入地来拘你,你要如何?你敢如何?” “我如何不敢。”连云手掐在冥神颈项,指尖力道越压越重,“你既敢动我的苍碧,我又有何不敢。” 绿衣森冷的阴气竟被比她还霜寒的连云压制,张大的嘴唇与肤同色,出入的气越来越少:“我身为冥神……若有闪失,帝神不会……放过你。” 连云恍若未闻,封冻般的眼光如寒冰雕琢的箭矢,射向绿衣。 一旁鬼相吓得跌坐在地,好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拐弯抹角只会动歪主意的脑子总算想出了法子,扯着嗓门朝外吼道:“快把闯入的另两只小妖送入第一层狱!” 连云眉心一抽,松了手,一掌把绿衣从高座上拍到地面,抬腿赐了鬼相一脚,无暇品味两鬼的哀嚎,瞬间化蛟,撞开冥神殿大门。 第133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六 “把他给我拦下!”绿衣鬼哭狼嚎地叫喊。 外面鬼差正被巴掌大的小兔折腾得团团转,追着东窜西跑,一会和同僚撞得晕头转向,一会想踩脚下活络的杏糰子,却被自己绊了个底朝天,七歪八倒的一群得了令,手上的鬼刀还没调转方向,就听头顶一声山崩般的啸鸣,一个个震得脑中隆隆,资历浅的两眼都翻了白,要说上头那只老虎吼是震人心魄,那现下这一吼,简直就是震彻河山。 玄蛟刀削般的巨大兽首犹如裂石而出,墨球般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反光,仿佛要将整个幽冥界吞噬,朝下转了转,庞然身躯倾下,一爪把下头杏色小兔勾了起来,朔风般往上层刮去。 第169页 他身形健硕,蛇虺般的长尾足有两人合抱粗,随身舞动,拍打在两层间的大门门框上,玄铁应声碎成数段,失了支撑的铁门摇摇晃晃倒下,底下鬼差无措窜逃,一只脚步慢的,差点被门压住,只听洪钟般的一声巨响,门在他身后不足一寸处落地,激起的风波把他阴气都吹得散了散。 等鬼差们定下心神,回头探寻始作俑者,那玄蛟早已腾得连影都不见了。 爰爰还没回过神来,却见脚下飞速掠过的景象缓缓定了下来,城旌在正下方嚎得嗓子都哑了,哼哧哼哧地边挑鬼差少的地躲闪,也不知怎么对付下来的,身上竟一点伤也没受,再一眨眼,大虎竟已在她身侧了…… “怎么回事?”城旌半声嚎叫卡在嗓子眼里,瘪出的话都变了调。 “我也不清楚。”爰爰四下张望,“啊!城旌,你脖子上卡着大黑项圈!” “你肚子上也有!”城旌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龙爪的一截尾指,软绵绵的好像只有一层皮,在小兔腹上缠了一圈。 两只小妖还没唠嗑出个结果,幽冥界大门已近在眼前,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城旌一爪子捂住脸,一爪子挡在小兔面前,爰爰从抓缝见看去,只见他们头顶黑色的庞然巨物如金石般坚硬,直直撞向界门,在堪堪触及的一瞬,大门极快却无声地开了。 凝神丹最后一丝力量消耗殆尽,玄蛟放下两只小妖,岿然落地,摇身一变成了如松般挺拔的黑衣男子。 “相公!不对不对!”爰爰晃着毛脑袋,把自己折腾晕了,“苍碧美人的相公!” 城旌左右看看,没瞧见他们追随而来的身影:“苍碧呢?” 连云望着火烧般的曼珠沙华海,黑瞳中闪过微不可查的茫然,随即定下神:“兴许还在这。”说着,向前一跃,再次化蛟,腾上高空,照着一大片血红,细细搜寻起可能在其中的一抹白。 两只小妖难得福至心灵,竟听懂了大概,也大海捞针地找起来。 此时,一道停在幽冥界门处的海蓝色光,轻飘飘地落入大开的门中,随后,界门再次无声关闭。 