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九万里》 第一章逃婚太子林去忧 天宁北州,逐北城。 “话说天宁十六年,先皇皇帝林乘天暴毙,由此,天下大乱,中南北三州群雄并起。” 逐北城中央之处,熹微时分,已是车来车往。 最为全城胭脂第一的忘乡楼下,有一中年说书人,手持折扇,端坐于台前。 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轻轻一拍醒木,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凝神静气,静待下文。 说书人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还没等那太子林去忧缓过神来,北州闲散王爷林乘意率数万黑甲军直逼京城,气势如龙。” “冬寒刺骨,大军入宫后大开杀戒,群臣毙命。” “太子站在血泊中,望着被奸佞簇拥进宫的皇叔,他拔出宝剑直指皇叔林乘意,誓要将其诛杀!” “只见那林乘意高坐马上,冷笑数声,将太子一脚踹翻在地,利索下马,捏着自己外甥下巴壳,言道‘长得倒是精致,适合作花瓶子,留着吧,充个门面也是好。’” “说完便仰天大笑进城去,于万军簇拥下登基,定国号朝来,大摆宴席,免赋税,大赦天下。” 青楼顶层窗口大开,一个潇洒男子正被美女伺候下吃着葡萄按肩膀,如神仙快活。 “公子!快跑啊,季大小姐杀来了!” “这娘们,怎他娘的,和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卧榻在高台之上,刚还舒服侧卧听书男子,闻言脸色骤变,一扫宿醉神态,脸露骇色。 一把抓过外衣外裤,从上头洒下铜钱百文,楼下听书众人见有钱拿,立马满地找钱,场面甚是喧闹,堵得门都打不开。 “别抢啊,那是公子赏给小老儿的!” 说书中年人急了,也是不顾形象抢起铜钱来。 就在这时,老鸨尖细声音夹杂求饶声传入楼上:“哎呦!季姑娘,这可不行啊!太子殿下真不在我这楼内呀!我这等红尘烟花之地,哪里容得下太子殿下那尊大佛呀!” 林去忧心中暗骂,穿好白衣翻窗而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轻盈如麻雀。 早已在门口握着马绳,端着酒葫芦小酌的跛脚于伯见少爷如此矫健,十分欣赏的点点头。 少爷的轻功是极好的,就算大宗师也丝毫不差。 前年少爷找季莫寒之父镇国公季长林学功夫,镇国公也不含糊,将江湖前三甲的游龙步倾囊传授。 季长林本意是望太子殿下能游龙天地,乘龙夺天。 然而,谁也没想到,林去忧好似笑话一般,天地没游成,就先他娘游到女子床上。 喧闹大门被轰一声踹开,一身蓝裙的季莫寒大步流星踏入,身后老鸨瘫坐在地,嫖客四处逃窜。 长发如瀑,柔顺地垂至腰间,眉如远山含烟,正是这样一张温婉如水的脸庞,却散发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气质。 闻到屋内浑浊的酒味,她眉头紧锁,怒从心起。 环顾四周,不见林去忧身影,一片狼藉屋内只剩下坐在床榻上吃着葡萄的芊云兮。 季莫寒冷声问道:“林去忧人呢?” 身着红裙露出大片雪白的芊云兮吃一颗晶莹葡萄,戏虐道:“我当是谁呢,大清早闹出如此动静,原来是季家大小姐。” 季莫寒双眸散发冷意,正眼没给一个。 芊云兮见对方不理睬,拍了拍身旁位置,妩媚笑道:“季大小姐觉得奴家配不上,要不过来姐姐也可教你两招,保准在床上给太子殿下治的服服帖帖。” 季莫寒厌恶道:“不知廉耻。” 连吃两次亏得芊云兮不屑哼了声,道句无趣,起身转身离去,却被季大小姐伸手拦住,美眸中透露出询问和威胁。 芊云兮咬着牙,破口骂道:“真是败给你了!林家小子昨夜只是睡觉,什么都没做!满意了吧!” 得到满意答案的季莫寒抬手放她离开。 本打算一走了之的芊云兮又折返回来,笑道:“季大小姐,别怪奴家多嘴,你与林去忧是有婚约,全城百姓都心里清楚他是个怎么货色,你这等美人尖儿,可得擦亮眼睛。” 季莫寒眯了眯灵动眸子,丝毫未将身上杀意隐藏。 芊云兮也不惧,后眸一笑,打了个哈欠,慵懒离去,风情万种。 季莫寒站在窗口上朝季府方向眺望,就见天宁太子爷站在早已远去的马车上,朝她做鬼脸。 她愤怒至极,双脚猛跺在地上,一股无形力量随她动作激荡开来,忘乡楼从上至下百余间房在这股怒意下微微颤抖,墙壁间回响低沉嗡鸣。 季莫寒冷着张脸平静下楼,可楼下空气仿佛都凝固,整座楼只留她跺脚后久久回荡余音,以及众人惊愕目光。 待她骑马离开,中年说书人率先反应过来,将地上散落铜钱捡起一片,嘴中喃喃:“故事还没讲完,怎么就走了呢。” 清晨逐北城街道上人烟稀少,于伯赶着马车在季府门前缓缓停下,扬起尘土还未散去,林去忧迫不及待跳下。 季府也可说是将军府,当家人季长林现官职二品,封狼北大将军,爵封镇国公。 早霞初开,时候尚早,大门却是敞开,好似知道林去忧在此时登门。 府前台阶干净整洁,一身白衣俊美太子爷跨过朱红门槛,抬眼就碰见端碗筷的季长林。 瘸腿老头于伯素来不吃早食,却是嗜酒如命,早已悄溜到后厨酒窖讨美酒喝。 中年还算的儒雅的季长林不爱甲胄爱文衫,见狼狈不堪的林去忧,怎会不知是何事,打趣道:“太子今日起这么早?” 本就饥肠辘辘的林去忧心中骂一句,将季长林手中端盛白粥瓷碗夺来,大口一喝,冷笑道:“季长林你这老书生别整这一套,季莫寒行事你会不知,这联姻到底是谁主意?” 昨夜整晚沉浸在酒色美香中的林去忧属实饿极了,话还未说完便又忍不住喝上一口。 被夺了碗筷的季长林习以为常,也不理会发癫林去忧,转身朝厨房方向走去。 林去忧紧贴脚后,边吃边唠叨:“你说林乘意到底在卖什么葫芦药,他那三个儿子私下拉拢三州势力不管,偏偏就跟我过不去,怎么,你季家最近拍马屁拍到脸上去了?” 季长林摆手示意厨房伙房差人退下,双耳不闻林去忧如下雨般牢骚,盛碗白粥,给林去忧丢了个眼神。 将白粥吃了个精光的林去忧一手摸摸肚子,也是没脸没皮笑说再来一碗。 两人端着碗筷就坐在厨房外台阶上,这等市井模样很难与太子与将军联系起来。 喝白粥的林去忧短暂闭上嘴巴。 耳根清净的季长林端着白粥道:“季某虽说没多大能耐,你入赘季府我保你平安手段还是有,你本无意当天宁太子,入赘后便也跟仕途断了缘分。” 林去忧喝粥手顿了顿,眸中流露出一抹失落,但很快盖去,道:“谁做太子我无意理会,只是林乘意这等强人做法小爷很是烦躁,我打算退婚,来个江湖万里行,从逐北城到边塞,一睹北州风光!” “退婚?林去忧你大胆!本大小姐还没嫌弃你,你就敢先退婚!” 话音未落,就见她翻身落地,起拳朝林去忧轰去。 季莫寒貌美全城皆知,可在林去忧眼下与鬼见愁一般无二,当即包头鼠窜,大骂季长林你个混蛋东西,大喊于伯救我! 坐在台阶上观赏季莫寒追杀天宁太子爷的季长林淡定喝粥,时不时还指点一番自家闺女,如何破游龙步。 后厨已喝的伶仃大醉的于伯只是瘫坐在地,嘴中嚷嚷:“再来一壶!” 第二章吃亏是我好吧 被季莫寒窥听谈话,还被揍了一顿的天宁太子爷林去忧很是忧郁。 林乘意三个儿子对自己杀心丝毫不避讳,派出刺客无数虽说都是江湖不入流货色,但奈何数量实在多,多到本不打算习武的林去忧都迫不得已习了轻功。 三年期间凭借数不清逃跑次数,硬生生将游龙步练了个炉火纯青,独步天下。 本就苦于对付三个世子的林去忧就等苟活到林乘意对自己失去耐心,将太子帽子摘了便前往边塞将老娘身前遗留在北帝城的佩剑取回,归还余家后寄情山水,享乐一辈子。 可林乘意这老王八犊子倒好,想用季家婚事巩固自己地位,让他三个儿子对自己更加厌恶。 他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 反正林去忧是真不知道。 只是抱个美娇娘做媳妇林去忧是乐意的,只是季莫寒脾气霸道,动不动拳打脚踢,这让他实在头疼。 惹不起,小爷我还躲不起吗? 