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驸马听令》 第1页 书名:重生之驸马听令 作者:楚流景 晋江2018.02.28vip完结 总下载数:2 非v章节总点击数:198023   总书评数:1796 当前被收藏数:4143 营养液数:1545 文章积分:60,636,812 简介 大陈正平四年,天子卧病,外戚官宦争权夺利,乱民四起。咸宁公主下嫁四世三公宋氏嫡子宋放,却使宋氏家破人亡。 宋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宋放的妹妹,而前来完婚的咸宁公主车架已经到了门口,宋放却意外溺死,她不得不顶替宋放成亲,期望躲过那场灭顶之灾。 阴谋、屠杀、战争、政治、欺骗,当执着的善恶颠倒,分明的是非扭曲,她该抽身而退,还是继续陷进假象…… 食用说明: 1本文借鑑了大量的汉朝背景,以及官职制度服饰文化,考究了不少资料,吃起来一股正气凛然! 2外表香脆酥麻,阴谋诡计中透露着善良天真,邪恶中参杂一点正义气息,内里清甜可口,恋爱酸爽柔和了政权血腥的口感。 3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每一步都有算计的公主x有点现代人思想日益被改造地主家的傻姑娘弱鸡驸马 4正剧!he!烧脑!拒绝拆穿我假装很悬疑的倔强! 5本文日更不辍,如果有长评或者打赏视情况加更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致;楚和(咸宁公主) ┃ 配角:张贺;余度;窦途;明安 ┃ 其它:烧脑、甜文、剧情流、改造计划 第1章 刚来就要挂? 昏暗的室内,捲帘垂下,名贵的薰香自鎏金香炉中裊裊升起,渗透到华丽庄重的屋子里,驱散几分闷气。紧闭的窗门外寒风细入无声,捲来一抹淡淡的香味,嘈杂的人声也见缝插针地透进房间内,密密麻麻地漫天飞舞,好像很是热闹。 垂下的帘帐之后摆着一张精美的床榻,精緻的花纹逶迤纵横,檀木为架白玉为床,手工材料俱是上上品。宫中蜀绣的锦被下掩盖着一个只着了里衣的女子,露出一张消瘦苍白的脸来。 女子蛾眉皓齿,略有病态,此时却嘤咛了一声,拢起烟眉,似乎有甦醒的迹象。她平稳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修长曲卷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的眼皮微动,惨白的唇瓣无意识地抿了抿。 侍女一手端着黑漆漆的药一手推开门,吱呀一声光透了进来,洒在地上铺了一块银光,又砰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与光亮。踩着小步,步伐密切地往床边走,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本该躺着的人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捂着额头,眉头紧锁,不知是痛是愁。 “哎呀!您醒啦!”侍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忙把手里的药搁置到桌上,“太好了!奴婢马上去叫太医令!”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可是公子的大喜之日,公主车架马上要到了,没想到小姐竟然醒了……”话语消散在侍女把门带上之后。 坐在床上还有点弄不清状况的宋致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沌,时不时地闪过细碎的记忆。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很多奇怪的东西,一会儿是现代的记忆,一会儿又是古代的记忆,乱七八糟,没有由头,好像一堆信息一股脑灌进脑袋里,沉重得胀痛。 她叫宋致,是二十一世纪考古队的队员,父母都是历史学家。二零一八年七月二十六日,她跟着考古队下墓,那是一个大墓,可惜被盗墓者光顾过了。幸好几块墓碑没有被破坏,她和同事一起清理干净上面的尘土,还没把碑文拓印下来,突然后脑勺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之后,她就成了颖川太守宋放的妹妹宋致,脑袋里又多了一些东西。 现在是大陈正平四年,天子卧病半年了,外戚大将军与宫中宦官争权,太子未立,天灾不断,已经有一些地方的百姓造反起兵了。宋氏四世三公,是文人领袖,数月前曾捐钱两千万,为了平衡朝政势力,也是为了嘉奖忠臣,天子下旨诣宋家嫡子宋放尚咸宁公主。而今天,正是宋放与咸宁公主成婚之时。 宋家风头正盛,司徒宋谦是宋放与宋致的父亲,宋谦有二子一女,庶长子过继给了宋谦的弟弟良乡侯宋许,宋致对那个兄长没有什么印象,倒是记忆中的宋放,面白无须,唇红齿白,是个翩翩美男子,说话也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宋致的头更疼了,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了。努力回想,脑海依然空空荡荡。她嘆了口气,只好压抑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想放松下来,慢慢回想。 掀开被子下了床,她取来衣服,穿戴整齐,虽然脑袋晕晕乎乎,但还能应付。也许是因为宋放成亲,全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以往身边伺候的几个人都不在,她只好自己收拾一下,穿上靴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外面的太阳快下山了,天边留着一团橙光,对刚醒才从黑暗中出来的病人来说有些刺眼了。宋致微微眯起眼睛,抬手遮挡住光,看着廊庑下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侍女与家臣们,她的目光扫过张灯结彩的檐下,略过被洒扫过干净的庭院,落在了狰狞的螭吻上,胸口闷着气,有些烦躁。 “啊——”一声尖叫,让全府上下都慌乱了起来。 宋致猛然眼皮一跳,扶着门的手指用力一缩,门上的毛刺扎破了指尖,她吃痛地收回手,看着食指上的红点越来越大,那种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她走了出去,随便喊住跑过身边的一人,张口想问话,不料抽进一口冷风,孱弱的身子激得冰凉,连连咳嗽起来。 “慌……慌什么!”宋致捂着闷痛的头,睁大眼睛,咬牙道。 “大事不好了……公子……公子死了!” 宋致瞳孔一缩,连忙抓住侍女,大惊失色道:“你——你说什么?” “公子在房间溺水死了!” 得到回答,宋致恍惚地松开手。宋放,溺水死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知道哪里不对了。在她昏倒之前,她看到碑文上的一段文字,就是关于宋家的。 咸宁公主下嫁颖川太守宋放,当日宋放溺死,天子震怒,命廷尉查宋放死因,结果廷尉查到了司徒宋谦谋逆,宋家上下三百多口,下狱处死。 她想起来了,如果那段碑文说的是真的,那么宋放一死,那位咸宁公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宋家的灭顶之灾,已经来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廷尉府的屠刀架在了宋家的头上,马上要落下了。 宋致面无血色,本来病白的唇色如今更吓人,想到悬刀将落,灭亡的命运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胸口气血翻涌,脸上反倒出现了嫣红。 “小姐!”侍女见她身体摇摇欲坠,惊慌地扶住了她。 宋致咬着唇,神色闪过一丝悽然,随即坚定地道:“快带我去看看!” 第2页 “喏!”侍女扶着宋致,两人急匆匆地往宋放的房间里去。 宋放房门口围着一圈的人,那些侍女与家臣们沉默地望着里面,个个身上笼罩着恐惧与绝望。堂堂的驸马都尉颖川太守,居然溺死在了房间里,而咸宁公主的车架很快就要到了,宋家该如何给咸宁公主交代,更不要说指婚的天子又会如何大怒。 前一刻还喜气洋洋的气氛,如今变得凝重,尤其是房间里面的司徒宋谦,从进去到现在一直没出声,实在令人担忧。当宋致到来时,家奴们对她初醒的欣喜也没了,内心更多的是喜事变丧事的哀嘆。 宋致无心猜测他们的想法,她从人群中穿过,走进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湿淋淋躺在床上的宋放和瘫坐在一旁魂不守舍的父亲宋谦。她打量了一眼角落里的木桶,木桶才到小腿高,里面只有半桶水,其余的都洒在地上了,把那一片地都弄得湿漉漉的。这种木桶一般是下人弄来浇花盛水用的,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她走近宋放尸体旁边,发现宋放衣衫整齐,紧紧闭着眼睛,本来敷粉的脸褪了一些妆,可脸色渐白,还隐约泛青。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宋致的眼泪毫无预兆就掉了下来。 为对她还不错的宋放,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灾难,她仿佛看见屠刀落下,鲜血飞溅,人头滚落的场景。不忍再看,她回头跪在宋谦身旁,视线模糊了,哽咽道:“父亲——” 丢了魂的宋谦僵硬地转过脸来,原本红光泛发的脸此时灰败了许多,眼角皱纹堆叠,丧子之痛让他眼尾抽搐着,背也佝偻了。他目光落在宋致身上,眼睛咕噜转动了一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逆子啊!逆子啊!” 然而没等他缓过神来,门外又是一阵骚动,一个家奴沖了进来,连滚带爬地叫道:“不好了!公主驾到!” 宋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完了!全都完了!” 没想到,她刚醒,就要面对这滔天大祸,纵然宋致心智成熟,也吓得腿脚发软。这是封建社会,皇权是绝对权威,而咸宁公主,她兄长未过门的妻子,则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想必宋家全府上下从对这位公主的殷切期盼,变成如临大敌了吧。 半辈子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宋谦率先反应过来,巍巍颤颤地站起身。他忍住悲痛,理了理衣服,正了正梁冠,神色勉强好了些,居高临下对宋致吩咐道:“起来,扶我出去接驾。” 看见他挺直的身躯,宋致沉默地站起身,扶着宋谦的手,领着围在门口的大大小小家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门口去。 家丞已经大开仪门,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庄严肃穆,提醒着这是皇家婚礼,公主适太守,先声夺人,礼仪振奋人心。 只是原本该高高兴兴迎接队伍的宋家却如丧考妣,一个个面色凝重。受命前去迎接还不知道新郎宋放已经自杀的庶长子宋敏见到这个场面心里充满了疑惑。等五匹浑身雪白的骏马车架一停,领头的宋敏翻身从马上下来,撩起袍角快步走上台阶,看见宋谦已经过来了,前几天昏迷不醒的妹妹宋致也醒了,却没看见新郎宋放,他顾不上闲话关怀,压低声音急切道:“世父,公宽呢?” 宋谦没说话,被搀扶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又白了一些。见宋敏快要急死了,宋致才苦笑着开口回答:“大兄,二兄他……”望着宋敏拧紧眉头的脸,她长嘆了一口气,“他死了。” “死了?!”宋敏脸色大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拔高声音。他盯着宋致的脸看,确认这不是玩笑,不由直愣愣地僵住,而后往后一倒,瘫软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新文啦,每天日更一章不会断,已经全文存稿了。如果有深水□□或者长评加一章,或者收藏破千加一章。感谢大家~( ̄▽ ̄~)~么么哒!记得收藏!评论!要觉得写得好,来打赏…也是可以的嘿嘿嘿… 第2章 公主也是“帮凶” 兴许是久久不见新郎来迎接,又或者是听见了宋敏那声大叫,静坐在车架里的人低声说了一句,旁边伺候的宫女立刻伸出手,扶着咸宁公主下了车马。 咸宁公主一身喜服,暗红交领襦裙,外面是宽袖大氅,上面刺绣纹理精緻,针线灵韵非凡,头戴凤冠,腰悬美玉,脚踏彩带祥云木屐。宋致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令人惊艷的美丽。 皇家女子也许才华并不出众,但基因优秀的她们往往会长得很漂亮。那种漂亮不是人工改变,是天生自然的相貌出众。咸宁公主一低头,露出了一段细长的脖颈,低眉垂眸,腰身遮不住的纤细不足一握,素手纤纤,肌肤如玉细腻,抬头时又唇角微扬,迈步向她走开时轻轻飘逸,宛若天上仙人降临。裙角飘动,眨眼她已经走到了门前,举目和宋致对视了一眼。 “司徒臣谦,恭迎咸宁公主驾临。” “臣等参见咸宁公主,恭迎公主驾临。” “臣等参见咸宁公主,恭迎公主驾临。” 宋谦先让人扶起宋敏,便匆匆领着众人下了台阶,当先双手交握一拜,朗声恭迎。众人跪拜迎接,只有宋致愣住,还站在门口,于众人之中鹤立鸡群一般。 但宋致很快惊醒,快步下了台阶,跟着跪倒在地,涨红了脸高声道:“臣致拜见咸宁公主,恭迎公主驾临。” 她低着头,按礼不能直视咸宁公主,刚才的冒犯让她一时忘了危机,这会儿看着咸宁公主的裙角,不由直冒冷汗,一阵后怕。 “司徒公,为何不见驸马?” 宋致听见头顶上温柔的声音问的却是致命的问题,心惊肉跳,忍不住发抖。如果宋放没有死,咸宁公主的温柔会让她庆幸这应该是一位很好相处的嫂子,可现在她只觉得这声音是催命咒语,过后就是雷霆之怒,让宋家三百余口万劫不复。 扑通一声,年过半百的宋谦跪倒在她身边,砰砰地把头磕在地上,宋致眼角余光一瞥,那青石板的地上一滩嫣红让人触目惊心。 “臣死罪!请咸宁公主移驾入府,容臣回禀!” 咸宁公主吃了一惊,见宋谦这架势,恐怕这场婚礼不好收场了。她扫视了一眼周围,皱了眉,这里人多眼杂,宋谦又闹出这场戏,有心人怕是会把话递进宫里。本来她下嫁宋家就是无数人角力的平衡点,这场婚礼如果不能举行,别说宋家要遭,她与陛下,都会受到影响,朝政好不容易僵持的局面就会被打破,权力失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吩咐宫女把宋谦扶起来,温和道:“本宫既入宋家门,便叫司徒公一声父亲。父亲不必担心,本宫与司徒府荣辱一体。” 好言安抚了宋谦,咸宁公主微微一笑,领着人穿过人群,迈进了司徒府的大门。 宋致这才敢抬起头,被侍女扶起身,膝盖跪得疼痛。她欲跟着人群往里走,忽然想起这些人不能晾在这里,遂招来司徒长史,吩咐他们不许声张,请跟着公主来的人进府。 第3页 处理后,她匆匆往府里赶。不用猜也知道宋谦一定带咸宁公主去看宋放的尸体了,她脑海里乱糟糟的,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一点气急败坏。不管是什么,她都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满腹学识此刻早吓个精光了,只有思索着如何解释才能不祸及全家。 等她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宋敏和家奴们又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她知道要糟,轻手轻脚越过人群,进了房门,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咸宁公主站在宋放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放的尸体,之前要为宋致把脉的太医令此刻也跪在床下,满头大汗。不知道宋谦跪了多久,咸宁公主才回过头来,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一地的宋家人。 宋致低着头,屏息凝神,生怕让咸宁公主更加震怒。咸宁公主平波无澜的眼眸底下也许早兴起了惊涛骇浪,宋致似乎能感觉到她咬紧牙齿咯咯的声音,抬了抬眼皮,就见到咸宁公主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她吓了一跳,立马把头低下。头上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反而越来越灼热,似乎想把她钉在地上。 气氛凝重,没有人敢出一点声响。宋谦低伏着身子,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而宋敏额头底下已经一片湿润,汗如雨下。 良久,咸宁公主走到宋谦身边,语气还是像初闻时候的温柔:“父亲请起吧。不要耽误了吉时,陛下已经传旨公主府了,良乡侯与与舅父正等着呢。” 宋致闻言,如冬日饮雪,天寒吞冰,五脏六腑都冻结了。她不知道咸宁公主是不是受了刺激,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以至于神志不清了。宋放已经死了,良辰吉日有什么用?良乡侯和大将军在公主府等着,等着也没办法变出活的宋放啊! “你们都下去吧。”咸宁公主轻声道,“父亲留下。” “喏!” 一干人等如潮水般涌退,人群中的宋致也不敢抬头,躬身退到门口,才转身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管明天能不能活下去,能从刚才那种窒息的环境脱离出来,就足以让她松一口气。她摸了摸额头,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脑袋的汗,风一吹头更疼了。 转头看见宋敏一直在对她招手,她嘆了口气,快步走到宋敏身边。宋敏不等她站稳,便压低声音问:“公宽昨日虽然闷闷不乐,但我劝了他一夜,今日我出门时他虽没有笑容,但还精神,怎么会寻死?” 宋致听了,闪过一丝疑惑,她奇怪道:“二兄不满公主下嫁?”仔细回忆,却没有关于宋放不开心的原因。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秘吗? 宋敏皱眉道:“公主相貌堂堂,国色天香,这是天赐良缘,”他脸色一沉,愤怒道,“公宽纵然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也不能死啊!他这一死,我宋家该如何向公主交代?这竖子是要我宋家陪葬啊!” 宋敏和宋放有怨,因为宋敏是庶长子,而宋放是嫡子,最后继承家业的必然是宋放。宋放打小瞧不起宋敏,等到宋敏过继给良乡侯宋许成为良乡侯嫡长子之后,宋敏就有资格与宋放为敌了。尤其是宋敏年长,在士人中素有贤名,宋放没有什么名声却官居二千石,这让还是白身的宋敏更加不满。此时宋放一死,如果宋家不倒他自然是得意者,可宋家因此陷入死地,宋敏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宋致也无力在意这些了,她只求上天开眼,不要让她经历那场惨烈的屠杀。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因一言而决生死,太可怕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日头短暂,按理说此时宋放应该跨着高头大马,领着仪仗队与公主车架,游城一周,去公主府成婚。宋致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门被打开,宋谦抬头向她和宋敏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 宋敏迎了上去,宋致顿了顿,也走过去,试图从宋谦脸上猜出公主说了些什么。宋谦的额头磕破,一片淤青还带了凝固的血,他踌躇了一番,看看宋致,又看看宋敏,摇了摇头。 “孟学,”宋谦咳嗽了一声,对宋敏道,“你去安排一下,把所有下人都集中到后院,一个都不要漏。” 宋敏欲言又止,见宋谦不欲多说,无奈地拱手领命,临走前还瞥了一眼宋致,暗示她有消息要通知他。 宋谦只当作没瞧见,扭头对宋致道:“你随我进来。” 宋致没吭声,跟着宋谦再次踏进了这间房间。咸宁公主站在窗口,刚才三人在门口的谈话情形已尽收眼底,等宋致站定,她才回头认真打量了一番。 宋致大病初癒,又受了惊吓,站在门口气色十分差,面如霜雪。虽然她装作镇定的模样,可眼睛泄露了她的忐忑。咸宁公主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长相身形还算满意。 见咸宁公主点头,宋谦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潮湿的眼角。他拱了拱手,小心翼翼道:“小女从小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之中,鲜为人知。她大病初癒,面色苍白,与公宽容貌相似,身形也不差,她又打小与公宽亲近,公宽行为举止,她甚是熟悉,暂让她替兄成婚,也能掩过大将军与阉人耳目。”说罢,宋谦行了个大礼,叩拜在地,激动道,“臣不敢行欺君之事,但时至今日,若公主不能与宋家成婚,则我宋家灭族之祸不远,公主与陛下也会受辱。臣自知死罪,只是臣不敢一死了之,今公主活命之恩,我宋家上下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难报!” 在一旁聆听的宋致吓得后退了半步,发觉咸宁公主蹙眉不悦,慌忙跪下。 “父亲大人言之有理。”咸宁公主淡淡道,“只是此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今天在场人可不少,本宫希望父亲大人能够妥善处置。” 宋谦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臣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不慎。”他伸出手,颤抖地指着宋放的尸体,狠绝道,“此逆子尸首,臣也会好好处理,不会留下把柄的!” 咸宁公主看着宋谦泣涕而下,胸前被泪水湿透了,不禁长嘆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宋致一眼,出门去了。 宋谦等咸宁公主走后,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擦干,站起来对宋致道:“你二兄大逆不道一死了之,我宋家大祸临头,值此危急存亡关头,只能委屈你了。”他扶起宋致,眼圈泛红道,“你扮作你二兄,替公宽去公主府成婚。”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徒,是三公之一,三公分别是司徒(相当于丞相),司空(掌控水利营建),太尉(掌管防卫)。和三公并列的是大将军。 司空下有监视百官的御史官员。执金吾是首都护卫队,东西南北部都尉相当于地方警局。 第3章 可要替兄洞房? “我?”宋致为难道,“二兄身死,公主金尊下嫁却临门夫猝,这已是受辱,儿为女儿身,替兄拜堂,更是侮辱。公主如何肯答应?” “此事便是她的提议。”宋谦摇了摇头,肃然道,“你只须听命便是。你跟公宽兄妹默契,你又很少抛头露面,有公主一旁帮助,想必能瞒过去。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等过阵子选个时机,你再称病,为父会想办法帮你脱身,完善此事。” 第4页 宋致也想活命,她不欲答应,可看宋谦一副已然决定的模样,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再说,如果让宋敏还是别人假扮,一来不像,二来他们早为人知,长时间不出现一定会出问题。这是火中取栗的法子,但宋致知道,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救命。她行了一礼,算是屈服了。 她想看最后再宋放一眼,仔细观察宋放的相貌与她是否相近。走到宋放身边,她仔细扫过宋致的尸身,拜了拜,低头时却发现宋放指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伸手要去碰,身后的宋谦却咳嗽了一声,说道:“好了,你快去更衣吧。” 宋致一僵,缓过脸色,转身行礼,退出门外。早就受命等待的侍女见她出来一发地涌上来簇拥着她往阁楼上走去换衣服,宋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间房,心里充满了无数的疑问。暂时是不会有人来回答她的疑问了,她静静地把一切看起来不对劲的事情放进肚子里。 原本为宋放准备的华服大衣很快换在了宋致的身上,侍女们又是为她描眉扑粉,又是为了束发戴冠。直裾轻袍,上衣下裳,还有腰封佩玉。早已训练多次的侍女们动作迅速,按部就班地把宋致改造成了宋放的模样。宋致跟宋放的身高差距不大,宋放本人又文弱肤白没有蓄鬚,穿上宋放的衣服,虽然还是显得袖子有点长,但勉强有八分像了。 宋致尝试着学着宋放走路的姿势走了几步,之前伺候宋放的侍女也吃惊地感慨:“小姐果真像极了公子!” 宋致勉强提了提嘴角,却笑不出来。侍女们逶迤排开,宋致从她们中间穿过,下了阁楼,下面等候的人在看见宋致时也一致露出惊讶的表情。得亏宋放平常一副名士风流的模样,放在现代就是有点脂粉气,而宋致在现代可不算柔弱,这么一比,两个人气质□□倒是契合。她无视众人的表情,走到楼下,没看见宋谦和宋敏,只有一直伺候自己的贴身侍女跟了过来,想必是要随她去公主府的。 她等了片刻宋谦还是没有出现,而咸宁公主的宫女来催了,她便嘆了口气,沖宋放的方向行了一礼,算是告罪自己的假冒身份。一群世代忠心的家奴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门。她看见公主已然坐上了车架,便走到车架边行了一礼,提起声音道:“驸马都尉颖川太守臣放,参见公主。臣落水耽搁了时辰,迎驾来迟,请公主见谅。” “驸马身体可好些了?”车架里传来咸宁公主的问候,轻声细语,颇有贤妻的风范。 宋致恭恭敬敬道:“已无大碍。” “那就好。启程吧。” 里面的人不再说话,宋致眼皮抬了抬,没吭声,身边伺候的宫女抬了凳子来,请她上车。宋致回头看了一眼司徒府,迟疑了一下,还是登上了车,坐进马车之中。 按照陈礼,驸马应当要进宫迎接公主,然后带公主绕到家门前,父母赐驸马服饰祝福,行过礼,之后再回公主府成婚,第三天后入宫谢恩。但此次特殊,天子特地恩准宋放可以令兄弟代迎,宋敏去迎接了公主之后,本该是宋放接受宋谦服饰祝福,但宋放死了全府上下都在惶惶然,而宋谦也没有出现替宋致祝福。不过这些在宋放之死的情况下,倒显得无关紧要。 宋致坐到咸宁公主身边的时候特别别扭。她不敢直视咸宁公主,也不敢靠近,于是拘谨地缩在角落里。好在车里空间很大,她不必靠咸宁公主那么近。 咸宁公主从她上车之后,视线就没离开过宋致。马车缓缓起步,两人就保持着这种奇怪的距离,也没人开口说话。从司徒府到公主府的路程不算太远,但有咸宁公主有如实质的目光让本就警惕的宋致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想必是觉得宋致太紧张了,咸宁公主担忧她会在婚礼上出错,找了一个由头和她聊了起来:“你叫宋致?” 宋致一激灵,转过身来又要行礼,咸宁公主伸出手拦住了她。她抬起头看咸宁公主,咸宁公主也在看她,这么近的接触,她轻易看见咸宁公主眉宇间的冷淡。她下意识抽回了手,又觉得这样容易让人误会她嫌弃公主的亲近,想到这,抽了一半的手僵住了。她垂下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回公主,臣叫宋致,与家兄宋放同胞。” 咸宁公主挑眉:“哦?难怪。”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我觉得你和宋公宽很像。”顿了顿,“你不必拘束,按理说,宋公宽不死,我已是你嫂嫂了。” 虽是这个道理,但公主毕竟是公主,别说她这个假驸马了,就是宋放那个真驸马,也不能对咸宁公主随意放肆。何况这不过是公主对臣下的亲近,公主能做,她这个假驸马却是不能。 不过,宋致还是放松了一点,怕自己过分拘束会惹咸宁公主不快。 咸宁公主见她没那么害怕了,眼底浮现一抹赞许,随即一闪而逝。她道:“往后本宫叫你驸马,你也要当自己是个驸马,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本宫与你,你要谨慎一些。等到了公主府,下车那一刻开始,你就要忘记你是个女子,你要把自己当成驸马都尉,驸马都尉该做的,会做的,你都要做到,不该做的,不能做的,你也不可以做错。起初你不适应,稍有漏出马脚,你阖府上下包括本宫,都会送命。记着,你一个人手里捏着无数人的死活!” 宋致肃然应喏。 过了半晌,她才小声问道:“公主,那……那洞房呢?”洞房花烛,这也是驸马该做的吧? 咸宁公主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 宋致脸色一红,觉得自己问错了。这个问题白问了,她又不是真驸马,替兄娶妻,难不成还真替兄洞房? 意识到问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她不免有些后怕,悄悄地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个修仙的道士。实际上,心里惊疑不定,连连懊悔说了那句话,怕是冒犯了公主,说不定在公主心里,她的死罪新加了一条犯上。 马车咿咿呀呀摇摇晃晃地走着,街道上的行人围满了道旁,大家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对新婚夫妇的风采,仪仗队里锣鼓旗帜都亮了起来,还有鲜花铜钱向周围抛洒,想来这场盛世婚礼要花不少的钱。公主府的兵马威武雄壮,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道后面守护,而宋家的人也收拾出一副喜庆的脸色,跟在车架之后,吹吹打打。 百姓们的嬉笑喝彩仿佛看见了咸宁公主与宋驸马的样貌,杂乱喧譁声中,有的惊嘆是郎才女貌,有的说是天作之合,即使有兵马拦着,看那架势也似想冲过来窥探玉颜。容外面的人说得天花乱坠,夸得绝无仅有,车架里的两人都没有一丝欢喜。文人们作诗作赋赞美这段姻缘,可惜都是假的。新郎是假的,还是个女的,新娘不但知道,还是这场闹剧的策划者之一。越是热闹欢快,车里的气氛越是压抑。 宋致觉得宋家对不起咸宁公主,无论什么理由,宋放死了,对咸宁公主的伤害是最大的。她要忍受未婚夫在黄道吉日死了,还要接受未婚夫的妹妹顶替未婚夫和她结婚,更有可能的是,至少在一个月内,她得面对给她带来耻辱的人,要装出一副举案齐眉夫妻恩爱的假象。咸宁公主难不难过宋致不知道,但宋致内心很难过,因为她知道,在封建社会,女人的地位很低微,咸宁公主和宋放都是政治的牺牲者,比起愿意以死解脱的宋放来说,不能死,还要维持皇家颜面牺牲幸福的咸宁公主更悲哀。 第5页 她也是牺牲者,但她是为了自救和救别人而牺牲。老实说,嫁给一个女人,不,娶一个女人,比嫁给一个古代可以合法三妻四妾的男人比较容易接受。如果这次她没有顶替宋放,那她不出一年,就会被指婚,嫁给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巩固宋家地位,或者是嫁给一个大男子主义风流文人,和几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这么一想,宋致反倒觉得咸宁公主的主意还不错。挺过这个难关之后,只需要咸宁公主休书一封,两人离异就好了。若是不休也好,她就呆在公主府里,等公主找几个男宠面首,忘了她,然后她再想办法离开。 反正,她老老实实安安分分配合一下咸宁公主,应该不会被狡兔死走狗烹。 宋致越想越美,终于脸色好了不少,颇有雨过天晴的意味。然而公主府那一关能不能过,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君和臣有规定,臣在君面前只能直呼其名(自己和别人的名),不能称字。君一般称臣下名,或者官职,只有以示亲近的才称字。 司徒宋谦生庶长子宋敏,字孟学/嫡子宋放,字公宽/嫡女宋致,无字。 良乡侯宋许无子,宋敏是从宋谦那过继来的。过继的庶子就变成了嫡子(具有实际地位)。 第4章 故意刁难 洛阳城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因为今日是咸宁公主成婚之日,全程喜庆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一条条纵横整齐干净的街道都烛火通明,高楼广厦的灯光像一朵朵绽开的橙色之花,没有宵禁的夜晚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流传很远,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因为宋家是世家大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加上咸宁公主盛宠眷隆,据说傍晚时分病了许久的天子居然身体好转,能够下榻走动了,所以洛阳城一时间贩夫走卒也好,高官雅士也罢,人人带着笑容。 新落座的咸宁公主府宾客盈门车水马龙,车架轿子从街头排到巷尾,文官武将皇亲国戚都纷纷登门,公主府家令特地安排了四个收礼台,还有一排的唱礼官一迭从门口唱到府内。仪门大开,公主府的车架从远处驶来时,公主府家令已经领着大大小小的官员列队等候。等驸马出来之后,众人跪了一地迎接。 家令抬头看着年纪轻轻的驸马都尉颖川太守,暗地啧啧称奇,大概是没料到这位驸马居然唇红齿白,身形柔弱,像个姑娘一样。他也不敢多瞧,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等着。 宋致踩着凳子下了车,回头望着低身出来的咸宁公主,两人对视了一眼,宋致忙把目光挪开,伸手让咸宁公主搭手下车。 温暖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宋致没由来地心头一颤,脸色微红。也许是这气氛催人心慌意乱,又或者是她刚才在车上给自己催眠,说服当做今天结婚,总之当公主下车靠近她时,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 那是要结婚的紧张。咸宁公主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捏了捏她的手,想给她安慰,没想到宋致更紧张了,心跳漏了一拍。她佯装镇定地取来礼官捧到她面前的红绸花球,一头交给了咸宁公主,而后按照礼官唱的礼,一步一步领着咸宁公主踏进公主府。 不止是宋致第一次踏进公主府,连咸宁公主都是第一次。这座公主府由少府拨款修建,不知道是为了补偿咸宁公主委屈下嫁当了政治的牺牲者,还是因为真的是宠爱咸宁公主,公主府特别大,光从外面看就知道这座公主府已经超过了诸侯的等级了,甚至是以王府的礼制来修建的。好在这是御赐府邸,不是自己建的,否则光是逾制,御史们就有话可说了。 从庭中开始就摆上了长案,宋致余光偷偷瞥过,上面摆满了酒肉鲜果,看起来挺可口的。她折腾了一天,又是大病初癒,又是受了惊吓,现在一看庭中坐的人位置上那些吃的,忍不住偷偷咽了一口口水,感到肚子饿。好不容易忍受酷刑走过酒肉阵了,进了正殿,上面摆着两张几案,底下排了四排位置,虽然比外面的少,但这些位置的人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是当朝权贵皇亲国戚。 尤其是左右手为首的两个人黑衣直裾,佩戴着紫绶金印龟钮,说明这两个人地位很高。陈礼中,天子、皇后、皇太后佩赤黄色的绶带,天子玉玺螭虎钮,诸侯王佩深红色绶带金玺橐驼钮,列侯乃至丞相、太尉与三公紫绶金印龟钮,中两千石,青绶银印龟钮。千石以下则为黑绶铜钮。其中一人比较年长,但很是消瘦,如同一个干瘪老头,嘴角噙着笑,和宋谦有几分相像,想必就是良乡侯宋许了。而另一个人大腹便便,眼高于顶,一定就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大将军,皇后的兄长了。 两人见宋致与咸宁公主联袂而来神情各异,大将军梁赴皱着眉,用奇怪的目光肆意打量着宋致,而宋许嘴角的笑越来越大,好像很得意似的。宋致战战兢兢,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一礼,苍白的面容挤出一丝笑意来:“见过大将军,见过叔父大人。” 宋许摸着鬍子点了点头,礼官唱礼,他起身回了一礼。大将军梁赴也回了一礼,两人都没有节外生枝,多说什么。宋致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两人都没有认出她是假驸马。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多了,由礼官引导,新人依照礼制就行了。驸马和一般的娶亲不一样,驸马对公主要行大礼,夫拜妻,公主坦然受礼,然后回了一礼,意在君臣之义完成就是夫妻之情。宋致当着几十个高官权臣的面滴水不漏地完成了礼仪,然后礼官与宫女便引公主入了新房。驸马宣布开宴,与诸位宾客同乐。 这么一套下来,本来就身体弱的宋致差点没昏过去。她好不容易坐下来,准备打起精神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下面的人就开始发难了。 “听闻驸马今日不慎落水,不知可有碍?” 底下的人忽然噤声,接着是窃窃私语,还有一些笑声,因为这个问题问得巧妙,人家大喜之日问一句你身体还好吗,其中的趣味可知了,分明就是在问你晚上行不行。 本以为能够吃上一口饭的宋致恨透了这个无事生非的人,抬眼一看,这人惹不起,国舅大将军咧嘴沖她笑呢。 宋致舒了一口气,严阵以待,认真道:“臣听闻公主架到,未能亲迎宫中已是失礼,连忙出门迎接,不想心急太过,跌倒溺水。”她哂笑一声,“臣虽然文弱,但胜在年轻,休息片刻便好,加之公主入门,喜上心头,纵然伤痛,也如枯木逢春。”站起来,远远敬了他一杯,“多谢大将军关怀,臣不胜感激!” 大将军起身回敬,喝干了酒水,哈哈大笑,算是放过了宋致。 等宋致要转身回座,又有人起身道:“驸马如今尚了公主,官居二千石,这可是前无古人,实在是年轻有为啊!如此,当敬大陈青年才俊一杯!” 宋致回头一看,那人她不认识,这话绵里藏针,明是夸她,实际上是说她靠着公主和家族违背先例,是个尸位素餐官吏,甚至可以说是小白脸了。宋致堆着笑,拱手道:“陛下恩宠,臣无以为报,自当粉身碎骨,为国尽忠,体贴公主。这杯该敬陛下与公主,谢君荣宠。” 第6页 借着喝酒的酒杯遮挡住脸,宋致脸上抽搐了一下。不管是在现代同事的尔虞我诈还是在古代官员的笑里藏刀,她都见识过不少,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她与公主成婚,这些人是来当客人的,哪有上来直接给主人脸色看的?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出言刁难的都是武将居多,文官大多会温和一点,开玩笑也是无伤大雅。她想了想,猜测了一番,略有心得,只怕武将都是大将军一系的,文官以良乡侯宋许为首,是亲近她的。 大陈国风重文轻武,文人看不起武人。在世家眼里,武人为首的大将军也是一个粗鄙不堪的武夫,如果不是靠皇后当了外戚,大将军现在还是一个良家子,并州出来的野人。朝中官吏文官升迁得容易,但凡有个好的出身,就算是一步登天了。就像宋家,是世家领袖,朝中文官有四分之一算得上了宋家的门生,而文弱的宋放做官起步就是两千石。可能良家子要花费十几年的力气才能做到千石。 世家门阀占据了官员晋升的通道,但凭家世做官的,往往才德不行,民间有童谣在唱:“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说的就是世家。武人与文人不对付,大将军梁赴对她这个靠出身尚驸马做高官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方才有人出言讥讽她,估计那些话梁赴是认可的。 这倒不奇怪,让她不解的是,宋许居然任由武人刁难宋致,一晚上都没有出来拦一下。宋致不敢多留,与宾客们喝了一巡酒,就打算熘走了。 只是宋致想走,底下的人却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拉着她满口讨彩的吉利,却灌着她喝酒,大有一言不合要用酒水灌死她的架势。她喝到最后头疼得很,踉踉跄跄脚步都快不稳了。不说酒能不能喝,就是能喝这个口味也不是她喜欢的,她都快喝吐了。 她服软地行了一礼,摆摆手喘着气,面红耳赤道:“诸位,今日是放大喜之日,诸位能来贺,放荣幸之至。放不胜酒力,这杯之后,请饶过放吧!” 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她求饶,哄堂大笑,不再为难她。宋致饮完了亮起杯底示意,随即要转身往后院去了,却听见身后一人朗声笑道:“宋君,几年不见,宋君声音都变了啊!” 宋致一哆嗦,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喝多了酒,脑子里都混沌了,一时之间想不到怎么解释。一个人的容貌改变可能是因为年龄和经历,可一个人的声音改变,她要怎么解释?她扭过头,眯着眼睛打量了说话的人一眼。 那人身着黑衣,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眉清目秀,望着宋致的眼底噙着烛火的光亮,熠熠生辉。耳垂珠玉圆润,银勾青玉,比起宋敏英武,他更像宋放的儒雅。能入殿中的又和宋放数年不见,还称宋放为宋君的,究竟是谁? 宋致寒毛直竖,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只要回答错误,她可能就要命丧当场,死无全尸,还可能连累宋家上下。 正在她束手无策额头冒汗时,另一个声音解救了她。 “驸马,时候不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尊敬的同辈都称君,太守则称府君。像这样高规格的酒宴,是有等级限制的。 两千石大概相当于一个地级市市长。 古人见面,都要作揖,见到上官一般是双手交叠,作长揖。但是有时候这种长揖又有点轻蔑和傲慢。跪的话比较少,除了重要的场合,不会轻易下跪。 驸马对公主来说,是附属品,也是臣子,地位不相等。有的驸马没有公主召唤,甚至几年见不到公主都有可能。除非驸马的家族显赫,是功臣之家,才不至于地位太低。 少府,就是掌管皇家小金库的皇家总管。 第5章 没那么简单 这一声“驸马”让宋致久旱逢甘露般得救了,这么一打断,宋致立刻想起了变声期这种东西。她歉意地对那人笑了笑,说道:“数年前放还年少,而今成年了,自然不同。加之今日溺水,嗓子难免不舒服,多谢关怀。请诸位慢用。” 她挺直了腰,跟着传话的宫女从屏风后走了,大殿上自然会有人招呼宾客,不用她操心。当她走出大殿后,被冷风一吹,浑身打了个颤抖。她的背后早被汗水湿透,更不要说头上的婚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止不住腿脚发软,双手直颤,扶着殿后的门,怎么也走不动了。 刚才真的是万分惊险,而且她看到了宋许脸上的笑,觉得那张褶子能笑出花的脸很可怕。她觉得宋许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不揭穿也不刁难,倒像个看戏的。她对这位叔父的印象不深,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宋家的人,宋许应该不至于让她死吧? “驸马,您还好吧?” 宫女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宋致,她茫然地看着宫女,接着反应过来了,苦笑着摇摇头道:“无妨,我……本官只是有些头疼。走吧。” 被宫女引着往新房去,咸宁公主府确实占地面积很大,走过奇花异草的庭院,上了曲折蜿蜒的游廊抄手,一栋栋阁楼拔地而起,走了半盏茶以为到了,宫女换了一个人,又领着她走到新的一条路上。其实公主府的人不多,主人就一个半,一个是公主,她这个假驸马算半个主人。家奴倒是挺多的,侍弄花草的有十来个,洒水扫地擦桌子的有二十来个,还听说有养马的、做饭的、管理产业的等等,加上公主府的亲卫,怎么说也有几百人。 不过比起宋家还是寒酸简陋了,宋家被谋逆定罪三百多人,那是亲族,还不算家奴,真要算上家奴,几千颗人头都能把护城河堵了。 宋致注意到脚下的木料石材都是质地上好的,心想一个公主年收入不过五百金,养人养马养产业如果没有不良嗜好勉强能够吃点好的,这座公主府真要自己盖起来,怕咸宁公主得十年喝粥。三公一年万石,折算一下才三百金,司徒府那么大,衣食住行都用最好的,还要蓄养宾客,没有贪污谁信。宋谦贪污与否宋致是不可能知道的,知道了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她是宋家的人,吃穿都是宋家供养。现在被迫替兄娶亲,对方还是个公主,从被宋家养到变成公主养,怎么想都觉得是件别扭的事。 她嘆了口气,暗自下决心,等有机会必须赚点钱,不能完全靠别人。她不认为咸宁公主是个善与之人,能够当机立断让她假冒宋放这魄力就很厉害了,宋家权势滔天,咸宁公主可能会对她这个暂时的挡箭牌心软吗?不尽然吧?要是出问题,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站在新房门口,宋致拍了拍冰凉的额头,缓解喝多了沉重的脑袋。她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一些,才长舒了口气,用温和的语气对里面道:“公主,臣请见。” 守在两旁的宫女面面相觑,疑惑驸马都尉为何到了门口,新婚之夜还要请见。领着宋致过来的宫女笑了,提醒宋致:“驸马直接进去就是。” 门被打开,守门的宫女行了一礼,和领路的人一起退了下去。宋致原本有些紧张和害怕,可是喝了酒之后就没了那种恐惧,酒精麻痹了神经,也就是传说中的酒壮怂人胆。宋致踏进婚房,里面还有两个人伺候着咸宁公主,见她进来,连忙行了礼:“驸马!” 第7页 “公主。”宋致行了礼,看着两个宫女,忐忑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咸宁公主知道她的窘迫,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宫女应喏,出门顺手把门带上了。咸宁公主这才对她笑了,指着身边的位置道:“坐。” 宋致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边,看着已经把华服配饰去掉,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玉簪随意固定发型,显得质朴干净的咸宁公主,眼神控制不住一直要往她身上跑。咸宁公主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微笑道:“喝点醒酒茶,不然明日醒来,你该头疼了。” 宋致舔了舔嘴唇,唇色经过湿润后,鲜艷了不少。她真有点口渴了,双手捧过茶杯,道了声谢。 咸宁公主垂眸,唇角微动,觑了她一眼:“这第一关算是过了。今夜你的表现,确有出人意料的精彩。不过,本宫很好奇,宋家人是不是每个都像你这么深藏不露。” 这话太诛心了,吓得宋致一抖,茶杯差点脱手。她连忙解释道:“臣只是有点小聪明,爱惜性命,才不遗余力激发潜能……那个,急中生智,其实公主看臣应付过去,但其中惊险万分,臣若不是怕辜负公主信任,加之宾客们看在公主面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臣恐怕今夜就被拆穿了。”她还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臣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回想起来,还惊魂未定。” “好了。”咸宁公主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也没打算再给她下套了,不管怎么说,她都算宋家的人了,以后还想让宋致听话些,真吓破了宋致的胆就坏事了。“你做得很好,本宫并没有要试探你的意思。你大可放心,今夜有惊无险,明日天亮就好办多了。不过,你有点宽仁了,本宫听说宋放是个外宽内忌的人,今日他们如此放肆,往后你态度须强硬些。” 说到这个,宋致倒想起了那个叫她宋君的人,她跟咸宁公主一描述,好奇道:“这人是谁?”因为他并没有带印绶,所以宋致倒不好猜测。 咸宁公主听了,想了想,脑海中有一人挺符合宋致的描述的,她道:“是廷尉左监张贺张叔阙。张叔阙之前丁忧三年为父守孝,前几日才入廷尉府,他怎么会出来发难?何况据本宫所知,他的孝廉还是你们宋家所举。” 宋致见咸宁公主神色有些凝重,她不安地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个张贺会不会看穿臣是假的?” “这你不必担心。”咸宁公主索性不想了,她给宋致又斟了一杯茶,宽慰道,“就算他知道了什么,他也没证据。况且只要你不出公主府,他也不敢找上门来。你要记着,你背后是宋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你要当好这个驸马就一定不能有一点迟疑。” “臣知道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你先去沐浴洗漱吧,今晚得歇在这。”不等宋致开口,她沖外面喊了一声,没有走远的宫女立刻赶来,带着宋致去汤池沐浴。 等宋致走后,她又叫来公主家令:“去查一查,廷尉左监张叔阙与宋公宽的过往,小心点,不要让驸马知道。还有,如果张贺想探究驸马的身份,你就给廷尉提点一下。” 公主家令心里明白,领了命。咸宁公主又说:“你让人现在就去司徒府盯着,今天那么多人看见了宋谦在大门口磕头谢罪,难免会走漏风声。宋谦如果不懂得壮士断腕,壁虎断尾,那本宫也不介意帮帮他,送他早点上路!” “喏!”公主家令低声应了,随即快步出门办事去了。 忙碌了一天了,虽然婚礼的波折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也没料到宋放会死,夫婿变成了一个女的。不过,女子有女子的好处,最起码她不必提心弔胆防着枕边的人第二天会不会就逼宫谋反。咸宁公主把玩着手里茶杯,嘴角噙着笑意。 在宾客散去,渐渐归于平静灯火通明的咸宁公主府中,洗漱后一身清爽的宋致却有点睡不着。她脑海里一会儿想起宋放湿淋淋躺在床上的样子,一会儿想起张贺望着她,带着探究和怀疑的目光——也许没有探究和怀疑,是她心虚,但张贺含笑的那张脸,却阴魂不散地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她有一种预感,宋放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是自杀吗?为什么要自杀?畏罪?什么罪?是碑文里的谋逆,还是什么?谋逆是不是真的姑且不论,天子赐婚宋家,纵然有以示荣宠的意思,也有安抚世家的想法吧?而宋家明明接受了安抚,宋放有必要在这关头,因为不想娶公主而死? 那个张贺,和宋放很熟悉,可是在宋致脑海里,却找不到这个人。不,不对! 宋致猛然坐起,一种惊悚的感觉从心底蹿起,不可抑制。她记得碑文里写的是,第二天,廷尉府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宋家下狱。廷尉府,廷尉左监张贺,难道历史根本没有改变,一切还在继续滑向黑暗的深渊? 她的心砰砰地跳,对命运强大的惯力和未来的凶狠她生出了恐惧。不一定是这样的,她努力安慰自己,说不定其实历史已经改变了,至少“宋放”和咸宁公主拜堂成婚了。 黑暗中,所有的不安和惊恐,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只等着天一亮,决定命运是否对她手下留情。而黑夜的漫长与掩饰太平,也会随着光的到来,将丑陋的罪证暴露无遗。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宋致挑战成功,经验加100,官职升为驸马。 人物:宋致 性别:女 等级:2级 健康:90/100 名望:1 房产:1 官职:驸马(太守) 婚姻:已婚 配偶:楚和(咸宁公主) 经验:100/200 主线任务:成功瞒过所有人(1/3) 今天的小常识是:良家子,即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为良家子。简单来说,就是不从事低贱行业的人。 还有寒门,即指门第势力较低的世家,也叫庶族,并非指贫民阶级。 世家即是世代为官,固有文化传承、几代人都是高官名士的庞大家族。魏晋时期,世家把持朝政严重,甚至出现“王与马,共天下”这种话。王,就是王羲之出身的世家。 第6章 满门尸体 当驸马的第一天,宋致觉得还不错。她醒得比咸宁公主要晚一点,因为昨晚心绪不宁,时梦时醒,没怎么睡好,直到快天亮了她才沉睡。醒来之后看见咸宁公主的床榻整整齐齐,有点不好意思,没敢赖床。打开门的时候,外面天气晴朗,比昨天回暖了许多。早准备好洗漱用品的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着她洗脸刷牙换衣服。 宋致本来想自己换,但宫女暗示她不必担心,这些人都是公主心腹,她也就半推半就,让人伺候了。收拾整齐后,宫女手艺娴熟地给她梳了头发,戴了礼冠,然后请她移步侧殿用餐。她跟着宫女又七绕八绕地走到侧殿,咸宁公主早就坐在一桌美食前等她,一见咸宁公主久等,她慌忙上前行礼告罪。 第8页 咸宁公主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很体贴地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让她坐到身边来用餐,又轻声细语地关怀她:“驸马昨日溺水,还饮酒吹风,头可还疼?” 接过粥,宋致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回答道:“公主的醒酒茶很有效果,臣休息了一夜,头不疼了。” “为防落下病根,饭后还是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开些方子补补身体。” 宋致连道多谢。两人一副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的模样,羡煞旁人,几双盯着这边看的眼睛趁人不注意,偷偷消失了。 宋致和咸宁公主不再聊天,都低着头吃饭。偶尔宫女布菜,宋致抬头回以温和的眼神,没有声响。等到吃了七分饱,又用了茶之后,宋致提出想出门一趟,咸宁公主没有同意,反而说:“本宫对公主府的各处还不算熟悉,今日天气很好,本宫想逛一逛府内。说来驸马也是初次来,不熟悉,不如陪本宫一起看看。” 这话像是提议,可丝毫没有要过问宋致的意思,直截了当地下了命令。公主有令,驸马不敢不从,况且小命还在咸宁公主的手里攥着。她俯身听令,咸宁公主才缓了脸色,露出笑容。 两人步出侧殿,沿着主道往里走,踩着汉白玉堆砌成的主道,宋致再次感受到咸宁公主府的奢侈。出门的意愿已经被否决了,宋致别无他法,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安心陪着咸宁公主逛自己家。 走了一路,咸宁公主忽然想起来正事:“驸马也算公主府的主人,公主府的属吏不能不认识。” 她叫来公主府家令,吩咐他把所有的属吏都叫来,家令很快领命去召集人了。 “按礼,公主府中有一令,一丞,一录事,家令总领封邑诸事,税赋巡视。家丞主理府中大小之事,监察执行,录事拾缺补漏,掌管文书。还有公主府亲卫四百,由公主亲卫中侯统帅,另外你的太守亲卫两百阿父也一併併入公主府亲卫之中。”咸宁公主咬字清晰,说得缓慢,把每一个官职和每一件驸马该知道的事都讲得很清楚,她声音很是好听,说起话来如同珠玉落磐,磬声清脆。 她讲的内容很重要,宋致暗自记下,心中算有了一点数。在洛阳之中,家兵六百可是很吓人的,执金吾手中不过一千兵马,要巡视皇城,卫尉手中两千兵马,巡视内宫,但是洛阳的皇宫那么大,南宫北宫都很重要,两千兵马勉强够用。除了执金吾和卫尉之外,天子手中还有一支兵马,西园八军,共计两万四千人,但其中大将军的人占了一半,宋家占了两军,宦官占了两军。至于虎贲郎和御林军,早成了世家子弟和官员之子的捞官点了,那战斗力,顶多就能打个群架。 看来咸宁公主也不好惹。宋致心想,宋家在历史上轻易被杀得血流成河,恐怕是因为私兵力量不够,所以选择暂时妥协,天有不测风云,宋放死后,天子趁他们还没有反抗的力量就拔掉了宋家。 咸宁公主瞥见宋致若有所思的模样,淡淡一笑,等人都到齐了,着公主府家令开始,一个个介绍过来。 “公主府家令,臣余度余旧年,见过驸马都尉!”家令年约三十出头,留着八字鬍,个子矮小,皮肤细腻,应该是个读书人。 “公主府家丞,臣白柳,见过驸马都尉!”家丞比家令要老一些,眼神明亮,气质稳重,双手食指有茧,如果不是会射箭,就是经常接触刻刀竹简。 “公主府录事,臣窦途,见过驸马都尉!”录事是三个人里面最年轻的那个,个子比家令高一点,身形很瘦,看起来像个酒色财气的浪荡士子,腰里松松垮垮别着长剑,多半是来装饰的没开封的仪剑。 “公主府冼马,臣李避李子让,见过驸马都尉!” 冼马?宋致扭头向咸宁公主看去,因为刚才公主根本没有提到这个人。但不知道咸宁公主是没看到还是视而不见,她只是带着笑容,也没说话。宋致只好目光重新落在李避身上,这个李避看起来很高傲,文人打扮,四十出头,声音还有点尖锐,听着让人不太舒服。 下一个是早上帮她换衣服的宫女,也是咸宁公主的心腹。迎亲的时候她就伺候在咸宁公主的身边,昨晚也是她领路带宋致去新房,年纪大概二十出头,长得还挺漂亮的。这群人中的唯一一个女的,宋致的眼光不免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公主府内侍,臣珺珺,见过驸马都尉!”低头盈盈一拜,端庄优雅。不愧是宫中出来的人,气质就是不一样。 人都介绍完了,咸宁公主让大家散了,宋致掐指算了一下,还缺了一个人。她问道:“公主府亲卫中侯怎么不见?” 咸宁公主回首刚要说话,就听见甲冑摩擦声往这边来了,一个带刀披甲将军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快步跑来,咸宁公主眉头一挑,笑道:“来了。” 将军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亲卫中侯臣安拜见公主,见过驸马都尉!启禀公主,司徒府走水了!” “什么?!”宋致跳了起来,震惊道,“哪儿?哪里失火了?” 明安知道站在咸宁公主身边的人就是驸马都尉,也就是司徒府的公子,不敢不回:“司徒府,今天天将亮的时候……” 咸宁公主拦着话不听完就要冲出门的宋致,凝眉不悦道:“别急。”她问明安,“司徒公如何了?” “臣不知,火势太大,执金吾和卫尉的人都去救火了。” “公主!”宋致着急道,“请公主让臣去看看情况!”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吩咐道:“明安,备车。” “臣已备好车马了。” “走吧。”咸宁公主终于松口答应,宋致内心急切,可公主还要保持着礼仪,她和咸宁公主并肩而行,要不是公主府那么多人看着,她可能会直接冲出去。 上了马车,亲卫中侯明安领着二十几个随行,护在车架旁,加快速度往司徒府的方向去。司徒府是三公府之一,离咸宁公主府不算太远,宋致撩开门帘都能看见司徒府的方向升起黑色的烟。她面无血色地呆呆看着天上的烟雾,手指曲起抓得衣袍皱了一块。 咸宁公主从上车就一直皱着眉,目光时而落在宋致的脸上,时而穿过窗外看向那道黑烟。那么大的火势,别说烧掉整个司徒府,就算把隔壁的司空府也烧掉都不让人奇怪。 车队在街口就停下来了,马车外被百姓和前来救火的人围得满满。明安喊了几声,亲卫们都上来把人群分开。一听是咸宁公主和她的驸马来了,周围骚动得更厉害。好在执金吾的人清了道,让车架近了司徒府门前。 宋致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司徒府化成一片废墟,而余烟未散,天空飘着黑色的菸灰,焦炭味瀰漫开来。等穿着官服的执金吾呼喝着手下,清除掉崩塌的屋顶樑柱,抬出一具具烧成黑炭的尸体时,宋致终于脸色一白,扑通跪倒在地。 一具、两具、三具……十一,十二,十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盖着白布的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司徒府的空地上,远远围观的人看得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尸体让人忍不住扭头,不敢直视。 第9页 宋致当场昏倒,咸宁公主吓了一跳,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一把她抱起,放进了马车里。 执金吾、卫尉、良乡侯等人听说公主来了,赶紧过来请见,接着听说驸马都尉当场晕厥,良乡侯更是拢起眉头,面色一沉。 咸宁公主等三人见过礼后,首先向执金吾发问:“因何走水?” 执金吾道:“据说是因为侍女早晨去沽油,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火沾了油一下子着了。放油的仓库里还堆放了粮食,旁边的仓库放了柴火,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天气干燥,早上起风,火势太大了,几乎大半的人都死在里面了。” “司徒公呢?可逃出来了?”咸宁公主转头问良乡侯宋许,宋许的侯府离司徒府不算近,但是他是宋谦的弟弟,赶过来的时候应该已经了解情况了。 宋许一点也没有哀伤的样子,反倒带着和善的笑,谦卑地拱手道:“托公主之福,司徒公逃了出来。只是火势太大,又吸入毒烟,被救时伤了腿,至今还未醒。臣已让人将司徒公请到臣府,太医随行去了。” 既然宋谦没事,咸宁公主心里有了点底,不再多问,说道:“此间事情一定要彻查清楚,并且及时向宫中禀报。一夜死了这么多人,陛下必然会过问。你们小心应付,别让陛下太操劳。” 三人齐声道:“喏!”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恭喜驸马正式开启好感度 人物:宋致 性别:女 等级:2级 健康:80/100(昏迷) 名望:2 房产:1 官职:驸马(太守) 婚姻:已婚 配偶:楚和(咸宁公主) 好感:楚和(65 拥抱加成)/张贺(55) 经验:100/200 主线任务:1.成功瞒过所有人(1/3) 第7章 秀恩爱 左右无事,咸宁公主摆了摆手,让他们各归各位。三人刚走,又有人来请见。咸宁公主蹙眉道:“让他过来吧。” “廷尉左监臣贺,拜见咸宁公主!”穿着威仪郑重的官服,戴着官帽,腰挂铜印黑绶的张贺上前躬身一拜。 咸宁公主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下巴一抬:“张左监有何事?” 张贺那张俊美的脸此刻却一脸严肃,拱手回话:“臣在司徒府后院,发现一具男尸……” “张左监,这里满地都是尸体,别说一具男尸,就是十具也不为过。”虚弱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张贺的话。 咸宁公主和张贺都回头去看躬身从马车里出来的宋致,只见宋致脸色雪白,下马车的动作很慢,在别人眼里是文人持重,可其实是她醒来后太过虚弱。 宋致削尖的下巴动了动,落在张贺的眼里,张贺忽然低下头,双手抱圆交叠行了一礼,口称“拜见驸马”,白皙的耳尖却染出粉红。 宋致微微一笑,站在咸宁公主身边道:“叔阙,辛苦了。” 张贺见她眼神温润,和颜悦色,不复昨日生疏,展颜一笑道:“驸马这是什么话,这都是臣分内之事。”话锋一转,他把话题引回去,“这具男尸埋在后院,并不是烧死的,臣察看了一下,应当是司徒府着火前就已经死了,被埋进土里。” 宋致吃惊道:“有这等事?那人是谁,你可看清楚了?” 张贺盯着她的脸看,继而摇了摇头,似乎有点失望:“那人被划破了脸,面目全非,臣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臣一定会把他的身份查个清楚的。” 宋致握紧了手,面上带着感激的笑:“那就有劳叔阙了。” “好了,驸马你方醒来,就不要操劳这些了,头疼吗?哪里难受?要不要本宫叫太医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咸宁公主握住了宋致的手,柔声关切。 张贺闻弦音而知雅意,行礼告退。退走几步,回头看去,咸宁公主和宋致两两对视,咸宁公主嘴角含笑,宋致仰着头望她,又忽然垂下头,像是害羞了。张贺内心嘆了口气,领着廷尉府所属查案去了。 和张贺交谈的几句话让宋致提心弔胆。她认为张贺说的那具男尸是真的宋放,今天司徒府这场大火,把所有的秘密都烧成灰烬,活着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不敢说出去,死了的人更不会说话了。这么大的火,说是意外,她不信。堆满司徒府空地的尸体让她发憷,这些人之前可是活生生的人,她在太平盛世都没见过死人,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差点吓死。 宋谦是真的狠啊,这么多人,说弄死就弄死,一个不留,做得干净。宋致看着一地的焦尸,忽然趴着车架旁狂吐起来。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可以感觉到温柔。宋致扭头,满脸眼泪,眼睛模糊地依稀能分辨出来那个人影是谁。她闻见空气中的烤肉味,宋致哇的又吐了,吐得天昏地暗,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个干净,吐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才无力地靠在车架上。 咸宁公主从怀里拿出绣着鸳鸯的锦帕,仔细地帮她擦掉眼泪和嘴边的污秽。宋致内心油然而生感动,但她弄脏了咸宁公主的袖子,她勉强站起身,想谢罪,张了张口还没说话,眼前再次一黑,身子一软倒进了咸宁公主的怀里。 咸宁公主僵住,她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紧了紧,随后无奈地嘆了口气,把人打横抱起,放回了车里,叫明安打道回府。坐在马车里,看宋致从一开始就像张纸似的惨白,到现在变得铁青,她忍不住又嘆了口气。行了一路,她凝视着宋致的脸,仔细看她呼吸十分微弱,连胸口都没起伏了,锁紧的眉头能堆成山川了,生怕宋致就这样死掉了,回府的路上试探了好几次宋致的鼻息。 到了公主府,本来就受命来给驸马看病的太医丞领着两个太医早早等候。而公主出来的时候还抱着驸马,让三位在宫中呆了多年的太医大吃一惊,互相看了看,都无法掩饰的惊讶。 咸宁公主看也不看三位太医,抱着轻飘飘的宋致进了府门,珺珺带着一群宫女赶上来,从咸宁公主手里接过昏迷不醒的宋致。咸宁公主对太医丞道:“驸马身体很差,以后你就呆在公主府,不用回宫了,就专门照顾驸马。” 太医丞刚瞥见脸色泛青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宋致,还在怀疑有没有得救,听咸宁公主这么一说,他连忙答应:“喏!臣自当竭尽全力。”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让太医丞赶紧去看看驸马身体情况。太医丞进去了,两个太医却被拦下了。太医丞迷迷糊糊回头:“公主,这——” “这两位就不必进了。”赶来的家令余度不肯放人进去,和和气气地拱拱手道,“太医丞请吧。” 太医丞觉得奇怪,但他在宫中呆的年头很久,能理解公主府的谨慎,他只当公主不喜欢那么多人参与,没有多想,让两位太医等着,自己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太医丞去而复返,那张长满老人斑的脸上全是冷汗。他脸色惨白地抬头看了一眼咸宁公主,犹豫地不敢开口。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不知道咸宁公主知不知道,看这副情形,多半是知道啊。他没想到他知道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临老了眼看就要乞骸骨了,可是出了这档子事。 第10页 他的汗越来越多,交握的手颤抖得让另外两个太医面面相觑:“难道驸马是不治之症?看公主的样子还挺宠驸马的,两人新婚燕尔,驸马要不行了,那公主还不得杀了他们?” “驸马如何了?”咸宁公主淡淡道。 “这……这个……臣……”太医丞擦了擦额头的汗,紧张道,“驸马……驸马先前受过风寒……” 咸宁公主打断他的话,不悦道:“你直说,能不能治。” 太医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鼓起勇气,让自己说话不那么结巴:“能!能治!只是需要调养半年,还要佐以一些名贵的药材。” “那就下去开方子吧。”听到能治,咸宁公主脸色也不那么严肃了,缓和了语气,“只要能治好驸马,要什么药材都可以找家令领。”她对余度道,“旧年,你带他们下去抓药。另外,给太医丞安排一个地方。” 余度应喏,对三人道:“请。” 等余度带着人下去后,录事窦途晃晃悠悠地从墙角出来,磨磨蹭蹭地走到咸宁公主的身边,笑嘻嘻道:“公主可要臣拿坛好酒给您压压惊?” 咸宁公主转身走进房间内,丢下一句:“喝酒误事。” 窦途跟了进来,落在咸宁公主身后,喜笑颜开道:“公主,您不喝臣可以替您喝嘛,误不了事的。” “司徒府的事,你知道吧?”不接他的话,咸宁公主反问,坐在了主位上。 窦途落在下首的位置,老老实实回答:“全洛阳的人都知道了。听说廷尉左监张贺从司徒府的废墟里面发现一具男尸,消息比公主您来得还快。” 咸宁公主凝神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宋谦这个人,能够烧了全府上下,却处理不好一具尸体。” “公主是怀疑,那具男尸会泄露驸马的秘密?”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那人已经被划花了脸,就算有人说是宋放,也不会有人信的。” 窦途抓了抓光熘熘的下巴,脑子转了一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干脆不想了,一拍脑袋道:“公主若是担心,不放借着探望宋司徒的名义去问问怎么回事。” “嗯。”咸宁公主眉头舒缓,隐隐带笑,想到一事颇为不解,“张贺这个人好像对驸马很感兴趣,他今天一直在试探驸马,本宫觉得他与宋公宽的关系应该挺亲近的,可是他又对司徒府很关注。” “会不会是陛下……”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否认这个可能:“你尽快把他的事情查清楚。还有,宋孟学是死是活,你去打听清楚,他可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喏。” 处理完这些事,咸宁公主心情稍宽,想起公主府冼马李避,随口问道:“李子让人呢?” 窦途笑道:“昨晚盯了一晚上,上午又盯了好久,公主一出门,他就进宫去了。兴许现在正向陛下回禀您与驸马多么恩爱和谐呢。” 咸宁公主闻言也笑了:“他愿意盯就让他盯吧。委屈他了,做了七八年的侍御史,好不容易阿父要升他做御史中丞了,结果范侯在阿父耳边念了一句,阿父就干脆把他送到本宫这当个四百石的冼马。阿父对本宫不放心,前有卫尉下属右都侯明安来为本宫掌兵权,做了个小小的公主府中侯,后有司空府的侍御史来降任公主府官吏,特设冼马一职,真是够用心良苦。” “有李子让在,陛下对公主自然是信任的。公主想让陛下知道些什么,看见些什么,可不更加方便么?李子让说一句话,可比公主说十句有用多了。” 咸宁公主笑而不语。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是在理就行。李避的存在让咸宁公主略安心,毕竟她的功劳,也得有人递到宫里去,替她邀功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宋致 性别:女 等级:2级 健康:70/100(昏迷) 名望:3 房产:1 官职:驸马(太守) 婚姻:已婚 配偶:楚和(咸宁公主) 好感:楚和(70)/张贺(55) 经验:150/200 主线任务:1.成功瞒过所有人(2/3) 第8章 基里基气的张叔阙 宋致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期间咸宁公主除了一开始来看了几眼示意自己对宋致这个驸马很在乎之外,其他时间都不见人影。不过咸宁公主府的侍女不少,宋致睁开眼睛立马有人出去叫太医丞过来。 五六十了头发发白的老头子提着药箱过来,一脸和气地要摸宋致的手,宋致却避如蛇蝎地缩回一旁不让他碰。老头子束手无策地看向宫女头子珺珺,珺珺委婉道:“驸马,太医丞是要为您把脉。” 宋致知道这老头子是知情人,眨巴着眼睛,把手伸了出来。太医丞确诊之后,嘆了口气,摸着一把鬍子道:“驸马,您这身体太差了,若不是公主用陛下赏赐的人参给您吊着一口气儿,恐怕您已经魂归地府了。不过现在好了,良乡侯刚送来一朵千年灵芝和一支长白老参,还有一些不可多得的补品,您只需要修养个数月,定能恢复。” 宋致点了点头,开口道:“谢谢。”沙哑难听声音却吓了她一跳。 太医丞安慰道:“驸马风寒未愈,又受了惊吓,多日操劳,加上睡了三天,刚醒来难免不舒服。臣先告退,去为驸马熬药。” “有劳太医丞。”宋致眨了一下眼睛。她脑子有点昏沉,还有点饿,好在珺珺体贴,立刻端上了白粥,还冒着热气。 宋致用到一半,珺珺过来禀报,说有人过来探望她。 宋致好奇:“谁?” “是廷尉府的张左监,他已经来了两次了,昨天一次,今天又来。不过昨天公主说你昏迷不醒不便见客,所以就让他回去了。” “张叔阙?”宋致嘶了一声,有点犹豫。她有点不想见张贺,但又有点想见。不想见是因为张贺每次见面都会给她刺激,想见是因为张贺长得还不错,气质挺吸引人的,比电视上的奶油小生还好看几分。 “驸马要是不想见,奴婢去回了他,就说驸马还没醒。” 珺珺的主意倒是不错,可宋致想了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不可能几个月不见人吧?况且她越躲,张贺心里说不定对她越生疑。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下了决定:“帮本官梳头。” 张贺不是第一次来咸宁公主府了,可这是第一次他在白天的时候以驸马的客人的身份来拜访。他今天还是简单朴素的打扮,没带官印没穿官服,像一个游学的士子登门拜访好友。 他被迎进了一座素净安然的园子,上面题名“梧桐”二字。园子倒是挺大,位于东北角,里面种了不少的花草,他依稀认得几种,都是耐旱的,而迎面而来的就是几株长势极好的雪梅,还没开花。今年应该会开,届时一片香雪海,景色怡人。 第11页 穿过梅花,后面就是宽敞的院子,然后是装饰简陋的房子。他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听说宋放还算得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跟冷宫似的。 里面的人听见侍女报门,便出来迎接。一个文文弱弱的少年穿着黑衣赤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小冠,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个子藏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衣服空荡荡的,消瘦极了。脸上肤若凝脂,但短促的呼吸和毫无血色的脸让他看了直皱眉,更别说才有几步路就见她喘气,张贺心里一软,迎了上去。 两人见过礼后,张贺感慨道:“驸马少年弱病至今依然,臣唠叨清净还有劳驸马相迎,死罪死罪!” 宋致客气地笑道:“张左监百忙之中抽空关切,虽是秋寒放这心里甚是温暖。放只是微染小恙,并无大碍,这几步路还是走得的。张左监,里面请。” “驸马请。”张贺礼让了一番。 宋致哈哈大笑,抓着他的手便往里面走,口中道:“你我就不要请来请去了,今日只当旧友重逢,不要客气!” 张贺目光落在宋致抓在他手臂的手上,宋致的皮肤细腻,因病而肤薄筋透,似乎能看见血管里面的血液在流通。他被抓的地方瞬间像着了火似的,沿着衣服渗透到肌肤之下,又被血液带动滚烫,导致整条手臂都在发热。 好在进门之后,宋致就收回手了。他眼底晦暗不明地盯着自己的手,睫毛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宋致往座位上走,垂下眼帘收回了目光。 宋致以前看宋谦或者是电视剧里古代男人只要表现亲和力就抓着对方的手往里拉,刚才试了一下,觉得怪怪的。张贺的手腕不算纤细,她在手里能感觉到力量。张贺不是那种文弱的儒生,他很可能是君子六艺都会的士子。 她背过身去憋不住嘴角的笑,觉得自己抓着张贺的手有点基里基气的,毕竟她现在算是一个唇红齿白的驸马郎,是个帅气的男孩子。 “咳,驸马……” 背后的人叫了她一声,她换上一副正义凛然的神情,回头道:“叔阙,既然你我是旧友重逢,就不要驸马来,左监去了。你叫我公宽,我叫你叔阙。” 张贺迟疑,拱了拱手道:“上下有别,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宋致大方地拍板决定,“我看挺合适的!” 驸马都尉只不过是一个闲职,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挂个名的倒插门,别说没有任何权力,就是在公主府里,不受宠的驸马都能被有权势的家奴欺负,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屡见不鲜。不过宋致一来身份特殊,背后有世家当靠山,本身还有一个二千石颖川太守的官,况且她曾经还是个现代人,尊卑观念不那么明显,偶尔降低身份,还能博个折节下交的名声。 别说名声不重要,在古代,很看重名士的。宋致的“名士风范”让张贺对她的感官好了不少,说话就没有那种对待上官的紧张感了。 “宋家出了一个洛阳名士宋孟学,人人称颂其高节雅士,却不知公宽更胜一筹。宋家一门为士人楷模,今始知之矣。” 宋致对张贺的吹捧不以为然,着珺珺奉茶后,便单刀直入道:“叔阙今日来不是来探望我,是来吹捧我的吧?” “敢教公宽知,”张贺接过香茶放到了一边,注视着她,笑了,“其实除了来探望公宽之外,贺还有一些疑问,想请教公宽。” “哦?”宋致挑眉,坐直了身子,施施然道,“不知是何事?如果要是什么经学道理,那我可说不上来。” 张贺摇摇头道:“非也。贺是想问,公宽可去探望过司徒公了?” 宋致笑道:“我昏迷了三天才甦醒,别说去探望我父了,就是出园子都不曾。” “贺去见过司徒公了。” 宋致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眼珠一转,想从张贺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她想,不能太过表现对张贺的好奇,干脆跟他扯犊子吧,反正张贺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查案。 “听说我父醒了?” “是,第二天就醒了。”张贺没有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贺问过司徒公关于那具男尸的事情了,公宽可知,司徒公说了什么?”他的眼睛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直视着宋致,眨也不眨。 宋致被他看得不自然。任谁被一个男人这么盯着看心里也会毛毛的。她端起茶,避开张贺的眼睛,淡淡道:“说了什么?” 张贺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宋孟学失踪了。两百一十七具尸首中,并没有宋孟学,良乡侯断言宋孟学就在那些尸体里面。” 宋致真的吃惊了,她放下茶盏,凝视着张贺:“叔阙此言当真?” “自然。” 这把火不是宋谦自己烧的吗?那宋敏怎么会失踪?宋敏现在可是宋家唯一有资格当继承人的男丁,宋放一死,宋谦为保住家业一把火毁尸灭迹,可是如果连继承人都死光了,那宋家再强大也是要完蛋。 张贺见她久久不语,脸上的惊讶不是虚伪,心念一转,话题又引到宋谦身上:“司徒公说,那具被毁容的男尸,就是他的孩子。” 宋放?还是宋敏?没理由是宋敏,假如宋敏失踪了,或者是死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毁去容貌?宋敏过继给了宋许,宋谦说是他的孩子,这倒于礼不合。那就是说,那具男士最大的可能是宋放。 宋致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张贺给她带来的消息里面蕴含了太多信息了。不管怎么说,宋谦承认那具男尸是宋家子嗣,都是一个昏招。死了那么多人,不但没有把所有证据毁灭,还可能让廷尉府的人沿着这条线往下查。 张贺看她脸色变幻莫测,也不出言,只垂眸盯着碧绿透亮的茶盏看,好像能从那只薄玉茶盏中看出花来。 “唉,若是如此,可怜我那兄长了。”宋致忍着不适,长吁短嘆道。更可怜那两百条人命!宋谦为了宋家,手上占满鲜血,那些人何其无辜?她想保住宋家保住自己,可她不想死,那些人就为她而死了。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真相如何犹未可知。公宽也不要过于担忧,兴许孟学未死。”张贺抬头真挚道,“一有新的消息,贺会再来拜访的。公宽身体不好,就好好休养吧。贺还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 宋致起身相送,两人沉默着走到门口,恰逢咸宁公主一行人从外面进来,公主家丞白柳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宋致和张贺对咸宁公主躬身行礼,咸宁公主瞥了面色难看的宋致一眼,又看看张贺平静的脸色,忽然莞尔一笑:“驸马这是要送客么?正好,听说司徒公今日醒了,本宫正好来叫驸马一起去探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谦(司徒公)宋许(良乡侯) 宋放(字公宽)宋敏(字孟学) 楚和(公主)宋致(驸马) 窦途(录事)余度(字旧年,家令) 第12页 白柳(家丞)明安(中侯) 张贺(字叔阙) 楚倏(皇子) 楚琅(长沙王) 楚琰(郡主) 楚攸(皇后子) 楚修(皇子) 甲壹,乙贰,丙叄……(白衣令) 焦勇、五公子、宋蹇父子(不重要) 冯马、珺珺、清奴(侍从) 第9章 古人的智商碾压 今日?不是第二天就醒了?宋致迷迷糊糊地看着咸宁公主,突然像明白了什么,霎时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她皱眉看着张贺,压下心头气愤,不提张贺诈她的事。张贺这厮太机智了,古人真的不能小觑,打这个时间差让她以为宋谦醒了,老糊涂地承认了那具男尸是宋家子嗣,不是宋敏就是宋放,她这里心虚,疑神疑鬼,张贺再用语言引导,她不知不觉就上了当。 宋致觉得自己够蠢的,保不齐张贺怀疑上她了。怪自己信息不对称,张贺又态度很好,让她放松警惕了。宋敏失踪估计是真的,半真半假来骗,更显得真实。宋致懊恼地咬着唇,脸上浮现羞怒,还有一点害怕,万一她暴露,咸宁公主会放过她吗? 她磨着牙,瞪了一眼张贺,赌气拱手道:“张左监可不地道,拿人父亲消遣,这可不是什么趣事。” 张贺略生涩地笑了,还狡黠地偷偷沖她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司徒公昨日确实醒了一次,臣并没有消遣驸马。” 咸宁公主隐约猜到了什么。换个立场,如果她不是局中人,她还是很看重张贺的能力的,能够找到线索,甚至用计试探,以假乱真,倒是个不错的人才。赞许归赞许,她可不至于当着宋致的面夸他。 “驸马,你去收拾一下吧。” 宋致哼了一声,拱了拱手,甩袖往回走。咸宁公主被她的姿态逗笑了,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得保持稳重,只好咳嗽一声,装作没看见。 张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欺负了一个小姑娘似的,踌躇了一下,向咸宁公主告罪。 咸宁公主淡淡一笑:“驸马不过是忧心司徒公,不碍事的。”扭头对白柳道,“替本宫送送张左监。” 张贺这才告退,跟着家丞白柳走了。等他消失不见,咸宁公主这才头疼地嘆了口气,走进宋致的房间。 宋致真的生气了,一半是气自己愚蠢,电视剧看了那么多,居然警觉性那么低,张贺那小白脸怎么可能是好人?长得好看的都有毒,她真的是笨到家了。另一半是气事情变得复杂了,等一下怎么跟公主交代,她惹了一个大麻烦? 于是咸宁公主进来一看,宋致正仰着头出神,脸上写满了忧伤。本想教训一下宋致太容易轻信别人,看到她苍白的脸,想到前两天她躺在她怀里,气若游丝的模样,刚硬起来的心也软了不少。她认命地走到宋致身边,软声安抚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点更衣,去探望你父亲?大陈以孝为本,你又是世家中人,身为驸马都尉颖川太守,可不能行差踏错让人诟病。” 她话里没有半分责怪,让一脸凝重的宋致稍稍缓和了神情。宋致嘆了口气,心酸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奸诈。我可能让他起疑心了,我惹了麻烦。”她脸色一变,坚定起来,“不过,麻烦是我惹的,我会收拾好的。就算他怀疑,没有证据他也不敢以下犯上。” 宋致心慌意乱中一口一个我,语气里对公主没有半分谦卑。咸宁公主静静地听,眼里闪过一丝惊奇,等她说完,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就不要把他放在眼里了。”她收起笑容,严肃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廷尉左监,翻不起什么大浪。你小心就是了,倒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中。” 宋致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一抹笑容,起身行了一礼:“臣听令!” 咸宁公主弯了弯唇角,横眉竖眼道:“那还不快去更衣?让本宫久等,可是大罪。” “喏!” 司徒府化成了一片废墟,连天子都惊动了,廷尉府上报其中另有隐情,天子把摺子留中不发,却私底下召见了廷尉了解情况。朝会上司徒宋谦告假,大将军梁赴提出对司徒府失火之事彻查,良乡侯宋许却说,不过是侍女失手走水,本来没有什么隐情,非查不可的话只会引起朝中恐慌,而且恐怕会有人藉此生事。天子左右为难,大将军说执金吾等人清理现场之时,发现了无名毁容男尸,堂堂的司徒府竟然埋着一具尸体,如果不彻查那才会引起恐慌。 “大将军莫不是以为司徒公杀人留尸,还埋在自家的后花园?”良乡侯反唇相讥,眼神凌厉,“司徒公宽和仁善,文质彬彬,蝼蚁尚且不肯加害,怎么可能杀人埋尸府中?” “是啊是啊。” “此事断断不可能。” “宋司徒是饱学之士,一定是有人陷害的。” 出来说话的都是宋家一系的人,纷纷为宋谦抱不平。眼看四分之一的朝臣都反对,说不应该再查下去,大将军一系的自然不甘示弱,挺身而出,支持大将军的意见。 “既然是被人陷害的那就查嘛,查出来给宋司徒一个交代不好嘛?” “就是,你们不让查,到底里面隐藏什么秘密?难道真的如同大将军所说?” “臣以为当查个水落石出,司徒府走水,比邻的司空府差点受到牵连,这件事不得不查啊。” 底下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不像是朝廷官员议事,倒像是泼皮吵架,个个面红耳赤,就差破口大骂了。 耳边乱嗡嗡的,天子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喝道:“好了!”他皱着眉头,冷哼道,“诸位爱卿还当这里是朝堂吗?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臣等死罪!” “臣等死罪!” 大将军略一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请陛下定夺!” 天子看着底下跪了一片的人,头疼得紧。他扭过头,鎏冕上的珠帘晃动,身边弯着腰的中常侍连忙凑近,给他递茶。天子眉头蹙紧,摆了摆手道:“范侯,你有什么想法?” 那中常侍便是有名的宦官之首范侯。范侯在宫中十几年,侍奉过两位天子,深受隆宠。尤其是当今天子,对他更是依赖,以范侯为首的五个封侯中常侍权势滔天,洛阳城中的家产丰厚,除了咸宁公主府和司徒府、大将军府之外,就属范侯的府邸最大。 天子向他问策,他心中得意,面上却恭恭敬敬道:“老奴不敢置喙,只是陛下问了,老奴斗胆多嘴几句。百姓家中走水有疑虑,三公府烧了个干净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个说法,司徒府上男尸身份不明,这万一是有人想谋害司徒公故意纵火……尚咸宁公主驸马都尉颖川太守,可是司徒公之子,影响重大,听说良乡侯之子宋敏失踪了,怎么说,也该确认清楚,哪里能糊里糊涂的避而不查?陛下刚把最疼爱的公主嫁给宋家,也得给公主一个交代吧?” 天子故作迟疑,点了点头:“言之有理。那就交给廷尉府吧,你们尽快查明,给公主和驸马一个交代,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第13页 廷尉出列,俯身施礼:“唯!” 看着良乡侯铁青的脸色和大将军嘲讽的表情,天子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中常侍范侯暗自窃喜,宣布解散朝会。 且说公主与驸马携手并肩来到良乡侯府,侯府家令出门迎接,宋许正巧下朝,从牛车上下来,一眼瞥见宋致和公主,连忙上前对公主行了一礼:“良乡侯臣许,拜见咸宁公主。” 宋致拱手躬身道:“世父。” “宋侯不必多礼。”咸宁公主仪态大方地对他颔首微笑,“本宫与驸马听闻父亲醒了,特来探望。” 宋许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有些不满。在朝堂上天子听信宦官之言,驳了他的面子,让他很不高兴,下朝之后还要面对咸宁公主,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勉强笑了笑,他把咸宁公主和宋致一起请进府邸,让人奉茶。 “不必了,本宫想先见见司徒公。” 宋许睨了一眼站在咸宁公主旁一脸平静的宋致,皱了皱眉,随即堆起笑容,引着咸宁公主和宋致往后院走。 宋致左顾右盼,对曲折幽深的良乡侯府环境感慨不已。她这叔叔财不外露,表面上良乡侯府不过平常富贵人家,但其实用料特别讲究,走过一口池塘,她就看见了里面养的鱼,全是名贵物种,公主府也才几十条,他这一群有百来条了。 咸宁公主看她到处乱看的样子,活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宋致嘀咕着宋许是个虚伪的伪君子呢,被她一拉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咸宁公主,公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大有她犯事被抓的戏嚯。她脸上一红,收回了乱瞟的眼神,乖乖跟在咸宁公主身边。 过了一会儿,快到门口了,她凑到公主耳边小声道:“公主,臣觉得,世父好像不太开心。” 她自以为很小声,走在前面的宋许听见了脸色更黑了。咸宁公主瞧见了,板着脸不说话,眼底却浮现笑意。 三人进了宋谦卧病的房间,房间里的药味很浓,浓得有点让人噁心。宋许先走到宋谦身边和他说话,宋致拦着咸宁公主,眼睛里满是认真道:“公主,这里药味太重了,不如你在外面等好了。” 咸宁公主哭笑不得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让开,压低声音道:“本宫没那么娇弱,外面的人都看着呢,越是这样,本宫越应该来探望。” 她以目示之,宋致尴尬地让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怕你受不了刺激,我是怕父亲受折腾。” 第10章 成功引起公主的注意 宋谦休养了三天刚醒,好像老了许多,黝黑的头发里参杂了几根白发。宋许一说公主来探病了,他混浊的眼睛转了转,巍巍颤颤地抖着手让宋许拉他起来。宋许把他扶起,又拿了靠枕给他靠着,宋谦才缓了口气,用力咳嗽了几声,像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 咸宁公主走到床榻边,看着拥被而坐苍老了不少的宋谦,有点奇怪。宋谦要起身行礼让她给免了,然后就不出声了,她不出声宋谦也不开口,气氛就尴尬了。 还是宋致聪明,她对宋谦使了一个眼色,袖子下的手偷偷指着宋许,宋谦才恍然大悟,请宋许去替他拿写好的摺子。宋许明白,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宋谦、宋致和公主。 咸宁公主这才开口,神色有点不对:“宋侯知道了?” 她问的是宋许知道宋致假冒驸马,替兄成婚的事。 宋谦喘了口粗气,摇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老臣不敢透露。世间知致儿身份的,只剩公主与老臣了。”他没提那天咸宁公主带来的宫女,料到咸宁公主处理干净了,自然不会多嘴。 咸宁公主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司徒公好一个壮士断腕,当真狠心。本宫看见那些尸体,可数日寝食难安,更妙的是,司徒公对自己与从子也下得去手令人佩服。” 闻言,宋谦却沉默了。他抬起头看咸宁公主,一脸凝重地道:“火确实是老臣自己放的。”他眯起眼睛,充满杀气,“老臣把一干人等都迷晕之后,在东仓放了火,想等火起就逃出来。可是后来不知是谁,在后院和书房都放了火,还把门堵上了。老臣要逃时,府门难开,最后才被烧断的横樑砸断了腿。等老臣被救,孟学却不知生死。” 他露出狰狞的表情,在一边听着两人谈话的宋致都有点害怕。咸宁公主看他不像说谎,眉心一拧,语气沉重道:“这么说,这是真的谋杀案?” “老臣醒来,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放火老臣也有份,良乡侯认为这事不宜声张,只能暗中调查,否则节外生枝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臣以为然,今日才请良乡侯上朝阻止陛下彻查。”宋谦长出了一口气,脸色有点难堪,“可看他神情,怕是没能拦住。唉——” 咸宁公主和宋致对视了一眼,面上不露声色,她微微一笑,宽慰宋谦:“司徒公不要多想,还是好好休息吧。司徒公为陛下效忠多年,陛下心里都清楚,不会对司徒公有所怀疑的。”转过话题,“不知司徒公对张叔阙这个人可有印象?” 宋谦茫然地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了。怎么了?” “他是廷尉府的人,陛下很可能会把这件事交给廷尉府处理。本宫听说张叔阙曾经拜在司徒公门下,算司徒公的门生故吏呢。” 宋致眼皮跳了跳。表面上咸宁公主是提示张贺是宋谦的门人,那要查什么,不查什么,宋谦可以让张贺看着办,更深一层意思,咸宁公主是说天子信任宋谦,交给廷尉府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他面子。不过宋致还听出了一种意味——咸宁公主好像对宋谦的话不太相信,提起张贺也有不满宋谦隐瞒的意思。 宋谦垂下松皱的眼帘,思索了片刻,说道:“老臣确实应该好好休养了。”他悠悠道,“藉此机会,老臣自上奏辞官。” “辞官还是等走水之事安定下来再说吧。”咸宁公主不吃他这一套,堵住了他的以退为进,“那府中的男尸是宋放吗?” “什么男尸?”宋谦抬起头,不解道,“老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咸宁公主隐隐有些生气了,宋致忙提醒道:“后院之中,埋着一具男尸,被划得面目全非,不是二兄么?” 宋谦勃然变色,怒斥道:“你二兄尸首我早已处理好,怎么可能那么蠢到埋在后院?虽然公宽不肖,但已入土为安,虎毒尚不食子,我岂会辱他尸首毁其面目使他不得好死耶!” 一听不是宋放,咸宁公主转怒为惊,而后陷入了沉思。宋谦当了多年的司徒,官威吓人,暴怒的神色添了几分可怖,吓得宋致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宋谦对宋致这个身体的积威太重,她几乎是本能得激起恐惧,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大得让咸宁公主心头一跳。 宋致吸了一口气,感觉膝盖应该青了。她苦着脸,低着头带着隐隐的哭腔道:“孩儿失言,父亲恕罪!” 第14页 咸宁公主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宋谦,冷笑道:“司徒公发威,可吓到本宫了。”她不看宋致,继续道,“司徒公还是好生歇息吧,本宫就不打搅了。” 宋谦脸色一僵,缓缓拱起手。目送咸宁公主出门,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宋致,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挥手:“还不快去!” 宋致如释重负地起身,倒退到门口,才转身出去。宋谦咬牙哼了一声,对宋致生出几分不满,暗自骂她愚蠢。 宋致出门的时候一瘸一拐,咸宁公主在不远处站住脚等她。她刚挨了教训,此刻正心里惶惶,抬头看咸宁公主在等,索性把宋谦的怒火抛在脑后,快步赶了上去,可怜巴巴地望着咸宁公主,颇为委屈。 咸宁公主在前头走,走得慢,宋致勉强能跟上。两人走到门外,被白柳扶上了车,宋致迈步的时候感觉膝盖一疼,踉跄地扑进车内,咸宁公主反应很快地接住了她,并且把她安放到身边坐着。 “公主恕罪,臣不是故意的。”宋致紧张地道歉。 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吩咐回府。而后语重心长地警告宋致:“不管你之前是谁是什么身份,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皇家脸面。方才司徒公发威,你战战兢兢吓得魂飞魄散,本宫还坐在那呢,你这一跪,变成父亲训女,可说到底本宫是君,你是驸马,他当本宫面如此,可是欺君!” 宋致这才明白,她已经不能是单纯的人子了,还是驸马都尉,宋谦教训她声色俱厉,那就是给咸宁公主看的。宋谦变着法在跟咸宁公主抢主动权,心里未必真的对宗室几分尊重。 想通之后,她满腹委屈,夹在宋谦和咸宁公主之间生一肚子气也没用。宋谦对女儿感情太淡漠了,用得上就好言相劝,有必要的时候拿来利用,咸宁公主要好一点,但好不到哪里去,宋谦把她当成咸宁公主的人,咸宁公主把她当宋谦的人,她明白自己的地位,就是一块遮羞布,遮了宋家的不臣之心,也遮了天子与公主藏在布下的刀。 “臣知错了。”宋致嘆了口气,这种日子太难过了,老天爷玩她玩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咸宁公主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她说:“不,本宫是想让你清楚一件事。”凑到宋致面前,捏起她的下巴,眼底充满冷意,“宋家欺君的事情那么多不差这一件。驸马,你可要当心城门失火啊。” “公主,臣不过是一介女流,对宋家毫无举足轻重可言,臣也希望城门不能失火,因为爱惜性命才成了公主的驸马,因为爱惜性命臣才希望能为公主所用。”目光直视着咸宁公主,宋致咬着唇,忐忑不安地说出心里话。 咸宁公主放开她,凝视了她一会儿,脸色缓和了不少:“驸马这么不看好宋家?” 宋致斟酌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宋家是世家大族不错,百年的底蕴让宋家成为首屈一指的执牛耳世家。可是虽然如此,臣子就是臣子,天下人不全是世家。听闻前朝寒门造反,九州震动,百万义军狂蜂浪涌,当时豫州世家被屠戮一空,何其惨烈?”她顿了顿,苦笑道,“若非臣姓宋,臣也不想和宋家扯上一点关系。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臣是为了活命身不由己。” “哦?”咸宁公主若有所思道,“驸马觉得宋家危机重重?” “是啊。”宋致道,“其实公主下嫁家兄,臣也能猜到陛下的意思,无非是平衡二字。但家兄突然天降横祸,臣为活命,听从父亲与公主之令,假以男儿迎娶公主。不知道能瞒多久,但多活一天是一天。”她露出腼腆的笑,觉得一直强调自己贪生怕死好像有点弱气。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以为宋家若不能低调忠诚,必然有灭顶之灾。天下虽然不太平,可百姓心中还是有陈室的,宋家不敢不臣,正是因为有敬畏啊!”宋致心里想的却是,宋家要造反估计还没准备好,天子的威严还在,宋谦真要反也得耗死当今陛下再说。历史上不过是因为宋放死了让天子和公主认为宋家不肯接受安抚,还有其他一些特殊的原因,总之第二天廷尉雷厉风行地拿人,宋家没来得及跑路,才抄家灭族。 对宋致的投诚咸宁公主既有点意外,又有点不意外。宋致在宋家的地位咸宁公主很清楚,宋致风寒差点死了,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伺候,要不是宋放死,宋致对他们有用,她还不一定能入宋谦的眼,所以宋致投诚没有什么障碍她不意外。可意外的是,宋致没有保留侃侃而谈宋家如何如何,对宋家毫无归属感,就像是暂时栖身在宋家,如果不是因为宋放死威胁到她性命,她可能就在某一天脱离了宋家。这对时人很强的家族观念是很大的冲击,世家之首宋家嫡女,出门了哪个不是追捧得跟公主似的,可能某些地方会尊重宋致大过于尊重咸宁公主。而宋致对这些权势没有过多的崇拜,还说不想跟宋家扯上关系。 宋致一直等着咸宁公主发话,可咸宁公主直愣愣地看着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神情古怪得很,像是看见公鸡下蛋似的,眼神很稀奇。嗯……有点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咸宁公主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她说:“不,本宫是想让你清楚一件事。”凑到宋致面前,捏起她的下巴,眼底充满冷意,“宋家欺君的事情那么多不差这一件。驸马,你可要当心城门失火啊。” 驸马内心:公…公主…不要靠这么近… 按头党内心:来个首亲啊!!! 第11章 尴尬了啊哈哈 一直到马车停了,咸宁公主才收敛了奇怪的眼神。宋致先下了马车,伸手要接咸宁公主,咸宁公主只是轻轻瞥了她的手一眼,直接踩着凳子下车,自顾自往府内去。宋致尴尬地收回手,垂头丧气地跟着咸宁公主身后去。 她跟了一会儿,白柳拦下她,让她回自己的园子,宋致眼巴巴地瞅着咸宁公主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无声的拒绝让她更加失落了。她一瘸一拐地回了梧桐园,珺珺迎出来,看见她被白柳搀扶着回来,大吃一惊,上前从白柳手中接过她:“怎么出去一趟,驸马又伤了?” “臣先告退。”白柳向她告辞。 宋致嘆了口气,边往里面走边含糊解释:“这是跪伤的。”她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太害怕,结果跪到膝盖磕伤了。 珺珺扶着她坐下,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再把裤脚从下往上推,推到膝盖之上,露出一团淤青,还带着紫色。这看着就让人心疼,一个姑娘家细皮嫩肉的,磕成这样没准要留疤的。她往伤处吹了吹气,抬头问宋致疼不疼。 当然疼了!宋致真想嚎几嗓子,但面皮薄,而且珺珺蹲着这么靠近她,她有点不适,不习惯被这么围着,便把裤腿又捋下去,摇了摇头。 珺珺愁眉苦脸地起身往外走,对她道:“奴婢去找太医丞拿药。” 摊上这么个孱弱的驸马,她能说什么?出门非晕即伤,太可怜了,太脆弱了。 宋致抱着腿发呆,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宋谦发怒的样子,心底生出恐惧来。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训练有素的反应,这副身体,对宋谦还是很畏惧的。她的失态让咸宁公主生气了,不满了,她即时表明心意,表示自己虽然姓宋但对咸宁公主是忠心的,可咸宁公主不信。也是,咸宁公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成熟的也很早,哪像她,虽然读的书多,看的电视多,也知道危机四伏,可她又不懂把那些知识和现在的行为举止对上。 第15页 她是现代人,不是原装的古代人,她最多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夸夸其谈可以,实施起来还是缺乏经验吶。她来这个世界五天,除去昏迷的三天,都经历了非人的考验,她没被吓死吓疯都是老天保佑了。 有谁醒来第一天面临全家要挂了悲惨局面?结婚当天还得舌战群儒斗智斗勇,第二天她以为能救人结果两百多人活生生烧死,空气中的烤肉味让她以后几个月都不敢吃肉了。第二次醒来先是被张贺这混蛋耍了,接着是去探望这个身体的老爹,转眼就被当炮灰。 “还真是紧张又刺激啊。”宋致搓了把脸,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不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吧?真要每天过这种提心弔胆的生活,那迟早得精神崩溃。” 眼角瞥见珺珺去而复返,她疑惑地看着珺珺手里拿的红色药瓶,不解道:“这么快?” 拉起裤腿,打开药瓶,把药水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处上,珺珺听见头顶倒吸冷气的声音,回答道:“奴婢到园外就遇见了余家令,这是公主让他送来的。” “公主?”宋致喜出望外,“多谢公主关心了!” 珺珺再次把药水倒到另外一只腿的淤青处,疼得宋致呲牙咧嘴,挂在嘴边的笑都扭曲了。 “公主说,前天就应该进宫见陛下了,可是驸马昏迷未醒,所以公主请冼马进宫禀奏,陛下让公主等驸马好了再进宫。本来今日想带驸马去宫里,可回来又伤了,公主担心拖延太久会让陛下不高兴,所以让余家令拿来药水,希望驸马早日康复。” 宋致的笑渐渐散了,她抿紧唇,撅起嘴,满脸的不高兴。但她知道珺珺是咸宁公主的心腹,她要是抱怨几句说不定就传到咸宁公主耳朵里了。就当作没听见珺珺说的,还能感动感动公主体贴温柔呢。 不得不说,古代太医虽然是个高危职业看电视里总时不时被“小心脑袋”“拉出去砍了”,但他们的医术还是神乎其技的。休息了一晚上,用了药配合珺珺揉散了淤青之后,第二天起床虽然还有点不舒服,但已经不会瘸腿了。 因为伤好了,也就得进宫去了,咸宁公主天刚亮就让珺珺把她拉起来收拾。穿着官袍踩着官靴,头发梳好戴上樑冠,又扑粉修面,宋致被收拾得像模像样。咸宁公主踏进门的时候还略惊艷了一下。她给宋致送来印绶,当着李避的面亲自给宋致系上印囊,佩上玉佩,贴心得宋致都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数一数,历朝历代有哪个驸马能被公主这么伺候的?恐怕没有几个,她就是其中一个。 美滋滋地跟着公主出门,宋致的心情云消雾散,彩彻区明。这是典型的对她好一点就不记仇的人,咸宁公主看在心里又好笑又好气,这么个不长记性的东西怎么在残酷的斗争中活下去。 于是咸宁公主上了车之后就一言不发。宋致开始还不在意,走了一段路才感觉不对劲,偷偷看了一眼咸宁公主的脸色,她不安地坐好,不敢招惹她。 咸宁公主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无语地把手交叠放在腹部,坐姿端庄。宋致看见了,也学着淑女坐,脚刚併拢,灵光一现,不对,她现在是男的,哪有男的会坐这个姿势。她纠结了一下,然后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 咸宁公主努力压制着要上扬的嘴角。她整肃面容,回头对宋致嘱咐道:“等会儿进宫之后,阿父如果问什么难为的问题,你就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多话,谨慎回答。” 宋致看她那么严肃,心里打鼓,觉得咸宁公主没有前几天那么温柔了,撇了撇嘴,点头道:“喏!” 还想跟她说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可又觉得这些她应该会知道。咸宁公主很伤脑筋,要是真的宋放,她才不管他死活,这个宋致…… 心思转了千百回,宫门到了。两人下车步行,宋致看着气势恢宏的皇宫心里很是震撼。她是考古队的,对皇宫的规模心里有数,前世也进过故宫,可是现代的故宫完全不能和眼前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森严的皇宫比。甲冑新亮,刀戟如林,阳光折射,一片银光。每个虎贲雄赳赳气昂昂,来来往往成队的内侍宫人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各处去。走在左边的道上,宋致心里也被噤声严肃的宫廷震撼了一把。 她不敢乱看,跟着咸宁公主快步往北宫中走。走了十几分钟,才看见台阶。爬上台阶就见到了宽大的殿门开了两门,门口有两个穿着内侍衣服的人守在门口,殿中出来一个老头子,看见咸宁公主,眼睛一亮,迎了上来,周围的内侍宫人都跪下行礼:“臣等参见咸宁公主!拜见宋驸马!” “范侯不必多礼。你们都起来吧。”咸宁公主噙着笑,温柔道,“范侯,阿父可还在忙碌?” 范侯打量了一眼宋致就收回了目光,对咸宁公主笑道:“刚歇息,陛下听说公主和驸马要来,让老臣来迎接,这就在门口碰见了。”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领着宋致进殿。天子已经听到她和范侯聊天的声音,见她进来,抬起头看,眼含笑意。 “儿臣见过陛下。” “驸马都尉颖川太守臣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先是含笑打量着宋致,听宋致开口,他咦了一声,摸着鬍鬚,赞许道:“宋卿这‘万岁万岁万万岁’倒是有趣。” 这个时代并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天子,最多称一句“万岁”,宋致被电视剧洗脑了,一开场就出了差错。但她窘迫归窘迫,态度诚恳给足了天子面子,天子也很开心。 然后让她更大跌眼镜的是旁边还立着一个小内侍,唱礼:“谢行礼!”以表示天子对臣子回礼。 这真的是太玄幻了。宋致晕晕乎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卿身体还好么?”天子看她呆呆的,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温声关怀道,“我前几天听阿和说你昏迷了,让人送了一些人参,你有按时用吗?” 宋致连忙回道:“承蒙陛下关怀,有宫中太医丞医治,公主又倍加照顾,臣的身体已经好些了。” 天子看她拘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宋卿不必紧张。药需按时吃,才能好得快。我等会儿让公主去多取几只人参,给你泡茶喝。” 这个天子简直太仁慈了,关心的话暖得宋致眼泪都起来了。比起宋谦的有可不可,天子对她叮咛关怀能让她掉眼泪。宋致鼻子一酸,施礼道:“谢陛下。” “阿和。”天子扭头对咸宁公主道,“宋卿一表人才,虽然身体差了些,但我相信他是个好驸马,你可不要欺负他。要对他温柔体贴一点,别处处端着你公主的架子。” 咸宁公主走到天子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晃动,一副撒娇的模样,柔声道:“阿父偏心,我可没有欺负她,我对她可好了!不信你问驸马。” 天子被她晃得开怀大笑,摇摇头无奈道:“你啊。”话锋一转,他道,“我这两天刚写了一副好字,你要不要看看?” 第16页 “好啊!”咸宁公主脆声答应。 天子笑着让范侯取来一副字,得意洋洋地跟咸宁公主炫耀:“你看,略有小得!” 在一旁看着的宋致对天子彻底改观,她没见到天子前还以为他是个威严甚重的皇帝,可是见过之后,却是个没架子的岳父。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皇帝很少会自称朕,除了在文书上和重要唱歌称朕之外,就都自称“余”、“我”、“吾”。 常侍,一般是阉人,也有正常的官员,因为常伴君侧,所以官职叫常侍。像汉末时期很有名的“十常侍”,就是十二个有权势的太监组成。 本宫,只要赐有宫殿的人,都可以自称本宫。太子称孤,诸侯王称孤,也有称寡人的。 第12章 暗中提点 对于天子张口闭口就是“我”,要不然就是说话特别温柔,生怕吓到宋致似的,宋致被暖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咸宁公主的时候,公主说话也特别温柔,像个仙女似的,只是今天仙女有点凶巴巴的,宋致还是比较喜欢天子这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没想到的是咸宁公主对书法还有点研究,天子写的字帖一拿出来,她就讲得头头是道,什么用劲太过,什么字露锋芒。宋致对字帖不是很懂,要是古董之类的她还能聊几句,字帖就算了。咸宁公主说了一会儿,天子一直点头,说到痒处激动得扯下了一个鬍子,宋致看得下巴都疼,他还浑然不觉。 看来这位陛下也是一位艺术家啊。正业治国平天下他还勉强,可对书法却痴迷,还研究出了漂亮的字体。不过,宋致觉得,每一个在艺术领域能当大佬的天子,不是亡国之君就是即将是葬送国家的好手。她有点可惜。 出了殿外,咸宁公主把她似乎一直有话要说的样子看在眼里,却不问。两人去见皇后,只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显然咸宁公主和皇后的关系很平淡。直到出了宫,咸宁公主才嘆了口气,对愁眉不展的宋致道:“怎么了?” 憋了一路的宋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提醒咸宁公主,劝谏陛下不要那么痴迷这些东西,可怕咸宁公主不满她多管闲事。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咸宁公主笑了:“你是觉得陛下太平易近人了吗?” “是啊。臣以为,陛下很有威严的。”宋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陛下好仁慈,对臣很关心,也很疼爱公主。” 咸宁公主精緻的脸上却露出淡淡的愁意,语气里满是惆怅:“陛下对你确实很关心。” 宋致不明白咸宁公主为什么发愁,对驸马关心难道不好吗?看重驸马就说明看重公主啊。她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弄不清公主在想什么。 她扯开话题,好奇道:“臣子见陛下,陛下也要还礼的么?” 咸宁公主嗯了一声,给她讲宫里的规矩:“你这个驸马都尉和颖川太守是陛下指婚的时候封的。按理说,你应该在成婚一月之后启程去颖川上任,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有些礼仪你也应该知道。” 咸宁公主告诉她,像臣子见到天子,诸侯王和丞相对天子行礼,天子应该起身受礼,等他们行礼后才能落座,九卿之下可以坐着回礼。路上天子遇见三公,得下车站立,接受臣子行礼,然后才登车。 宋致听得哑然。这个朝代天子这么“讲礼”,和后世的朝代动不动磕头长跪的,简直是礼仪之邦与蛮夷制等的区别。还有,上朝百官是跪坐,不是站着,三公可以直接坐车进宫里,换作后世早当僭越了。不过她有的地方还是对的,在天子面前自称要说名字,上朝的时候要解下佩剑,脱掉鞋子,快步疾走。而且天子并不是动不动就称“朕”,大多称“我”,只有在诏书和重要严肃场合才自称“朕”。 一路被咸宁公主科普到家,马车停的时候宋致还意犹未尽,于是下了车,她继续问道:“那为何公主称陛下为‘阿父’不是‘父皇’或者‘皇父’?” 咸宁公主很有耐心地告诉她:“从古至今如此,什么‘皇父’本宫还未听过。这是什么新词?” 宋致一想,父皇称呼还得到明朝才有。她跳过这个话题,跟在咸宁公主身后,笑道:“公主,陛下叫你‘阿和’,这是你的名字吗?” 咸宁公主迈着台阶,听见她喊“阿和”差点一脚踏空。宋致赶紧扶住她,看她脸上神色复杂,便住了口,不敢再问,打了个哈哈揭过。 从宫中回来之后,咸宁公主没让她回去休息,虽然她感觉头疼和浑身无力,但咸宁公主一点也不体贴,反而让她这个病人去陪她逛公主府。宋致没胆子抗旨,跟着咸宁公主走在自家府邸,装出一副耐心、开心的模样。 咸宁公主七拐八绕,从正道拐向西北,宋致腿还没好呢,跟得咬牙切齿还得装云淡风轻。两人走了一段路,宋致隐约听见了喊声,像士兵在操练似的。眼见越往前走,喊声越来越大,宋致不免好奇起来。 进了一道门后,眼前豁然开朗,里面有一个小校场,点将台、列阵地、箭靶、石锁、刀戟等无一不有,五十个士卒正在挥汗如雨地穿着沉重的铁甲,拿着长戟一下一下地操练。明安走过去喝了一声,士卒快速列阵,然后行了军礼。 咸宁公主笑道:“明中侯,做得很好。” 明安沉稳地再行一礼:“谢公主。”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带着宋致穿过校场,走出了那道门,沉默了一会儿,对她道:“明安是陛下的人,公主亲卫也是陛下给的。” 话虽隐晦,但宋致听出了咸宁公主的意思,除了她的两百太守亲卫,剩下的四百公主亲卫,都是天子给的,连中侯都是。这么说来,天子跟公主的关系也不一定很好,这些士卒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说是监视,必要的时候还可能执行一些对公主不利的事。 宋致不蠢,她知道咸宁公主在警告她,不要对天子抱太大的幻想。只是宋致觉得皇宫出来的人都有点神经质,每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不会累吗? “走吧,用餐去吧。”咸宁公主率先走了。宋致挠了挠眉心,跟上了她。 两人用餐之后,咸宁公主很难得的放她休息去了,她病体沉重,早盼着这一刻,就差连滚带爬地逃离咸宁公主身边了。她回梧桐园一沾床眼皮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做着美梦,咸宁公主却叫来余家令、白家丞、窦录事。咸宁公主坐在堂上,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皱着眉道:“陛下对驸马太过关注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她把进宫的事情这么一说,顿了顿,哭笑不得道,“驸马笨是不笨,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驸马孩子心性,常年养在深闺之中,又无敌手外患,自然会被蒙蔽。”家丞白柳对宋致还是有点小了解的,他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对公主更有利,公主可以说什么她信什么。和没有心机的人相处,公主也可以轻松一点,不用连枕边人都提防。” 第17页 录事窦途哈哈一笑,附和道:“是极是极。依臣看,这个假驸马,总比真驸马好相处。” 咸宁公主不想搭理他,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家令余度:“旧年,你觉得呢?” “臣以为,之前公主的想法是对的,不过现在要改动改动。”余度的八字鬍抖了抖,沉吟片刻,拱手道,“公主的意思是剷除了宋家之后,留一个‘嫡子’当把柄,能够将剩下的宋家势力接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公主可以适任何驸马,但目前看来没有比这位女驸马更合适更好操纵的。” 白柳蹙了眉,对余度那句“可以适任何驸马”很不满,这有点对公主不敬了,但他看公主听了不以为忤,遂摇了摇头没说话。 余度继续道:“驸马能保还是要保一保的,与其说陛下对驸马有兴趣,还不如说陛下对公主的想法有兴趣。既然陛下满意公主的作为,那公主就顺从陛下,把驸马牢牢把握在手里。”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宋谦大难不死,宋家就还是屹立不倒。宋许狼子野心,比宋谦更甚,他对宋谦不一定满意,只是碍于陛下与大将军在外施压,所以才会与宋谦兄弟一心。” 咸宁公主脸色一紧,沉声道:“我是既怕宋家反,又怕宋家不反。他反了天下动荡,百姓受难,不反则我受苦。” “那还是反吧。”窦途嘻嘻笑道,“反了臣等就能升官发财,公主也能从漩涡中解脱,何乐而不为?些许人死了就死了,宋家作孽,与我等何干?” 咸宁公主没反对,只是眨了眨眼睛,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她的声音空灵得似从天上飘来,飘渺得不真实:“可若宋家,真的不反呢?” 窦途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懒懒地往后一坐,屁股坐在了脚上。 “不,他一定会反的。” 咸宁公主不再纠结,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施施然起身,对三位心腹道:“诸君,可得把本宫的驸马看紧了,不然以她的天真,临阵倒戈兔子还咬人呢。” 说笑着,外面的人进来通报:“启禀公主,廷尉左监张贺,求见驸马都尉。” 咸宁公主和三位心腹互相看了看,忍俊不禁道:“看看,我说什么了?张叔阙一日一登门,这是看上驸马了!” 众人哈哈大笑。咸宁公主摆了摆手,当先走了出去:“去看看张左监有何贵干。” 刚睡了个午觉,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宋致就被珺珺叫了起来,一听是张贺拜访,没好气地让珺珺出去说她身体不适不见客。珺珺半天不动,她不高兴地撅着嘴:“怎么了?还不快去呀!” 一回首,咸宁公主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似笑非笑,悠悠地哼了一声:“驸马。” 宋致连忙跳了起来,急忙抓起衣服,面红耳赤地低着头认错:“公主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礼制都有限制赏赐给公主和皇子的亲卫,这是明面上的。有的公主受宠,私底下还可以召集看家护院,这些只能算家奴,不算亲卫。允许扩充亲卫,都是天子特殊恩宠。 商业互吹一下我师兄徒生(一个直男铁t)的文,《一朝帝相》。她的文风格沉稳大气,情感线又细腻,在权谋文中笔力算箇中翘楚了。遣词造句也精深,剧情安排非常紧凑合理,是不可多得的好文。这本文的人物刻画非常精彩,并不单一,对手戏看起来特别舒服,行文流畅不迂腐。希望大家多多提携一下我师兄,她在晋江是个新人,麻烦大家帮忙照顾一下她。感激不尽(鞠躬)! 第13章 驸马,你的木瓜 洛阳城闹市中,忽然出现了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簇拥着一个已婚少女,缓缓而行。但洛阳是百年帝都,住这的人大多富贵,随意一棍子过去都能打翻几个列侯公卿,百姓们不以为意,只是因为领头的三人一个比一个相貌出众。走在街上的女人们目光都被左右两位才俊吸引,男人们则眼睛盯着中间的女人,为她挽上妇人髻而遗憾。 这三人不是别人,就是咸宁公主夫妇和廷尉左监张贺。大陈的民风开放,女子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卖东西的,买东西的。宋致没出过门,以为女孩子是要呆在家里老老实实读女戒,谁知道咸宁公主对宋致的说法嗤之以鼻,要不是顾着公主的优雅仪态,她可能会直接表示不屑。 出来之后,宋致才了解自己被电视剧荼毒祸害得多么深。女子骑马舞剑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上街游玩买东西更是日常随处可见,连张贺都奇怪宋致为什么会对女子有这么深的迂腐之见。如果不是张贺不知道什么叫“直男癌”,宋致早被指着鼻子骂了。 搞了几次乌龙,宋致也就见怪不怪了。以至于旁边的女子向她丢一颗李子,她都不再像第一次被击中时的手忙脚乱,还能接过来擦干净,递给咸宁公主,眨巴着眼睛道:“公主,吃李子。” 咸宁公主:“……” 张贺强忍笑意,对宋致解释道:“投桃报李,那女子是在向驸马示爱呢。” 宋致对张贺这个小白脸感官还是挺好的,张贺今天来是向她郑重道歉,并且表示要带她出去玩赔罪,虽然最后公主也跟来了,但是好歹出门了,不用逛公主府了,她挺开心的。宋致没那么小气,是自己技不如人,看着张贺英俊的脸带着温和又真挚的笑容,她就默默消气了。 她难得开玩笑道:“投之以琼琚,报我以木瓜。李子有什么用,公主不爱吃,还是给明中侯吧。”她回头把李子抛给跟在身后扮作随侍的明安,明安一把接住,她贊了一句身手矫健。 “公主小心!”一个黑影从旁边飞了过来,张贺睁大了眼睛,快步迎了上去,用力一跃,伸出脚把暗器踹飞,而后落在地上,一脸警惕。 咸宁公主自始自终都淡定得不得了。她瞥了一眼所谓的“暗器”,回头对宋致皮笑肉不笑地挑眉道:“驸马,你的木瓜。” 宋致伸长脖子一看,还真是个木瓜,被张贺踹了个稀巴烂。她看看地上的木瓜,再想到张贺刚才矫若游龙的身形,帅气的落地方式,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里满是羡慕:“叔阙的身手……不比明中侯差啊。” 张贺被她敬佩的目光看得脸红,连忙转过话题道:“公主,驸马,街上的人太多了,我们不妨到酒肆一坐?” 咸宁公主也走累了,抬头看旁边的酒肆还挺热闹的,点了点头,领先走了进去。宋致跟着她,三人在里间坐下,四周隔着屏风,把里间围成干净的地方。明安和几个随从坐在隔壁,戒备起来。 上了酒菜之后,宋致迫不及待地问张贺:“叔阙会武艺,师从何人?” 张贺看看宋致,又看了一眼仿佛漠不关心的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贺师从司徒公,不过贺是司徒公的记名弟子,并非登堂入室弟子。” 咸宁公主施施然放下酒碗,抬眸望着张贺,微微一笑:“张左监虽是记名弟子,却年轻有为,想必司徒公也以你为傲。” 第18页 “臣早年为寒门,少曾游侠,”说出这句话,张贺脸色微红,像说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后来得承司徒公教授,受益匪浅,臣不胜感激。” “游侠?”宋致惊喜道,“好厉害啊!” 谁知道张贺脸色一黯,仿佛受到什么歧视似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怎么了?”宋致不明所以,“游侠不是很厉害吗?惩恶扬善,来去自如,我是真心佩服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小时候也有过想当大侠的梦想。” 她这么一说,张贺反倒奇怪了:“驸马出身世家,人人崇敬,游侠为士人不齿。听说宋孟学少年与游侠为伍,宋侯狠狠杖责了他,驸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原来这时候的游侠并没有什么好名声,有点类似地痞流氓,是上流社会不能接受的。宋致对张贺少年当过游侠不但不鄙夷,还有点钦慕,让张贺更加有好感之外,也多了几分不确信。 咸宁公主看宋致又着道了,这下连嘆气都懒得嘆了,直接对张贺道:“张左监入司徒公门下,与驸马算是同门,听闻张左监曾对人说,驸马温文儒雅,名士风流,如今再见,是否还有当年之感?”意思是问张贺,你当年见过驸马,觉得现在的驸马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张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贺一直仰慕驸马风采,相熟之后,更觉得如今的驸马待人有礼,贺如沐春风。” 宋致听张贺夸她,心里给张贺加了几分,殷勤地堆着笑给他倒酒,得意地笑道:“叔阙过奖,过奖!” 两人推杯换盏,咸宁公主噙着笑,一脸温柔地看着驸马,贤淑温柔。 “诶,你不是去春风阁了吗?怎么,五公子还没回来?”隔壁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一阵哐啷骚动,似乎有人落座倒酒了。 “别提了,这都七日了,五公子没回来,也回不来了!” “怎么回事?” “春风阁的人说已经去廷尉府报案了!五公子失踪了,春风阁的人找遍了全城,就是没有五公子的消息。” “啊?” “我跟你说啊,本来五公子在七日前就要被人赎身了,可是到了时间,那人又反悔了,气得五公子把那把价值千金的胭脂红给摔了!” “哎呀,那真是可惜。” “嘿嘿,你是可惜那俊美迷人的五公子,还是可惜那把名贵的琴?” 张贺竖起耳朵听,宋致也凝神听他们聊天,等到他们岔开话题,宋致才好奇地问:“春风阁的五公子,那是谁?” 这一问,张贺唰地脸色涨红,低着头装没听见,恨不得把宋致的嘴封上。咸宁公主起初也一脸尴尬,但她看见张贺的表情后,却恢复了镇定,不带任何色彩地给宋致解释:“春风阁……咳,是声色犬马之处。里面多是男子……” 就是说,春风阁就是个写诗唱曲的娼妓馆,不过和一般地方不一样的是,春风阁是男妓,不是女妓。本朝风气真的特别开放,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对性别问题都不是特别看重。天子有一个男宠,长得高高壮壮,天子先是封他为黄门令,后来又迁他为虎贲郎,可以说是荣宠有加。 张贺接过话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说起来,驸马应该比臣更熟悉这个五公子。听说驸马曾经与五公子泛舟唱诗,驸马还说过五公子冰清玉洁,才华满腹,可惜明珠蒙尘。” “我说过这话吗?”宋致脱口而出。看到咸宁公主皱眉,反应过来了,张贺说的是宋放。她脑筋快速转动,补上漏洞,“啊对,我说过。我还挺欣赏五公子的,嗯,可惜啊可惜。” 咸宁公主横了她一眼,眼底波光潋滟,笑意盈盈。宋致松了一口气,尬笑了两声:“那个叔阙啊,五公子不是失踪了嘛,我这个,挺可惜他的,既然春风阁去报案了,你也赶紧回去看看吧。” 张贺点了点头,笑道:“驸马说得是,那臣先告退。” “去吧。”咸宁公主同意了。 等他走后,咸宁公主看着心虚的宋致,无奈道:“你可知道,春风阁背后的主家是谁?” “谁?”宋致一脸茫然。 “是你宋家的门人。也就是说,春风阁背后是宋家。” 宋致吃了一惊:“那臣岂不是引狼入室?臣本想让张叔阙把眼睛从臣这里挪开,移到他处,不会刚挪开腿,又掉彀中吧?” 咸宁公主冷笑一声:“那也是你该。”她没好气地哼道,“张叔阙拜在司徒公门下,四年前曾经见过宋放,当时据说宋放和五公子游湖,张叔阙同士子一起在岸上。以后他问你当日情形,你就推说不记得了。” 宋致忙点头,陪着笑道:“臣省得。”她想了想,“公主,臣能去春风阁一趟吗?” 咸宁公主打量了她一眼,眼神诡异。宋致脸一红,解释道:“臣只是去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咸宁公主戏嚯道:“什么意思?” 宋致无奈道:“臣就是不希望张叔阙把水搅混,如果他真的查出了宋家是春风阁幕后之主,那他说不定怀疑五公子失踪和我有关系。” “你这么急着去看,他本来不怀疑也会怀疑。”咸宁公主不紧不慢道,“他会以为你是急着去处理证据,你要不是凶手,那也是知情人。” 这么一想也对,宋致眨了眨眼睛,笑了:“臣的二兄惹了麻烦,还得臣来补救。臣对二兄所作所为又不甚清楚,往后张贺再下套,臣只好避重就轻含糊其辞了。” 咸宁公主起身,莞尔一笑:“谁让你姓宋呢?你二兄惹麻烦你收,你要惹麻烦,还得本宫来收。” 那种大姐姐的温暖感觉又回来了,宋致被她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态度搞糊涂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公主高兴起来,温柔如水,不高兴了就严厉冷酷……” 刚好咸宁公主和她擦肩而过,耳朵尖,听见了她的话,停住脚睨了她一眼,正色道:“你要记住一句话‘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以前的古人,民风开化,最有名的是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还有,投桃报李这也是民间的现象,最有名的就是“掷果盈车”,潘安一出门就被水果砸。 游侠,一般是小混混的说法。徐庶进曹营的主角徐庶,早年也是一个游侠,后来才“改邪归正”去学文学,最后成为刘备的军师。 汉代,人人以有漂亮男宠为荣。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同性恋是雅谈,最有名的是“断袖之癖”的汉哀帝,还有金屋藏娇的陈阿娇也和楚服有一段不可描述。 最佳评论:哥哥在公主下嫁的车队都快到了的时候被发现挂了,妹妹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抗起责任娶了嫂子。然后经过研究表明,妹妹有可能是要被送进宫的,于是关系从此理不清了……那这个故事应该叫《我娶了我的嫂子》 ???还应该叫《我嫁了我的后妈》 第19页 第14章 嘴贱 张贺带人走进春风阁的时候,大堂中的客人已经走光了。兴许是阁主知道了廷尉府的人要来,让客人从后门离开。毕竟来春风阁的不止是贩夫走卒,时常会有贵客降临。张贺到了不久东部都尉也来了,两人客客气气地打招呼,然后明里暗里争夺起办案权。 张贺说,你看他们都去廷尉府举报了,我是廷尉府派来的,按理说这件事该归我们。 东部都尉也很客气,他说,这事发生在本都尉辖区内,而且阁主与本都尉有交情,这事自然交给我们东部都尉了。 张贺不高兴了,你们东部都尉就是负责治安,现在是人失踪了,很可能是人命案,我们廷尉府才是刑狱办事的地方,你们来插手不合规矩吧? 东部都尉冷笑了一声,你个小小的廷尉左监我给你脸你别不要脸,大将军吩咐我来的,你是想得罪大将军吗? 张贺一听,很冷淡地说,我是陛下派来的,陛下让廷尉府办案,你敢越距吗? 东部都尉说不过他,撂下狠话,说走着瞧。然后真的就带着人像潮水似的涌退了。 这么一闹,张贺心情也很恶劣。他上楼察看了一番,随意翻动了一下有可能的线索,然后叫来阁中的人,问了几句话。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你说送胭脂红那把琴的人是宋家大公子宋敏?” “是的。宋公子来过几次,但是五公子每次见他之后,都会发火。五公子脾气很好的,但是宋公子总惹他生气,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是这几个月宋公子都没来了,我们想是不是五公子惹他不高兴了,他没了耐心,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那五公子离开之前都有什么异常举动吗?”张贺摸着那把叫胭脂红的琴,琴保养得很好,主人经常使用,应该是很喜欢这把琴。问题是宋敏如果讨五公子厌,那他送五公子这把琴,五公子也不会爱不释手。 “我想想……啊!对了,那天有个客人来了,说要见五公子,但是五公子那两天心情不好,不想见,客人让我把一封信拿给五公子,五公子看了信之后很开心,并且还高兴地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给他买新衣服。” 张贺一怔,按在弦上的手一松,琴声响起,连他心上的弦也撩拨了。他沉吟许久,目光落在琴上,转过头吩咐:“把这间房封起来,这把琴带走。” “喏!” 张贺刚出春风阁,正在府中和家令余度下棋的咸宁公主就得到消息了。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圆润漂亮的黑子,落在棋盘上,神色看不出什么来。 “宋孟学和五公子也牵扯上了,看来宋家这网到处都是破绽啊。”咸宁公主端起茶,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低头抿了一口。 余度思索着棋局,不以为然地道:“宋孟学一失踪,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他怎么查?何况,宋谦和宋许一口咬定宋孟学死了,他这是啃了难啃的骨头。多半,会成悬案。” “你说这张叔阙还真是个直人,明明身上有宋家烙印,却三番两次针对宋家。”放下茶,咸宁公主笑着看他落子,棋盘上的形式逆转,白子占了上风。 “兴许他真的是个忠臣呢。年轻人刚入官场,不懂事也很正常,张叔阙富有才华,又是寒门出身,想秉持正义,公正严明,这对公主,对陛下都有好处。” 咸宁公主不置可否,把玩着黑子,迟迟不落。她忽然提议道:“驸马也是什么都不懂,张叔阙不是仰慕驸马吗?那就让驸马去跟他一块查吧。” “公主圣明。”余度看她信手拈来棋步,贊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夸她下棋还是夸她的主意。下了一半,他弃子认输了,“今年封邑的收成不错,白家丞说要把粮食酿酒,窦录事开心得很呢。” “他白开心了。”咸宁公主摇头道,“那些酒是要岁贡和卖出去的,没他的份。”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微微笑。宋致拎着一小瓶东西进来,看咸宁公主和余度笑得开心,站住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咸宁公主站起身,凝视着她那小瓶,问道:“那是什么?” 余度起身向宋致行礼,宋致回了一礼,然后笑道:“这是太医丞给臣的参丹,说臣要是头疼虚弱,就吃一颗。”她把参丹放进袖子里,眼睛一转,似乎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你要做什么?”咸宁公主抿紧唇,皱起了眉。她不太喜欢宋致这副样子,每次有话也不痛快说,不想说就不要抓耳挠腮地发愁。 “臣有个不情之请……”宋致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臣想跟明中侯学剑。” “学箭?”咸宁公主眉头一挑,“跟明安学箭?打猎么?” “不是不是,”宋致知道咸宁公主听错了,解释道,“臣是想学君子之器,刀剑的剑,不是骑马射箭的箭。当然,学射箭也行。” “你学剑做什么?” 宋致一脸单纯:“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看见咸宁公主的脸,她硬生生加了一句,“和公主您啊!” 咸宁公主嗤笑了一声,好像被她的话逗笑了:“保护本宫。好吧,你想学剑就学吧,强身健体也不错,不然你三天两头晕倒,让本宫觉得你是个麻烦,你的小命就危险了。” 被咸宁公主“恫吓”了一下,宋致背后一凉,暗暗发誓千万不要给公主添麻烦。她自从昨天被警告了之后就痛定思痛,坚定跟着咸宁公主的队伍,不管怎么说,只要她有利用价值又乖乖听话,凭她这点小聪明也能好好活下去。咸宁公主对她总的来说挺好的,至少她们有共同的利益,宋致想明白了,自己就是想利用公主的权势和才智保住小命,除此之外要能生活得下去。她猜自己对公主应该是有用处的,要不然咸宁公主不可能对她再三提点,她想通了之后就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得到公主赏识,可不就是一步登天? 