幽冥界炸开了锅,连云这一番闹腾,把整条幽冥道毁得一塌糊涂,原本摇摇欲坠的十六层狱门彻底成了废铁,地火直冲界顶,将大道一分为二,逐渐向两头蔓延,觑机已久的一众罪鬼,带着满身熊熊舞动的火焰,朝上层涌去,鬼差们既抓不全罪鬼,又扑不灭大火,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冥神绿衣站在火海边沿,烧不出半分血色的脸简直成了粘在锅底的焦灰,发出厉声的嘴也不知生在哪:“快!灭火!取冰山狱的坚冰来!速速捉拿出逃阴鬼!捉拿玄蛟!” “是,冥神大人。”回答他的是悠扬如浪潮浅吟的嗓音。 逍遥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侧,微微颔首,一派俯首称臣的模样,拱手送上这一路来拘进一团蓝水中的罪鬼:“捉拿罪鬼共四百四十四人,尚有一千五百余二出逃中,大人,您看……” 如此毕恭毕敬的话音,却硬生生惹得连皮都扒不下来的冥神汗毛倒竖,她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险些被落下的大门残片绊倒,堪堪站稳,才注意到时刻追随的鬼相不在身边。 “大人,您可是在寻他?”逍遥一指手中水球,圆弧边沿贴着张指头大的变形脸,俨然就是那一肚子坏水的鬼相。 “无故拘禁幽冥重臣,该当何罪!快放他出来!”绿衣喝得底气十足,脚下却早就虚了,这尊大神的神通,他实在不想再品味了。 “大人,我若放他出来,这些罪鬼也一併出来了。”逍遥笑着朝绿衣探指,数卷捲轴从她广袖中翻滚出来,一一在空中展开,他找到连云与苍碧定下的契约,指头轻巧一划,以水刀将其一分为二,“大人,玄蛟好生在我逍遥界,您捉拿他又是为何?” 绿衣若是凡人,恐怕一口凌霄血都喷不尽内心不忿,不见口鼻,却清晰地发出了上下牙打架的震颤声,扬袖卷下其余捲轴,打又打不过,认降更是不愿,只能搬出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你数次擅闯幽冥界,扰乱阴阳秩序,帝神不会放过你!” “大人,地火,我替你灭了。”逍遥平拂广袖,绘在靛青衣上的浅色浪潮顿时活了起来,蓬勃的海潮翻涌而出,直抵幽冥道两侧,如奔腾不息的大江般,哗哗倒沖了上去,所过之处,地火、鬼差、罪鬼,一併被裹挟其中。 绿衣的麻烦连带下属全被捲走了,咔咔作响的牙关响起卡壳的节奏:“你伤鬼差,水漫幽冥道,罪加一等!罪无可恕!” 逍遥不以为意,掸掸一尘不染的衣摆:“数千年前,有海神名鸿溟,曾在帝神前以沧海覆天为挟,冥神大人可知此事?” “陈年旧事。”绿衣脸颊的混黑抽搐,不知逍遥言它的目的,“那海神最终未成功兴风作浪,被贬黜下界。你的下场,只会比他惨!” “那大人可知海神被贬为何?”逍遥笑得更开了,不等绿衣开口,迳自答道,“逍遥界守界神。” 绿衣准备的满腔威吓都被惊诧堵在了嗓子眼。 逍遥坦然自若,将滚到脚边的新水球与方才的一併奉上:“他既能覆天,也能灭地,冥神大人可知了?” 第170页 第134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七 艷艷花海尽头,一抹刺眼的白忽闪扑腾,苍碧迷路般七歪八拐乱窜,折腾了好半晌,终于一头撞上逍遥长街上的一面屋墙,摸索着从屋子边不足尺许宽的缝隙钻了进去。 他许久没有在不得已的时刻展现出狐身,逍遥界中来往的妖鬼竟无一人看到几乎贴地而行的小狐,更别说识得他是界里的头号大美人。 妖力半点不剩,身子也矮了大半,视线低低的,只看到来来往往的长靴短鞋,间或夹杂着飘飘然的悬空衣摆,必须高高抬起头,才能分辨周围的屋宇,推断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段,整整走了大半个时辰,苍碧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他即使不昂首,看到一阶门槛就绝不会认错的地方——连云阁。 