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世清秋》 第1页 [现代情感] 《昨世清秋》作者:姜谈【完结】 文案: 他说:我带你去看花罢她想:花有什么好看的,其实…看看你也是可以的 他说:见你甚喜食鱼,便是特意令人准备了 她想:嗯…你也挺像一条鱼的 总之,就是一个别扭高冷女和腹黑傲娇男之间的,因为不爱好好说话而闹出来的各种唧唧歪歪 ps:强行掰萌,这是一个假萌的文案 ++++小仙女们还是看文吧吧吧吧 内容标籤: 生子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轻寒,顾敬之 ┃ 配角:n+1 ┃ 其它: ================== ☆、引子 虽然是三伏天里头,云姻的后背却直发冷。 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方子,步子一顿一顿的,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被吩咐过来抓的药,居然会是这个。若不是那药房掌柜嘱咐自己要谨慎用药,她怕是到底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层橘黄色,落日的余晖映的整片天都火红火红的,这样的景色不过一刻钟,太阳便整个儿隐了下去。 罗轻寒周身笼罩在灰蓝色的光亮里,竟隐隐觉得些许凉意。等到天完全黑了,云姻才将碗乌黑的汤药端了上来,热气氤氲,一阵阵直直地冒上来,竟就糊了她的眼。她也不动,就这么怔怔地盯着那碗药出神。 “小姐…”云姻眼见着她的眼底泛起了一层泪,不由得也跟着难受起来,到嘴边的劝言顿了一顿,还是冒了出来,“你可是要想好了,这可是后悔不得的。” 罗轻寒像是被拉回了神,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又恢复了神色,用极睏乏的声音道:“你这一天四处奔走也累了,早些去歇着吧。” 云姻知晓自家姑娘的脾气,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决定,便是一股子劲拗到底,任是谁都劝不回来,于是稍作迟疑就退出了房门。 罗轻寒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那本是滚烫的汤药早已经没了热气,原本湿了的眼眶也干干的,开始微微发涩,可心却是凉凉的。她缓缓伸过手去,没有颤抖,亦毫无害怕,竟是如此的镇定。 “你若是敢喝,我便让这整屋子的人,都给你陪葬。”缥缈淡漠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阴狠。 她浑身打了一个颤,只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她知道那是谁,只不过不知道,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她复而将手放下来,轻轻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面色铁青,两片薄唇更是不动声色地紧紧抿着,竟就慢慢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轻语道:“这整屋子的人,也包括你么?” 话音刚落,那人便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一张似寒霜覆盖的面庞上毫无表情。他还着一身灰蓝色的戎装,只解了颈下的两颗扣子,露出白色的衬衣领子来,想是只摘了帽子,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即匆匆赶过来的。 只几步,他便走到了罗轻寒面前,带着那样的怒气,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力道之重,竟让她顿时便透不过气来。她被迫看向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像是暗夜里的鹰隼般犀利,不带丝毫的温度,只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他的目光死死地攫住她,那神情倒是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凶狠。 即是这样僵持了片刻,罗轻寒已是面色通红,无法正常呼吸,但依旧倔强而清冷地望着他。那种目光是如此的绝然与淡漠,令他整个人都猛然一震,他慢慢松开手,最终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退了一步,背过身去,眉眼间的戾气转瞬便消失无踪,眼里有的竟是些许的怆然。 他长长嘆了口气,淡然却带着十分的无奈道:“你若真想,那便喝吧,想是挡得住你一时,也挡不得你一世。” 似是电流通遍了全身,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眼底顿时漫出了无止境的绝望,端起碗时却不知他何时已回过了身,身姿挺拔,手中举着把精巧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不偏不倚。 “砰——” 一缕青烟飘渺而上,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味与血腥味,伴着狰狞的血色同刺耳的碎碗声,渐渐消散开去。 远处的天空电闪雷鸣,只有一道道雪白的光亮,生生将暗黑的夜幕撕裂开来。整个世间都仿佛失了颜色,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更是将一切都抹杀去了。 霎时间,大雨倾盆而下。 ☆、01 花开花落几人晓(1) 换上一身肃净的黑衣,拢了拢微乱的头发,罗轻寒仔细的在胸前别上一朵精緻的白花。 大大的“奠”字刺的人眼生生的疼。 门匾旁,两只惨白的灯笼,只有在风过时才轻轻晃动一下,整个府门都是死气沉沉的。 罗轻寒迈着沉稳的步伐,拾阶而上。她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些场面,哀嚎遍地,陈棺堂前,毛骨悚然的总让她颤慄。忽而,她疾步走入堂中,清凉的眸子微微下垂,站定后轻唤了一声:“妈。” 罗太太回过头,一张本就不施粉黛、略显操劳的脸,如今因为悲痛更是变的憔悴不堪,责备地说道:“怎么才过来?不是叫你放学后不要磨蹭的。” “老师留堂了。”轻寒小声地辩解道。 罗太太没再发声,顺着她幽幽的眼光,轻寒看见了灵堂上那张灰暗的照片。今日过世的是母亲唯一的兄长,自然是要更郑重其事些的。 第2页 她微微弯腰,规矩地鞠了一躬。别过头时便看到舅父留下的一双儿女,他们跪坐在软榻上,双目红肿,向前来弔唁的宾客呆滞地颔首回礼。舅母早些年便因病离去了,如今家主又骤然辞去,林家偌大的家业,亦是全然落在了这两幅孱弱的肩头上,想想着实是可怜的。 夏蝉绝鸣,炎日已过,秋风渐起。 自这场丧礼开始,罗太太便病倒了,她本就体格羸弱,再加上亲人离去的冲击,这一病即是足足一月有余。 “妈,书沁坐明日的邮轮,我们一道去送送吧,您也该出去透透风,别总是在家中闷着。”轻寒掺着母亲的臂弯往前堂走去。 罗太太道:“你这妹妹眼界儿高,到底是打算出了国门去。” 这林书沁虽自小被娇养在深闺中,但似那般的胆识与见地,却是别家的千金小姐所望尘而不可及的,好在家庭开明富足,倒也允许她的一切主见都随了她去。 轻寒抿了抿嘴唇,又道:“听说哥哥将家中的大部产业都变卖了,也真是可惜了。” “到底还是孩子,打理不得生意,变卖了也实在些。”罗太太嘆了嘆气,到底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但即便有心有力,又能如何?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入秋后的宛城,是越发的荒凉寂寞,林书沁远赴外洋,林书伦如今更是孑然一身,心里也像这小城一般清清冷冷,平日里得了空便往罗家去,一日三餐,两餐有半皆是在罗家。 罗家算得上是半个书香世家,罗轻寒之父罗仲远,在宛城的一所国小里授课,为人师表的,也算是有些许声望。而罗家在这个小城中,虽离富甲一方的境地秋毫不沾,但也称得上是安逸有余。 而这读书之人,对于院落的安排也是从的极简主义。简单的中式小庭院,只在门廊旁单单种了几株紫薇,一到了夏日里头,开得真算是极好的。可如今也不知怎的,都入了秋竟也没有凋尽,稀疏的粉嫩零落在枝头,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见林书伦进来,卢妈忙端着急急的步子迎上去。这卢妈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当初是随罗太太一起到的罗家,由着罗仲远喜好清静的缘故,家里要紧的僕人也只剩的她一个,所以里里外外自然都是要周到些的。 这头刚迎进了林书伦,却见罗仲远自门外而入,神色匆匆,手上攥了份报纸,见着林书伦倒也是不觉得奇怪,只吩咐了一句:“卢妈,去把太太请下来。”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像是被块大黑幕布压着般,又沉又闷,虽是凉爽的秋日,却直让人觉得一阵燥热。 轻寒呆呆的坐在青石板铺的台阶上,仍然缓不过神来,从出生到现在的十几年光景,除了在宛城,自己哪里都没有去过,可是现在,却突然要去到如此远方。背井离乡的仓惶突然就这样冒了出来,她不由得长长嘆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这般嘆气作什么?”林书伦边说边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轻寒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支着下巴道:“我总是觉着,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风悄悄的吹过,粉色的花瓣无声的落到地上,就像她清清淡淡的说话声,轻轻的,却足以让听的人心里,都失了大大的一块去。 在这个流离失所都是家常便饭的年代,连安稳的生活都快是一种奢求。本以为在宛城这个小小的地方,总可以平安的过完一世的生活,却哪知终究是要毁在战乱的恶火里。 夜已深重,轻寒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坐起身,拧开床头的薄纱罩灯,将一份被捏的皱巴巴的报纸仔细的摊开。 她一句一句细细瞧着,那报纸上说,南北两方一直都处于水火不相容的境况,宛城作为两方交界处,势必将会面临硝烟四起的境况,又加之位临港口,难免外强不会乘火打劫。在宛城以南,各地军阀占据一隅,然却是群龙无首,如今大一统的局面也只是勉强维持的表象,里子却是暗流涌动,早晚会有祸起萧墙的一天。但以北则是大相迳庭,虽说亦有各地豪强占地称王,但皆是零散各地边缘,难成气候。唯独那甬平城,雄踞一方,更是将七省要地收于囊中,颇有大家之风范。 “所以,爸爸才决定要去甬平的。”轻寒喃喃着放下手中的报纸,却是放不下满怀心事,她转头望向窗外那几近饱满的圆月,复又轻轻念道:“甬平。” 此后不足半月,各项事宜便都安排妥当。宛城自然是没什么可耽搁的地方,倒是甬平这个去处,着实花了罗仲远好一番气力。好在有一故友,扎根略深,电报一来二去,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只是从宛城到甬平并没有直通的铁路,走水路固然是极近,却是一下子买不到船票,便只好乘火车先到夹岙口再转乘另一辆车。这一绕,便是足足多了一日的路程。 抵达的那日,天气尤其的好,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不住晕眩。火车的鸣笛声像是要响破云霄,望着不断向后倒退的风景缓缓定格,轻寒不由的生出些浅浅的愁绪。 巨大的甬平二字,清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前路漫漫未可知,乱世本就与奔波相衬,只是不知道,灾祸,会否就是必然的结局。 年年岁岁,不过流水浮云,转眼间,冬天便来了。 甬平的冬天,相较于宛城是极其不同的,风是疾劲且干燥的,吹在脸上就像是刀子刮擦过一般冷涩。偏偏轻寒又是个及其怕冷的,终日里的手脚冰凉,好生不自在。 第3页 这日一早,天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那雪花大片大片的往下落,像是被扯碎了的棉絮般漫天飞舞。轻寒撩开窗帘的一角,着实吃了一惊,这般大雪,倒也是难得见一次。整个院落都银装素裹,满地的积雪衬的房屋都闪闪发光,亮堂极了。 梳洗过后,吃了简单的早餐,轻寒正准备去学堂,罗仲远却叫住她,道:“今日邀了你陆伯伯一家来作客,下了学堂就不要耽搁了。 父亲口中的陆伯伯,名曰陆兆坤,在甬平是个有着些许脸面的商人。这次罗家举家迁徙,便是他出了最大的力。不仅为他们寻得好住处,连带着轻寒上的学堂也安排得宜——一所颇有名望的西洋学堂。如此恩情,自然是要郑重感谢的。 这天因着下大雪的缘故,一过午时,学堂便早早下了课。轻寒想着天色不晚,便应了莫筱棠的约,去了福锦茶楼吃茶。这莫筱棠,与罗轻寒同上一所学堂,家里做了点小生意,算是个富人家里的小姐,却没有一点骄纵的毛病,整日里见了人就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好相处得很,这一来二去,俩人便是相熟极了。 说说笑笑间,就到了茶楼底下。福锦茶楼的出名,并不在于它的茶有多上乘,而在于它的二楼自成一色的风景。要是赶上好时候,挑得一处佳座,更是能望尽封河以内近半个甬平城的山河风光。两人正欲往二楼去,却是被老闆拦了下来,说是顾家的四少爷包了上头整一层,正和盛家的小姐一道喝茶,闲杂人等打搅不得。 “罢了罢了,权当运气不好,看不得楼上的好风景了。”莫筱棠摆摆手,随意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一壶百花茶和一碟蜜饯果子。 “楼上的是什么人吶?派头这么大。”轻寒朝着二楼的楼道口看了看问道。 “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倒也正常。楼上那两位,来头可都不小咧。一个是巡阅使家的四少爷,另一个,是甬平城最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莫筱棠捏了个果子边往嘴巴里丢,含糊不清地说。 轻寒虽然来日不多,但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掌着包括甬平在内七省大权的顾汝生可谓是名震四方,又以江北巡阅使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北皇帝。任是在宛城的时候,报纸上也是时常能看到此人的消息。 另一位却是不怎么知晓,只道是这甬平最有钱的商贾人家。不过,既然能在这权力中心独占鰲头,想必在整个儿北方亦是首屈一指的。 平日里时常来光顾这间茶楼,为的也就是它楼上极好的风景,可今日没得这般的好景致,也略显无趣,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忽听得四下一片寂静,原来是这楼上的人正往下来,堂中的茶客个个都盯着门口望着,仿若是等着出难得的好戏。 她们的位置是背对着门口的,所以也瞧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见得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迅速从门口一闪而出。 一时间,大堂里又是一片唏嘘之声,却是并未有人注意到,在他们十数米之后,一年近中旬之人,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由两个随从引路,步履匆匆的往茶楼后门离去。 ☆、01 花开花落几人晓(2) 家里正在筹备待客,自然是有些忙乱的。云姻这边刚巧生完火盆,抬眼便见到罗轻寒踏进了大门。她是自父母双逝之后,在罗家寻的这份差事,本想着异乡人习性不同,多少是有些难伺候的,但是这一家上下竟都是面善心善,待下人极为和气,所以自己自然是竭心尽力地服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太太问了我好些次呢,说是你何时下课。”云姻停下手里的活说道。 轻寒只低低“嗯”了一声,便躲进了房中。她平日里最喜好清静,除去上学堂的时间,若不是有什么出门的必要,再是断断不会出户的。云姻见她不讲话,便也是识趣的自个儿去回了话。 冬日里的日头落得快,转眼间外头就是灰暗暗的一片了,轻寒刚拧开桌台上的灯,便听得外头一阵的喧闹。她拨开窗帘的一角,正好看见两个人从自家大门进来,前头那个霜鬓泛白,着一件黑色西式服装,正与父亲讲着话;后面跟着的,是一年轻的男子,同样穿着西式的便服,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 “这人长得倒是眉目秀气。”忽然觉得耳边传来一股热气,轻寒惊得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林书伦,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了屋子,此刻正含笑盯着她。 “你何时进来的?也不作声,怪吓人!”轻寒像是惊魂甫定,一边捋着胸口,一边佯怒道。 “姨母打发我来叫你,可你净瞧着人家,自然看不见我啦。”林书伦捉弄似的打趣着她。自从与罗家一道搬来甬平,林书伦也没找别的住处,就在这小院里住下,邻里都只当他与轻寒是同胞的亲兄妹。 听了林书伦的话,轻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微微皱了皱眉,她是不喜见生人的,但应着人家的各处帮衬,自然要出来道声谢,以示礼节。略略打理一下,她便随着林书伦出门去,绕过围廊时才发现,天竟又飘起了小小的雪花,掉到原本便是厚积的雪地里,瞬间不分你我。 如今罗家的住处亦是老式的庭院,饭厅就设在前堂的一侧,只是今日里里外外都点了电灯,显得格外亮堂。经过正厅的时候,轻寒便瞥见了大大小小的礼盒子,像小山丘似的堆在各个案几上,倒也是好奇里头装着是什么。 第4页 “轻寒,书伦,来见过你陆伯伯。”罗仲远的一声唤,拉回了她的视线,一抬头却是无意地撞上了一对清亮温润的眸子,就像是微波轻泛的湖泊般宁静,她下意识地缩了缩眼神,与林书伦一道唤了一声“陆伯伯”。 那少年原是陆兆坤的独子,名叫陆绍迟,如今在甬平报社工作。也难得像陆兆坤这样精明强势的家长,居然会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走一条舞文弄墨的路。 饭席间,除了罗仲远与陆兆坤时有交流,其他人皆是鲜有发声的。罗轻寒不停地摆弄手中的竹箸,真正送到嘴里的,却是少之又少。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一闭眼也尽是那双温润的眸子,一颗心扑腾个不停,当真觉得自己是疯了。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雪后,天终于放晴了,久违的阳光懒懒的洒在每一个角落,看得人眼里心里尽是暖意。 前几日,罗仲远在一所大学堂里谋了一份差事,任职其中书馆的主任。当下现有的书馆,大部分都是以私人的名义捐献成立的,而罗仲远身为一个异地人,则能一跃成为其主任,箇中缘由也是再明显不过的。 这天用过晚饭,林书伦照例去外头散了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见罗仲远一人独自坐在厅里,便走上前去,也打算将近日的事与他说一说,“姨丈,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 走近了才发现,罗仲远的脸上似有一种道不明的异样,他抬了抬眼,“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听你姨母说,你近日在找工作,如何了?” “本来也是觉得极难的,但幸得绍迟的帮助,就在报社里谋了份差事。”林书伦虽生于商贾家庭,却是不谙丝毫经商之道,如今寻得这样一份写字撰稿的生计,反倒是得心应手。 听得林书伦如此说来,罗仲远的眉头似乎锁得更深了,深邃的眸子泛着暗暗的光影,透着些许无奈与担忧,轻嘆了口气道:“往后,怕是更要身不由己了。” 到底,这人心也是经过层层的伪装与保护,才能以最好的模样展现在别人的面前。陆兆坤是何其精明的商人,但凡是能入得了他眼的,都必须是颗有价值的棋子,或是,假以时日能够成为那一颗棋子,为他所用。 校对完第三份稿件,轻寒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学堂的课业结束以后,她便在陆绍迟与林书伦的半推半就下,答应到报社里帮忙。说是帮忙,实则不过是做些校对文字的工作,倒也是自在闲适的很。 “若是觉得无趣了,便出去走走。”陆绍迟见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以为她是睏乏了。 轻寒扯了扯嘴角,只摇摇头,转念又为着自己的出神而羞赧。她本就不是在这里正式工作的,又兼应着陆绍迟的关系,所以便只是在一旁暂时添了一张桌子。见她不说话,陆绍迟亦不作声了,却也没有转头,只是就这么看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自当是宽慰她歉意的神情。 她被他这么一看,却是手足无措起来,抓过手边的笔,在稿纸上胡乱划拉了几笔,将好好一张纸生生划出了几道长口子来。正当窘迫之际,却突然听得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队卫士从大门里进来,约摸十来个的样子,各个身着戎装,背着□□,在门口分列两侧,“啪”的一声立定,着实将所有人吓了好一跳。 过了半晌,才见一年轻男子,着一身西式便服,看不清面貌,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晃悠着进门。他在报社大厅的沙发中顾自坐下来,两条腿直挺挺的往那茶几上一搁,锃亮的皮鞋逆着太阳光,折出金灿灿的光来,周身尽显顽劣自负之气。紧跟身后的随从亦是一身正装,负手立于一侧。 “不知四公子到访,实在有失远迎。”闻讯赶来的社长急急迎上前去,并亲自斟了一盏茶,点头哈腰的模样好不逢迎。 这来的,原是顾家四少爷顾敬之,甬平顾家的第三个儿子,骄纵横行之名远播在外。大厅里的人皆在心中暗暗讶异,面里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轻寒应着上次在茶楼里的所闻,心里便想着,如此霸道又无礼之人,今日前来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只见那随从上前一步,将一份今晨早报摊在社长面前,斜睨一眼道:“不知贵社,原也是这种喜好花边新闻的三流报社吶。” 听到此处,轻寒随手取过桌上的报纸,只见今日的头条,赫然登着那日茶楼的情境,整整占了一大半的版面,更妄加揣度顾盛两家联姻在即,箇中内幕不言而喻。作如此的报导,本就是不敬之举,若是再有一点分寸拿捏不当,那么就算是掉脑袋,也再正常不过了。 “这…这不知道是…是哪个新来的,定是弄错了稿子。”诚然是弄错了,这样忌讳的报导,当是一早就被压下来的。 “那便将这个不懂事的找出来,自然就都好办了。”听到此处,在场之人皆面面相觑,此人若是被拿住,只怕是不死也只剩的半条命。 陆绍迟皱紧了眉头,犹记得前日被林书伦拉着,与轻寒一道去了芜山看雪。等到回来时,却发现桌上还未审核的稿件,一应都已被收去印刷,却也未曾料到会造成现下的后果。抬眼间便迎上了那一道焦灼的目光,正急急地望着自己,担忧的神情溢于言表,想是她也料到了。 第5页 他含笑地回望着她,想是要安慰她,可是如今这番局面,又怎能让她安下心。见陆绍迟正欲起身,轻寒只觉得心里头有只小鹿在到处乱撞,扑通扑通的,一颗心都快冒出了嗓子眼,背上渗出层层冷汗,双拳紧握,指关节都泛出了隐隐的青白色。 “揪出个人来又如何?还能让他吃回去不成?”顾敬之懒懒地坐起身,不耐烦的瞥了那狐假虎威的副官一眼,转而对着社长似是而非地笑着,“您说该如何是好?”可那社长早已被这阵仗吓得出了魂儿,除了哆哆嗦嗦,哪里还说的出来句像样儿的话。 气氛越来越冷淡,林书伦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步上前道:“鄙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应当尽力收回所有的报纸,并当即停止印刷,而后鄙社也定会作出一则告示,澄清此事,必然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此冷静自持,倒是出人意料。 顾敬之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疑窦之余不免觉得有趣,扯了扯嘴角,道:“那便有劳了。” “本就是我们的过失,岂敢称劳。适才鄙人所说,前两件已交由他人去办妥,至于澄清告示,定会在明日早报中作头条发布,请公子放心。” 顾敬之剑眉一挑,下意识地将眼前这个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眉目清爽,只是一般人家的书生模样,一身的刚毅正气却不由引人注意。 此时,轻寒心中才稍稍轻快起来,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放下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报纸,才发觉手心里已布满了汗。她看着那一小队戍卫彻底消失在门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01 花开花落几人晓(3) 顾敬之坐在车里头,一只手臂搁在车窗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一旁的副官见他从报社出来便是这般出神,半字未吐,自然是不敢再烦扰到他,只是示意汽车夫直接往家里开去。 顾家虽然是旧式的家庭,但面里却是十分的开放。如今的顾家官邸,也是请的国外顶尖设计师,照着当下最时新、最气派的西洋花园式楼房建造的,缓坡红瓦,石材贴面,颇有些法兰西风味。镂花铁栅栏的大门缓缓地拉开,两旁的岗哨立正行礼,车子径直驶了进去,好一会儿才绕过一眼清泉,在雨廊前稳稳噹噹的停下。 顾敬之进了门,正欲上楼,却听得一声唤:“老四,你等一下。” 他极不耐烦地回过身,一见是大太太那副自傲而不可一世的嘴脸,便将西服外套往肩后一甩,道:“您叫我?” “今儿个的报纸我可是看了,”大太太斜睨他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嫌恶,而后往沙发里一坐,抚了抚旗袍的前襟,训道:“老四啊,不是我愿意过来教训你,只是你这一回,闹得也实在过了头。如今还上了报,让人这般看去笑话,可让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杂碎事儿,自然是不敢劳烦您的,要交代也是由我来向父亲讲。”话不好听,却也是挑不得一点骨头,直让大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极是难看。 顾敬之本就厌恶她,平日里总也是想着法子的与她作对,一见她如此难堪,心下自然痛快,更是得意地一笑置之,回身往楼上走去。 柔软的红地毯从大门直铺到楼道,十余级台阶后,及至一方平台,而后一分为二,向左右两侧的阶梯继续延伸上去。左侧的楼梯尽头,有一个身影早已等在那里,这人着一身绛紫色绣花旗袍,外头披着的花灰裘皮大坎肩,更是衬的她富态可掬。 “二姨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即迎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可算是见着你人了,怎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大报小报满天乱谈,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顾家二太太神色焦急地询问道。 “姨娘不必担心,左不过挨顿打的事情。”他依旧是那幅漫不经心的模样,神色轻松淡然。 “什么叫挨顿打的事情,你父亲下手,有哪回是可以让人站着出来的?身子板再好,也禁不得这样打。”二太太说着,就带了微微的哭腔,继而用手帕抹着眼角的泪,“可怜了你那娘,临走前将你托给我,到底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顾敬之闻言,眉目一皱,他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的母亲。时至今日,那依旧是块禁地,长年被封存在黑暗下,绝不允许任何的触及。 二太太略略停了停,手帕后头的一双凤眼,暗自瞟了他一眼,见他抿着嘴一声不吭,眉眼间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道:“这样惹你父亲生气,怕是只会让他更加往了老大那边去。到时候,大权一落,我们哪里有的好日子过。老四啊,姨娘这三条命,可都攥在你的手里了。” 顾敬之低头一笑,“姨娘哪里的话,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大哥定会护您一家周全的。” 这几句话的意思,怕是个旁人都听得明白。 二太太育有一儿一女,本来是儿女双全,惹人羡慕,可偏的一场意外的高烧,愣是将她儿子烧成了傻子。眼见着自己的儿子是没了盼头,便将主意打到了顾敬之身上来。明里讲得好听,是可怜他七岁没了娘,想尽着自己一份心,实则却是想找个顶替的,来日方长,或许还能成个靠山。 第6页 现下听他这样讲,二太太不妨愣了愣,转而又想着,他虽自小生的聪慧,却一贯以来不务正业,终是觉得愈发无望了去,闲谈几句便离开了。 连着几日的大雪,终是年关将近。 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喜气盈天,沿路的铺子都挂着对对儿的红灯笼,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随风轻轻晃动,显得十分应景。 赶着这天天气好,莫晓棠拉了轻寒去铺子里做过节的新衣裳。一进门,扑面的暖气直让人心头一热,店里来客不少,但倒是不喧闹。 一匹匹光亮鲜艷、花色繁复的布匹,整齐的被码在架子上,引得人挪不开眼睛。轻寒倒是不怎么有兴趣的,也没有做衣裳的打算,加之莫晓棠早已忙着量体裁衣,她就这么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逛着。 “哎哟,小姐您的眼光可真好,这是新进的上等真丝,很配您这样的气质。”店里本就安静,这么一句更是引得众人侧目。 循声望去,是一年轻的女子,看来也就十八九岁,但生的及其漂亮:通透白净的肌肤,衬了一张尖俏的小脸,身姿裊裊婷婷,乌黑的眸子似散发着异样光彩,浓密的羽睫如蝶般上下飞舞,柔顺的长发一顺伏在肩头,十指纤纤,正一点点抚过那匹藕色的软缎。 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身旁簇拥着一群陪侍,个个皆是媚笑颜开,直说着恭维逢迎的言语,听的人自然也是难掩一脸笑意,随手便要了那些布匹。 “到底是盛家的小姐,”莫晓棠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那种料子可是要三十来块钱一尺呢。”轻寒脑子里,立刻掠过了那日茶楼里的背影。甬平城里的第一名媛,果然是有些许惊为天人之处的。 从铺子里出来,两人又去附近的咖啡馆吃了些小点心,等回到家时,天已经暗沉了下来,灰濛濛的一片,寒意乍起。 