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宋致认为,在大环境下,学点武艺保护自己还是有好处的,万一宋家真的造反还是有刺客来刺杀驸马,她还能抵抗一下,有机会活命。别看咸宁公主能容忍她几次失误,要真捅了篓子,她猜咸宁公主会直接把她丢出去。 “驸马想学武艺是件好事,可明中侯不一定敢教授驸马吧?”余度提醒道,“况且驸马与明中侯走太近,容易被识破身份,不如请公主亲自教导。” “公主?”宋致看向咸宁公主,不敢置信道,“公主会剑术?” 咸宁公主见她不信,眯起眼睛,不满意道:“驸马是觉得本宫应该躲在家里绣花读女戒,什么都不会的人吗?” 宋致脸色一红,提到这个她就尴尬。她干笑了两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臣绝无此意。臣以为公主日理万机,文韬武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只是公主已经是文采斐然了,模样又似仙女,光凭相貌与文才就让人羡慕不已,竟然还会剑术,让臣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材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第20页 这通马屁拍得咸宁公主神色不自然了。她哼了一声道:“佞臣。” 余度的建议真让咸宁公主放在了心上,当天就答应要教宋致剑术。宋致私底下向余度打听了一番,余度告诉她,咸宁公主没嫁之前,跟着国中第一剑师学了十几年的剑,从小练武不辍,天寒地热也在训练。宋致听说咸宁公主的师傅是“国中第一剑师”就吓了一跳,再听说那位剑师曾经单枪匹马去平叛,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不由收起了对咸宁公主的轻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今日先打基础,就在这半蹲一个时辰吧。”咸宁公主表情很严肃,看不出来是在挟私报复还是真的认真传授武艺。 两个小时?宋致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就要装昏迷。她还是个病人,在这寒风中蹲两个小时,开什么玩笑。 “这个……公主,时间是不是有点长?学武嘛,要循序渐进,不能急功近利急于求成。臣以为一个时辰不到,臣就要晕倒了。” 咸宁公主想了想,说道:“也好。”转身进了房间。宋致松了一口气,感激咸宁公主的温柔体贴善良可爱,眨眼咸宁公主又出来了,还拿了厚厚的一叠竹简,往她手上一手放三束,还轻声细语地叮嘱,“驸马,拿好,站好,要是掉下来,就抄一百遍吧。” “啊?” 宋致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嘴贱。好好的安逸小白脸生活不过,非给自己寻开心,学什么剑,她应该学点做人的道理,多看点书,不然这心智连张贺都能欺负她,更别说完全碾压她得死死的咸宁公主。 做人难,做一个有用的小白脸驸马难,做一个不作死,安安稳稳保住性命长命百岁的人更难。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者是奋起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吧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前世读的经典书籍,此刻让她切身体会到了。 “啪”。 “驸马,抄一百遍。” “公主饶命啊!” 第15章 张叔阙又来了? 宋致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实在熬不下去了,整张脸都煞白煞白的,手上捧着竹简抖地哗哗啦啦响,白柳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摇摇欲坠,赶紧进去禀报咸宁公主。咸宁公主出来让她休息时,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竹简散落了一地,狼狈极了。 咸宁公主上前扶起了她,她没力气站好,脚一软,就要继续倒下去。见她弱成这副德行,咸宁公主嘆了口气,揽住她,把她重心移到自己的身上。宋致依靠在她怀里,嗅到她身上的堕林粉的味道,觉得这种行为太冒犯,连忙往后退开,直挺挺地站着对咸宁公主施了一礼。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咸宁公主偏过头对白柳道:“你去回绝了张左监,驸马身体不适,不便出行。” 白柳拜了拜,应喏而去。咸宁公主抓着宋致的手臂,语气淡淡道:“本宫初学剑法时,可是要站两个时辰,刺剑五百下的。驸马如此体弱,恐怕学不得什么剑法。左右有人护着,这剑法不学也罢。” 宋致是怕死又怕苦,可是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困难击退,咸宁公主肯定瞧不起她,咸宁公主能蹲马步四个小时,她怎么不能?宋致拒绝了她的提议,恳切道:“臣知道臣文弱,资质鲁钝,但臣已下定决心,还请公主成全!” “可是你连站步都不行,后面的苦你能受得了吗?”咸宁公主见她倔强,有心要让她放弃。 “想要保护公主,吃点苦算什么?”有了第一次的藉口,第二次说出来就熟练多了,宋致一脸正气地直视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沉吟半晌,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只是她怕宋致像今天这样,已经撑到了极限,还咬牙死撑不说,怕她不开心,她特地嘱咐道:“若是想停下来,随时都可以,不要太为难自己。” “多谢公主!”宋致白着脸,露出笑意。她想起咸宁公主刚才和白柳说的话,想是张贺又来找她了,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试探道,“张叔阙又来了?” “他说有事找你。”咸宁公主半是拉半是扶地把她带到屋子里让她坐下,“不过本宫觉得,他是想问你关于五公子的事。” “五公子的事?”宋致还不知道五公子的案件和宋敏有关。 “你可知道,你那大兄与五公子的关系匪浅?”咸宁起身从案上取来一个书囊,递给了宋致,示意宋致看看。 宋致打开了书囊,里面是两张佐伯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字,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第一张写的是,正平元年春三月三日,宋放与五公子在名扬湖游玩吟诗,当时除了船上只有宋放和五公子,还有一个划船的船夫。宋放为五公子唱了一首诗歌,五公子弹奏了一首曲子回应。 后面附了一首诗歌:“今夕何夕兮,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宋致再看第二张纸,上面记录了一些琐事:某年月日,宋敏赠五公子名琴“胭脂红”一掷千金;某年月日,五公子见宋敏,闭门不出;某年月日,五公子与人说将离开春风阁;某年月日,五公子裁得新衣欢喜出门,自此失踪。 看着上面的字迹,宋致恍惚脑子里闪过一个声音:“阿致,这世间的事不是那么好说的,对的不一定就是对的,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何况是喜欢一个人呢。” 啪嗒。宋致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毫无预兆地心头猛然一痛,耳边瞬间失去了声音。她看着咸宁公主一脸担忧地跟她说话,可她听不见咸宁公主说了什么,眼前只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和翕动的唇瓣,她眨了眨眼睛,心底的疼痛像针扎一样,从心脏蔓延开来。 咸宁公主一直注视着她,看见她掉眼泪,紧接着就蜷缩着身体想要倒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宋致。宋致脸色一白,直愣愣地看着咸宁公主的脸,也不说话,只是皱紧眉头,冷汗涔涔往下流。 宋致努力想回忆起来那个说话的人是谁,她知道是一个男人,但是是谁?是宋放,还是宋敏?还是五公子?该死!她的记忆不全面,有些东西她完全不知道,这具身体对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驸马……宋致!你怎么了?” 听觉再次回来,宋致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唇,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感觉能说话了,她开口道:“公主,臣好像见过五公子……” 咸宁公主听见她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从她袖子里拿出参丹,餵了一颗在她嘴里,把她扶起来:“我还以为你发病了。” 宋致把参丹吞进肚子里,接过咸宁公主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半杯,道了声谢后,她道:“公主,五公子会看中臣的大兄还是臣的二兄?臣的两位兄长,或是英年才俊,或是前途无量,而且都与五公子相交甚密。一个是作歌泛舟,一个是一掷千金。” 第21页 “无论是谁,宋公宽已死,宋孟学不见,如今只剩下你。张叔阙来拜访,应当是他想从你这里知道你对五公子的反应为何那么陌生,或是怀疑宋孟学带走了五公子。你只要一概推说不知,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咸宁公主不关心那个问题,反倒安慰她不会有事。 张贺已经盯上她了,她可以推说不知道,甚至把一切推到了宋敏身上,反正她又不是宋放,就算她见过五公子,也不可能知道宋放和宋敏到底谁是带走五公子的人。目前,宋敏是带走五公子的可能性最大。 线索乱成一团,好像每个人都有嫌疑。她要做的是洗脱宋放是嫌疑身份,因为她现在还顶着宋放的名义。 张贺的毅力让人感动,听说驸马犯病了,在门口转了两圈,当天回去了。第二天去廷尉府点卯之后就转到了还是一堆废墟的司徒府。废墟上已经有人在清理了,那些人都是良乡侯府的家臣,张贺看了两眼就走了。逛着逛着就在街头碰见了咸宁公主的车架,他昨天被拦在门外,等下还想再去登门拜访,结果看见咸宁公主的车架停下来,他轻轻踢了踢马腹,跟上了车架。 车架兜兜转转出了城门,张贺想了想,也跟了出去。一路走到城郊外,越走越远,马车转向了名扬湖的方向。 宋致眼皮还在打架,咸宁公主坐在她身边,凉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咸宁公主转过脸看她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快睡着了,稍稍挪近一点,好准备让她把头靠在肩膀上。没一会儿,宋致果然不知不觉地把脑袋靠在了她肩头,闭着眼睛入睡。咸宁公主淡淡垂下眼帘,伸手轻轻揽住宋致,好让她睡得安稳些。她们坐的置传马车,四匹骏马拉着,由车轮、车轴、车舆和车盖组成,并不是四壁不透风的那种,虽然走得慢视线开阔,但风吹着冷。 不知过了多久,宋致醒来,置传马车已经停下。咸宁公主站在名扬湖岸堤上,静静地远眺湖面。这时日出不久,柔软的阳光撒在她身上,在她身上留下了一层光晕。宋致摸着身上还带着咸宁公主堕林粉香味的大氅,起身收了起来,下了马车,走到咸宁公主身边,陪她看着什么都没有的湖面。 “公主一大早上带臣来踏青,不是时候啊。”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搓着脸,精神了些,笑道。 “驸马多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咸宁公主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了张贺,护卫在一旁的明安向她请示,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一边对宋致道,“驸马喜欢游湖么?不如本宫找船来,今日游湖玩如何?” 宋致抬起袖子掩面,打了个哈欠,放下后露出笑容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才不相信大清早把她从床上拉下来就是为了泛舟游湖散心,张贺跟了她们一路了,咸宁公主把他引到这里来是想干嘛?杀人灭口吗? 宋致与咸宁公主并肩而立,静静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背后的马蹄嘚嘚靠近。张贺翻身下马,上前行礼,宋致回头沖他扬起明亮的笑容:“叔阙这么早,也是出来游湖的么?” 张贺微微一笑,迎着光眯起眼睛:“最近事情发生得太多了,想出来散散心,理一下思路。听闻驸马昨日犯病,可还好么?” 宋致笑道:“无妨,小恙而已。你看公主这不是带我出来透透气嘛。呼吸点新鲜空气,对病人很有好处的。叔阙不如也跟我们一起吧,相逢即是有缘。” 张贺看向咸宁公主,公主对他点了点头:“驸马说得是。” “如此,臣便打搅了。”张贺对这对送上门来的夫妇按耐不住高兴,心想,这可不是我上门堵人,是你们自己请我来的。 一直笑眯眯和和气气的宋致想的却是,要真是驸马夫妇小两口出来度蜜月约会,你这个一米八的大灯泡这么巴不得往两人世界里凑,不被小气鬼的宋放记仇穿小鞋才怪。 一艘画舫从远处驶来,很快在岸边停了下来,张贺先上船确认了一下环境是否安全。咸宁公主转头看见宋致盯着张贺笑个不停,低声淡淡道:“你再这么看下去,张叔阙会以为你看上他了。” 宋致心跳慢了半拍,脸色微红,尴尬地躲着咸宁公主,先跑上了船。再看张贺时,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了。 第16章 公主心疼了 画舫之上,酒菜新热,微风拂面,宋致和张贺把酒临风诗兴大发,不过宋致没敢卖弄,她虽然会背一点唐诗宋词,但是就怕剽窃了之后,不符合宋放这个平庸驸马的形象。没听说过也不记得记忆里的宋放会什么诗词歌赋,一首越人歌还是古人作的。 张贺吟了几句,宋致品了一下,不得不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她道:“叔阙文武双全,我不如啊!” 直把张贺夸得不好意思。在一边听的咸宁公主听见宋致夸张贺那句“文武双全”,脑海里一闪而过宋致曾经也是这么说她,眼角一抽,袖子下的手指紧了紧。 “张左监还没查清楚宋孟学的踪迹和司徒府纵火案的真相,最近还多了一个五公子失踪案,真是辛苦了。”咸宁公主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张贺想起自己是来找线索突破口的,不是真的来玩的,心念一转,笑道:“说来也巧,这三件事还都跟驸马有关呢。驸马最后一次见到五公子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宋致很坦然地迎着张贺的目光,“自从新婚溺水后,我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记不得许多事情了。太医丞说是脑袋过度缺氧,引发失忆。” “缺氧?”张贺懵了一下,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还以为是什么疾病名称。“驸马当真不记得了?” 宋致点头:“对。” 张贺沉默了,他不知道宋致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他的线索又断了,这些案子真的就要成悬案了。 “张左监,你可记得此处?”咸宁公主道。 “臣记得。”张贺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地方,“臣是第一次在此处与宋君……驸马相遇的,当时臣还是游学的士子,驸马行船下岸,臣与驸马见过。当时五公子陪在驸马身边——”话说一半,他突然住嘴,心虚地看着宋致,尴尬地转过话题,“故地重游,当年臣不过驸马点头之交,今日为座上客,不胜荣幸。” “哈哈哈,叔阙太客气了,你我有缘,早晚会成为知己的。况且还在一起同朝为官,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可惜我月末就要离京上任了,不然可以与叔阙多多走动。”宋致打着哈哈,话里却没有半点诚意。 张贺倒不以为意,陪着笑了笑就过去了。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咸宁公主和张贺谈起了风土民情,聊到了颖川,张贺说宋家的祖宅在颖川,宋致如果去颖川上任,就可以直接回祖宅了。东拉西扯,张贺说了很多宋致不知道的东西,宋致听得认真,时不时还问几个问题。 三人呆到中午一起回了城,张贺骑在马上和宋致与公主告别。 宋致回了府,咸宁公主让人传膳,宋致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公主早上带臣出去不止是游玩而已,还把张贺引来,是有何目的?” 第22页 咸宁公主挑眉:“驸马怎么有此一问?难道本宫带驸马散散心也需要什么设计么?” “与公主相处半旬,臣觉得公主每每做事都是有的放矢,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宋致撇了撇嘴,觉得咸宁公主小觑她了,她又不是没头脑。 “那你倒是说说,本宫有何目的?”咸宁公主道。 宋致不停踱步,脑洞大开,想着各种可能,但又一一否定。忽然灵光一闪,她试探地问:“臣想,公主莫非是想看看张贺对臣是否仰慕大过敌意?那里是家兄与张贺相遇之处,在那里谈心,更会引起张贺对当年初见的追忆,也就能看出他对家兄如何了。” 咸宁公主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有点意思,继续。” “画舫谈话中,公主有意谈及最近的事,又以五公子之事探他口风,他担心公主会因五公子与臣生嫌隙,闭口不谈,就说明他这个人并不是刚直不折,也懂看形势。这样的人,能屈能伸,公主要有意拉拢他,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助力。”望着咸宁公主唇角的笑,宋致停下步来,仿佛得到了鼓励似的,越说越流畅,“张贺这个人,假以时日成长起来,不是能臣也是干吏,对恩主宋家不结党,不畏权势,说不定能借他之手,对打破宋家警惕,以为内应,还能临阵倒戈,成为公主手中的一把好刀!” 说完,宋致目不转睛地看着咸宁公主,眼里充满了期待,好像等待夸奖的小孩。咸宁公主点点头,一直含着笑不说话。 “我说的不对吗?”宋致绞尽脑汁,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没有。”终于松口的咸宁公主拍了拍手,笑道,“你说的都对。你能有这种见识就很不错了,比一般的深闺小姐强了不少。” 宋致高兴地握紧拳头,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家令余度提着衣袍进来,看见宋致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咸宁公主看在眼里,理了理袖子,不在意地道:“旧年说吧,驸马正在猜本宫为何要引张贺去名扬湖呢。” 余度看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宋致,低着头对咸宁公主拱了拱手,沉声道:“臣奉公主命,去了廷尉府一趟,查了张贺的笔录,张贺确实对驸马起了疑心,他怀疑驸马包庇宋敏,把宋敏藏起来了。”说完从袖子里拿了一叠纸张,递给了咸宁公主。 宋致一惊,脸上的笑烟消云散。她看着咸宁公主,勉强地提了提嘴角:“公主是为了查他笔录,行的‘调虎离山’之计吗?”只是那笑容说不出了沮丧。 咸宁公主低头翻看余度抄来的副本,语气轻松地道:“算是吧。” 宋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为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结果根本没中的废话而心塞。说不定咸宁公主觉得她就是一个努力想表现好的孩子,很幼稚。 没听到宋致声音,咸宁公主抬头,随手把笔录副本放在一旁,含着笑,对她道:“怎么了?你说的那都是本宫的主要目的,至于笔录不过是随手而作。驸马很聪明,假以时日不必靠本宫,也能摆脱宋家。” 宋致不明白咸宁公主这是安慰她还是真的是这么想的,不过就算是安慰,咸宁公主肯安慰一个“质子”,也让她很开心了。她不再纠结这些,重新恢复了笑容,并且心满意足地乖乖去抄那一百遍的《韩非子》了。 说起来有点奇怪,陈朝倡儒治国,实际上很少有皇帝会真的以儒为本,宋致特地问了咸宁公主,历代的天子用什么学术治理国家,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法家。法家为骨,儒家为皮,虽然世家浸沐儒学,可是上位者却往往信奉法学。连咸宁公主只是一个公主,都会随身携带法家经典。《韩非子》中还是帝王术的学说,当今天子在登基之后,常常宣室问对,请教法学代表。 《韩非子》主张极端的功利主义,认为人与人之间只有利害而没有仁爱,强调以法治国,以利用人。后世的《韩非子》并不完全,甚至有些是后人改变,而咸宁公主给的却是完整版。宋致略读了一遍,提炼出了关键的三个词“平衡”、“利用”、“专制”,嘆服古人的思想极为厉害。再往深处一想,初见天子,天子对她亲近关爱,其实说不定是利用拉拢的手段。可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怎么能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阴暗,她是被咸宁公主步步为营的心机给感染了吗? 她费力地写着繁体字,她是考古队的,那些古代字她都认识,问题是认字和写字是两码事,会吃饭的人不一定会做饭。她是想叫人帮忙抄,但全府上下都是咸宁公主的人,她叫谁抄?她也想糊弄,可想到咸宁公主那种对什么事都很认真的态度,要被抓到,那就是欺君之罪,小命难保。 宋致抄书抄得天昏地暗,从白天到黑夜,抄到趴在案上打瞌睡。珺珺好几次挑亮灯芯,都想劝她先睡觉,但宋致却倔强地撑着,撑到最后还是睡着了。 当然,书肯定没抄完,大早上出来吃饭的时候,咸宁公主看着她两个黑眼圈,脸都黑了,直接教训道:“驸马不睡觉抄书抄了多少?焚膏继晷有效用么?既伤身体,又不能加速写完,那还这么做,这就是愚蠢之极。” 宋致努力睁大眼睛,装出自己一点都不困的样子,辩解道:“臣以为公主让臣抄书是让臣长记性,臣不敢敷衍搪塞,自然孜孜不倦,更加勤勉。” “愚蠢!”咸宁公主微怒,呵斥道,“你只是抄,把字写了几遍,你把书读心里去了吗?真真是愚蠢!无可救药的愚蠢!” 宋致撅着嘴,觉得委屈。咸宁公主见她眼底都起泪花了,忍不住失望地嘆口气,摇了摇头,起身要走。宋致慌忙跪行两步,轻轻拉着咸宁公主的裙角,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可怜兮兮。 “把你的聪明用在读书上吧。多读点书,才不会老给本宫惹麻烦。”咸宁公主平复了一下心情,一扯裙角,迈开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致觉得很难过,她有一种辜负了咸宁公主期望的感觉。咸宁公主以为宋致是耍小聪明作出全力以赴努力完成任务的状态给她看,所以不高兴了。 “这可怎么办啊!”宋致哀嚎一声,趴在案上委屈地红了眼眶,一来是担心咸宁公主真的讨厌她了,二来是对咸宁公主老把人往恶意上想,束手无策,以后会不会怀疑她其实心还在宋家都很难说。 宋致嘆了又嘆,收拾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开始想办法跟咸宁公主解释,她还要保证,以后作息规律,好好学习,认真对待,公主说什么她听什么。命苦,太苦了! 第17章 运气不是一般差 三天过去,咸宁公主故意不见宋致,虽然两人都是在府中,可是咸宁公主不高兴,宋致这个没地位的驸马也见不着她。任宋致后悔得抓心挠肝,咸宁公主都不闻不问。她就呆在藏书楼里,整理从宫中搬出来和余度、白柳、窦途他们收集来的书籍。宋谦在养病,宋家经过大火之后安静了下来,她已经完成了嫁给宋放牵制宋家的任务,自然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看看书,喝喝茶,侍弄花草。 第23页 咸宁公主的生活很平静,从前在宫里就是这样,现在只不过是换到了宫外,多了自由。成婚的时候,天子赐她孤本名书十二卷,名画字帖五十张,还有七七八八的书,填了一整个架子。大将军也送了她不少的书籍,宋谦这个老狐狸下聘礼的时候更是送了三车。咸宁公主很满意这种无人打搅的生活,早上练剑,下午读书,晚上下棋,实在舒服。她每天听窦途讲驸马在梧桐园天天打听公主去哪儿了,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面上总会露出微笑,在窦途眼里,有了几分的少女的狡黠,连陪着下棋的余度都忍不住摇摇头,笑公主御夫有术。 “驸马今天还在抄书,不问公主在哪了,老老实实呆在梧桐园养病。”白柳过来汇报了。 咸宁公主捏着黑子,在棋盘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没有听见白柳的话。 窦途在旁边拿着酒葫芦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笑道:“驸马估计是想明白了,公主在晾她呢。说不定这会儿正从书里查计策,想博公主原谅。” “公主用心良苦,只希望驸马不要辜负公主对她的栽培啊。”白柳深以为然地附和道。 咸宁公主落下一字,围困住了余度的大龙,微微一笑,问道:“旧年,你认为呢?” “驸马的聪明与认真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这心性有待磨练。公主先施以恩惠,给予关怀,驸马困顿疾苦中,得遇公主,自然不得不依赖生存。公主的宠与罚,都是为了让驸马更加信赖公主,看来公主深得《韩非子》的三昧啊。”余度的八字鬍随着他开口,一抖一抖的,显得诙谐。 咸宁公主笑道:“对她好,是为了让她感激和附从,对她严厉,是表示亲近,也是对她好的一种。对一个人好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是一味地迁就。本宫是真的希望她能倒向本宫,为本宫所用,不要成为敌人才好。” “驸马的忠心毋庸置疑,她对公主的好感甚于生父宋谦。”窦途插嘴道。 白柳却蹙着眉道:“可她连生父家族都能抛弃背叛,往后真的能一直听从公主之令吗?” 余度起手落子,替咸宁公主回答了这个问题:“背叛了家族还有活路,背叛了公主,恐怕世间就容不下她了。当年武乡侯不正是弃家投了文帝,屠杀亲族,文帝还说夸他大义灭亲呢。” 虽然把咸宁公主比作文帝不合适,但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对,默认了这个说法。余度说的是文帝时期,有渔阳太守造反,幽州震动,反贼汹汹,攻破了好几个郡。渔阳太守的三子没有从贼,反而上书文帝,请求领兵平叛。当时幽州牧不顾众人反对接纳了渔阳太守三子,给他精兵一千,结果他直捣黄龙,把太守的亲族全部抓起来,然后当着渔阳百姓的面杀了个干净。后来此人表功封了武乡侯,文帝赞扬他是大义灭亲,忠心良臣。 眼见天又要黑了,咸宁公主起身准备离开藏书楼,却见家奴匆匆赶来,急切地禀报:“不好了!公主,张左监带人来抓驸马了!” 咸宁公主弄不清楚情况,扫了一眼三位心腹,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余度,咸宁公主把监视张贺的任务给了他,突然出这么一档子事,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当即道:“臣先去看看情况。”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等余度带着人去查探情况,她才对白柳道:“去给良乡侯府递句话,就说本宫对他们很不满意。” 白柳应喏,领命而去。只剩下窦途一人,窦途一改流里流气嬉皮笑脸,变得凝重和严肃,他对咸宁公主道:“臣以为公主一定不能让张贺把驸马带走,且不说驸马身份不能暴露,若是廷尉府今天从公主府带走驸马,陛下会不会责难尚不必说,单是朝中就会引起慌乱。小小廷尉左监今天能拿驸马,明日就能拿公卿王侯。总之,驸马不能跟廷尉府的人走,这是公主的脸面,也是打乱陛下部署的危机。” 本来对此还不生气的咸宁公主听了这番话,眉头紧锁,脸色一沉,快步向梧桐园的方向走去。 冷冷清清的梧桐园此时很是热闹,张贺领着廷尉府的人堵在了梧桐园的门口,明安带着几十个人高马大的亲卫刀剑出鞘,隐隐和张贺对峙。余度和宋致都在,咸宁公主远远就看见人群中矮小消瘦的驸马,近了一些就能听见她说的话。 “……张左监说本官是杀害五公子的凶手,可有证据?若无证据随意拿人,可是欺君!”宋致脸上生起薄怒,用力地甩了一下袖子,“既然你说私情归私情,公事归公事,那就请张左监把证据拿出来,还有廷尉府捉拿本官的文书,否则,光凭你带人闯公主府的罪名,就足是死罪!” 她拔高了声音,语气里透着愤怒与威严,一时间镇住了廷尉府的人。咸宁公主脚步渐渐放慢,停了下来,关注着宋致和张贺的僵持。 张贺的脸在灯火下晦暗不明,冷漠而不近人情。他冷静地望着宋致,盯着她苍白慌乱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很快地湮灭。他平静地问道:“敢问驸马,您戴了多年的那枚青鲤玉佩呢?” “青鲤玉佩?”宋致脑海里浮现一块状似锦鲤的天然玉佩,她记得宋放时常带在身上,好像很爱惜。当初宋放死时,他身上可没有青鲤玉佩,宋致匆匆忙忙就进了咸宁公主府,哪里有时间去想那枚玉佩在哪。她只好道,“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许是被人偷了也不一定。” “是被五公子偷了吧?”张贺冷笑道,“臣还记得,当初在名扬湖相遇时,驸马就一直戴着那枚玉佩,当时驸马还跟五公子说,因为那是你们宋家祖传的东西不敢弄丢,所以特地挂在颈上。怎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驸马在这半个月里,一句未提?” 宋致哼了一声:“本官的玉佩丢了很久了,总不能逢人必说吧?” “可臣去城中驸马常去的地方都打听了,驸马在与公主成婚前一天,可还戴着青鲤玉佩去了一趟布庄。布庄的掌柜因为在取蜀锦时不小心碰到了驸马,还看见玉佩在。又是在同一天,五公子接到一封信,梳妆打扮欢欢喜喜地出门,而后五公子消失不见,连驸马的玉佩也一起不见了,难道说,五公子偷了驸马的玉佩,逃之夭夭了吗?”张贺步步紧逼,眼神凌厉,“臣之前与驸马在酒肆中听人谈五公子,驸马却说和五公子许久不见印象模糊,可是布庄的人说驸马买的锦最后是春风阁的人取走的,驸马谈及五公子,或是含糊其辞,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心虚遮掩,又是什么?” 宋致沉吟半晌,抬眼和张贺对视,她道:“就算是本官说谎,青鲤玉佩也丢了,那这能说明什么?五公子失踪是本官所为?可笑!本官能把五公子一个大活人藏哪里去?藏公主府吗?还是已经化为灰烬的司徒府?” 张贺忽然笑了,他一笑起来,脸上的冰霜瓦解了,使得他风俊神朗的脸更加明媚动人。 宋致觉得奇怪,想不通他在笑什么,沉着脸道:“张左监这是何意?” 第24页 “臣是笑,驸马亲口承认了罪行。” 宋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郁闷道:“本官什么时候承认了罪行?难不成夷为平地的司徒府真的藏了个大活人吗?” 张贺淡淡一笑:“夷为平地的司徒府当然不可能藏了个大活人——”他脸色一变,眼神阴冷地盯着宋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藏的这位五公子,是个死人。” 他的语气阴森森的,胆小怕鬼的宋致猛然吓个不轻。她退了一步,被珺珺扶住,张贺认为她这是心虚的表现,嘴角的笑更加诡异。 “驸马,您不记得,司徒府那具被划得面目全非的男尸了吗?” 宋致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巴抖个不停。她本来觉得张贺就是来恐吓她根本没有确凿证据,万万没想到闹得满城风雨的五公子失踪案本人,竟然被毁容埋在了司徒府里,尸体上还很可能有关于宋放要命的证据。宋致心里把宋放骂了个千百遍,恨不得把他的坟刨出来鞭尸,可如今她已经骑虎难下四面楚歌,就算刨坟鞭尸也无济于事,除非真正的犯罪嫌疑人活过来。 这都算什么事啊!她的太歹命了吧?重生醒来全家要挂,假冒驸马用生命博弈,家被烧了间接害死几百人,生个病晕倒几次,被宋谦教训完被公主各种体罚,焦虑并且提心弔胆了三天还没得到公主原谅,得,被长得帅的朋友指控是杀人凶手……宋致真的想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大哭一句:“欺负人!” 第18章 驸马是说本宫很凶吗? 就在宋致准备一头撞死以示清白的时候,一身正气的咸宁公主从天而降前来给她解围了,她在看到咸宁公主的那一剎那,仿佛被加持了无敌的勇气,把被欺负得快哭出来的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趾高气昂——屁颠屁颠地跑到咸宁公主身边,瘪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公主,他们……他们欺负人!”还附带跺了跺脚,女孩子的娇态毕露无遗。 咸宁公主觑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耐心安抚道:“放心吧,他们不敢。”目光却是看向张贺,气场全开,微微蹙眉道,“张左监,这是你做什么?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张贺上门来的时候就做好这个准备了,他先是以臣下之礼拜见咸宁公主,而后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道:“臣奉命捉拿杀人凶手,王子犯法尚与庶人同罪,公主莫不是要包庇凶手么?” 他话音刚落,咸宁公主便冷冷地呵斥一声:“放肆!”语气里充满着浓浓的杀机与怒意,那平静的脸上早已露出骇人的威势,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 全场的人都被她威慑,不由自主地膝盖一软,惶惶然跪了一地,连本来还镇定自若的张贺也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锐利的眼神。 只剩下宋致还站在咸宁公主的身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她其实也想跪着,可咸宁公主见她腿一弯,就伸手钳制住她的手臂,让她双腿颤抖,却站得稳稳的。 一人之威,竟至斯矣!难怪一直说雷霆之怒,宋致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她的心吓得扑通扑通跳,差点没丢脸地晕过去。 咸宁公主一边扶着她,一边皱着眉凝视脸色铁青额头冒汗的张贺,语气如寒冰冻霜似的,充满威压:“本宫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带走驸马!” 张贺脸色难堪,挣扎着道:“臣是奉命……” 咸宁公主直视着他,没有说话,眼里却含着嘲讽。 咸宁公主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张贺头顶感觉有千万钧重,他胸口起伏不定,又惊又怒,惊的是咸宁公主不屑他奉命,也不问他奉谁的命,更不把驸马可能是个杀人犯放在眼里,怒的是自己竟然在一喝之威下生了胆怯,甚至动摇了想把宋放捉拿归案的念头,这让他立志不畏权势只畏正义的心感到羞愧。 良久,咸宁公主才云淡风轻地开口说道:“张左监,本宫今日不想追究你的擅闯府邸之罪,也没兴趣让你在这跪上一夜,带着你的人出去,本宫的驸马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这……”张贺不甘心,犹豫着要不要抗命直接把人带走。 “就算驸马有罪,也该由本宫上报宗正卿,由宗正卿过问,再呈禀陛下,还轮不到你个小小的廷尉左监来拿人!”咸宁公主勾起笑,讥讽道。 驸马是宗室五等亲中的诸亲,但凡是宗室犯法,就应该交给宗正府的人过问,按照律法,驸马有罪应当向宗正的人提出申诉,宗正再上报天子,而后才能得到减轻惩处。宗正府主管宗室皇帝亲族或外戚勛贵等有关事务,掌握皇族的名籍簿,分别他们的嫡庶身份或与天子在血缘上的亲疏关系,每年排出同姓诸侯王世谱,也有审理宗室犯罪之权,宗正卿与宗正丞都为皇族担任。 张贺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没能直接拿下宋放就没机会了。且不说宗正过问驸马杀人案会不会秉公执法,就看咸宁公主保定宋致的态度,可想而知一旦移交给宗正府,就算宋放真的杀人了,证据确实了,恐怕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朝律法对宗室皇亲的宽容前所未见,文帝时期,诸侯王曾经谋反,文帝派遣将军平乱后捉住了诸侯王,结果犯了这么大的罪的诸侯王竟然没死,只是判了幽禁在封地。 他失望地行了一礼,认输地带着人灰熘熘地撤走了。临出府门前,他回头看着亲卫中侯明安带着人跟到了门口,不由嘆了口气,勉强笑了笑:“诸位不必送了,今夜多有得罪,告辞。” 明安目送着来时意气风发,走时狼狈不堪的张贺,深感同情地嘆息了一声,吩咐亲卫吸取教训,不能再容别人随随便便闯门。然后入府请罪去了。 宋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堪称死里逃生的游戏,虽然转危为安了,可还惊魂未定。她吞了一颗参丹,稳住心神,感动又崇拜地看着公主,先是警告了一番明安失职罪大让他自领三十棍后,再表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张贺凶猛,恩威并施把明安感动得一个肌肉男含着泪光。 等明安受罚去了,她凑到咸宁公主面前,躬身行了一礼,红着脸奉承道:“公主英明神武,一喝之威宛若雷霆咆哮,镇得魑魅魍魉战战兢兢,臣佩服之至!” 咸宁公主呵了一声,凝视着她惨白的脸色,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温声道:“驸马是说本宫很凶吗?” 呆呆地摸了摸被咸宁公主敲了的地方,宋致一脸羞涩,摇了摇头否认道:“怎么会?公主威风凛凛的样子,很帅。” 咸宁公主眉头一挑:“‘很帅’何解?” 一不小心又“创造”了一个新词,宋致一噎,干笑了一声:“就是夸公主很俊,气势凌人,威仪雍容。” 咸宁公主莞尔一笑,满意地点点头:“倒是有趣。看来驸马的学问有所长进啊。” 宋致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咬着唇眼底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她岔开话题请咸宁公主进梧桐园说话,咸宁公主被她一提醒,恍然大悟:“这里地方偏远,今日若不是张贺突然闯进来,本宫还没有意识到这里防备不全。驸马就不要住这了,搬回鸾和阁和本宫一起住吧。” 第25页 本来梧桐园地方之所以这么偏远冷清,纯粹是因为咸宁公主下嫁之前跟将作大匠提过驸马比较喜欢安静的住处,事实上就是做好了要把宋放踢进冷宫的准备,然而谁都没料到,宋放连公主府的门都没摸到就死了,来的是他妹妹宋致呢。咸宁公主实在捨不得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呆在这种小角落里,尤其是她的驸马是傻乎乎的,说是梧桐园是让驸马住的就真的过来住,一个人明明怕黑怕鬼非得珺珺看着她睡她才睡,却死活不肯开口请求回去跟咸宁公主住。 她是真老实啊!现在发生了闯园这种事,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门口的侍卫以为张贺又来做客,巡逻的亲卫听说是奉旨办事也没敢拦着,但也暴露了很大的问题,这里并不安全。今天来个抓人的张贺,明天来个杀人刺客,宋致的小命早晚得丢啊。 咸宁公主办事向来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刚想起让宋致搬回去,下一刻家奴就在珺珺的带领下开始收拾东西带走。最重要的东西,梧桐园的主人——驸马宋致,则很自觉地跟着咸宁公主走。 傻子才会拒绝搬回去,梧桐园那么空荡,一个人住容易做噩梦,还不如回去跟着咸宁公主睡呢!她还想天天跟着咸宁公主,时时刻刻表忠心,提醒咸宁公主她的无害无辜,然后让珍贵的小命活长一点。 再一次踏足鸾和阁,抬头看见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宋致就一阵感慨。这也算因祸得福了,有公主罩着,她就不容易被人抓去蒸了煮了杀了颳了,看看外面三步一个侍卫,五步一个保镖的,在公主身边就是很有安全感啊。再想到最厉害的杀器是公主本人,宋致简直觉得自己可以活到九十九,耳边回荡着咸宁公主霸气侧漏的那句“本宫的驸马我看谁敢带走”,宋致就一阵激动。 咸宁公主感觉身边的人停住脚步,傻傻地仰头看着牌匾上烫金大字,她顺着目光看见鸾和阁正中间那个字,也是她的名字,眼底闪过异样的情愫,顿了顿,举步向里走去:“虽然今夜张贺暂退,但要命的不是他,而是你宋氏一族的敌人。可想而知,明天朝会该是一场恶战了。” “啊?”回过神,宋致跟了进来,两人落座,她想了想,苦着脸道,“公主说得是,大将军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利用家兄杀人的嫌疑来逼着宋家就范的。如今家兄死了,他的罪由臣顶上——公主,臣冤枉啊!” 宋致凄悽惨惨地喊冤:“公主是知道的,臣要代兄受过,死也就死了,可臣觉得如果真要被治罪,那公主也会受牵连,别人都会说公主适了一个杀人犯驸马!” 咸宁公主看她卖惨还拉上自己,嗤笑道:“你放心,他们要敢非议本宫,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宋致见她不为所动,傻眼了。眼睛滴熘熘地转了两圈,谄媚地凑到公主背后捏肩捶背,大献殷勤:“公主,您知道内情的,臣是代人受过何其无辜,既然是无辜,您就不能让臣蒙受不白之冤,您明察秋毫,要为臣做主啊!” “嗯。”咸宁公主垂下眸,嘴角上扬,轻声道,“放心吧,司徒公与良乡侯会保你,宗正卿和本宫也会保你,如果你要是不放心,那你现在就去见范侯,让他明天替你说句好话。” 宋致停下动作,大喜谢恩:“多谢公主爱护!臣定当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要公主所指,上刀山下油锅,臣都听令。” 咸宁公主抿唇微笑,故意道:“好啊,那你去把张贺给揍一顿,替本宫找回面子。” 宋致撸起袖子,一脸正直地抱拳道:“驸马都尉颖川太守臣致听令!” 逗得咸宁公主噗嗤一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啊,算了吧。走,传膳,吃饭。” 第19章 床上小动作 当晚,宋致在鸾和阁歇下。她问咸宁公主她睡哪里,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床,莫非是要她打地铺?咸宁公主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指着自己睡的床:“驸马要是喜欢睡地上,本宫也不阻拦。” 话音未落,宋致就一个鱼跃,滚上了床,躲进角落里,开开心心地跪在床上行了一礼:“谢公主恩典!” 咸宁公主懒得搭理她,让人拿来新的枕头被子,躺上了床,吩咐珺珺把灯吹灭,只留床头两盏灯。宋致被张贺吓了一下,精神一直紧绷,闭上眼睛闻着咸宁公主身上淡淡的香气,仿佛回到了现代生活和闺密同床共枕,半醒半梦的状态下,忍不住靠近了一点咸宁公主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抱着咸宁公主陷入了沉睡。 身体很好昨晚睡眠充足的咸宁公主身边突然多了一人,有点睡不着,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宋致无意识地抱住了她,她惊了一下,身体僵住不动。听着宋致沉稳的呼吸声,她偏过头一看,宋致睡得很香。 病态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丝甜蜜的微笑,水嫩的皮肤在床头豆灯的晕染下柔软的绒毛细细发亮。小巧的鼻子在悠长均匀地呼吸,鼻翼翕动,饱满粉嫩的唇瓣微张,白日看起来稜角分明的轮廓在灯光的浸润下,柔和娇媚了起来。咸宁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因她安稳毫无防备的睡容和半启的粉唇而心中一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这个女子,大智若愚,明明什么都知道,可偏偏太过善良,总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先是宋谦让她替兄成婚,说全家性命在她手上,她感动地相信了。再是张贺这个人分明故意接近,不怀好意再三刁难,可她就是学不乖,生气过后又继续和张贺称兄道弟。还有天子,天子只不过随意演了一齣戏,假装关怀,可她还是傻傻相信,还反过来要让人去劝天子注重江山社稷,不要不务正业。 咸宁公主的笑意更胜,想起宋致手忙脚乱的出错,发觉失误后的窘迫,还有故作镇定其实瑟瑟发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她还不自知。咸宁公主不喜欢花言巧语的佞臣,但宋致每一次巧言令色和阿谀奉承,她都听得舒心欢畅,她觉得宋致很可爱,那种真挚得傻气,害怕还要掩饰的行为天生自然,不做作。 其实,如果宋致不是宋家的人,也许她会把宋致培养成一个德艺双馨的才女心腹,或者真的带在身边,当一个宠信的佞臣也好。只可惜,她偏偏是宋家的人。 咸宁公主望着宋致的脸,露出可惜的神色,很快便隐没在灯火里。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咸宁公主一睁开眼,就听见余度在外面说天使从宫中出来了。天使,即是天子的使者。 咸宁公主叫醒了还睡得忘乎所以的宋致,而后珺珺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又是伺候“致和夫妇”更衣,又是梳头发洗脸刷牙。等收拾好,天使的轺车就到了门口,来通传天子口谕。 口谕是宣咸宁公主楚和领驸马都尉颖川太守宋放一起进宫,刻不容缓马上启程。 领了旨意咸宁公主就带着一脸怨念的宋致登车进宫,宋致没吃早餐,没什么精神,抱怨道:“陛下为何传旨这么早?天还未亮,公主也还没用膳,急急忙忙就进宫……” 咸宁公主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昨晚公主冼马李避连夜进宫禀报阿父,阿父没有当夜宣你让你睡了个好觉已经仁慈了,还得寸进尺!” 第26页 宋致眯着眼睛,用袖子掩面打了个哈欠,放下手无辜道:“反正清者自清,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被她这话气笑了,咸宁公主点点头道:“不知道谁昨晚求着旧年赶紧去给范侯送礼保住小命,又不知是谁谄媚侍奉,向本宫哭求庇佑,这人好没骨气,一定不是驸马。” 宋致小脸一红,咬着唇别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臣心里害怕,公主不安慰还落井下石,真不地道。” 咸宁公主见她倒打一耙的本事高超,气得哪有怜香惜玉的念头,就想喊住御车夫,回转公主府,让宋致一个人去面对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看把她给能的!谁惯的?谁给的勇气?怎么这么气人呢! 早知道了规矩,咸宁公主的车架直接进了宫,而后黄门令来迎接,带着两人往宣室去。宋致在殿外脱了靴子,解下佩剑,落在咸宁公主身后半步,两人快步走到丹陛阶下,俯身一拜。 “咸宁公主臣和,拜见陛下。” “驸马都尉颍川太守臣放,拜见陛下。” 天子居高临下,跪坐在案后,抬起头来,神色温和地看着两人道:“起来吧。”等两人直起身,他便肃然道,“昨夜公主冼马李避进宫,参奏廷尉府左监张贺擅闯咸宁公主府,惊扰了公主与驸马,可有此事?” “回陛下,廷尉左监张贺是奉旨查案,捉拿犯人。”廷尉起身到庭中站立,手持板笏,朗声道。 “哦?”天子沉声道,“是查什么案,查到了咸宁公主的府上,又是捉什么犯人?廷尉左监张贺何在?” 廷尉后座张贺起身,正了正衣冠,迎着满朝文武的目光,快步走道庭中,行了个大礼,中气十足道:“廷尉左监臣贺,奉陛下旨意,彻查司徒府走水一案,已有了眉目。陛下,容臣回禀细细内情,一一呈堂证供!” 宋致虽然没有看见张贺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大义凛然。她不由心里苦笑,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了断,她抬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认真倾听张贺说话的咸宁公主,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再看一眼文官之首低头垂垂老矣的司徒宋谦,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天子允许张贺当堂对质。 张贺拜了一拜,直起身环视了一眼朝堂,笑道:“此事,要从正平元年说起。”百官们面露疑惑,他视而不见,“那一年,臣不过是司徒公门下,在洛阳游学。一日,臣在名扬湖踏青游玩,遇见了当时的驸马都尉。彼时驸马虽不似其兄宋敏,但也风流文雅,臣与驸马相遇,感其风度翩翩,十分羡慕。而那时驸马身边有一好友,人称‘五公子’。五公子丰神俊朗,素有才华,臣见了之后,就对他印象深刻。后来臣丁忧在家,直到三年后回洛阳之后才知道,驸马尚了公主,而五公子在前一天晚上就离开了春风阁……” 宋致瞟见宋谦眉毛一颤,头低了些,暗自觉得哪里不对。莫非,宋谦是知道五公子的事情? “臣赴宴公主府再见驸马,发现驸马神色诡异,臣敏感多疑,暗自留心。第二天,司徒府燃起大火,把整个官邸烧个干净,里面的人除了司徒公逃了出来,无一幸存,连司徒丞都葬身火海。这场火着得离奇古怪,引起了臣的注意。而更奇怪的是,司徒府的家奴都被烧死,尸体化为焦炭,可后院却挖出了一副面目全非的男子尸首!”张贺缓缓讲述,掷地有声,“臣想,这人死在司徒府中不奇怪,可他死得没有面目却令人疑惑,莫非他的身份十分重要,所以不得不在他死后毁掉容貌,掩盖真相?不过,因为死的人太多,又是司徒府这等重臣府邸,臣并没有立刻尸检,而是先一个个查对火海丧生的家奴的身份,臣把那名男子的尸首交给了太医。” “臣曾问司徒公起火缘由,司徒公给臣的解释是,侍女失手打翻烛台落在东仓,东仓油粮柴火堆积,一发不可收拾。臣去看过东仓,确实在里面找到了一个融掉的青铜烛台,也发现了里面如司徒公所说,都是引火之物堆积,所以火势不可控制,迅速着火。” 百官的视线纷纷落在了垂眸不语的宋谦身上,窃窃私语地聊起了司徒府的内情。张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继续道:“可是,为何饱读诗书的司徒公不懂得秋季天干物燥,把这些易燃之物放在一起,难道司徒公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一派胡言!” “小子放肆!司徒公岂能不懂这些道理?” “那多是司徒丞安排的吧?司徒公关怀天下大事,哪里有时间去注意这些?” “司徒公太信任司徒丞才会落此下场,那司徒丞该死!” 张贺不以为意,任他们反驳。他一看见抱病上朝的宋谦就知道,宋谦一派的人一定会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但陛下听了会怎么想,可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就算东仓起火,司徒府那么大,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整个司徒府烧了,一个家奴也逃不出来吧?臣就继续找线索,而在原来的司徒府后院,与西边的书房,都发现了有人纵火的痕迹。这就说明,起码有一处以上的起火点。如果这是一次意外,那么为什么会有多处起火点?难道每一处都是意外吗?”张贺沉声喝问道,“若不是意外,这就是一个蓄意杀人案!” “而杀人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堂堂的士人领袖,百官之首的司徒宋谦,和他的嫡子,尚咸宁公主驸马都尉,颍川太守宋放!” 众皆譁然,瞠目结舌。 第20章 陛下,您的女婿是个gay啊 “血口喷人!张贺还不速速向司徒公与宋驸马赔罪!” “竖子无礼,欺师灭祖啊!” “大胆!竟敢污衊驸马与司徒公,你是何居心?” “还不与我住口!” 朝中文官纷纷指着张贺破口大骂,激动得面红耳赤,好像张贺说的是他们杀人放火似的,反观武将一系都在窃笑,指指点点看笑话,大有扬眉吐气的快感。宋致也有点心虚和羞怒,忽然袖袍下,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向身边的咸宁公主望去,咸宁公主面色平静地看着朝中百官作态,一言不发。兴许她看了许久,咸宁公主才回头对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宋致不由松了一口气,把提起来的心安放进了肚子里。 咸宁公主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如果连咸宁公主都救不了她,那大罗金仙来了也没用,所以看着咸宁公主镇定自若的神态,她也学着挺直了腰,垂下眼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公主余光瞥见,唇角一弯,便不再关注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庭中张贺的身上。 天子没有驳斥他,张贺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坚定了信念,整理了一下头绪,肃然道:“臣并非空口无凭来陷害司徒公与驸马,臣有证据证明,纵火案与杀死无面男尸的凶手就是宋家父子。” 一直默不作声,藏在鎏冕珠帘之后看不清表情的天子终于开口:“哦?张卿,证据何在?” 第27页 张贺拱了拱手,回头对殿外喊了一声:“呈上证据,带布庄掌柜!” 一个小黄门捧着一张琴与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一枚青鲤玉佩,一身布衣的布庄掌柜低头快步走了进来。 “焦氏布庄掌柜庶民焦勇,拜见陛下!” 张贺对天子道:“陛下,此人便是证人之一,城东焦氏布庄掌柜焦勇。”他解释道,“话要从男尸的身份说起。前些时候,廷尉府接到春风阁阁主举报,说是春风阁庶人五公子失踪多日,臣在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便赶往了春风阁查探,未料到东部都尉也上门了。臣和东部都尉交涉后,主理了此案。臣问了春风阁几位庶人,他们描述了五公子的相貌身形体态,与臣记忆中的人并无相错,臣便想起了正平元年名扬湖遇五公子。” 宋致得到手心微微出汗,她从咸宁公主手中抽回手,脸色微白,有些胸闷气短。张贺抽丝剥茧的指控中她想起了每一次他的试探,就有些恼怒。 “除此之外,臣还得知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就是良乡侯宋许之子宋敏居然跟五公子也有瓜葛。据说宋敏曾经送过五公子一把价值千金的琴,名为胭脂红。陛下请看,”他指着小黄门手中抱着的琴道,“此琴昂贵,是文帝之时的文人魁首所作,年代流传至今,先为司徒公宋谦所得,后落在了驸马宋放手中,最后却由宋敏送给了五公子。” 天子绕过长案,走下丹陛,仔细打量着那把胭脂红。他见过不少的名琴,皇宫藏宝阁里面更有不少珍品,这把胭脂红品相优美,是为上佳之作。 “还有,五公子失踪之前,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他说他很快就要从良,五公子很高兴,让人去布庄给他买一身新衣服。也是在同一天,巧了,驸马也去了一趟布庄。” 天子看向宋致,沉吟道:“驸马,可有此事?” 宋致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去过布庄,想着就要迎娶公主,心情激动,便到处逛了逛,进了布庄看布,说不定有好的料子,以后可以给公主做衣裳。”她露出尴尬的笑,“不过臣也是高兴坏了,公主自有宫中锦绣华服,哪里用得着臣来献殷勤。” 闻言,天子哈哈一笑,眼底充满赞许和理解:“驸马有此心,朕心甚慰。” “陛下,”眼见天子打岔,群臣都深感贊同,张贺眉头一皱,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在驸马去过布庄之后的当晚,也就是迎亲前一夜,驸马便在司徒府与五公子相会,两人起了争执,驸马失手将五公子杀死,毁其容貌,掩埋在后院花园之下!” “张左监光凭推测就断言本宫的驸马杀人埋尸,恐怕不合理吧?”咸宁公主嗤笑道,“难道五公子在司徒府死,就说明是驸马杀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些吧?” 张贺从小黄门捧着的木盘上拿了那枚青鲤玉佩,低头呈到天子面前:“陛下,此物乃是驸马自小带着的家传玉佩,驸马去焦氏布庄时,焦勇还见过,可臣自公主新婚之日起,就再也没有看见。驸马说是被人偷了,可臣与驸马相处多日,不见他着急寻找,也未尝听过他说起此事,好像不甚在意似的。试想,此物如此珍贵重要,驸马若不与旁人,是丢了是被盗了,那也会着急寻找,而驸马不紧不慢的态度,当作何解释?” 宋致的目光落在那枚青鲤玉佩之上的同时,在场所有人也都看着那枚玉佩。那枚玉佩对宋家的重要性,文官们都知道一点,宋谦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埋着头,当他的磐石老朽。 “四日前,臣与驸马在名扬湖相遇,后回廷尉府,太医找到臣,问臣还过问男尸之事吗,臣才想起男尸尸检结果未看。臣查看了太医给了检书,发现此人与五公子形象吻合,死的时间也是失踪那夜,臣亲自去看,太医指着尸体一一告诉了臣尸体的特殊。男尸年在双十左右,高七尺六寸,双手皮肤柔嫩,指尖略有薄茧,其□□异于常人。”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张贺看了宋致一眼。 宋致面色一僵,恨不得把张贺抓过来暴打一顿。说五公子是个同性恋或者男妓就行了,看我干嘛?你这么一说满朝文武怎么看我?宋致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差点没喷张贺一脸。 “男尸与五公子身份吻合,他是火起之前被人用钝器击伤,流血过多而死。臣在埋尸处找到了杀人用的石头,上面还有斑斑血迹。胸口是在额角,所以五公子是面对面被一个武力强于他的男子杀死。” “这不对吧?”宋致提出疑虑道,“本官体弱,可不见得比五公子武力强。况且本官并没有作案动机,五公子与本官乃知己好友,本官怎么可能杀他?” “驸马的所谓‘作案动机’,其实便是一个‘慌’字。听闻春风阁阁主说,宋敏每次找五公子,五公子要么拒之门外,要么与他不欢而散。宋敏乃良乡侯之子,宋家公子,倾心相交五公子,若没有一个比他身份更大的人,他怎么敢再三对宋敏抗拒?五公子房间中还挂着一首诗歌,正是驸马当年所赠的《越人歌》,那胭脂泪的琴本来也不是宋敏的,而是驸马所有,驸马难道不记得了吗?” 宋致哑然无语。朝臣们向她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有嘲笑,有鄙夷,有不屑,有探究,不一而足。宋致不知道咸宁公主心里在想什么,但她现在已经被坐实了“基佬”之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天子从一开始的悠然从容,到脸色微变,蹙眉凝思,最后看向宋致的眼神里还带着复杂的情绪,好像是同道中人的欣慰,又好像是被打脸的难堪。张贺丝毫没有顾忌天子与公主的脸面,滔滔不绝地举例论证宋放和五公子之间交情多么深厚,五公子对宋放是多么的钦慕,甚至还可能是迷恋。天子听到最后,脸色都铁青了,瞥着隐隐出汗一脸惶恐的宋致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不过臣相信,驸马对五公子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驸马将尚公主,请五公子过府一叙,五公子欣然前往,不料驸马告知五公子,自己心中并无五公子,五公子垂泪伤心,发誓要将驸马与他同游的事情,添油加醋说出去,他用言语刺激着驸马,甚至口出威胁,于是一怒之下,拿起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公子面门上。五公子猝不及防倒地,失血过多昏厥,驸马惶恐被人知道,于是先毁其容貌,又掩埋尸首,匆忙之间,未将信物青鲤玉佩取回,留在了五公子的身上。” 张贺凝视着宋致,提起嘴角。 “这都是你一家之言,胡乱猜测,也能算证据?那枚青鲤玉佩就算在五公子身上,那也可能是他偷了本官的,或者是本官掉了被他捡到。”宋致哼道,“况且,本官堂堂男儿,五公子就算再貌美温柔,也比不过女子。本官取向正常,不可能与五公子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岂会惧怕他口舌之利而失手杀人?” “臣就知道驸马不承认。”张贺哈哈一笑,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挑眉道,“但是臣在酒肆之中问到了,有一个酒徒亲眼看见,司徒丞在入夜时在司徒府后门等候,五公子来时是被司徒丞引进府中的。偌大的司徒府杀人若司徒不知,恐怕说不过去吧?除非杀人凶手是地位很高的人,才能让一切掩埋进地底下而不为人知。” 第28页 宋致接过那样东西一看,是一份记录详细的供词。时间地点人物很清楚,上面说司徒丞引了五公子进去后,还东张西望地察看周围是否有人,酒徒是醉倒在墙角才没被看见。 “你——”宋致气急败坏,却又没办法,如果不是宋放杀的,那么哪来的玉佩,为什么宋放要请五公子去司徒府?而且只有地位高的人杀了人才能无声无息让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难道,凶手真的是宋放? 第21章 大出风头很张狂 一时间,宣室之中鸦雀无声,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陛下,臣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假污衊,让臣不得好死!”张贺撩起长袍,跪倒在地。 天子的脸色阴晴不定,看看宋致,又看看快睡着的宋谦,脸色更加难看。 “陛下,”宋致连忙跪下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绝没有杀人,若是臣杀了五公子,定教臣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 咸宁公主略一屈身,淡淡道:“臣相信驸马绝对不会杀人。驸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杀人?陛下明察!” 宋家门生纷纷跪地齐声道:“臣等相信驸马清白,请陛下明察!” 求情之声震耳欲聋,响彻宣室。宋谦这才悠悠睁开眼,慢慢走出列,对天子行了一礼道:“陛下,人是死在司徒府的,臣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 这下所有人都震惊了。那些求情的门生故吏们抬起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宋谦承认失察之责,就是间接承认了张贺指控驸马杀人的事实,他一承认,那不管驸马杀没杀人,都要承担罪责了。 宋致脸色一白,无助地看向咸宁公主。别说那些朝臣了,就连咸宁公主都没料到宋谦这么干脆就出卖了宋致。她神色渐渐凝重,抿着唇眼神凌厉地盯着宋谦。 宋谦视而不见,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大将军梁赴虽不明白宋谦为何要这么做,但能落井下石他自然乐见其成,他出列躬身施礼,声若洪钟道:“陛下,宋司徒有失察之罪,宋驸马有杀人嫌疑,不防暂且请二位闭门思过,等事情真相调查清楚,再作决定不迟啊!” “来人。”天子一扭头,慢慢地走上丹陛,坐回位置,沉声道,“着宗正与廷尉、执金吾共审此案,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朕一个交代。” “唯!” “唯!” 宗正与廷尉挺身而出,拜倒在庭中。 “不过,”天子锐利的眼神盯着拜伏在地上的张贺,缓声道,“按律,臣告君者,无论君是否定罪,臣都要受十记杖。把张贺拉下去,重打十棍!” “陛下,臣请受二十棍。”张贺面无惧色,双手加额拜倒,“臣告驸马杀人司徒纵火,为公也,按律当受十棍,而臣告恩师与同门,私当以欺师犯上论,当同受十杖。为公,臣不得不为之,为私,臣不肖,请二罪并罚以示惩戒!” 他这一番请罪的话一出,方才还对他怒目而视的朝臣们纷纷收起怒容,面露敬佩。当世人最重名节,名士常常会干出一些得罪权贵的事情,很多名士就是受三公府聘而不往,屡次拒绝三公徵召,于是名声鹊起,以为高洁。虽然张贺得罪了恩师,但是人家那是因为公事,大义灭亲,事后还请罪受罚,态度诚恳,这样的一个人品德高尚,可以堪称名士了。 “可。”天子也为之动容,不再那么生气。 于是张贺恭恭敬敬向天子一拜,摘下了朝冠,站起来坦然地跟着郎卫出殿受刑。咸宁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嘆了口气,等天子宣布散朝之后,她拉着若有所思的宋致出了宫,回府去了。 张贺受刑完之后,整个人都没力气走路了,还是廷尉扶着他慢慢走。走了一段路他出了一口的冷汗,没昏迷过去算是一条硬汉子。廷尉率先发现了站在远处等他们的大将军,大将军吩咐身边的两个郎卫搀扶着张贺。 “廷尉左监张贺见过大将军。”张贺虚弱地喘着气,低声道。 梁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客气,微微一笑道:“叔阙,做得很好。今天之后,张叔阙的大名,必然响彻天下。好一个‘强项左监’,大义灭亲,刚正不阿,又是一个武乡侯啊!” 张贺苦笑着道:“臣只怕有命出头,无命享誉了。” “你不必担心。”梁赴呵呵笑道,“宋司徒还是宋驸马都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只要好好办事,为陛下效忠便好。不过,以后可不要再当众谈论驸马的前尘旧事了,公主的脸面你不顾及,陛下的脸面你也得兜着啊。” “臣不敢。”张贺点了点头。 咸宁公主和宋致一回公主府,就立刻叫来了公主家令余度和录事窦途,把今天早朝的事情一说,咸宁公主嘆息道:“张叔阙什么都敢往外说,硬是在那么凶险的局面中博了一个美名。可惜此人与驸马为敌,太可惜了。” 宋致苦着脸道:“他那么蛮横强势,拿几个真假难辨的证据来,可是害苦了臣。如今他以退为进,自认受罚,这算入了陛下的眼了。哪怕陛下不会相信他,但难保以后陛下不会怀疑臣有断袖之癖。” 说起这个,咸宁公主本来还严肃的表情却忍不住笑了,揶揄道:“驸马难道不是对张叔阙有意么?本宫看你对他甚有好感,往后再亲近一些,陛下说不定真当你断袖呢。” 宋致哪有心情听她逗笑,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趴在案上,闷闷不乐。 “公主,驸马,不必担心,臣以为,凶手定然不是宋公宽。”余度拱手,分析道,“其一,若是按照证据来看,确实对驸马很不利。但是其实仔细想想,宋公宽是不可能杀了五公子的。那么多的证据证明是宋公宽所杀,可是问题是都很牵强。其二,假如真是宋公宽所杀,那必须是在宋公宽对五公子无私情有私怨之下。可是据驸马所说,宋孟学曾经提到过,宋公宽不愿尚公主,那几日愁眉苦脸,还得宋孟学去劝。若不是另有心上人,怎么会拒绝公主下嫁呢?” 余度一番话让宋致猛然跳了起来,拍手道:“我知道了!最有嫌疑的不过三个人,一个是家父,一个是家兄,另一个便是大兄宋孟学!他不是失踪了吗?只要找到他,就一定能知道到底谁才是杀人凶手!” “如果宋孟学没有死,那么他一定就在良乡侯府。”窦途砸吧了一下嘴,舔了舔唇,兴奋道,“公主去请陛下全城搜捕宋孟学,再由臣带几个游侠摸进良乡侯府,一定能找到宋孟学的踪迹!” 咸宁公主想了想,点了点头,对窦途道:“你小心行事,找到人之后,偷偷把人带出来,不能让良乡侯知道是你做的。” 窦途拍拍胸口,保证道:“您放心吧,让我逮到那小子,必然全须全尾地给公主带来。要是一个人发现,臣就杀一个人,十个人发现,就全杀了!”说完,眸光一寒,接着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宋致听得倒吸一口冷气。等窦途领命出去了,余度道:“臣已查清,是那日臣去廷尉府抄副本时,张贺回去发现了臣动过手脚。后来太医找张贺去看尸体,张贺得到了那枚玉佩后就开始布局,臣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廷尉左监也敢如此犯上,设下障眼法,导致臣没有得到消息提前知道他的行动,臣失职,请公主降罪!” 第29页 “本宫也小看他了。”咸宁公主摇了摇头,“这不是旧年你的错。好了,以后多注意点就是了,你去忙吧。” 余度告退之后,白柳匆匆进来了,眉宇之间隐隐露出焦急之色。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有旨,驸马要闭门思过,不得出门。外面来了光禄勛的人,围了一圈,恐怕是要软禁驸马。” “除了公主府之外呢?”咸宁公主头疼地问。 “良乡侯府被执金吾带人包围了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说着,外面一群人就进来了,领头的还是范侯,拿着圣旨。白柳早准备了香案,咸宁公主带着宋致焚香接旨。 “诏:尚咸宁公主驸马都尉颍川太守宋放,无诏不得出京,除去颍川太守之职,暂令闭门思过。咸宁公主应多加教导,待洗清冤屈,再解禁足。” “驸马都尉臣放,谢陛下恩典。” “咸宁公主臣和,谢陛下恩典。” 宋致起身,领了圣旨,端着笑让人递上谢金,凑近范侯压低声音道:“陛下真相信了张贺的胡说八道了?” 范侯不动声色地把钱收入了袖子,脸上露出笑容,小声道:“哪儿能啊。陛下对公主和驸马信赖有加,否则,就不是老奴来传旨,而是廷尉来传了。” 昨天晚上送去的钱还是有点用的,宋致放下心来,笑呵呵地让白柳把范侯送出去。等他走后,宋致沉下脸来,摊开手无语道:“臣这颍川太守的位置都还没坐热,张贺一下子就把臣给踹下去了,两千石啊!还是以罪除官的,臣是两千石都保护不了自己,可见世道多艰难。”她长长嘆了一口气。 咸宁公主唇角略弯,贊同道:“你现在总算知道,不管位置坐得多高,都有可能被欺负。此事对你也是一个教训,谁让你交友不慎。张贺这个人心机太深,你跟他一比,真是……”她摇了摇头,脸色惆怅。 “看来公主是更加欣赏他了。”宋致撇了撇嘴,酸熘熘地道,“拿臣跟他比,能比吗?他可是师从家父。家父为官算计的本事,他是学了个七八分,臣连半分都没有。” 咸宁公主睨了她一眼,嗤笑地捏着她的脸道:“所以啊,你得努力,想办法打败他。他有你没有的优势,可你也不差。你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他栽个跟头,最好是让他起不来的那种。”虽是笑着,但她语气中却带着冷意,似乎真的把张贺看进了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是宋致,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是出国,也不是一个和平年代,我就算有天赋异禀的想法,也不可能在危机重重的情况下去实现。一个在太平年代生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到了一个一步错满盘皆输的危险地方,了解的东西从文字图片变成了实体,杀人和抄家也不是一句空话,随时随地会被人杀死,而且身份受到了限制,我觉得我能做的,就是害怕和压住害怕。至于说去长袖善舞,那太难为我了。我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开挂的人,不会因为我因缘际会到了一个地方就成了多牛逼多肆无忌惮的人。只有初生牛犊才不怕虎,如果理解和见识过杀人的可怕,阴谋诡计的交锋,那自然会更加敬畏。 宋致这个人,我在设定她的时候,就是揣摩我自己的心理,如果换作是我,我是不是有勇气去作死?是像小燕子一样到处自以为是“帮助别人”还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当一个普通人。我在经历一连串的危险,并且有一个有权力让我陷入危机的人出现,我对他有好感,我会选择让自己不要对这个人抱有恶意。因为抱有恶意不但不能让我处境更好,还可能会更糟糕。 宋致现在的行为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独善其身”,就是想好好活下去。她不是习惯这种刀光剑影的阴谋家,也不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她是活在二十一世纪,家庭正统(父母都是教授),个人内向(考古专业枯燥繁琐,很需要耐心),几乎是活在一个平稳安全空间的人。捲入漩涡,人不是想起怎么游泳,而是害怕和挣扎,这很正常吧? 当然,这是我个人理解。往后她会成长起来,不要把她当傻白甜,她不傻,她只是天真,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她还没有找到合理的办法。 你们想看那种大杀四方一下子就化身诸葛亮的人那我这里不可能。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的小说也不会一步登天。最后,宋致还在抱有幻想,只要幻想泯灭,她就会进化。请期待吧! 第22章 还有这种操作? 人家都无官一身轻, 可宋致觉得她有官无官都一样重。门口的羽林中郎将带着羽林军把咸宁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 她偷偷从门缝里看, 那些人刀戟凛凛, 闪着寒光很是吓人。她打开门,羽林军一点都不客气地把戟刀指向她, 齐声大喝:“请驸马回府!” 她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对看她出丑一脸笑意的咸宁公主低头:“臣出不去。” 咸宁公主摸了摸她的头, 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戏嚯道:“想出去?那就想办法啊。” 宋致略缩了一下脖子, 被咸宁公主温柔的动作摸得有点脸红:“外面围得连鸟都飞不出去, 何况一个活人。有什么办法既能不惊动他们,又能正常出去?” “那得靠你自己想了。”咸宁公主笑道, “本宫要进宫去了, 你自己好好在府里呆着吧。” “你能出去啊?”宋致睁大了眼睛,气愤道,“这不公平, 陛下不是说让你呆在府中教导我嘛!” 她一急,直接就“你”啊“我”啊地叫, 跟在咸宁公主身后的白柳皱起眉, 对她的恃宠而骄不满。 “可是陛下没说不让本宫出门啊。”咸宁公主微微一笑, 学着宋致摊手,“走了。” “诶——” 咸宁公主摆了摆手,带着白柳往门口走,明安跟着护驾,门口的羽林军刚想拦人, 白柳便喝道:“大胆!公主也是你们能拦的?陛下可没说不让公主出府,不要忘了你们的职责是看守驸马!” “公主恕罪!” “公主恕罪!” 咸宁公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登上了马车,临进车时,偏过头对宋致眨了下眼睛,那份威严消散,娇俏可爱。 “还……还有这种操作?”宋致见她得意地扬长而去,羽林军又各回各位,心里真的是又嫉妒又开心又难过。 嫉妒咸宁公主的出入自由,开心咸宁公主对她的态度越来越亲切,难过自己连门都出不去,还大言不惭地想报复张贺,有生之年都没这个机会吧? 她瘪着嘴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眼角余光看见窦途拿着酒葫芦招摇过市地晃过门口,然后大大咧咧地出门也没人拦着,宋致更加沮丧。她真的是看见那群羽林军就烦,要不然干脆冲出去,料想他们不敢杀了她。 她正想试一下时,窦途又晃悠地走了回来,她眼前一亮,上前拦住窦途:“快给我出个主意,我要出去。” 第30页 窦途斜眼瞧她,用酒葫芦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醉醺醺地指着门口,大声道:“此事易尔!一群臭丘八,敢拦驸马,驸马一怒,使其血溅五步,看谁还敢拦!” “杀……杀人?不成不成,”宋致对窦途这种古代人不把人命当回事真的很头疼,自从她看见那些烧焦的死尸之后,她已经连续半个多月不敢吃肉了。杀人夺门,不说她做不做得到,就算做得到也不能这么做,天子让她闭门自省,她还越狱,把陛下惹毛了小命不保啊!“我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宋致回鸾和阁转了一早上,没想出什么办法。咸宁公主回来时听余度说起窦途给宋致出的主意,好笑地道:“窦录事胆敢出这等主意,就罚他一天不许饮酒!”而后进门看宋致正跪坐在窗口,迎着窗子投进来的光,眯着眼睛走神。 近午时分的阳光并不热烈,把她罩在光影里,神思不属的侧脸显得柔软,咸宁公主止步看她,脑子里却浮现了每天晚上她的睡颜,眼睛一眨,将眼底的光亮收了些许。她走到宋致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含笑道:“驸马不开心么?” 宋致脸上一惊,转过头看见隐没在黑暗屋子里模糊的人影。她使劲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昏暗的光线,她看见咸宁公主对她笑,说话轻声温柔,像羽毛落地似的。她咳嗽了一声,起身行礼道:“公主回来了。” 毫无预兆,咸宁公主忽然伸手,拨弄起宋致额头上垂下来的一根细丝,宋致嗅到她袖口的粉香,惊讶地捉住了咸宁公主的手,眨着眼睛奇怪道:“公主袖中是什么薰香?很好闻的。” 咸宁公主一僵,收回手,把细丝扔掉,转头低声道:“这是蜀中进贡的薰香,名叫‘桃花引’,香味淡然,久久不散。椒房殿那位给了本宫不少,若是驸马喜欢,就让珺珺拿给你吧。” 宋致被“椒房殿”三个字吸引,没注意咸宁公主微红的耳根。椒房殿是大陈历任皇后的居所,椒是多子之意。咸宁公主对皇后好像也没那么亲近,每次提到皇后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她今早进宫问安,原来是碰见皇后了。 “多谢公主。”拉回思绪,宋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确实挺喜欢香料的,在古代纯天然无污染的香料尤其是川蜀进贡的,都是精品。 咸宁公主说完才想起来,桃花引是女孩子用的,可宋致现在的身份不太适合用这种香料,但是话已出口,总不能说不给吧?她只好道:“驸马,你若出门便少用些桃花引,这薰香淡味清甜,多为女子所用。太过脂粉气了引人注意。” 宋致觉得有道理,她嘿嘿笑道:“若不小心引起怀疑,臣便推说是公主常用,臣常侍公主身边,沾染香味也很正常。” 好好的一个驸马天天跟公主身边跟到沾了薰香,难免会被说闲话,可宋致的闲话也不少了,光张贺在朝堂上说她是个断袖,此事恐怕为人诟病。咸宁公主既来之则安之,不再说什么了。 用过午膳之后,宋致开始读书。她最近发奋图强,下午跟着咸宁公主读书,早上和傍晚练剑打基础,努力让自己成长起来。 前世的宋致见识远,知识丰富,对这些计谋策略知道的不少,就是临场应变能力比较差。她在书中找着类似现在处境能用上的谋略,有时候会拿来一些左伯纸涂涂画画。珺珺看她不把纸张当回事,略心疼地提醒她:“驸马,左伯纸十刀五百钱,很贵的。” 此时一头羊价值九百钱,一头牛二千五百钱,一匹马十千钱,一刀纸就是一百张,十刀是一千张,一千张纸快赶上一头羊的价钱了。公主府是不缺这点钱,但是宋致写了就随便丢,看起来很浪费,所以珺珺才提醒她。 “啊,不好意思。”宋致停下笔,想了想,让珺珺拿竹简来。现在的人大多用竹简、帛、左伯纸这三种东西写,朝廷官员都用竹帛,其实不是用不起纸张,纸张已广泛流传了,可是不容易保存。 在一边喝茶看书的咸宁公主把宋致和珺珺的话都听进耳里,放下了竹简,揉了揉额角,对宋致道:“你在写什么?” “臣在研究一个问题。”宋致把坐垫往前挪,靠近了一点咸宁公主,她道,“法家说,均衡制人,以利诱之。如今陈国文人与武人互相制衡,文人看不起武人粗鄙不堪,武人见不得文人阴谋诡计,此是制衡之道。但武人虽掌兵事,也有忠义儒将,武人虽危,可世家把持士人晋升,将人才尽归门下,又有才智野心,为祸更大。” “嗯。”咸宁公主点了点头,满意宋致的机智聪慧,“的确如此。” “人才之所以依附世家,或者是从世家所出,其实究其原因就是世家掌握了大量的教育资源,他们家学渊源深厚,能够接触寒门子弟接触不到的。寒门若想学习,必然要低头依附世家,如张贺等人,便是明例。”宋致讲得头头是道。 咸宁公主看她故作冷静的模样,心中暗笑,面上还是顺着她:“那驸马想出办法来了么?” “要让天下人都能得到读书的机会,就得打破世家对读书的垄断!而若能轻易复制书籍,广发书册,让利与民,则世家便不足为虑!”宋致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臣思前想后,有一神器,杀伤力极强,能够让世家陷入困境,再也不能跟陛下抢人才资源!” 咸宁公主见她已经凑到身边,还一脸神秘表情严肃,很配合地也低下头,肃然小声问道:“驸马,是何神器,竟然如此厉害?”眼底却笑意盈盈,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公主,请借您的印玺一用。”她结下自己驸马都尉的印绶,伸出手跟咸宁公主讨要她的金印。 越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是咸宁公主还是解下了金印递给了宋致。宋致把两枚印章合併在了一起,亮出有字的那面,指着上面的字道:“公主请看。若是能够把每个字都刻出来,像印章一般,排列成一段话,再用墨水涂刷,白纸覆盖,那不就成了一篇文吗?” 其实就是印刷术,宋致前阵子抄书抄到快吐了,一直在想有复制的印刷机就好了。刚才想着怎么对付张贺,从张贺身上想到寒门与世家的事,再从世家想到教育资源垄断,最后灵光一闪,说不定把印刷术提前弄出来,能让公主对她刮目相看。而且这还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天下的人都能读上书,那她就能像毕升一样,名垂千古啊! 宋致美滋滋地想着,咸宁公主盯着那两枚印章目不转睛,笑容渐渐没了,眉头拢起,脸色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会儿杀机毕露,一会儿愁容淡淡,一会儿脸色铁青。最后,归于平静。 咸宁公主垂下眸,把玩着两枚印章,看着一枚写的是“尚咸宁公主驸马都尉”,一枚是“咸宁公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表情严肃地望着宋致道:“驸马,此事事关重大,你不能对第三个人说起,一点都不要泄露,否则你的小命,连本宫也保不住。” 第31页 宋致吓了一跳,心道有那么严重嘛。但是公主说的话不能不听话,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喏!” 第23章 再次亲密接触 咸宁公主又陷入了沉思。兴许是宋致提出的这个构思太过骇人听闻了, 如果事情泄露, 恐怕宋致会被世家的人分尸都不一定。这招何止能打败世家, 连世家的根基都能挑断, 宋致这是要世家的命啊! 她神色古怪地打量着宋致,直把宋致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自然地问她:“公主,怎么了?” 咸宁公主嘴角微微上扬, 意味深长地笑道:“驸马, 本宫看走眼了一个张贺, 没想到也看走眼了你。世家之子想出了灭世家之大计,真是有趣。” 宋致不知道她是在夸还是在损, 只好打个哈哈:“公主觉得如何?” “虽说此计不错, 但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到,也许要十年,也许二十年三十年。但此计能长久, 真的实行了,驸马足以青史留名。”咸宁公主微微一笑, “不过, 本宫不希望驸马留这个名。士农工商, 工是微末之计,驸马的身份不适合主持此事。等本宫想个周全计划,再让人献计陛下。” 宋致眼珠一转,明白了公主的意思。事是好事,但是那得是身后留名, 只要谁提出了这个计划,就会面对世家狂风暴雨的打击,到时候也会非死即伤。如果有一个合适的人去提出计划,陛下顺理成章接受推行,那世家不敢针对天子,就会针对那个倡议者。 “不如让张贺去献?他不是天下名士了嘛,既然如此,他来倡议最是合适。”宋致没安好心地提议,但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尴尬地笑了笑。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此事本宫自有打算。你啊,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出去查案,以证清白吧。不然坐困府中,任人宰割,不觉得无能吗?” 再被提醒她该想办法出门,宋致嘟着嘴心里也很无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咸宁公主身上的香气吸进肺里,忽然灵光一闪,激动地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行为太不稳重,她又跪坐着,高兴道:“臣有办法啦!” 咸宁公主一点也不意外,淡淡道:“现在才想到办法,浪费了一天的时间,驸马何以迟智?” 就说她脑子笨反应慢,宋致听出来了。但是她还是很开心,辩解道:“能想出办法来已经不错了,公主就不要那么苛刻了。臣先去准备,晚上再说。”她起身行礼,慢慢退出了鸾和阁。 咸宁公主拿起竹简想要继续看,但一想到宋致跟她说的印刷术,竹简里的文字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了,无奈,她只好把竹简放回架子,起身出去看宋致要折腾什么。白柳脚步匆匆地往这走,她站住脚,问道:“什么事?” “公主,盯着良乡侯府的人有消息了。宋敏果然藏身在良乡侯府,只是,良乡侯府守卫森严,外面有执金吾的人,里面还有侯府亲卫日夜巡逻,窦录事一直在找机会试探,今晚就会有结果。”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良乡侯府守卫森严,连窦途都没有好办法只能找机会试探,如果潜进去后不能把宋敏带出来,可能一次就会打草惊蛇,然后让宋敏逃开。 咸宁公主暂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吩咐白柳不要冒进,如果事不可为就撤回来再想办法。白柳领命去了,等到珺珺回来发现公主和驸马都不见了,宋致早就出了园子,沿着公主府的门墙转悠。 “她不会是想爬墙出去吧?”咸宁公主扶额,哭笑不得。听家奴说,宋致还让人弄了一架梯子。 傍晚宋致练完剑后洗了个澡,然后陪着咸宁公主吃饭,吃完饭提出要散步:“要想活到九十九,就得饭后百步走!” 咸宁公主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逛公主府,好像逛几十次都不会厌。既然宋致想去散步,她还求之不得。两个人也没叫人伺候,并肩走在廊下,辗转亭台楼阁,欣赏皎洁月色。 宋致饶有兴致地跟咸宁公主讲起一些古董知识,还聊到了墓葬问题,古人视死如生,对去世的人都实行厚葬。就是因为这样的风气习俗,往往破家无数,生者痛苦潦倒,死者在死后还会受到打搅,盗墓者频频光顾,让死者不得安宁。 “臣见过许多的盗墓贼心狠手辣,不但盗走墓中财宝,还会毁棺戮尸,有些尸骨被随意抛弃,露于野外。纵然是生前威震四方的王侯将相,死后也只能惨遭毒手无力反抗。”宋致嘆息道,“可是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不勉力随财,大肆铺张。天子登基,始建皇陵,动辄发民百万,劳民伤财,封陵时还要杀人陪葬,将修陵工匠一一杀死。这是不仁啊!” “本宫的陵寝,也在修建。”咸宁公主皱眉,对她大逆不道的言论有些不满,“修陵乃生死之事,驸马不在意也就罢了,怎么能说天子不仁?这可是非议陛下,要杀头的。” 宋致也觉得自己太大胆了,吐了吐舌头,怯怯地讨饶:“臣胡说八道,公主恕罪。对了,公主的陵寝在哪里?臣有机会去看看吗?” 咸宁公主笑道:“这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两人说着,走到了梧桐园。宋致拉着公主往园中走,走到廊外,指着一张竖起来的梯子道:“公主,可要上去看看?” “看什么?”原来兜了这么大一圈,是为了让她来这。咸宁公主挑眉道,“你用这种办法‘越狱’,不怕摔死么?” 宋致哎呀一声,指了指天上:“臣是看天气好,所以特地带公主来观星的。” 这又是什么套路?咸宁公主没琢磨过来。等了一会儿,她道:“驸马先请。” 宋致撇了撇嘴,真的就顺着梯子爬上屋顶了。她回头在上面站稳,就见咸宁公主蹭蹭蹭不用扶着轻轻一踩横桿身轻如燕地跃了几步,成功到顶。宋致看得目瞪口呆,伸出去想拉公主的手僵住了。 咸宁公主看了看她的手,搭了上去,一点力也没用地被她拉了上来。两人站在屋顶,面面相觑,咸宁公主是不知道她想干嘛,而宋致是震惊她爬梯子帅气的步伐,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在咸宁公主好奇心也没那么重,既来之则安之,踩着屋顶的瓦片慢慢地往旁边走。她每走一步,稳如泰山,脚下只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宋致才动一步,就差点失去平衡要掉下去。宋致巍巍颤颤地伸头看了一眼高度,一阵头晕目眩。她颤抖着腿走了两步,脚下噼里啪啦让人提心弔胆。咸宁公主回头看她,惊讶道:“驸马,你胖了。” 宋致一听这句话,整个人都不好了,刚要开口,脚却没站稳,直接就像前要扑去。眼前一花,咸宁公主反应灵敏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把她扯到身边,揽进怀里。宋致的脸撞在了一处柔软上,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闷哼,腾地一下脸就红了,讪讪地僵在咸宁公主怀里不敢动。 月黑风高,屋顶之上,苍穹之下,繁星点点,宋致弯着腰贴在咸宁公主胸口,脸色滚烫,寒风都吹不散。咸宁公主抱着她的背,拉着她的手,也僵持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把她扶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没好气地斥责道:“驸马想死的话还是选一个体面的死法吧,摔死四分五裂脑浆迸裂,脸也会变形,实在是丑。” 第32页 宋致尴尬地直起腰,摸着脸,歉意道:“公主,臣不是故意的。疼不疼,要不然臣帮您……”看看?揉揉?好像都不对。她把后面的话都吞进肚子里,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咸宁公主懒得跟她置气,转身看着外面万家灯火,负手背对着宋致。胸口确实有些疼,她睨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宋致,看不出半分故意,她才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驸马不是要爬墙出去,难道是要飞出去么?”揭过刚才的事,咸宁公主仰头看着明亮的月光,整个人沐浴在清冷光辉下,显得仙气凛凛,宛若神仙。 宋致小心翼翼地走到顶上坐下,捧着脸仰视咸宁公主,脸上的热气散了一点,她清了清嗓子道:“臣的计策与上屋顶无关。臣是真的想跟公主一起看观星赏月的。” 咸宁公主眸光闪烁,低头看她。 “公主可知,今天是什么节日?”宋致问道。 “不知。”咸宁公主想了想,没想出来是什么节日。 “重九节啊。”宋致拍手道,“九九重阳节,人人登高避驱邪。” 咸宁公主恍然大悟,颔首道:“不错,今日正是重九节。陛下诏宫中设宴,本来今天本宫也该入宫赴宴,不过你还在禁足,早上就入宫谢辞了。” “其实如今的重九节还不算大节,”宋致道,“臣知道国中百姓尚无重九登高一说,但是臣的家乡有这个习俗,九月初九重阳节,要登高远眺,游赏秋色,要家人团聚。”她神色有点寂寥,“臣的家乡,每到重九节,臣就会与家父一起饮菊花酒,做重阳糕,就是公主喜欢蒸糕的一种。有红豆味,有蛋仁馅,还有很多种口味。” 咸宁公主静静听着,她这才知道,宋致是想家人了。 “良乡侯府就在那,”咸宁公主下巴一抬,看向良乡侯府的高楼,眼神微冷,“若你有办法出去,便去与你家人团聚吧。” “不,”宋致苦笑道,“臣虽是姓宋,却不是宋家的人。”她没办法跟咸宁公主解释自己怎么重生大陈的,但是她不希望咸宁公主误会自己心里在乎宋家,“臣入公主府的那天起,臣就不是宋家的人了。也许公主会觉得臣忘恩负义背弃家族,但臣实在是对宋家毫无归属感。比起司徒公的薄情,臣更喜欢在公主身边。” 她看见咸宁公主听得认真,她也不想多谈及这个秘密,岔开话题说回重九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就要v了,感谢大家一路支持到这里。首先谢谢那些文明看文的读者,在看到不合理的地方时没有破口大骂还能保持礼貌,其次感谢那些观念不合的人,看到不好的地方还能继续追到这里。最后谢谢那些直接无视错误的人,让我不至于一面倒地听到扎心的话怀疑人生。 我看了大家的评论,有些地方你们怀疑得非常合理,也指责得很有道理,这部分我接受。另外一些纯粹就是观念不合的,我就看看算了。 往后有进来看文边看边骂的,就止步于此吧,毕竟看文是让大家身心舒服的事,你看下去不爽,我被你骂也不开心。我先在这说一下,如果有那种买v觉得自己是大佬就可以没有礼貌的,我会希望你不要再为这文花钱,承受不起。 当然这种人就比较少了,我还是相对比较爱这些大浪淘沙留下来的人,嘻嘻嘻,毕竟你们可是我的暖宝宝,大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人。么么哒~ 第24章 用情诗表白 咸宁公主在诗中读出了思念、孤寂、哀伤, 这首诗再配上宋致郁郁寡欢的神情, 她隐隐为之动容。尽管有些地方觉得奇怪, 但她还是沉吟半晌, 嘆了口气,软下语气道:“驸马的才华, 比你兄宋放要高百倍。登高驱邪也是应当的,你官司缠身, 陷入困境, 只望早日开脱。” 宋致转忧为喜, 笑了:“这些日子与公主相处,虽然忙碌劳累, 但好过在司徒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臣斗胆, 臣觉得公主温柔体贴,长得又很好看,对臣还诸多照顾, 臣感激在心。和公主相处,臣觉得轻松自在, 公主虽每次威严犹如雷霆咆哮, 但臣能感觉得到公主的善意。”她扬起脸, 笑容真挚道,“臣乐不思蜀,一点都不想回宋家,若公主不弃,臣愿牵马坠蹬, 为公主驱驰。” 咸宁公主一愣,继而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道:“驸马与本宫荣辱一体,自然不必说。只要你安心当好驸马,本宫会尽力保全你的。” “臣谢过公主。”宋致起身晃晃悠悠地行了一礼,“公主三番两次敲打臣,臣虽愚笨,也知公主待臣好。臣心中将公主当作闺中好友,屡次犯上公主也不予计较,臣感激涕零,以后誓死相报。” 咸宁公主看她掏心掏肺傻傻的样子,忍不住默默嘆息。原本想利用她,现在倒不好办了。以真心动我,以忠诚效我,谁说她没有心机呢? 不管咸宁公主是怎么想的,宋致觉得今天表白的效果达到了她的预计。她是再三被窦途和咸宁公主等人轻视人命和动不动就杀人处死的态度吓到了,仔细想想,她现在很危险,外有忧患,内还可能被咸宁公主随时当弃子,如果不找个机会表忠心,说不定小命明天就丢了。她一想到宋谦毫不犹豫把她推出来顶罪,再想到公主生气时的雷霆之怒,简直吃不好睡不好。 咸宁公主那天说她和张贺各有优势,她想了想,张贺的优势是他能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以小博大,但是宋致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除了依附公主之外,别无办法。那她的优势是近水楼台,咸宁公主跟她共处一室,对她也没那么坏,她要是真心诚意地发誓打定主意跟着咸宁公主,咸宁公主也会大发慈悲地不像宋谦一样把她丢下吧? 获得咸宁公主信任,成为咸宁公主的心腹计划第一步,就是剖心捧肺腑。攘外必先安内,内安好了,可以出去对付张贺那个小白脸了。 清风霁月,宋致与咸宁公主并肩远眺城外灯火,心情舒畅,忍不住又剽窃了一首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咸宁公主今晚连听两首不同风格的诗,心中对宋致的看法又改观了不少。尤其最后这首《节妇吟》,她和宋致是夫妇,宋致说“事夫誓拟同生死”,这句话更是让她震撼。方才宋致把自己摆在臣位时,她只是觉得宋致真切,能当个好臣子,可她的诗里,把自己的位置摆在夫妇上,守节赤诚,誓死与她生死相同,咸宁公主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没想过这首诗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脱口而出,也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女子成婚。她不曾期待过自己的驸马是如何的青年才俊,但也想过会是一个平庸无害的人,夫唱妇随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期待驸马能够好掌控一点。 第33页 而现在站在万里星空下,侵染霜月,与她并肩共看洛阳城的人,才智绝伦,心若赤子,可爱脱俗,誓言旦旦。若身边人不是女子,她说不定真的会为此动心。只可惜,她怎么偏偏是个女子? 夜上柳梢头,寒气逼人,咸宁公主没有久留,两人下了屋顶,回鸾和阁。一路上,咸宁公主都在沉思,宋致不想破坏气氛,也没开口。等进了屋里,白柳便迎了上来,递上两杯热茶,说道:“良乡侯府那边没有进展,窦录事带人进了内院差点被发现,所以撤了出来,准备明天再试。” 咸宁公主皱着眉,回头看见宋致在笑,她奇怪道:“你在笑什么?” 宋致努了努嘴:“臣笑白家丞每次禀报,都是坏消息,导致臣一见他,就知道糟糕了。” 仔细一想,还真是,每次坏消息都是白柳带来的,本来咸宁公主还没注意,被她这么一说,也忍俊不禁。白柳窘迫地站在那,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在咸宁公主体谅,让他下去。 “窦录事那边没有进展也是正常的,要躲过执金吾的人,还要躲过侯府家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任务艰巨。”宋致说,“臣明天与公主一起去良乡侯府附近看看,说不定臣能想出什么主意。” 咸宁公主露出淡淡浅笑道:“驸马有此自信,甚好。” 宋致没说什么办法,咸宁公主也没问,两人收拾一下,各自就寝。 第二天一早,珺珺要来给宋致更衣,宋致却早早起来,坐在梳妆檯前描眉画眼,扑粉呷脂。珺珺一看驸马变成一位妙龄少女,金钗襦裙的,惊得瞠目结舌。 宋致用象牙梳梳着头发,很简单地用簪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到珺珺面前,转了一圈,坦然地张开手,眯着眼睛笑道:“珺珺,你看,漂不漂亮?” 她软声清脆,形态娇柔,恢复了淑女的模样,没有戴冠也没有踩自制的增高靴,静娴端庄,动态娇俏。正在另一边收拾好的咸宁公主拨开纱帘,定睛一瞧,也忍不住挑眉凝视,露出温婉的笑容:“驸马男装英俊潇洒,女装娇俏可爱,司徒公生得一个好女儿。” 宋致被她夸得心花怒放,飞奔到咸宁公主身边,又转了一圈,惊喜道:“公主说的是真的吗?臣还是有些不自信呢。” 咸宁公主眼底含笑,轻轻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好看。” 宋致喜笑颜开,上前抱住公主的手臂,喜滋滋地道:“不如公主漂亮!在臣心里,公主是臣见过最好看的女儿家,没有之一。臣觉得公主天生丽质,气质出众,更兼仪态大方,端庄优雅,臣羡慕得很呢!” 她一凑过来,咸宁公主明显地闻见了她身上的桃花引味道,两个人身上香味融在了一体,清新微甜,颇为撩人。宋致之前还没有意识到两人站在一起时,香味一致,仿佛真的是她从公主身上染上的薰香。这实在太暧昧了,她脸微微泛红,咬着唇,心头慌乱。 咸宁公主轻轻抿了抿唇,神色有点不自然。但她没有拒绝宋致的靠近,只是曲指轻轻敲了一下宋致的脑袋,笑着道:“你是出门查案,还是出去游玩?” “既是查案,顺便逛街嘛!”宋致嘻嘻一笑,拉着公主往外走,“公主,等一下就麻烦公主为臣挡一下,看那些羽林骑还敢不敢拦臣!” “驸马……”咸宁公主喊了一声,又觉得怪怪的。以往宋致是男装打扮她叫得出口,现在宋致变成女孩子,俏皮精灵,她再叫驸马显然不合适。于是她改口道,“阿致,要出门也得等本宫用过膳吧?” 宋致正为自己会不会被识破身份而紧张兴奋,一听这话,讷讷地停下来,不好意思地道:“也是,臣鲁莽了,请公主恕罪。” 咸宁公主嫣然一笑,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吩咐跟着她们的珺珺传膳,进了门把宋致放开,坐落后接过清茶,抿了一口道:“别急,良乡侯府就在那里,怎么可能跑得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宋致是觉得刺激兴奋,迫不及待想以女装的身份出去见人。她潦草地解决了早餐,眼巴巴地看着悠闲自在地喝着粥的咸宁公主还吃了两块糕点,她等得一腔热血都凉了,也就不是那么兴奋了。 咸宁公主抬了抬眼皮,看她已经冷静下来,才擦了擦手,漱了漱口,起身道:“可以了,走吧。” 咸宁公主走在前面,宋致走在后面,低着头,踩着小碎步,把准备好的面纱戴在脸上。两人成功地走出了大门,明安备好马车,请公主上马。咸宁公主上了车,回头看明安一直盯着宋致,心念一转,对宋致道:“阿致,上来,本宫有话问你。” 宋致柔柔弱弱地应了一个喏,怯怯地上了车,消失在明安视线之中。明安觉得这个女子很眼熟,但这名字又没有印象,晃了晃脑袋驱除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让车架启程。 咸宁公主看着进来的宋致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的样子,微微一笑,打趣道:“阿致胆子素来小,可别被吓坏了,再一病不起。” “公主请放心吧,明中侯要吓坏了臣,等臣回府,一定狐假虎威地吓回来。” 咸宁公主呵呵一笑,无奈地摇摇头,不提这些事。心里却想着,明安是不知道宋致的身份,要是知道,可能真的会被宋致吓死。堂堂男儿驸马变成了女儿家,简直是千古奇闻吶。 她盯着宋致的面纱,思量了一番,对她道:“等回府的时候阿致就不要戴面纱了,用胭脂多涂脸上,掩饰容貌就好。” 宋致也觉得面纱不够保险,同意了咸宁公主的意见,脑海里浮现周星驰电影里如花的样貌,偷偷笑了,准备回来的时候给明安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25章 你耍小聪明了哦 良乡侯府不远处的酒肆的二楼窗口, 两位锦衣女子正在观察着良乡侯府, 侯府外面执金吾中侯领着人把府门牢牢守住, 从酒肆的二楼往望进侯府, 只见里面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私兵在走动,看来确实戒备森严。 观察了一会儿, 咸宁公主喊她来坐,噙着笑问她:“阿致可想出什么计策来了么?” 面对像乌龟壳一样的良乡侯府, 她也束手无策。宋致愁苦着脸, 沮丧地坐回了咸宁公主身边:“臣没有好主意, 只能等窦先生来了。” 咸宁公主一直微笑地望着她,心想着, 府中三位谋臣都不能找出稳妥的办法处理这件事, 宋致要是来转一圈就破解了,那还要他们干嘛? 茶饮一盏,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窦途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踏步过来,咸宁公主和宋致都看向他, 他脚步虚浮, 面色微白, 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宋致倒了杯茶,递给窦途:“窦先生先喝口水再说。” 窦途接过茶,这才把目光落在了公主身边这位女客上。一听声音,窦途便认出了宋致,先是一惊, 再是一乐,指着宋致哈哈大笑起来。 宋致脸一黑,沉声道:“窦录事,这是何意?” 第34页 窦途看见她面有薄怒,笑声戛然而止,眼角余光瞥见咸宁公主沉着脸,发现自己捅了篓子了,干笑了两声,对宋致鞠了一礼:“录事臣途,拜见公主、驸马。” 宋致没好气道:“窦录事,我好心好意请你喝茶,你倒来嘲笑我了,这是什么道理?” 窦途咳嗽了一声,情深意切道:“臣并非嘲笑,臣是觉得,驸马美若天仙,相貌堂堂。以前臣只知道洛阳城中公主才貌双全,冠绝天下,不想今日见过驸马之后才知,世间还有能望其项背者也!” 这通话说得面不红气不喘的,宋致都忍不住被他逗笑。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问道:“那么,窦录事,你想出办法能把宋敏劫出来了么?” 窦途笑了,喝掉了茶水,把杯子往案上一放,随即往后退了半步,跪坐在垫子上道:“宋敏之事,臣还没有计策,不过臣昨晚夜入良乡侯府,发现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宋致被勾起了好奇心,一边给他添茶,一边问道:“哦?何事?” “回驸马,”窦途压低声音道,“司徒公宋谦与良乡侯宋许,面和心不和!” 宋致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宋家乃世家大族,家父对我尚且薄情利用,世父与家父若真兄友弟恭那就奇怪了!” 窦途笑而不语,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咸宁公主倒是若有所思,想了想,脑海里闪过一丝明悟:“莫非,宋谦在朝堂上认罪,是因为宋许威胁,要他承认?” 窦途抚掌赞嘆:“不错,公主英明。” 宋致越发觉得她和咸宁公主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她想不到那么深远的地方,咸宁公主对政治敏感,一下子就猜中了。她向咸宁公主投去崇拜的目光,咸宁公主举起杯子,低头喝茶。 “臣带人摸进侯府,在宋谦房外听见宋许在呵斥宋谦为什么让廷尉的人按兵不动,宋谦明明愤怒,却唯唯诺诺,没有反驳。”窦途啧啧称奇道,“这弟弟逼迫长兄认罪,让长兄捨弃身为驸马的儿子,真是令人吃惊呢。” “我说家父为何朝堂对质时一言不发,后来认罪失察,逼我坐实罪名。原来他是被世父控制了。”宋致摸着光熘熘的下巴,一脸沉思。 咸宁公主举一反三,说道:“这么说,张贺很可能不是奉大将军的命去查的案,而是良乡侯让他查了,又去捉拿驸马,最后再去当堂对质,坏驸马名声。不管最后驸马会不会领罪,宋谦父子都会在世家中名气跌落,而最有资格挑起家主之位的只剩下了宋许。好一个渔翁啊!” “张贺是宋家门生,从来就没有背叛过宋家。名上是对付了宋家,实际上只是对付了宋谦父子罢了。他与宋许都得了利,宋许若掌控了宋家之后,那宋家元气大伤,必然会向陛下投诚。大将军那边也钉下张贺这颗钉子,真是妙计!”窦途感慨道。 宋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根本就是宋许和张贺联手的计策,说不定司徒府一把火,也是宋许放的。她和宋谦都被宋许骗了,张贺登门套口风说是宋谦醒了的那天,其实是从宋许那边过来的,十有八九是宋许跟他说的,而宋许在新婚之夜的怪异表现,其实准备放火,看见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趣味。 这个老狐狸!宋致用力地锤在案上,咬牙切齿道。 三人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都在绞尽脑汁希望能够找出宋敏,并且把他抓住。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要破门口的执金吾带领的士卒,还要破里面层层防护。 “罢了。窦途,你先在这盯着吧,有什么新情况即使回报。本宫看看能不能从执金吾那里入手,把人调走。” 咸宁公主起身,宋致和窦途也都起来,窦途领命后,宋致道:“执金吾毕竟是奉命行事,若要解禁,还需陛下下旨。只是解禁之后,宋敏容易逃脱,不如我们另想办法。” 窦途道:“驸马言之有理。” 咸宁公主颔首:“也只能如此了。”便带着宋致下楼,出酒肆去。 路过食肆时,咸宁公主叫停了车架,吩咐人去食肆中买几个糕点。侍女问要什么口味的,她一时没想到,随意道:“每样各来一份吧。” 第一次见咸宁公主吃外边的小吃,宋致觉得新奇,但是还是奉劝道:“公主府就有做糕点的厨子,公主想吃糕点,不如让他们做,这外面的不太干净,公主身体金贵,不容有失。” 咸宁公主不以为意:“驸马太小心谨慎了,本宫没有那么柔弱。” 见她不为所动,宋致只好退而求次:“不如臣回去给公主做吧,臣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中府中的厨子,但自觉还行。” “哦?”咸宁公主来了兴趣,“阿致居然会做糕点?” “臣会做菊花糕、红豆糕、蛋黄酥、拔丝糕……”宋致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地数着自己会做的甜品,到最后她抬起头,无比严肃地道,“臣会的不多就这么几个,但是臣能学,只要有食谱就行。” 咸宁公主一口答应:“好啊,今天回去阿致就试试,做得好吃本宫有赏,不好吃的话——” 宋致眼睛一亮,连忙道:“要不好吃臣罚抄一百遍书可好?”自己提出条件总比咸宁公主提出来的要稳妥一点。 咸宁公主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你耍小聪明了哦”。 侍女提着一堆糕点回来,咸宁公主看了一眼,吩咐回去。宋致就在马车中拿出一张胭脂纸,使劲脸颊两边涂,涂成高原红后,再用画眉炭笔把下巴涂黑一圈,看起来像很丑的胎记似的。在旁边看她变妆的咸宁公主觉得有趣,从她手里拿过炭笔,抬起她的下巴警告她:“别动。”然后就在她脸上涂抹了起来。 宋致又闻到了咸宁公主身上的桃花引,不觉有些沉醉。咸宁公主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还有一丝狡黠,一本正经地为她描眉画面。近看时,咸宁公主的皮肤很好,水嫩嫩的,肌肤细腻,摸起来手感应该挺不错的。 “好了。” 咸宁公主放下笔,满意地点点头:“这回别说明安认不认得出你了,就是你站在司徒公面前,他都认不得。” 有那么夸张吗?宋致小声嘀咕道。 咸宁公主把她的脸看了又看,止不住地想笑,压不住唇角扬起的弧度。没有镜子,宋致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好安安静静地坐等看明安的表情了。 到了公主府,宋致低着头下了车,果然感觉到了明安投来的探究的目光,还有不少的羽林骑都在看她。她含羞带怯地抬头,沖明安抛了一个媚眼,自觉貌美如花地眨了眨眼睛放电。 明安没有什么表情,宋致觉得奇怪,难道是化妆都掩饰不住她天生美貌?她往前一步,结果明安直愣愣地拔出刀来,脸色涨红眼睛充满杀气,因为紧张手抖得拿不稳刀,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尖锐:“站住!不要再过来了!” 第35页 看来还是很有效果的嘛。宋致开开心心地跟着已经憋不住笑的咸宁公主进了门,然后连跑带跳地吩咐珺珺打水来,珺珺起初没看到她,她凑过来之后吓地大叫一声“鬼啊”,直接跌坐在地上,吓地面色惨白。 宋致扑哧地笑了,没好气地自己低头跑到水井边,用打上来的水看了看,也被自己的丑样吓了一跳。 “哎哟我去!这人谁啊!” 咸宁公主平常的优雅端庄被她这句话逗地崩盘,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扭头对惊魂未定的珺珺道:“本宫辣手摧花的本事,如何?” 宋致听见了,很服气地拱拱手道:“大佬大佬,惹不起惹不起。是在下输了!”然后跟着笑了起来。 咸宁公主府里回荡着愉快的笑声,久久不散。 第26章 甜到牙疼的宠溺 宋致说要给咸宁公主做糕点, 真的就撸着袖子上了。她压力太大, 如果不做点什么可能精神要崩溃, 做糕点来缓解压力, 倒是一个好办法。于是她在揉面的时候用尽力气,咬牙切齿, 像跟面团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咸宁公主坐着喝茶等她,等了一刻钟, 兴致索然地拿来书打发时间。半个时辰过去, 宋致还在厨房里面忙碌, 咸宁公主看完了一卷书,还是想去看看宋致在做什么。她独自走到厨房, 珺珺守在门口, 看见她后想要通报,咸宁公主拦住了她,笑道:“本宫自己进去看看。” 珺珺开了一小道缝, 咸宁公主走进去,门又再被合上了。里面浓烟滚滚, 似乎要着火了, 整间厨房里只有宋致一个人, 蹲在灶旁鼓捣着柴火。一进门一股柴火味扑鼻而来,浓郁得呛人,咸宁公主皱着眉,轻轻咳嗽了一声,捂着口鼻, 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给厨房下了一个“可怕”的定义。宋致听见有人咳嗽,以为是珺珺,头也不抬地继续弄着火:“哎呀我都说不用你们帮了,我自己能搞定。” 发现没人回答,她奇怪地探出头去看,正好和捂着鼻子蹙眉嫌弃的咸宁公主对视了一眼。咸宁公主忽然扑哧笑了,走了过来,从袖子里拿出白色的手帕,学着宋致蹲下来,为她擦拭着脸上的炭灰。 “你刚洗了脸,又把自己弄成灰头土脸的样子,驸马,哪有女儿家像你这样,脏兮兮,像只小花猫。”咸宁公主一边噙着笑,一边仔细地把她脸上的黑色擦干净。 宋致仰着脸,闭上眼睛,感觉手帕很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咸宁公主的衣袖带着香风,沁人心脾,说话也轻声细语,宋致听不出一点责备,倒是听出了大姐姐的宠溺。她的心情一阵激荡,为咸宁公主这样温婉的女子。真的太贤妻良母了,还是一个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性格很好的贤妻良母,要不是她突然重生,咸宁公主这么温柔的小姐姐就要落入她老哥宋放那个基佬手里了。想必,如果宋放真的娶了咸宁公主,会忍不住直回来吧。 “好了。”咸宁公主看了看露出清秀眉眼的宋致,含笑着点了点头,放开手。 宋致睁开眼睛一看,咸宁公主在对她笑,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目光移到了咸宁公主手里被染黑的手帕,伸手去拿,说道:“公主的锦帕弄脏了,臣给你洗干净再换。”一点都不客气地放回了自己怀里。眼角瞥见咸宁公主也蹲着呢,公主今天穿的黑色绣金丝襦裙裙边垂在灰土堆积的地上,已经弄脏了,宋致像被针扎到似的跳了起来,拉着咸宁公主站起身,因为有些贫血,起身的时候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看清眼前的人,歉意道:“公主,您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脏,不适合您来。” 咸宁公主偏着头,淡淡一笑:“我看见有人要把厨房烧了,特地来看看。驸马真的会做糕点么?为何手忙脚乱,连火都生不好?” 我在二十一世纪都是用电磁炉的好嘛?宋致一噎,扁嘴道:“公主,臣会做,但是不会生火。臣看他们生火那么容易,还以为真的很简单,只需要木柴点燃就好了。臣真的会做!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咸宁公主不置可否,开始挽起袖子,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臂,然后低下头,把堵得整个灶口满满的木柴都抽出来,一根一根重新搭进去。宋致惊奇地跟着蹲下来看:“公主,你连这个也会?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把火重新点着,让木头都烧了起来,没有那么大的烟雾,咸宁公主轻描淡写地道:“往年秋猎,阿父都会让人把猎物就地宰杀清理干净,烤肉饮酒大宴群臣。我跟着去,看他们生火杀鹿,就算没做过也会了。何况,阿父喜欢吃烤肉,我一直想着今年秋猎时能够亲自做一份烤肉给他,可惜今年他病了,没有精力围猎。” 宋致不明白,咸宁公主和陛下的感情并没有太过深厚,顶多就是比一般的君臣亲近罢了,可是咸宁公主却花心思,学生火做饭,想给天子吃。咸宁公主像是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回头轻声笑道:“若不是靠这些小事博得阿父欢心,我也不可能得到这么大的一座府邸。你不用猜了,天家无亲情。” 宋致挠了挠头,微微颔首。咸宁公主起身对她道:“好了,你可以开始做糕点了,若是做不出好吃的,枉费本宫一番苦心,你就等着小心你的脑袋吧!” 宋致郑重地拱了拱手,领命道:“臣听令!” 笑着拍了拍手,咸宁公主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宋致一口回绝,把她拉到了窗子边,让她透透气,再端来水让她净手。咸宁公主洗着手,看宋致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把面团包起来,用力地揉着,似乎有模有样。她放下心来,看来宋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委屈自己吃下奇奇怪怪口味的糕点。 除了中间宋致让咸宁公主给她拿了一些晒干的菊花和蜂蜜之外,咸宁公主就是站着看宋致忙碌。第一次看人做饭的感受让咸宁公主感到新奇,宋致和她聊着天,时不时回答她一些问题,还给她科普了面要怎么揉才好吃,料要怎么调才入味。一番下来,咸宁公主觉得宋致的聪明不只是在见识方面,甚至在做饭这方面也很有天赋,能把复杂的厨艺说得很仔细,有条理,还能一边行动一边解答思路不断,真是一个可造之材。 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咸宁公主已经闻到了味道了,那是一种淡淡的清香,还有一丝丝蜂蜜的甜味。蒸笼里热腾腾升起的白雾让咸宁公主食指大动,感到无比期待。大概是亲身参与,所以宋致把蒸笼打开时香味喷薄,露出白嫩嫩的小包子似的糕点,咸宁公主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宋致用小盘子盛着,弄了四个盘,每一种都造型奇特。黑的,黄的,白的,粉的。有小兔子的形状,有小鸡的形状,有猫的形状,不一而足。咸宁公主看了都不住地点头,很满意宋致和她的手艺。两人各自端了两个盘出了门,门口的珺珺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窦途、余度、白柳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一看见躺在盘子上形态各异的糕点,大为惊嘆。窦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拿宋致盘里的糯米糕,宋致瞪了他一眼,把盘子一撤,往身边藏好,警惕地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四人。 第36页 “好了,都给你们留了,在蒸笼里,自己去拿吧。”咸宁公主轻笑道,拉着宋致赶紧跑回鸾和阁。 宋致回头去看,窦途四人跟丧尸似的,涌入了刚才她们站的地方,她猛然打了个哆嗦,暗笑道:“饿死鬼投胎!嘻嘻。” 回鸾和阁的时候,宋致才发现阁中已经摆了一桌酒席,有她们上街时候买的糕点,也有一些新鲜水果,一些蔬菜,就是没有肉。这些日子咸宁公主很少在宋致面前吃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宋致之前看见肉就会想到司徒府纵火案烧死的那些尸体,然后吐得天昏地暗。宋致把手中自制的糕点往案上一摆,不解地回头对咸宁公主道:“公主今日是要做什么?” 咸宁公主落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拿起酒壶,给宋致添了一杯酒道:“驸马入公主府一月,恰逢昨日重阳节本宫没有好好和驸马吃顿饭。驸马不是想家人么?本宫也算你半个家人了,所以今天补办家宴。有你要的菊花糕,也有你要的菊花酒,还有你要的亲朋好友,希望能宽慰驸马的思家之情。” 原来如此。没有料到是这个原因的宋致鼻子一酸,眼眶一红,低着头连忙用袖子挡着。一直以来,从重生那天起她就疲于奔命,保护自己,努力改变宋家和别人的命运,她一直绷着紧张的心情,从宋谦到张贺,不断得受到打击她都没有真正难过。但是咸宁公主把她半真半假的牢骚听进去了,还很贴心地补办了家宴,光凭着这份心,不管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此刻的宋致真的有一种找到归属感的感觉。其实这个世界很阴暗,阴谋诡计陷阱处处,她努力想把世界看得美好一点,不想把每个人都想得那么坏,她不是不知道张贺就是一个功利心很强,自负有正义感的人,也不是不知道宋家对她除了利用之外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把每个人的真面目都看得那么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对她来说真的太孤独,她会疯掉,她会害怕的。为了让自己无害,为了让自己有活下去的信念,她得接受很多的委屈,委屈多了她不会往心里去了,可是咸宁公主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她所有的镇定都崩碎,她其实在渴望这么陌生不友好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能够对她好一些,给她一个方向。即使这个方向是通向万劫不复,也好过一个人孤零零活着。 怕死,不是没有死的勇气,是怕死得孤独,没人记得她的存在。 第27章 喝醉之后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宋致举起袖子的手上, 轻轻往下一压。咸宁公主看着眼圈微红的宋致, 心中几乎死去的恻隐之心此刻在这样的气氛下, 也被唤醒。她为数不多的善良全费在了宋致这个傻乎乎的女子身上, 真是令人费解。好在宋致的反应让她有种物有所值的感觉。 “阿致是在哭什么?”她摸了摸宋致的头,温声安慰道,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哭呢?我最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了。” 她声音轻柔而治癒, 宋致反倒止不住想落泪, 连忙背过身去, 闭上眼睛让眼泪掉下来,然后擦了擦, 等情绪稳了些, 回头对咸宁公主破涕为笑道:“臣在公主心里,是不是只会哭唧唧的弱鸡?名副其实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虽然不是很明白那些奇怪的话,但是咸宁公主琢磨了一下, 大概懂了。她抿唇一笑,很坦然地道:“这倒是没有。阿致在公主府一个月, 表现足够超出很多女子了。可以说, 世间如你聪慧的女子, 屈指可数。不过,偶尔有些奇言怪语,行为举止也不像养在深闺的女公子,这让本宫是有些变扭,但是更多的觉得有趣。” 宋致不好意思地揉揉发痒的鼻子, 轻笑道:“臣这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是。”咸宁公主颔首道,“你说的都对。不过菜要不吃的话就凉了。” “那余家令他们呢?”那三个心腹谋臣能拉过来培养感情是最好了。 咸宁公主抬了抬下巴:“来了。” 宋致回头一看,果然,窦途生拉硬拽着两人就往这边来,还很大声地嚷嚷道:“公主!驸马做的糕点好好吃!” “你先去更衣吧。”咸宁公主提醒道,“虽然看见的人不多,但是也要谨慎一些。” 宋致一回来就去做糕点了,衣服还没换。她点了点头,进房间去换衣服了。咸宁公主负手等着窦途三人过来,笑道:“如何,这糕点也有本宫的功劳。” “臣就说嘛!”窦途松开余度和白柳,三人见礼后,他嘻嘻笑道,“臣在糕点中闻到了桃花引的味道,就知道公主肯定帮忙了。难怪这糕点又软又香,比宫中的糕点厨子做的还好!” 余度附和道:“驸马愿意为公主洗手作羹汤,公主夫唱妇随,若是传出去,便是恩爱夫妻的美名。” “《汉书》之《张敞》中记载:敞无威仪…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今日公主与驸马依‘画眉’前事,庖厨家宴,实为美名。”白柳摸了摸鬍子,眸底闪过一丝精光,“如此,传出去定能洗清驸马名声。” 到了咸宁公主这个地位,一举一动都不可能被单纯解读,白柳的意思是让今天的事情传出去,给宋致增加一些名声,不管这名声好不好,有了名气就有了政治资本。咸宁公主听了没有说什么,等宋致换衣服出来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是她说:“此非我本意。我是真心想为阿致办次家宴,共同饮乐。” 宋致确实有点在意,咸宁公主不说有这个作用的话,等她听到流言后,肯定会认为咸宁公主就是作秀收买人心,但是她一句解释,让宋致好感蹭蹭蹭往上升。她笑道:“这是好事啊,以往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公主为臣考虑,为臣费心,真心实意臣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公主不必担心,臣很感动。只是既然要宣扬公主驸马感情和睦,十分恩爱,那就不能轻易传几句话,戏得做足一些。” 她暗嘆古代人真厉害,已经知道了炒cp的概念了。在现代,什么真人秀配对或者是网上炒cp,都容易吸引粉丝,博取热度。她和公主本来就是夫妇,因为五公子的事情,让驸马形象有了一点瑕疵,洛阳城中不知道有多少的姑娘心塞,后代的人喜欢看男男好戏,可是现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主流,何况还是一个才貌双绝的公主的老公前任是个男妓。提升驸马的名气,掩盖□□,再找一群人拼命洗地就成了迫不及待的事了。 “臣还有点小主意。既然是要让驸马变身‘绝世好夫君’,那臣就对公主多献殷勤,在百姓面前与公主亲近一些,同样,公主可以表明上迁就臣一些。不但要把今天的事情宣扬出去,还要编得离谱一些。就说是有什么亲戚在公主府亲眼所见,然后有机会,臣再与公主一起出门,去慰问一些贫穷的人,或是赈灾,或是举办慈善捐款。” 第38页 宋许感激地连忙答应:“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了。”他铺纸磨墨,让宋谦替他润色重新写。 宋谦素有才华,挥笔就墨,只是改动了一下,便让情书焕然一新。宋许看了之后连连点头,一个字都不改得让宋谦替他送信。宋谦把信带在身上,与黄绍谈论经典去了。 第二天,宋许问他如何,宋谦说已经把信交给了女公子。 不久后,宋许等到女公子的回信,宋许开心得很,自此与女公子来信不断。黄绍与宋家议婚,宋许兴沖沖地跑到堂下偷听,听到的却是黄绍说“小女与宋贤侄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门当户对,老朽希望能将小女许配给公子谦,不知宋兄意下如何?” 宋许握紧了拳头,扭头去找宋谦,却见宋谦正和他的心上人闲庭信步聊得很开心。他走到两人面前,挤出笑,他的心上人当着他和宋谦的面,夸宋谦学识修养丰富,宋许越听越怒,到最后拉着女公子走。 女公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宋许对她大发雷霆,说了很多让女公子难堪的事,宋谦赶上来带走了女公子,指着宋许道:“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你真不是个东西!我与黄妹清清白白,你怎么能随意污衊?” 宋许相信了宋谦的话,期望能够跟黄绍解释清楚,跟女公子真心相爱的人是他,不是宋谦。然而,他等了几天,等到的是宋谦带着歉意的话:“许弟,恕为兄不能把这门婚事推脱了。因为这是家主与黄公的决定。” 宋许这才知道,家主有意让兄弟中的一人继承家主之位,只是宋谦一直没有什么实力,所以才犹豫。黄绍把女儿嫁给宋谦,宋谦既是夺走了宋许的心上人,又拿走了家主之位,宋许什么都没有。他无比痛恨宋谦,在宋谦成婚当天,趁机潜入新房,强占了已经是宋夫人的女公子。 兴许宋谦大醉不省人事不知此事,又兴许他知道却隐忍不发。后来黄绍去世,宋谦主掌宋家,宋夫人被休,宋谦娶了宋放的母亲为正室。此时的宋敏已经一岁大了,宋谦派人带走了宋敏,宋夫人最后一个活着的希望也被掐断,上吊自杀。宋许平叛回来,得知此事后,一直认为宋敏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对他私底下颇为照顾。等宋敏大了些,宋谦有了宋放,对宋敏没有那么上心了,专心培养嫡子。所以宋放常常仗着宋谦的宠爱蔑视庶长子宋敏,宋谦知道了也只是说宋放几句,由此,宋敏在宋家受了不少的委屈。 宋敏快十岁的时候,被过继到了宋许膝下,宋许对他很好。宋敏二十岁的时候,名声传扬洛阳,是京畿的青年才俊,素有仁厚之名的名士。 那年宋敏与宋放同在洛阳,宋敏宴会宾客,遇见了落魄的士子张贺。宋敏爱才,邀请张贺与他同席,张贺听他说他是洛阳名士,对宋敏肃然起敬。宋敏提到宋谦正在收录门生,想要举荐他去宋谦门下学习经义典籍。 “叔阙,世父为人严谨,你一定要非常恭敬,否则他会认为你轻挑。”宋敏引着张贺进了宋府,笑着提点道,“不过你耐心学习,必然会受世父重用的,假以时日,飞黄腾达可期。” 张贺笑容青涩,点了点头。忽然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他远远瞥见一个华服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领先走在前头,身后簇拥着一群士子,众人将他围在中心,听他说笑,每个人都露出笑容,时而点头,时而抚掌。那少年带着人从巷道掠过,宛若神仙中人,眉间风采令人艷羡。 “宋公子,那人是谁?”他好奇道。 宋敏瞥了一眼,皱起眉,随即笑道:“那是家弟宋放,表字公宽。那些人也是在世父门下学习的,往后你就知道了。不过公宽不喜读书,他要出门游玩了,你暂时不会见到他。” 张贺把宋放的模样看在眼底,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但是他察觉宋敏好像不是那么喜欢宋放,暗自记在心中。张贺拜在了宋谦门下,当了一个记名弟子,但是实际上,他见到宋许的面比宋谦还要多,宋许发现他是个好苗子,就点拨了他一次。 后来名扬湖和宋放相遇,是因为宋敏与宋放都看中了五公子,张贺受宋敏之命去查探宋放和五公子之事,那时宋放才真正第一次和张贺碰面。张贺被宋放世家养出来的气质折服,那是宋敏没有的东西。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张贺印象很深刻,回去的时候一直魂不守舍,被宋许看见后,宋许问他怎么回事,他言语间暴露了,宋许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了他一句不要在宋敏面前表现出来。 宋许和宋谦在面上兄友弟恭,但实际不和,宋谦当了司徒,天子下旨让他的儿子宋放尚公主,还封他驸马都尉颍川太守,而自己的儿子宋敏却还只是个白身。宋敏在司徒府着火那天跑回来,宋许就把他藏在府中,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敏和宋放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宋谦和宋许年少时期,至今二十六年,宋许终于扬眉吐气。宋放溺水虽然被救回来,可是听说已经被公主控制了。宋谦放火,掩饰五公子的尸体,替宋放遮掩他的罪行,他刚好藉机逼宋谦低头认罪,连同他儿子宋放一起收拾掉,掌控宋家,与宋敏一起把宋谦父子欠他们的要回来! 烛火噼里啪啦响了一声,拉回宋许的神魂。他起身凑到宋谦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宋谦的眼睛,像条毒蛇一样阴狠道:“大兄,这是你欠我的,你忘了吗?宋家家主本该是我,是我宋许,不是你这个抢□□女的伪君子。” 他往后退了一些,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官服,讥笑道:“陛下与公主很在意宋家的态度,但是他们不会在乎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是谁。你只需要乖乖认罪,咬死宋公宽是杀人凶手,请求自免,我会看在孟学的面上放过你的。宋家家主先由我担着,过几年我再传给孟学,这样不好么?” 宋谦还是不为所动,干脆闭上了眼睛:“我要见到孟学,再上书。” “好,”宋许挂着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一定需要用到你,我只需要把孟学从你那里带来的证据交给廷尉和执金吾,你这一脉,不断也得断。我本念在兄弟之情上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宋谦闭着眼睛,不言不语。宋许冷笑两声,甩袖离开。 出了门口,被冷风一吹,宋许才消了些怒火,吩咐门口的守卫不要懈怠,左右打量了一下,转头往书房的方向走。 一个人影闪了过来,隐没在黑暗处。 第29章 和公主成了闺蜜 宋许走到书房推门进去, 走到书架上, 用力一拉, 原本紧密的柜门打开, 露出一个通道。他从架子上取了一盏灯点燃,小心翼翼地挤进缝隙, 再扭头把门合上。沿着昏暗的地道往下走,走了一会儿, 忽然眼前一亮, 书房地下竟然是一间密室。密室里放着一些书画字帖, 墙壁上嵌着几盏灯火,把整个阴暗的密室照亮。许久不见天日的宋敏躺在一张虎皮上, 闭着眼睛,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着眼睛休憩。 宋许看了一眼放在书案上一口没动的饭菜,心疼地坐在榻边,低声叫着宋敏:“孟学, 饭菜不合口么?” 第39页 宋敏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宋许, 脸色有些不耐烦:“没有。我只是不想吃而已。” “你不吃饭怎么行?”宋许慈爱地端过饭菜, 夹了一块冷掉的鹿肉, 餵到宋敏面前,耐心哄道,“来,阿父餵你。” 宋敏脸色闪过一丝怒气,用力推掉宋许手里的饭, 愠怒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啪—— 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夹着菜的手僵在半空。宋许沉下脸来,冷冷地看着他,眼睛眯起来。 宋敏被碗破碎的声音吓了一跳,瞥见宋许的神情,赶忙坐了起来,翻身跪在了地上,眼神飘忽,缩着肩膀谢罪道:“父亲恕罪,孩儿不是有意的。” 宋许就那么双脚叉开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敏,脸色阴沉。宋敏的脸色变得有些白,他这才感觉到了恐慌,不住地双臂颤抖。 良久,宋许才嘆了口气,让他起来:“孟学,饭要吃,不要拿自己威胁我。” “孩儿不敢。”宋敏颤抖着声音,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宋许。 “我等下吩咐人再送一份过来吧。”宋许看着他惶恐的样子,心里一软,温声道,“其实你要出去也不是不行,再给为父两天时间,等为父让宋谦认罪之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出去了。以后宋家家主是咱们父子俩的,宋谦和宋放都要臣服在你我之下,所以你要暂时忍耐。” 宋敏抬头看着宋许,眸光闪烁,转眼,他再次低下头,恭敬地道:“孩儿一切听父亲安排。”顿了顿,他道,“等世父定罪后,父亲如何处置他与宋……驸马?” “一山不容二虎,只要他与宋放活着,陛下对我们宋家就会穷追猛打。况且没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到时候找个由头把他驱逐回颍川祖宅就是了。至于宋放那竖子好命,居然没淹死,还能娶到咸宁公主,我们暂时先放过他,等陛下放松对宋家的防备后,再让人杀掉他。他的颍川太守除掉了,这是你的机会,你出去之后,有为父与张贺帮忙,你就能去颍川上任了。”宋许温和一笑,“为父说了,他父子都要把咱们的东西吐出来。” 宋敏眼底浮现一丝异样,但他低着头,宋许并没有注意到。 宋许好言安抚他几句,转身又要出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宋敏喊了一声“父亲”,他回头去看,宋敏只是笑着对他躬身行了一礼。他点了点头,沿着台阶往上走,打开了柜门,再次回到了书房内。合上书柜后,他正准备要把烛火吹灭,外面忽然响起了锣声,还夹杂着一些呼喝。他蹙眉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走出去大声喊了家臣来问怎么回事。 “君侯不好了!”家臣急切道,“司徒公的卧房起火了!” “什么?!”宋许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宋谦的卧房方向果然燃起了大火,火势沖天。他不由气急败坏地快步往火场走,愤怒地骂道,“他不能死!你们都是怎么看的人?要是他出什么事,坏了本侯的事你们都要给他陪葬!” 鸾和阁中,宋致和咸宁公主躺在床上,两个人都没睡。宋致有些心神不宁,咸宁公主则是靠在床头就着灯火看书,还是那本百看不厌的《韩非子》。宋致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床顶,脑海里一片混沌,心里莫名感觉焦虑不安。 咸宁公主实在受不了她烦躁的样子,认命地放下竹简,低头望着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的宋致,无奈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宋致睁开眼睛,凝视着咸宁公主的脸,惆怅地吐了口气:“臣也不知道臣怎么了。总感觉有点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臣没想到的。”她抓了抓光秃秃的下巴,想了想,丧气地道,“哎呀,臣可能是要来……那个……” “嗯?” 宋致尴尬道:“就是……就是……” “来月事?”咸宁公主忽然问道。 宋致不说话,脸却一下子涨红了,转过眼睛不敢和咸宁公主对视。跟咸宁公主讨论这种很隐私的事情,怎么都觉得尴尬到要找个地方钻进去。咸宁公主脸色也微红,不过她比宋致要镇定一些。她偏着头想了想,怎么跟宋致聊起这个话题又不会难以启齿到相互无言。 “公……公主……”宋致见她不说话,紧张地舔了舔唇,轻轻扯着咸宁公主的亵衣,低声道,“这个……就是说……你们那个……都要怎么处理?” 咸宁公主回过神来,看她窘迫的样子,跟着心也提了起来。她卷好竹简放到床头,身体往被子里滑,直到躺在枕头上,和宋致并肩躺在一起。她转过身看着宋致羞红的耳朵,嘴角弯了弯,轻声道:“阿致这么大……初次来月事么?” 大晚上谈这种话题,宋致感到窒息。她拍着脑袋,想让手上的凉意给脸降温,可被咸宁公主温柔的语气激得越发滚烫。她咬着唇,假装冷静地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宋致是知道古代女人怎么处理,可是那些理论知识不等于实际应用好吗?她只能假装自己很少女,第一次来月事。其实如果是在现代谈起这个,她可以很坦然地跟着一个女性朋友随意聊各种牌子什么的更好用,问题是咸宁公主是一个古代女子啊!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的,她在咸宁公主面前除了害羞之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勇气聊这么私密的事情。 “嗯……”咸宁公主抬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还有染粉的耳垂。许久,在宋致以为她不聊这个话题,准备託辞困了之后,咸宁公主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宋致没听清,因为咸宁公主凑太近了,本来觉得冷的天气,活生生把她热出了一身汗。她感觉耳边声音低沉,热气萦绕,她只要略一转头,就能和咸宁公主鼻尖对鼻尖。她最先撑不住,往后退了退,两人隔开了安全的距离,不再那么紧迫。 “公主,其实我有一个更安全的办法。”她吞了口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底水光潋滟的咸宁公主,“就是,棉花你知道吧。用那个比较安全,不容易生病。” “……”咸宁公主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过头,不说话了。 宋致望着她的侧脸烧红,忍不住弯起唇角,当咸宁公主目光移开之后,她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地抓着被子,手心湿润一片。她干脆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掩饰自己要炸的脸色。 天吶,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居然会因为和朋友聊起大姨妈问题而羞涩到要炸裂,纯情得无法置信。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毒,更奇妙的是,咸宁公主居然大半夜跟她讨论这个问题,真是神奇…… 在内心无比复杂中睡去的宋致第二天醒来,咸宁公主早就起床练剑去了。 珺珺一看见她醒了,就过来伺候她洗漱,洗好脸刷好牙她坐到梳妆檯前,珺珺看着她欲言又止。她正拿着象牙梳自己梳头发,瞥见珺珺有话要说的样子,转头看着她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第40页 “驸马,公主说,让你选几个花样。” 宋致一头雾水:“选花样做什么?给我做衣服么?” “是做那东西的。” 那东西?……那东西?!宋致猛然站了起来,从头红到脚,看着珺珺无辜的眼神,嘴角抽了抽,无语道:“这个我自己来吧,那什么,你先去给我弄点东西来。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公主呢?”宋致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 珺珺说在校场练剑。 宋致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她赶到了校场,正好遇见咸宁公主练到最后,一个漂亮地横扫,剑花一挽,幻化出无数剑影,不知道哪个是实,哪个是虚。亲卫中侯明安翻身向她背后刺去,咸宁公主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挥剑一挡,而后扭身顺手变式一刺,逼得明安后退数步才停下来。 咸宁公主点到为止,剑尖抵在明安胸口。明安收了剑,躬身对她示意自己认输。咸宁公主今天穿着窄袖直裾,英姿飒爽,收剑入鞘后对他点了点头。明安看见了宋致,行了一礼退下,咸宁公主回头一看是宋致,对她招了招手:“驸马,今日本宫开始教你剑式,你要好好学。” 宋致一听,喜上眉梢,施了一礼道:“臣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30章 变故 练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宋致练剑更不可能一触而就。她终于可以开始训练招式了, 就算不能马上成为武林高手, 这也足够让她开心了。 练了一会儿, 两人一起回去吃早餐,白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对两人躬身一拜,然后道:“公主, 窦录事手下的游侠发现了良乡侯府有活水沟, 可以直通侯府。公主, 是否今晚就动手?” “嗯。”咸宁公主颔首道,“事不宜迟, 再拖延下去怕有什么变化。你让窦途小心行事。” “喏。” 等白柳走后, 宋致笑道:“之前司徒府家父放火,让臣成为了驸马,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第二把要着了。说起来还真巧,第二把火, 烧的还是姓宋的。” 咸宁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这第三把火, 可不要着在公主府。本宫那么多的书籍, 经不起几番折腾啊。” 两人相视一笑,对今夜良乡侯府的变故不由期待了起来。 夜无星光,窦途戴着一张青铜面具,站在良乡侯府池塘活水源头,身边跟着几个也戴着鬼面具的游侠, 抬头夜观天象。等到月亮陷入云雾之中,天地昏暗下来,人声罕迹之后,他低下头,对游侠们一挥手,游侠们不约而同一跃入水,轻轻溅起水花。 良乡侯府的士卒听见了声响,领头的伍长问了一句“什么人?”,刚落地贴在墙角的两个游侠相互对视了一眼,准备拔出刀来,快速解决伍长和四个士卒。一条大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往伍长的方向跑去,只听见伍长喊了一句“把那傢伙逮住,别让它惊扰了君侯”又引着那队士卒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两个游侠松了口气,而大狗跑出来的方向,还有第三个游侠对他们作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三个人分开行走,一个上了屋顶,一个找了隐秘的地方躲着,眼睛盯着士卒交接换岗。另一个则摸向了宋谦房间的方向,等宋许从宋谦的房间出来之后,摸过去,和在屋顶的游侠打了个手势,两人一上一下,迅速地把守在宋谦门口的人打晕,然后拖到草丛之中,拔下了衣服,换在身上。 侯府中荷花池里忽然冒出了几颗脑袋,其中一个打量了周围环境,耳边听到士卒经过的声音,手掌往下一压,所有人都低头潜入水中。再等了片刻,那人冒出来看,没有人了,于是让其他游侠一起上岸。 窦途被人拉了上来,很狼狈地甩了甩湿答答的头发。他从怀里拿出手帕随意擦了擦,便把入水的这群人聚集起来,吩咐道:“再过一刻,丁肆丁伍,你们俩往西边趁乱去找宋敏,动作一定要快。如果被发现了就赶紧撤,不要折在这里。丙叄,你陪我去北边看看。” “喏!”三人领命。 很快,兵分两路。窦途避开巡逻,带着丙叄往北边去,丁肆丁伍则往西边,走了一会儿,看见宋许进了一间房间。丁肆指了指那里,丁伍点点头,跟了上去。 很快,在约定的时间里,守在宋谦门口的甲壹与乙贰对视了一眼,乙贰推门进去,甲壹则带上了门,警惕地看着周围。 宋谦见有人进来,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是一个士卒打扮的人,皱着眉,淡淡道:“怎么,君侯忍不住,想对本公下手了?”他冷笑道,“本公就料到,他这个蠢货怎么可能手下留情?来吧!” 乙贰忍不住一笑,好无诚意地拱了拱手道:“司徒公,我是来救你的。” 情形突变,宋谦面色一变,打量着乙贰,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问:“你是谁的人?” “司徒公跟我走就知道了。事不宜迟,还是请司徒公跟我来吧。” 宋谦脸色数变,最终定格在了苦尽甘来的轻松。他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嘴角扯出一丝讥讽,也不知是讥讽什么:“老夫早就知道,宋许迟早回暴露的,快带老夫走,老夫要面见陛下!” 乙贰撇了撇嘴,道了一声得罪,搀着腿脚不便的宋谦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把宋谦交给了甲壹,又进去了一会儿,屋子里突然燃起了大火,三个人往后门的方向撤。 “孟学……”宋谦忽然想起了宋敏,脸上神情再次变幻,在熊熊的火光中晦暗不明,显得十分狰狞,他停住脚,对乙贰命令道,“你快去把宋敏一起救出来!” 乙贰和甲壹正受命找宋敏呢,没想救宋谦出去,只是希望声东击西顺便问出宋敏的位置。宋谦正好送上门来,乙贰和甲壹相视一笑,甲壹道:“不知宋公子现在何处?” 宋谦沉思道:“宋许有一间书房,可能就藏在书房里。只是老夫不知道机关,烦劳去找一找,一定要找到宋敏!” “除了那个地方之外还有哪里有密室?”甲壹问道。 “老夫不知。”宋谦摇了摇头。 有线索就行了,甲壹让乙贰看着宋谦,见机行事,然后匆匆绕过偏远的府墙,赶往宋谦说的书房方向。 此时窦途在北边查找了一下,没有得到什么东西,于是往书房的方向去,正好碰见了前来找宋敏的甲壹。两方一碰头,甲壹告诉了窦途,窦途心头一喜,连忙往书房方向去。 宋许带着人来救火,火势太大,他喊得声嘶力竭,全府乱成一团。外面执金吾丞看见了,连忙让人进来救火。 “君侯!怎么着火了!”执金吾丞看得着急道,“宋司徒还在里面吗?” 宋许跺脚大恨道:“快救火啊!他还在里面呢!” 火借风势,越来越大,还噼里啪啦地响。整个侯府的人都被吸引过来,赶紧去水缸和荷花池取水,又一盆一桶地泼在着火的房间里。火舌舔了舔,弱了一些。 第41页 这时,那两个被打晕的守卫被人扶了过来,一见面就请罪道:“臣等办事不利,让贼人闯入,请君侯责罚!” 还焦心火势觉得大势已去的宋许听见,迷茫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扯着其中一个守卫,涨得面色通红,用已经破音的嗓子吼道:“贼人?贼人在哪?发生了什么?” 又有人过来,低着头禀报导:“君侯,有贼人带着宋司徒往南门去。” 宋许像吃了活命丹似的,身体通泰起来,连忙喊来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卫,赶到南门去。 来禀报的那人却露出微笑,趁乱退走。被乙贰丢下的宋谦气得差点昏厥,但是为了活命,还是听他的话赶紧往南门走。期间差点撞上了救火的人,他冷静下来,决定先躲一躲再去。他拖着腿,躲进了假山之中。 书房密室。 窦途破解密室用时很短,外面的起火和宋谦的逃离应该能给他们争取点时间,他带着人迅速往下走,果然看见了正在慌里慌张收拾东西的宋敏。窦途嘴角勾起贱贱的笑,吊儿郎当地迈着悠闲的步走到宋敏身边,嘻嘻道:“瞧瞧,这不是我们宋郎么?” 宋敏是小名士,当时人喜欢称英俊潇洒的少年为郎,宋敏就被呼之为“宋郎”。 宋敏疾言厉色呵斥道:“你们是谁?敢夜入侯府,擅闯侯府可是死罪!” “你害怕什么?”窦途笑吟吟道,“别担心,反正你担心的,已经成真了。” 宋敏一直往后退,眼睛瞥了一眼左边的墙,窦途懒得理会他的小伎俩。宋敏拔出佩剑,大喊了一声,向窦途冲过去,窦途站在原地不动,宋敏的剑停在窦途面具上,把窦途打得有点晕,宋敏却身体一软,倒在地上,露出背后偷袭的甲壹来。 窦途摸了摸脑门,没好气地踹了一脚宋敏,瞪着甲壹道:“还不快把人带走?” 甲壹知道下手慢了得罪了窦途,也不敢说话,让丁肆丁伍把人抬手。一行人准备撤走时,窦途忽然灵光一闪,停住了脚步。 他走到左面的那堵墙,总觉得里面会有什么东西。人在最紧张的时候会无意识想去碰自己要守护的东西,或者是看向不能暴露的地方。窦途贴在墙上,敲了敲。 木墙是空的。窦途皱了眉,后退两步,喊道:“甲壹,破开它!” 甲壹唰地一声,拔出佩剑沖了过去,剑尖刺破木墙,瞬移之间刺了好几剑,然后转头一个侧踢,踹出了一道缝隙。如此三番五次之下,木墙破裂,露出一个洞。 窦途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尘土,弯着腰往里面一望,被里面金光闪闪吓了一跳,随意露出诡异的笑容,拍了拍甲壹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今天咱们的收穫这么大,看来升官发财是跑不了了。去,通知乙贰,把宋谦控制住,我们改变策略,光明正大走出去!” 几个人带着昏迷不醒的宋敏往上走,出了书房,遇见了巡逻的士卒,士卒发现不对,抽出刀沖了上来,怒吼道:“有贼人挟持公子,拿下!” 杀气,一触即发。 在良乡侯府外的酒肆之中等到了改变策略的信号时,咸宁公主拍了拍栏杆,回头对趴在案上快睡着的宋致喊了一声:“窦途发现重要事情,让我们从正门进去策应。” 宋致一下子醒过来,跳了起来,兴奋道:“他找到大兄了么?” 咸宁公主笑道:“说不定有更大发现。” 眼见有热闹可以看,宋致连忙跟着咸宁公主下楼去,从后门出去,在街上看见明安列阵,带着两百亲兵,盔甲齐全,刀戟如林。咸宁公主和宋致坐上了轺车,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良乡侯府。 第31章 你再跑试试看 执金吾丞进去里面救火了, 只有一个军侯在门口警惕, 军侯看见咸宁公主带着整齐划一的两百人来, 心里疑惑, 却不得不迎了上去。 “本宫听闻侯府走水,因此带来救火。司徒公是驸马之父, 宋侯又是驸马世父,影响深大, 因此多带了些人手来。” 连驸马也来了?军侯抬头一看, 还真的是。他虽然不清楚驸马怎么来的, 但是已经来了,还来得这么凶猛, 没办法, 只能让开路。 咸宁公主的那番话不是要解释给军侯听的,她是要解释给那些围观的百姓听的。致和夫妇下了车,直奔良乡侯府救火, 这是大孝之名,怎么能不用呢? 窦途嫌弃地抖了抖溅在他身上的血, 看着士卒都纷纷躺下, 没时间责怪甲壹太暴力, 带着人往大门的方向去。 宋许的队伍和窦途几个人一碰面,看见丁肆丁伍抓着宋敏,宋敏垂下头,生死不明,惹得宋许眼眶都红了, 咬牙切齿,却挤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诸君来我侯府,有何贵干?若是为钱财,我可以赠诸位千金,请诸位高抬贵手,放过小儿吧!我侯府家奴三百,已经围住了这里,外面还有执金吾麾下,诸位想要安然离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然我与诸君做个交易,你们放过小儿,我让人放你们走……” 窦途憋着笑,很无礼地打断了宋谦的话。他拱了拱手,语气温和道:“宋侯,臣知道,宋侯是不可能让臣等安全离开的。所以臣也就没有打算离开了。” “你!”宋许笑容一僵,随即眼里闪过杀机,府中的家奴都闻声赶来,把窦途等人围起来,宋许心下权衡了一番,咬了咬牙,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让人上前夺人。 这时心腹来报,说密室已经被破开了,里面的东西都被发现了,宋许知道这时不能心软,眼底一冷,嘶哑着声音,冷冷道:“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得到格杀令的家奴们纷纷抽出刀,高喊一声,沖了上去。四面八方都有人涌过来,窦途脸色一变,好在藏在面具之下不会有人看见他的杀意。他抽出佩剑,刺死了一个家奴,喊道:“撤!往大门撤!快!” 几个游侠和窦途围成一个阵,挟持着宋敏往侯府大门且战且退。原本蹲在假山后面的宋谦听到了喊杀声,以为救兵来了,探出头去看,只有几个刺客与宋许等人捉对厮杀。而刺客手中还有宋敏,被一个人抗在肩膀,生死不知。 宋谦冒头,被家奴发现,宋许勃然大怒,手一指宋谦,十几个孔武有力的人就围了上来,把他抓到宋许面前。推搡过程中,宋谦的发冠掉了,衣服也被扯坏了,宋许看着宋谦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畅快道:“你不是很能跑吗?你倒是跑啊?!”当着一干家臣的面,抬起手狠狠地抽在宋谦的脸上,又攥起拳头狠命地往宋谦的肚子上揍了两拳。 他看见宋谦蜷缩起来,苍老得满是皱纹的脸上痛苦地抽搐着,他越发痛快,干脆扯着宋谦的领口,用力地向他脸上挥了一拳,宋谦吐了一口血,牙齿掉了三颗,可见宋许多么的愤怒。 宋许年轻时候没做到的事,现在做了也不迟!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他若能杀掉那些人就不会有事,但是若杀不了,走漏了消息,他得死,那就不必要再忍下去了,他要把一直想做却忍住没做的事情全做了!他把宋谦像块破布一样扔在地上,踩在宋谦受伤的腿上大力一碾,疼得宋谦眼睛睁大,惊恐又疼痛地喊了起来。 第42页 家奴手中的火光照亮宋许阴鸷的眼底,他冷笑着,居高临下用傲慢的语气对面色惨白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宋谦道:“你再跑试试看啊!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呆在宋许身边的执金吾丞看得目瞪口呆,一直没反应过来这场闹剧。怎么突然宋谦的房间失火,然后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跑了出来还挟持了失踪多日的宋敏,再接着宋许看见被人带走的宋谦,不顾贼人挟子杀人,直接拎着宋谦就往死里揍?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他弄清楚情况,大门又进来了一群人,领先的是咸宁公主,还带着她的断袖杀人犯驸马,然后两百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厮杀的人包围了起来。 执金吾丞看见宋谦呼吸微弱,快要死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抱住还要踹人的宋许,紧张地喊道:“君侯!君侯别打了!司徒公快没命了!公主和驸马来了,快迎接啊!” 宋致看这府中乱成一片,以大门口往里十步为界,各堆了一百多人,人头攒动,中间还倒了好几个,鲜血淋漓地躺着,估计没气了。她吓了一跳,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再次看到死人的时候,还是吓个不轻。一双手带着香风,挡住了宋致的眼睛,耳边传来咸宁公主低声温柔道:“别看。” 宋致深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要落荒而逃的怯弱,她想起那两百多具尸体,喉咙一阵发痒。她拉下咸宁公主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没关系。 转头略过窦途和那地上的死人,看到宋许被执金吾丞抱着腰,宋谦躺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呕血。 她吃了一惊,拔高声音喊道:“快住手!” 窦途命人停手,侯府的家奴还在挥刀,丙叄被砍了一刀,窦途眸光一冷,甩手把剑抹过那个家奴的脖子。 宋致见没人理她,拧起眉头,向前走了一步,举起手中的金印,高声喝道:“公主有令,弃械投降者不杀,冥顽抵抗者,杀无赦!” 明安拔出佩刀,呼应道:“公主有令,降者不杀!冥顽抵抗者,杀无赦!” “公主有令,降者不杀!冥顽抵抗者,杀无赦!” “公主有令,降者不杀!冥顽抵抗者,杀无赦!” “公主有令,降者不杀!冥顽抵抗者,杀无赦!” 四面八方的公主亲卫纷纷响应,横刀斜戢,齐声大喝。连执金吾丞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还在战斗的家奴们看见对方气势汹汹,连公主都来了,便心生退意,放下手中刀剑,跪在地上,束手就擒。 窦途和几个人退了回来,咸宁公主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血,蹙了眉,窦途摇了摇头,她才舒缓了眉。 宋致走到宋许身边,看了一眼额头冒汗的宋谦,又看向宋许,沉声道:“世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趁现在一切还为时不晚,收手吧。” 宋许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微微一笑:“公宽,你很好。没想到你会带着别人,亲自葬送宋家。” 宋致让人把宋谦扶了起来,扭头对宋许道:“世父,葬送宋家的人,是你。” “你们父子俩都不容于我,都是心狠手辣之辈。一个杀了人,一个替着埋尸,现在当阿父的陷害兄弟,当儿子的带人抓捕世父,你们毁了宋家,定然不得好死。”宋许轻笑道,“可是你以为,就凭这样,能让我束手就擒吗?” 宋致笑了,摇了摇头:“世父执迷不悟,何其愚也!事到如今,只能委屈世父了。来人!” 明安上前一步。 “把宋侯拿下!” “谁敢!”宋许负手,冷眼看着宋致道,“畜牲!你要敢拿我,就不怕遭天谴吗?” 宋致嘴角抽了抽,冷笑道:“若是捉拿谋逆的乱臣贼子,就算天谴,我宋放一力承担!来人!拿下!给我搜!” 明安带着人把宋许压住,拘到一边,宋许破口大骂,额角青筋暴突。甲壹领着亲卫去密室搜查,执金吾丞和侯府家奴没人敢拦,见事情闹大,驸马要抓良乡侯,执金吾丞让人赶紧出去通知执金吾和天子。 不一会儿,甲壹把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抄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空地上,一共三十多箱,接着是十几个人出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件东西,有成品的金丝黑服龙袍、有十二鎏冕平天冠、有一本名册、有绣龙玄色屏风……等等,大大小小,每一件出来,都能置人于死地。 执金吾丞吓得腿都软了,没想到良乡侯府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还有好多的甲冑兵器,足以装备几百人,再上那些不下亿钱的金子,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眼前一亮。 宋致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这么多东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宋许脸上会挂着诡异的笑容。这些东西,别说杀一个宋许了,杀整个宋家十遍都不在话下。她隐隐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过来看热闹了,她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宋谦看到这些东西,本来还撑着一口气,现在直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宋致握在手里的公主金印仿佛着了火似的烫手,她回头去看,咸宁公主的表情隐没在灯火中,看得不大真切。 “哈哈哈哈哈哈!”宋许发了疯似的,仰天大笑,指着宋致道,“你可是亲手把宋家葬送了,把你父亲也害死了!” 宋致站在那,故作镇定,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不管是执金吾的人还是明安带着的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敌意。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唇瓣直抖。 “好热闹啊!” 从咸宁公主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良乡侯府又被一群黑衣黑甲的人包围了起来,墙头上竖起来弓箭手,纷纷对准了在场所有的人,除了咸宁公主以外,众人无不变色。 第32章 断子绝孙 几百双眼睛看向大门口, 咸宁公主转身让开了一条路, 看见范侯领着虎贲郎的人进来, 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范侯笑着打量了周围一眼, 看到咸宁公主时亲切地迎了上来,态度和善地行了一礼, 阴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这大半夜的, 怎么这么吵闹?” 咸宁公主笑了, 温声道:“本宫听说侯府走水, 特地来看看。没想到发生了点事情,一直闹到现在。范侯来是有什么事要指点吗?” 范侯眯着细长的眼睛, 脸上笑成一朵花, 摆了摆手道:“公主在这,老奴能有什么指点的?诶,这不是宋公子吗?他怎么在这?”他一指昏迷不醒的宋敏, 满脸好奇。 “宋侯跟本宫开了个玩笑,宋公子可没有失踪, 早就在良乡侯府里呢。”咸宁公主淡淡一笑, 示意宋许在庭中。 范侯哦了一声, 下了台阶往庭中走,眼睛落在龙袍与帝冕上,轻轻扫过,看也不看那些盔甲刀剑,倒是视线在一箱金子上停留了一会儿, 滴熘熘地转了两圈,笑着走到被扣着的宋许面前,打量了一番:“宋侯可还好?” “范侯看老夫这样,觉得还好吗?”宋许重新挂上虚伪的笑,说道。 第43页 范侯像刚看到他被人压着似的,板起脸,不悦地呵斥道:“大胆!竟然敢对宋侯无礼!还不快把宋侯放了!” 明安犹豫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让人把宋许松开。宋许恢复了自由之后,得意地笑了,对范侯拱了拱手道:“多谢范侯,容我后报。” “好说!好说!”范侯笑眯眯道,“宋侯立下大功,陛下对宋侯能够及时大义灭亲很满意,这不,怕公主和驸马误会,特地派遣本侯来解释解释。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来人,还不送范侯回去休息?” 宋许拱了拱手,回头看着已经醒过来的宋谦,冷笑着道:“贼子宋谦,本侯早就知道,你大逆不道,私造龙袍,库藏兵器,意图谋反!所以早就上奏陛下,你的死期到了!哈哈哈哈哈!” 宋许哈哈大笑,畅快极了,一甩袖子就要离开。此时大局已定,他心中无比得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这些东西是宋敏从司徒府带过来的,宋谦一定料想不到,是宋敏背叛了他,亲自把这些谋逆的罪证送到他手中。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还有一块玉玺和一些名单,他让心腹住在宫门外,只等良乡侯府有什么变故,立刻上呈天子。世人只知道他是世家清流,却不知道他在暗中给宫中宦官“五侯”送了多少的钱,就是为了这关键时刻,把宋谦推出去。 虽然这样的方式危险,后患无穷,但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谦谋逆,宋敏一直在为他做事,当宋敏带着这些东西来投靠他时,他就买通了范侯,让他给天子递信。宋谦按兵不动肯受他要挟,就是因为他透露了宋敏就在良乡侯府。 宋谦这一次如果不死,天理难容啊!想到这里,宋许再次痛快地笑了起来,往大门的方向去,他要去见天子,代表宋家向天子低头,代表世家屈服天子。 “去死吧!” 一声冷喝响起,谁也没有料到一直低着头被扶着的宋敏会忽然睁开眼,夺走一把剑,快步上前砍向毫无防备从他身边经过的宋许。连咸宁公主都没想到,等她反应过来,及时出剑去拦时,宋敏的剑已经斜斜噼进了宋许的肩头,鲜血很快溅到了宋敏的脸上,为他憨厚的脸庞添上一分凶狠。 叮噹两声,咸宁公主挑翻了宋敏的剑,刺入了宋敏的胸口,再用力一踢,热血喷了出来,却没沾到咸宁公主身上一丝。她冷冷地收剑看向宋敏,沉声道:“找死!” 范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得不轻,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宋敏的剑有点像是要冲着咸宁公主去的,尽管最后宋敏砍在了宋许身上,但是如果他真的是要刺杀咸宁公主,出了什么事,他再得天子信任也吃不了兜着走。他怒不可遏地叫了一声,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刺破众人的耳膜:“来人!护驾!” 宋致反应更快,跑到了咸宁公主身边,紧张地拉着她的手,无礼地打量了一番,惊魂未定道:“公主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咸宁公主没有回答,脸色冷情地盯着宋敏。 “敏儿!”宋许忍着肩头的疼痛,不由跪倒在地,挪到宋敏身边,一向带着笑意的脸上全是恐慌,他摸着宋敏止不住流血的胸口,老泪纵横地悲声道,“你——这是为什么啊!” 他不明白,明明宋谦已经被他打得半死,光凭宋敏带来的那些罪证就能够让宋谦和宋放死无葬身之地,这么大好的局面,眼见他就可以和宋敏一起掌控宋家,成为权倾朝野的侯门父子,为何宋敏要杀他?!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绝望的?先是富贵唾手可得,家人团聚,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计算当中,怎么忽然之间他的儿子像失心疯似的,要杀他?宋敏怎么可以背叛他?他的兄长抢走他心爱的女人,他的儿子在最后时刻反戈一击!众叛亲离,他居然落到了这个下场! 宋许哀伤到最后是熊熊怒火,他抱着宋敏,肩头的鲜血流淌下来,和宋敏胸口的血混在了一起,他眼底一片猩红,两个血液相同的人紧紧靠在一起,心却隔在天冰地冻之外。 宋敏张了张口,嘴里咕噜冒着鲜血,他呵呵笑了一声,眼中光芒却无比明亮:“我……我要给……我母亲……报仇……你这个……畜牲……和宋谦……都……不得……好……” 眼底的亮光却急速暗淡了下来,嘴里的鲜血越涌越多,任宋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也擦不干净。其实,宋敏早就知道了宋谦对他为什么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有利用。因为宋谦从来没爱过他阿母,也没爱过他,他只爱利益,只爱宋家。他小时候不懂,以为是因为嫡庶有别,以为是自己母亲早逝,没人爱护。他还讨厌宋放那副嘴脸,想着要报复回来,可是没想到根源不在宋放,而是宋谦。 如果不是宋谦耍计谋,让他阿母嫁给他,也许他阿母跟宋许会有好结果,而不是在新婚之夜失身宋许,留下丑闻。没有这桩丑事,宋谦也不可能废掉他母亲,让母亲含恨而终,让他从小孤苦无依,还得受宋放的侮辱。宋谦该死,所以他用宋谦最不愿意看到的手段,背叛了宋谦。 但是宋许更该死!他不但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还在他本该平平淡淡的人生中出手干预。比起宋谦,他更恨宋许,宋许为什么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他?听他噁心地讲着如何强占了他母亲,强占了兄长的夫人,自己的嫂子! 这下好了。宋敏躺在宋许的怀里,扯出了一抹笑意。就让这两个作恶多端的老东西亲眼看着宋家毁灭,断子绝孙吧。 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是在最终,他只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抱着琴对他微笑,对他讲着对心上人的爱慕。他与男人在夜下弹琴,在雪中对唱,在荒野相拥看过野梅,在河堤并肩垂钓鲈鱼。 那么好的一个人,最终死在他怀里,没有对他承认过一个爱字。 宋家,早就断子绝孙了。他想。 宋家的男丁个个手中占满了鲜血,早就不是人了,是恶鬼。只剩下宋致,还是个干净的姑娘。 他努力睁开眼,想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再看看宋致。他张了张嘴,意识却开始混沌,他好像看见了宋致扎着总角,跟在宋放身边跌倒,额头磕青,放声大哭的模样。他记得自己因为不敢太接近宋致,因为宋致只喜欢跟着宋放玩,他只能偷偷得拿了药,放在了宋致的房间里。 宋致以为那药是宋放给的。大家都这么觉得的,宋放没有否认。他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宋致这个秘密。 当宋致不高兴地在他面前谈起宋放和五公子的事时,他记得他说对宋致说“阿致,这世间的事不是那么好说的,对的不一定就是对的,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何况是喜欢一个人呢”,他没有告诉宋致,他比宋放更早遇见那个男人,比宋放更先喜欢他。 现在,他依然不会告诉宋致,他没有跟宋许说出她是假的。这是他,最后一次瞒着宋致对她好。 宋敏眼底氤氲着雾气,很快闭上了眼睛,把眸光彻底湮灭,垂下了指着宋致的手。 第44页 宋致不明白宋敏指着她要做什么,但是她还是感觉胸口沉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走向死亡,名义上还是她的哥哥,她没办法做到冷血。 她嘆了口气,不忍再看宋敏走的样子。耳边是宋许嚎啕大哭刺耳的声音,抬眼看向宋谦,宋谦却在笑。 他真的在笑。 宋致嘴角一抽,对宋谦更加厌恶,没沉住气,请求公主让她先回去。 公主同意了,宋致一转身,宋许的痛哭和宋谦痛快的大笑交杂在一起,让她烦闷不已。走出大门上了车,忽然胸口的钝痛迸发了出来,眼前一黑,宋致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33章 绝代佳人 正平元年正月十五, 外面张灯结彩, 街上的百姓都挑着灯, 士人结伴□□, 到处都是热闹的场景。 宋敏也是一副士子打扮,与宋放、宋致一起出门游玩。不过宋放不喜欢跟他在一起, 拉着宋致三转两转,很快和宋敏分散。 宋敏已经习惯了, 不以为意, 一个人乐得轻松自在。他一边看着各种各样的彩灯, 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他抬头一看, 是一个长相俊美, 面白无须的男人。那人抱着一把劣质的琴,对他微微一笑,衣衫因琴重而压皱。 “先生, 听琴么?”那人声音低沉悦耳,轻而不重。 宋敏本来没有多大兴趣, 见他端庄自重, 心头微动, 不由轻轻颔首。 “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去桥下吧。” 他真就跟这琴师去了桥下,琴师横琴膝上,盘腿而坐,他犹豫了一下, 坐在了琴师身边。琴师拨弦弹奏,铿锵之声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宋敏在琴声中听见了高洁雅士之音。 一曲终了,琴师眼底清澈,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好听。”宋敏点头,诚恳道,“先生的琴声果然美妙。啊,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师从何人?” 琴师扑哧一笑,宛若冰雪融化,春雨润物。他说:“先生要我先回答哪一个?他们都叫我五公子。” “五公子?”宋敏拘谨一笑,拱手道,“我叫宋敏,表字孟学。” 五公子叫了一声:“孟学。”他起身收了琴,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今日本是我与朋友猜谜打赌,输了要拉人听琴。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他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抱着那把劣琴,弹了一首知音。宋敏看见他回到了同伴之中,说说笑笑,与他拱手告别。宋敏心不在焉,忽然一路小跑,站在桥头问他:“五公子!你家住哪里?” “有缘再见吧!”五公子回首一笑,没有作答,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了。 再见时,又是十天之后,他与同窗在酒肆之中饮酒。五公子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宋敏站了起来,欣喜道:“我说怎么喜鹊枝头叫,原来是要遇见你。来坐!” 五公子不客气地落座,倒了杯酒,和他碰杯对饮。宋敏将五公子介绍给了同窗,同窗赞许他气质不俗。 喝了一会儿,五公子问他:“我听说名扬湖有鲈鱼被放生在那,我们去钓鱼吧。” “好啊!”宋敏兴致勃勃道,“那现在就去?” 他问同窗去不去,同窗婉拒,于是宋敏便和五公子一起往名扬湖去。然而一月末的名扬湖下着雪,根本没有什么鲈鱼,湖面结了冰,就算有鲈鱼,那也得凿冰。 宋敏没有意料到,五公子显然消息有误。两人面面相觑,五公子突然哂笑道:“看来我们得学学古人,卧冰求鲤了。” “嗯?”宋敏不是很明白。 五公子拿着酒葫芦喝了一口,洒然往冰层上铺了白裘,躺在上面,看着宋敏嘴角勾起笑意:“孟学,来,咱们也附庸风雅一番,来个‘卧冰求鲈’。” 他是醉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宋敏俯下身要去拉他回城,五公子却反而把他一拉,他扑进了五公子的怀里,面红耳赤。五公子松开手,让他躺在身边,这才抬头去看天空。云层很厚,似乎就要下雪了。 “你说,等下会不会下雪?”五公子低声道。 宋敏脸都黑了,但是没有责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躺着陪他聊天。 “会的。” 五公子哈哈一笑,把酒葫芦扔给他:“多喝点,我还是第一次以天为盖地为庐,如果你冻坏了,那就不美了。” 宋敏喝了口酒,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真的下起了雪。雪花落在五公子的头上,身子上,也落在了宋敏的眼睛上。 五公子向他靠近,他回头,五公子像蜷缩在他怀里似的。雪越下越大,但宋敏不觉得冷。 他仔细地看着怀中这个男人,洒脱怪异,偏偏又让他说不出的欢喜。 雪很快把两人覆盖了,宋敏也伸手抱住了五公子,两人依靠在一起。这个寒冷的天气,却比宋敏在宋家过的二十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温暖。 后来,宋敏和五公子每天出去游玩,荒村野地烤兔子,深山野林饮果酒,一个月就这么过去。 然而,二月最后一天,五公子不见了。宋敏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五公子。他早知道了五公子是春风阁的人,去春风阁问了,阁主也说不知道。 三月三日那一天,名扬湖的冰层融化,宋放让人弄了一艘船,说要游湖。宋敏没有在意,因为宋放喜欢玩,不爱读书,去游湖是不务正业,他并不管这些。 他坐在家中读书,张贺过来拜访,无意中提及了宋放不在,出去游玩了。 “宋公宽与春风阁五公子在名扬湖游玩呢。”张贺笑道,“怎么孟学不一起去?” “哪个五公子?”宋敏吃了一惊。 “春风阁只有一个五公子啊。” 宋敏猛然起身,把书本一丢,怒气沖沖地对张贺道:“走,陪我去看看。” 两人走到门外,遇见了宋许。宋许凝眉看着他们,沉声道:“要上哪里去?我交代给你的功课都做了么?” 宋敏面上一滞,愧疚地拱了拱手:“孩儿还没做好。” “哼!”宋许微怒道,“上一个月我不在府中,你出去浪荡游玩荒废学业,如今我在府中你还敢出去?滚回去读书!” 宋敏脸色一黯,失望地回身往里走,但他却不甘心地吩咐张贺去名扬湖看看,盯着宋放的动向,再跟他汇报。 张贺匆匆去了,宋敏内心却不断煎熬。这些日子五公子去了哪里,为何会跟宋放在一起? 张贺去了之后,第二天来汇报,说宋放在船上唱《越人歌》,五公子以琴相和,羡煞旁人。说着一看宋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宋公宽!”宋敏咬牙切齿,心中生起怒火。 张贺劝道:“孟学不要生气,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看公宽未必会和五公子有什么私情,若是真有,只怕司徒公第一个饶不了他!” 宋敏听了,按捺下怒火。只是此事让他难以忍受,他以为五公子与他知心,可是现在看来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第45页 在家读书一直不得空,最终等到了宋放回来。他去见宋放,宋放正在擦拭宋谦给他的“胭脂红”,那是一把价值千金的琴。 “你怎么来了?”宋放皱眉,言语中一点也没把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公宽,”宋敏笑道,“我听说你得了一把好琴,特地来看看。就是这个?” 宋放很冷淡地应了一声。 “听闻,天子有意将咸宁公主下嫁宋家。”宋敏笑道,“不知公宽知不知道这件事?” 宋放眼皮一跳,想了想,沉吟道:“父亲有说陛下属意谁吗?” “当然是你了!”宋敏哈哈大笑,“你可是宋家家主嫡子,不是你难不成这种好事能轮到我?” 宋放脸色一变,怒道:“不行!我不能娶咸宁公主!” 宋敏把他脸色看在眼里,笑容渐渐消失。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为何不能?难不成你敢抗旨?” 宋放脸色变了又变。 “诶,你这琴是要送给五公子的吧?”宋敏摸着胭脂红,噙着笑道,“可惜了,五公子要是知道琴是你送的,不知道会不会以为你是拿琴封他的口。” 宋放正慌着,他看着琴,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吧。你最近肯定是要被看着不能出门了,不如这把琴我买了,然后去送给五公子。以后要是世父问起来,就说我送的,跟你没关系。不过,你是真想送琴还是要献殷勤?要是献殷勤的话,这事还得你送,让五公子承你的情,不过世父要是知道,你恐怕免不了挨打。” 宋放素来看不起宋敏,宋敏用话激他,说他不过是一掷千金博五公子一笑,并非真心,宋放哪里能容他这般看轻自己的感情,当即答应,以五百金价格卖给了宋敏。 宋敏花费了多年的积蓄还挪用了宋谦用来起事用的钱,买下了胭脂红,而后抱着琴去了春风阁。春风阁是宋家产业,宋家两位公子看重的五公子自然不能轻易陪人,所以宋敏去的时候,五公子正一个人盯着墙上的诗歌出神。 宋敏进来时想给他一个惊喜,但发现他看的诗歌居然是《越人歌》时,笑容一僵,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手一松,胭脂红差点落在地上,好在他是习武之人,反应还算快,赶紧捞了起来。 五公子回头看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眉眼带笑,上前打量他一眼,嘆息了一声:“孟学,你瘦了。” “你也是。”宋敏望着他越发消瘦的脸庞,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有提起宋放的事,他把琴递给了五公子,笑道,“这是胭脂红,是一把不错的琴。这把就送给你吧。” 五公子垂眸,凝神看着胭脂红,似乎有些惊喜。他把胭脂红抱了过来,拨了一下弦,赞嘆了一声:“好琴!”抬起头道,“听说这琴到了公宽手中,怎么又成你的了?” 宋敏的笑再也挂不住了。他深深地望着五公子,不知意味地琢磨了一句:“公宽?你叫他,这么亲密么?” 五公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是淡淡地一句:“与你何干?” 宋敏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许久,他才点了点头,拂袖而去。 第34章 当然是骗你的 五公子抱着琴, 随手放在了琴台上, 走到窗口, 却见宋敏气愤地从下了楼, 出了春风阁,一口气没喘地翻身上马, 头也不回地策马出城。 此后,宋敏再来, 他们总会不欢而散。有时候是五公子故意主动提起宋放, 有时候是宋敏无法忍受怪异的气氛。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一次吵架。 张贺回了老家丁忧三年, 宋敏和五公子之间感情时好时坏,而当咸宁公主下嫁宋家嫡子宋放的消息传出来事, 五公子终于没有再和宋敏争吵了。 宋敏成功地让宋放相信, 他是在帮他联络五公子的感情。这三年,宋放和五公子感情越来越深,宋敏知道这一切。他很痛苦, 但是很快,这种痛苦就会完结了, 只要宋放娶了咸宁公主, 以驸马都尉颖川太守的身份, 他就不可能和五公子有什么以后。 宋放消沉得快病了。宋致和宋敏在的时候,宋放就当着宋致的面说起他的心事。他疯了,忍不住要抗婚。 宋致满脸忧愁:“这男人和男人是不对的。二兄,你不能这样,若是父亲知道, 你就要吃苦头了。父亲最近的脾气不好,你还是不要乱来好了。自古阴阳和谐,万没有男子成对的道理。听说我未来的嫂子咸宁公主贤良淑德,为陛下宠爱,一定能让二兄回心转意的。” 宋放烦躁地呵斥了一句:“你懂什么?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就走了。 宋致不开心宋放凶她,回头看着宋敏道:“我有说错么?不对就是不对。” 宋敏沉默了半晌,忽然扬起头,怅然道:“阿致,这世间的事不是那么好说的,对的不一定就是对的,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何况是喜欢一个人呢。” 宋致似懂非懂地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宋敏再次去了春风阁。他见到五公子之后,很直接了当地提出来:“跟我走!” 五公子愣了一下:“去哪里?” “哪里都好。” 五公子沉默了。 宋敏走到他身边,轻轻揽着他,轻声细语地道:“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是跟你去。我受够了,你也受够了,我们都不要听别人摆布了。我不管我的家族,你不要理会其他人,就我们两个,找个安静的地方,朝看云霞夕赏落日。” 五公子张口想拒绝,眼角瞥见宋敏已经红了眼眶,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静默了片刻,最终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宋敏喜极而泣,抓着他的手,哽咽得泣不成声。 宋敏回去了,五公子却真的期待起他说的那种生活。 然而,就在宋放成婚的前一天下午,宋谦把宋敏叫来。 “听说,公宽最近为了一个男妓神魂颠倒,出言不逊?” 宋敏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抬头看着宋谦威严的面容,又低下头。 宋谦把一叠纸张丢到了宋敏面前,冷笑道:“你还想替他隐瞒吗?!” 宋敏心虚地把地上的纸张捡起来,却发现那些有的是宋放写给五公子的,有些却是五公子写给宋放的。 宋放说,你和宋敏有什么过往吗? 五公子说,你不要多想,我跟他没有关系。 宋放说,最好是这样,宋敏就是个贱种,你不能跟他有瓜葛。还有,今晚我要过来,你准备好好伺候。 五公子说,可不可以不和其他人一起侍奉您?我不喜欢这样。 宋放说,不行,我不能只喜欢你一个人。 宋敏捏着信纸,整个人颤抖了起来。他捧着信纸,脑海里浮现了五公子再三拒绝他亲近的模样,忍不住直抽气。 “你把他带过来,好好看着,不能让他再引诱公宽,知道了吗?” 宋敏闭上眼睛,挤出声音来:“喏。” 第46页 当天,他让人给五公子带了一封信,并且跟宋放道:“世父已经知道了你与五公子的事,你把你的青鲤玉佩给我,我才能阻止那些人。” 刚从布庄回来的宋放听了点了点头,把玉佩解下来递给宋敏,嘱咐道:“你小心行事,安顿好了再来跟我禀报。” 宋敏笑着答应,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 夜幕降临,五公子孤身一人到了司徒府后门,司徒家丞早奉宋敏的命令等着,他把五公子引到了后院花园之中,因为宋放明天要迎亲,所以后院花园很少有人会过来,都在前面布置。 五公子被引就位,躲在黑暗中的宋敏等家丞离开之后,轻手轻脚上前,轻轻抱住了五公子。五公子吓了一跳,几乎要叫出声来,而宋敏及时捂住了他的嘴,笑嘻嘻地贴在他耳根旁道:“是我。” 没想到会是宋敏。五公子以为是宋放,因为他刚才在家丞手里看到的信物就是宋放的青鲤玉佩。 他奇怪地回头问宋敏:“怎么是你?” 宋敏冷笑一声:“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宋放吗?” 宋敏连名带姓地叫宋放,这是非常无礼的事。五公子感觉有些不对,他不安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明天要来接我走么?怎么又在司徒府见?” 宋敏眼底暗火直冒,抓着五公子的肩膀,扯出一丝笑意来:“没什么,我想你了。”他低头去寻五公子的唇。 五公子像受到很大刺激似的,避开了宋敏的唇,挣扎着要走。这下彻底惹火了宋敏,宋敏火冒三丈,抓着五公子掐住他的脖子往下按,把他放倒在地,冷冷道:“怎么,你肯当宋放无数个男人中的一个,却不愿意当我宋敏心中唯一一个吗?” 五公子挣扎着,听到他这句话,忽然停下了挣扎,直愣愣地看着宋敏。宋敏被他湿润的眼睛看得更加愤怒,按着他的肩膀道:“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先认识的你,是你来招惹的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五公子看着他流泪,半晌,平静地道:“因为他才是宋家嫡子,就算你过继给了宋许,就算你有名声,那都不如他。你永远争不过他,你做得再好也没有用。” “所以你来招惹我,是因为我是宋家的人,而宋放从小就喜欢跟我争东西,我越是爱你,他就会从我手里夺走你,你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众多男宠之一。”宋敏哈哈一笑,涕泗交流,“你让我怎么甘心?” “不甘心也没有用的。宋放不死,你永远都会活在他阴影里。” “你说要跟我走,是骗我的么?” 五公子不屑地嗤笑:“当然是骗你的。” 话音刚落,宋敏脸色一变,从旁边拿起石头狠狠地砸在五公子的面门上,一下,又一下,厉声道:“你该死!你不该招惹我!不该欺骗我!不该负了我!不该!你不该!你怎么可以欺辱我?我得不到的,宋放这辈子都别想得到!”起初五公子还挣扎,抽搐,到最后被砸得面目全非,几乎没有了气息。 宋敏发疯似的用力砸着,砸到自己浑身是血,砸到终于看不出五公子本来面目后,他跌坐在一边,颤抖着手。 宋许发现的时候,宋敏还呆呆坐在地上,旁边五公子的尸体已经发凉。宋许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心腹把人挖坑埋了。 “等等。”宋敏哑着声音道。他跪在五公子尸体旁,把宋放的青鲤玉佩放进了五公子僵硬的手掌中,再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捏回去。“埋了吧。” 处理了五公子的尸体后,宋许把他叫到房间里训斥。而后,宋许告诉他,关于宋谦如何抢了宋许心上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确实能引得宋敏同仇敌忾,宋敏听了之后,气得双眼通红,破口大骂宋谦无耻老贼。 “为今之计,就应该让宋谦父子为他们的愚蠢负责。孟学,他们欠我们的,都要一一偿还!” 闻言,宋敏心一横,咬牙道:“宋谦一直密谋谋反,我有证据!” 宋许脸色一变,先是愣住,继而开怀大笑,满意宋敏肯为他所用,背叛宋谦。 听着宋许的笑声,宋敏紧了紧拳头。他发誓,他要让宋家的人,一个个不得好死,名声扫地!宋谦,包括这个害死他母亲的宋许,一起下黄泉!当然,在此之前,他该去收拾一下宋放。夺妻之恨,他不可能不报的。 宋敏辞别宋许,赶到了前院,宋放正在愁苦,看见他来,不由惊喜道:“如何?可把五儿藏好了?” 宋敏脸色一僵,悻悻地嘆了口气,拱手道:“我还是来晚了一步,世父已经下令让人去抓五公子了,不但是五公子,听说放弟你其他的男宠也被抓了起来。” “什么?”宋放拔高声音,重重地锤在案上,就要起身去找宋谦,“他不能这样做!我都答应他娶公主了!” “你别急!”宋敏拉住他,苦心劝道,“世父只是让人把他们拘起来,不一定会杀了他们。不如我去探探世父的口风?” “杀了他们?”宋放又惊又怒,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就在滴血。 “好了,你先坐着,我去问问,别着急。” 宋敏出了门,天开始朦胧亮起。这一夜他经历了很多,有些疲倦,但他只是搓了搓脸,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走到宋谦的房间禀报了一声。 “进来。” 第35章 我要向公主告发你 宋敏推门而入, 看见宋谦已经一身礼服, 腰佩印绶, 那紫色丝带因他走动而飘浮着。宋敏施礼一拜, 回禀道:“世父,敏已经把五公子抓起来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宋谦皱了眉, 回头看他。 “只不过不知为何,放弟知道了此事, 以为世父要对五公子下手, 放弟情绪激动, 意图抗婚,敏先安抚住了他, 但他固执不娶, 还扬言要让公主回去……” 宋谦听得怒极反笑,一甩长袖道:“好个逆子!他敢!我倒是要看看,他敢坏我好事, 我就扒了他的皮!别说是一个娼妓了,就是整个洛阳城, 谁敢坏了这桩婚事, 我就让谁死!” “世父, 息怒!”宋敏大惊失色道,“放弟年少,不免轻狂无知,此事是敏办事不利,走脱了消息, 敏有罪,请世父责罚!” “要不是这个逆子,何来节外生枝?”宋谦愠怒道,“你在这里等着,不准离开,我去看看这个不要命的东西!” 宋敏苦劝,宋谦不听,径直出了门往宋放的房间去。此时,宋放被宋敏危言耸听恐吓,心中乱糟糟的,在房间踱步。时而嘆息,时而怒骂宋敏该死,偶尔夹杂了一两句咒骂宋谦的话。 宋谦带着火气来,在外面听见了宋放的骂声,气得连冷静都不会了,踹了门进去,快步走到宋放面前,不顾宋放惊恐的表情,用力掐着他的脖子推到他床上,咬牙切齿道:“逆子!你敢咒我早死?!” 第47页 宋放惊恐到了极点,反而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一边唾骂道:“……你要杀我?你放了我!快放了我!” 他面红耳赤,眼睛瞪大,宋谦也无意杀他,松了手,怒斥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吃里扒外,为了一个贱人居然想抗旨!你最好乖乖给我呆在这,好好成婚!我这就让人把你的男宠杀了,断了你的念头!” 宋放咳嗽着,大力地粗喘着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站了起来,尖声大叫:“你敢动他们?这是你逼我的!我要向公主告发你,你蓄养死士,私造御用,意图谋反!你——” 宋谦听了这话,背后蹿起一股寒气,让他不由寒毛直竖,怒目圆睁,脑子里只有宋放喋喋不休的话。他铁青着脸,一把扯过床上的被褥,把宋放蒙住,双手扣住宋放的脑袋,用力地闷着宋放口鼻,像对待敌人一样,不容反抗。 宋放不断挣扎着,手在床边抓着,因太过用力而扯伤了指甲,他看不见,只能虚空抓着宋谦的衣服,但什么都没抓到,指甲的裂缝刮在宋谦的印绶上,勾走了一缕紫色的丝。最终,他的手慢慢垂下,无力地瘫软在床上。 宋谦闷死了宋放。 他满头大汗地坐在床边喘气。许久,他冷静下来,看着眼前这一切,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宋放一动不动的尸体,忍不住头晕目眩。他看看自己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突,隐隐泛红。他打开被子一看,宋放睁着眼睛,长大了嘴巴,直瞪着他。 宋谦猛然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而后,他忽然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司徒丞听见宋放房间里传来的哭声,他急忙赶到了现场,看见了宋放的尸首和宋谦坐在地上悲痛欲绝。虽然不知道宋放是怎么死的,看这情况和宋谦是脱不了干系了。他脑门上出了一头的汗,进来把宋放的尸体好好摆放,然后出门在外面寻了一个水桶,提了一桶水回来,宋谦还在流眼泪。 再过三个时辰,公主就要来了,没有了新郎,宋家直接就会因为欺君抗旨被抄家。司徒丞跟了宋谦多年,他冷静地布置好了宋放溺水死的模样,然后半扶半拉着,把宋谦带离了宋放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到宋谦的书房告诉宋敏,需要他去替宋放迎亲。 “放弟怎么了?” “被主公训斥了两句,赌气着呢。有劳大公子去迎接公主车架。” 宋敏心里清楚,宋放可能和宋谦起了很大的冲突。兴许被宋谦打了,这才没办法去迎亲。宋敏面不改色地答应下来,回去换衣服了。 他收拾完毕之后,已经天色大亮起来,府中的人在洒水结彩,各方面都动了起来。等他用过早饭,去宋谦房中行礼,宋谦打开门,面色依旧地安抚了他两句,他便骑着马带着迎亲队伍去宫门迎接咸宁公主了。 接到咸宁公主已经是午时,宋敏带着人往司徒府去。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看见宋谦和宋致面色苍白。他心下疑惑,上前询问,得知了宋放的死讯。 宋敏当下吃惊,急忙假装昏迷过去。再然后,咸宁公主去看了命案现场,他拉着宋致耳语,说自己劝了宋放一晚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想不开。 宋致半信半疑,但还是没有说什么。等公主把宋致叫进去,宋敏奉命把见到这件事的人都集中起来,他按耐不住兴奋。 宋放终于死了!而且还是死在宋谦的手里!他吐了一口气,恨不得立刻把宋放的东西全部收回来。 宋致假冒宋放,去跟咸宁公主成婚。宋敏原本对宋致有好感,肯对她好,是因为宋家有两个人最不受重视,一个是他,一个是宋致。万万没想到,宋致居然会变成宋放! 他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一时间不知道该揭穿,还是该隐瞒。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如果事情对他有利,他就不说,如果对他不利,他会第一个抛弃宋致,然后把宋放的东西握在手中。 宋许要去赴宴咸宁公主府之前,带着张贺过来问他情况。宋敏没说宋致顶替了宋放,只说宋放溺水了,府里人心惶惶,晚上婚宴的时候,大家放松警惕,他会把宋谦谋逆的证据带到良乡侯府。 “到时候,孩儿会在后院放火。等火一着,立刻把那些东西装到马车里,带到良乡侯府。父亲放心吧,这些我都懂。” “孟学,”张贺道,“等你把东西运出来,就应该迅速撤走,不要陷在里面。” “好。”宋敏难得揶揄道,“叔阙虽然没有得到请柬,位低官卑,但能跟父亲一起去,以后咸宁公主府请柬,必然有叔阙一份。” 张贺笑道:“承蒙孟学吉言。”他压低声音道,“今晚我去给宋公宽一个下马威,让他难堪一番,给你出口气。” 宋敏笑而不语,没有反对,点了点头,让他玩得开心。宋致如今比他耀眼,这岂不是让他难堪?张贺要出口气,那就去吧。 夜上,公主府已经高朋满座,而司徒府中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司徒丞让今天在场的人都集中在一起,然后请他们喝酒压惊,庆贺司徒府度过危险。 众人保证不会泄露秘密,司徒丞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两百多人陆陆续续醉倒,司徒丞早离开了宴会厅,走到了东仓,躬身向举着火把的宋谦道:“主公,事情都办妥了,这些人是不会醒的。” 宋谦神色坚毅,偏头对他道:“孟学现在何处?” “臣让人也给敏公子送了一份酒肉,敏公子应该已经睡着了。” 宋谦仰着脸,长嘆了一口气,神色黯然道:“公宽这个逆子,坏了我的大局,死不足惜。孟学为我鞍前马后,本来应该免他一死。可惜他知道太多了,而且,”他面色铁青而狰狞,“他挑起我与公宽嫌隙,若不将他杀了给公宽陪葬,我恨难平!” “主公言之有理。放公子一个人在九泉之下必然寂寞,若让敏公子得已苟活,他定然不开心的。” 宋谦听了,不再犹豫,下令道:“点火!”把火把递给司徒丞,一脚踹倒火油,火油从桶中涌了出来,刺鼻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司徒丞没有犹豫,接过火把点在烛台上,把烛台扔到油里,火焰一下子喷了起来。然后他把早准备好了的侍女扔进了火海,跟着宋谦撤走,一边走一边用火把到处在东仓点火。 在后院看见东仓火起的宋敏笑了一声,把准备好的烛火往后院堆积的干柴一扔,全部燃了起来。他后退了两步,看了一眼花园的方向,火光照亮了他眼底的阴沉。 受命来监视的窦途看见两边都着火了,大吃一惊,心道宋谦真是心狠手辣。但他担心仍然有人走漏,连忙吩咐乙贰和丙叄在出口守着,如果有人出去,就格杀勿论。而他则带着甲壹和丁肆摸到宋谦的书房方向,趁乱摸了一些重要文件,得手后让丁肆放了一把火,三人再翻墙而出,抱着那些宋家机密,交到丁伍手中,嘱咐道:“一定要亲手交给公主,就算是余家令要都不能给!” 第48页 “喏!”丁伍用布把东西装了,放在了背上,骑着快马奔着咸宁公主府而去。 宋谦本想从大门走去,可是大门被乙贰和丙叄控制住,大门无法打开。他只好走向后门,司徒府四处起火,火势太大,几乎要把宋谦身上的衣服都烧了。他赶到后门的时候,一根横樑掉了下来,宋谦要看就要命丧火海,却被司徒丞推了一把,横樑砸在司徒丞身上,司徒丞叫了一声“主公速走”,便断了气。 宋谦顾不上司徒丞的尸体,连跑带爬,他跑到后门,被赶来的宋敏拦住,宋敏劝他往大门去,后门太危险。宋谦不知道宋敏为什么醒了,但是看后门已经被火封住,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大门,一块长木掉下来,压住了他的脚,他疼得撕心裂肺,却没了宋敏的踪影。 不过幸运的是,宋许带人赶来,救下了宋谦,并且让人直接把他带回了良乡侯府。宋敏和宋许一碰面,宋许道:“你做得很好。先回侯府,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再说。” 宋敏还没说话,就被宋许让人半是胁迫半是邀请地带进侯府藏进密室。 第36章 谁说你失去了价值 正平四年, 宋家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目不暇接。先是世家领袖宋家与天子联姻, 咸宁公主降宋家, 宋家嫡子宋放迎娶咸宁公主, 第二天司徒府不明着火,死了两百多人, 连司徒丞都没有逃出来。接着廷尉府左监张贺奉命查案,夜闯公主府捉拿驸马不成, 将司徒宋谦与驸马都尉宋放告于御前, 言之凿凿说宋谦放火, 驸马杀人。 四世三公的宋家开始陷入了危机,司徒宋谦认下失察之罪, 驸马都尉宋放被勒令闭门思过, 身为宋家门人的廷尉左监张贺被打得皮开肉绽卧床不起。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一度传为失踪的宋敏出现在了良乡侯府里,随之被抄出谋逆罪证, 宋敏意图弒父,对咸宁公主不敬, 被咸宁公主当场击杀。天子派中常侍范侯亲临, 捉拿宋谦问罪, 第二天,宗正卿到咸宁公主捉拿其子宋放,下到宗正府狱。 咸宁公主上书请罪,天子驳回,下旨宽慰, 还增加了一千户封邑,以示恩宠犹在。而后,咸宁公主献上从司徒宋谦那里搜出来的密信两百多封,涉及牵连甚广,有朝中大臣,有边军将领,就连大将军梁赴都被拉下了水,有同谋的罪名。天子震怒,连夜召见大将军,在宣室斥责。大将军告冤,第二天天子的案头就摆了几十封求情奏书,希望天子明察。 天子气得再次病倒,命大将军闭门自省,着宗正、廷尉、执金吾速速彻查。而在宗正府狱的驸马都尉宋放,摆明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参与,什么罪都不认的模样。 哗啦。锁链被打开,宗正卿走了进来,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宋致,笑着让人送上酒菜,朗声道:“驸马,你看谁来看你了?” 只要天子一天没有定下宋致的罪名,她就还是驸马,宗正算起来是咸宁公主的世父一辈,对宋致没有过多刁难,还吩咐人让宋致住好一点的牢房。宋致虽然狼狈,但是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宋致抬头望去,一个隐藏在斗篷下的人从宗正身后暴露了,她吃了一惊,连忙下了榻,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躬身一拜道:“罪臣放,见过公主!” 斗篷被摘了下来,咸宁公主熟悉的面庞映进了宋致的眼帘,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了沉默。宗正对狱卒使了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吩咐人不要去打搅。 “公主……怎么来了?”宋致迟疑了片刻,嗫嚅着唇,低声问道。 咸宁公主抬眼打量了一番环境,牢房毕竟是牢房,四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食案和一张榻,食案上摆着宗正刚带来的酒食,还冒着热气。地上黑漆漆的污垢堆在一起,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角落里还有蟑螂爬行。她目光最后落在宋致身上,她还穿着被带走时那件衣服,除了人憔悴了一些,身上脏了点,也没有什么损伤。 “坐下吃点东西吧。”咸宁公主走到食案边,白柳放上了两个干净的坐垫,她跪坐着仰起头看宋致,眼眸垂下,示意宋致就坐。 等宋致在她对面坐好,她提起酒壶,给宋致倒了一杯热酒,推到宋致面前,温声道:“先喝点酒,去去寒。” 宋致低头看着雾气升腾的酒水,道了声谢,举起杯用袖子掩面喝了一口。 咸宁公主淡淡笑道:“听闻驸马在狱中寝食难安,进食很少,倍感忧虑,本宫特地来看看,看来所言非虚。” 宋致望着她,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下来,神情落寞。 “驸马,想出来么?”咸宁公主目光直视着她,眼底平波无澜,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宋致眉头一抖,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咸宁公主,抑制不住内心对生的渴望:“臣想,日思夜想!” “想就好。”咸宁公主微微一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明日廷尉府要会审宋谦谋逆案,你只需要一口咬死,大将军梁赴曾经提供给宋家精良兵甲,并且许诺助宋谦三千兵马就可以。至于其他的罪,你不需要认,你就继续你的一问三不知。懂了么?” 宋致很快就明白了,宋家虽然倒台,但是世家力量还在,世家损失了宋家,这是一个损失,而大将军一派势力增长,还可能渗透进朝中官员平衡的势力,导致天平倾斜在大将军那。如果宋致咬死掌握兵权的大将军也参与了谋逆,加上那些书信,还有来历不明的兵器,大将军肯定也要受到打压,从而天子就可以收回一些权力,安插亲信,把朝廷话语权牢牢掌握在手中。 “陛下,欲置宋家于何地?”宋致嘆了口气,感到兔死狐悲的哀伤。她因这件事,闹不好会被满门抄斩,死在刀斧之下。没想到她努力改变命运,但是历史的作用力这么大,宋家最后还是以谋逆罪家破人亡。 “陛下还没有旨意。”咸宁公主轻声道,“不过,本宫大概猜得到。主谋宋谦处死,从犯宋敏死了还是得公告天下其罪,坐连良乡侯宋许,不过宋许以爵赎罪,以钱买命,死罪可免,但是发配是必然的。” “以爵赎罪?”宋致惊讶道。 咸宁公主解释道:“《陈律》中有以爵赎罪的说法,如果身犯死罪,可以赎免,罪赦一等。还有,以金赎罪也可以,两千金能免死罪。宋许有恃无恐正是因此,他早备了钱,等陛下降罪,他就去爵纳金,贬为庶民发配边疆。” 宋致陷入了沉思。 “所以,你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定下死罪,但是不一定会死。” “宋家从今以后将开始退出朝中,臣不知道,臣对公主还有没有用。”宋致怅然若失道,“臣失去了价值,只求若侥幸不死,请归村野。” “谁说你失去了价值?”咸宁公主挑眉道,“你对我还有很大的用处。虽然我还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但是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伸出手,把宋致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眼里亮起盈盈的光,含着笑对她道:“你放心,你不会有事。而且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结束了,可是我觉得这只是个开场戏而已。” 第49页 宋致感觉她的手掌带来了温暖,她看着咸宁公主,忽然心中一片暮霭沉沉落下了一粒星光,好像重新恢复了力量。 咸宁公主起身,走到牢房出口,似乎想起了什么,站住脚回头看她,唇角弯起一抹笑:“阿致,你的方案陛下很满意,他说,如果你早生十年,他会让你封侯拜相。” 宋致愣了一下,脑子里混混沌沌,不知道咸宁公主为什么说出这番话。等她回过神来,咸宁公主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宗正吩咐人把门锁起来,也追着咸宁公主出去了。 景阳楼的钟声响起,宫门打开,文官之首由司空代替,武将之首则站着大将军,听见礼官大夫唱礼,文武百官都解下佩剑,脱下靴子,整了整衣冠,排着队鱼贯而入,在宣室殿一字排开,分成两列,一百多个坐席按照级别划分清楚。 大将军与司空相互见礼,然后分开落座,文武官员也轻车熟路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礼官又唱礼,天子上殿。众臣起身,恭迎天子。 天子一甩长袖,端庄地坐在主位之上,头顶上的珠帘晃动,发出呼啦的响声。他扫过跪坐了整个宣室殿的百官,沉珂缠身让他语气微弱,但在安静的殿中却充满了威严:“廷尉何在?” 廷尉出列,躬身一拜:“臣在。” “由你主审,宗正与执金吾陪审。”天子低声轻缓道。 廷尉施礼,转身与宗正、执金吾相互见礼,三人斜坐在天子之下,当着百官的面面容严肃,廷尉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带反贼司徒宋谦、传良乡侯宋许、驸马都尉宋放、廷尉左监张贺,上庭陛见!” 不由一会儿,穿着囚衣浑身是血的宋谦被抬上来,手脚都带着铁镣铐,一头白发乱糟糟的,似乎快死了。宋许本该比他好上不少,可是宋敏之死对他打击太大,他伤了肩膀,失血过多,看起来整个人也失魂落魄,眼肿发白。他从始至终就没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宋谦,上来之后就跪在庭中,一言不发。 宋致在门口碰见了张贺,张贺受的二十杖让他好几天下不了榻,所以当他瘸着腿过来的时候,宋致吃了一惊,因为他眼窝深陷,面色苍白,看起来也很惨。这些人里面只有宋致只是因为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小命而略有憔悴,而张贺因为宋谦谋反,他彻查纵火案没有查到这个,有包庇的嫌疑,加上牵连和宋家门生对他的鄙夷,从宋谦被下狱那天开始,他就每天提心弔胆,担心自己会因此被捉拿处死。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转过头都没有寒暄,进了宣室之后跪在了宋许身后,低着头一副惶恐状。 廷尉见人都到齐了,回头向天子请示了一番,天子颔首,他开始问话道:“反贼宋谦,你世受皇恩,朝廷厚待你宋家一门,你缘何要造反?私造龙袍与天子六玺,还藏有兵甲,这是谋逆的大罪,身为司徒不思尽忠报国,这是失职,教唆从子参与谋逆,这是不义!杀害司徒府二百余人,是为不仁!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可认?” 宋谦张了张口,哈哈大笑道:“老臣认罪……谋逆也好,杀人也好,老臣都认了。陛下不是早等着这一天么?哈哈,臣以为臣能赢过陛下,万万没想到,臣没熬死陛下,让陛下先发现了臣的事情。”说到最后,他指着天子怒喊道,“你做得天子,老夫四世三公厚德天下,岂不如你这宠信宦官的乡野村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一默和饮水机管理员两位!!终于有人get到点了!虽然不敢当,但是那句“少见的正剧百合文”让我开心一整天。其实有时候开心就很简单,能被夸一句,我就会觉得一切努力都值得。再一个就是get到我最得意的点,比如我确实想把这文写成百合文中的清流,又一个是,我有些句子和有些剧情写得明明很感人很激动,你们get到了吗!(五公子和宋敏的故事真的是我写了这么多百合文中,唯一一对让我觉得有血有肉的男cp) 第37章 亲笔和离书 不等天子下令杀他, 他眼睛一瞪, 当庭喷出了一口鲜血, 倒在地上没了气, 死不瞑目。 廷尉听得冷汗涔涔,范侯嘴角噙着冷笑, 一个小黄门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真断气了, 连忙回禀:“启奏陛下, 反贼宋谦气绝身亡!” 天子被他骂得颜面无光, 已经是咬牙切齿了,当即怒道:“把这逆贼拖出去, 斩首示众, 首级传阅天下,以儆效尤!” 百官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反对。光禄勛挥了挥手, 羽林军进来把宋谦的尸体拖出去斩首示众了。本来天子还想大度一些,可是没想到出了这等差错, 对姓宋的人更加厌恶了, 看着良乡侯宋许, 冷哼了一声。 廷尉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喊道:“既然逆贼宋谦对数罪供认不讳,当按律,抄家灭族!良乡侯宋许,念在你揭发宋谦谋逆, 保存证据,本该判处车裂,因此判处斩首。” 宋许爬行了两步,抬头诚惶诚恐道:“罪臣愿意削爵赎罪,以金减罚!”头在地上磕得梆梆响。 廷尉和执金吾对视了一眼,执金吾摇了摇头,廷尉心下一沉,回头对宋许道:“以《陈律》,以爵赎罪,以金减罚,当免良乡侯爵,剥夺封邑,交二千金,贬为庶人,发配日南,终生无诏不得踏入中原!” 宋许抬起头,欣喜地连连谢恩。天子没有异议,执金吾高声喊来羽林郎,把宋许扶了出去。 轮到了宋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似乎要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来。谋逆抄家灭族,她可是宋谦的嫡子,杀头排在第一位。 廷尉看了一眼宗正,轻轻咳嗽了一声,把眼神飘忽的宗正拉回了魂。宗正惊醒,看见廷尉对他努努嘴,恍然大悟,转过头去,正义凛然道:“宋放,你父谋逆,按律宋家应当抄家灭族,你身为宋家嫡子,又为驸马都尉,可有话要说?” 宋致抬眼偷偷看大将军梁赴,梁赴也在看她。宋致迅速低下头,战战兢兢,似乎很害怕。 宗正皱了眉,语气严厉道:“有话就说,你看大将军做什么?!” 宋致抬起头,脸色苍白,惶恐道:“大将军,你倒是替罪臣求求情啊!” 梁赴正摸着鬍子,一听宋致把祸水引到他身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一变怒道:“住口!你一个反贼之子,本将军为何要替你求情?” 宋致脸色更白了,似乎就要哭出来了,向大将军磕了两个头,语气充满了惊惧:“大将军!您不是答应家父要救我的吗?大将军,您与家父私交甚厚,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赴怒极反笑,指着宋致手指抖个不停:“你……你血口喷人!” 宋致被他一骂,缩了回去,低着头不敢说话。 宗正和两位主审官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决断。回头一看,天子坐在上面,一言不发,范侯倒是皱起了眉,小声说了一句:“前两天宋谦与大将军来往的那些信传得风言风语,看来大将军与宋谦老贼果然有一些交情。” 第50页 他装作说得小声,可底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看向大将军,梁赴气得发抖,他没有什么学识修养,也不会逞口舌之快,一见大家都开始对他产生怀疑,不想再让宋致再胡说八道,他冲上前就要抓着宋致让他解释。但他这一动,正好落了范侯的全套,范侯尖声叫了一句:“大将军要杀人灭口了!快拦着他!” 宋致往后退了几步,张贺上前拦住了大将军,着急劝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 朝堂上乱成一片,有去拉大将军的,有推搡着的,有劝有骂的。天子看宣室殿乱糟糟的,当场喝了一声:“羽林军何在!” 一大批羽林军沖了进来,把所有的人都团团围住。纷乱就此停止,百官跪在地上,连忙磕头道:“臣等死罪!” 天子一拍案上,怒斥道:“你们也是要谋逆吗?哼!大将军是不是冤枉的,还要廷尉府查个清楚!至于驸马算个证人,把他带下去,暂时看押。至于廷尉左监张贺,免去官职,贬为庶人。大将军,我希望你能自证清白,给我一个交代。” 宣布退朝。宋致被人带着脱离了包围圈,塞入槛车,送回宗正府。 大将军气得直骂宋致,但又无可奈何。他看见他与宋谦的亲笔信,确实是他的字迹,可是他根本没有写过那些信给宋谦,这个老匹夫,是要陷害他啊! 梁赴愤愤不平地出了宣室殿,张贺赶了上来,想与他说话。梁赴却瞪了他一眼,甩袖扬长而去,张贺无奈,苦笑着被羽林郎赶着出了宫门。 宗正与诸位同僚告别,一个小黄门碎步跑了过来,压低声音对他道:“陛下传宗正至宣德殿见。” 宗正心下瞭然,把佩剑系回腰上,快步跟着小黄门走到了宣德殿门口。宣德殿依水而立,天子正立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水,背对着宗正而立。 宗正行了礼,谒者唱礼,天子回头对他招手,让他上前。宗正喏了一声,走到天子身后,落后半步。天子对他温和一笑:“你看,底下的水池快结冰了。” 宗正探出头看了一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冬日快到了,时节一到,自然是要结冰的。” 天子含笑回头继续看着水面,语气淡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虽然水面冰冻,但是我看这底下暗波汹涌,凶险得很吶。” “陛下,纵使水力再强,也强不过天意。天有时节,天要水干水就得干,要水结冰就得结冰,汹涌也没用的,任它汹涌,等结冰后还不是容臣四平八稳地过?” 天子收回目光,把手拢进袖子里,点了点头,笑道:“驸马在宗正府里如何了?” “前两天还害怕陛下会杀他。后来咸宁公主去了一趟,驸马就睡得安稳了。” “阿和?”天子略一沉吟,摇摇头嘆了口气,“可怜了她。是我不好,让她嫁给了宋放,才会让她被拖累。” 宗正呵呵一笑,拱手道:“臣倒觉得,宋放是个人才,若他的提议真的能够实行,陛下必然名垂千古,功过三皇五帝。” 天子想了想,犹豫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被人知道。我想让范侯先试试,毕竟世家虽然老实了,但还是力量犹在。” 宗正垂眸,低头道:“陛下不可宠信这些小人,应该多多亲近贤臣……” “好了,你先回去吧。”天子打断他的话,挥了挥手让他可以走了。 宗正躬身一拜,退了出去。天子看着他的背影,回头对另一个中常侍道:“宗正是个忠心的老实人,就是对你们不能理解,你们不要和他置气。” “陛下说哪里的话?老奴与宗正都是为了陛下,没有什么怨气。” “那就好。” 宋致在狱中呆了三天之后,没有等到天子再提审他,倒是等来了宗正与来传旨的范侯。不过这次传旨比较特别,没说是要杀还是要放,只说让宋致写一封和离书,与咸宁公主离婚,剥夺驸马都尉一职。 “驸马,请吧。”范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圣旨递给她,小黄门立刻捧上了笔墨纸砚,铺在了食案上。 宋致跪坐在食案边,心烦意乱。她抬头看着宗正,宗正对她点了点头,劝她道:“驸马快写吧。陛下还等着呢。” 范侯也催她。 宋致无法,满心沉重地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舔饱墨水。她长嘆了一口气,咬咬牙,开始写和离书。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妇。若结缘不合,必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夫人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在末尾签上宋放的名。这是她前世见过的在莫高窟出土的唐朝和离协议,不等她看一遍,范侯就迫不及待地收了起来,向宗正示意了一番,请出了第二道旨意。 第二道旨意说,驸马都尉宋放乃反贼之后,本该处死,念在咸宁公主垂怜,陛下爱惜才俊,又加上不知内情,依照《陈律》,宋放在宗室诸亲犯罪赦免一等,以一千五百金赎罪,特地免去死刑,改为流放楚地。而宋放与咸宁公主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宋致松了口气,跪倒领旨。范侯把圣旨交给她,看也不看一眼,带着人走了。宗正笑着过来拍拍她的肩头,温声祝贺道:“恭喜你,得以重生。” 她感激地施礼一拜道:“多谢宗正,要不是宗正替我说话,臣也不能活着走出大牢。还有这些日子宗正对臣的照顾。”她又拜了拜,才在虎贲郎的注视下走出了宗正府。 再见到阳光时,宋致忍不住眯起眼睛,走到了阳光中,用手挡住了脸。许久,她才放下手,迷茫地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不知道要上哪去。 她与咸宁公主和离,那咸宁公主府她是回不去了,宋家被抄家,她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虎贲郎走了过来,把一个小包裹递给了她,宋致疑惑道:“这是?” “这是公主府的人送来的钱财和换洗的衣物。” “公主?”宋致先是惊喜,明白了咸宁公主不可能来见她之后,嘆了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向虎贲郎道谢。 “我们要即刻启程,只要到了楚地,先生就能自由了,走吧。” 宋致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第38章 发配荆楚 宋致从宗正府出来之后, 就被押着出了城, 虽然没有手铐, 但是两位虎贲郎带着佩刀与长棍, 威风凛凛地跟在宋致身后,裹挟着她往城外走, 宋致也没时间偷懒。至于逃跑?宋致只要不傻,就不会在洛阳玩逃跑, 好不容易从牢狱中脱身, 估计她这点小胳膊小腿的, 分分钟被虎贲郎赶上砍死。 她安分地跟着虎贲郎出了城门,沿着往南边的方向走, 她打听到他们要走颖川, 过南阳,入荆州。她想起咸宁公主的封地就在荆州南郡,在江夏郡内。江夏往下就是长沙国, 长沙国目前有一位长沙王,据说荒淫无度, 喜好美人与酒, 常作荒诞事, 被荆州刺史弹劾了好几次。 第51页 “这你就不知道了,长沙王年轻气盛,又懂得陛下心思,常常搜罗珍贵字画上贡,陛下虽然不喜他骄奢淫逸, 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出了城门一里后,两个虎贲郎放松了起来,和宋致讨论起那位仅有十八岁的少年长沙王。 “长沙王的大父是先帝的三子,得封长沙王很快归国去了。后来长沙王的大父到了长沙国,刚立了国,没几天就薨了,谥号长沙桓王,世子继任长沙王,结果陛下登基那一年,因病薨逝,谥号长沙献王。如今的长沙王自小继任,如今长成翩翩少年,听说好斗鸡走狗音乐华服,还常常带着郡主到处招蜂引蝶……” 那个脸上带着异于常人成熟感的虎贲郎滔滔不绝地讲着宋致不知道的事情,他对长沙国的事情如数家珍,说得唾沫横飞。 另一个虎贲郎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附和一句:“长沙王与郡主都是奇才,在听说在王宫弄了个鞦韆阵,让国中俊男美女都在鞦韆上玩耍,笑声在宫墙外都听得见。尤其是长沙国的百姓,不像咱们洛阳的那么多仗剑雄壮的士人,个个拿着扇子,敷粉修面,腰肢纤细,像极女儿家!” 北方人多豪迈,威武雄壮,南方人多细腻,温柔如水。宋致知道古代南北差距很大,不像现代南北方交融,差异不是很明显。 宋致暗自想着长沙王的模样,会不会像宋代之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或者是像后世一些小鲜肉。不过她想归想,路在脚下还是得走。 况且很可怕的是,从洛阳到荆州,她在前世的时候跟着教授去过一次,开车去的,全程是五百四十三公里,坐汽车得五个小时。而人走稍微快一点,一个小时才走五公里,要走一百零九个小时,这还是在现代路途平坦没有山贼有指引路标直线走的情况下,据她所知,古代没有修路,要翻山越岭,连起码都得走个一礼拜,她体力这么差,这一百零九个小时还不得让她死在路上啊。 宋致边走边掐指算着,因为晚上不宜赶路,他们要休息,不可能一口气赶完这么长时间的路,那就算翻一倍的时间,再加上末期体力耗尽,路途疲惫,走过各种七七八八的山山水水,差不多得走半个月。 “沿路我们要住哪里?”宋致问道。 高个子的虎贲郎笑了,说道:“当然是走哪住哪。你不会以为我们可以进驿站休息吧?” 宋致讪讪笑了笑,没敢说她是真这么想的。她是有点得寸进尺了,按照律法,她是应该要发配九真郡,也就是后世的越南地区而今还是一片荒芜瘴气地的所在,宋许去的日南郡就是后世的越南,她流放楚地,这哪里算流放,顶多就是逐出洛阳去另一个地方。她要去的地方是江陵,因为是楚地的都城,是荆州的治所,又叫荆州城。 虽然不明白为何天子对她仁慈了,可是她又不会给脸不要脸地去问为什么是发配荆州不是发配九真。 冬日来临,洛阳官道边的枯草都结了霜冻,城郊有不少的旅人来来往往,还有几个士人打扮的人在闲庭散步,往洛阳的方向去。还有背着包袱背井离乡的人脚步轻快德奔向城门。这些人莫不是怀着功成名就的梦想而来,就是带着扬眉吐气的心思,和二十一世纪的北漂一样。 宋致和两个虎贲郎脚步走得不是很快,走了二十多分钟回头才看不见洛阳城的大门。她心里还想着咸宁公主会不会来送别,尽管知道不会,而且没有这个必要,还是忍不住期待。 走到人渐渐少了,确定看不见洛阳了,宋致才彻底死了心。她不再拖延时间,加快了脚步跟着两位虎贲郎走,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实在累得不行,才恳求虎贲郎先休息一会儿。虎贲郎虽然觉得她麻烦,但也没有说什么,而是说前面道旁有一座亭子,去亭子那边休息再说。 宋致很感动,答应了。果然,往前走了十分钟,就看见了他们口中的亭子。亭子远远矗立着,木制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霜,远远看过去像涂了一层白漆。宋致走近了发现亭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一身黑色直裾,繫着复色斗篷,长身而立,头束纶巾,腰悬佩剑,面容含笑,星眸皓齿。 宋致咦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对方已经下了台阶,迎上来拱手笑了。 “我说怎么今天寒气深重,原来是有故人在这等着。”宋致微微一笑,上前与对方见礼,“叔阙,你是来送我的么?” 张贺哈哈一笑,直起身打量着宋致,啧啧称奇道:“听说公宽毫发无损地从宗正府里出来,我正奇怪你是用什么办法呢,还以为这是谣传,嘶,没想到你还真就整整齐齐走出来,看样子,应该能好好到荆州。” 宋致不介意地笑了笑,也用目光打量着他,张贺的士子打扮倒是比他穿着官服佩戴印绶要精神得多。她道:“我没想到叔阙会被罢官,我还以为起码要判一个杀头呢,不过是让你脱了一身狗皮,反倒整个人都俊俏起来,不错,不错。” 张贺咧着嘴笑,还以颜色道:“陛下仁慈,不止是我罢官不死,公宽不也是流放跟没流放似的嘛。这荆州繁华,在古代是楚国国都,也不知公宽是流放还是去换个地方安居。” “所以说就是陛下仁慈。”宋致抬头看看厚厚的云层,笑道,“雷霆雨露,均是天恩。我相信雷霆过后便是春雨,叔阙素有抱负,陛下圣明,不会让贤才遗野的。想必不久,就能再次启用。” 张贺好奇地道:“原先公宽不似如此尖牙利嘴,入了一趟宗正府,却是变了。” 宋致淡淡道:“你是想说我怎么不傻了,没那么好骗了?” “误会,我可没有这么说。” “我虽然不知道你三番两次与我作对有什么好处,不过我并不觉得太聪明是好事。像你这样的聪明,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张贺轻笑一声,没有反驳,唯一算他半个朋友的人已经死在咸宁公主剑下了。他眨了眨眼睛,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袋子,掂量了几下,递给宋致。 宋致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枚五株钱,她挑眉道:“这是赠我的路资?未免太小气了吧?” 张贺摇了摇头,扬起唇角,低声道:“我不喜欢交朋友,是因为他们与我没有利益关联,他们没有足够的利让我自愿折节相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我交情,如这二文五株钱,因利而已。” 宋致本不欲和张贺交朋友,但是她深知张贺的本事不会甘于平庸,她在牢狱之时看得很明白,若是落难,以前不起眼的牢狱小官都能置她于死地。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没必要平白无故给自己树敌。换而言之,张贺想跟她和解也是一个利字,只要她不挡张贺的道,往后山长水阔,能不能遇见还是未知。 见宋致把铜钱收了起来,张贺眉眼舒缓,对她拱手道:“此入荆州路途遥远,或是三年五载不见,或是陛下过几日赦免,你就能回来。公宽,一路顺风,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52页 宋致双手交叠举在眉间,躬身行了一礼道:“叔阙早晚复起,他日扶摇直上九万里,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沖天,我在他乡若知,自当饮酒庆贺,为君祝福。” 两人道别,宋致与两位虎贲郎再次启程,匆匆往南边方向去。 张贺远远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他才回头往城中方向走去。他脚步一深一浅,踩在霜雪土壤上,有些寒冷,但深冬未到,还能见到几只飞鸟,哀声盘旋着在空中游荡几圈。 他走到城门口,看见咸宁公主坐在车架上,似乎刚才才回来。他犹豫不决,不知要上前行礼还是退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好在咸宁公主并没有在意他,车架很快就进城去了。他心里疑惑,排着队进了城,咸宁公主的车架已经不见了,倒是他看见大将军府长史带着兵马策马出了门,好像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走了两步,猛然回头,瞳孔冷不丁一缩,打了个冷颤,失神地自言自语道:“他要下手了么?” 天气寒冷,他思索了片刻,低下头拢着袖子,心不在焉地往家中赶去。 第39章 抄家万万钱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是深感抱歉,昨晚因为修文的失误所以导致了文被审核,一直打不开。为了弥补大家,特地加更一章,以向大家赔罪。还有,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外,每天一定是20点准时更文。 如果要加更,一是有深水鱼雷的打赏,二是有长评,三就是有人能够答对我出的十道题。最后就是这种我个人失误的情况。 如果身边有喜欢正剧清流风格的小说,可以向其分享,我向来有三大事觉得最高兴,一是听人夸我,二遇到观点相同的人,三是和朋友分享所喜欢的。 未央宫昭阳殿之中, 虎贲郎牢牢地守在门口, 太医令与几位太医低着头, 步伐沉重地鱼贯轻声入了殿中。室内燃着烛火, 窗户都紧紧闭着,一股烛火味让太医令忍不住皱了眉。 天子躺在床上, 睁着眼睛似乎在走神,前两天他又病倒了, 才四十岁的人, 头发染了几根银白, 走几步路也开始喘气。今日倒是精神了些,但是还是不能下床理政, 脑中不断琢磨着朝中大事, 尤其是他有一块心病,让他寝食难安,比世家和大将军的威胁更让他感到沉闷。 太医令领着诸位太医躬身行礼, 放下手中的药箱,近身上前, 张开双臂。范侯与其他四位中常侍上前搜身, 确定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后道了一声“可”, 太医令心中不满,噁心这些宦官对他们上下其手,但这是天子之意,他不好说什么,沉着脸上前跪到榻边, 小心地把天子的手放到手枕上,而后轻车熟路地搭上脉搏。 半晌,确认病情没有恶化,以及脉搏还是一样微弱,他神色更加凝重,起身退到一边,让其他太医一一上前问诊。太医令请范侯移步,小声问道:“陛下的药有按时用么?” 范侯尖着嗓子道:“前两天都是咸宁公主入宫亲侍汤药,陛下都有用,只是昨晚吐了一回,说是太苦了。你们倒是给陛下开些甜味儿的方子,苦了陛下,可叫老奴们着急忧心。” 太医令脸颊抽搐了两下,心道天下治病良药皆苦口,范侯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要有办法,他们何尝想开苦药?但他不敢把心里话吐出来,沉吟一会儿,见太医们都诊断完毕,略拱了拱手道:“如此,我等回去再研究一些新的方子。陛下若今日用要,范侯还是先拿蜜糖蜜饯先去去苦吧。” “这不用你说,我自省得。行了,你们去吧。” “臣等告退。”太医们躬身缓缓退出昭阳殿。 天子咳嗽了一声,扭过头见范侯忙里忙外,虚张着眼睛叫了他一声:“阿和来了么?” 范侯惊了一下,走到榻边,轻声细语道:“还没呢。这会儿公主应该在替陛下办理宋家之事吧。”他顿了顿,脸上笑出一朵花来,恭维道,“陛下圣明,让公主去为陛下收拢宋家势力,公主聪慧能干,办事稳妥细心,就是为陛下做了这么多年事的老奴见了,都难以望其项背。陛下好福气,好眼光啊。” 天子眯着眼睛,眼底透出精光来。他笑着用皮肤松弛的手拍了拍范侯的肩膀,感慨万千道:“她那叫什么本事?我都把宋家拔了,就好像一把长刺的嵴杖,我都把刺去平,一根光熘熘的棍儿,谁还不能轻易拿起修成矛啊!你这老奴,就会说来哄我开心,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唉,不过,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都记在心里呢。” 范侯目光落在天子干枯青筋显现的手背上,眼角抽了抽,笑容不变,谄媚道:“老奴是得陛下看重,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老奴的荣幸。” 天子听了微微一笑,忽然又神色有些落寞,怅然地望着殿门,似乎透过那扇门能看见什么令人遗憾的事。他放开范侯的手,长嘆了口气:“皇子攸最近在做什么?” 范侯道:“皇后命攸皇子跟太傅读书,太傅说知书要先背书,因此让攸皇子背,只是攸皇子背了十遍都没背下来,皇后很生气,罚攸皇子在椒房殿背,背不出来不能走。” 天子眉头一皱,不悦道:“皇后懂什么?他不会背是因为他智迟,所以才背不下来。要说他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因为皇后天天看着守着,他都十一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冠了,怎么还把他当个孩子一样?哼!长于妇人之手,就是没出息。” 天子这么说,范侯可不敢附和,他耷拉着脑袋,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皇子修呢?” “公主昨日见他在与宫人玩闹,让公主冼马李避带他去帮忙剥栗子,陛下早晨用的栗子粥还是公主与修皇子一起剥的,还有那些糕点,是公主亲自和的面。” “哦?”天子惊讶地翻动了身子,来了兴致,“阿和还会下厨?” “都说是宋放教的。” 天子笑了,摇摇头道:“这个宋放,我家阿和怎么能跟他做这样的事。不过阿修有这份心是好的,可一个堂堂皇子,不能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你下道旨意,让阿和拟个人选,找人来教他一些东西。阿修八岁了吧?是个聪明的孩子,比他兄长好多了,可惜他母亲去得早,没人管教他——嗯,阿和要没有什么事,多带带幼弟。” 正说着,咸宁公主走了进来,听见天子好像在说她,不由一愣,走到天子面前时忍不住笑道:“我可听见阿父又要给我派好差事了。这两天又是抄家又是按图索骥捉人,阿父你不先赏我,还想让我给阿父办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咳!”天子指着咸宁公主发笑,无奈道,“你啊!替为父分担,这可是我给你献殷勤的机会,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倒跟我讨价还价起来!” “那不一样。阿父赏臣子大方,臣子莫不以为阿父效劳为荣,以为阿父尽忠为幸。可是到儿这里就不一样了,阿父能赏我什么?顶多夸我几句,再给点钱挥霍,这可太亏了!”咸宁公主坐到范侯端过来的坐席上,打趣道。 第53页 天子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小阿和从不做亏本的事。哎呀!” 范侯跟着笑了,附和了几句:“老奴看着公主打小长到大的,还真没见公主吃过什么亏。也只有陛下这样宽容仁慈的君父,才能养出公主如此聪慧明白事理的人儿来!” 三人闻言禁不住都笑了,天子这一笑,气色都好了不少。 陪天子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咸宁公主又奉命去看了皇子修,呆到下午才告别宫中。她出到宫门,没有逗留,直接赶回府。 一到府中,余度便赶上来,语气急速地跟她禀报这两天抄家拿人的结果,顾不上让她先回鸾和阁坐着听,边走边说道:“公主,本朝新年上计的人快来了,不过估计今年国库也能收入九十万万钱。而这次抄了宋家,竟然抄出了五十万万钱,还有三座粮仓,每座据计三千斛,十斗为一斛,共计是九万斗米!” 一斗按照二十一世纪的算法就是两公斤,九万斗是十八万公斤,在本朝需要三千多亩良田才能够收入这么多粮食。而宋家的现钱能有国库的年收入的一半,他不过是世家中的一个,加上蓄养宾客,笼络官员,买兵器与训练死士私兵,都不止这个价钱! 连咸宁公主这种出身天家的,都不禁挑眉,摇头道:“宋家这是罪有应得。如此多的钱财,阿父不惦记,本宫都会眼红。” “何止!宋家还有私奴五万!良田万顷!公主恐怕没有想到,廷尉亲自去抓人,宋家余族冥顽抵抗,廷尉差点受伤了。有一部分人听到宋家出事,宋许发配日南郡,于是举家南迁,颖川出现了大量的小世家外逃,新任的颖川太守拦不住,只好上奏来问如何处置。” 咸宁公主停住步伐,有点头疼。她没想到这些世家这么难对付,宋家该杀的人都杀了,该流放的估计也活不长了,怎么还这么疯狂? 她想了想,舒了一口气,沉吟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逃吧。至于五万私奴,一半移到兖州、徐州等地屯田,一半送到凉州和并州,你拟一道摺子,递到宫里去,先问了再做。” “喏!” “还有什么事吗?”见余度还站着不动,她皱眉道。 余度拱了拱手道:“公主是否忘了,您今天进宫是为了请旨安抚大将军的。” 咸宁公主恍然大悟,她笑道:“放心吧,阿父已经下旨,准大将军‘贊拜不名’、‘入朝不趋’。” 余度一惊,压低声音道:“公主,这前几任受此殊荣的大将军,下场可都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是以谋反罪抄家灭族,就是死于乱命,血溅刀斧之下。他只差一个‘剑履上殿’加‘九赐’,就是谋篡了。” 汉高祖刘邦曾经给予萧何“贊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荣,这是一个人臣最高的荣誉。至于九锡,即是九种礼器。是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勛者的九种器用之物,是最高礼遇的表示。锡者,赐也。九锡者,乃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而加九锡者,有篡汉的王莽,本朝有桓帝时的大将军,下场无一不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咸宁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垂下眼帘道:“这是阿父之意。况且,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说法,大将军忠心耿耿,也许不至于赴蹈前车之鑑吧。” 余度心念一转,笑着点头道:“这倒是。除此之外,公主,您猜我在宋家的产业中找到了什么?” “嗯?”咸宁公主嗤笑道,“我猜是宋放的尸首?” 余度赞嘆道:“公主英明。而且臣还知道,宋放之死,死于窒息并非溺水。臣猜测,凶手应当是宋谦。” “不必猜测,就是他。”咸宁公主道,“我曾经在宋放断裂的指甲上发现了宋谦印绶的紫丝,如果不是宋谦杀的,那就怪了。宋放的尸体你不要惊动别人,就把他移到城外葬了,我想以后说不定可以用到。” 余度笑道:“臣这就让人去办。”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往重新迈开脚,对跟着她的余度道:“白衣令的人出发了吗?” 白衣令,本朝密探,有暗御史之职,多为军中斥候精锐所出,听令天子。 “想必已经出发了,驸马到江陵后,不久就能得到消息了。” 第40章 公主遇刺 宋致刚从司隶的地界出来, 一脚才踏进颖川, 就遇见了一群人高马壮的劫匪, 一脸凶神恶煞, 举着明晃晃的刀训练有素地把人包围起来。 宋致有些懵,看着这群打劫的, 有点出戏地自言自语:“这年头,打劫的都比官军要军容整齐, 全是精锐吗?” 两个虎贲郎已经拔出了刀, 把眼神凌厉地背靠背把宋致护在一边, 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劫?” 骑在八尺高的大马上, 像首领似的人物出列, 冷冷地居高临下看着三人,笑道:“我们不是来打劫的。我们是来问宋公子要一样东西的。” 宋致往两位虎贲郎身后一缩,心里早知道这群人不是简单的劫匪这么简单, 看他们骑的马,如果不是军中精锐, 怎么可能会个个有一匹好马?劫匪?要真是劫匪, 早被新任颖川太守除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这么有钱,不会让太守眼红心热才怪! 听领头人一说要问她要东西,按照以往她看电视的经验,他恐怕要的是她不能给的东西:“你是来要我的命?” 那人一愣, 一脸玩味,举起刀指着宋致道:“宋公子,你猜对了,我就是来要你的脑袋!给我杀了他!” “杀啊!” 众贼一声大喊,举着刀沖向了宋致,宋致下意识缩下脖子,被高个子的虎贲郎抓着往后退,一把刀向她砍下来,虎贲郎抬手用兵器架住,顺着刀身往对方手上砍,对方撤走,他反手一抬又杀伤一个人。宋致没有办法四处闪躲,眼睁睁看着白刃从鼻尖擦过,红色的血珠从刀面上滚落下来,滴在泥土上,留下一点红。 “哼!”见两人虽然勉力支持很快就会力竭,领头人冷哼一声,轻轻踢着马腹,猛然沖向高个子的虎贲郎,抬起手用力一噼,虎贲郎不敌,松开宋致,苦苦支撑后,被领头人砍了脑袋。 另一个虎贲郎看见了,怒吼一声,大开大合不顾自身地发起攻击。宋致脑袋一空,下意识目光落在尸首分离的虎贲郎身上,胸口突然腾地烧了起来,烧得她双眼猩红,喘着粗气。她从地上踢起他的刀来,咬着牙弯下腰躲过一击,快步奔到一个骑马的贼人面前咬牙拍掉贼人的刀,恶狠狠地一划,竟把贼人拦腰斩断! 鲜血溅在她脸上,她颤抖着唇,来不及抹掉,后面人涌上来,一刀抹在她肩头,差点就削掉她耳朵。宋致把刀当剑使,脑海里浮现公主教她的几招剑势,她还没来得及学多少就遇见了这种情况,一时间并不能为她解困。贼人人多势众,还配合得不错,如果不是宋致求生欲望太强,以及憋着一口气,凭着一腔孤勇,未必还能活这么久。 第54页 两柄刀带起风声呼地往她身上砍来,宋致心一慌往地上滚了滚,刀尖同时向上一挡,只挡住了其中一刀,另一刀削在她手臂上,顿时吃痛,血流如注。她耳边听见虎贲郎叫她快走,可是自己根本脱不了身,眼见就要死在众人围攻之下,宋致脸上露出无奈的绝望。 身上又被砍了两刀,几处鲜血涌了出来,她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要力竭。她脸上因为消耗过多体力,流血不止失血过多而苍白,腿脚在颤抖发软,一身淋漓鲜血有自己的也有几个被她突伤的人的。 当虎贲郎被领头人一刀贯穿心脏时,宋致彻底失去了希望,连刀都快握不住了。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刚才还和她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个尸首分离,一个被刺穿心脏,而她也即将死在这群身份不明的人手下。 她不甘心,但没办法反抗,这些人凶猛狠辣,只一个对沖就杀掉了两名虎贲郎。她到他们死前都不知道这两个叫什么名字。 天边炸响了一道惊雷,那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连大地都开始颤抖。领头人拉着马缰,坐在马上提着滴血的刀眺望远方,隐约看见了似乎有好些人骑着马赶过来。他脸色一变,阴沉沉地蹙起眉,看看远方的人,再回头看看浑身是血的宋致,咬了咬牙怒道:“算你走运!小的们,快撤!” 一阵人喧马嘶,贼人迅速地整队,一磕马腹,拖着已经死了的同伴赶紧撤退。他们来得极快,走得毫不留恋,如潮水般涌退,只留下了两具虎贲郎的尸体,还有已经支撑不住丢下刀的宋致。 很快,那些人就赶了过来,一个穿着黑衣盔甲的将军勒住马,跳下来,背后的十几个人步调划一地下了马跟在黑衣盔甲的人身后,走到了宋致面前。 宋致就现在一场血腥厮杀后残留的两具尸体边,通身冒着血,温润如玉的脸庞染上鲜血后,眼睛里带着一丝凶狠。黑甲将军被她眼神一看,竟有些心惊肉跳,那是被逼到绝境再无求生之意的冰冷。 “公子,你没事吧?”黑甲将军担忧地看着她,怯怯地问。 宋致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哦,我是颖川太守下的兵曹掾史,我家府君奉公主之命,特地让我护送公子前往宛城,公子不要误会,我与那些贼人不是一伙的。” 听到兵曹掾史说是奉公主之命,宋致终于放松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头晕脑涨,一股汹涌的眩晕击碎她的防备。她身形晃了晃,咬了一口舌尖,让自己清醒起来。兵曹掾史让人把伤药递给她,这年头士卒容易受伤,常常备着伤药,此时正好用上。 止住了鲜血之后,宋致松了口气,看样子是死不了了。宋致向兵曹掾史道谢,而后请他将两位虎贲郎立碑掩埋,兵曹掾史照做。等虎贲郎尸首埋好,宋致亲自捧了一抔土洒在坟上。 潦草祭拜之后,宋致沉默地爬上了马,被兵曹掾史簇拥着向宛城的方向去。如今押送她的虎贲郎死了,这事得上报宫中,只怕她在朝廷中该引起关注了。 此事暂且不表,单说宋致在颖川遭遇贼人劫杀,两名押解宋致的虎贲郎都死了之后,朝廷在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咸宁公主默不作声,天子把奏章留中不发,只是吩咐沿路的人要做好交接,再无二话。 洛阳下起雪的时候,天子的病情反反覆覆,咸宁公主进宫呆了一天一夜,一边读奏章给他听,一边还要检查新的太傅是否有好好教导皇子修。 雪下了一整天,宫人们很快把台阶与中庭的积雪扫除干净,咸宁公主立在廊下,仰头看着雪花若有若无地飘落,衣角被风吹拂着,微微对着檐角落了一头霜雪的螭吻出神,心绪早已从洛阳飞向了南方。 她回过神来,疲倦地揉揉眉间,吩咐人等天子醒了告诉他她走了,一抖衣袖,埋头走进了雪中,珺珺立刻撑着伞跟了上去,两人沿着岁月痕迹斑斑的城墙消失在宫道中,直到出了宫门。 咸宁公主上了马车,闭眼坐着养神。她想着大将军接受了礼赐加荣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上朝时的趾高气昂,还有抄宋家时,那些世家冷漠戏嚯的神情,最后浮现着天子与皇子修的脸。她猛然睁开眼,握紧了双手,脸色微微发白,喃喃自语道:“既然你们想让本宫知难而退,那就如你们所愿……” 马车停在咸宁公主府门口,咸宁公主下了车,往府中走,走了几步看见余度在拱手而立等她回来。 她走了过去,凝神望着余度,语气有些生冷:“多少人?” “七个。”余度拢着袖子,低垂着眉眼。 “很好。”咸宁公主冷冷笑了一声,“他们有胆子来动手拔掉本宫的人,就有本事逼宫再进一步。真当陛下耳聋眼花了么?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公主说得是。” “本宫就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公主下令!” 咸宁公主负手冷眼看着余度,眼底仿佛瞬间冰封,寸草不生地陷入了荒芜。 “通知白衣令的人,只等驸马到了襄阳就和本宫禀报。” “喏!” 正平四年冬,十二月中,天子会猎洛阳北,大将军与咸宁公主偶起争执,有刺客潜入围场,以弓箭射咸宁公主,咸宁公主伤,咸宁公主捉一刺客,威逼刑求,刺客乃言大将军挟私报复,言罢自尽而亡。 天子大怒,大将军上书请罪自免,咸宁公主指而笑曰:“此乃大将军‘以退为进’之计也!为避其祸,不可从之。”于是三日奏章纷纷如雪飞赴帝案,弹劾大将军弒君罪大,大将军上书再请免,帝从之,降为车骑将军,车骑将军拜谢,然退之谓左右而言之:“此必为公主事!”愈甚恨咸宁公主也。 又数日,车骑将军属弹劾咸宁公主妇人干政,奏列数十罪,罪实诛心,咸宁公主狼狈而退,天子下令禁公主于府中,咸宁公主夜出洛阳,迹灭于朝堂也。车骑将军再以之告帝,帝乃怒发文书,捉咸宁公主归府,月余不得,遂罢之,复授车骑将军大将军一职,终以大将军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金主爸爸astro210的深水鱼雷,感谢所有小金主大大,为你们打call,给你们加更~么么哒 第41章 奇怪的锦衣女子 在朝廷一阵混乱下, 宋致在颖川太守的兵曹掾史护送下成功到了宛城, 没有多耽搁, 被交接的宛城太守派人用车送到了襄阳, 正式入了楚地。这一路上实在是有惊无险,除了兵曹掾史来救她那一回, 其他时候都很安全。就算偶然遇见一些蟊贼,对方也会因为她被官军护送而躲得远远的, 不敢冒犯。 这么声势浩大的队伍护送流放犯, 史上罕见。兵曹掾史到宛城把她交给宛城太守的人后就回去复命了, 一点也没有耽搁。宋致坐上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被宛城的官兵带到襄阳后就丢在当地了, 而襄阳太守对她根本没有兴趣, 连派个人意思意思看押她去江陵都诚意欠奉。 站在繁华的襄阳城中,宋致悠闲地晃来晃去都没人管。她很老实地在襄阳城中人最多的酒肆里吃了饭,呆了一天, 襄阳太守还是没有来。 第55页 于是她去了布庄买了一身衣服,在驿站洗了个澡, 睡了一夜, 还是没有人来。宋致对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了断定:“这襄阳太守是不是真的不想派人押解她去江陵流放啊?” 第一天, 襄阳太守可能不知道她来了。 第二天,襄阳太守也许比较忙,没空。 第三天,襄阳太守坐着轺车慢慢从街上经过,眼睛看也不看宋致, 反倒是宋致被他轺车碾压过地面的积水溅湿了衣服。 第四天,襄阳太守终于想起了还有宋致这么一个人,跟太守府的小吏说,问她干啥还不去江陵,是不是对襄阳流连忘返了。小吏谄媚地说肯定是啊,府君把襄阳治理得这么好,让德行有亏的人都忍不住羞惭地想沐浴自由的气息。襄阳太守摆了摆手让她自己滚蛋。 第五天,宋致确定真的是要让自己去襄阳后,很坦然地吃了一顿好的,买了一身女装,换回女孩子的装束,带着包裹很有自知之明地找人问了江陵的路,雇一辆马车去江陵报导。 没办法啊,襄阳太守不肯让人押解她,让她自觉地去,难不成她还脑残地跑到太守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襄阳太守:“府君!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放纵!还是请你找几个士卒把我戴上枷锁拿着小皮鞭逼我去江陵吧!” 她要是没病的话,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只是没人护送终究不是很安全,所以她机智地换回了女装,等快到江陵的时候,趁天黑找个小树林把衣服换回来就得了。 宋致坐在马车上,一边看着南边没有雪花只有梅花的风景,在记忆中与前世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她也过了新鲜了劲头,靠在车上,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梦见两位虎贲郎和她说说笑笑,忽然高个子的那个脑袋掉了下来,血喷得满地都是,汹涌成河。她害怕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转头矮个子的虎贲郎神色凄凉地望着她,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向她无声地张着嘴,叫救命。 她又举起了刀,面前是几十个凶狠的悍匪,这些悍匪向她扑来,她举起刀就往悍匪身上砍,每落一刀,就带起一片血腥,溅在她身上。越来越多的人扑上来,想把她杀死,她的伤口流着血,几乎要把她的力气抽干。 一把长戟向她扎来,她直愣愣地看着,动弹不得。刀从额头上落了下来,割开她的皮肤,血珠滚落到她的脸颊,掉在了地上。一柄剑递了过来,隔开长戟,反手把长戟切成两半,顺便把长戟悍匪也砍成两半。她看着黑色襦裙的女人挡在她面前奋勇厮杀时,直觉得很熟悉。 这个人是谁?她想着,却不能说出口。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静静地看着女人的剑收割着悍匪的人头,一剑一个,干净利落绝不拖延。 最后,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只剩下宋致和那个女人站着。女人的剑涂满鲜血,一直往下滴,把脚边的地都染红了。她微微回首,宋致能看清她模糊的侧脸,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宋致感觉这个人她是认识的。 “你太弱了。”女人平静地说,“这么几个废物你都对付不了,让我很失望。回去把《韩非子》抄一百遍,再挥剑五百下,把剑式练二十遍。” 宋致张了张口,气急败坏地想辩解,她杀了人了,起码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她说不了话。 “如有下次还心存仁慈,你便自刎谢罪吧。我不要无用的废物。” 宋致急得脸上汗水都流下来了,只想问清楚她到底是谁。 “女公子……女公子……” “我不会心软的!”宋致喊了出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宋致深吸了一口气,想伸手去揉揉眼睛。忽然她感觉情况不对,她低头看着身上被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疑惑地打量周围环境。 她此时被绑在了一片树林之中,背后靠着一棵树,双手被反绑在树后。眼前是她雇来的马车停在一边,一群骑着马的女子把她赶车的御手团团围住,并且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而御手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着脸叫着饶命。 宋致被绑了有一会儿了,手臂全麻了,肩膀酸痛不已。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挣扎了一番确认对方系了死结,打不开,慌乱之中又忍不住气笑了,还真的是衰到走到哪里都能被劫持。 她面前站着一个锦衣女子,手里握着皮鞭,身上挂着精緻的玉佩,那一身黑色广袖长裙,翩然美丽,手工精绣,布料上乘,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穿得起的。她再看女子眉眼中的骄横得意,暗恨怎么就落在这种刁难大小姐手中。 “你是何人?为何要劫持于我?”宋致抿了抿唇,倒也没有特别害怕。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张贺一句话能吓得出错的人了,见过鲜血后,她反而生出了镇定。 “喂!”锦衣女子哭笑不得地指着宋致的鼻子道,“你搞清楚啊,是我救了你,你怎么好坏不分就说我劫持你啊?我倒是想劫持,可是我一不好女色,二你这姿色还不如我,三你也没钱,劫你有什么用?” 宋致皱眉道:“你们不是劫匪,那怎么会逼停我的马车,捉了我的御手?”她警惕地看着怎么也不像好人的女子,心存怀疑。 锦衣女子嗤笑地用鞭子拍了拍手,示意其他人把御手带过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宋致笑道:“你猜,你这位御手对你做了什么?” 宋致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厉害,看着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一脸惶恐的御手,语气平和道:“绑我的是你,还是她们?” 御手眼神闪烁,不敢回答,却脸色更白了。 宋致明白过来了,嘆了一口气。她神色平静地跟锦衣女子道了歉:“是我有眼无珠,差点误会了女公子,向女公子赔罪。” 锦衣女子冷笑一声:“你以为这就完了?敢污衊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从鹿皮靴中拔出了一柄匕首,高高举起,脸色一变,阴沉沉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没脑子的人!” 宋致心里暗嘆命苦,也不挣扎求饶,闭上眼睛,由她摆布,要杀要剐她认了。可是耳边风声作响,等了片刻她没有损伤疼痛,反而手臂一松,感觉束缚住她的绳子断开,她的手猝不及防地无力垂下。 宋致睁开眼睛,看着得意洋洋的锦衣女子,顾不上酸痛的胳膊,躬身感谢道:“多谢女公子活命之恩!” 锦衣女子把刀插回了靴子,一挑眉神采飞扬地对她哼了一声:“不用谢我,我只是见不得小人作祟。你这人笨,孤身一个人敢驾车从襄阳到江陵,还毫无防备之心,中了人家的迷香,要不是我路过救了你,你大概不是遭了这畜牲的毒手,就是清白不保了。” 宋致看了一眼低头跪着的御手,抿唇淡淡一笑,揉了揉无力的手臂,恢复了一些力气,拱手对锦衣女子道:“女公子,能否把他交给我处置?” 锦衣女子撇了撇嘴,无所谓地道:“请便。” 道了谢,宋致蹲下来,和御手对视片刻。她忽然微微一笑,轻声问:“除了我之外,你还劫过多少人?” 第56页 御手哭天抢地磕头谢罪:“女公子饶命!女公子饶命!小人是见财起意,罪该万死,绝对没有想过要伤害女公子!小人家中有老母亲需要侍奉,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餵养,请女公子饶命!” 宋致耐心地听他哭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也就是说,你只是想劫财,不是想劫色。” “是的是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觉得我不漂亮么?”宋致轻笑道,“你是对我的容貌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女公子貌若天仙,美得令人神魂颠倒,绝对是荆州第一大美人!” “呸!”锦衣女子啐了一口,把御手一脚踹翻,恶狠狠道,“你说谁是荆州第一大美人?” “你……你……”御手艰难地抬着锦衣女子的脚。 “我看这人应该是个惯犯。”宋致甩了甩手,站了起来,“明显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只是为了求生而敷衍。眼神闪躲,情绪紧张,虽然表现出害怕,但是眼睛里只有恨意。之前必然劫过别人,屡次不改。既然如此,就不能留她再祸害别家女子了。” 锦衣女子用力地踩着御手的胸脯,趾高气昂地叫来几个骑马的女子:“把这老贼送到江陵县令那,就说是我说的,把他关进大牢,不要放出来祸害人了!” “喏!” 女子们把御手用刚才绑宋致的绳子捆绑起来,一起抬到马车上,扔进车中。 见事情解决了,宋致含笑着对锦衣女子深深鞠了一躬,舒了一口气:“再次拜谢女公子!” 第42章 女公子 女公子打量了宋致一眼, 对宋致的知书达礼和不同凡响的气质感到奇怪, 她本来想救下人就走, 但好奇心忽然上来, 忍不住问道:“女公子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像襄阳的人。” “我是洛阳人。哦,忘了自报家门, ”宋致为自己没有通报姓名的失礼而感到微微脸红。她话要出口,想到这个女子虽然是她救命恩人, 但女子身份不明, 若是她告诉女子她是反贼宋家之后, 那肯定是不行的,还是编一个安全的身份吧。 “我叫宋致, 大父曾为宫中博士, 家父乃太学学子。我来江陵游玩,顺便考察南楚风土人情,增长见识。先前到襄阳寻亲, 只是亲人早已不在,便想说直接到江陵来, 不想遭遇贼人, 得蒙女公子出手相救, 实在不胜感激。” “原来是!”锦衣女子恍然大悟,喜笑颜开道,“宋小姐有大家闺秀气质,这也难怪,养在深闺之中, 自然少防备这等龌龊之人。好说,好说,我原来也不过是一时技痒,想逞英雄而已。” “女公子恩情,容我到了江陵再报。”宋致欠身,微微一笑。 “宋小姐不必客气,我家在长沙,我是有名的古玩玉器沈氏从女,你可以叫我妱姬,那些都是我的婢女。既然你也要去江陵,不如你与我们同行,这样还会安全些,你意下如何?” 宋致虽然不好意思麻烦妱姬,但她说得也对,一路上如果不是靠别人救,她可能真的活不到江陵。她不再犹豫,笑着拜谢道:“固所愿也,不敢从耳!妱姬肯让我跟随,这是我的荣幸。还有,请妱姬叫我阿致就好。” 妱姬大方地让人空出一匹马来,自己抓着一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高头大马,踩着马蹬轻轻跃了上去,骑在马上对宋致笑道:“阿致,你会骑马吧?” 宋致点了点头,走到那匹空着的马旁,摸了摸马脸,抓着马鞍踩着马蹬爬了上去。虽然不是很轻松,但好歹也不出丑。她坐在马上,拉着缰绳对妱姬笑了笑。 妱姬等她坐稳,扬起皮鞭,娇声喝到:“我们走!”一马当先地沖了出去,往江陵的方向赶去,宛若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娴熟的马术让她日子快活地飞奔出了林子。 宋致跟在她身后,与那群婢女一起,簇拥着妱姬向南而去,另外两个婢女则驾着马车,紧紧跟随队伍。 江陵,是荆州的治所,也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江陵在很早的时候,经济文化就高度发达,伴随着政治中心的没落,很快被襄阳取而代之。不过依旧繁华昌盛,在荆州刺史的治理下,日渐成为与襄阳并列第一的城市,隐隐又有夺回地位的架势。 江陵城带着江南文士温和的气息,不像洛阳城宽大雄伟威武雄壮,但士人之气比洛阳城更重,到处可见士子成群结队,峨冠博带地谈笑风生。门口的守卫操着一口楚地音,对士人没有洛阳城那种蛮横高傲,反而谦卑有礼。 门口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有挑着担子的农夫,也有华服俊朗的士子,都排着长队,分成两行,车马一行,行人一行,井然有序。 古城墙近在眼前,妱姬与宋致放慢了速度,轻声细语地聊着江陵城的事。 “这里的士人脾性温和,很少仗剑行走,更多是随着携带羽扇或是书籍。阿致你看,‘江陵城’三个字,古朴浑厚,是以前荆王所赐。荆王重文轻武,比天子更甚,他国中文武百官,都是世家文人为主,所以江陵人哪怕连士卒,也会读一两句论语。江陵的酒香而淡雅,不似洛阳的浓烈如火,少食椒盐,多爱甜蜜食物。” 宋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点头附和:“是了。听闻江陵中有一道菜,叫‘饮冰含酒鱼’,香软可口,唇齿留香,我早仰慕垂涎不已。既然到了这里,不如请妱姬一起去尝尝?” “何止这道菜,还有梅花酒你也应该喝两杯!”妱姬哈哈一笑,“我来江陵多次,每回最想念城南的梅花酒,再点几道小吃,那真叫一个美味!” “听妱姬这么一说,把我馋虫都勾起来了!辛苦赶路了这么多天,天天吃一些烤肉,吃得我三个月不敢吃了。今日就同妱姬打打牙祭,带诸位去尝尝妱姬说的美食,快走快走!”宋致说笑着,轻轻踢着马腹,向前先行一步。 妱姬对她直爽的性子感到欣喜,扬起皮鞭抽得马飞快地跑起来,跟上了宋致,两人并肩地跑到城门口,妱姬喊了一声闪开,行人忙不迭地避开她。 宋致放慢马速,不敢惊扰百姓,慢悠悠地把入城税交给守城校尉,再策马进了城。 妱姬不耐烦地等她上来,不屑道:“那些人都是粗人,你待他们有礼他们只会觉得你麻烦。” 宋致笑了笑,不想跟妱姬争执,转移话题道:“妱姬,你对这里熟,我可不知道哪家梅花酒好喝,哪家的鱼好吃。” “那是当然。”妱姬抬起下巴得意道,“跟我走就是了。” 等侍女与马车都进城之后,妱姬吩咐道:“你们二人先去县令府把事给我办好了再过来酒楼。” 驾车的两名女子当即应喏,从人群中分开,奔着城西县令府去。剩下的人都跟着宋致与妱姬一起去城南。 她们都是从北城门进来的,穿过江陵城,直奔着城南去。宋致走马观花地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己要流放的这座城市,摩肩接踵的百姓让宋致很确定咸宁公主对她特别好。这哪里算是流放,顶多就是出来新的地方定居而已,虽然没有洛阳贵气,但是江陵有江陵的婉约。 第57页 矮小的楼房,石头筑造的门墙,四处可见的水井与河流,从城北到城门一路上,数不尽的小溪流围着房屋周围。还有拱桥底下清澈的河水,娇小的船只,热闹的叫卖声,儒雅的学子,热腾腾的包子,还有摊子滚烫的汤圆。 在洛阳几乎没有元宵卖,只有特定时节才会卖元宵,也就是江陵的汤圆。北方平常吃的是饺子馄饨,以咸辣为主,南方甜食随处可见,汤圆也受人喜欢。 宋致骑着马稳稳噹噹地从桥头上过,底下的乌篷船桨橹划水声,伴随着船娘楚歌的清脆歌声,带着江南的韵味飘荡得很远,惹得人频频回头。 其实此时的江陵所叫的江南,那是相对司州洛阳等地而言,并非后世的江南。江陵是一个县,县中有荆州刺史府、南郡太守府、江陵县令府,地位极其重要,于荆州的作用如同洛阳对整个陈国的重要。邻州的扬州才是后世称为江南之地。纵观大陈疆域地图,江陵位于国中正中心,南临长江,北依汉水,十分重要,过长江之后,有当阳长坂坡,再往南走,过公安,才能到长沙国郡国。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得得作响,孩童玩闹着,拨浪鼓与身上的金铃铛叮咚吵闹,欢快的笑声则引人心情大好。 停在一家酒肆前,宋致抬头看着立在面前的酒招,淳郁的酒香从里面喷出,令人忍不住鼻子发痒,口中生津。妱姬下了马,得意地把马交给酒肆马佣,然后背着手横行霸道地走进酒肆,叫来酒保道:“我要一间清净的隔间!” 酒保打量了她一眼,犹豫道:“今日实在客满,没有雅座。您看大堂讲究如何?” 妱姬眉头一皱,怒斥道:“我等都为女子,如何能在大堂!不就是想多拿赏钱么?”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袋钱,扔给酒保,“这些钱赏你,还不快去安排?” 酒保弯了弯腰,捧着钱囊,咬了咬牙道:“女公子,实在没有地了,要不然你们出门再寻一家?” 妱姬举起手就要往酒保身上抽鞭子,宋致看见了,出手拦住,轻笑道:“且慢。”她扭头对隐隐有些恐惧的酒保道,“你且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让出来,我等愿意为他们结帐,并且送上一贯钱作为谢礼。” 酒保听了,喜笑颜开道:“还是女公子讲理,我这就去问问。”拱了拱手,他转身往楼上去。 妱姬愤愤地收起鞭子,对宋致道:“这种小人就该吓吓他,分明是轻视你我为女儿身。若在长沙国中,定要他这间酒肆归了沈家,让他与我为奴出气!” 宋致分不清她是气话还是别的,好声好气地陪着笑:“妱姬在富贵之家常常有人谄媚殷勤,只是在外不比别的,妱姬息怒,不要与酒保一般见识。” “我哪里是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妱姬冷着脸道,“荆楚之地,除了长沙国要好一点,都极为重男轻女。长沙与扬州比邻,扬州吴县出过一个女才人,令男子自嘆不如,追捧至极,女子的地位至少比荆楚高得不少。荆州自荆王治国后,文人虽捧女子,却不是平等相待。我长沙国女子可二嫁三嫁,荆州但凡二嫁的,都会被不耻,何况私奔者要处以死刑?” 宋致大吃一惊,眼皮直跳。荆州除了长沙情况可能好一点,其他的地方都是男女不平等,甚至出现重男轻女的法律?她从重生到现在,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以前她以为本朝的地位会很低,所以才说咸宁公主应该读《女戒》等事,后来了解此时民风开放,男女还算平等。不想荆州风气已经在向后世朝代靠近了。 “这事多半上行下效。”宋致想了想道,“荆王可能喜欢女子百依百顺,要求忠贞不二,而底下的官员如同古代‘楚王好细腰’,也这般要求女子,再往下世家与士子,都要求女子,女子无权无势无法反抗,造成当今局面,人人轻视女子。” 妱姬贊了一句道:“不错。你能想到这个,已经很聪明了。”她又转过话题,“荆王除国恢复荆州,荆州刺史对这种情况乐见其成,当然顺水推舟。” 宋致嘆了口气,对这种情况还真无能为力。 第43章 拿下新野 很快, 在妱姬与宋致软硬兼施之下, 酒保就清出了房间, 让妱姬与宋致等人上楼吃饭。妱姬先落了座, 宋致在她下首坐了,酒保端上酒食, 客客气气地解释道:“这是我们本地有名的梅花酒,正好时节, 送诸位女公子一盘青梅, 菜会马上上齐, 请女公子稍等。” 妱姬哼了一声,酒保讪讪退下。宋致不以为意地夹了一颗腌制的青梅, 放入口中, 顿时酸味在口中炸裂,泡着的蜂蜜甜味包裹住了味蕾,酸甜交替, 冰冻的凉气酸软了牙齿。每一口咀嚼,酸甜梅汁渗入口腔四处, 快到来不及反应的舒爽让宋致惊喜地把核吐出来, 咽下了口中的梅肉。 “这个, 真好吃!”宋致感慨道,“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东西了。” 洛阳的青梅估计也是用盐腌制,要不然就是正常的什么都不加。还是南方的甜梅好吃,没重生之前,她对这种东西不屑一顾, 现在却分外渴求。 “他们的蜜汁酸梅并不算最好吃的,”妱姬吃惯了南方的食物,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们长沙国有豆腐,最好吃,香嫩可口,白如美玉。” 宋致还没尝过古代的豆腐,连忙道:“有机会一定要去长沙国尝一尝当地的美食!” “好啊,欢迎你来!”妱姬点了点头。 在酒肆之中饱餐一顿后,尝过了江陵当地有名的美食,宋致大大方方地付了钱。妱姬本来还不高兴宋致不让她买单,对于妱姬这个地道的荆楚人来说,宋致就是一个客人,而她是主人,哪有客人与主人吃饭,客人买单?但是宋致说,只有让她付钱后,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到长沙去大吃大喝,这叫“礼尚往来”。 妱姬听了只好作罢,并且再三嘱咐她,以后到长沙必须来找她。 与妱姬分别后,宋致背着包袱就在城南找了一个客舍,付了定金要了一间客房,并且吩咐人烧水给她送来。 检查了一番环境是否安全,有没有可以偷窥的地方之后,等热水送到她房间,她闩上门,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 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与提心弔胆,在到达江陵县后,她终于安下心来。除非这家客舍是《水浒传》孙二娘开的人肉店,否则她在江陵是几乎遇不到什么灾难了。 她看见身上的刀伤已经结痂,不敢多碰水,洗干净了换上睡衣就眼皮昏沉沉,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发烧了,不禁感到头疼。水土不服或者是长时间精神紧绷突然放松下来,总之在半夜忽然就发烧了。 她勉强打开门叫来客舍的佣保,让他去请医者,医者过来后给她把脉,说什么郁结于心,惊慌过度,还加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一大堆病因,最后嘆了口气,一脸沉重吓得宋致还以为是绝症。拿了大把的钱打发了医者,再让客舍的佣保去给她抓药煎药,吃了饭喝了药继续躺下睡,直到第二天才退烧。 第58页 这样一来,她身体弱得好好保养,准备去县令府报到之后,再想办法凑钱在城外买一栋小房子住。 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她就换上男装,带着文牍上县令府去办理手续。县令不在,只有县丞在,他不认识宋致,也不知道朝廷发配了这么个人来江陵,这是从古未有的事。不过他知道宋致是宋家之后,是当朝驸马都尉,曾任颖川太守。 按理说,既然是发配,就应当要让宋致去干苦力活,去修城墙,或者是干杂务。可不知道是不是宋致的人品终于爆发,之前的霉运都去了,好运到来,这位县丞居然是宋家的门生故吏。其实说门生故吏,也算不上,他的举主是曾在宋谦门下学习的入门弟子,而他受那位举主之恩入了仕途,所以这七拐八拐就算和宋家沾边。在朝廷清洗的宋家门生中,他关系太远被赦免了,而且他的地位连小虾米都算不得。 一听说是宋放本人来了,县丞不但没有为难,还对宋致待若上宾。他把文牍一勾,归了档案,然后叫来贼曹,从狱中提一人为宋致顶了修城墙的差事。宋致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三拜谢县丞。 县丞抹着眼泪,拉着宋致的手,感慨万千,还嘱託宋致在江陵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宋致被县丞拉着手送出县令府后,收起了那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抬头看着县令府,心里没有一丝感动。如果换到以前,她确实可能会感动,可她经历了这么多,多多少少对人的好产生了怀疑。这些人个个戴着面具,真的有什么礼仪仁智信的话,为何宋家一倒,依附宋家的人立刻树倒猢狲散?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着热闹的人群,却分外感到孤独。此时她想起了远在洛阳的咸宁公主,想起重九节的第二天,咸宁公主对她的好很直接,利用也很直接,她能够在洛阳斗争的漩涡中脱身,还真的要感激咸宁公主。 “算了,还是想想要怎么挣钱定居下来吧。”宋致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脑子里咸宁公主的身影打散。 走到小摊子面前,宋致兴起了逛街的念头,开始左右打量着江陵的地摊。用身上零碎的钱买了点零嘴,在城中转悠了几圈,把一些重要的地方记在心里之后,实在撑不住的头昏脑胀,赶回客舍休息。 就在她结束逛街之时,位于江陵之北的新野县迎来的一群让人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新野县,商、周时属邓国,春秋时属楚国,战国时曾被韩国占领秦时属南阳郡穰县。西汉初年置县,始名新野,属南阳郡,后置清阳县。汉高后置新都县,以九女城为县治,统属南阳郡。东汉建武元年,废新都入新野县。 新野北依南阳、洛阳,南接荆门、襄阳,是历朝历代南北军事要地。从新野南下可至荆州,北上通洛阳。但凡军、政二要地,必然繁华。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由一队雄壮的士卒簇拥着进了新野县的城门,径直低调地前往县府方向。百姓们司空见惯了精锐之兵,对这支不打旗号宛若私兵的军队,也不由多看了一眼,随即各做各的,一点都不耽误。 虽说天下乱民四起,但朝廷还是朝廷,只要那些乱臣贼子不波及到新野,那就算带着几万精兵入城,那也不干他们的事。 马车从北门入,转道城东,队伍整齐无声,都穿着黑色衣甲,脸上面无表情。到了县府,县令与县丞、县尉等人大开中门,县令亲自躬身降街相迎,拱着手沖马车深深一拜。 骑在马上坦然接受了县令拜礼的将军翻身下马,走到县令身边把他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此处人多,不宜说话,请梁新野找个僻静的地方。” “喏!”梁姓县令直起身,把马车与将军都引进县府,径直入了后院。 到了后院,将军下令把所有的人都围起来:“来人!把梁新野拿下!” 梁县令大吃一惊,被人按住,动弹不得,慌忙挣扎大喊道:“明中侯!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明安冷笑一声,拔出刀来,架在他肩膀上,“梁新野对自己做的好事还不自知吗?你为大将军梁赴家人,不思爱民,反而剥削民脂民膏,压榨百姓,供奉朝官每年两百金。都说梁新野富贵,一地县令比咸宁公主富裕多了。” 梁县令顿时脸色一白,冷汗涔涔,望着马车扯着嗓子喊道:“公主!臣冤枉啊!臣没有!” 马车里的人弯腰掠了出来,在车上挺直腰杆,居高临下。一个三十出头,嘴上留着八字鬍,个子矮小的士子,负手看着梁县令,微微一笑道:“梁新野,你要见公主吗?” 见马车里的人不是咸宁公主,而是一个男子,梁县令知道自己上当了,本还抱有希望的心里彻底崩溃,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道:“怎么会……” “你派了六名斥候向朝廷报信,可惜你的人还没走出新野,就已经被明中侯处死。怎么,见到本官觉得失望?你放心吧,公主根本没有来新野,她把名单都给了本官,让本官自行处置。”余度淡淡一笑,踩着凳子被明安搭把手扶下,走到吓破胆的新野令面前,抖了抖八字鬍道,“你就是祭旗的牺牲,本官要和你好好谈谈,你外放新野令这三年,都做了什么好事!” “余家丞饶命!臣要见大将军!臣要见大将军!”梁县令跪着爬到余度身边,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余家丞饶命!” 余度不理他,扫过瑟瑟发抖的县丞与县尉,冷哼道:“有从此贼者,站到一边,不要让本官自己点出是谁。身家清白者,拿起你们的刀剑,杀了他,以证清白!” 县丞与县尉面面相觑,都没有人肯先站到一边或者动手。 “怎么?本官给你们活命的机会,都没人想要吗?” 杀了县令,可是死罪!以下犯上加害朝廷命官,还得罪了大将军……可是不杀县令,必然立刻死在明安明晃晃的刀下,别说大将军了,就是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两说。 最终,人群开始有人试探地抽出佩剑。宝剑出鞘的声音让新野令吓得魂飞魄散,松开余度的手,不住往后退。 “杀!”