清晨一顿毒打,更是让林去忧坚定逃跑边塞决心! 季府有一人工湖,规模颇大,乃是季长林为同为南方的季夫人思乡之情而建。 林去忧神色阴沉,双腿盘坐在湖泊旁绿茵草地上,脸庞两侧,清晰可见两个巴掌印,他满心愤懑,恶狠狠瞪着不远处的庭院。 今日早晨,他早早就到了庭院练功,但是却被晚到季莫寒啪啪两巴掌给强行夺去了这好地方。 憋屈与恼怒在他心中如汹涌的潮水,几欲破闸而出,林去忧向一旁瘸腿老人含泪道:“于伯,你说我习武天赋比季莫寒如何?” 躺在草地上,嘴中哼着北州不知名歌谣的于伯倒显得悠然自得,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慢悠悠道:“不逞多让。” 林去忧握着拳头,咬牙又问:“我这一趟北州江湖行归来,能不能将季莫寒那恶霸制服!?” 说起这个就来劲的瘸腿老人贼兮兮道:“太子殿下说床上床下?” 林去忧挑了挑眉,观望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都是!” 瘸腿老头正襟危坐,故弄玄虚:“那小老儿便教你一招运气吐纳之法,不出半月,保太子殿下每日醒来一柱擎天,厉害得很呐。” 林去忧眼睛瞪得如铜铃,惊呼出声:“可是真的?” 瘸腿老人搓搓鼻子,得意嘿嘿,很是猥琐:“当然是真的!别看于伯七十余岁,每日醒来,还是如年轻般……” 两人心照不宣齐呼:“风流!” 就在湖泊一老一少这愉快光景另一侧,装修华贵庭院里却是别样气氛。 端了自己闺女平日最喜爱吃饭菜,战场杀敌如麻的季长林看着闺女观湖背影,满目心疼:“姑娘,一早上没吃饭了,吃上一口吧。” 季莫寒美眸将湖泊倒影清楚,波光粼粼,很是好看,只是没了往日灵动,也只是好看罢了。 季长林叹口气,别看季莫寒平日行事大方,可哪个女子遭受如此羞辱还能不气不怨。 “我知你气他不知天高地厚,得了如此大便宜还卖乖,只是气归气,别弄坏自个身子,不然你娘又要拿这事撒气。” 季长林坐在女儿旁见她迟迟不出声,耐心继续道:“此事事关重大,我本就觉不妥,眼下陛下左右用意还未揣摩清楚,林去忧既然有心避开,便由他离开,余皇后的剑一日不拔出,他便一日走不出北州。” 季莫寒嘴角不屑勾起:“凭他三脚猫功夫还能将她娘剑拔出来不成,就算他侥幸拔出,余家这等藏于江湖的剑道世家,会给他一个纨绔开门?” “剑拔不拔,余家门开不开,都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 季长林站起身,看向草坪绿茵一老一少打闹身影,含笑道:“不管真傻假傻,好歹在府上一同吃了三年饭,再说依照我教他的游龙步,就算摘了太子名声,也能在北州混口饭吃。” 不说游龙步还好,一提到季家大小姐便想到林去忧种种不堪往事,缓和没几分钟的脸又布满寒霜。 发觉自己又触了霉头的季长林不敢再多停留,说多错多,留下句记得吃饭,我去看看你娘,便脚底冒火快速溜走,哪里有拿战场骁勇的大将军严肃模样。 他这闺女哪都好,就是脾气大,耍起蛮来不讲道理。 不过这不讲道理的模样,还当真有自己年轻时那倔驴模样。 果然虎父无犬女,这才该是他闺女。 季莫寒在庭院里小憩片刻,轻盈起身,假装不经意瞥向不远处的林去忧。 就是这么惊鸿一瞥,纵然是清冷仙子都不禁脸红震撼。 林去忧这不要脸货色竟毫不顾忌对着风儿解决起内急来,即便是背影,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惊叹连连。 林去忧厚脸皮的名声早已传遍北州,但季莫寒万万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刚痛快完的林去忧转过身就对上季莫寒眸子,慢条斯理系紧裤腰,不忘朝庭院嬉皮笑脸招了招手。 但是转瞬,他又马上往身上蹭了两下手背,又抬头呲着牙朝她又不要脸地笑起来。 季莫寒实在想不通先皇英武不凡,余皇后母仪天下,如此英雄人物怎能有个如此恬不知耻、死皮赖脸的儿子。 涨红脸的她只是慌忙丢了句登徒子,头也不转离开庭院,朝着练武场方向走去。 林去忧不解疑惑:“她在气什么,是我吃亏了好吧。” 于伯喝口酒,躺在一侧乐呵道:“怕是公子背对着她放水,下次正对试试,定有奇效。” 林去忧嗯一声,竖起拇指赞叹:“有品!” 季府上下最为头疼的两活宝今日出奇安静在湖泊旁一坐便是一下午。 逐北城晌午阳光可是柔,睡个畅快的林去忧伸个懒腰。 暮色里,将于伯站立身影拉长,不知何时又拿了壶酒的他喝一口,倒没了原先戏虐神色,正色问道:“当年我与余皇后并肩作战,面对莽荒二十万铁骑都未曾退缩,你可要考虑清楚,莫要辜负了皇后为北州做出牺牲。” 自从林乘意登基开始,北州各府人心攒动,江湖动荡,眼下北州除了有季长林镇守地逐北城还算得上太平以外,其余城池三天两头就冒出数路江湖兵马厮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北州历朝历代都不太平,只有闹腾点的,才叫江湖。 林去忧起身点头:“一个地方呆久了容易真傻。” 于伯见他下定决心,也不过多阻扰。 纵然北州路途凶险,一路有他,便可保他无恙。 “何时动身?” “今晚我去办件事,明日便起程。” 沉星稀,夜色如墨,悄然铺展于空旷街巷,街灯昏黄唯剩几家通宵生意客栈在吆喝。 林去忧在号称不夜楼的忘乡楼停下脚步,万籁俱寂的时辰,正是这等烟花柳巷生意最红火时候。 素来讲究排场到哪都是清场包圆的天宁太子爷今晚没有走花红柳绿正门,而是从隐蔽处踩着各级屋檐砖瓦一路向上。 游龙步初出的林去忧在旁人眼里高耸入云的阁楼如履平地行走,在中间能俯瞰整个逐北城风景独好地方停下脚步。 窗口处,一袭红裙,面如桃花的忘乡楼花魁正一手支着脑袋看向做贼似的林去忧,笑道:“太子殿下可不是寻常人,上奴家房门都不似凡人,如此雅致,不愧为逐北城第一人。” 林去忧嘿嘿笑道:“今日都怪季莫寒突然闯入,不然准跟美人你盘肠大战一场。” 忘乡楼虽做八方生意,但姑娘从来只是卖艺不卖身,芊云兮赏给天宁太子爷大大白眼,丢下一句“呸,讨厌!”就要离开,可惜被林去忧一把拉住。 月光下,一袭白衣不用其他装扮的林去忧显得如此出尘,他自然踏入逐北城万众嫖客心中向往追求的花魁屋内。 屋内没有旁人想象那么明艳动人装饰,倒是满屋书籍排列有序,简单字画用以点缀,显得雅致非凡。 林去忧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银票,芊云兮掩面惊声道:“林去忧,你发财了!可是偷了季府里的银库?” 林去忧捏了捏芊云兮好看下巴壳子,没有往日嬉皮笑脸,一脸正色道:“你的赎身钱。” 见他神态不似玩笑,芊云兮也是敛起笑容。 林去忧将一大叠银票放在桌上,轻声道:“明日我便离开逐北城,我知你恨你爹拼死只换得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浑蛋东西,这下好了,不用你动手,此番远行搞不好我可真会死在路上。”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快速划出,立刻抵在他脖子上。 力道控制刚刚好,再近一分,林去忧可就要被当场抹了喉咙。 月光之下,平日里妩媚成精的芊云兮此时不知为何红了眼眶,咬着红唇道,一脸羞愤。 “你在辱我!” 第三章带你回家啊 旁人不知这位美人出自何处,身为天宁太子的林去忧怎会不知。 “芊”取自“千”谐音,是那为阻拦林乘意进京散尽家底,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前北州蜀云城主的千姓。 这显然不是刀架脖子了,心中对她始终有愧的林去忧此时只是捏了捏她俏丽的小脸蛋。 忘乡楼明面上是做正经买卖,可用钱能使鬼推磨,这么标志女子哪个嫖客心中不起歹心? 为保她清白平安,林去忧是常常出入这等烟花柳巷地方,一来二去便成了熟客。 