许是傍晚时吹了风,略略有些着了凉,轻寒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囫囵吃过晚饭,便早早去房里歇着了。 这一夜,轻寒睡得极不安稳,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冷打颤,像是清醒的,却又睁不开眼,等到完全有意识时,天已经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直照到被褥上,无数细微的粉尘在光束里旋舞,微弱而晶亮。 “呀,姑娘你可算醒了。”一睁眼,便听得云姻如释重负般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的声音实在是沙哑得难听。 “已经中午了,你昨天晚上烧了一夜,可把大家吓着了。” 方又闭了闭眼,她才吃力地坐起身,云姻忙过来搀扶,拿了软枕替她垫好,才出门去回话。 这一场病,只觉得突然,不过倒像是将自己洗礼了一番,只觉得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闷气,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姑娘,陆少爷过来探望您,问是否方便进来?”云姻回过话,却不曾料到带来了陆绍迟。 只是一楞,也不知是惊还是喜,她竟有了些许紧张,自己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自然是不愿意让他瞧见的,可是也不愿就这样让人走了。着急地拿过镜子,拢了拢头发,又胡乱抹了一把脸,挺挺身子,方才道:“让他进来吧。” 陆绍迟是第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难免尴尬,不过好在是依着看病人的缘由,多少免了些窘迫,“好些了吗?今早听书伦讲,可是烧了一夜。” “本就无大碍的,还劳烦你特意跑一趟。”些许的悦色,悄然映上脸庞,扬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笼着灿灿的阳光,倒也让人看不真切。 他干笑了两声,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报纸来,一共才四页的纸,由于手忙脚乱,却是翻了好一阵才找到,递到她手上,说道:“那日芜山的雪景,几十年难得一见,便撰了这文章来写。” 文章篇幅不长,寥寥几百字,配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皑皑的雪地,散发着银色的光芒,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她正捧着一抔白雪细细观赏。见她疑惑的模样,陆绍迟侷促地开口道:“是那日随手照的,没得你同意就拿来上报,也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还未退尽,轻寒只觉得全身一阵燥热,“很好看。”踌躇着讲出三个字,可是一出口却觉得后悔——哪里有人这样夸赞自己的。顿时觉得又羞又恼,恨不得能捂进被子里去。 陆绍迟见了她这副又急又恼的模样,心下却是觉得十分可爱,只得轻笑两声。约摸过了一刻钟,他便起身告辞,两人虽是新时代思想的人,但不免碍于礼俗,不好独处过多的时间。 送走陆洒绍迟后,轻寒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终觉得有些难耐,便趁着晚饭的空当,到了院里去散步。 冬日的夜晚是真冷,那种刺骨的寒意像是透过厚厚的大衣,直抵人的心底。她对着夜空轻轻哈了一口气,热气立马就凝成了团团的白雾,转眼却又不见了。或是大病初癒,她只觉得心情格外的好,就这么一个人玩耍了一番,才在母亲的催促下回房去。 夹在书里的那张剪报,再次被翻了出来,其实不细瞧,或是不记得这张脸的人,是极不容易认出她来的。可是偏偏就是照的那样好看,虽然只是侧脸,但明媚的笑颜依旧清晰可见。自从离开宛城以后,是有多久没有如此开怀过了,轻寒这样想着。 第7页 昏黄的灯光映着整间屋子,照得人也这般暖意洋洋。窗外是万籁俱寂,只剩无尽的夜色,一再蔓延。 自从入了秋,南北两面便断断续续闹腾了起来,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也真就是到了炮火连天的地步。 数月后,终究还是传来宛城失守的消息。 顾汝生游刃战场多年,却头一回在小角色手上吃了这般败仗。那赵孚生本是南边推选出来的临时联防军政司令,没什么雄厚的兵力,但头脑角色却是极好,知晓拉来外洋施压,又加之三面夹击,呈围攻之势,又打着同是国人的旗号,对甬军连哄带骗,逼得他只得连连后退,却是连绽江都没过得了。 轻寒是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她不懂军政国事,只是突然就想到了家里的那株紫薇。走的时候,它还开的那样好,现在,怕也只落得焦木一柱罢。 ☆、01 花开花落几人晓(4) 除夕的晚上,除了要循些照例的繁文缛节,其余的倒也与往常日子一样,简单而平静。 吃过阖家饭之后,天色已经是极晚了,可夜空里的焰火,却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站在院子里,抬头便可以看见漫天的火花。斑斓的火光倏的一下滑破天际,绽开五彩的花火。却又只是一瞬,便又化成了几粒微弱的火星子,洋洋洒洒的落下来,最终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空里。其他的又接二连三的绽开来,复又落下,如此周而复始,直至黑夜的尽头。 轻寒忽就想起那有着书卷墨香,温润如玉的人来,火光映上脸庞,如此明媚。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看见身后绽开一朵巨大的火花,“轰”得一声,却是转瞬不见。 由着罗家是外来户的缘故,所以只是在年初三时,去陆家走了一趟礼。其余时间里则是不喧不闹,与旁门左户的热闹,倒是成了极大的反差。 隔天一早,陆家父子却煞有其事的登门拜访。两个僕人来回三趟,才将他们带来的东西,从门外的小汽车上全数搬到了屋里。罗仲远虽嘴上寒暄致谢,但心里着实不是一番好滋味儿。 饭后,陆兆坤又邀了他们去畅春园看戏,轻寒便寻了藉口留在家里。于她而言,什么样的热闹,都比不过独个儿的清净来得好。 况且,看戏什么的,她是着实不喜欢,虽是中华瑰宝,但失了兴趣的事儿,总归是让人闹不懂的。倒不如在家里看看书,能翻几页也算几页了。 畅春园是甬平城里最大的戏院,这里的名角儿白萍舟,可是到了扬名四海的地步,单是因她慕名而来的富豪乡绅便不计其数。 陆兆坤等人进门时,正赶上一曲唱罢,堂内喝彩声逐渐低落。一个伙计小跑着上前,取了他们的大衣去存放,然后便领着他们,往预定好的包厢上楼去,才到楼梯口,却遇到一路人正往下走。陆兆坤见了领先那人,即是颔首低眉,复而又抬头笑道:“盛先生,您也来听戏。” 罗仲远见了陆兆坤毕恭毕敬的模样,又听得他称那人为盛先生,心下也料想到了几分,只是他从不曾想到,陆兆坤竟与此等人物也有往来。 那被称作盛先生的人,正是甬平第一商户盛有良。四五十岁的样子,着一身黑色缎料长衫,西装料长裤,一双深棕色的皮鞋略略蒙了些泥水。 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位妇人与一位少女,再后面跟着的三个,应该就是侍从了。他看到陆兆坤一行人,旋即爽朗地笑道:“陆先生,真是巧了。” 不稍时,便有门房为他们取来了衣帽,双方当即告辞。那盛有良便起先出门去,戏园门口早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当稳妥,等到妻女都上车之后,他方才转过头对一侍从低声道:“差个人去知会一声,乘早把事办了。” 那侍从低眉应声,关上车门,又对司机吩咐道:“去顾家。” 顾家府邸自大门起,到门廊外的植株与墙柱上,都挂满了五彩的灯泡。冬日里的日头极短,这一会儿,已经有僕人将里里外外的电灯都点亮了。五彩的光芒映着砖红色的洋楼,倒是气派却不艷俗。 盛家司机将车开得极为稳当与谨慎,沿路的哨兵却不由得给人隐隐的压迫感,虽说顾盛两家算是半个世交,但是里子隔着面子,顾家总归是这北方军政的权力中心,地位自然是高三分。 盛雅言一路跟在父亲的身后,由僕人迎着进了门后,心中的喜悦却是再也抑制不住了,左顾右盼的,连步子都急了几分。 “盛先生,新年好呀。”大太太自偏门进来,老远便喜笑颜开地问着好。 “大太太,新年好。”盛友良略略鞠躬,笑道。不动声色地向后瞄了一眼,显然,自己的女儿并未看到这意味深长的目光。 幸而盛太太眼疾,扯了扯盛雅言的衣袖,又朝着大太太的方向努了努嘴,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太太,新年好。” “雅言可是愈发的标緻了。”大太太眯了眯眼,牵起盛雅言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盛雅言自是听惯了这些赞美之词的,但听得顾家当家太太的赞美,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可似的,心情越发的好起来。 上了茶之后,方又闲谈了片刻,大太太才起身道:“盛先生,盛太太请先自便,我去去就回。” 大太太回身上楼,往走廊一端的尽头走去。那里是顾汝生私人的书房,平时并不用来办公,所以出入的也就几个家里人。 第8页 大太太推门进去,便见顾汝生正倚坐在书案前随意翻着书,老式的绿罩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虚笼着两个人。 顾家长子顾信之立于一侧,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型欣长瘦削,五官硬朗,眉宇之间倒与顾敬之有几分的相像,却是全然没有顾敬之的放浪之气。 想来也是有几月没见着自己的儿子了,大太太眼前顿时一亮,几步上前,道:“瘦了瘦了。” 顾信之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自进门起他便是这般样子,像是连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顾自翻着本书。 大太太自然也瞧出了些端倪,不满道:“这打败仗又不是儿子的错,索性放开了让他去做,没准儿还能干出点儿名堂……” 只听得“啪”一声,顾汝生将书重重的合上,往桌上一推,一双浊目不怒自威,起身往外走去,“下去吧,客人不是早就到了。” 顾汝生一迈下楼,便双手虚拢,作了作揖,“盛兄,真是有失远迎了。” 盛友良自然明白顾汝生迟迟未出现,就是为的晾他一晾,好来一个下马威。不过他倒也不怒,至少这极好的证明,顾汝生对他也是有所忌惮的。盛友良此时亦是深藏不露,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大帅哪里的话,是在下叨扰了。” 顾汝生直直往餐厅走去,一边在主位上坐下来,一边摆了摆手,干笑两声,道:“都是自家人,闹这些虚文作什么。” 两家人满满当当的坐了一桌,却唯独不见顾敬之,只见顾汝生低声对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大太太却只是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 厨房陆续的上着菜,一道又一道,看着便是色香味俱佳。二太太那傻儿子顾奕之,手中挥着一把银勺,直把盘子敲得叮噹作响,发出刺耳的声音。盛雅言皱了皱眉,嫌恶地转过头,下意识的就向门口望去。 顾信之瞥了她一眼,旋即笑道:“我这四弟玩心也真是大,让雅言妹妹等了这许久也不见个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到。 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毕竟报纸风波闹得沸沸扬扬,而顾汝生的心里更是不痛快,脸色一下子便拉了下来。盛有良却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衣襟,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那着实是我的过错了,应当赔礼。”顾敬之自外而入,一根指头勾着外套甩在肩后,依旧是一身顽劣不羁之气。他径直往餐桌走去,坐在了顾奕之的旁边,顺手帮他理了理掖在颈下的餐布。 盛雅言便坐在他对面,难掩喜悦之色,抬眸轻唤一声:“四哥。” 顾敬之抬了抬下巴,算是对她有所回应。又自顾自夹了一块鱼肉,剔掉鱼刺,放进了顾奕之的盘里。顾信之斜坐在位置上,靠着椅背,右手捏着一只水晶高脚杯,缓缓地打着圈儿,冷眼看他的一举一动。 顾汝生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对着顾敬之说道:“你前些日子闹出那样的荒唐事,乘着今日可是要好好向雅言陪个不是。” “都是小孩子家打闹,顾兄何必当真,现在的孩子都提倡新思想,登登报纸也作不得数的。”盛有良接腔道,言下更是有将错就错之意。 “盛兄此言差矣,雅言尚未出阁,如若因此而损了清誉,那可是万万行不得的。” 话落,盛有良脸色微变,气氛又一次落到尴尬的境地。 凡是在场的,皆是珠胎暗藏。 顾信之端起酒杯,眼神却似有无意地瞟向顾敬之,只见他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顾奕之的碟子里,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而觉得,自己是越来越闹不懂这个弟弟了。 盛家有意与顾家联姻,而顾汝生却是一味不漏痕迹的搪塞敷衍,晦暗不清的态度让人疑钝。一场表面平静的晚餐,终是食不知味的结束了。 轻寒从报社出来时,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 细细的雨丝钻进脖颈里,人便不自觉的往回缩了缩。她是向来讨厌雨天的,潮湿阴冷,实在难受的紧。 “我们一道走吧。”轻寒闻声回过头,只见陆绍迟正站定在她身后。他带了一幅金丝边框的眼镜,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戴眼镜的样子,比平时要更显儒雅清秀一些,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息。 “书伦还有工作,怕是要到很晚。”像是怕她会拒绝似的,陆绍迟抢言道。 轻寒当然是听出来了这份着急的,顿时觉得有趣,便低头一笑,应道:“好。” 只是这一垂首的模样,却是重重撞进了他的心里,像是石子儿丢进了湖泊,掀起层层涟漪后,渐渐沉到湖底。 陆绍迟撑着伞,不敢低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只是她满头的黑发,却看不见表情。两个人靠得很近,轻寒隐隐能够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如薄荷般清新却又令人沉醉。仿佛,又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在淅沥沥的雨声下,一声又一声。 黄包车拉着客人,在雨中飞奔而过,车轮驶过水坑,渐起带泥的水花。他一把攥过她的手,拉向自己的方向,躲开了那飞溅而来的泥泞水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剎那停止了,她面对着他,正是他心口的位置,隔衣感受着那原本沉稳的律动,愈来愈快。 世界静悄悄的,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心跳声。 第9页 ☆、02 祸兮祸兮(1) 暮冬初春,天气依旧凉凉的。 树枝上还未曾冒出一丁点儿的新绿,只是光秃秃的枝杈。偶尔有成队的鸟儿从天上飞过,穿过淡淡的云层,却也总有那么一两只,是形单影只,实在是寂寞的很。 轻寒今天穿了一双黑色的圆头小皮鞋,配着蕾丝翻边的白纱袜子。走在路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她可是喜欢极了这声音的,从家门口的石板路上,一路蹦跳着穿过小院,进了前厅。 厅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往常这个时间,云姻总是会在偏厅里整理餐桌,而卢妈也会端了小点心来给她,可今天里里外外,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轻寒满心疑顿的从厅里出来,往母亲的房里走去。才到门口就听见说话的声音,男女混杂在一起,领她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她大步迈进屋里,果然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母亲,正虚躺在床上,一群人围住她,不知在说着什么。 “妈,你怎么了?”轻寒是小跑着进去的,众人听到声音,齐齐回过身来,脸色皆是忡忡。 罗太太见女儿进来,虚弱地睁开双眼,眼泪便一股脑儿都落了下来,朝着轻寒颤颤伸出了手,“这可如何是好啊…” 轻寒握过她的手,在床边坐下来,虽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明白定是出了大事,急急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罗太太却只是哭,也不说话。轻寒遂向林书伦投去询问的目光,才听他讲道,“今日上午,一队卫兵在书馆的地下隔间里,搜出了大批的军火弹药,以贩卖军火的罪名逮捕了姨丈。” 现下局势紧张,国内本就动荡不安,再加之不乏有外洋势力蓄意扰乱,想趁此机会大发国难财的人亦不在少数。因此,甬平城内的各项管制是愈加严格,尤其对于私贩大烟与军火这两条,更是明令禁止,一经查处必定严惩不贷。 而在民众之间,深受大烟迫害的人不在少数,军火更是引得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平常的人都是恨极了这两样东西的,更是恨极了贩卖走私之人。 轻寒顿时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明明早晨还好好的,父亲一如往常嘱咐她路上当心。才一天的时间,怎就出了这样的事。她颤抖着开口,“那……爸爸在……” “甬平监狱,”林书伦稍作犹豫,继续道,“说是暂且扣押,尚待查明真相,可事态并不乐观。” 轻寒目光游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嘴里念叨着什么,而后猛地抬起头来:“陆伯伯。哥,你去找陆伯伯,托他想想法子。” 林书伦显然对她的反应颇感讶异——她出奇的冷静,没有哭,更没有方寸大乱,而是出人意料地做了第一个决定。看来这个妹妹,也并非完全是像他想的那样弱不禁风、柔弱无能的。 罗太太闻言抬起头来,红缟的泪眼里泛出了一丝光,林书伦安慰似得握了握她的肩,“我就去,你们且先等一等。” 轻寒起身抹了抹眼泪,也没打算坐以待毙。她真是异常的冷静,冷静到连自己都出乎意料。安慰了母亲,又嘱託了云姻几句后,轻寒便估摸着时间,往莫晓棠家里挂了一通电话去,即起身出门。 莫家的宅子在履霞路的热闹地段,一栋三层的西式白色小洋房,简单却透着些许贵气。 在这条极普通的路上,倒也是十分的显眼。轻寒按了按铁栅门外的电铃,不稍时便有僕人过来开门,直接领着她往偏厅去。 莫晓棠一早便在屋里等着了,待见到她面色惨白,眼眶微红的模样,急急地询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轻寒哽了哽喉,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莫晓棠攥着她的双手,将她拉到桌旁坐下,又命人端来热的茶水,“慢慢说,慢慢说。” 轻寒定了定神,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稍稍观察了一下莫晓棠的脸色,又道:“晓棠,我在甬平着实是不认识什么人了,今日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伯父可否想想法子。” 莫晓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里露出一抹同情,“我明白的,你先不要着急,我且问问父亲,明日定给你回复。” 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轻寒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从莫宅出来后,她便一个人在街上恍恍惚惚地走着,双目空洞,尚且泛着一丝泪光,眼前心里迷濛一片。 忽而,一部黑色的汽车急速驶来,车灯晃过轻寒的脸,慌乱间,她抬起手挡去那一抹刺眼的光,却来不及挪开身子去躲避迎面而来的汽车。就在她以为车子要撞上她的那一刻,却见车头迅速往一边偏去,继而便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剎车声。 那汽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往大路中间走,不要命了!” 轻寒这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走到了马路的中央。突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也没有回应那司机,拔腿往家的方向跑去。 汽车司机见状,又想开口大骂,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咳,充斥着浓浓的不悦。他瞥了一眼后座上的身影,乖乖噤了声,又重新将车子发动。 那身影笼在一片黑暗之中,微微皱着眉,一条手臂搁在车窗边,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 第10页 昏黄的灯下,轻寒抱膝坐在床上,脑海里不断闪过林书伦无望摇头的模样,还有母亲那红肿绝望的双目。 她的眼睛疼的厉害,终究是掉下泪来,双腿也早已经麻木,手亦是刺骨的冷,她就这么冻了一夜,直到东方渐露鱼肚白。 莫晓棠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到了罗家来。 轻寒亲自端上一盏茶,双手紧紧绞着衣襟——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莫晓棠啜了一口茶,略略有些为难似的,小声说道:“爸爸说,贩卖军火不是小罪,他终究是个小商人,虽有一些旁的关系,可也着实是无能为力。” 被放开了的衣襟一片褶皱,轻寒顿时绝望,其实她也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毕竟连陆兆坤都是毫无办法。 莫晓棠急忙将茶盏搁到桌子上,“咚”的一声响却直听得她心惊肉跳,“不过你且不要着急,我爸爸虽然没有法子,但他有一个提议让我转告你们。”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盯着罗轻寒,那里闪烁着奇异而晶亮的光芒,充满了希望。轻寒无神的眸子像是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闪烁着微弱的希冀。 原是三日之后,是盛家小姐的成人生辰日,届时盛家将在府中举办一场宴会。这场宴会虽是以生辰会的名目,但实则却不乏有盛有良为拉拢上流各层人物的目的,因此政商各界举重若轻的人物皆会出席。 “若是有足够的胆量,这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机会。”莫晓棠离开后,轻寒在堂前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了下来。 “到时,我来出面。”林书伦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我要去。” “这不是小事,你终归是女孩子,我定会尽全力去……”林书伦只当她是怕自己不会倾尽全力。 “哥,我并非是怕你不会尽力,”轻寒打断他的话,“正如你所说的,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出了岔子,后果必定十分严重,我不能让你替我去冒险。” 她的眼神透着一股暗暗的倔强,坚定无比的模样竟让林书伦无法回驳,只好应允她,自己只是陪同前往。 ☆、02 祸兮祸兮(2) 春天越来越近,气候也渐渐回暖了,阳光好的不可思议。 自从决定去盛家宴会后的这几天,轻寒每天都强迫自己认真地吃饭、休息,只为今晚的最后一搏。 穿过围廊的时候,她看见云姻正卖力地扫着院子,小小的身形在石板地上投下忙碌的影子。 这段日子,父亲入狱,母亲病卧在床,卢妈又忙着照顾她,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打理,似乎也消瘦清减了不少。轻寒实在是于心不忍,便取了笤帚,与她一併打扫起来。 “请问,这是罗仲远府上吗?” 轻寒闻言转过身,是一陌生男子,身形矮小微胖,戴一副眼镜,穿着落线宽松的西服,手拎棕色公文包,乍一看,上下皆十分考究。 “请问您是?” “你好,鄙人是新报记者。关于罗仲远走私军火一案,我想採访一下他的家人,麻烦你给通报一声。”那人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本子与笔,又取了工作证出来,好证明自己真的是报社记者。 轻寒紧紧握着扫帚,指关节亦是绷得紧紧的,她直了直背,却气愤得连声音都在颤抖,“请注意您的措辞,真相尚未查明,您凭何说我父亲走私军火!” 那人起先一愣,而后鄙夷之情尽露地说道:“甬平报今日头条,这已经是证据确凿的事情,您就是这么个着急法子也没用。” “在这里胡乱讲些什么,我们不欢迎你,”云姻从院子里出来,用力地朝着他扫了两下,“走,马上给我走。” 那人跳着往后退了两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边往回走,一边面色露怒道:“真是没有教养的乡野村妇,一个下等佣人,在这儿叫嚣什么。” 云姻骂骂咧咧地追出去两步,回头才发现轻寒已是面色发白的厉害,便赶忙扔了手里的扫帚,扶住她的肩膀,“姑娘,别动气,姑娘…”云姻又想去夺她手里的扫帚,奈何她握得如此之紧,却是怎么都拿不下来。 轻寒并没有理会她,转身便去取报箱里的报纸。报箱没有安锁,只是用一根细铁丝,环了个小小的扣挂在上头,开关很是方便。可今日不知怎么,却是如何都取不下来。情急之下,她只能是用力地扯着,铁丝尖锐的一端,从手指关节直划到了指尖,霎时间,潺潺的鲜血从一大道口子里喷涌而出。 云姻吓得大叫起来:“呀!流血了,我去拿药箱来。” 轻寒顾不得伤,摊开报纸细看起来,一行大字标题即刻映入眼帘:军火走私将落幕,嫌犯罗某终定案。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片报导,目光却落在最后的落款笔名上,竟长久的无法挪开眼去。 瞬间,一股寒意自指尖流遍全身。 她记得这个名字,出自一首古词,与自己的名字交相呼应,全句是: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轻薄的报纸从指尖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无声地落到地面。一滴又一滴的鲜血坠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殷红了大片的铅字。就好似某一天的夕阳,也是这般红如血色,他的脸庞浸在落日余光里,整个人就像是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第11页 他问:“你叫什么?” 她答:“罗轻寒。”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他含着笑,“罗轻寒,名字取的真是好。” 他说,名字真好。 轻寒记得,太阳就是在那一刻落下去的,天空蓝盈盈的,像是深蓝色的海,透着静谧和安详。寒风吹在脸上,却是一股凉凉的舒爽。彼时的她实在不知,究竟是天气变暖了,还是脸在发着烫。 甬平报社的对面,是一家西洋人开的咖啡馆。轻寒自从结交了莫晓棠之后,也诚然是见了许多洋世面,轻车熟路地进门叫了一杯咖啡,轻轻推到了对面的位子上。 她一边等,一边发着呆,咖啡散发着裊裊白烟,糊住了她的眼睛。忽而,一大片暗影笼了下来,打散了那一缕直冲而上的白烟。 轻寒抬起头,便撞进了那如湖水般的眼眸里。一如初见时的模样,那眸子似是两眼小小的水泉,是那般的清澈,以至于她都能看见里头映着的自己,小小的两个身影。 陆绍迟瞥了一眼面前的咖啡,瞭然道:“我料到了,你会来。” 轻寒一反常态地冷言冷语道:“只是我却不曾料到,陆主笔的文章,竟是如此精彩。” 陆绍迟听不惯她这样刻薄的言语,皱眉道:“你不要这样子说话。” 她攥紧了拳头,“那我该如何说话,夸赞你的嫉恶如仇,替你鼓掌称好么?你说我不可以乱说话,那你便可以这样乱作文章么?” “这并非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既在报社工作,便只能依着事实来报导。” 轻寒一下便绝望了,哪怕他只说一句,那不是他的本意,只一句,她也是会释怀的,可是他却没有。 紧攥的手忽的就松了开来,就像是,本来揪着根救命的绳索,却在一霎间滑出了手心。她像是失去了所有依靠,整个人都空落落似的没底,可仍是硬撑着质问道:“事实?你又何来的证据?” 陆绍迟低着头,指腹摩挲着咖啡杯的边沿,踌躇着说道:“我是得了证据的,不过,我不能说。” 他确是得了证据的。 至于证据缘何而来,他自然是不会说的,也不能够说。 他又抬眼瞥了瞥眼前的人,见她此刻正是放空一切,眼神涣散而没有焦距,忽然心中生得些许疼痛来,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店里暖和的很,可她的手却凉极了,“不管你的父亲做了什么,都与你无关,我是不会因此而对你心生偏见的。” 轻寒狠狠抽出手来,正视着他的眼睛,满目坚定地说:“我的父亲,绝不是卑劣贪婪之人,你所谓的证据,从来不是证据。” 话落,身起。 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般感觉,心里难受极了,像是被滚烫的开水浇过一般,水慢慢冷却下来,可被烫过的地方,却是面目全非,焦心得疼。 她想,她是真的凉了心了。 ☆、02 祸兮祸兮(3) 变天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光景,轻寒有些混沌地走在寒夜中,只记得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盛家的门口。 这客似云来,满庭权贵的景象,到底有些吓到了她,可是她绝不能打退堂鼓。俩人随着莫先生,很容易便混了进去。 盛家是十足的洋派人家,生日会各项皆是照着洋人开派对的模式来的。大坪的草地上满是白色的欧式餐桌,编排错落有致,桌上是色彩斑斓的甜品与糕点。 不少统一穿戴的侍者,托着琉璃拖盘穿梭于宾客间。那酒盘上的法兰西香槟酒,在剔透的酒杯里轻轻晃着,透着灯光映出来莹亮的金黄色。 莫先生一一指点过后,便迳自离去。于轻寒而言,这已是送佛到西,她自然万分感激。林书伦环顾一周,道:“依我看,警察厅的黄厅长还是较为可行的。” “不,”轻寒斩钉截铁道,“竟然到了此地,便要寻着最大的目标去,因为这是最后的希望。” 她的眼里泛着盈盈的光,林书伦循着她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见一威气慑人的中年男人,在觥筹交错间含笑举杯,正与一群高官显富同饮。 此人身着黑色缎布长衫,袖口与领口以极细腻的白狐皮毛作边,说不出的显贵。身后站着两个卫戍,身背□□,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是与这热闹极了的场面成了巨大的反差。 