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县府属吏都拔出刀剑,冲上去乱刀砍死了曾经谄媚奉承过的新野令。 余度在刀光中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对明安点了点头,哈哈大笑道:“很好,所有人仍在本官帐下听用,在朝廷任命来之前,本官忝为新野令,不知诸君有异议否?” 第44章 穷啊 “臣等无异议!”众人心中齐齐嘆了一口气, 就算有异议, 也不敢在这里提出来。 余度嘴角勾起笑来, 瞥了一眼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前任新野令, 不屑地道:“把他抬出去,游街示众。宣告他的罪名, 让百姓知道他们的天换了,现在这块地方, 本官说了算!” “喏!”两名亲卫应下, 找来白布, 把砍得面目全非的新野令带走。 “县尉何在?”余度沉声道。 “臣在。”县尉额头直冒冷汗,恭恭敬敬地出列。 第59页 “召集所有郡兵, 一个时辰后于南门校场列阵, 违令者斩!” “喏……”县尉不敢迟疑,硬着头皮答应。他被余度一来就杀县令的下马威吓得束手束脚,对于余度夺兵权的举动, 倒也就不是那么看重了。 余度把他脸色看进眼底,不动声色地继续下令:“县丞何在?” “臣在!”县令被杀, 县尉兵权马上也要被解下, 县丞不过是一介文官, 无法兴风作浪,只好低头。 “命你把城中乡绅佐吏都聚在一起,今夜本官就要在府中设宴,会请诸君。若你不能传达,本官会另派一人前去, 只是你的下场会是如何,本官不能保证。” 县丞咽了口口水,拱了拱手陪着笑道:“臣听令!”想了想,他又怯怯地问,“若那些人不来如何?” “不来?”余度鬍子一抖,眼睛眯了起来,眼底精光一闪,狠绝道,“那更好,省得我找藉口。明中侯,今夜若是有不到的乡绅,我希望他们家里的钱能贡献出来,为新野做点贡献。” 明中侯行了一个军礼,笑道:“余公放心,六百公主府亲卫屠刀已经磨好,只等余公令下。” 余度微微一笑,回头问县丞:“不知你还有什么问题?” 县丞连忙道:“臣这就去通知他们,请余公放心!” 江陵县。 宋致把病养好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她每天会抽时间去城中到处走走,想着要做什么营生。说做生意吧,她没有那个本钱也没有那个本事,说去给人打工吧,这里的人一看她是个女子,要么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要么就不耐烦地赶走她。 在陈朝生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宋致从粮捨出来,扭头看着佣奴把米粮往大木仓里倒。 那两米高的大木桶,有十人抱那么粗,旁边放着小木梯,身体健硕的佣奴扛着从粮车上卸下来的米包踩着木梯爬到最顶端,然后打开粮包的口,手一倾,白花花的精米从粮包里倾泻下来,都倒进了大木桶里,升腾起一阵雾气。底下的百姓端着盆碗各种器具排着队等候买粮,等所有的米都倒进粮仓之后,粮商才从木桶腰下有一个小铁片做成的方形口中拔出插销,眼巴巴等候的佣奴捧着米斗,接住了像流水一样从方形铁口流出来的白米。到了量斗的刻线之后,粮商手疾眼快十分准确地插回方形口上的铁片,粮食戛然而止,一颗也未再流出。 量斗的米倒给了要买米的百姓,百姓掏出一大把五株钱,一斗米需要二十文钱,他买了一斛,一斛等于十斗,大概是后世的二十斤那么多,一共付了两百文五株钱。另一边的粟米还带着没有脱离的壳,一般吃不起精米的穷苦人家才会买那种带壳的粟米,这种粟米便宜,只需要十文钱就可以买一斗,穷人买一斗回家,加上野菜等等,四口之家可以吃五天。 宋致的食量不大,一天最多吃饱也就三百克的饭量,买精米一斗可以让她吃二十天左右。她从洛阳带了两缗钱,也就是两千文五株钱,按照江陵的物价算,也就够呆两个多月。而她在路上花得七七八八,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文。她掐着手指算,什么车马费、住宿费、请妱姬吃饭、给江陵县县丞送礼…… 再打听一下江陵城城东近官府的房子,要三万钱起步。而城西的富贵乡绅居住地,也是要两万五钱,只有城南等地要便宜一点,两万钱到一万钱不等。如果是在洛阳买房,好一点的房子可能要十万钱左右。 宋致一算简直要疯,一万钱她去抢吗?难不成真的要住城中村吗?不说她孤身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很危险,就是不危险她也不干啊!听说那个地方脏乱差,小偷盗贼横行,常常有斗殴死人…… 她仰天嘆了口气,绞尽脑汁在想在古代除了坑蒙拐骗偷和做皮肉生意之外有没有来钱的办法。正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了街上,遇见了出来挑胭脂水粉的妱姬。 她惊了一下,怕认错了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就是妱姬。她上前和妱姬打招呼:“妱姬出来游玩么?” 妱姬回头看见是宋致,喜笑颜开道:“正想去客舍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了。” “妱姬没有回长沙?”宋致惊讶道,“找我做什么?” 妱姬放下胭脂水粉,指着一边的酒肆拉着宋致往里走:“我那天本来是要回长沙的,不过我听说我兄长得知我出来散心的消息后大发雷霆,说要惩治我,抓我回去就把我关起来,所以我就不想回去了。” 两人进了酒肆,宋致更加不解:“你兄长对你如此严厉?怎么还要把你关……”忽然想到什么,宋致吃惊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妱姬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我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出来的!谁说我是偷跑的。喂,你以为我是那种不乖的人吗?” 以为啊。宋致腹诽道。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和妱姬落座后,奇怪道:“你兄长是沈家公子么?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父见背早亡,家母健在。家兄呢本非与我同母,但他母亲早在我父过世之前就死了,家母亲自抚养他长大。”妱姬露出愁容,唉声嘆气道,“可惜啊,他不但不念家母养育之恩,反而处处刁难我,屡次趁家母不注意时就欺负我。我逃出长沙散心,也是因为他欺人太甚!”说着,她握紧拳头,脸上忿忿不平。 宋致嘴角抽了抽,招来酒保,吩咐他要了几样小菜。 她对妱姬的话半信半疑,妱姬看起来绝对不像灰姑娘会有一个恶毒的哥哥,倒是像极那种被保护得很好,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不过不信归不信,宋致很给面子地和妱姬一起同仇敌忾地附和道:“此等人岂能为人长兄?” 妱姬一拍食案:“就是!他太过分了!” “等妱姬回去,就去老大人面前检举他的斑斑劣迹。”宋致劝道。此时的“大人”就是指父母之意。 妱姬点了点头,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过话头道:“阿致在街上一脸愁苦,可是有什么事不能解决?不如说出来,让我为你谋划一二。”她眼神明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宋致苦笑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这几日原想在江陵找些活计营生,赚点家资,可惜找不到。诶,”她忽然想起妱姬是长沙国玉器古玩名商的沈家女,不禁问道,“不知长沙佣工月薪如何?” 妱姬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回头问身边的侍女:“你家中兄弟月薪如何?” 侍女道:“幼弟在茶舍中为佣工,月薪四百二十四钱,年薪有五千零八十八钱。” 听得侍女说的,妱姬回头对眼睛放光的宋致笑道:“这倒不多。我这侍女跟了我四个月,每月给她七百钱。” 一个月七百钱,一年是八千四百钱。公主府余度手下的佐吏好像年薪才九千六百钱。宋致总算弄清楚,沈家是多么富贵了,连一个侍女都能每月七百钱,远远超过了宫中公车待诏这个官职的俸禄。公车待诏等于天子养的宾客,只是养着平常用不上,这样能领一月是两百二十四钱,一年是两千六百八十钱。 第60页 沈家……太有钱了! 宋致是不知道宋家被抄出的现钱有五十万万,也就是说有五十亿钱。如果宋谦没有想过谋反,如果宋致没有揭穿宋家,宋致就算分个一亿钱,都能吃穿不愁,尽情挥霍声色犬马,天天度假吃遍全国。也得亏她不知道,不然就不会被咸宁公主随手从宋家钱库里抓了几把钱给她当路费而感动了,而是会气得昏迷,大骂咸宁公主太坑,哪怕给个一万钱她也不用在这里锱铢必较。 想归想,但是宋致还是有点心动长沙那边工资高。于是她试探着道:“我看这江陵不比长沙,有意要去长沙见见世面,不知妱姬可愿让我随行?” 妱姬犹豫着道:“好是好,只是虽说你离家远行,奔亲不得,但若改变行程去长沙,想必要报家中大人。不如这样,你同我去长沙,你有什么书信,我让人传回洛阳去。” “不必麻烦。”宋致摇头道,“我父亲不管我的,我在外惯了,想在南边住一段时候。只是出来匆忙,花费太多,所以才想找活计维持生活。” 妱姬笑道:“这容易,你就跟着我先,有什么事,到长沙国再说。哦,对了,我明天要出城玩,听说北边的林子里还有几只漂亮的雉鸡,我想抓来养着,你要一起来么?” 这里有雉鸡?宋致再次凌乱了。雉鸡生活在扬州居多,在荆州也有,大冬天的去抓鸡,就为人家长得漂亮? “呃,这个,好啊。”宋致努力微笑,假装很感兴趣,“那就明日,我们去北林抓雉鸡。” “到时候我让人去接你。”妱姬很愉快地举杯。 “祝妱姬心想事成。” 第45章 这不是我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 宋致就被客舍的人叫醒。洗漱完毕后她还是穿着女装出了门, 在客舍门口遇见了前来接她的侍女。 侍女拉着两匹马, 其中一匹就是之前妱姬让人腾出来给她骑到江陵的黑马, 全身黑漆漆的,像块木炭似的。宋致摸了摸黑马的头, 高兴地问候:“你还认识我吗?” 黑马打了个响鼻,低下了头, 让宋致能够够到它的鬃毛。宋致安抚了一下它, 而后翻身骑坐, 对利索上了马的侍女笑道:“别让妱姬久等,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客舍, 奔着城北方向而去。出了城门, 宋致就看见妱姬坐在马上,穿着胡服。她穿的胡服有点像后世电视剧里的武服,修身窄袖, 很是英气勃勃。妱姬的身材姣好,腰肢纤细, 只是那张脸上写满了嚣张跋扈, 生生破坏了一份荆楚女子的柔中带刚。 “妱姬这身衣服好看。”宋致不吝夸赞道, “看起来特别英武。” 妱姬得意道:“那是自然。诶,你怎么没带弓箭?” 宋致为难道:“弓箭实在难买。所以我只好两手空空来,看妱姬你个人出彩了。” 妱姬笑道:“还好我聪明。”她让人拿了一副弓给了宋致,又拿了一斛箭。 宋致只接过箭,却对弓推拒了:“我不喜欢用弓, 因为我力气不够大。给我一把连弩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有连弩?”妱姬边拿连弩递给她,边奇怪道。 “你这弓都是军中器械,而且你的侍女不全会拉弓,用弩的居多,怎么可能只有弓而没有连弩呢?” “那你知道我这些东西怎么弄来的?” 宋致嗤笑道:“我没兴趣。不过我想多半是因为沈家在长沙国中有势力,随便弄几把□□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钱是万能的。” 妱姬歪着头,想了想,轻笑道:“阿致说得对,钱是万能的。” 两人笑了一阵,带着侍女们钻入林中。其实这个时候荆州还是下过雪的,地上潮湿得很,偶尔能看见一点雪白。都说陈朝生态环境保护得很好,随便一个地方都能成为一等保护区,所以冷的时候是真冷,宋致被林中滴下来的水,凉得直吸冷气。 光秃秃的树枝早没了叶子,林中除了几声乌鸦在叫,连鬼影子都没看见,更别提什么雉鸡了。 宋致百无聊赖地跟在妱姬身后,越走越远,走了半个时辰,似乎已经进了山中。马蹄踩在泥土腐朽的叶子与枯枝上,发出一阵声响,沙沙得得,更透山中的安静。 忽然妱姬压低声音叫了一句:“在那!” 宋致立刻反应过来,架起连弩填上箭枝,妱姬已经一磕马腹飞奔了过去,对在地上觅食的雉鸡就是一箭。 箭插在了雉鸡一步远的泥土里,露出半截箭杆和箭羽,惊扰了悠闲的雉鸡,它扑扇着翅膀,往前飞了一小段,只在地上留下一片彩色的羽毛。 宋致见妱姬追着雉鸡跑了,连忙叫侍女跟上,她马术不好,在这种地方更是没办法跑起来,只好着急道:“妱姬等等我!” 妱姬听见她的吶喊,回头对她轻笑:“阿致你快来,我在前头等你!”说着还抽了马一鞭子,迅速地追着雉鸡而去。 侍女们分成两拨,十五个跟着妱姬去,剩下五个照顾着宋致,慢慢往出口走。 只是妱姬越跑越远,宋致还是慢吞吞的,过了一会儿两人彻底失去了踪影。 宋致无奈嘆息道:“难怪你兄长等你回去后要把你关起来,换我我也会这么干。”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啊!万一遇见什么危险,那还得了? 她只好扭头对五个面露焦急的侍女道:“你们快去找她,别让她遇见危险了。我没事的,你们快去。” “这怎么行呢?”今天早上去接她的侍女紧张道,“宋小姐的安危也很重要。不如让小奴留下来保护宋小姐。” “也好。不过你留下就可以,剩下的人赶紧去找妱姬。”宋致见她坚定,知道如果全部都走了,妱姬知道会不开心,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最后只剩下了宋致与那名侍女。 “你叫什么名字?”宋致问道。 “我家女公子赐名清奴。” “清奴?”宋致轻轻叫了一声,“妱姬一直都是这样,打猎时喜欢身先士卒?” “不止是我家女公子喜欢打猎时沖在前头,就是我家主公也是如此的。” 原来这还有家族基因传承。宋致瞭然地点点头,笑道:“往后有机会还是要劝劝她,不然这么忘情地狩猎,那我们怎么办?” 清奴道:“以前在国中前呼后拥,我家女公子自然不喜欢,如今出来,更要玩个痛快。” 聊着天,宋致和清奴走到分岔口,宋致勒马停下来道:“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说不定她们已经找到妱姬,马上回来了。” “喏。” 话说完没多久,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左边小道冲来,宋致听了一笑:“果然来了。” 她要打马上前,清奴却眉头拧紧,连忙道:“不对,这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马没有这么大声,听马蹄声起码有三十几个人,而且分成两拨,一前一后。马多为凉州或并州马,声势浩大,来者不善。”她跳下马,趴在地上聆听着马蹄声,分辨道。 第61页 宋致见她谨慎,暗自惊疑清奴这一手军中精锐斥候的本事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以前她只听公主府亲卫中侯明安和咸宁公主提过,今天居然见识到了。虽说数据不一定准确,但宋致经历太多这种倒霉的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下马,把箭囊背在身上,握着连弩,对清奴严肃道:“我们先埋伏在两边看看是什么情况,万一要是这些人遇到了妱姬,我们也能制造混乱,让妱姬撤离。”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跟清奴说如果这些人不是好人而且很不幸地被妱姬遇上,妱姬让人挟持了,她们可以搞点小动作,给妱姬制造逃跑的机会。宋致对自己当然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了,但是她对这个有军中精锐斥候本事的清奴倒是有点想法。 清奴听从她的意思,两人把马拉进一边高坡上的树林里,再趴在草丛中,快速挪到崖边,居高临下盯着左边小道。很快,十几骑北方士卒骑着八尺高的大马追着一辆马车,手中都拿着刀,大喊杀声。 前面的马车几乎要被追上了,坐在御手位置的是一个瘦弱的男子,一身黑衣被刀割得四处破绽,拉着马缰紧张得似乎僵直了身体。 宋致等他近了一点,猛然发现这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那身黑衣直裾下的骨架纤细虚弱,仿佛被酒色掏空的身体。近了,这人她很眼熟。 更近了,宋致认出他来。那驾车的人满脸冒汗一副狼狈模样,但是仍然让宋致认出来,他就是公主府录事,窦途窦先生。 宋致差点腿软,一见窦途要被后面穷凶极恶的追兵追上了,她顾不上猜测窦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连忙举起连弩,对准喊得最凶的那名追兵扳动了机关。 三支铁矢从连弩的箭口飞了出去,一支扎进了一名士卒之中,一支射在那名凶狠的追兵额头,贯穿了整个脑袋,透出后脑勺,连惯力把人钉下了马。最后一只支打在了马腿上,马受惊把背上的士卒掀翻在地,后面的人避而不及,马蹄直接踩了上去,地上的士卒的胸口被踩出了一个坑,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清奴在她射出三支箭后,反应过来,取了三支箭,搭弓拉弦,对准另外三人,松手放箭。 “啊!” “啊!” “啊!” 三个士卒应声而落,喉咙里都中了一支箭。 宋致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是靠运气和连弩这个装备才能射杀三人,而清奴则随手拉弓,轻描淡写地也杀了三个人。那三个人都很精准地死于箭入喉咙,说明清奴的本事绝对不是三流,很可能可以和咸宁公主的剑术有得一比了。 急于救下窦途,宋致强压着杀人的恐慌和噁心。对方死了六人,马上反应过来,分散开了,宋致再用连弩只射伤了一个,而清奴还是一箭一个,或是中喉咙,或是中眉心,百发百中。 对方放慢速度,只剩下九人。此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宋致藏身的地方,连弩和弓箭都起不了作用了。清奴示意宋致慢慢往后退,两人退了几步,底下有人冒头要爬上来,宋致随手抓了一根被融化的雪打湿的木棍,狠狠冲着那人头顶蓄力一击,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掉了下去。 然而另外一边爬上来了一个人,脸上带着杀气,看见宋致和清奴都是女子,气得举起刀就往宋致脑袋上砍:“去死吧!” 宋致举起木头抵挡,可士卒的刀直接砍断了木头,冲着宋致的头顶噼下来。在一旁的清奴低头看见一块石头,用力一踹,正好打到了士卒手上,士卒吃痛,松开手,刀掉在地上,被宋致捡起反手就是一刀。 杀掉士卒,鲜血溅在宋致身上,还带着温热。宋致劫后逃生,惊魂未定,看见清奴身后又来了一个,连忙把刀扔向清奴。清奴接过刀,回头一挑士卒的兵器,用力向下一击,把士卒从肩头到腰部削成两半,连看都不看,迎向了不断爬上来的人。 第46章 嫉妒使我丑陋 先是埋伏, 靠着有利的地形避免了骑兵的优势, 扬长避短, 接着是靠装备精良和清奴的高超箭术, 把对方杀了一半。但是当所有的优势都被对方消除后,宋致和清奴就显得很被动。 宋致体虚, 杀了那么多人已经喘着粗气快力竭了。清奴再厉害,也是一个女子, 与北方精锐士卒一比, 别说体力不足, 就是体积也不是一个单位的。两人一退再退,几乎要被包围了。 也许上天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弱女子, 马蹄声再次响了起来, 还传来女子的娇喝。仔细听一听,是妱姬的声音在叫:“阿致!阿致!” 宋致一喜,拔高声音道:“我在这里!” 追兵听见一群人过来, 相互对视了一眼,丢下了宋致两人, 跳下高坡, 翻身上马, 列成小阵,拉着缰绳高呼“大陈屯骑,有我无敌!”,虽不足十人,却喊得声势惊人。 宋致为之震惊, 这些追兵训练有素,如果不是她太走运,靠着那些优势胜之不武,真要捉对厮杀,她绝对杀不了这么多人。所有活着的追兵都庄严肃穆地举起了刀,沖向了奔他们而来的妱姬,尽管对方是己方的两倍,依旧不放在眼里。 宋致回过神来,让清奴去接应妱姬,而她则返回林中解下马匹,翻身上马,去追窦途。窦途并没有走得太远,他的马十分疲惫,无法支持疾跑了,宋致只是追了十来分钟就追上了。 “停下!窦录事!停下!”宋致心急如焚地挥着鞭子,追着窦途的马车,一边追一边喊。 窦途听见了她的声音,拉停马车,宋致趁机赶上,勒马驻足。 宋致跳下马,忧心忡忡地望着脸色惨兮兮的的窦途,仰着头道:“窦录事,你怎么在这?你还好吗?” 窦途强打起精神,沉默地看着宋致,似乎很是警惕。 宋致见他不说话,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窦途呼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从他干裂的唇瓣吐出来。他张了张口,神色疲倦地嘶哑道:“公主与大将军起了争执,陛下不察,要将公主捉拿问罪。公主岂能受此侮辱?于是……咳咳……” “那公主呢?”宋致上前拉着他的袍角,急切道,“公主怎么样了?” 窦途下了车,转头撩开门帘,狭窄的马车之中,咸宁公主一身男装靠在车中,双眼紧闭,似乎昏迷过去了。 “公主?!”宋致惊呼一声。 窦途连忙压低声音呵斥道:“公主如今被海捕文书通缉,不可以泄露身份,所以特地乔装改扮。宋小姐不要声张,万一暴露了公主,大将军的追兵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宋致着急地团团转:“这该如何是好?怎么会这样?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江陵!” 窦途捂着被砍伤的伤口,沉声道:“也好,就算要赶路,也得先找医者来给公主看看。” 宋致忙不迭低头,对窦途道:“你还撑得住么?” “放心,臣在见到公主甦醒之前,会一直保持清醒的。”窦途重新坐上车,摸了一手额头的汗水凝重道。 第62页 宋致稍微松了口气,正要上马领路,后面马蹄声再次逼近,妱姬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入宋致的耳朵:“阿致!阿致!等一等!” 宋致戒备起来,她对妱姬并不是很信任,清奴身怀绝技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和妱姬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面。咸宁公主身份太重要了,她不能让咸宁公主陷入任何有可能的危机中。 妱姬带着侍女赶到了宋致面前,打量了一番马车和坐在车上虚弱的文士,随即对宋致道:“这人是谁?怎么会招来西园屯骑的追杀?” 宋致不欲解释,她十分担心咸宁公主的安危,也不知道咸宁公主情况如何,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她不好引起妱姬的注意,连忙道:“妱姬,这人是我家人,他叫窦途,因为他在朝中得罪了大将军,所以刚才那些人是要来杀他的。” 妱姬抿着唇,目光对窦途止不住的探究。 “此事容我之后再跟你详细解释,他身体不好,我问赶着送他去就医!”宋致赶紧打断妱姬的怀疑,故作镇定地道。 窦途身上鲜血淋漓,确实很惨。妱姬心肠软,见他惨不忍睹的伤口崩裂,嫌弃地转过头不看,对宋致点了点头道:“那你赶紧送他去就医吧。” 宋致暗自松了一口气,上了马,与妱姬作别,心里盘算着要找哪个医者才比较靠谱一点,冷不丁听见妱姬喊了一声:“慢着!” 宋致打了一哆嗦,看着妱姬不解道:“怎么了?” “这马车中,是谁?”妱姬蹙眉凝视着窦途,质问道。 宋致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抿紧唇,捏着缰绳的手冰冰凉凉的。窦途眼睛闪过一丝杀机,很快隐没,随即懒懒一笑,靠在车上道:“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妱姬奇怪道,“你家主公是谁?” 窦途不耐烦地道:“我家主公便是宋小姐的家人。” 妱姬扭头看向宋致:“阿致?” 宋致脸色愁苦道:“她……她……算是我的家人。妱姬要有什么想问的,容我们回了城中再说,再耽搁下去,恐怕我的家人会出事。” 妱姬也觉得自己拦着不让走不妥,挥了挥手,掩饰尴尬道:“你去吧。那些追兵都被我处理掉了,你放心。” 宋致再次道谢,一扯缰绳,护送着窦途和马车中的咸宁公主往江陵县去。 一入城,宋致立马去把城中最好的医者请到客舍。客舍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四个医者,轮流上前为沉睡的女人把脉,这四个是城中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有名的医者,听说疑难杂病都能药到病除。尤其是其中城南的那位,还给宋致治过水土不服和发烧感冒。 医者看完后,讨论了一番,最后下定结论,由城南医者对宋致解释:“这位女公子病得不重,只是连日赶路,操劳过度,加之她久未休息,这才累倒。只需要让她好好睡一觉,醒来喝些滋补药物,休息几天就可以了。” 宋致感激地拿了四十钱给医者,说道:“这是酬谢诸位辛苦。另外,这八百钱是请诸位拿些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什么之类的,反正什么贵拿什么,如果钱不够再来找我拿。” 医者应承下来。 另外窦途的伤也给看了,说是皮肉伤而已,并没有伤筋动骨,贴点膏药或者敷些药粉就行。宋致让客佣去跟医者抓药,并且嘱咐要上好伤药。 一切安排地差不多了,天色都晚了,客佣端了晚饭送到窦途房间,也给宋致送了一份。宋致没有心情吃饭,看着咸宁公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颗心就一直没落下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怎么大将军这么大胆敢追杀咸宁公主?难道要变天了?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咸宁公主,也有很多话要跟咸宁公主说,包括她念叨着要向咸宁公主感谢。如果不是咸宁公主给了她两千钱,如果不是咸宁公主让颖川兵曹掾史送她到宛城,如果不是咸宁公主让人救她,她早就死了。 当咸宁公主真的出现在眼前,以一副弱者的姿态,不再是强势而英勇,躺在床上随时会有危险,她忽然什么抱怨都没有了。因为她有点不习惯,她想抱怨的对象是那个强大的咸宁公主,是那个机关算尽的咸宁公主,不是这个危机四伏被迫南逃的咸宁公主。 她没办法抱怨。比起堂堂的咸宁公主被追杀,她觉得这一路的艰难都没有抱怨的理由。所以她下定决心,趁咸宁公主困难时期,她要好好帮助咸宁公主重回洛阳,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美。她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她是对咸宁公主以往的表现有信心,那么强势的女人,怎么可能任凭自己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相信,咸宁公主一定会有反转的那一天,到时候那些大将军,世家,都会成为咸宁公主名留青史的一笔功绩。 宋致坐在榻边,盯着咸宁公主平静的睡容,她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手里还拿着鞭子,从城外回来就一直没有松手。 她疲倦地吐了一口浊气,把鞭子往梳妆檯上一扔,吩咐人打来热水。热水端进来后,她要去扯挂在架子上的手巾,不知怎么的,脑子忽然想起了咸宁公主那块绣锦帕。 她来江陵的时候锦帕一直随身携带,这是一个念想,没想到咸宁公主在她来不久后,也到了荆州。 挥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宋致拿了手巾浸湿,再拧干水,走到床榻边,帮咸宁公主擦脸擦手。 手巾贴在咸宁公主滑嫩的肌肤上,宋致爱不释手地偷偷摸了两下,察觉这个举动太女流氓了,手一顿,赶紧给她擦拭两下,然后收手。再到擦手时,她握着咸宁公主纤细柔软的手腕,从手臂擦到手背,再轻轻掰开咸宁公主的五指,擦干净她的手掌。 哇,咸宁公主的脸好嫩好滑,跟果冻似的,还有弹性。 哇,咸宁公主的手好好看,什么叫宛若削葱根,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手不去学琴简直浪费。 哇,咸宁公主的掌心纹路好复杂,事业线这么长,厉害啊! 宋致一边看得羡慕嫉妒,一边又被咸宁公主的颜值圈粉。 “嫉妒使我丑陋,嫉妒使我丑陋,不可以不可以……” 第47章 你叫我阿和吧 江陵城的早晨来得很早, 屋檐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客舍的行人也早早醒了, 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外面的寒鸦叫声吵吵嚷嚷, 宋致睡得沉沉的,不耐烦外面的噪音, 转了一圈蒙着被子要继续睡。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睁开眼睛一看, 自己居然睡在了榻上。而本该在榻上休息的病人却消失不见, 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坐了起来, 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拍了拍脸, 试图让整个人看起来清醒一点。 她记得昨夜担心房间温度太低, 会加重咸宁公主的病情,所以她一直在房间里烧着炭火,窗户只开了一半通风, 一来不会二氧化碳中毒,二来能够让空气流通, 病人需要新鲜的空气。她忙到后半夜, 撑着不肯睡, 就想咸宁公主醒来第一时间能看见一个熟人带着笑容关心她,好让咸宁公主感到温暖。 第63页 要么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宋致不得不承认。她后半夜怎么睡着的,谁把她弄床上的, 她都一概不知,睡得跟死猪似的。可以说咸宁公主要是当场了结了她的小命,她就算去地府都没办法搞清楚为什么会挂。 宋致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冰凉凉的,咸宁公主可能出去很久了。她很期待见到活生生的咸宁公主,于是起身穿好衣服鞋子,走到梳妆檯前准备打扮。 在房间里,她发现了地上有一圈水渍。宋致不解为何房间有水迹,还是一个规整的圆圈。但这不重要,她用最快的速度梳头,描眉,含胭脂,化了一个美美的妆,高高兴兴地出门,推开房门走出去,对面走廊里窦途正和一个男子在低声交谈。 那男子穿的衣服有点眼熟。仔细看看,倒像是当初宋致来荆州买的男装,去找县丞报到时,就是穿着和男子一模一样的衣服。只不过男子束在头顶有银制小冠,小冠形如手状,正束在发髻上,用一支玉簪贯其髻上,两边垂下缨丝,随着男子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身后飘荡,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宋致走近一看,那男子不是别人,而是画过妆的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她用胭脂掩住病态的苍白脸色,细柳一般的眉毛被勾得浓厚,画成一道硬挺的剑眉,那双温和的眸子闪烁着光芒仿佛星辰沉入眸低,熠熠生辉。唇瓣用了一些胭脂,加之恢复了一些,兴许还用过早餐了,恢复了饱满。胸前的柔软不知用什么办法抚平,如今在阁楼中长身而立,蓦然回首,宛若翩翩公子,荆楚文魁。 宋致看得呆住,失态地瞪大了眼睛。良久,见她不动,咸宁公主回头对沖宋致挤眉弄眼的窦途道:“尽快安排,最好要明天就走。” “喏。”窦途换上一副正经的模样,拱了拱手,瞧了一眼宋致,施施然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一句,“擦擦口水,有损形象。” 宋致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发现窦途骗人,羞臊得她咬牙切齿,涨红了脸。咸宁公主自然看见了她的小动作。 “阿致看来过得不错。”咸宁公主走到她面前,含笑负手打量着宋致。 宋致这才听见她声音也变得雌雄莫辨,有点磁性,很是迷人。要不是确定这个人真的是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咸宁公主,她早吓死了。为了不暴露神色的怪异,她沉吟半晌,艰难地点了点头:“臣谢公主再三出手相救。” 咸宁公主挑眉,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尘土,一个小小的动作做得英气潇洒。 “这身衣服不错。” 宋致闻见她身上桃花引的味道了,这才明白房间里为什么有一圈水迹,八成是咸宁公主趁她睡着,来了一个美滋滋的热水澡。艾玛,错过太多了!宋致有些后悔为什么昨晚要睡着。 “穿在公主身上,小了一些。” 咸宁公主摇摇头道:“阿致,这里不适合再叫我公主了。你叫我阿和吧。” 宋致猛然心跳,赶紧拒绝道:“臣不敢,公主名讳,岂是臣能称呼的?” “无妨,我不把你当外人。既然对外宣称我是你家人,那便以这个身份继续行走。” 宋致把“阿和”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拨弄琢磨了一会儿,闷得喉咙发紧,含得滚烫,却始终吐不出来。最后她还是想了想,尴尬地道:“虽是如此,但尊卑有序。臣斗胆,还是叫公主为‘公子’好了。” “驸马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直。也罢,随你吧。”咸宁公主不愿纠结这个话题,“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陪我走走吧,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宋致陪着咸宁公主下了楼,走出客舍,漫无目的地到处逛,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以前,陪着咸宁公主逛公主府的感觉。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阿致,你想知道什么?” “就从臣离开京城那天开始说起吧。”宋致给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臣想知道,公主为何会到荆州,是要回封地,还是去哪里?” 咸宁公主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不急,你听我说。那天,你从廷尉府出来……” 正平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咸宁公主从宫中出来,立即召见了廷尉、执金吾二人。 “廷尉臣容,见过咸宁公主。” “执金吾臣继,见过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一挥手,示意廷尉与执金吾起来,直截了当地道:“本宫请两位来,只有一件事——抄家。” 廷尉与执金吾早有心理准备,当宋致踏出宗正府的第一时间,他们就知道接下来才是好戏开场了。 “苏廷尉,本宫命你带人,把司州中姓宋的,亲属家人彻查清楚,但凡宋家嫡系旁支,一律记录在案。公主府家丞白柳会协同苏廷尉办案,如有遗漏,那你就求最好能瞒本宫一辈子。” 苏容当廷尉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严厉的警告。但是天子把抄家的事吩咐给了咸宁公主暗地监督,就是不想让他们这些人心慈手软。苏容领命,按剑出门而去。 “沙执金吾,你负责搜查名单上人的府邸,但凡遇到抵抗,格杀勿论!由公主府家令余度余旧年陪同,本宫只有一个期望,就是宋家所有家产都要统计清楚,若少一粒粟,本宫就以贪污罪摘了你项上人头!” 沙继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应喏,不敢看咸宁公主的表情,跟着余度退了出去,准备招集北军金吾卫杀向宋家。 堂中恢复了平静,咸宁公主坐着等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天色暗了下来。门外开始出现人影,那人快速熘了进来,身着白衣,带着鬼脸面具,直接站在咸宁公主面前,躬身一拜:“白衣令中郎将甲壹,见过公主。” 咸宁公主看着他的青铜面具,平静地问:“本宫要洛阳城,今夜任谁都插翅难飞,白衣令做得到么?” “请公主下令。”甲壹低沉地道。 “若有宋家子,或者门生故吏,进大将军府一炷香者,杀无赦。若过一炷香者,满门抄斩。” 甲壹眼睛眨也不眨地领命:“臣听令。” “你安排人,盯着大将军府、卫尉府、东部都尉、屯骑营、执金吾丞。尤其是大将军府,本宫要他这几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和谁见面的详细信息。” “喏。” 正平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廷尉苏容在洛阳郊外抓捕宋家旁系,却遭遇了强烈的抵挡。 “废物!”苏容大发雷霆,被宋家旁系冥顽不灵的态度气地咬牙切齿,“区区一个府宅你们居然久攻不下还被对方打伤,朝廷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他骑在马上,气急败坏地呵斥着廷尉监。 在一旁观战的白柳面无表情地看着战况激烈的现场,那些乱矢不时落在他面前,他仍然无动于衷。从昨天领命到今天下午,廷尉府带人端了两个宋府,结果在这里遇见了麻烦,急得五十多岁的廷尉苏容喊得嗓子都哑了。 第64页 “苏廷尉,不如你亲自上阵,鼓舞士气,说不定能一招克敌呢。”白柳听着耳边半真半假的呵斥,回头对苏容笑道。 “什么?”苏容愣了一下,心道他又不傻怎么可能去送死,难道这姓白的竖子是想借反贼的手弄死他? “下官不敢开玩笑。苏廷尉若是去,必然能吓退对方。” 苏容尴尬地解释道:“这里箭矢太多,要没有本官在此,怕苏家丞会受伤。” 白柳嗤笑道:“苏廷尉是怕下官骗你么?苏廷尉不必担心,依下官看,他们的箭矢已经用完,只要苏廷尉迎难而上,这府门不破,下官愿意一力承担。” 苏容半信半疑。但白柳坦然正气的模样让他有了底气,心想去捞个名声也好,当即让人为他穿戴衣甲,提着长剑大吼一声:“亲卫率!随老夫斩杀贼子,破城捉人,扬名立万就在今朝!杀啊——” 苏容身先士卒冲上去时,果然本方士气大振,所有人开始一扫疲惫,斗志昂扬地沖向了禁闭的府门。里面的反贼听见外面杀声大震,以为朝廷有援兵来了,而他们的弓矢已经消耗殆尽,只能扔一些木头石头。 零星的箭矢让苏容一喜,原来白柳真的没有骗他!他不由精神一振,振臂高呼道:“杀逆贼!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第48章 谁可为天下之主? 所有士卒都兴奋地沖向摇摇欲坠的府门, 很快凭着一股血气, 撞开了府门。杀红了眼的士卒嗷嗷叫地冲进去, 对所有放弃抵抗的宋家私兵扬起了屠刀, 狠狠挥下,带走一片血腥, 脑袋滚落之后,很快被士卒抓着发髻系在腰上, 赶着向下一个杀去。 而廷尉苏容在破门时被飞出来的木屑扎在了手臂, 为了表示自己英勇, 硬是拔了出来,一声不吭。白柳看着他转头后呲牙咧嘴的样子, 默默摸出功劳簿上, 给他记了一个奋勇杀敌,为敌所伤。 正平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洛阳笼罩在一片血腥味中, 雒水河畔时常能看见人头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很快又沉了下去。咸宁公主与窦途在城墙远眺, 似乎还能看见血流漂橹的猩红血迹。抄家的第三天, 大将军没有动静, 咸宁公主似乎也安坐家中,等待余度等人把具体数据汇报上来。 “本宫听说,丙叄的刺杀术不错。”咸宁公主看着落日慢慢从山的那一头沉下去,语气平缓地说道。 “他要刺谁心脏三分,就不会贯穿喉咙。”窦途说。 咸宁公主静默了片刻。 “我要进宫, 与陛下商议此事。” “公主,十二月十二日,宜出行狩猎。陛下久居深宫,出来走走才能恢复得快。” 咸宁公主睨他,似笑非笑道:“这话听得不像你说的。” 窦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摊手道:“这是驸马告诉臣的道理。” “驸马到哪里了?” “大概是,到颖川了吧。” 正平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咸宁公主在宫中遇见皇后与皇子攸,皇子攸见到咸宁公主十分惊恐地躲在皇后身后。 咸宁公主和公主冼马李避去见过天子准备回府,看见皇子攸神态怪异,停下脚步。李避向皇后与皇子攸行礼,咸宁公主这才走过来,也行了一礼。 “阿攸这是怎么了?”咸宁公主温柔地问道。 皇后笑道:“没什么,就是听见几个该死的宫人嚼舌头。” 咸宁公主恍若未闻,蹲到皇子攸面前,柔声道:“阿攸不喜欢阿姊了么?你在怕阿姊?” 皇子攸怯怯地从皇后身后走出来,对咸宁公主施礼,吸了吸鼻涕道:“听说阿姊杀人了……会不会杀了阿攸?” 咸宁公主噙着笑,摇摇头道:“阿姊没有杀人,阿攸不可以相信那些人的坏话。阿姊怎么会杀阿攸?疼你还来不及!” 皇子攸喜笑颜开,拍着手道:“我就知道阿姊最好了!” 颔首垂眸,咸宁公主站起身,与皇后对视了一眼,唇角笑意淡淡:“既然是有人嚼舌根,那就让她们闭上嘴吧。阿母,兼听则明,阿舅那么忙,毕竟是外宫之臣,阿母就不要动不动让阿舅跑来跑去的,阿父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皇后凝眉望她,咬着牙道:“阿攸,我们回去。” 等皇后拉着皇子攸回殿,咸宁公主才转头对一脸紧张的李避温和地笑道:“子让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阿攸学习如何。” 李避松了口气,连忙告退。咸宁公主渐渐收了笑,出宫之后,对等在宫外窦途道:“宫中传信给大将军府的事就此作罢,你们也不用盯了。倒是皇后跟阿攸说了不少我的事,我不欲与阿攸为敌,但是他以后真的当上太子,耳根子软,于国不利。” 窦途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臣以为,皇子修聪慧灵敏,仁爱敦厚,可为太子。” 咸宁公主摇摇头道:“皇储之争我不能参与,皇后与大将军势力大,陛下可能会重新考虑阿修,至于最后是谁,定论尚早,我们走着瞧吧。” 正平四年,十一月三十日,朝会。大将军上书天子,请开冬猎。 “今年冬猎,时间有点晚了。不过也好,能够一扫洛阳阴霾,百官振奋,嗯,可。” 大将军朗声道:“臣以为,当请咸宁公主一起狩猎。咸宁公主烦闷在家,不如与陛下出猎同乐,常侍膝下,以慰陛下宽怀。” 天子高坐宣室殿上,颔首道:“如此,就准咸宁公主同行。” “臣等拭目以待陛下大展雄风!” 底下跪了一大片的朝臣,除了大将军一系的人,几乎糊涂了,不知道大将军搞什么鬼。 大将军露出微笑,眼神藏不住的意味深长。 正平四年十二月二日,咸宁公主在宫中遇见范侯与皇子修,皇子修正在与宫人玩耍,范侯站在一旁看,咸宁公主一来,范侯立刻迎上来:“公主。” 咸宁公主看了他一眼,让李避带皇子修走,范侯追问一句:“公主,您这是?” “近来阿父身体不适,阿修身为人子,理当为阿父分忧。只是他年纪还小,所以本宫带他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咸宁公主微微一笑,与范侯作别。 皇子修蹦蹦跳跳地跟着李避走,一边跑一边哈哈笑,全然没有半分愁苦天子卧病的感觉。 咸宁公主赶上来,拦住他,蹙眉不悦道:“阿修,宫中肃穆,陛下卧病,你怎么能发笑?” 皇子修嘻嘻地施礼,懒懒散散道:“阿姊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宫中无生气,陛下看着烦闷。我与宫人玩耍,快乐欢喜,陛下若是知道,也会开心。难不成要学大兄整天闷着头读书不成?” 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她伸出手拉着皇子修往庖房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道:“阿父不喜欢皇子呆傻,也不会喜欢皇子轻浮。阿攸是木讷怯懦,你是轻佻无威仪,你们都是皇子,天下人都瞩目,要为陛下分忧,玩闹终非本事。” 第65页 皇子修歪着头,似懂非懂地颔首。他心中却沾沾自喜,为能够躲避咸宁公主的斥责而高兴。 把他带到庖房后,咸宁公主拿出了一篮子栗子,对他道:“把这些都剥完,要么剥完你可以继续玩,要么不剥完你回去读书。” 一听读书两个字,皇子修立马把篮子抢过来,笑嘻嘻道:“阿姊你放心!我一定能剥完。” 咸宁公主瞥了他一眼,让李避在一旁看着,就走了。 她回府中一趟,取了一些揉好的面,回到了宫中。这么一来一往耗费了不少时间。 走在宫道上,碰见了进宫教授皇子攸的太傅。咸宁公主与他见礼后,太傅要辞别,咸宁公主拦住他:“攸皇子的功课要做好,陛下这两天挂念皇子,可不能松懈。” 太傅瞭然地点了点头,望着离开的咸宁公主的背影,拢起眉,负手下定决心要好好从严对待皇子攸。 咸宁公主见到了剥完的栗子,不动声色地夸了夸低眉顺眼的皇子修,让他出去之后,回头冷冷地看着李避。 李避抵挡不住她冰冷的目光,跪下请罪:“臣知罪!臣不该不阻止皇子偷懒,还帮他一起叫宫人们剥。” 咸宁公主淡淡道:“这不叫偷懒,往大了说,这叫欺君不孝,往小了说这叫投机取巧。你明知道阿修还小,不懂这些道理,你身为陛下心腹,居然还助纣为虐。好,你最好求皇后与大将军不会以此攻讦皇子。” 李避冷汗涔涔,哪里是皇子修投机取巧,是他帮皇子修投机取巧,没想到被咸宁公主这么快识破。他咬牙道:“臣死罪!” “滚。”咸宁公主冷声道。 李避擦了擦汗,一刻也不敢耽搁,退出了庖房,回头一看,咸宁公主拿起了另外一篮新的栗子,开始剥了起来。 正平四年十二月四日,天子听闻皇子攸在椒房殿背书,十分不悦,下令让咸宁公主为皇子修挑一个合格的太傅。大将军听闻之后,在大将军府里愁眉不展。 他找来那位新入府的谋士,急切道:“你说,形势越发对皇子不利,这该如何是好?” 谋士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以为然道:“大将军何必着急?这些不过都是咸宁公主在其中挑拨。大将军一介英雄,不至于束手无策,归根结底罪在咸宁公主。按照臣的计划,把她在围场中杀死,谁也没办法说是大将军。” 大将军踱着步,一时之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此事终究不是武人之道。唉,要在疆场打打杀杀弄死她我肯定下得了手,可是用这种小人手段……” 谋士躬身拜在坐席上,抬起头来,眼底闪过一起光亮:“大将军不过是为了皇后与皇子,而且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被咸宁公主一妇人蒙蔽,大将军岂不能舍下名声,为陛下尽忠,还天下一个太平?别人都不知道大将军对天子忠心耿耿,唯臣知之,大将军,当断则断啊!” 思索再三,大将军还是下了决心,点头道:“七日之后,围场之中,本将军就替陛下,除了那妖女!” “大将军英明。”谋士双手加额,伏地拜倒。 正平四年,十二月中旬,天子亲临围场,携百官与咸宁公主、大将军,会猎北林。 “围场那天,我遇见了刺客,还好明安护卫得利,擒住了那名刺客。”咸宁公主神色淡然地讲着其中的凶险,最后轻笑道,“大将军欲置本宫于死地本宫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看来武夫的想法都是耿直得很,用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刺杀。” 咸宁公主回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宋致勾了勾唇角,停下脚步对她道:“阿致,大将军派人劫杀我,我想去长沙。长沙国大将军的势力不能触及,所以很安全。你也同我一起去吧。” 第49章 娶她?好像也不错 宋致还在想着咸宁公主讲的这些事情,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哪里怪, 听咸宁公主说的每一段都很合情合理, 宋致完全挑不出毛病来。咸宁公主打断她的思绪, 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长沙国,她的思绪一跳, 想起了自己过两天就要去长沙国,如果咸宁公主没有来, 估计她会和妱姬一起去。 想到妱姬宋致又跳到了昨天妱姬敏感地发觉了马车中还有一人, 幸好没有看见咸宁公主的样貌, 要不然她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个男人。哦对,咸宁公主怎么打扮得这么帅?还会伪声, 听起来虽然没有男子的阳刚, 但磁性温柔,像以前动漫里的月城雪兔的配音一样。 于是宋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公主,你的声音怎么伪的?” 咸宁公主一愣, 轻笑道:“宫中伶人会口技,我找他们学的。不过我只会这个声音, 其他的就不行了。” 宋致恍然大悟, 宫中伶人会口技所以咸宁公主找他们学了就会了。 “公主学了多久?我能不能也学一学啊?” “不久。一个多月。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只是你的剑术一个招式都要学上几天,你确定要学这个?” 那还是算了吧。宋致不甘心地撇撇嘴。 咸宁公主看她吃瘪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弯了弯。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有说有笑,十分惹人注目。 咸宁公主是北方人, 身高要比荆州的人高不少,甚至比一些男子高一点,而宋致本来在荆州女子的个头中算高一点点了,站在咸宁公主身边居然还要矮不少。两人走在一起,浑然不觉身份是男女有别,街上但凡看到两人的,都频频回头,因宋致在一个男子身边嬉笑怒骂而皱眉头。 宋致走了一阵才发觉这个现象。咸宁公主也看到了,不禁有点奇怪:“这些人怎么这副神色?” 宋致住了快小半个月了,早就知道这里的风气不好。她附耳在咸宁公主身边道:“公主,他们这里特别重男轻女,而且认为女子应该三从四德,出来抛头露面的也就罢了,估计看咱们关系亲密,心里觉得我不知廉耻。” 咸宁公主惊讶道:“有这等事?” 宋致肯定地点点头。 咸宁公主沉吟半晌,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沖宋致一笑:“当初阿致倒不像颖川人,像是荆州人才是。如今正好还乡,同这些荆女熟读《女诫》,相夫教子,恪守成规。” 咸宁公主是在嘲笑她曾经暴露过这样的观点,与荆州人不谋而合。宋致自知理亏,只能讪讪一笑,不好辩驳。 “这荆州早年有荆王治,后来有荆州刺史。说起荆州刺史,他今年二月曾经上书弹劾长沙王荒淫无度,欺压百姓。朝廷中一度因此要问罪,不过阿父倒是觉得荆州刺史捕风捉影,所以不但没有治罪,反而让荆州刺史不要太严苛,以免被人说欺负陈室宗亲。”咸宁公主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城头上的旗帜,颇为感慨地道。 宋致听她主动提起,联想到那位虎贲郎说的,略不安地想跟咸宁公主说民间流言,不等她开口,身后有人叫住了她们。 第66页 “阿致!” 宋致听见,扭头去看,人群中一身黑色襦裙的妱姬带着清奴和几个侍女走了过来,宋致连忙行礼道:“妱姬。昨日还没谢你出手搭救,走得又匆忙,这里先行谢过。” 妱姬爽快地笑道:“我可救了你两次了,你要怎么报答我?” 宋致面色一囧,苦笑道:“是了,两次救命,不敢不谢,不如我为妱姬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背着手得意一笑,妱姬揶揄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马,你跟我回长沙国陪我玩就行。” “喏。”宋致无奈一笑,拱了拱手。 妱姬说笑着,抬眼才看见站在宋致身边的咸宁公主。只见此人气质出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在宋致身边长身而立,一种贵胄之气与威仪正气玲珑通透,看得妱姬眼前一亮,几乎呆住了。忙拉着宋致,羞涩地低头问道:“这就是昨天你救的家人吗?” 宋致把她娇羞神态收入眼底,心里一咯噔,暗道要糟。她沉吟不语,眼角抽搐着,不知道怎么跟妱姬解释。 妱姬看她不说话,干脆转头对咸宁公主笑,眉眼都飞上喜色和羞怯。她按捺住内心的欣喜和冲动,抬起下巴,高傲地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中可有妻室?” 咸宁公主也在看她,很隐蔽地打量了一番妱姬,唇角一扬,躬身略低头,以示尊敬。“吾姓曲名和,字鸣之,洛阳人。” “你姓曲,她姓宋,你们是什么关系?”妱姬感到奇怪,说是家人,怎么姓都不同? “我们是表亲!” “她是我妻子。” 宋致和咸宁公主异口同声道。宋致吸了一口气,哀嚎了一句我的天,瞪了一眼咸宁公主,怎么连串口供都不会!我们都离婚了还说我是你妻子小心我告你性骚扰! 妱姬迷糊了,又问了一遍:“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夫妻!” “她是我表妹。” 两人同时回答。宋致一拍脑袋,心道咸宁公主你倒是长点心吧,坚持一下自己的答案不好吗?以往你都是这么坚持的,怎么临时改主意了!表妹是什么鬼? 妱姬觉得这两人真的是让人生气,摆明是合起伙来耍她。她生气地叉着腰,指着咸宁公主道:“你——” 咸宁公主脸色一黑。 “你闭嘴!让她说!”手指转到宋致脸上,妱姬恶狠狠道,“快说怎么回事!” 宋致见她要对准咸宁公主先是一喜,结果眨眼变成是她,不由无法掩饰地抽搐着嘴角,迅速在脑子里补出一个合情合理完美的故事来。 她清了清嗓子道:“事情是这样的。呃这个,鸣之吧,他确实是我表兄,这个,还有他还是我有婚约的未婚夫!”眼角余光瞥见咸宁公主挑眉,嘴角还轻轻上扬,而妱姬脸色阴沉沉的,快吃了她似的,她赶紧道,“不过呢,我只把鸣之当好兄长,这什么婚约的根本没人在意。就是这样啊哈哈哈哈,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咸宁公主还是笑吟吟的样子,认同地点了点头:“阿致说得对。我在朝中得罪了权贵,阿致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阿舅帮我顶罪,所以我一直想找一个办法弥补。我来江陵见阿致后就要前往长沙,不会在江陵久留的。” 宋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拉着妱姬道:“对对对,我表兄就要去长沙了,那个,妱姬你可以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啊。” 妱姬转怒为喜,偷偷看了咸宁公主一眼,捂着嘴笑道:“既然……鸣之也要去长沙,不如与我等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这,不便吧?”咸宁公主迟疑了一下。 妱姬激动道:“没有不便没有不便!我与阿致相识恨晚,志趣相投,早把阿致当自家人,与鸣之自然就没有什么不便的!” 宋致忍住笑,脸上的肌肉因为憋笑而颤抖。咸宁公主睨了她一眼,扭头对妱姬轻笑道:“那就一起吧。” “好好好!那我们明天就走!”妱姬开开心心地下了决心,这个叫曲和的士子要是能跟她一起回长沙国,她恨不得今天晚上连夜赶路,到了长沙国就是她的地盘了,曲和想逃都难了。 “那我们先回客舍收拾行李。”见两方都同意了,宋致也不想和妱姬多说,拉着咸宁公主告辞道,“明天城门见吧。” “诶!好的好的!”妱姬眼巴巴地看着曲和,连具体是哪个城门都没有问,直到曲和与宋致行礼离开,消失在她视线之中,她才依依不捨地哭丧着脸,哀嘆道,“这曲鸣之好生俊俏,怎么偏偏是阿致的未婚夫呢!” 清奴与几个侍女对视了一眼,都默不作声,怕妱姬不高兴。 “不过,阿致说了,对曲鸣之就没有情分,只不过碍于父母之命罢了。哼,等到了长沙国再作计较!” 回了客舍的宋致松了口气,看见洒脱自在的咸宁公主丝毫没有受影响,两人进了院子,宋致憋不住了问:“诶,公主,这妱姬可是长沙国沈家女,沈家诶,长沙国第一有钱人,真看上你了,你去长沙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啊!到时候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要是非逼着咱俩再离一次婚,让你娶她,你是娶还是不娶?” 咸宁公主不说话,沿着霜雪融化的台阶拾阶而上,转身又爬上楼梯,不理会敢拿她打趣的宋致。 宋致见她没有不高兴,跟在身边,得寸进尺地继续道:“您倒是想个主意,不然她要动真格的怎么办。” 宋致跟了一路,进了廊庑,转入房间,咸宁公主打开门走了进去,她粘在身后,好奇心爆发,非缠着咸宁公主表态。 咸宁公主被她吵吵得烦,坐在榻上,好整以暇抬眸觑她,唇角带着诡异的笑,淡淡道:“我还没有以女子之身娶过女人,不妨试试,好像也不错。而且娶了还可以离不是么?到时候她要杀要剐,我一纸休书给她,就能苟且活命。啊,我连休书的内容都不需想,驸马——”她拉长语调,恢复了轻柔的女声,婉转动听,“不是给了我范文了么?” 宋致一噎,捂着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艾玛,这咸宁公主拿话挤兑她,说她卖妻苟活呢! 太损了,这女人!宋致扶额,觉得自己交友不慎。 第50章 一见钟情 江陵县酒肆中。 窦途抿了一口酒, 脸上微醺, 眼帘半垂, 似乎喝醉了。雅间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文士穿戴整齐,轻手轻脚地进来, 把门合上,转头对着窦途深深一拜, 低声道:“白衣令江陵县丞戊六见过白衣令使。” 还迷迷糊糊醉得不省人事的窦途眼睛一睁, 眼底一片清明, 举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 指着旁边位置道:“坐。” 戊六落座后, 拱了拱手道:“白衣令使有何吩咐?” 窦途给他倒了杯酒,嘻笑道:“戊县丞不要紧张。本官呢,只是奉天之意, 到江陵看看。还有,天子认为你对驸马的照顾做得很好,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如果有需要的话, 公主希望,你能秉公执法。” 第67页 戊六不明白,他生性谨慎,于是沉默了下来,在揣摩窦途的意思。 窦途打了一个酒嗝, 喷出一股酒气,让戊六微微皱了眉,不着痕迹地退了一点。 “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公主觉得‘宋放’这个人很多余,那他就没有必要存在了。”窦途眯着眼睛笑,用满是酒水的手拍了拍戊六的肩头。 戊六心头泛起噁心,勉强露出笑容,抬手施礼道:“公主有命,下官自当遵循。” 窦途又打了一个酒嗝,弄得四周酒气熏天,大着舌头道:“懂就好,懂就好。公主明天就走,你呢,好好在江陵呆着。那个……县令和刺史,你要好好盯着,有什么动静先呈报公主,再由公主决断后送到陛下手中,你可明白?” 戊六吃了一惊,犹豫地想说这于理不合,但他感觉窦途半眯的眼睛里带着蓄势待发的杀机,只要他说出口,这醉得像烂泥的人就能把他斩杀。戊六权衡之下,应诺了。 窦途见事情办好了,挥了挥手让戊六扶着他起来。戊六忍着窦途身上的酒味把他扶到结帐的地方,本想叫窦途付钱,但窦途脑袋一歪,睡着了,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把酒钱给了。出了大街,本来醉得不省人事的窦途忽然站起来,推开戊六,晃晃悠悠地往客舍走,看得戊六是嘆为观止。 回了客舍,窦途美美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清清爽爽地敲响宋致的门。宋致把门打开,一见是窦途,奇怪道:“怎么了?” 窦途扒着门往里面看,没见到咸宁公主,摸着光秃秃的下巴,一脸狐疑:“你把公主藏哪儿了?” 宋致拍掉他扒着门的手,没好气地道:“什么叫我把公主藏哪儿了?我没藏公主,她在隔壁住,你上我这找什么?” 窦途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对,我说怎么你这里冷冷清清没什么动静。”他往回走,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惊讶地扭头对宋致道,“诶,你们不是出去游玩了?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别提了。”宋致郁闷地靠在门边,翻了个白眼,把咸宁公主跟妱姬见面的事情那么一说,哀怨道,“妱姬对公主那叫一见钟情,我为了帮公主挡这朵烂桃花,编了一个小表妹还是未婚妻的身份,结果公主一点都不在乎妱姬看上她的事,”她一瘪嘴,闷闷不乐道,“让我怎么觉得我是挡错了,我其实不该拦着公主的。” 窦途扶着墙笑得前仰后翻,眼角都流泪了,锤着腿喘着气道:“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烂桃花……哈哈哈哈哈哈!” 宋致变了脸,微怒道:“笑什么笑,给我严肃点!” “不是……哈哈……咳咳……”强忍住笑,窦途擦掉眼泪,“哎呀宋小姐,你——”忽然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两声,“既然公主觉得妱姬并非麻烦,说不定自有用意。宋小姐你呢,只要顺着公主的意思就可以了。也不用担心妱姬会对公主做什么,反正公主那么聪明,绝对不会被妱姬抓到把柄的。” 宋致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以为我不懂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挡公主的好事。她都不介意,我更没问题。走着瞧吧,哼。”她回转房间,砰地把门合上。 窦途扑哧一笑,摇摇头走到隔壁,咸宁公主打开了门,窦途眨了眨眼睛,压抑住嘴角。咸宁公主让他进来,两人分别落座,窦途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回禀公主,戊六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 窦途揣摩着咸宁公主此时的想法,嘴里一刻也没闲着,虚伪地关怀道:“公主明日一早就走,会不会太赶了,要不要多休息两天?” “不用。” “这个妱姬的身份不一般,”窦途决定单刀直入,小心提醒道,“她是长沙国的人,公主若是能借她之手,取得长沙王信任,如此便于我们行事。” “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咸宁公主点头道,“我们不用太过表露亲近,明日上路,见机行事就好。” “臣有一个提议。”窦途正色道,“只是要委屈公主。” “无妨。”咸宁公主提起茶壶,给窦途倒了一杯茶,拢好袖子,放在他面前。 窦途双手接过,思忖了一下措辞,沉吟道:“公主,不如就借妱姬的手,在长沙国求官。一来是妱姬举荐的人,权势自然不同,也不会被长沙的官员敌视。二来有了官身,就能做一些合理的事,行事方便。不过臣斗胆,请公主自荐为官,臣为幕僚,与公主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咸宁公主陷入了沉思。分析这样做的好处和坏处之后,她抬手抿了一口茶,茶水在唇齿间蔓延出清甜香味,还有点苦涩。她下了决心,微微颔首道:“本来是想让阿致任职,只是没料到阿致先认识了妱姬,还是以女儿身,如今只能用你这个主意。也好,不过一个掩护罢了。” 窦途松了一口气,恢复懒洋洋的模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委屈公主了,臣先回去休息。”他站起来,施了一礼,走到门口,出去把门带上,在门即将闭合之前,他看见咸宁公主拿起案上的《韩非子》挑亮灯芯。 翌日,宋致早早起来洗漱完毕,让客佣送来热水。她端着热水和洗漱用具,敲开咸宁公主的门。咸宁公主把让她进屋里,似乎才睡醒,一脸疲倦。 宋致先把牙刷与盐递给她,让她刷牙漱口,再从怀里拿出那条压箱底的手帕,用热水打湿,拧干后递给咸宁公主。咸宁公主一看这手帕很眼熟,拿过来一瞧居然是自己用的。她顿了顿,瞥了面不改色的宋致。 “客舍的手巾太过粗糙难用,容易伤皮肤,所以公主还是用这块手帕吧。”宋致解释道。 咸宁公主没说话,擦完脸走到热水盆前,自己把手巾洗干净,然后拧干水。宋致把热水端出去,过了一会儿又端进来两份清淡的饭菜,放在食案上。咸宁公主化好妆,与宋致一起用过早餐。 都准备好之后,宋致把咸宁公主的药带上,需要的东西都放进包裹里,咸宁公主和窦途等她拿了包裹,三人一起踏出了院子,出了客舍。 没想到约好在城门口见的妱姬带着她那一群侍女堵在了客舍的门口,一见咸宁公主出来,自动忽视旁边还有宋致与窦途,激动地挥舞着手道:“诶诶诶!鸣之我在这里!” 宋致嘴角一抽,没忍住小声嘀咕道:“这么一群人堵在门口,又不是瞎看不见,还真是张扬。” 咸宁公主听得清楚,睨了她一眼。三人走到妱姬面前,咸宁公主微微一笑,温和地道:“妱姬早,怎么在这里等着?” 妱姬握紧她手上的鞭子,含羞带怯地解释道:“昨天忘了问是在哪个城门见了,我担心到时候走差错过了,所以一大早就来这里等你们……” 咸宁公主轻轻一笑,宛若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有劳妱姬了。” 第68页 “噫。”宋致打了个冷颤,被咸宁公主与妱姬奇怪的对话刺激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妱姬这哪里是因为忘了问,就算没说是哪个城门,她们要往南方去,肯定走南城门啊!难不成能跑北城们吗?就是为了一大早献殷勤,啧啧,女人啊,真是一恋爱这心机就忒重啊! “是不是有点不是滋味啊?”窦途凑了过来,嘻嘻笑道。 宋致横了他一眼,用手肘捅了他的肚子,让他哇地跳开。 “啊,那个谁——”妱姬看见窦途跳出来,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疑惑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鸣之?” 窦途抱着肚子,不怕死地凑到妱姬面前,笑嘻嘻地道:“我叫顾问!哈哈哈哈哈!” 妱姬努力回想着窦途的名字,想了半天想起来他叫什么,这会儿听见窦途自我介绍,又犯糊涂了:“你不是叫窦途吗?” “啊对,窦途是名,顾问是字。”窦途一本正经地忽悠道。 “这样啊……”这个合理的回答让妱姬信了,点了点头,“顾问,挺好听的。” 宋致在一边差点笑昏厥了。窦途怎么这样啊,欺负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太……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哈!她快被窦途这神奇的字给笑死了,咸宁公主叫自称曲和,字鸣之也就算了,窦途还给自己取了个字叫顾问。 鸣之,顾问。明知故问,窦录事,胆子很肥嘛。 咸宁公主也觉得好笑,但她没有揭穿窦途,还帮他自圆其说:“途者,路也。《离骚》中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以顾而问之,谓之曰:‘顾问’。确实是好字,没想到妱姬如此有才学,曲和佩服。” 第51章 愿者上钩 妱姬被她说得脸红, 她哪里知道这些道理, 她纯粹是觉得顺口好听罢了。 “过奖过奖。”她心里对曲和更加有好感, 暗自窃喜曲和是这般的优秀有才华。 “好了好了, 就不要在门口聊天了,我们还是赶路吧。”宋致看不下去了, 频频对窦途使眼色,让他阻止这怪怪的氛围, 窦途不辱使命, 笑着对妱姬道, “有什么话,还是在路上说吧。” 妱姬点头道:“对对对。”转头对清奴道, “清奴, 把马匹拉过来。” 清奴从马群里拉了三匹马,一匹黑鬃马,一匹黄骠马, 还有一匹名为白色的玉照狮子的大宛马。宋致和黑鬃马熟悉,自然领了黑鬃马, 却看见妱姬从清奴手中接过玉照狮子, 亲手交给了咸宁公主, 口中道:“这玉照狮子是西域名马,身高九尺,是难得的神驹,不过它脾性不烈,很适合鸣之骑乘。” 咸宁公主含笑推辞:“既然是神驹, 和怎么能骑?还是请妱姬借一匹普通的马吧。” 妱姬再劝,咸宁公主固执不收。妱姬只好作罢,让人重新拉出一匹好一点的白马,自己骑了玉照狮子。那玉照狮子本来就是她的坐骑,宋致当然认出来了。 一番退让选马之后,总算启程出发。慢吞吞到了城门口,守门士卒又要拦,清奴把钱袋子一扔,士卒退到一边,让这一群女人和两个男人出城。 城外空旷,不比城内拘束,大家提起马速,飞快地向长沙国的方向奔去。 妱姬的马快,一路领先跑着,宋致马术差没办法高速跑,咸宁公主为了照顾宋致和被酒色掏空的窦途,保持着和他俩一样的速度。妱姬一回头看她们几个人都不快,不再催马快跑,稍微等着几位跟上。 “妱姬,你是长沙人,可否跟我们讲讲长沙哪里好玩?”飞驰在旷野之中,宋致郁闷的心情消散,兴奋地问她。 妱姬回头,呵呵一笑,和她聊起天来:“长沙国下辖二十二县:临湘、罗、益阳、连道、承阳、郝、昭陵、容陵、茶陵、湘南、恢、郴、营浦、南平、舂陵、泠道、安成、桂阳、观阳、洮阳、龄道、下隽。长沙国都在临湘,我们要去的就是临湘。临湘城中好玩的不少,前朝长沙太傅贾谊的府邸被大王留着,还有西汉的长沙王刘发建的望安台、大王建的铜雀台。当然要是你们有时间了可以去连道县看看,那里风土人情不差临湘。大王去年把连道县与益阳县并为连城县,上奏天子,陛下封大王的妹妹为连城郡主,以示恩宠。” 原来此时的长沙国辖区并不只是长沙郡,还包括了南部的桂阳郡和零陵郡。而去年天子封长沙王之妹为连城郡主,实际封地不过两县,说这封赏不厚,可连城是两个万户县,咸宁公主的封邑也才只有咸宁、嘉鱼、蒲圻、崇阳、通城、阳新、武昌六县而已。寻常人拼命想做万户侯,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万户县的列侯,而连城郡主却有享有两万户税收。 说是太厚重,但是名为郡主,只有两县不是一郡,水分太多,含金量没有多高。不过在长沙国几乎除了王太后、长沙王、太傅、国相之外的第五号人物了。 宋致听得羡慕不已,咸宁公主倒是无动于衷。 “听说,临湘城东郊有西汉长沙国丞相的陵墓,不知此事当真?”宋致忽然记起来,前世的长沙市挖出了一个很有名的丞相墓,就是轰动全世界的“长沙马王堆”,里面还有一具千年不朽的女尸,女尸是西汉长沙国丞相的夫人,名字叫辛追。 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个考古的。这一世她是没可能再下墓了,不然会被古代土着打死,刨坟挖尸,那是缺德的事。 妱姬奇怪道:“有这回事?我不知道啊。” 宋致也觉得这个问题尴尬,哪有人惦记前朝大人物的坟,搞得像摸金校尉似的。她头一低,踹了一脚马腹,沖了出去。 这样一来,妱姬就变成和咸宁公主并排,她不由暗喜,只道宋致太懂她心思了。但咸宁公主好像无意开口聊天,妱姬便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话题。 “鸣之,你们去长沙有什么要事吗?是呆一阵子就走,还是要留下来?” 咸宁公主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着妱姬,轻笑道:“此去长沙,和应当会多呆一阵子。”顿了顿,她道,“我与阿致都准备在长沙找点活计,或为佣工,或是教书,都好。” 旁边一直注意两人谈话的窦途见咸宁公主开始抛饵了,连忙高声道:“主公万万不可!主公乃人中龙凤,满腹学识,虽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但也是宦官之后,当思为官,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咸宁公主嘆息道:“此话不必再讲了。我不想以钱贿赂求官,此事读书人断不能为!当个佣工,能够养家餬口,让阿致生活得好一点,我也能心安理得。” “可是主公读书十载,三公府曾公车聘请,去为人佣工,如何对得起大人?” 妱姬听了越发吃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世家子弟的人居然还是拒绝三公诏聘的名士。她又惊又喜,连忙道:“顾问说得对啊!鸣之,你,又是名士,怎么能去给人当佣工?大丈夫该想的是为官为民,你有鸿鹄之志,长沙国必然能容你大展宏图。” 第69页 “说得容易,只可惜我走投无路,怎能入大王青眼。”咸宁公主摇了摇头,愁苦嘆息。 “此事容易啊!”妱姬急切道,“当官只需要有人举荐就好,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荐!” 咸宁公主面上不动声色,怅然若失道:“你我萍水相逢,一路同行得你照顾已经感激不尽,如何能利用你?唉,我确实曾经想在朝廷中一展拳脚,以前朝颖川郭仲孙为榜样,只可惜,时不与我啊。”说完,策马追着宋致去了。 妱姬不知道曲和说的那个人是谁,于是虚心求教窦途道:“郭仲孙是何人?” 窦途解释道:“郭仲孙,名躬,字仲孙。他是东汉官吏,颍川阳翟人。其父郭弘断狱三十年是位名士。他少时传父业,讲授法律,徒众数百人。后为郡吏,徵辟公府。主张审案定刑从宽从轻,有兄弟二人犯罪,汉帝下令以一死一减刑,使臣误念成两个都减刑,被朝臣弹劾,汉帝问郭仲孙能不能将使臣处死,郭仲孙说使臣是口误,在律法中有故意杀人与误杀之分,既然是口误那应该以误杀论罪,汉帝自然赦免了使臣。”他话锋一转,“我家主公喜欢刑狱断案,为平天下不平之事,所以才会得罪朝中权贵,坏了他们的利益,以至于被人追杀。” 没想到曲和被追杀是因为他太过正直!看着曲和的背影,妱姬脑补出了一个英雄的形象,铮铮铁骨,威武不屈,是一个素有真才实学的名士!妱姬简直就要流泪感动,差点喊出了“三生有幸遇曲郎”这种羞人的话了。她下定决心,这样的人才一定不能错过,必须举荐给大王! 窦途看着她激动又得意的样子,心里打了个冷颤,默默地把宋致和妱姬一对比——很好,还是驸马可爱一点。 一行人往长沙国都城临湘城去,一路风餐露宿,天黑就在野外露营,或者遇见村落就找个地方住。 宋致赶了一天的路,内大腿的肉都快磨破皮了,疼得她下地的时候都快站不稳了。一群人当中只有窦途和她一样苦命,他们都不像咸宁公主,从小训练,也不像妱姬和她的侍女,强悍得快赶上军中士卒。以前宋致一个人弱只能被嘲笑,现在有窦途一块,她先嘲笑了一番窦途,然后一瘸一拐地被咸宁公主半扶半搀地送到茅屋里。 她们在距离江陵一天路程的一个小村落落脚,茅屋的主人是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女孩,和和气气的,见她们都是弱女子,还有两个文士,连忙拿出几个碗来,盛水给她们喝。宋致没有心思喝水,抽着凉气被送到稻草床上坐着。 老婆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进来,站在门口打量着宋致的情况,苍老的声音带着慈爱:“姑娘,这是受伤了?” 咸宁公主起身,回头对老婆婆一笑:“老大人,我家表妹骑马受伤了,这村里可有什么卖药的地方?” 老婆婆思索了片刻,忽然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来:“有!有!你等着啊!”她转身走了出去,在门外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孩子,去拿前两天晒干的那副药来,快些!” 咸宁公主听见外面孩子的喊声和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老婆婆又转身进来,咸宁公主迎了上去,连忙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草药道:“多谢老大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五株钱递给她,“这是小子的一番心意。” 老婆婆推拒了,咸宁公主好言哄道:“这些就给孩子买点吃的。老大人不肯收下的话,小子就不收您的草药了。” 老婆婆皱着眉,想了想收下了,道了声谢,退出了出去。咸宁公主走到宋致面前,愣住了。 她脸色纠结,欲言又止。 第52章 听个墙角 宋致咳嗽了一声:“我自己来吧。”她也尴尬得不行。 咸宁公主认真地道:“你的手还在抖, 你确定不会伤到自己?” 宋致一噎, 哑然无语。她骑了一天的马, 抓着缰绳的手确实已经无力了。算了算了, 反正都是女人,敷药而已, 说得好像前世就没有被护士检查过身体似的。 虽然是这么安慰自己,但是宋致脸色开始泛红, 抓着裤子不肯解开。 咸宁公主嘆息地蹲下来, 解开她的腰带, 仰着头问:“我很快上完药的。” 宋致一咬牙,闭上眼睛, 点了点头, 自暴自弃地解开衣服,褪下裳裙,只保留了一件里裤。 停了一会儿, 迟迟等不到咸宁公主动手,宋致睁开眼睛偷偷一看, 咸宁公主低着头, 脖子染上红霞。 她舔了舔舌头, 紧张地把里裤也退到了膝盖上,万分羞耻地慢慢打开腿。 咸宁公主很冷静地,像现代有职业操守一般的护士,把草药贴到泛红的伤口上,眼观鼻鼻观心, 仿佛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宋致被药一刺激,那个湿湿冷冷地贴在伤口出的感觉,简直让她咬牙切齿,差点掉眼泪,下意识地抓住咸宁公主的肩膀,红着眼眶,哭出声来:“停停停!好痛!你拿开!真的好痛!嘶——” 咸宁公主脸都黑了,按住她合拢的腿,咬着牙道:“闭嘴!” 宋致见她狠心地继续敷着伤口,伤口传来的刺痛让宋致寒毛直竖,头皮发麻,整个唇都在哆嗦,眼角晶莹湿润,牙齿打颤,磕磕碰碰。她痛心疾首地指责咸宁公主道:“你快拿开!真的好痛!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疼疼疼!” 咸宁公主对宋致这种比她还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人表示鄙夷,按着宋致的腿,沉声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你再乱动,等下伤口崩裂还是小事,明天赶不了路就是大事。”她冷酷地把草药换了一边,敷在宋致另一条腿上。 宋致疼到抓着咸宁公主的肩膀,一手咬着自己的手背,含糊哭诉道:“真的好痛啊!快拿走!啊!”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种治疗伤口的草药是这么猛烈的?伤在最柔嫩的地方,破皮的伤口在接触到似乎加了盐的草药之后,那种酸爽足够让二十一世纪的小女生哭爹喊娘。以前宋致在感冒的时候死活不去医院,就是怕打针,打针都觉得痛,何况是受这种苦。 里面的人在鬼哭狼嚎,贴在外面听墙角的窦途听得津津有味还啧啧称奇,去村里逛了一圈买了一些野味回来的妱姬看着窦途趴在门口一脸诡异堪称贱兮兮的笑容,好奇地走过来问:“顾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窦途脸色一变,站了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严肃地道:“我在为我家主公守门!” “鸣之?怎么了?”妱姬不解其意,伸手要去推门,里面的人正好打开,两人面面相觑。 咸宁公主对妱姬笑了笑,回头对窦途冷着脸道:“听得开心吗?” 窦途干笑了两声:“臣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咳,臣看老大人出来,想问主公是否需要吩咐,所以……”一字不落全听了,可刺激了!窦途把话咽了回去,一脸正气道,“非礼勿听,臣确实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70页 “好。”咸宁公主颔首,指着外面的木柴道,“那堆柴火,今天不噼好不能用餐。” “喏。”窦途掬了一把泪,乖乖噼柴去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妱姬,咸宁公主看着她,淡淡道:“有事么?” 妱姬才想起来,自己是跟曲和谈事的,但是看刚才窦途悻悻的样子,不由摇摇头道:“没事,没事。” 咸宁公主凝视着她,莞尔一笑道:“妱姬,这家人很清贫,不如你多收一些野味粟米,给她们留下来当粮食。钱对她们说不是最主要的,那些野味粟米就当是酬劳了。” “哦,好。”妱姬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找人收购粮食了。 宋致从咸宁公主身后探出头,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钻出门,回头对咸宁公主谄媚一笑:“多谢表兄,我先走了。” 宋致跑得鬼鬼祟祟,咸宁公主抿唇轻笑,只觉得宋致活像跟她偷情,事后逃跑,怕被别人发现似的。 这人吶,不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么?得亏她是个女的,真是个男的,宋致能走出这个房间,除非她不行。 夜色刚降临的时候,老婆婆过来叫门,咸宁公主正在练剑,回头看见老婆婆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她收了剑势,迎上去扶着老人家,轻声细语道:“老大人,怎么了吗?” “啊……小先生,村里为你们设宴,请你们去吃酒。你们吶,远来是客,村里人都很高兴,每家做了些吃的,凑成百家宴。还请小先生不要推辞,只是一些粗茶淡饭,还望不要嫌弃。” 咸宁公主摇头笑道:“老大人说的什么话?乡亲父老愿意请我们吃饭,我们没有不感激的。您等等,小子叫人去。” “诶,诶,好。”老婆婆开心地点点头,连声道。 “阿致!窦途!”咸宁公主喊道。 宋致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窦途则手忙脚乱从外面进来,当先跑到咸宁公主面前,点头哈腰道:“主公,柴都噼好了!” 咸宁公主不理会他身上的酒气,对二人道:“村中乡老设百家宴请我们去,你们俩叫上妱姬一起。” “喏!”一听有喝酒的机会,窦途忙不迭领命,跑到隔壁院子大喊大叫,让妱姬赶紧回来。 宋致则扶着老婆婆,和咸宁公主一左一右,出了院子。妱姬带着清奴,几个人往村中去,在一个大院子里看见了本地的亭长与三老,这都是乡中大官,少不得要见礼。 咸宁公主与宋致与亭长、三老互相见礼,窦途因咸宁公主见礼他身为下臣也跟着行礼。只有妱姬习惯别人跟她行礼,不喜欢给别人行礼,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陈朝最底层的官吏是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乡三老由一人担任,亭长比三老权威小多了。 “先生请,”三老让手,请咸宁公主就座,“诸位请。” 宋致往咸宁公主身边走去,一道人影更快,闪过宋致的面前,等宋致看清楚人影,妱姬已经坐到了咸宁公主身边,宋致脚步一滞,硬生生改变方向,坐在咸宁公主对面。窦途本来是想坐在咸宁公主一边,但是看见宋致改坐另一边,他看了一眼粘在咸宁公主旁边一脸春风得意的妱姬,纠结了一番,还是坐在宋致下首。 三老和亭长坐在主位,咸宁公主与宋致对面而坐,妱姬与窦途对面而坐,再往下是村中年纪大的老人,一排排出院子外,十分热闹。村中的年轻人提着酒壶给大家倒酒,村中少女为众人布菜,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 酒酣耳热之后,三老与亭长轮流到庭中起舞,虽然舞姿笨拙搞笑,但是大家都连声叫好。宋致一开始还想笑,窦途拉着她低声提示:“三老与亭长是主人,主人为宾客起舞是为尊敬之意。身份越重的人,能为客人起舞,说明越尊重客人,小姐出身世家,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宋致暗道知道是知道,不过是因为她前世考古的时候出土过相关资料,但是看过资料不等于看过现场,忍不住笑也很正常嘛。三老都八十岁了,白头发快掉光了,还手舞足蹈,那亭长同手同脚,很滑稽,她笑也没有恶意嘛。 “这个,我知道。诶,他们好像把表兄当成了什么大人物了,还以为表兄是我们这群人首领呢。”宋致观察到三老和亭长对这群人中的女孩子没什么尊敬,倒是对气质出众的咸宁公主频频表露敬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鹤立鸡群?那三老与亭长倒是人老成精,慧眼识珠啊。 窦途嘿嘿一笑,理所当然地道:“主公器宇轩昂,举止之间自有贵胄气质。这二人在县中也见识过县令官威,你看主公之威,是不是比县令要重些?但凡位高权重者,就算是行礼自谦,眉宇眼神中,总带着一股大气度,这是凡夫俗子假冒不来的。” 宋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三老和亭长舞罢,咸宁公主起身,举着酒爵对两位主人道:“二君之舞,妙不可言。小子不才,敢献剑舞一段,聊表心意。” 这是客人对主人很满意,并且很敬重的表现。鸿门宴中,项庄舞剑,如果不说目的,这个行为就是对沛公和项王的尊敬。 “好诶!”妱姬站了起来,激动地鼓掌道,“鸣之舞剑,定能让我们大开眼界。”她抽出腰上系的短剑,剑柄往咸宁公主面前一递,睁大眼睛道,“我的剑借你!” 那把剑通身雪亮,月光下一道寒光凛冽,咸宁公主接到手中,掂量了一番,不轻不重,刚刚趁手。那剑柄上镶嵌珠宝,华丽光鲜,剑身薄如纸,剑锋凌厉,咸宁公主把一根头发放在剑刃上一吹,头发拦腰折断。 “果然是吹毛断发,是把好剑。不过宴会之上,用不得利剑,”她贊了一声,把剑还给了妱姬,抬头对吃得满嘴流油的窦途喊了一声,“窦途,剑来!” 窦途嘴里还塞着东西,手上满手油渍,宋致机灵地抽出他的佩剑,往咸宁公主方向一丢,大喊一声:“接剑!” 第53章 嘘,你们听 咸宁公主一个鹞子翻身, 从坐席上跃了出来, 在半空中接住了剑, 挽了一个剑花, 落在地上,略一抬头, 眉眼宛若冰霜,杀气腾腾。 “彩!”妱姬鼓掌喝彩, 被咸宁公主帅气潇洒的接剑方式惊艷到了。 不止是妱姬, 就是宋致都目瞪口呆。她没想到古代真的有武功这玩意儿, 能在空中滞留一秒,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她眼花了?太违反科学了!但是转念一想, 她重生这件事都不怎么科学, 怎么要求武功能飞檐走壁是科学的? 场中咸宁公主已经舞起剑来,她幻化出的剑花有无数道,让人看不清是真是假, 因为速度太快,宋致只能看出剑身拖影, 进退之间, 咸宁公主已经变幻了招数。 以前咸宁公主教宋致的时候, 那真的是慢动作,一步一步分解给宋致,宋致就没见过这种场面,对咸宁公主具体厉害到什么地步没有一个概念。今天见了这场剑舞,可以说是大开眼界了。 第71页 只见她长剑挥舞, 宛若眼中有敌人袭来,猛然往后一仰,一个九十度的下腰,手中长剑往身前一挡,以高难度的扭转技巧几个翻身,脚尖一点,三百六十度空翻,整个人像一把利剑,钻着前方而去。忽然剑势一变,从刚烈勇猛,变得缓慢柔情,长剑在她手中玩转自如,一会儿仿佛飞瀑奔腾,一会儿像是涓涓细流,脚步轻盈转动,衣襈翩翩而动,发丝随风飘起,好似优美舞蹈,令人满目颠旋。利剑破风,咻咻作响,一片落叶吹来,她手腕翻动,以缓慢而凝重的剑势在众人严重,把树叶整齐分成六片。 剑光闪过咸宁公主的幽深冷峻的眸底,剑尖已经穿过其中一片小小碎叶,她一个收势,碎叶被震开,四分五裂洒在地上。而后她把剑往后倒提,向诸位行了一礼,眼中冰雪消融,春风化雨,面上冰霜尽去,微漾笑意:“小子献丑。” 院子中鸦雀无声。 窦途一边吐出鸡骨头,一边拍着手,大声叫好。众人才回过神来,惊嘆不已地纷纷夸赞,妱姬已经醉得不知南北,宋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鼓掌还是该羞愧。 等咸宁公主回座之后,举杯邀酒,把场中气氛推到顶点,这场百家宴宾主尽欢,所有人都被咸宁公主露的这一手镇住了,纷纷上前表达对咸宁公主的敬佩。 宋致则陷入了沉思,觉得她低估了咸宁公主的剑术,更低估了古代的武术,实在太震撼了。只有窦途开开心心地喝酒吃肉,美滋滋地拉着宋致道:“来来来,吃块鸡胸肉,吃什么补什么。” 宋致心不在焉,食之无味。 月上中天,大家才醉醺醺地散伙儿,各回各家。宋致和咸宁公主走一块,清奴搀着喝醉的妱姬回住处,窦途留下来帮忙收拾东西。 宋致和咸宁公主走在月光下,两人都没有喝醉,咸宁公主是酒量不错,南方的酒比北方度数低,咸宁公主能喝倒几个壮汉。而宋致是一直想着咸宁公主的剑舞,对吃什么喝什么都没兴趣,底下的人都不会来为难女子,所以她能逃脱被灌醉的命运。 听着枝头寒鸦哇哇叫,借着月光和一盏小灯笼,宋致满怀心事地走在咸宁公主身边,想着事情。咸宁公主见她不说话,也有些疲倦,懒得讲话。 “公主,你今晚的剑舞,很厉害啊。”憋了半天,宋致只憋出了一句感慨。 咸宁公主扑哧一笑,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见她脸上窘迫,不禁摇摇头笑道:“阿致,真正在战场上相遇,像刚才那剑舞,就能被敌人杀个几遍了。那都是耍着好看的,我以前告诉过你,真正的武功,是为了一招制敌,而不是好看。”她长呼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用平缓温柔的语气解释道,“武功不过是两种用途,一种是杀人,一种是自护。杀人不需要多话,长剑出鞘,一剑毙命。自护要守得滴水不漏,泼水不进,这样才能挡住暗器。再好看也没有用,如果不能杀人和自护,学了不过是取悦别人的把戏,我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今日剑舞,是故意舞给别人看的?”宋致推测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谁是沛公?” 咸宁公主狡黠地对她眨了眨眼睛,俏皮道:“你不是聪明么?你猜啊。” 宋致想了想:“是妱姬吧?妱姬在看到你舞剑之时,眼睛都亮了,就差没贴在你身上了。”她撇了撇嘴,不是很高兴,堂堂咸宁公主为什么要取悦妱姬呢?分明是故意的。莫不是咸宁公主真看中妱姬,想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是吗?”咸宁公主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动听,“我差点以为,你说的是当初看见张叔阙踹木瓜时的你。我记得那个时候,你的眼睛也黏着张叔阙,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宋致皱眉反驳道:“我哪有?张叔阙那是长得好看我才多看两眼,他又不是特殊待遇,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我都会忍不住欣赏好不好?”不屑地哼了一声,“倒是公主,对张叔阙那才叫一个青睐有加,再三想要提携张叔阙,不怕他脑后反骨,早晚反咬一口。” 咸宁公主笑了,对宋致的指控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张叔阙在洛阳要知道阿致你这么说他,兴许会杀到你面前来。” 宋致一点也不憷她:“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都是实话。”咸宁无奈地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你的腿还疼么?” “不疼了,没想到这个草药这么神奇。”宋致道。 “不疼了就好。” 两人并肩向老婆婆的院子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宋致停下脚步,迅速地趴在地上,听清楚了是马蹄声,她脸色一变,站起来对神色凝重的咸宁公主道:“有骑兵。不过具体有多少人我不知道。” 昨天在马上她和清奴请教了如何分辨地震和马蹄声,清奴跟她讲了一些技巧,只是这些都需要经验,宋致很遗憾,只能听出是马蹄声,但是具体数目、马匹质量、什么兵种,她都没办法弄清楚。 咸宁公主脸色渐渐变白,她握紧手,神情郑重地对宋致道:“不用想了,这支骑兵不下三百人,而且来者不善,我怀疑还有步卒。” “公主,我现在就去叫人撤走,这些人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宋致虽然有些着急,但并不慌乱,拉着咸宁公主道,“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咸宁公主点头,没有迟疑,两人飞快跑回院子。妱姬刚喝了醒酒汤睡下,清奴从她房间出来,看见咸宁公主和宋致把侍女们都叫出来,集中在院子里,忙问出了什么事。 宋致顾不上解释,急切道:“清奴!快把妱姬带走,快撤!有危险!” 清奴吃了一惊,不敢耽搁,抱着妱姬放到马上,两人一匹马,掉头跟着宋致和咸宁公主一起跑了,半路遇见了窦途,带着窦途一起往后山上跑。 她们跑得很快,骑兵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躲到竹林中。果然不出宋致所料,那骑兵为首的人一进村中,就下令四百骑兵和身后数不清的步卒把村子包围起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支火把,呼喝着把村子围起来。 步卒们冲进去,把熟睡中的人都抓了出来,老婆婆和小女孩也被裹挟在人群之中,三老和亭长被泼了冷水,冻清醒了。人群嘈杂哭闹和谩骂声交汇在一起,宋致的心都揪起来了。 “怎么办?他们要做什么?”宋致紧张地趴在地上,看着火光明亮的地方,担心道。 咸宁公主在她耳边轻声道:“嘘,你注意听。”眼睛一直盯着村里的动静。 宋致凝神倾听,隐隐约约听见骑兵中领头的人喊道:“大将军有令,捉拿荆州谋反乱民,你们快把贼首交出来,本将可以饶你们一命!” “冤枉啊!我们不敢谋反啊!” “将军,冤枉啊!我们都是这里的村民,不是乱民啊!” “对对对!我家世世代代在这个村里,都是忠厚老实的人!” 第72页 “我知道了!他们是要拿我们的脑袋去当平定乱民的军功!” “啊?将军饶命!” 骑在马上的将军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要么交出钱粮买命!” “我们没有钱啊!将军!” “我的钱都在这里了,请将军饶命!” “我也有!” 一个步卒把村民的钱都收集起来,送到将军手上,将军掂量着差强人意的钱囊,脸色一变,微怒道:“你们这是打发要饭的吗?来人!给我搜!” 士卒再次冲进了村民的家中,一时间村民们哭天抢地,士卒抓鸡撵狗,有的驱赶着猪,有的抱着一篮子鸡蛋,有的把几块燻肉都搬走,村中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老婆婆抱着小女孩,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宋致急了,转头对咸宁公主道:“他们竟然敢杀民冒功!不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们!” 咸宁公主压住她,不让她动弹,宋致恼怒道:“他们是你的臣民,你要见死不救吗?!” 却看见咸宁公主脸色已然铁青,一双黑眸里的杀气喷薄而出,抓着宋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四百骑兵,一千步卒,你以为我不愿意救他们吗?可是你这样冲出去,不过是给他们陪葬!” 第54章 你太弱了 “就算是陪葬也好过不作为!”宋致心头火起, 气急败坏地道,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他们死在这群混帐手里, 被当成贼人去换取军功吗?” “我没有说过!”咸宁公主微喘着气, 冷冷道,“能沖阵的这群人中, 只有我和清奴、妱姬可以做箭头,可是我们的力气根本不够沖阵几次, 一旦折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对付大将军!我不怕死, 但是我不想死在这群虾兵蟹将手里, 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你明白吗?!” 宋致稍微冷静下来,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听见一声惨叫,悽厉绝望。她迅速回头去看,隐约看见那个将军手里的长戟的小枝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旁边一具无头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村民们更加恐慌,有人失声尖叫道:“亭长……亭长死了……” 下面的人开始骚动, 夹杂着哭声。将军把人头挑到亲卫怀里, 哈哈大笑道:“都给老子杀了, 拿人头换酒钱!” 宋致忍无可忍,就要站起来,咸宁公主却拉着她,不肯松手,语气生硬道:“你在这里呆着, 哪里都不许去!”转头冲着窦途厉声道,“窦途!我命你在这里照顾好阿致,不得出击!” 窦途爬了过来,连忙用布条把宋致的手绑起来,神色严肃道:“臣誓死保护小姐!”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不顾宋致急得都变声了的叫喊,叫来清奴吩咐道:“等会儿所有人都跟在我身后,用锥形阵横穿包围,斩杀贼首!” 所谓锥形阵,就是前锋如锥形的攻阵,锥形阵之前锋尖锐迅速,两翼坚强有力,能够以精锐的前锋在狭窄的正面攻击敌人,突破、割裂敌人的阵法,两翼扩大战果,是一种强调进攻突破的阵型,在军中常用。 清奴不等咸宁公主解释,当即领命道:“曲公子放心,我等姐妹都是军中万里挑一的好手,对阵法自然熟悉。我们都听公子吩咐,还有妱姬也醒了,可以参战。”(请加君羊:伍贰壹叄贰捌捌肆柒) 咸宁公主没有丝毫意外,看向了才甦醒的妱姬,妱姬点了点头,显然是刚才示意清奴那么说的。当即不再犹豫,咸宁公主拿上窦途的佩剑,把马匹解开,翻身上马,沉声道:“今日这贼将的人头我们留定了,你们要保护好自己,死在这里太不值得了!” 妱姬跟着上了马,拔出剑来,用嘶哑的声音开口道:“武姬卫,全部上马!” 十几个侍女干净利落地上马,跟在妱姬身后。咸宁公主望着妱姬,面色沉静道:“照顾好自己。” 妱姬颔首。 “杀!只杀贼将!投降不死!”咸宁公主一扯两声,猛踹马腹,高声一喝沖了出去。 “只杀贼将!投降不死!”妱姬拔出剑来,跟着咸宁公主冲下坡。 清奴与妱姬并肩,跟在咸宁公主身后,沉声喊道:“只杀贼将!投降不死!” 十几个侍女跟在三人身后,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支利箭,以三人为肩头,往村里沖,朗声大喊道:“只杀贼将!投降不死!”一路高喊口号,从山上杀入官军中。 官军没有防备,被咸宁公主的锥形阵凿穿出去,二十个女子像一支箭一样直取贼将所在。她们沖入人群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到之处如虎扑羊群,把还在错愕惊诧之中的官军杀得人仰马翻。 等贼将听清楚咸宁公主喊的口号时,咸宁公主已经杀到面前,两人相隔二十余步,咸宁公主已经能看清楚贼将脸上慌乱的神情。 贼将大吃一惊,见一个满身鲜血的文人从天而降,杀得他的人哭爹喊娘望风而逃,眼看就要杀到自己面前,吓得变了声调,尖锐的声音从喉咙里传来:“快!快拦住他!快!” 咸宁公主听见他大喊,对方的骑兵反应过来,迅速挡在他面前,把贼将团团保护住,掩得水泄不通。咸宁公主怒火中烧,从马上摘下狩猎用的弓箭,搭箭引弓,望着贼将面门射去! 此事她身后也有一支箭后发制人,赶了上来,追着咸宁公主的箭飞向贼将的咽喉。贼将眼睁睁看着两支箭一前一后赶来,死亡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僵住身体,来不及躲避,暗道一句:“吾命休矣!” “将军小心!”旁边的亲卫无法用兵器抵挡,情急之下把贼将从马上扑了下。,咸宁公主的箭插在了亲卫太阳穴上,箭杆上的羽尾不停颤抖,而另一支箭则穿过亲卫的喉咙,力道不减,扎在了一个骑兵身上,亲卫与骑兵双双落马,没了声息。 贼将被撞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差一点被后面的马踩伤,被两个亲卫扶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见一击不得,开始迂回杀出,从他面前掠过的咸宁公主,大喊大叫:“给我杀了他!我要拿他的脑袋当酒壶!” 咸宁公主把他的大呼小叫抛在身后,带着妱姬和清奴等人,凿穿官军的左翼,退回到下坡的位置。此时官军在贼将的呼喝下集结起来,从两边推了过来,似乎想把这十几个人包围绞杀。 “我们还有多少人?”咸宁公主冷静地问道。 “十八个。”清奴平静地回答。 这一问一答中,妱姬的脸色黯然下来。这些侍女不止是她的亲卫,还是保护她多年的姐妹,每一个都是她捨不得的宝贝。之前帮咸宁公主挡追兵那一回死了一个,她心疼不已,现在又死了两个,她的心在滴血。但是她很快振奋起来,沙场敌对,能够马革裹尸还是每个人的目标,何况是为了救人而死。 “杀敌多少?” “二十人。” 咸宁公主嘆了口气,抖索精神道:“以一换十,你们不负武姬卫之命。”她举起被鲜血染红的剑,大喊道,“只杀贼将!投降不死!” 第73页 “杀啊——” 武姬卫高声大喊,跟着咸宁公主再次点头扎入官军人群中。 在山上眼睁睁只能看着咸宁公主杀敌,还有起来被官军屠杀的村民一个个倒下,宋致痛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她死命地喊着不要,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早就知道她会失控的窦途捂着她的嘴,冷酷地看着下面宛若地狱的景象,无动于衷。 宋致的眼泪打湿了窦途的手,窦途似乎颤抖了起来,耳边喊杀声此起彼伏,还有惨叫声不绝于耳。宋致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侍女一个又一个沖马上落下,这些日子以来相处的人在眨眼的瞬间死亡,被砍成肉酱,或者是看着下面惶恐崩溃的村民,前一刻与她们欢喜宴会,转眼间尸首分离。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也并非第一次直击死亡,可是那么多好人,那么多无辜的人,意外突然降临,夺走他们的性命,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她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而自己躲在竹林中苟且偷生?她的心要何等恶毒,才能对这场炼狱景色熟视无睹? “求你……”宋致含糊地流着泪,恳求窦途,“我要杀了那些人!” 窦途却冰冷地望着她,残忍地告诉她一个事实:“你太弱了,去了是拖累公主。这些世道里,最不值钱的是人命,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他看着宋致愣住的脸,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宋致,你为什么会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愤怒哭诉?你忘了吗?你们宋家,当初是怎么一把火烧了两百多人,无一人生还?还有,那两个虎贲郎保护你而死,你为什么不反击那些贼人?我不跟你讲你们宋家是如何沾满鲜血,在万顷良田之下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也不跟你讲因为你一个人,宋家要死多少的人,你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两个虎贲郎,他们为什么而死,你心里不清楚吗?” “其余的人死,可以说是因为宋家,而不是你宋致,可是虎贲郎的死,就是因为你!”清冷月光下的窦途忽然嘻嘻一笑,一如平常没心没肺的样子,“因你而死的虎贲郎那是为责任,没话说。但是如果公主和妱姬有事是因为你愚不可及的同情心和虚伪的善良,别说是这个村子了,就是整个荆州,整个长沙国,都要死在陛下的屠刀下。而你,是始作俑者。嘻嘻,你软弱无能,没有办法救他们,你还要逼着公主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抽身离开,却为你的指责而不得不沖向几百倍的敌人,好哇,我以前只觉得你天真,可是我现在觉得我错了。” 他凑到宋致面前,嗤嗤地笑:“你这不是天真,你这是以救人之名害人,你是愚蠢!你除了流眼泪你会干什么?要不是公主再三护着你,你早死一万遍了,而你回报公主的是什么?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宋致望着他嘲弄的神情,整个人如遭雷击,扭头看着官兵又杀了一个侍女。而一边的老婆婆和小女孩已经被分开了,一个官兵把小女孩提了起来,当着老婆婆的面开膛破肚,脏器和肠子流了出来,鲜血溅在老婆婆身上,老婆婆发疯地大叫着,捂着眼睛。 那悽厉的尖叫刺进宋致的耳膜,她瞪大了眼睛,脑袋一片空白。她颤抖着唇,眼前似乎已经看见血色瀰漫来,鼻尖也闻到了血腥味,铺天盖地都是惨叫和鲜血。 她撕心裂肺地仰头要叫出声,窦途手疾眼快地把她嘴巴捂住,那句尖叫闷在喉咙里,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突出来。她张口咬住窦途肌肤惨白的虎口,用尽力气咬得血肉模糊。窦途没吭声,就这样任她咬着,回头看向战场,眸光微冷。 第55章 阿致,我等你回来 伤口疼得窦途白皙的脸上更加惨白, 他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战场, 直到宋致松了口, 他才用另外一只手托着受伤的左手道:“我可以让你去杀敌。” 宋致睁开一片雾气的眼睛, 望着他,神色有些恍惚。 “但是你要记得, 你是去救人的,不是去送命的。公主不能死在这, 若是有必要, 你我都可以为她送命。这里不过是几百人的性命, 外面几千万人都仰仗着公主救命,孰轻孰重, 你该知道。” 宋致闭上眼睛, 眼眶滚烫。她睁开眼,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沙哑地道:“我知道。” 窦途把她身上的布条解开,顺手包裹着流血的伤口。他站了起来, 往林中走, 淡淡地道:“走吧, 公主快撑不住了。” 不一会儿,从树林中又窜出了两匹马,窦途和宋致一人拿着一支连弩,填上箭枝,冲着已经只剩十二人的武姬卫而去, 正好武姬卫再次冲到了左翼,十四个人回合到一起,宋致和窦途被武姬卫的人护在中间。 咸宁公主和妱姬清奴身上都是粘稠的鲜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咸宁公主见村民逃的逃,逃不掉的也几乎被杀光了,当即举起缺口满满的长剑,冷喝道:“全军突击!杀出重围!” “喝!”武姬卫纷纷呼应。 一群人再次从合拢的包围中杀出,咸宁公主与妱姬、清奴一起清理掉挡路的官军,那些官军虽然人多,但是贪生怕死,一看这群人这么勇猛,这会儿都杀了两趟四个来回了,不敢阻拦,赶紧推来。 当武姬卫最后一个人和官军拉开距离,贼将连忙叫骑兵追上,自己则留下来收拢残兵败将,准备回撤。 咸宁公主向南奔驰,往官道的方向跑去,所有人一口气不敢缓,也拼命地向南跑。很快她们就到了长江边。此时长江上因为天还没亮,没有一艘船,咸宁公主立刻从向东沿着长江岸边跑。 一夜的奔波厮杀让双方都疲惫不堪,尤其是女子体力不及男子,宋致和窦途两个虽然没有打斗,但是紧张的逃跑中努力要控制住马,也很辛苦。 “主公!前面有船!”窦途眼尖,看见了前方有一艘楼船,扬帆靠岸向他们驶来。 咸宁公主一看,精神大振,高喊道:“前面有楼船,我们渡江!”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时间也不觉得累了。跑马到了楼船前,清奴看见船头旗杆上升旗了一面大旗,上面绣着斗大的“长沙”二字,接着又看见一面交龙旗升了起来,黑龙张牙舞爪,四爪腾云,红色为底。 宋致吓了一跳,龙旗可不是谁都能用的,这艘楼船是长沙的,那就是说长沙王亲自来了? 众人齐齐勒住马,妱姬也看见了龙旗和长沙旗号,不由大喜,甩镫下马,沖楼船放下来的梯子跑去。 上面一个年轻的将军穿着白色甲冑,面容精神抖擞,一看见妱姬等人,立刻吩咐身边的士卒下楼船,上岸迎接。 将军带着士卒下了船,发现这群人个个风尘僕僕,而妱姬身上全都是鲜血,一向爱美的她居然狼狈得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活脱脱一个逃难的贱民,将军脸色剧变,快步迎了上去,急切地拱手道:“长沙国右中郎将臣砚,拜见……” 第74页 妱姬打断他的话,火急火燎地指着后面的追兵道:“沈中郎,快,有人要杀我!” 沈砚大惊失色,顾不上行礼问话,回头对列好阵的羽林军道:“羽林军听令,一百步前列阵迎敌!” 各部司马打着迎敌的旗号,领着三百羽林军向前一百步,长戟在后,盾牌在先,弓箭手穿插中间。咸宁公主与宋致等人松了口气,撤到羽林军方阵后面,稍事休息。 追兵很快到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伏兵,但是骑兵对步卒的优势还在,那领头的人毫不畏惧沖了过来。然而沈砚却脸色一沉,握着剑柄站在阵中,高喊道:“弓箭手!” 弓箭手对准骑兵。 “放!”沈砚大手狠狠向下一挥。 咻咻咻。 羽箭破空而去,在半空掉了一个头,向下噼头盖脸地扎在骑兵身上,一波箭过,对方落马二三十人。骑兵就快到了面前,弓箭手主动退出了阵中,退到长戟手身后,各自寻找目标,射向骑兵。 骑兵又丢下五六具尸体,终于逼近了,马上士卒愤怒的表情似乎清晰可见,他们提马加速,沖入盾阵中,意图把盾兵和那面破盾踩得稀烂。 但是就在他们撞进盾阵之时,一根根长戟从盾牌缝隙中冒了出来,前面的骑兵看见了却没办法勒住马,只能前赴后继地串在了长戟上。后面的人躲避不及,被他们的尸体绊倒,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一片。反应过来的骑兵从两边绕过来,似乎想击破左右双翼,可是沈砚早就准备好了,下令两边变阵,各自为战。 强悍的羽林军分裂成两部分,以步兵对抗骑兵的劣势,生生抗住了骑兵。好在骑兵的马追了一天一夜快不行了,而羽林军以逸待劳,勇猛善战,配合得不错,稳住了阵脚,把骑兵都包围起来,用手中的长兵器砍马腿的砍马腿,杀人的杀人。马一旦停下来后,骑兵遇见长兵器就几乎是被收割的命了。 战斗很快结束了,几个骑兵逃走,三百羽林军死了二十多个,伤了两个。这个战绩很辉煌。 沈砚下令让人把尸体都就地掩埋,并且把船上的酒搬下来,洒在地上,防止瘟疫。长沙军死的二十人都要搬回船上,带回长沙国入土为安。 处理完这件事后,沈砚上了船。就在沈砚对阵追兵之时,妱姬带着咸宁公主等人上船去休息,洗脸梳头打理了一番,不至于那么狼狈了。沈砚在甲板上看见了妱姬,疾步走过来,躬身一拜,朗声道:“长沙国右中郎将臣砚,拜见连城郡主!奉大王令,特来接郡主回家!” 整艘船上的士卒和还在打扫战场的羽林军单膝跪地,低头齐声高呼道:“臣等拜见连城郡主!奉大王令,特来接郡主回家!” 站在咸宁公主身边休息的宋致目瞪口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抱着酒葫芦喝着长沙国贡酒的窦途噗地一声,喷了一地,面露惊讶。 咸宁公主脸上同样写满了吃惊。 只有清奴等人面目表情地站在妱姬身后,平静地接受长沙国右中郎将的拜礼。 宋致觉得窦途的表情太浮夸,一点都不像他的个性,而且,咸宁公主要不知道妱姬身份的话她不奇怪,平常面部表情就没有惊讶这种东西的人,居然表现得很明显,联繫到这两人对妱姬的态度,宋致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圈套。还是针对妱姬的圈套。 妱姬略带歉疚地看了她们一眼,兴致不高地对沈砚道:“沈中郎,免礼。诸位都起来吧。” “谢郡主!”众人起身道。 妱姬,或者说是连城郡主,姓楚名琰字妱姬,是长沙献王之女,当今长沙王之妹,十六岁封连城郡主,深得长沙王宠爱。 “沈中郎,”楚琰严肃地下令道,“传本郡主令,一定要抓住这些贼人,就地解决,格杀勿论!” “臣听令!”沈砚一揖,按剑叫来了军中两个司马,下令一个去江陵借兵,一个负责打探贼人下落。两个司马领命,下船分头行动。 宋致忽然出声道:“请郡主准致与沈中郎一同追杀贼兵!” 咸宁公主皱了眉,似乎对宋致的举动有些意外。楚琰也惊诧了一下宋致会提出这个要求,毕竟宋致的身体差,连马都骑不了多久,而且她还有点心慈手软,往常避战都来不及,这次怎么毛遂自荐? 不过她知道沈砚的本事,多宋致一个人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看看曲和的神色,好像也不反对,既然如此,她同意了就是:“阿致你去吧,沈中郎,你要照顾好阿致。” “喏。”沈砚对多了一个女人同行倒是没有多大意见,他是长沙的臣,楚琰的命令他会无条件执行。 楚琰满意地点点头:“行了,你们去吧,我就在江南的巴陵县等你们。” 咸宁公主沉吟半晌道:“让窦途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宋致很快地否决,看见咸宁公主蹙眉,她不自然地低下头道,“我可以。” 沉默片刻,咸宁公主最终点头,嘆口气道:“不要勉强。阿致,我等你回来。” 宋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跟着沈砚对楚琰一揖,下船反攻贼军去了。咸宁公主目送着她远去,回头看见窦途举着包扎得跟熊掌似的手在她面上晃,示意自己是个伤员,无奈嘆息,和楚琰一起进了船舱。 窦途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地喝着小酒,喃喃自语道:“去长沙国可不比在江陵好啊。危机四伏,若是心怀仁慈和拎不清本事,早晚会坏主公大事。有人就是不琢不成器,而有的人不愿意动手雕琢,那就我来咯。哎呀呀,我真是一个又暖心又贴心的宠臣呢……嘶,这口咬得真狠。”灌了一口酒,看着肿起来的手掌,他还笑得十分开怀。 第56章 点石成金 都说千里江陵一日还, 走水路比陆路更快, 江陵顺流而下到巴陵也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咸宁公主与窦途等人都在船上休息, 各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睡了半天。楚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清奴早准备好了饭菜给她送来。 “鸣之醒了没有?”楚琰用过餐, 擦了擦嘴,问清奴。 清奴收拾着碗筷, 抬起头道:“醒了, 用过膳食了。窦先生正陪他在夹板上观星呢。” 楚琰高兴地站起来道:“清奴, 我们也去看看!”绕过食案就要走出船室。 清奴却犹豫了,面色惆怅苦闷, 欲言又止。楚琰走到门口发现清奴没跟上了, 回头看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奇怪道:“你怎么了?” 清奴权衡一番,咬了咬牙沉声道:“郡主, 这两个人来历不明,还请郡主不要和他们走太近。” 听了这话, 楚琰沉吟不语, 在房间内开始无意识乱走, 半天才停下来,严肃道:“清奴,你是不是不喜欢顾问向我求官?我知道他们来历不明,但是来历不明又怎样?在长沙国这个地方来历不明的人多了,不差他们两个。你要是觉得这两个男子心术不正, 想要利用我求官,以为我看不穿他们的问题,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虽然爱胡闹,但是我在王宫之中那么多年,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说不过去。” 第75页 “嗯——”楚琰拉长了语调,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解释道,“可是我答应给他们求官是有我的考量的。你看,他们其实并没有瞒着想求官的意图,为人还算坦荡正直,只不过有点功利心。而且男人嘛,怎么可能没有弱点,真的是那种无欲无求的圣人,我倒不好控制他们。况且我并非凭着性子决定求官的事,而是你也看见了,鸣之素有才华,一表人才气质出众,不说他出身必然品德高尚,就是那身武艺与胆识,给个小小百石官怎么不配?” 她见清奴还是一脸忧虑,不由笑道:“哎呀,即使我不推荐,你觉得鸣之就不会被大王发现赏识吗?与其他凭藉自身本事耗费时间最后还是会从一些庸人中脱颖而出,还不如我现在施恩给他,把他掌控在手心里,让他感激我。”拍了拍清奴的肩膀,她大义凛然道,“大王不是时常跟我们说嘛,没有不能用的人才,只有不会用的昏君。我推荐给大王大王用不用还两说呢!”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楚琰心里早已胜券在握,就没有她不能摆平的事,不过是推荐一个人去长沙国廷尉府,难不成她大兄还会驳回她的面子不成? 然而清奴却嘆了口气,说道:“郡主,清奴不是这个意思。郡主聪慧,大王英明,自然慧眼识珠。可清奴是说,曲先生与宋小姐有婚约,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曲先生对宋小姐虽没有多少感情,但是宋小姐无大过,您与宋小姐还是友人,您应当避嫌,不要瓜田李下,惹人非议。” 说到这个,楚琰颓然垂下肩膀,一脸沮丧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人家喜欢他嘛,你看他长得那么好看,文武双全,还有胆略,对女孩子又很温柔……哦这不是我要说的,”她抬起头撅着嘴委屈道,“本郡主没让他立刻休了阿致,已经很给阿致面子了好不好?换一个人,我在长沙国随便强抢民夫都没人说什么,这事我也不是没干过,说明我对鸣之是真心实意。你懂吗?什么叫真心实意?” 清奴嗫嚅着唇想说知道,但楚琰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不耐烦地躁动道:“你肯定不懂啊!反正呢,阿致又不喜欢他对不对?阿致要是喜欢他,我就……”刚想说放弃他,但心虚地觉得自己性子应该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只好干笑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总之呢,这个男人本郡主要定了。反正我缺一个郡马,他没娶亲我没嫁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 “可什么可啊!”楚琰不悦道,“我又没逼着他现在就休妻。实在不行,那——那我就当平妻嘛,我和阿致是好友,效仿娥皇女英都嫁给鸣之就好了。” 清奴提醒道:“郡主,您来江陵之前,可是说过您找的郡马一定只能有您一个妻子,不能纳妾的。” “咳,”楚琰纠结了一下,不好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只好含糊着道,“总之你不用操心,你再啰嗦本郡主就随便把你嫁出去!让你跟大王一样天天念叨。我看沈中郎年轻有为,长得也好看,倒也配得上你。” “沈中郎……当初大王可跟郡主提过,想让他当郡马的。” 楚琰瞪了她一眼,赌气道:“我不管,你不许拦着我,不然我就真把你嫁给沈砚!” “……喏。”清奴躬身道。 咸宁公主和窦途正在甲板上闲谈,周围江浪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哗啦作响,窦途从船舱里不知道哪个角落找出了鱼竿,挂上鱼饵悠闲地等鱼上钩。船在行进,根本没有鱼敢过来咬钩,窦途不甚在意,自得其乐。 “你对她做了什么?”咸宁公主仰着头,看着天上星辰闪烁。夜空神秘而富有吸引力,千百年来无数的人为它着迷,研究它是什么,它有什么,以期望能读懂天意。 窦途拉长的语调:“嗯——” “拔苗助长?” “呃……”窦途不同意地反驳,“臣这是点石成金。” “所以你说了什么?” “只是跟她说,让她努力不要拖主公后腿罢了。”窦途不以为意地道,“臣斗胆,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那臣一定要讲,主公行事向来知道轻重缓急,唯独这件事臣实在觉得主公做得差强人意。臣记得当年主公练剑时是如何做到不为外物所动,纵然剑师把主公最喜欢的衣裙放在火上烤,主公也不曾被动摇一分,所以才能完成剑师的考验。主公说过,天下最利者不是兵刃,而是心志动摇。主公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任何无意义的事,因为你想每一步都能更近你所求的。” 窦途看着起起伏伏,时而被吞没的鱼漂,浪花涌动,鱼漂浮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现象,嘴里还不停地继续道:“臣其实也很喜欢宋小姐的个性,倘若主公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理想安于现状的深闺小姐,宋小姐的性子反而让臣更放心。而且,宋小姐那么可爱,你逗她她还会生气,会害羞,像个稚子,把所有情绪都透露出来,对任何人都有一种平等与亲近,天真烂漫毫无心机,这样的人臣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他抬头望着沐浴在月光下咸宁公主清冷的侧脸,眼神渐渐冰冷,“她不该是能影响主公决断的人。连陛下都不能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恐怕主公自己都没有发现,主公已经被她影响到了,学会了在意没用的人,做了毫无意义的事,还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窦途的眸光闪烁,眉眼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主公,您容许自己犯错了。您可以用救那些村民,因为那些村民是您的子民您不得不救来哄骗臣,也可以说那些官军以民充贼,犯了欺君之罪,您要维护朝廷尊严,执行正义。可您真的是因为这两个理由吗?”他直起身,咄咄逼人近乎无礼地对她道,“您根本不是!您是因为听见她斥责您!您是因为她失去了理智说您没有仁心,所以您一怒之下被激得去沖阵!” 咸宁公主一直沉默着,似乎他的指责一点也没听进耳朵里。夜风吹过,吹得她的发丝飞舞,在月下拂动,衣角微晃,晃碎她眼底的眸光。她低下头与窦途对视,在窦途凌厉的目光中,她平静而温和。 “主公,杀四百个贼人,能救一千个人,您觉得合算,可是若您不幸失败了,四万万天下百姓,又有谁来救?况且,您本意是去借兵再剿灭这群贼人,这分明是最好的办法,您选了一个最令臣不齿的计策,若不是您最后撤走,臣定然会切齿唾骂主公是个无智匹夫!” 咸宁公主淡淡道:“说完了没有?” 窦途一噎,往后一坐,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好像刚才激动得恨不得指着咸宁公主破口大骂——已经这么做了的人不是他似的。他悻悻地灌了一口酒,继续钓鱼大业。 “你能钓到鱼吗?”咸宁公主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怎么不能?”窦途哼道,“我有钩有饵,姜太公直钩尚且能钓到周文王那条傻鱼,我怎么钓不到了?” 第76页 “风浪太大,船只行动,你就算再香的饵,它也不上钩。”咸宁公主轻笑道,“你期待会有鱼鬼迷心窍上你的钩,这里的鱼千万条,你总希望有一条犯傻。天下人千千万万,你要我救的是千千万万中的人,那些村民也是千千万万中的人,我如果不试试能不能救那些人,去借兵等他们死了再报仇,还有什么用?窦途,我虽然冒险,但是我知道事不可为我会撤走,可是在我有机会让村民少死一个的时候,我不会放弃他们,因为他们也是天下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一样重要。你可以指责我冲动,但我不觉得我当初冲出去,是错的。我今天因为天下人要放弃村民,明天也会因为天下人放弃你,这样的人,真的是你要效忠的主公吗?” “若是牺牲臣一人能为天下,臣会毫不犹豫,请主公牺牲臣的!”窦途皱眉,信誓旦旦道。 “所以你是谋士,而我是主公。” 第57章 我要去 咸宁公主笑着坐到窦途旁边, 拿起酒壶倒一杯酒, 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窦途的酒葫芦, 酒杯发出一声清响。 窦途被她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挠了挠头, 想了想还是喝醉好了,反正骂也骂过了, 要是咸宁公主不听, 那也不关他的事。 “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咸宁公主看他厌厌的样子, 想了想问。 “四五年了?”窦途绞尽脑汁回忆,不确定地道, “臣不记得了, 总之很久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五年中看我犯错从来都不会这么不留颜面地指责我,可你因为阿致使我动了恻隐之心, 你不惜背着我敲打她,还当面说我, 你没发现, 你其实也犯错了么?” 窦途一愣, 灌进嘴里的酒从唇角滑落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陷入了凝思中。 “你害怕阿致在影响我,可是你一样害怕,你害怕阿致也在影响你,你其实也动了一样的恻隐之心。一个谋士, 最不该有的是恻隐之心,所以你后悔当时在村中你并没有阻拦我,你一定心里想着,那时的你应该要不顾一切阻止我,你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有了仁善,你只能把罪过安在阿致头上。”咸宁公主静静地看着眼底慌乱不已的窦途,轻轻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你没有拦我这不是你的错。你是谋士不错,但是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希望天下太平没有人饿死病死,所以你逼着自己硬起心,拿起屠刀,消除一切阻挡你心愿的障碍。” 窦途拧紧眉,没吭声。 咸宁公主把酒杯一放,长嘆一口气道:“你别老欺负阿致老实。真把她变成我这样的人,就凭你每次对她不敬,她就能禁你三个月酒了。” 窦途警惕地把酒葫芦抓紧,狐疑地看着咸宁公主:“臣怀疑主公是想借刀杀人。”以后宋致要真胆肥禁他的酒,多半是咸宁公主唆使的。 “有吗?”咸宁公主挑眉道。 窦途嘴角一抽,无力反驳。他总算明白了,咸宁公主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想表明她知道当初确实冲动了,被宋致影响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但是她身为窦途的主公,错了可以改,就是不能认。知错改错不认错,这可是枭雄之姿。 前朝曹操,那也是这么一位主,在宛城淫人婶婶,逼反了投降的张绣,结果大将典韦、他的继承人长子与从子都战死。虽然两者性质不同,咸宁公主做的蠢事还能捞一个好名声,但都是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地方,犯了错的人。 “前面就到巴陵了!”有士卒过来通报。 咸宁公主起身,走到船头,看着黑漆漆的夜色中,确实有一个城门,亮着灯。巴陵县有水门,以前东吴的鲁肃曾经在这里屯兵。 楚琰闻声出来,看见城头有人在巡逻,灯火照亮了巴陵县三个字,不由欢呼雀跃道:“我们到了!” 咸宁公主回头看她,见她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唇角。楚琰是长沙王之妹,按照辈分来说,她还是楚琰的姑姑辈,虽然血缘已经疏远得好几倍。 巴陵县早接到了通报,县令带着人亲自迎接,把人迎进了县府,并且把自己住的地方腾出来,让给楚琰和咸宁公主住。 咸宁公主没有多折腾,进了房间后就休息了。这几天她一直都很疲惫,没有好好休息,到了楼船上因为不习惯江浪没睡好,终于到了陆地上可以好好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咸宁公主醒了就在院子里练剑,楚琰打着哈欠出来,看见她练剑,就猫在一边偷看。咸宁公主第一时间发现了,但依旧不动声色地练完所有招式。收手后,她才拆穿楚琰藏匿的位置:“郡主早啊。” “早……早啊。”楚琰装作一副刚路过的样子,“鸣之用过早餐了不曾?” “还没有。”咸宁公主微微一笑,走到楚琰面前,“郡主也没有吧?不如一起?” “好啊!”楚琰点了点头,“鸣之先请。” “还是郡主先请吧。”咸宁公主举手道。 楚琰没有再推辞,走在前面,心里暗暗窃喜,她还想找机会跟曲和亲近亲近,没想到曲和会主动约她吃早餐。 两人用过饭后,咸宁公主说要出去走走,楚琰忙不迭地道:“我知道这里哪里有好玩的地方!水军点将台好玩!” 咸宁公主看了看她,忍不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好,那请郡主带和领略巴陵风景。” 就在咸宁公主与楚琰同游巴陵县时,宋致和沈砚领着两千兵马追杀着那群官军,一路从江陵追到了公安,才在公安县郊外把官军围了起来。 这一天一夜的追杀,让沈砚不得不对宋致刮目相看,他本来不屑被塞进他军中的宋致,认为不过是连城郡主又贪玩了。可是当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见证宋致是如何咬死官军,并且在第一次追上官军时,不要命地奋勇作战,连杀三人时,沈砚就收起了轻视之心。 而更意想不到的是宋致在追击残兵时,提出了要赶在残兵前头设伏,和沈砚一前一后夹击。她对这群官军恨之入骨,但没有失去理智地贸然追杀,而是很理智地分析,如何才能扩大战果。在一个山谷埋伏时,宋致和他前后攻击,一个残兵狗急跳墙,把刀向她扔过来,擦着她的耳朵落在身后,她眼睛眨也不眨,举起刀把那个残兵的脑袋砍了下来。 刀砍卷了,就拿起长戟,长戟被砍断,就抱着残兵,咬住对方脖子。沈砚都震惊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女子杀人,武姬卫出兵剿杀山贼他见过,可是他没见过有一个女子能做到像死士一样,疯狂对对手打击报复,一点都不手软。没有兵器就扑上去用拳头,拳头没力气就用牙齿,咬得残兵血肉模糊。 不止是官兵们被宋致的疯狂吓到了,连江陵兵都心惊肉跳,寒毛直竖。宋致宛若魔怔了,沈砚把她从战场上救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又见不到一点眼红癫狂,而是很平静地坐在石头上歇息,接过沈砚的酒囊大口畅饮,饮罢把酒囊还给他,眼神清澈明亮,带着笑意:“谢谢沈中郎。” 第77页 不知道她谢的是他的酒,还是他的救命之恩。沈砚看见她的手和腿在颤抖,腿是因为骑马时间太长,手是因为用力过度。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到战场中,看着还在厮杀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残兵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战争平息了下来。几百具尸体躺在山谷中,有被乱石砸死的,有被箭射死的,有被砍死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他们处理掉所有的尸体,就地焚烧掩埋。沈砚下令继续赶路,坐在石头上的宋致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艰难地爬上了马,没有抱怨,没有吭声,只是苍白着脸,抿紧了唇。 她可以感受到大腿两侧已经疼到麻木,起初还能感觉磨破皮濡湿粘腻的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后来只能感觉裤腿是湿透的,连汗水流在伤口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两天一夜没有休息,她却仿佛没有一丝睏倦,只知道赶路、杀人、围追堵截。 “到前面休息一会儿吧。”快到公安了,如果贼将逃进公安县,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公安县的县令是贼将的家人。 在一条河边,大家就地休息。沈砚走过来,把酒水递给宋致,坐了下来:“宋小姐,睡一会儿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宋致摇了摇头,无力地靠在树上休息,缓了口气道:“多谢沈中郎,我不累。” “既然宋小姐在本将军中,就应当听从军令,宋小姐还请休息片刻。”沈砚语气生硬道。 宋致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在看她。她嘆了口气,颔首同意,靠在树上闭眼休息。 当她闭上眼睛一剎那,被开膛破肚的小女孩,还有脑袋飞在半空带起血腥的亭长,被马蹄踩死的老婆婆……以及两百多具烧焦的尸体与两个因她而死的虎贲郎全部浮现在她眼前。 她猛然睁开眼睛,脸色煞白地望着远方即将落下的太阳,心口刺痛不已。 沈砚见她脸色不对,正要开口询问,派出去的斥候却狂奔回来,大喊道:“前方十一里,发现贼将!” 顾不上关心宋致,沈砚豁然站起来,命令道:“所有人,立刻上马!”回头对宋致道,“你留下来。” 沈砚翻身上马,被宋致紧紧抓住战袍,她仰着头,神色沉郁道:“我要去。” “你不适合再追击了。”沈砚冷静地道,“你的体力透支,刀都拿不稳,你……” 他话没说完,宋致打断他,斩钉截铁道:“我要去。” 沈砚皱眉,当他看见宋致清澈的眼底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还有那张苍白倔强的脸,忽然对上了记忆中连城郡主的模样。他沉吟半晌,冷喝道:“宋致,上马!” “谢谢。”宋致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她走路姿势怪异地快步走到战马旁边,翻身上马。 沈砚咬牙一扯缰绳,高声道:“不杀贼将,誓不回还!出发!” 疲惫不堪的士卒个个沉默地上马,握着兵器,跟紧队伍,目光都落在了挺直腰杆,明明已经透支力气,还要坚持行军的女人身上,纷纷打起精神来,暗下决心,一定要拿下贼将首级,以慰无辜百姓在天之灵。 第58章 体无完肤 追击很顺利, 残兵已经吓破胆了, 他们在公安县郊外逮住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贼将, 当江陵兵把剩下的十八个官军赶到一起时, 所有的江陵兵发出了一阵欢呼。 贼将被团团围住,见到主将沈砚时还不住叫嚷着:“你们长沙国的兵擅自出国, 杀害大将军麾下士卒,本将一定要弹劾你们一个谋反之罪!” 长沙国的羽林军个个脸色不善地盯着他, 似乎只等沈砚一声令下, 冲上去把贼将砍成肉糜。江陵兵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明晃晃的刀戟指着残兵败将,大声呼喝:“贼将!你残杀百姓冒认军功, 不但抵抗王师, 还口出狂言!” “你阿父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是我儿!” “无耻老贼,有何颜面说别人?” “这等贼将,算什么朝廷命官?只会给大将军抹黑!” 一时间吵吵嚷嚷起来, 江陵兵把官军骂得羞红了脸,都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贼将气得面红耳赤, 却不敢轻举妄动。 “好了。”沈砚喝止所有人的唾骂, 冷冷地看着官军,“你等想要活命?可以。没有杀过村民的,往左边站。” 残兵面面相觑,没有人动弹。这里的人每个手里都有几条人命,尽管他们后悔不已, 可是却无法否认。 “既然没有,那就上路吧!”沈砚冷声道,“弓箭手!” 羽林军中的弓箭手纷纷引弓搭箭,对准了残兵。残兵跪在地上求饶,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贼将扑通一声跪倒,痛哭流涕道:“将军……将军我不敢了!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沈砚不为所动,一直没出声的宋致道:“沈中郎,能否,让我亲手送他上路?” 沈砚回头看她,她神色很平静,眼底清澈得没有杂质。沈砚犹豫了一下,解下佩剑,递给她,默许了她的要求。 宋致沖他微微一笑,下了马,一边走,一边抽出佩剑,锋利的宝剑在夜幕中光芒冷冽。她垂下手,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伴随着“哧——”的声音。 贼将畏惧地跌坐在地,不住往后退。宋致走到人群中,丝毫不害怕会有残兵暴起伤人。脚步停在贼将面前,贼将惊恐地仰头看着宋致:“你……你不可以杀我……我是大将军的……” 一道寒光划过夜色,贼将的人头滚落在地上,脖子出现了一个整齐的切口,鲜血不断从缺口中冒了出来。一秒,尸首倒地,发出一声闷响。宋致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似乎愣住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声音。许久,宋致回过神来,走到贼将的人头面前,伸手把人头提了起来,走回到沈砚马前,把剑入鞘,递给沈砚,淡淡道:“沈中郎,谢谢。” 沈砚收回剑,凝视着她。所有的人都反应过来,纷纷大吼了起来,吼声汇集在一起,响彻云霄。 沈砚跳下马,摘下了头盔,气沉丹田大喝道:“拿酒来!” 一个羽林军递上酒,沈砚就那样望着宋致的脸,把酒倒在他的头盔上,倒满一个头盔,然后把头盔往宋致面前一递。 宋致一怔。 “宋小姐,我们军人不像文人懂得用华美辞章夸英雄,但是我们敬佩一个人,认可一个人,认为她是一个勇士的最高礼仪就是用头盔盛酒相敬。”沈砚平淡地解释道,眼睛里却是满满的郑重。 所有的士卒都肃然起敬,握紧了兵器,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致。 宋致提着人头,人头还在滴血,满脸惊恐。她摇了摇头,拒绝道:“沈中郎,我不是一个英雄,也不配被称为英雄。我无法阻止这些人滥杀无辜,只是报仇而已,算什么英雄?”她自嘲道,“况且,我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无劳,英雄,我当不得。” 第78页 顿了顿,她还是放下人头,把头盔接过来,当着士卒的面,把头盔的酒洒在地上,沉声道:“这一盔酒,当敬所有保境安民而死的士卒,以彰他们捨生取义为国为民之荣耀!以及慰藉所有不幸遭遇兵祸的无辜百姓!” “喝!”士卒大声高呼。 不知道是谁唱起军歌《秦风无衣》,歌声雄壮健朗,使站在沈砚身边的宋致眼睛渐渐模糊,忽然喉咙一甜,眼前慢慢陷入了黑暗中。 再醒来时,船橹声与江浪翻涌声传入了耳朵。宋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个男子坐在榻边握着一卷竹简,似乎在出神。宋致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看着男子的侧脸出神。 男子感觉到了宋致的清醒,转头看她,与她对视一眼,忽然莞尔一笑,对她轻声道:“阿致,你醒了?”那眉目温柔如水,哪里是一个男子?分明是女儿家。 宋致躺在榻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抬起手指着咸宁公主,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没有什么力气。 