连云阁大门紧闭,苍碧贴在门前,想窥看里面的一景一物,牢牢刻印上逐渐混沌的神志,可似乎一切都在与他作对,平日里畅通无阻的门,这一刻却紧密得连一条蛛丝都穿不进去,张望了半天,眼珠子都快黏在木板上了,仍就一无所获。他哀哀地呜咽了一声,退了数步,茫然地绕着熟悉的楼阁踱了好几圈,其间,爬柱挠墙叼窗勾棱,无所不用其极,最高总算堪堪碰到了窗子底,再也没法往上了。 阁里的一切仿佛比九天上的祥云更遥远。 苍碧原本身形小,窜前闯后也没人注意,这铿铿锵锵的一番动静,把行人邻里的目光都引了过来,蛇妖九曲十八弯地倚在对门二楼的窗上,挑了挑细草沾上去似的眉:“这狐狸怎么进来的?” 逍遥界中住的都不是寻常玩意,善恶是非在这里有一把异样的恒定标尺,但凡不戴罪,不在界内闹出大是非,其他的,明面上无人管顾,果真逍遥。 界中曾有许多钻空子的妖鬼,专门守在界东与凡界的界门处,钓附近贸然路过的凡间生灵入界,逮到了,生气精气一顿饱餐。然而有一日,一只小鬼一如往常的去界东守株待兔,却发现界门上支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寻常生灵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了。捞过这条界,犯了事端,罪责不可免,与小命相比,饿不死的飢肠便不那么非填不可了,这帮妖鬼就只能一个个前胸贴后背地望着凡界,看得着吃不到,久而久之只能灰熘熘地回屋里,餐风饮露了。 这会,一只活生生一点妖力都不带的凡狐触手可及,妖鬼们恍如见了一盘摆好盘上桌的佳肴,蠢蠢欲动地开始移动脚步。 “我先见着,自然是我的!”那蛇妖哧熘从窗沿游下,挺着细腰往上是人形的身子,摆着条惨绿蛇尾,啪啪几声响就把边上修为不济的夺食者拍到一边。 苍碧正专注地扬着白脑袋,看他的观雪楼,眼里泪珠子打着转,还没滑落,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低头一看,一条细长的冰冷舌头缠住了自己。 别杀我…… 他心里的吶喊还来不及置换成谁也听不懂的狐鸣,却见西天上猝然亮起一颗血红的星子,星子逐渐放大,竟是一团怀抱大的火球,极快地沖了下来,轰一声落下,砸得满地狼藉。 那火球也不知瞄准的是哪只,正正从两妖相贴的侧边擦下,烧得冰凉的蛇妖红了一大块细鳞,他惨叫着松了舌头,盘成一团,大气狂出地对着滚烫的硬皮猛吹,惹得边上被他赶到一边的几只妖鬼幸灾乐祸地笑成一团。 四条腿的再怎么寻常,毕竟活络得很,察觉到危险,本能地远离还在燃烧的火球,谁知狼窝还没出,虎穴却已至,妖鬼们围了上来。 这条小命若是折在这里,前往轮回,那么与连云的记忆也将就此消散,苍碧怎愿。纵使能多回味一瞬,他也绝不会放过机会。 白狐沉下身子,翡翠眼紧盯纷至沓来的腿脚,一见间隙,立时狂奔出去。妖鬼们扑了个空,互相撞得人仰马翻,苍碧头也不回,只敢没命的跑,但后面追他的却不是泛泛凡人,一只反应快的小妖手诀一掐,幻一道蜿蜒地绳索,如惊雷横噼般射了过来。 苍碧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天边红星再闪,比绳索更快,这一次来的不是火球,在落地前的一瞬,红光消逝,一条靛青色长鞭横空出世,绕着苍碧胸腹一缠,凌空一甩,竟把小东西甩到了远在界东通往凡界的大门前。 “滚!” 苍碧蜷成一团,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就听那长鞭留下这一个恶狠狠的字,上天化星飞走了。 星辰如流火般纵垮逍遥界,落向界最西封住长街的楼阁上。红衣烈烈的龙神冷眼远眺,张开手掌随意一接,星散,靛色长鞭入手。 “咎由自取。”长空收起鞭子,瞳中闪过的不是街上的人景,却是东方界门处,白狐原地转了几圈,最后一拐弯,没出门,往南边去了。 