林书伦自然认得此人,任凭他只是个小小报员,但顾汝生这样的头条人物若是还认不得,那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了。 不错,此人正是有着江北皇帝之称的顾汝生。 莫先生曾告诉过他们,每一位受邀的来客皆有各自的休息室,以供来客休息避扰,或是其它不时之需。而此刻他们最希望的,便是顾汝生能够回到休息室去,这样便会极大的有利于他们的计划。 左等右等,东风终到。 顾汝生与众人寒暄碰杯后,便起身往自己的休息室去,贴身随行的副官也一同进门,只留下两个卫戍守门。 林书伦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套侍者的工作服,不过是男式的尺码,轻寒直接套在了衣服外头,才略显合适。 “我就在外头,万事小心为上。”林书伦将端了茶盏的托盘交于她,而后便藏到了大株的铁树后头去,静静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第12页 这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却尽数落入了一双眼中。他对着身旁的僕人道:“此人我识得,不必声张。” 那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轻寒穿着侍者的工作服,很容易便进了屋。 屋里很安静,顾汝生正仰身靠在沙发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眼假寐。见她进来,立于一旁的副官用极为犀利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寒硬着头皮上前,弯腰将茶盏和着托盘一併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道:“这是…您的茶。” 轻寒听到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正想直起身看个究竟,便被一枪抵住了头心。 她害怕极了,顿时犹如芒刺在背,一颗心慌乱地跳动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儿往头顶上冲去,耳朵里“嗡嗡”响着,却还是用发软的双腿,强撑着站直了起来。她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冲着她的太阳穴,那副官一脸警觉道:“你是什么人?” 轻寒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以至于一进门就被揭穿了,但面对着如此境况,一时间更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这时,顾汝生忽的睁开眼来,一对浑浊却有神的双目,似有无意地瞟了一眼眼前的人,却是略微的一顿,便责备道:“欸,严副官,拿枪指着人家小姑娘做什么,快放下来。” 严旋庭复又警觉地看了一眼她,才将枪缓缓放下,应声道:“是。” 顾汝生坐正身,看了看轻寒身后的落地大钟,“小姑娘,再有半个时辰,我可是要回府的。” 轻寒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迟疑了片刻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赶忙利落地讲出已经练过千百遍的说辞,将整件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明。 顾汝生沉吟片刻后,看向一旁的严旋庭。 严旋庭即颔首道:“此案证据确凿,犯人已收押入狱,两日后,枪决。” 一听到“枪决”二字,轻寒便再也顾不得有礼与否,急切地抢言道:“我父亲绝非如此小人,也断无这般通天的本事,立足甬平不过数月,便能贩卖得了军火。” 顾汝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顾自沉思,心下却是突然冒出来个想法。 只是这一段的时光,却令轻寒觉得,简直比在油锅里还要煎熬。 “在牢里捞个人出来,无非是小事一桩,”顾汝生暗自转眸,终于开口,“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小姑娘你可懂?”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蜘蛛丝缠住了一般混乱,但凡听了自己这些话,他不是应当查明真相,究其缘由么,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上层阶级的权利富贵,就是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利用么?如此想法,她自然不敢义正言辞地说出来,只能顺着顾汝生的话往下讲:“道理我懂,可您的意思,我并不懂。” 顾汝生爽朗地笑道:“小姑娘,你可也算明白人,作为交换,我也有一个要求。” 轻寒被他绕的愈来愈糊涂,只求快点结束这番压抑,“您请说,但凡不违背天道人伦,我应您便是。” 顾汝生露出一抹瞭然的笑容,像是更加确定了什么似的,“我有一子,已到成家立业之际,你若能助我了了这桩心事,我保你父亲性命无虞。” 虽是荒唐,轻寒竟也没有觉得十分讶异,只是想着,原来也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难事。这位戎马半生的顾大帅,原也是个念子的父亲,方才这许久的功夫,就是在想着他那个痴傻了的可怜孩子吧。说了这么些,想是就看在她善良本分,且毫无背景的份儿上了。 不过思忖片刻,她便应了下来:“好,只要您能救我父亲,我会好生照顾他。” 顾汝生闻言,心里不禁愕然,眉眼间稍稍的惊疑之色转瞬即逝,道:“我说的,可不是我那傻儿子。” 不是他的傻儿子? 可顾汝生不过三子,长子早已成婚立家,那便是只有那四子顾敬之了。 轻寒顿时傻了眼去,权术人家的想法,她到底是琢磨不透的。顾汝生见她满是疑惑的模样,应允:“想什么说什么便是。” 轻寒呼一口气,豁出去一般:“我是在想,一则,我与顾家地位悬殊,可见一斑,诚然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二则,我自认毫无可取之处,值得让您将这样一个重要的地位交与我;三则……”她略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始终是那一抹淡然的笑,便心一横,咬了咬牙继续道,“似乎与更有价值的名门联姻,反倒能让您获得最大的利益。” 顾汝生自然明白,她口中“更有价值的名门”,当然就是甬平第一商的盛家。他不由的,对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可胆子与见地却不一般的女子,有了一丝小小的讶异,果然是有趣的很,“这个位置很重要吗?我倒是没觉着有多要紧。”顾汝生似笑非笑地说着,可对盛家这一点,倒像是没听见一样,只字不提。 连一个寻常女子都看得出来,与盛家结亲,实则是为的拉拢商贾,依附钱粮后盾。若果真到了那时,怕也势必会受到钳制,再者,他又岂能让人看了笑话去。所以,依着顾汝生的算盘,是断然不可与盛家到了那一层关系的。 第13页 更何况,自从兵败之后,他便是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街头巷尾,报纸媒体皆是各种明里暗里的猜疑,有的说他是惧怕外洋势力,有的说他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鼻子将他里外好骂一通,说他是霍国祸民的大军阀… 诸如此类的言语让他连个年都过不安生,而如此大面积的发言抗议,想是要杀鸡儆猴也难。这档口,如若再与盛家结成姻亲,谁知又会添得多少骂名。倒不如想个其他的法子,转移众人视线,说不定来日,还能落个与民同心的好口舌。 心里头的大石落了地,轻寒只觉一身轻快,其余的,她索性倒也不想去想了。略定了定神,规矩拜别之后正要离开,便听得顾汝生又说道:“小姑娘,下次再要冒险,记得好好学了佣人的规矩。” 轻寒愣了愣,忽的明白来,苦涩道:“承蒙您赐教,我明白了。”不过,她倒是再也不希望做这样的事了。 忽然就起了大风,春寒料峭,便又添了几分凉意。轻寒与林书伦走在四下无人的大街上,“你与他说了什么?竟会这般顺利。” “无非……就是按实情讲,他们说会查明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归父亲安全了,她仍旧是欣喜的。 这一路,她是走的累极了,步子一会儿轻快,一会儿却又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腿。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只等着罢,等到该来的那一天。 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个疤。可不是么,这世上的事,岂是你怕了便有用的,不如放开了去,倒还能得些安生日子。 她看着脚下的路,一马平川的大道往前延伸着,尽头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忽然生出许多恨意来。她恨污衊了父亲的万恶小人,恨以此来与她交易的顾汝生,甚至恨那素未谋面过的顾敬之。 但她更恨的,却是这个病入膏肓的丑恶世道。 夜里的风很凉很凉,吹在身上却有着风干伤口般撕裂的疼痛,她用手抚了抚心口,想着,那里的血,应该是流干了罢。 ☆、03 暗夜(1) 已是深夜,四下寂静无声。 顾家官邸却依旧灯火通明,那通天的光亮,将黑漆漆的夜空都映的泛着白光。远远望过去,就那么一簇光芒在黑暗里,倒是像极了初日升起来的模样,又似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顾敬之走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皮鞋的踢踏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越发显得这夜的安静。复又行了两步,他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冷冷看向窗边的一团暗影。 落地的窗子足有十尺来高,厚重的硃砂色丝绒窗帘,从窗顶直垂到地上,那身影动了动,带得帘子也起了波澜。顾信之从幽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晃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四弟何须如此警觉,自个儿家里,还怕被人暗算去了不成。” 顾敬之松了松眉目,露出抹淡淡的笑来,道:“暗算倒是不怕,只怕是家中遭了盗贼歹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味,两人都听得明白,却是再无半句多言,只紧紧盯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却隐隐透着剑拔弩张的味道,互相在眼里的倒影,像是两团火焰,仿若一触即燃。 “四公子,大帅要见你。”突然而至的严旋庭,打破了这僵化的局面。 顾敬之面里一笑,对着顾信之略略颔首,算是到了礼数,退着走了两步便回身往楼上去。 “听说,老四就要成家了。”大太太一边踱着步子过来,瞧着上楼的两人道。 “母亲怎么还不歇着?” “家中有喜事,我可是睡不着的,”大太太一脸得意的神色,“不过老四娶的,可不是那盛家的丫头。” 顾信之立时明白过来,盛家这个靠山,看来是落不到自己的弟弟头上了,这于他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他的夫人是吴善长的独女,虽说这吴善长是四大师长之首,无论人力兵力,在甬平皆是首屈一指,但到底是有势无财。若是顾敬之娶了盛家的女儿,那他倒是当真要有所忌惮了。想到这个层面,顾信之便满意地抬了抬唇角,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狭长的双目里透出丝野心的光来。 二楼书房里,顾敬之坐在暗红丝绒面金线绣花的西式沙发上,高翘着腿,边把玩着一柄从外洋舶来的军刀,讥诮地道:“我成婚,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只要到时出场便好,其余的我会编排。”顾汝生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拿盖子撇了撇杯中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水道。 “从来都是您说了算。”顾敬之倏地起身,将军刀随手往茶几上一掷,整了整衣边,作势往门口走去。 顾汝生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他一眼,心下疑窦丛生。他是一向以来的忤逆惯了,如今在这般大事上,却只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任由自己摆布了去,倒是着实奇怪。不过见他自始是一副不经心的模样,顾汝生便也再无细思其他,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立春时节一过,天便越发的暖和起来了。屋外头满目新绿,蝉鸣鸟语,热闹的紧,可轻寒的心里却是如一滩死水般冷寂。 云姻推门进来,瞧了一眼窗边,惊呼道:“哎呀,姑娘,这怎么还没换衣裳,时辰可是就到了。 第14页 黑白分明的双眸这才迟缓地动了动,黯然的目光轻轻飘向窗边,那里挂着的,是一件鲛纱罩面的火红嫁衣——她的嫁衣。 云锦描金的广绣罗衫衣裙,边缘绣着百花飞蝶,外罩一件金丝秀如意花纹霞帔,裙摆上是如意吉祥的花样,裙裾曳地,镶满了五色光珠。那如血一般地红,如此的艷丽惊心,直扎得她眼睛生生泛疼。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里,寒心的凉。 想着嫁来的顾家,虽说是新式家庭,但内里却是十分守旧的,这婚礼的一切事宜便皆是循着旧礼来。 轻寒独自坐在房中的沙发上,红盖头上的流苏穗子齐整的摆动着,看得久了,便也有些眩晕起来。她听到外头,时而有人经过,那急促的的脚步声,令她越发胆战心惊起来。 沙发的质地倒是很好,又厚又软,可双腿还是抵不住有些许发麻。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黑了没有,只听到远处有一两声的戏文说唱声,似有似无的传过来,唱的什么,却是一字半句都不清楚的。 忽的眼前一片明亮,突如其来的电灯光十分刺眼,她不自禁地抬手挡了挡光,腕上的几个金箍玉镯便一阵叮噹作响,这才惊觉面前站着的人。 她是见过他一次的,可这却是头一次辨清他的长相。只见他着一身黑色长衫,倒是显得身长如玉,神清貌古,不过脸上虽然笑着,可眉眼间尽是清冷。 “让你等了这许久,当真是对不住,”他将手里的红盖头团了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以后,你都无须再等了。” 顾敬之说完便走出了房门,轻寒虽未料及是如此的场景,不过倒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安下神来,定定环顾了一周。 她住的房间,其实是一间略大的套间,曲折的构造将其分为里外两间,外头是一个小客厅,里间才是卧室。不过里里外外都是随西洋的设计,她坐在外厅的沙发里,穿戴着旧式的凤冠霞帔,倒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婚礼一过,轻寒倒是清净了两日,也明白过来,那日顾敬之话里的意思。因为自从礼成以来,一同见过顾家长辈后,她就再不曾碰到过他一面。今儿个是回门的日子,却也迟迟不见他的身影,于是,轻寒便盘算着独自回家。 “姑爷也真是,今日是您回门的日子,却是连个照面儿也不打。”罗家本就没什么佣人,所以轻寒嫁到顾家,也就带了云姻这一个人,俩人年纪相仿,倒也好说话。 “好了,不许碎嘴。”她是无所谓的,顾敬之的不出现,于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只怕是回了家却要不好交代。 顾家专门派了汽车送她们回府,这样的气派吸引了不少观瞻的人。轻寒嫁进顾家,本就是甬平一大异事,自然是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有说她野地麻雀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的,也有说她攀附荣华权贵一手好本事的,不过对着顾家倒皆是传颂,说是它虽为权贵之家,却无半点门槛偏见,竟能接纳一如轻寒的寒门女子。 “有什么好看的,这些人真是烦厌的很。”云姻不满旁人的议论指点,埋怨道。 轻寒瞧了她一眼,攥过她直往屋里走,笑道:“你的脾气倒是越发见长了。” “回来了。”罗太太搀着罗仲远从廊外进来,瞧了她俩一眼,愣了愣,旋即明白什么似的。 罗仲远自从牢狱一劫后,身体健康便是每况愈下,又加之邻里指点,舆论接连,更是涂添心病。他仔细地端详着轻寒,好一会儿才说:“才两日光景,怎么就瘦了。” 轻寒听了微微一怔,若是换做平日里,父亲是断断不会说这些矫作的话的,眼眶立刻便发起热来,“院子里在煎药不是?我瞧瞧去。”她不想再让父亲难受,或是愧疚,可又偏偏忍不了那眼泪,只好找个由头出屋去。 院子里种了一树桃花,正当好春,开得极是鲜妍,粉嫩的花瓣随风晃晃悠悠着落下来,夹杂着丝缕药草的香气。 轻寒仲怔,裊裊的水汽冲上来,她的眼亦湿湿的,“药可是要熬干了。”罗太太边端起罐子边说。 “妈,”轻寒回过神来,忙抹了抹眼角,“我端过去吧。” “你等一等,妈和你说说话,”罗太太叫住她,“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到底是我们害了你。可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了,你也只作放宽心,他们总归是大户人家,也不至于会多少亏待你。开开心心的去,日子嘛,还是过得欢快些好。往后,若是实在有什么委屈,能忍就忍着些,不要动不动便往家里来。不是妈心狠,只是那样,你才能过活得容易些。” 花瓣儿还在飘着,落到地上无声无息的。她看着母亲微浊的双目,泛着些许的泪光,心一下便静了下来,药碗有些微微的发烫,贴在她凉凉的指尖却是异常的舒爽,“我懂的,药快凉了,我端进去。” ☆、03 暗夜(2) 隔天一早用过餐,轻寒便起身回顾家去。 送她们过来的车子,在昨儿个便立刻被打发回去了,她向来不喜麻烦别人,于是没有叫人再过来接,也不僱车,只和云姻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回去,想着晚到一刻也是好的。 等回到顾家的时候,已近正午时分,餐厅在准备着午餐。轻寒越过大厅,正想往楼上去,却迎面遇上了下楼来的大太太,她乖顺地垂首候在了一旁。大太太瞥了她一眼,极为不满的眼色里,透出些许鄙薄来,讥诮地嗤笑一声,“随我过来。” 第15页 轻寒往后滞了两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大太太,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可也不敢慢待,赶忙跟上前去,“是,母亲。”大太太是顾家当家主母,又因着顾敬之的生母早逝,所以他自小便按规矩称大太太为母亲,轻寒自然也是随他。 “你昨儿个,是一个人回去的?”大太太坐到沙发上,却并未示意轻寒坐下,她便只安分地站在一侧。 可是毕竟走了半天的光景,她的脚已略略发酸,却丝毫不敢表露,只规矩地答应:“是的,母亲。” “既是一个人回去的,便不应当彻夜不归。”大太太忽然言辞令色起来,直让她心中发寒。 轻寒攥了攥手袋,“我以为这是合规矩的。” “你是在和我谈规矩?”大太太终于抬眼瞧了她一眼,显然已有万分的不满意。 “不,不是,”轻寒就觉得自己是要哭了,却是没有法子避开去,“是我犯错了,母亲,是我没有规矩。” “既然犯了错,总该是要受些处罚的,你认是不认?” 大太太出生贵胄,本就带着份难与人亲近之感,又加之高鼻耸眉,面庞瘦削的模样,更是多添了几分凶横之相,轻寒并不敢看她一眼,只是低眉应道,“认,我认。” 大太太立时差人取来了一柄戒尺,那戒尺被打磨的极是光亮,一头还缠着条簇新的红绫,想是平日里都好生护养着,也不常取出来用的。 两个佣人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一人又在她的膝弯处猛踹了一脚,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扑通”一下,直直地跪倒在地,随即背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真是火辣辣的钻心疼,紧接着又是一记。轻寒硬是挺着,也不吭一声,只是觉得有着万分的丢人。大太太见状更是来了气,命人不得她令便不准停。 云姻自是不敢上前说话的,此时偏得家中又无人可寻,眼瞧着轻寒已是出了满头的汗,嘴唇也咬得沁出了血,便一记心思去寻了大少奶奶来,想着嫡亲儿媳总能说得上话。 吴玥瑶闻之匆匆赶来,到得大厅也着实被这场面吓了好一跳。她知晓自己的婆母向来是个狠角色,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凶狠。她见轻寒周身已被汗水浸湿,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整个人伏倒在地,肩头微弱地颤动着,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大太太却并未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吴玥瑶向大太太求情道:“母亲,再打下去,四妹妹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自有分寸,何时需要你来讲情?”大太太面露狠色,她吓得当即不敢再言语一声。 “您的分寸,便是将人打死才作数么!”这一声并非怒吼,却压抑着几分的火气。众人寻声望去,见顾敬之正从门里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二太太。 大太太闻言,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堪。她本是挑着日子来闹得这一出,却未曾想到顾敬之会回来,恨恨地瞧了瞧缩在他身后的二太太,心下便明白了,又端了端姿态道:“我是一家主母,晚辈犯了错,难道还罚不得了。” “您自是罚得”,顾敬之本是笑着的脸庞,渐渐地绷了起来,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往后我的家务事,还是我自个儿来处理,就不再劳烦您了。” 这一句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你……”大太太面色发青,一时语塞,她在他的面前,倒好似是从未赢过的。 顾敬之弯下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顿时皱了皱眉,一时间竟无从下手搀扶。他左右打量着迟疑一番,才一手穿过她的后颈,将她打横抱起,头也不回道:“人我就先带走了,还望您记得我的话。” 他将轻寒抱回房间,又将她侧身放到床上,又环顾一眼整个房间,而后才对云姻吩咐道:“去叫医生来,记得告诉他,要带一名女护士。” 云姻应声就去外厅摇了电话,让叫医生和护士来,待她挂了电话回房时,却已不见了顾敬之的身影,喃喃道:“姑爷也真是无情啊。” 轻寒醒来之时,已是子夜时分,床头的掐丝珐瑯西洋时钟指着一点一刻。她摸了摸背嵴,发现伤处都上了药,破皮的几处也已经包扎好,就挣扎着起来喝了些水。 云姻守了大半夜,困意难捱,早已在外头的沙发上睡着了。轻寒取了条毯子替她盖上,又觉得睡意全无,便往窗口走去。 她在屋子里头往外望去,夜里的顾宅依旧是灯火通明,就好像是永远都不存在天黑般的明亮。可她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永远也无法望见尽头与希望。 忽然一阵风过,她本就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又加之受了伤,觉得确有几分寒意,立时便合上了窗扉。 屋外头依旧在刮着风,树叶翻飞,发出“沙沙”的声响,却也掩过了屋门轻合的声音。 又过了几个时辰,想是药劲过了头,轻寒半倚在床头,背上的痛楚开始蔓延开来,只觉得纵横交错着火辣辣的疼。她虽靠着个大大的软垫,却还是不敢乱动,便吩咐云姻去打了热水来洗脸。 云姻绞了热毛巾递给她,说道:“姑爷也真是心狠,您都伤成这样了,放下人就走,现在都不过来瞧一眼。” 第16页 轻寒擦着脸的手倏地一顿,“你说,是他将我带回来的?” “是啊,虽说姑爷是救了您,可也应当过来瞧一眼呀。” 轻寒无奈地笑笑,将毛巾递给她,“你不是都说了,是他救了我,怎还能说人无情呢。” 云姻点点头,却仍在一旁埋怨地念叨着。轻寒没有去再理会她,转头望向窗子,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瞧见外头有一棵樟树。原本这种树在北方是难以存活的,可是这一棵不但活了下来,并且长得极好,绿油油的叶子,看了使人格外的舒畅,隐约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樟木香,于是心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小姐,大少奶奶看您来了。”自打计划嫁进顾家,云姻便开始改口叫她小姐,说是明面上起码不能输了称呼。为此,轻寒还取笑了她好一阵,可却是怎么都没法子让她改口。 这吴玥瑶虽是军阀家的小姐,可自小受的是西洋式教育,没有旧家庭的那些恶习,底子是善良聪慧的紧,对于没能救下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我来瞧瞧你。” “大嫂。”轻寒忙起身来,一个用力过猛便拉扯到了伤口,疼的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吴玥瑶赶紧上前,将她扶在软垫上,道:“你可别用力了,就咱们两个,还要闹那些虚文么。” 她轻轻笑了笑,“我还要多谢大嫂,昨儿个替我说话。” “四妹妹哪里的话,我也没帮上什么要紧的忙,还是得亏四弟回来,你说母亲她也真是……”吴玥瑶没再往下说,只看了一眼轻寒,却发现她神色平静如常,像是没听到一样。她本以为轻寒多少该是有些怨怼的,可此时看来却并非如此,便不禁觉得疑惑,到底这新弟妹是真的宅心仁厚,还是城府颇深呢? 闲聊了几句后,就有佣人过来敲门,叫下楼用晚饭。轻寒由吴玥瑶搀着往楼下去,进得饭厅才发现,今儿个人倒是到的齐全,她自然是挨着顾敬之坐了下来。他替她放好餐布,又摆好了碗筷,两人俨然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在顾汝生的面前,他从来都知晓该如何把握分寸。 “今天,特地命厨房熬了参鸡汤,都多喝些,补补身子。”顾汝生一向的家教便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今日却是难得多话,还特意命佣人替轻寒盛了汤。这一看,明眼之人都知晓,他这是为着缓和大太太处罚她的事,可也没有挑明了说,在座的更是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轻寒自然懂得,在这个家庭里,谈公道无异于是妄想,任谁都不会为了她而去责备大太太的不是。她也明白,这大染缸里的生活,以后都将是如此了,甚至比这更为残酷与污浊。 ☆、03 暗夜(3) 晚饭后,阖府的人皆是各自回房的回房,出门的出门,大太太与二太太又约了几位师长家的夫人、姨太过来打牌。轻寒见四下无人,便头一回大着胆子,往屋外头走去。 她沿着条石子儿小路一直往前走,夜空暗蓝如缎,挂着星星点点,月牙儿隐在如絮的云间。两旁的路灯极其明亮,灯光穿过垂垂杨柳丝,在地上映出隐隐幢幢的影子来。 小路的尽头是大片的草坪,中央盖着一座玻璃花房,只是花房里并无半朵花的影子,只剩一些干燥的泥土。 轻寒没有进去,空空荡荡的花房看了也是令人可怕,只在一旁的鞦韆摇椅上坐了坐,便起身往回走。 刚行至雨廊下,正迎面遇上了往外走的顾信之,思索之余只好唤了一声:“大哥。” 顾信之见是头次独自遇上的新弟妹,不免怔了怔,旋即笑道:“是四妹妹啊,还未歇着?” “去园子走走,消消食,您这是出门去?” 顾信之抿了抿嘴,斟酌着说道:“刚抓了个犯人,需得连夜审问处置。” 轻寒听得,心下不禁一惊,方知自己失言多话了。回及房中,细下一想,顾家人个个非善类,轻则棍棒处置,重则掌人生死。在这个动辄便是殃及性命的家里生活,她必须处处小心,一步都错不得。 这天午饭过后,云姻满面喜色地来通传,“小姐,表少爷来探望您了。” 轻寒听闻,煞是讶异,忙让云姻引了他到花园去。可心下欢喜之时,却不免觉得些许疑惑,因为碍着她的身份,林书伦一向都是与她在外头约着见面的,但这次却是直接找上门来。 见面后,林书伦絮絮地问了她的近况,却是显得心不在焉。稍过片刻,他才将脸色一正,道:“便不瞒你了,今日我来是求你一件事,书沁遇上麻烦了。” “书沁出了何事?”轻寒惊忧之下又十分不解,“她远在外洋,缘何来找我想法子?” 原来,这林书沁委实是有主见的很,早在半月之前便偷偷独自回国,却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昨日遇上麻烦,被关进了甬平城大牢里,才万不得已通告了家属。甬平大牢直属顾家,而轻寒如今身为顾家的少奶奶,自然被认为是使得上力的。 “他们说书沁是革命军的人,可是这些事,向来都是欲加之罪,亦无半分证据。”林书伦显然是急红了眼,激动之下,竟碰翻了桌上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溅到轻寒的胳膊上,他也无暇顾及到,“轻寒,你现在定能说得上话。” 第17页 轻寒皱了皱眉,紧捂着灼烧的胳膊放到了桌子下面,面露难色:“书沁的事,我自然是会尽全力,可我的情况你也知晓的。” 她虽说嫁进顾家,却也不过是空担了四少奶奶的名分,实则并无说得上话的位分,与顾敬之也不曾有半点夫妻情分。此事简直难如登天,她实在是信不过自己,可又像是笃定主意似的,“我今晚便去探探口风。” 一整个下午,轻寒都心神不宁,草草用过晚餐后便直接回了房。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她隐约听到些声响,便将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瞧去。从她的房间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顾敬之进门的身影。 俩人自从成婚,即是分房而睡,这在顾家也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也因如此,顾家人自上而下,一应皆是不拿正眼瞧她。 轻寒踌躇着敲了两下门,不稍时门便从里打开了。顾敬之已经换下了西装外套,只穿白衬衣套一件黑色的毛料马甲,又加之换了居家的拖鞋,一贯的戾气失了不少。他双手搭在两边的门把上,似乎并不意外地看着找上门的轻寒:“进来说。” 轻寒并不习惯于说求人的话,也并不喜欢求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我…我来是想…有件事想……” 顾敬之坐到沙发上,整个人顺势往后一仰,不置可否的眼神,直让轻寒心中发虚,甚至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竟就是她所谓的丈夫。 “捞个人并非难事,不过甬平大牢素来归大哥管制,而我,”他笑着,可眼里却如秋水般冷寂,“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集。” 