咸宁公主放下竹简,温软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唇角略弯,柔声道:“你睡了四天,太医说你太累了,而且心思杂乱,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我们从巴陵往长沙国的方向走了两天了,过了巴邱,明天应该可以到长沙国。”她把宋致的手放在榻上,盖好被褥,“你饿了吧,我餵你吃点东西吧。” 咸宁公主转过去的那一瞬间,宋致含在眼里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咸宁公主去而复返,手里端着清粥,粥冒着热气,还带着白米的香味。咸宁公主舀了一勺递到宋致唇边,示意她张口。 宋致望着咸宁公主柔和的眉眼,张口吞下了滚烫的白米粥,粥从咽喉吞到肠胃中,带来一片温暖,让宋致冰冷的胸口渐渐回温。她看着咸宁公主,咸宁公主很认真地一勺又一勺餵她吃饭。 暖暖的温度让宋致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掉下来,落在咸宁公主白皙的手背上,落在唇角,滑进口中,伴随着那些白米粥一併吞进肚子里。苦苦涩涩,带着白米粥清香,像极此时她的心情。 咸宁公主似乎没有感觉到复杂的心情,只是重复地把粥餵进她的嘴里,直到碗空了,宋致已经满脸泪水。 宋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默默流着眼泪,哭到眼眶通红,眼睛红肿。咸宁公主看着她的脸,陷入了沉默。 许久,咸宁公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她从怀里拿出手帕,捧着宋致的脸,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脸擦干。宋致顶着核桃似的眼睛凝视着她。 “阿致,累吗?” 宋致点点头,又摇摇头。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把她放平,为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累的话,就睡吧。时间还长,你还有时间休息,要是上了岸,你就没时间睡了。” 宋致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却蜷缩着身体,眼泪从眼角不断流出来,后来变成身体微微颤抖。等咸宁公主出去把门带上后,她忽然放声大哭,捂着脸啜泣,只是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无力地张着嘴巴,不住的吸气,抬头撕心裂肺的大吼,也无声无息。 从门关上起的那一刻,咸宁公主就露出了疲倦苍白的面色。她抬眼看见窦途还是保持着她进去前站在门口的姿势,一直到现在。她走到窦途面前,轻声道:“没事了。很快,很快她就可以恢复了。” “主公,您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这里就交给臣吧。”窦途的眼底也充满了血丝。 宋致被沈砚送回来的那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她浑身都绑着绷带,两腿的内侧渗出鲜血,整个人都奄奄一息,而且昏迷不醒。清奴给宋致重新换药的时候都吓得花容失色,出来时窦途目光凶狠地盯着她,逼问情况。 大腿内侧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骨头,肩头和手臂有两道伤口,已经发炎了,皮开肉绽。女太医进去治疗的时候看见都觉得于心不忍,给她上药,不断地熬药餵药,因为宋致昏迷没办法喝下去,只能选择强灌,然而却不断吐出来。最后是咸宁公主让人出去,一口一口地把整碗药都渡进去。起初这个办法也不行,但咸宁公主强逼着她一定要吞下去,虽然药浪费了不少,可到底还是喝了。 咸宁公主餵了三天的药,第四天宋致才有意识,可以自己吞咽。这三天里,不但咸宁公主担心,连窦途都吃睡不好,生怕宋致一口气没喘过来,就这么死了,那他绝对后悔死。 太医过来看了一下情况,看咸宁公主和窦途的脸色都很憔悴,顺手给两人也开了一副药。楚琰听说宋致醒了,开心得不得了,见太医嘱咐曲和要吃药,连忙大包大揽下来,说一定会看着这几个人吃药的。 “太医,阿致她的声音……”咸宁公主疲倦地嘶哑着声音道。 太医作了一揖道:“回曲先生,宋小姐只不过过于劳累,致使暂时失声,只需要休养一阵子就好了。若曲先生不放心,到了长沙,可请郡主到王宫中取一些好药,按这个方子吃就是了。” 咸宁公主松了一口气,向她道谢。楚琰赶紧道:“好了好了,你这些天都没休息好,快回去睡觉吧。还有顾问,你也去!这是本郡主的命令。” “喏。” 窦途犹豫不决,在看到咸宁公主投来的目光后,不情不愿地拱手道:“喏。” 第59章 君似故人 一踏上长沙国界, 王宫的黄门领着一千羽林军和车马仪仗立刻迎了上来, 把楚琰与宋致等人请到车马上, 而后锣鼓喧天铁骑开道, 大摇大摆地向临湘城去。 临湘城,自有长沙国始就一直作为国都存在, 比邻闽地扬州。虽然与江陵都是在荆州地界上,但形成的文化风气早已大相庭径。少年长沙王十二岁继任王位, 除了骄奢淫逸和偏爱奇淫巧技的传闻之外, 并没有在朝廷面前什么好的名声。可是一进入临湘城, 那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和井然有序的商贾门店让人眼前一亮,不由扭转了对长沙国一直以来民不聊生的印象。 黄门令引着连城郡主一群人走向王宫的大门, 百姓们听说郡主回国, 都挤在宫门外争相恭迎。楚琰坐在马车上看着众人把宫门口堵得让宫门卫士都惊动了,十分得意地对走在马车边伺候的清奴道:“本郡主果然深得百姓爱戴,平常除暴安良看样子还是有点效果的嘛。” 清奴远远地就看见宫门口有一群官员站着, 人群之首是一个穿白衣轻裘,腰间系了金玺绿绶的青年。青年白衣小冠, 行止端正, 却生了一双风姿绰约的桃花眼, 在举目抬眸之间,有俊朗高雅之姿。但再仔细看他,此时眉宇深藏微怒,在百官中袖手敛眉,沉眸黯色, 似乎蓄势待发,转头就要发怒。 清奴认出了年轻人是谁,远远也察觉了气氛不对,心中暗自叫苦,楚琰还不知道大难临头。那些百姓哪里是夹道欢迎她回来,分明是知道她回来肯定被大王收拾这才来看笑话来了。 “郡主,他们……是想知道,大王要怎么收拾您,不是来欢迎您回家的。” 第79页 楚琰不听,还想反驳,话到嘴边,眼角忽然瞥见白衣青年,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喜笑颜开地不等马车停下,就跳下车去,冲到白衣青年面前,欢呼雀跃道:“大兄!你特地来接我的对不对!哎呀,哪里需要这么客气,还在宫门口等我……” 白衣青年沉着脸看她叽叽喳喳胡说八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和楚琰想像中的亲热相去甚远。他沉声喝道:“宗正何在?” 青年身后一山羊鬍子的老头子慢悠悠地出列,向青年施了一礼:“臣在。” 楚琰一看宗正都出动了,一激灵,后知后觉这次玩笑开大了,她大兄是真的要收拾她了。她连忙在青年开口之前跳起来就要往宫里走,嘴里还嚷嚷道:“啊!母亲!母亲一定想我了,我得赶紧去拜见——” 话没说完,两个武姬卫早接到了白衣青年的命令,当着百姓与众臣的面,伸手把楚琰架了起来,抬到半空,任她挣扎羞怒威胁也不肯放手。 白衣青年走到气急败坏的楚琰面前,眼神严厉地看着她,怒道:“把她关进宗正府!再敢跑出来,打断腿扔进奴隶营!” “大……大王?”宗正愣了一下,搔了搔头,犹豫地试探道,“大王是不是该和太后说一下——毕竟郡主才回宫,太后要知道您一怒之下把郡主关在宗正府,到时候找臣要人,臣是听大王的,还是听太后的?” 这时宋致已经被扶下车,和咸宁公主一起看着眼前这荒唐又好笑的一幕。没想到外界传闻好色庸碌的长沙王,会是以这种情况和大家见面。那白衣青年放在百姓中,宋致还不一定能猜出来是长沙之主,最多只会认为是哪家青年才俊出来教训离家出走的妹妹。而周围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还不被驱赶的百姓好像早就习以为常,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了。 长沙王皱眉不悦道:“孤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快把她关起来,没有孤的命令,就算是太后也不许把她放了!” “喏!喏!”宗正直起身,客客气气地要把楚琰带走。 楚琰一看来真的,也顾不上考虑抓着她的武姬卫会不会受伤,一个轻巧的钻身脱离武姬卫的控制,柔软的腰肢一弯,脚一跺地,连退了几步,才直起身,得意洋洋又挑衅地看向长沙王:“大兄,你别忘了,武姬卫里面可没有能打赢我的哟。” 长沙王冷笑一声:“那你就自己去宗正府呆着,要不然孤就让沈砚打断你的腿!” “你!”楚琰跳了起来,指着长沙王又气又急地道,“你倒是敢!你敢打我,我就跟母亲告状!”她转怒为笑,哼了一声,傲气十足道,“这里的人都看着呢,大王要谋害自己的亲妹妹!” “行。”长沙王被她的小人嘴脸气笑了,一甩袖子道,“你去告啊!反正你又不是没有告过,小人!” “我就是小人,大王你可不要吓我,母亲让你要好好照顾我的!”楚琰还得寸进尺地逼上前去,撇着嘴不屑道,“你不是要抓我吗?来啊!” 长沙王的脸黑了又黑,藏在袖子下的手差点就真的抡起来要揍楚琰了。众目睽睽之下,有人起闹地喊了一声“大王关了她,为民做主!”接着周围的人都闹笑了起来,一点都不畏惧长沙王。 长沙王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吵不过楚琰就黑着脸准备不了了之回宫。每一次长沙王和连城郡主吵架,临湘城的百姓都要快活地笑闹一阵子,他们从来都不用担心嘲笑长沙王拿捏不住连城郡主会被砍头治罪。 这兄妹俩以前经常就各种吵架,从后宫吵到朝廷,从朝廷吵到城里,城里有时候在大街上吵起来,经常能引得百姓围观。当年长沙王还只是王孙的时候就经常和郡主出宫玩,两人从小吵到大,不但献王与桓王习惯了,百姓们也不知不觉把这当成一件趣事儿。长沙王喜欢玩木雕,连城郡主也贪玩,有时候会请一些百姓进宫,赏玩长沙王亲手做的木雕,和去鞦韆阵玩耍。连城郡主呼朋引伴身边带着一群美人,有时候是官家小姐们,有时候就是武姬卫,而这笔帐往往被算在长沙王的头上,长沙王被荆州刺史弹劾了好几次。 长沙王已经发火了,周围的人都起闹要看他笑话,他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了。好在楚琰虽然刁蛮任性,但还是很给长沙王留面子,见百姓们吵吵闹闹,立刻板起脸,叉着腰呵斥道:“看什么看?快滚回家,再起闹统统把你们抓进大牢里!” 连城郡主不比长沙王好伺候,等会儿真惹她不高兴,赏一顿鞭子还是轻的。大伙儿也不敢过分,三三两两当什么也没看见,呼朋引伴地散开了,没人敢逗留。不一会儿,嘈杂的百姓一闹而散。 “大王,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宫去跟母亲认错。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等到喝散了人群,楚琰转头又是另一副样子,服软地求饶。 其实长沙王也没有想拿她怎么样,他心里清楚如果真把楚琰下了宗正府,那太后绝对会让他在先王殿陪着楚琰一起面壁思过。因此楚琰服软的时候,他也接着台阶下了,不和她一般计较。 “你下次要再出宫怎么办?”长沙王警告她,“你答应我,不出宫,否则这事你别想就这样过去。” 楚琰爽快地答应:“好啦!”反正她每次都是这么答应的,反悔不是一次两次了,姑且答应了长沙王。 长沙王心照不宣地放过了她:“行了。母亲都想你了,走吧。” “诶,等等!”楚琰拉着他的袖子,面露笑容道,“大王,你等等嘛!” “又怎么了?”长沙王还以为她又要耍花样,皱起眉,咬牙切齿道。 “我给你引荐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大王不是说了吗?要当一个励精图治使国中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大王,光有心志本事是不行的,正如一个人有头脑,但是没有身子手足必然不能远行万里。能臣为手,能造盛世,猛将为足,能拓基业,我为大王引荐的人才,能文能武……” 听见楚琰把人吹嘘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长沙王倒真来了兴致。不过他不是相信楚琰的吹嘘,而且对能让从来不务正业的连城郡主为他吹捧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可不相信楚琰能找出什么人才来。 “行了,人呢?” 楚琰兴高采烈地回头跑到咸宁公主身边,把她往长沙王面前带,迎着长沙王惊讶的目光,言之凿凿道:“大王!臣为大王引荐洛阳名士曲和曲鸣之!”她让开身,露出咸宁公主的身影。 咸宁公主和长沙王对视一眼,不急不缓地行了一礼,没有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傲慢,语气平和道:“庶民臣和,拜见大王。”说着,她作了一个长揖,躬身到底。 长沙王看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有些走神。咸宁公主一直作揖不起,长沙王神思不属,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第80页 楚琰轻轻推了推他:“大王?” 长沙王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道:“曲先生请起。”等曲和起身,他笑道,“曲先生相貌俊俏,一时之间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适才无礼,请先生见谅。”说罢,他回了一礼。 咸宁公主挑眉,对长沙王的平易近人表示惊讶,也对他的话有些不解。 “大王的故人是……?” 第60章 以后你们就是同僚了 “哦, 先生不要误会。”长沙王唇角一抿, 略羞涩地一笑, “我说的这个故人是梁赴大将军的一个族人, 他叫宋倏。先生与宋倏有五六分像,只是先生气质比宋倏好上百倍, 方才一见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原来如此。”咸宁公主把宋倏这个名字记下来,随即笑道, “天下相像者许多, 大王错认也是应当。” “咦?”楚琰听长沙王这么一说, 不由仔细打量着曲和,但她很快摇了摇头, “宋长生和鸣之哪里像了?就算像, 也就勉强两三分吧。” 长沙王哼道:“你懂什么?整天就知道舞枪弄棒,跟个粗人似的。”他喜欢雕刻东西,对人的轮廓样貌自然有研究, 神态细节更是瞭若指掌。 楚琰懒得跟长沙王争吵,长沙王觉得她打打杀杀没有女孩子的温柔贤淑, 她还觉得长沙王调酒雕刻就连绣花做胭脂都比她强, 简直不是个男人。太后每次都要说他们两个生错了性别。 “曲先生愿意来我长沙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胜感激。想必先生身为洛阳名士,自然有锦绣才华,我欲让先生屈居国学博士一职,如何?”长沙王含着笑,望着曲和, 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然而一个国学博士根本没有什么实权,虽然名头好听,是教化百姓国中博学之士,其实不过是把曲和束之高阁,给个名头,假装求贤若渴罢了。 咸宁公主拱手一礼,微微弯起唇角,低头道:“大王,国学博士一职干系重大,臣无德无功,何德何能敢做博士?臣请为小吏,为大王驱驰,肃清不平,使百姓自身持正,使国家无冤狱。” “你欲为治狱官?”长沙王显然没想到一个文士会想去当治理牢狱的官,毕竟文士大多不愿意沾染酷吏的名声,一旦被人冠以酷吏,那就算在士族中坏了名声了。 “臣听大王吩咐。”咸宁公主笑着道。她默认了长沙王的问话。 长沙王沉吟不语,心中犹豫。他倒不是觉得曲和不能用来当治狱官,反正他也说他只是想当个小吏,就算没有什么本事先让他当着,到时候再以没有政绩调到闲职嘛。要有本事那更好,狱中有很多罪官没人能治理,廷尉那老头只装聋作哑不作为,而新的廷尉正还没正式上任,还是被朝廷派来的。而曲和是连城郡主举荐的,按照举察令来说,连城郡主是曲和的举主,曲和是连城郡主的门生,连城郡主肯定没办法收曲和的,所以曲和只能效忠他,要是曲和有真本事,就是给他长脸。只不过他担心的不是曲和有没有本事,他担心的是曲和这个人他不了解。 权衡了一番利益,长沙王下定了决心。他看着曲和,心道要不是廷尉正是朝廷派来的人,他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一个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进廷尉府。 “咳。朝廷有廷尉府,郡国所置官吏,依照法制理应官降一等。长沙国廷尉府有廷尉一人,廷尉正一人,下有左右监二人,左右平二人,又有廷尉史、奏谳掾、奏曹掾等。廷尉正,主决疑狱;左右监,管逮捕;左右平,掌平诏狱;廷尉史,记录狱事;奏谳掾,审判案件;奏曹掾,呈报闻奏等。不知曲先生欲治何职?”长沙王仔细的解释,一半的意思是想告诉曲和,廷尉府到底是干什么的,让他不要不懂刑事就里面凑,也就是问“你真的想好要当治狱官吗”。另一半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干什么? 咸宁公主拱手道:“臣听大王的,大王让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她话说得巧妙,同样的一语双关。一面是不管长沙王想让她做什么,她都可以听从,另一方面是很嚣张地表示,她没有什么职位是不能胜任的。 长沙王吃惊她的张狂,一时间拿捏不准她是真有本事,还是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他开玩笑地道:“曲先生好大口气,可治廷尉否?”你这么厉害,给你个廷尉你做得了么? 咸宁公主抬起头看他,忽然莞尔一笑:“臣说了,臣听大王吩咐。” 长沙王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在咸宁公主眼中看到了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傲慢天下的自信,他曾经在长沙桓王眼中见过。当年他还小,长沙桓王和他提起治国大事,他问:“大父治何大?”大父你能治理多大的地盘? 长沙恒王气度雍容地回答:“天子使我治十里我能为亭长,治百里能为县令,治千里能为太守,治万里为州牧,治十万里为诸侯,治得百万里,为天下诸侯王。” “天下有千万里,大父能治么?”陈朝国土共有一千余四十万里。 “不敢耳。”能治啊,只是我不敢罢了。 这个曲和,竟然口出狂言,长沙王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喜的是骄狂名士,不是见识超凡就是国家大才。 “好!”长沙王抚掌笑道,“曲先生大才,且容孤拭目以待。明日曲先生就去廷尉府赴任廷尉左监吧,若年考为魁首,便是廷尉孤也能为先生虚位以待!”廷尉是不可能给曲和的,不过好话还是要许诺的。 竟然是廷尉左监……咸宁公主一愣,她倒没想到自己一来就能得六百石的官职,原以为以长沙王对她的不重视,当个百石吏也就差不多了。朝廷的廷尉左监在洛阳那种地方连公主府设宴大门都进不去,可是在诸侯国,廷尉左监权力不小,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上面还有八百石的廷尉正,一千八百石的长沙国廷尉。 “谢大王。”咸宁公主施礼拜谢。 她没有跪拜,长沙王以为是名士倨傲,也就不在意。 “你初到国中自然不甚熟悉,正好,你的同僚,廷尉正张贺也刚到长沙,孤来为你们引见。张贺何在?” 百官中,有一个身长八尺,仪神隽秀的官员快步出列,躬身一拜,朗声道:“廷尉正臣贺,拜见大王!”礼罢,抬头来,眉宇正气,剑眉星眸,面白如玉,好似天成俊朗之士,顾盼之间透着城府深沉。 长沙王见到他,微微一笑:“张贺,以后曲先生就是你的同僚了,你们要齐心协力为长沙百姓致开太平啊。” “喏,臣遵命。” “喏,臣遵命!” 两人躬身应诺。 长沙王满意地对众人道:“天下大才何其多也?今我长沙能有两位贤臣相助,长沙幸甚!孤之幸甚!”于是高高兴兴地让人散了,对楚琰道,“你跟我回去给母亲请罪去。” 楚琰点了点头,觉得长沙王让曲和当廷尉左监是给她很大面子,她与有荣焉很开心,也就愿意和长沙王回宫见太后了。 第81页 “清奴,你先带阿致和鸣之带回郡主府,我今天可能要陪太后,就不回来了。”提到宋致,她这才想起来宋致还受伤着,回头看宋致,宋致被人扶着站了好一会儿。 “大王,我有一好友受伤了,你国库里的好药多给我点吧。” 长沙王回想起来,沈砚上书要越境追杀贼将时有提到,一个女子是连城郡主的好友,跟着沈砚追击千里,听说还重伤了。他心血来潮,忽然想见见这个和自己妹妹一样,果勇杀伐的女人,便笑着道:“是那位杀贼追凶昼夜不休的女公子么?好啊,我该见一见她。她在这里么?” 长沙王伸长脖子,目光落在跟着连城郡主的一行人里。他刚才注意力都在连城郡主和曲和身上,一时之间都没有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在。他逡巡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低着头穿着襦裙的女子身上,越过连城郡主和曲和身边,走到女子面前。他发现女子在发抖,虽然被侍女扶着,但还是站得摇摇欲坠。 “你就是宋致?” 宋致低着头,她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好像崩裂了,肩头有液体时不时从背后滑落,而后被她穿的衣服吸收。长沙王和咸宁公主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撑不住了,如今只靠着意志支撑不肯倒下,根本没注意到长沙王走过来。一听到有人叫她,她昏昏沉沉德抬起头,模模糊糊之间好像看见了咸宁公主站在她面前,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喃喃自语道:“我……我没事……”话音刚落,眼前一黑,彻底软倒,昏迷过去。 长沙王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在宋致抬起头那一剎那,长沙王整个人都呆住了。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如霜雪皓月,眉宇清秀坚毅,双眼迷离,小巧的鼻子渗出细细晶莹的汗水,朱唇轻启吐气如兰,翕动如诱。当她向自己倒来的那一剎那,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推开宋致后,反应过来这是不对的,可宋致已经被他推得后仰几乎要倒地了。 此时他大惊失色,准备去抓宋致,可有一个人比他更快,当先抱住了宋致,一把把她打横抱起,转头警惕地看着他。 长沙王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微微一僵。而后,他收回手,愧疚地对抱住宋致的人道:“失礼了。孤少年时曾经遭遇刺客,所以不习惯别人近孤的身。方才女公子突然倒来,我……对不起。” 第61章 我在想宋致 “大王不必道歉, 是家妹失礼在先。”咸宁公主和张贺走了过来, 她当先向长沙王道, “请准臣带家妹告退。”走到窦途身边, 从他怀里接过宋致,咸宁公主沉声道。 长沙王略羞赧地道:“嗯, 好。” 楚琰把前后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在看见宋致向长沙王扑去时心里先是一惊, 而后一喜。等曲和赶过去接过宋致说要先走, 连忙给清奴使眼色。清奴瞭然, 走到曲和身边,对她道:“曲左监, 不妨把宋小姐交给清奴吧。” “不必了。”咸宁公主低头看了一眼宋致, 面色沉郁道,“窦途,我们走。” 窦途跟着咸宁公主一起走了, 清奴得到指示,也跟了上去。而长沙王则顿一下, 叫了一个黄门令, 传令让太医都去给宋致看病, 国库的好药能用上的都可以提。 一群人散了,长沙王带着楚琰回宫,宫门只剩下了张贺一个人。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负着手慢慢地走出宫外,向自己买下的宅子走去, 边走边念叨着什么:“宋致……宋致……原来你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宋致等人离开的方向,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后低头快步走进人群中,消失在宫门外。 宋致突然地倒下令在场所有人都心思各异。那些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宋致对长沙王是有意投怀送抱,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长沙王推开了她。而知道内情的咸宁公主对她强自隐忍伤痛,直至昏迷的事有些生气,在看到她对长沙王“投怀送抱”的那一剎那,她失望又担心,失望的是她这么做并没有事先告诉自己,担心的是宋致突然的举动会不会让长沙王对她不利。 咸宁公主没有想过,或者怀疑过宋致想献宠长沙王。一来宋致的性格她很了解,一点也不贪恋权势富贵,而且很在意自己的小命,自然不会冒险在这个时机做这种事情。二来宋致没理由在她面前这么做,因为宋致不需要依靠一个献宠男人来达到目的。所以她会发怒,更多是因为宋致不爱惜自己,还有长沙王不知底细就随便推开宋致。 她抱着宋致一路上走出官街,一直往前走着,她要借着走路来思考和缓解她的愤怒。也亏得她多年修炼的城府,否则在看见宋致被窦途抱起的那个时候就不会是一闪而过对长沙王加以呵斥,而后压制住情绪,走到长沙王面前半是做戏地挡住了长沙王的窥探,而是以直硬的态度表达她的不满了。 走了一路,她手臂感到酸痛,正好在一家客舍停下来,干脆走了进去。窦途当先一步去与人交谈,要了一间房间,清奴一看两人是不可能带宋致回郡主府了,迟疑了一下,跑出去叫太医了。 客舍的房间中,咸宁公主把宋致放在榻上,脸色已经不那么沉郁了。她看着宋致苍白的脸,就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就这样沉静了下来。 窦途进来又出去,咸宁公主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边再有人来时,她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清奴,还有清奴身后的太医。 “请太医看看家妹如何了。”咸宁公主沉吟半晌,让开身,对太医作了一礼。 太医还礼,不敢耽搁,走到榻边把脉。咸宁公主则瞥了一眼面露忧色的清奴,什么也没说,走到了窗口,居高临下看着集市上人来人往。 太医诊治了一番,也不觉得棘手,只是让清奴要来前面那位太医开的方子瞧一瞧,确认他开的药十分有效之后,又加了一个补药的方子,就起身告辞了。 清奴不用咸宁公主吩咐,径直去抓药煮药。过了一会儿,窦途再次进来,手里拿着一支竹简,走到咸宁公主身后,作了一揖,压低声音道:“主公,张贺托人来请主公赴宴。” 咸宁公主没有回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心不在焉地道:“什么时候?” “明晚。” 她垂眸思忖半晌,忽然转身看着窦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问:“旧年他们有消息了么?” 窦途一愣,虽然不清楚咸宁公主的心思,但他还是反应了过来,拱手道:“前两日的消息,旧年与白柳交接事务,如今白柳已经在新野县上任新野令了。旧年和明安昨日应当出发了吧?如果够快,乘船而来,最多三日就能到。” 咸宁公主听了还是那副看不出什么神情的样子,点了点头道:“他们来以后,先不要来找我,就在民间先打听一下长沙王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先前得到的消息与事实不符,我怀疑长沙王并非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长沙王其人确实与风传的相去甚远。虽然没有什么威仪可言,但是深得民心,百官敬畏。”窦途想了想,笑道,“臣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年轻的宗室,不会想到是堂堂长沙王。早前主公察觉长沙王虽然名声不好,但他能稳治长沙四郡,便说明此人绝非无能软弱之辈。” 第82页 “然而,我们并没有料到,他岂止是不无能软弱,还有明主之风。”咸宁公主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这其中,若非他隐瞒自毁,便是有人故意诋毁他。前者的话,这长沙王恐怕心怀不轨所图甚大,后者的话,这朝中百官对宗室都能欺负到这头上了,往后陈朝威严何在?此事要彻查到底。” “喏。”窦途领命道。 说完这个,咸宁公主才回答窦途刚才的问题:“你去回绝了张贺吧。就说我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罪名,如果他想跟我拉进关系,那就免了。” 张贺一看见窦途,就知道曲和的真实身份了,所以这个邀请也是试探,想知道她的意思。她直接拒绝了,让张贺安心,意思就是他做他的官,她行她的事,不会相互干预。 窦途一听就明白了,含笑地点点头道:“张贺那里臣这就去回绝了。只是当初的廷尉左监,如今成了主公的上官,不知主公做何感想?” “感想么?”咸宁公主微微一笑,望向沉睡着的宋致,轻声道,“我倒真有一个。阿致看见张贺不知还是不是当初的心境了。她出阁第一次就遇上张贺这样的对手,我很想知道,经过你我的悉心教导,又经历那么多的事情,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傻傻地上当。” “怕是,这次张贺要上当了。”窦途戏嚯道。 咸宁公主唇角带笑,眼神却有些落寞,怅然道:“真希望她能强大起来,可又希望她还是当初的驸马,不要像我一样,手上沾满了血腥。” 窦途不屑道:“她该感激主公再三的搭救和不厌其烦地引导,当她能够站在主公身边时,这就是她的福气了。” “是么?”她轻轻一笑,略带迟疑道,“于她来说,她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她会感激我把她带进了这个充满阴谋血腥的世界,还是会怨我打破她小富即安的梦想,我不知道。”而后,她又很快打消了自己的疑惑,“不管怎么说,我想她活下去,活得辛苦,而不卑微。” 窦途默然不语。 宫中。 见过太后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的楚琰吃过饭后就打听宋致的情况,侍奉的人说宋致没有去郡主府而是住在客舍,楚琰不免有些失望。当她听说曲和陪着宋致寸步不离地照顾之后,更加觉得当初就应该先把人带回郡主府,要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曲和没准真对这个妹妹日久生情了怎么办? 她纠结了半天,决定去找人说说话。纵观整个王宫之中,能和她聊这种话题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长沙王往常这个时辰应该在承德殿批阅奏摺,但他今天奏章只批了不到五本就放弃了,摊开的竹简上每个字他都看不进去。他只想着那个被他推开的人,听沈砚说,宋致是重伤,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他今天这么做,严重伤害到她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去诊脉的太医回来后只说旁边有她表兄照顾,并没有说到底要多久能恢复。 承德殿的烛火燃了一半,他还没想好该不该去探望一下那位女公子。楚琰迈进承德殿的时候,长沙王正把玩着一块檀木,似乎在想些什么,连她走到面前都没反应。 “大王?”楚琰跪坐在长沙王身边,奇怪道,“您在想政事吗?” “我在想宋致——”长沙王抬起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看到楚琰一脸怪异时,有些奇怪,“怎么了?” “大王,你该不会是看中阿致了吧?”楚琰吞吞吐吐地道。 长沙王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宋致怎么和你一样,都是那种……不对不对,她比你有胆略,这样的女子真的是单纯的出身吗?”他越说,对宋致就起了越大的兴致,沈砚当初只是提了一句,所以他以为宋致起码是像楚琰那样常年习武不输男子的女人,可见面之后,却能感觉她就是普通寻常的女子,真是令人惊讶。 楚琰揶揄道:“你不是最不喜欢女孩子打打杀杀的吗?怎么现在倒觉得她有胆略?” 第62章 钟楼杀人案 长沙王一噎, 无语地看着她, 漠然道:“她如此娇弱, 而你是如此强壮, 任谁都会觉得她比你顺眼。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又惹祸了?” 楚琰神神秘秘地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话, 因为声音太小,以至于含糊不清。长沙王皱着眉, 不悦道:“你大声点!平常吵架的时候中气十足的方圆八百里都听得见, 怎么现在说话倒跟蚊子似的。” 楚琰没好气地拔高声音道:“我说, ‘大王,你把曲左监给我当郡马吧’, 你是真聋还是装傻?” 这次轮到长沙王吃惊了:“你要嫁曲和?”他站了起来, 沉下脸反对道,“你知不知道曲和与宋致有婚约?你要嫁人作妾,别说我不能同意, 就算我同意,太后也绝对不会答应!” 楚琰脸一红。一半是因为被说中心事, 一半是因为她毕竟是女儿家, 哪有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要给人做妾的?她又羞又恼地拉着长沙王坐下, 无奈道:“我没说做妾。是,曲鸣之有婚约我知道。但是他和阿致的婚约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喜欢阿致,阿致也不喜欢他,只是碍于兄妹情深和父母之命, 你说父母之命怎么比得过君命难违呢?与其他们成就一对怨偶,不如成全了我与鸣之,还能还阿致自由,让她另觅良人。” 她边说另觅良人,一边拿眼觑着长沙王,笑嘻嘻地道:“你看,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长沙王露出鄙夷的神情:“你哪只眼睛看见曲和对宋致是兄妹情深?今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对我冷着脸了,他对宋致没有感情,孤不信。” “那是因为阿致不是一般的妹妹,阿致的父亲为了他丢官了,所以他对阿致特别的好,这是补偿你明白吗?”楚琰努力说服着长沙王,有些生气他的不了解真相。 “那沈砚怎么办?”长沙王头疼道,“太后都透露要让沈砚尚郡马了,你怎么临时出了这种事?当初太后提的时候你不是没反对?现在你让我怎么跟太后交代?” 楚琰干脆盘着腿坐,大大咧咧地道:“我不管,我就要曲和!沈砚的事情我也没答应啊!我要是答应怎么会跑出去?你和母亲也太一厢情愿了吧?” 长沙王闻言微怒,瞪着她道:“住口!母亲一心为你,你怎么能够说她?平常胡闹也就罢了,要不是母亲多次护着你,我早对你不客气了!” “那你就让我嫁给曲和嘛!”楚琰自知理亏,撇了撇嘴道,“至于沈砚,你根本不用理他。他有妾了,听说他对那个妾可好了。” “……”沈砚有妾这件事的确让长沙王有些不满,他除了有妾之外,几乎是符合了太后与长沙王的所有条件。但是正是因为他有妾,长沙王才迟迟不肯决定,对楚琰离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事容我再想想。”长沙王嘆了口气,揉着眉心疲惫道,“国家大事让我忧心操劳,你的婚事也是。你都二十了,再不嫁出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要怎么笑话。” 第83页 楚琰一点也不担心外面的人说什么。天塌下来又砸不到她,要砸得先砸长沙王嘛。她还想再劝,忽然耳边一动,似乎听见了外面有尖叫声。 她还以为自己幻听了,身边的长沙王猛然站了起来,低头对她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了?” 说着,他绕过书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殿门高声叫道:“冯马!人呢!死哪儿去了!” 左边的宫道里,一个矮个子的胖子神色慌张,一边低着头走一边喃喃自语不知念叨着什么,走了几步忽然摔了一跤,差点滚下台阶去。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稳住心神碎步走到长沙王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似乎还在发抖。 “你人上哪儿去了?”长沙王皱着眉问他,“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见有一声惨叫声?” 冯马圆滚滚的身体挪近了些,凑近了长沙王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楚琰走了出来,看见冯马惊恐的神情,只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似的。果不其然,长沙王在听完冯马诉说之下,脸色一沉,前所未有地凝重道:“什么?果有此事?” 冯马弯了弯腰,急道:“老奴让人把那地方都围起来了,大王要是不信可以去看。只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大王得把廷尉府的人叫来,此事不能泄露,否则会引起恐慌!” 长沙王轻轻踢了他一脚:“那你倒是去啊!” “喏!喏!”冯马唯唯诺诺地告退,慌忙消失在黑夜中。 “怎么了大王?”楚琰好奇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向宠溺她的长沙王此刻却沉着脸,没有心思跟她讲发生了什么,反而催促着把她赶到甘露殿去,让她陪太后说话。 冯马连夜调派了羽林军把钟楼围了起来,并且马不停蹄地去廷尉府,把在翻阅卷宗的老廷尉连拉带扯地塞上马车带进宫,另一面叫人去请廷尉正张贺,在叫曲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决定让曲和过来看看,毕竟曲和被大王看重。 当沈砚带着羽林军把钟楼围得水泄不通后,老廷尉和廷尉正张贺、廷尉左监曲和一起赶到了王宫中,本来要去见长沙王,结果听说长沙王在钟楼,几个人一口气没歇就跑到了钟楼去。 夜幕沉沉,繁星点点,钟楼巍峨屹立在城西南,沉寂无声。月色之下,刀戟森严的甲冑之士站在钟楼下,面色森冷。长沙王站在钟楼上,负手眺望着城外万家灯火,那些红色的灯笼,在此时已经不是什么黑夜的光明,而是一双双猩红的眼睛,令人发憷。他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不一会儿身后的人向他行礼,他回过头去,脸上掩饰不住地忧虑:“诸位,深夜找你们进宫,实在是打扰了。只是这事事关重大,我等不到天亮了。” 他转过身来,指着两个羽林军守卫的地方,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从沈砚手里接过灯笼,他走到那口千斤重的大钟旁,把灯笼往上一移,灯光照亮了大钟上淋漓的鲜血,在橘黄的灯火下,显得诡异恐怖。 “你们都看到了,上面的鲜血,是这个宫人的。”长沙王的声音缓缓沉沉,似乎还有一些嘶哑,“宫禁之中,竟然发生了命案,而且还是在钟楼此等重地,影响之大,极其败坏。你们都看看吧,我命你们三日之内破案,你们听到了么?” 三人齐声拱手道:“喏!” 长沙王还有事情要做,需要去安抚宫中的人,尽管他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王宫之中。 等他走后,张贺先是看了咸宁公主一眼,咸宁公主没理会他的目光,走到了宫人的尸体边仔细看了起来。于是他转头又看了看老廷尉,老廷尉则在一边好像很认真地看着大钟上的血迹,实际上就是在走神。 “曲左监觉得如何?”张贺想了想,走到了咸宁公主身边,一起琢磨起尸体来。 咸宁公主从旁边侍卫的手中接过灯笼,借着灯火照亮了宫人的脸,依次往下,是脖子、身体、手、脚。 张贺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蹲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宫人的肚子,挽起袖子伸手按了按。 “张廷尉是发现了什么?”咸宁公主淡淡地道。 张贺扭头,对她一笑,说道:“不如你我各说一句,看是否推论一致?” “好啊。”咸宁公主笑吟吟地起身,眼角余光看见一直观察着她们的老廷尉竖起了耳朵,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就从我开始吧。这个宫人年在四十左右,从她的腿有些畸形和弯曲来看,她从小就在宫中生活,或者说她必然是生活在跪礼繁多的地方,长时间和频繁的跪姿坐姿让她的腿比常人还要粗大。” “她是北方人,有很明显的北方人的模样,个子高,面宽手长。”张贺接过话头,分析道,“她应当生育过孩子,而且在二十多岁时生过一场重病,她身上携带的药囊就是证明。她死于利器,凶手一定是比她要高的男子,而且她认识,所以才没有防备。利器从她胸口刺入之后,拔了出来,鲜血溅在地上。之所以猜测是一个比她高的男子,是因为她身上的伤口是匕首向下扎而造成,按照她倒地的情况来看,死前是被凶手喊了,转身回头,而后被杀。死亡的时间大概就在半个时辰之内。” “她的服饰是宫中妇人常用的,但是她袖子中的一块手帕,用的却不是宫中的。此人在宫外必然有认识的人。而她与凶手在钟楼上见面,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告知凶手,事情非常重要和隐秘,因为钟楼把守森严,她有必须冒险和凶手见面的理由。因为,凶手就是钟楼附近的人,很有可能是当值的羽林军。”咸宁公主指了指宫人袖子里的手帕,又指了指把守楼下的羽林军。 “要查清楚真相,就要知道她是谁、在哪个宫里当差、在宫外可有家人,还有这帕子是哪里来的,能在宫中杀人,地位可不是一般的高。” 老廷尉听着两人的推断,不禁疑窦丛生:“究竟是什么人,要在钟楼杀人呢?” 第63章 她对你是真心的 宋致醒来的时候咸宁公主并不在客舍, 连窦途也不在, 只有清奴陪着她。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望着床边摊开的竹简出神, 似乎昨晚有人匆匆离开,连竹简都来不及收起。她哑着嗓子想叫清奴, 可开口说话还是很失声得厉害,所以她只能敲了敲床边的矮几, 试图引起清奴的注意。 清奴回头发现她醒了, 走过来笑着道:“小姐醒了?要喝水么?”她又返回桌边, 取了茶杯倒了水,走回来把宋致扶起来, 茶杯餵到宋致唇边, “喝些水会好受一些。” 宋致接过杯子,喝光了温水,果然嗓子舒服多了。她把杯子递给清奴, 咳嗽了几声,缓了缓才问道:“鸣之和窦先生去哪里了?” “昨夜曲左监被大王连夜召见进宫去了, 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窦先生说长沙有好友在, 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哦, 曲左监临走时跟奴说了,要是小姐找不到他会担心,就跟您说他中午会找时间回来跟你解释。”清奴转过身去放杯子,随口道。 第84页 宋致听了,心里倒是有些不自在。她这么大的人不是个孩子, 又不会整天都黏着咸宁公主,怎么就时时刻刻要求咸宁公主在她跟前转?咸宁公主多心了,她才没有担心。 “诶,说左监左监到了。”清奴耳朵一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一边去开门一边自言自语道。 门一开,果然是咸宁公主,还有早上不见人影的窦途,两人神情凝重地商议着什么,走进来的时候咸宁公主正好对上宋致的视线,两个人隔空对望一眼,咸宁公主停住了话头,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停滞了片刻,咸宁公主很快反应了过来,走到宋致面前坐下,含笑问道。 “刚醒。”宋致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咸宁公主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闻言手一顿,抬头看着她,嘆了口气道:“宫中出事了。有个宫人被杀死在钟楼上,大钟被涂上了血,昨夜大王连夜宣廷尉府的人进宫,我也在其中。早上议政朝会,太常说大钟是国之重器,涂上鲜血是为不详,有人要坏长沙国运,御史大夫当场弹劾了国相,说是天罪不详,国相首当其冲要罢免才能平息天怒。” 宋致沉吟半晌,思索再三才缓声道:“国相是朝廷所命,要罢免国相,恐怕背后是意在对朝廷不满。长沙国百官难道以为,此事是朝廷所为么?” 清奴一见她们要说些隐秘的事,早早就退了出去,把门带上。窦途坐到床尾坐席上,懒懒地道:“那倒不至于。他们不过是对朝廷所不满罢了,藉此时机发泄出来,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隐忍不发,恐怕才是酝酿大事。” “你不用管这些,好好休息就是了。”咸宁公主唇角弯了弯,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包蜜饯,递给了她,“这是我在街上看见的,你最近吃药觉得苦,那就含一颗。阿致,你要早些养好身体。” “嗯。”宋致心里一暖,只觉得咸宁公主对她越发的好,偶尔会为她做一些体贴的事,简直是暖心得可以。 “谢谢。”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一下。张叔阙跟我说他曾经给宋放送别,临走时给宋放三枚五株钱,所以与宋放有那么一点缘。你是宋放的妹妹的身份他知道,所以他想问你,宋放有没有跟你见过面。” “公主是怎么回答他的?”宋致此时还不清楚戊六已经找个由头,让“宋放”失踪了,自然也不清楚怎么张贺突然提及宋放的事。 “我说天下没有宋家的宋致,只有我咸宁公主府的阿致,你和宋放没有什么关系,既然我与宋放离异了,那关于宋放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咸宁公主平静地望着她,坦然道,“至于你,和宋放也没有关系了,你是宋致,你就是宋致。” 宋致在心里把咸宁公主最后那句话反覆咀嚼了几遍,品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她其实不是很在意自己是宋放还是宋致,进公主府的是她,娶公主的是她,休公主的也是她,陪着公主来长沙的还是她,她不会觉得自己活在了宋放的皮囊下。但是咸宁公主的肯定和公然把她与宋放这个人剥离得干干净净,她竟然有些感动。 倒不是说咸宁公主的维护让她暗生情愫,只是被人予以纯粹的肯定这种感觉就好像发现了没有被盗过的陵墓,一打开全都是稀世珍宝,那是无法压制的喜悦和成就感。 “公主,你真好。”宋致苍白的唇瓣微动,轻轻地道。 “啧,这么好你不如以身相许?”只有窦途这种不懂看人眼色的才会在这个时候大煞风景。 宋致白了他一眼,微有风情:“又不是许给你,你怎么那么积极?” “臣这不是有成人之美的心嘛。”窦途笑嘻嘻地道。 “好了。”咸宁公主打断他们的玩笑,站起身道,“我还要去查案,你好好休息。对了,余度他们今天晚上会到临湘城,我让明安过来保护你,你身边没有个人我不放心。” “明安应该保护公主才是。”宋致蹙眉道,“我在客舍中,不会有人对我不利的。” “非也非也!”窦途摇头晃脑,像个神棍一样掐指一算道,“公主不担心梁上君子,只担心有人桃花泛滥,招蜂引蝶。” 宋致脸色一红,她想起了长沙王模模糊糊的长相,不知怎么的,总觉得窦途说的就是长沙王,又兴许只是她在对号入座而已。上次在江陵和窦途开玩笑说公主有烂桃花需要她护驾,这回窦途反过来开玩笑说明安是来给她挡烂桃花。 “走了。”咸宁公主瞥了一眼得意的窦途,冷不丁笑道,“你最好在三日内彻查清楚,到底长沙王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砸烂你那些酒壶。” 窦途一噎,嘴角抽搐着拱了拱手,灰熘熘走了。咸宁公主临要走时,宋致叫住了她。 “怎么了?”咸宁公主歪着头看她。 “公主——”宋致欲言又止。 “嗯?” 宋致垂下眼眸,低声道:“张叔阙和你一起查案吗?” “是。” 她扬起头,唇角僵住笑,脸色有点不自然地对咸宁公主道:“公主是不是觉得张叔阙好用?公主还是想用他为刀……可他这个人并非好掌控的。若公主需要人去做你不能做的事,那请让我去吧。”她的眼神真诚而殷切。 咸宁公主一愣,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让宋致误会了,她想用张贺的心并没有那么强烈。她安抚了几句,走到外面还没想清楚,在大街上碰见从宫中回府的张贺,在张贺向她行礼的时候,没头没脑突然问了一句:“叔阙觉得我对你太亲近了么?” 张贺呆住,没料到咸宁公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脸色涨得通红,挥了挥手道:“鸣之何出此言,贺与鸣之不过相处不到半日,何来亲近之说?” 咸宁公主看他说得分清,脸上还有一点窘迫,不由摇了摇头,笑道:“既然是同僚,那还是该多亲近亲近。你先回府吧,我去城中问问那位宫人有没有人认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张贺糊里糊涂地自言自语道:“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不应该啊,她不是喜欢宋放么?难道是我察觉错了?”不管怎么看,咸宁公主都不会是喜欢他,张贺只好带着满腹疑问回府,琢磨着咸宁公主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难道是暗示他可以跟她多亲近亲近? 等咸宁公主离开后,已经走了的窦途又回转宋致的房间,两人对坐时,窦途不再嬉笑,神情严肃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凌厉。 宋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敌意,弯了眉眼,唇角一抿,轻声道:“怎么了?” 窦途面色冷漠地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你在怪她。”这是肯定的语气。 “没有。”宋致矢口否认,冷笑道,“我怎么敢怪她?” “那你为何要试探她?”窦途语气冷冷,“你对她做戏,对她隐瞒你的不满和怨愤,这就是你的明悟吗?你让我好失望。” 第85页 “我为何要试探她?”宋致讥讽道,“这不是你和她教我的吗?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下手,那谈什么对敌人狠心?” 窦途沉默了。他嗫嚅着唇,垂下眸,似乎有些无力辩驳:“她对你是真心的。” “我对她一样真心。” “逼你走到这个地步的人是我,”窦途皱眉道,“你这不是在惩罚我,也不是在惩罚她,你是在让自己陷入绝地。” 宋致笑了,眼底氤氲着雾气,像在水面上冻结了一层冰。 “我是让自己活下去。”她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要活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依附她而活。我要成为她需要的人,而不是成为她怜悯的人。” “你在跟我置气。”窦途嘆息道,“你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吗?变成她最不希望的样子,也是你最做不来的事。” 第64章 真心话 “我不是傻子。什么大将军要追杀你们, 什么屯骑营逼得你狼狈不堪, 她是公主, 她的手腕我不知道吗?屯骑校尉的追杀, 是你们自导自演的吧?安排着我从洛阳脱身,到了江陵, 其实还是想利用我,我只不过很幸运, 成为她看中的棋子。”宋致不承认自己是嘴硬和窦途置气, 她是真的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当她发现她知道的一切,和现实差距太大, 咸宁公主对她的隐瞒, 再三的欺骗,她以前是不肯想,想通了就知道, 咸宁公主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长沙国。 “你们早算计好了,我只能按照你们安排的走。你们知道妱姬的身份吧?所以她能那么有恃无恐地利用妱姬。” 窦途看着她, 忽然冷笑道:“老实说, 你猜的都对。可是如果你没有被利用的价值, 你觉得你能活到现在吗?” “我宁愿当一个百姓,好过在权势之下,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窦途点点头道:“你以为你为什么在江陵被照顾得好好的?因为公主吩咐,不能让你受苦。你以为所谓的宋家门生故吏,真的能帮你消除那些痕迹?那是因为那些人是公主的人!你要当一个百姓?你知道什么是百姓吗?你在米舍门口的时候, 你要为你的钱财而担忧,你坐在家中,有可能随时遇到那些杀人冒功的贼将!我以为你清醒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致一字一句道:“你口口声声说她利用你,却没有说过,她给了你多少的补偿,救了你多少次。” “我知道。”宋致平复了心情,情绪陷入了低沉,“她越对我好,我就越怕有一日,我于她没有任何用处时,她会毫不犹豫丢下我。我宁愿她从始至终都是利用。” “我不知道你最后能不能赢。”窦途沉寂片刻,说道,“但是我知道,现在你不会输。我言尽于此,如果你还是要一意孤行,那就自便吧。”一甩袖,他冷冰冰地转身走了,没给宋致再开口的机会。 宋致一个人靠在床边,心口在隐隐作痛。从她在巴邱醒来那一刻,她身体里原先关于这个时代宋致的一些东西好像彻底消散了,但这使她感受痛苦更加清晰。 她其实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咸宁公主而已。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很痛苦,她知道这是古代,不是那个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纪,可让她认可接受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谈何容易?咸宁公主没有错,因为她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宋致也没有错,因为她活在一个和平的时代。 她只是不想完全变成这个时代的人而已——她还想回家。她一直就想回家,从出洛阳的那天起,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去。 宋致蜷缩在床上,埋着头默默地念叨着“回家”,一遍又一遍,好像在发泄着情绪。 廷尉府中,咸宁公主在听掾吏汇报今天一整天的调查。 “这宫人叫翠娘,是先王殿中的人。平常负责打扫先王殿,而且她是在献王还是世子时进的宫,来宫中有十多年了,不过奇怪的是,她很少与宫人来往,常常在初一会出宫,说是去见家人。” 咸宁公主沉吟半晌,又问另外一人:“你呢?打听到她在宫外都有谁见过吗?” “回曲左监,翠娘出宫后经常会去一家酒舍,那家酒舍的佣工都说她与掌柜相识。下吏打听到,酒舍掌柜名叫宋蹇,宋蹇其人家世清白,其父是沈中郎府上的宾客,前几日不幸酒后坠死,已经下葬了。这些天,酒舍关闭,佣工们都说要被遣散了,下吏让他们暂且留在临湘城听候差遣。” “沈中郎?”咸宁公主眉间微皱,疑惑道,“你说的可是中郎将沈砚?” “正是。” 又是沈砚?咸宁公主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她没有足够的消息可以把她的猜测完善。 “沈中郎的官录廷尉可否调用?”她回头看着坐在上头打盹的老廷尉问道。 老廷尉听见有人叫他,迷迷糊糊地抬头:“哦,好——呃,曲左监说了什么?” 咸宁公主没有生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臣想借调沈中郎的官录一看。” “官录?这个……”老廷尉搓了搓脸,打起精神来,“要调看军中官将的官录,这个,得要大王手谕才行。” 其实这就是个推脱之词,长沙王已经赋予了廷尉府便宜行事的权力,要调用光禄勛的官录得去太尉府,因为沈砚这个中郎将是光禄勛手下,光禄勛隶属于太尉府。但是要去太尉府调官录,得让老廷尉出面才行,这老头乖觉得很,不肯出头。 咸宁公主只好拱手道:“那臣这就进宫,去请大王手谕。” “诶,好,好。” 咸宁公主匆匆转头进宫,因为她还没有拿到印绶,所以只能进宫,在长阳门外就被拦下了。 “廷尉左监臣和,请见大王。”咸宁公主对拦着她的黄门令拱手道。 楚琰一个人在宫中游荡,走着走着,在长阳门就碰见了进宫的曲和,她不由一愣,当即喜上眉梢。当她看见曲和和黄门令见礼,请求去觐见长沙王时,黄门令婉拒他的要求,心里一怒,走到两人面前,沖黄门令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廷尉左监曲和曲左监!大王命他调查宫中事,耽误了正事你吃罪得起么?” 吓得黄门令连滚带爬地跪下来,磕头求饶。咸宁公主无意为难他,便对楚琰道:“他也是为宫中办事恪尽职守,郡主还请宽恕他。” “听见没有?还不快滚?”楚琰骄横地抬起下巴。 黄门令走后,咸宁公主无心耽搁,既然见到了楚琰就好办了:“郡主,臣想去廷尉府调官录,特来求见大王。” “诶,不急不急。”楚琰贝齿轻咬,脸色微红,“咳,大王正在陪太后说话,要不然……我带你去亭中等候?” “这……”咸宁公主皱眉,但长沙王确实有事,除了等待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好。” 第86页 两人并肩往宫中的石亭中走,沿路楚琰一直在为她介绍周边的景色和说些宫中的趣事,咸宁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得陪着聊天,不知怎么的,楚琰就提到了宋致。 “鸣之如今在长沙国为官,想来不会回洛阳了吧?那阿致呢?” 咸宁公主扫视着四周环境,心中思忖着那日在钟楼值守的名单中,并没有沈砚这个人。那为何当日沈砚会出现在钟楼中,也没有听说过沈砚当日有宫中值守的任务。一边思考着,耳边听见楚琰在说宋致,她回头看了楚琰一眼,沉吟道:“阿致?她自然是要回洛阳的。”宋致早晚要跟她回洛阳,不可能留在长沙国。 楚琰以为曲和说的是宋致要回去,而他留下,心头猛然窃喜,面上遮掩不住笑意:“那鸣之可要与她解除婚约?” 咸宁公主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她惊愕道:“郡主,臣与阿致的婚约是不可能解除的。” “为什么?”楚琰心头一凉,有些生气地坐到石亭中的坐席。 “臣心中早把阿致当臣的妻子,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阿致是臣折箭起誓,非她不可的妻,她一无过错,二无嫌隙,臣为何要休她?”咸宁公主无奈道。 楚琰勃然变色,站了起来,微怒道:“你对她并无情爱,何以要让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郡主是这么想的?可阿致未必如此想。”咸宁公主淡然一笑,一点都不把生气的楚琰放在眼里,“臣若不娶阿致,那该娶谁?” 楚琰差点就脱口而出“娶我呀”,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廉耻之心让她闭上了嘴。她转念一想,曲和大概是顾念宋致一个人孤苦无依,所以坚定了想娶宋致的心,倘若她能为宋致找一个归宿,那曲和就不必非娶宋致不可了。 于是她脸色稍霁,缓和了怒气,转过话题道:“你要去太尉府查谁?” 咸宁公主想了想,没有隐瞒,正色道:“臣想查沈砚沈中郎。沈中郎府上有个宾客,其子宋蹇在城南开了酒舍,而且与昨夜死在宫中的宫人有接触。沈中郎昨夜在宫中值守,臣便想看看他的官录。” “沈砚……昨夜好像不是他当差吧?”忽然,楚琰似乎想起了什么,“沈砚是被冯马找来的,当时我听到惨叫之后,距离沈砚带兵把钟楼围起来,只过不到一刻的时辰。这么说,他昨夜一定是在宫中?” “昨夜不是沈中郎当值?”咸宁公主一惊,“郡主,沈中郎其人你知道是什么背景么?” 楚琰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她说,“说起来,沈砚是太后族亲,沈家就是我跟你说的,经略玉器古玩之首。沈家在长沙国势力盘根错节,一直为历代长沙王所用,忠心耿耿。只是大王不想让沈家继续壮大,所以到沈砚这一辈,只有沈砚一个人当了官。沈砚是沈家旁枝,十六岁为郎,二十岁为羽林中郎将,是长沙国有名的青年才俊。为人嘛,看起来倒还不错,家中有一个小妾,听说还挺受沈砚喜欢的。可是因为这个小妾,沈砚和沈家的关系并不是有多好,他父亲去世之后,就更少和沈家联繫了。”她省去了太后曾经有意给她指婚沈砚的事,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65章 年轻有为沈中郎 咸宁公主总算明白为什么老廷尉听说沈砚之后, 就吞吞吐吐不肯答应出头了。沈砚虽然和沈家关系不好, 但是深受长沙王重用, 在年轻一代的沈家子弟中, 唯独沈砚一人当了官,还派他去接连城郡主回来, 说明沈砚绝非普通的世家子弟,难怪老廷尉不肯得罪。 “这么说来, 沈砚家中很有钱了?”咸宁公主问道。 “不算有钱吧。”楚琰摇了摇头, 回想着第一次去沈府, 并不觉得沈砚是个有钱人,“他纳妾的时候听说还是借的三缗钱办的酒宴。虽然大王每次都赏赐给他钱财, 但是听说他还是过得很拮据。我也从来没听过他喜欢赌钱喝酒, 按理说不可能这么穷。” 一直听楚琰反覆提到那个小妾,咸宁公主上心了,问道:“他的小妾是什么人?” 楚琰惊讶道:“我怎么知道?沈砚的家事我不清楚。” 咸宁公主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太尉府, 而是直接登门拜访沈府才对。她起身向楚琰告辞,便要出宫。 “诶, 我跟你去吧。”楚琰叫住她, 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得意道,“没有我你是进不了沈砚的府邸的,因为沈府的守卫可不会认识你这个没有印绶的廷尉府左监。” 咸宁公主笑了,拱手道:“那就劳烦郡主,请郡主带臣沈府一行。” “那是自然。”楚琰勾起唇角, 转身往前走。她心里想的却是,她带着曲和去沈府,沈砚应该有自知之明,识相点,到时候真赐婚什么的,也好拒绝。 咸宁公主虽然不知道楚琰为何如此积极,但也不以为意。即使楚琰不怀好意,那火也烧不着她,而这个疑案还需要借楚琰的势才行。 两人驱车往沈府去,刚到沈府门口,就看见张贺在门外等候,而一个沈府家人转身要去递帖子。 张贺没想到会遇见咸宁公主,因为他得到消息之后,以为咸宁公主进宫去要手谕,此刻应该在太尉府才对。意外归意外,他很快上前分别见礼。 “叔阙也来拜访沈中郎么?”咸宁公主唇角挂着笑,面上不冷不热。 “鸣之不也是特地来拜访沈中郎?”张贺拱手,十分和气地道。 “既然都是来见沈砚的,那就一起进去吧。”楚琰对张贺这个人稍微有一点印象,只知道是朝廷的人,昨晚进宫的三个人中他就是其中一个。 咸宁公主和张贺都没有意见。 沈府家人看见连城郡主到了,赶紧进去通报,刚洗好澡换了一身舒服的衣服准备入睡的沈砚听说她们来拜访,顾不上头发还是湿的,匆匆披上外衣,赶了出来,见到楚琰在门口和廷尉府的两个人谈笑,提着衣袍下了台阶,躬身一拜,朗声道:“羽林中郎将臣砚,拜见连城郡主。”转头又对两位同僚行礼,“二位先生。” 咸宁公主和张贺回礼:“沈中郎。”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先进去说。”楚琰等他们互相行礼后,对沈砚道,“沈中郎,他们俩呢,是想来问你一些事情的。我呢就是过来玩,有什么事你们仔细谈,慢慢谈。” 沈砚疑惑,抬起头看打量了三人的脸色,又低下头,让开路,请三人入府。 三个人进了沈府,沈砚把人领到了堂上,让人准备酒菜,自己则陪在楚琰身边,听候差遣。 “哦对了。”楚琰转了一圈,视线落在恭谨的沈砚身上,突然道,“你那个妾呢?可否叫出来,让本郡主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这话说得忒无礼,换作一般人,沈砚可能就发火了。但是面前的这位是蛮横不讲理的连城郡主,万一一个不高兴,把他杀了房给拆了都是轻的,他可不敢得罪。在世人眼中,一个妾身份卑微,当不得什么大事,还有朋友之间相互赠妾,以为好友的不少,本朝司徒公宋谦之父曾经把妾送给当时沈家家主,还被传为美谈,因此楚琰要让他的侍妾来见客侍奉,也并非不可。咸宁公主和张贺也都习以为常,没有阻拦,况且咸宁公主也想见识一下,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让沈砚神魂颠倒,不惜与沈家关系恶劣。 第87页 沈砚没有推拒,叫家人去喊小妾来侍奉。酒菜很快上了上来,咸宁公主和张贺分别落座在下首,楚琰居上座,沈砚在楚琰之下。 酒过三巡,场面活络起来,大家都说笑了几句之后,张贺便笑吟吟地举杯对沈砚道:“沈中郎,你我同朝为官,以后还请多多照料。” 沈砚连忙举杯,谦逊道:“不敢,相互照应才是。我们同为大王效力,理当同舟共济。” 一杯饮罢,张贺还是带着笑,似乎有意闲聊道:“沈中郎在宫中为官,至今多少年了?” 沈砚沉默片刻,想了想道:“我是正平元年任的羽林中郎将,入了光禄勛府,在宫中行走至今,已有……五年了。” 今年刚好正平五年,沈砚已经二十五岁了。 “哦?在宫中五年了?”咸宁公主挑眉,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不知沈中郎可熟悉宫中各处?” “前宫有四位羽林中郎将值守,分别守前宫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三日都会变化,还有军中口令以为依据。若说前宫,我确实熟悉。”沈砚笑着道。 张贺听了,接过话问道:“那沈中郎住在宫中么?” “按理我当值就该住在宫中。只是昨日才回国,还未轮到我当值,所以我就回府了。” 咸宁公主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含笑问道:“沈中郎,我方才从宫中出来,见中郎府邸与宫中相去甚远,心里甚是感慨。中郎若是上朝,自沈府到宫中,每日恐怕天未亮就要起身了,毕竟距离宫中走路可是要两刻的时间。” “曲左监此言差矣。”沈砚一头雾水,觉得曲和是在开玩笑,“我若当值,自然骑马或者坐车,到宫中只需要一刻。” “只需要一刻?”张贺和咸宁公主对视了一眼,他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回头看着沈砚道,“那么敢问沈中郎,能否在一炷香之内,赶到宫中,并且调遣士卒,把钟楼围起来?” 沈砚终于听出不对了。张贺和曲和两个人一人一句,又是关心他在宫中当差时间,又是问他上朝需要花费多少时辰,兜兜转转原来是在怀疑他。他不禁变色,冷着脸道:“二位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吗?” 咸宁公主摇摇头道:“我二人并非怀疑沈中郎,只是想知道,昨夜发案时,沈中郎身在何处?如何能在郡主听见惨叫之后,迅速赶到命案现场,并且调兵遣将把钟楼围住。” 沈砚似乎想发怒,张了张口,驳斥的话到嘴边,却嗫嚅了几次,没说出口。 “沈中郎,昨夜您在哪?”张贺盯着他,见他欲言又止,眼神一冷,逼问道。 沈砚几次想辩驳,可是却没说出口,额头上很快渗出了汗水,脸色也白了不少。最后,他只是无奈道:“我昨夜就在宫外,宫人之死,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你们要怀疑我,最好拿出真凭实据,否则本将可以告你们污衊。” “沈砚,”在一旁听着的楚琰奇怪道,“你说你不在宫中,可有人为你作证?” 沈砚嘆了口气,摇摇头道:“没有。当时臣只是一个人。臣昨晚本来回府,后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心情烦闷,所以就出去走走。一走就走到了宫门,等臣要回去时,冯常侍就派人来找臣,让臣去钟楼封锁消息。” “既然是宫门,必然有卫士在,郡主可一问便知。”张贺扯了扯嘴角,一眼识破了沈砚在撒谎。 若不是撒谎,为何言语中漏洞重重?散步散到宫里,这长沙国的王宫未免也太好进了吧?还真就那么巧,卫士竟然没有发现沈砚进了宫?这绝对不可能。 沈砚百口难辩,愤愤道:“我与张廷尉素来无冤无仇,为何张廷尉再三为难我?” 张贺还要诘难,此时去叫侍妾的那个家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慌乱地扑在地上,跪着道:“不好了中郎!庶夫人她——她不见了!” 沈砚猛然站了起来,还带翻了酒壶,酒水洒了一地,他顾不上收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家人面前,把人提起来,怒目而视道:“你说什么?” “她……她真的不见了!老奴找遍了后院,就是没有庶夫人的踪影。听他们说,庶夫人下午出去就没回来……”家人哆哆嗦嗦地说完话,被沈砚扔在地上,却一个字也不敢吭。 咸宁公主和张贺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只觉得心头分外沉重。他们刚到临湘城,当晚宫中就出事了,查到了宋蹇的酒舍,宋蹇之父醉酒出事,宋蹇葬了他就遣散佣工,不知去向。查到沈府,沈砚行踪隐秘,他的爱妾却在这个时候失踪了!这让两个人都敏锐地察觉到,好像有一个很大的局,在把所有的痕迹一一清除,用层层叠叠的陷阱把他们围了起来。 “郡主,请恕臣失礼。”沈砚躬身焦急道。 楚琰愣愣地点了点头,沈砚迫不及待地跟着家人往后院去。 咸宁公主吐了一口气,轻声道:“翠娘的失踪,宾客的身死,宋蹇的去向不明,还有宫人之死,看起来都和沈砚有关。” 张贺看看咸宁公主,又看看楚琰,思索片刻,微微一笑道:“鸣之想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关联,可以跟上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还能帮沈中郎找到爱妾呢。” 咸宁公主道:“我正有此意。不如叔阙一同前往?” “鸣之请。” “叔阙请。” 见两人都要去后院,楚琰可一点都不想留下来,跟在曲和身边看热闹比较要紧:“我也去,我也去!” 第66章 公主,你要做什么 宋致等了很晚, 才等到咸宁公主回来。她特意看了一下外面的时间, 大概已经午夜十二点左右了。古代的人睡得早,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睡觉晚的七八点差不多都睡了, 咸宁公主回来的时候还是楚琰送的,否则她遇到宵禁, 执金吾的人可是会把她抓起来的。 时间太晚了, 咸宁公主一脸疲倦地过来看了一眼宋致, 说了几句话就去洗漱了。宋致能感觉到她好像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情,也没有拉着她说话, 等耳朵听见隔壁的房间关上门的声音后, 她才出了一口气。 她闭上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情,让她烦躁不安。何况她白天睡多了, 晚上也就睡不着了。她重新睁开眼,坐了起来。伤口还有些疼, 但是太医的贡药确实很有效, 最起码她只要不是大的动作就没有什么问题。她起身穿了鞋子, 又从衣架上取了外套,轻轻打开窗子。 窗子开了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冰凉的夜色和夜色下还亮着灯的客房。那间房间是窦途的,看来窦途还没睡觉。她看了一会儿,这二楼东侧的房间全暗下了, 大家都入睡了。一天没出房间,有些烦闷,外面空气清新舒畅,宋致决定出去走走。 她走到门口,把门带上,紧了紧外套,才走到廊下,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景色。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是莫名地想出来看一眼咸宁公主而已。所以当她的目光落在咸宁公主的门上,她又得寸进尺地生出想再和她说句话的心思。只是她没有理由,不敢而已。 第88页 于是她就靠着咸宁公主的门,静静地听着里面安静无声。 她不知道的是写完东西的窦途本来也想开开窗透气,开了一个缝后发现咸宁公主门口有一个身影,他先是一惊,以为是刺客,看清之后,又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他关上的窗户,就站在窗边沉思着什么。 宋致站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她冷静了下来,准备回去。刚一动,就听见里面的脚步声响起,咸宁公主开了门,在她回头之际捉住了她的手。 宋致吓了一跳,扭头望着面色如常的咸宁公主,心头猛然跳得很快,尤其是在夜色之下,被放大无数倍,因为咸宁公主捉住“做贼心虚”的她,也因为咸宁公主还没有睡,心里念叨的人突然出现,让她慌张不已。她下意识想逃走,抿着唇白着脸,呼吸急促起来。但她只走了一步,又被咸宁公主扯住,宋致稳定了心神,脸上有些发烫,结结巴巴地问:“公……公主?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月色如纱,笼罩在两人身上,咸宁公主的冠发落了一身霜雪,她眼底深沉,唇角含笑,似乎带着戏嚯。四下无人,她换回了温柔轻语的嗓音,悦耳诱人地把声音递进宋致耳边,宛若轻声呢喃,又如情人般絮絮低语。 她眉目扬起笑容,卸了妆的脸还原本来美貌,眼神柔和得似水。她低声道:“阿致在这里徘徊,又是要做什么?” “我我我我……”宋致磕磕巴巴,话都凑不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咸宁公主逼近她。她的手腕被咸宁公主钳制住,动弹不得,往后再退就直接靠到墙上。 咸宁公主语调悠长一扬,把她逼到墙角,一手贴在墙上,把她困在怀中。 “阿致,你在紧张什么?”咸宁公主眸色越发地深沉,扣着宋致的手,肌肤相贴之处还有些发烫。 “我没有!”宋致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咸宁公主,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了,脸涨红,头充血,手中开始冒汗。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听力甚好,你在隔壁辗转呼吸,推窗开门,我都知道。尤其是你在我门口徘徊,我听得更加清楚。” 宋致突然按住胸口,浑身紧绷僵住。她担心咸宁公主此刻会听见她羞耻的心跳,还想忍住不咽口水,但是一紧张,咽口水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你——”宋致想解释什么,往前一步,又觉得越解释越说不清,兴许只有她想歪了,脚步便停住了。 咸宁公主回首,白衣如画,只见她垂眸低眉,敛去一身凌厉,柔软皎洁,仿佛沉月。 “外面风大,好好休息。”她的侧脸浸染凉光,唇角薄凉,声音也恢复了冷淡,“阿致,回去吧。” 宋致一怔,有些失落地道:“喏。”她转身回去,没敢回头看,进了房间,把门带上,阻隔了视线。 咸宁公主一直没有回头,她听见关门的声音,也听见宋致在门后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回到床边躺下。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坐到床上,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她盯着床头跳动的烛火,内心忽如其来地沉重。白天,她不明白宋致为何要说那句话,但现在,她有些明悟了。 咸宁公主躺下,盖好被褥,耳边注意听着隔壁的呼吸声。宋致没有睡,她也没有睡,隔着一堵墙,两人陷入了沉默。 宋致为自己去咸宁公主房外的举动而懊悔,咸宁公主为出去拉住了宋致而后悔。 “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咸宁公主默默地念了几遍,但没有人回答她,她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有意也好,无心也罢,算起来,宋致和她认识有小半年了,说是出生入死也不为过。只是一个苗头还不足为虑,或许是她自己想多了。 咸宁公主翻了个身,带着无解的疑问沉沉睡去。 第二天,咸宁公主洗漱完毕还没出门,冯马就上门来,给咸宁公主亲自送印绶衣服。 “冯常侍辛苦了。”咸宁公主接过印绶衣服,把印绶系在腰上,回头从窦途手中拿了一块玉佩,塞给冯马。 冯马胖乎乎的脸上乐开了花,一边把玉佩塞进袖子,一边客客气气地道:“大王让老奴顺便来看看女公子,不知女公子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咸宁公主不着痕迹地挡住冯马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 冯马不甘心地还要和咸宁公主扯,听见外面这么大动静的宋致推门出来,看见她们在楼下中庭聊天,冯马仰头看到楼上的宋致,喜上眉梢道:“哟,女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宋致一愣,点了点头。她转身快步下了楼,走到冯马面前,行了一礼:“冯常侍。” 冯马的眼睛快笑没在那堆肥肉里了。他虚扶一下,说道:“女公子可要注意身体。这大王对女公子很是愧疚,特地再三吩咐老奴,一定要让女公子保重。” “嗯。”宋致想起长沙王模模糊糊的面孔,心里好感顿生,笑着道,“请回复大王,庶民再养好一些,必然进宫谢恩。” “女公子果真是个伶俐人!”冯马一听宋致如此上道,更是心花怒放。他急着回去复命,得到宋致要进宫谢恩的话后,就不再耽搁,和诸位告辞。 咸宁公主和宋致一起送走了冯马后,宋致的目光落在咸宁公主腰上的印绶,惊喜道:“印绶啊!” “阿致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若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十个八个。”咸宁公主取笑道,“两千石的印绶不比这个好看多了么?”她说的是当初颖川太守的印绶。 宋致撇了撇嘴,哼道:“两千石而已,我还看不上。要不然公主给我刻一个独一无二的?” 什么是独一无二?除了玉玺是独一无二,还真没有独一无二的官印。 咸宁公主僵住笑。她望着面露不屑的宋致,沉吟半晌,莞尔一笑,颔首道:“好啊。” 宋致一噎,没敢再接话。咸宁公主敢刻,她敢要么?反正咸宁公主刻了死不了,她要敢要,估计不知道在哪的白衣令就冒出来把她脑袋拧下来送到朝廷邀功了。 “主公,明安到了。”窦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斗法。 宋致向门口看去,果然,一身白衣武服的明中侯腰间悬刀,躬身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咸宁公主作了一揖,单膝跪地道:“公主亲卫中侯臣安,见过公主。” 咸宁公主温声道:“明安起来。此处不宜再叫我公主,你同窦录事一起叫我主公吧。” 明安起身,拱手道:“喏!” 咸宁公主淡淡一笑,对明安道:“明安,白柳可好?” “白家丞已接受新野县,并且派人到咸宁与诸君会意。咸宁一郡,并与新野,共七县八十一乡听候主公差遣!” “此事可告知了陛下?”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又问。 “臣离新野时,余家令已快马报入宫中转呈李冼马。” 第89页 既然事情都安排好了,她也没有多问,满意地笑了:“明安,你就留在阿致身边听命。她是驸马的女弟,也是我的心腹。长沙大计,还需要她的谋划。” 明安躬身向宋致行了一礼:“明安见过表公子。”他早知道咸宁公主身边多出了一个“表妹”,因此这么称呼也是合理的。 宋致还了一礼,面无表情地道:“明中侯。” “表公子还请叫臣明安。” 宋致白眼一翻,敷衍地点了点头:“明安。”她早见过明白千百遍了,还得装不熟,真是心累。 “好了,我要查案去了,你们就留在客舍里。窦途,今天记得去买座房子,不需要多大,够住我们这些人就是了。” 窦途领命道:“喏。” “鸣之兄,可让贺一阵好等啊。”话才说完,张贺就踏进门来,脸上洋溢着笑容,春风满面。 第67章 找到证据 今天一大早, 客舍迎来了好几波的人, 就连张贺也来凑热闹。 几人相互见礼, 张贺的目光落在宋致的身上, 眼神一凝,微微愣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传说中的“宋致”。在洛阳的时候, 他只是听说宋家还有个女儿叫宋致,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清楚。那天在宫门见面, 他距离太远没看清楚, 后来宋致昏倒被人抱住, 才引起他的注意,可惜他心神都在咸宁公主和长沙王身上, 并没有仔细看宋致相貌。这么一看, 简直像极了宋放的模样,神态举止,宛若宋放穿上的女装。 但他来不及多想, 咸宁公主的话把他的注意力都扯到了她身上。 “叔阙,我们今日要去酒舍看一看, 再去沈府?” 张贺收回目光, 轻笑道:“鸣之兄言之有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 当先走了出去:“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客舍,步行往宋蹇客舍的方向去。清晨人还不是很多,但是街上的商贾已经开门摆摊,庭前洒扫干净,等候客人来临。 张贺心里记挂着客舍的事, 他昨夜整理了一番证据,可零散的东西凑不成一整个事情的真相,所以他一大早就过来,请咸宁公主一起前往。他相信咸宁公主一定会有什么发现,多一个人能够帮他拾缺补漏,才能尽快破案。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不知道长沙王会怎么为难他。 事实上长沙王对廷尉府的办事效率并没有多大信心。在案发后的第二天,下令撤掉了光禄勛的职位,在听说沈砚也牵扯其中之后,不由分说就下令新任的光禄勛把沈砚抓起来。 光禄勛上午升的官,下午就要去得罪沈家,可谓是喜忧参半。但是长沙王的愤怒需要有人来平息,这不是简单的谋杀案,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冒头触犯长沙王的威严,于是光禄勛动作迅速,派人把因为爱妾丢失而失魂落魄的沈砚逮捕进了大牢之中,快得连沈家都反应不过来。 就在张贺和咸宁公主去酒舍查案时,沈家家主就进宫去见太后,在太后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太后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一听长沙王不明就里地把心腹爱将送进大牢,还以为长沙王下了乱命,急匆匆地让人请长沙王。 “跪下!”太后不等长沙王进门开口,怒斥道。 长沙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太后的愤怒让他打了个冷颤,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伏地叩首,大气也不敢出。 “大王,可是你下令捉拿的沈砚?” 长沙王一听原来是为了沈砚,他直起身,抬头看着太后,沉下脸,皱眉道:“太后,我抓沈砚,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我倒是想听听。”太后哼了一声。 长沙王无奈,想要起身,太后冷冷道:“大王还是跪着说吧。” 嘆了口气,长沙王只好端端正正跪着道:“太后,有人指控沈砚是杀人凶手,廷尉府的人上门去问沈砚,沈砚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那天他在哪里。现在看来,沈砚确实有嫌疑,我只好先把他抓起来,事后再看看他是否清白。” “仅凭廷尉府那些人的推断,你就认为沈砚有罪?大王,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呢?我从小就教导你,不要偏听偏信,要眼见为实!” 长沙王觉得奇怪,他解释道:“我只是让沈砚暂时呆在大牢中。如果无罪我自然会放了他,我也没有现在就定他的罪。” “可是百官不会这么想!”太后厉声道,“百官只会觉得,大王以权压人,没有证据就随意捉人,这是乱命!沈砚进了大牢,就算是查清真相他是无辜的,可这名声也毁了啊!沈家就这么一个在朝中为官的,大王这是要绝沈家的仕途吗?” 长沙王百口莫辩,只能妥协道:“我知道了。太后息怒,我这就让人去放了沈砚。”他双手加额一拜,起身要退出去。 冯马却跑了进来,沖他使眼色,让他快些走。太后眼尖,瞧见冯马焦急的脸色,沉声道:“什么事?” 冯马面色一白,低下头走进来,向太后行了一礼,声音尖细地道:“回太后……有人在沈中郎的当值室内的床下发现了带血的衣服,并且在他床位后的窗下,发现了一把匕首。” 太后惊疑道:“什么?” 冯马俯身一礼:“御史大夫已经闻讯,正在往宫中赶来。” 掌管弹劾与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来了,并且来势汹汹,还是为血衣与匕首来了,这消息走漏得也未免太快了。长沙王脸色都变了,如果这件事不泄露出去,哪怕沈砚有罪,太后要保他也有办法,可已经泄露出去,那太后再想保沈砚,他也只能秉公执法。 他心头火起,向太后告辞:“太后,我还有要事,等事情处置完再来见太后。” 太后虽然担心和紧张,但是这是长沙王的事,她不能干预,便放行了。 长沙王赶到承德殿,发现血衣和匕首的几个人正跪在地上,等待他处置。长沙王看见罪证,脸色黑得跟墨似的,厉声喊道:“冯马!” “老奴在。” “把东西都移交廷尉!然后把太尉、卫尉、执金吾都给孤叫来,快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冯马吼了。 冯马应诺,马不停蹄地赶去让黄门令去宣口谕。路上看见御史大夫衣带生风地往承德殿沖,他心里默默哀嚎了一声,硬着头皮迎上去,笑呵呵地道:“御史大夫可是要见大王?” “冯常侍,本官有要事请见大王,还请不要阻拦。” “不阻拦不阻拦。”冯马眯着眼睛笑成一朵花,“御史大夫,您这件事应该不是从宫中听到的吧?大王这宫中的消息可是下了死命的,谁也不得外传。这不,正让臣去请太尉、卫尉与执金吾来商议整肃宫规呢。” 御史大夫迟疑了一下。他也是老人精,在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冯马一点他就明白了,长沙王没空听他谏言,正在愤怒宫中消息走路,大动干戈地让一干人等都进宫来问罪了,现在进去就是触霉头。他虽然刚正,但也不傻,想了想,缓了脸色,点了点头道:“哪里,我只是想告诉大王,被派到襄阳问话的宋公子回来了。” 第90页 “宋公子?宋倏宋长生?”冯马愣了一下,嘶地吸了一口气,“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大王前两天还说新上任的廷尉左监和宋公子长得像呢,一直念叨着宋公子也该回来了。” “大王与宋公子分别多年,想必这次见面,能让大王宽怀吧。”御史大夫对宋倏这个人倒没有多大兴致,只是想不到什么藉口,随口一提罢了。 冯马点了点头,两人不再闲聊。御史大夫带着人连长沙王的面都没见到,又退了回去,冯马回转承德殿,长沙王坐在殿上,正负手踱步。 “大王。”冯马进前几步,低声道,“宋长生回来了。” “宋倏?”长沙王站了起来,有些惊讶,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想了想又坐了回去,“算一算时间,他也应该回来了。正平元年他说要去颖川探亲,去年回长沙,又恰好孤有事让他去襄阳,真是辛苦他了。” “大王要不要见见他?” 长沙王心里烦躁,事情压身,没有时间去见宋倏:“他去襄阳也没有完成我的事,现在宫中出事,沈砚还被指证是杀人凶手,我没有心情……等过段时间再见他吧。” “喏。” 长沙王在宫中召见几位官员,随后大肆清洗了宫中的人,以“兴谣言,乱朝廷”的罪名逮捕了一些风传沈砚是凶手的人。 咸宁公主和张贺却在天黑时,摸进了房间紧闭的宋蹇酒舍。 酒舍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但是因为几天没有开门,桌面上有一些灰尘。在柜子里两人翻了翻什么都没有找到,墙壁是实心的,酒罈里也是酒,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转了一圈,只剩下酒窖没有去看。咸宁公主和张贺汇合在一起,交换所得。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张贺道。 “我也是。”咸宁公主低声道,“可就是太干净了,才让人觉得可疑。酒舍的帐目我没有看见,连一张纸,一支竹简都没有。” “难道有人来过了?” 咸宁公主摇摇头:“这里的摆设没有被移动,灰尘也没有被清理。” 两人一筹莫展,忽然咸宁公主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 咸宁公主脸色一变:“有人!” 张贺也皱了眉,两人不约而同翻身向酒窖的方向走去。 酒窖之中,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中年人燃着一盆火,一边把一卷竹简放进火里烧,一边紧张得额头冒汗,念念有词道:“快点烧!快点烧!该死!早知道拿了钱就立刻走了,不然就不会再被那竖子要求回来……这次烧完,我就远走,再也不回来这鬼地方了!” 一阵冷风吹来,火扑地发出响声,吓了中年人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突然出现一把剑,把他没烧掉的几卷竹简都挑了起来,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灭竹简上的火。中年人吃了一惊,大叫一声“什么人?”很快反应过来,扭头想跑,另外一把剑抵在他面前,在他睁大眼睛僵住之后,落在他的肩头,锋利的剑刃贴着肌肤,带来丝丝寒意。 中年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别……别杀我……饶命!” 第68章 都是一群小人啊 到长沙的第三天, 宋致终于住进了民宅, 而不是在客舍度过了。不得不说, 窦途的办事效率就是高, 房契到手,立刻让人把里面的东西都换上新的, 还特地选了一间比较干燥的房间供宋致入住。 宋致亲自动手,把咸宁公主的房间收拾出来, 搬东西的重活就交给明安办, 而擦桌子和决定怎么安排房间装饰, 都是她经手。劳动了一番后,宋致把咸宁公主房间的色彩全部换成了清一色的冷色调, 和鸾和阁一样的颜色, 虽然很冷冽,但看起来整齐舒适就好。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折腾完咸宁公主的房间后, 其他地方没有多大的动静,只是换上新的用品。窦途和明安都住在前院, 后院便成了她和咸宁公主的地盘。 下午的时候楚琰听说她们搬地方了还来逛了一圈, 各种嫌弃, 然后要她和曲和搬到郡主府。宋致婉拒了,并且指出从这里到郡主府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用不着搬来搬去,这个地方挺好的,郡主要来随时可以。 如果不是她提醒楚琰这里和郡主府很近, 楚琰也不至于把她们隔壁也买下来,连成一片,特地开了侧门,让她们随时可以过去。当然这是后话。 楚琰没有得逞,很不高兴。宋致想了想,拉着她道:“鸣之出去查案,今天恐怕还是不能破案,不知道大王会不会怪罪下来。我很担心她,所以想进宫见见大王。” 楚琰本来要答应,但是想起来长沙王今天有大事处理,肯定没空接见宋致,便对她道:“你不必担心,大王只是对廷尉府施加压力,三天破案肯定是不可能,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作态给百官看的。你要进宫的话,等过些日子吧,大王这两天都寝食难安,对接连发生的事情焦头烂额呢。” 宋致点了点头,连道:“是我考虑不周。”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楚琰就回府去了。到了晚上,咸宁公主回来了,看见周围焕然一新,东西都备全了,心里轻松了不少。毕竟客舍有很多不方便,随时可能有人听见她们说话。 晚饭是宋致做的,明安说的时候,咸宁公主皱了眉,一脸不悦:“她是病人,怎么能下厨呢?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吊儿郎当从一旁晃过来的窦途听见明安被训斥,咧嘴一乐,幸灾乐祸道:“哎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出去办事了,否则家里哪里会出这些乱子?换作是我,早把她绑起来了,让她到处乱跑。” 咸宁公主没好气地笑道:“你倒是敢!你办事办好了么?就在这里嘲笑别人。” 窦途凑过来,一脸得意:“臣不才,已经办妥。” 他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冒出头来,向咸宁公主附身行了一礼:“公主家令臣度,见过公主。” 咸宁公主早注意到他了,见他出来,笑着让他起来:“怎么?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多日不见,余度晒黑了不少,还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儒雅忠厚。 “那先用餐,再到书房详谈。”咸宁公主对他道。 “喏。” 于是咸宁公主带着三人走到堂上,宋致一个人正把饭菜都摆到食案上,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个人的份,每道菜都是用炒为主。 咸宁公主是第一次看见炒菜,这个年代以煮、烹、蒸、烤为主,很少会有炒菜。众人一见菜色鲜艷,闻而香美,顿时口中生津食指大动。 分别落座后,宋致见到余度,十分开心,亲自舀了一勺酒,添到了余度酒杯中,请他饮酒。余度自然知道宋致是谁,接过来一饮而尽,以示感激。宋致颔首一笑,给明安也倒了一勺,唯独略过窦途,坐回了咸宁公主身边。 窦途切了一声,自己动手舀了一大觞,咕噜咕噜灌了一口,大呼痛快。 第91页 宋致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转头给咸宁公主添了一勺酒,盈盈敬上。咸宁公主接过来,举杯对众人道:“辛苦诸君奔波,这一杯,谢诸君。” “不敢,臣等为主公寿!”三人齐声,举杯同饮。 一巡酒后,宋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白家丞?” 明安和余度面面相觑,明安是觉得奇怪,咸宁公主以心腹待宋致,而且还派他保护,说明宋致很重要,可这么重要,居然不知道咸宁公主的计划,这难免让人疑惑。余度也不解,按理说咸宁公主既然把驸马还带在身边,怎么他们的事情,宋致一概不知? 一时间没人说话,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半晌,咸宁公主轻声一笑,疑惑道:“我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都沉默了,宋致不免尴尬,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咸宁公主的疑问,正好缓解了宋致的尴尬。她摇了摇头:“没有。” 咸宁公主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这记性。白柳他奉命去了新野,正在新野县操练兵马,为天子练兵。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原来旧年和明安就在新野县,等白柳接收新野之后,他们就过来了。至于我来长沙嘛,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彻查长沙国有没有勾结大将军,第二件事就是奉陛下之命,给长沙王带来一样东西。” 看来第二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只需要派张贺过来,哪里用得着咸宁公主亲自来。宋致明白,她点到为止不再询问。 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酒足饭饱后,咸宁公主吩咐余度和窦途都到书房来商议要事。 “阿致,你也来。”咸宁公主走了两步,发现宋致没有跟上,回头对她道。 宋致一愣,犹豫道:“我还有事……”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听,尤其是经历过余度等人的惊讶之后。 咸宁公主平静地望着她。 宋致在她的注视下,低下了头。 半晌,脚步声响起,咸宁公主带着余度和窦途拂袖而去,连明安都跟了上去,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剩下宋致一个人站着。 她有些后悔和咸宁公主赌气。但她又觉得,这是必然要面对的事情,迟早会发生,早和晚没有区别,何况知道得越多,想要抽身而退就越不容易。 书房中,余度把这几天在民间搜查到的证据都摆了出来,侃侃而谈他的所见所闻。 “这么说,是荆州刺史在作怪?”咸宁公主的眉头拢起,一脸凝重。 余度躬身道:“荆州刺史上任时,入长沙,当时献王还在,与荆州刺史发生了冲突,荆州刺史深恨献王,回去江陵后,再三弹劾献王,只是被朝中一些人驳回。后来献王薨逝,世子即位,荆州刺史更是不遗余力抨击长沙王,正平二年,连上三折,弹劾长沙王荒淫无度,致使长沙国百姓民不聊生。” “原来如此。”食指轻轻敲着书案,她沉思着这其中的关节,“只有荆州刺史一人,如何能使朝廷相信长沙王昏庸奢靡呢?” “这当中还有襄阳太守的作用。”余度嘆了口气道,“其实这长沙王说来可怜,年纪轻轻就即位,根基不稳。襄阳太守听说了,便要挟长沙王送美女二十名给他,但是长沙王不肯,于是襄阳太守就散布谣言,并且上书附和荆州刺史。如此一来,荆州刺史与襄阳太守两个荆楚重臣都说长沙王骄横,底下的那些荆楚之臣谁还敢说真话?自然统统倒戈,众口铄金,长沙王这名声自然被败坏了。” 咸宁公主忧虑地嘆息道:“都是一群小人啊。国家有此贼官,乃亡国之兆啊!陛下虽然有中兴之志,可奈何躯体败坏,枝干各自为谋,近无贤人,远无忠臣,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余度和窦途听了,相视一笑。窦途不以为意道:“陛下不能为中兴之主,可有人能为中兴之臣吶。公主心忧国家,何不如效仿周公、伊尹,大权在握,斥力逆命,一扫朝堂碌碌小人,迎奉新君,为万世开太平基业?” 咸宁公主没说好,但也没有驳斥窦途的胆大包天。事实上,她无比清楚,天子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最多三年,一定会换天。所以天子给她一个选择,要么就平淡无奇地当她的咸宁公主,回封地自在安乐,要么替他平叛,清扫宋家、朝廷、大将军,然后扶持她的弟弟当个圣明君主。咸宁公主自认不可能回封地任人宰割,所以义无反顾地接受天子的安排,蓄养力量,等待时机,一点点地把这个天下握在手中,而后迅速地清扫阻碍。 可是,那两个皇子,一个懦弱无能,一个聪明过头,怎么选都不是好的选择。长沙王看起来倒是不错,可是他血统太远,况且有两个皇子在,怎么也轮不到他。 “旧年,你认为呢?”咸宁公主抬头,看着胸有成竹的余度。 余度拱了拱手,正色道:“臣斗胆,有三问请主公回答。” 咸宁公主对这些人喜欢问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感到有趣,颔首笑道:“你说。” “其一,主公现在放弃一切,回咸宁当个不问世事的公主,可能吗?” “其二,主公愿意放弃现在掌握的一切吗?就算愿意,可主公能看着所有跟随着主公的人都惨死污名吗?” “其三,除此之外主公有别的选择吗?不进则退,主公不能退,只能进。至于进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呢。” 第69章 拜见长沙王 三个问题咄咄逼人, 让咸宁公主深刻意识到, 她其实没有选择。而且余度也说了, 进到哪一步还不知道, 只能往下走,至于怎么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不管怎么说, 咸宁公主清晰地知道,所有都是藉口, 唯独她要活下去, 活得有尊严, 就不得不往上走。 这次谈到深夜,一行人才散伙。明安在门口站得快睡着了, 咸宁公主出来的时候看见了, 吩咐他去睡觉。 走回后院,宋致房里的灯火还亮着。咸宁公主脚步一滞,垂下眸思忖了一会儿, 没有去打扰,径直回了房间, 洗漱就寝。 翌日, 宫中来人, 传曲和进宫。咸宁公主连早饭都来不及用,就进宫见长沙王,与此同时,长沙王还召见了张贺。 长沙国朝会之上,长沙王跪坐在主位, 百官分成两列跪坐在堂下,本来不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张贺和咸宁公主坐在老廷尉的身后,等候长沙王的吩咐。 长沙王心情十分糟糕,在搜查到血衣和凶器之后,御史大夫就得到了消息,虽然没有觐见,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宫中的人走漏消息,让外朝的人议论纷纷,长沙王不得不下狠手,肃清整顿。两天之内,又是罢免光禄勛,任命新人,又是呵斥卫尉,罚俸禄,让太尉与执金吾都受了责罚。 虽然沈砚还没有招供,但几乎已经坐实了沈砚杀人的罪名。他不得不尽快完结这个案子,拖延越久对长沙国越发不利。 “沈砚,”长沙王冷冷地喊了一声,“你擅离职守,懈怠慢职,你可认罪?” 昨夜沈家的人听说血衣被搜查出来,再次进宫,提出愿意捐献两千万钱给沈砚赎罪。长沙王碍于太后和沈家的面子,不得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最轻的罪名判最重的刑罚。 第92页 “臣知罪。”对这个罪名,沈砚没有否认,而是心甘情愿承认下来。 长沙王嘆了口气,挥了挥手。冯马捧着写好的旨意出来,站在百官面前,缓缓展开,朗声念道:“羽林中郎将沈砚,咨尔渎职,不承王命,致使宫中生事,鸾失几鸣,有愧孤信,特责去职墨刑,发配日南。今念往日忠诚,准其以钱赎罪,念去墨刑发配,贬为庶人,以观众效。” 沈砚脸色微白,沈家只有他一人当官,如今他出了这等事,便是绝了沈家的仕途。士农工商,商人乃末业,若他真的丢了官,那沈家会怎么对他?别人怎么看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一无所有的庶人,和跌入地狱有什么分别?他颓然跪在地上,俯身磕头,颤声道:“罪臣沈砚,谢大王不死之恩。” 当他把旨帛接过,沉重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腰间印绶解了下来,双手高举奉上。小黄门收起他的印绶,立刻有羽林军把曾经他们的上官架起来,拖了出去。 朝堂上没有人发声,此时虽然沈砚撤官,但是沈家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这时候跳出来落井下石,只会被人不耻。 处置完沈砚后,长沙王又点名:“张贺、曲和何在?” 张贺和咸宁公主出列,二人拜伏在地上,行完礼后抬起头齐声道:“臣在。” “此案就此了结,你们虽没有查清真相,亦出了不少力气,功过相抵,孤就不责罚了。”长沙王疲倦地靠在案上,手撑着额头,沉声道,“你们好好为长沙国效力吧,此事——到此为止。” 张贺躬身一拜:“喏!” 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跟着拜伏:“喏。” 两人退到老廷尉的身后,都默契地没有提到在酒舍里抓到了一个人,得到了什么证据,心照不宣地准备暗地查清楚真相。张贺是抱着有冤不放的心思,至于咸宁公主则是靠着敏锐的政治直觉,总觉得这背后不可能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一个惊天大秘密。 退朝之后,咸宁公主和张贺分头走了,长沙王闷闷不乐地回寝宫换了衣服,准备出宫走走。可他还没出门,连城郡主楚琰就上门来了,还带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庶人宋致,拜见大王。” 宋致低头行了一礼,再抬头露出盈盈笑意,行为举止落落大方。 长沙王没料到是她,一时之间看愣了。还是楚琰咳嗽了一声,把他注意力拉回来。他连忙伸手去扶宋致,放轻声音道:“女公子不必多礼,你是妱姬的姐妹,便是我的妹妹。” 宋致不着痕迹地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唇角弯了弯,低眉顺眼道:“宋致不敢。” 长沙王看着她,面色缓和了不少,露出笑容来,赞嘆道:“女公子……真乃佳人也。” 不知道为什么,宋致心里浮现的却是那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大王过奖。” “哎呀,”楚琰在一旁看见两人互动,暗自窃喜,面上却正经地推着长沙王道,“你倒是让阿致坐下说啊!哪有让人站着聊的。” 长沙王幡然醒悟,连忙道:“是我失礼了。女公子请入座。”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 宋致道谢,缓步入席,微提裙角坐下,姿态优雅端庄,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长沙王一直都在注意她,见她行为举止合乎礼仪,并非是什么粗俗村妇,不由欣喜,连眉角都飞上喜色。 “大王,阿致说要进宫来谢你请太医为她看病和赏赐贡药呢。”落座之后,楚琰心念一转,笑道,“只是这王宫不好进,所以这一拖拖到了今天。” “女公子身体好些了么?”长沙王一点都不在意谢不谢的,他更关心宋致的身体。那天她昏倒的样子令他记忆深刻,十分揪心。 宋致抬眼看他,略带歉意地道:“多谢大王关怀。宋致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了,前些时日只是因为舟车劳顿才会昏迷,还差点冲撞了大王,大王不但不计较,还赐药延医,甚至关怀备至,宋致感激涕零。” 长沙王道:“女公子……哦,我能否叫你阿致?” “名字就是给人称呼的,大王是君主,如何称呼不得庶人贱名呢?”宋致被他耿直的性子逗笑了,忍不住莞尔道。 见她一笑,长沙王也跟着心喜:“阿致的名字很好听,配上阿致这个人,更是绝对。我说了,你和妱姬都是我妹妹,就不要拘礼了。” 楚琰附和道:“就是,就是,你把大王当兄长一般最好,他这个人素来不喜欢繁文缛节。”还频频向宋致使眼色。 宋致瞭然,放轻松道:“大王说得是。” 长沙王开心地把坐席往宋致的方向挪了挪,和宋致聊着话题:“听说阿致出身书香世家,今日见了阿致的举止,果然进退有据。不知令尊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阿致这等玲珑妙趣的女子。” “大王说笑了,宋致怎么算得上是玲珑妙趣的女子呢?要说郡主才是,天下少有,至少是算得上是第二。” 楚琰惊讶道:“我是第二?谁是第一啊?”还有人敢在她上头,她还真是奇了怪了。 宋致噗嗤一笑,指了指洛阳的方向:“当朝咸宁公主,可为第一。” “哈哈哈哈哈……”长沙王被宋致逗乐了,看着楚琰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道,“哎呀,妱姬怎么能和咸宁公主比呢?无论如何也是差之千里的啊。” 宋致微微一笑,对长沙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平易近人感到亲切。长沙王果真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的人,居然能跟她一起调侃楚琰。 楚琰不服气地道:“那是因为她是陛下之女,不过是年纪比我大,地位比我高,封邑比我多……”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有底气。 她止住话头的时候,长沙王已经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哼了一声,无话可说。 宋致倒没觉得那么好笑,但是她能感觉长沙王的快乐,她也跟着笑了。 “郡主虽然不比咸宁公主封邑多,地位高,可郡主比她可爱,比她好说话。” 楚琰只当她是安慰,不屑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她似的。” 宋致笑笑不说话。 “对了,阿致平常喜欢做什么?是读书写字,还是喜欢下棋诗赋?”长沙王平复了笑,一扫刚才郁闷的心情。 被他一问,宋致迟疑了一下,努力回想却没有想到什么是她喜欢的:“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如果非说有的话,便是喜欢古玩玉器之类的东西了。” “古玩玉器?”长沙王眼前一亮,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我平常也爱收藏古玩玉器。沈家偶尔有好东西也会送进宫来,改天你进宫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私库!” “大王,你偏心!”楚琰嚷嚷道,“我往常要去你私库你都不给,怎么阿致一来你就主动要带她去?到底谁才是你亲妹妹?” 第93页 长沙王鄙夷道:“你一介粗鄙的武夫难登大雅之堂,阿致懂书画古玩,乃我同道中人,你进去只会破坏那份意境。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我私库偷了多少东西拿去换钱!” 楚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那叫偷吗?太后答应给我的……” 长沙王瞪了她一眼,楚琰彻底噤声。 宋致见长沙王和楚琰的互动亲切可爱,好像看见了前世的朋友们嘻笑打闹互黑的样子,心里更亲近了几分。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最轻松的一次聊天,没有什么忧虑和危机感。 “时候不早了,宋致该告退了。” 长沙王眼神一黯,颇为不舍地起身相送,一直跟着她走到殿外,等宋致行礼让他止步,他才恋恋不捨地道:“我会派人去接你进宫,你可要记得你我的约定。” 宋致轻笑,点了点头:“宋致记得。大王再见。” 长沙王颔首,目送着她离开。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疑惑道:“再见?嗯,再见。”说着,他轻松地笑了起来,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第70章 宗室艺术家 曲府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刚买下房子没两天, 房子的两位主人就频繁不在, 咸宁公主出去查案, 白天一整天不在, 等她得空在家,宋致又被王宫的冯常侍接走。只不过一开始咸宁公主并不知道宋致进宫的事情, 直到她和张贺摸到了一条线索,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暂且按兵不动时, 她终于发现宋致隔三差五就会进宫。 她坐在大堂上, 思索着她已经多少天没有见到宋致时,不禁觉得好笑。两个人同在屋檐下, 却已经三五天见不着面, 她竟然没有察觉。 “她今天是第几次进宫?” 余度在底下站着,抬起眼皮,很快又低下头:“第五次了。第一次时是郡主过来接的人, 臣本想告知主公,只是主公一直忙, 不得空。后来臣再想告诉主公, 表小姐说这些小事就不用事事禀报了, 故才……” 咸宁公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摇了摇头道:“随她去吧。这几日你让明安暂时不要跟着她了,她进王宫有明安跟着,终究是不方便。” “喏。” “好了,你下去吧。”咸宁公主摆了摆手。 余度退到门口, 转身要出去,背后又传来咸宁公主的声音:“旧年,你去替我先几块质地好一些的玉石。” 余度回头,犹豫了一下,问道:“主公要什么样的玉石?是玉佩还是……” 咸宁公主低着头,拿起旁边的《韩非子》打开,漫不经心地道:“我要做刻印。你多找几块来,太久没有练手,我怕刻不好。哦,记得把刻刀也一併给我取来,去吧,速速去办。” 余度没再多话,领命快步离开找材料去了。 王宫。 宋致和冯马进殿的时候,长沙王正和一个青年说着话,听见宋致进门的声音,两人停下了交谈,纷纷看向殿中的宋致。 宋致低着头,盈盈一拜,口称大王。得到长沙王允许之后,她才抬起头,露出笑意。当她的目光和那名青年对视之后,她忽然僵住了笑。 青年小冠白衣,质朴实诚,看起来平庸得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还有些市井之气,乍见时只觉得不过村夫小民,但仔细一看,能发现略有不同,眉宇间带着一丝阴鸷。 宋致看他时他也回眸相视,一见宋致,礼貌地颔首示意,唇角微笑,驱散了那眉间阴霾。 长沙王见宋致和青年相见变色,哈哈一笑,走近她道:“阿致,你是否觉得,此人好像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宋致惊醒,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正色道:“先生确实与我表兄偶有几分相似。哦,先生莫不是大王口中提起的‘宋倏宋长生’?” 青年起身,走过来躬身对她一礼,端端正正道:“宋倏见过女公子。” 宋致连忙避开,回了一礼:“宋公子有礼了。” 长沙王笑道:“长生,你姓宋,阿致也姓宋,看来你们很有缘分啊。” 宋倏拱手诚恳道:“臣此‘宋’与女公子之‘宋’,略有不同。” “我知道。”长沙王哂笑道,“你啊。”他摇了摇头,“你去吧,过几日我再传你进宫。” 宋倏低头行了一礼,慢慢退出殿外,临到殿门,抬眼望了一眼宋致,便大步流星退走,消失在承德殿。 等他一走,长沙王便道:“走,我带你去看看私库。” 宋致面上附和,心里却一直想着宋倏的相貌。事实上宋倏和咸宁公主确实有一点像,但是这并不是让她觉得奇怪的地方,而是她好像见过宋倏。或者换句话说,在今世的记忆中,她隐约觉得她是见过宋倏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与咸宁公主朝夕相对,所以才会有此错觉。 宋致吐了一口气,心不在焉地跟着长沙王兜兜转转,走到珍宝阁。珍宝阁说是一间楼阁,但是其实是一座园子,门口有重兵把守,每天还会有专门的人过来巡查、例检、考对,要入珍宝阁得有长沙王的手令才行。 进了门,宋致被里面热火朝天忙活的场面震撼了一番,宽敞的庭院被分割成无数个作坊,画画的、描漆的、制器的……穿着黑色直裾的士人与工匠穿梭其间,有男人,也有女人,忙碌着手里的活,凝神注意。 宋致停住脚步,看着像后世的工厂不停劳作的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认真地做着事。宋致嘆为观止,目瞪口呆。 “如何?这些都是天工坊的人,我长沙国有两个作坊,除了天物坊是军中器械制作官坊,还有就是天工坊,为我私人所用。你别小瞧这些人,他们每个人都领着百石俸禄,学识渊博,手艺精湛,沈家的古玩玉器都是靠他们保养修复,而且他们每个人都会书画制物,每年进贡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他们做出来的。”长沙王侃侃而谈,似乎对这些工人并没有轻蔑与鄙夷,反而像前世领着朋友参观实验室的才子,把科研结果和团队都当成心血。 宋致忍不住感慨道:“大王有天工坊,可见长沙国民生安定啊。”这些天工坊的工人能制造出大量了织布机和汲水车,甚至可以研究出最厉害的弓弩,有这个利器,长沙国不强盛那都对不起这三代长沙王的努力。 长沙王听惯了别人的夸奖,却唯独对宋致的赞嘆感到欣喜。他带着宋致走到了一间房间前,指着门口雕刻写“木”字的牌匾道:“这是木楼,里面都是木料,我偶尔会来这里玩一会儿。只是最近就很少来了。” 宋致想起长沙王有一个爱好就是玩手工,一时之间还有点好奇,不知道他的技术如何。长沙王推门而入,她跟着走进去,里面点燃着几个宫灯,把昏暗的房间照亮。 映入眼前的是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每一格都摆放着形态各异的木雕,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只有手指大,有拟人的,有拟兽的,有拟风景的,不一而同。宋致吃惊地拿起一个童子木雕,童子细腻的肌肤和细緻的鬚发都栩栩如生,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她再看另一边的虎兽木雕,形态可爱,线条流畅活泼,举止生动。放在二十一世纪,拿到黑市拍卖,估计能拍出国宝级的价钱来! 第94页 宋致眼前一亮,看着面色自然的长沙王,她暗自感慨,长沙王的名头没让她膜拜,而这个手工大师的名头却让她垂涎三尺。她看见了不是一屋子的艺术品,而是一屋子的国宝,再搁上个一千年,这些木雕可能一个要价值几千万不等。当然,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要是她在一千年后发掘了这些宝贝,绝对是立马上交国家,保护文物啊! 她流连忘返在架子旁,这看看那瞧瞧,捨不得上手去捧。长沙王被她投入的模样逗笑了,也没有打搅她,而是走到一边的小案上,拿起上次还没有刻好的小兔子继续完工。 宋致一饱眼福之后,才发现自己把主人冷落了,不好意思地走到长沙王身边,跪坐在他左手旁感嘆道:“大王技艺高超,天下无能出其右者,宋致佩服之至。大王是如何练就这身好本事的?” 长沙王停下刻线的动作,回头对她笑了笑:“这末技不足以入阿致的眼,也难登大雅之堂,阿致喜欢便好,什么天下无能出其右者,这话当不得,天下之大,比我技艺高超的数不胜数。至于怎么练的……我还是王孙时,大父时常会让我帮他在竹简上刻字,但是我嫌字不好看,所以勤加苦练,不知不觉的就不局限于字,还有这些玩偶。” “大王,厉害啊!”宋致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我平生只服两个人,一个是咸宁公主,一个就是大王了。咸宁公主文韬武略,乃当世奇女子,宋致以为榜样。大王小而精通手工,大而治理一国,放在我家乡,你的追求者和崇拜者,一定从长沙国排到洛阳城!” 长沙王谦逊道:“阿致过奖了。” “不过奖不过奖。”宋致托着下巴,一脸崇拜,“大王的作品完美无缺,可惜在此蒙尘,无人欣赏。” 长沙王道:“阿致如此推崇,我受之有愧。不过你若是喜欢,等过两天我送你一个好看的,如何?” 宋致受宠若惊,先是一喜,但又觉得不好,忍痛推辞道:“大王心爱之物,宋致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你也说了,宝物蒙尘,实在可惜。你是懂它们的人,也是喜欢它们的人,能得知己赏识,不就是我们这些做出精美之物的主人最高兴的吗?你不要推辞了,要不是这屋子里的东西我还没有比较满意的,我就想挑出一个送给你了。” 宋致是真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她要推辞长沙王说不定真把这些东西给她,这倒不美了。她思索再三,便笑道:“那我期待大王新作!” 长沙王喜笑颜开地点点头:“你三日后来,我一定能做出一个好的给你。” 两人说笑了一阵,宋致起身告辞。长沙王没有送她,而是开始构思要送什么东西才比较合适。 宋致回府的时候只有窦途和余度在,两人正在聊着天,宋致有意要回避,却听见了含含糊糊的一句话。 “旧年,这‘印刷术’若是由长沙王来做,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们来长沙,可不是为了查案的,印刷术才是陛下交给我们重中之任。” 第71章 吃醋了 宋致停下脚步, 侧耳聆听。 “如今主公迟迟不肯设计, 这该如何是好?你我虽然着急, 可只要主公不同意, 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啊。” “也是,主公并非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只是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都不得而知。唉,算了, 我们还是想想沈砚的事吧……”窦途的声音低了下去, 再也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宋致半是寻思两人的话, 半是把他们的目的串联起来。 印刷术、陛下、任务、设计……套上之前咸宁公主在酒宴上说的话,宋致终于彻底明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谓的大将军追杀逼得咸宁公主出走洛阳不论真假, 咸宁公主暗中奉命必然是要出洛阳来长沙。之前她向咸宁公主提出印刷术的事,咸宁公主再三警告她不能外传,也说明了印刷术在后世看来是一件千秋万代的大功, 但在这个时代,分明是一个核武器, 用得好国力强盛时代进步, 用得不好成百上千的人人头落地。所以一枚危险的种子必须在不会危害到整体的利益土壤萌芽, 咸宁公主或者是天子,在周全考虑之后决定放在长沙国。 长沙王爱好奇淫巧技,如果是他“研发”了印刷术那就不会让人怀疑。长沙国的世家其实都在沈家笼罩下,沈家又是主攻商贾,归于王族, 到时候推广印刷术,能够赚钱必然会引沈家大力推广,长沙王本人也不会反对。合适的土壤有了,天时地利人和都囊括了,只差一个机遇。 难怪咸宁公主迟迟没有告诉她,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么事,原来这件事还跟她有关。咸宁公主不肯设计,是因为她最近和长沙王接触频繁,还是一筹莫展?如果是后者,她倒可以帮上忙。 宋致暗下决心,心中有了计较。她不敢说自己的计划一定能够完成实现,但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咸宁公主并不知道宋致在谋划些什么,倘若知道宋致的想法,不知道是该笑她愚笨,还是无奈她城府愈深。 她这两天暂时蛰伏无事,索性就在房间里琢磨刻印。她手里是上好的和田玉,是公主府少有的几块籽玉,被她拿来练手。好在虽然她很久没摸刻刀,但是除了刚开始刻坏了一笔后,就再也没有出错。 和田玉软硬适中,用刻刀描线阳刻,磨下来一堆白色的粉末,沾得她手上、袖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因为手艺生疏,所以下刀每次都认真慎重,锋利的刻刀在她长时间的握紧下,在她手指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咸宁公主吹掉上面的粉末,印面露出四个瘦金体大字——永以为好。 四个字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别有一种韵味。 她满意地放下刻刀,把这方寸之大的小印放进袖子中,起身去寻一个印囊。刚找到一个锦囊,余度便匆匆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黄门。 “主公,大王宣主公珍宝阁觐见。”余度看着她,补了一句,“即刻。” 什么事这么急?咸宁公主皱了一下眉,看小黄门等她的样子,也知道衣服不用换了,便囫囵地把锦囊往袖子里塞,理了理衣服,正色道:“入宫!” 登上马车,跟着黄门令进了宫,直奔珍宝阁。咸宁公主踏进珍宝阁时,也被天工坊热闹的样子惊讶了一下,但她不露情绪,只是挑了挑眉,收敛目光,目不斜视地跟着黄门令进去。 宋致和长沙王在木楼里说着话,长沙王侃侃而谈关于雕刻的艺术,并且对从古至今擅长雕刻的名士如数家珍。宋致越听越觉得佩服,她偶尔能附和一两句,谈起古玩她更是展现了一名知识丰富的考古学者的本事,长沙王对她的博学惊艷不已。 “哦对了,我说要送给你一个东西,你等等,我去拿。”长沙王忽然想起来,对宋致一笑,不等她说话,即大步往深处走。 第95页 宋致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喊住他。同时,她眼角余光看见咸宁公主踏门进来,她回头去看,两人对视了一眼。 咸宁公主在这里见到宋致,显然有些意料之外。她忽然觉得已经很多天没见到宋致了,宋致与她虽然住在一起,但是两人这几天都没有见到面,连吃饭都是分开。这倒让她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宋致在她门口徘徊被她捉住的事。 她微微不自在地抬起手,想握拳挡住嘴边的咳嗽,手一动,就感觉沉甸甸的。袖子里是她要送给宋致的小印。 咸宁公主的手抬了一半,又放下,另一只手伸进袖子里,去摸那枚印章。她开口道:“阿致,原来你在这。前几日,我答应要给你,这两天我花了一些时间,做了……”手已经触碰到了印章,她捏着向袖口将要取出来。 乍见到她,宋致莫名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而咸宁公主的开口,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总比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可不等咸宁公主说完,身后的男声打断了她的话,惹得宋致回头去看。 “阿致,你看。”长沙王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方形的檀木牌子,约莫有巴掌大小,眉间带喜地从深处走出来,“我想了想,你最需要的是这个吧?”来到宋致面前,把黑檀木的牌子往前一递。 宋致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落在了檀木牌子上面,接过来一看,一面用隶书刻着“长沙王制”、“连城郡主侍读宋致”,另一面刻“行王令”。令牌通身漆黑锃亮,上首有鹤纹栩栩如生,底下有祥云纹简笔舒畅。这文上的字都是繁体,宋致默念了一遍,仔细一看,吃惊不已。也就是说,长沙王给她一个郡主侍读的头衔,还给她一个类似“见令如孤”的特殊荣誉,再换一个说法,这个完全可以当成免死金牌啊! “这是……?”宋致不敢置信,“给我的?” 咸宁公主目光也被长沙王吸引,当长沙王把令牌交给宋致,宋致坦然接过后,她不自觉地松开手,放下印章。印章滚落回她的袖子中,沉了一下,咸宁公主两手下垂交叠放置在腹上,轻轻垂下眸,面无表情地看宋致接过木牌一脸激动的样子。 宋致的惊喜和爱不释手,让她眼角的暖意有些僵住,她甚至微微皱起眉。但是很快,她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立刻恢复了平静的面色,好像根本没有过任何情绪波动。 “当然。”长沙王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你最需要的?以后你想什么时候进宫,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就不用让妱姬带你进来,或者等我派人接你。而且,你可以凭藉这枚令牌,直接进入珍宝阁。” 宋致欣喜不已。她想的却是,有了这块令牌,就可以让咸宁公主顺利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偷偷摸摸,想查案就查案,暴露了也没关系。这时她就不推辞了,生怕长沙王后悔给她这块牌子,何况这块行王令上面的纹饰十分漂亮,磨面也做得很好,光从艺术上来说,的确是上上品,宋致捨不得还回去。 “那就谢过大王了!”宋致兴高采烈地捏着行王令,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 长沙王也很高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宠辱皆惊”的女子,只觉得生动有趣,可爱极了,他的注意力被宋致吸引,连一旁站了许久的咸宁公主才刚刚看见。 “鸣之,你来得正好。” 咸宁公主面色淡然,无喜无悲地躬身行了一礼,眼帘半垂,听不出情绪地道:“不知大王宣臣,有何吩咐?” “啊,不是大王叫你来的,是我叫的。”宋致偷偷地瞧她神情,生怕她会因为叫她来的不是长沙王而是自己生气。 “哦,是阿致说你也懂一些木雕篆刻之道。”长沙王这才想起来叫曲和进宫的目的,“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木雕有何想法?” 咸宁公主抬了抬眼皮,觑了宋致一眼,语气淡淡地道:“臣对雕刻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是阿致过奖,愧不敢当。” 长沙王感觉曲和似乎有些不高兴,但面上神情又没有一丝不悦,他只当自己幻觉了,不过也因为曲和的婉拒,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冰点。 同样能感觉到咸宁公主冷淡的宋致有些着急,她今天围着长沙王转,就是为了引咸宁公主把印刷术提出来。可是咸宁公主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让她差点下不来台。好在她反应得快,拉着长沙王笑道:“大王,其实是这样的。鸣之对大王的技艺也很佩服,所以想过来观赏大王的作品,只是她脸皮薄,不好开口,所以我才找了这么个藉口,还请大王恕罪。” 长沙王视线转到咸宁公主身上,对宋致的话深信不疑,不由笑道:“这没什么。既然鸣之感兴趣,不妨看看吧。” “喏。谢大王。”面上波澜不生,咸宁公主拱手应喏,看也不看宋致地走到架子里,仿佛认真地欣赏起长沙王的每一个木雕作品。她随手拿起一个虎型木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心事重重。 第72章 恕不奉陪 宋致则有预谋地走到带文字的雕刻架, 左看看又摸摸, 长沙王陪在她身后, 望着她一副艷羡欣赏的神情, 不觉眼神也温柔了。 然而,状似认真的咸宁公主, 其实心神根本不在眼前的木雕作品上,而是透过层层阻隔的架子, 望向了低头把玩一块闲章的宋致, 压着沉沉的嘴角。跌回袖子里的印章沉重得让她无法抬起手似的, 在长沙王与宋致交谈后,她心中生起一层雾气, 灰濛濛地笼罩在心头, 使她心灰意冷。 “哇!”忽然,宋致发出了惊嘆。 “怎么了?”长沙王以为哪里不对,走近去看她手中排在一起的印章, “上面有错笔么?” 宋致把三枚印章排在一起,放到长沙王的面前, 惊喜道:“大王大王你看!” 长沙王认真地看了一眼,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不解道:“怎么了?” 宋致引导着他的思路:“大王,你看,这三个印章合起来,是不是一句话啊?” 三块印章上的字分别是“长沙王楚”、“文治武功”、“大道至简”。宋致说:“这就是说,大王您的文治武功合乎大道, 大王您看,是不是觉得有趣?” 长沙王讶然,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么一个趣味在。他轻笑道:“有趣,果然有趣。” 宋致见他没上道,继续添油加醋:“何止有趣。大王可以把这三个印章一起用,然后像邸书一样发给百官,让他们记住大王的本事恩德。诶,对了,大王可以多刻些印章,把您想说的都刻下来,到时候涂上墨汁,以白纸覆盖,不就能‘印书’了吗?” “印书?”长沙王一愣,思索着宋致的话,把那三枚印章接过来,顺着她的思路想,“这个主意好,我要刻上几百个字,这样就不必让常侍为我抄文,往后要发官文,只需要刻几枚印章罢了。”他越想,思路越加清晰,“这个方法不但方便,而且还能减少错字,并且如果请书法好的人来写字,还能复其文笔,留下墨宝,实在一举两得。” 第96页 “不但如此,我还可以用它来印刻经书,这样能够给百官提供充足的书籍,也能保留孤本,不用担心孤本丢失后就没有了。”长沙王仿佛看见印刷术带来的美好前景,声音越来越高亢激昂,“对,像印章一样,需要什么字就刻什么字,如果一个字坏了,我可以再重新刻一个。” 他开始不停地踱步,忽略了身边还有宋致和曲和,念叨着道:“这是国之利器啊,一旦真的成功,那士子就会更多,到时候我长沙国人才济济,必然会成为天下诸侯王之首。” 他转了几圈,停下来,抬头看着宋致,眼睛发亮,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道:“阿致,你明白吗?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是杀器啊!是能使国富民强的杀器啊!” 宋致心里当然清楚印刷术的力量,但是她意识到,有些事长沙王可以做,却不是她能做的。她故作疑惑地望着长沙王,一脸迷糊:“大王在说什么啊?我只是让大王把这些印章拓印下来,大王说了一堆,到底是何意?” 长沙王喜不自胜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忍不住抓着她的手,连连摇头:“你不明白没关系,但是你启发了我,你简直是天赐与长沙的神女!” “啊?”宋致懵了,“这是哪跟哪儿?” 看了好大一场戏的咸宁公主把木雕摆回架子,施施然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出了珍宝阁,重新看见太阳后,咸宁公主觉得天光有些刺眼,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当空的太阳,她抬步沿着宫道直走,两边的院墙很高,她只能看到窄小的,被分割成一块长方形的天空,偶尔可见内宫墙边生长出来的红杏枝叶,蜿蜒崎岖。 宋致从珍宝阁中追了出来,终于在一道宫门前追到了咸宁公主。她气喘吁吁,面色微白,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拦在咸宁公主面前,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咸宁公主看着她,等到她缓和了喘息,才不温不火地开口道:“怎么了?”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宋致克制着剧烈的心跳和慌张的情绪,稳住心神,顿了顿,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咸宁公主眉梢一挑,抿了抿唇,云淡风轻地道:“忘了。” “忘了?!”宋致皱了眉,微怔道,“怎么会忘了?” 似乎是被她的诘问逗笑,咸宁公主莞尔道:“便是忘了。” 宋致沉默地与她对视。 片刻,宋致败下阵来,颓然道:“好吧,你要记起来,就跟我讲。大王还在里面,我去跟他道个别。”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宋致稍宽了心,露出笑容来,快步又走了回去。 “若不能事事如我愿,便事事如天下人愿吧。”望着她的背影,咸宁公主喃喃自语,低头从袖子中拿出那枚亲手刻的印章,上面还没有覆盖印泥。 把印章放进印囊之中,她面色平静地将印囊重新放回袖子里,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冠,慢步往宫外走,没有等宋致。 宋致兴沖沖地回来时发现咸宁公主已经出宫了,不由有些失望。她从怀里拿出行王令,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想给咸宁公主邀功献宝的一腔热血凉了一半。 咸宁公主回到府中,余度和窦途一起迎了上来。窦途敏锐地察觉咸宁公主出去时乘兴而去,如今回来败兴而归,他跟着公主多年,还没见过公主这副模样,忍不住小心试探:“主公,长沙王与主公说了什么?” 咸宁公主停住脚步,偏过头睨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地道:“没什么。印刷术的事,长沙王已经入彀,是阿致出的力。有机会呈报陛下,要好好奖赏阿致。” 怎么入宫能把宋致和印刷术又扯到了一起?既然印刷术开始,那咸宁公主不应该高兴吗?两位谋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宋致和连城郡主楚琰一起进来了。原来宋致在宫门见不到咸宁公主,却碰见了准备要出宫回府的楚琰,楚琰招她一起乘车,到了门口楚琰也跟着进来,打算见见曲和。 看见曲和正在庭院中和两个宾客站着交谈,楚琰一下子忘了身边的宋致,眉飞色舞地跑到曲和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话,霸道地拉着曲和的手臂,央他道:“鸣之,过几日是踏青节,我们一起去踏青可好?” 咸宁公主想了不想地拒绝:“我有要事,恕不奉陪。”竟面露不耐,轻轻推开了楚琰。 “能有什么要事嘛!那你让顾问去做吧!”她瞪了悠哉悠哉的窦途一眼,示意他赶紧领命。 “郡主,臣要做的事是为了长沙国,是为了大王和百姓,怎么能舍正事和郡主去游玩?况且,”咸宁公主望着她,正色道,“臣已经说了,臣对郡主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也希望郡主与臣是君子之交。” 她语气冷淡得泛不起一丝别有意味,倒让楚琰有些尴尬得下不来台。 咸宁公主说完,顿了一下,似乎眉宇间多了一丝愧疚。她踌躇片刻,嘆息道:“郡主,是臣配不上郡主,方才臣失态了。” 楚琰向来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岂会因为曲和婉拒而怯懦?她反倒挺胸抬头,信誓旦旦道:“你此刻如此想,焉知你明日也是如此想?未来如何,你说了不算!”她铁了心就要曲和,甚至抱着很大的希望,尤其是在曲和对宋致视而不见之后。 “郡主!”咸宁公主少见地厉声道,“臣不想让郡主失望,但郡主若一直下去,对你我都不算好事!郡主,臣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臣今日是这样回答,明日也是这样,未来依旧不会改变。请郡主恕臣不识抬举!” 楚琰有些郁闷,也有些深受打击。任哪个女子被心爱的男子当场严词拒绝,也会难堪。她虽然勇往无前,但也不是刀枪不入,失落之余,还觉得曲和太过不近人情。 楚琰还想说什么,明安快步自门外进来,脚步声引得咸宁公主回头去看。她先是发现了站在身后的宋致,目光在触及宋致之后,很快移开,宛若舟船过水,了无痕迹,最后落在了拱手行礼的明安身上。 “怎么了?”咸宁公主恢复了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回主公,宋蹇出现了。” 方才咸宁公主与楚琰的谈话让在一旁听着看着的宋致有些坐立不安,甚至她觉得咸宁公主言辞残忍,态度恶劣。可当咸宁公主的目光与宋致接触后,宋致在那眼神似乎感觉到了冷冷的薄情,还不等她琢磨品出味道,明安说的话让她其余跳到了另一件事上。她这才知道,咸宁公主这些天一直都在盯着钟楼案的线索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放弃。这可是与有盖棺定论意愿的长沙王相违背。 “他在哪里出没?”无视宋致的心凉和惊疑,咸宁公主点了点头道。 明安道:“是在一间艺苑和一家茶舍。” 咸宁公主略一思忖,凝眉道:“好,你去告诉叔阙,让他去查茶舍。” “那艺苑之事,要不要臣去?”窦途眼睛放光,咽了咽口水,仿佛眼前已经看见了一大片娇柔媚骨的女人。 