芊云兮心中一?悸,家人辞世的场景立刻浮现眼前。 她浑身颤抖,手中紧握匕首,却迟迟不见挥动,抑或是放下。 林去忧将她轻轻拉入怀中,柔声道:“我会带你回你。” 哐啷一声,匕首落地。 芊云兮眨了眨红润的眼眸,本就妩媚的脸蛋却显得委屈极了。 衣袖胡乱抹干眼角的泪水,她将林去忧一把推开,看向眼桌上那厚厚一沓子银票,嘀咕一句:“真不是从季府偷的钱?” 林去忧此时半步跨在窗口,正准备跳窗离开,听到这句话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到地上。 “我是差这点钱的人吗?你竟敢怀疑小爷!” 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像只猫一样,三步两步轻点瓦片,便下了楼。 忘乡楼与寻常日子一般灯火通明,林去忧站在地上与芊云兮隔空对视。 也就是这么一眼,逐北城失去一位花魁芊云兮,天宁国多了位日后文镇南州的才女千云兮。 芊云兮问他,离逐北城为了什么? 他说,去拔剑。 他说他必须去。 因为那是他娘的剑,只有他林去忧才能取,也只会是他才配去。 …… 午夜的逐北城除了烟花柳巷外,其余地方已是寂静一片,百姓都已经歇了。 古旧屋檐下,灯笼轻摇,月光透过老树缝隙,将街道另一端照亮。 “北州王林乘意登记那晚,夜凉如刀,寒风刺骨,那一老一少,悄无声息离京,直奔北州,而后那北州王去了先皇书房,久久不语,次日朝堂风云突变,他清洗异己,却立逃亡的林去忧为储,群臣愕然,世子杀机暗藏!” 林去忧走在街道上,耳畔传来的是今早那说书人幽幽声音,他扭头看向街角处那一袭洗得发白长衫,头发已略见斑白的中年说书人。 林去忧从袖口随意扔出几两碎银,笑道:“说得好,当赏!” “谢殿下赏赐!殿下此去可要平安顺意!”说书人伸手揽到,然后朝着林去忧做了个揖,满面笑意。 随后林去忧哈哈大笑,朝着季府方向走去。 说书人看着向林去忧的白衣背影,轻叹道:“太子殿下,接下来的故事,得您自己讲了。” …… 鸡鸣破晓,旭日东升,逐北城的天空朝霞漫天。 一只信鸽从季府悄然飞出,可未等飞出城,就被一矫健身影截获。 季长林难得起个大早,是秀才也是将军的他今日没拿书也没练武,在满是春花庭院中泡起晨茶来。 赏心湖本是为季夫人所建,在有了季莫寒之后便鲜少去了,转而在房屋后方修起花园。 远处小道,有府内差人将一中年人领进花园。 来者面容清癯,一袭洗了有些褪色的灰白长袍,手拿只信鸽。 正是昨日那忘乡楼下说书的中年人。 等候已久的季长林将一杯茶递给落座中年人,讪笑道:“魏先生不远千里,从南州青柳书院前来我这一亩三分地,有失远迎,在下实在招待不周啊。” 与重峦叠嶂的北州不同,南州则是以水乡闻名。 可谓是烟波浩渺,数不尽洞天福地。柔风细雨,文人骚客往来不绝。 青柳书院乃是南州第一书院,也是天宁第一书院。 中原三品及以上半数官员大多出自此院,在三州名声显赫,被文人学子视为读书人的最高学府。 年少成名,在青柳书院与院长问道三日,还能潇洒离去的魏伯文魏先生将信鸽放在桌子,含笑道:“两情相悦便是人间最好美事,耽误一次,可莫要再错过才好。” 季长林将信鸽下信件打开,正是林去忧寄去京城退婚书信,脸上没浮现什么意外神色。 其实不用魏伯文出手,季长林座下那一营神弓手千百号人还能让信鸽飞出逐北城不成。 拿信鸽当礼的魏伯文接过茶水,笑道:“在下心中有惑,想请教季大人。” 庭院里景观儒雅大气,难以想象这是在民风彪悍北州景色。 念叨了句好茶,魏伯文便直入主题,道:“季将军为何不让他们领一支队伍离开,外头可都是虎狼,没人顾及他是不是太子。” 如此直言不讳的说法倒是让季长林颇感意外,他半开玩笑道:“你倒像是个北州人。” 魏伯文苦笑道:“南州北州,不都是天宁人,同一个屋檐下,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季长林对这个说法很是赞赏,于是憨憨一笑,又给他倒了杯茶,笑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胡乱插手也许会适得其反。眼下北州虽乱,但乱中有序,年轻人也该独自经历些事,不然成了蜜罐里的宝贝,以后能成什么事。” 魏伯文摇头:“但他不一样,北州凶险,他的身份没人护着,怕不是要出问题。” 季长林淡笑道:“只是眼下是。” 魏伯文加重语气,逐字逐句道:“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庭院中,四目相对良久。 季长林喝口茶道:“寻常世家子弟能随意出游,为何他不行,若是余皇后还在世,也会赞同林小子走一走她当年来时路。” 常年古板着脸的魏伯文的眼底此刻闪过一丝欣慰,他看一眼中原方向,问道:“那宫里的人问起来,你该如何作答?” 被皇帝亲自赐婚两人相继逃跑,不用明说都知道是在打林乘意的脸。 季长林喝茶手顿了顿,片刻后道:“是愁。” “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回了。”心中了然的魏伯文起身抖了抖袍子,转身离开。 季长林起身相送,到了花园口时,问道:“先生是准备回南州?” 头发已见斑白的魏伯文摇头笑道:“趁着天宁还太平,我也想云游万里。” 自从余姓皇后那震世一战后,觊觎富饶天宁已久的莽荒之地在这十年骚扰边塞的次数少了许多,无论次数还是规模,都弱了不少。 说完,他抖落袖中昨日林去忧赏赐碎银几两,他又道:“顺道还个人情。” 季长林接过碎银,掂了掂,点头拍了拍他肩膀:“好事。” 晨曦微露,清晨很快过去,逐北城恢复平日热闹生机。 老练驾马的于伯轻挥马鞭,马车伴随木轮轻吟缓缓从季府小门驶去。 就在这时,身穿蓝裙的季莫寒突然出现。 只见她手持银枪拦在季府后门,轻轻一跃便落在了马车侧边,掀开车帘就见车内并肩而坐一对男女。 男的自然是那天宁太子林去忧,他白衣锦带,玉簪挽起长发,俊逸出尘。 另一旁则是被林去忧赎身的忘乡楼花魁芊云兮,只是此时的她换下红裙,穿了一袭文人翠衫,配上她娇嫩模样,竟也不显突兀。 季莫寒眯着好看的眸子,冷冷笑道:“看来本姑娘来得不是时候,惊扰了二位的雅事了?” 见到冤家上门,林去忧面露惊恐,又忌惮她手中银枪,于是身子使劲往后缩了缩,黑脸沉声道:“季莫寒,你来作甚。” 还未等季莫寒出声,芊云兮心中起了想捉弄一番林去忧的想法。 于是她便抢先附和,狡黠道:“就是,季大小姐难不成明面上抢不过,现在又要耍狠强夺殿下给你季府当压寨夫人否?” 不知是套的季莫寒面布寒霜,冷声道:“我是他未婚妻,圣上赐的婚!” 面对季莫寒滔天气焰,芊云兮丝毫不惧,反而是嫌火不够大,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佯装惋惜道:“可惜被某人给退婚呢。” 果不其然,季莫寒目光转向林去忧,眸如利剑,仿佛要将他洞穿,又见后者眼光闪躲,她强压怒火,冷声道—— “你当真要退婚?” 第四章平天山,平天下不太平事。 退婚这件事,林去忧态度是坚定不移的。 只是他刚想出声,便对上季莫寒那对灼热的眸子,立刻像是嗓子里卡了痰,一句话说不出来。 季莫寒眼底掠过一丝失落。 今日林去忧只要点头,那跟季莫寒的缘分算是彻底断了。 还未等林去忧回答,季莫寒神色一凛,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将银枪递给于伯,毫不客气地挤进本就不大的车厢内。 被两大美人夹在中间,无福消受的林去忧心里那叫一个苦,只得朝季莫寒解释道:“此行凶险,我自己的性命尚不能保证,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向你爹交代?” 对此,季莫寒倒显得不那么在乎,只见闭目养神起来,对林去忧的话充耳不闻。 林去忧见状无奈叹气,这小妞的脾气别人不知,但他却清楚得很。 