轻寒一瞬间失望至极,却又忽觉眼前一亮,“那我这就去求大哥,”说着转身便欲出门。 “站住,”顾敬之直起身,眉眼间显然已是不满,“我劝你,凡事三思而行。”他霎时间周身充满戒备,眼里的一抹阴鸷之气,让轻寒打了一个寒噤,她自然再不敢多提半句,黯然回房。 天气愈来愈暖,窗外树影婆娑,蝉鸣断续。银亮的月光投进屋里,轻寒躺在床上是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眼见着求顾敬之无望,但她也不敢忤了他的话,贸贸然直接去寻顾信之,可是心中实在焦急与不甘。 夜空越发的蓝起来,东方渐露鱼肚白,轻寒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立时便起了床,从里间踱步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回里间,如此一边来回,一边思忖着该如何与顾信之开口。 床头的西洋时钟滴答走着,时针已稳当的停在罗马数字七上,轻寒一鼓作气打开门到了楼下大厅里。可是今日却不同与往时,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佣人在担尘,饭厅里亦空无一人。 轻寒觉得懊丧极了,听见隐约有人答应了一声“四少爷”,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赶忙回到大厅里。 回来的人确是顾敬之,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十有八九都还未起来,更别提如今日这般精神抖擞,像是出门刚回来了。正当轻寒感到疑虑时,忽而看到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人,不是旁的人,正是林书伦。 顾敬之看见她,倒是不意外,也没有理会她投来的疑惑的眼神,只是偏了偏头,朝着身后的林书伦道:“林先生宽坐,我稍后便来。” 林书伦恭恭敬敬地颔首,待他上楼之后,轻寒再也忍不住开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往后,我将会随四公子一起办事。” 轻寒也算的半个明理人,听他如此一说,便也明白了几分,“书沁无碍了?” 倒像是长吁了一口气,他布满青色胡茬的脸,苍白地笑笑:“无碍了,这次得亏你说话,难为你了。” “我实在是无用,”轻寒苦笑,“到底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顾敬之下楼来,随即收住了话头,作别后就起身回房。两人一来一去,似是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轻寒转念又想了一想,便止住了步子,回过身来淡淡地说了句:“多谢你。” 林书伦见他突然面色一顿,坐姿又平添了几分的不自然,以为是轻寒驳了他的面子,忙打圆场:“舍妹脾性倔的紧,烦请四公子往后多担待。” 顾敬之反倒爽朗地笑了两声,道:“林先生谬言了,我倒觉得,夫人甚是懂事。” “那便是好,这一次多谢您出手相救,家妹才得以无恙。”林书伦将话题又绕了绕。 顾敬之摆摆手,“权当还了此前欠林先生的人情,”他又呷了一口茶水,“倒是我要谢谢先生,愿意屈尊到我的手下办事。” 虽然平日里顾敬之成天的玩世不恭,不过毕竟出生权利贵胄之家,在处事方面还是非常拎的清的。昨日,他便正式向顾汝生提出要在军中某个差事,而顾汝生对于浪子回头的好事,自然乐此不疲,连夸古人所说的先成家后立业,是何其的在理。 ☆、03 暗夜(4) 顾家一贯的处事原则,是做事定要用人,所以不管是顾汝生亦或顾信之,身边总或多或少的,跟着几个所谓的心腹臂膀。 自从上回报社一面,顾敬之便觉得林书伦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又非假颜假色,熘须拍马之人,立时即有意招为己用,只是苦于没有由头。而这次,轻寒的上门求助,确是给了他一个大好良机。 第18页 林书伦心中自然是忐忑的,他向来做的是从文事,即便以前林父在时,也顶多帮着处理过些帐务。现在一下子跟到顾敬之的身边,倒是颇有些弃笔从戎的架势,他着实在心中暗暗将自己嘲笑了一番。 轻寒回到房中久久未再下楼,不过两日发生的事,足够让她心烦意乱。却又一想,顾敬之昨日的态度分明是十分的不好,怎就突然又帮了忙,而且仅仅就一夜的功夫,便将人保了出来。 她心里动了动,觉得这下是欠下了大债,来日见了他,总是不能再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她又实在恐于与他交流,心里愈发的烦躁起来,索性躺到了床上去,很快便昏昏入睡。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水城之乡。看到了家中那株鲜妍的紫薇,绿色的枝叶间是团团簇簇的花朵,真是美丽极了。 天忽然下起雨来,粉嫩的花瓣坠着颗颗水珠,好似莹莹欲泣的少女的面庞。那温凉的雨滴落到脸上,她也不躲,只是迷糊了眼睛。透过层叠的雨帘,好像可以看见树旁站着一个人,只是瞧不清模样,她想走过去,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那人的面目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似是父亲,一会儿又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后来却又不见了。轻寒哭着想要留住他,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透不过一丝气儿来。 轻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拼着最后的力气用力睁开眼,重生一般大口地喘着气。脸贴在苏锦缎面的枕套上,凉凉的,却原来是在上头印了大片的泪渍。她嘆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身上因为出了些许汗水而黏腻的很,再看着镜子中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她便直接往浴室去洗澡更衣。 “云姻,”轻寒听见外头窸窣的声音,叫道:“替我取一下橱里的毛巾。” 云姻在外头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笃笃”两下的敲门声,便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将外头的毛巾扯了进来。 五六月的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轻寒裹着袍子走出浴室也不觉得冷,几缕湿漉的发丝贴在脸上,凉爽的舒服极了。她不禁觉得奇怪,方才云姻还在屋子里,怎么这会儿就不在了。 她才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沙发上赫然坐着顾敬之,正低头翻着本文刊。轻寒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袍子,又捋捋湿乱的头发,才挪着步子靠了过去。 顾敬之显然看见了她,轻咳了一声:“你房里的人说,我可以进来。”他放下手里的文刊,只是偏着头,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 她坐到沙发另一头,看着与往常不太一样的他,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我……”话到嘴边却一时语塞,他又倏地站起来,着急似的往门口走去,“算了,下回再说罢。” 轻寒低头看看自己,虽是刚刚洗了澡,但也是好好地穿着衣服,未曾有任何的不雅之举,便对如此反应的他,实在感觉疑惑不已。 云姻端着个珐瑯托盘拐进走廊里,正巧看见从房里出来的顾敬之,忙进门去:“小姐……,”却不禁语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姑爷……来做什么?” 轻寒摇了摇头,竖起根手指,用力点了一下云姻的额头,埋怨道:“下次再敢随随便便放人进来。” 云姻嗫嚅着:“我也是替您着急呀,这成婚都多久了,俩人还跟陌生人似的,这好不容易姑爷来找您一会,我哪有拦着不让进的理儿。” 轻寒听了,心里不免划过些许怅惘,云姻所说尽管句句在理,只是与她所望实是大相迳庭。她亦是只想安稳度日而已,便不再说话,回卧室换了一件长衫,水青色的九霞缎,绸身柔软坚韧,在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暗纹的朵朵莲花,劲下的扣子上皆镶了成色极好的珍珠,乍一眼是清新淡雅极了。 云姻瞧了一眼道:“怎么总穿的这么素淡,前几日不是新裁了几件衣裳,没准儿姑爷等会儿再来呢。” 轻寒无奈地抬抬唇角,笑道:“那些大红大紫的我可是受不了,再说只是下楼吃饭而已。” 轻寒不再理会她,顾自下了楼用餐,顾敬之已在席上就坐,正在帮那痴傻的顾奕之卷着袖口。 顾奕之任他摆动,一双明亮的眸子无聊地环顾着四周,一转过头就看见了走来的轻寒,突然便欢喜地拍着桌子叫唤起来:“妹妹,妹妹。” 轻寒闻言笑了笑,露出月牙儿似的笑眼,“二哥好。”却正对上了顾敬之抬头向她望来的眼神,他立刻别扭地低下头去,倾过身帮着顾奕之卷另一边的袖子,可是怎么都挽不上去了,直勒得顾奕之大声叫疼。轻寒见状,忙走上前去,弯下腰轻夺过顾奕之的手腕,细心地替他把好边。 “四妹妹真乖。”顾奕之憨笑着说,一边拍了拍轻寒的头。 她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看着眼前与顾家其他儿子一样仪表堂堂,但却是痴痴傻傻的人儿,心中不觉万分的难过与可惜。 本来,在顾家的一日三餐,轻寒从来是食不知味的,不过今日有一道清蒸鲈鱼,倒是让她意犹未尽,便又往顾奕之的盘里夹去了最细腻的一挑肉。 二太太将这一幕落在眼里,心中十分畅快,“老四啊,你可是娶着个好夫人了。” 第19页 大太太听了,当下便觉得不好受,搁下筷子,面上却是笑着的,说道:“是啊,你二娘说得对,这么好的夫人,可不能再让人家守空房了。” 这挖苦的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略显难堪,二太太难为地看了一眼顾敬之,轻寒脸色更是发了白,她本是由衷的好意,却不曾想,反倒令他们被当了笑话去。 大太太倒像是还击的非常痛快,又顾自抿了口汤,“信之啊,你父亲这两日胃口不好,我叫厨房又煮了参汤,你等等送上去。”顾信之应了声“是”,目光轻缈地掠过顾敬之毫无表情的脸。 大厅里的一个僕人进到餐厅里,俯身在顾敬之耳边低语了什么,他便起身出去了。轻寒也再坐不住,亦匆匆从餐厅里逃了出来,路过大厅时,发现来人正是林书伦。 他现在留在顾敬之的身边,当了一个所谓的参谋,实际也没做什么正经事儿,想是为了留些门面,平日里都穿一身军中的灰蓝色正装,在轻寒看来,倒是添了几分刚毅之气的。 顾敬之应当是看到了她,向她这边望了望,又转过头对林书伦说了些许,便朝她走来。轻寒忽然觉得像是窒息了,心也突突地跳个不停。顾敬之看着她,乌黑的瞳仁如无底的洞穴,她实在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去一趟。”他的嗓音极低。 “回去?”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才想到他说的是回罗家,“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回去?” 这顾敬之连她回门的时候都不曾露面,此时却提出要同她回家,轻寒总觉得应当是有事的,却怎么都想不出。 他幽幽地说,“也该回去了。” 屋子里打着昏黄的电灯,轻寒觉得眼前的屋顶一直在转着。 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口一晃而去,然后便安静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子,鹅黄色的窗帘微微掀起一角,大概是有风吹过吧。书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书,还是她出嫁前的样子,一切都似不曾动过。 原来,是在自己的家里。 脑海中飘过惨白的布绫,就和母亲的脸色一样的白,堂前站着好多人,他们都穿着素服,默不作声。她阖上酸涩的双目,却看见顾敬之如深渊般的眼睛,带着一目了然的悲悯和同情,她当真是讨厌极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当暖色的灯光再次照进她黯然的眸子时,她瞬间便想起了一切。 父亲,没了。 轻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吃力地翻过身,从床上慢慢挪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门,一路踉踉跄跄到了前堂。 前堂已经被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巨幅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实在是显眼。轻寒记得这张照片,那时候莫晓棠教她用相机,她才拖着父亲照了这张相片。想到他当初万分不肯,躲避不及的模样,轻寒只是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流到嘴里是苦极了的滋味儿。 她虽没有尝尽人间的疾苦,却也明白了生离死别是何等的痛心与无奈。 摆灵三日,前来弔唁的人寥寥无几,除却邻里相处甚好的三两人,便只有陆家父子。 这是轻寒自婚后第一次见到陆家人,只不过数月的光景,她仿佛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人。陆兆坤上香之后便去房中探望罗太太,堂前只剩下轻寒与陆绍迟两人。 轻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陆绍迟看到她的样子,顿生心疼,上前握住她的肩头:“生死本就无常,你要想开些。” 轻寒撇过头,看着他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她可以感觉到从那里传来的温热,那是她曾经最为留恋的温度,现在却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你知道牢狱之灾,有多可怕吗?”她挣脱开来,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了两步,冷笑着,“你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知道。可是,你见过一个人满身是伤的样子吗?我见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不知道是受了鞭刑还是杖刑,皮开肉绽,一身是血。从那个可怕的地方出来之后,却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从背后戳着嵴梁骨谩骂。” 陆绍迟自然明白她言意何在,“我知道,你怨我。” 轻寒看着他,觉得绝望极了,“我为何要怨你……” 陆绍迟道:“事已至此,你父亲终究是去了,还为此搭上了你的一生。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保全了你,或许我们……” “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轻寒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满腹懊恼,“原来,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她的眼眶更加泛红,曾几何时,他都是她无数黑夜里的一丝光明。 可是到如今,连这最后的希望都消灭了。 “小姐……”云姻是过来回话的,她看了眼俩人,磨蹭地开口,“姑爷让我转告你,他先回府了,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差人挂个电话便好。” 轻寒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她实在需要独处,她想要安静,顾敬之的离开,倒像是十分理解了她。 她只淡淡说了句:“送客。” ☆、04 只有云知道(1) 天气已近炎热,枝繁叶茂的榕树间,传来阵阵知了的鸣叫声,一声叠过一声,此起彼伏的。 第20页 顾敬之实在觉得心烦,便命人拿了竹竿梯子,去清理干净那些惹人烦厌的东西。才不过半小时,屋子外头已逐渐安静了下来。 顾奕之从大门进来,手里把玩着一只知了,想是刚刚从树上打下来的,也不知道死了没有,看见他坐在客厅里,便饶是兴奋地拿了知了递给他瞧。 大太太搀着顾汝生正从楼上下来,屋子里已撤去了鲜红色的绒毛地毯,不过还未曾换上细绒毯子,楼梯的地板便只露出原本的红木色来。 暗漆漆的光亮印在顾汝生面色极差的脸上,是更加的难看可怕。也不知怎的,他向来是体格硬朗的,最近却愈发虚弱起来,食慾不佳,人亦日渐消瘦的紧,便干脆交接了军中的事务,好生在家里养着。 大太太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瞥了一眼顾奕之手里的玩意儿,皱了皱眉目:“都是些什么懊糟东西,快扔出去。” 顾奕之本能地将知了往怀里一揣,却不敢说话,只是望了望一旁的父亲,但顾汝生根本没有旁的气力来理会他的,只是扶着沙发的手把子,缓缓地喘着气儿。他只好扯了扯顾敬之的衣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目光实在可怜。 顾敬之放下手里的杂志,说道:“不过是个小孩儿玩意儿,您若实在看不惯,让二哥去别处玩就是。” 大太太扯了别在胸襟上的帕子,虚掩着嘴笑道:“这分明长着个大人的身子,却玩着小孩子的玩意儿,也着实讨人笑话。” 顾敬之的脸色沉了沉,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刺耳的鸣叫声打断了。原来那知了还是个活物,顾奕之用力地捏了一把,它便又叫了起来。 大太太捂了耳朵,尖着声音喊道:“快扔出去,不然把你也扔出去。” “行了,你闹什么,去给我端参汤来。”顾汝生憋着一口气说完话,又开始咳起来。大太太只好起身去取了参汤,却是满脸的不痛快。 顾敬之忽的目光一紧,看向顾汝生蜡黄且毫无血色的面庞,又瞧了一眼那参汤,顿时生出些许疑窦来。 便在这时,下人进厅里来通传,说是轻寒挂了电话来,他冷峻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遂起身去接电话。 原是轻寒处理完家事,托他差人去接一趟。顾敬之挂了电话,便向门房吩咐道:“你让司机去……”却又转念一想,“不用了,你让侍从室开一辆车出来,我要出门一趟。” 顾敬之开车极为稳当,一路不急不缓,避开了闹市和拥堵的街面。轻寒坐在后座里,整个人瘫软了似的蜷在车边,头挨着窗子发愣。等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了雨廊下。立马有下人上前替她开了车门,云姻虚扶着她往屋里走去。 轻寒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对顾敬之道:“劳烦你了,让你跑这一趟。” 听得她这样讲,他本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只是点了点头。 客厅里却热闹得很,她才跨进门,即看见了两张陌生的面孔:皆是女子,穿着当下时新的洋装,脚边还放着几只藤条大箱,一副风尘僕僕的样子。 二姨太站在年长的女子身旁,紧紧攥着她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很激动的模样。顾汝生坐在一侧,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女子,亦是满脸的笑意盈盈。 并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轻寒,她走上前,站在稍远的沙发前方,恭恭敬敬地道:“父亲,姨娘,我回来了。” 厅里霎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那个年长的女子直直地盯着她,轻寒这才看清了她的眉目,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肤净如雪,黑白分明的眸子十分清澈,所谓明眸皓齿,想来就是如此罢。 只见那女子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就走来,却又掠过她径直向后走去。轻寒不解地回头,看到那女子直奔了身后的顾敬之过去,站到他的面前,声音清亮:“好久不见呀,我的好弟弟。” 顾敬之表情略显惊疑,“三姐?” 轻寒此前便听说过,顾家的大小姐顾珮芝,是二姨太的女儿,顾奕之一母同胞的妹妹,早先几年就出到西洋留学。她与顾敬之成婚之时也不曾回来,所以这还是第一回见面。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顾珮芝突然回过头来,将轻寒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走上前说道:“这就是新妹妹啊,果然是温婉可人的,四弟眼光可真不错。” 轻寒在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曾表露半分:“三姐好。” “好,”顾珮芝听了,倒是喜笑颜开,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红酒,“这法兰西啊,其实没什么好,不过红酒可是最出名的,这瓶勃垦第,就当是我补送的新婚礼物了。” 轻寒自然是不懂酒的,不过单是看了看这瓶身,又想着像顾珮芝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特地千里迢迢从外洋带回来的酒,便知晓价钱一定不菲,于是即刻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怎好第一次见面,就让三姐如此破费。” 顾敬之在一旁挖苦道:“三姐难得大方一回,你可千万别驳了她的面子。” 顾琬芝嗔怒道:“你的嘴巴里素来就吐不出象牙,这是我给四妹妹的见面礼,可不许你动的。” 见推脱不了,她只好收下,转身交到云姻手里。余光一瞥,才看到沙发边上一直站着的人,方才想起进来的时候分明是瞧见两个人的。 第21页 她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沉默不语的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脸上是还未脱去的稚嫩,又大又圆的眼睛,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充满了慌张与躲闪,两只手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 等到各自散开去的时候,都不曾有人向她介绍那人是谁,轻寒看着她紧紧地跟着顾珮芝上楼,生怕走丢了似的,却始终是半低着头,一言不发。 “您发什么愣呀?”云姻端了一杯热牛乳进来,正巧看见她对着镜子发呆,“喝杯牛乳,可以睡好些。” 轻寒捋了捋湿漉的头发道:“你说刚刚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听二姨太房里的人说,那也是大帅的女儿,”云姻压着声音,“不过是在外面生的。” 轻寒诧异,想不到堂堂甬平顾家大帅,竟也到了要在外边生孩子的地步么?只是那孩子看起来着实是可怜,可见在这个家里并不招待见,甚至境况更糟。 想到这里,她不禁嘆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处泥淖而无处可逃,只能过着这般寄人篱下的日子,想是顾家以后又多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罢了。 隔天,轻寒起了个大早,下楼的时候厅里空无一人。她穿过厨房,从那里的侧门直接到了花园里。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天空是一片莹莹的浅蓝色,空气里带着露水与青草的香甜气息。她远远便看见有人坐在花园里的白漆雕栏桌椅旁,小小的身姿笔挺着,手里厚重的书本遮去了大半的脸,走近了才发现是昨天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看见了她,有些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依旧是半低着头:“四嫂嫂,早。” “妹妹早,”轻寒笑了笑,走过去拉着她重新坐下,转而道:“只是嫂嫂倒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琬芝,”顾琬芝抬头看了她一眼,“顾琬芝。” “琬芝,”轻寒点点头,“以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希望能和琬芝你好好相处。” 顾琬芝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些木讷地“嗯”了一声。 她又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上面印的尽是扭来扭去的洋文,虽说她也曾在西洋学堂里学过洋文,可这样成片大段的,若她想要看懂实在是难于登天了,不禁赞嘆,“琬芝可真是厉害。” 顾琬芝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话,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我在做早课。” 厨房的丫头过来叫她们用早餐,刚巧解了俩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饭厅里只有大太太和顾珮芝两个人,见她们进来,大太太便将手里的面包往白瓷盘里一扔,道:“今儿个的早餐怎么这么难吃。” 顾琬芝怯弱地叫了一声:“母亲。”轻寒跟着问了早,声音也如同蚊蝇一般。 顾珮芝见大太太即刻拉了下来的脸色,便讨好似的:“我这就让厨房再重新给您做,”又对着两人招招手,用口型说道,“坐下来。” 如果说之前的顾琬芝只是默不作声,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十分的慌恐了,看来大太太对她,应当是非常刻薄的,轻寒这样想。 “我今日约了人要出门,应该晚上才回来,琬芝,你若是无聊,可以和你四嫂嫂一起,解解乏。”顾珮芝说着便向轻寒看去,眼神里竟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倒像是在嘱託她似的。 轻寒挤了挤笑容,“好啊。” 顾珮芝向大太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才出门去,大太太十分满意地挺了挺腰杆,抿了一口果汁又清了清嗓子。顾琬芝却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叉子刚巧落到瓷盘上,两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太太蓄意已久一般的,终于发怒,“怎么吃的饭?没有一点餐桌仪态,你这样出去,是要丢了顾家脸面的,没人教的野丫头。” 最后一句话,虽是轻飘飘的声音,可轻寒却觉得难听极了,她扫了一眼顾琬芝,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令她心疼,便忍不住开口道:“您别生气,琬芝还小,慢慢教会好的。” 大太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死死地瞪着轻寒:“你是不是非要与我作对,心里才会觉得欢喜?” “不是的,我……” “这是又惹您哪儿不称心了?”顾敬之一边扣着袖口,一边走进餐厅里。 轻寒见他来了,实在是松了一口气,顿时觉的心里有了种宽慰的希望。 “倒是没什么不称心的,”大太太十分得体地笑着,“不过老四啊,你看轻寒她刚刚染了白事,你父亲的身体又总不见好,这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实在是怕冲着他。”见顾敬之没有搭话,她便继续说道:“我是想,便让轻寒搬去老院里住上一段,你看如何?” 轻寒很是意外,她不知道顾敬之会作何回答,就只是凝视着他,只见他勾了勾唇角,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分明含着笑意,“您安排就好。” 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她便被赶到了老院去,自己就像是一件毫无用处的物品,任人随意挪置,更是想丢便丢。 其实过什么样的日子她是真的不在乎了,总归已经为人妇,怎么活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年少时的梦想与抱负,终究败给了残忍的现实,可却是连最为平常的日子都不肯留于她。她倒不再厌恨他,只是烦透这样的生活,每天小心翼翼,像是终日见不到光似的苟延残喘。 第22页 她应当感到高兴的,住到旁的地方去,至少不用每天都见到一些令她战兢的人,可以有自己的空间与自由,但现在却不知是怎么,心里到底是生出些失望与失落来。 ☆、04 只有云知道(2) 轻寒不声不响地搬到了老院去,其实这园子就是顾家的旧宅,紧邻新宅而立,是一座完全中式的老庭院,除了有些蒙尘却丝毫不破旧。 她拣了最近的一处小园子来住,院里栽了一颗树,她叫不出来是什么树,不过长得十分茂盛,树下是一副石桌石凳。许是长久无人,地面上积了许多陈年的落叶,都已经开始腐败,成了层层厚厚的尘土。云姻好说歹说,才叫了人来里外打扫了一通。 “大太太实在过分,为何总是揪着你不放。”云姻取过厨房送来的饭菜,恨恨地往桌上一搁,忍不住又埋怨起来。 虽说已经住了好些天,可轻寒总觉得这屋子满是灰尘,便拿手绢拭了拭椅子才坐下来,会心一笑:“她揪着不放的,可并非是我。” 云姻自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偏了偏头,继续说道:“不过,姑爷这样对你,你就不难受吗?” 轻寒一愣,旋即从容地呷了口茶水,“我有何可难受的。”心下却想着,这顾敬之绝非对大太太惟命是从之人,虽说他俩并无夫妻情分,但自己到底是碍着他几分面子的,换做平日,他定不会由着大太太这般欺辱于她,可现下却任由她将自己逐出门来。这般的容忍,其中必定有所缘由。 她这么想着,抬眼间,透过栅栏正好瞧见了两辆黑色的小轿车,一前一后飞驰而过,从顾家宅子的大门开出去,两簇雪亮的灯光在转角处一闪即逝。 车子在畅春园停下的时候,顾敬之一脸不快的从车上下来,扣了外衣的扣子,便匆匆往里头走去,身后亦跟着一小队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等走到最里边的上等雅间,门并未合上,他便一把掀开了棱上垂着的帘子。屋里灯火通明,长凳上坐着个女人,听闻他进门的动静,随即浑身一颤,本来拭着泪的帕子也掉到了地上。 畅春园的当家李老闆急急地赶过来,迎着他进到屋子里,又恭敬地请了入座,开口道:“哎哟,四公子您是不知道啊,那帮恶人一进来就冲着台上的白姑娘去了,这好一通砸,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估计这会儿子,您可是见不着白姑娘了。”李老闆说着,拿一对儿小眼瞄了瞄顾敬之,见他没有反应,又偷偷朝白萍舟使了个眼色。 “是呀,四公子,您是没瞧见他们的狠劲儿,这戏园子里,前前后后都被砸烂了,要不是我躲到楼上,指不定这会儿子就已经到阎王爷跟前儿了呢。”说着,她拿手掩面,又底底地抽泣起来。 顾敬之翘着腿,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冷眼看了看两人,忽地一笑,“只怕,是吓着你了罢。”而后,他站起身走到长凳边上,挨着白萍舟坐了下来,一手揽了她的肩,小声安慰起来。 李老闆见此情景,便悄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门,露出抹得意又得逞的笑来。想着得亏当初自己眼尖,收留了这个能耐丫头,今日红遍大江南北成了他的摇钱树不说,还搭上了顾家的公子哥儿。 虽说今日被人砸了场子,折去不少老本儿,不过依着顾家那位骄少爷的脾气,必定是会为着讨回公道的。这以后,他可就是财势两收,上下通吃了。想到这里,他笑得越发厉害起来,眼睛都深深嵌进了满脸肉褶子里,大声吩咐了一声:“小五儿,沏壶上好的正山小种,送头间去。” 小五儿看着李老闆的笑脸,想着,场子都被砸了还这么得意,这有钱的人可真是作的起。他瘪了瘪嘴,甩了手里的抹布,乖乖沏好茶送了上去,站在屋外头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白姑娘细细的声音:“谁呀?” “白姑娘,我是小五儿,李老闆让送茶水上来。”小五儿听得里头应了一声才推门进去,他低着头把东西搁在桌上,只看见眼底下一双棕色的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的。小五儿出了屋,带上门的时候才敢抬头往里瞧了一眼,只看见白姑娘梨花带雨的脸,和一个男人笔挺的背影。 顾敬之摩挲着这上等的青花瓷壶,捏起壶柄倒了一杯茶,热气氤氲着往上窜了窜,转瞬就不见了,“来,喝杯茶定定心。” 他托着小小的茶盏递过去,白萍舟伸手刚想接过来,可还没碰上杯子,他便撒开了手,连杯带水的泼在了白萍舟身上,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茶水倒不是十分的烫,只是全洒在了旗袍的前襟上,月牙白色的软缎面料,即刻印上了难看的茶渍。 白萍舟站起身来,忙用手帕掸着。顾敬之只冷冷地瞧着她,眼里的关怀之色早已消失无踪,他又重新斟了一盏茶:“再好的东西,碎了也就一文不值了,”他冷哼一声,“也难怪,这茶具这么好看,又名贵的紧,多了是像我这样古怪脾气的人想砸了它。你说,它要是乖乖地待着多好,非要到处碍人眼,惹麻烦事儿。” 白萍舟擦衣裳的手倏地停了下来,听完他的话愣了愣神,转眼却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一改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巧笑道:“四公子莫要这般生气,萍舟晓得分寸,以后自是不会再往外传些什么了。” 第23页 顾敬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满意地笑了笑,“可真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 白萍舟别开头去,斜了他一眼,媚眼如丝,又竖起一根青葱玉指点着他的左心口,娇嗔道:“人家就算再是个水晶心肝儿人,也进不去四公子您的铁石心吶。”顾敬之听了倒爽朗地大笑起来,一下揽过身旁的杨柳细腰,白萍舟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也附和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顾敬之回到顾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点,天色却还是十分的亮堂。他的身影淡淡的映在铺满鹅卵石子的小路上,歪歪扭扭的不成人形,他又往老院儿的方向看了看,终究只能瞧见一角尖尖的屋顶,还有挂在上头的半轮残月。 大厅里,顾珮芝正在与大家讲着她在法兰西的新鲜事儿,二太太和顾汝生认真地坐在沙发里听她说话,不时发出一两声笑声来。 顾琬芝独自坐在角落里,依旧捧着一本书,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心:“我们琬芝是要当个才女么?” 顾琬芝抬起头来,极为乖巧地叫了声:“四哥。”顾敬之笑笑,看着她眼睛,亲昵之下却藏着小心谨慎,仿佛就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竟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当顾珮芝叫他第三声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父亲,姨娘。” “轻寒呢?” “她没和我在一块儿来着。” 二太太扯了扯珮芝的手,又朝着偏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在偏厅里头的,是大太太和别家的夫人太太,正在打牌。顾珮芝便明白了过来,必定又是大太太,给轻寒使了什么绊子。 她平日里也是个娇气的大小姐,不由得向顾汝生撒娇道:“爸爸,您打算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么,四弟和四弟妹新婚燕尔的,还隔三差五被这么折腾去。” 顾汝生脸上的笑意顿时下去了一半,二太太忙打圆场道:“你这孩子真是过糊涂了,你四弟成婚都要有大半年了,哪里来的新婚。” “那琬芝呢?她也是您的女儿,不管当初是如何,难道您就由着她一直这样下去吗?”顾珮芝是越说越生气,丝毫没有注意到顾汝生逐渐铁青的脸,一把挥开了二太太拉着她的手,“您知道琬芝有多可怜么,好些次在梦里喊的都是‘求求您,别罚我,我知道错了’,被梦魇醒了就哭着喊妈妈。我当初就是放不下心,才将琬芝一同带到法兰西去的,本以为过了这些年,总会好一些,哪成想还是这样,您对得起她九泉下的母亲吗?” 顾珮芝愤愤地起身,拉起满目泪痕的琬芝,赌气似的回房去了。顾汝生看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气,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顾敬之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神,他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愤怒与恨意,便不由得缩了缩眼神,撇开头去。顾敬之反倒冷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与可怜,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他听清。 顾汝生悲恨交加,终于“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当即便昏厥了过去。大厅里顿时乱作一团,二太太只是哭喊着,大太太亦闻讯从偏厅跑了出来。顾敬之皱皱眉,所幸近来家里一直住着医生,他便立刻让人去叫了来。 ☆、04 只有云知道(3)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顾信之亦匆匆赶到家,大厅里已经恢复了安静。只剩得顾敬之一人,他双手抱在胸前,倚着屋柱说:”大哥可是来晚了。” 顾信之目光一紧,道:“难不成,父亲他……” 顾敬之摆摆手:“大哥可不要误会,父亲还活着,不过现下却是中风了,”他又靠近了一步,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道:“大哥,莫要忧心。” 顾信之眉目一挑:“性命无忧便好,还多亏四弟,这屋子里皆是女流,不然怕是真的要乱了。” 顾敬之摇头:“只是这医生,动作实在慢的紧,依我看,”他顿了顿,继而又慢慢道,“该换了。” 顾信之当然听得出来他话里有话,一双狭长的凤眸眯了一眯,露出黠意的光来,“如今父亲病重,军中又压了一堆的事,四弟你在军中亦谋着职位,可得帮衬着点儿大哥。” 顾敬之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这是自然的,但凭大哥吩咐。” 顾信之闻言低头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如今,南北局势日渐紧张,原本年初便应当开通的甬宛铁路,至今都未能完工,军部此前便想派人前去洽谈,却是苦于无得力之人。” 说这甬宛铁路自动工至今,前前后后已一年有余,行至近半,却正逢宛城失于赵孚生之手,便自此止步不前。顾敬之自然知晓他的意思,这一步棋,只要是走得好,便足以借刀杀人。 顾信之,到底是要对他下手了。 他冷哼着笑了一声:“大哥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入这虎口了?” 果不其然,“你放心,虽说宛城现在是赵孚生的地盘,但他到底是个小角色,当初夺城也是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想我堂堂顾家他还惹不得。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全身而退。再者,你刚到军中办事,若是这事儿成了,也恰好藉此立个威信。” 他赵孚生敢在老虎口中抢食,便是没有什么惹不得与惹得了的。顾敬之自然明白,自己顾四少爷的身份未必起的了什么用处,也毋庸寄希望于顾信之,想是他也根本不会给自己立威的机会。但他亦是有自己的打算,便一口应了下来,即刻准备出发。 第24页 顾敬之临行前的一个小时,轻寒还是决定去送行,因着不能踏进顾家宅门的缘故,她便直接往了火车站去。 车站早已经清了场,候车室的门口,左右站了两个卫兵。她进去的时候,里头倒是有一个人,是个女子。她背对着大门,正轻声哼着曲子,一边还佯做着各式的动作,只觉此人行腔优美,吐字清晰,身姿更是曼妙灵活。 那人听见声响,大约以为是自己的丫鬟回来了,便说道:“叫你跑个腿都这般费劲磨蹭。” 轻寒一时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还是云姻替她说了话:“你是谁啊?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那人忙回过头,先是一怔,只是几秒的功夫,又满脸堆起笑意来,“想必这就是四少奶奶吧,萍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厢向您赔礼了。” 轻寒笑了笑,心下便料到了几分,道:“小姐客气了。” 她瞧着眼前的女子,着一身蓝色金丝绣边旗袍,下摆上绣着大朵的芍药,更是衬的那从袖口露出的两节莲藕手臂十分白嫩,十指纤纤,涂着十分好看的蔻丹。 轻寒复又抬眼,发现厚重的脂粉下,藏着张娇俏美艷的脸,一双动人的桃花眼也正打量着自己,透着一瞬间的好奇,却又立刻隐了去,旋即笑了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糯米细牙来,“少奶奶请坐。” 轻寒道了声谢,有些被动地坐了下来,看到她脚边放着的皮箱子,心里的感觉古怪极了,却还是一本正经问道:“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白萍舟,少奶奶称我萍舟便好。”白萍舟一口吴侬软语,听得轻寒心里都是软软的。 畅春园第一名角白萍舟,响通天的名号,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只是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如今看到了真面目,轻寒的心里也是一阵唏嘘赞嘆,扯了抹笑,道:“久闻白小姐盛名。” “您哪里的话,风尘中人不过混口饭吃。”白萍舟咯咯地笑着,波浪式的齐头盘发一颤一颤的,实在是佳人养眼。 “早先便听闻白小姐一手好戏,唱念做打样样在行,如今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她从未去园子里听过戏,也只能拿些文绉绉的话来客套。 顾敬之进来的时候,轻寒正打算离开,一起身便撞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他有些许的惊讶,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常态,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也来了。” “我只是来尽应尽的礼数,”轻寒轻轻瞥了他一眼,“那么,你一路平安。” 顾敬之的脸色变得稍稍难看了些,但她并没有发现,顾自径直出了门,看见林书伦亦站在门口。轻寒想了想,他如今担着参谋的职位,理当是要跟在他身边的,便嘱咐道:“哥,凡事小心,记得要给家里去电话。”林书伦没有说什么,本来紧绷的脸庞稍许松了松,对她点点头。 白萍舟瞧了一眼顾敬之略显难看的脸色,十分明了似的,又冲着轻寒说道:“少奶奶再会,下回得空来听戏。” 那云姻气得直跺脚,只是也不敢发作,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轻寒亦是笑笑:“白小姐再会。” 白萍舟笑吟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过神正好对上顾敬之冷冷瞧着她,便走了过去,细柳条般的胳膊攀上他的肩,嗔道:“四公子心里,是不是不好受呀?瞧这一脸冷冰冰的。” 顾敬之似是嫌恶地拿开她的手,转念却又一把搂过她的肩头,勾了勾唇角,在她耳畔呼了口气,道:“佳人在怀,还有何不好受的。” 白萍舟一边笑一边躲闪着,嘴里说道:“好没正经。” 林书伦脸色冷冷的,默默退到了门外,望着轻寒的车子回去的方向,轻轻嘆了一口气。 夏天的日头越来越毒,偏又是正午时分,车子里热得简直如蒸笼一般。云姻拉起车窗上的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轻寒,揣着语气道:“小姐,你可别在意啊。” 天热得她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便又继续顾自发着呆。云姻却来了劲似的,又道:“这白小姐啊,前些日子据说被砸了场子。 听得她这样讲,轻寒倒是来了一些兴趣,“是么?” 云姻点点头,“还有坊间传闻,说是盛家小姐派人做的,场面可难看了。” 轻寒想了想,自己对盛家小姐的记忆,只有许久之前,茶楼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以及裁缝铺子里的一面之缘。不过后来报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多少让人有些捕风捉影。现在又出来这样的传闻,虽说这街头巷尾的众口传说,多少会让事情变了几分味道,但如此看来,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盛家大小姐的意思,果真不是简简单单的。 想来他顾敬之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春花秋月的糊涂帐自然是不少。不过轻寒对他的风流韵事本就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天闷热得实在厉害,她一把扯开车窗帘子,一股热风便迎面扑来,倒是令她好好吐了口气,随即催促着司机:“开快点罢。” 不管是新宅还是老院,顾家的绿化林荫一应做得十分到位,隔一小段路便有一株高大茂盛的绿植,挡住了这炎炎烈日,又加之新宅比老院高出许多,挡去了一些光,所以屋子里还是十分的凉爽。 第25页 厨房的僕人提了午饭来,放在外厅的桌子上便走了,等到轻寒梳洗完毕出来时,饭菜都已经凉了。不过好在是夏日里头,凉饭菜反倒好下肚些。她只是胡乱吃了一些,感觉略略发困,就去午睡了。 这一觉睡得及不踏实,只是浅浅的入眠,却又像是被梦魇住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浑身黏腻的紧,便差云姻去放了水预备洗澡。 她换了身白色镶蓝边织锦旗袍,下摆是两团简单的如意花纹,本来是刚好的腰身,现在却又变得宽松不少。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难看却也说不上好看,乌黑的头发散在肩上,却少了往日的光泽。她本就发量显多,此刻更是有些凌乱,便随意挽了个低低的发髻,额前落下来几缕碎发。 云姻突然小跑着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小姐,出事儿了。”没等她开口,又说道:“大帅没了。” 轻寒“嚯”地站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大帅没了,二太太让您速速过去。”云姻又重复了一遍。 她有些发懵,忙往屋外头奔去,一进大门便有人上前引了她往上房去,主卧房门口站着两个卫戍,皆持枪而立。 甫一进门,她便看见里间有好些人,一应立在卧床旁。轻寒安静地站到吴玥瑶身侧,小心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顾汝生,只见他紧紧闭着眼睛,人已经瘦的形同枯藁,面部也渐渐发黑。忽然想起当初那个不怒自威,声如洪钟的大人物,如今也只落得个人死灯灭的悽惨下场。 她才经历生死,现在这一遭,仿若是有些麻木了。再看看屋里的人,面上皆是悲戚戚的,一众嫡亲女眷更是拿着手帕不停拭泪。轻寒的目光不经意停在了大太太的身上,不知为何,她的表情似是有些怪异,明明是悲伤的,可却隐隐透着一丝惊恐。她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应当是自己看错了,抑或是顾汝生的死,带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所以才会精神困扰了罢。 ☆、04 只有云知道(4) 夜已经深了,轻寒陪着珮芝一起将二姨太送回房,珮芝留在房里照应,她便独自下了楼。 大厅里灯火通明,窗户都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凉凉的,舒服极了。轻寒穿过大厅,径直往门外走去,雨廊下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她看见角落里有一点火星子,忽明忽暗的,似是有人在那里。轻寒仔细看了看,倒像是顾信之,便试探地叫了一声:“大哥?” 火星子立马就灭了,顾信之从角落里走出来,暗暗的灯光笼着他,轻寒看不清他的眉目,只听见他的声音:“这么晚了,四弟妹还未休息?” “这就回去了,大哥也早些歇着。”顾信之点了点了点头,轻寒往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道:“大哥,父亲的后事会如何操办呢?” 顾信之目光紧了紧,轻寒见他正打量着自己,有些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顾信之笑了笑,眼里闪着看透一切而精明的光,“父亲去世的消息,暂时不会被公开,四妹妹大可放心。” 自己本是话里有话,他却一下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如此轻易地参透了她的想法,果然是个细思至极的人。 她斟酌话语道:“那便好,此时确实不可张扬,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反倒得不偿失。” 如今时局动荡,各地强权如饿狼猛虎,一旦顾汝生过世的消息传扬出去,势必动摇军心。其中更有不乏如赵孚生之辈虎视眈眈,唯恐不乱,若是再联合他人,一齐作逼宫之举,后果将不堪设想。而顾敬之此刻又正在赵孚生的手里,如此大的一个便宜,但凡有心之人,皆会好好利用一番。到时,万一他被挟当作人质,想来也是不会有人救他的,或许更是有人乐见其成。这一点,轻寒心如明镜。 顾信之心中有些惊愕,又旋即瞭然,眼里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弟妹的心思果然非常人女子,果真是没有看错的。不过你大可安心,我那四弟也绝非省油的灯。”说完,他拍拍她的肩,回身进屋去了。 他说果真没有看错,又是谁没有看错?这句话令轻寒百思不得其解,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亦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深夜里的月亮十分明亮,像个巨大的玉盘,高高悬在暗蓝的夜幕上,周围的星星点点倒显得黯淡了。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清清楚楚的倒映着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她穿过一方月洞门即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房间里还打着灯,澄黄澄黄的。可她却是不想进屋,便在屋外的围廊上坐了下来,心里到底掠过一抹凄凉,她虽与顾汝生并无多少交集,但到底是叫着一声父亲的。 又恍然回到了月余前,想起自己捧着遗像,走在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四周亦是喧嚷不已,可她却觉得仍是一片荒凉。漫天飞舞的钱币,随风翻飞而上,又落下来,落在棺木上,落在她身上。 她倚着柱子,肩头微颤,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05 旋涡(1) 这日下了一场大雨,从早晨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后来的大雨滂沱,直至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下来。水门汀路面上积了浅浅的雨水,被落日的余晖一照,散发出橙黄色的光来,像极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屋檐下的水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往下坠,砸到地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来。 第26页 雨廊前的池子里涨了许多水,水面上飘着层绿绿的浮萍,托着十数朵嫩黄色的睡莲。偶有水珠滴落,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那睡莲便也随波动一动,实在是可爱。枝繁叶茂的樟树,经过雨水的沖刷变的油亮鲜绿极了,笼在淡淡的霞光里,十分好看。 轻寒搬回顾宅,是许多日之后的事了。原本她还觉得忐忑,不过看大太太的反应,当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一个人坐着时总是恍恍惚惚的,往常的戾气也少了许多,有时候耀武扬威的样子反倒充满了刻意的味道。这一切在轻寒眼里,反倒看出些扮老虎吃猪的味道。 她不知道顾汝生的后事最后是如何处理,也不便于再多问什么,只是顾宅里的人,自上而下皆换成了一副副的新面孔,屋子里的气氛终日是死气沉沉的。一切于她而言,也和以往所差无几,每日除了用餐的时间,就只是待在房中,又或是同现在这般,在屋后的花园里散散步。 天边的晚霞已经隐了下去,一轮淡月浅浅的挂在空中。轻寒从餐厅的偏门回到屋里,刚进了大厅便见三两人搀着件大物什,摇摇晃晃的在大堂中央放了下来。为首一人穿得稍得体些,对迎上前去的僕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僕人脸色微微发难,忸怩了一阵便瞥见正站在一旁的轻寒,像见着救星似的忙小跑着过来。 原是那人要见顾信之,说是得了他的应允前来拜访,立刻便要见人,态度尤为强硬蛮横。可恰巧顾信之正与勤州都督李茂林,还有吴师长在议事厅议事,临前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 她倒觉得此事没什么可为难的,既是前来拜访,必然是要见到人才会走的,那便是不等也得等。她让僕人引了自己过去,又吩咐了一声:“去备些茶水来。” “是,四少奶奶。” 那人谨慎而又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而后才道:“四少奶奶好。” 轻寒笑了笑,“这位先生请坐。”她又瞥了一眼立在那人身后的东西,足有一人多高,只是被块黑布挡着,什么也瞧不见。 那人挺了挺背,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道:“在下便不坐了,还劳烦四少奶奶通传一声,赵司令差人前来问候顾大帅,还请大公子立刻出来相见。” 轻寒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着,这人口中的赵司令,莫不就是从顾汝生手里吃下了宛城的赵孚生?如今,对于顾汝生的过世,顾家选择秘不发丧,死讯亦是未曾传到顾宅大门之外。赵孚生在这个档口差人前来,到底是何居心?再者,既是他派人前来,日子又过去了近十日,那为何还不见顾敬之回来? 轻寒思忖一会儿,道:“大哥正在议事,还请先生见谅,稍坐一会儿。” 那人冷哼一声,忽又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什么似的,道:“不瞒四少奶奶,在下实在是赶着回去交差,既然如此,那便与您说了也是一样。” “这……”轻寒略略迟疑,以她的身份并不能代表顾家,“不如我去请太太下来,您看如何?” 那人依旧不依,“不劳烦了,顾大帅病重,想来太太也是没空来理我这等闲人的。今日赵司令差在下前来,实则是来问候顾大帅的,”那人说着便一把掀了身后大物件上的黑布,“如此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帅能够早日康复。” 那黑布褪下来,露出一口巨大的花钟来——这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花钟。中间是印着罗马数字的钟盘,四周围着团团锦簇的花朵,藤蔓缠绕,最长的枝条居然拖到了地上,倒是漂亮得像极了个花圈的。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司令说了,现下四公子到府上做客,这才听说顾大帅身体欠安,特送上花钟一副,望大帅早日康复。另外,赵司令还让在下转达,他定会好生招待着四公子,决不会有任何怠慢之举,还望府上安心。” 听了这话,轻寒的心里反倒寒浸浸的,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刚刚为何又执意要与她讲此事了。花钟本就不是什么贺礼,说的什么望大帅早日康复,更是欲盖弥彰。这分明就是公然的挑衅,又或者,根本就是试探。这人也聪明,要是真与顾信之打了照面,怕是一个不小心触怒了他,那自己丢了小命也是极有可能的,便拣了她这个软柿子来拿捏,也算是得以好好羞辱一番。想到这里,她的脸色便一下冷了下来,顾不得左右,厉声道:“先生这是何意?送钟送钟的,可并非是好意啊。父亲如今病卧在床,敢问赵司令到底是何居心呢!”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的一针见血,直接将他的心思,或者说是赵孚生的心思,剖的一干二净。也诚然是被她一声高过一声,又强硬不阿的态度镇住了,当下有些傻了眼去。 轻寒乘势又道:“还请先生将这份厚礼,怎么拿来的,就怎么送还回去,我顾家无福消受。”她说话的时候,紧紧揪着拳头,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泄了底气,或是让人瞧出些端倪来。索性那人到底只是个下人,见她态度如此强硬,便也不敢再有言辞,悻悻地搬了那花钟,落荒而逃似的打道回府了。 等听到屋外头汽车驶离的声音,轻寒才放开了拳头,手心里赫然两道被指甲掐出来的血红的印子。她浑身瘫软了一样,往沙发后背上一靠,长长呼了一口气。那站在大厅转角处的顾敬之,隐藏在粗大的柱子后,又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目光犀利而明亮。 第27页 那一口花钟被完好无损地放到赵孚生面前时,他正与顾敬之在餐桌上推杯换盏。听得那被差遣去顾家的僕人的回话,赵孚生顿时大笑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黑白相间的鬍子,“四少奶奶果然是巾帼不让鬚眉。” 顾敬之抿了一口酒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带着抹难以察觉的得意,口中却道:“妇人之见,误了赵司令一番好意,当真是对不住了。” 赵孚生十分大度地摆摆手,道:“哪里的话,若不是从四公子处得知大帅染疾,恐怕我才要失了礼数了。这病礼嘛,确是我考虑不周,改日一定亲自向顾大帅赔罪。” 顾敬之道:“赵司令客气了,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想与司令商谈关于甬宛铁路一事。只不过连日来,您都忙于公事,不得已才在此时叨扰。” 赵孚生一拍脑门,装作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怎么将这茬事儿给忘了,这下怕是要被百姓们给骂死咯。” 顾敬之牵了牵嘴角,心中自然是跟明镜似的清楚。赵孚生连日的推辞,与他打着各式太极,哪里是真的忙于公务,不过是想摆摆脸色,挫挫他的锐气而已,便顺着他的话说:“那您看这事儿……” 赵孚生佯装脸色一正,“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本就应该是我分内的事,哪成想竟搁在事儿堆里给忘了。” “赵司令接手宛城不久,自然日理万机,那就劳烦您早日下了文书,我们也好尽快动工。”他实在疲于这般应酬,说着便瞥了一眼一同前来的白萍舟。 她当即心领神会,起身道:“既然今日的大事儿已经解决了,那不如小女子献丑,唱上一曲儿给两位助助兴。” 赵孚生自一进门就明里暗里打量着白萍舟,现下听得她这样说道,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能亲聆白小姐一曲,实在是赵某之幸。” 那白萍舟便桃花含蕾似的一笑,便咿咿呀呀开了嗓,那般声如莺啼,洋洋盈耳,听得人也如痴如醉的。 晚宴一了,顾敬之即决定连夜回去,但宛城自甬平直达的铁路还未修缮完全,所以为了避免如来时一样绕行远道,他便打算改抄近道走水路。 船从宛城港驶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船舱里的窗户都都开着,凉爽的夜风灌进来,吹得人清醒极了。 顾敬之取了些酒水来,顾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那是极其浓烈的烧刀子,这一杯囫囵下肚,自然是被呛得不行。他皱着眉目咂了咂嘴,却又来了兴致,举杯对着那天上的明月,竟吟起了诗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顾家毕竟是大家,顾汝生对几个孩子的国学教育亦是一点都不马虎,他虽自小顽劣,但到底也并非是不学无术的。 白萍舟坐在他的一侧,看着这般情景,便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怎么还想起卖弄诗文来了。”顾敬之并不理会她,又想倒酒,白萍舟伸手按在他扶着酒壶的手上,“这酒性子烈,可不能这么喝了,你喝不惯的。” 顾敬之看了她一眼,反倒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一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带着微醺的气息揶揄道:“怎么,心疼了?” 