第97页 第73章 去吧,好好玩 曲和今日突然的发怒除了让楚琰觉得把事情挑明了之外, 还让楚琰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她不想强迫曲和当她的夫婿, 而曲和把话说得如此之绝, 让她差点发怒。她忍了下来, 转念一想,却觉得如果自己真心喜欢曲和, 那这点挫折并不算什么,顶多是一个考验罢了。不过, 说到底, 这并不能让她转忧为喜, 还是很郁闷曲和的置之不理。 当她听见窦途要跟曲和一起去艺苑,一扫阴郁, 欢天喜地地积极道:“我我我!我也要去!”眼角瞥见宋致沉默忧虑, 捎带上她道,“还有阿致!阿致也去!” “啊?”宋致被猛然一扯,差点踉跄跌倒, 才稳住脚步,便听见了楚琰说要去艺苑, 一时窘迫。她想反驳说自己不去, 抬头看着楚琰积极雀跃的表情, 倒不忍心拒绝,只好把话吞回去,为难地扭头看向咸宁公主,看她准不准。 窦途和楚琰都十分期待,而宋致嗫嚅了一下, 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我……” 咸宁公主只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抬起头,问道:“艺苑之中,哪位舞姬姿色最好?”不等窦途抢答,她挥了挥手,回头对余度低声说了一句话,余度立刻转身进了屋子,很快返回,手里还拿着几块马蹄金。 咸宁公主从余度手中拿过一枚马蹄金,转头看着宋致,把她叫到跟前:“去吧,去艺苑不可能只饮酒,若是坊主要你点人,只管点最好的舞姬,要姿色上好,舞姿绝美者。好好玩,至于查案,交给窦途吧。” 宋致愣住,没去接马蹄金。窦途倒是殷勤地替她收下,和楚琰一前一后拉着发呆的宋致往门外走,还低声窃语地对舞姬品头论足:“听说新来了一个舞姬,国色天香,舞姿优美……” 咸宁公主目送着她们离开,这才回头对余度道:“你和明安去帮叔阙,听他调遣。他若是让你们捉人就捉,让你们蛰伏就忍。知道了么?” 余度和明安齐声道:“喏。” 南城艺苑门外。 沈砚醉醺醺地路过,跌跌撞撞,几乎走不成路。一个白衣青年从艺苑出来,碰见沈砚,眼底闪过一丝奇怪的情绪。沈砚的脚磕到了台阶,眼看就要摔倒,青年手疾眼快,伸手扶住了沈砚:“沈中郎小心!” 沈砚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酒气熏天地吐出一口气,意志消沉地看着青年,摇头道:“你……你……” “沈中郎,我是宋长生。”那青年正是宋倏。他扶着沈砚,笑呵呵地道,“沈中郎,怎么喝成这副样子?唉,比我上次见到你,要憔悴了啊。” 沈砚隐约记起宋长生是谁,歪歪斜斜地站好,软而无力地拱拱手,打了一个酒嗝道:“长……长生……” 宋倏好笑地拉着他,往沈府的方向走:“哎呀好了好了,我送沈中郎回去吧!” 沈砚胡乱地挥了挥手,失落地道:“我……我已经……不是羽林……中郎将了!你……你不可再……叫我中郎……!” “好,好,”宋倏敷衍地应着,一边把他带向沈府,“叫沈君可好?走了走了。” 沈砚被半拉半扶地带走。他们前脚离开,宋致和窦途、楚琰就后脚赶到。 门前的侍从看见一个公子还带着两个女子来,见怪不怪,只是其中一个女子好像很眼熟,惹他们瞩目。一会儿,侍从才想起来,原来那个眼熟的人是连城郡主,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而三人早已进了艺苑,消失在门口。 楚琰一进入正堂,就有坊主迎了上来,四五十的老女人,皮肤松弛,身材臃肿得很冯常侍有得一比,还面敷几斤□□,开口一说话,脸上的粉漱漱往下掉。 “哎哟,这不是连城郡主嘛!”娇滴滴粘腻腻的声音从坊主嘴里传来,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楚琰露出嫌弃的神情,窦途觉得好笑,但还是绅士地上前解围:“坊主,今日我与两位女公子来就是想看看,听说你这里的歌舞都特别好看……啊,这位女公子想学给她夫婿看!”他眼角瞥见宋致东张西望,一把拉过她来,笑嘻嘻地道。 坊主打量着宋致,用帕子遮面一笑:“原来是这位女公子想学啊!别的不说,我们教坊出来的舞姬,可是长沙国最出色的!” 宋致嘴角抽了抽,尴尬地连连道:“坊主说得是!” “来人!带三位上楼!”坊主一甩帕子,浓郁的香粉味扑面而来。 宋致往旁边一躲,靠近了好奇地观察周围的楚琰,拉住楚琰,压低声音道:“郡主,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太适合你……” 楚琰跟着窦途和坊奴往楼上走,听见宋致的话,噗嗤一笑,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阿致,这里的女子确实厉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端正姣好。你呢,不要担心,她们看见我们两个女客,是不会轻易扑上来的。” “还没听说过古代女人能逛妓院还不嫌弃的。”宋致嘀咕道。 楚琰啊了一声,回头问:“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到了楼上,窦途小声说要分头查案,让她们两个在房间不要乱走,没等宋致答应,就摇摆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一把羽扇,故作潇洒地扇着出去。还别说,配上他今天穿的大红色蜀绣直裾,还真有点风流倜傥的感觉,骚包瞩目。 “那……”宋致进了房间,转了一圈,不知道要干嘛,看向楚琰。 楚琰大大咧咧地往坐席上一坐,沖坊奴道:“去给我们弄点酒水菜餚。对了,记得把你们最漂亮的舞姬叫过来。喏——”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五株钱,扔到坊奴怀里,“顺便,去把我侍女叫进来。” 清奴回去取钱,没有跟着她们一起过来。坊奴得了赏,也知道这位是连城郡主,没敢得罪,手脚利索地下去安排。 不久,酒食陆陆续续上个齐全,宋致和楚琰坐着等舞姬来。舞姬没有等到,清奴倒先来了,正好过来伺候两人。 “奇怪,怎么人还没来?”宋致不解地看向楚琰,“难不成他们忘了?” 楚琰正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声嘈杂。宋致反应得快,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到走廊,看像对面的楼梯口,有一群坊奴追着一个浑身是血头破血流的女子。宋致吃了一惊,身后跟出来的楚琰比她更快,一个鱼跃,跳到对角栏杆上,再快步冲到那堆已经抓住受伤女子的坊奴面前,大喝一声:“住手!” 为首的坊奴本来要发怒,抬头看见是郡主,连忙敛下怒气,换上笑脸,作了几个揖,讨好地道:“郡主息怒,下仆不知是郡主,恕罪!恕罪!” 众人知道这是连城郡主,顾不上抓那女子,都纷纷跪下,拜见郡主。那只着里衣浑身冒血的女子艰难地从坊奴的身边脱离,吃力地爬到了楚琰脚边,用颤抖和沾满鲜血的手抓住楚琰的裙角,气息奄奄地抬头,发出细微的声音:“郡主……妾……妾是……” 第98页 话没说完,宋致赶了过来,一见女子昏厥了,还紧紧抓着楚琰的裙角,大惊失色。别说宋致了,连楚琰都觉得可怕,她挣扎着想从女子手里把弄脏的裙角抽出来,更怕把女子弄得更惨所以不敢用力,结果怎么也没办法抽出衣角,又怒又气,瞪了呆住的宋致一眼:“你……你快把她弄开啊!” 清奴在宋致动手之前,先一步低下头,下了狠劲把女子的手指掰开,松掉楚琰的衣裙。 “这个女子是何人?”宋致蹲下来,把女子脸上覆盖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根本看不清容貌。她又从清奴手中接过手帕,亲自把女子脸上的脏污擦干净,终于依稀看清楚女子的五官。 女子很年轻,二十岁左右,样貌上上等,放在后世也算得上网红脸了。只是眉角有磕绊青紫,也许会留下伤疤。 “回女公子,她是我们教坊新来的乐妓。因为她不肯听话,在教习时逃了出来,冲撞了郡主和女公子,仆这就把她带下去。”坊奴低着头,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来,沖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 “慢着。”宋致沉声道,“郡主让你们住手,你们没听见吗?”她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坊奴们,厉声道,“既然耳朵听不见郡主之命,那就不用留着了!” 那坊奴吓得连声道:“仆知罪!郡主饶命!” 楚琰本来想救人,没想到衣服被弄脏了,怎么看都怎么别扭,一想到是因为这群坊奴在逼良为妓,摆明了还动用私刑,她没好气地道:“滚滚滚,这个女人把本郡主的衣服弄脏了,本郡主现在很生气。清奴,把这个女人带回郡主府,本郡主要好好问她的罪!” 坊奴听她要把女子带走,惊慌道:“这……这……郡主,您不能……” 宋致沉下脸,冷声道:“得罪了郡主,她不担事,你们谁担?你担待得起吗?” 坊奴急了:“可……可是……” 宋致把身上的一缗钱往他身上丢,冷眼道:“这些钱就当赎她的。不够的话,你可以来曲府要。” 得了钱,坊奴哪里还敢阻拦,捧着五株钱点头哈腰地道:“仆省得!郡主、女公子,仆这就滚!”转头对着其他人威风地喝道,“还不快滚?” 第74章 他是我故意放走的 清奴扶着那女子, 半抱半扶地把她弄下了楼, 楚琰嘱咐她要把女子带到郡主府, 并且让太医为她看伤, 随之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宋致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方才在救女子的时候,发现女子里衣下的抹胸上锈有一个沈家的标记。楚琰在江陵以沈家女的名头走动, 给她看过沈家的标记。但凡是沈家的东西就会有这个标志,比如售卖的衣物, 或者器物, 宋致之所以记得, 就是觉得古人懂得商标这种东西,意识超前, 很是感慨。 她琢磨了一下, 才出声帮楚琰把人救下来。这会儿只剩下楚琰,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女子身份不一般,但话到嘴边, 又觉得没有凭证,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家徽就认定这个人和沈家有关, 那也太不靠谱。她决定暂且先不说, 等她仔细观察一番情形, 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楚琰。 之后的歌舞宋致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到处晃。逛了一圈,没见到窦途的身影,她下了楼,在隐秘的角落发现了窦途左拥右抱两个歌姬, 还不停调笑。 她脸色一黑,只觉得窦途这傢伙就是因私废公,借着公费出来玩。不过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窦途不远处站着,观察周围的人。 窦途眼角瞥见她,唇边闪过一丝笑意,借着和歌姬换位置的时候,扫了一眼坐在台下欣赏舞蹈的一个布衣年轻人,继续和歌姬说笑。 一直盯着窦途的宋致显然发现了他的动作,她想了想,状若无意地四处闲逛,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那个人,宋致没见过,但她猜出他的身份了。 是宋蹇。 宋致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没有鲁莽地过去和窦途打招呼。 她重新走回楼梯口,还想换一个位置监视宋蹇,但台上的歌舞恰好结束,宋蹇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窦途还是没有动静,仿佛没看见似的。宋致停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想了想,下楼准备要跟上去。 窦途早把宋致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倒是不担心,依旧和怀里的女人说说笑笑。 宋蹇从侧门出去,很快走进了小巷子中。这条小巷子人迹罕至,又很狭隘,两边门墙高筑,宋致跟在宋蹇身后,屏住呼吸,深怕对方察觉。 前方有个交叉路口,宋蹇脚步加快,一闪而过,消失在宋致面前。宋致心头警惕,一边跟上,一边想着莫非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走到路口,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宋致脸色一变,提气凝神,握着拳头挥了过去。她没有佩剑,而且这只能容一人过的窄道中也无法用兵器,所以只能用拳头攻击。然而她的攻击没有生效,对方反应比她快了不少,在她拳头击过去时,一道白影掠过,来人捉着她的拳头,脚在墙上踏了两下,翻身落在了宋致身后,把宋致的手别在肩膀,钳制着不让动弹。 宋致没有看清楚白影是谁,但是她闻见了那人身上的桃花引,立刻打了一个激灵,知道身后带着淡淡清香的女人是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是我。” 宋致被她早上冷落,下午还爱搭不理的态度惹怒,这会儿委屈正上来,碰见咸宁公主不按套路地拦住她,把宋蹇放跑了,心头郁结。她从咸宁公主怀里挣脱出来,转身面对着她,赌气道:“表兄为何在此?你可知刚才宋蹇从这里逃走了?” 咸宁公主见她孤身追来,所以才上前和她交手,本来就对宋致有些拿捏不好,宋致的语气不善,让她脸色一冷。 “他是我故意放走的。”咸宁公主抬眼望着她,脸上云淡风轻。 “你不是要抓他么?” “不过是诱饵罢了。”咸宁公主沉下脸,无意和宋致多谈,“好了,我们走吧。” 她走了两步,发现宋致没跟上。她回头,平静地看着宋致:“怎么了?” 宋致的脸色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定格在阴沉沉的表情。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来,压抑住内心的失落道:“是臣坏了公主的好事,请公主降罪。” 咸宁公主盯着她看了几秒,沉默半晌,最终道:“走吧。” 两人就沿着小巷子走出去,走到了大街上,上了一辆马车回府,之后自顾自地回房间里。宋致走得快,进房间时,因为情绪低落,关门声还挺用力的。咸宁公主耳力好,可以在门口停滞了一秒,什么也没说,进了房。 长沙王摸索出了印刷术的门道,初试用了几枚印章合起来,确实很好用,只不过字体和印章材质都要再行商议。很快,一张由印章印出来的写满字的左伯纸发往了沈家,沈家家主在看到之后,大惊失色,连忙进宫请见。 第99页 长沙王与沈家家主谈了一天,又叫了少府进宫。不久之后,沈家的作坊与宫中的天物坊合作,连日忙碌运转,开始研制印章的材料和刻印。 不得不说,古代匠人的智慧,不是现代机械化能比得上的。就在宋致引导长沙王关于印刷术的想法后的第七天,一版由三百多个枚印章合併组成的诗赋问世,长沙王下令宋家家主、少府,对印刷术加以改进。随后下旨,召见连城郡主侍读宋致入宫。 入宫已经轻车熟路的宋致坦然地换了一身衣服,直奔珍宝阁。一路上,来接人的冯马喋喋不休地说着长沙王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完成了这个伟大的功业,这可是千秋万代的事,最少也是青史留名。长沙王埋首潜心搞印刷术,头发都熬白了几根,实在是用心良苦为国为民。 宋致当然知道这里面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是当她看见鬍子拉碴衣服凌乱,手上黑得跟碳似的,眼圈像熊猫的长沙王时,也有点风中凌乱。那个俊美青年,居然……搞得很像她在前世抢救修复文物的老教授,还真的是有点可爱。 “大王……您这……”这副样子该不会连朝会都不上了吧? 长沙王看看自己的手,上面的墨汁把手染成碳,再看看衣服裙摆,已经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摆摆手道:“阿致见笑了。冯马,快带我去更衣洗漱!” 宋致松了口气,听长沙王的声音清朗,并没有要疯的样子,她就放心了。长沙王去换衣服,趁这个时间,宋致到处逛逛。珍宝阁的匠人都知道,长沙王对宋致特别好,并没有禁止她不能乱看,自然不会傻傻地上来阻拦。 虽然长沙王亲手做出来的印刷术模板还有点参差不齐,但已经初具模型。很快,给长沙王一点时间,这些字印都能变得精美起来。宋致从一旁的纸张中取来完整的诗赋,上面印的是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䜩,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且不说长沙王想法如何,单看他第一篇印的是《短歌行》,就足以令人侧目。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也许他有野心,也许他只是想当一个长沙国的诸侯王,或者,很可能他是想青史留名,为读书人追捧称颂。至少他开启印刷术之后,将把整个时代推进几大步,离文明社会更近。 长沙王是有抱负的人,一个有胸怀大志的青年,位高权重,一国之主,还对自己情深意重,没理由对他不生好感。更何况,长沙王听得进劝谏,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人放在任何朝代,都是标准的夫婿人选。年轻上进、相貌堂堂、气质出众、事业有成、平易近人……她要数长沙王的优点数不过来。 宋致怔怔地看着《短歌行》,心里想着,楚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优秀,难道真的是皇家血脉优等吗? 不过长沙王好弄工艺,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他“不务正业”,不是个“明君”。明朝木匠皇帝被人诟病,现在有个雕刻诸侯王,同样被喷骄奢淫逸。 长沙王换好衣服,把胡茬都修好了,唇上一层淡淡的稀疏鬍子,看起来青涩帅气。他精神好了不少,大步走过来对宋致笑道:“阿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就是,你的印刷术大功告成了?”宋致歪着头,露出淡淡的笑容。 “印刷术?”长沙王琢磨了一下,抚掌大笑,“好名字!好,就叫它印刷术!” 宋致不置可否,已经习惯了自己偶尔一句话引起别人的惊讶了。她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恭喜大王。若大王能配合改进左伯纸,做一个‘长沙纸’,想必这两样利器定然可以日进斗金。” “对!对!”长沙王左右踱步,脸上喜气洋洋,“阿致你真聪明,我也是这么想的。纸张短缺,若能做出更好更廉价的纸,必然能富我国库。哦,对,国相说,还可以兴建国学、郡学、县学、乡学,分发儒家书籍,使百姓知忠君爱民。” 宋致早料到了后面会发生的一系列问题,只是没想到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这么快就举一反三。这印刷术还没成型呢,就开始计划了,估计印刷术问世一年,这学堂就办起来了吧。 目的是达成了,可她一点都不高兴。 第75章 我不要和她做朋友 宋致相信, 这些人能看出印刷术的好处, 不会看不见印刷术带来的风险。长沙王就算对政治不敏感, 难道沈家等人也看不出来, 这是和天下世家为敌吗?世家掌握人才垄断资源,印刷术要打破人才资源, 长沙王这是跟世家抢钱抢人,断人钱财, 犹如杀人父母, 这些人不急才怪。 但心情不怎么好的她并不打算提醒长沙王。只是静静听着长沙王兴奋地说出要怎么把印刷术改得更好一点。 长沙王滔滔不绝地讲着理论, 却发觉宋致兴致索然,不由停下话头, 扭头关心道:“阿致今天是有什么事吗?好像很不开心似的。” 宋致抽了抽嘴角, 摇摇头道:“臣心情不好,扰了大王雅兴,请大王恕罪。” “哦, 无妨,无妨。”长沙王摆了摆手, 又盯着宋致看了看, 想了想, 他笑道,“我也是急着跟你分享喜悦,忽略了你不一定对这些感兴趣。你要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你做得了主就好了。宋致默默吐槽, 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起身告退。 出了宫,清奴在宫外等着。见宋致出来,立刻迎了上来:“郡主请宋小姐到府上一叙。” 宋致想回府,但想到回府就要和态度越发冷漠的咸宁公主对上就觉得烦闷,索性去郡主府避避风头也好。她没反对,答应了清奴。 马车行到连城郡主府,宋致下了车,被清奴带了进去。她走进前厅,家奴说郡主在后院花园的亭中等着,又一个人赶到了花园。 宋致见到石亭中坐着一个青衣女子,还以为是连城郡主,走上前行了一礼:“郡主。” 那女子闻声忽然站了起来,转过头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手在半空中挥舞着,似乎想分辨人在哪里。 “妾不是郡主……” 宋致抬头,惊讶地看着这个女人。自从咸宁公主会伪声之后,她对女人的声音都很敏感。宋致很快记起这个女人,是南城艺苑救出来的女人。 “你是——” 女子听见她的声音,分辨出了方向,向她行了一礼,眼睛还是茫然:“妾贱名卫三娘。” 卫……三娘?这个时代,名是两个字的,就是奴隶贱民,一般都会取单名双字。这个卫三娘连名都没有,翻译成现代话就是卫家的第三个女儿。她自称妾也就说是嫁人了。 第100页 “三娘,来,你坐。”宋致把她扶到坐席旁,让她坐下,“你的眼睛怎么了?” 卫三娘下意识地伸手要去碰,举到半空,却僵住。她脸色黯然,情绪有些低沉:“看不见了。” 想必是那些坊奴们下手太重。宋致嘆了口气,说长沙国女人地位高一点,但是还是有小部分的女人没有人权。像卫三娘这种被迫进了艺苑的女人,遭受的痛苦不是她能想像的。 “没关系,郡主这里有太医,能帮你看好的,你放心吧。”宋致也只是随口安慰。 卫三娘心里清楚这句话并没有多少可信,但出于宋致的好意,她还是微微一笑,道谢了。 两人没谈多久,楚琰带着一堆家奴过来,清奴跟在身边,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道菜,还有几壶酒。 宋致起身下了台阶相迎,两人见礼,清奴上前把卫三娘扶起,向房间走去。 “怎么样,卫三娘娇软乖巧,是不是惹人怜爱?”楚琰凑过来,跟宋致一起看着卫三娘的背影。 宋致微微一笑,回头看着楚琰道:“郡主是知道她是谁了?” 楚琰学她翻了个白眼,绕过她坐到凉亭上的坐席道:“你这个人倒是心机深得很。” 宋致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心虚地跪坐到楚琰对面,试探道:“郡主,此话何解?” 楚琰睨了她一眼,嗤笑道:“你吶,那天早猜到了她是沈砚的妾,却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准备看我笑话?” 原来说的是这个。宋致暗自舒了一口气,脸上扬起笑道:“郡主冤枉啊!我当时真不知道她是沈砚的妾。我现在才从郡主口中得知。”她可没说错,她只是隐约猜到和沈家有可能,也和沈砚联繫到了一起,但并没有肯定卫三娘是那个失踪的妾。 “郡主,她有告诉你她是如何被送进艺苑的吗?” 楚琰道:“没有。她从进府到现在,跟我说的话还没她流的眼泪多。” “那郡主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宋致好奇了。 楚琰嘆了口气,悠悠地道:“那个女人啊,被打得半死不活,跟你刚到长沙时似的,半夜高烧发热,还说着胡话,一直喊‘沈郎’,你说全临湘城有几个沈郎?还有,她叫说她叫卫三娘,我让清奴去查,这个卫三娘还真就是沈砚要死要活非娶不可的妾!还真是巧得很。”她捧着脸,唏嘘不已。 宋致有口无心地道:“你们俩还真有缘。”说完她一咯噔,暗道糟糕。 果然,楚琰皱了眉,不悦道:“她一介庶人,和我能有什么缘分?呵,倒是这个沈砚,听说丢官罢爵之后,整天买醉,这种失意就没有勇气面对人生的男人,我看也不甚中用。卫三娘的事我暂时不想通知沈砚,要不是我就白救卫三娘了,前脚出了艺苑,后脚要跟这么个东西过,真惨。” 宋致深以为然道:“虽说是夫妻……夫妾,但沈砚此时也不能好好照顾卫三娘,她眼睛失明,还是要尽快治好。不让她回去,也是好意,不过还是得问问卫三娘的意见。” 楚琰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以为然。她不过是想噁心噁心沈砚。谁让沈砚是太后中意的郡驸马,趁他现在落魄,先把他女人扣押,等他东山再起时,再还回去,要挟他不许娶她。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宋致心里想的也是暂时让卫三娘“失踪”,她想利用卫三娘来查出这一切是谁在搞鬼。幕后黑手既然把卫三娘卖进艺苑,就说明他想搞大事情,死磕沈家,逼疯沈砚,如果不是有特殊图谋,就是脑子坏掉。显然不可能是后者,所以这个人所图甚大,宋致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两人一拍即合,冠冕堂皇地以“沈砚不清醒,眼睛要治疗”把卫三娘留在郡主府。事情解决后,楚琰拉着宋致推杯换盏,宋致心情也不好,对楚琰的热情邀酒来者不拒。 酒意上头,昏昏沉沉间,宋致听见有人在问她。 “……阿致,你喜欢鸣之吗?” 鸣之?谁是鸣之? “就是曲和。” 曲和……楚和……哦,是咸宁公主。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楚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她晕晕乎乎地拉着楚琰:“不要摇……我……我头晕!” “那你喜欢曲和吗?” “喜欢啊!”宋致晃了晃脑袋,趴在了楚琰身上。温软的怀抱让宋致有种抱住咸宁公主的感觉,她放松身体,露出一抹笑意,含糊地叫着,“好舒服……” 楚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道:“你是哪种喜欢?是……是想跟他成为夫妻的喜欢,还是兄妹的喜欢?” 宋致想也不想地道:“我……我不喜欢她。” 楚琰眼前一亮,高兴地差点叫出声来。她稳住心神,喜不自胜地引诱宋致道:“阿致,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对我好凶……”宋致委屈地瘪着嘴,眼圈一红,带着哭腔道,“我爸妈都没这么对我……她以为她是谁啊!……公主病!她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不对……也可能她嫌我废物……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家啊!她……都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就这样……一厢情愿让我改变……” 宋致推开楚琰,抬起手,眼泪啪嗒地直落:“血……都是血……我没杀过人……不对……我杀了好多人……”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积累了一年的情绪在此刻崩溃。 楚琰显然没想到,宋致的情绪会失控。她在宋致身上从没见过这种叫脆弱的东西,江陵县时没有,屠杀村民时也没有,受重伤时也没有。也许她有,只是她的脆弱只有曲和看见。她满肚子的埋怨和痛苦,是楚琰没有预料到了。 楚琰犹豫了一下,抱住了宋致,笨拙地拍着宋致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阿致,不哭了不哭了……长沙就是你的家,鸣之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女孩子心思细腻,你不要难过……” 宋致闷在她肩头流泪,反覆地念叨着:“我不要和她做朋友……我不要和她做朋友……我不要和她做朋友……” 楚琰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对回来的清奴使了个眼色,让她想想办法。 清奴在楚琰身边跪坐,看着宋致脸色发红,睫毛上还沾着眼泪,嘆了口气,抬头对楚琰道:“郡主,清奴说过了,那药之所以有让人吐真言的作用,为军中刑讯所用,是因为它能能制造幻觉,逼起最不堪的回忆。就是铮铮汉子都受不了,何况毫无防备的宋小姐。” 楚琰也知道事情过火了,咬着唇一脸倔强,心里已经慌乱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只用了一点点,真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她掐着尾指指甲,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想试探套出她与曲鸣之的事,我没想到嘛……” 第101页 “郡主……” 楚琰瞪了她一眼:“好了好了,我知错了。这次是我不对,行了吧?” 清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宋致还在说着醉话,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打湿了楚琰的肩头。楚琰后悔不已,让清奴把醒酒茶拿过来,亲手餵着宋致喝下。 第76章 永以为好 宋致醒来的时候, 外面天色已经大黑。她对自己喝醉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什么也想不起来, 还以为喝多了睡着了。她从榻上爬起来, 一看身上的衣服被换掉了,想也知道是清奴她们换的。 她推门出去, 看着外面冰凉的夜色,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几颗稀疏星辰, 不知为何, 感觉分外的轻松, 同时也想回曲府去。清奴听说她醒了,便赶了过来, 提出如果宋致要回曲府, 她马上备车。 宋致觉得奇怪,不过她猜测楚琰可能也喝醉了还没醒,或者是醒了没力气来,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 她没有打扰楚琰,请清奴备车, 她要回曲府。马车很快被拉到了大门, 宋致上了车, 在车上闭目养神。曲府离连城郡主府实在很近,宋致还没理清头绪,就感觉马车停了。 她下了车,进府的时候在中庭遇见了余度,余度见宋致回来, 脸上露出笑容,向她行了一礼:“女公子回来了。” “这么晚了,余先生还不入睡?” 余度道:“主公吩咐,一定要等女公子回来。” “哦?”宋致惊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哦,没什么。”余度和她往后院的方向走,“主公是听说女公子进宫后一整天都还没回来,担心女公子出事。” 宋致脚步一顿,神情微怔,回头瞥了余度一眼。半晌,她才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余度没有跟上来,因为明安走向了宋致。 “女公子。” 宋致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后院。她进了后院,一眼就看见咸宁公主的房间还亮着灯,烛火妖冶,人影在窗台静默。 宋致放慢脚步,有些迟疑。窗上的人影晃动,很快,咸宁公主的房门打开,只披了一件衣服的人抬头和她对视。 “阿致。” 宋致犹豫了一下,走到咸宁公主面前,要行礼。咸宁公主拉住了她,把她带到房间里,让她坐下。 宋致有些不安,她心思杂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咸宁公主让她觉得捉摸不透,现在是要跟她说什么? “阿致,你身上有酒味。”咸宁公主倒了杯水,递给她,“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了,明安没有跟着你,会有危险。” 接过水,宋致有些紧张地抿了一口,然后解释道:“是去了郡主府。”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 房间重新归于安静。宋致看着一脸倦容的咸宁公主,张了张口,小声地道:“打扰公主休息了。天色已晚,公主还请早些休息。”她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走。 咸宁公主抬头看她,默然片刻,起身道:“也好。” 宋致越发觉得尴尬,扭头想走,咸宁公主却叫住了她:“阿致,你觉得长沙王如何?” “啊?”宋致茫然,回头看她,“长沙王?”她踌躇了一下,不明白咸宁公主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大王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嗯……”她想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怎么了?” “我要你嫁给长沙王,你愿不愿意?” 气氛在咸宁公主转头看向烛火的剎那凝固。 宋致脸色一僵,微微颤抖。她近乎失声地嗫嚅着唇,问了一句为什么。 烛火摇曳着,在咸宁公主深邃的眸底留下隐晦的微光,弱得即将泯灭。 “你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这一次,是要利用我嫁给长沙王做什么?让我为间,还是用我笼络一个诸侯王?”宋致在发抖,脸色苍白,心头一凉,低声道。 咸宁公主静静地看着烛火,好一会儿,她才回头望着宋致,平静地道:“你是这么想的?” “是!”宋致强忍住怒气,浑身发冷。她知道最近和咸宁公主有些疏远,可是她在努力弥补自己的短处,她在为咸宁公主做事,为何咸宁公主还是要这么对她?利用一个人要足够彻底吗?她在咸宁公主身边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敢抱有一点希望? “好。”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利用,你不愿意吗?” 宋致嘴里散开苦涩味,只觉得无比绝望。她撩起裙摆,直挺挺地屈膝跪下,低着头,沉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要臣嫁给大王,臣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听命。” 咸宁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忽然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很快有消失。她淡淡地道:“长沙王虽然无缘问鼎,但他是宗室。只要陛下一日没有削藩,他就一日是诸侯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你,倘若你嫁给他,我会让他立你为后。” 她睫毛颤动一下,抿了抿唇,嘆了口气道:“他是所有宗室里最年轻最有才华的,即使最后真的削藩,陛下也会给他一世荣华富贵。天下所有女子,无不是想找一个喜欢自己的,富有财富与相貌文采出众的。你和他这些天相处,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会有一点感情。” 宋致跪在地上,肩头颤动。咸宁公主半天等不到她的回答,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宋致已然泪流满面,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咸宁公主感觉心头一软,从袖子里拿出锦帕为她擦拭着眼泪,温声问道:“阿致,你不肯么?” “公主——”宋致咬着牙,视线模糊,哽咽道,“公主,臣知道,臣笨拙,臣无能。臣也知道,这里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女人就是政治的牺牲品,臣该听令。可臣受了二十年的教育里,臣是独立的完全人,有自己的选择,可以拒绝。然臣无法反抗公主的安排,所以,在答应公主嫁给长沙王之前,请公主应臣一件事。” “什么事?”咸宁公主停下擦拭的动作,凝神看她,眉头微蹙,恻隐之心被她牵动。 宋致红着眼眶,眼底氤氲着雾气,唇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臣为公主入间长沙王,公主得到想要的后,若臣侥幸不死,请放臣归隐,若臣天幸死于长沙,请葬臣于涿郡,臣感激不尽!” 闻言,咸宁公主直起身,沉默不语。她望着面色悽然的宋致,心里分外沉重。她其实不是想利用宋致,让她做间人,去长沙王身边给她做事,她不过是觉得宋致立了功,印刷术成功在长沙国出现,所以她要赏宋致。 她要赏宋致什么合适?钱财终究会花完,权势她没办法给,那就成全她与长沙王,帮她成为王后。她承认她有私心,可是她的私心不是利用宋致,她是想还宋致自由。给宋致安排一场美满婚事,等于为她后半生安排好了一切,这不好吗?为什么宋致不肯? 第102页 她认真地凝视宋致的神情,她只看见了抗拒,不甘,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绝望。宋致不喜欢长沙王吗?事实上,所有的宗室里面,最适合宋致的也只有长沙王了。 “阿致,你先起来。”她扶起宋致,眉宇间的忧愁无法消散,她遇上了这辈子最难解决的问题。 咸宁公主嘆息道:“你不喜欢长沙王吗?” 宋致脸色有些发白,她摇了摇头:“臣对长沙王有好感,但并非是男女之情。” “那好。”她嘆了口气,望着宋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后悔。” “公主……”宋致不明所以,看样子咸宁公主改变主意了。 咸宁公主轻声道:“不嫁便不嫁吧。” 宋致吸了吸鼻子,脑袋有点缺氧。她点了点头,施了一礼,谢道:“谢公主。” “去休息吧。”咸宁公主淡淡道。 宋致告退,头疼地出了门,把门带上。咸宁公主看着禁闭的门,又长嘆了一口气。她真不知道该拿宋致怎么办了,这傻子,怎么就不懂她的良苦用心。宋致真把自己困在她身边,她要放走,倒让宋致哭得泪如雨下,何苦来哉? 从袖子里拿出那方印章,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刻的“永以为好”,她的心情喜忧参半,既觉得轻松,又感到沉重。 她起身打开门,却看见眼眶微红的宋致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两人对视一眼,宋致慌忙要走,咸宁公主拦住了她。 “等等。”咸宁公主紧了紧手上的小印,看着更紧张的宋致,把印章往她面前一递,声音放软道,“这个,就给你吧。” “给……给我?”宋致结结巴巴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抬起头看着咸宁公主,纠结了半天没说出口。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两人之间诡异的尴尬气氛消散一空。她轻轻点头,莞尔一笑:“嗯,给你的。我闲来无事刻的,你留着把玩吧。” 宋致有点受宠若惊。 “‘永以为好’……公主,这——” “好了,明日我还有事,你早些休息吧。”咸宁公主抿唇一笑,后退了一步,准备把门关上。 宋致猛然扒着门,高声道:“公……公主!等一下!” 咸宁公主皱眉,无奈道:“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宋致松了手,缩了回去。 咸宁公主睨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看她:“你确定?” 宋致飞快地行了一礼:“公主晚安。”说完连滚带爬像被鬼追似的跑回了房间,带起一阵风把门关上。 咸宁公主抽了抽嘴角,半晌,忽然闷笑了一声,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摇了摇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宋致贴在门上,听咸宁公主关门的声音,松了口气,整个人头昏脑胀地躺在榻上,浑身无力。 她抬手借着月光看着玉印上的四个瘦金体大字,心里忽上忽下,时而欢喜,时而难过。 第77章 你就笨死吧你 宋致的心里乱糟糟的, 就这样握着那枚玉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中午了。她躺在榻上, 抬手摸了摸额头, 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半晌,她觉得不对劲, 手上怎么空了?低头摸索着身边的那块石头,最后碰到了, 拿起来, 就着穿进来的日光一看, 玉石晶莹剔透,上雕的印钮神态可爱, 不像官印上的威严肃然。 宋致恍惚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只觉得咸宁公主的态度跟过山车似的,起起落落。她回想着以往和咸宁公主的事情,从司徒府见到咸宁公主开始, 经历了被猜疑、抄家、下狱、发配,到江陵县救下咸宁公主、村民之死、入长沙……那些日常点点滴滴, 回想起来仿佛过了很长时间, 其实才一年半而已。 宋致想起咸宁公主生气时的皱眉, 智珠在握的微笑,不紧不慢的走姿,还有抬眸时清冷平静的神色,心头微微兴起波澜。她听着耳边血脉鼓譟的声音,恍然大悟地抬眼盯着床头, 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她好像弯了。 不,刚才她确定了,不是好像,是真的弯了。 她怎么会……不是,她居然真的弯了!弯的对象还是高大上的咸宁公主…… “我可能有病。”宋致自言自语地翻身坐起来。 昨天晚上,咸宁公主突然提出要把她嫁给长沙王,她整个人兵荒马乱又气又急,甚至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她前世是个宅,没有经验就算了,这辈子一直活在各种危险之中,而且咸宁公主从来都没有表露会把她丢下,所以她一直就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弯的。 她怎么会喜欢咸宁公主呢? 呃……好像没有理由不喜欢她。毕竟人家皇二代,长得好看,学识丰富,端庄优雅,长发飘飘…… 哇,这么一看,喜欢咸宁公主才是正常的事。 可……可是…… “怂不怂啊!不就是喜欢个女人,又不是让你生个孩子,至于怕吗?”宋致十分唾弃心里忐忑的自己,“况且……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在不在一起,这是不同的问题,先喜欢着呗,暗恋什么的……” 然而,她想起咸宁公主要把她嫁出去的神情,就觉得戳心不已。 “在她心里,我也是那些随时可以被牺牲的人吗?”她颓然地看着手上的印章,上面的四个字被摩挲得光滑。 “永以为好,永以为好……”宋致忍不住遐想道,“她对我应该有点感情吧?最少……不是把我当工具,不然干嘛花费心思刻这个印章?”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美滋滋的。 不过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问清楚咸宁公主是怎么想的。 宋致兴沖沖地起身,洗漱更衣,想去试探咸宁公主的心思。可到了门口,又觉得咸宁公主不会理会她这么无聊的问题。 “曲和!” 宋致一惊,抬头看着声源方向,皱起眉来。只有仇敌和君主才会指名道姓地叫一个人的姓名,而这个声音宋致听得分明,就是连城郡主楚琰。 发生了什么?那声曲和,委屈又愤怒,似乎遭受了很大的伤害。 宋致赶到庭中的池塘边,看见了咸宁公主面若寒霜地盯着楚琰,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冰冷。 “你竟然如此羞辱我!”楚琰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红着眼眶瞪她。 咸宁公主不为所动,脸色一寒,冷声道:“我早说过,是你不听。我是看在历代长沙王的面上不把事做绝,否则,凭你?” 宋致一听要糟糕,心里直嘆气,怎么咸宁公主这么不懂怜香惜玉!昨天才惹得她哭,今天又招惹楚琰,大家都是女孩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郡主,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宋致快步走到楚琰身边,抬手要去给楚琰擦眼泪。 第103页 楚琰拍掉她的手,转过头面对着池塘,怒道:“你问她!” 啪的一声,宋致的手腕立刻红了,可见楚琰用了多大力气,多生气。 宋致回头看咸宁公主,她还是沉着脸不说话。宋致只好跟着挪到楚琰面前,哄道:“郡主不要生气了,我替鸣之向你赔罪可好?” 楚琰早气昏了头,看宋致哄她,越哄越火,一怒之下要推开宋致。宋致以为她又要打,本着不想挨打的心思,迅速地转过身,结果楚琰推空,整个人向前一扑,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宋致看得目瞪口呆,而楚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整个人都湿透了。十分狼狈地从池塘里爬了出来,那身薄衫贴在玲珑曲线的身上,显示出曼妙的身材。楚琰吐了几口水,浑身颤抖地看着腿上的淤泥和湿答答的手臂,眼圈一红,瘪了瘪嘴哇地哭出声来。 宋致连忙脱下外衣,上前裹住楚琰,抱着她安抚道:“郡主,你还好吧?快去换衣服,别着凉了!”还一直给咸宁公主使眼色。 咸宁公主似乎脸色更黑了,横了宋致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就笨死吧你!” 关我什么事啊?宋致郁闷地想。 楚琰披着宋致的衣服,听见咸宁公主的话,还以为是在嘲讽她,于是气急败坏德把衣服扯了下来,丢回宋致的怀里,愤愤不平地走了。 宋致一脸茫然,走到自始自终都没有挪动一步的咸宁公主面前,疑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咸宁公主冷笑了一声:“你问她啊。”说着,她转身要走。 被咸宁公主阴晴不定的态度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的宋致跑到她面前,拦住她:“公主,郡主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咸宁公主停住脚,盯着宋致看了许久。她忽然嗤笑道:“她啊,今天跑过来跟我说,你不喜欢我,连朋友也不想跟我做。” 一听这话,宋致立刻急了。她才刚明白自己的心意,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段感情,连城郡主就跑过来胡说八道……虽然她确实不想跟咸宁公主做朋友,她想要咸宁公主做女朋友……但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公主,这不是我的意思!”宋致火急火燎地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请公主明鑑!郡主不过是喜欢公主心切,臣……” 咸宁公主看她急得被打回原形,缓和了脸色,颔首笑道:“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意思,不过,我也相信她不会无中生有。” 这……这什么意思?到底是相信她,还是相信楚琰的话? “公主,我——” 咸宁公主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我说你笨。你以为没有恶意的话,就不会造成恶意的事吗?与人交往,你要时刻警惕,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宋致点了点头,把解释吞了回去,心里深深嘆了口气。她真的是愁得不得了,长沙王和连城郡主这对兄妹,给她折腾得身心疲惫。 “好了,我要出去了。张叔阙最近查到了一些线索,只是这次事情太严重了,不由得我不慎重。”咸宁公主微微皱眉,似乎对查到的线索感到棘手,“阿致,你虽然不关心这些事,但是此事我还是觉得跟你说一下比较好。” “什么事?” 两人并肩地往后院走,咸宁公主沉吟半晌,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母亲的事么?” “此事与皇后有关?”宋致糊涂了,“嘶,难道是大将军在背后作祟?” 咸宁公主顿了顿,淡然道:“我母亲不是皇后,是先皇后。” “先……”难怪咸宁公主和皇后的感情不好,原来这两人不是亲母女啊。宋致脖子一凉,总觉得自己听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项上人头有点危险。 “陛下未登基之前与我母亲是结发夫妻。二十年前,陛下登基不久,我母亲在生下我的当天就过世了。”咸宁公主一路走着,一路用平稳的声音讲着令人难过的事,“我母亲才下葬没几天,陛下就立了皇后,就是阿攸的母亲,大将军的妹妹。” 结发妻子尸骨未寒,居然立刻有了新欢,新欢还当上了皇后……换宋致也不能接受啊!所以咸宁公主对天子感情不深,对皇后和大将军更是冷淡,完全可以理解了。 “我生下来,被宫人养大,三岁时闯进了未央宫,差点害死养大我的宫人。不过也因此引起了天子的注意。我换了住的地方,五岁有了文武先生,六岁就打下基础。我听过太多的话,是告诉我,当公主要为国牺牲,长大了只是为了联姻王公百官,所以不需要学太多。但是我亲耳听见,被联姻的公主有的被陛下赐死,有的一生悽苦,我为了不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才加倍努力。” “可我看着皇后和那些夫人们,我只觉得三千后宫只为了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未免可悲。倘若是我母亲不死,我就可以在母亲的保护下蛰伏,等待机会,离开皇宫。可惜的是,我的母亲死了。” 宋致从这些平淡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害怕和遗憾,却嗅到字里行间满满的血腥味。不知道一个没有背景的公主,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她没有那么单纯会觉得咸宁公主是靠撒娇卖萌,因为她很清楚,咸宁公主会养成这样的性格,绝非是讨好邀宠变成的。 “不过无妨,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咸宁公主微微一笑,“如今出现了一个人,和我的母亲有那么点关系,只是我还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这背后要隐藏的东西,一定是我意料不到的。阿致——” 第78章 我瞎说的 宋致眼睛一亮, 抬头道:“我知道!公主是要我给你勇气对不对?加油!公主你是最棒的!” 咸宁公主望着她, 哑然无语。半晌, 她忍不住笑道:“我是想告诉你, 我现在没有心情去儿女私情,那个连城郡主的事我不想节外生枝, 所以你给我盯紧她。” “啊?哦,哦好!”误会了咸宁公主的意思, 宋致有些尴尬。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 无声失笑。她回房间换了衣服, 和宋致道别后,出到前院, 叫上了明安, 一起往张贺的府邸而去。 又剩下宋致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了两圈,最后决定去看看楚琰。 咸宁公主乘车赶到张贺府上的时候, 张贺正和窦途在翻找竹简上的记录。听说咸宁公主人到门口,两人放下手里的事情, 迎了出去, 在门口台阶下向咸宁公主见礼。 咸宁公主回礼, 张贺引她进门,窦途与张贺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进到屋里,咸宁公主看散落在坐席上成堆的竹简,指着笑道:“你们这是在找什么?” “臣从长沙王宫中借调了二十年前的记录,当年是长沙桓王在位, 那位死去的宫人入宫时间就在公主出生不久。”张贺从坐席上取了一卷竹简,抖落了一下,打开它,把内容暴露给咸宁公主看。 第104页 咸宁公主接过来扫了一眼,恍然道:“前几日我让白衣令请调宗正府关于我母亲的记录,这两日就能出结果了。倘若这宫人真是从我母后身边出来的,那十成此事有可能。不过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们都不要声张。” “喏。”张贺躬身领命。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回头看窦途似乎若有所思,她心念一动,对窦途道:“我向阿致提了我母亲,可她显然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很诧异。我想,就算二十年前她牵涉在东宫案里,二十年后也未必清楚里面的关节。” “主公透露了多少?”窦途琢磨了一下,摸着下巴刚蓄出来的一点鬍子。 “只提了一句。不过她对东宫的事不清楚,我也没有多说。” 窦途握拳击掌,可惜道:“她好歹姓宋,恁的不像是宋家的人,一点宋谦嫡女的样儿都没有!”他脸色写满了怀疑,“我看女公子真是养在深闺里,不闻不问啊!” 张贺对宋致感官不差,听窦途呲牙咧嘴的埋怨,忍不住奇怪道:“女公子与公宽神态举止神似,纵然不知东宫案,也不能说她不是宋家人。先生何出此言?” “我瞎说的,你随便听听就好。”窦途抽了抽嘴角。他对张贺这个人谈不上有什么恶感,但更谈不上什么好感,他才不会让张贺知道那么多。 宫中。 长沙国国相俯身叩拜,长沙王起身还礼,两人分别落座方定,国相便忧虑沉重道:“大王可知,今日粮价几何?” 长沙王想了想,距离三天前朝会听过有人提出最近荆楚两地粮价出现了小波动,江陵本来一斗精米二十文,粟米十文,突然涨价成一斗精米五十文,粟米二十五文,可能会发生一些事。但是临湘城并没有受到波及,因为长沙国没有兵乱与天灾。 “怎么了?”长沙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看国相的样子,绝对是出了大事。 “整个荆州,粮价在今日已经涨到了精米一斗七十文,粟米四十文!” 长沙王猛然抬起头,凝眉惊疑道:“临湘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今天早上,临湘城的粮价已经涨到了精米四十文,粟米十八文。”国相脸色难看极了,“很快,以江陵和襄阳为首,向四周扩散粮荒。” “可恨!我才刚把印刷术向世家展露,就出现这种事!国相,我立刻叫临湘的世家领袖来谈,粮价不能再涨了,必须立刻压下去!”民以食为天,长沙王很清楚,如果粮食涨价,百姓没法购粮,届时一定会引起恐慌,还可能有人趁机作乱。 长沙王召见临湘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虽然士农工商,士人最忌讳沾惹商业,但是哪个世家背地里没有插手商业?光靠种地能养活几千几万的门人?不可能的。 长沙王的动作很快,世家都接到了消息连忙进宫。可有件事却令那些世家惶恐不安——长沙王召见了所有大世家,连带一些有实权的小世家也召见了,却唯独忽略了沈家。 沈家啊,太后的母族,长沙国最有钱的世家。进宫的人惶惶不安,百般猜测,没进宫的沈家人更是面色铁青。才清醒的沈砚听说后,更加消沉,出去买醉路上遇见以前谄媚殷勤对他的人,却被对方讥讽奚落。沈砚连还口都不敢。 “哟,这不是沈中郎嘛!哈哈哈哈……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一群世家公子骑着马慢悠悠地从大街上走过,领头的纨绔子弟一眼看见了沧桑狼狈的沈砚从酒肆中出来。 沈砚抬眼瞥了他们一眼,没有争辩,而是打开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把他胸口濡湿一大片。 那世家公子见沈砚不理他,心头火起,一想到以前沈砚就对他爱搭不理,如今落魄了还敢这么放肆,心里更怒,当即指着沈砚骂道:“沈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还当自己是羽林中郎将吗?!你就是一个废物,还敢无视我!” 沈砚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他怒不可遏,一踢马腹,冲过去扬起鞭子重重抽在沈砚的手上。沈砚防备不及,被抽痛了,松了手,酒壶摔在地上,支离破碎,酒水四溅。 “你就是一个废物!哈哈哈哈哈哈!”看身沈砚吃痛地收回手,酒水溅在衣角,打湿了靴子,更显得狼狈不堪,那公子笑得开心,对跟在身边的人道,“看看他!”他扭头对沈砚笑,“沈砚,你不是要喝酒吗?趴下去舔干净啊!” 有一个华服公子低声道:“他可是沈家的人,万一惹怒了沈家……” “你们不知道吗?”世家公子哈哈大笑,很无礼地蔑视着沈砚,“就是因为沈砚惹怒了大王,所以大王才抛弃了沈家!沈家家主还当他是沈家的人,沈家其他人可不会那么傻!现在啊,沈家失去了大王的信任,全是因为沈砚!” 沈砚握紧拳头,被鞭子抽到的手背有一条暗红色的鞭痕,肿了起来。他隐忍住怒气,不想和这群人计较,扭头想走。 世家公子怎么肯放过他,拉着缰绳放声大笑:“怎么?不敢听啊?什么长沙国第一公子?我看是长沙国第一废物吧?沈砚,给本公子站住!” 沈砚不听,继续走。 这样的行为让世家公子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世家公子冷笑一声,跳下马,冲过去一脚把沈砚踹翻在地,不等沈砚挣扎着爬起来,就踩在沈砚脸上,用力碾压,神色狰狞道:“废物!敢在我面前走掉!今天你阿父不把你打服了……” 说完,世家公子狠狠冲着沈砚贴在地上的手掌踩下去,沈砚疼得头上青筋都跳出来了,死死咬着牙,把低吟吞进肚子。 “废物!你求饶啊!求我啊!废物!废物!”世家公子回头对华服公子等人叫道,“给本公子打啊!” 那些人也不怕惹事,都跳下马来,围着已经受伤的沈砚一顿拳打脚踢。有人用力过度,一脚把沈砚踹出了圈子,有人则拖住他的脚,把他拉回来。 沈砚自始自终都没有求饶,被打得头破血流,发髻凌乱,衣服也被扯破。他的五脏六腑疼得让他不得不蜷缩起来,死死得咬牙撑住。 打到最后,公子们都打累了,喘着气揉揉手腕,上了马得意地扬长而去。临走时,那世家公子还往沈砚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沈砚昏昏沉沉,浑身疼痛,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的额头磕破,满脸的鲜血,唇角也破了,牙齿渗出鲜血。 “咳咳。”吐出一口瘀血,他爬到巷子里,躲开周围围观指指点点的人群。没有人可怜他,也没有人上前搭救他,因为百姓们怕参与世家子弟之间的恩怨。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砚快失去意识之前,眼底忽然映入一双黑色祥云长靴,那人青色衣角摇曳,停在他面前。 “沈砚?” 那天去曲府被曲和拒绝还落水,颜面无存的楚琰在府中呆了两天,就实在憋不住。她对曲和很生气,更失望,难过。她这么真心喜欢一个人,却被对方冷漠对待,楚琰活到现在,就没人敢让她如此难堪过。 第105页 她闷闷不乐,被清奴看在眼里,心疼得很,就提议让她出来走走,散散心。楚琰出了门,却还是很难过,街上的人群来来往往,丝毫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漫不经心地逛了一圈,楚琰想回府了。却看见一堆人围着巷口指指点点,不知道说着什么,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楚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趣,对跟在左右的清奴道:“去看看,那些人在干嘛。” “喏。” 清奴挤进去一看,巷子里躺着头破血流的一个男人,不知道死活。还有一个黑色的背影在她挤进人群的时候消失在巷子深处,她没看清楚是谁。清奴退回楚琰身边,把事情说了一下。 “好像有人死在巷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79章 喜欢你 “死人?”楚琰惊讶道, “走。” 清奴连忙驱散人群, 让楚琰走进巷子里。楚琰只看见一个男人浑身破破烂烂, 一脸鲜血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她蹲了下来, 用脚边的一根木枝挑开男人脸上的头发。 很快,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楚琰吩咐清奴把男人翻过身来。清奴动手, 发现男人还有呼吸,不是尸体, 只是昏迷过去了。 “他没死?”清奴惊喜道。 楚琰则是认出了沈砚。她吃惊地站了起来, 指着沈砚大叫一声:“是沈砚?!” “沈中郎?”清奴惊讶地低头, 用帕子把沈砚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头发都撩开, 确实是沈砚。 “他怎么被打成这样?谁干的?!”楚琰生气地问周围的人。 一个百姓叫道:“是御史家的公子!” “可恶!”楚琰勃然大怒。她的确不喜欢沈砚, 但这不代表她能忍受沈砚被打个半死。 沈砚是沈家的人,也就是她的族亲,除去沈砚会成为郡马的可能让她很讨厌之外, 她和沈砚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呢。太后那么喜欢沈砚,如果沈砚有个三长两短, 还不知道要多难过。 “清奴, 这里离郡主府近, 先带到郡主府治伤。”为了太后不伤心,楚琰不得不把讨厌的沈砚带回府上。 百姓们见连城郡主需要帮忙,便主动上来,要把沈砚抬到郡主府。 等几个人闹哄哄地抬着沈砚去郡主府后,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笑,离开了现场。 沈砚被带到郡主府治疗,清奴立刻去通知了沈府的人,等沈砚清理了伤口后,还没清醒就被沈府的人接了回去。 卫三娘一直呆在后院,根本不知道她的夫婿来过郡主府,又被带走,两人擦肩而过。 四月江南阴雨连绵,下了一整晚的细雨,整个长沙国的青山都被笼罩在烟雨濛濛中。天气暗沉沉,鲜艷的桃花盛开,一夜间落满了临湘,扑来春光满园。亭台楼阁矗立在偌大的城池中,阴天暗影也给老旧古朴的栏杆弱了不少威严气,多了几分颓靡。 曲府的小楼上,宋致孤身一人,衣衫单薄地站在楼台远眺沉寂的临湘城。她扶着栏杆,头顶上虽然有屋檐遮雨,但风一吹,雨丝还是落在了她身上,带来几分寒气。 她目光有些黯然,望着远处的高楼微微发怔。 “去吧,此事尽管呈报陛下。” 楼下,咸宁公主的声音传来,惊醒了发呆的宋致。她垂眸看着楼下的空地,沿着空地出去,前边还有一片桃林。 咸宁公主撑着一把竹骨伞,独自走了出来,身边没有跟着别人。圆圆的伞面是天青色,上面素净地空白,低头看去,就像一个蘑菇。咸宁公主的背在竹骨伞下隐没,黑色的长发从伞角露出来。她擎着伞稳步向桃林走去,一步一步,白色的衣裳翩翩而动。 宋致的心神都被咸宁公主的身影吸引,兴许是她盯得太炽热,咸宁公主若有所感地回首,抬头向她望来,竹伞倾斜,露出白玉般的脸。 两人隔空四目相对。宋致下意识地缩紧了放在栏杆上的手,在木头上颳了一道印记。 咸宁公主的伞遮不住雨,雨雾把她笼罩在桃林下,朦朦胧胧,身影都不真切,像要羽化登仙的神仙,下一刻眨眼就要消散。 她看见楼台上站着一个人。虽然她看不清宋致的脸,但她依稀能分辨出来是宋致。她弯了弯唇角,没说话,回头继续向桃林的方向去。 宋致见她消失在雨幕中,心里仿佛也被阴雨淋了一番,潮湿烦闷。她嘆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坐在窗口,看着下得没完没了的雨,郁结难舒。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她还兀自发呆。门口有人敲门,她才厌厌地去开门。 门一开,咸宁公主站在门口,头发还有点滴晶莹,肩头裙角都湿润了,鞋子上沾了泥土。她惊了一下,因为她看见咸宁公主手上还握着一束花,花枝湿漉漉的,花瓣却娇艷欲滴,粉嫩清新。 咸宁公主摘花去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一边让开路好让咸宁公主进来,一边问道:“公主怎么去摘花了?下雨……都湿了。” 咸宁公主摸了一下被春雨打湿的发梢,眸色微深,走到房间中,随口问道:“有花瓶没有?” 宋致去拿花瓶过来:“有。” 两人对坐,咸宁公主把桃花一枝一枝地插进花瓶中。宋致捧着脸看她插花,像欣赏艺术表演似的。 咸宁公主察觉她的目光,抿了抿唇,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公主要这花做什么?”宋致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心思,心虚地转过头,问咸宁公主。 “你不是说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么。你猜猜,我要它做什么?” 宋致想了想:“我实在想不到。难道这里桃花和案子有关?” 咸宁公主挑眉,望着她,忽然莞尔道:“阿致,难道我除了案子之外,就不能做点别的么?” “总不会是因为它好看,拿来为我添色的吧?”宋致开玩笑道。 咸宁公主微微一笑,颔首道:“嗯。” 宋致一脸受宠若惊,本来就对咸宁公主有非分之想,咸宁公主这么一说,她忍不住脸红心跳,低下头,干笑了几声道:“公主不是说只做有意义的事么?”送花这么无聊的事,不像是咸宁公主干得出来的。还是特地在阴雨天出去折花。 “怎么就没有意义?”咸宁公主嗤笑道,“我看桃花开得正好,就想送你。你不喜欢么?” “喜……喜欢!”宋致都结巴了。总觉得今天的咸宁公主特别撩。 咸宁公主凝视着她,唇角带着淡淡的笑,神色轻松地道:“所以,摘花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事。你喜欢,就是我做这件事的意义。你开心,就是我想达到的目的。” 宋致语结,心里早翻江倒海了。她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但她很快接受了咸宁公主突如其来让人无所适从的情话,毕竟咸宁公主的态度一向高深莫测。 “公主……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第106页 咸宁公主似乎想笑,又忍住了,无奈道:“阿致,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印章那四个字出自哪里?” “出自《诗经。卫风。木瓜》,其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宋致随口背着文,越背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她不是不懂这首诗和这四个字,她觉得咸宁公主不太可能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所以,我说得不够明显么?” “啊?”宋致呆若木鸡。 静默片刻,咸宁公主垂下眸,笑容淡淡直至完全消散。她望着一脸茫然的宋致,沉吟不语,缓缓站起来。腰间环佩琳琅作响,她背着手,袖子把在身后勾连的手指藏住,低头似乎有些不悦,转身要走。 宋致终于慌张了起来,下意识拉住了咸宁公主的裙角,直起身子,变跪坐为直跪,眼巴巴地瞅着咸宁公主,小心翼翼道:“公主,我,我明白你的意思。” 咸宁公主侧脸看她,眼神闪烁,眉眼舒缓,轻声道:“嗯?” 宋致在心里权衡了一番,一咬牙,大着胆子道:“公主,我只是,只是有些,嗯,觉得不大真实——公主是喜欢我吗?公主怎么可能喜欢我?我……我是女的,公主也是女的……” 咸宁公主看她一脸纠结,心里不禁嘆了口气,面色平静地道:“要怎样能让你感到真实?你云英未嫁,我也没有成婚,要说有,也是和你,既然两情相悦,怎么不可能?” “两……”宋致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那个词。她什么时候表露了她喜欢咸宁公主?她自己发现她的喜欢还是几天前,难不成咸宁公主未卜先知吗? 这情况太诡异,宋致昏了头,觉得需要冷静冷静。不是她不想像正常女孩子一样,被告白就欢天喜地沖昏了头脑,是她太清楚了,和普通女孩子谈恋爱那没话说,和咸宁公主谈恋爱……别说外界那关,就是她心里也觉得玄幻。打个比方,你前两天还念叨着去高级餐厅看看,结果现在餐厅主厨亲自上门给你做饭还不收费表示要给你做一辈子饭。 事之反常则为妖,她不想被爱情沖昏头脑,她要冷静,要理智。 见她不发话,眼神飘渺,咸宁公主眉梢一动,俯下身,捧起她的脸来,轻轻吻上她的唇。 宋致脑袋彻底死机,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离她很近的咸宁公主的脸,连呼吸都忘了。 咸宁公主只是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停了一秒,便撤回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低声轻语道:“是真的么?” 宋致不说话,一动不动。 咸宁公主又低下头,用唇摩挲着宋致的唇角,喃喃低语道:“是真的么?” 宋致的心跳都被冻结了,整个人僵住。 咸宁公主感受到她整张脸都快渗出血来,娇艷欲滴,手掌肌肤相接的地方,也滚烫炽热。她好笑地摸了摸宋致的脸,作势又要吻她,才贴到宋致的唇,宋致眼睛一闭,忽然往后仰。 咸宁公主措手不及,眼睁睁看她倒地,不省人事,惊得连忙拉住她,把她往怀里带,还担心地探了她的脉搏。感受到强有力的跳动之后,她才松了口气,看着昏厥过去的宋致,哭笑不得。 “这样的考验都经不过……” 第80章 臣要带阿致走了 张府。 张贺从一堆竹简里抽丝剥茧, 找出有用的记录。他这两天翻遍了所有的宫中记录, 求问了几位太史, 都能找到关键线索。不是他不够敏锐, 而是长沙国的言官记录似乎有些奇怪。 他陷入了沉思,埋首在竹简之中, 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则记录。那名被杀的宫人从洛阳而来,直接进了宫, 在宫中十几年, 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咸宁公主和窦途联袂而来时, 张贺还在思考,到了堂上, 他才惊醒。和咸宁公主见过礼, 张贺看她和窦途的脸色都不错,似乎心情甚好,奇怪道:“鸣之好像心情不错。” “哦, ”咸宁公主笑道,“你不用找了, 我们今日去城南走走。” “嗯?”张贺不解道, “难道有新的线索了?” 窦途和咸宁公主对视一眼, 他笑道:“张廷尉有所不知,我刚得到新的消息,那宋蹇之所以一直去城南艺苑,是因为他要和一个人见面。” “是谁?” 窦途眨了眨眼睛,笑着道:“是艺苑坊主。” “坊主?”张贺浮现了坊主那张脂粉涂面一说话就直掉的老女人脸, 嘴角抽了抽。 窦途知道他误会了,心里暗笑。咸宁公主睨了他一眼,对张贺解释道:“其实说是坊主并不准确。应该说,是去和坊主会面,然后由坊主引线,带他去见一个人。” “这幕后之人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连艺苑坊主都牵扯进去,背后一定势力庞大。这么一想,符合势力庞大又和宋蹇有牵扯的,目标又转指沈家了。张贺郁闷道,“沈家是如何想不开,才会牵涉其中?” 咸宁公主道:“背后未必是沈家。我让窦途不要打草惊蛇,吩咐明安盯紧了艺苑背后的人,我相信这其中和沈家并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这个人,对世家如此了解,还能够操纵在长沙国的势力,究竟是什么人?” 她想了想,对张贺道:“还有,扬州的山越反叛,攻入了几个县,相邻的荆楚粮食价钱节节攀升,连临湘城都开始慌乱,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山越叛乱。” “我与旧年分别调查了粮价涨源,原来是从襄阳开始涨,后来从江陵慢慢蔓延开来。不过这绝对不会是山越反叛的结果。往年山越反叛,扬州刺史部虽然无能,但不会造成荆楚震动。南方乱了,扬州无人无兵,上次长沙王越境派中郎将沈砚杀敌,朝廷视而不见没有责罚,这次恐怕长沙王也会插一手。”窦途更加担心的是,如果长沙王真的要“协助”扬州打击山越,那他的兵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在扬州、长沙、荆州来来去去,整个南方都要陷入危机。 “此事也是无可奈何。”咸宁公主敛了笑容,沉声嘆息,“阿父手中无可用之人,大将军又信不过,只有长沙兵马可用。就是长沙王不愿出兵,阿父也会下旨。”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山河动荡,咸宁公主在长沙逗留已久,不可能一直停留下去。 张贺似乎感觉到了风雨来临的预兆,他抬头看向咸宁公主,犹豫地问道:“陛下所命之事,可完成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已经做好准备,不久就能完成。”忽然,她灵光一闪,凝眉道,“难道这次粮价上涨与山越反叛真有关系?” 窦途被她一说,也皱起眉头,惊疑不定:“谁人有这么大手笔?能挑动山越反叛,又能使粮价上涨……难不成是沖印刷术来的?” 第107页 越想越有可能,三人心里惴惴不安,尤其是张贺,他是奉命来长沙国辅助咸宁公主完成任务的,如今整个南方乱相已生,他没有事先察觉,如今还可能陷入棋局,他心里更加不安。 “钟楼案、打压沈家、粮价上涨、挑动山越……让南方乱起来,这个人是想造反?”咸宁公主猜不透,她算来算去,虽然陈朝乱世迹象显现,朝廷局势糜烂,可是谁都知道现在造反根本不可能成。 说着话,余度从门口进来,快步走到三人面前,对咸宁公主作了一揖,然后从袖子中取出一块绢帛递给咸宁公主,凑近道:“主公,陛下催主公速战速决,尽快回宫。” 咸宁公主从余度手里接过绢帛,看了一眼,窦途把烛火拿来,她就势烧掉。神色不复来时轻松,变得凝重。她道:“阿父病重,大将军日益骄横。这是第二次催我回宫了。” 两天前,她接到了白衣令传来的消息,说是天子病倒,催咸宁公主赶紧脱手这边的事回宫去。咸宁公主答覆一月之内必然完成,届时立刻回宫。之所以不立刻回去,是因为长沙国的错综复杂让她不太放心,如果要立皇子修,没有长沙王的帮助,这机会就很小了。 在这关头,她向宋致表明心意,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有什么能比喜欢的人心意相通更让人放心?不管怎么说,她要真走了,她希望宋致留在长沙国,接替她完成她要做的事。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试探什么,早点确认宋致的心意,早点安心回宫。 “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了。叔阙,走,我们去城南拜访一个人。”咸宁公主回到一开始的目的,找张贺一起出门。 张贺没有犹豫,跟着咸宁公主一同前往城南。 其实说是城南,实际咸宁公主要去的地方并非城南,而是城西。城西一般住着商贾小富之人,因为从张贺的府邸到城西会路过城南,咸宁公主一行人就从城南穿过,在城南艺苑停留了一会儿。 宋致和楚琰还有清奴在城南闲逛,今天是楚琰拉着宋致出来游玩,说是游玩,不过是楚琰替长沙王来试探宋致。 长沙王最近被粮价上涨搞得焦头烂额,山越在扬州作乱的消息他早得到了,这些天都在宫中和大臣商议事情,根本没心思谈情说爱,楚琰只好主动帮忙。 “诶,那不是曲左监吗?”清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坐在马车上的曲和,身后还跟了两辆车,分别坐着窦途和余度,还有张贺。 她声音不亮,但楚琰听见了,立刻抛下在摊子上看首饰的宋致,沖曲和挥了挥手,高声叫道:“鸣之!鸣之!” 咸宁公主回过头,正好看见拿着一支钗子抬头向她望来的宋致。她喊停御手,沖宋致招了招手,完全忽视了兴高采烈的楚琰。 宋致有点意外,她看了看脸色一变,黑了下来的楚琰,硬着头皮走到咸宁公主身边。咸宁公主下了车,对一脸尴尬的宋致笑了笑,一点也不介意背后脸色铁青的楚琰,拉着宋致的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致脸色微红,时不时回头看楚琰:“我……我是陪郡主出来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拜访一个人。你没有什么事的话,跟我一起吧。”咸宁公主笑了,浅浅淡淡,却温柔得很。 宋致咬着唇,犹豫了一下:“可是郡主……” 咸宁公主这才抬头,看向脸色难看的楚琰,面色冷淡地道:“郡主,臣要带阿致走了。” “你——”楚琰极其败坏地道,“不准!我不准她走!” 宋致夹在中间,尴尬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她不想陪楚琰逛街,一来是楚琰话里话外都引导着告诉她,长沙王对她有意,希望她能嫁入宫中。二来是楚琰对她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有一种她抢了好朋友心上人的埋怨。她还真解释不得,她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刚才就想走,结果还没开口就遇见了咸宁公主等人。 咸宁公主对楚琰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没听见,拉着宋致上了车,吩咐御手启程。宋致一回头,看见楚琰握着拳,整个人都气得哆嗦,清奴在一旁哄着,不禁头疼不已。 一双手碰着她的脸,把她的脸扭过来,咸宁公主脸色阴沉沉的,难得的生气了:“楚琰这个人太冲动,个性要强,那天你让她跌入池中,又加之你与我的事,她迟早怀恨在心会对你下手。我再说一遍,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要轻易出门。为何出来时不带明安一起?” 宋致忧虑地拉着她的手,郁闷道:“明安要做事情,总跟在我身边是浪费人手。他要负责盯着艺苑的人,我不好让他跟我。何况郡主心里还是善良的,只是被娇宠过度,我不忍心拒绝她。” 咸宁公主面色缓了缓,反手和她十指相扣,沉吟半晌,舒了口气道:“明安还是跟着你吧,至于艺苑这边我换个人来便是。阿致,你也说了,楚琰是自小被骄纵坏了,她要做出什么来,也是难以预料的。总之,你要小心,长沙国处处危险,不要只看它平静。” 宋致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今天去米舍看了,粮价一天一个价,疯狂上涨,我猜原因可能和山越反叛有关。不过这并非是主要的因素,很有可能是荆楚地的粮商刻意联手囤积居奇,一同涨价。加之有人散播谣言,挑动人心,才会使一月之内,粮价翻数倍。” 二十一世纪,听说盐能治病,每家每户都在抢购盐,导致盐销售一空,还飞快涨价。何况在乱世初现的时间,粮食是必需品,战争和日常都必须吃的。人心惶惶,在合适的环境里孕育出更多的谣言,所以粮食价格居高不下。 咸宁公主道:“你放心,我今晚就传书陛下,叔阙也会建议大王,调冀州之粮草来平息。” 宋致的心稍微放回肚子里。她深知这个时代,如果没有粮食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易子而食”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吃人可是封建社会的常态。 第81章 屈服 咸宁公主一行人在城西的一座宅子前停下。几个人都下了车, 打量着这座普通的宅子, 门墙不高, 顶多就是中等人家, 门口连守门的僕人都没有。 宋致觉得奇怪,抬头看见匾额上书“宋府”两个字。她心里忐忑, 惊疑道:“宋府?” 余度见她奇怪,笑道:“这是宋长生的府上。” 宋长生?宋致想起那个和咸宁公主有一点像的宋倏, 松了一口气, 开玩笑道:“我差点以为鸣之是要带我来认亲戚。” 窦途上前敲门, 咸宁公主听见宋致的话,愣了一下, 解释轻声一笑, 点了点头:“天下写不出两个宋字。说不定这宋长生和你还真有几分渊源。” 宋倏打开门,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是个陌生的男人, 面露奇怪道:“先生有何贵干?” “我家主公来拜访宋长生。”窦途打了个哈欠,极为无礼地道。 宋倏把大门打开, 看向窦途身后的一行人, 扫过张贺和余度, 目光落在了宋致身上。但他很快,转过头看向了咸宁公主。 第108页 他拱手道:“我就是宋倏。诸位是?” 窦途道:“俗人窦途,字顾问。这位是廷尉正张叔阙、廷尉左监曲鸣之、左监门下余旧年,还有你的本家女公子宋致。”他一一介绍过来。 宋倏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分别向几位行礼:“大驾光临, 不胜荣幸。诸位请进。” 咸宁公主等人回礼,跟着宋倏进了宋府。宋府很简陋,只有几间房子,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种了两株桃树。进了正堂,只有几个坐席,宋倏又亲自去取了两个半旧不新的坐席放着,请众人就坐,再取了酒来,给几个人倒酒。 “几位,寒舍简陋,委屈诸位君子。”宋倏正色,举杯道。 张贺是目前这群人里官职最高的,回敬道:“哪里,能得宋君款待,便是足矣。” 众人饮了一回,宋倏才斟酌地问道:“不知诸位今日上门,是有何事?” “宋君是长沙人?”咸宁公主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宋倏。 宋倏道:“非也。倏祖籍颖川,儿时到长沙来,在长沙住了二十年了。” “颖川人?”宋致惊讶道,“好巧,我也是颖川人。” 宋倏也惊喜道:“女公子也是颖川人?这可是同乡。不想在长沙能见乡人,此乃大幸。倏敬女公子一杯。” 宋致面上高兴,心里却嘀咕着,难不成这个宋倏还真是宋家的旁枝亲戚?应该不会,否则他早就被清洗了。 “宋君,怎么不见令尊?”张贺左右没看见有宋倏的家人,问道。 宋倏道:“我父母在我儿时就过世了,只留了这座宅子给我,还有一个健仆。僕妇见我年幼可欺,便偷了我的钱财走了。我也就孤身一人。嗨,说这些事没什么意思,不知诸位今日来,是有何指教?” “宋君的衣服针线别致精秀,”咸宁公主指腹摩挲着耳杯,上面的纹路上她心里渐渐清晰,她抬眸望向宋倏,淡淡道,“不知花样是哪里做的?” “你说这个吗?”宋倏抬起袖子,上面绣有一朵荷花,含苞欲放,儒雅得很,只是衣服洗得有些发白,“这是以前那位僕妇给我绣的花样。” 张贺定睛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图案。但最近劳累,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咸宁公主好像对那朵荷花特别感兴趣,追问道:“哦?这荷花绣功深厚,图样雅然,我甚是喜欢。想问宋君,可能找到那个僕妇?” 宋倏好笑道:“曲左监莫不是来消遣我?那僕妇偷了我的钱财,自然跑了,我如何找得到?” “诶?”宋致好奇道,“那个僕妇也太无情了,既然是从宋先生父辈开始就照顾宋先生,居然还干出这样的事。宋先生可报官了?” “不过一点钱财,她要走就走吧,就当是我给的一点养老钱。报官就算了。”宋倏嘆了口气。 咸宁公主一直低垂着眼帘,看着酒杯里的酒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出了宋府,登车回曲府的路上,宋致想了想,憋不住了问道:“公主为何去宋府?那宋倏是什么可疑的人么?” 咸宁公主还在沉默,一直没有回覆,仿佛陷入了很大的疑团里。直到张贺和窦途离开,她上了阁楼后,才郑重地对宋致道:“阿致,我怀疑这宋长生和宫中那被杀的宫人关系不浅。而且,很可能那个宫人就是宋长生口中的僕妇。” “啊?”宋致惊讶道,“为什么?” 咸宁公主从书案上取来一张图纸,递给宋致。宋致一瞧,上面画的是荷花,这不就是宋倏袖口上的图案嘛! “今天早上,窦途告诉我,他顺着宋蹇的线索查到了艺苑坊主的身上,他从坊主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坊主认得这张荷花图,说是宋长生衣服上有,她见过。” “这张图是哪里来的?”宋致吃惊道。 “是宫人的手帕上描下来的。还有她身上带的药囊,也有这个图案。” 宋致彻悟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宋长生有可能就是那个宫人在宫外要见的人?宋长生说僕妇偷钱逃走,可是如果宫人就是那个僕妇,那为什么还要回去见宋长生?也就是说,宋长生撒谎,宫人根本没有偷他的钱,而是直接进宫了。那他为什么要撒谎?只是因为不想和这个死人牵扯上关系所以才不肯暴露身份,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咸宁公主轻笑道:“旧年推测,宫人生育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宋长生。宋长生说他是颖川人,其实是洛阳人。” “这都是推测,究竟是不是,还有待商榷。”宋致觉得里面还是有很多不解的问题,不能光凭猜测就认定真相是这样。 “所以我让张贺和窦途去查宋长生的身份,不急,等等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了。”因为张贺一出宋府就直截了当地说宋倏撒谎,所以咸宁公主干脆让他去查。 就在几天后,扬州刺史部,连告失利,急报洛阳,请求出兵镇压山越叛乱。然而大将军却在此时拖延怠慢,对天子的出兵议事含糊其辞。 天子无奈,下令使扬州刺史自组精兵。可是山越来势汹汹,根本不会给扬州刺史部招兵买马的机会。三日后,天子在病榻上下旨,准长沙国出兵扬州,镇压叛乱。 宣旨的人还没出司州,消息就传到了长沙国。而此时,接到消息的长沙王却百般为难,原因是他查到了这次粮价上涨,沈家也牵涉在其中。 沈砚站在连城郡主府外,迟疑着要不要上前请见。出门前,沈家家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如果他要将功折罪,最好是一改桀骜,屈从郡主,赢得郡主芳心,才能让沈家重新回到长沙国的朝堂。沈家的命运捏在他一人手里,如果他不想成为千古罪人,最好是这么做。 藉口都找好了,就是来答谢郡主的救命之恩。一想到当初被那群纨绔子弟打得半死,躺在地上疼痛不已,却没人敢上前搭救时,他就不寒而慄,深深打了个寒颤。 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可是只要想起当初遭受的羞辱,胸口就总在隐隐作痛。他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上前对守卫道:“沈砚请见郡主!” 守卫认得他,没有为难,只是叫他等一等,便进去通报。 楚琰正在听卫三娘讲她的身世,守卫通报沈砚来时,卫三娘停住了讲述,脸上露出笑容,似乎有些欣喜。楚琰瞥见她眼底激动的泪水,心念一转,对守卫道:“让他进来。” 守卫出去通传,楚琰转头对卫三娘道:“三娘,你先在这等着,我和他解释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卫三娘眼睛看不见,没人搀扶也没办法跟着去,点了点头,听话地坐回位子上。 楚琰也没走多远,只是出了凉亭,走了十几步,就见沈砚步伐轻快地往这边来。两人相遇,楚琰不着痕迹地挡住沈砚的视线。 沈砚行了一礼,低着头道:“庶人沈砚,见过郡主。” 第109页 他作势要跪拜,还没拜下,楚琰就拦住了他:“行了行了。沈砚,你来做什么?” 沈砚恭恭敬敬地道:“庶人是来谢郡主救命之恩的。倘若不是那日郡主来救说不定庶人就命丧黄泉了。郡主对庶人之恩,庶人感激涕零。”他偷偷抬眼觑着楚琰,见楚琰不为所动,心念一转,屈膝跪下,激动道,“郡主若不嫌弃沈砚这个废人,沈砚愿意为郡主牵马坠蹬!” 楚琰看多了那些谄媚奉承的人,沈砚态度突然转变,让她有些吃惊。她皱眉踢了一脚沈砚,力气不大,只是有些轻蔑:“你发什么疯?” “郡主,我……” 楚琰不耐烦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不想你牵马坠蹬,也不要你当牛做马,你离我远远的就是给我最好的报答,听明白了吗?” 沈砚脸色涨红。他没有如此屈膝奉承过别人,被楚琰的态度刺激了一下,有些难堪。 “不过,我确实有件事要你去办。”楚琰笑吟吟地道。 沈砚转怒为喜,连忙道:“郡主,沈砚愿意为郡主赴汤蹈火!” 楚琰笑而不语,转过身,指着亭子中坐立不安的卫三娘。 沈砚猝不及防,眼底撞进卫三娘的柔弱身影,还有她彷徨无主的神情。他脸色一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来,激动不已地冲过去抱住了卫三娘。 第82章 宋倏的身世 沈砚一见到卫三娘就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了, 两人相拥而泣, 哭得肝肠寸断, 哭得在一旁看的楚琰毛骨悚然。所以沈砚把卫三娘带走的时候, 楚琰就对清奴说道:“三娘哭得那么情真意切,也不想想, 沈砚怎么可能无事献殷勤,还是向我这个曾经可能和他成婚的人献殷勤。” “三娘那么聪明, 应该知道。”清奴笑了笑说。 楚琰撇了撇嘴, 不屑道:“不可能。她要知道就不会那么欢天喜地和沈砚走了。你不懂女人的嫉妒心啊。” 清奴正色道:“她倘若心里真有沈砚, 决然不会问,也不该问。不是我不懂女人的嫉妒心, 是郡主, 你不懂三娘对沈砚一腔深情。” 楚琰懒得跟清奴争辩,她才对沈砚这种人没兴趣,对三娘是不是真傻也不感兴趣。 曲府。 咸宁公主在写着向天子回复的奏章, 宋致在一旁帮忙磨墨,两人时不时抬头相视一眼, 交换一个眼神, 而后宋致便低下头, 脸色微红默不作声。 其实宋致到现在还觉得不是那么真实,不过不真实归不真实,咸宁公主执行女友力还是很强悍的。 感觉到宋致偷偷望来的目光,咸宁公主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尾,才把笔搁置在笔架上, 审视了一眼墨迹未干的白纸黑字。 半晌,她放下手里的纸,扭头对宋致微微一笑,轻声道:“阿致,我送你个东西可好?” 女朋友又送礼物?宋致心里惊喜万分,面上却死死压制住上翘的嘴角,故作姿态地推辞道:“这不好吧,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有公主就……好!”眼角瞥见咸宁公主手里黑漆漆的令牌,宋致眼睛都瞪大了,最后一个音都走调了。 咸宁公主莞尔一笑,递给她,好整以暇道:“这可是白衣令的令牌,能保你小命的东西——你确定不考虑一下么?” 白衣令!那可是当代的锦衣卫啊,皇家直属机构,想暗杀一个人或者要什么资料,分分钟给你办到啊!宋致垂涎三尺,她伸手去接,高兴地翻过来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僵,默默地收了笑,望着咸宁公主嗫嚅着唇。 咸宁公主挑眉:“怎么了?” “公主,无功不受禄,这牌子我不能要。”宋致摇了摇头,把令牌还了回来。 咸宁公主不接,垂眸看着令牌上古朴的文字,心里嘆了口气,脸上还是噙着笑道:“收着吧,你要把它藏好或者扔掉都可以,但是这是我想给你的东西,至少你收下了,我能安心。” 宋致脸色黯然,勉强一笑:“公主,你把白衣令留下来给我,那你怎么办?” “这块牌子确实能指挥动白衣令,但是我不需要它的保护,没有人敢动我。可是你不一样,如果你的身份暴露,没有白衣令护着,你随时可能遭到报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让大王做印刷术,还要开科举么?”咸宁公主嗤笑道,“有大王在前面当者自然没人动你,可我希望保护你的人是我,不是他。你明白了吗?” 宋致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咸宁公主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但是不能带上她,所以在不断地安排,步步为营让她们捆在一起。 “公主,我有一个问题。”宋致正色道,“你那天跟我表白,是因为……是因为你要安排我变成你的人,这是你要做事的一个步骤吗?” 咸宁公主的笑渐渐消失,她望着宋致,沉默不语。 “但是公主,我喜欢你是真的。”宋致有些难受,转过头不忍再问。她是真的喜欢咸宁公主,可咸宁公主如果只是把喜欢当成计划里的一步,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情绪去接受这段感情。 “阿致,你累了,好好休息吧。”咸宁公主起身,面色平静地转头看向门口。顿了顿,她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宋致闭上眼睛,心口抽痛,只能咬牙忍受,生生捱过这揪心之痛。 走到门口的咸宁公主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她有些心慌意乱。乱的不是因为宋致知道她的心思,而是因为她对第三道催她回洛阳的信。她要怎么才能把宋致带在身边,长长久久? 她以为自己有办法安排得很好,最后顺理成章地和宋致在一起,可是现在宋致和她都处在不得已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 咸宁公主走在街头,思绪万千,不知不觉走到人迹罕见之处。等她回过神来,耳边就传来了风声,有利器袭来。她警觉地往后一闪,躲开了攻击,正要发难,忽然一张网从天而降,兜头把她罩住。她没带兵器,一时之间不能及时挣脱,一阵香粉扑面而来,咸宁公主吸入甚多,晃了晃身体,彻底倒下。 几个武姬卫上前把咸宁公主抱住,扛了起来,回头向刚才袭击咸宁公主的人拱手道谢:“沈公子,我们这就回去交差。” 沈砚好声好气地拱手道:“诸位,告辞。”而后快步闪进小巷子里,消失在现场。 武姬卫扛着咸宁公主上了马车,一路带到了郡主府,从郡主府的后门偷偷带进去,直接送往楚琰的寝室。 很快,咸宁公主被放到了床上,武姬卫等人退了出去。咸宁公主缓缓睁开了眼睛,脸色有些铁青,她万万没想到背后下手的人居然是楚琰!她平常胡闹也就算了,没想到还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实在是可耻可恨! 但她忍住了怒气,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她想知道,楚琰是不是真的有胆子敢对她下手。 过了一会儿,楚琰推门而入,一看床上的人真是曲和,当即高兴不已,对听命抓人的武姬卫道:“此事不可泄露,你们都走吧!” 第110页 武姬卫退下。 楚琰关上了门,走到床边,捂着嘴偷笑。她坐到曲和身边,心情大好地哼了一声,戳了戳曲和的脸,得意道:“我看你还反不反抗!非逼本郡主出此下策,你才肯上本郡主的榻,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现在倒是骂我呀!” 曲和闭着眼睛沉睡的样子,让楚琰又犹豫了一下。她自言自语道:“我本来真心实意对你,甚至想嫁给你,让你当我的郡驸马。可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呢?我承认阿致不错,可是我也很好啊!你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心意呢?”她有些害羞地脸红了,嘟囔着道,“鸣之,我知道这样不对,也委屈你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到时候我再跟太后说,你不娶我也不行了,不管今天咱俩有没有成,你进了郡主府我的名声就跟你连在一起了。” 宋致十分难过地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窦途气急败坏地进来,问她咸宁公主在哪,她才发觉天色已晚,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 “你怎么了?主公何在?我查到了宋倏的身世,我要立刻向她回禀!”窦途又急又慌乱,拉着沮丧的宋致问道。 宋致一惊,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片刻,余度走了进来,脸色凝重地对两人道:“白衣令传信说主公进了连城郡主府……” “哦。”宋致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是被人偷袭,弄晕了带进郡主府的。”余度说完了后半句。 窦途和宋致脸色一变,齐齐失声尖叫道:“什么?” 宋致一想到楚琰的性子可能做出什么事来,就感觉不寒而慄。她连忙逼自己冷静下来,对余度道:“快!叫明安过来,我们去郡主府要人!” 转头又对窦途道:“你速去告诉张叔阙,让他进宫去请大王,就说我在郡主府请大王过来赏月!” 窦途和余度也安静下来,井然有序地按照宋致的安排去做。宋致带着明安和余度上了马车,明安驾着车飞快地赶往连城郡主府。 张贺得到了长沙王想要重新启用沈砚的消息,正觉得纳闷,不知道长沙王放着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不用偏对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庶人看重得很。他想了想,决定要去跟咸宁公主商议一下,看沈砚的启用会不会让计划收到影响,沈家在其中的作用和长沙王是不是与沈家达成了秘密协议,他要弄清楚长沙王的意图。但他还没有出门,窦途就找上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他往外走。 张贺一头雾水地看着窦途,按住窦途的肩头让他停下来,问道:“怎么了?窦先生这是……” 窦途打断他的话,喘着气道:“快!快进宫!主公……主公被挟持进了郡主府!” “什么?”张贺大吃一惊,连忙扯着窦途往门口走,高声叫道,“快!快备车!我要进宫!快点!” 得知咸宁公主被弄晕带进郡主府,公主一派所有人都兵荒马乱起来,进宫请长沙王的进宫,带人去要人的也马不停蹄赶往郡主府,凡知咸宁公主身份的,都乱成一团。 今晚月色正好,从窗口透进一片朦胧,地上铺了一面银光如水。凉风透彻,静夜寂然,楚琰哼着歌沐浴更衣,欢天喜地地洗着澡。热水的雾气氤氲得她脸上红润,她从水里站了起来,披上了红色的长裙,心心念念着寝室里酣睡得毫无防备的俏郎君。 今夜是她的大好日子,她要美梦成真,得到一个优秀俊朗的夫婿,这当真是极快乐的事。 第83章 姑姑,恕罪 楚琰哼着歌, 迈着轻松的步伐再次进了寝室。寝室里, 已经有武姬卫把房间都挂上了红绸布, 点上了红蜡烛。烛光充满了整个房间, 亮得让人心里温暖。 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人却负手站在窗边,烛火照亮他的侧脸, 温润如玉。楚琰一惊,继而一喜, 曲和居然没有逃跑, 而是呆在房间等她, 不管是因为不想跑还是不敢跑,都让楚琰生出一点希望。她红着脸, 故作娇柔地走到曲和身后, 压低声音道:“曲郎,你醒啦?” 咸宁公主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下巴, 唇角微勾,启唇念道:“□□高皇帝讳端, 字元正, 生太宗。太宗讳演, 字宫绎,生孝明帝。孝明帝讳信,字友诚,生孝文帝。孝文帝讳继,字符光, 生武帝。”她语调平缓,字字清晰。 楚琰一愣,因为这段实在太耳熟了,这是陈朝宗室族谱。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曲和要念这个,只觉得好笑:“好了好了,知道你博学,今夜你我就不要念什么族谱了,来,我为你宽衣。”她作势要去解曲和的腰带。 咸宁公主轻巧地避过,后退了几步,躲开楚琰的手。她忽然变回了女子轻柔的嗓音,继续念道:“武帝讳连,字未元,女子之身,无所出。其弟长沙王继为天子,即孝成帝。孝成帝讳远,字长奕,生代王。” 楚琰脸色一变,先是因曲和的避开而愠怒,后是被曲和突然变了声音,像极女子而吃惊。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脸色白了些,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什么,强行镇静下来,厉声喝道:“你……你到底是谁?!” 对宗室族谱居然这么瞭若指掌倒背如流,连楚琰都没办法如此顺畅流利地背出来,而曲和居然可以,怎么能不令楚琰惊疑。 咸宁公主凝视她,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代王讳焚,字躬明,生胶东王。胶东王讳直,字一夫,生吴王。” 这一段已经背到了她的直系先祖,楚琰所有的欢喜都变成了惊慌,她收敛下凌厉的沉喝,忍不住恐惧地捂着耳朵道:“不要再背了,够了!够了!” 但咸宁公主没有停下来,而是面目表情地念完最后一段:“……吴王讳抚,字子平,生长沙桓王讳肃。肃生献王辩,辩生世子琅与郡主琰。” 楚琰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浑身颤抖地看着咸宁公主拆掉发冠,拿出锦帕,一点一点地擦拭脸上的妆容,一点一点还原女子本色,直到整张寒若冰霜的原貌彻底暴露在楚琰面前。 “楚琰,我是女子。” 楚琰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失神地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女子……” 她露出哭容,眼泪打湿了她精心描画的妆容。忽然她又笑了,含着眼泪爬到咸宁公主脚边,拉着她的衣角,脸上充满希冀,摇摇头道:“你是与我玩笑的对不对?对不对?鸣之,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为什么……” 咸宁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双眼包含祈求的楚琰,面色平静地道:“我是不是女子,你看不出来吗?” 楚琰如遭雷击,崩溃地跌坐在地上,闭上眼睛,脸色一片灰败。 长沙王的车架停在了连城郡主府门外,张贺和窦途双双护着身着便衣一脸笑意和期待的长沙王。很快进了府邸之后,长沙王就遇见了被拦在后院门外的宋致。 “阿致,你这是?”长沙王发觉有些不对劲,宋致脸上藏不住的焦急之色,那些武姬卫一个个武装拦着宋致和余度,另一边有弓箭对准了拔出刀来的明安。 第111页 宋致见到长沙王跟见到救星一样,差点喜极而泣。她直接拉着长沙王,对拦着的武姬卫和对准她们的弓箭手高声呵斥道:“大王驾到!你们还不快让开!难道你们要对大王刀剑相向吗?!” 长沙王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情形不像是要赏月。他耐心地拔高声音道:“快让开,是孤之命,尔等不要阻拦!” 武姬卫认出长沙王来,犹豫了一下,没有及时让开,但举着的刀剑慢慢放了下来。宋致眼睛都红了,冲过去破开阻拦,直接钻到后院里。 长沙王担心宋致出事,也连忙跟上。窦途等人自然紧紧跟着长沙王,一旦出事,一定先抓住长沙王。 宋致和长沙王赶到了楚琰的寝室,正好看见楚琰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而咸宁公主去掉了妆容,露出女子的眉眼,面若寒霜,眼底结冰。 长沙王当场惊愕,愣住。 咸宁公主从腰间扯下印囊,把玉印取出来,语气冷淡地高声道:“楚琰,我是楚和。”她俯身,把印章放在楚琰面前的地上,而后直起身,望着她沉默不语。 楚琰颤抖地把玉印拿了起来,那方寸之印,仿佛有千斤重。她脸色白了又白,慢慢地把字面翻过来。 “咸宁公主”四个字映入眼帘。楚琰绝望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地捧着玉印,低头叩首,拜服在地。 “姑姑,恕罪。”她微不可察地说出这四个字,仿佛每说一个字,就要抽走一丝魂魄,等说完,整个人虚脱地磕在地上不起。眼泪掉在精美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 “扑通”一声,站在门口的长沙王也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望着冷漠的咸宁公主,颤声轻叫了一声:“姑姑。”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宋致脸色缓和了些,她不再着急,而是挺直腰,不急不缓地跪倒在地,口中高喊道:“臣宋致,拜见咸宁公主。”双手併拢,贴在额头,深深拜伏在地,叩首一拜。 窦途和张贺、余度、明安齐齐跪在宋致身后,朗声道:“公主府录事臣窦途,见过咸宁公主!” “公主府家令臣余度,见过咸宁公主!” “公主亲卫中侯臣明安,见过咸宁公主!” “长沙国廷尉正臣张贺,见过咸宁公主!” 剩下的人都也反应过来,扔下兵器,跪在了门外,齐声道:“长沙国臣等,见过咸宁公主!” 那喊声通透,响彻云霄。 咸宁公主转过身,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端起威仪,用平稳的声音道:“录事窦途!” “臣在!”窦途直起身,拱手道。 “宣旨。” 窦途站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竹简来,走到咸宁公主身边,面向众人,沉声道:“听旨!”缓缓展开竹简,借着明亮的烛火,他肃然念道,“朕命咸宁公主监察南地诸侯国,克日即行,有异动者直书进谏,如不及禀报,两千石可杀,万石可责之入京谢罪!”他重新把竹简收起来,对咸宁公主作了一揖,退到一边。 咸宁公主目光落在宋致身上,很快收了回来,看了看伏地不起的楚琰,沉吟半晌道:“连城郡主楚琰,欺君犯上,但念其初犯,不知实情,免去死罪,关押郡主府,无诏不赦!” 楚琰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却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安静地重新拜了拜:“臣琰,谢陛下免死,谢公主轻罚。”一辈子的禁足,对楚琰来说,和死没有什么分别。 咸宁公主没有看她,转头继续对众人道:“长沙王楚琅,年少即位,励精图治,集三代长沙王之力,使治下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荆州刺史与襄阳太守污衊谎报,与事实不符。本宫身为你之长辈,十分欣慰,历代长沙王皆是明王。” 楚琅叩谢。 “诸位往后还要多为长沙王效力,望勿辜负我与陛下。” 众人叩拜领命:“喏!”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走到宋致面前,伸手扶起了她,轻声道:“阿致,你要保重。” 宋致忍住眼泪,微微颔首。如今咸宁公主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断然不可能再留在长沙国。早知道要分别,也早知道她为了分别而安排,没想到离别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咸宁公主嘆了口气,回头对众人道:“阿致是先夫之妹,也是本宫最重要的人,本宫走了,你们不可怠慢她。”她目光落在低着头的楚琅身上,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把阿致交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她。还有,不要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 楚琅躬身一拜:“侄儿一定会好好照顾阿致。” 宋致咬着唇,眼泪掉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哭声,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断抽泣。她想跟咸宁公主说她不要留在长沙国,她也不要楚琅的照顾。既然说是要咸宁公主亲自保护,那就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 交代完了事情,咸宁公主抿了抿唇,不忍看宋致无声地呼唤她不要走,硬着心肠冷声道:“窦途、旧年、明安!” 三人站起来,跟在咸宁公主身边。 “我们……走!”一狠心,咸宁公主低声道。她迈步走在前头,脚步沉重。 “阿和……”宋致颤抖着唇,叫出她的名字,“阿和!” 不要走,或者,带我走—— 咸宁公主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眼睛也有点微红。她等着宋致开口,等她说着什么。 宋致张了张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敛下悲伤,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一字一句道:“不要忘了我。” 咸宁公主闭上眼睛,把所有的于心不忍都逼回去。等睁开眼,就只剩下冷静和理智。她埋头走出郡主府后院,消失在宋致的视线之中。 宋致死死望着门口,握着拳眼睁睁看咸宁公主离开,用力咬着唇不放,直到唇齿间蔓延开血腥味。 此日一别,我该等你多少年? 第84章 你对我很重要 咸宁公主快步走出了连城郡主府, 脚步快得窦途都跟不上。 明安和余度跟了一会儿, 咸宁公主走了一段就慢了下来, 最后完全是平常走路的速度。余度喘着气走过来,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喉咙觉得堵得慌。 咸宁公主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两人, 收拾好心情, 语气淡淡地道:“明日我们就回洛阳。明安, 你留下来保护宋致。” “可是,臣是奉命保护您的……”明安犹豫道。 “护着她。如果她出了事, 我不能够安心回去处理那些事, 我会担心,会牵挂,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你懂吗?”咸宁公主平波无澜地道。 明安不再纠结,当即道:“喏!臣会誓死保护表小姐, 如同保护公主!” 咸宁公主淡淡一笑, 不再说话。 余度平复了紊乱的呼吸, 这才开口道:“主公,现在已经查明,宋倏就是当年先皇后所出的那个夭折长子楚倏。那个宫人原本是先皇后宫中的一个小宫女,后来因为先皇后病逝,皇子倏夭折, 所以一个小宫女失踪也没人会注意到。我们顺藤摸瓜,从宋蹇父子里的口供查到了当年接纳小宫女带出宫的孩子的是宋谦!” 第112页 “这么说,皇长子没有夭折,那个夭折的孩子其实是宫人的孩子?”咸宁公主微微皱眉,有些不可置信。 宫人四十岁,出自洛阳,后来到了长沙国,入宫。宋倏二十岁,祖籍颖川,姓宋。天底下果然写不出两个宋字,这宋谦该死!竟然斗胆把皇子倏都换掉了,难怪敢造反! 这个宫人会死,莫不是因为她们一行人到了长沙国,为了不暴露宋倏——楚倏的身份,所以被杀人灭口了?! 好,好个连环计啊!倘若宋谦不死,真造反了,只管打着皇长子宋倏的名义,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啊!真是老贼! 咸宁公主怒上心头,眼前一黑,晃了晃,几欲晕倒。明安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担忧道:“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没事。”咸宁公主揉了揉眉心,站稳了,回头对余度道,“你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皇长子的身份吗?” “臣没有,不过,皇长子应该有。”余度道,“若宋谦真要借皇长子之名,不会不留一点证据的。而且,事情是动用了白衣令查的,应当不会有错。” 白衣令?咸宁公主缓了口气,问道:“白衣令查的,那么说,阿父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陛下接到消息后,立刻让甲壹来接皇子倏与公主回京。本来今夜就想告诉公主,可是没想到……” 咸宁公主吐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无妨,走,现在去宋府看看。” 一行人到宋府的时候,白衣中郎将甲壹早在门口等候了。几人见礼之后,咸宁公主问道:“甲壹,他真的是楚倏吗?” 甲壹没有犹豫,回答道:“臣有九分把握宋公子是皇长子。” 咸宁公主没有再问,让明安上前敲门。宋倏还是一个人,打开了门,一看外面又是几个不认识的人,奇怪道:“先生找谁?” 咸宁公主走到台阶上,打量了一番宋倏,越看越觉得宋倏像极了先皇后的模样,她眼泪一下子溢了出来,含着眼泪道:“宋公子,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姓什么?” 宋倏看她眼圈泛红,手忙脚乱地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让过路,请咸宁公主进去说话。 咸宁公主压抑住欣喜,踏步进去。余度和明安、窦途鱼贯而入。宋倏陪着咸宁公主入了正堂,要去沽酒,却被窦途拦住。 “宋公子,你可有族谱,或者你有什么自小携带的东西?”窦途问道。 宋倏不明所以:“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有还是没有?”窦途不耐烦道。 “有是有……”宋倏看着他,想了想,回房间拿了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打开让他们看,“这是家父给我留下的东西,说是我的生辰八字,还有这根金钗,说是我家母之物,我一直不敢丢。” 余度上前察看了金钗和带有生辰八字的锦帕,一看和甲壹皇长子的生辰八字差不多对得起,那金钗也是宫中之物。他回头对咸宁公主点了点头,确定这是真的证物。 咸宁公主无声落泪,接过那支金钗,忽然情绪彻底失控,掩面而泣。二十年来,她无时不刻想着先皇后,可先皇后在她出生后就死了。她想着那个夭折的皇长子,可皇长子也碎先皇后而去。她一个人在深宫中孤独了十多年,终于有一天得知,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兄长活着。 她眼泪流了一行又一行,湿透了衣襟。她哽咽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皇长子,视线模糊不已,她却绽开笑容,擦掉眼泪对他故作镇定,轻声道:“兄长,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她喜极而泣,余度、明安、窦途、甲壹纷纷拱手,面带喜色道:“恭喜公主,终于手足相聚!” 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只有宋倏有些无所适从,迷茫地道:“你们这是……?为何你要叫我兄长?还有,你是公主?” “来,我告诉你。”咸宁公主吐了口气,破涕为笑道。 先皇后与天子成婚多年,在天子登基不久后生产。的确,先皇后生下了咸宁公主楚和,但是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先皇后当日诞下的孩子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咸宁公主与皇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皇长子早出,所以为兄。然而先皇后生下楚和的第七天,就因为病重去世,几日后,皇长子跟着夭折了。 楚和成了孤家寡人,天子对她没有感情,甚至觉得是她害死了先皇后。在她一岁时,先皇后尸骨未寒,甘泉宫就住进了现在的皇后。 而夭折的皇长子也没有人记得。楚和养在太后膝下,六岁时,太后寿终正寝,又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好在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要顺从天子,讨天子欢心,又努力学文习武,没有一个人敢看轻她。 宋倏听着楚和用很平淡的语气讲完关于他和她的故事,也关于先皇后与天子的事,听得眼泪也跟着落下。 宋倏擦了擦泪水,望着楚和的脸,神色复杂地道:“辛苦了……阿和。”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弯了唇角:“能找到兄长,我于愿足矣。兄长,甲壹奉命来接兄长回京,阿父病重,我们一刻都不能等了。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午时,甲壹会准备车架来接你。” 宋倏点了点头,和咸宁公主相视一笑。 出了宋府,门口已经备好的马车。咸宁公主上了马车,宋倏和甲壹目送着咸宁公主离开。 咸宁公主靠在车厢上,平静地闭目养神,窦途和余度一左一右跪坐在车里,都没说话。明安在外面赶着马车,往曲府去。 “楚倏,回去是在这盘棋里加一把火,还是重新布局?”楚和睁开眼,转向余度,“旧年,你以为如何?” 余度摸了摸鬍子,笑着道:“那就得看公主是要当棋子,还是下棋的人了。” 窦途不客气地道:“皇长子回京恐怕不是简单的事,我想这一路上定然危机重重。尤其是皇子攸,突然从皇长子变成皇次子,大将军一定不会轻易放皇子倏进京的。” 咸宁公主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半晌,她忽然笑道:“那我们就先不回京,回咸宁看看。” 窦途和余度面面相觑,而后一起露出惊喜的笑,齐声道:“公主英明!” 回到了曲府,窦途和余度都各自去休息了。咸宁公主在进后院的时候,看见宋致房间的灯亮着,于是放轻脚步,在门口站了一会。 她看见宋致映在窗前的影子,心里又忍不住嘆了口气,上前推开门,看见宋致坐在地上的坐席上走神,还在流眼泪。 她缓缓走过去,坐到宋致的面前,看着宋致抬起头,眼底湿漉漉的,柔弱得令人心碎。 摸了摸宋致的头发,咸宁公主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眸,把她抱紧在怀里,平静道:“我还以为我还有时间,可楚琰打乱我所有的布局。我的确很生气,不是气她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我是气,她让你和我不能慢慢来。我想慢慢地把我的盔甲给你,把我的利剑给你,把我的喜欢给你。可她让我来不及慢慢等你接过这一切,保护好你自己。” 第113页 “阿致,我不知道我要什么。天下太平和我没关系,皇位谁坐更与我无关,与其说我步步为营,不如说我是被迫一步一步往不可预知的未来而去。” “但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能得到什么,我要你好好的,陪着我一辈子。不管你是谁,你是宋致也好,你是驸马也罢,我喜欢你。” “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你的重要,是整个江山社稷的重量。阿致,你等我,我会肃清你我所有的阻碍。我发誓,我楚和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多难。” 宋致像被点醒了,双手搂着咸宁公主的脖子,埋头在她肩膀隐忍啜泣。 “公主,我好怕你丢下我。如果你真的丢下我,我不知道该回哪里去。我尝过拥有你的滋味,我就再也回不去孑然一身了……” 咸宁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鼻子一酸,唇角却含着笑道:“阿致,你怕失去我,我也怕失去你啊。你有你那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家乡,你有你捨不得的家人,有你要饮酒做糕点的节日……比起有这么多可牵挂的你来,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第85章 乱江山者 宋致蜷缩依偎在楚和怀里到天光大白, 听见鸡叫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楚和, 尽管哭得有些疲倦, 喉咙干涩疼痛,但她还是睁着眼睛抱着楚和的腰, 生怕她就要离开。 但离别总是要来的。经历过昨夜,两人心意敞开相通后, 宋致也知道, 楚和要走谁都无法阻止, 这是必然的事。 楚和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鸡鸣后, 她回过神来, 低下头吻了吻宋致的乌黑的长发,把她捞了上来,耳鬓厮磨地低语:“困不困?” 宋致摇了摇头。她的嗓子不舒服, 身体也酸痛得很,不想说话。 楚和轻声细语, 与她额头相抵, 用鼻尖相互摩擦, 气氛美好而温情。“困了,你就睡一会儿吧。我走的时候一定叫你。” 宋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仰着头,寻到楚和的唇,无力地吻了吻。楚和心里嘆了一口气, 还是拥着宋致,温和地缠绵一吻。 而后,楚和亲了亲宋致的额头道:“你快睡吧。” 宋致发出微弱的应答声,陷入了沉睡。折腾了一夜,楚和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给宋致盖好,然后翻身下榻,取了衣裳给自己换上。末了,她打开门出去,又轻轻关上了门。 宋致张开眼,眼角泪水滚落下来。 楚和出门后,就遇见了冯马,冯马身后跟着几十个宫人,纷纷捧着印绶衣冠,楚和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对冯马道:“小声一些。” 冯马是被长沙王派来伺候楚和的,他臃肿的身躯动了动,捂着嘴表示自己不会发出一丝声音,眼神却偷偷探向门口。 一行人转到楚和的房间,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上前给楚和更衣,穿好襦裙衣裳,系上印囊,把柔顺的长发挽出一个髻,戴上金钗发带,又用胭脂画了一个眉心妆。妆罢,楚和起身,脸色清冷,一身贵主气势,无人可挡。 “走吧。”房门大开,楚和当先走出了去。 冯马张口要喊令,楚和扫了他一眼,冯马硬生生把那句话憋了回去,灌了一口风,差点没呛到。 出了后院,窦途、余度、明安三人换上了印绶衣冠,明安更是穿上了盔甲,佩上长剑。 众人拜见咸宁公主后,楚和没有多话,吩咐启程。三人跟着楚和踏出曲府,楚琅和百官站在外面拱手等待,冯马高唱了一句:“咸宁公主到!” 楚琅领着百官躬身一拜:“侄儿领群臣,恭送姑姑回京!” 楚和道:“大王请起。诸君起来吧。”她对楚琅回了一礼。 人群之外,大道之上,车队阵列,还有仪仗前后排出。 “宋公子到!”又有一声高喊。 楚和对窦途对视了一眼,窦途嘴角一勾,眨了眨眼睛。她下了台阶亲自迎了上去,在车队旁看见了几个白衣令簇拥而来的宋倏。 两人相互见礼,楚和道:“长生,昨夜睡得可好?” 宋倏苦笑地指着眼圈的黑色道:“我是一夜没睡。恐怕接下来这几天也睡不好了。” 楚和莞尔一笑,显得精神奕奕:“好了,不要再耽搁下去了。陛下病了,我们得赶紧回京侍奉膝下。” 她与左右人吩咐上车,有宫人扶着她,登车坐上。她今天的车架八鸾,在车镳的两侧挂上八个声质悦耳的小铃,完全是按照礼制做的——车轸:象地之方;车盖:象天之圆;轮辐:取象日月;盖弓:取象二十八星宿。前面御手所坐之地要比她低一点。窦途登车为她驾车,另一边,有一辆制礼比她低一些的由甲壹驾车,而车舆上坐着一身新衣,表情严肃的宋倏。 余度唱礼,整个车队缓缓行动起来。楚和的车架行驶在前,宋倏的车在后。 宋致从门里出来,百官低头拜送,她的目光略过长沙国的文武官员,视线追着楚和的车架,却不期而然撞见了回头来看的宋倏。 两人四目相对,宋倏忽然唇角勾起,笑得意味深长,眼底闪过一丝戏嚯,很快,他便回过头去,只留下一个背影,隔绝了宋致的惊疑。 此时,被楚和放掉的宋蹇父子走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宋蹇随手扯了一根草,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走着走着,老父没有跟上,宋蹇不耐地催促道:“快点快点,老不死的东西——呃!” 宋蹇倒地,脖子上喷出了鲜血,溅了身后的黑衣人一身。而黑衣人身后,还躺着一个一刀致命的中年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黑衣人的刀在宋蹇身上擦了擦,还刀入鞘,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挂着的羽林军的令牌,随风晃动。 等咸宁公主的车队离开,楚琅才回头吩咐百官起身,抬头便看见了一脸沉思的宋致。他见宋致面色不好,以为是楚和走了捨不得,想了想,上前安慰道:“阿致不必难过,等我平定了山越之乱,一定带你去洛阳。” “啊?”宋致惊醒,反应过来后,她却皱着眉关心起另外一个人,“那个宋倏……” 楚琅脸色一变,回头让百官散去,上前低声道:“我和长生相处多年,都不知道他有这个身份。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得知的,也许她并非是来暗查诸侯,而是为了长生而来。” 宋致见他严肃,心里立刻警惕,拉着他往府里走,边走边说道:“进来说。” 楚琅由她拉着,心里窃喜不已。两人到了堂中,明安跟着折返回来,走到宋致身后像个门神似的站定。 宋致奇怪地看着明安,松开楚琅的手道:“明中侯没有和公主走?” “公主让臣守护您。”明安按剑而立,回了一句。 宋致心里更加沉闷。她默然半晌,才敛住伤怀,转头对楚琅道:“你刚才还没说完,宋长生的身份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早上国相突然告诉我,说是宋倏很有可能是当年夭折的皇长子,皇长子其实没有死,而是流落民间,到了长沙国。虽然不知道这个消息来源,但是宋倏与姑姑确实很像。” 第114页 宋致踱步了一会儿,侧过脸看向盯着她的楚琅,皱眉道:“这年头没有什么易容术吧?” “什么易容术?”楚琅有点迷糊。 “我总觉得,这宋长生有些不对劲。” 明安被她的话吸引了,不由跟着问:“哪里不对劲?这是白衣令查的,绝对不会有错。而且回去之后,只要经过太医查验,若是皇长子是假的,定然不会瞒过陛下。” 楚琅附和道:“皇长子之事慎之又慎,不容易出错,要以假乱真,除非有人把上至全部白衣令,下至所有都收买了。就算如此,还得收买当年先皇后身边的宫人才行。” 说是这样说,如果真有人说这些都做得到,楚琅只会嗤之以鼻,一笑而过。白衣令那是天子直属,太医也不可能每个都收买,还有当年在先皇后身边的宫人,怎么才能收买到?连楚琅一个诸侯王都办不到的事,也只有当今天子才做得到,然而天子会这样做吗?他不会,也用不着。 宋倏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覆浮现在宋致的眼前。 最后,她只能徒然嘆息:“乱江山者,必是这个皇长子啊!” 咸宁公主的车架出了临湘城之后,准备换车为船,坐船往北去。 临上船之前,宋倏却过来和她相见,提出要从陆路走。 “此去洛阳,必然路途坎坷不平,虽然我还不是很相信我的身份,但是外面的人不清楚真相,说不定路上埋伏着千军万马。我若与公主走,怕是会牵连公主。不如你我兵分两路,我走陆路,由白衣令护卫,公主走水路。然后到洛阳汇合。” 楚和犹豫着道:“陆路时间要更长一些,有道是兵不厌诈,他们知道我们要从水路走,定会以为那只是障眼法,倘若真有危险,只会在陆路埋伏。公子有意走陆路危险更甚。不如这样,我走陆路,迟些回去倒无事,谅他们不敢对我如何,公子走水路便捷,还能早日与陛下相见。” 宋倏心喜,却不动声色推辞:“要有危险冲着我来,公主金贵,还是我走陆路吧。” “公子这是何意?”楚和微怒,压低声音道,“陛下卧病在床,公子不早些回去安定人心吗?” 宋倏眼角一抽,佯装推拒不得,只好嘆息道:“公主仁慈,我所不及。也罢,我不忍拒绝公主好意,等公主回京,一定拜谢。万望公主保重,不要轻易涉险才是。”他拱手拜了一拜。 楚和回礼,笑着道:“那我送公子一程吧。”作势让路,请宋倏登船。 宋倏再三感谢,上了船。甲壹护着他,船开了,两人向楚和行礼,楚和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目送宋倏的船离去。 等江面上没了影子,楚和才收敛了笑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窦途凑了过来,笑着拱手道:“公主,皇长子赶着回去认祖归宗,得陛下承认,好接手皇位,公主可不必再捧皇子修了,还不高兴么?” 楚和放下手,回头睨着窦途,嗤笑道:“少来逗趣。我这便宜兄长要得皇位,还得问过大将军呢。旧年,你说大将军会出多少兵马拦截呢?” 第86章 打个赌吧 余度摸着鬍子, 笑道:“这西园八校里大将军的人都被清得七七八八了, 虎贲营那些人被白柳掌控了, 而大将军安插在屯骑营的屯骑校尉连同得力干将, 都被连城郡主杀了个干净,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是范侯的人, 越骑校尉、步兵校尉原本是宋谦的人,现在也归了我们, 中垒校尉、胡骑校尉虽然是大将军的人, 可中垒营派去肃清匈奴, 而匈奴鲜卑屡屡叩边,胡骑营早名存实亡, 里面的胡人可是对朝廷很不满意啊。不过我猜, 大将军会动用越骑营,毕竟大将军一直以为,越骑校尉改投门庭的对象可是他。” 清掉宋谦, 楚和是最大的受益者。她直接或者间接掌握了天子八营中的三营,天子的屯骑营还是她设计才收回兵权的, 加上范侯掌握的两个营, 天子也有三营。大将军掌握的兵权不断缩小, 如今只握有中垒营和胡骑营,但是楚和与天子都有意埋伏一笔,让越骑校尉假意归属了大将军,好安抚迷惑他。 越骑追击的可能性很大,那越骑校尉原本是宋谦的人, 后来成了陛下的人,再后来又去投大将军,都说忠臣不事二主,越骑校尉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三姓家奴”了。 “越骑营是北军中侯所属,有七百人。但是我猜这越骑不过是最后一关,只要皇长子出长沙国,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定局了。”窦途拿着他的羽扇扇了扇。 楚和微微一笑:“说不定,连范侯都会参与进来。毕竟范侯看中的是皇子修,楚倏对楚修一样有威胁。走吧,不管是谁,我都不参与。楚倏急着往火堆里钻,我可唯恐避之不及。” “公主不妨和臣打个赌。”窦途策马赶上了楚和,朗声笑道。 “什么赌?” “就赌皇长子能坚持到什么地方!旧年,你也一起来赌一把!” 余度哈哈一笑,跟在楚和身后,和窦途一左一右,笑道:“好啊,我赌皇长子到不了江陵!” “我比较看好他,我赌他能进司州,不过进不了洛阳城!”窦途挥着扇子笑道。 策马扬鞭的楚和回头轻笑,畅快道:“他可是我兄长,血缘嫡亲,你们怎么能如此不看好他?我就赌他能避开大将军的刀锋,并且与陛下相认!” “好啊好啊,输的人要请喝酒!” 马蹄声遮掩住了三人的欢笑,一路向北,往咸宁县而去。 宋致在咸宁公主走的第一天就病了。昏昏沉沉地发起了烧,要不是明安发现不太对劲,兴许早就烧糊涂了。楚琅让冯马留下来照顾宋致,所以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令太医赶紧去给宋致治病。 一边牵挂着宋致,一边安排着各种琐事与大事,楚琅也烦闷不已。他白天处理完政事后,晚上出宫去见了宋致一面,宋致沉沉睡着,就和刚到长沙国一样。 曲府已经换成了宋府的牌匾,里里外外有十几个宫人忙碌着。楚琅陪着坐了一会儿,就离开,往郡主府去。 楚琰被禁足了之后就当真没有出来,虽然楚琅说过她想出来随时都可以,没有咸宁公主派人看着,只要不出临湘城就行,然而楚琰似乎心灰意冷成天坐在府中饮酒,酩酊大醉。清奴每次见他来,都要求他劝劝楚琰,可是楚琅劝了几次无果,也就放弃了。 楚琅一路从郡主府走回王宫,路上想了几遍关于楚琰的婚事。实在是楚琰已经大了,如果不早点成婚,往后少不得成为笑话。他脑子里转了几圈,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本来沈砚最适合,却因为那些事糊里糊涂的没有弄清楚,贬为庶人。 不过最近因为山越之事,楚琅确实有心要启用沈砚,只是沈家利用粮价的事,让他如鲠在喉,实在不痛快。 翌日,廷议。国相与太尉都提出了希望尽快指定出兵之人,扬州刺史催得甚急,楚琅看了看满朝文武,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心里更是沉重。 第115页 下朝后,他让内侍通传沈家家主与沈砚,在殿中密谈了一番。密谈内容无人知晓,但是沈家家主出来时满面春风,沈砚也面露喜色。 三日后,沈砚官复原职,领兵平叛。沈家也很快,抛售粮食,与众多世家联手平息粮价,百姓们拍手称快,纷纷赞颂长沙王英明神武。 宋致病好了些,赶上了沈砚出征的那天。她在楼上远远可见一队将官盔甲齐全斗志昂扬地从城东而出,据说城外陈列了一万兵马,这是举长沙国之力,要去平叛。不说楚琅这么做会不会损伤长沙国国力,就是会他也不得不做,何况这场战争给长沙国带来的好处十分可观。 宋致大致盘算了一下,能够堂而皇之领兵越境平叛,这就有理由挥兵侵占别的地方,如果那个地方的刺史太守不肯,一个反贼的罪名扣下,不等朝廷议罪,楚琅就可以直接处死对方。 同样,印刷术在长沙王推行下,以沈家牵头,印刷各种经书典籍,又垄断了这其中的利益,长沙王的国库与人才储备库会不断充盈丰满起来。沈家不会在乎那些以经书教育传家的世家怎么想,毕竟沈家是商贾之族,有利可图哪怕损人利己也要做。 宋致这个启发者还得到了楚琅给的书,只要天工坊印刷出了一本,她就能得一本,原先楚和的书房,被宋致填满了线装书,墨迹清晰,墨香可闻。 在和楚和分别的十几天里,宋致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 “跪坐着好难受啊。”宋致放下书,捶了锤发麻的腿,感慨道,“不跪坐的话太不优雅,跪坐的话有麻,要是有后世的太师椅或者小凳子也好啊!” 忽然灵光一闪,宋致转念一想,这个时代没有印刷术她做出了印刷术,那没有椅子她不能做出椅子吗?这比印刷术要不起眼多了,只是改变跪坐而已。 想了想,她捉笔开始画图,简单勾勒出形状。看着上面接近印象中的太师椅后,宋致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起身站了一会儿。等到腿不麻了之后,她才喊道:“明安,备车,我要进宫!” 冯马和明安都在外头伺候着,明安听见后立刻去准备马车,冯马则等宋致出来了,才笑着道:“女公子怎么想起进宫了?” 宋致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道:“我要去跟大王做笔买卖!” 冯马心里嘀咕,宋致跟长沙王一样,放着身份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一个喜欢买卖,一个喜欢木雕……想了想也高兴了,毕竟这样才有话题可以聊。 宋致登车进宫,在宫门口碰见了张贺。张贺没有离开,他还有一些事没完成,而且他是奉命到长沙国为官的,没有天子之命不得擅自离开。 张贺和宋致见礼,张贺含着笑道:“听闻宋侍读前些日子病了,我公务繁忙不得空上府上探视,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好了。”宋致点了点头。 张贺眼睛一眯,笑吟吟道:“好了便好。如此,有时间我再上门拜访。告辞。” “好。”宋致不想和张贺多说。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和张贺擦肩而过。 忽然,身后传来张贺压低声音道:“不知宋侍读可知,公宽已死?” 宋致猛然回过头,紧张地盯着张贺。心头狂跳,却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贺见她脸色大变,嘆了一口气道:“公宽病死在江陵,据说刚到江陵不久,就因为长途跋涉劳累而死。江陵太守上报公主府,公主令人把他草草埋了,我以为宋侍读知道。” 宋致眼皮一垂,面无表情道:“多谢叔阙告知。公主临走前跟我说过,说是不忍我伤心,所以才隐瞒了我。有时间我会去江陵收敛尸骨的。” “若宋侍读去,可否让我同行?”张贺沉吟半晌,抬头一脸期望地道。 宋致惊讶地看着张贺。她虽然和张贺见过很多次了,但是她不觉得张贺和“宋放”感情会有多深,张贺想要一起去,出乎她的意料。 “这……叔阙若愿意同行自然好,只是我怕你要当值,没有时间。况且你还有要事在身,同我前去,不怕惹人注目吗?” 张贺苦笑地摇了摇头,听出了宋致的不情愿。他仰天嘆息道:“也罢,我本想送他一程,既然斯人已去,我便不必再念着这点情分了。告辞。”拱了拱手,他便浑浑噩噩地往宫外走。 宋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叫住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张贺这个人她没有恶感,也谈不上好感,总之随他去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活着,宋放也早死了,那江陵埋的那具尸骨,是谁的? 不管是谁的,从今往后,楚和就没有驸马了,而她和楚和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了。当然,楚和都睡了她,要是想赖帐,她非得追杀楚和不可。 走进宫门,宋致越想越觉得亏,要不然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偷偷熘回洛阳去找楚和?算了算了,眼巴巴赶过去算了什么?她还是在长沙国当她的侍读吧。 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桌椅图样,宋致似乎可以预见,未来的财源滚滚,自己要在这大陈朝成为亿万富婆,说不定还能包养几个小白脸呢,哈哈哈哈哈…… 一吸口水,宋致打消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往天工坊而去。 第87章 阿致来信 天工坊里的木匠正在忙碌着印刷术的事, 忙碌的场面如火如荼。一身便装的长沙王满手墨水地把木字拿出来看了看, 又放回去, 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宋致拉了拉他的袖子, 楚琅回过头来,看见是宋致, 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想到自己身上都是脏墨, 手上也黑漆漆一片, 哈哈一笑, 亮出手掌给宋致看:“我去更衣,这实在太脏了。你先坐着等我一等。” 宋致点了点头。 “冯马!快给我更衣!”楚琅喊着, 转头进了房间, 侍女们捧着清水面巾等东西进去,门又关上了。 宋致逛了一圈,发现印刷术在楚琅手里研究了半个月, 居然做出了和印象中宋代的印刷书差不多。她满意地笑了,等楚琅换了一身衣服,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出来, 她立刻拿出了图纸递给楚琅:“这个叫椅子, 这个叫桌子,你能做出来吧?” 楚琅扫了一眼,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且等着,今天我就能给你做好。只是这个是做什么的?” 宋致指着太师椅道:“这个是要坐的,”又指着四方桌道, “这个是案,四条边可以各坐一个人,两个合起来就是一套。以往跪坐实在太累,长时间坐着腿也麻了,所以我就想出做这个东西来。怎么样,要不要合作,我把这个给你代理出售。” “代理出售?”楚琅似懂非懂地念了一遍,挑眉道,“何为‘代理出售’?” “简单来说就是我把图画出来,想出来了这个东西,授权给你去做,去卖,所得的收入,你我五五分。” “原来如此。”楚琅恍然大悟,当即喜上眉梢道,“所以我把印刷术做出来,给沈家他们卖,这便是‘代理出售’?” 第116页 “聪明!”宋致得意忘形地打了一个响指。 楚琅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咦了一声:“你方才是怎么做的?还能发出声音来。” 宋致一愣:“你不会吗?” “不会。”楚琅摇了摇头。 