比起那拉磨的毛驴还要更倔上三分,见眼下劝说不动,也只好灰头土脸作罢。 只愿那来日方长,交给时间吧。 马车没有意外驶出季府,继续前行,路过繁华花街时,街道突然响起一阵喧嚣。 也不知季府哪个王八蛋走漏了风水,此刻那街道两旁的窗户纷纷打开,一张张秀丽脸庞探出头来,迎着林去忧的马车,或挥手,或呼喊,或眉眼。 “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记得常回来看看奴家啊!” “姐姐的被窝会一直给你空着那一半!” “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呀!” …… 百姓眼里那纨绔不羁的林去忧在风尘女子中竟是如此大受念想。 气氛如此到位,林去忧心血来潮探出头,对着花街大声喊道:“各位美人,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诸位,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话毕,他探回头,擦去眼角不存在泪水,朝车内两位姑娘得意笑道:“你看,谁说本太子路人缘不好的,还是很受欢迎嘛。” 芊云兮低眉看着林去忧从季府偷来的书籍,昨日木簪匕鞘做发簪的她笑而不语。 季莫却顿感反胃,翻了个白眼,声音好听却透着丝丝冷意:“她们哭的是你,还是你撒币的银子,你自己心里不明白?这些年你打着我爹的旗号收了昧心钱,你心中应该有个数吧?” 说完,她十分气愤的揪住林去忧的耳朵。 太子殿下心虚吃痛,憨憨陪笑,不敢言语。 于伯听着车内嬉闹,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他轻轻一拍马背,马车便加速前行, 出了城门,马车驶上了通往边塞的宽阔官道。 逐北城作为最靠近中原皇城的北州城池,往北官道直走,便是被十万大山包裹的北州十二城。 北州十二城,逐北城为首城,第二城便是北迎城,两城中间山道夹着座巍峨山峰,那便是平天山。 北州说江湖,江湖看平天。 平天,平天,意为平天下不平之事。 平天山上的是当今公认道家第一大教,相传里面都是修天高人。 上引天雷,下炼丹药,内外兼修,无所不能。 被百姓称平山天师,威望极高。 朝霞初开,平天山下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四人奔波两日,赶在黎明时分达到平天山。 于伯心心念念着山下的美酒,没有跟上山。 而芊云兮向来对佛道两教派不感兴趣,也没上山,对她来说,或许在车内读书可能会更加安心。 于是,上山的便只有林去忧和季莫寒二人。 朴素白衣的林去忧走在长满了青苔的台阶上,悠哉悠哉地欣赏着山路两旁的美妙景色。 青山俊秀,亭亭而立,袅袅雾气环绕期间,宛如仙境。 虽是春分时节,两旁的绿荫已成了气候。 拾级而上,越向高处树越密,绿意越浓,泉影越不可寻,而泉声越发悦耳。 怅惘间,忽闻云中传来钟声,顿时,山鸣谷应,悠悠扬扬。 林去忧停下脚步举目望山,泉眼估摸着是在山头处,自上而下。 跟在后头的季莫寒见林去忧停下脚步,好奇问:“看什么呢?” “倒是占了个好地方。”林去忧简单回了一句,并未多解释。 迈开步,继续朝山尖走去,没几步却又停下,回头看向季莫寒,玩笑道:“不生气了?” 季莫寒闻言,脸色直接冰白,冷冷回了句:“滚。” 见林去忧的步伐在湿滑台阶上不见减弱,仿佛不是头一回来,于是又疑惑道:“你可是曾来过平天山?” 林去忧看向山间弯曲却直通天间的狭狭山道,颔首道:“小时候曾与我娘来过一次,那时三清道人还未下山,只是个山间修道寻常小天师。” 三清道人是平天山最年轻的二代弟子,上头可追溯到现在平天掌教萧夏。 三清道人的名号在北州可是响亮,江湖现传言的手捧天雷降世间说法最初就源自于他。 转眼间匆匆数年过去,山上一切好似未曾改变,山下却已物是人非。 林去忧顺着青苔石阶继续走,他年轻俊美的模样,惹得望山亭歇息的不少女香客驻足遥望,红着脸咬着耳朵小声道一声“好俊的儿郎,不知是哪家公子。” 又瞧见后头跟个容貌倾城姑娘,几女斗气一样紧忙挺了挺自己沉甸甸的胸脯,不肯被季莫寒比过了。 平天山,当今公认道家第一所在。 山上弟子属实不多,香客都比修士多。 不远处广场之上,其中有一胖道士,尤为引人注目,他那副憨态可掬模样全然颠覆了香客心中对修天高人那仙风道骨模样的美好印象。 此时,这胖道士竟大言不惭地在观前竖起一面旗幡。 上书:“男客解字十文一贴,观相二十;女客分文不取,欢迎光临。” 此番举动,实乃世道罕见。 这胖道人对待男女香客之态度,如同冰火之别。 往日里男香客前来,胖道士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一手无力支撑着脑袋,眼神游离,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天道玄奥,岂可言传,施主且行且珍惜”. 可一旦有女香客袅袅婷婷走近,这胖道士瞬间腰杆挺直,正襟危坐,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不单全神贯注地解签,还会主动为其看手相。 只见此刻他伸出胖手,轻握姑娘柔荑,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口吐莲花,巧舌如簧。 年轻的女香客涉世未深,被他这般谄媚之态闹得双颊绯红,好似那熟透的苹果,见远处来了人,又羞羞怯怯低下头,绞着衣角,双肩扭捏。 林去忧自台阶踏入广场,缓步走向胖道人,引起不小骚动。 其中不乏从逐北城过来香客,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庞双目圆睁,不敢置信。 平天山怎么把混账太子给招惹来了!? 见气氛微妙,胖道人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余光见这来人是乃是男子衣裳,于是转过脸,声若蚊叮,敷衍道:“解签十文,观相二十。小道修为尚低,如若是说了错话,还望施主海涵。” “真要是想打人解气,莫要伤了小道帅脸,小道靠脸吃饭。” 天宁太子爷敲了敲桌板,把脸伸到胖道人面前,挑衅问道:“不解签,不观相,你说你这脸,值多少钱才是?” “不是,施主你这是来砸……” 胖道人话说一半,见来者面向十分不凡,隐有龙气浮现! 不是那天宁太子,又是何人? 一对小眼睛如同葡萄籽,竟然也能略过一抹惊色。 他立刻换上谄媚相,笑吟吟道:“砸的好!砸的好!如果是您,那小道舍了这英俊面庞也是在所不惜!” 白衣后头,众香客一脸瘪相,心道这胖子好不要脸,平天山怎会收这等痞人当弟子。 不过,这白衣俊俏公子究是何人物,竟能让平天山道人如此敬重? “想必这位仙子便是季家大小姐,季莫寒吧?早就听闻北州季家美人如玉,没想到亲眼见到竟是如此天仙之姿!” 胖道士笑起来贼眉鼠眼,狗腿奉承的道是修了个滚瓜熟。 季莫寒点点头,没多言语。 林去忧也不计较,摆手问道:“三清道人呢,怎不见他踪影?” “你说师傅啊?” 胖道人转了转眼珠,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憨笑,道:“练功…他应该是练功呢……吧!” 哦。 必是又在观里偷懒呢。 林去忧心中明了,将胖道士桌上算签壶子握在手上。 轻车熟路的带着季莫寒继续往山上走,每走一步,手中签壶便摇晃一次。 蓝裙衬得好似仙女的季莫寒疑惑问道:“你要找三清道人算签?” 林去忧一笑置之。 他确有此意。 他想算算这北州之行能否顺利。 想算算季长林该不该杀。 想算算林乘意何时死。 想算算莽荒何时亡国。 