白萍舟本就身姿轻盈,被他这么一拉便顺势扑进了他怀里,笑着捶了他一记,道:“我才没有呢,这要说心疼,不是有你那如花似玉的少奶奶么,哪轮的到我呀。” 顾敬之随即冷哼了一声,板起一张脸来,“提她做什么。” “哟,看来咱们四公子,这是还吃着闭门羹呢。”白萍舟往自个儿杯子里到了浅浅的一些酒,“也难怪,毕竟少奶奶清高纯洁,这刚刚才了却前尘,哪能这么快就变了心意呢。” 白萍舟从来都知道,如何能戳到他的痛处,可她也怕真惹怒了他,但就是忍不住得想刺他一刺。说到底,其实她自己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虽说明里他是个只知吃喝享乐的富家公子爷,可暗地里却是城府极深,她是见过他发狠的样子的,那种暴戾的面目,光是想想就让人后怕。 果然,顾敬之甩开她的手,又斟了满满一杯,缓缓道:“聪明是好事,不过有些事情看得太透,伤着的总是自个儿。” 白萍舟的目光滞了一滞,带着丝丝的哀怨与自嘲。可不是,自己在他跟前又能耍的了什么小心思,便立刻又媚笑颜开地说道:“这要论聪明,我可是及不上四公子您一根头发丝儿的,这大帅病重的消息,不就是你故意说给那粗鄙老儿听的,好让他名正言顺的前去探个究竟。” 顾敬之“哼”了一声:“且等着罢,好戏总要开场的。”说完,他便起身出了船舱,往甲板上走去。凉风扑面而来,刚刚猛灌下肚的烈酒,此刻已经开始微微发酵,他周身的酒气还未散去,步子亦不再稳健如常,更是有些漂浮。白萍舟不放心似的跟上前去,却只是站在船舱口,倚着那冰凉的船柱子,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却万般不是滋味。是恨,还是悔?她似乎,也是向来都不知晓的,忽然发觉,自己竟也糊涂了这般久。 海上的夜色静谧安详,明月穿梭在薄薄的浮云间,水面随风泛着微波,波光粼粼的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银子。那淡淡的雾气罩在海上,似虚无缥缈的烟,又似乳白色的轻纱朦胧。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海,乌黑的眸子迷离而澄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8页 只是觉得,这夜风凉凉的,心也凉凉的。 ☆、05 漩涡(2) 所幸一路的风平浪静,天刚擦亮船便在港口稳稳噹噹地停靠下来。两辆汽车一早便候着了,顾敬之躬身坐进车里,即闭眼假寐。 虽说此一遭,他有着九成的把握足以运筹帷幄,但到底是吊着一颗心不得轻易搁下,连着十数日的提心弔胆,实在令他疲累,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汽车司机见他睡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位少爷的脾气秉性他是知晓的,只怕贸贸然叫醒了他反倒会惹来一阵骂,可也不能就这么让他睡在车里,他左思右想不得法子,只好去屋里回话。刚巧轻寒一早便下到了大厅,那司机见到她,自是觉着十分庆幸,忙上前道清了原委。 轻寒闻言直发了阵愣,才随着那司机出门来。她看见坐在后座的顾敬之,头略略向一边歪着正睡的熟,两只手臂绞在胸前,下颌已经隐隐冒出了一层青茬,满身的疲态与奔波后的风尘气息。看着这样的他,轻寒的心里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来,正犹疑着,便见他闷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动了动,却是没有醒来。她便伸手往他肩上拍了拍,顾敬之却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浑身一个激灵,当即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掰去,力道之大,疼得她叫出了声。 他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怔了一怔道:“是你。” 轻寒痛苦地点点头,“你先放开,很疼。” 顾敬之猛地松开手,有些歉疚地道:“我以为……是旁的人。” 轻寒扶着手腕,道:“车里睡着不好受,你还是回房里去休息罢。” 他点点头,看着站在车外的她,只挽了简单的发髻,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衣身很是宽敞,正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腕。清早的晨风悄悄的,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衣摆的下襟也随着掀起一角,露出兰青色的里襟来。 轻寒抬了抬眼,发现他正瞧着自己,下意识便要离开,慌乱的脚步却一不小心别在了一起,眼看着就要硬生生地栽下去。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步跨下车门,拥住她的那一刻,心中却不禁讶异——何时变得这样瘦了。 记得她刚到顾家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抱她一次。那时的她,虽称不上丰润有余,但也是体态修长,身形姣好的。可如今瞧来却尽是病态的瘦弱,双颊已有明显的凹陷,颧骨也微微凸起。他不自禁地收了收手臂,纤细的腰间更是不盈一握。她自然感觉到了他这个细小的动作,慌忙挣脱开来,逃也似的跑回了房中,剧烈的心跳却是久久无法安定下来。 因为天色尚早,所以家里并不怎么热闹。轻寒在房里不停地走了几个来回,才下定决心将顾汝生过世的消息先与他去说一说,至于其他政治上的事情,她也不懂,自然是与她无关了。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他的房门外,忽的又想到方才在外头的情形,脸便不自觉的烧了起来。她定了定心神,敲了两下那嵌在双开大门上的琉璃门扇,“是我。” 过了片刻,里头才传来他低低的声音:“进来。”他才沐浴完,穿一件花灰色的袍子,此刻正在繫着腰间的带子,见她进来,瞥了一眼道:“何事?” “是…不好的事,”轻寒别了别头,见他没有作声,只是瞧着她等她讲完,便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日子里……父亲他……” 欲言又止,却是心照不宣。 顾敬之像是毫无意外,但眼底仍是划过一丝怅惘,只是“嗯”了一声,再无半句言语。轻寒见状,只好默默从房里退出来,不禁想着,到底是怎样的淡漠与隔阂,才会让他在听到父亲的死讯时,也仅仅表现出这样的轻描淡写。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绝情。”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轻寒愣了愣,只轻轻说了句“节哀”,便合上了门。她不知道心里有着怎样的感觉,顾敬之冷漠的反应本是惹人生嫌的,可她分明就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这么想着,再看他时,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厌恶他了,他的心里到底压着怎样的过去,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在这一刻,眼前也不过是个可悲可怜之人。 夜半时分,轻寒是被一阵炮火声惊醒的,起先只以为是哪家在放炮仗,可听到后来才越发觉得不对劲。宅子里的灯逐渐都亮了起来,阖府皆下到大厅里,议论着究竟出了何事。 顾信之正听着一通电话,像是从军营里打来的,只见他面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最后挂了电话,说:“大后方的一个小军阀,想乘夜色突袭甬平城,我已经命人前去应付了。” “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走漏了?”大太太突然说道。 屋里顿时一阵唏嘘,要真是走漏了什么消息,势必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顾敬之却是黑眸深敛,眼神暗暗扫过大太太,又瞥了瞥顾信之,心下即是略略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便有客不请自来,正是那李茂林与吴善长。随后,俩人又与顾信之一道出门往军政办事处里去,顾敬之如今在军中任职,便也随着他们一同前往。 会议室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甚至一些平日里不出面的老人亦是一同在场。诚然,自顾家一统北方七省,立足甬平以来,还不曾有人敢于公然叫嚣。就连近来势头大涨的赵孚生,都只敢来蹭一蹭它的边毛之地。可这一回,居然有人直接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第29页 那吴善长率先开了口:“按老祖宗的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帅病重,当务之急是要选出一得力之才,暂代督军之职,以稳定局面。” 李茂林立刻接腔道:“即是如此,李某提议由大公子暂代督军一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同派人士纷纷发声,表现出万分的愿意。几个说不上话的师长旅长本就是担得墙头草的心,又岂敢当众反对,皆是闭口不语,只作默认的态度。顾信之的样子是并不意外,只见他闲闲地放下原本架着的腿,道:“承蒙诸位叔伯抬举,那……” “大公子。”他话还未说完,严旋庭便出言将他打断了,只是亦不再言其他。顾信之瞧着他,倒是从他的眼里看出些劝解的意味来,分明是在知会他禁言,顿时有一股不好的兆头袭来。 吴善长本是粗人,见此情景不免心急,当下便扯着嗓门喊道:“你有话便是快说,磨磨蹭蹭的是作什么?”李茂林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他,心中也升起些焦急来。此时的会议室安静的如同死寂一般,在座的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彼此知会却不言语。 “严副官,莫不是带了圣旨来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满头花发,面里是笑意盈盈,双手支着根黄梨花木雕凤头拐杖,气定神闲地正坐在长形会议桌的一头。 此人名叫沈木青,这北方大七省的天下,当初便是他同顾汝生一道打下的,俩人年少之时便结成异姓兄弟,情同手足却胜于手足。只是后来,这沈木青折了一条腿,便从此翻身下了马背,过起游历山河的清闲日子来。不过名望依旧在外,但凡提起他的名字,无人不是敬畏三分。 严旋庭见说话的是沈木青,当即站直了身,微微颔首,说道:“大帅此前确有交代。” 这话更是如晴空里的一声惊雷,厅里顿时炸开了锅。顾信之一行人更是眉目紧锁,面色愈发难看起来,皆侧头望向一旁的顾敬之,却只见他仿若置身事外的样子,正顾自把玩着手指。他像是觉察到似的,抬头迎上众人的目光,只是自负顽劣地一笑,便起身欲自行离开。 严旋庭却是几步走到顾敬之的身前,正正挡在了他的前头,而后“啪”得一声立正敬礼,道:“请四公子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无异于是昭告天下,此后的顾家甚至于这整个北方的天下,将有他来当。 厅里一片譁然,很快便又安静下来,李茂林笑了笑:“当恕在下直言,四公子向来被大帅娇贵地供养着,苦头都没吃过几两,只怕要挑起这幅重担,还是有些吃力的紧呀。”言下之意,更是讽刺他一向以来的不务正业,只知吃喝玩乐。 众人缄默,沈木青缓缓道:“老夫倒是觉得,四公子未经历练便可独入虎穴且得以全身而退,有勇有谋,实乃可塑之才。” “世伯谬赞了,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而已。”顾敬之接腔道,却有了那么几分显而易见,顺水推舟的味道。 便是在这时,会议桌一侧的人呼啦啦的全站了起来,皆面向顾敬之的方向,立正行礼,齐声道:“唯四公子马首是瞻。”一些本就举棋不定的小将见此情景,更是见风转舵,一股脑儿的全倒戈了。 吴善长涨红了脸,嘴里咕哝着骂些难听的话,顾信之与李茂林见状亦当即沉下脸来。再细细一瞧才发现,站着的人十中有□□是顾汝生一贯来的心腹,那自然也是唯沈木青为上的人。两相对比,胜负无需多言,眼见大局已定,又有沈木青等人出面撑场,他们吃了这么一个大闷亏,也只好认栽。 “既是如此,四弟以后可要多受累了,”顾信之讪讪地笑着,“这大事已定,我便先告辞了。” 顾敬之勾了勾唇角:“大哥历练丰富,日后还需你多多费心提点。” 顾信之道:“不敢当,出些绵薄之力那是自然。” “不送。”话落,顾信之便向着沈木青浅浅鞠躬,率先离开了会议厅,而后的一行人,也纷纷起身,随着他颔首离开。 沈木青双手交叠,撑着拐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道:“我也该走了。” 厅里的人便又是立正行礼,目送着他出门去。顾敬之未动声色地随在他身后,及至廊下,才开口道:“不知世伯可否得空,小侄许久未曾与您相叙了。” 沈木青十分爽朗地笑着道:“我闲人一个,当然得空。” 顾敬之便当即命人备了车,往明和庭开去。明和庭是甬平城里有名的酒楼,以雅致清新出名,素来为文人显贵所喜。据说这楼还是从前清旧朝的一位皇亲手里遗落下来的,三层楼宇,一应的飞檐翘角,好不气派。 沈木青下了车,道:“先前你成婚之时,我恰去游耍江南,今日倒是补上了。” 顾敬之听得他这样讲,方才想到什么似的,回身吩咐道:“严副官,劳你跑一趟,回府将四少奶奶接过来。” 严旋庭当即应了声“是”,一路上将车开得飞快,脸上隐隐露出宽慰的笑意来,心里终于对大帅彼时的做法得了理解。待他到顾家的时候,轻寒正在为一株茉莉换盆,修枝剪叶,摘心整形,以便它可以开得更好些。 第30页 ☆、05 漩涡(3) 轻寒满心疑窦,“接我过去作什么?” “四公子与要人相序,让在下来请少奶奶一同前去。” 轻寒想了想,便没再问什么,只是让他在楼下稍等片刻,自己则回房去整理了一番。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桑花绉旗袍,下摆绣着几瓣墨绿的荷叶,浅淡轻盈。因为近来的气色越发见好,又是新裁的衣裳,所以显得十分合身,更是衬得她身姿绰约。 她又将长发散开来,梳了简单的发辫,只在上头别了枚珍珠卡子。那是颗圆润盈亮的北珠,成色极好,缀在如瀑布的乌黑发丝上,越发显得温软柔亮。 到了明和庭后,严旋庭直接引了她往三楼的雅阁去,他抬手敲了敲紫檀木门,里头传来顾敬之低低的声音:“进来。” 严旋庭为她推开门,道:“少奶奶,请。” 轻寒心下有些慌张,稍稍吁了口气,才面带笑意地迈开步子,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她的心也不自觉得咯噔一下。 屋里倒是凉快极了,她四下看了一圈,才发现厅里摆了五六座小小的方鼎,再细细一瞧,那鼎里皆装着透明的大块冰块儿,直往上冒着雪白的冷气。 顾敬之向她招了招手,又起身来为她拉开一旁的椅子,道:“这是沈伯伯,叫人。” 轻寒轻声道:“沈伯伯好。” 沈木青直直地望着她的眸子,仿若有那么一瞬间是失了意识的,而后才道:“快坐快坐。” 顾敬之替沈木青斟了一杯酒,又为轻寒倒了浅浅的一些,“今日之事,小侄还要多谢世伯。”轻寒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便也只好一同举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却是辣得她直咋舌。 沈木青道:“何来帮与不帮一说,只是你父亲最后的愿望,我是如何都要替他办成的。” 轻寒闻言暗自讶异,顾汝生的死讯直至今日都未揭开,而此人却是心知肚明,不免觉得他来历必定不凡。顾敬之亦是露出些讶异来,却也没有点破,只是那沈木青瞭然一笑,道:“你父亲一开始便没想过将这北方大七省的天下,交到老大的手里。只是他此前一直冷淡你,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装了这么多年的糊涂人,旁的人或许不知道,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顾敬之冷哼一声:“不过是因为他愧疚罢了。” “拿这辛苦打下的天下,来弥补他心里的愧疚?”沈木青笑着摇摇头,轻哼一声,“他愿意,我还不乐意呢。不过信之打小气傲,行事不乏自负,且重于名利权益,手段狠心毒辣,本就不适合再手握大权,如今的奕之你也是瞧见了的。” 轻寒虽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到底也是个聪明人,听得此处,背心便不禁冒出一阵冷汗,心尖儿也跟着一颤一颤的,难道顾奕之如今的样子竟是顾信之一手造成的么?沈木青瞥了一眼正出神的轻寒,呷了口酒水,继续说:“都是他的儿子,又何苦看着你们自相残杀。” 顾敬之眼里泛起冷冷的光来,“那他就不怕我得势之后杀了他的好儿子。” “你不会,”沈木青定定地看向他,那目光炯炯如同火光,“因为你同老大不一样。” 顾敬之“呵”地笑了一声,嘲弄着说:“您可是高看了,我可并非什么心善之人。” 沈木青不禁皱了皱眉,手里握着把银勺,缓缓搅着面前的一碗羹汤,“我知道你恨,彼时你还那样的小,不过如今已经是人走茶凉,黄泉路上,就让他自个儿赎罪去吧。” 轻寒却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看着顾敬之面色越发深沉起来,一只手紧紧握着白瓷酒盏,骨节分明,忽的又一下松开了手,佯作轻松地说:“世伯宽厚如此,待我亦是包容,敬之拳拳之心,感激不尽。” 沈木青亦只是笑笑,知晓他的心结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开的,倒是略显得有些无奈,端起酒盏来又饮了些,岔开话题去,“敬之有福气吶。” 俩人皆是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便是轻寒,顾敬之又道:“轻寒能投您的眼缘,是她的福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叫她的名字,像是有一根羽毛拂过了心尖,痒痒的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怔愣间她猛喝了一大口酒,本就浅薄的酒水一下便见了底,刺鼻呛人的气息直冲到了嗓子眼儿,浓烈的烧灼感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自知十分没有礼数,心里又怕令顾敬之也失了面子,就想着起身先离席去。才刚迈开脚,便感觉到背后覆上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嵴,替她顺气。她有些错愕地转眸,却见他俯过身子,正朝着自己的一边,如古潭般深不见底的黑眸露着鲜有的柔和。 顾敬之瞧她满面通红,又呆愣了的模样,不禁心生好笑,便打趣道:“喝得这么急作什么,又没人同你抢。”被他这么一取笑,轻寒的脸越发地烧了起来,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顿时无所适从。 沈木青突然大笑道:“小姑娘饮酒,倒是豪气的很。” 轻寒忙说:“我本就不会饮酒,实在是失礼,让沈伯伯见笑了。” 沈木青摆摆手,又顾自喝了一些酒,再开口时倒显得有了几分醉意,只低声喃喃道:“真是像……” 第31页 顾敬之见他酒劲上头,便草草结束了筵席,又命严旋庭亲自将他送回府去。从办事处里出来的时候,本就开了两辆车,他给了其余的随从一些吃酒的散钱,便让他们下了岗哨,亲自开了另一辆车。 轻寒坐在副座的位置,下意识瞥过头去瞧他。他的神情很是专注,紧抿着两片薄唇,这倒令她想起了那一日他为顾奕之挽袖的情景来,也是这般的认真仔细,可却是怎么都做不好事情。这么想着,她便不自觉地吃笑起来。 车里的后视镜正巧映着她的笑脸,眉眼弯弯,恬静淡雅,顾敬之晃了晃神,不禁开口问道:“这是想的什么,这搬欢喜?” 轻寒拿捏了一番语气才道:“我是在想,你认真起来的样子,倒也是正经的很。”说着,便又是微微一笑,粉唇包裹着齐整的贝齿,清亮的眸子里似漾着一泉春水,乌黑的瞳仁也亮晶晶的。 顾敬之的心里猛地一荡,突然凭空说了一句:“我带你去看花罢。” 他真就带她来看花了。 那是一片极为开阔的丘陵,青草铺满了整个地面,往更远的前方延伸去,一眼竟望不到头。草地上长着一丛又一丛的灌草,足有半人高,奼紫嫣红的花朵便开在这一片片绿中。地上都是些叫不出名目的花草,她只认得出一种五彩石竹来,通体的紫色带些白色的花纹。这花素来耐寒厌暑,不过好在这里地处凉僻,又有许多乔木高树遮去不少阳光,所以倒也开得极好。 轻寒隐在丛丛的花草中,水青色的衣衫显得与之极为融洽,她回过头来,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他看着她,忽然想到,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毫无心事地说笑,那笑是直达心底的,灿灿的阳光照着她明媚的容颜,恍若笼了层淡淡的光。他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她,步子也没再挪得动一步。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见过她这样的笑呢,又是什么时候,她再也不曾这样开怀过。 像是,很久了罢。 ☆、05 漩涡(4) 夜晚回到顾宅时,已经过了用餐的时间,轻寒便自己下厨,下了两碗清汤淡水的面条。雪白的面条浸在乳色的汤汁里,绿油油的葱花飘在上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并没有多好的厨艺,也不过是不至于难吃罢了,可顾敬之倒像是吃得十分满足。想来是真的饿了,从早晨到现在都没进过什么食,中午又空腹饮了些酒,此刻的胃里已经是刀割针刺得难受,就同火烧一般挠心。 轻寒拿着筷子拨弄碗里的面条,挑起几根又放下,和着汤搅一搅,再挑起几根,送到嘴里的却是寥寥。她想着从昨儿个夜里出事到现在,自己便没见过顾信之,更是不知白天他们一道出去又发生了些什么,心下实在好奇,“昨天夜里的事,都解决了么?” 顾敬之低着头“嗯”了一声,咽下最后一口面条后,才抬头拿手帕擦了擦嘴,“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 饭厅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原是那顾信之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瓶黄澄澄的洋酒。顾宅厨房的底下是一个极大地酒窖,珍藏的酒从古今至中外,不胜枚举,他刚刚应当是从那酒窖里上来的。 顾信之一步步走得缓慢,甚是有些虚浮,待他靠近了,轻寒才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想是已经喝了不少。他猩红着一双眼睛,脸上倒是挂着笑,一下便凑到她面前,道:“是啊,四弟妹何须操这份儿闲心,好好当你的督军夫人便是了。” 轻寒着实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椅子被她从地上推开,发出吱啦的刺耳声。顾敬之亦是倏地站起身,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道:“大哥,你喝醉了。” 顾信之邪肆地咧了咧嘴,轻哼了一声,眼里满是傲慢与不屑,晃荡着手里的酒瓶往大厅走去,“我清醒的很,不如一起喝一杯?” 顾敬之转身对她说道:“你先回房去。” 轻寒跟在他身后出了饭厅,直接往了楼上去,却并未进屋,只是蹲着躲在围栏下,但并不敢将脑袋探出去,耳朵紧贴着栏柱细细听着楼下的动静。只是这楼实在是大的空旷,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小,便是什么也听不清。正当懊丧之际,她忽然想到了顾信之所说的话,方才因受了惊吓,没能好好反映过来他话中的意味,现在定心一想,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得了。 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心,若真是他掌了实权,扬眉吐气自然是好的,可却是不知又会有多少暗箭向他们射来。想到这里,轻寒不禁自嘲着苦笑一番,她居然下意识便将自己与他绑到了一处去,什么他们,什么我们,她与他向来都是两条路上的人,从前是这样,以后也只能是这样。她轻轻嘆了口气,声音细若蚊蝇。 再回神时,只听到了酒杯碰撞后发出的清脆声响,顾敬之抬头望了望那消失了她背影的楼梯口,暗自吁气,眼里有着一丝无可奈何。 顾信之斜睨了他一眼,冷嗤道:“弟妹才走一会儿,不必如此焦心罢。” 顾敬之懒懒道:“哪里来的焦心,大哥与大嫂才是伉俪情深,惹人艷羡。” 顾信之的眉目突然便狠了起来,将杯中的酒水缓缓地洒在细绒地毯上,“你无须拿她们来胁迫我,我向来不是什么孝子贤夫。” 见他不再装腔,顾敬之亦不再与他玩笑,一双星目暗沉得如同雪地里的冰窟,“所以你就做得这样一手好戏,好让昨天夜里的那场炮火,将你名正言顺地送上位。” 第32页 顾信之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眼里闪过些许惊愕,半晌才道:“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顾敬之向后仰了仰头“我看明白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你以为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么,只可惜,大哥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却不知纵是棋有千招,终究百密一疏,你没想到我还能够回来。你我也是谁都不曾想过,老头子早就做好了打算。” 顾信之冷哼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心里明明都清楚,却仍旧是一声不响地走了,还不是想让老头子死。” 顾敬之将手中的玻璃酒杯搁在茶几上,闲适地往沙发里一靠,“大哥是聪明人,这一回你满盘算尽,却是让我当了一回麻雀,不过即使再有不甘,我劝你也快打消了那劳什子的念头,否则……” “否则怎样?拿我妻母的性命来要挟我么?” 顾敬之讥诮地笑着道:“她们的性命,大哥会放在眼里?”他顿了一顿,“拿你一人的生死,足矣。” 顾信之蹙了蹙狭长的双目,“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怕是早给憋坏了罢。” 顾敬之忽的大笑起来,就连藏在楼梯上的轻寒都能清楚地听见他的笑声,于是便大着胆子将头往外头伸了伸,这才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我要是不藏着掖着,难不成还等着你大房的人把我也弄成老三那副样子,当个十足的真傻子么?” 这句话,轻寒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便怔在了那里,又听到顾信之的声音,难掩话语中的嘲弄:“那也是老三命大,不然可是连个傻子都当不成的。” 那样轻描淡写又无关生死的语气,阴寒得叫人可怕。轻寒惊恐地掩住嘴,喉咙里翻腾着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一颗心不安地直上下扑腾,后面他们再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本以为这样的大家庭,不过是个被封建旧俗蚀了骨的大染缸,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大染缸里的人有这般的恶毒狠辣,竟对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赶尽杀绝,亦不在乎的如同碾死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突然间,一片阴影自上笼罩下来,她抬起头便看见顾敬之正站在自己身前。她不知他是何时上楼的,此时也想不及再避开去,就只是这么抬头望着他。他看着她抱住双膝缩在角落里,忽就心疼起来,弯腰就想将她拉起来。当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时,才发现她竟在微微地发颤,那抹心疼似是更重了,索性抱住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拎了起来。轻寒蹲了这许久,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灵魂也跟着出了窍一样,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了他身上,任由他揽着自己往房里走去。 顾敬之将她扶到沙发里坐下,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响起她颤抖细碎的声音:“他为什么……你……也是这样的吗?” 他依旧是背着她,身长如玉的背影却是晃了一晃,道:“你不该留在那里的。” 轻寒恍然大悟,原来他一开始便知道她在偷听,却也不揭穿自己。只是她却不知道,他们此前到底说了什么,就如同顾敬之不清楚她究竟听去了多少一样。 当年的事情,让他打小便暗自下誓,将来定要将这顾家,整个儿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他要自己掌控它。因为只有如此,那些本不该离他而去的,他才能护之一世周全,而那些应该离得远远儿的,自己才会有能力将之驱逐。从前做不到的,此后他定要做到。只是这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就惶然了起来,像是失了什么东西,亦或是还从未得到过。 ☆、06 却道当时惘然(1) 亲近顾信之的一派人自然是不看好顾敬之的,想着他一向玩乐惯了,肚子里必定是空空如也,拿不出什么真本事来的,便只等着看他出尽洋相,好一把拉他下马。 却哪知,他自暂代统帅一职以来,做得是面面俱到,一板一眼煞是有模有样。相较顾汝生反更甚果决干练,又值年少气盛,处事亦是大气而不拘泥,拥护派纷纷称其有大将之风范。政商军各界人士,本就抱着墙头草随风倒的念头,见如此情势更是一应示好,以明示忠心。 连日来,北方各地大大小小各界要员接二连三的上门来,这阵势实在是要将顾宅的大门都踏破了。大太太大约碍着自个儿的脸面,却是要与他们彻底决裂了一样,每每府上来客,她亦是一概不理会。轻寒本就是顾家的四少奶奶,现如今又多担了个少帅夫人的名头,自然也是要出面应酬的。不过她素来不喜喧闹,更是不擅于交际,几场周旋下来已是身心俱疲。 这日来的倒不是旁的人,而是那与顾家一向交好的商贾大家盛有良,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女儿盛雅言。 轻寒是见过她的,一次是在茶楼里,彼时的她是万不曾料到今日这番局面的;另一次是在成衣店里,她陪莫晓棠一块儿去裁衣裳,却在店里遇见了她被人前簇后拥着。不过像这般实实在在的接触倒是头一回,她已经剪去了初见时的一头长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齐肩小卷,倒是更显俏皮可人。不过,轻寒见这盛家小姐眉目精緻,柔柔弱弱的模样,倒也是想不出她会是个做出砸人场子这种事情的主儿。 顾敬之还未回府,便由她暂且接待着,邀了这父女俩人落座后,即吩咐僕人上茶。