宋致暗自窃笑:“我教你。”她想了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天工坊出的东西,往后都要在不起眼的位置做一个标记,比如刻一个字或者印一个章,又或者画个标记,总之一定要做好标记。往后卖出去的东西,你都要让人记住,买这个标记的最好,这叫品牌。” 楚琅听了,笑着道:“我省得。” 咸宁县。 楚和睁开眼睛,院子里有悠悠琴声传来,混杂着满室薰香,令人陶醉不已。 她起身,拉开锦被,从一旁架子上取了衣服穿好,推门出去,院子里窦途正按弦而歌,余度闭着眼睛打着节拍,怡然自得。 她站在门口听着,窦途恍若未觉地弹奏,余度的唇角露出笑来,风吹过园中的桃树,吹来余香沁人心脾。 一曲终了,余度睁开眼睛,抚掌大笑,楚和也微微一笑,跟着鼓掌喝彩。 窦途和余度起身,回头向楚和行了一礼。楚和摆了摆手,走到两人身边,找了一个坐席跪坐好:“都坐吧。” 等两人落座,余度斟酒递来,窦途才开口道:“看来,我与旧年都输了。” 楚和平静地接过了酒爵,掩面引了一口,耳边是余度的话:“是啊,没想到真让皇长子回了洛阳。听说大将军出兵拦截,万万没想到,宋氏余孽纷纷响应,护送着皇长子一路进了洛阳城。谁能想到,宋谦谋逆之后,还有这么多人不怕死,前赴后继为宋家效命。” “皇长子出于宋家,我想不是宋家门生故吏为宋家效命,是背后的人指使扶持吧?”放下酒爵,楚和轻声道。她抬眼看着余度,唇角微勾,“早前你我都忘了,宋家的人可都没有死绝。” “是宋许?”余度瞭然道,“公主说得是,如果没有宋许出头,那些人也不可能为了皇长子拼命。……说不定,皇长子回颖川见的人就是宋许!” 窦途懒懒靠着桃树,把琴往旁边一放,笑嘻嘻地道:“你怎么不猜宋致?明明宋致也是宋家的人啊!她可是宋家唯一的继承人。” 余度懒得回答他这么愚蠢的问题,转而对楚和道:“这么说,世家死灰复燃,纷纷联手想以皇长子为主了?这可就难办了,皇长子有嫡长之实,又有世家鼎力支持,如今倒与皇子攸相持不下。大将军没能在路上斩杀了皇长子,此后说不定被逼急了,使出不当的手段来,届时整个天下都要陷入纷争。” “这皇长子心机太重,瞒过了公主与臣等,万一皇位真被他得手,后果不堪设想啊公主!” 楚和转过目光,看向窦途。窦途打了个哈欠,索然道:“反正皇长子已经进了洛阳,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大将军是心头之患,世家何尝不是心头之患?依我说,大将军与世家争斗个你死我活,还有范常侍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保管朝廷乌烟瘴气分崩离析。” 余度皱眉道:“这样的话,公主能得什么好处?” 楚和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好处就是,在咸宁县方圆千里,都是公主说了算。朝廷乱就乱吧,天下乱就乱吧,公主还能趁机把整个咸宁县并诸县牢牢把握。”窦途眯着眼睛道,“公主不想成为武帝那样万古无一的女帝,那就当个无冕之王,关起门来号令江山,有何不可?” 正说笑着,白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文书,三人纷纷向他看去。 白柳站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公主,彻查清楚了。张贺发来文书,详细描述了皇长子在长沙国做的事,还有另外一份是白衣令发回的记录,去日南的果然不是宋许,而是一个替身。” 楚和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再把两份文书交给窦途和余度,她抬起头对白柳道:“为何一直没有发现?” “那宋许很狡猾,买通了押送的虎贲郎,而且路途遥远不通畅,即使发现了再传来,也过了很久。替身到了日南之后,就没有人管,埋头进了林子,只有点卯才回出来。白衣令的人去查看,这才发现宋许不见了。”白柳正色道,“臣推算,宋许并没有去日南,而且出洛阳后直奔荆州。他在襄阳呆了一阵,随后又去了长沙国。” “如果皇长子真与他见过面,那么,宋蹇父子就是受他之命与皇长子联繫了。”余度豁然开朗,皱眉冷笑道,“那艺苑坊主引见的,不是皇长子就是宋许。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果然妙。就算皇长子真是先皇后所出,他也未必会相信自己的真身份,再被宋许花言巧语欺骗,定然相信自己是以假乱真,欲图皇位,由此可见,皇长子和宋许,乃至整个世家绑定在一起。” 窦途嗤笑道:“沈家虽然不是世家,可是沈家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世家中的一员,宋许出面对沈家诱之以利,谁说不能倒戈心向宋许?再若不然,宋许只需要令沈砚陷入杀人罪名,就拿捏住了沈家命脉,由不得他们不屈服。” “与虎谋皮。”楚和垂眸,指腹摩挲着冰凉的耳杯,眼底越发冷漠,“阿父饶了宋许一命,宋许还敢兴风作浪,真是贼心不死。只是他现在与皇长子关系匪浅,真要捉他,恐怕不易。再说,张贺传来的消息是皇长子曾经在艺苑门口把烂醉的沈砚送回去,还有提到了有疑似宋许的人在街头闪过,可是没有真凭实据,也无可奈何。” “人心最贪,既然宋许已经出现,世家也出手了,想查出马脚自然容易。”窦途沉吟道,“公主还是继续操练兵马韬光养晦,扬州不是叛乱么,让白柳领兵出征。沈砚虽然被启用,但是是在长沙王接受胁迫之下,长沙王定然对沈家不满,如此可以与长沙王秘密协议,划地而治,互相维护,唇寒齿亡,长沙王不见得不懂这个道理。” 楚和点了点头,当即让余度取来笔墨纸砚。她又问白柳道:“你可都记下了那些拥护皇长子的人?” “都记录在案了。”白柳道。 楚和一笑,等余度铺好笔墨,她沾了沾墨水,要写书信,余光瞥见白柳似乎有话要说,她停下笔来,奇怪道:“怎么?有何不妥?” “公主,还有一封信来。不过不是送到咸宁的,是送去洛阳,臣斗胆,拦截了下来。” 楚和一愣,静默片刻,说道:“是阿致来信?” “是。” 她信也不写了,放下笔墨,伸手道:“把信给我吧。” 白柳拿出信,递给了楚和。楚和看了一眼,上面写的确实是给她的,她没拆,放到一边,执笔挥毫写了信,洋洋洒洒一番嘱託与告诫,然后把信纸递给白柳,起身对三人道:“白柳去点齐兵马,余度随军出征。窦途接手白衣令,给我盯紧了洛阳与长沙,我每天都要知道洛阳与长沙的动静。” 第117页 三人躬身道:“喏!” 楚和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等人都走后,她才拿起宋致给她的信,小心翼翼去掉火漆,拆开取出信纸。 里面是两页纸写了满满的字,楚和还没有读,就勾起满腹相思,她能想像得到,宋致一字一句写下这些字的思念,一定是把思念碾碎磨成墨,每个字都透着忧伤。 第88章 买卖 余度摸着鬍子, 笑道:“这西园八校里大将军的人都被清得七七八八了, 虎贲营那些人被白柳掌控了, 而大将军安插在屯骑营的屯骑校尉连同得力干将, 都被连城郡主杀了个干净,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是范侯的人, 越骑校尉、步兵校尉原本是宋谦的人,现在也归了我们, 中垒校尉、胡骑校尉虽然是大将军的人, 可中垒营派去肃清匈奴, 而匈奴鲜卑屡屡叩边,胡骑营早名存实亡, 里面的胡人可是对朝廷很不满意啊。不过我猜, 大将军会动用越骑营,毕竟大将军一直以为,越骑校尉改投门庭的对象可是他。” 清掉宋谦, 楚和是最大的受益者。她直接或者间接掌握了天子八营中的三营,天子的屯骑营还是她设计才收回兵权的, 加上范侯掌握的两个营, 天子也有三营。大将军掌握的兵权不断缩小, 如今只握有中垒营和胡骑营,但是楚和与天子都有意埋伏一笔,让越骑校尉假意归属了大将军,好安抚迷惑他。 越骑追击的可能性很大,那越骑校尉原本是宋谦的人, 后来成了陛下的人,再后来又去投大将军,都说忠臣不事二主,越骑校尉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三姓家奴”了。 “越骑营是北军中侯所属,有七百人。但是我猜这越骑不过是最后一关,只要皇长子出长沙国,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定局了。”窦途拿着他的羽扇扇了扇。 楚和微微一笑:“说不定,连范侯都会参与进来。毕竟范侯看中的是皇子修,楚倏对楚修一样有威胁。走吧,不管是谁,我都不参与。楚倏急着往火堆里钻,我可唯恐避之不及。” “公主不妨和臣打个赌。”窦途策马赶上了楚和,朗声笑道。 “什么赌?” “就赌皇长子能坚持到什么地方!旧年,你也一起来赌一把!” 余度哈哈一笑,跟在楚和身后,和窦途一左一右,笑道:“好啊,我赌皇长子到不了江陵!” “我比较看好他,我赌他能进司州,不过进不了洛阳城!”窦途挥着扇子笑道。 策马扬鞭的楚和回头轻笑,畅快道:“他可是我兄长,血缘嫡亲,你们怎么能如此不看好他?我就赌他能避开大将军的刀锋,并且与陛下相认!” “好啊好啊,输的人要请喝酒!” 马蹄声遮掩住了三人的欢笑,一路向北,往咸宁县而去。 宋致在咸宁公主走的第一天就病了。昏昏沉沉地发起了烧,要不是明安发现不太对劲,兴许早就烧糊涂了。楚琅让冯马留下来照顾宋致,所以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令太医赶紧去给宋致治病。 一边牵挂着宋致,一边安排着各种琐事与大事,楚琅也烦闷不已。他白天处理完政事后,晚上出宫去见了宋致一面,宋致沉沉睡着,就和刚到长沙国一样。 曲府已经换成了宋府的牌匾,里里外外有十几个宫人忙碌着。楚琅陪着坐了一会儿,就离开,往郡主府去。 楚琰被禁足了之后就当真没有出来,虽然楚琅说过她想出来随时都可以,没有咸宁公主派人看着,只要不出临湘城就行,然而楚琰似乎心灰意冷成天坐在府中饮酒,酩酊大醉。清奴每次见他来,都要求他劝劝楚琰,可是楚琅劝了几次无果,也就放弃了。 楚琅一路从郡主府走回王宫,路上想了几遍关于楚琰的婚事。实在是楚琰已经大了,如果不早点成婚,往后少不得成为笑话。他脑子里转了几圈,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本来沈砚最适合,却因为那些事糊里糊涂的没有弄清楚,贬为庶人。 不过最近因为山越之事,楚琅确实有心要启用沈砚,只是沈家利用粮价的事,让他如鲠在喉,实在不痛快。 翌日,廷议。国相与太尉都提出了希望尽快指定出兵之人,扬州刺史催得甚急,楚琅看了看满朝文武,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心里更是沉重。 下朝后,他让内侍通传沈家家主与沈砚,在殿中密谈了一番。密谈内容无人知晓,但是沈家家主出来时满面春风,沈砚也面露喜色。 三日后,沈砚官复原职,领兵平叛。沈家也很快,抛售粮食,与众多世家联手平息粮价,百姓们拍手称快,纷纷赞颂长沙王英明神武。 宋致病好了些,赶上了沈砚出征的那天。她在楼上远远可见一队将官盔甲齐全斗志昂扬地从城东而出,据说城外陈列了一万兵马,这是举长沙国之力,要去平叛。不说楚琅这么做会不会损伤长沙国国力,就是会他也不得不做,何况这场战争给长沙国带来的好处十分可观。 宋致大致盘算了一下,能够堂而皇之领兵越境平叛,这就有理由挥兵侵占别的地方,如果那个地方的刺史太守不肯,一个反贼的罪名扣下,不等朝廷议罪,楚琅就可以直接处死对方。 同样,印刷术在长沙王推行下,以沈家牵头,印刷各种经书典籍,又垄断了这其中的利益,长沙王的国库与人才储备库会不断充盈丰满起来。沈家不会在乎那些以经书教育传家的世家怎么想,毕竟沈家是商贾之族,有利可图哪怕损人利己也要做。 宋致这个启发者还得到了楚琅给的书,只要天工坊印刷出了一本,她就能得一本,原先楚和的书房,被宋致填满了线装书,墨迹清晰,墨香可闻。 在和楚和分别的十几天里,宋致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 “跪坐着好难受啊。”宋致放下书,捶了锤发麻的腿,感慨道,“不跪坐的话太不优雅,跪坐的话有麻,要是有后世的太师椅或者小凳子也好啊!” 忽然灵光一闪,宋致转念一想,这个时代没有印刷术她做出了印刷术,那没有椅子她不能做出椅子吗?这比印刷术要不起眼多了,只是改变跪坐而已。 想了想,她捉笔开始画图,简单勾勒出形状。看着上面接近印象中的太师椅后,宋致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起身站了一会儿。等到腿不麻了之后,她才喊道:“明安,备车,我要进宫!” 冯马和明安都在外头伺候着,明安听见后立刻去准备马车,冯马则等宋致出来了,才笑着道:“女公子怎么想起进宫了?” 宋致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道:“我要去跟大王做笔买卖!” 冯马心里嘀咕,宋致跟长沙王一样,放着身份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一个喜欢买卖,一个喜欢木雕……想了想也高兴了,毕竟这样才有话题可以聊。 宋致登车进宫,在宫门口碰见了张贺。张贺没有离开,他还有一些事没完成,而且他是奉命到长沙国为官的,没有天子之命不得擅自离开。 张贺和宋致见礼,张贺含着笑道:“听闻宋侍读前些日子病了,我公务繁忙不得空上府上探视,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第118页 “好了。”宋致点了点头。 张贺眼睛一眯,笑吟吟道:“好了便好。如此,有时间我再上门拜访。告辞。” “好。”宋致不想和张贺多说。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和张贺擦肩而过。 忽然,身后传来张贺压低声音道:“不知宋侍读可知,公宽已死?” 宋致猛然回过头,紧张地盯着张贺。心头狂跳,却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贺见她脸色大变,嘆了一口气道:“公宽病死在江陵,据说刚到江陵不久,就因为长途跋涉劳累而死。江陵太守上报公主府,公主令人把他草草埋了,我以为宋侍读知道。” 宋致眼皮一垂,面无表情道:“多谢叔阙告知。公主临走前跟我说过,说是不忍我伤心,所以才隐瞒了我。有时间我会去江陵收敛尸骨的。” “若宋侍读去,可否让我同行?”张贺沉吟半晌,抬头一脸期望地道。 宋致惊讶地看着张贺。她虽然和张贺见过很多次了,但是她不觉得张贺和“宋放”感情会有多深,张贺想要一起去,出乎她的意料。 “这……叔阙若愿意同行自然好,只是我怕你要当值,没有时间。况且你还有要事在身,同我前去,不怕惹人注目吗?” 张贺苦笑地摇了摇头,听出了宋致的不情愿。他仰天嘆息道:“也罢,我本想送他一程,既然斯人已去,我便不必再念着这点情分了。告辞。”拱了拱手,他便浑浑噩噩地往宫外走。 宋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叫住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张贺这个人她没有恶感,也谈不上好感,总之随他去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活着,宋放也早死了,那江陵埋的那具尸骨,是谁的? 不管是谁的,从今往后,楚和就没有驸马了,而她和楚和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了。当然,楚和都睡了她,要是想赖帐,她非得追杀楚和不可。 走进宫门,宋致越想越觉得亏,要不然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偷偷熘回洛阳去找楚和?算了算了,眼巴巴赶过去算了什么?她还是在长沙国当她的侍读吧。 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桌椅图样,宋致似乎可以预见,未来的财源滚滚,自己要在这大陈朝成为亿万富婆,说不定还能包养几个小白脸呢,哈哈哈哈哈…… 一吸口水,宋致打消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往天工坊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之所以一模一样,是因为有两章开车的章节被替换掉了,大家可以凭全文订阅的截图来找我要你们错过的两章。我的企鹅是2904141456,我的微博是楚 八 九。给大家带来阅读的麻烦我十分抱歉,如果不想要那两章请在出示订阅之后,我会返还你们的晋江币。谢谢大家的支持,抱歉了 第89章 布置 天工坊里的木匠正在忙碌着印刷术的事, 忙碌的场面如火如荼。一身便装的长沙王满手墨水地把木字拿出来看了看, 又放回去, 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宋致拉了拉他的袖子, 楚琅回过头来,看见是宋致, 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想到自己身上都是脏墨, 手上也黑漆漆一片, 哈哈一笑, 亮出手掌给宋致看:“我去更衣,这实在太脏了。你先坐着等我一等。” 宋致点了点头。 “冯马!快给我更衣!”楚琅喊着, 转头进了房间, 侍女们捧着清水面巾等东西进去,门又关上了。 宋致逛了一圈,发现印刷术在楚琅手里研究了半个月, 居然做出了和印象中宋代的印刷书差不多。她满意地笑了,等楚琅换了一身衣服,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出来, 她立刻拿出了图纸递给楚琅:“这个叫椅子, 这个叫桌子,你能做出来吧?” 楚琅扫了一眼,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且等着,今天我就能给你做好。只是这个是做什么的?” 宋致指着太师椅道:“这个是要坐的,”又指着四方桌道, “这个是案,四条边可以各坐一个人,两个合起来就是一套。以往跪坐实在太累,长时间坐着腿也麻了,所以我就想出做这个东西来。怎么样,要不要合作,我把这个给你代理出售。” “代理出售?”楚琅似懂非懂地念了一遍,挑眉道,“何为‘代理出售’?” “简单来说就是我把图画出来,想出来了这个东西,授权给你去做,去卖,所得的收入,你我五五分。” “原来如此。”楚琅恍然大悟,当即喜上眉梢道,“所以我把印刷术做出来,给沈家他们卖,这便是‘代理出售’?” “聪明!”宋致得意忘形地打了一个响指。 楚琅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咦了一声:“你方才是怎么做的?还能发出声音来。” 宋致一愣:“你不会吗?” “不会。”楚琅摇了摇头。 宋致暗自窃笑:“我教你。”她想了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天工坊出的东西,往后都要在不起眼的位置做一个标记,比如刻一个字或者印一个章,又或者画个标记,总之一定要做好标记。往后卖出去的东西,你都要让人记住,买这个标记的最好,这叫品牌。” 楚琅听了,笑着道:“我省得。” 咸宁县。 楚和睁开眼睛,院子里有悠悠琴声传来,混杂着满室薰香,令人陶醉不已。 她起身,拉开锦被,从一旁架子上取了衣服穿好,推门出去,院子里窦途正按弦而歌,余度闭着眼睛打着节拍,怡然自得。 她站在门口听着,窦途恍若未觉地弹奏,余度的唇角露出笑来,风吹过园中的桃树,吹来余香沁人心脾。 一曲终了,余度睁开眼睛,抚掌大笑,楚和也微微一笑,跟着鼓掌喝彩。 窦途和余度起身,回头向楚和行了一礼。楚和摆了摆手,走到两人身边,找了一个坐席跪坐好:“都坐吧。” 等两人落座,余度斟酒递来,窦途才开口道:“看来,我与旧年都输了。” 楚和平静地接过了酒爵,掩面引了一口,耳边是余度的话:“是啊,没想到真让皇长子回了洛阳。听说大将军出兵拦截,万万没想到,宋氏余孽纷纷响应,护送着皇长子一路进了洛阳城。谁能想到,宋谦谋逆之后,还有这么多人不怕死,前赴后继为宋家效命。” “皇长子出于宋家,我想不是宋家门生故吏为宋家效命,是背后的人指使扶持吧?”放下酒爵,楚和轻声道。她抬眼看着余度,唇角微勾,“早前你我都忘了,宋家的人可都没有死绝。” “是宋许?”余度瞭然道,“公主说得是,如果没有宋许出头,那些人也不可能为了皇长子拼命。……说不定,皇长子回颖川见的人就是宋许!” 窦途懒懒靠着桃树,把琴往旁边一放,笑嘻嘻地道:“你怎么不猜宋致?明明宋致也是宋家的人啊!她可是宋家唯一的继承人。” 第119页 余度懒得回答他这么愚蠢的问题,转而对楚和道:“这么说,世家死灰复燃,纷纷联手想以皇长子为主了?这可就难办了,皇长子有嫡长之实,又有世家鼎力支持,如今倒与皇子攸相持不下。大将军没能在路上斩杀了皇长子,此后说不定被逼急了,使出不当的手段来,届时整个天下都要陷入纷争。” “这皇长子心机太重,瞒过了公主与臣等,万一皇位真被他得手,后果不堪设想啊公主!” 楚和转过目光,看向窦途。窦途打了个哈欠,索然道:“反正皇长子已经进了洛阳,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大将军是心头之患,世家何尝不是心头之患?依我说,大将军与世家争斗个你死我活,还有范常侍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保管朝廷乌烟瘴气分崩离析。” 余度皱眉道:“这样的话,公主能得什么好处?” 楚和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好处就是,在咸宁县方圆千里,都是公主说了算。朝廷乱就乱吧,天下乱就乱吧,公主还能趁机把整个咸宁县并诸县牢牢把握。”窦途眯着眼睛道,“公主不想成为武帝那样万古无一的女帝,那就当个无冕之王,关起门来号令江山,有何不可?” 正说笑着,白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文书,三人纷纷向他看去。 白柳站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公主,彻查清楚了。张贺发来文书,详细描述了皇长子在长沙国做的事,还有另外一份是白衣令发回的记录,去日南的果然不是宋许,而是一个替身。” 楚和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再把两份文书交给窦途和余度,她抬起头对白柳道:“为何一直没有发现?” “那宋许很狡猾,买通了押送的虎贲郎,而且路途遥远不通畅,即使发现了再传来,也过了很久。替身到了日南之后,就没有人管,埋头进了林子,只有点卯才回出来。白衣令的人去查看,这才发现宋许不见了。”白柳正色道,“臣推算,宋许并没有去日南,而且出洛阳后直奔荆州。他在襄阳呆了一阵,随后又去了长沙国。” “如果皇长子真与他见过面,那么,宋蹇父子就是受他之命与皇长子联繫了。”余度豁然开朗,皱眉冷笑道,“那艺苑坊主引见的,不是皇长子就是宋许。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果然妙。就算皇长子真是先皇后所出,他也未必会相信自己的真身份,再被宋许花言巧语欺骗,定然相信自己是以假乱真,欲图皇位,由此可见,皇长子和宋许,乃至整个世家绑定在一起。” 窦途嗤笑道:“沈家虽然不是世家,可是沈家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世家中的一员,宋许出面对沈家诱之以利,谁说不能倒戈心向宋许?再若不然,宋许只需要令沈砚陷入杀人罪名,就拿捏住了沈家命脉,由不得他们不屈服。” “与虎谋皮。”楚和垂眸,指腹摩挲着冰凉的耳杯,眼底越发冷漠,“阿父饶了宋许一命,宋许还敢兴风作浪,真是贼心不死。只是他现在与皇长子关系匪浅,真要捉他,恐怕不易。再说,张贺传来的消息是皇长子曾经在艺苑门口把烂醉的沈砚送回去,还有提到了有疑似宋许的人在街头闪过,可是没有真凭实据,也无可奈何。” “人心最贪,既然宋许已经出现,世家也出手了,想查出马脚自然容易。”窦途沉吟道,“公主还是继续操练兵马韬光养晦,扬州不是叛乱么,让白柳领兵出征。沈砚虽然被启用,但是是在长沙王接受胁迫之下,长沙王定然对沈家不满,如此可以与长沙王秘密协议,划地而治,互相维护,唇寒齿亡,长沙王不见得不懂这个道理。” 楚和点了点头,当即让余度取来笔墨纸砚。她又问白柳道:“你可都记下了那些拥护皇长子的人?” “都记录在案了。”白柳道。 楚和一笑,等余度铺好笔墨,她沾了沾墨水,要写书信,余光瞥见白柳似乎有话要说,她停下笔来,奇怪道:“怎么?有何不妥?” “公主,还有一封信来。不过不是送到咸宁的,是送去洛阳,臣斗胆,拦截了下来。” 楚和一愣,静默片刻,说道:“是阿致来信?” “是。” 她信也不写了,放下笔墨,伸手道:“把信给我吧。” 白柳拿出信,递给了楚和。楚和看了一眼,上面写的确实是给她的,她没拆,放到一边,执笔挥毫写了信,洋洋洒洒一番嘱託与告诫,然后把信纸递给白柳,起身对三人道:“白柳去点齐兵马,余度随军出征。窦途接手白衣令,给我盯紧了洛阳与长沙,我每天都要知道洛阳与长沙的动静。” 三人躬身道:“喏!” 楚和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等人都走后,她才拿起宋致给她的信,小心翼翼去掉火漆,拆开取出信纸。 里面是两页纸写了满满的字,楚和还没有读,就勾起满腹相思,她能想像得到,宋致一字一句写下这些字的思念,一定是把思念碾碎磨成墨,每个字都透着忧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之所以一模一样,是因为有两章开车的章节被替换掉了,大家可以凭全文订阅的截图来找我要你们错过的两章。我的企鹅是2904141456,我的微博是楚 八 九。给大家带来阅读的麻烦我十分抱歉,如果不想要那两章请在出示订阅之后,我会返还你们的晋江币。谢谢大家的支持,抱歉了 第90章 全盘托出 信的开头是:“见字如晤:与你分别第七天, 想你。” 见字如晤:与你分别的第七天, 想你。昨夜起风, 桃林簌簌, 好似你衣袂摩挲声,在我耳边忽远忽近, 风声低沉,也如你喃喃低语。我实在睡不着, 便起身赏月。 我想了一首诗, 特别应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我不知道什么叫“两情若是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只知道长相厮守是我所愿,我不像你,胸怀大志,或是心怀百姓, 或是志在天下,这我都没有。实在是我心眼小,容不得那么多的人挤进来。 我说这话,并非是抱怨你我分别两地,而是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我之前不说是我没有把握,或者我心存余念时刻想回去。我后来要告诉你,你又堵着我不肯听。但我终究是要告诉你的,因为我心里自认为已经与你是妻妻一体,不能两心相通我心愧疚。 除却这个秘密,我对你再无任何隐瞒。阿和,我受过的教育虽然与本朝的人都不大同,但我从前都是这样的性子,有些孤僻和自私,甚至是怯懦。你教会了我勇敢,也让我接受了你和你的一切,我对你很感激。 阿和,今晚的月色很美。 第120页 日出也很美。 有你的世界,仿佛什么都完美无缺。 楚和起身往书房里走,推门而入,落座在书案坐席后,目光落在第二页信纸,上面写着: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话,你可以试着想像,你忽然一觉醒来,回到了秦朝或着汉朝,天下是古人的天下,你周围的人都变成了史书记载的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知道我与原来的宋致是不一样的,好像换了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宋致。 我是活在两千年后的人,我叫宋致,是一个考古学初出茅庐的学者,因为一个意外,我重生在陈朝,无意中变成了宋谦之女。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屡屡出现奇怪的话,也就是为什么我对宋家一点留恋也没有。 我无数次想着我要爱惜性命回到我的时代,那里太和平了,我的国家没有战乱,我能够乘车在一个时辰内从洛阳到荆州,我也可以吃各种各样的美食。我的家人还活着,他们想念着我,我也想念着他们,我甚至期望我这是在做梦,我一觉醒来,阿父就在客厅坐着看戏,阿母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唤我洗漱赶紧吃饭。 直到后来,遇见你,喜欢你,在一起,我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世界,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尔虞我诈非我愿,血海厮杀我看着害怕,最后麻木。每当我看到你勇敢地去和强权掰手腕,所有人都跪在你脚下时,我真心觉得你高不可攀。好在我每一次触碰你,都能感觉你的真实存在,让我打消了配不上你的想法。 阿和,如果有一天,我像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回去,你会抛下这一切跟我走吗? 信上的字很长,很密,楚和每看一段都要停下来消化和领悟。她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断了七八回。 楚和放下信纸,陷入了沉思。她撑着酸胀的额角,垂眸掩住剧烈晃动的情绪,蹙紧的烟眉深深郁结,心头沉闷,面上也带了一抹忧色。 她从来都镇定自若,哪怕是皇长子出人意料地进了洛阳城,她也从容应对。可当宋致把这么古怪离奇的事付诸笔墨时,她竟然生了几分荒唐的胆怯。她生了二十一载,不料宋致告诉她,她是两千年后出生的人,重生借尸还魂顶替了宋谦之女。 那是两千年后,未知的朝代与未知的人物,倘若她生在秦朝,当是混乱之所在,没有了亲朋好友,世事变幻不同,如何能支撑得住? 楚和没有怀疑宋致的话的真实性,因为宋致并没有拿她玩笑的理由,编织这样的谎言对宋致有害无一利。试想若是别人得知这样的事情,只怕会把宋致当成巫女抓起来打死,或者是把宋致关起来,警惕看押。 宋致说了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楚和想到了宋致提出的印刷术与往常对本朝之事谬误观论,心情更起波澜。她睁开眼,眼底隐隐泛红,滚烫发热。她站起身,把第二张信纸凑到灯火上点燃。 随着火舌吞噬纸墨,火光也照亮了楚和阴暗的眼底。她面色苍白,却又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早知道宋致有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不为人知,但是她猜想的却是宋致也许是和皇长子一样,并非宋家的人。这个结果让楚和出乎意料,却不是那么难以置信。 只是,宋致信中最后一段话却让楚和毛骨悚然。她以前没有想过,在这个天下之中,宋致可以逃出她的手掌心,只要她手握权力,纵然宋致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把宋致揽在身边。可当她得知宋致的时代是两千年后,如果宋致真的突然回去,她要怎么办? 她可以权掌天下,却不能和宋致同进同退。但凡宋致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怎么才能回去,她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宋致的退路毁掉,把她留在这里。可是宋致告诉她这是不可控制的,也许有一日睁开眼,宋致就不在这个时代,普天之下再无宋致这个人,这让楚和如何接受? 楚和撑起身子站稳,额头却越发刺痛,这疼痛刺得她脸色铁青,呼吸沉重了起来。她松开手,烧成灰烬的信纸从她指尖飘落,很快轻轻落在地上,映在她眼里,又像重重落在她心上。 她闭上眼睛,强迫滚烫酸涩的眼睛冷却下来,镇压住不安乱蹿的情绪,只是撑着身体的手臂却微微打颤,消瘦的肩膀也紧紧绷着。 两千年后的世界,她早就不在了。她不可能长生不老,而宋致又该怎么看她这位古人? 她们有过亲密的肌肤相亲,有过缠绵悱恻的耳鬓厮磨,有过最美好的海誓山盟,但是一旦在经历时间消磨之后,又能怎样?也只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吧? 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像她一样出现在宋致的生命里,在那个没有战争与厮杀的时代,给宋致安稳的生活,平静的日子,然后白头偕老,共此一生? 缓缓睁开眼,楚和的眼睛猩红一片。她稳住心神,重新坐下,打开宋致的第一张信纸,反反覆覆又读了一遍。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宋致也有这样的担心么?她是担心回去了,再也无法与她相见吗? 烛光冷冽,静室秘寒。楚和复放下信纸,拈袖研墨,摘下毫笔,想写回信,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她素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心思剖白摊开给别人看,唯独宋致不同。她同宋致表明心意,虽然是藉口想让宋致好好留在长沙国看着长沙王,并且推行印刷术,改革读书途径,但那不过是明面上的,实际上她的心意如何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等到宋致来告诉她,来承认,那该等到两千年后吧? 只是这次不同上次还有藉口可以做想做的事,这次她要直接面对宋致的身世,她希望能告诉宋致,希望宋致留下,又觉得如果宋致不明白她的心意,两人相隔千里,她心中自有较量,宋致也未必知道。 墨水从毫笔上滴落,在白纸上晕开痕迹,一个黑点明显而刺眼。她的心也泅开一个黑点,灼烧得让她眉头皱得更深。 最终,她投笔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远远看向安静的院子,让烦躁的心思沉淀下来。 “丁肆!”她低声叫道。 丁肆从院子角落走了出来,躬身一拜,近前来:“公主,臣在。” 楚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丁肆,压低声音道:“你与丁伍连夜去长沙国,传话给张贺,让他接手宋致手上的事,然后把宋致接来咸宁。” 丁伍露出惊讶的目光,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先领命道:“喏!” 楚和嘆了一口气,安抚他道:“我知道,张叔阙办事效果定然不如阿致,只是事急从权。你不必担心,我会写一封信给长沙国国相,让他与张叔阙配合。况且,张叔阙聪明,纵然不能控制长沙王,也能及时制止事情败坏。” 丁肆吞吞吐吐道:“臣知道。”他心里却嘀咕着,往常咸宁公主定然不会和旁人解释,怎么今日他露出异样来,咸宁公主却说得分清? 看着丁肆离开,楚和又站了一会儿,冷却下来,心里的烦闷少了些许。只是她有些后悔,如果宋致离开长沙国,那么楚琅要做什么,也没有人可以就近监视,光靠张贺,未必能耳聪目明。 第121页 不过一想到宋致可能随时消失,那分后悔就消失殆尽。管它明日天崩地裂,比起宋致那道不清的未来,楚琅的危害简直不值一提。 楚和负手望着澄清蔚蓝的天空,思绪沉沉浮浮,陷入了静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之所以一模一样,是因为有两章开车的章节被替换掉了,大家可以凭全文订阅的截图来找我要你们错过的两章。我的企鹅是2904141456,我的微博是楚 八 九。给大家带来阅读的麻烦我十分抱歉,如果不想要那两章请在出示订阅之后,我会返还你们的晋江币。谢谢大家的支持,抱歉了 第91章 士农工商 宋致给楚和写那封信的时候压根没想到会引起楚和的恐慌。她说完心里的秘密还一个劲觉得如释重负, 这样跟楚和算是坦诚相见了。能不能回去她也不纠结, 反正随缘吧, 如果能回去那就带楚和一起回去, 如果回不去那就不要回去,留在这里陪着楚和做个古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天工坊出的印刷术在长沙王与沈家大力推行下, 很快遍地开花,整个长沙国出现了几十家书局。印的书也分成好几种, 有正经学术的, 比如四书五经, 也有消遣的志怪杂文《山海经》与《淮南子》之类,还有为了照顾这个时代的文盲, 宋致又给长沙王建议出版图画、连环画、古玩图像等等。 刚开始那几天, 书局出一本书就被抢购一空。本来是先出前朝的《史记》,又叫《太史公书》,后来临湘城的书局爆满, 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堵着要,天工坊和天物坊连夜加印几百本, 还是不够用, 沈家的私坊也加印了几百本, 仍旧不够,于是贴出告示,长沙国每个县都开了书局,可以分散各地购买,才堪堪拦住了为一本书要打破脑袋的局面。 后来图书渐渐丰富起来, 长沙王的藏书阁里面的书除了一些不能给百姓阅读的,都被宋致提出来全部刊印。这可累坏了侍御史,他们掌管图书,只能加班加点彻查哪些是可以流出的,哪些是绝对不是放出去的。 同时,宋致“制造”的桌椅板凳也被天工坊做了出来,宋致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做精美的那套,长沙王也要了一套,还不如宋致的精美。另外太后也得到了一套,郡主虽然被禁锢,也没有落下。这是最早的一批桌椅,楚琅亲自尝试,学着宋致在太师椅上四平八稳地端坐,还真有点威严的感觉。他大为惊嘆宋致的奇思妙想,对坐得舒服的太师椅也大加赞扬。 “别急,这个椅子是卖一般人坐的。像你这样的诸侯王,自然要华贵一点,雕饰纹路也和别的人不一样,这样才能突显你的身份。”宋致摸着下巴,眼睛一转,嘿嘿笑道。 楚琅摩挲着座椅的扶手,一见她如此模样,也忍俊不禁道:“你又想从我手里掏钱?” “什么?”宋致一愣。 楚琅拍了拍扶手,挑眉道:“你上次出个印刷术,从我这里要了二十万钱,说是献策有功。出主意让我开书局卖书,还分三六九等定价,又从我这要走了十万钱。让我出版图画,吸引不识字的百姓,又要了一万钱。你光凭动动嘴就从我这里掏走了三十一万钱。” 宋致脸色一红,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是她还是强自辩解道:“你别说,光凭这个印刷术,你就得了六千万钱。卖书你又赚了两千万钱,出版图画你最少能赚二十万钱,我要得多么?再说了,你这生意又不是只赚一回,长沙国读书人的钱都被你赚了,再推向周边州郡,全天下读书人的钱岂不是入你囊中?”她掐着手算道,“要说什么钱最好赚,莫过于读书人的钱。笔墨纸砚那都不算,单说这书的费用,你一个人买四本书,长沙国有多少希望出人头地的?整个天下又有多少士人?这笔帐我算得清楚。而且,这样一来,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记得大王你的恩典,说不定百年之后,有人会把你并列为孔孟之后的季圣呢!” 楚琅好笑地道:“好好好,什么亚圣季圣,我现在都成了浑身铜臭味的商贾了,不被人戳着背骂侮辱圣贤我就感天动地了。” “商人怎么了?”宋致老早就想说这件事了,她正色道,“如果没有商人,你的吃穿哪里来?你的百姓钱财怎么流通?你的衣食住行并非你生来就可以享受的。假使天下没有商人,那你要吃米,找谁?农民吗?可是农民自给自足是够了,你要夺他口粮,他就饿死,他一饿死,你的食物就没有了。同样,你的衣服如果没有种桑养蚕的人,没有流通交换,你怎么能穿到这么华美的衣裳?” “你们瞧不上商人,却要商人为你们流通衣食住行,他们辗转各地风吹雨淋,就是为了把货物从南运到北,从东送到西。真瞧不起商人有本事就不要和商人一起呼吸,你让天下的商人都去种地、做官、读书,你试想一下,到时候会如何窘迫?” 楚琅听了表情越来越严肃,看着宋致侃侃而谈,他收起笑容,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商人重利,所以为君子之不耻。” 宋致哭笑不得地道:“我问你,农民为何值得尊重?不就是因为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种米种菜供天下人活吗?所以你们这些诸侯王乃至朝廷,都会提倡重农抑商……” “也不全是这个道理。”楚琅解释道,“农是国之根本,若是大家都不种地了,那就没有了税收,国家自然崩坏。” 宋致耐心地等他讲完,摇了摇头道:“你不要那么极端,不是让你不去种地,我也没有说农民不重要,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有农民是不成的,只有商人也绝对不可以。商人虽然不像农民需要种地,但是他们南来北往,也是起早贪黑交流商品。至于钱财,那是应得的,天道酬勤自有道理。拿大王来说,大王辛辛苦苦做出印刷术,为了长沙国的百姓,乃至天下的人都有书可读,这不是功德无量吗?所以为了鼓励天下人都努力发明创造,大王因印刷术而受益,日入斗金,这都是应当的。” “不是有‘子贡赎人’的故事吗?孔子斥责子贡不收国家补偿,这是断绝了别人救人的念头。大王你如果要求商人不追求利益,那天下人谁愿意去辛辛苦苦付出呢?再有,农民有好也有坏,逃税的比比皆是,为非作歹的也不在少数。商人重利,但也有重情重信义的,大王被说是‘木匠王’,士农工商,工人地位也和商人一样卑微,大王怎么会觉得商人低贱呢?” 楚琅感慨万分,嘆息地道:“满朝文武,见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阿致,你聪明又很有主见,想法也与众不同,能与你为友,我何其有幸。只是商人与匠人终究不是正道,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世人不明白啊。” 宋致笑道:“大王谬赞。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能让大王改变这个风气。秦之所以可以横扫六国,是因为他重用匠人。秦的武器都是制式,每一把的差别也仅是细微分毫罢了,所以他们能够很快制造出大量精准的弓弩战车,随时可以替换。这就是匠人的好处。而大王在工业方面也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大王您治国有良臣,安邦有猛将,兴盛却可以由您来开头。您也看到了,沈家一介商人,虽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是在民生方面却很重要。” 第122页 “什么办法?”楚琅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凝神静听。 “很简单。士农工商,就像一匹马的四个车轮,齐驱并驾,稳稳噹噹。” “四个车轮?”楚琅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宋致这才想起来,中国古代的马车都是两个轮子,没有四个车轮之说。她无意之中,又给楚琅岔开一个方向了。 “先不谈车轮的事。就说士农工商并行,不分轻重,这样能提高工坊的积极性,也能促进商业繁荣。你每次都要靠田地收税,可是问题是田地也就那样,如果天时地利全无,你税收惨澹,还拿什么打仗?” 楚琅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今天宋致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他本身也是深有体会世人对匠人的鄙夷,结合自身的想法与现实,推演一番,楚琅觉得这个策略可以一用。不过绝对不会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能见效的,世人的观念根深蒂固,没有几代人的权衡,想要提高匠人与商人的地位,还是有些难度。 此事先暂且不提。单说宋致把后世的一些想法灌输给长沙王,其实也是存了一点小心思。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多少的民生疾苦,但是她看见过很多百姓因为地位不平等饱受欺凌。她夹带了一些私货不知道长沙王发现没有。开启民智固然是好事,但是也不利于统治,一旦被奴役的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会不断反抗,她把士农工商并列,就是提高了百姓的地位,这样国家强盛,百姓生活也不会艰难得过不下去。要不是她怕过犹不及,还可能给长沙王讲讲依法治国。 长沙国官营的作坊在长沙王一声令下,形成了流水线工作,大大提高了效率。接着宋致又提出了由长沙王办言纸,也就是报纸,掌控民间舆论舌头,然后分别开几个版面,说一些国家政令、讨论经学、连载图画、刊登国策议论、还有关于历史的探讨。当然肯定不能涉及敏感话题,都是引着人往前朝的事迹去谈。 宋致在长沙国“兴风作浪”,天天给长沙王洗脑,却不知她无意中的举动,把历史引向了歧途,改变了原本的真相,使得后世对陈朝的记载出现了分歧。 第92章 立太子 二十一世纪最有名的考古杂志《谈古论今》刊登了关于陈朝出土的文物, 发现陈朝陈孝惠帝年间就有了最早的报纸记载, 这一发现轰动了考古界。除此之外, 当时的报纸还出现了讨论历史、连载图画等新奇事物, 而且印刷术的诞生也并非是唐朝,而是早了它两百年的陈朝。很快, 一个叫宋氏的女人出现在了历史学家的眼中,着名的历史学家发表论文, 提出宋氏很有可能是当时长沙王身边的妃子, 因为长沙王楚琅深受宋氏的影响, 在位期间做了很多举措,背后都有宋氏的影子。 后世如何议论宋致宋致都不知道, 她正乐不思蜀地坐在太师椅上数钱玩。几十个大箱子堆在宋府的库房里, 沉甸甸的,都能堆积成海了。长沙王接二连三出新品,她赚得腰包鼓鼓, 还没有任何风险。有长沙王替她遮风挡雨,她自然高兴得很。 数累了, 她就躺在摇椅上晃着, 舒舒服服地吃着糕点。她盘算着印刷术专利费、出书费、精神费、策划费七七八八加起来, 她现在身家得有五十万了,大小是个富婆了,不由一乐。 五十万钱啊,这能养多少个小白脸啊!真的是天下最好赚的就是读书人的钱了。还有,她让楚琅做的桌椅分成低档、中端、高档三个档次卖出去, 结果高档的买的人还比较多。有钱的人就是肯花钱,没钱的人不好坑。 不过宋致已经心满意足了,有明安这等高手天天给她守着金库,她不求别的,等着坐吃山空好了。有了钱,别人就想要名,宋致可不一样,她不能做官,也没办法太出风头,否则朝廷分分钟以反贼余孽把她抓起来抄家。不过她倒是懂得回报楚琅,在言纸上亲自捉刀给楚琅报导他的丰功伟绩。什么赈灾啊、平叛啊、立言啊……反正把楚琅夸得天花乱坠。 楚琅在民间的名声一下子扭转了过来,虽然还有部分人瞧不起这个木匠王。宋致又趁机请张贺写了一篇文,上面如实报导长沙王是怎么被某位不知名官员污衊诋毁的,总之就是洗白长沙王的人设,顺便把襄阳太守、荆州刺史两位大佬拉下水。 言纸传到荆州的时候,荆州刺史气得当场昏厥,襄阳太守则破口大骂也要办什么言纸。而楚和看到的时候,大吃一惊,连忙让窦途过来商议。 “这是好事啊!”窦途抖了抖言纸,笑道,“长沙王越要贤名,越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言纸能捧他上天,也能摔他入地。这口舌利剑,用得好杀敌一万,用不好自损八千。阿致不是说了么?这是舆论监督,她会据实以报,秉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 “她如此做,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万一出事……” 窦途扶额道:“我倒忘了,公主对她是不同的。不过公主不必担心,她手中握有白衣令,纵然有人要伤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何况明安还在她身边护着。” 楚和想了想,点头道:“是我多心了。这喉舌得掌握在我们手中,不然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会引起叛乱。本来北疆最近就不安稳了,要是再出事,可真是天下烽火起了。” “阿致掌管言纸,有长沙王护着自然不是问题。对了,”窦途想起白柳和余度已经奔赴战场,他道,“不如请阿致大肆报导山越之乱,如此众人一心,也好过猜忌不已。” 楚和颔首一笑,转头却说起来另外一件事:“丁肆回报说,阿致要兴乡学、县学、郡学,我让她在长沙国先兴办起来,若是可行,就请陛下下令推广。” 说完,楚和与窦途都陷入了沉默。今日早上,李避八百里加急来信,说天子确认了楚倏的身份,并且在三日后宣告天下入宗室族谱。 天子身体越来越差,却还有心思给楚倏大肆宣扬,不得不说,他真的糊涂了。半路杀出来的皇长子,让整个朝廷动荡不安,各方势力埋伏在平静之下,洪波涌起。 大将军与世家相互敌视,范常侍在一旁虎视眈眈,皇帝掌握的势力被分割,世家重新死灰复燃。而因为楚和退出洛阳城后,她的势力也慢慢转移到了咸宁与荆州。 只需要有一个人先动,整个天下就会陷入大乱。就算不动,天子驾崩的那天,也会让陷入泥潭的局势更加败坏。乱世啊…… “窦途,”楚和抬头看着檐角狰狞的螭吻,轻声道,“陵寝建得如何了?” 窦途不料楚和提起此时,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快好了。身后事乃大事,臣不敢疏忽,自然时时督促。只是公主年华正好,时光尚长,臣会好好布置。百年之后,臣还想随公主称王阴曹。” 楚和耷拉下眼皮,回头看向窦途,面上露出踌躇神情来:“你说,千年后是什么模样?” “千年?”窦途错愕地皱起眉,沉吟半晌,勉强一笑道,“百年前汉朝如何,百年后陈朝如何,千年之后,也许一日比一日好吧。臣目光短浅,看不见那么远,只求今日逍遥就好。” 第123页 “千年后尘世已没有了你我,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楚和望着庭院里的花怔怔道,“纵然你我有呼风唤雨之能,也逃不过时光易逝。我每日都能感觉自己在老去。” 窦途眉头拧紧,沉声道:“公主何出此言?怎么今天好端端颓然嗟嘆起来?虽然人生苦短,但于我而言一时一刻都是珍贵的。臣苟且于世,上不愧天地百姓,下能随侍公主伸展志向,于愿足矣。圣人言,朝闻道,夕可死,公主应当明白。” 楚和闻言,不由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窦途,这倒像是白柳说的话,怎么你也学他一般满口仁义道德?” 窦途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那还不是公主你给吓的!好端端说那些话——”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公主,你不会因为陛下油尽灯枯而伤怀吧?” 楚和睨了他一眼,甩袖转头回了房间,只留下一句:“你想多了,我要想不开你也得给我陪葬。” 窦途望着她关门,忽然笑了起来,一点也无刚才的着急慌乱,悠悠然摸出羽扇,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出门寻欢作乐去了。 就在宋致大发横财置办义务教育学堂时,洛阳城乱成了一片。天子招来五位太医检验皇长子楚倏的身份,通过不知道可不科学的隐秘手法,决定了楚倏就是天子的亲生儿子。 昭告天下,入宗室族谱,立为皇长子,一桩桩一件件在各大势力博弈之下,居然奇蹟地进行并且完成了。不过对外说的是,皇长子一直养在民间,后来被接回来了。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皇长子入住了博望苑。博望苑原本是在长安,是前朝汉武帝修建给他的太子刘据住的,《汉书》卷三十六《戾太子刘据传》记载,“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从其通宾客,从其好。”在这个敏感时期,天子居然让楚倏住进了洛阳的博望苑,难道也是想立楚倏为太子? 百官议论纷纷,大将军更是脸色铁青,当即回府召集幕僚商议。何止是出乎了大将军的意料,天子连范常侍等心腹都没有知会,直接当场下决定,吓得范常侍等五侯聚在了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天子在做完这一连串的事之后,又抱病在床,不理政事了。天子稳坐帷幄,以洛阳为中心,天下开始乱成一团。大将军先派长史去杀鸡儆猴端了几个世家,世家又疯狂报复,让大将军手忙脚乱。这个杀人,那个放火,大将军血腥屠杀,世家口诛笔伐,你来我往斗智斗勇。只是世家终究落下了下风,没有兵权十分吃亏,虽然大将军也没好到哪里去,天下的读书人都在唾骂他是乱臣贼子。 事情传到长沙国的时候,宋致一边招募教书先生,一边忙着与楚琅商议如何把这件事登在言纸上。商议半天,宋致一拍脑袋,决定把两边的事实都摊开讲,哪边都不站,让百姓们自己琢磨去,这样两边人虽然都对言纸深恶痛绝,倒不至于会引发什么灾难。 连续三天,言纸都在报导朝廷的两派相争,斥责这种不思报国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风气,并且提出,天子明堂坐,哪里轮得到两边争风吃醋。 百姓们对文学不怎么感兴趣,倒是对这些八卦挺感兴趣。宋致没有出面,而是各自请了支持大将军与支持世家的人打嘴仗,把他们言论美化一下再放上去。 除了政务版在争论朝廷大事,军事版也提到了中郎将沈砚大破山越贼收复了扬州首府,公主府派出的白柳与余度抓住了领头的三个贼首之一。北疆的异动也被点了出来,不过言辞严厉愤慨,明确表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甚至宋致向百姓灌输着“犯我大陈者,虽远必诛”的概念。 还有引起百姓们兴趣的就是“三学”,乡学、县学、郡学的开办,让渴望进入仕途的年轻人们纷纷报名,还有听说当教书先生的,可以领俸禄,一时之间也冒了出来争着当。宋致一个人办不来,楚琅干脆大手一挥,让国相接手办理。然后长沙国第一所国学在临湘城兴建,楚琅担任了所谓的名誉校长,宋致隐藏在幕后,暗戳戳地等着办女学。 没错,就是女学! 第93章 去意已决 不过想法是很好的, 就是实现起来不容易。长沙国没有那么重男轻女是真的, 但是要办女学也不是那么容易, 就和提出士农工商平等这种事情一样, 要有一个民智开化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宋致还没来得及实现她的伟大梦想时, 就被张贺找上门来,求着让她消停了。 “宋侍读, 你不要再折腾新事物了, 你这三个月折腾出来的东西, 已经够把整个国库掏空了。大王虽然不说,但是长沙国的百官们都在私底下说你是朝廷派来故意迷惑大王的!”张贺站在门口, 苦笑地和宋致拱拱手道。 宋致想起楚琅越来越消瘦的模样和时不时打哈欠的动作, 有些惊讶。她后知后觉发现,她三个月搞出来的东西,有的跨越了几百年, 有的跨越了几千年,不说现在的人能不能接受, 就是能接受隔三差五折腾也让人受不了。楚琅被她拉来拉去做苦工, 一个字也没说, 现在百官都对她有意见了。 玩崩了。宋致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你放心吧,我点到为止了。” 张贺无奈地嘆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宋致:“这是公主来的信,丁肆等了你一个月了, 现在该做的你也做了,大王那边就交给我吧。”话里话外就差求着宋致走了。 宋致接过楚和的信,看了一眼信封,心血来潮地道:“好了好了,我该做的事都做了,陛下也下令推广印刷术和大力支持兴办书院了。既然这里你能搞定,我就和丁肆一起回去。叔阙,这里就拜託你了。” 张贺正色道:“放心吧,陛下与公主的託付我不敢不怠慢的。” 宋致露出笑容,欣慰地点点头,送张贺上车离开。她回了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看。 上面只有四个字。 想你,速归。 宋致把那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又气又好笑埋怨道:“多说几个字是能怎样?惜墨如金啊你!” 她把信沿着摺痕折好,收回信封里,再贴身安放,扬声喊道:“明安!收拾东西回洛阳啦!” 明安晃了出来,高声应喏。 宋致想了想,还是应该去跟长沙王告别的。毕竟她和长沙王相处这么长时间,感情基础放在那,不告而别不太好。 她又连夜进了宫。宫里的人都认识她,知道是咸宁公主的心腹,也知道是长沙王宠爱的女人,没人拦着。径直往长沙王的承德殿去,在殿外遇见了冯马。 冯马躬身向她见礼,肥胖臃肿的身体艰难下弯,又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呵呵地道:“这么晚了,女公子怎么进宫来了?” 宋致道:“我是来找长沙王道别的。” 冯马笑容可掬瞬间僵住,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道:“道别?” 宋致笑道:“对啊道别。我要回洛阳去了。” 第124页 “可……可……可……”冯马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王在不在?” 冯马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忙不迭地让开路,请宋致进去。 宋致无视他紧张的神色,推门而入,楚琅正在负手看着墙上,上面挂着一副舆图,那是扬州与荆楚的舆图,虽然不甚详细,但是大致情形可见。 楚琅回头看见是她,面露欢喜地拉着她往椅子上坐,指着舆图上扬州的部分道:“阿致你看,山越搅乱整个扬州,姑姑派出了兵马,短短几日就收复了庐江、九江、丹阳、吴四郡之地,而沈砚收复了豫章、会稽两个大郡,只要再过个一个月,扬州就能全面收复啦!” 扬州一共六个郡庐江、九江、丹阳、吴、豫章、会稽。其中庐江、九江、丹阳、吴四郡占地面积比较小,加起来和豫章、会稽差不多。白柳出征之后,直接把四个比较繁华的郡占了起来,尤其是庐江出钱粮、九江出名士、丹阳出精兵、吴郡出猛将。倒不是说豫章、会稽哪里差,会稽还包括后世的福建省、浙江省以及台湾地区,豫章包括江西省,也是块肥肉。只是因为前面四个地区都是在北边,豫章和会稽在南边,所以扬州以南北被楚和与长沙王瓜分。 荆州、扬州,同样被长沙王和咸宁公主瓜分,一人一半。江北的荆州归咸宁公主,江南的荆州归长沙王。他们合起来,就是大陈三分之一的天下了。 长沙王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楚和也出手占据了扬州,这样他就可以有样学样把打下来的土地收入囊中。要是被朝政斥责,大可以和楚和同进同退。 宋致想通了,不由微微一笑,行了一礼:“恭喜大王。圣人有云,立言立功立德。大王先是印刷术出藏书让百姓有书可读,后是平定战乱,还百姓一个太平,德与功恶毒有了,只差一个立言了。” 楚琅没反应过来,看她行礼后皱了眉,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开心吗?” “开心。”宋致颔首,莞尔一笑,“大王是我的至交好友,能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如何不开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楚琅念了一遍,只觉得浑身畅快,心中热血滚烫,不由抚掌笑道,“好!当为这个大志向浮一大白!” 宋致却道:“我有一句话想对大王说。” 楚琅问道:“什么话?” “大王年轻,今年才十九,当知道来日方长。有些事不可急切,要循序渐进才好。” 楚琅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他凝神打量着宋致,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致目光落在舆图上,怅然道:“大王三世而使百姓安居乐业,心中岂能没有大志向?先到荆州,再入扬州,接下来是交州吧?” 楚琅脸色未变,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 “不想称帝的人,就该自污,而不是大肆积累贤名。你已经位极人臣了,再向上能怎么上?大王想坐那个位置,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楚琅沉默地望着她,嗫嚅了一下唇,便闭上眼睛没有出声。 宋致拉着他,把他带到承德殿主位上,把他按在位置上,楚琅深吸一口气,看着底下空荡荡的大殿,心里仿佛也腾空了。 “这是你的位置,你坐在这个地方,长沙国听你号令。可是你还没有站住脚,随时有人会把你拉起来,扯下去,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是乱臣贼子。”宋致面色不改,缓声道,“和你相处快一年了,我不想看到你有这个下场。” 楚琅抬头看她,露出希冀的目光恳切道:“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强大起来,不想时时刻刻活在陛下的屠刀下。国相盯着我,张叔阙也看着我,还有无数人拦着我,我不会做到那个地步的。” 宋致嘆了口气,转身背对着他,不忍道:“你不想吗?君临天下,呼风唤雨。” “我……”楚琅张了张口,颓然低下头,“我想。” 宋致淡淡笑道:“没有人不想。所以我劝你不要太着急,天下还没有乱得彻底,你现在站出来只会被群起而攻。”她回头觑他脸色,“大王,你是个明主,是不是个明君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会是。还有,你对世家太过依赖,沈家本来已经如日中天,你的屈服是火上浇油,如果有一天他们膨胀到你无法收拾,你可以让张贺去处置。他会很好地收拾掉沈家。不过,收拾之前,你要让他们猖狂起来,好收集罪名,名正言顺。有句话叫,要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身后的人静默不答,脸上黯然神伤。 宋致回头,把他送的那枚令牌从腰间解下来,放到他面前的书案,笑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荣宠,谢谢你。我要回洛阳了,这个,也就用不着了。” 楚琅盯着令牌,那是他亲手做的,花费了心思。他咬牙抬头,看着去意已决的宋致,喉咙像堵着似的,憋出一句话来:“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放你走?” 宋致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大王说什么傻话,你把我留下来能怎样?你以为我是你三千后宫里面的那些庸脂俗粉吗?而且你真这么做,就不是你了啊。” 楚琅怔怔不语。 宋致笑了笑,张开双手对他道:“来,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 楚琅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宋致面前,看着比他矮一分的宋致,喉头滚动,缓缓张开手,低身和宋致轻轻拥抱了一下。 宋致正要退出他的怀抱,却听见耳畔楚琅低声道:“阿致,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跟姑姑拼命的。” 宋致一愣,楚琅却放开了她,转身挥了挥手,平静地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快走。” 宋致回过神来,停顿了一秒,扭头毫不留恋地快步出了门。当门关上的那一剎那,楚琅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落了一滴眼泪,他抬手擦干净,却忍不住抽搐了脸颊,扶着书案缓缓坐在宋致亲手设计的椅子上,埋头沉默。 等了一炷香,他猛然起身,追着宋致出去,可是打开门后,再没有宋致的身影。冯马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大王怎么了?” 楚琅喘着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退了回去,关上了大门。 第94章 再次遇刺 宋致进宫之后回来, 顾不上天亮没有, 赶紧叫上明安和所有宫女, 连夜把钱财等重要物品搬上车, 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跑路了,都来不及跟张贺道别。 天空还依稀挂着几颗星, 闪烁着,东方有微白,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跃出来了。一行人四五辆车护送着宋致出了城, 路上已经有几个人挑着扁担往城里去了。宋致坐在车里, 心里算计着时间,应该不至于让楚琅赶上来。 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明安骑着马和白衣令丁肆、丁伍几个人簇拥着她的车, 一左一右一前护着,决然不会出什么岔子,她这才安下心来。远离了城后, 宋致吩咐车马慢行,一路上频频回望。 第125页 走了一段路, 明安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这是等谁?” 宋致一愣, 缩了回去, 躲在车里,闷声道:“没有等谁。” 到河边的时候,宋致下了车,遣散了宫人,拉着明安到一旁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你有没有觉得, 最近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明安被她说得寒毛直竖,想了想,没察觉出来,只能小心翼翼试探道:“小姐是察觉到了什么?” 宋致回头望着来路,又看看停在河边的船只,一咬牙,招来丁伍,拿着白衣令的令牌道:“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跟来。” 丁伍领命,正要去。宋致有拉住了他,沉吟半晌道:“我想起来了,钟楼那宫人究竟是谁杀的还没有查清楚,血衣与凶器也被叔阙收了起来。公主曾经说过,这宫人与先皇后有些渊源,定然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你快去提醒叔阙,既然宫人与皇长子可能有关,那就查一查皇长子在宫中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人,除了大王之外。” 丁肆在一旁听了,面色一紧,犹豫了一番,还是告诉了宋致:“宫人身上的药囊已经查出来了,是出自沈家。沈家的药房都会用这种药囊,长沙王之所以定罪,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公主怀疑沈家与皇长子勾结,长沙王也是知情的……” 宋致脸色一变,大惊失色道:“你说大王也参与了?他,他是想扶持皇长子,好瓜分天下南北而治吗?” 丁肆低下头,偷偷地觑着宋致的表情,连忙道:“张廷尉正,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张贺也知道长沙王要扶持皇长子,还是张贺也知道真相也许是沈家早归顺了皇长子?天子与楚和还真是敢!用长沙国做实验田来推行变法,如果长沙王真扛不住了,那他们就直接把长沙王扔掉,如果侥幸成功了,天子顺理成章主持变法,把得出的结果直接拿过来用。 她还以为天子是真心想改变人才渠道来源,开化民智,没想到在全国推广印刷术,是为了政治平衡,变法打击世家。一个宫人的死不过是一个局,她们来长沙国是带着使命而来,恰好有人利用了她和咸宁公主的到来,或者说,是沈家和皇长子利用了她们的到来。沈家想有从龙之功,皇长子想要认祖归宗谋夺皇位,一拍即合。 什么宋蹇父子,不过是上窜下跳假意引人注目的目标,最多也就是给宫人一个牵引线,让宫人之死来得快,捲起风波。左右到沈家就断了线索,沈砚也被迫认下了罪,是不是他都无关紧要,长沙王想压制外戚沈家,沈家被利用,引出了皇长子。 这环环相扣,再想沈家与皇长子倘若有什么关系,那粮价的上涨,沈家逼迫长沙王给沈砚官复原职,皇长子回宫——一环扣着一环。这么大的能量,这么复杂的构造,背后的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她仰头嘆了口气,不复方才的紧张,却显得心情异常沉重,转过身对明安道:“罢了,我猜,张叔阙也是公主的人吧?”自嘲地笑了笑。 明安讪讪地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把咸宁公主怎么去招揽张贺的话说了。 原来,之前楚和跟她讲她是被大将军追杀而出洛阳,倒不是什么假话。宋致与张贺在洛阳城的十里亭分别后,张贺回府不久,窦途就在府上跟他谈了一夜。 怎么谈的想想也知道,无非就是天子与咸宁公主很看重张贺需要他效力。天子决定交给张贺一件大事,让张贺配合咸宁公主。 至于天子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自然是不重要。 正平四年十一月十九日。 “不知公主要贺做什么?” “很简单,只要你去投靠大将军就可以了。” “投靠大将军?”张贺沉吟半晌,试探道:“用‘间’?” “不错。大将军对你很是欣赏,虽然你利用了他,不过他倒喜欢你这几分聪明。” “公主不怕我反间么?” 窦途笑吟吟地摇摇头:“杀你,易如反掌。你初入官场,不晓得宗室杀人连刀都不需用。敢用你,就不怕你反。” 张贺静默。末了,他起身向咸宁公主府方向一拜:“臣自当效命。” “好了,需要我教你怎么成为大将军的心腹么?” “不必。我既然答应了公主,若没有点本事,怎么配做公主的鹰犬?” 窦途笑意盈盈,不再纠缠,只是道:“我要你唆使大将军刺杀公主,事成之后,自然会让你升官发财。” “喏。” 张贺当即入大将军府,自荐为幕僚。大将军不疑有他,倚重为谋士。 正平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张贺献计,请大将军翌日朝会,议冬猎事。大将军从之,第二天果然请天子冬猎,天子准许。 正平四年十二月四日,天子听闻皇子攸在椒房殿背书,十分不悦,下令让咸宁公主为皇子修挑一个合格的太傅。大将军听闻之后,在大将军府里愁眉不展,请来张贺问计,张贺献猎场刺杀之计。正好符合之前窦途要他完成的事。 大将军起初犹豫,被张贺说服,决定安排人手,在冬猎时就地杀掉咸宁公主。 正平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北邙山冬猎,天子与咸宁公主同出。张贺则假装带着刺客埋伏,然而等大将军去觐见天子,立刻杀死真刺客,交由白柳处置。 是夜,丙叄奉咸宁公主之命,行刺公主。明安护驾得力,丙叄只刺破了咸宁公主肌肤,便当即撤走。 大将军以为丙叄是张贺安排的人,又不知咸宁公主底细,误以为得逞,大喜不已。 事后,咸宁公主捉得刺客,牵扯大将军有刺杀嫌疑,天子下令责备。大将军听从张贺献计,威压天子,天子乃命咸宁公主闭门思过。咸宁公主藉此出洛阳,往荆州来。 正平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由大将军举荐,天子下旨,迁张贺为长沙国廷尉正,算是官复原职。 至此,张贺明里是因大将军提拔而来,暗中受大将军命捉拿咸宁公主,其实是受天子与咸宁公主之命,去长沙国协助咸宁公主。 临走前,张贺献计,请大将军以心腹屯骑校尉追杀咸宁公主,大将军欣然从之。于是张贺与屯骑校尉兵分两路,各行其道。 到长沙国之后,张贺没有耽搁,走马上任。在看见咸宁公主后,假意装作初见,便有了后来之事。 明安把张贺的事情都告诉了宋致,他生怕宋致生气,以为大家都在故意隐瞒。 宋致倒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走吧。” 明安心里有愧,手脚格外麻利,让人抬着那些装着钱的箱子往船上去。 宋致仍旧有些不安,回头去看,来的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远处,一双阴鸷的眸子正隐藏在黑暗中盯着宋致,看着宋致不时向这里望来,眸子的主人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宋致踌躇了一会儿,上船去了。她站在船头和明安说了些什么,明安跟着回头往这里看来,又扭过头去讲了几句话。宋致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船舱。 第126页 宋致有点心慌,不为明安告诉她那些事情,虽然她不清楚但是也猜到了张贺亲近咸宁公主,必然不敢害她。她是觉得,好像有人在尾随她,可是连武将出身的明安都没有发现,她又不敢断定,以为是自己直觉出错。 船缓缓启行,宋致起身,推开窗又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他?”宋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岸上骑马向城里而去的背影,瞬间豁然开然,一些想不明白的事,也在此刻解开了。 她跑出船舱,大喊道:“明安!是宋许!是宋许!”她指着骑在马上的那个人,疾言厉色道,“拦住他!” 明安顺着宋致的目光远远看见一个人,确实有点像宋许。他震惊之余不忘喊住停船,顾不得别的,沖丁肆丁伍喊道:“保护女公子!” 就在此时,船上却咔擦一声,船身倾斜,明安察觉不对,丁肆丁伍已经围到了宋致身边。所有的人都乱成一团,钱箱因为船身倾斜而向下移动,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明安一怒,抓住一个慌手慌脚的家奴道:“怎么回事?!” “船……船底被凿开了!” 正说着,底下冒出了几个穿着黑衣服,蒙面的人,个个身后敏捷,咬着一把钢刀,眼神凌厉地爬到甲板上,二话不说拿着刀就杀过来了。 明安声嘶力竭地喊到:“丁肆快护住小姐!其他人随我杀敌!” “杀啊——” 喊杀声、尖叫声、东西砸倒声、兵器交接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场面极其混乱。 第95章 终于见到了 慌乱之中, 一个刺客沖了过来举刀就砍, 丁肆迎了上去, 而另外一个刚从下面摸上来的黑衣人, 却冲着宋致爬过来。宋致见眼前情况突变,先是吓了一跳, 后见那些人都冲着她来,不由脸色一变, 翻身向船舱里逃去。 那逼近的黑衣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与另外两个黑衣人闯了进去。结果兜头就是一把太师椅, 打得当先的黑衣人头破血流,宋致趁机把椅子连带人推到左边的刺客身上, 刺客猝不及防被推倒。此时耳边传来破风声, 宋致下意识一避,那人的刀砍在了被椅子砸伤的黑衣人身上,血溅三尺。 宋致又惊又怒, 反手拿起身边的木脸盆,趁黑衣人还没有把刀□□时, 用力拍在黑衣人脸上。黑衣人晃了一下, 仰面栽倒。丁伍已经腾出手来, 看见宋致钻进来,杀退敌人,跟了进来,一刀一个,杀掉了还要反击的刺客们。一时之间, 船越倾越斜,宋致快站不住了。 丁伍趁空拉着宋致往外跑,然后道了一声得罪,推着宋致下了河。此处河水不甚急,但从高处跌落,宋致也疼得够呛,猛然灌进了几口河水,她手忙脚乱地抓住一块破碎的木板,死里逃生地喘息着。 这短短一刻,可谓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丁伍跟着跳了下来,划着名水拉着宋致的木板,与后来跟着跳下来的丁肆一起把宋致带到岸边。宋致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岸上看明安还在船上,船只一头已经快入水了,她喘着气,对丁伍道:“他干嘛呢?” 丁伍扫了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明中侯不会水,请小姐稍等,我去去就回。” 她点了点头,丁伍返身又去救明安。这时安全了,宋致忽然想起船上的钱,不由痛心疾首道:“我的钱啊!这可怎么办!” 丁肆看她捶胸顿足的模样,有些郁闷,提醒着宋致道:“小姐,此事定然是有人谋害,很可能与宋许有关,是白衣令失职了。” 宋致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宋许想杀我?我看倒不像。他应该是要警告我或者给我个教训,是我哪里威胁他了?” 她想不明白,眼前最重要的是那些钱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精兵骑着快马向这里赶来。宋致猛然回头,看见那些人都是羽林军,是隶属于长沙王的部队,领头的却是清奴。 清奴一见宋致狼狈地坐在岸边,远处河面上船只几乎要沉入水中了,当即下令道:“打捞船只,准备新船!” 羽林军翻身下马,脱下铠甲一个个跳入了河水中。清奴则走到宋致面前,让人拿了一件干衣,给宋致披上。如今是夏日,还未到秋季,不算太冷,只是衣服湿了,贴在身上难看。 南人多善水,北人不识水性,明安就是典型的北人。他跳下河的时候差点被淹死,好在丁伍来得快,他只呛了几口,就被救下来了。 船只彻底沉没的时候,羽林军们把一个个沉重的箱子提了出来,费力地往岸上游。几十个人打捞了一炷香,又叫来几个善水的百姓,费了半个时辰才算完全捞干净了。 宋致已经收拾干净了,在清奴让人去取了衣裳后换了一身新的,等最后一只箱子捞上来后,宋致连忙叫人打开看看。 除了钱箱,还有几箱是竹简。虽然长沙王创造了印刷术,也改变了纸的质量,但是之前的文件大多以竹简方式保存。她察看一番,翻了翻,突然有一卷烧焦的竹简露在眼前。 她咦了一下,直接摊开来看。这竹简上记载着襄阳、江陵两地的一些事,没头没脑地只有几个数据。还有另一卷上刻着几年几月,资助某中郎多少万钱。 这两卷竹简,是楚和与张贺去查宫人之死,在宋蹇之父手里拿到的。当时宋蹇之父正在销赃,后来拿来一看,记载没头没脑,楚和就把竹简寄放在宋致这里。宋致一直怀疑上面的中郎是说沈砚,但是后来看着不像,这会儿看见,突然联繫到宋许冲着她来。莫非,宋许是知道这些东西在她手里,所以才要把她连人带船一起收拾了? 她想了想,倒不急着弄清楚这些事,点了点钱,没少多少。除了一箱线装书都湿透了之外,其他的倒还好。她向清奴道谢,清奴新安排的船只已经过来了,明安让人把东西再归置到新的船上。 “宋小姐,我本奉大王与郡主之命来送你,既然没事了,那我便回去复命了。” 宋致拉着她,嘆了口气道:“你回去时就让郡主出来吧,她那样性子的人,怎么好一直呆在府里不出来?公主也只是略施小惩,不是真要她关到老的。” 清奴面色有些怪异,但还是应承下来,说会同郡主说分清。 看见她古怪的表情,宋致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纳闷。没有多问,宋致向清奴道谢,上了新来的船。 明安和丁肆丁伍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新船,确认无误之后,才安心地护卫在宋致身边。 船只再次开动,顺着湘江的河流分支向北而去。 送走宋致之后,清奴先回了王宫向长沙王禀报诸事,并且讲了宋致遇刺的事。长沙王后悔不迭,亲自护送宋致回洛阳,以至于让她遇险。他向冯马下令,传旨执金吾搜捕凶手,彻查到底。 在宋致走后,临湘城里执金吾与白衣令的人开始大肆搜捕凶手。 这都是后话,宋致也不甚清楚。 水路走了几天,从巴邱又换了道,进入咸宁公主封地。宋致这才被告知,公主不在洛阳,而是在封地咸宁。踏入咸宁范围后,窦途带着一队军中精锐亲自来接。 第127页 考虑到宋致舟车劳顿,窦途也没多折腾,引着宋致往北走,眼见是要绕过咸宁县,宋致吃了一惊,有些怀疑。 “公主不是说是在咸宁吗?怎么这会儿又要往北边去?” 懒洋洋地骑在马上的窦途打了个哈欠,摇着他那把快掉毛的羽扇,睨着她道:“她昨天去了崇阳县。” “做什么?” 窦途闭上了嘴巴,没回答。 宋致只好嘆了口气,靠在车上继续颠簸。说来她到这个时代两年多,坐车还是会晕车,实在可气。 一路也没在咸宁休息,赶着又去崇阳。路上不甚好走,幸亏是晴天,否则路途泥泞,更是寸步难行。 宋致与窦途跋山涉水,风平浪静地平安抵达崇阳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车子很低调地入了山,没有去县城,在隐秘的山中兜兜转转,最后到了一座府宅。 宅子不小,有长沙国宋府那么大,装饰得也很精緻。窦途抛下宋致,片刻就熘走了,没见到人影。 要不是宋致很清楚那窦途是真的,估计会觉得自己是被骗到大山里来卖。左右巡视了一下,府邸安安静静,只有两个士卒站在门口守卫,旁边还有侍女进进出出,安排着把宋致带来的东西送到府里去。 宋致在门口踟蹰了一下,抬头打量着牌匾,横竖没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丁肆提醒她先进去,由明安与丁肆丁伍护卫着,宋致踏进了这座隐藏在山中的宅院。 刚进门,就看见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乌紫的衣裙碧玉金钗,眉目温柔又端庄大方,迈步间环佩琳琅作响,款款而来。 宋致再见楚和,只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才分别三个月,她便觉得是分别了三十年,楚和在她面前宛若一个新的似的,从头到脚又熟悉又陌生。 楚和止步站在她面前,两人都沉默对视,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一概被忽略了,好像就没人了,只有她们两个,谁也瞧不见。 这个眼里含光淬泪,似乎有千言万语道不尽,只张了口,又哽住喉。 那个眉间春寒回暖,乍如拆了冰墙塌了冷意,唇角一牵,眼神柔之又柔。 两人凝神对望了一刻,楚和方要去拉宋致的手,亮了掌心,宋致便扑了上来,抱住了她,咬着唇脖子红成霞色,一路攀上了白脸,最后红了眼眶,呜咽细语。 她在长沙与来时,都没有这般思念与缱绻,到了咸宁,才惊觉身体里埋伏了情天恨海,里头夹杂着酸的甜的苦的疼的——只管用雀跃和期待覆盖遮掩,再压抑填实,倔强地不肯承认。 楚和一动,就好像在那薄薄的防备心上猛然扎了一刀,顷刻间积累的情绪喷薄而出。她着实想着楚和,念着楚和,爱着楚和,那一秒没有什么念头,只渴望把这个害死她的女人紧紧抱住。仿若有一道悬崖,底下滚烫的情海,她要抱着女人跌下去,与她同归于尽,化为灰烬。 楚和心里本来平静,被她一抱,也觉出了几分心酸。她颤抖地抱着楚和,那微不可察的呜咽楚和听得清楚。她还想笑宋致小女儿姿态,离不得人,却不期自己也眼角湿润,手比她心更快,紧紧地抱住了宋致纤细的腰肢,锁紧,贴近,要感受她活生生的温度。 这样的情景,她在梦中是见了又见,在每天都在渴求。而今感觉到脖子上温热的呼吸,她心尖都在发抖,说不出半句取笑的话来,只把宋致勒得要化成她的血肉,填充进她这个人里。 连眉眼心跳,都写着她想念宋致,想得顾不上矜持,想得顾不上避开,恨不能日日同她抱在一起,死也不分开。 第96章 压疼你了? 足足抱了许久, 她还尤觉未够地松开满脸笑容的宋致, 一手拉着宋致, 一只手覆在上面, 手叠手地拉着她往里进。 正堂简约大方,仍旧是两列崭新坐席, 顶上一座小案。墙上朱漆,地上木板, 四周布置精美玉器。紫檀红木, 香炉书厨。 大门敞开, 正当堂中有一副字,飞白体写的:长空赢月, 万里捧日。 字下挂着一把剑, 凛凛威风,金光璀璨,虽掩于剑鞘, 却不胜凌厉。 宋致目光兜转,不及流连, 又被楚和拉着往房间里走。绕过正堂, 到了西厢, 推门而入,又是另一番景象: 翡翠珍珠挂玉堂,勾了出一种暖光声色,个个坐在檀木底座,或居在白墙之上, 贵气十足,配着古琴高卧,安静祥然。 纱帘随风动,檀香余清香。大床齐整舒适,叠着两层小被,绸缎面,熏暖香。清甜淡雅的味道一道悄悄诱她进来,红烛燃烧,亮了暖意。 风被捎进来,扑得烛火摇曳,连窗上的影子也扭动了婀娜腰姿。两人四目一对,好像也把烛火烧进了黑漆漆的眸底,只从眼里一路灼到五脏六腑里去。 楚和才定定望她开口:“阿致,你……还好吗?” 她还握着宋致的手,温度从掌心传到宋致身上,紧了又紧,松了又松,本来不信宋致是真的,又觉得这就是真的,再又想,假的也好,那就该做一个长久的梦。想了许多,她眉眼放缓,眉间的欣喜平复,却多了几分亲近来。 宋致被她瞧得心里酸涩,本来要说不好,却垂了眉眼,点点头:“我很好。楚琅很照顾我。” 楚和眉梢一抖,笑道:“可我不好。你的信来,我是高兴的。可看完之后,我就寝食难安。你多离我一天,我就要受折磨一天。我往常习惯了一个人,不知什么叫牵挂,如今你倒让我明白了。” 宋致心底甜蜜,面上却咬着唇,半真半假道:“还有你不懂的事?你只道我给你来信让你烦恼苦闷,我等你来信,却是天天辗转难眠。‘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把宋致让到坐席上,亲自斟茶,诚恳递去:“这是我的错。我是想写,就是每次临笔,又不知所云。索性觉得,等你来了,便有千万句话,也可以说了。” 宋致抬手抿了一口茶,仍把茶盏放下,她靠在楚和肩头,抱着楚和的细藕般的手臂,悠悠嘆息:“我明白。” 两人就在昏黄烛火下保持一靠一抱的姿势。宋致缠绵赖着楚和,眼神飘着——她享受楚和温软的拥抱,还有那醉人的香味,她偷偷贪婪地嗅了嗅,浸在楚和的温柔里,快活得像惫懒餍足的猫儿。 楚和的眼底也懵懂泛起了一层暗色。她摸着顺滑乌黑的发,低声继续刚才的话:“其实我也是怕你想我。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抽不开身,分不了心神。你知道,宋许,被诏回洛阳了吗?” 她话语轻轻,撩拨得宋致唇齿泛津。她扬起头,想了想道:“陛下可还好?”到底没说宋许刺杀她的事。 楚和抱着她,让她靠得舒服些:“子让已经见不到陛下了。” 李避是天子的心腹,连李避都见不到天子,那宋许进京,怕不是那么简单。有一种极其败坏的可能就是,世家联合起来,要重新积蓄力量,以宋许为主,对抗朝廷。 “陛下病到这等严重的地步,阿和不回去吗?”宋致爬起来,头发顺着肩头滑落,她盯着楚和看,眼底藏着一种惶惑。 第128页 “你知道,他立了楚倏当太子了吗?” 闻言,宋致猛然睁大眼睛,望着楚和,脸上的诧异与不可置信都暴露了,收敛不及,被楚和看了个分明。 宋致得到答案,头皮收缩,嘴唇紧闭,又直了坐姿,张了张口,又心里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到底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就是不对。 楚和道:“世家迎回宋许,想让宋许领头,再与武人宗室争权。而今陛下认了楚倏,楚倏亲近世家与宋许,头一等的事,就是请天子下令,让宋许当太子太傅。大将军气得吐血,下令拦截。可他不想,世家能把楚倏迎回洛阳,就可以把宋许同样带到洛阳。” 宋致脸色难看,眉心皱得紧紧的,把她整张脸都罩上一层恼怒。她见到楚和平静地跟她分析,又按耐住了不安。 楚和知道她敏锐,一定察觉了宋许布置的局,不由淡淡一笑:“我从甲壹那里得到了消息,宋许一旦到了洛阳,世家就会立刻上书,请天子静养,让太子楚倏监国。” “你有什么打算?”宋致走神地看着墙上的影子。 有家奴在外面延请楚和去正堂用饭。楚和回头拉着宋致又往正堂去。 “外面纷争随它去,我也无可奈何。”楚和慢步在前头走,脚步缓慢沉重,似乎每一步都是在思索后才落的脚。她一壁走,一避回眸看着宋致,“我没有改天换地之能,我也没有这个想法。自从我接到你那封信之后,便觉得争来争去也不过如此,何不妨同你一起?你我能活七十便是天幸,我过五十年,也会成为一抷土,争什么呢?不当的。” 宋致愣了又愣,道不清是楚和的敞亮心思让她有所感悟,还是觉得自己不甘心这样的结果。 两世为人,性命之外,还有她所追求的东西。如楚和所言,在山中隐居说不定也是一种好法子。 天子帝王,高官显贵,其实也不过是七十年的命而已。不论什么身份,你都躲不过一死,千秋万岁,那不过是虚构的。 宋致回过神来,已经和楚和坐在正堂,杯酒盏茶,铺珍设餚。 “至于宋许的事,你放心,他这么兴风作浪上下跳蹿,早晚会自食其果的。” 宋致豁然开朗,也不纠结,笑着道:“你做什么,我没有不同意的。你想坐山观虎斗也好,想呼风唤雨也罢,你有这个本事,只要不危害到自己,我都没有意见。” 楚和唇角翘起,满脸的认同。 在宋致到咸宁公主封地后不久,宋许也轻装被沈家送到了洛阳。天子病重,太子监国,宋许被太子奉为宾客。 宋许到洛阳的第一天,就和大将军梁赴暗中交了一次手,说不出谁输谁赢,宋许吃了个小亏还是成功和太子见面了,梁赴却憋闷得狠,在府中气得食不下咽。 宋致告别长沙国后就对政事不再那么感兴趣,倒和楚和学着闭门垂钓,不问俗世。虽然楚和每天足不出户,和宋致呆在府中,但洛阳与长沙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被送来。 这一日,宋致和楚和在书房看书。 阳光正好,不冷不热,从窗外斜透的光铺散了一地。 楚和让人把榻搬到窗口下,靠枕叠了,她躺靠枕上,就着大好天光看书,宋致躺她怀里,也拿了一本书仔细地看。 半晌,楚和动了动僵硬沉闷的身子,惊扰了宋致。宋致仰头看她,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半困半醒地乏味道:“我差点不小心睡着。” 楚和往上挪了一点,放下手里的书,目光沉沉,噙着笑道:“是我不好,惊醒了你的睡意。” “不是,要是白天睡多了,晚上会睡不着的。”宋致靠在窗口,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瞥见楚和按了按胸口,不好意思地道,“压疼你了?” “嗯。”楚和轻轻点头,“你最近养在府中,长肥了不少。” 宋致有点羞赧。 她瞧着楚和如常的面色,暗自觉得自己真的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都胖了。 “那我帮你揉揉赔罪?” 她伸手要去揉,被楚和眼眸一凝,抬手捉住,挡着让开:“不必了。” 楚和起身,把书放回书架。背后的人贴了上来,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两人紧贴,能够感觉相互的温软。 楚和抬起头,眸光微亮。宋致靠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们去休息吧?” 外面天光大亮。楚和转头,宋致松开手,两人对视一眼,楚和轻笑道:“不是说,白日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么?” 宋致也就是随口一说。她咬了咬唇,转过身嘆了口气:“那你陪我出去走走吧。”闷在房间里,总会想睡觉。 她当先走了出去,楚和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上来。两人正要出门,窦途从外面回来,在门口和两人相遇。 “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楚和道:“陪阿致出去走走。” “那臣派人……” 楚和摆了摆手道:“陵寝不是建好了么?左右无事,我带阿致去看看。你也一起来吧,用不着那么多人跟着。” 窦途眼皮一跳,抬眼看看楚和,又看看一脸好奇的宋致,唇角一抿,点了点头。 虽然不想带多的人,窦途还是叫上了明安和丁肆丁伍。明安、丁肆、丁伍、楚和都会武功,就算宋致,也能够自我保护,如此一来只要小心就不会出大事。 宋致也没有反对,为了楚和的安全,就算多一百个电灯泡也是应该的。虽然说这里深山野林不太可能有什么危险问题,到底小心无大事。 很快,家奴准备好了马匹,每个人都骑了一匹马,缓缓往目的地去。 第97章 跟我来 古人视死如生, 对待死后葬身之地非常重视。历朝历代王侯将相会在生前就给自己选好墓地, 然后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精力去修建一座合乎心意的墓穴。死是大事, 楚和纵然是与众不同的人, 也会在意生死。早在天子登基就下令为自己修建陵寝,而楚和则在成人前受封咸宁公主的同时开始修建自己的墓穴。 前世宋致发掘的宋放驸马墓极有可能是宋谦或者宋许偷偷安排的墓穴, 如果宋放造反,那和咸宁公主合葬的可能性很低。如此一来, 咸宁公主的陵寝在咸宁, 也可以理解了。 在去往工地时, 宋致心里还琢磨着要是当年发掘的不是宋放的坟墓,而是咸宁公主的, 不知道会不会有如今的奇遇。只是这种想法有些怪异, 她瞥了稳坐马上目视前方的楚和,把心里的异动压了下去。 偏偏楚和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压低声音道:“阿致,真有地府天宫么?” 宋致一愣, 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摇摇头道:“我们所在之地是圆球, 往地下千百米也是实心,不会有什么地府存在。至于上天,星辰浩淼,也没有什么天宫,不过是如同我们所在的圆球。” “天圆地方不是么?”楚和惊讶道。 第129页 “不是的。地是圆的。怎么说呢?在海面上, 你可以先看到船帆再看到船身,这就是因为地球是圆的。至于我们为什么能站在地上,是因为有引力……引力这东西就是无形之中存在的力量。总之,没有什么地府天宫。” 楚和顿了顿,思索半晌,忽然笑道:“如无地府天宫,怎有前世今生?所无前世今生,你又是如何来的?” 宋致哑然无语。 她确是无法解释,自己如何到的这里。魂穿之事,太过虚幻缥缈,如果不是她真身经历,谁说也是不信的。 谈及这个话题,宋致小心翼翼地偷窥楚和的脸色。果然,她虽然淡淡地笑,却没有半分欢喜,反倒垂下了眸,眼底有些茫然。 宋致暗自嘆了口气。纵使楚和隐瞒得好,她也能感觉到楚和的不安。可她也无法肯定,自己莫名其妙来,不会莫名其妙回去。 一行人从别府里进了山的深处,不久,便看见了被修整得宽阔整齐的一个广场。 两排笔直的松柏逶迤排开,像立正的士卒,威武捍卫着这一片土地。地上汉白玉石铺开叠砌的道路宽敞延伸向牌坊、庙、门、石俑…… 此时两边都阵列着持矛而立的精锐士卒,还有来来往往穿着官服的守陵令、守陵卫、监工、监军……一见到楚和到来,纷纷跪地拜见。 楚和让他们起来。 窦途吩咐众人各司其职,自己领着楚和下马往里面走。 崭新的陵墓,不像是要修身后之地,倒像要起宫殿高楼,守卫森严而井然有序。 走过殿庙,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走,过了几百台阶,才看见即将竣工的陵墓。 不得不佩服这群古人,居然把整座山的山头都削平了,深挖到底,修建一个墓地。宋致站在豪华精緻的宫殿前,惊嘆不已。这是墓上必然有的祭祀庙。 楚和拉着她的手,领着她进了殿,再从殿里一个宽大的地口往下走。宋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砰砰响,身后的窦途和明安等人都没有跟下来,而是守在地道口。 眼前的一切太诡异了。 楚和在庙上修了一个口,这并不是一般陵墓下葬的入口。地道很宽,能容纳五个人并行,但是相对于仪仗队伍还是太小,所以绝对不是正式入口。 宋致能感觉她们在往下走。越往下,没有阳光就越黑,幸好墙壁上都放着油灯,照亮了整条昏暗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底。然而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甬道,两边的墙都被打得整齐光滑。沿着甬道走过去,宋致在墙壁上看见了黄肠题凑。 黄肠题凑是帝王陵墓专用的东西。总算看见了一点像陵墓的东西了。 前世的宋致下过宋致的坟墓,所以对这种阴暗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何况,她有楚和陪着。 一直走到一座青铜兽钮门前,门是开着的,楚和直接带着宋致走到里面。里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墓室,但这并不是主墓室,因为四周的壁画和石雕表明,这并非是主墓室的规格。 宋致很想去看看墙壁上画了什么。她拉着楚和,走到墙下,顺着从右向左开始看。 壁画都是用硃砂辅助其他颜料画的,颜色鲜艷瑰丽。一笔一划都可以看出画工的功底,精妙非常。 其实上面画的五个场景,只是表明了楚和的身份。宫殿、车架、仪仗、服饰,无不透露着女主角的公主身份高贵无比。 画只画到了楚和出嫁,便戛然而止。后面还空了一片,应该是为了之后再补上去平生事迹,或者是羽化升仙之类的美好愿景。 宋致满足了好奇心,回头就看见墓室正中五口大鼎,上面还镌刻着铭文。宋致还没看清上面刻了什么,就被楚和拉着往里面走。 “跟我来。” 宋致只好放弃鼎上的刻文,跟着楚和往里面走。再走过一段甬道,宋致不经意抬头,却发现顶上是一颗颗发亮的珠子。那些珠子像星辰一样,遍布顶上。 这时她才察觉,墓道里有一些小小的孔洞。她瞬间寒毛直竖,跟紧了楚和。按照她的经验,不用猜,那些孔洞就是用来对付闯入此地的盗墓者。有可能是涂了毒的箭,也可能是什么剧毒的烟雾。 这并不是什么小说里虚构的。其实古人发明的防盗手段层出不穷,暗箭、流沙、木炭、水银…… 这都是历史有的。事实证明,最有效的防盗就是用巨石流沙填埋整座墓穴,一旦外部有力量入侵,上面的沙石就会直接覆盖下来,而巨石能够有效抵挡盗洞。 感觉到宋致好像看穿了这里的布置,楚和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她觑了宋致一眼,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些。 甬道的尽头又是一道门。这是一道顶石门,一手臂宽的厚度,如果没有特殊的钥匙和手法打开,即使后世的科技也未必能够打得开。只不过宋致知道,这种门的钥匙在后世已经被专家破解了。 倏然,一道影子闪过。 楚和立刻拉着宋致往安全的地方躲,贴着墙目视黑影闪过的地方,眼神一冷,怒喝道:“谁?” 回答楚和的是身后射来的一支□□。 楚和没带兵器拉着宋致往地宫主墓室方向一躲,□□钉在了墙上。 楚和脸色一变,此时,她看清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并非只有一个刺客,而是三名端着□□的精悍士卒。 这些人前几天还在为她修建陵墓,今天就趁她与宋致不备要取她性命。 宋致也恼怒了,那三名奸细分明就是要她和楚和死在这里。 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暂且不管,窦途如果发现她们长时间没有下来,一定会带人来察看,只要撑过一阵子就不会有事。可问题是这些人都拿着弩,宋致和楚和都没有带剑,很容易受伤。 “往里面走!”出口被堵住,楚和只能拉着宋致往主墓室走。 幸好楚和很关注这陵墓的修建,所以对地宫还算熟悉。 六只□□钉在地上,楚和和宋致迅速跑到了陪葬的墓室,在拐入一个岔口时,楚和在石墙上按了一下,顿时宋致就听见哗啦的铁链拉动声。 紧接着,咻咻咻的箭矢声响起,三名士卒迅速一跃扑了过来,甬道里的孔洞乱箭齐发,射中了一个士卒,士卒当场死亡。 两名刺客看见同伴身死,瞬间眼睛红了,凶光毕露,举着弩就瞄准楚和。 楚和一低身,箭枝从她耳边擦过。另外一支箭将将从宋致的衣角飞过,在地上射出了一个洞。 “该死!这是精弩,只有宫中才有!”楚和咬牙拉着宋致继续跑。 仗着对地宫的熟悉,楚和带着宋致闯过陪葬墓室,转入一个甬道。 身后的士卒没有跟上。但是这只是暂时地摆脱危机,这里并没有别的路,只要被士卒碰上,她们俩八成要出事。 楚和再猛,也没办法在顾忌宋致会受伤的情况下去和两名携带武器的刺客斗。 很快,脚步声响起,一只□□飞了过来。楚和要躲开,另一支箭紧跟着射来。如果楚和避开,另外一支箭则会射中宋致,楚和避无可避,迅速地把宋致一推。 第130页 谁也没想到,宋致身后还有一个密室,楚和把宋致一推,宋致没有防备,正好跌入了密室。而她则在躲避时被□□射中。 箭枝没入了楚和的小腿,一阵剧痛从腿上蔓延开。楚和瞬间脸色一白,眼角瞥见密室的石门即将关上,她想也不想直接跳进密室之中。 密室的石门重重合上,两名刺客被拦住了。 “怎么办?” 另一名刺客皱眉道:“无妨,我们就在这里守着。这个密室进去之后,如果没有人从外面打开,就永远开不了。呵呵,楚和不会想到,她要对付盗墓者的手段,反而害死了自己。” “这样也好,让她们活活闷死在这里,也省得我们动手。” “我担心上面的人下来。” “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人来,我们就尽量拖延。楚和已经受伤,不及时救治定然死在密室。你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让人把这两人救出来,坏了主公的筹谋!” 密室里。 宋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出口合上时楚和跳进来了,只是她磕了一下,脑袋有点眩晕。 恢复了一点力气,她喘着气,摸索着身边的人。半晌,她碰到了火摺子。 打开火摺子吹亮了。小小的密室被照亮,四面徒壁,什么都没有,只有楚和躺在地上,鲜血从小腿上流到地上。 第98章 我陪你回去 大概有半间教室大小的密室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楚和第一时间就是目光四处寻找宋致。 看见宋致安然无恙地跪在她身边拿着火摺子照亮时, 楚和松了一口气。紧接着, 她想起她们的处境, 立刻坐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 楚和才发觉自己中箭了。 宋致显然也看见了,当即靠近, 慌里慌张地想去碰伤口, 又觉得不能碰, 手忙脚乱地去撕身上的衣服,想给楚和包扎。 不知道箭上有没有淬毒。宋致手足无措地看着伤口不断冒血, 脸色一白, 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楚和往后靠在墙壁上,看着宋致泪流满面,心疼地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你哭什么?只是中箭而已。这不是什么致命伤, 你帮我把箭杆折断吧。” 宋致红着眼眶,咬着唇, 听她温柔的安抚, 忽然眼泪就止不住了:“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说让你跟我出来, 你怎么会受伤?” 楚和嘆了口气,无奈道:“你说什么傻话?如果没有你提要出来,难道我就一辈子呆在府里?就算是,他们也会找机会混进府中杀我的。” “等出去,我一定要把那两个刺客大卸八块!”宋致咬牙切齿地发誓。 楚和点了点头, 再叫宋致把箭杆折断。因这密室中并没有什么止血的药,倘若把箭枝□□,只怕血流不止。万一窦途晚来,不等她们闷死,楚和也许就失血而亡了。 宋致还算有点理智,撕下一块布条,把她伤口上的地方扎紧,再小心翼翼地去折箭杆。 这箭枝是军中所用,极具韧性,不易折断。宋致还没把箭枝折断,就因为紧张和害怕把楚和弄疼而流了一额头的汗。 箭枝最后应声而断,楚和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紧紧绷着脸,到最后脸色又白了一分。 箭枝只剩一指长,因为绷带扎紧,血也没有流那么多了。楚和却没有因暂时安全而高兴,因为她们将要面对的是无法出去这个问题。 楚和无比庆幸,这个陵墓还没有正式完工,否则,这间密室里除了没有出口之外,还会布满铁箭,一根根立着。如果盗墓者不幸掉入,就会被铁箭透心扎死,而且门也不会开,没当场死亡,早晚被困死。 那两名刺客应该不知道开门机关在哪,否则刚才就会打开,直接把她们俩射杀在里面。 想到刺客很可能会守在门外等两人闷死,楚和眉间一蹙。 她因为腿伤,疼痛而无法活动,想要出去,除了靠窦途来救,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看来,你我的命就要靠窦途了。希望他能早点发现情况不对。” 楚和的鼻尖也渗出了晶莹的汗水,苍白的脸色显得整个人很虚弱。 像她们所处的地方,如果活动比较少,大概能一个半小时就可能没有空气了。如果剧烈活动,估计撑不过一个小时,她们就会因为氧气耗尽而死。 宋致第一次感觉到对密室的恐惧。如果是枪林弹雨,她们还可以躲避,即使躲不了也能立刻结束痛苦。可密室,只能一点点地被恐惧蚕食,最后活活闷死。 这实在太可怕了,由不得宋致不惊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楚和死去,即使要她牺牲,她也愿意换楚和安然无恙脱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火摺子微弱的光照亮着楚和苍白的脸和宋致担心焦急的神情。 “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楚和靠在墙上,额头的汗水顺着惨白的脸色流下,她的眼光却依然明亮镇定。 她把宋致拉到身边一手揽住,不断地安慰着担忧她伤势的宋致。只是安慰的声音越来越小,痛感越来越强烈,因为坐直伸长了腿,以至于腿在发麻。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我把火给吹灭吧,能省一点氧气。”宋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自祈祷窦途尽快发现她们。 楚和垂下眼帘,似乎昏昏欲睡地靠在宋致的肩头,唇瓣也失去了血色。 “好。”细微的声音从她唇角嘆出。 宋致灭掉了烛火。 两个人依靠在一起,宋致反手把楚和抱在怀里。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隐约能听见楚和的微弱的呼吸声。宋致寻到她的手,两人十指紧扣,仿佛相互汲取着勇气。 …… 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楚和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阿致,如果……你找到回去的方法,你想回去,还是想留下来?” 宋致睁着眼睛,低头看着楚和。但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看不见楚和的脸,也看不见楚和说这句话的神情。 这个问题,楚和问了她好几次。此时没有了视觉,听觉更加的敏锐。她听出了楚和淡淡的嘆息。 幸好在黑暗里,她的犹豫没有被楚和发觉。她不自然地道:“我会,留下来吧。这里有你,如果回去,没有了你,我会牵挂,会思念。”顿了顿,忽然像打开了一个尘封的匣子,隐藏在里面的心疼与酸楚从缝隙里钻了出来,被无限放大了情绪。 “我不想失去你。”宋致的眼底翻涌起了挣扎,“说句不成熟的话,我觉得我来这里的使命就是爱你。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无法割捨,无法轻易说我要回去。” “可你的家人呢?” 宛若兜头一盆冷水,宋致的心情冷却了下来。生养她的父母家人,会多痛苦,她知道,一边是亲人,一边是爱人,怎么选? 她不是没有问过楚和愿不愿意跟她回去,可楚和同样也陷入了沉默。 第131页 要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捨弃一切啊。 “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呢。”宋致长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我现在满心满意就是想窦途来救我们出去。如果有幸出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至于回去,要看天意。” 虽然看不见,可楚和听出来,她话里深埋的遗憾。她听出了宋致在此时的妥协。 楚和有些于心不忍。她在利用自己身处险境,来逼着宋致答应留下来。她自私得不肯放下一切,或是跟宋致分离。 她有的胆怯宋致没发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秦人都不知汉魏事,她如果去了宋致的时代,她一无所有,能留住宋致吗? 在这个时代,她能掌控一切,跟随宋致去,她将无所依靠。 “你不要想太多,回不去的话,我们在这里也好啊。我本来想着,陛下如果驭龙殡天,太子在宋许的扶持下,登基的机率很大,所以我们在这里呆着,只要不轻举妄动,也许太子会放任。我还是太天真了,这些刺客,不是太子派来的也会是宋许派来的。所以等出去之后,你一定会想办法对付宋许吧?”宋致怅然若失地嘆了口气,“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猜不到最后谁是赢家,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会输的人。我想看你,怎么走活这盘棋。说实在的,你若要称帝,我也相信你做得到……” 宋致在自言自语,楚和握紧她的手,唇瓣抿得愈紧。最后,她打断了宋致的话:“我陪你去找回去的办法。” 宋致的话戛然而止。 她长篇大论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慌张和不安。而楚和的话,让她惊疑不定。 她摸索着楚和的脸,紧张起来:“你……你生气了么?” 楚和道:“不是生气。” 一阵沉默。 半晌,楚和撑着身子起来,在黑夜里看向宋致所在。尽管她看不清宋致的脸,她还是怔怔地望着,抿着唇,把宋致的手攥紧。 “我们去找,你回家的路。” 宋致听不出她的情绪。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彻底陷入了恐慌。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楚和说要找让她回去的办法,她就觉得楚和不要她了。 她手上用了力气,一脸委屈,带着哭腔道:“为什么?” 许是楚和察觉了她的心慌意乱,楚和迟疑了片刻,缓缓道:“这件事如果不解决,如鲠在喉,你不开心,我也不会高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先找到它,再决定未来,好么?” “你真的没有生气?” 楚和怜惜地把她圈在怀里:“真的。” 楚和明显地感觉到宋致放松了下来。耳边宋致轻声嘆气,她唇角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时间流逝着,在两人感觉呼吸有些困难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外面有人在用力敲门。 又过了一会儿,进来的石门松动了,发出磨擦声。 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宋致猛然惊喜。刚才她混混沌沌,思维也迟钝了不少,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应敲门的声音。这会儿门缓缓打开,透出了一个缝隙,明安着急的声音传来。 宋致借着缝隙投进来的弱光扭头一看,楚和已经昏迷了过去。她连忙轻轻拍打着楚和的手臂,喘着气叫着楚和的名字。 楚和缓缓睁开眼,眼睛却泛着红色。宋致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门打开了一半,还在继续挪动。 明安的身影已经暴露在宋致的眼中,这代表她们安全了,劫后余生让宋致松了口气。 当窦途看见被扶出来小腿全是血的楚和,当即勃然大怒,一边冷静地叫人把楚和宋致送出去,一边冷眼盯着被丁肆丁伍抓住的刺客,咬牙切齿命令道:“卸掉他们的下巴!我要亲自审问背后主谋。” 楚和看了一眼被钳制的刺客,又看了看脸色也泛白的宋致,轻声道:“彻查山中所有人,若有嫌疑……格杀勿论。”说完,眼前一黑,软倒在宋致的怀里。 宋致脸色白了又白,搂紧了楚和,快步抱着楚和走出地宫。 第99章 楚琅起兵 楚和遭到刺杀的消息还没传到宫中, 执政了十九年的天子突然驾崩在宣室殿。宫中乱成一片。 满城风雨。 天子的死来得突然, 又来得理所当然。正平六年年初, 天子就咳血昏迷了几次, 后来虽然调养不少,但一直没有什么气色。终于在正平六年的十一月初, 驾崩归天。 这时机太巧,就在长沙王平定了扬州送上捷报之后, 天子就在宣室殿当场暴毙。 宣室殿乱糟糟的, 所有的平静下都有暗涌潮流。 大将军梁赴当即带着人闯入后宫, 请出皇后与皇子攸,在殿上由皇后宣旨, 大将军捧玉玺, 立皇子攸为新帝。 “且慢!” 楚倏本是站在朝班之首,如今看见梁赴与皇后直接越过他,立了皇子攸, 他再也无法沉默,越班而出, 立在殿上冷眼和梁赴对峙。 “楚倏你要做什么?!”梁赴手捧玉玺, 勃然变色, 瞪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监国太子。 “孤是太子,这皇位,该是孤的!”楚倏面不改色地直视着梁赴,“你一无阿父遗命,二无正名, 敢立楚攸,欲为乱臣贼子吗?!” 梁赴脸色一变,怒喝道:“左右!楚倏身份不明,陛下受奸人蒙蔽,鱼目混珠,不识真假。快把这个冒充太子的人拿下!” 南宫卫士沖了进来。 羽林军也跟着涌进来。 大臣们纷纷退避,或是战战兢兢,或是惶恐不安,或是站在楚攸身边,或是与大将军敌对。 一时间殿内百官泾渭分明,同僚成敌。 梁赴指着楚倏,喝令道:“拿下!” 羽林军与南宫卫士却一动不动。 楚倏往后退了一步,唇角勾起冷笑,大声喊道:“羽林军!给孤杀了他!” 原本听命于大将军的羽林军,刀口转向了梁赴的人。锋利的刀刃扬起,又重重落下,殿上支持大将军的官员猝不及防被斩在刀下。 很快,情势一变,大将军的人一一倒下,南宫卫士则迅速把死去的人拖了出去。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宋许堂而皇之踏步进来,而梁赴则顾不上吃惊,一边狼狈的抵抗叛变的羽林军,一边让皇后带着皇子攸退往后宫。 见梁赴带着皇后与皇子攸跑了,楚倏眼底闪过一丝狠绝,转头对宋许道:“你留下来清理这些反贼,我去处理家务。” 宋许唇边含笑,站在一滩鲜血上,拱手道:“臣等陛下归来。” 楚倏点了点头,看也不看那些躺在地上哀嚎,已无半分斯文的文武百官,带着羽林军进了后宫。 一路跟到了皇后所在的椒房殿,梁赴退无可退,楚倏一挥手,精锐的羽林军迅速把三人围了起来,很快,弓箭手也搭箭拉弓,对准了三人。 “你……你果然意图谋反!”梁赴把皇后和她怀里害怕得小脸惨白的皇子攸护在身后。 第132页 “反的是你吧?”楚倏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冷冷道,“敢觊觎孤的位置,梁赴,你以为你能够成功吗?不妨告诉你,孤早就知道你不服输,你以为掌握羽林军,就能够逆天而行?呵,看你卖力表演,孤真是可怜你,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楚倏!”梁赴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皇长子!你假冒皇子,你才是乱臣贼子!” 楚倏脸色一冷,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把刀,步步逼近梁赴,眼睛一眯,冷笑道:“找死!” 刀光冷冽,闪过梁赴的眼睛,他害怕地退了一步。楚倏挥刀砍向梁赴,梁赴闪过,抬脚踢向楚倏。楚倏不及他快,堪堪避过,梁赴却趁机矮身用力击了一拳。 楚倏被打退了两步,胸口一闷,瞬间脸色变了。 “哈哈,黄口小儿!凭你也想称帝……” “来人!给我杀了他们!”楚倏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你敢!”皇后尖叫起来,“我是皇后!我的儿子是皇子!” 羽林军有些迟疑。 楚倏脸色阴沉,毫不犹豫下令道:“放箭!” 咻咻咻。 万箭齐发。 顷刻间,仿佛下了一场箭雨,大将军梁赴、皇后、皇子攸被射成了刺猬。 了无声息,一切完结。 楚倏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闷痛的胸口,忍不住闷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畅快地仰天大笑,还刀入鞘。 等楚倏返回大殿后,早就准备好了的宋许当场手捧玉玺,领着百官跪在被清洗干净的宣室殿上,高呼:“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冕服加身,手握玉玺,楚倏跪坐在宣室殿上,接受幸存的百官朝拜。 这前前后后发生的时间,不过才半个时辰,外面的百姓还不知道,陈朝已经变了天。 楚和从地宫回来后,就接受太医治疗。庆幸救治及时,只是失血过多,只要补回元气就好,没有什么大的后遗症。 被抓住的两名刺客起先死也不开口,而窦途亲自用刑,刺客没能熬住,供出了荆州刺史主谋。 不用楚和下令,窦途当先传书给余度,让余度不用收兵,直接攻打江陵、襄阳,把荆州一系不肯臣服的,全部抓了。反抗的一律被抓到牢里,接受窦途的严刑拷打。 当宫中的消息被咸宁公主获得时,荆州刺史也供出了宋许这个名字。 “陛下驾崩,太子杀了皇后与皇子攸,大将军长史为了报仇,率军与范侯等五常侍里应外合攻进了皇宫,在温徳殿簇拥皇子修为帝,并且李避从太子手中偷走了玉玺。”窦途把信纸在烛火上一放,火苗立刻席捲信纸,吞噬笔墨。 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楚和睁开了眼睛,平静地道:“子让选了皇子修?” “是皇子修招揽了李避。” “国无二主,天子只有一个。”楚和默默道,“北地烽火起,南国反贼兴,西蜀王侯乱,东海干戈息,而今中朝乱成一团,这天下竟然没有一刻安宁。难道,是我陈朝气数已尽了吗?” 她的踌躇无人知。 宋致快步自门外进来,见窦途和楚和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脚步一顿,面色有些迟疑。 楚和回头看她,略缓了神色,微微一笑,淡淡道:“怎么了?” 宋致坐到楚和身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道:“你不要动气。” 楚和一愣,隐约猜到了什么,继而莞尔一笑:“是楚琅起兵了吧?” 宋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楚和默然不语,唇角的笑渐渐隐没。 宋致想了想,吃惊道:“该不会,他起兵的事,你早知道了?” 楚和没有说话,窦途心下明白,便出声替宋致解释道:“两天前,公主给长沙王去了一封信,让长沙王伺机而动。” “为什么?”宋致有点乱,她不明白楚和明明防备楚琅,而这个时局如此混乱,楚和居然让楚琅有了出兵的藉口。 伺机而动,意思就是楚和默认楚琅可以出兵。 窦途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公主本来没料到楚倏会杀了楚攸和皇后的,再怎么说,他们也有手足之情,可楚倏根本不顾念亲情。今天楚倏能杀皇后和皇子攸,明天楚倏就能对公主下手。” 固然有这个原因,但是这一定不是让楚和改变心意的重要原因。宋致忽然想起之前在地宫,楚和说要带她去找回家的路—— 宋致猛然惊醒。莫非,楚和真的决心,要跟她回去? 不管这个问题,现在陈朝就是一团乱麻,战火是按了葫芦起了瓢,就算有楚和与楚琅拆东墙补西墙地救火,那也无济于事。何况从上次看来,楚和和楚琅一起出兵平荆扬两州,楚和採用的是默认楚琅占地。因为楚琅的功劳,朝廷是给不出来,也不可能给到长沙小朝廷满意的。 听说前几日西蜀有人公开称王了,而朝廷权力交接出了问题,自己理不清也没办法腾出手来清理西蜀逆贼,这件事也只能交给有能力的人。 纵观整个陈朝,只有长沙王兵强马壮,并且有经验,有本事。挟大胜之威,击败西蜀反贼,对楚琅,对长沙王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楚和在面对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局面,肯答应楚琅出兵,也是抱有了宁与友亲,不与家奴的心思吧。不管皇位是谁,只要姓楚,这就是内争,是家事,而如果西蜀和北地的反贼蚕食天下,那陈朝就不是楚家的天下,而可能是黄家,赵家,也可能是刘家,唐家。 朝廷没有一个正统,指挥下令全国官员士卒扑灭反贼,导致现在各地各自为战,谁也不信任谁。在有大危机之下,还在争,只会便宜那些造反的人。 楚和虽然默不作声,但是她做的决定一定是权衡过了的。当她默认同意楚琅出兵,就等于南边要向北方宣战,不管是皇子修还是太子倏,都将成为她的敌人。 为什么楚和宁愿选一个远房侄子,也不愿意选自己的亲弟弟……想来,是对这两位亲弟弟真不看好。 但是,楚琅真的就会按照楚和说的那样去做吗?和楚琅相处那么久,宋致也没有把握肯定,楚琅不会因坐到最高的位置而变了心性。 第100章 去找你回家的路 天子至尊, 一言决人生死。楚琅曾经一心想当个雕刻大师, 最后活生生被王位磨练成了一个有能力的君主, 难保最后楚琅不会被皇位改变。 但宋致心里还是十分期待楚琅能够坐到那张龙椅的。她把她的私心都藏在了平常引导楚琅做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上, 她希望楚琅能够把封建社会往前推进,变成太平盛世, 轻松就能达成时代进步。 这些事,是需要屠杀与强制执行的, 真做起来会累死。宋致不是没有想过楚和会成为第二个武帝那样的奇女子, 她也相信楚和可以办到, 可是她不想楚和杀人。 第133页 当明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止明君要呕心沥血, 费尽心思, 就是跟着明君的人,也要尝遍血腥。一个人阻挡大业要杀,一百个人阻挡也要杀, 一千一万个,甚至发动战争千千万万个, 只要是为了太平盛世, 都要杀。秦始皇、汉武帝、汉文帝、汉景帝、汉宣帝、光武帝、魏武帝……包括本朝陈□□, 陈武帝,哪一个不是用屠刀开闢了盛世或者基业?有时候是硬刀子,有时候是软刀子,没有一个帝王能摆脱这样的残忍。 在宋致心里,她哪管楚和是背负皇命的咸宁公主, 还是呼风唤雨的幕后推手,她在宋致心里,就是一个需要温柔体贴小心呵护捧在手心的姑娘啊。 一个女人再强大,一旦被人牵挂,那个牵挂的人只会把她当成柔弱无力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头。比起成为千古一帝,宋致更希望楚和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和她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她怀揣这点私心,努力推动着楚琅变法,推动楚琅把长沙国改变。当楚和答应要和她一起找回去的路,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她想带楚和回那个没有战争没有纷乱的时代,那里不会有生命危险,不会有人想着杀她,她也不用算计着什么。 宋致是这么想的。她也做好了准备,她有办法来,未必没有办法走,她一定要带走楚和。 这个时代已经到了末尾,她无法保证楚和一定能安全度过权力交接,所以,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楚和在战火里火中取栗。有楚琅这么合适的人选,她也就安心了。 她不用担心楚琅会对楚和下手,因为到那天之前,她会为楚和准备好退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楚琅隔绝千年。 “给楚琅去信,就说,‘天下,有德者居之’,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楚和思索半晌,抬头沉声道。 宋致回过神来,正好对上楚和向她望来的眼睛。 四目相对。 宋致在楚和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和在宋致眼里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眉心微动,很快,转过头看着窦途出门的背影。 两人各自有着心思,往常心思都能对上一二,如今真无半点相通。 楚和把心里的事隐藏得极好,宋致越看不出什么来,越知道她的打算不容易实现。因为楚和的性格,不像是那种会逃避的,尽管宋致觉得离开,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选择。 三岁一代沟,她们可是整整相差一千多岁,这代沟比世界上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许久,楚和才微抬起脸,望着门外失神道:“很快天下就会陷入战火了。” 宋致的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是啊。很快,天下的百姓将永无宁日。”她自嘲地苦笑道,“我原以为我是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人,可是当乱世来临时,我心里还真有些忧国忧民的圣母心呢。” 楚和回过头来,认真地凝视她的脸,似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此之前,我们去找你说的那个地方吧。去找你回家的路。” 宋致此刻心里五味杂陈,她面对着楚和的决定,心里却生了一分动摇。当公主抛弃她的国家,抛弃受苦的子民,而被她自私的爱人带到没有战争的时代,等楚和反应过来,会是怎样的难过?也许,窦途他们会觉得楚和是逃兵,是背叛吧? 但这个念头出现后就被宋致掐灭,窦途如果有得选择,也会答应她把楚和带走。这些臣属,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公主受到伤害的,这是他们要保护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宋致和窦途这些人是一样的心思,只是她想用更彻底的手段罢了。 在回去的办法没找到之前,宋致决定先把这些犹豫抛之脑后……万一,她也回不去,那何妨陪着楚和在乱世里赌一把? 一想到这里,宋致没了消极的心思,起身去准备离开咸宁的东西。 楚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唇角淡淡的笑又重新扬起。 从天子驾崩那一刻,事情多半就开始失控了。本来的计划不是这样,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让楚琅起兵,确实是像宋致想的那样。但是还有更深的原因。 那个原因是因为宋致。 因为她有软肋,有做不到的事。称帝,看起来对她最有利,可称帝从来就不是她的目标。她的目标是什么?小时候是在深宫里活得舒服,长大后是脱离朝廷,嫁人后是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离开长安后是想掌握权力……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想称帝,称帝不是龙袍一穿,杀几个人就可以的。称帝不容易,她也没有心思称帝,她想要的是宋致啊。 称帝能怎样?囚禁宋致吗?她现在也可以做得到。难的是,即使她称帝,宋致要走,她也无法阻拦,千年一隔,她是帝王也没办法跨越。 她做好了准备,按照她的计划,宋致留下来,她大可以和宋致在平定天下之后,携手归隐不问世事。她不愿意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天下,比起失去宋致,她更愿意失去天下。 况且,她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个地步。她对权势有信心,对楚琅有信心,唯独对宋致会留下来没有信心。 “去找你回家的路。”起身,她往门口走去,每走一步,她就在心里默念一遍。 “去找你回家的路。”她像要和自己作对似的,咬牙坚持。 “去找你回家的路……” 她望着落了一院子残温的落日余晖,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楚琅出兵并没有想像中的顺利。起因是,他察觉了长沙国以沈家为主的世家,不断摩拳擦掌,对触碰他的底线跃跃欲试。 当他与白柳合军一处时,沈砚攻下了交州的临贺郡、苍梧郡,沈家家主联合多个世家,向楚琅请命,论功行赏犒赏三军。 楚琅以战争未结束,等平定西蜀再论功行赏,暂时压住了世家的第一次挑衅。 然而,有世家的帮助,再加上背后似乎还有宋许的操作,沈砚如有神助,一月内连下郁林、合浦、高凉三郡,世家又撺掇着让楚琅封赏。 交州八郡,有七郡是沈砚拿下的,楚琅不得不考虑到沈砚声势大涨的问题。但因为朝廷内乱,咸宁公主来信耳提面命,导致楚琅不得不同意等最后一郡拿下,封赏沈砚。 十五日后,交州彻底归附了楚琅的长沙国势力。至此,楚琅就有了半个扬州、半个荆州、整个交州,可以说,天下最大的势力就是长沙国。 在交州平定的第三天,楚琅下令,封沈砚为征南将军。 征南将军是重号将军四征、四镇、四平、四安里排第三号的将军,然而这些重号将军都没有人任职,所以沈砚成了重号将军里最高的官职就任者。 这等于楚琅妥协了,让沈砚跻身权力队列之中。除此之外,沈砚得到了一身盔甲,以示长沙王的嘉奖。 在交州休憩了几天的沈砚并不知道沈家看到宋许在朝堂拜为太傅后,不遗余力地想学宋许让手里的君主听命屈从。也许他有所察觉,但他保持了沉默,很快挥兵从交州入益州。 第134页 楚琅和白柳带着军队同他汇合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沈砚首次兵败。楚琅没有藉机发挥,责怪沈砚,而是亲自领兵去攻城。 没有经验的楚琅很快就在反贼的大将手里吃了个亏,好在白柳拦住了楚琅,凭着敏锐的感觉,及时挽救长沙军的溃败,让楚琅指挥着长沙军缓缓撤退,而他亲自领着咸宁军断后。 西南打得火热,长安也不甘示弱。李避与大将军长史拥立皇子修为帝,皇子修封大将军长史为大将军,封李避为丞相。皇子修想借新的大将军对抗太子倏,没想到大将军得到封赏之后,立刻把梁赴的人收为己用,并且一一许诺高位,三公九卿除了丞相是李避之外,全是大将军心腹。 没有玉玺的太子倏对曾经的大将军长史新的大将军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在封了宋许为太傅之后,又拉拢了几个大臣,宋许发现之后,也不断把世家的人封为高位。陈朝最后的时光,竟然出现了一个奇葩的局面,两个都自称正统的皇子被拥为帝,各自有大将军与三公九卿,一个占据着温徳殿,一个占据着宣室殿,把皇宫分成两半,相互敌视相互戒备,却都拿对方没有办法。 第101章 喜欢你喜欢得睡不着 而在陈朝的疆域里, 不断的百姓揭竿而起, 不断有反贼称王称帝, 一时之间, 中原大地烽火四起,连沉寂多年的外族都在蠢蠢欲动。 被寄予厚望的咸宁公主楚和忽然销声匿迹, 不知去向,年轻有为的诸侯王楚琅却在蜀地反贼的坚守下, 寸步难行。除了咸宁公主的占领的地方平静无事之外, 相对稳定的荆州、扬州、交州都隐隐有暗流涌动。 当统领长沙军奋不顾身的沈砚先登杀敌时, 长沙国内因为楚琅施行印刷赠书政策受益的学子忽然接连被人杀死。很多是原本是寒门百姓,已经学有所成, 可以就任小吏的学子。长沙国瞬间人人自危。 久攻不下城池, 腹地还有人兴风作浪,楚琅忙得焦头烂额。白柳得到白衣令传来的消息,知道这背后又是世家在作妖, 把消息告知楚琅,楚琅沉吟许久, 坐在帐中不声不响。 直到一个军中小校进来通报:“报!郡主遣人求见大王!” 楚琅皱了皱眉, 有些烦躁, 但他克制得很好,抬手让小校起来:“传。” 帐外脚步声响起,清奴低头进来,捧着一封信递上:“奉郡主命,请大王过目。” 伺候在楚琅身边寸步不离的冯马立刻接过来, 转手给了楚琅。 楚琅接过来,并不急着打开,而是细细盘问:“是临湘城又出事了?还是郡主又闯祸了?” “没有,郡主这两天很乖,哪里也没有去,只有前几天去了一趟廷尉府,并请张廷尉正到郡主府做客。”清奴回答道。 楚琅眉头一松,点了点头,拆开信看了起来。半天,他抬起头来,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发话,冯马和清奴都不敢动,只能站着等。 片刻,他忽然莞尔一笑,把信压在案上,点了点头:“既然她想胡闹,就容她胡闹一场吧。让张叔阙看着她点。” 清奴露出错愕的表情,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楚琅不自在地蹙眉,“你没听清楚吗?” 回头一看,好嘛,连冯马都一脸惊讶。 楚琅好笑地抖了抖手上的信纸,哼了一声道:“我是觉得她这主意不错。反正我现在也不能拿那些人怎么办。不如让妱姬闹一闹,反正她胡闹惯了,只怕她写信不是让我同意,而是通知我一声的。” 清奴面露忧色道:“大王让郡主乱来,可要是闹大了,世家联手反了,可就腹背受敌了。” 楚琅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不至于。世家有这个胆子,也得有这个本事。沈砚如今就在我跟前,他们没有兵,靠什么反?那些家奴吗?还不够你们武姬卫一轮冲击的。” 清奴本来是希望长沙王能斥责的,没想到长沙王反常地答应让楚琰去接手调查学子案。那郡主是什么角色,别人不了解,长沙王应该知道,长沙王是被这些世家挑起了怒火,要借题发挥呢。 只要不是长沙王动手,那些世家想反也师出无名。所以楚琅不但答应了,还附赠整个廷尉府、执金吾、武姬卫的调动权。可以说,楚琰代替了长沙王掌控了临湘城的军权,除了卫尉手里的羽林军守卫王宫,楚琰无法在王宫行事之外,临湘城乃至长沙国她都可以横着走。 楚琅就是抱着报复和警告世家的心思让楚琰接手学子案,他对楚琰能解决临湘城世家问题不抱希望。 就是这样随意的态度,让楚琰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权力。她依然是蛮横直率的,但是结合了张贺的聪明和老廷尉的克制,她雷厉风行地频频调动手里的力量。 在楚琅和白柳相处破敌招数,并且让沈砚成功率军打败了守将的同一天,廷尉府的张贺和连城郡主楚琰带着武姬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破门而入带走了参与杀害学子的七个世家家主,并且同时逮捕了世家嫡系,包括后将军、侍御史、奉车都尉等十几个文武百官。 在世家来不及反应之时,把所有人都拉到了刑台上,当着百姓的面列数这些人犯下的罪行。杀人、谋财、夺家、抢女、贿赂、造反等二十多条罪状让临死的罪人脸色白了又白,哭天抢地地喊冤也没有人同情。 在张贺一声令下,几百的人头落地,震慑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世家。本来还想趁机做一些事情的贼人不得不重新审视临湘城,以为空虚不设防,因为有了果断铁血的连城郡主,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做完抄家问斩的事后,楚琰又拉着国相让他安抚民心,并且鼓舞士气,暗中又带着张贺去警告不肯安分的官员。 收拾了一两个不长眼的人,并打退了几次趁机作乱的贼子后,临湘城居然就此安静了下来。虽然世家未必怕了心性大变的连城郡主,但是也开始有所忌惮,收敛锋芒,静等事情出现转机。 从张贺那里得到了很多想法的楚琰,在老廷尉执意告老还乡她不得不“勉强”同意之后,一边火速把张贺升为假廷尉,暂代廷尉之职,一边给楚琅送信。 楚琅接到世家安分下来的消息大吃一惊,意外又惊喜。对张贺在其中起的作用,自然没办法无视。他对张贺这个人谈不上喜欢,但是君王之道就是,哪怕不喜欢这个人,只要是人才,就一定要用。 于是,楚琰很快收到了回信,张贺在行事假廷尉之职还没一个月,就去掉了假,成了货真价实的廷尉。 廷尉是九卿之一,也就是说,张贺从正平三年开始熬,熬了五年,居然从小小的廷尉左监,摇身一变成了廷尉。 也只有在这样的乱世,张贺才会有这样的机会。虽然诸侯王的廷尉比朝廷的廷尉要小上半阶,但九卿之一是实打实的,张贺已经算在陈朝名士榜上有名了。 长沙国势力如何变幻,都无法涉及到咸宁公主和宋致。在所有人都以为咸宁公主呆在封地一门心思清查异动势力时,一辆低调的马车在一支黑色铁甲军队护送下,悄悄地进入了颖川。 第135页 马车里紫金香炉裊裊升起青烟,香味瀰漫开来,一个身材娇小玲珑女人懒懒地靠在静坐在马车闭目养神,神色平静却异常漂亮的女人身上。 那闭着眼睛的女人呼吸轻缓,似乎睡着了。而靠着她的人却目光盯着她如玉的侧脸露出温柔的笑意,满心满意都是掩藏不住的爱慕。 女人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却被那人看得眉头微锁。直到唇瓣传来温热的湿润,女人才溢出一丝嘆息,宠溺而温柔地揽住了在她唇角流连的人的肩膀。 “你不困么?”楚和睁开眼,和宋致分开了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宋致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睛有些亮,声音却低低地,又想去寻楚和的唇瓣,在捕捉到楚和的唇后,她才满足地含糊嘟囔道:“喜欢你喜欢得睡不着。” 楚和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重新闭上眼睛,舌尖滑入宋致早就打开静候她的牙关。唇舌抵弄缠绵,啧啧有声,在这密闭的车里,她心里有一簇火焰,慢慢燃烧起来。 呼吸交汇,唇齿磕绊,互相汲取对方的一丝甜意,感知对方的心跳,再口口相传,把温柔细腻捲入口中品尝。肌肤的柔嫩,如水一般吹弹可破,牙齿的锋利,像剑刃一样刻骨铭心,奔腾的热血,仿佛在倒流滚烫沸腾。 连温度和空气都成了双方交融共享的美食,感觉唇下的人在颤抖,也感觉到齿尖的脉搏跳动,用力吮吸,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印记,耳边便传来宋致压抑的低吟。 “嗯……”她紧紧地抓住了楚和的衣服,紧张又享受楚和的牙齿在她下巴轻轻咬了一下。 楚和停下来,顿了顿,又回头寻到宋致的唇,吻了吻,就抱着她在耳边低声道:“可不要再诱惑我了。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捏了捏宋致的耳朵,板起脸威胁道。 不知不觉,宋致已经被她压在了身下,脸色潮红,衣襟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光滑的肩膀。 她的衣服也被宋致压在了身下,压出了皱褶摺痕。 宋致不以为忤,反而喘着气,脸色微红地半是诱惑半是挑衅,回咬她的耳垂:“你要我怎么好看?” 热气呵在楚和的耳朵上,楚和的耳朵红了一片。她定定地凝视着宋致,捉住宋致在她身上游走的手,忽然唇角绽开笑容,和宋致额头相抵,吐气如兰道:“你确定你要惹我?” 宋致轻声发出一个细微的鼻音,别过头,笑嘻嘻地道:“我就是问问你,怎么让我好看而已,我还以为我够好看了。” 楚和微微一笑,声音有点隐忍道:“你够好看了,不过,还可以再好看一点点。” 宋致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赶紧紧紧抱住她,安抚道:“我开玩笑的,我不用好看,我夫人好看就行了。” 楚和趴在她身上,静静地和她相拥。她只是吓唬吓唬宋致,让她不要玩得太过份而已,在马车上她也不可能昏了头,对宋致做什么。宋致就是因为她不能做什么,才有恃无恐起了玩心。 不过,很快就到了颖川,宋致会知道,她要让宋致怎么个好看法的。 车队路过了一块界碑,上书隶书两个大字“颖川”。 第102章 望而却步 宋致很感慨, 她跟颖川的缘分。前世, 她下的第一个大墓就在颖川, 也是因为那个大墓, 宋致得知了历史上有个驸马叫宋放,无意中穿越回来, 成了颖川太守,当朝驸马。 虽然, 她这个颖川太守根本就没上过一天的班, 过过一天瘾。 如今踏入颖川的地界, 宋致不得不觉得这就是天意。上天让她重生到古代,让她代替宋放, 迎娶了咸宁公主, 最后和咸宁公主真心相爱。即使过程坎坷,宋致依然感激上天给了她这个机会。 听说宋放死后,尸骨被楚和带走, 很快又替她“死”了一回。不知道楚和是念在宋放可怜,还是念在她的面子上, 终究是让人把宋放带回颖川, 叫颖川太守找个地方随便安葬, 也算落叶归根。 当宋致踏进颖川,这一千年的变化让她不太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前世那个宋放的墓穴时,楚和才告诉她,宋放的尸骨就埋在颖川的一座山里。 这暗中契合了一点可能,宋致有些意外。很快, 颖川太守带着宋致和楚和到宋放墓地后,在宋致反覆推算和印证之下,确定这就是前世宋放的墓葬,那一点可能变成了令人吃惊的契合。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让宋致除了意外和惊讶,更多的就是不安。 历史好像在她的干预下,又慢慢走回了正道。这样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她前世会发掘到一个驸马墓,驸马不但没有跟公主合葬,甚至孤零零的,连陪葬品都寥寥无几。