想算算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 想算的事就如这北州十万大山,一重过后又是一重,连绵不绝。 第五章道长,黑子先行 平天山由三座山峰组成。 三清观坐落于第一山峰,乃是平天山上除了那位于山巅的掌教道观之外,难得清幽之所。 其规模称不上宏大,住所却极为隐秘难觅。 若非先前被林去忧夺走签壶,做不了香客生意的胖道士匆匆赶来,林去忧两人恐怕真会在这仙雾缥缈的琉璃胜境中失了路径。 胖道士堪称舌绽莲花之辈,嘴上功夫着实了得,打从他追上二人后,平天山往昔百年的风云变幻、山间隐秘幽微的小池胜景,诸般大小事宜、虚实情状,皆从他那伶牙俐齿之中娓娓道出。 只是他虽口若悬河,那如葡萄籽般的眼眸却始终紧紧盯着林去忧手中的签壶。 林去忧早已洞悉他心中所虑之事,不禁冷笑一声道:“胖乙,你且宽心,若三清道人有所问询,只说是被我强行夺来,与你毫无干系。” 胖道士的本名林去忧未曾听闻他人提及,只知道他号胖乙道人。 季莫寒跟在二人身后,美眸打量胖道士背影,暗自思忖这名号倒是与他的形象颇为契合。 “就凭太子殿下这番掏心窝子话,小道纵然是被师傅罚上面壁半个月,也定不能让太子在师傅面前损了脸面!” 胖乙道人言辞激昂,神色间满是慷慨之意。 林去忧回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问道:“可是当真?” 望着天宁太子那俊美堪比美人面庞,胖乙道人止住脚步,心中略作踌躇,脸上堆起一抹心虚的笑意,道:“自然是真……当真无疑……” 季莫寒见状,不禁鄙夷翻了个白眼。 越过山腰之后,山路愈发狭窄,宛如羊肠小道直通天际,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林去忧在前头引领路径,胖乙道人于中间适时指引,三人缓缓朝着三清道观方向行进,沿途经过六宫十二观,不时有大大小小的平天道人驻足,毕恭毕敬向胖乙道人行礼,唤上一声小师叔。 胖乙道人皆从容应对,遇着相熟的还会停下寒暄几句。 在旁休息等候的季莫寒心中好奇,朝林去忧问道:“这胖道士瞧着浮夸不靠谱,没曾想在这山上辈分竟如此之高。” 寻了块干净石块坐下的林去忧,笑着解惑道:“你常在军营对江湖事不清楚再正常不过,三清道人修道三十余载,在山中除了掌教和那位常年在第二峰的云姓小祖,便数他辈分居高。” “三清道人三十余载仅收三名徒弟,其中大徒弟自恃已悟透天道玄机,毅然下山前去挑战北州数百教派,妄图效仿三清道人,以手捧天雷之姿降世,要将江湖众人打个无声,怎料江湖之路尚未行至半途,便被青山剑宗那位号称百年难遇的李姓剑道奇才斩落头颅,尸首至今仍下落不明,如今便剩下这一胖一瘦两名道人。” 季莫寒心中了然,暗自思忖那胖徒弟便是眼前这略显猥琐的胖子了。 林去忧稍作歇息后起身,目光投向仍在道观前与小道士高谈阔论的胖乙道人,皱眉高声道:“胖乙,还不走?” 胖乙道人哦了一声,与其他道观小道简单作别,屁颠屁颠跟上两人。 三清道观正如其名,清净异常,论起规模,也仅是一座寻常道观。 林去忧等人抵达三清道观之时,已是夕阳西垂。 璀璨绚烂的斜阳余晖倾洒在三清道观门前,将古朴牌匾上“三清道观”四个大字照得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道观门前左侧,有一消瘦道人仅以一指撑地,倒立在大门侧边,指尖之下,一滩因汗水流淌而积聚的水渍清晰可见,足见其倒立之久。 那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消瘦道人面上未显丝毫意外之色,不知是如世间传闻那般面瘫,抑或是早已知晓三人会来此。 林去忧将解签壶随手扔在地上,瘫坐在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瞧着不比消瘦道人轻松多少。 已然踏入武道的季莫寒倒是好上不少,额头只是香汗几许,稍显从容。 勉强攀完平天山第一峰的胖乙道人竟不见丝毫疲态,反倒是兴致盎然从后走出,蹲在消瘦道人身旁,嬉皮笑脸打趣道:“这不是小青松师弟吗?怎的,今日可是偷吃酒被师傅逮住,才在此道观前倒立思过?” 消瘦道人面色铁青,缄默不语,唯那充血双眸死死盯着胖乙道人,好似饿了三日的恶狼乍见猎物,下一刻便要暴起伤人。 面对这般凶恶眼神,胖乙道人却毫无惧意,依旧调侃道:“啧啧,这般倒立之法实非良策,待师兄向师傅建言一二,如此反倒致使酒气入了你那本就不甚灵光的脑子,恐会适得其反,妨害修行呐。” 消瘦道人忍无可忍,怒骂道:“胖乙你等着!明日定要撕烂你这满口胡言臭嘴!” 听得这般恶毒咒骂,胖乙道人脸上笑意收敛,换上一副语重心长之态,道:“师兄是为了你好,不如师兄改日去第二峰拜访云小师叔,讨要几副治脑子灵药,如何?” 消瘦道人被气得浑身颤抖,良久,方从牙缝中挤出二字:“放屁!” 目睹这般滑稽场景,不用林去忧开口,季莫寒心中已然明了,面无表情指了指消瘦道人:“想来这便是三清道士的另一位徒弟,小青松道人。” 双腿在地上伸得笔直的天宁太子爷用最后尽力气点头。 季莫寒见此情形,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笑道:“太子爷莫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与那芊云兮厮混几日,怕是要累毙于山腰之上。” 林去忧摇头道:“不可,怎也得累死在你榻上。” 季莫寒美眸微眯,冷笑不迭。 待气息平稳之后,林去忧方才起身,闭眼弯腰在散落一地的竹签中拾起一片,也未细瞧,放入衣袖内,领着季莫寒朝一胖一瘦两名道人走去。 三清道人余下的两名徒弟,一个贪财好色,一个嗜酒如命,堪称平天山的两大奇人。 二人几乎同时拜入三清道人门下,互不相让,早年曾为此屡屡争斗,闹得平天山上下鸡犬不宁,最终还是三清道人各执一手,将一人抛在山峰左边,另一人掷于山峰右边,以一条贯通第一峰溪流为界限,方暂时平息事端。 不过谁是二师兄,谁是三师弟,二人至今仍各执一词。 林去忧在青瘦道人身旁蹲下,含笑道:“小青松道人,数年不见,内力愈发深厚了,这般长久倒立竟能纹丝不动,不出百年,平天山定能多一位天人合一的神仙人物。” 被天宁太子如此夸赞,小青松道士脸上依旧毫无波澜,额头豆大的汗珠如雨点般落下,身躯却依旧挺立如松,稳若磐石。 这般惊人毅力,连在军中长大的季莫寒不禁多看一眼。 相较一旁给香客算命的猥琐胖子,小青松道人的功力可谓深不可测。 林去忧曾目睹,这身无几两肉的瘦道人,运气一拳,便能将粗如三清观石柱的木桩击得粉碎。 深知凡事不可逼人太甚的林去忧起身,朝着道观内部走去。 真若将这三小道人逼至绝境,使其全力施为,那就不是在卧床修养几日事情了。 三清观内极为简约,真要说独特之处,倒是道观中央摆放着一座终年燃烧着三色火焰的铜炉显得有几分仙家气派。 道观最深处溪流旁的小亭之中,三清道人已然等候多时,行至门口的林去忧只是让季莫寒在门外守候。 相较先前那两位奇葩徒弟,三清道人在外貌上的确是胜出许多。 道袍随风轻舞,两鬓黑发间杂着少许银丝,颇具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站立于庭院里,含笑调侃:“逐北城三年,戾气少了,胭脂味倒是浓了几分。” 一身白衣的林去忧大步迈入亭中,三年时光,别的本事没见涨,脸皮倒是愈发厚实。 见桌上摆放着棋局,他伸手拈起一枚白子把玩片刻,面露疑色,问道:“何时学得下棋?” 三清道人神色间满是自信,胸有成足道:“略通一二。” 林去忧心中满是狐疑,三清道人却已邀他入座:“来一局如何?” 自幼在宫中受青柳门生悉心指点的林去忧虽说棋艺说不上炉火纯青,但也是通了点皮毛。 坐在石椅上的天宁太子爷手持白棋,见三清道人久久不落子,皱眉说道:“道长,黑子先行。” 第六章相逢即是上上签 虎父亦有犬子,比如林去忧。 