厅里十分不自在的气氛,夹杂在上好的安溪铁观音飘散出来的缕缕清香里,渐渐升了起来。 第33页 盛有良见状道:“听闻四少夫人出生书香之家,想必不太适应这样的应酬罢。” 轻寒见他瞧了出来,也不隐瞒,轻笑一声:“倒是全让您给瞧出来了。” 盛有良倒也不曾料到,她会如此坦荡地应承下来,觉得也是有趣,于是十分爽朗地笑了起来。顾敬之特特地赶回来,刚进得大厅,正巧听见这笑声,便高声道:“是何好事,让叔伯如此开心。” 盛有良忙起身,哈哈地笑着:“少夫人率性坦荡,真是与旁人不同。” 轻寒是听惯了这些客套话的,向来都是入了耳便抛到脑后去。现下她却下意识的往盛雅言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含笑带羞地面朝顾敬之,微微低着头叫了声:“四哥。” 顾敬之“嗯”了一声:“许久不见了。” 盛有良道:“你这孩子,只顾着见过兄长,倒是忘了这边还有位少夫人了。” 盛雅言转过头来,满面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少夫人好。” 她虽向来称顾敬之一声“四哥”,却是如何都不肯开口叫她一声“四嫂”的,轻寒心里也明白,从最初在茶楼里,到后来戏园子被砸一事,自己早就清楚她揣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份心。眼见盛有良摆出词严令色的样子,她忙打圆场,“叫什么都是一样的,拘泥这些作什么。” 顾敬之转而对轻寒道:“我与叔伯要商量些事情,不免乏涩无趣,不如你带着雅言去街上逛一逛,有什么中意的物什只管让他们记我帐上。” 轻寒想着,他一向是不干涉自己的行踪的,今日却一本正经地替她作了安排,想是确有要事商议,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顾敬之便立刻叫人去将车开出来,又安排了几个卫戍一路跟着她们。 而这俩人本就是不相熟,又兼中间膈应着那样的事情,虽说是彼此心照不宣,可气氛自然也是尴尬得紧,轻寒便道:“就我们两个人着实是无趣,不如再叫些要好的朋友,一道出来玩,盛小姐觉得可好?” 盛雅言道:“那我这就去约一约。” 见她去了一旁摇电话,轻寒也往家里挂了通电话去,想着可以将林书沁一起约出来。自从上一回从回甬平大牢里出来后,轻寒再是没有见过她,听家里的人说,她隔三差五与朋友约着出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接电话的是卢妈,“哎哟,是姑娘呀。” “卢妈,表小姐在么?” “可是不巧了,表小姐前脚才出的门,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轻寒道:“好,我知道了。”她挂断电话,想了想便去约了莫晓棠,她倒是爽快,满口应了下来。 出门之后,她才发现林书伦亦在其中,与旁的卫戍一样,着一身灰蓝色军装,只是穿着长筒的军靴,肩上亦多了两枚红色的肩章。 他们许久不曾碰面,再见到,轻寒觉得他已经完全没了从前的书生气息,周身尽是阳刚硬朗。不过他坐在后面一部车里,所以两人一时间并没有说得上话。 车子开到城西的一家咖啡厅里,莫晓棠与盛雅言的一众朋友早已到场,见她们的车子停了下来,皆是簇拥着围上来,目光里不乏有上下打量着轻寒的,更有人小声窃语,“这便是那四少奶奶呀。” 莫晓棠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烫着小卷的头发一耸一耸的,眼里尽是朝气。轻寒看着她欢快的模样,不禁黯了黯神,想起以前她们一起去郊游,下了学去茶楼吃茶的日子,那样的快乐,她怕是再也得不到了的。她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那莫晓棠已经走近了来,凑到她跟前,“少夫人这是嘆的什么气?” 轻寒佯装嗔怒地瞧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笑道:“才刚见面,你就开始取笑我了。” 莫晓棠道:“我可不敢的。” 这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后,亦是团团簇簇地围着她们,满口讲着好听的话,更是不知道是哪位小姐,竟将整间咖啡厅都包了下来。轻寒虽然是不受用这些的,但面里自然是不好表露出来,便是一直笑着,觉得脸都要僵硬了似的。 稍坐了片刻后,她抽身道:“这大热天的,那些跟出来的人也辛苦,我去打点打点,各位小姐宽座。”她又特意对盛雅言点了点头,以示礼节。 那盛雅言亦是点点头,“辛苦少夫人了。” 她出了正厅往前面来,对着咖啡厅的一个侍应道:“天气这样热,劳烦你,为他们准备些凉爽的茶水。” 那带头的卫队长听得她这样吩咐,自然是十分感激的,忙立正颔首,“属下多谢少夫人。” 卫队长领着一众人下去后,轻寒便与林书伦一齐坐了下来,扯着话讲:“书沁近来忙些什么呢?刚刚挂了电话去,却也不在家。” 林书伦神色微敛,转了转双眸,道:“还不是成日与她那些同学玩闹。” 轻寒道:“哦?想不到书沁也有甬平的同学。” 林书伦呷了一口凉茶,“也是巧,她在外洋的时候,认识了许多的朋友,有好一些便是甬平人,”他顿了顿又道,“都是富人家的公子小姐,成日玩耍作乐,我倒也不希望她与他们过多来往的。” 第34页 轻寒点点头,她本就是与他闲谈,所以听过后也并未再往心里去,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后便各自回了原处。 正厅里早已经是一片欢声笑语,轻寒一眼就看到了与众人打成一片的莫晓棠,此刻正紧邻盛雅言而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她本就性子活泼,又出生富庶见过世面,自然是极容易与这些贵门子女相处的。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少夫人回来了”,当即就有几双手向她伸过来,半拉半搡将她推到了中间的位置坐下来,挨在盛雅言的另一边。 突然有一人说道:“我实在好奇,少夫人是如何与四公子相识的,不如今日就与我们说道说道罢。” 此言一出,当即便获得不少的回应,许多人一时间即跟着起闹起来。他们当然是真的好奇,想她这样一个身世平平的人,究竟是凭着什么就拽住了那出了名的少年佳公子的。 倒是轻寒,这下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若是真让旁的人知道她与顾敬之之间的事情,那才是要被笑掉大牙去,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那些人全然以为她是因为害羞,便皆是大笑起来,盛雅言始终啜着杯咖啡,安静地抿着嘴,却是显得力不从心。 莫晓棠再是按捺不住,替她开口说话:“少奶奶素来是薄面子,你们可别再与她玩笑了。” “哎呀,这还带了帮手来的呀。”另一人说笑着,气氛便又散开了去。莫晓棠心知肚明似的沖她眨眨眼睛,一脸的俏皮,轻寒自然也感激地回以一笑。 聚会散场以后,轻寒派了一辆车子送盛雅言回府,自己则坐了另一辆车回顾宅去。进了大厅却见顾敬之正坐在沙发里,随手翻着一份报纸,见她进来了,倒是十分绅士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手袋,搁到茶几上。 轻寒这才发现他仍旧穿了一身军装,自从接任以来他便是早出晚归,所以她倒也从未看过他穿成这样子的,今日真真儿地见到了,却是觉得的确正派许多,往常纨绔的模样亦是褪去了不少。 顾敬之见她站着不动,便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来。轻寒顺从地坐到沙发上,却是足足离他有一人的距离。顾敬之不以为意地咧咧嘴角,“等一会儿有记者过来採访,你与我一起罢。” 想他刚刚子代父职,里外皆称他一声“少帅”,自然有一群人上赶着来作一番文章,也好以此沾沾风头的。只是今日她并不再想与人接触,也不想多费些口舌,便道:“人家是过来採访你的,我与你一道作什么。” 顾敬之的目光略略在她脸上一顿,却是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也罢,那便随你,不过到时,你还是要与我一起照张相的。” 轻寒点点头,拿过茶几上的手袋说:“那我先回房去了。” 顾敬之仍旧看着报纸,只是随口“嗯”了一声,却在她转身上楼之后,从两片薄薄的纸后露出双雪亮的眸子来,那眼色却是暗沉沉的,直瞧得那从餐厅出来的丫头猛地一哆嗦,逃似的出了大厅去。 ☆、06 却道当时惘然(2) 轻寒回房后便一下瘫坐到沙发里,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揉着微微酸痛的脚踝。她从来是不喜欢穿这样的鞋子,一向觉得连站都站不稳,更是没法走路的。云姻十分识相地打了些温水来给她泡脚,“小姐,今日可有碰上什么相熟的人?” 她十分舒服地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我遇上莫晓棠了。” 云姻“呀”了一声,“可是从前与你在学堂十分要好的莫小姐?” 轻寒像是没有力气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气若游丝似的,“嗯。” “我可还是记着她呢,以前就觉得莫小姐人好心善,对着我们这样的下人也从来都是笑的……” 她听着云姻絮絮地说着什么,那声音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虚无缥缈,却宛若梵音入耳,令她的心竟也安定了些许。 她想起许久之前,与莫晓棠一起去看电影,那黑白无声的一帧帧画面,却生生将她俩人给看得落了泪;她还记得,她们一道参加学校的话剧活动,莫晓棠是女主角,她亦得了一个小角色,排练的时候正当她上场,却看见了坐在台下前来报导的陆绍迟,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于是她便忘记了全部的台词…… 想到这里,她忽然猛地睁开眼来,那本就乏涩的眼睛,此刻却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云姻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是端了盆出门去。下楼时,她看见那大厅里坐了一个外来的人,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一本牛皮封面的记事本摊在他的腿上,一边与面前的顾敬之交谈着,一边正记着些什么。她又觉得此人其实十分的面熟,可一时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端着疑惑去做事了。 那人合上记事簿,又将笔帽仔细地盖好旋紧,才起身道:“少帅今日赏脸在下,实是鄙报之幸,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顾敬之亦起身,“哪里的话,倒是辛苦先生,我已设好筵席答谢,还望先生屈驾先行。”那人见他这样说,也不敢再作推辞,点头应承。顾敬之当即招了门房,让司机开车出来,先行送他过去。 第35页 轻寒倒是好生休息了一番,只是云姻过来向她通传的时候,到底还是循了几分的不乐意。不过即便再是不乐意与烦厌,她对他还是存了些俱怕的,自然是不敢拂了他的意。刚换上件长衫,便听见外间有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云姻敲了几下门,“小姐,姑爷过来了。” 轻寒心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整了整衣裳才出到外间去,云姻已经不见了,厅里只剩顾敬之一人。他此刻换了一身便服,坐在沙发里翘着腿,见她换了衣裳,又像是才沐浴完,头发亦是只吹了半干湿漉漉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道:“今儿个倒是没忘记取毛巾。” 听得他说这样的话,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傻愣了许久,整个人却突然腾地一下发起热来。她就想起了上一次他来这房里的情形,忽的一下便什么都明白了,脸上更是火烧火燎得发起烫来,转身便对着镜子梳头,好掩饰自己的紧张。 那镜子却是极其明亮,清楚地映着她的面庞,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他站在她身后,恰巧可以看见她的脸,她亦是看到了镜中的他,正好好端了张看戏的面目,一脸的戏嚯。 轻寒捂了捂脸,强定下慌乱的神色,强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转身拿了手袋道:“我好了,走吧。” 顾敬之却是没动,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另一边的沙发手把上搭了条香云纱的披肩,那是她夜晚看书觉得凉时,随手取来披的。现下,他便拿了那披肩,散开来围到她的肩头,道:“这秋天的夜晚凉得快,披着点才好。” 轻寒的脑中有一霎间的空白,转而又冷静下来,拉了拉身上的披肩,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房间里的帘子一直是拉起来的,直到出了门才发现,天已经暗沉了下来,空气里似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拂到脸上是凉凉的。 轻寒从车里下来,顾敬之的为人礼数还是十分周全的,亲自替她开了车门,又伸手扶着她,直到她站定了却也不曾放开。她极不习惯与他这样亲密的接触,便不漏声色地想将手悄悄抽出来,他一下却反应了过来,反倒握得更紧了些,一直攥着她往楼梯上走。 二楼的包房门口,林书伦正立于一侧,见他们来了即正身颔首行礼,轻寒藉此机会一把脱开他的手掌,佯装上前与林书伦说话。顾敬之的手一下落了空,像是不习惯了似的握了握拳头,表情未有什么变化,凉凉的眸子却敛了敛眼色。 林书伦依旧半低着头,“四公子,人已经到了。” 说罢他便侧过身去开门,顾敬之点点头,迈开步子走进去,轻寒跟在他的身后,顺势朝林书伦望了一眼。他也正看向她,眼里却是说不清的意味,担忧或是无奈,她也看不明白,但在进门后的一剎那,恍然大悟。 当她看见站在眼前的陆绍迟时,那一刻,还是微微地晃了晃神。虽然早已经是心静如水了的,但真的再见到他的一瞬,到底还是泛起了层层涟漪,心就像一颗投进了波心的石子儿,缓缓沉没。 轻寒顿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便下意识地揪了揪身上的披肩,却如何都攥不紧那滑爽的料子。她的心里越发没底起来,但又丝毫不能表露出丁点,手心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陆绍迟却是早有了心里准备,亦是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四公子,少夫人。” 顾敬之笑了笑道:“陆先生请坐,”他又回头看了看她,“这就是替我作採访的陆先生。” 轻寒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消失了,只胡乱应了一声:“陆先生,你好。” 一场晚餐吃得毫无声息,只有顾敬之与陆绍迟偶尔说着些客套的话,轻寒不停地绞着手中白玉一样的象牙箸,却是什么都咽不下。顾敬之偶尔还会往她的碗里夹些菜,作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这一切看在陆绍迟的眼里尽不是滋味儿,只好猛灌着眼前的酒。他是不会喝酒的,她很清楚。 记得以前三人一起小聚时,就连喝一点那扶桑国的清酒,他都是要脸红的,现在这一杯下肚,怕是要有十分的难受了。 正这么想着,一双筷子却是又伸到了她眼前,放下一挑细嫩的鱼肉。那鱼肉是被剔了骨的,一层稠亮的汤汁裹着那白嫩细腻的肉,再被这电灯光一照,便发出散碎莹亮的光来,更是有扑鼻的香味儿。 耳边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八宝斋的清蒸鲈鱼可是极出名的,上回见你爱吃便点了一道。” 八宝斋与这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这鲈鱼却是鲜嫩可口,想是快马加鞭地送过来的。她在吃食这方面素来是不怎么讲究,总是厨房做了什么端来,她便吃什么。那日觉得这道菜挺对自己的口味,便是多吃了几口,没想到他居然也给记着了。 想那千年以前,唐玄宗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命人千里送荔枝,倒是落了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好典故。如今联想到自个儿身上,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可笑,轻寒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便也冒出抹轻冷的嗤笑来。 这时,门外响了几下敲门声,顾敬之道:“进来。” 林书伦推门进来,脸上亦毫无表情,他从未想过三人的再次碰面,竟会是这样的局面。只见他低头在顾敬之的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顾敬之便起身道:“对不住陆先生,暂且失陪,”他又转过头对轻寒说:“你代我招待好陆先生。” 第36页 门“哐”得一声关上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空气像是滞住一样,安静得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冷凝的气流却一点都不曾消散开去,陆绍迟终是开口道:“你过得还好么?” 轻寒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竟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起来。她真的是难受极了,喉咙里翻滚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翻腾。她抬起头来看他,隔着那明晃晃的眼镜片,直直的就撞进了依旧温如湖水的眼眸里。 这是她第一眼如此清晰地看着他,只觉得此前一别,他越发得清瘦了,一副金丝边框的眼睛依旧没有摘下来,遮掩着他眼下青青浅浅的痕迹。他见她终于肯抬起头来,嘴边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来,却是显得无尽的悲凉与哀伤。 眼里便在这时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她慌乱地用手去抹,却是敌不过那泪落的速度,最后只能拿手掩着布满泪痕的面庞,不让他看见。许久,她才道:“我现在很好,希望以后,你也能够过得好。” 陆绍迟一瞬不转地望着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你希望我过得好,那我便会过得好。” 轻寒的心中似是被猛地一击,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他的话就像是千钧的大山,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06 却道当时惘然 (3) 秋日的天果然变得快,原来还是朗月当空,疏星薄雾,一下就下起了大雨来,大风呼啦呼啦地吹刮着。轻寒坐在车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车窗前的雨刷,一轮又一轮地重复,不知不觉竟有了些麻木。 顾敬之仍是有条不紊地开车,由着下大雨的缘故,车速减了不少,倒是让他腾出了心思来打量她。只见她眼神空洞,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记起方才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她端了满满一盏的酒,那声音里隐约透着些急促,“招待不周,还请先生见谅。”然后,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顿时剧烈的咳嗽令她满面通红,眼里也泛出泪花来。那眼泪是一样的晶莹,可却是不知道,是否是一样的苦涩。 雨滴落到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十分痛快,就像是年夜里的爆竹声,又像是秋日的惊雷,更像是沉闷的鼓声,一下下敲在各自的心里。 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轻寒径直打开车门,游移似的一下便跨了出去,站定了才发现,外头是一片滂沱,立时就举起手来挡在头顶。可那雨正下得大,哪里是她的一双縴手便能挡得了的,水珠穿过了她的胳膊,落到脸上,又钻进了她的脖颈。这样只是一瞬,扑面的雨水就停了下来,她缓缓仰起脸,却见头顶正撑着把乌黑的雨伞,而撑伞的人,是顾敬之。 他垂着双漆黑的眸子,正低头看她,黑曜石一样明亮的瞳仁闪过一丝痛楚,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令她瞬间便醒了过来——她居然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痛苦,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轻寒回过神来,在心里这样想着。 顾敬之的声音在这雨夜里更显的冷冷的,“进去吧。” 雨伞并不大,两个人在一起略显拥挤,可他却并没有揽着她,亦不曾牵过她的手好让空间充裕些。只是将伞都移到了她的头上,自己的半个身子露在外头,就这么与她并肩走着,足是隔了一拳的距离。 轻寒的心头突然划过一丝惘然,亦或是感激,她也不知晓,她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竟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她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只是抬起手的一刻,却未曾有半分的犹疑。 顾敬之显然是愣住了,停下了走着的脚步,只是突然又冒出些古怪脾气来,想要推开她的手去。岂料她是抓的那样紧,顺势便将他往她的那一边拉了拉,“过来些,你的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她的声音轻软却不娇作,在如雷的雨声中越发显得柔暖。顾敬之没再挣脱,反倒顺从地往她那边靠了靠,任由她半挽着自己的手臂,心底到底冒出些愉悦来,在这大雨如注的凉夜,显得更加的明媚。 大门仍是开着的,轻寒一眼就望见了大厅里的吴玥瑶,便眼疾手快地抽出手,先行进了门去。她摘了身上的披肩,那上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少,本来被兜着的几颗水珠子,一股脑儿全落到了地上,“大嫂。” 吴玥瑶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敬之,表情略略显得苍白无力,“我正等着你们呢。” 轻寒一边示意她坐下来,一边道:“大嫂有什么事情,差人过来叫我们便好,何苦坐在这里等着。” 吴玥瑶只是摇了摇头,望向顾敬之,眼里的落寞一览无余。念着她一向以来为人大度和善,当初轻寒遭遇惩罚被处以家法时,她又替她说过话,所以在顾敬之的心里,还是对这个大嫂有几分敬重的,“大嫂有何事,尽管吩咐了便是。” 吴玥瑶道:“谈不上吩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听说母亲患病,心中实在担忧,就想着能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好亲自照顾着些。” 顾敬之十指相交,心里是疑惑而又谨慎,说道:“这是大嫂的家务事,应当与太太商量的,抑或是问问大哥的意思,怎轮得到我来插嘴。” 第37页 吴玥瑶轻轻嘆了一口气,“母亲近来总是精神不济,平日里总也不许见人,至于你大哥,我是更见不着他的,况且,”她瞧了一眼顾敬之,“现在四弟才是当家人,于情于理都应当来向你告知的。” 这一番话倒是十分在理,自从顾汝生暴毙,顾敬之接任上位以来,大太太的精神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而顾信之对他更是耿耿于怀,避之而不及的样子。 轻寒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他不同意,便开口道:“既是大嫂的母亲病了,那大嫂回娘家去也是在理的,即便旁的人知道了,想来也是不会说什么杂碎话的,你便同意了罢。” 顾敬之道:“内府的事情,我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大嫂执意于礼数,那以后皆与轻寒商量便好,毕竟她同为女流,较我总能处理的得当些。” 吴玥瑶微微一怔,到底也是聪明人,只是觉得顾敬之这一步,倒是顺了自己的台阶下得极为漂亮,“如此,便多谢你们体谅了。” 等到吴玥瑶走后,轻寒才急急地向他说道:“你怎好说那样的话,即使太太现在身体欠安,但也是有长嫂如母的说法的,理当以大嫂为重才对。” 顾敬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忽然起身牵了她的手往楼上走去。这一次,她没有再逃开去,任由他的掌心握着她的,他的手因常年把玩枪枝而略显粗粝,虽有稍稍的不习惯,却令她觉得安稳。 许是怕那隔墙有耳,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你当真以为,大嫂是因为母亲病重才想回去的?”轻寒心下顿觉疑窦不过却也没开口,只是安静地听他讲话,“我成天派人盯着那帮人,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些事情的。” 她有些迟疑地说:“你是说,是大哥让她这么做的。” 他们跨上那方小小的平台,从左侧的楼梯上去,“那倒也不见得,许是她自己看透了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可不少。”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轻寒有些许的颤动,心里突然凉了凉。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她的房门口,他撒开她的手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她木讷地点了点头,殊不知此刻自己的脸色竟是有些许的惨白。她进屋后转身关上门,看着门外的人一点一点缩减着,最后完全消失在那狭细的门缝里,握着门把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她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后来觉得身上有了涔涔的冷意,才去梳洗干净躺到了床上。 那轻薄的缎面被衾,盖在身上又凉又暖,轻寒的整个身子不禁蜷缩了起来,在被下变成小小的一团。那一抹奇异的感觉却仿佛一直笼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依旧是想不明白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吴玥瑶方才落寞的神情,还有他说的那一句,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顾信之是断断不会就此罢手的,可若是真有兄弟睨墙的那一日,难道他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而弃大嫂于不顾么?想来都是会如此罢,自古以来,那要江山的,皆是雄才伟略之人,而要美人的,可就是成了昏庸无道了。 轻寒拥紧了身上的衣被,她累极了,却是丝毫没有睡意,窗外依旧下着雨,那雨水打在墙角的一株芭蕉叶上,发出清晰的噼啪声,一下下冲击着她的思绪。她缓缓地合上眼睛,一颗剔透的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落在那藕色的苏绣枕套上,转瞬便融了进去,只是那一道长长的水痕,却是越来越深。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隔天的上午,轻寒起身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已经是十点钟的光景了,不禁轻轻“呀”了一声,赶忙起身梳洗。 她下楼到餐厅的时候,只有顾珮芝一人坐在那里,拿了今晨的早报正细细读着。没有以往大太太的不依不饶,这顾府上下好似都轻松了不少,她走过去,“三姐,早。” 顾珮芝见是她,轻轻巧巧地一笑,开玩笑道:“原来,你也是爱睡懒觉的呀。” 轻寒被她调侃的不好意思起来,亦是低头一笑,“怎么没瞧见琬芝?” 顾珮芝将报纸叠起来,放到一侧,“我将她送到教会女校去了。” 轻寒点点头,“倒也正是读书的年纪。” 顾珮芝嘆了一口气:“不过那教会女校是全封闭的,规矩也是严格的紧,怕是不能再常常见到她了。” 轻寒见她神色低落的模样,顿觉自己引起了她的伤心,便想着有何法子让她开心些,左思右想道:“三姐,前些日子裁缝那儿又送来些新衣裳,我瞧着倒是有些很适合你的。” 果然,顾珮芝的眼前顿时一亮,“真的么?”她早先在外留洋,一贯以来是穿的洋装,如今回了国,倒是十分想念本国文化的,不过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适应。现在听到她这样说,便觉得可算是找到个人为自己作作参谋了,心里自然是欢快极了。 轻寒暗自舒了口气,待俩人用过早午餐,便将她往自己房间引了去,又为她挑了件绛色金丝秀花蝶的旗袍。这衣裳本是难穿,只是她肤色白皙,身姿又是极其曼妙,交融着与生俱来的一种贵气,更将她衬得高雅大方。那耳上的一对流苏坠子,顺着脖颈修长的线条,来回摆动“窸窣”得擦着衣领,更是凭添了几分柔美。 第38页 顾珮芝显然满意极了,又循着探寻的目光,问道:“如何?” 轻寒自是眼前一亮,平常只道是个极其时髦的洋小姐,却没想到她穿起这旗袍来,亦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好极了的,三姐可真是个顶真的大美人。” 顾珮芝被她这么说着一笑,走到沙发边与她一道坐下,“那还不是你眼光好,”说着又四周瞧了瞧这房间,突然看见那乳白色的矮柜上,十分小心地搁着那瓶她送的洋酒,于是就笑道:“你还真将它当菩萨一样供着吶。” 轻寒顺着她的纤纤玉指看过去,才道她指的是那红酒,“三姐送的好东西,可惜了我不会喝,当然是只能好好供着了。” 顾珮芝见自己送她的东西被这么用心打理着,心下自然非常满意,顿时对她的好感又多添了几分,道:“那不如,今儿个我们来喝一喝。” 轻寒虽说不会喝酒,却也不是不能喝,看珮芝又是真来了兴致,便笑着说道:“过会儿醉了,我可是要说胡话的,三姐到时可不许笑话。” “谁先醉还不一定呢,”珮芝顿了一顿,“老四那儿有一套顶好的勃艮第红酒杯,配这酒正合适,我这就去向他讨来。” 轻寒怎好意思劳烦她跑这一趟,就抢着起身说:“还是我去取吧。” 顾敬之的房门是大开着的,轻寒在外头敲了敲一边的门扉,只见一个僕人迎了出来,腰间繫着蓝布围裙,端着小步走到她面前,“四少奶奶。” 轻寒知道,这个时辰他是断然不会在家的,便问那僕人:“我来取一套酒杯,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搁在哪儿么?” 那僕人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一个柜子前,道:“少奶奶,酒杯都在这儿了。” 