甚至墓室规格不符合驸马的身份,出现的碑文也透露着古怪。 正确的历史应该是,溺水而死,来自造反家族,却谋逆失败,而后被判罪,剥夺了驸马、太守身份的宋放,被家人,或者是支持者,甚至可能是曾经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咸宁公主楚和,偷偷葬了宋放。 规格不比一般富贵的人家小,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他太守、驸马身份对等的墓室,甚至刻的墓碑上,把他谋逆身份都老老实实揭开,还提到抄家问罪的事。 不管前世的历史如何,这次是咸宁公主楚和出于某个需要,让颖川太守葬了宋放。 “启禀公主,墓道被清理干净了,石门也打开了,请公主示下!” 有宋致的指导和颖川太守的提醒,楚和动用了黑甲军,很快地把墓室打开。在这过程中,宋致对墓室的熟悉,令颖川太守惊异非常,连楚和都为之侧目。 宋致也没想到前世打开墓穴的办法居然还能用,并且驸马墓和她想像中的差别不大。如果要说差别,就是清理干净的速度太快,找到墓道太容易。 “公主,女公子,要不要臣先去探一探?”颖川太守在一旁出声询问道。 楚和抬手,明安立刻带着几个人低身从墓道进了墓室。颖川太守明白了不用他,退到后面不再说话。 不久,明安转身出来,拱手行了一礼:“回公主,里面很安全。” “嗯。”楚和点了点头。 明安抬头,隐晦地向楚和点了一下头,不着痕迹地按剑而立。 楚和微微一笑,牵着宋致的手,两人相视一眼,她笑道:“走吧。带我去看看,上天是怎么把你送来我身边的。” 宋致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蹙眉沉思。 “怎么了?”楚和淡淡笑道。 望而却步,是因为宋致有些怕。 怕什么?宋致不知道。 长沙军主帐。 楚琅和白柳正在庆祝这场攻城战打得极为漂亮,文武官员纷纷用白水代酒,推杯换盏喝得酣畅。 余度从帐外进来,看见热闹的气氛,眉头一皱,觉得为难,但事情严重,他不得不早些把消息告诉楚琅和白柳。他快步走到楚琅面前行了一礼,附耳低声说了两句。 楚琅先是一惊,登时冷汗涔涔,失手打翻了杯盏,接着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沉下脸,起身对帐中停下来看他的官员道:“你们……先出去!” 第136页 百官也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当即默默地放下杯子,退出了军帐。 等人都走得只剩下白柳和余度,他才晃了晃身体,脸色苍白地回头望向面露哀伤的余度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余度咬牙,重重地点头。 得到肯定的楚琅面如死灰。 白柳不明所以,奇怪道:“旧年,发生了何事?” “长沙国太后……薨了。” 白柳大吃一惊,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沈太后她怎么……” 余度嘆了口气,摇摇头道:“太后本来身体就不好,大王出征这些时日,一直在甘露殿为大王祈祷。后来劳累过度,也就……唉,郡主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眼下大王出征,也当班师回朝,主持大事啊。” 楚琅是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太后和他感情深厚,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楚琅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他颓然坐在座位上,眼睛已然红了。白柳和余度相视一眼,纷纷告退。 出了军帐,才惊觉外面寒气逼人,已然到了冬季。 风一吹来,余度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白柳从刚才就沉郁着脸,被冷风一吹,禁不住仰头嘆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大王班师回朝,可就前功尽弃了啊!”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都陷入了沉默。脚步踩在败落的树叶上,沙沙作响。周围的甲冑之士持着刀矛走过,满脸的喜色,为即将剿灭反贼能够回家团聚而喜不自胜。 “旧年,你觉得,我们能完成公主所託吗?” 灰色的大氅随着步伐摇曳,步伐沉重而不停。余度把手交叠放在腹前,睨了白柳一眼,沉声道:“正平元年,公主送了我一场富贵前程,她说我是早晚会有青云直上的机会,不过是提前让我为人知罢了。度不才,这身文武艺,算是卖给了公主。这么些年,不说你我人前比人尊贵,就是人后,公主待你我也如心腹。的确,我所欲者,就是一个明主。可固然大王是个明主,可在我心里,还是随侍公主比较得意。” “是的。”白柳想起过往,忍不住轻声笑了,“能跟随公主这样的人,是我荣幸。我本是一介寒门士子,公主肯看重我,我已是满足。说句不敬的话,我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心里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他苦笑道,“我原本以为,我在宦海沉浮,永无出头之日,可公主拉了我一把。我以为将会一生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可公主却让我领兵,到了大王身边。公主是希望我们成为从龙之臣啊!” “是啊。”余度眯着眼睛,拈着鬍鬚笑了,“从龙之臣,此龙,非彼龙。可我倒羡慕起了窦录事,他往常轻浮浪荡,不拘世俗,所以公主才没有把他也调来吧?” 白柳又嘆了口气:“我本最不屑他,可到头,不料他却真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 “算了,说再多也无用。”余度沉吟半晌,抖了抖身上的衣袍,一扫颓靡,朗声道,“大王必然会回长沙,接下来的仗,多是要託付给你和沈将军的。” “沈砚已升右将军,只怕天下平定,他会功高震主。赏无可赏,为之奈何?大王对沈家,可是忌惮得很吶。” 余度讥笑道:“要怪就怪沈家贪得无厌,想学王莽。” “呵呵。”白柳无奈道,“他们太心急了。大王岂是好相与的?” 余度认可地点了点头。 校尉上前拦住两人,行礼道:“白将军、余军师,有八百里急报!”遂从身上拿出一封火漆封住的信,递了过去。 白柳接了过来,和余度一边踏进自己的帐篷,一边拆开信件。他飞快地扫了两眼,把信交给余度,面色惊疑不定道:“太子败了?” 余度看完信件,也是满满的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情况?大将军这么快就击败了太子和宋许?不可能!” 但是,事实的确如此。 宋许和楚倏联手本来确实差一点就称帝为皇了。然而楚倏错不该杀掉了梁赴、楚攸和皇后,更错不该让玉玺被偷走。世家虽然有力量控制文官和地方兵力,可是在皇宫势力薄弱,加之楚修和范侯等五个常侍在宫中生活多年、大将军又带着心腹人马、李避的用计设谋、楚倏残忍杀害嫡亲的不孝不仁之名,导致在楚修占了正义的情况下,范侯五常侍与李避联合献策,大将军亲自带兵冲击,而宋许和楚倏天时地利人和都丧失了,此消彼长,最终楚修把楚倏赶出了皇宫。 楚倏被宋许护着,奔走出京。而楚修立刻下令,命人捉拿宋许,命大将军护卫皇宫与洛阳。这个命令是不是出自楚修的手无人得知,但是楚倏在逃出洛阳之后,高举大旗捲土重来,依靠世家疯狂向洛阳进军,这让还没有好好休息的楚修狼狈抵挡。 两个都自称正统,两个都指责对方是杀害手足与皇后的凶手。北地最大势力的反贼也来凑热闹,打着支持正统的旗号,席捲而来,一路直奔洛阳。 这些消息实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这和原本的预期相差太远,至少白柳和余度都没有料到,北地反贼奔向洛阳——让他们揪心的是,咸宁公主和宋致都在颖川,就在洛阳不远。 眼下果然是多事之秋,长沙国太后薨了,北地反贼杀入中原,洛阳龙虎斗,西蜀战事进程缓慢……这一件件的事情,太不顺心了! 第103章 问心无愧 楚和在檐下站了不知道许久。 她怔怔地望着树枝上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 那叶子发黄, 几乎要掉下来, 她看得出神, 连宋致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察觉到。 宋致知道她有心事。 从宋致墓回来, 这些天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有时候会望着庭前的树枝发呆,有时候听着战事和白衣令回复的消息也能走神, 甚至少了和她亲近。 即使是相拥, 宋致也能感觉得到楚和的心不在焉。 也许, 她的心事要追溯到更早的时间,并不只是这次去宋放墓回来才这样。不过是以前掩饰得好, 现在掩饰不住了而已。 宋致感觉得到, 楚和的心事,和她有关。那天去了墓中,什么都没有发现。宋致除了看见一样的碑文和宋放的棺椁之外, 什么也没找到。空荡荡的,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存在。 她蹙着眉, 把手伸进袖子里, 摸到了楚和送给她的印章。 永以为好。 方寸小印上的四个字, 从指尖流进她的心底,苦涩中带着一丝丝的甜。 宋致没等到楚和回神,她走到楚和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仰着脸看向那片树叶。 “你在想什么?” 楚和回过神来, 转过头看她,眸光闪了闪。她沉吟不语,又回头去看叶子,直到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枝头,缓缓打着旋儿落到地上,悄然无声。 她逸出嘆息来:“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吶。” 宋致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颖川太守来请你去点兵,贼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你也不急,你倒忽然太了兴致谈起人生玄学了。” 第137页 楚和再次回头,定定地看她:“到哪里了?” “渡河了。” “哦。” 她应了一声,没了下文。 宋致皱了皱眉,轻轻推了她一下,奇道:“你是怎么了?非要这么丧气,可不像你的作风。” 楚和唇角弯了弯,眼底有落寞和怅然:“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十三州烽火,夜夜吹画角。阿致,这里太危险,我没有把握能够力挽狂澜,如何是好?” “能够力挽狂澜的不是人,是神。”宋致收了取笑,眉间隐藏愁意,但还是笑着道,“而且,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到,就算做不到,那尽力了,也就问心无愧了。” “于天下,我可以问心无愧。”楚和垂下眸,掩住眼底的异样光彩,“可于你,我不敢说我尽力了,我可以问心无愧。” 宋致读懂她话里的意思,张开双手把她纳入怀里,轻轻点头道:“我都懂。” 不管楚和做什么,她都能理解。 楚和抬了抬眼皮,眼底浮出笑意,轻声道:“阿致,虽然你无法回去,但是这里就是你我的家,我不会让你有一点危险的。” 宋致靠在她肩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半晌,楚和问道:“你告诉我,陈朝……是不是气数已尽了?” 宋致一僵。 楚和感觉到了,笑容渐渐没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宋致的肩膀,松开宋致,两人四目相对。她轻声道:“其实,不用说,我知道。我一直不问,是因为我觉得没有那么糟糕。可是现在我能感觉得到,穷途末路的气息。” 她转过身去,侧对宋致,望向天空:“没有千秋万岁的王朝。只是我不想成为亡国之人,我也不忍看到。取而代之,称帝称王,得到的江山未必是完整的盛世。用你的话说,现在的陈朝就是一个烂摊子,先帝夺走了最后一丝气运,纵然我想救,也无法救。” 宋致在楚和身边多年,初见时楚和想摆脱利益关联,脱身宫廷,后来把咸宁势力扩大,多少有掌权待价而沽的意思。如今她彻底清楚,就算她真的能够夺位,那到手的不过是千疮百孔的江山。让长沙王来一步步收拾,还未必可以成功,楚和的计划赶不上王朝衰败的速度。 宋致其实从醒过来的那天就知道,陈朝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可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一开始只是想活命,后来变成平民,她觉得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但是很快,天子和公主的算计让她明白,她没有机会做平民,做平民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努力在长沙国做印刷术,提高科技水平,改变百姓的思想,就是为了挽救,挽留这个王朝的气数。然而谁能料到,在天下大势中,咸宁公主和她都不是主角,甚至连长沙王这样的人都只能算配角。 帝君驾崩天下分,二龙相争残手足。干戈四起烽火乱,张王李谢轮做东。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她不信邪,也是她真对这个时代,还有这个时代的人产生的感情。 所以,当她感觉到宋放墓又变回历史的模样时,她不安到了极点。历史在修复她的改变,就算是她努力让楚琅变成一个强大的君王,也没办法让大陈复兴。楚和意识到了她扑灭的火会重新燃烧,也意识到了,她有心救命,却无力回天。 意识到了,她还要去完成她的使命,这才是最痛苦的事。唯一的安慰,是宋致留下来陪她一起面对苦难。 “准备好了吗?”楚和低声道。 “什么?” “杀人,也是救人。” “从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准备好了。” 宋致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楚和凝视了她几秒,眉眼舒缓,一低头,绽放笑容,把她拥得紧紧的。 长沙王并没有回师临湘,而是把军队交给了沈砚,以沈砚为主,白柳为辅,两支军队分头推进。余度则跟着白柳,出谋划策。楚琅只带了冯马几个人,连夜赶回临湘城。 太后的死原本很可能会让长沙国动荡得更厉害,但是连城郡主与国相、廷尉张贺,三管齐下,控制住了临湘城。临湘城不乱,长沙国也不容易乱起来,就算有不长眼的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也被及时赶回来的楚琅镇压了。 朝廷无主君,太后的死没办法报给朝廷。但是闻讯的皇子修下旨,致哀太后,并且主动把交州与扬州、益州被楚琅打下的地方,都封赏给了长沙王,晋封长沙王为荆王。 荆王楚琅势力庞大,东至闽越,西至蜀南。但是因此也势力最松散,因为都是新得之地,民心尚未归附。 楚琅把太后的葬礼办得极为隆重,亲自扶棺擎旗,领着妹妹楚琰和文武百官哭送十里。因为哭晕了数次,吓得百官个个心惊胆战,怕他熬不住就倒下了。 沉浸在悲痛中的楚琅果真病倒了,就在处理好葬礼事务之后,当天就昏昏沉沉发烧了。幸亏有楚琰在,压住了百官们的骚动不安,否则又不知会起什么风波来。 以前刁蛮任性的郡主也慢慢长大了,经历了打击又遇上家变,也收敛起了性子,把郡主做得有模有样的。 楚修派来弔唁的使臣除了封赏楚琅为荆王之外,也封赏了楚琰为东吴郡主,顺便表露了拉拢联盟的意思。楚琅一病,谈判的事情就耽搁了下来。等国相与使臣交锋过一次,楚琅才给了一个含糊的回覆,说是国丧在身,哀痛不能,无心理政,归附楚修的事,要过些日子再说。 随后,楚倏也派人来,以相同的条件拉拢楚琅。只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前任白衣中郎将,而今的白衣令左将军甲壹。甲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情况,投靠了楚倏,而后楚倏停止溃败,带着人和楚修相持不下。 没几天,楚倏和楚修的使臣分别使出浑身解数,要拉拢楚琅。有动之以情,有晓之以理,有诱之以利,手段层出不穷,就是急着要楚琅表态。 最终谈判了十几天,楚琅表态,决定承认楚倏为正统,接受楚倏的封赏。楚修派来的人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对楚琅表示异议。回头一打听,结果听说是沈家给楚琅施压,让楚琅归入宋许扶持的太子倏门下。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声援,如果楚倏以为这样可以调动或者命令楚琅那就大错特错了。暂时归顺了楚倏,能够让楚琅名正言顺地把占领的地方都抓得更牢。 为何楚倏和楚修突然在意起了楚琅,甚至不惜花费巨大的代价也要让楚琅暂时臣服?原因就是,北地的反贼长驱直入,直接打到了京畿附近,如果此时楚琅趁虚而入,那楚倏兄弟俩自然会腹背受敌,可能一败涂地。 “杀——” “杀——” “杀——” 墙上的喊杀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戴盔穿甲的士卒在城楼上兵器交接,噼里哗啦打成一片,过道涌满了人,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纷纷扰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端得是杀气腾腾。 底下红色盔甲的士卒奋不顾身地冒出头来,像无尽无穷似的,砍翻一个,又来一个。守城的将士更是凶猛,悍不畏死,一个个提着刀,举着枪,用最快的方式杀死敌军。 第138页 角楼的弓箭咻咻地发出声音,飞扑城下密集的人群,很快射倒了一片的人,空出了一块地,但是旁边的兵马又不要命地填满缺口,努力向城上爬来。 第104章 背负 这是第三次打退爬上城墙的敌人了。一个将军喘着气, 心里默默地算着, 手仍不停地砍伤敌人, 眼角余光瞥着握剑杀敌, 神色疲倦却坚毅的女人。 那个女人像神一样,看着柔弱, 却硬生生穿着盔甲,把手中的利剑化为光影, 一闪而过, 就有几个人倒下。幸亏宝剑锋利耐用, 否则女人如此勇猛,早就让剑折了。尽管如此, 那把宝剑也出现了好几个豁口, 那是杀人砍骨造成的。 女人本是在城楼最安全的地方,站在帅旗下指挥若定,但不知什么时候, 亲自提剑上场,鲜血打湿了她的战袍, 粘腻腻的血液, 从脸上滑过, 自下巴滴落。 女人沉默地杀敌,时不时回头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女人,好几次陷入危险之中,却固执不肯退下,咬着牙死撑。 一个敌人扑向她, 她没有防备,眼看就要被砍伤,一把布满缺口的剑当先没入了敌人胸口,救下了她。她回头对救命的女人亮着眸子叫了一声:“阿和!” 楚和拉着她往后退,反手刺向还剩一口气的敌人,等周围的公主亲卫都过来之后,她才松了口气,高举长剑喝令道:“把他们推下去!” 正在此时,敌军又鸣金收兵了。向上爬的敌人像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 窦途传出命令,清理城上的敌人。很快,英勇的将士把没有来得及撤退的士卒都杀光了。地上躺满了尸体,有敌军的,也有守军的。 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几乎让人无从下脚,地上的鲜血流淌成一滩又一滩,踩得战靴黏糊糊的。 宋致瘫坐在地上,也不管脏不脏。本来还会噁心害怕,到现在麻木得没有什么感觉,她累得什么话也不想说。徵召的民夫上来把敌人的尸体和自己人的都抬到城下,停战时间,两军都会有人去收尸,这个时候不会短兵相接的。 宋致的手在发抖,身上还有肉沫黏着。楚和让窦途留下来和颖川太守处理事情,扭头看到宋致累坏了的样子,也不嘲笑她,反而蹲下来,温柔地给她擦掉脸上飞溅沾到的血,压着声音道:“你很勇敢呢。” 宋致抬头就看见楚和望着她浅浅微笑,眼里充满了赞许。宋致心里的噁心和恐惧消去不少,精神也好了些,喘着气关怀道:“你有没有伤到?你就不该涉险的!” 楚和笑而不语,转身背对着她道:“上来吧,我们回去。” 宋致皱着眉,摇摇头道:“我没事……我自己走。” “你还站得起来?”楚和睨着她发抖的手脚,显然,宋致已经脱力了。 宋致咬着唇,还是心疼楚和,挣扎着要扶墙站起来:“我可以……” 她的另外一只手被楚和握住,楚和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你是要我抱你,更引人注目吗?” 宋致脸色一红。 楚和见状,不再问她,一扯她的手腕,把她压在背上,背了起来。 她背着宋致,黑色的长靴踩着粘稠的鲜血,脚下是堆积成山的尸体,身边是劫后余生躺着喘息的士卒,来回清理战场的民夫,她就这样背着宋致,一步步往城下走。 宋致趴在她的肩膀,把脸埋在背后,又羞又恼,又不敢挣扎,怕增加楚和的负担。 空气里瀰漫着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相互扶持的伤残守军走在街上,脸上是迷茫和痛苦。 楚和走得很慢,也很缓,宋致感到安心之余,只有疲惫和睏倦。 “你为什么要跟我冲出去?呆在窦途身边,才安全。” 在宋致快睡着的时候,楚和忽然轻声嘆息。那嘆的语气里有不忍,有难过,有担忧,也有心疼。 宋致迷迷糊糊地道:“我也觉得很奇怪。你说,窦途身边是安全的,可是我看你周围兵刃明晃晃地冲着你去,我就揪心得很,总觉得担心害怕,有种,我才是身在箭雨下的危险感。和你并肩战斗,就算有刀光剑影,我也不害怕。” “难为你了。” 宋致闭着眼睛,犯困:“你想保护这一城的人,我也想保护你,没有难为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才能重归太平。” “……” “阿和,如果这场仗打赢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一山一水一茅屋,双人双烛双碗筷。啊……我真的讨厌打仗,真的好讨厌……失去和平才知道,和平多可贵……” 楚和停下脚步。 宋致半醒半梦地呢喃道:“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街上的人稀稀疏疏,只有一队队的士卒在城中巡逻,远远见到咸宁公主背着一个女人在路中间停步,都放慢脚步向她行礼。 楚和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沉默了许久,她才开口轻声道:“我不会后悔的。” 背上的人已然沉睡,没有听见她的话。 她顿了顿,重新迈开步伐,向太守府走去。 一路把宋致背回太守府后院,在院里遇见了太守夫人。 太守夫人张了张口,想向楚和行礼,楚和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暗示背后的宋致已经睡着:“嘘” 太守夫人瞭然地点了点头,等楚和进了房间,才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赶紧把热水准备好,送公主房里去。” 侍女:“喏。” 夜上。 宋致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她想起了楚和。刚坐起来,浑身疼痛不已,忍不住蹙紧眉头。 楚和听见声响,从一旁走过来,手里还端着杯热茶,看见宋致睡眼惺忪的模样,微微一笑,坐在她身边,把茶递了过去。 “该吃饭了。” 宋致打了个哈欠,接过茶喝了一口,又眯着眼睛塞回楚和的手里。然后把头一歪,靠在她肩膀上,懒懒地道:“没胃口,不想吃。” 楚和无奈道:“不吃怎么行呢?你今天累了一天,都没吃过饭。” 宋致闻着她身上的幽香,搂着她的腰,在她脖子上蹭了蹭,撒娇地道:“不想吃——” “不可以。”楚和把茶搁到一边,揽住了她,嘆了口气,“我饿了,你就当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宋致唇角弯了弯,哼了一声:“好。” 楚和起身出去,吩咐侍女伺候宋致起床。她先去了正堂,颖川太守和窦途正在商议事情,见她来了,两人都起身行礼。 “敌军退兵了?”楚和揉了揉眉心,坐到主位上。 “退了。”窦途道,“看来,楚倏和楚修已经停战,准备联手先对付北地反贼了。” 这都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楚和没有惊讶,点了点头,又问了善后的事情。太守一一回答,进退得体。 第139页 “接下来,臣应该怎么做?”太守问道,“反贼已成气候,颖川纵然能守,也守不了多久。” 楚和笑了笑,让太守稍安勿躁:“你不必担心,这一方百姓,我不会丢下不管的。” 窦途眼珠一转:“臣有一计……” 楚和打断窦途的话:“你想学刘备携民南迁固然是好,但是一旦被反贼追上,这些百姓一个都活不了。” “报!” 几人正沉默,后院一家奴匆匆赶来,在堂下行了一礼,焦急地道:“禀告公主,有贼人打入后院,掳走了女公子!” 楚和脸色一白,从窦途身上抽走宝剑,快步下了堂,顾不上语气,震怒道:“怎么回事?起来回禀,你快带我去看看!” 家奴起身,连忙带着楚和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回公主,那些人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们没有防备,女公子就被抢入地道了。” 窦途和太守都跟在楚和身后,担忧地看着楚和。楚和脸色白了又青,而后涨得血红,气得浑身发抖,只一个劲闷头往后院走。 进了后院,不用别人指,楚和就看见了一群人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中间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也不知道,这个洞挖了多久,竟然在楚和眼皮底下还让她没有察觉。 楚和在洞前停住步伐,盯着黑洞看了片刻,回头脸色已平静了下来,对太守和窦途吩咐道:“府君就在这里等着。窦途,你武功也不好,就不要跟下去,让明安跟过来就是,我先下去。” 太守和窦途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公主,万万不可!” 楚和铁了心要去:“这是军命,你们不能违抗!这些人早有准备,丁肆丁伍一直跟着阿致,他们没有出现,一定是跟下去了。” “公主……”窦途急了,直接扯着楚和的袖子,劝道,“万一下面有危险,这该如何是好?公主纵然关心阿致,也不该是这番鲁莽,应该从长计议,确保安全再下地道!” 他急得不留情面直接呵斥,楚和拂掉他拉着的手,沖屋顶吹了两声口哨,一时间院中凭空出现了三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个个背着长剑,作游侠打扮。 楚和对其中一个人道:“戊八,速速下地道,一定要保证阿致的安全。” 戊八迟疑:“臣等的职责是寸步不离保护公主,其他的事,恕臣不能领命。”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看着宋致被人带走,却仍守在楚和身边不去救的原因。 第105章 白衣令背叛 “好, 那你就跟着我。”楚和点点头, 说完转头对窦途道, “我和你约定三天, 如果我三天之内没有回来,你就去找楚琅。记住, 世家必然是大患,楚琅太操之过急, 把阿致给的东西都迫不及待推出来, 却又没有雷厉风行的震慑, 所以一定会有人兴风作浪。有些事,楚琅做不得, 你不愿意做, 最好的人选就是张叔阙。” “公主!”窦途急了,跪下道,“臣这条命是公主给的, 如果公主有什么差池,臣绝对不会苟活!公主三思啊!” “公主三思!”太守连忙带着人跪了一地, 哀求道。 “天下可以没有我楚和, 但我楚和不能没有她宋致。”楚和决然道, “窦途听令!” 窦途一震,仰头看向坚定的楚和,无力地垂眸,拜倒在地:“公主府录事臣途,恭听君令。” “等我三天, 如果我没有回来,就按照我说的那样去做。” 窦途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再拜:“喏。” 等他抬起头,楚和与三个白衣令的人都消失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窦途白着脸站起身,望着黑漆漆的洞口发怔。直到太守推了推他,小心翼翼地叫他,他才恍然惊醒,激动地拉着太守,高声道:“快!快派人跟着!” 太守也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小跑出去,调兵遣将。 楚和下了地道之后,发现地道有些潮湿,看起来不像是挖了很久的。地道有一人高,楚和站起来,刚好到顶。她只能顺着一条道往里走,戊八在前,戊七和戊九在后。 戊八手里的火摺子只能勉强照亮路途,前面是什么东西,谁也看不见。她们追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宋致的踪迹。 楚和在焦急之余,却不断飞速地过滤信息。这些人是谁的人?是宋许?是北地?是西蜀?是公仇,还是私怨?为什么选的是宋致,不是她? 北地和西蜀的可能性小,但是北地后撤,也可能是为了抓她报仇,而误抓了宋致。可是如果可以打通地道,那北地自然可以从地道进来夺城,为什么费尽心机就为了抓一个不能改变局势的人? 这地道能够准确挖到后院,绝对是了解颖川太守府的人才能做到。该死!是谁?到底是谁? 楚和越想越觉得愤怒,她千防万防,没防备居然有人能在北地退兵的时候来抓宋致。 走了不知多久,在前面的戊八停了下来。楚和警惕地停下来,冷声问:“怎么了?” “回公主,前面好像有人。”戊八回过头来对楚和道。 他手里的烛火摇曳,在幽深漆黑的地道里,照亮了他诡异的白脸面具,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走,去看看。”楚和皱了皱眉,五指扣紧剑柄。 戊八微微颔首,引着她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地洞,那里原本像是一个密室,只不过前后都被凿开,成了一个宽敞的土洞。 “公主请看。”戊八让开路,露出地上躺着几具尸体,都是穿着布衣作百姓打扮的人。 楚和走过去,打量了一眼。这些人的腿併拢起来能看到明显的弯曲,虽然衣服是布衣,但是靴子却是军靴。双手摊开,手上有老茧,分明是长时间握兵器和缰绳的行伍之人。 这些人怎么死在这里? 楚和还没想明白,耳边便传来破风声,她早有准备地挥剑格挡,藉机转身往前一递,又向下一点,刺中对方的手,逼迫对方松手扔剑,再往上一挑,剑尖抵在那人喉咙处。 她凝眸一看,竟然是白衣令负责保护她的戊八。 她沉下脸,眼底一寒:“为什么?” 戊八脸色一白,有些怯,却梗着脖子道:“男儿死则死矣,岂有问为什么的?今日杀不得你,是我命该如此!” 楚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直把他望得心虚。戊八身后的戊七和戊九对视一眼,略一发狠,当即举剑再次刺来。 楚和脸颊一抽,反手一挥,锋利的宝剑削掉了戊八的脑袋,鲜血溅到了三人,戊七脚步一滞,楚和先架住了向噼来的戊九,又反手打退戊七,和戊九斗了起来。 戊七剑术比戊九要强,楚和打算先击破戊九,再杀戊七。洞中窄小,两人对一人,楚和施展不开,好几次被偷袭到,削到了裙角,割到了衣袍。 洞中刀光剑影,原本的火摺子在戊八倒下时,点照了戊八身上的衣服,从一点点火苗,在三人厮杀衣角带来的风时,助燃成大火,一时之间,真把戊八没头的尸体点着了。 第140页 虽然楚和的力量不如戊七和戊九,但她敏锐,反应迅速,一边拦下两人剑势,一边沉声逼问:“自望龙二十八年你们就开始跟着我,如今快有十年,没想到你们是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弒主求荣!白衣令自称忠诚,历代君王亲信,不曾想到,原来不过就是一句笑话!” 戊九沉不住气,喝道:“白衣令从来奉天子为君,今日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虽然公主待我们不薄,但臣等既然是白衣令,就不得不做一回弒主的事了!” “原来你们是奉了宋许的命!”楚和登时明白过来。如今的天子是谁?自然是有储君之位的太子,也就是楚倏。楚倏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宋致和她身上,也只有宋许这个小人,对她和宋致恨之入骨,才会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 戊九冷笑道:“念在公主待我们兄弟不薄,就让公主死个明白!主公是先帝立的太子,早晚要一统河山。公主不思为主公打算,反而扶持荆王,主公自然要清理门户!” 戊七退了两步,沖戊九吼道:“杀了她!跟她说什么!”面色狰狞,再次扑了上来。 楚和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他还真是阿父的好儿子!先除了皇子攸,再杀我。外敌当前还要争权夺利,他配当天子么?既然你们这么看好他,我就让你们先去地府为他铺路,让他去阴间称王!”当先一步踢在洞壁上,飞跃向戊九杀去。 戊七和戊九脸色齐齐一变,戊九挽了剑花要挡,戊七踏步上前一削。没想到楚和根本不是冲着戊九去的,她使了声东击西,剑到戊九跟前,转手居然刺向了戊七。 戊七猝不及防,连忙回防,可他不如楚和手快,楚和的剑尖直接撞入戊七的胸口,鲜血立刻喷了出来。而戊九在她缓手期间,直接削到她的手臂,楚和的手臂渗出了鲜血,把暗红的衣服划破,湿润了一片。 她面不改色地拔出剑,几个连刺,在戊七倒地的剎那,砍断了戊九的手臂,鲜血滋在墙上,痛得戊九脸色煞白,倒地尖叫。 地上躺着一具具尸体,戊八身上的大火照亮了楚和手上的剑,剑身被照得雪亮,附着的血液一滴一滴没入尘埃。她脸上冰冷而充满杀气,眼底却隐忍着沉痛的悲哀。 火焰在她阴暗的眼底,忽闪发光,却照不暖她结冰的眸。她的剑缓缓举起来,抵在断了一截手臂,奄奄一息的戊九肩膀上,脸颊紧绷,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戊九惨白的脸抬了起来,望着她愤怒到极点的脸,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血。他看见血溅到了楚和身上,不禁仰头大笑:“白衣令,从来都是听天子之命。公主,要怪,就只能怪你不是男儿身。我等就是想效忠你,拥护你,你也不能成为天子。这是你的命……” 楚和眉心一拢,抓着剑柄的手更紧了些。她抿着唇,嘆息道:“你们把阿致带去哪里了?” “宋致么?”戊九撑起身子,哈哈一笑,“如果说,宋致根本不是被我们带走呢?” 楚和脸色一变,剑尖抵在戊九喉咙上,刺破皮肤:“不是你们带走会是谁?!丁肆丁伍不是白衣令吗?” 戊九看着楚和慌乱的脸色,眉头一皱,冷笑道:“丁肆丁伍是白衣令的叛徒。白衣令如今分成两部,一部依然效忠天子,一部却趁机脱离了白衣令,仍然听从公主。丁肆丁伍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把柄,我等奉命招揽,他们不肯相从……呵,公主,你让明安取走了驸马墓中的黑色石头,却对宋致隐瞒,想必那黑色石头,对宋致极为重要吧?对宠信的宋致尚且夺人所好,隐瞒欺骗,丁肆丁伍早晚也会被你利用殆尽后,收拾掉的。他们真是傻……”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黑色石头这件事?”楚和眼睛一眯,冷漠地道。 “难道那黑色石头,有什么秘密?”戊九不过随口一提,却看见楚和郑重其事,不由嗤笑,“既然这么重要,主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显然得不到什么重要消息,楚和心里一凛,又想再问,戊九却失血过多,倒地不起。楚和一探他鼻息,已然断气。 楚和环顾四周,除了尸体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东西。她没有再耽搁,从戊九身上摸出火摺子,一个人顺着出路继续往下走。 就在她走后,明安带着公主亲卫赶到土洞,见到躺了一地的尸体,其中竟然还有白衣令的人,立刻勃然变色,对亲卫下令道:“快!公主有危险!”领先追着楚和的方向去。 亲卫也担忧楚和情况,没有理会这些尸体,快步跟着追了过去。 第106章 黑衣人 宋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记得自己要出去找楚和, 结果一个大洞突然出现在脚下, 自己就跌了下来, 没等她看清楚, 一个大麻袋就直接兜头扑下来。 她被绑架了。 这种场景让她终身难忘。巨大的麻烦把她套着,身强力壮的壮士把她抬起来, 默不作声地往一个地方跑。后面有家奴的尖叫和兵器交接的声音,还有人倒地发出的闷响。 她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吓了一跳, 后面就没那么害怕了。因为她听到那些人并没有杀掉家奴, 只是把她劫持走罢了。而且, 如果要杀她,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劫持出去再杀。 生命危险暂且没有, 不过, 难保这群人要对她下什么咸猪手或者对公主下黑手。她很清楚,楚和一旦知道她被带走,一定会不管不顾来救她。 北地反贼退兵, 无后顾之忧,又有窦途和颖川太守处理事情, 楚和那么强势的人, 不会容忍在自己腾出手来后, 还让这群人把宋致带出颖川。 这些人能够直接打穿地道到太守府后院,并且准确带走她,还抓准了她和楚和没有同时出现的机会,有勇有谋,也有计划性。或者可以断言, 这些人就是趁着北地退兵,大家放松下来的时机,给楚和制造麻烦。 楚和如果不追来,就不是楚和了。当初在江陵,没有几个人都敢沖阵,现在救她心切,不会置之不理的。 被抬着走了很长时间,宋致都感觉自己的手因为被束缚着,有点充血。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也可能更久,楚和就听见有流水的声音。 而后,她被放下,麻袋被抽走,她看见周围站着七八个人,旁边是一个地下水源,汇集成一条河流。 “你们是什么人?”宋致警惕地盯着这些黑衣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站出来,用尖锐的声音叫道:“女公子,我们无意伤你,你还是乖乖配合。倘若你不肯听话,我们只好用别的手段逼你就范了。你要是聪明,就该知道怎么做。” 宋致盯着他,一边心里想着办法,一边道:“你们抓错人了。” “我们抓的就是宋致。没有错。”黑衣人笑道,“你也不用想着逃跑,我们既然能抓你,就不会没有准备。” 宋致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武功,确定斗不过这么多人,于是她也没有再挣扎,老老实实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是你们总得告诉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吧?”等路上找个机会再跑。 第141页 “去了你就知道了。”黑衣人的嘴很严,对旁边两人道,“看着她,我们走!” 一高一矮的两个黑衣人围了过来,把宋致夹在中间。剩下的几个黑衣人,纷纷跳入了地下河,接着扎头往河里一钻,消失不见。 难怪他们要把我放出来,原来是要走水路。宋致暗道。 说话的黑衣人对一高一矮夹着宋致的两人挥了挥手,那两人一人抓着宋致一只手,就要往河里走。宋致连忙挣扎:“别别别!我不会游泳,我会淹死的!你们不会希望你们主公得到的是死了的尸体吧?” “你放心,等下去之后,他们会为你渡气的。” 宋致瞪大了眼睛,更加不肯:“不行!你们要敢轻浮于我,我就……我就自杀!” 黑衣人冷笑道:“由不得你不要。走!” 两个人夹着宋致,把她扯到河岸边。黑衣人紧跟在身后,一把剑破空飞来,扎入了还在岸上那个高大的黑衣人,扎透心脏,黑衣人立刻扑倒,尸体跌入河里。 本来押着宋致一高一矮的黑衣人大吃一惊,没想到有人追过来了,扭头去看,不想是面若寒霜的咸宁公主站在岸上。 身材娇小比较矮的黑衣人反应过来,立刻吹了一声口哨,原本已经沉下去的黑衣人们纷纷浮了上来,亮起了刀。 宋致见是楚和,先是一喜,随后见到她孤身一人,不由心惊肉跳,大叫一声:“别过来!” 楚和早看见宋致了,杀了黑衣人之后,便出声关切道:“阿致,你没事吧?” 宋致急了:“我没事,你不要过来,你快走啊!” 楚和缓了脸色,快步向她走去,无视那些逼近她的人:“阿致,我来带你回去。” “拦住她!”一声娇喝,自身材娇小的女子处发出,所有的黑衣人立刻目露凶光,沖向了楚和。 宋致惊讶道:“你是女子!”不止如此,她还觉得女子的声音很耳熟。 不等她回想,几个黑衣人已经沖了过去,楚和身上没有兵器,却坦然地往宋致面前奔来。很快,楚和躲过了一个黑衣人的砍刀,踏进了河里。 那些黑衣人虽然招数凶险,但是只是想逼退楚和,并没有打算要楚和的性命,而楚和却是下了心思,要往宋致身边去。两相对仗,黑衣人虽然人多,但是也拦不住来势汹汹的楚和。 那黑衣女子抓着宋致,按着宋致就要往河里去。宋致不肯相就,要挣扎,黑衣女子咬牙抽出匕首,架在她脖子上,压低声音威胁道:“你不跟我走,我就下令杀了她!” “你敢!”虽然觉得这人不太可能伤害楚和,但是宋致不敢轻易冒险。这里人多,楚和就算武功再厉害,没有兵器也很危险。 她不挣扎后,女子反而拉着她,对楚和道:“都住手!不然我杀了宋致!” 楚和听见了,见宋致被挟持了,不由恼怒道:“你们捉她有什么用?把她放了,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几个黑衣人停了下来,戒备地盯着楚和。 黑衣女子冷笑道:“咸宁公主,我们不想与你为敌,你也不要为难我们。” “我不为难你们,你把宋致放了,我绝不对你们动手。这里的暗河能通向护城河,你们就算跑出了颖川又有什么用?如果你们不放了宋致,天涯海角,我不会放过你们!” 黑衣女子有些忌惮楚和的话,她想了想,对楚和道:“既然公主不肯回去,那就跟宋致一起吧。上!抓住她!” 就在几个黑衣人举刀准备制住楚和时,宋致一记拐手狠狠撞向黑衣女子,黑衣女子没有防备,被宋致打到,手一松,宋致趁机要熘走。可那黑衣女子反应得快,手一挽,刀刃划过了宋致的喉咙,割出了一道血丝。宋致没来得及害怕就直接沉入水里。 楚和一直在关注宋致,见宋致被伤遁入水中,直接打倒一个黑衣人,从缺口出钻出去,一个跳跃,也入了暗河。 黑衣女子失手,急忙跟着跳入河里,追向宋致。 宋致不会游泳,扑腾几下,大量的河水涌入口鼻。这是她第二次掉在了水里,上一次在临湘,她差点被淹死,后来就学了游泳,不过在生死关头又给忘了。 她越挣扎,沉得越快。黑衣女子先抓住了她,把她往河面拉,这时楚和后来居上,直接一掌把黑衣女子拍倒。宋致模模糊糊之中,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很快,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唇渡了一口气给她。 宋致睁开眼,看见楚和正看着她,等她安分下来,楚和再指了指上面,又轻轻摇了摇头。宋致眨了眨眼睛,便被楚和带着顺从河水游。 黑衣女子追着两人,岸上的黑衣人却遭遇了明安带领的公主亲卫的射杀。每个人带的小弩毫不客气地冲着这些和楚和搏斗的黑衣人射去。一时之间,河面潜伏着不少的尸体。 对此一无所知的楚和抱着好几次快溺死的宋致,时不时露出水面透透气。一开始还是全黑的地方,后来又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换了几次空气,她们便遭遇了河流冲击,一股强大的水力把她们推了出去。 水面上已然有阳光照耀,亮堂一片。楚和搂着宋致的腰,抓住一截枯死的浮木,两人双双趴在浮木上喘息。 楚和藉机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四周都是郁郁青青的树木,看起来这还在颖川,只是除了城而已。 宋致刚才差点被割破喉咙,吓了个半死,又被水淹了几次,现在劫后余生,就抱着浮木吐水。她回头看着衣服头发全部湿透,贴在身上脸上,却在观察周围的楚和,心里安定了下来,不免舒了口气。但她目光落在楚和的手臂上时,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受伤了?”宋致紧张地想去碰她的伤口,又不敢,急切地问道。 楚和回过神来,顺着宋致的目光看向破损的衣服,愣了一下,便微微一笑,安抚她道:“没事,小伤口。阿致,你还好吗?” 宋致摇了摇头,抿了抿唇:“我没事。” 不等她们叙话,身后又冒出了一个人来,看见两人,当即向她们游来。 宋致眼角瞥见,忙对楚和道:“她追来了!” “还不死心!”楚和回头看向黑衣女子,眉头一紧,拉着宋致往岸上游。 两人脚底终于触碰到地了,互相扶着走回了岸上。 黑衣女子跟着靠岸,楚和把宋致护在身后,冷静地打量女子,半晌,她开口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你不用知道。”黑衣女子一点也不怕楚和逃走,大口喘着气,看着两人。 “不说的话,那我只能自己揭开你的真面目看看了!”楚和作势要动手。 “且慢!”黑衣女子道,“你看。”她指了指天上。 宋致下意识抬头,结果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把宋致和楚和一併困在网里。宋致吓了一跳,楚和更是脸色铁青。 “我说了,公主如果执意不肯让宋致跟我们走,我们就只能带着公主一起回去复命了。”黑衣女子笑道。 第142页 树上,几个男子跳了下来,对黑衣女子行了一礼。 黑衣女子疲倦地道:“把这两位,都带走。” “喏!” 第107章 不对劲 堂堂的咸宁公主被不知身份的黑衣人劫持, 颖川太守和窦途在得到公主亲卫的回禀之后, 立刻发布海捕文书, 满城缉拿要犯。但是这些人对颖川太过熟悉, 竟然东躲西藏,愣是让窦途翻了个天也找不到。 但窦途比他们要沉得住气, 接连下令,让白衣令、公主亲卫、太守亲卫, 联合起来搜捕可疑人等。并且把颖川郡人马都调动起来, 守得滴水不漏, 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劫持宋致和楚和的人, 除了躲避追捕之外, 离开颖川犹如登天之难。假扮商队,也会被拦下来,藏在棺材, 都要被验尸,简直寸步难行。 宋致遭受惊吓后, 担忧楚和会有危险, 在几人躲避的时候, 居然病倒了,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来。 “你们速去找医者来为女公子看病!”黑衣女子仍蒙着脸,吩咐几个男子。 男子领命而去,她回头看见宋致躺在床上沉沉睡着,楚和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犹豫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楚和摸了摸宋致滚烫的额头,心疼地握紧了宋致的手。宋致发烧,浑身都在发烫,即使是手掌,也比平常温度高。宋致似乎很不舒服,一直皱着眉头,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 楚和起身,走到水盆前,把身上的锦帕拿了出来,浸湿拧干,再返身回去,把帕子放在宋致的额头上,期望能藉此降温。 宋致感觉有冰凉的东西在额头上敷着,舒服地松开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一见楚和怜惜地望着她,睏倦地眨了眨眼睛,半垂着眼帘,疲倦道:“阿和,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楚和嘆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脸,点点头道:“是啊,你发烧了。很不舒服吧?他们去找医匠了。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点粥吃好不好?” 她的声音太温柔,让宋致忍不住露出微笑。宋致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不想吃东西。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有没有上药?” 楚和反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握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眼底流露出心急如焚的神色:“我又不像你,我能照顾好自己。”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感觉到她的难过,宋致淡淡一笑,“不过,其实我挺开心的。” “什么?” 宋致望着她的脸,眸光流转,唇角带着一抹寡淡的笑:“看你为我担心,我为着急,我能感觉你对我好,在乎我。我很开心,我对你很重要。” 楚和无奈地道:“你病糊涂了吗?如果你对我不重要,我会不顾一切就来救你吗?我们做夫妻这么久了,我的在乎,我的好,你还不够清楚么?” 做夫妻这么久……听起来,好像已经是老夫老妻,过一辈子了呢。 “不够清楚啊。兴许要再做五十年夫妻,才够清楚。”宋致似乎有些困,却撑着精神在说笑。 楚和拿她没办法,只好道:“你困了快睡吧。” 宋致是真的困了,答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久,黑衣女子带了一个医匠进来。医匠给宋致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气色与舌苔,起身问楚和道:“这位女公子是否曾经受过大喜大悲的剧变?又是否曾经受过重伤?” 楚和眼皮一跳,微微颔首:“是。怎么了?是病情复发了么?” 医匠迟疑了一下,拱手对楚和道:“敢问女公子,是这位女公子的什么人?” 楚和毫不犹豫道:“此乃家妻。” 医匠略一错愕,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女公子,夫人原本身体娇弱,因情而伤就坏了根本,再加之曾经重伤,并没有好好调理,所以暗病潜伏。近日来又是受惊,又是落水,因此犯了重症,发烧梦魇不过是其表症。倘若要根治,已然是不能,老夫才疏学浅,只能为之舒缓。” 楚和听了,默然不语,脸色越来越白。片刻,她才开口道:“望先生据实以告,家妻还有多少年岁?” 医匠抚了抚鬍鬚,沉吟半晌,才断言道:“如果能好好休养,按时用汤药,并且不受颠簸之苦,夫人至少还能有一年之期。”他见楚和交叠的手一紧,想了想,又补充道,“夫人这次发烧,不过是暗疾引出。若无这次落水受惊,夫人还有三载之寿。不过,老夫无力回天,可天下能人之多,未必没有能为夫人延寿的。” 楚和眼睛一亮,缓了脸色,面露欢喜道:“多谢先生救治。” 医匠一点头,去写了个方子,再把方子交给黑衣女子:“你们就到药铺去抓药。尽早给夫人用药。” 黑衣女子也没想到宋致的情况这么糟糕,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药方:“哦。好。” “那,老夫就告辞了。”医匠向楚和行了一礼,又向黑衣女子告辞。 黑衣女子对门外的人吩咐道:“送先生走。还有,去药铺按这个方子抓药。” “喏!”一个男子进来,接过了药方。 黑衣女子看了看楚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犹豫了一番,还是出声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天下能人不少,以公主之能,未必不能找到一个让宋致病痛全消的办法。” 楚和回头看她,脸上有些迷茫,很快又变成了沉重:“各处交战,那些名医不知去向,但有知道的,我必然会为她找到。” “我听闻宫中有太医令,能让病人脱胎换骨起死回生,不知是不是真的。” 脱胎换骨?楚和唇角抿紧,这都是谣传,宫中那些太医,哪里会有这样的本事? 忽然,楚和脑海里闪过一丝亮光。她转头看着沉睡的宋致,眉宇间是浓郁的忧愁。 夜上。 宋致喝了药之后,烧退了点,也没有那么烫了。只是人精神还是有些不足,一直靠着楚和的腿,眷恋地拉着楚和不让她走。 楚和摸了摸她的头发,唇角含着淡淡的笑,轻声地讲着本朝隐秘的事:“……阿父年轻时确实有一段时间很迷恋俊美少年,有个少年是长沙桓王的侍从,长沙桓王去见阿父,阿父就看中了那个侍从。后来那个侍从入朝为官,步步高升,只可惜宋谦看不惯他,让人逼死了他。事情回奏阿父,阿父竟然忘了那个少年是谁……” 仰着脸凝视楚和的宋致惊讶地道:“我知道陈朝的风气确实开放,可是我在文献中很少看到这种事。不过想来也是后代把这些事都去掉了,又或者言官用另一种隐晦的话表述。” 楚和低着头看她,微微一笑,温声软语道:“阿父和那少年,没有什么情爱。那些王公大臣,圈养男宠,公主贵女,亲近娇儿,不过都是权势下的东西。就跟养宠物,戴金玉一样,为了突显自己位高权重,人人屈从罢了。” 第143页 “不啊,也有真心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诶,你当初和我成婚,不也是想把我当个宠物圈养起来嘛。”宋致嘟囔道。 楚和没有作声,有些走神。 不满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宋致坐起身来,疑惑道:“自从你去了宋放墓之后,你就越来越不对劲。你跟我说是因为心忧家国天下,我是信了,但是现在可没有你的家国天下,你又魂不守舍做什么?” 回过神来,楚和揉了揉眉心,疲倦道:“我有点累了。” 宋致张了张口,想问,又忍住了,往床榻里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那睡觉吧。” 她自己躺下了,目不转睛地还盯着楚和。楚和侧过脸,躺在她身边,目光逡巡着宋致脸。也许她目光太过炽热,反而把宋致看得有些不自在。 宋致避开她的眼神,小声嘀咕道:“你不是要睡觉吗?” 楚和看了看她,忍不住嘆息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吱呀—— 楚和停住话头,静默下来,暗觉不对。她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两个脚步声接近,偷偷摸摸的。 宋致见她说了个开头没了,张口要问,却被楚和捂住了嘴。楚和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有人。” 宋致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楚和的手慢慢挪到了被子上。那两个人靠近了,楚和脸色一冷,掀起被子噼头盖脸向两人丢去。 那两个人也没想到楚和会反击,吃了一惊,来不及抵挡,就被罩住。楚和没有给他们机会,从床边取了两个烛台,拔掉没有点亮的蜡烛,等两人挣脱被子,她立刻把烛台尖锐的针头对向两人的脖子。 两人知道楚和对他们有敌意,在挣脱的第一时间叫出声来:“公主!” 楚和要刺进两人喉咙的烛台一顿,抵在两个黑衣人脖子上,蹙眉道:“什么人?” “臣是丁肆!” “臣是丁伍!” 两人一动不敢动地僵着道。 楚和一愣。宋致已取了火摺子,把蜡烛点亮,房间恢复了光亮。楚和把两个黑衣人的面巾扯下,果真是丁肆丁伍。 “白衣令臣丁肆,见过公主!” “白衣令臣丁伍,见过公主!” 两人双手一叠,行了一礼。 第108章 圈套 楚和脸色还是冷冰冰的, 只是把烛台收回, 看着两人行礼:“你们为何在此?我让你们保护阿致, 你们就是这么保护的?” 丁肆面带愧色, 偷偷看了一眼宋致,又低下头道:“丁肆该死, 没有保护好女公子。” “回公主,”丁伍脸色微白, 硬着头皮道, “臣其实一直跟着女公子, 只是投鼠忌器,臣不敢轻易对女公子下手。为了保险起见, 臣决定跟着这些人, 没想到中途遇见了另外一波人,这群人与另外几个人在暗道里厮杀,我们趁她们不注意, 打算埋伏在河里,等她们下河之后, 再趁机把女公子救回来。只是没有料到公主也跟来了, 我们只能按兵不动。后来我们就跟着公主游出来, 等公主和女公子被控制,我和丁肆计划今晚来救公主。”看了一眼不置可否的楚和,他尴尬道,“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楚和仍旧无动于衷。 宋致觉得有些奇怪, 想了想,问道:“你二人一直跟在我身后?” 丁肆道:“是的。” “可我并没有听到有另一波人的声音。”宋致表情严肃地盯着两人,有些起疑。 丁肆与丁伍相视一眼,紧张道:“臣等绝不敢欺骗女公子!” 丁伍解释道:“女公子,我们确实跟在你身后。至于为什么没有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恐怕是因为他们从另外一个地道过来的。我们发现那有个洞穴,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地下密室被人打穿了,所以那些人从密室入口进来,半路与黑衣人起了冲突。” 宋致思索一番,恍然大悟,一定是她过于紧张,都没有发现黑衣人和另一波人起冲突了。丁肆丁伍未必会不管她的死活。 虽然如此,但是楚和看起来好像一点也没有要相信这兄弟俩的意思,面色依旧冷淡得很。 “公主,门外的两个守卫我们都药翻了,为了防止他们发觉,我们得尽快离开。”丁肆苦心劝道。 楚和低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回头去看宋致。 宋致道:“有什么事出去再说,我们快走!” 楚和最终下定决心:“我们走!”她搂住宋致,半是搀扶半是拥抱地把宋致带了出去。 丁肆走在前头,丁伍断后,出了门口就看见两个黑衣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丁肆带着三人往小门去,不巧碰见了迎面走来准备交接的两个黑衣人。两边撞见,都不由一顿。楚和反应更快,当先抱着宋致往一边退,高声喝到:“丁肆!除掉他们!” 那头两个黑衣人惊醒后大叫了一声:“不好!她们要跑了!” 丁肆奉命迎战这两个黑衣人,楚和则拉着宋致往小门去。等楚和与宋致都出了小门,丁伍又来接应丁肆,两人且战且退,不远处火把亮起,几个黑衣人追了过来,丁肆当机立断:“撤!” 黑衣女子追到关押二人的房门前时,看见两个被惊醒的黑衣人,不禁怒从心头起,狠狠把跪在地上请罪的黑衣人踹翻:“没用的东西!你们竟然让人给迷倒了!” “请校尉恕罪!” “请校尉恕罪!” 黑衣女子摘下面纱,火光照亮了她微怒的脸庞。倘若是宋致在,就能认出这人,正是武姬卫的女校尉。 “校尉,如今宋致逃了,那我们不就白设圈套了么?”一个黑衣人忧虑道。 武姬校尉冷笑了一声:“我等设局,又是费尽心思把宋致带出来,又是让医者危言耸听假说她寿命不长,就只希望明日可以告诉她长沙有太医可以治病。可如今竟然让一个病人逃了,只要一夜啊!你们让我筹谋皆付流水,还有脸说?!”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拱手道:“臣等该死!” “要死也得抓到宋致再死!”武姬校尉神色越冷,握紧拳头道,“既然主公只说让我们把宋致带到荆楚,又没说是完整无缺,那么我们就不必束手束脚。只要留着宋致一口气就可以,都给我追!” “喏!”众人领命,飞快地夺门而出,追向宋致等人。 楚和和丁肆丁伍都费尽力气跑向村外,这个村子里没有能够保证她们安全的地方,必须要远离这里。尽管不知道郡城在哪里,但是只要摆脱这群人,她们也就安全了。 然而宋致还在发烧,严重拖后腿。丁伍看身后的人已经快追上来了,甚至有一个黑衣人还持着弓箭,有意要射杀他们。丁伍脸色一变,停下脚步,对丁肆喊道:“快走!我来断后!” 这些黑衣人来势汹汹,一点也不像是要活捉的意思。当一支箭和丁肆擦身而过,丁肆立刻猜到了留下来的人会是什么结局。可是他的使命是保护公主和宋致,丁伍留下来是最好的选择。他含着眼泪咬牙回头看了奋不顾身沖向黑衣人的丁伍一眼,忍住愤怒,目眦欲裂,却拼命地冷静下来,对楚和道:“公主,速走!” 第144页 楚和没有想到丁伍会断后为她们争取时间。她很清楚,那些黑衣人已经被她们的行为惹怒了,一旦被追上,宋致的人身安全就没办法保证了。所以她沉下脸,转头对丁伍高声道:“若你能回来,本宫封你为将军,让你衣锦还乡!” 丁伍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心里那一点害怕消失殆尽,紧绷的脸露出冷笑,高举着手里的长刀,怒吼道:“来啊!杀——” 他的身影没入人群之中,如狼入羊群,势不可挡。 丁肆紧咬着后槽牙,带着楚和与宋致往北边那一片山头冲去。那里有一片郁郁青青的树木,只要逃到林子里,一定可以摆脱这些追兵。 宋致才退的烧,额头又开始发烫。她忍受着腿脚发软头晕目眩,一言不发地跟着楚和逃进了山林。 三个人摸黑冲进了林子里,没命地往山林深处跑。一路上低垂的树枝划破了衣服,地上尖锐的石头刮伤了肌肤,甚至因为头发也被夜间的露水打湿。不知道跑了多久,宋致实在撑不住了,跌倒在地上。楚和拉着她,又把她拉了起来。 “他们应该没有追上来。”楚和松了口气,把宋致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月光微亮,周围隐约能看个大概,只是有些模糊。宋致坐在楚和身边,累得只能微弱地喘息。 丁肆仍旧抓着刀,四面环顾,心中大为不安地走到两人面前,诚恳道:“贼人暂时没有追来。不过只要天色一亮,他们就会进来搜山。公主,等天明时分,臣就去把那些人引开。你们一路向东走,一定能走到郡城的。” “不妥。”楚和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她不信任丁肆,而是因为如果分开走,固然可以引开追兵,可是只要那些贼人识破了计策追来,楚和一个人是没办法保护好宋致的。不分开走,一旦再遇到问题,楚和就可以让丁肆再拖延一段时间。这里离郡城绝对不会太远。 宋致头昏脑胀地靠在楚和肩头,听见丁肆和楚和对话,她忽然笑了一声。 楚和皱了一下眉,疑惑道:“怎么了?” 宋致却平复了喘息,微微一笑低声道:“要躲开他们容易。我们设几个简单的圈套就可以了。” 楚和眉毛一挑:“你是说……” 宋致轻声道:“取树枝削尖,立于地下,再以落叶覆盖。再取树藤,缠绕横布,纵然不能绊倒他们,也可以让他们小心翼翼。” 这种圈套对楚和来说不过是小事,她举一反三道:“削尖的树枝绑在藤上,或以石块绑住,再设第二重藤在地上。倘若他们砍断,则树枝为箭,石块为锤,能让他们措手不及。就算不砍树藤,小心避开,也会落取第二个圈套。” 宋致杀过不少的人,但是对杀人这种事,能免则免,所以提出的计策以逼退和拦住为住。而楚和向来杀伐果断,直接强化了宋致的计策,通过伤人或杀人的手段,阻止追兵追上。 有了办法,丁肆用刀挖坑和削树枝,楚和去折一些树枝,宋致去捡石头和树藤,分工合作。忙活了半个时辰,只能简略制造一些工具,她们只是要逃命,不是要杀敌,所以没有再完善,毫不留恋地撤走。 三人前脚刚走,后脚举着火把的黑衣人就追了过来。他们不敢追太快,因为现在天色黑暗,虽然有火把,但是山林中还是有危险。 天亮的时候,宋致和楚和已经走得很远了,几乎要走出山林。但是因为宋致病情加重,楚和不得已只能找了一个隐秘的山洞让她休息。 事实上,楚和也累了。这是她经历过最狼狈的一晚,也是她最无能为力的一晚。 当她看见宋致躺在她腿上,脸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心疼。阳光照亮大地时,楚和看清楚宋致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也被树枝刮伤。手上是抱石头,没有灯火无意中被划伤的,鲜血已经凝固,但是细小的伤痕让楚和心情越发凝重。 丁肆出去寻水的时候,宋致睁开了眼睛。楚和带着微笑,拉着她的手吻了吻,轻柔地唤她:“阿致。” 第109章 跳下去 宋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她动了一下, 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这是逃命一夜的结果。 “阿和, 你的伤口……”宋致目光落在楚和的手臂上。昨晚她的伤口崩裂流血, 现在那里有凝固的暗红色。 楚和抿了抿唇, 勾起唇角道:“我不碍事。倒是你,这一晚上奔波, 你还撑得住吗?” 宋致从她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和她面对面凝视着。她晃了晃脑袋道:“我不是那种弱不经风的人。” 楚和却毫无预兆地把她纳入怀里, 紧紧地抱着, 也不说话, 只是绷紧了脸,用力地把宋致抱紧。 宋致一愣:“怎么了阿和?” 半晌, 楚和才情绪低迷地嘆了一句:“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受这样的苦的。” “为什么这么说?”宋致一脸茫然, 不解地道,“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被这些人带走。”楚和垂下眸, 平静地道。 宋致笑道:“我有不是小孩子,你说保护我不力, 我还保护你不利呢。看你为我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真的把自己给恨死了, 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让人带走!唉,是我对不住你,你明明锦衣富贵,我老给你惹麻烦,害你三番五次跟我吃苦。” 两人分开了一点距离, 楚和望着宋致略带歉疚的神情,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阿致,其实那天你进了宋放的墓室之前,我让明安……” “你让明安去破坏了现场,是不是?”宋致打断了她的话,笑吟吟道。 楚和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站起身,扶着石壁看向洞外越发明亮的光线,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淡淡道:“原来你都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宋致也站了起来,只是因为头晕,差点又软倒,还好扶住了石头,支撑住了。她打起精神来,笑道,“我一开始真的还以为你要帮我找到回去的办法。我其实很矛盾,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所以我也只是想找条退路,一旦事不可为,我就会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带走。只是我不清楚,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楚和低下头,阳光寸寸侵蚀洞里的阴影,一步步逼向她。 宋致去牵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什么信念似的。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自私地把你独占,不想你为陈朝牺牲。历史上对你的记载并不完全,我不知道你最后会是殉国,还是用你的聪明才智策划大事。我不知道你的未来,所以我害怕事情会很糟糕,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找到回去的办法。把你带回去,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宋致眼里氤氲了一层雾气,她带着笑,缓缓道,“阿和,你让明安破坏现场的事我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我进去之后,发现有些东西和我记忆中并不一致。我没有怀疑你费心去找我回去的办法是为了毁掉我回去的路,因为就算你这么做,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分离。我们的办法不同,心是一样的。” 第145页 把楚和的肩膀扳过来面对她,宋致认真道:“不是我留下,就是你跟我回去,我绝对不会容许你我分开的。” 楚和唇角弯了弯,眼底的情绪翻滚汹涌澎湃。她对宋致道:“这句话该我来说才对。我绝对不会容许你我分开,纵然是跨越千里,纵然是跨越千年。” 宋致点了点头,和她相视一笑。 等丁肆回来,三人喝了一点清水,又吃了几个丁肆找到的野果,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山洞。 也不知道是她们倒霉,还是武姬校尉非抓到宋致不可,她们刚出现,就被带伤追过来的黑衣人盯上了。黑衣人路过楚和她们布置的陷阱时,因为心急确实没想到有陷阱,于是七八个人都带了伤,甚至有个运气差的,被当场射死。 因为抓宋致,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怕路上还有什么陷阱,也就耽搁到天亮。不想这一耽搁居然追到了三人,一见到三人出现,那些黑衣人就恨不得把三人抓起来抽一顿,当即二话不说就冲着三人过来。 丁肆发现了敌情,顾不得尊卑,沖两人道:“速速向北,臣留下来拦住他们!” 断后已经死了一个丁伍了,如今丁肆也要拼命,宋致心几乎在滴血。丁肆丁伍一路送她回咸宁,两兄弟对她真是忠心耿耿,而今却死在这群黑衣人手里,她又气又急,说什么也要回去帮丁肆。 丁肆一边拦住一记砍刀,一边回头对气急败坏的宋致吼道:“快走!快走啊!” 楚和当机立断拉着宋致就跑。宋致知道丁伍已死,丁肆决然不会活着了,既然都是为了她断后,她不能辜负这两个忠诚的人。两人疾跑出林中,看见了小道,小道上还有一群人往这里来。 宋致眼尖,看到他们身上的衣服不是陈朝的衣服,也不是郡兵的衣服,连忙拉着楚和慌不择路埋头向山里扎头而去。 “什么人?给我站住!” “站住!” “给我追!抓住她们!” 背后的人嗷嗷叫了起来,兴奋地沖宋致和楚和追来。宋致一看,急了,连话都说不了,只想着要逃跑。 楚和比她冷静地多,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清楚了他们身上穿的是北地反贼的衣服。 两个人被逼向了林子里,又穿过了树林,忽然眼前豁然开然。两人跑到了旷野空地,前面似乎有震耳欲聋的水声。 再往前跑了一段,明白了水声是怎么回事——前面居然是断崖! 怎么办?!宋致惊慌失措不已。 楚和看见断崖,却眼睛一眯,迅速地想办法应对。只是追兵已经赶到,容不得她想出别的办法。 站在断崖前,往下望去,起码有十多米高。下面是急速流动的河水,后面是狞笑追来的贼兵,左右无路,上天无门,只能做出决断。 宋致不等她想出办法,拉着楚和道:“我们跳下去!只要跳下去,就有活命的机会。如果被这群人抓住,一定必死无疑。” 楚和毫不犹豫:“好。” 两人紧紧牵着手,回头望了一眼包围过来的贼兵,而后相视一眼,宋致鼓足勇气,向前迈出一步。楚和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同时张开双手向断崖倒去—— 扑通——水花溅起数尺,两人没入水底。 追兵站在断崖前,不禁看得呆愣住。 荆楚王宫。 “嘭——”一碗热茶摔在了地上,碎片纷飞,透露了主人是如何的震怒。 “我是让你们把宋致给我带回来,不是让你们逼死她的!”楚琰勃然大怒,把案头的笔墨纸砚都扫在了地上,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武姬卫校尉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分辨。清奴在一旁看着,也不敢说话。 而高坐在王位上的楚琅,脸色却白了又白,神色恍惚地软靠在椅子上,有些失神。 “说,宋致怎么死的,说个清楚。若有一点遗漏,我要你们给她陪葬!”楚琰一拔出剑来,砍断了长案一角。 “事情是这样的……”武姬校尉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不敢有所隐瞒,从如何进了太守府绑架宋致,到和楚和多次交手,宋致又怎么被救走,她们杀了丁肆丁伍,眼看着就能抓到宋致,结果出现了北地反贼的兵马,把宋致和楚和都逼得跳下山崖。 “臣派人去崖下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宋致,而公主被公主亲卫中侯明安带走,至今还生死未卜。” 楚琰怒极反笑,哈哈笑了两声,又退了几步,跌坐在位置上,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清奴抬头一望,楚琰又是咧嘴在笑,又是泪珠直掉,脸色在痛苦和冷笑中交替,时而冰冷,时而悲伤,面目狰狞。 “为什么……”一直沉默没说话的楚琅动了动唇,望向一脸死灰的楚琰,惨笑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劫她?她呆在姑姑身边,就不会出事,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骗你的人是姑姑,不是她,”他忽然发疯似的站了起来,掀翻桌子咆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胡闹!” 楚琰被他吓到了,脸色更加难看,往后退了几步,情绪也开始失控:“我没有要伤害她,我只是看你为了阿母难过,我想让你高兴……” “我宁愿一辈子不见她,也不要你夺走她的命啊!”楚琅红着脖子,含着眼泪一字一句望着她道。 这句话成了楚琰最致命的一击。楚琰崩溃了,她握紧双手,大喊道:“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要杀她!我为了你,我不是为了我的私心!你怎么能这么怪我?逼死她的人不是我啊!” “住口!”楚琅额头青筋暴跳,愤怒异常地指着楚琰道,“你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为了你的私情,可以不择手段,除去了宋致,你不就能和姑姑双宿双飞了吗?!” 楚琰猛然抓起案上的柑橘,丢向发了失心疯的楚琅,哭着道:“你胡说!” 楚琅接住了柑橘,用力一捏,汁液四溅。他浑身发抖,低声对吓坏了的冯马道:“把连城郡主,关起来。” 冯马一惊,正要劝,却看见楚琅抬起头来,已经红了眼眶。他跟随楚琅十多年,第一次见到楚琅这副要杀人的表情,不敢抵抗,只好吩咐人把楚琰请下去。 楚琰冷静了一点,看到背影佝偻,浑身颤抖的楚琅,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跟着羽林军走了,清奴紧跟在她身后,面露忧色。 第110章 撤离颖川 站在阳光底下, 楚琰茫然地仰着脸怯怯地自言自语:“我没有要杀她……”她回头看着身边的清奴, 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要杀她……” “是。”清奴含着眼泪, 点了点头,“我知道。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楚琰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只是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眸光黯然。她的本意如何, 只有她心里清楚。 宋致之死, 给荆王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而导致宋致之死,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的妹妹。楚琰背着楚琅派人去劫宋致, 究竟是为了楚琅, 还是想把宋致和楚和分开,这都不为人知。沈砚与张贺得到消息的时候,沈砚只是笑笑而已, 而张贺却沉默了一天,决定上书辞官。 第146页 张贺为什么会辞官, 楚琅不是很清楚, 但是楚琅知道张贺绝对是个人才, 不可能轻易放走他。他抱病亲自去问张贺,和张贺彻夜长谈,尽管两人谈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张贺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自从明安把楚和从河边救起来之后,就一直派人大肆寻找宋致的消息, 然而派去的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宋致的身影。有人怀疑,宋致被大水沖走了,也有人觉得,宋致被人救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旦楚和醒过来会如何的震怒,这是明安无法预料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窦途匆匆进来,看着帘帐内还是无声无息,不禁皱起眉,愁然道:“还没醒么?” 帘帐里侍女珺珺出来,向窦途行了一礼:“见过窦录事。回窦录事,公主还没醒。” “哦。”窦途在原地踱步,走了两步,抬起头看向里面看了一眼,心急如焚地蹙紧了眉头。 一会儿,明安也进来了,看到窦途在,两人见礼。 “如何?找到宋致了么?”窦途急忙道。 明安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愁眉不展。他看向帘帐,低声道:“公主醒了么?” 窦途嘆了口气:“还没有。” 两人相视一眼,纷纷陷入了沉默。 半晌,窦途双手一叠,拱了拱手道:“辛苦中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珺珺忽然惊喜地叫道:“公主!公主您醒了?” 窦途和明安齐齐一喜,愁容顿消,换上了一副喜色:“臣等拜见公主。”一道长揖,朗声恭拜。 楚和睁开眼睛,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抬眼去看,身边是自己的亲侍珺珺,而帐外传来了窦途和明安的声音。 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楚和扫视一遍环境,却没看到宋致。 她有些微怔:“阿致呢?” 珺珺低下了头,不敢面对她。帐外的人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来。 楚和拢紧了那两道烟眉,抿了抿唇,有些不耐,望向珺珺:“告诉我,阿致在哪里?” 扑通一声,珺珺跪倒在地,眼底沁出了泪花,哽咽道:“公主!” 楚和颤抖着唇,强自镇定,从床上坐起来,居高临下冷着脸又问:“阿致在哪?” 珺珺顿首,啜泣不能言。 楚和已然察觉到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顾不上别的,下了床连鞋子都不穿,直接走到帘帐前,一把扯开帘帐,直视着明安和窦途:“你们说啊!” 明安和窦途咬着牙,跪倒在地,双手交叠叩首道:“臣等失职,没能保护好女公子,请公主降罪!” “我是问你们阿致在哪,不是要跟你们论罪的!”楚和隐隐泛起怒气,冷眸望向明安,“我再问你一遍,阿致在哪里?!” 明安冷汗涔涔,叩首道:“臣派人去找公主和女公子,发现公主的时候,公主正孤身一人浮在水面。臣将公主带回,又派了人去上游下游找遍了,始终没有找到女公子的下落。” 楚和闻言,缓缓直起身,脸色白了又白,一个恍惚,差点站不稳。她的眼底开始渗出寒气,双手不自知地握紧。她退了一步,抓着帘帐,勉强支撑住了。 窦途没听到头顶的人发出声音,担忧地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楚和魂不守舍地呆呆看着他们,眼睛里泄露出没有克制住的愤怒和哀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微红,鼻子和唇瓣翕动,似乎在隐忍着强烈的痛楚。她揪着帘帐,咬牙切齿道:“明安。” 明安心惊肉跳,拱手起身道:“臣在。” “调集所有的兵马,把颖川一寸一寸搜过去,绝对不能放过一丝可能。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阿致!” “窦途。”楚和转向窦途。 窦途一颤,直起身来:“臣在。” “持本宫军令,彻查白衣令,一旦发现心生异志者,格杀勿论!” “臣听令!”窦途一震,尊奉道。 楚和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挤出一句话道:“封,丁肆为荡寇将军,丁伍为讨逆将军,将二人厚葬。” “喏!” “启禀公主——”外面有士卒跪地请见。 楚和让窦途和明安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等情绪平静不少,再叫士卒进来:“何事?” 士卒高声道:“荆王起兵二十五万,欲向北地宣战。荆楚右将军沈砚与白柳,接到急令,乃于三日前攻入蜀中。”将手中的急报递给了窦途。 窦途转呈给楚和。楚和打开一看,里面详细记录了荆王声势浩大的起兵讨贼,还有白柳是如何攻入蜀中的。 她冷静下来,把信交给窦途,让他看一遍,自己则问那士卒:“荆王起兵,洛阳可有什么消息?” “皇子修与大将军似乎准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将军调集了五万人马,准备攻打太子倏。” 窦途匆忙看完了全文,放下信件,思索再三,才开口道:“公主,此地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必须尽快撤回咸宁。荆王起兵打着讨贼的名义,来势汹汹,一旦开战,颖川无险可守,必然会陷入战火之中。” “是啊,请公主下令,迅速南撤!”明安急切道。 楚和陷入了沉默。 窦途和明安都很清楚,楚和有多在意宋致。如果楚和真的被感情沖昏了头脑,意气用事要呆在颖川,那绝对会是让所有效忠楚和的人不忍看到的。 荆王是不要命了,在根基不稳的时候就起兵北伐,他糊涂了,楚和不能糊涂。撤离了颖川,宋致就算好好的,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可不撤退,相信退兵了的北地反贼已经捲土重来了,说不定随时可以兵临城下。只要楚和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楚和的沉默让窦途急眼了,立刻跪下,激动地道:“臣斗胆,请公主想一想,如果留在颖川会是什么后果?一旦公主落入那些人的手里,又是何等的可怕!公主!臣知道您心心念念要找回宋致,可是您为宋致一人,就要赔上您的安危和所有人的命吗?公主,您还是那个心怀天下,想要辅佐一位圣君的人吗?您的志向远大,在遇到宋致之后,您就变了,不问天下谁为王,也没有了那些进取之心。” 楚和脸色微变,攥紧手里的帘帐,胸口的郁结更加凝重。 “公主,是您告诉臣,您是皇室宗亲,您虽然是女子,也可为周公伊尹!您学就一身本事,允文允武,甚至与先帝筹谋,甘愿下嫁宋家,您不就是想摆脱宫中,蛟龙入海无笼束吗?是您告诉臣,若兄弟可辅则辅,不可辅则为霍光,另寻明君筑造盛世吗?” 窦途也是情急之下才把这些话吐露出来。明安吓了一跳,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是先帝派来保护公主的,也有监视公主的作用,但是没想到公主居然早就怀有这样的心思。难怪公主离宫的时候,特地把他调去和余度收拾新野,原来她是防备他知道这些东西。 第147页 幸好先帝驾崩后,他就归附了公主,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凭公主的手段,他早没命了。即使如此,他多次给先帝送消息,只怕公主也看在眼里了。 “我与旧年、白柳,为公主心腹,更有臣属百官,万万百姓,公主要为一个人,让我等陪葬吗?公主!三思啊!”窦途以头抢地,涕泗交流,声声悲鸣,“公主留在此地,不但不能找回宋致,还可能陷入危险,此乃智者所不为啊!” 窦途平常嘻嘻哈哈,懒散轻浮,却第一次如此郑重哀痛地求楚和不要犯险。 楚和闭上眼睛,脸颊抽搐了一下。她松开手,低身扶着窦途的肩膀,泪水凝聚成珠,她的唇色都抿得雪白,只低低地嘆了口气:“窦途,起来。”她的语气平稳,听不出难过或激动。 窦途却铁了心,拉着楚和的袖子,铁面无情地逼着楚和答应:“公主!” 楚和喘了口气,声音都在颤抖:“你起来。本宫这就下令,起兵回咸宁。” 窦途这才顺着楚和慢慢站起来。楚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惨笑了一声,眼泪坠在衣服上,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湿润的印记。她语气淡淡道:“天下分崩,荆王要一统江山,身为皇室宗亲,本宫怎么能,不去助他一把?” 窦途愣了一下,看着楚和平静的脸色,喉咙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明安。”楚和回头对他道。 明安一惊,拱手道:“臣在。” “你可愿意留在颖川,化身百姓,带着白衣令的人,仔细寻找阿致的下落?” 明安先是呆了一下,继而欣喜地领命:“臣愿意,臣定然尽力寻找!”万万没想到,楚和仍然肯用他,尽管这件事很危险。 楚和点了点头,随即正色,对着所有人道:“传令,一个时辰后,撤离颖川!” “喏!”众人齐声应道,而后都退了出去。 只有窦途在退出门口之际,回头看了一下平静得不起波澜的楚和,看见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不禁心里沉痛,转头退下。 第111章 一场大富贵 陈正平九年二月十九, 咸宁公主楚和自颖川退兵, 回咸宁。翌日, 北地反贼攻入颖川, 没有力量抵挡反贼的颖川很快被攻破,反贼为报多日被阻挡之仇在颖川大肆屠杀百姓。 正平九年四月三日, 咸宁公主楚和与领兵北伐的荆王楚琅会面,楚和将所属臣民尽皆託付楚琅。自此, 咸宁势力併入荆楚, 荆王楚琅势力范围迅速扩张, 陈朝一半疆域尽归楚琅。 正平九年四月七日,荆王楚琅上书奏请天子楚倏, 为咸宁公主楚和请封。楚倏与太傅宋许合谋, 准许加封咸宁公主为长平长公主,以颖川郡、陈留南部、陈县周围,归长平长公主, 只享有封邑税收,没有掌控权。 正平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当楚倏的使臣团抵达咸宁时, 却被告知长平长公主不知去向。 荆王遍寻不见, 大怒,命御史大夫彻查。然长平长公主却不见踪迹,连窦途、余度、白柳,等诸位心腹皆乱。民间渐有流言四起,言荆王不顾亲情, 暗害长平长公主,谋夺其手中权力。 荆王焦虑不安,一日下十二令,但有公主消息者,封侯赏万金。时人譁然,奔走相告,一时间追踪之风而起。 一月过去,没有公主的消息。荆王楚琅与太子楚倏联手,攻打皇子修。窦途则带着白衣令,继续寻找楚和与宋致的消息。 王宫。 楚琰擦拭着手中的剑,烛火照亮了她黑夜一般的眼眸。长剑锋利,刀刃很薄,烛光在剑身上闪耀。 张贺跪坐在她面前,清奴侍立在楚琰身后。一室静谧。 半晌,冯马踏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向楚琰行了一礼:“郡主,大王有命,您可以自由了。” 楚琰并不意外,没有多惊喜。她只是扭头看着张贺,唇角勾起讥讽道:“姑姑不见踪影,一月没有消息,你们廷尉府是不是难辞其咎啊?” 张贺面目表情,一动不动地跪坐着道:“臣还是那句话。公主离开,这是对大王,对郡主最好的结果。臣的确不知公主去向,知道了也绝对不会替公主隐瞒,”他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公主神鬼莫测,凭空消失,如果不是自己离开,臣实在想不到会有谁去劫走公主。想要劫走公主,不但要避开十万驻扎在宛城的荆州军,还要能突破羽林军、白衣令、武姬卫三层戒备。”他顿了顿,又恢复了冷静,“公主自愿把所有权力交出,却唯独跟大王约定,不得限制窦途、余度、白柳等人的自由。白柳把咸宁军都交给沈砚之后,余度献奇袭之计,最多一个月,蜀中一定能平定。” “张叔阙!”楚琰沉声叫他,“你最好不要骗我。姑姑对我……我们有多重要,你应该知道。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这给大王造成了多大影响?!” 张贺目光直视楚琰,嗤笑了一声:“郡主,臣与公主素来不对付。以前驸马还在的时候,臣陷害过驸马,公主可是恨不得把臣碎尸万段。道不同不相为谋,郡主怎么会怀疑臣呢?” 楚琰略一沉吟,脸上的怀疑消散,换上了一副笑容:“我相信你。只是,姑姑的下落,你还是要尽心。我不想让别人以为,大王真就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 张贺拱了拱手:“喏。” 等张贺起身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清奴和冯马两个伺候的人,楚琰才一改笑容,眼底闪过一丝杀机,回头对清奴道:“近来的流言叔阙说是那些世家出来的。看来他们真的疯了,不怕死。只是大王出征了,后方必须稳住,这回不杀他们,等一统天下之时,就是清算帐目之日!你让武姬卫盯紧散布谣言的人,一旦抓到,让叔阙带到城上,凌迟示众。” “喏!”清奴领命。 “还有,”楚琰站了起来,用手里的剑挽了一个剑花,而后递到了清奴面前,“武姬校尉坏了我的大事,大王公务繁忙没能处理她,你去。” 清奴一惊,想替武姬校尉求情,但看到楚琰冷冰冰的眼神,只能打消这个念头,双手接过锋利的宝剑,躬身退了出去。 冯马看见楚琰的行为,却低着头,置若罔闻。 “冯马。”楚琰掸了掸身上的衣服。 冯马把头低得更低,拱手道:“郡主。” “回禀大王,荆楚之地,有我和国相坐镇,绝对不会起什么乱子,让他放心北伐。” 冯马头一抬,看着楚琰脸上褪去了青涩,只剩下经历过风波的深沉,他行了一礼,也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楚琰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孤独地立在空荡荡的殿上。 她背着手,眉心微拢,轻声嘆息。那嘆息声悠悠在殿中飘荡,很快泯灭无声。 张贺从宫中出来,遇见了狂奔而来的斥候。斥候背着紧急的旗令,一路无人阻拦地狂奔向宫里去,尘土飞扬,呛了张贺一口。 “咳咳。”张贺捂着口鼻,皱起眉头。 第148页 等斥候消失不见,尘埃落定,张贺才挥了挥袖子,准备爬上马车。 然而马车里却稳稳坐了一个人。他刚钻进去,就看看白袍学子打扮的窦途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张贺一惊,正要开口,窦途却拉着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在这里停留。他吞下想问的话,对御手喊了一声,马车便快速地离开了宫门。 狭窄的马车里挤着两个人,张贺都能闻到窦途身上的酒气。他蹙着眉头,有些嫌弃窦途,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一点,眼角余光却看见窦途鬓角有几缕白发。 想来公主失踪这些日子,窦途是熬心费力,辗转难眠。张贺有些同情他,心里也不免暗嘆一声。 “窦先生为何在此?”他坐直了身体,肃然问道。 窦途含着笑,惨白的脸色因他这一笑,多了一丝暖意:“我有一场大富贵,要送给张廷尉。不知张廷尉,敢要否?” 张贺不解地问:“哦?我倒不知,窦兄有何好事相赠?”他这会儿就改了口,和窦途称兄道弟了起来。 按说张贺和窦途相交几年了,两人性格不合,窦途看不上张贺,张贺也不屑窦途,没想到窦途竟然跑来说要给他机遇,不由得张贺不好奇。 “三件事。”窦途眯着眼睛,竖起三根手指。 “洗耳恭听。”张贺抖了抖袖子,提起精神道。 窦途微微一笑:“第一,你带人去扬州吴县池水村,在村北的一座山神庙底下,去挖祥瑞。” “祥瑞?”张贺手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窦途。祥瑞之物,一般是为帝王而出,往往有太平盛世,或者皇朝更迭才会出现。窦途说的祥瑞,绝非是那种自己出现的,摆明了就是窦途这些人埋下的东西。一旦挖了出来,不用说,荆王的声势立刻大涨,就有了“承天受命”的正名了。 不管张贺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窦途往后一靠,自顾自地讲:“挖出祥瑞之后,你就立刻宣称荆王受命于天。天下有德者居之,之后白柳他们自然会帮你造声势。” 张贺涨红了脸,整个人都处在震惊和狂喜之中。窦途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这想必是长平长公主一早的安排,如此一来,荆王杀人夺权的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第二,一旦有人上书请荆王践天子位,你就只身去江陵。江陵县令会带你去见甲壹……” 张贺更加吃惊了:“甲壹不是投靠了太子吗?” 窦途顿了顿,露出笑意来:“是。甲壹是听从了公主的安排,去投靠太子,作为死间。只是没想到,白衣令中有些人以为甲壹真投靠了太子,所以白衣令出了一些叛徒。好在事情发现得早,我已经清理掉了。不瞒你说,公主不止安排甲壹去投靠太子,还安排了乙贰去暗中投靠了大将军。等你去江陵了,你就会得到一份大礼。” 张贺已经完全被长平长公主的手段布局给震住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那第三件事呢?” 窦途脸色一冷,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压低声音道:“前两件会让你成为荆楚名士,这最后一件,却是要你名声扫地。你可敢听?” 前两件不说让张贺功成名就,最起码少不了封侯拜相,高官厚禄。而窦途神神秘秘隐晦表示第三件事很可能要让他付出名声,这让张贺有所迟疑。 但这迟疑不过一会儿,他立刻变成了坚定。如果他不答应,不说那两件事能否轮他来做,就是他的性命也不见得能保全。毕竟窦途这个人,为了达成长平长公主的目的,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张贺一扫犹豫,拱手坚定道:“承蒙窦兄看得起我,既然给了我前程锦绣,我就该为窦兄效犬马之劳。” 窦途睨了他一眼,见他郑重其事,却嗤笑了一声,换回懒散轻浮的神情,靠在车窗前,笑道:“叔阙不必紧张。其实这第三件事未必是坏事。你如果做了前两件事,可能会大王感到忌惮,功高震主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第三件事能让叔阙成为孤臣,从此受大王重用,就算是名声扫地,对叔阙来说也是无妨的吧?” 张贺点了点头:“正是。” “那么——”窦途凑到他面前,笑吟吟地低声道,“第三件事,就是除掉沈家。” 沈家和宋许有关联,除掉沈家就得罪了世家,得罪世家,张贺在朝中就会变成一个孤臣。窦途说得不错,只要张贺敢对沈家动手,那就意味着要承受和世家对立的危险。 张贺沉吟片刻,当即不再犹豫:“好!这三件事,我都干了!” 窦途唇角逸出淡淡的笑,眼神却渐渐暗淡了下来。 公主,您要臣做的,臣一定会做到……请不要怪臣鲁莽,替您做了这个决定。若有来世,臣定当牛做马,以向公主谢罪! 第112章 一千年(完) “唔。” 安谧的房间里, 仪器滴滴地响着。周围空荡荡的, 只有两张小床和一些精密运作的机器。 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似乎在做噩梦, 两条细细的眉毛拢在一起,皱成一个“川”字。 她的脸苍白而无血色, 但五官清秀,是个顶耐看的女孩。长发散在肩头, 肩膀消瘦, 宽松的病号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精緻的锁骨。 她的眼皮在颤动, 睫毛抖动了几下,似乎即将醒来。果然, 紧闭地唇瓣溢出嘤咛声, 五官因难受皱在一起。 滴。 仪器跳动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让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涌入了她的视线。 咔擦。 就在她醒来的下一秒,门被打开, 一个穿着儒雅,面色苍老的中年女人推门进来, 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杯。女人把门关上, 愁容惨澹地回头, 正要向床上的女孩走去,走了两步,便察觉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正在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中年女人先是一愣, 手上的保温杯也不知不觉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声音惊到了女孩,也把中年女人惊醒了。很快,女人激动地红了眼眶,不敢置信地走到女孩身边,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眼泪一边掉,一边死死盯着女孩茫然的脸。 “阿致!”中年女人一把搂住了宋致,哭出声来,“天吶!我的女儿!你终于醒了!吓死妈了!” 宋致还处在思维混沌之中,迷茫地叫了一声:“妈?” “诶!”杜女士喜极而泣,又不敢把宋致搂得紧,一连道,“阿致你等着,妈去给你叫医生!” 不等宋致说话,杜女士兴高采烈地起身快步又出了门叫人去了。 宋致感觉后脑勺疼痛不已,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怎么会在这?”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疼痛的地方,一抬手,一方小小的玉印却在她手腕上不停晃动。 宋致看得一愣,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脑海。 楚和紧紧拉着宋致,两人跳下了断崖,流水把两个人都冲散了,在宋致昏迷前一刻,似乎看见了楚和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她抓着那块黑漆漆的石头,慢慢往下沉,而楚和却被流水沖走。 第149页 画面一转,她被一个渔夫救起,渔夫把她安置在家中休养。没想到北地反贼攻入颖川,渔夫把她藏好,等反贼离开,她才逃入山中。 万万没想到,那个山林不远处竟然会是宋放之墓。为了躲避北地反贼,宋致不得不躲在宋放墓的周围。直到明安找来……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公主呢?公主又去哪里了? 她怎么会回来?该死!她回来了,公主要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回来,我要回去找公主,公主会担心我的!”宋致慌张地坐了起来,拔掉手腕上的针头,急切地光着脚就往门外沖。 她不停念叨着:“公主……你要等我……”打开门就往走廊上跑。 一脸兴奋的杜女士带着医生就往宋致的病房走,结果碰见宋致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连鞋子都不穿,又惊又乱地和医生跑过去拉住她:“阿致!你这是做什么啊?快回去躺着!” 宋致涨红了脸,挣扎起来,大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找她!快放开我!” 杜女士脸上的兴奋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着急:“阿致,你要找谁啊?你才刚醒,不要乱走,你要找谁妈去叫好不好?你爸马上就来了……” 宋致拼命挣扎,一心想去找楚和,哪管杜女士说什么:“妈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我必须去找她!”她眼泪控制不住就流了下来,整个眼眶都红了。 医生喊道:“快把病人送回病房!”几个护士和医生,连同杜女士一起把宋致控制住,抬起来送回病房里。 没办法去找楚和,又被人用这种方式控制住,宋致气得浑身发抖,使劲力气想要挣脱束缚:“你们放开我!快放开我!” 医生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反而取了一支镇静剂,趁宋致动弹不得,打入她的身体。 宋致忽然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挣扎的力气小了,最后变成不再反抗。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着:“妈,我求求你让我去找她好不好?她有危险,我求求你让我走……” 杜女士握着她无力摊开的手,捂着嘴啜泣,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却激动道:“那个人是谁啊?有那么重要,让你不顾受伤刚醒,你就要去找她!阿致,妈求你,你好好养伤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被人送回来的时候,我和你爸差点没急死!你在乎那个人,就不在乎我们的感受吗?” 宋致哽咽了:“求你,让我去找她……” 门外,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宋先生推门而入,就看见房间里站了一群人,醒来的宋致和他的妻子哭成一团。医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带着护士要走,临走时让宋先生去办公室详谈。 杜女士不肯让宋致走,把她安置好,又去收拾掉在地上的保温杯,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着:“你昏迷了这么久,我和你爸急死了,尤其是你爸,天天守着你,他一直后悔让你跟着考古队下墓。要不是你命大,我和你爸不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吗?”想到这里,她又回头去看目光呆滞的宋致,擦了擦眼泪道,“你到底是要找谁?有这么重要吗?你要真想找他,我让你爸帮你叫他来。” 宋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眼泪。 宋先生去而复返,回来一看这情况不对,不由奇怪地坐到床边,温言软语地问:“怎么了?我宝贝女儿受什么委屈了?你这一醒来就要找人,是找谁啊?来跟爸说说好不好?” 任宋先生哄着,宋致一言不发,抿紧了唇。 宋先生看着杜女士,以为是宋致和杜女士闹矛盾不肯说,便迁就着对杜女士道:“粥都洒了,要不你再去买点回来?她还没吃饭呢。” 杜女士收拾着保温杯,看看宋先生,又看看不肯说话的宋致,点了点头,拿着保温杯出去了,把门轻轻带上。 宋先生给宋致掖了掖被子,温柔地摸了摸宋致的头发:“阿致,你跟爸说说,你是要找谁啊那么激动?是不是谈恋爱了,有喜欢的人,想见见他?” 宋致睁开眼睛,凝视着宋先生。半晌,她开口,用微弱的语气问道:“爸,你知不知道,历史上那个陈朝,有个长平长公主叫楚和的。” 宋先生没料到宋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愣了一下,随即回忆起了文献记载的内容,点了点头:“是陈惠帝的女儿,正平四年封咸宁公主的那位吧?你们这次考古发掘的驸马墓,不就是那位长平长公主驸马的墓吗?” “你能给我讲讲,关于长平长公主最后的记载吗?”宋致有些哽咽,眼眶发热。 宋先生是历史学的教授,虽然对陈代历史没有怎么研究,但是也有所涉猎。他想了想,缓缓道:“正平九年四月二十一,长平长公主于咸宁病逝。据说是暴病而亡,年纪大概在二十四到二十七之间。只是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正史也只记载她暴病而亡,没有说具体在什么地方过世的。关于长平长公主的历史评价很少,不过陈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平帝给了她一个‘懿’的谥号,这可是个美谥。” 宋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半天没得到宋致的回应,抬头一看,宋致正咬着唇,哭得梨花带雨。宋先生吓了一跳,连忙给宋致擦眼泪,越擦越多,他立刻急了:“阿致,你怎么哭了?是爸不好,你刚醒,怎么能给你讲这些东西。” 宋致怔怔地看着宋先生,失魂落魄地问道:“正平九年,距离现在多久了?” 宋先生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回答:“一千年了。” 宋致忽然就放声大哭,靠在宋先生肩头,不断地抽泣:“一千年……一千年……” 宋先生手忙脚乱,笨拙地拍着宋致的肩膀,耐心哄着她。宋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把宋先生身上的西装哭湿了。 等宋致睡下,宋先生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把门带上。发现杜女士站在门口,一脸惆怅,不由微微一笑,拉着她往外走:“她刚睡着。可能是病了,情绪不好,你不要生她的气。” 杜女士苦笑道:“我怎么捨得?”话锋一转,“诶,那个资助考古队的大老闆听说咱们阿致醒了,特地赶过来,正在休息区等了。你去见见她,毕竟人家来了好几次,又是送钱,又是给安排vip病房的。” 宋先生温和一笑,颔首道:“是啊。走,我们去谢谢这位老闆。”一边走着,他又问,“那个女老闆开的可是古玩玉器的大公司,能够抽空来关心咱们女儿,真是一个好心人啊。” 杜女士附和了一声,认可宋先生的话。两人走到休息区,一眼就看见了穿着女士小西装,一头乌黑长发,身材纤细的大老闆坐在休息区的角落里。那身富贵的气质,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 宋先生带着杜女士绕到女老闆面前,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好。” 正在看杂志的女老闆起身,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古典东方女子漂亮的鹅蛋脸,鼻樑上架着一副半框小眼镜,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伸出手和宋先生打招呼:“宋先生您好。听医生说,宋致已经醒了,恭喜。” 第150页 宋先生笑握了一下她的手道:“谢谢。多亏了您的帮助和照顾,等宋致身体大好,就请您吃个饭。” “宋先生客气了,”女老闆微微一笑,合上杂志道,“我还有事,过两天再来看她。” “好的。”宋先生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接受女老闆这么多帮助,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哦对了,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女老闆转身的步伐一滞,停顿片刻,偏过头,唇角勾起弧度:“不必客气,我姓楚,叫楚和。” (完) 第113章 番外一 我叫张贺, 字叔阙。 我原本是一个寒门子弟, 是人人看不起的游侠, 后来费尽心思, 拜入司徒公宋谦门下,终于从寒门子弟, 变成了司徒门人。 我终于摆脱了贱民的身份。但,我却成了宋家的走狗。 宋谦不把我当回事, 宋许看中了我, 他对我说, 只要我听他的话,我就有前程富贵, 娇妻美妾的生活。我不求富贵娇妻, 我只想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跪倒在我脚下。 所以我在驸马案之中,卖力出卖宋放, 在宋放和公主的婚礼上,我故意刁难, 在查五公子的事时, 我又费尽心思去得罪宋谦, 把宋谦父子置于死地。 宋放跟我没有仇。甚至可以说,我很喜欢宋放。我从第一眼看见他,我就仰慕他的风姿。可惜他是宋许和宋敏的眼中钉,我没有机会和他深交。 如果宋放不是宋家的人,那该多好?我时常会这样想。尽管我仰慕他, 但是为了我的前途,我还是照样诬陷了他。 我看着咸宁公主维护他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他是锦衣玉食的出身,他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还是个公主。他一成婚,就摇身一变成了两千石的太守,而我?努力多年,不过是个宋家家奴。 还好,宋家倒了。我自由了,也藉机成了洛阳名士。 而咸宁公主也看中了我的才华,私底下招揽我,让我归附她。其实我不想再当别人的狗,可是咸宁公主不一样,她给了我很大的诱惑,我相信,她有能力让我成为人上人。 和宋放相处下来,我感觉到他的天真烂漫,与世无争,和这样好骗的人当朋友,一定会是一件好笑的事吧? 我不知道,因为当我有心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他就出了洛阳,更在我去长沙国的时候,死了。 怎么死的?听说,是暴病而亡。 我第一次为一个人惋惜,真的太可惜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可是我最看好的朋友吶。 当我看着他妹妹宋致,和他一样的神情,一样的举动,我好几次恍惚就以为她是宋放。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被他们兄妹俩吸引住了。 作为奸细埋伏在大将军梁赴身边为之驱驰,到了长沙为大王做事,我听从咸宁公主的安排,就快要晋升,可我又成了孤独的人。 宋致是个女人,和公主很亲密。所以我为了避嫌,很少和她见面。 直到她最后走了,我还无法释然宋放的死。总觉得宋致和宋放,是同一个人。 我没有跟公主一起离开,而是选择继续效忠大王。我相信大王会是赢到最后的人,并不是因为大王有多英明神武,而是我要让他赢,他绝对不会输。 大王身边有很多人,他未必会看重我,所以我选的助力是那个什么都没有连城郡主。咸宁公主可以成为让我折服的人,想必她也不会怎么差吧? 果然,大王领兵出征,留郡主在临湘城,什么都不会,一心又想成长的郡主自然对我言听计从。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整个临湘城都是我在做主。 当我穿着官服坐在朝会上,底下的人对我既看不起,又不得不敬畏,这种感觉真美好。 但,这还不够。因为太后薨了,大王要回来,我的权力又要回到小小的廷尉府。 在长沙国这么多年,我深知以外戚沈家为主的世家让大王有多忌惮。何止大王,我也不得不退避三分。 沈砚这个人,从小和宋放一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后来进入宫中,起步便是高官厚禄。他的人生,和宋放很像,我不免心思也对他多加注意。 可惜这个人不懂进退。钟楼案,有人说是他杀了那个宫人,其实我知道不是他。从他房间里搜查出来的证据,不过是楚倏安排的一场好戏,如果不这样,沈砚和沈家怎么肯安心当他和宋许的走狗?沈砚不懂,这是政治下的手段,当沈家家主要他认下罪名,他终于有所觉悟。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意气风发的沈郎,一朝变成了布衣。心爱的女人消失不见,前途尽毁,这样就让他耽于酒色。如果是宋放,只怕会安然接受,想办法补救吧? 沈砚喝醉倒在坊里,楚倏正好通过坊主和宋许传递消息,一出来看见他烂醉如泥,假装好心地送他回去,沈砚竟然对他有了善意。的确很像宋放,只要施恩一点,就能让他感激不尽。 后来,宋许在背后操纵,沈家联合其他世家,逼大王起复沈砚。呵,这群人,仗着自己人多,把持的资源多,就敢这么做,大王虽然仁义,却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帝王。 通过一些线索,我也知道了楚倏精心策划了一系列事情,就是为了引出来长沙国的咸宁公主,好通过咸宁公主来“认祖归宗”。去襄阳江陵,为的是把流放的宋许带回来,杀掉那位元后身边的宫人,为的是让人顺着宫人的身份,查到他的身世。沈家在其中起的作用,绝对不会小,这些就足够让大王对他们忌惮了。 大王启用沈砚,让他去打仗。不得不说,沈砚的运气很好,很快就平定了扬州。一道加封,又调到了交州,沈家和几个世家大力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沈砚自然能够打下交州。世家啊,力量越大,越容易让大王堵心。 从羽林中郎将,到征南将军,破蜀中又升卫将军。一直到正平九年十一月十六,西川也全部落入沈砚和白柳手中,沈砚升为车骑将军,进封武乡侯。 沈砚,再往上走就是骠骑将军,人臣之顶。大将军自古以来都是外戚担任,等到一统天下,沈砚可真就封无可封了。愚蠢的人,只看到了沈砚步步高升,位高权重,可我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 窦途要我做的三件事,我已经完成了第一件。我在他指点的地方,挖出了一座巨大的铜雀,铜雀口含玉书,上面写着“良玉为首”四个字。是的,“良玉”即为“琅”,玉之首即为“主”,合起来就是楚琅就是天下之主。 与此同时,西蜀有黄龙现,百姓争观,交州有梧桐树,凤凰盘旋其上,荆楚有神人在崖上写“天下太平”四字。在西川平定之后的第八天,正平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我听从窦途的话,去见了甲壹。 甲壹见到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双手捧着一个匣子递给我。我看着盒子四四方方,忽然浑身战慄了起来。 甲壹打开盒子,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块玉玺。我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汹涌着。我第一次触碰到这块玉,捧着它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 第151页 这份大礼,实在太大了!有了玉玺,就是天命所归!虽然这不过就是一块玉璧,可就是这么一块玉璧,掀起了血雨腥风,让千百米的帝王将相为之付出鲜血和性命。今天,它归了我。 我几乎忘了和长平长公主的那些恩怨,此时此刻我对她只有感激。这份大礼太丰厚,我张叔阙,从此也有权倾朝野的机会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一边尊奉我,一边唾骂我是游侠。 我激动地没有去问甲壹是如何得到的这块玉玺,也没有过问窦途和公主在哪里。我怀抱着玉玺,疯狂地赶回临湘城,我赶了三天三夜,跑死三匹马,才回到临湘。我累得只能回府休息,睡醒之后,我洗漱一番,邀请了百官来我府邸议事。 正平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我穿着官服走在百官之前,因为国相反对称帝,我就让人直接把他关了起来。冯马早得到了消息,跟在我的身后捧着冕服,我的身边还站着郡主楚琰。 大王进殿的时候,还没坐下,我就捧着玉玺上了御阶。能够上御阶的,寥寥无几,今日我也尝了这番滋味。我跪倒在地,请大王收下玉玺,登基为帝。 大王早得到了消息,按照安排好的,他装作吃惊的样子,避开玉玺,不肯接受,并且愤怒地挥袖离开。 三辞三让,总是要有的。第三次,我带着百官长跪不起,大王才勉强答应。我高兴地把玉玺献给他,冯马直接给他换了冕服。 我回到百官之首,跪倒高呼陛下。底下的人也跟着高呼,声势浩大,连绵不绝。临湘城的百姓也跟着大呼陛下。 临湘城并不适合作为都城,所以王宫没有扩建。我等商议了几个地方作为都城,陛下看了之后却对我们说,历代先帝都城都在洛阳,既然洛阳在北,我们就打回去,誓定洛阳为都。 陛下有这样的志气,我自然不会反对。天子登基之后,我被封为乌城县侯,官升御史大夫。陛下用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丞相仍由国相担任,太尉是陛下的心腹。 白柳北伐,一月下徐州,我看得出来,陛下十分高兴。天子登基,想要封赏的将士疯狂用命,尤其是归属了陛下的咸宁军,凶悍不畏死,加上白柳、余度配合得好,北地军节节败退。 正平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天下几乎归了陛下。天下大势已定,迁都洛阳。原本的太子楚倏和皇子楚修,一个成为了北地的傀儡,一个被自己封的大将军杀了,死无全尸。 接下来……我要做最后一件事了。 第114章 番外二 正平十二年八月十五日, 天子封已经是骠骑将军的沈砚为大将军, 赐婚东吴公主楚琰。沈家从外戚, 进化成了最有权势的姻亲之家。 得胜还朝的沈砚从东门入的洛阳。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沈郎, 变成当朝驸马,领着三万有功将士身穿锦衣, 下跨骏马,威风凛凛地在百官迎接下进城。 沈砚已经蓄起鬍鬚, 风霜吹拂的面庞多了几分成熟和苍老, 他眉目清秀依然, 只是岁月仍旧留下了些许痕迹。 “大将军,你说这次回来, 陛下会不会赏我个将军做做啊?” “钱大壮, 就你这蠢样还想当将军?” “呸!赵春华,你也不过是一个校尉,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你们都别争了, 有功陛下就会赏的!诸位诸位,我等皆是大将军心腹, 不要丢了大将军的脸面!” “说得是啊!”赵春华笑道, “我等皆仰赖大将军的恩典, 才能有今日。虽说等封赏下来,兄弟们各奔前程,但是我等绝对不会忘记大将军的恩典!” “没错!大将军给了我们荣华富贵,我钱大壮这条命就是大将军的,以后大将军还有驱驰, 我钱大壮第一个站出来!” 沈砚唇角弯起,露出暖暖的笑意,摆了摆手道:“诸位都是我沈砚的心腹亲信,我早把诸位当兄弟手足了,我们在战场杀敌,刀山火海地过来。如今是享福的时候了,说什么驱驰?只会是共富贵!” 赵春华点头附和道:“对!大将军是我等兄弟,我们不止要共富贵,还要同患难!” “对啊!” “没错!” 沈砚微微一笑,拉着缰绳,朗声道:“诸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征战扬、交、益、凉、洛阳,战功赫赫!我们为陛下杀敌立功,平反贼、杀蛮夷、收失地,连最凶狠的匈奴也被我们打怕了!天下能知我沈砚,都是兄弟们的功劳!”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身后三万将士齐声欢呼,像打胜仗一样,由衷地感到喜悦。 他们跟着沈砚进了宣武台,那里是接受他们封赏的地方。三万将士都立在宣武台下的校场等着,沈砚则带着十几个心腹爱将面露喜色地上了宣武台。 宣武台上,身着官袍挂着金印紫绶的文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黑压压一片的将士,身边只跟着一个内侍持着一根挂着旄牛尾的竹竿。 这是天子使臣的凭证,这样的持节权力极大,代表是天子。 沈砚和心腹站到台上,解下佩剑,跪倒在地。沈砚充满激动地行了一礼,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拱手道:“大将军臣砚携有功将士拜见陛下。” “臣等拜见陛下!”跟随着沈砚的心腹跪了一地。 “臣等拜见陛下!”从台上到台下站着的人一路跪拜。 “臣等拜见陛下!”三万将士跪倒在地。 负手而立的人唇角微扬,转过身来。他眉目含微,颌下有短须,眼神凌厉深沉,一抖长袖,向沈砚还礼:“张贺,见过大将军。” 沈砚抬头一看,竟然是张贺。他一愣,觉得出乎意料,但还是跪着听候封赏。 张贺微微一笑,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从旁边拿了一张帛书,缓缓展开念道:“大将军沈砚,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平扬州,定交州,入益州,征凉州,宣扬国之威武,实乃朕是功臣。特,封大将军沈砚为冠军侯,食邑万户,并赐婚吴国公主楚琰,加驸马都尉之衔。” 沈砚惊喜万分,因为天子的封赏太过丰厚。他是新朝第一个封万户侯的人,也是新朝权势最盛的人!自他开始,沈家就能够一跃成为世家之首了! “恭喜大将军!我就说嘛,大将军的功劳也只有汉朝的卫霍能比肩!” “大将军功盖卫霍!” “大将军一向爱兵如子,是最体恤兄弟们的将军了!” “大将军是天下人敬佩的大英雄,受此荣耀,理所应当!” 沈砚听了,喜上眉梢。然而,当他将要领旨谢恩之际,一直关注着他的张贺忽然唇角一勾,合上帛书,背着手弯下腰对沈砚道:“大将军,我跟你玩个玩笑呢。想必你不知道,自你进洛阳之始,本公下属,就已经带人去抄家了吧?你怎么会想得此重赏呢?未免,想得太美了吧?啊?哈哈哈哈哈!” 第152页 沈砚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道:“这不可能!张贺,你敢对有功之臣下手,你敢?!”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用力吼出来的。 看着沈砚青筋暴突涨红了脸,张贺冷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敢?你还做你权倾天下世家之首的春秋大梦呢!我不但要破你全家,还要灭你全族!”他直起身,轻描淡写道,“你放心吧,沈家老幼妇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沈砚爆发了,从地上捡起了佩刀。 所有人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加赏恩德的使臣变成了逼杀忠臣的奸人,看见张贺对沈砚如此羞辱,都愤怒地拿起地上刀,指着张贺破口大骂。 “狗贼!大将军为陛下一统天下,战功赫赫,岂能容你这般戏耍!”钱大壮怒道。 “口出狂言!还不向大将军赔罪!”赵春华指着张贺斥责。 “大将军是被你这个狗贼冤枉的!” 群情激愤,张贺却像在波涛汹涌的怒海中屹立不倒的礁石,冷冷看着众人,嗤笑道:“你们想反?为了一个将死之人?” 众人像被齐齐掐住了脖子,敢怒不敢言,瞪着张贺。 张贺脸色一冷,拂袖大声怒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 啪。 钱大壮惧怕他的威严,手里的大刀再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接着,身边又有人扔掉了刀剑,吓得噤声。 “你们不要命了可以,为你们的大将军尽忠我不拦着。可是你们就会从有功之臣,变成反贼,等待你们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家人,就会人头落地。你们努力十几年,费尽心思要得到的富贵前程,也会因为背负反贼污名离你们而去。”张贺语调平缓地讲述后果,眼睛扫过脸色苍白的众人,低声笑了,“怎么?怕了?” 扑通。有人跪下了。 接着一个又一个腿脚打颤的人跪下,直到只剩下红着眼眶的沈砚和负手含笑的张贺站着。 他们怕吶。怕自己努力半辈子,好不容易可以给孩子夫人,给年迈的父母好的生活,却要背负贼名。他们恨着张贺,却又怕极了,持节的张贺。 持节的张贺,说他们是造反,他们就是造反,说他们是贼人,他们就是贼人。可以捨身取义,可是如果是天子之意……该当如何? “哈哈哈哈哈……”张贺满意地笑了,沉声道,“我听说,你们的大将军,卖国通姦,有没有这回事啊?” 跪在沈砚身边的人都低着头,涨红了脸,没人敢说话。 张贺冷哼道:“谁能出来指证,本公就免他死罪,并且论功行赏,一点不少!” 众人仍低着头,只是用余光偷偷看着脸色微白的沈砚。 沈砚哈哈一笑,怒道:“张贺,他们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以为你这样的利诱,他们会来诬陷我吗?我相信他们不会!” 张贺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更冷:“是吗?我再问一遍,如果没有人指证,在场的人,妻儿老小……本公可不敢保证能活到明天!” “你——”沈砚气得咬牙切齿。 钱大壮额头已经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了,他想起了自己瞎眼的老娘,想起了有八岁大的儿子,想起了他们家五代单传…… 不止钱大壮一人,赵春华也想起了自己刚娶的妻子,还有断了腿的兄长…… 还有几个刚当爹的校尉,也浑身发抖,又惊又怕。 半晌,那些跪着的人,终于颤颤巍巍捡起丢下的刀站了起来,他们围拢过来,把那个曾经带着他们杀过匈奴,最后被奸臣诬陷定了通姦罪的将军围在中间。 有人指着他痛骂他与女人的罪,有人用刀比划着名说他的功劳造假,有人激动地啐他一脸唾沫,而他们说他没有杀过匈奴人,说他贪墨军饷,说他意图谋反,他们全然忘了,前一刻他们跪在地上赞美他是功盖卫霍,是最体恤兄弟们的大帅,是天下人敬佩的大英雄。 “我举证!他在边关强抢民女!” “我,我也举证!他贪墨将士们的赏银,还,还逼我们不要上报!” “对!我也举证!他根本就没有杀退匈奴!是匈奴自己退的兵!” “我举证他意图谋反……” “我举证他侵占田地……” “我举证……” 沈砚沉默了。在他深爱的将士面前,在众人的唾骂指责中,那一刻他好像老了十几岁,连神气年轻的脸上被发现几条皱纹,都能被说是心机深重。他低下头,头越来越低,他在自己信任的部下士卒中间,佝偻了背,在嘈杂飞舞的口水中弯下了腰。 最终,杀过匈奴人,连单于都不能让他俯身,令外族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嵴樑弯下,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所有敬爱他的将士们更激动了,一开始的结结巴巴和愧疚难过变得顺畅自如,好像他真的承认了他们口中的指责,承认了他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贱奴,承认了所有的猜测与污衊。 然后他们心安理得并且正义凛然地嘲讽,用最恶毒和他最害怕的话来攻讦他,用最锋利的语言打击他最柔软的致命点,这个时候他们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用舆论逼供,并且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唾弃他,一如当初他在艷阳烈日下,流着汗教他们怎么打败敌人,只不过如今敌人变成了他而已。 沈砚被迫磕头认罪,他终于流着眼泪,哽咽着,消瘦的脸庞急速抽搐着,喊出了声:“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 悽厉的声音很快被凌乱的斥责和士卒发疯了的大叫淹没,他也被人群吞了进去,所有人个个化身正义的使者,要把他施以最可怕的极刑,他们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狰狞,想必那些死在他们刀下的敌人曾经也见过。 前一刻都跪着替他喊冤的人,可以一扭头就成了要求处死他的人,沈砚说他相信士卒们,然而他相信的人要置他于死地。 “哈哈,我就是喜欢看这样的戏,我喜欢看师生自相残杀,喜欢看有傲骨的人被他在意的东西折断傲骨,有气节的人被小人折辱,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快意的东西!”张贺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们口口声声爱他们的将军,果然是爱得深沉,不过是一些子虚乌有的话,加毫无可能的威胁,就能让这群虚伪的人揭下面具,鞭挞他们的英雄。 “我可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手,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若是将军要恨,该恨这些人而不是我。”张贺望着被打倒在地,拳脚相加的沈砚,淡淡一笑。 看到最后,没有什么新意,张贺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背着手,慢慢地走下宣武台,近乎呢喃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善于利用人的,早晚被人利用,善于借刀杀人的,早晚被刀砍,但是我不在乎,假使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也不可能像大将军这样屈膝认罪,我会在他们反应之前,动手杀了他们。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我是个小人,所以我有办法狠下心,而他是君子,他不行。” 第153页 他回头看着哄乱成一团的宣武台,唇角慢慢扯起讥讽的笑意,取过那支持节,坦然从浩浩荡荡的三万浴血将士中走过。 正平十二年八月十六日,大将军沈砚,以三十多条重罪论处,由御史大夫张贺主理抄家问斩。 正平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天子封御史大夫张贺为丞相,自此张贺权势遮天,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115章 番外三 明安找到宋致的时候, 宋致正躲在宋放的墓旁。北地反贼的兵马在附近清查异党, 明安也是无可奈何才逃到这里附近。只是没想到因祸得福, 真的碰见了宋致。 “女公子!是我, 明安!”宋致误以为明安是贼兵,见到影子就撒丫子跑。 明安追了上来, 压低声音喊道:“女公子不要跑了!是我!” 宋致昏昏沉沉,只知道逃跑, 没想到有人追了上来, 她也没力气跑了, 打算破罐子破摔,认栽了。没想到是一身北地贼兵服饰的明安, 她不由惊喜地叫出声来:“明中侯!” “女公子, 你还好吧?”明安看她脸色苍白,因为逃跑过程中还受了一些皮肉伤,关切地在她几步前站定。 宋致瘫在地上喘着气道:“我……我没事。公主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明安面色有些尴尬:“公主她……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北地反贼打到陈留和颖川,公主留在这里很危险, 窦录事就把公主劝走了。想必如今已经到了荆楚了。” 宋致唇瓣干裂, 有些口渴, 还有点头晕脑涨。一听楚和安然无恙,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女公子,这附近有贼兵搜山,想必不久就会到这里。我们还是快找地方躲一躲吧, 不然被抓到,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啊!” 才说完,不远处就传来了呼喝声:“快,这边看看!” “那边有没有?” “跟我来!” 那是北地军的口音。 明安大惊失色,连忙对宋致道:“女公子,得罪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请你见谅。”他不等宋致开口,一矮身,就把宋致背了起来,拼命跑。 宋致浑身难受,被明安这么一颠簸,更是痛苦不堪。后面有军队跟来,宋致看明安无头无脑乱蹿,皱着眉头,喘息着指向宋放的墓道:“去我兄长的墓,我知道有一个入口……” 明安一下子有了方向,背着宋致飞快地向宋放的墓跑去。他把军队甩下了,在驸马墓附近转了一圈,惊疑道:“女公子,这里哪里有你说的那个洞口?” 闭着眼睛快睡着的宋致强打起精神,睁开眼,凭着记忆找到一块高地,高地上有个坡,长满了枯草树藤。她拍了拍明安的手:“放我下来。” 明安依言把她放下,宋致拖着疲倦的身子把草堆扒开,果然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明安一喜,对宋致道:“我先进去,如果没有危险,女公子再进来。” 宋致点了点头。明安顺着洞口爬进去,发现这的确是通向墓道的一个洞。他又爬出来,让宋致进来,拉着宋致爬回洞里,又去把洞口用树藤围住,想了想觉得不安全,干脆把洞用土封上。谁料这土松得跟,不但把洞口封上了,还把明安弄得灰头土脸。 他折回来的时候,宋致正靠在墙壁上,咳嗽个不停。明安走到她身边,觉得有些奇怪,摸了摸她额头,发现她发烧了。 “女公子,没事吧你?女公子?” 咸宁县。 楚和刚把军政大权交割给荆王楚琅,就回了咸宁,准备北伐的大事。 窦途没有跟楚和一起去见楚琅,而是趴在凉亭的桌子上呼呼大睡,旁边还摆着许多的酒罈子。 他睡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被吵醒了,一肚子的火气,正要破口大骂,回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公主府亲卫。 那个亲卫看见窦途脸色苍白,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此刻目光含着恼怒,吓得他不敢说话。 “什么事啊?不说清楚敢打搅你窦先生的好梦,非打死你不可!” 亲卫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回禀:“窦先生,有明中侯的消息了!” 窦途猛然清醒,坐直了身体,顾不上脑袋还有些眩晕,急忙问道:“是不是找到女公子了?” “……是。消息传来说,他们正困在颖川阳翟,在宋放墓中。并且,女公子身体很不好,发烧了很多天,消息来的时候说已经生命垂危,请窦先生想办法让公主去见她一面!” 窦途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又想了想,起身踱步。 走了几步,眼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进来,正往这边来。他思索半晌,突然一喜,跑过去拉住了来人:“旧年!我可想死你了!” 余度风尘僕僕赶回来,就是为了权力交接,结果刚处理完就被窦途拉住,他一头雾水地道:“怎么了?”不着痕迹地脱离窦途的手,嫌弃地往旁边躲。 窦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又粘了上来,笑道:“旧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余度拍掉他的手,皱起眉头:“有话好好说!” 窦途也不以为意,突然一脸严肃地道:“旧年,是这样的。你觉得如果荆王以后登基称帝,能否让公主成为周公那样的人?” 余度嘴角一抽:“公主把权力都交出去了,荆王如果登基,最多给公主一个好的封邑,一些特殊的待遇,想再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那是不太可能了。吴国公主楚琰如今不也是遥领封邑而无实权吗?” “是啊。既然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了,想要按照以前的筹谋是行不通的。荆王也不失为一个明主。公主心里惦念着宋致,如果知道宋致没死,但是也快了……” “你说什么?”余度大吃一惊,“宋致没有死?” “是啊。”窦途嘆了口气,“她不死,公主的心又活了。你看公主这几天就憔悴了那么多,每天焚膏继晷地处理大事,拼命做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不要想起宋致。如果她知道宋致没死,失去一次宋致的她,决然不会再轻易尝试这种痛苦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余度有些心惊肉跳,“直接杀掉宋致?” “不。”窦途斩钉截铁道,“让公主去见她!” 余度狐疑地打量着窦途。这不太像窦途会干的事,毕竟窦途曾经逼得宋致差点死掉,又逼着公主离开颖川说了那么重的话,窦途突然改变主意,让余度有点反应不过来。 “此言当真?” “此言当真。”窦途点头。 余度沉吟不语,走了几步,最后下定决心:“好!你我都是为了公主好。君忧则臣辱,为公主分忧是你我该做的。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说服公主?” 第154页 “先前我劝公主离开颖川,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公主在颖川,这次我们把公主偷偷带过去。自然不会引起注意。再者,让白衣令在颖川长社作乱,这样就能让北地反贼的注意都集中在长社。至于公主,她身体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可以等她睡着,让珺珺把她带出去。如此一来,只要她离开荆楚,知道宋致病危,她会去找宋致的。” 这算给楚和一个补偿吧。窦途默默想着。 “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窦途和余度怎么也没想到,当珺珺和他还有白衣令护送着楚和到了阳翟时,宋致竟然又不见了! 明安跪在楚和面前,解释道:“请公主恕罪!原本女公子确实被臣找到了,但是她病得太重了,根本无法逃离驸马墓。后来……后来臣在她身上看到了那块黑色石头。” 原来,宋致在清醒的时候,跟明安提及过她的来历,兴许是因为预感自己快病死了,她吐露心声,一千年后的世界如何,这个地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地底下太阴暗和冷清,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息。 宋致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明安恰巧发现了她身上有一个东西在发亮。他抱着好奇的心,取出了那个发亮的东西,没想到竟然就是原本在墓里取出的黑色石头。 明安不知道有没有用,于是就把黑色的石头放回了墓室顶端镶嵌的地方。然后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周围已经没有宋致了,只剩下一块黑色石头,掉在了宋致躺着的地方。 “一千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楚和沉吟半晌,有些茫然。 “臣……也不知道。”明安摇了摇头,他虽然觉得宋致的话是病糊涂了胡说八道,但是他敬畏鬼神,宋致消失后,让他倒有点半信半疑。 楚和沉默了许久。而后,她对明安、窦途、珺珺,还有几个白衣令道:“我决定,要去看看那个古怪的石头。” “不可啊公主!”明安大吃一惊,连忙阻止。 “我意已决。如果真像阿致说的那样,一千年后中原无战争,百姓们安居乐业,我倒是想去见识见识。” “可是……”窦途蹙起眉,欲言又止。 “窦途——”楚和吩咐道,“等我进去之后,如果没有出来,你就告诉张叔阙那三件事,按照我说的那样做。然后你们就在这个地方守陵,子子孙孙直到千年之后,再来为本宫效力。” “公主,这……”明安还是有些迟疑。 “喏!”白衣令们行了一礼,没有犹豫。 楚和点了点头,一个人从墓道里进入墓室。 守在外面的人看见一阵紫光沖天而起,然后恢复平静。 “我们进去看看?”明安提议道。 窦途点了点头。进去墓室之后,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块黑色的石块已经彻底变成了普通石头,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窦途领着人退了出去。 “从今天起,就把这里封住。我等后人就守在这里,时代守护陵墓,直到千年之后,一定要找到宋致和公主!” “喏!” “我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明安。”窦途拍了拍明安的肩膀道。 明安行了一礼:“臣定当好好守陵!” 窦途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天空,眼底的光有些暗淡,很快,他振作了起来,踏步向山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