长空一张脸活像看着差自己黄金万两的欠债鬼,嫌恶地眨眼挥散远方景象,坐到摆着下了一半棋局的案边,看了局外的一颗白子:“不识好歹。” 第135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八 苍碧前脚刚离开逍遥界,连云带着两个跟屁虫似的小妖就灰心丧气地入了界,他们翻遍了曼珠沙华海,要不是碍着许会伤到苍碧,连云几乎都要放火烧了那片碍人视线的红海。 “苍碧美人会去哪啊?到处都没有他的味道……”爰爰趴在化作人形的城旌肩上,毛鼻子耸得都快抽筋了。 第171页 爰爰所谓的美人香,小半来自苍碧本身,贴得近了自然闻得到,而能让他们数里外都能分辨出来的,却是经由苍碧不能控制妥当的妖力放大而来,现下他妖力尽失,纵使爰爰闻得把鼻子缩进嘴里,也探不出半缕幽香。 “苍碧相公,咱们去哪找?”城旌问。 连云按着胸口,一双黑瞳仿佛要渗出墨来,紧紧盯着前路,脚下疾行,刚从幽冥界上来,经受了妖力暴涨,紧接着化蛟在曼珠沙华海细细密密地寻了许久,仅存不多的妖力彻底告馨,他只能一边奔走,一边以不稳的心绪调整因寻不到苍碧而乱作一团的内息。 “连云阁。”他沉沉开口,三人已到了阁下。 大门的新禁制也不知是谁设下的,连云打不开,只能提气一跃,直奔观雪楼,推开窗扇翻了进去。 妆檯前,一截皱巴巴的发带漏了条丝,不安不稳地躺着,油香豆腐除了保鲜的术法,缺了个角,泛出一股淡淡的酸味,混在香油里的部分,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衣。 满室的浅色丝绦染得房里冷冰冰的,连云从来不知道,这间屋子原来也有那么安静的时候,没有清越的嗓音吟唱阿谀奉承的大话,没有品味嫩豆腐的砸吧嘴声,没有广袖飘逸的衣摆曳地沙沙,安静得把渺茫的希冀抹杀。 “苍碧美人!”城旌与爰爰进不来,在楼下叫唤。 连云恍若未闻,亲自取下的名讳寓意着天,他的天还在,却不知去了何方,兴许再无法相见,就如那真正的九天般,无法企及。 他拧起的眉宇忽的散了,清理了馊豆腐,展平发带,回自己房中重新拿了盘新鲜的豆腐放在妆檯上,解了保鲜术法,清淡的豆腐味溢散。 若是苍碧来了,定不会错过…… 连云表情淡得只剩肃然,焦躁、懊恼、气愤全部融进一个罩着绝望却透露出一丝白光的无底洞中。 他在苍碧床榻上盘腿坐下,调息了一刻钟,妖力恢复些许,跃出窗口腾空化蛟,向西方飞去。 界守阁中,长空正对着解不开的棋局气得牙痒痒,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却被唤声扰得烟消云散。 “逍遥。”连云门也不敲,闯入阁中,直上三楼,看到敞开的门前横着条手臂的粗的金索,就知道里头不速之客还在,眉一敛,扭头要走。 “慢着。”长空微微抬起下颔,一副蔑视人的模样。 逍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用捆龙索缚住了屋子,长空出不去,连云明明看出了这一点,还是停下脚步,以背对门道:“何事?” “进来。”长空执着一枚白子,一下下敲棋盘。 连云定定站着,叩叩声回荡在阁中。 “进来!”长空重重按下白子。 连云转身,步履艰难,到底还是进去了,没话找话般道:“逍遥何时归来?” “我怎么知道。”长空白了连云一眼,“幽冥界是个好地方,一个个都赶着往里面闯,冥神绿衣裊娜多姿,他没准乐不思蜀了。” 这一路无风无波,连云多少也猜到背后有逍遥相助,这些忙,逍遥从来帮得万无一失,只是面前这一个,逍遥能困他一时,难道还能困一世。 “苍碧已成凡狐。”连云道,“望你莫在为难他。” “你不该盼我好好为难他?如此便可顺着我的行迹,找着你心里的妖孽。”长空遥指连云心口。 “他是妖非孽。”连云字字掷地有声,沉稳得仿佛将话音种在冷硬的地面,“苍碧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两千年前,我受死劫几乎魂飞魄散,救我的是他,我重伤挫败被慾念蒙了心,挽回我的是他,我魂魄有损难以复原,为我闯入万千荆棘的是他。