有其弟子,必有其师傅,比如三清道人。 林去忧终究是吃了太年轻的亏。 庭院中,三清道人恍然大悟,以咳嗽几声化解尴尬,气势却不见丝毫减弱,每每落下一棋子都要伴一句类似:“此黑子落处,仿若混沌初开,阴阳乍现,虽看似无序,实乃蕴含天地至理,吾之妙手,恰似那鸿钧老祖点化乾坤。” 白衣太子看着毫无章法的棋盘,俊美脸蛋上早已布满黑线,手停顿在半空中,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三清道人挑眉得意道:“太子殿下,贫道这棋艺不比石博文差吧?” 石博文,当今公认第一大学士, 话音未落,又是一臭棋落下。 对眼前这位臭棋篓子,林去忧对视沉默许久,由衷称赞:“好大国手。” “太子殿下说到贫道心坎里去了。” 三清道人喟然长叹,感慨之意溢于言表,恰逢这时,林去忧在仿若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棋局里,竟能对上一手堪称神来之笔的妙招。 谁知,眼前这道骨仙风的道人毫无廉耻心,将太子殿下这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白棋,径直丢入棋壶之中,还念念有词,口中不断嘟囔:“悔一子,悔一子。” 林去忧扯了扯嘴角,看向犹如被狂风席卷后的残垣断壁,七零八落,无奈认输。 自打第三手棋落下之后,天宁太子爷便犹如坠入五里云雾,全然摸不清三清道人行棋意图与目的究竟在何方。 三清道人哈哈大笑,收拾棋盘时满心欢喜:“山下不太平,意王刚做了皇帝,百废俱兴,江湖各派动荡。比当年莽荒大破天宁还要热闹。” 意王,便是刚登基的林乘意。 林去忧低头,手指轻轻擦过棋盘上的一枚白子,神情冷淡:“他需要一柄刀,一把快刀。既要铲除北州异心,又要替自己扫清江湖威胁。最后让世子出手,既赢得人心,又除去眼中钉。” 三清道人沉默,目光似乎透过林去忧的肩头,望向远方山川,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三年不学武的理由?” 林去忧把最后一枚白子丢进棋罐,抬眼看向远方,目光深沉:“父皇暴毙是天意,林乘意背后布局,或许另有其人作祟。我自会查清,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三清道人,语气坚定:“只是,我不想再见手足相残的局面。那柄快刀,我不愿,也不做。” 三清道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最后一颗黑子收进棋罐。 林去忧冷笑:“你会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险,与虎谋皮,但不习武,凭一个太子名号,北州无人会买账。” 忽然,一阵山风刮起,吹动两人衣襟。 林去忧将棋罐递给三清道人,袖中轻轻掏出一根竹签,丢在桌上。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 下下。 他目光一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愁意,但旋即又恢复平静,起身欲离开。 三清道人却忽然开口,声音如清风拂面:“且住几日,明日领你去见云小。” 林去忧停下步伐,凝视着远方的北山,叹道:“娘的剑还未从北帝城取回,我准备习武。” 三清道人问道:“当真不是家国不容,只得出此下策?” 林去忧转身,看着道观外的青天,目光锐利,笑骂道:“去你爹的!” 三清道人一愣,没料到这个一向纨绔的太子,居然会有如此气魄。 他微微一笑,忽地调侃道:“季家闺女可真巧。意王的眼光不错,先是看上了季长林,现在又准备做媒给你,若真娶了她,可谓天下美事。” 林去忧目光幽深,笑意勾起,却没有回答,轻声道:“还未成气候,怎么你们都比我还急。” “当真舍得这份难得缘分?”三清道人笑问。 林去忧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季家已经赌上一个季长林,无论如何,她都会恨我怨我。与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斩断孽缘。”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庭院中,三清道人手握竹签,看着上面的“下下”字样,忽然笑道:“签之凶吉,只是表里,哪里有规矩可循,相逢即是上上签。” 话音未落,他将“下下”改成了“大吉”,笑容愈加深沉。 院外,季莫寒正站在台阶上,手搭在腿上,微微歪头,眉眼间充满了不耐:“你这呆子,解个签竟花了这么久,知不知道我在门外有多无聊?” 林去忧罕见没有回嘴,静静地坐在她旁边。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直至交织在一起。 季莫寒见他神情凝重,心中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深深疑惑:“是签不好?大不了重新摇几次,换个好签,再下山也不迟。” 林去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季莫寒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里头算了什么签?” 谁知,林去忧一扫原先沮丧,做个鬼脸,玩笑道:“你猜。” “无聊,不愿意说便算了。” 季莫寒抿了抿嘴,也不继续追问,三年相处,虽然经常打闹,可林去忧的性子她若摸不清楚,当真是没用心。 金灿余晖中,蓝裙姑娘明眸皓齿,她红唇轻启,语气柔极了:“在山上歇息几日再往北走吧。” 林去忧同样嗯了一声。 只是这次笑意盎然。 两人并肩走到三清道观门口,还未出道观,身后便传来三清道人幽幽声音。 “小青松,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和季大小姐安排住宿,没个礼数。胖乙,速去将山下与太子殿下同行两位贵客请到山中。” 话音刚落,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口若悬河的胖乙道人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他那堆满横肉的脸上神色骤变,嘴里低声嘟囔着“不妙”,心里头更是打定主意要脚底抹油,于是拔腿跑向下山方向,动作那叫一个迅速。 小青松道人也不着急追赶,只是淡定起身,双手插袖看向两人,平淡道:“跟我来。” 山下,于伯早已喝了个烂醉如泥,趴在平天山脚下的酒馆里,嘴中不忘喃喃:“小二,继续上酒。” 在马车里看书有些困乏,后脚跟来散心的芊云兮在旁握着酒杯,看向喝得烂醉如泥的老人,目光有些复杂。 世人只知平天山有三座奇峰。 第一峰为太清峰,常年云雾缭绕,收香火供奉,常有太清之气环绕,六宫十二观,各有各姿态,各有各奇特。 第二峰为上清峰,峰体呈独特的螺旋状,宛如阴阳鱼中的阳鱼,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灵动,山上植被繁茂,多为珍稀的灵草仙花。 那第三峰呢? 芊云兮放下酒杯,伸出纤细如青葱小指,指了指酣睡过去的瘸腿老头,朝刚进店的中年书生问道:“酒当真能解忧愁?” 第七章酒可忘我 十四岁的芊云兮与魏伯文第一次相识便是她家破人亡的时候。 自己那做城主的爹好似预感到林乘意要起兵造反,在霍乱前夕就让远在南方拜入青柳书院的挚友将自己忠爱,鲜少露面的小女儿带走。 记得那是一个夜幕如墨的晚上,万籁俱寂,天际安静无比。 一声惊雷陡然炸响,仿若天崩地裂,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原本空荡如洗的官道尽头,隐隐传来沉闷脚步声,好似大地深处传来沉闷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击。 转瞬之间,数万兵甲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漆黑盔甲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冰冷光泽,甲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令人胆寒的声响。 那数万铁甲相互碰撞发出尖锐铿锵声、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厮杀怒吼声,以及无辜百姓绝望的凄惨叫声,即便时光已经悄然流逝数年之久,可每当夜深人静,芊云兮总会被那如恶魔般回忆纠缠,从梦中陡然惊醒。 魏伯文忘了一眼趴在桌上,打着惊人呼噜声的于伯,摇头笑道:“他以前不是这样。” 芊云兮素手轻托香腮,闻言只是嘴角微微一勾,她本就生得一副勾魂摄魄模样,哪怕换上一袭文人青衫,仅仅是简单一瞥,便胜惊鸿。 魏伯文自顾自坐下,正欲拿起桌上酒杯,却被芊云兮白皙如玉的手先夺了过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芊云兮美眸轻轻一睨,酒杯在她手中轻轻转动,冷笑道:“想喝酒可以,先付银两,你魏大文人在南州可是一言值千金,不会连这些碎银都给不起吧?” 与在青柳书院时对待学子的严肃模样截然不同,魏伯文眼中满是宠溺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轻声道:“在逐北城说书赚来的,全在这里。” 芊云兮拿起银两掂量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才将酒杯抛给他,冷冷道:“喝完酒赶紧走,打从出城起,你就跟在我后头,鬼鬼祟祟的,没安好心。” 魏伯文喝了一口北州的辣子酒,低声感叹道:“这辣子酒真是奇妙,入口如烈火般火热,然而入喉之后竟又回甘,真是奇特无比,比青莲酒好喝不少。” 芊云兮撇嘴道了声无趣,她目光从酒家窗外扫过,天色渐晚,酒馆里原本热闹场面已经冷清,客人寥寥无几。 她皱起眉头,嘟囔道:“这两个金贵主子怎么还没下山,平天山的夜晚可不太平,满山都是豺狼虎豹,附近的酒馆都是不做过夜住宿生意。荒郊野外,哪儿找住的地方去?” 朝酒家小二要了两盘牛肉的魏伯文忍不住又喝了口辣子酒,随后指了指平天山方向,笑道:“往山上走便好,我与你同去。” 芊云兮轻轻倾向他,眨眼问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林去忧?” 魏伯文今日好像并不打算直接回答眼前这曾是忘乡楼金字招牌的花魁姑娘,只是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你就不想看看书中鲜有记载的平天第三峰?” 平天山由三座奇峰组成,自十年前莽荒铁骑大破天宁北州后,平天掌教便运用秘法,呼风唤雾,常年让那片区域笼罩在神秘的迷雾中,许多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不信邪,曾试图独自前往探秘,却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消失无踪。 芊云兮低头看着仍在熟睡的老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她压低声音道:“揭人伤疤不好,对林去忧,对这瘸腿老头都不好。” 魏伯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回道:“你刚才问我是为你还是为林去忧,皆是。” 他端起最后的辣子酒,豪爽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为你,是道义。为太子,是情义。” 想起林去忧那吊儿郎当模样,芊云兮冷冷一笑,目光闪过一丝鄙夷:“你跟这瘸腿老头是一路货色。” 魏伯文嗯一声,又摇头道:“是,又不是。" 芊云兮有些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风情万种间又换了只手继续托腮道:“跟读书人说话就是累,绕来绕去,不如忘乡楼那些嫖客,心里藏了什么花花肠子都写在脸上。” 魏伯文没有回应,只是夹了一片卤牛肉放进她碗里。 芊云兮略带古怪眼神看向他,他也不在乎,只是低头吃牛肉,待吃饱后,中年书生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 这时,头发已渐斑白的魏伯文望向窗外,夜空已渐渐暗沉,平天山的天际忽然升起一抹白虹,从山峰一侧悬挂而下,直射山下。 他收回目光,看向芊云兮认真道:“跟我回青柳书院吧,你是天生读书胚子,又在红尘洗练两年,成圣这条路更适合你。” 芊云兮没有犹豫摇头:“不去,南州都是怪人,不自在。” 魏伯文叹了口气,依旧坚持道:“上次事情是我大意马虎,这次我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等你成了气候,我再离开。” 芊云兮还是拒绝,斜眼轻笑道:“魏伯文,你在跟我装糊涂。有你在一天,我便一天成不了你口中的气候。” 魏伯文愣了愣,没再说话 芊云兮看向平天山方向,眸中掠过一丝浅浅柔情。 况且,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说要带她回家。 知道今日是劝说不动的魏伯文也是干脆起身,看向门外朝里头打量,身穿平天道袍的胖道人,笑道:“走吧,来接我们的。” 芊云兮也是注意到门口贼眉鼠眼的胖道人,满面厌恶,这探头探脑模样,当真像逐北城的过街老鼠,还是只胖老鼠。 指了指还在呼呼大睡的瘸腿老人,她问道:“这瘸腿老头怎个处理,叫醒他?” “放心,北州的豺狼虎豹应当惧他才是。” 说完,魏伯文头也不回地走向酒家门口。 芊云兮简单应一声,将十两银子放在酒桌上,招呼店家小二再给这瘸腿老头温两壶辣子酒,随后也是跟着二人离开酒家,朝山上走去。 三人走在青苔覆盖的小道上,月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微弱的银辉,却难以驱散浓重的黑暗。 山道如巨蟒般蜿蜒,隐没在无尽的幽深中,峰峦高耸,山风呼啸,吹得道旁杂草东倒西歪,沙沙作响。 芊云兮停下脚步,望向远处酒家的方向。 门口悬挂的酒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簌簌”声响,似是在这寂静中微弱叹息。 本应一觉酣睡到天亮的瘸腿老人猛然惊醒,刻满岁月眸中此刻没一丝酒气,将原先温好两壶辣子酒别在裤腰间,于伯站在酒家门前,朝平天山第一峰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女娃娃,倒是有心了,酒不能消,但可忘我拿。” 说罢,他一瘸一拐,哼着北州歌谣,朝第三峰走去,渐行渐远。 黑夜中,只剩下歌声在回荡: “黄沙吹老胭脂颜,泪洒长刀空对月。回首江湖皆如梦,苍凉一曲唱北州。” 第八章道法孜然 难得下山一趟的胖乙道人也是顺带从山脚下酒家带了只烧鸡和两壶青莲酒,可惜下山容易,上山难。 