你放逐他数世,难道不曾观望,一介凡人的他又是如何?他不聪明,甚至天真到愚笨,却从来不会放弃任何生灵。你身为神祇,高坐九天,纵览凡事,为何不辨是非,硬要置他莫须有之罪。” “住嘴!我身为神祇,你一介妖蛟,怎有资格置喙我的抉择!”长空指尖施力,手中棋子登时一声脆响,碎成两半。 连云:“你的抉择,就是擅杀凡间善者?天可允?逍遥可允?” “我所作所为,何须逍遥来允!”长空猝然起身,高束的长辫随着动作甩动,似是意识到失态,他顿了顿,眼神往窗外一瞥,再次看向连云时,已镇定下不少,“你待如何?无烟已入凡事,就如烟尘汇入云岚,再也寻不见了。” 连云岿然而立的身躯仿佛一株万年不倾的古树:“只要我寻,如何寻不见。百年、千年、万年,只要他在,生生世世,不管是轮回为数十载一生的凡人,亦或不知晦朔的朝菌,我都会寻下去。” “愚蠢至极。”长空一哂,重新落座,执起一枚黑子。 连云不欲与他纠缠这些没营养的,转身欲走,长空摆弄棋子的手一顿,似乎看见了什么,瞳孔缩了缩:“你服禁药?” “与你无关。”连云不以为意。 众生不论人妖魔怪,只要是活物,都有飞升的一线生机,虽然这些生机真正能抽芽的万万中不一定有一,连云的一线生机在遭雷劫前最强,此后愈渐微弱,自无烟命丧长空之手后,又慢慢壮大起来,及至长空上一次见他,那生机也强过寻常生灵,显示飞升之道绝非不可能,然而此刻那抹生机,彻底不见了踪影。 第172页 长空:“你为他不惜葬送飞升大道?” “从无烟捧着珉玉,遍体鳞伤地从荆棘林出来的时候,我就再没想过飞升。”连云终于又回过了头,漆黑的眼中恍惚间闪着一抹星子般的白影,“他就是我的九重天。” 长空许久没有说话,咄咄逼人的模样随着沉默缓缓消减了下来,忽然开口道:“一场空。” 高傲的脸上滑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落寞,连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只是长空立刻恢复了寻常目中无人的样子,把手中的黑棋扔进装了半满白子的棋钵中:“狐狸比你还蠢,能去哪。” 苍碧能去哪? 他最想回的是连云阁,但他最在意也最引以为傲的壳子没了,想必不敢再见心心念念的老闆,那他还能去哪? 千年来翼望山已毁,再回不去了,他喜欢被雪般的花海,也许会找玉帘花遍开的地方,凡间山河壮阔,花团锦簇满山,又有那一片敌得过逍遥界南的曼陀罗华海。 连云茫然的心海被长空不屑的一句话点亮了明灯,对这个曾经相熟相交,又反目成仇,一恨就恨了两千年的好友急促地道了句多谢,所有纠结随之迎风而散,他踏出一步,却又停住了,回过头:“为所爱之人,倾尽所有的蠢货,不只我。” 最后一个字音尚在口中,他便大步跨出界守阁,还没完全出大门,就化蛟腾空,长尾差点把木门框撞碎,留下上头出不了屋的龙神大人,兀自凌乱成一团乱麻。 第136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十九 大地是白色的,仿佛覆了一层难以丈量的厚雪。一簇“雪堆”猝然耸了耸,唰唰几声轻响,“雪地”像活了起来般,游出一条细小的波浪,忽的啪嗒一声,浪停了,白雪塌了一角,露出一抹深绿。 一株曼陀罗华折了杆,侧歪着撞倒周围一小片张扬白蕊的花盏,层层阴影下,本该是茎秆密集的暗色中,一团白紧紧缩着,要不是微微动了动,几乎如一朵提早凋落的花。 苍碧两只爪子抱着脑袋,刚才一脚不小心拌了花杆,还以为要被倒下的花朵埋在里头,还好那茎秆挂到邻株上,要倒不倒地悬住了。 他转过脑袋,东张西望,翡翠般的眸子里没了往日的神采,被映入其中的白色花影蒙了层化不开的迷茫,走了几步,看看脚下是浅黄色的土地,头顶是惨澹的天,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花海,停下脚步,定了定,无风无波,连花丛微微摆动的声音都消失了,整座天地间死寂得似乎只剩他。 也确实只剩他了。 花海是白的,是苍碧最喜欢的,他却闭上眼,不愿再看了,只有如此,才能清晰地看到再也无法比肩的连云,玄黑色的墨,晕染所有,只他脚下一隅,永恒的将是不被交融的白。 能去哪呢?三界之大又如何?心无处安放,何处才是家? 苍碧颓然一弯腿,踉跄地一头栽了下去,尖嘴蹭在土地上,毛发脏了,也全然不在意,顺势一滚,靠在一株花茎上,仰面睁开眼。 白花层叠的缝隙外,一道黑极快地掠过。 翡翠眸子闪了闪,顿时澄澈无比,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自己朝思暮念的玄蛟。 高高在上的玄蛟,与四条腿的短毛狐狸,实在不般配,苍碧心知引以为傲的皮囊没了,大概就一无是处了,出了幽冥,就打算了揣着回忆,销声匿迹,能跑多远就多远,可连云竟追上来了,还找对了地。 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发现,否则这副模样,实在太碍眼…… 苍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万全之计,本来就算不上聪慧的脑瓜子许是跟着妖力一併挥发了,抱起脑袋猛得往花茎堆里一埋,高高撅起个顶着大毛尾巴的屁股,只当自己看不见,人家也看不见。 连云蛟身舞动到极快,却压抑着不发出一丝风波,免得掩盖花海中的蛛丝马迹,连呼吸都低得几若未闻,嵌在刀刻般深邃眉骨下的墨眼扫视,竟一眼就注意到一株曼陀罗华微弱地动了动。 玄色长蛟如离弦箭般射下,在蛟首贴到花朵的瞬间,无声落地,化作人形,瞧了眼滚圆的白屁股,一时也不知该笑苍碧傻,还是怒他笨,俯身长手一抄,把掩耳盗铃的白狐捞了起来。 “啊呜?”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苍碧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正稳健地托住自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连云了,当即四爪齐用一顿乱抓,要跳出去。 连云手心按住他后脑,轻柔地一转一扣,把小小的白狐贴在胸坎上:“还想去哪?” “去……去哪都行……你别看我,不好看……再也变不成美人了……”苍碧开合着尖嘴,出口的却是呜呜的狐鸣。 寻常小兽的鸣叫,纵使天神也难以全听懂,连云却全然了解般,拍抚着胡乱挣扎觑机逃跑的白狐:“不管你是何模样,我都愿看。” “我不愿……”苍碧本就为数不多的自尊大多建筑在了人形的外貌上,在幽冥殿中分崩离析,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副尖嘴毛脸的模样展现给连云,抓拉不管用,就开始变着法子,往手臂间几不可见的缝隙中钻,只要能离了这令他又爱又畏的怀抱,无所不用其极。 “你敢将我的骨,换于冥神,却不敢面对我?”连云平静地问。 第173页 苍碧终于想起躯壳不是自己的,停下挣扎,还没理出这张契里,他奉上了什么,却见连云松了按在他后脑的大手。 “你不要我了吗?”苍碧心中一沉,紧接着又说,“你不要我吧……” 话没说完,连云脱空的手按上了胸膛,指勾成爪,深深地刺了进去。 “你干什么!”苍碧彻彻底底不敢动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对毛爪子抵在连云另一侧胸膛上,生怕稍有不慎就弄痛连云,弱声弱气地低鸣着,“我不要你的骨头,不要再为我抽骨了……我不值得。” “你值得。”