蜿蜒山路就算不带人都够他自己爬上一阵,此行还带上从未曾来过平天山的芊云兮两人,脚步不由得放慢,生怕加快一点就让两人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山道中。 所以,原本想着能在山上吃口热乎烧鸡的胖乙道人,心情颇为惆怅。 这烧鸡啊,还没到半山腰就凉个透顶。 不过有失必有得,有亏必有盈,哪里有只吃亏道理。 将两人安置在林去忧他们住的偏屋后,胖乙道人便带着小青松道人最爱的青莲酒,毕竟自己身为师兄,应当宽容大度,得多多让着点师弟才是嘛。 可胖乙道人在三清观找了半天也没见到小青松道人影,不禁心中窃喜,师弟呐,师弟,别怪师兄不给你留上一口美酒,属实你没这个福缘。 想罢,他飞身出三清观,想在山下找片清净地好好吃烧鸡,品美酒。 途经一处小溪流他止住了脚步,看到月光洒在绿丛中,隐约有一抹白衣清瘦背影,不是天宁太子爷又是何人。 月色下,一条溪水汪汪向东流。 林去忧深吸一口气,喃喃句三年没打,不知忘记没有,随后周身气息骤然凝聚。 他缓缓抬起双臂,脑中简单过一遍曾经倒背如流拳法,眸中一凝,拳风呼啸而出,每一个动作流畅有力,拳影交错,龙腾虎跃。 随着拳法的深入,林去忧周身似乎有淡淡的光华流转,化周边万物为拳意,与月光交相辉映。 强劲拳影下,林去忧平静如水,眼中只有那轮皎洁的明月和拳法。 拳风越来越凌厉,却又不失控制,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去忧拳法渐渐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月光依旧皎洁,山道依旧幽静,胖乙道人一手拿着烧鸡,一手拎着酒壶,目瞪口呆,吃惊不已。 这还是山下传闻逐北城那整日混迹烟花柳巷的纨绔太子爷吗? 拳法倒也算不得差,虽未登堂入室,却也有些成就,三年将一套拳法修炼至此,实属不易。 “胖乙,你要在那看多久?” 林去忧收拳转身,露出一张精致无比的面庞,长发用简单的玉簪挽起,凤眸中闪烁着精光,俊逸潇洒。 胖乙道人乐呵呵从草丛中走出,拎着烧鸡与酒,心中万般不舍还是谄媚笑道:“看太子殿下打拳入了迷,正巧买了吃食,今晚月色如此宜人,不如先吃个宵夜?” 对这胖道人为人还算清楚的林去忧哪里不知他在卖什么葫芦药,佯装思索,颔首道:“也好,拿来吧。” “您还真吃啊!?” 胖道士圆滚身子在月光下更显富态,手里紧攥烧鸡,油亮的鸡皮在微光中泛诱人光泽,听到林去忧真要吃宵夜,胖道士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肉嘟嘟双颊微微颤抖,眼睛瞪得极大,满是心疼不舍。 他那短粗手指不自觉收拢,将烧鸡往怀里又搂了搂,仿佛生怕被林去忧夺去。嘴里嘟囔着:“殿下不打拳了?” 林去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吃饱才有力气打拳。” 知道这口烧鸡是不能独享的胖乙道人幽幽叹了口气,纵然有万般不舍,天宁太子爷都说的如此直白,今日自己若不给这只烧鸡,他日林去忧下山将此事传扬出去,平天山岂能一只烧鸡都给不起,这不是让全江湖人看笑话? 再说,笑话事小,他林去忧日后真当上皇帝,平天山还能有如此安逸太平光景? 别人倒是不好说,但林去忧这牙呲必报的登徒子,真能干出当了皇帝还念平天山今日不给他烧鸡这等芝麻粒小事来。 胖乙道人心中怒斥自己怎么今日不先卜卦一手再出门,尽遇到糟心窝子事情。 胖乙道人心中虽不愿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烧鸡架起火来。一套动作利索而自然,火光中,烤鸡香气四溢。 坐在火堆旁,胖乙道人嘿嘿一笑问道:“刚才看太子殿下打的拳法不俗,不知是出自何门何派?” 林去忧摇头,也是如实道:“出处不知,只是于伯传授,说是常练能打好习武基础,我在逐北城每日都会偷偷打上几遍,不过遇到刺杀,有时只打一遍,有时忙着逃命便一次不打,毕竟做人不能太死板,小命要紧。” 胖乙道人闻言一阵汗颜,心想这天宁太子爷果然不是凡人,面对生死相搏的刺杀都能讲得如此风轻云淡,不过又听到他念起于伯,又是问:“于伯想来就是刚才山下酒家里那酣睡老头了。” 林去忧嗯一声,这是于伯能干出的事。 于伯只叫于伯,打从林去忧记事起就叫唤这名。 父皇说于伯是江湖高手,是北边娘亲方向来的,娘亲还在世时候对他很是尊重。 于伯在江湖地位有多高林去忧不知,只晓得那日林乘意马踏京城,只有瞎眼老头拦在路前,问他讨个太子殿下活命承诺。 于伯常说,林去忧,去忧,名字取自“盼世间谁人有你似无忧中”的忧字。 她带你来这世间,只盼你无忧,现在她走了,这个使命自然落在他的头上。 所以京城到逐北城,是他背着水土不服的林去忧走过来的。 林去忧余光看向胖乙道人身侧的酒壶,笑道:“想来你是在找小青松道人,不过倒是不凑巧,他将我和季莫寒送到住所便去了第二峰,今夜恐怕是回不来了。” 胖乙道人哪里听不出太子殿下的弦外之音,将一壶上好的青莲酒奉上。 青莲酒与辣子酒听名字就不同。 青莲酒在口感上较为清冽,酒液入口后能带来清新的感觉,尤其是在冷藏或冰镇后饮用,更能凸显其特点,让人在品尝时感到神清气爽。 一口酒水下肚,本来打拳积攒在体内的闷热一扫而尽,林去忧朝月喊一声痛快,随后轻声道:“早就听闻平天山第二峰土壤肥沃,遍地灵药,可第三峰到底藏了何许秘密,莽荒之后江湖便传闻平天再无第三峰。” 时刻关注烧鸡的胖乙道人掐指算了一下时辰,在最佳时候掰下一只鸡腿,先寄给林去忧,不过后者摆摆手,显然不着急吃,他便一口吊着鸡腿,含糊不清道:“师傅早就料到殿下会问,吩咐我们可不能提前跟你说,待你见到云小师叔,便什么都清楚。” 林去忧微微点头,手指捏着酒壶,目光却投向远处的山峦,低声说道:“莽荒惦记北宁可紧,打从我记事起,便是一月一小战。林乘天刚当上皇帝尽显稚嫩,南北中三州失衡,重武轻文,北州精兵强将辈出,北州武夫走到哪都是昂首挺胸,可骄兵必败。” “不将两州府将领放在眼里的武夫们,更是放出百无一用是书生言论,北帝城边疆一战中更是将原本投降莽荒出自皇氏将领给斩了头颅,八百尸首悬挂城门之上,惨不忍睹。 “莽荒皇室大怒,便有了二十万铁骑打穿北州府之说。” 胖乙道人不敢过多言语,只是低头吃烧鸡,生怕漏了那一处。 林去忧也不过多计较,早已习惯无人听他诉说,喝了口青莲酒润润喉咙,继续道:“莽荒那一战,若不是娘亲飞剑出京城,在逐北城集结天下武夫共同御敌,现在的天宁还会是天宁,但北州还会是今日北州?” 莽荒一战之所以会如此惨烈,是莽荒举全国铁骑杀入北州,而南州中原只是冷眼相待,巴不得莽荒将北州彻底打穿,他们再出兵镇压,将北州武夫彻底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林去忧突然一笑,笑得极其柔和,垂下眸子道:“死了也好,死了便能找爹娘团聚。” 胖乙道人叼着一根鸡翅,有些茫然蒙圈,不是在说天下大事,怎就忽然就扯到生死如此沉重话题。 林去忧恢复平静,拍了拍他肩膀,乘机从他手中抢来最后一个鸡翅膀,笑道:“不怕你笑话,我三岁便习剑,五岁便能御剑百步,娘说我有望成剑仙,但那时候的我不懂,何是仙人,只想家人团聚。因为林乘天当了皇帝便一股脑子埋在朝纲中,聚少离多,所以我素来厌恶所谓皇室宗亲,天下人的事让天下人操心,只甩在一人肩膀,哪来的道理?” 胖乙道人彻底不敢说话,生怕最后一根鸡腿被林去忧夺了去。 林去忧叹了口气,道:“逐北城三年,我也明白有些事不是逃脱就有用,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不是我能决定的。 “所以你们道派经常说什么,天法道,道法自然,简直是在放屁。” 胖乙道人吐出鸡骨头,更加迷茫,皱着眉头不解道:“孜然?什么孜然?我没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