鲜血滚滚涌出,顺着衣襟流淌而下,染红了数瓣素净的白花,连云将白狐分开些,免得无暇的毛发沾上血迹,手腕一收一提。略带弧度的长骨破胸而出,一头还指在胸上,另一头被他抚尽鲜血,触上白狐眉宇,仿佛一条稳稳伫立,连结千年的桥樑,坚韧巍然。 “我不要……”苍碧无力地念着,那长骨已缓缓化作暗色的黑烟融进了体内。 “我不要……”一盏茶功夫不到,清弱的嗓音带着细微哭腔,从唇红齿白的口中流露而出,苍碧刚才不过小臂长的白狐,怎么折腾都不显奇怪,这会身形归人,位置却没挪,差点一屁股坐到连云腿上,他堪堪以膝撑住,低头看着慢慢闭合,血流逐渐停滞的伤口,“拿回去……” 这截长骨就是连云先前用来为苍碧塑身的那截,蛟骨与龙骨相似,虽未成神,却也有着巨大的力量,但必须有所依存,或存于身或存于魂,不可失了生气,否则一个时辰不到就会成为再无神通的枯骨,连云夺回蛟骨后,暂时无处安放,自然只能先归于原处保存。 苍碧不知幽冥界中发生的事,定是以为他又新抽了一截龙骨。连云抬手轻柔地擦去悬在苍碧眼角的泪珠子:“还是原来的蛟骨,我夺回来了。” “夺……夺回来了?”苍碧垂眼,默了片刻,猝然起身,“你怎么能夺回来?那我和冥神大人的契约不是毁了?我用躯壳和妖力换你的自由……躯壳回来了,你……” 连云岂不是又要回幽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终章! 第137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二十 “趁鬼差还没来,得把躯壳还回去。”苍碧定了定回笼的妖力,衡量着能不能再入一次幽冥界,希望冥神大人怒气能消,不至于难以挽回。 连云伸手拉住苍碧手腕,往下一拉,苍碧正急得团团转,一个踉跄直接摔了下来,鼻樑撞在宽阔硬挺的肩膀上,疼得一酸,蓄着的眼泪飙出来一滴,对老闆百依百顺的那颗心随之烧起一团怒火,把身子不是自己的这回事燃得干干净净:“你放开我!这是我和冥神大人的契约,你别管!” “我追寻了你千年。”连云双手扣在苍碧肩膀上,牢牢地按着他,“你的身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我如何不能管?” 苍碧刚上头的怒火被这干脆利落的几句登时灭的烟消云散,一会上天一会入地的思绪理不出个头绪,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连云揣测狐鸣在行,对着一张倾城的人脸反而探究不明白苍碧的心思了,还以为他仍在盘算着怎么想办法下幽冥,按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差点要把人压得融进骨髓里:“若没有你,千年追寻又有何意义?” “你能飞升,当神仙,能把湍江复原,守好翼望山,护住永和镇……”苍碧把脸埋进连云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如某种深沉不可解的香料般熟悉的气息,“拯救天下苍生,做盖世英豪……” 连云:“却连你也救不了?” “你救过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不知魂飞魄散在哪了。我的命是你偷来的,现在只用还回去一半,我还是能好好活着,不好吗?”苍碧闷闷的嗓音带着股暗哑,“你说没有我,你的追寻没有意义,那没有你,我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当初你什么也不做,我什么也不知……” “我做不到。”连云一手抬起苍碧盛满黯然的脸颊,缓缓靠近,微冷的唇碰上光洁的额头,一触即分,“听话。” 苍碧词穷地闭了嘴,他曾经最喜欢听老闆的话,连云说什么,他都听得甘之如饴,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听进去…… 两只妖僵持不下,谁也不愿妥协,苍碧墨水稀缺的胸腹里转过好几轮说辞,组织了半天也成不了有力的形,远远看着白茫茫的北方见不着的幽冥界,他与连云,总有一人要再去。 静谧中,一波半透明的深蓝打破惨白的视界,凭空幽幽然捲来,像海上悠扬的一缕轻潮,绵延飘到了跟前,苍碧定睛一看,果真是一汪海波般的水:“这是……” 连云也有所感知地回过头。那蓝水长了眼睛般,两人视线一落定,便往上升了几尺,嘭一声轻响,炸成一团氤氲烟波,水汽中,残破缺角的软布片零零落落地飘下。 苍碧伸手接了两片,只见一片上横七八歪地写着自己的名,另一片则端正遒劲地书着“连云”:“这是我们与冥神大人定的契约!” “逍遥把契约毁了。”连云乍一听平淡的语气,最后顿了顿,算是显出几分诧异。 第174页 逍遥界神神通广大,苍碧不是不知道,但居然敢和幽冥神主作对,还有能耐与之作对,他是万万想不到也不敢想的,而事实就是如此,那尊大神把他们方才解不开理还乱的结云淡风轻地解了。 “我们……都不用去幽冥了?”苍碧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捡了几块碎布在连云肩上拼拼凑凑,确认上面的内容的确是签下的契约,好不容易凑齐大半张,刚定下几分的心又吊了起来,“不对,契约上,怎么没有释放你的这一项。” 连云不以为意的把碍事的碎布掸落:“冥神做了假,你没料到,却为何把能暴涨妖力的丹药渡给我?” “我怕……”苍碧支吾了半晌,断断续续道,“我怕冥神……冥神倾心你……不肯放人……” 连云眉心舒展,嘴角勾了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苍碧捕捉到了,知道他这就是笑,跟着眉眼一弯,泪水还没干,直笑出一汪怡人的春水:“是不是听得特别窝心?” 这下换连云不知怎么回了,额头山川一显,转瞬即逝,威严还没驻足,反倒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意味。 苍碧得了便宜,不知天高地厚地卖着小聪明道:“每一世都让我亲什么指定对象,其实只是想让我亲你吧。” 连云语塞得仿佛吞了个大葫芦,苍碧继续问:“那怎么左闪右躲的,不让我得逞?” “那不全是我。”连云浑厚的嗓音如沉淀的浓墨,与专注的黑瞳汇在一起,灼进苍碧心中,蜿蜒地长出生满期盼与心疼的粗藤。 苍碧双手捧着连云脸颊,往前欺了一步,整个人都压在连云身上,翡翠般的瞳仁仿佛把逍遥界看不见星光都汇聚:“现在是了,我能亲吻你了吗?” 百步外,一只黄灿灿地大虎趴在地上,鼻子被一簇花序扫过,抽了抽,惊天动地的喷嚏呼之欲出,伏在他脑袋上的杏色小兔一阵风似的窜下来,拿两片大花瓣飞快地塞进一缩一张的鼻孔中…… 城旌的喷嚏被噎得不上不下,难耐地闭起眼,一股气只能炸在鼻子里,虎躯原地抖了三抖,大虎爪捏捏鼻子,再睁开眼,远处拥在一起的一黑一白却不见了:“苍碧美人呢?” 爰爰兴奋地在虎脑袋上直跳:“和他相公亲了。” “亲了?哎呀,错过了!”城旌懊悔得直打跌。 “你错过的可不只这些。”爰爰扒拉着虎毛,爬到毛耳朵边上,悄声道,“是他相公亲下来的,亲了好半晌!从你要打喷嚏,直到你睁眼还在亲呢!” “那人呢?”城旌伸长脖子,只看到一丛曼陀罗华窸窸窣窣地晃着。 “连云相公把苍碧美人压花丛里,不让我们看了。”爰爰扯了扯虎毛,刚才见了苍碧美人一脸比飞升还乐呵的脸,她纵有再大的好奇心也不敢坏美人好事,“走啰!” 茫茫花海,风波浅吟,玄墨白雪,如梦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祭天》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