轻寒按着珮芝对她的描述,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那一对酒杯,大肚球形的高脚杯,杯柱上一应缠着藤蔓般的嵌金花纹,那盒子亦是沉甸甸的。 她关上柜子的门,下意识从那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里间的卧室。那房间很是宽敞,却是极不合理的在西面也开了一扇窗,且那窗棱与其他的也是不尽相同,倒像是后来仓促开的。这么想着,她便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那僕人怕是她还有什么吩咐,也是紧紧跟在后头。 轻寒侧了侧头,问道:“那窗为何开得这么奇怪?” 那僕人答道:“这是后来才新开的窗,那会儿子大帅正病重,大约是为着一些风水的缘故罢。” 她心中一顿,顾汝生病重的时候,不正是自己被赶去老宅的日子么?一想到这些,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脑海中直冒着“这一定不可能”的念头,脚下却再是按捺不住。像是急于要证明些什么似的,她将手中的盒子往桌上“噔”的一放,连盒盖都没来得及合上,便往里屋走去。 刚刚在窗前站定,她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紧闭的双开百叶窗,眼神顿时一滞… 她木然地从窗边退回来,拿起桌上的酒杯,那金色的花样,散发着灿灿的颜色,映着灯光折射到她的面庞上,像极了一把细碎的散金子,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那僕人见她灵魂出了窍似的背影,小声嘀咕着:“这是见了鬼不成。” 她转身便去关那被开了的窗,一座旧式的小庭院即刻映入眼帘,那院子里种着颗不知名的大树,枯黄的落叶好似一只只秋蝶,在空中翻飞着旋舞,落满一地。树下是一副石桌石凳,只是积了层略厚的灰尘,也是不能坐的了。 想是许久都不曾有人住了罢,那僕人这么想着,随手合上了窗扉。 ☆、07 寒山陌路(1) 像是一夜之间,冬天却又来了。 日子也就这么细水长流地过着,如同潺潺流去的溪水,不温不火,却是平静的总也望不见头。她就像这小溪中的一滴水,永远只能随流奔波而去,没有自己的方向,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偶尔挣扎起跃出水面,却只是重重的又落下去。 自行车的车铃叮噹作响,在冷清的街上飞驰而过,轧过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坑。车轮子带起点点浑浊的泥珠,转瞬便又狠狠地砸回了那一方小小的泥坑里,溅起更多更小的水珠子,倒像是要砸醒这个混沌的世界。 自从在他房里发现那扇窗后,轻寒总也不敢在家里待得太久,常常是寻了由头就出门去。现在的她,其实是十分自由的,想要出门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只是每一次她都定要想出个理由来,好像这样就能够说服自己了。 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晃着,身后远远地跟着一辆车子,倒不是为着监视她,只是怕她临时有什么需要,当然也为护着她的安全。不过她想,反正自个儿也不做那些个亏心事,便也随了那车子跟在后头了。 突然,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少夫人?” 她转过身,见是那许久未见的盛雅言,便礼貌地笑了笑:“原来是盛小姐。” 盛雅言道:“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轻寒略略一想,道:“只是瞧着今儿天气好,便出来随意逛逛。” 盛雅言一听,当即拉了她的手说:“那正好,我们有一些朋友约好了去跳舞的,少夫人也一同去罢。” 第39页 轻寒见她如此热情,又因着他父亲的关系,也不好推辞再三,便与她一道去了,寻思着到时再找个法子脱身就好。 柒号花园是甬平城有名的舞厅,占地宽广,富贵堂皇,里外一应设计成欧洲城堡的样子,十分的气派。又加之是做着黑白通吃的生意,因此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公为私亦是时常光顾,不过也向来是包了房间,不与常人同坐的。可今日虽说来的皆是些富家子弟,但到底也是喜好热闹的年轻人,便只是在大场厅里择了位置来坐,也好距离舞池近些。 轻寒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满眼的灯红酒绿让她好生不习惯,却也不好将心里想的全然放到脸上,就只是虚迎地笑着,“盛小姐的朋友们可是到了?” “他们在那里,”盛雅言遥遥一指,“呀,莫小姐也在呢。” 她定睛一看,果然在那隐隐幢幢的人群里,发现了莫晓棠。此时,正有一位身着西服的年轻男子,在她面前屈膝伸手,作了个邀舞的姿势。只见莫晓棠满面的娇羞之色,身旁的人更是将她往外推去,她便含笑将自己的手放到了男子的手里,随着他的力道,翩然一跃进了舞池。 盛雅言见她忡怔的样子,道:“她大约是没看见咱们,我去喊了她过来罢。” 轻寒道:“不必了盛小姐,莫要扫了她的兴致。” 那些原本乱作一团的人,见她们过来,便纷纷站起身,更是毕恭毕敬地向轻寒问好,她亦是一一点头回礼。那些人又想拉着她一起跳舞,可她实在是不会跳舞,也不想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是客气地婉拒了,他们自然也不好再为难她,便各自顾自跳去了。 轻寒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盛雅言,不禁觉得这样美丽又仪态万千的女子,真是天上地下皆少有的。只见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那洋装长长的裙摆便散了开来,被舞厅里暖红的灯光一照,像极了一朵娇艷怒放的火红玫瑰。 一曲终了,盛雅言便坐回到了她的身边,莫晓棠也瞧见了她,欢喜地跑过来,“轻……少夫人,你也来啦。” 轻寒见她面色绯红,呼吸稍显急促的样子,不禁打趣道:“原来莫小姐对于跳舞,也是这般拿手的呀。” 那莫晓棠吃吃地笑了起来,正想坐下来与她说说话,却又有一青年向她发出了邀请,较之方才的那位,这人倒是显得更加的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而莫晓棠又正巧跳得兴头上,眼里一下便流露出悦动的光来。轻寒是知晓她爱玩又喜出风头的性子的,便道:“你就去罢,我不要紧的。” 莫晓棠站起身,刚跨出一步却又转回来,弯下腰搂着她的肩抱了抱,俯身在她耳旁说道:“回头我教你跳。” 轻寒笑了笑,目送着她进到那人头攒动的舞池里去,一转眸却见那一直跟着自己的司机,正站在大门的方向,与她这边只隔了三四张圆台的距离。只见他挺着笔直的腰板,双目炯炯有神地扫视过整个大厅,双脚的后跟亦是微微併拢的,俨然一副行伍出生,训练有素的样子。 其实她自然明白,如今局面微燃,这每日都紧随她身后的,一定不单单只是个司机那么简单,现下见他又如此着急着寻她,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思忖间,那人也瞧见了她,四目相接的时候,轻寒朝他使了使眼色,他即刻便明白过来,走到她身旁道:“少夫人,方才有人寻来,说是府里下人不规矩,正等着您回去处置。” 轻寒听得他撒了一个如此巧妙又周全的谎,不禁抿嘴偷笑,却还是正色道:“我知道了,”又转头对盛雅言道,“盛小姐,实在对不住,那我们下次再约罢。” 盛雅言粉面含笑,“既是这样,那少夫人再会。”不过只一转身的功夫,那笑便整个儿隐了下去,眼里只闪着漠然的光。 傍晚的时候,天灰濛濛的,听府里的老人预计着,说是一定快有一场大雪要下了。这自从入冬来,轻寒便让人重新修葺了后花园的花房,并在这玻璃温室里培了一些种子,即便当真是大雪封路,想是来年春天也可以出芽的。 她又往那黄土里浇了一些水,转身欲将水壶搁到架子上,却发现外头的枯草地上站了个人,透过幢幢的落地玻璃正定定地瞧着她。她的手顿时一松,那铁质的洒水壶还未搁稳,便“哐嘡”一声落到了地上。 轻寒定了定神,慢慢靠向玻璃门往外看去,才发现是许久未曾见面的大太太。她只穿了一件黑色滚金边的绒面旗袍,那下摆上绣着的菊花,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魔手,身上也没有披一件外套。她见轻寒从花房里朝她走来,却是站着一动不动,可眼神里逐渐流露出一些恐惧来。 大太太忽然用力地挥着手臂,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着她似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你走开,都走开……” 轻寒见她这幅模样,又想起前些日子吴玥瑶的话,便觉得她是真的病得不轻,不免觉得大太太也是十分可怜的,想当初她是何等的耀武扬威,可如今却是丈夫早逝,嫡亲的儿子又失了势。这么想着,她便走上前去,想要将她扶回房间。 大太太却跟魔怔了似的,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是几近疯狂的神色,“你来找我干什么?你们都来找我做什么……” 第40页 轻寒的表情十分痛苦,边扯着她的手,边道:“母亲……” 可大太太却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一个劲地拉扯着她,更是想要掐住她的脖子,“你本来就该死……你该死……去死。” 轻寒被这寒浸浸的一句话给吓坏了,只觉得她当真有种嗜血的欲望,便是用尽力气掰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推开,逃命似的离开了花园。 大太太摇晃着身子,独个儿站在空旷的草地上,出神地望着那重焕生机的花房,忽而仰头看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又要下雪了。” 夜半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由着是一场初雪的缘故,所以下得是又细又密,似是往那空中撒着一把一把的白芝麻,落到孤兀的路灯下,却是又像无数微小的蛾子,奋不顾身地扑到那白炽光焰之下。 梦就像这雪一样绵长,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母亲给自己扎了两条低低的麻花辫子,平常走路时,它们就安静地伏在胸前,跑起来的时候便被甩到了身后去,一下又一下地拍在背嵴骨上。她跑得愈发欢快起来,母亲就在身后急声地叫唤着,让自己慢一点。轻寒只觉得那声音吵闹得厌烦极了,翻了翻身,却是醒了,不过那烦扰的声音仍是真切的紧。 轻寒心下好奇,却又隐隐觉得不安,立刻起身套了一件羊呢大衣往外走。刚拐进通下大厅的楼梯,她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只见那顾信之与顾敬之二人,双双立于大厅中央,头顶那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在他们脸上投下璨璨的光影。而在顾信之的手中,正持着把便携的白朗宁小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准对着顾敬之的眉心。他的周围亦有三人举枪直指着他,为首的正是严旋庭,林书伦亦身在其中。这三人之外,是另一个小小的包围圈,想是应当皆为顾信之的手下了。 她一下便滞住了步子,心中暗叫不妙,紧紧攥着那罗马柱的扶手。正当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时,却见顾敬之反是扯了扯嘴角,眼里倒流露出真真切切的笑意来。似乎是同一时间,那小小的包围圈之外,一下又涌出许多人来,形成了更大的圈子。那些人一应穿着灰蓝色的军装,腿上绑着白色的绑带,各个举着上了膛的□□,一应对准顾信之的人马。 顾信之显然未曾料到这一出,“你……” 趁他仲怔之际,顾敬之一个健步上前,扣住了顾信之的手腕,反手一下便夺走了他手中的枪,两人间的角色瞬间互换,他慢悠悠道:“大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手底下的人会这么蠢,任由你牵着鼻子走么?” 顾信之面色铁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凸着一双血红的眸子,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来。轻寒却暗暗舒了一口气,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腿,刚想要走下楼去,却突然感到脖颈上一阵发凉,随后便传来大太太略显沙哑的声音:“你不要动,刀子可是不长眼睛的。” ☆、07 寒山陌路(2) 轻寒自然不敢再动弹,强作镇定道:“你要干什么?” 大太太没有理会她,只是一边挟持着她慢慢往下走,一边大声喊道:“你们都把枪放下,要不然,我就割破她的喉咙。”她说着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轻寒顿时感到脖子上像被针刺过般疼痛,细密的血珠即刻渗了出来。 顾敬之转过头的那一刻,恼羞成怒在他的眼里一闪而逝,快得谁都没有发现。顾信之见母亲挟了轻寒当人质,当即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四弟呀四弟,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地挥开了他指着自己的枪,却是立刻,顾敬之朝着他脚下便是毫不犹疑的“砰砰”开了两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住了,大厅里霎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顾敬之转而将手中的枪指向了大太太,一步步迈了过去。 大太太被逼的连连后退,手中的利器因为人体的摆动,上下摩擦着她的皮肉,剌出一道道血痕来。她终是疼痛难忍,道:“母亲,你挟了我是没有用处的,快把刀子放下来,别让自己的后路也断了。” 她的话音一落,却是他用力将枪掷到地上的声音,喉咙里翻滚出几个字来,“让他们走。” 轻寒不置可否地看向他,可从那双墨如夜色的眼睛里,她竟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比那利刃还要尖锐,泛着冷冷的寒光,以及那冰凉下的愤怒。她想,要是自己不出来搅这一趟浑水便好了,现在的他,定是厌极了自己的。 大太太闻言,如获大赦似的,却仍不肯放开她,嘴里喊着:“快走啊,儿子……你快走呀你……” 顾信之竟是丝毫未曾犹疑的,亦不曾思量过,自己的母亲将会有怎样的下场,只率领一众人马,转身冲出了顾宅大门。 大太太当是释然了,又像是绝望了一样,彻底失去了力气。她本可以继续挟着轻寒,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可却是没有,她嘴里哽咽地喃喃着,“我的孩子啊……我……”手上也终于失了气力,垂下来的那一刻,锋利的刀刃刺进了柔软的皮肤里,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顿时便涌了出来,藕色的大衣一片殷红。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伤人的利器,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落到了地上。轻寒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支八宝琉璃珠钏金簪,花样繁复华贵,只是一头被打磨的极其锋利,上头更是被血染得红涔涔的。 第41页 火辣辣的痛感霎时从脖颈上蔓延开来,她捂住伤口,但那潺潺的血液却仍不停的从指缝中冒出来。顾敬之始终沉着脸色,看了看几近痴癫的大太太,冷声吩咐道:“把大太太送回房去,给我好生看着。” 他回过头来望向她时,面上依旧是没有一丝表情。已经有眼力见极好的僕人,去喊了医生过来,正准备替她处理伤口,顾敬之却道:“都下去。” 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坐下来,娴熟地从药箱里取出一团棉球,又蘸了些消毒的药水,抬手就往她的伤口处抹。 许是毫无准备,忽然的疼痛令她不禁重重的倒吸一口凉气,人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顾敬之却是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中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掰住她的肩头又继续擦药,不过力道倒是明显轻了几分的,“痛也忍着。”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犹如巨石沉底般令人定心。轻寒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目,只见那一副剑眉自始至终是紧紧地蹙着,顺着高挺的鼻骨往下,在鼻尖处沁着些许细密的汗珠。她只觉得万分的歉疚,料想此刻他的心中必定是恼怒的。因为自己,令他做出了这般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事来,便道:“真是对不住,让你犯恼添乱了。” 顾敬之慢慢将块白棉纱布贴在她的伤口上,却是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只觉十分的无奈,但亦不想多作言语解释,只是顾自起身,“回去歇着罢。” 她默默盯着他上楼的背影,心中忽就生出些落寞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脖子上的纱布,仿佛那里还有些许余温似的,竟让她在这个清冷的冬夜里,第一次无端地贪恋起来。 他站在高处往下望去,只是她独自一人孤单的身影,低垂的脸庞带着浅浅的忧伤,像才沐雨露的荷花,莹莹欲泣。曾几何时,这般清丽端庄的模样,竟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里,虽不惊艷却是如此的安宁自然。 顾敬之抚了抚额角,一股懊丧霎时涌上了眉间。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知晓会后悔,可是做了便是做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也从来没有谁,能够先预先知。忽然他便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回身往前走去,双开的房门“嗒”一声,便从里被扣上了,干脆而决然。 一扇门,两个人,他与她,想来只尽于此。 外头的雪积得越来越厚,人走在积雪上面,脚底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这场雪已经连着下了许多天,云姻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发上仍沾着薄薄的一层雪花,只是屋子里通着热气管子,一下便化开了去,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水汽。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水,“这雪下得真是大,可不要封了路才好。” 轻寒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到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她依旧望着外头,似是出了神一样,口中却道:“怎么样了,查到些什么没有?” 自从嫁到顾家,又到父亲去世以来,她便一刻也不曾停歇的,想要查清当初军火事件的真相,还以父亲清白,更为了告慰那虽去犹在的魂灵。 云姻咽了一口唾沫,上前道:“我按着您的吩咐去找了,这事儿还真是有些奇怪。” 轻寒闻言立刻便合上了书页,倏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如炬,“怎么奇怪了?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云姻道:“这按理说,走私的军火一经查处,应当是全数充公的。可是据说这一批军火,却是被安置在了别处的仓库里,被彻底封了起来,据说还派了专人严加看守着。” 轻寒听得她这样说道,一时间亦是摸不着头脑,却深知这其中一定是隐藏了些什么的。只不过,她毕竟不擅长做这些背地里的事情,能摸索到今日这番地步,也只能算是她运数好,若是再查下去,那弄得人尽皆知也怕是早晚的事情了。 云姻见她不说话,又道:“还要,再继续往下查么?” 轻寒立时便反应道:“暂且停一停罢,再查下去,必定会出岔子的。”云姻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你去告诉表少爷,让他也不要再继续了。” 云姻得了命令便即刻出府去了,却在宅邸门前,看见了正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的白萍舟。只见她穿了一身棕褐色的狐狸皮草大衣,那风领上长长的毛络拂着她雪白的面庞,手上戴了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正往那扶她下车的僕人手中放。待落了地,那白萍舟还不忘向背后的僕人灼灼一笑,从两瓣艷红的唇里飘出来几个字:“多谢了。” 那万种风情的模样,任是让女人看了,都是觉得美妙羡慕的。云姻却是气得一跺脚,咬牙切齿的使劲剜了她一眼,随即招徕了一辆黄包车,恨恨地往着罗家去了。 罗家的宅子虽说只是一处极其普通的小院子,不过住下个四五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为着罗太太向来体弱,轻寒又嫁到了别处的缘故,因此林书沁自回国后,也一併住到了罗家,想着彼此也好照应些许。 只是她向来是十分的有主见,又去到外洋学了倡新的思想,不免在许多方面,与一贯是国学思想的林书伦背道而驰,兄妹两人便是常常争吵斗嘴。这一些,云姻也是从卢妈那里知道几分的,只是不曾想,今儿个倒让她撞了个正着。 到底自知是个下人,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贸贸然便进门去,就只是在门外候着,却听得从门里传出些声音来,“你不要以为学了一些洋人的东西,就什么都敢去做了,之前我可以当作是你不懂事,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许再与那些人往来。” 第42页 林书沁道:“你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人,我在俄国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是你无法想像的。哥哥,你真应该也去见一见我的那些朋友,到那时,你一定会明白的。” 林书伦冷嗤一声,“见你的朋友?你就不怕他们扒了我身上的这层皮,再将我捆起来往那街上游:行去。” 林书沁道:“哥,这是你的偏见,他们都是十分开明的人,也是发自内心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他们提倡的……” 林书伦厉声一喝,打断了她的话,“住口,我不希望你再说这样的话。” 云姻趁着这个空档,敲了敲门扉,往里一瞧,才看见了这位卢妈口中的表小姐。只见她梳着齐整的及肩短发,发梢烫着小小的一个卷,右耳边别着一枚闪闪的水晶卡子。一身时新的鹅黄色洋装,更是将她衬托的灵动可人。比起自家小姐来,她的身上,多得是青春明媚的活力。 “表少爷好,表小姐好,”云姻道,“表少爷,小姐让我带话来。” 林书伦见她来了,原本紧皱的眉眼便稍稍松弛了些,对林书沁说:“你回房去罢。”林书沁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云姻,话到嘴边便又咽了下去,低头而过。 “说罢,何事?” 云姻这才走进屋子里,“小姐说,军火的事情让您暂且停手。” 林书伦道:“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云姻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又一一复述,却见林书伦的脸色越来越沉凝,“所以,再查下去,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林书伦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照顾好你家小姐。” 云姻应了一声,便转身准备出门,只是门外却有一人,先于她匆匆离开。回身之际,掀起了那及踝裙摆的一角,在门边晃过抹鹅黄的影子,一瞬即逝,任谁都未曾察觉。 ☆、07 寒山陌路(3) 天色愈加晦暗,云姻从罗家回来时,已经到了晚间时分,那一连数天的雪,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反倒是更加的沉密了。 大厅里十分热闹,不过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吵闹。阖府上下皆聚在大厅里,只见那顾琬芝穿戴齐整,又戴了兔茸的帽子手套,脚上穿着双羊皮靴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她正在劝哄着一旁哭嚷的顾奕之,二太太则是一脸难色,坐在沙发里悻悻地看向同样是不吭一声的顾敬之。 “这是怎么了?”云姻绕到人群后头,悄声问着一个丫头。 那丫头压着声音道:“还不是这三小姐,硬是要带着二太太,二公子还有五小姐,回那法兰西去。二公子自然是吵着不依的,还有二太太,虽然是不情愿,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好说什么。” 顾敬之冷着脸色靠在沙发里,“三姐,若是闹完了,便回房休息去。” 顾琬芝一甩手,面向他说道:“我可不是在闹,顾家现在这幅样子,你让我如何再呆下去?” 顾敬之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愠色,“我说过了,今后我可以保你们周全。” 顾琬芝冷笑一声:“家不成家,难道只是为了周全二字么?” 二太太对着如今的顾敬之,其实是有几分俱意的,“琬芝啊,其实,敬之他……说的也在理……你就……” “妈,我是一定要走的,你就说与不与我一起罢。” “好,”顾敬之突然一声怒喝,从沙发里腾地站起身,“走,都给我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话音一落,他便怒气沖沖的往楼上走去,越过楼梯口的一对景泰蓝落地花瓶时,伸手便推翻了其中的一只。那花瓶应声倒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即刻便是四分五裂,粉身碎骨。几枝新折的金钱绿萼梅亦是四散在地,白色的花瓣纷繁的落在猩红色的绒毛地毯上,显得格外的扎眼。 原本在各个角落里偷听的下人,一下便都悄然退了出去。厅里静悄悄的,一直是沉默的轻寒这才开口,“三姐,你想要一个健全的家,他又何尝不是呢?可是有些事情,并非是他的错,而是他也无能为力。”她的声音轻极了,就像外头悄然落地的雪花,飘飘然的,却有着刺骨一样的寒意,她又长长嘆了一口气,“我这就命人备车,送你们去码头,一路当心罢。” 噬人心骨的寒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卷着无数剔透的雪花。他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地上有了一滩浅浅的水渍,眉眼间亦是湿润的,可却觉察不到半分的冷意。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空中也没有月光,整个世间都是昏昏暗暗的。连带的,还有他心里仅存的一缕希望,只是此刻,他却要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清醒,清醒的明白,即便到最后,那一抹光亮也终究是要消散的。 轻寒就这么在门外呆立着,放下了的手,举起又放下,也始终没有勇气敲开眼前的那扇门。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身份去打开这扇门。即便明白,他定是有着万分的孤独,可自己,却是找不到半分能够给予他些许温暖的理由。 漫天的大雪,似乎是在顷刻间停了下来,月亮从层层叠叠的乌云后头钻了出来,照耀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皑皑的白雪,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发出刺亮的白光。 第43页 墙头有一柱枯树,伸着无数干瘪的枝杈。枝杈后头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斜斜的新月,月光出奇的亮,映着那枯梗枝桠,投下一地的影子,像极了那骷髅的鬼爪,细长细长的。 天,像是就要亮了。 轻寒只浅浅地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青浅的颜色。她起身掬一把凉水洗了脸,便往楼下走去。 一切如常,厨房里的僕人已经着手开始准备早餐,“叮噹”的声响,不至于让这偌大的屋子显得过分冷清。 她裹了裹身上的长衣,竟倚在廊柱上,望着餐厅里那些僕人出起神来。不知为何,这些忙碌的身影像是有着魔力般,令她觉得心中暖意洋洋。原本孤独而寒冷的心,此刻正在慢慢地回温一样,仿若又有了些许的生气。 大厅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顾敬之自门外而入,黑色的大氅上覆了层薄薄的寒气,身后跟着四五人,亦是一身行伍打扮。 他摘了手套,随手便往地上一掷,转过身怒道:“不过一夜的功夫,竟让他带走了几个旅的兵力,你们难到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几个人,本来是匆匆地跟在他身后的,见他突然停下步子回过身来,便急急地止住了往前的步子,后头的一个个,差点没撞上前面的人。 见他们一应的默不作声,顾敬之只觉得满腔的怒气得不到回应,越发的生起气起来,一把拔了枪夹子里的枪,就抵住了那为首一人的脑门,“那我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严旋庭见状,刚想要上前劝解,却不过只略抬了抬手,便又放了下来。顾敬之的脾气秉性,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要想让他出这一口气,也只能任由他发了火气去。 那小旅长是吓得腿都软了,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饶道:“少帅饶命啊,少帅……四……公子……饶命,属下……属下也没想到,这大半夜的,会……会出这样的乱子,我……我知道错了……我失职,您就饶过我这……这一回……我……” 顾敬之不耐烦地斜睨了他一眼,自己不过是想出出气,吓唬吓唬他便罢了,没想到这人竟真就如此的胆小如鼠,顿时觉得没趣儿的紧。 他抬了抬眼皮子,才发现站在餐厅门口的轻寒,她是第一次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的,当真以为他是要开枪打死了那旅长,立刻吓得脸色发白。 他见她本就极差的面色,此时更是变得越加难看起来,脖颈间白色的棉纱布下,隐约又渗出些血色来,便不禁皱起了眉目,“滚出去。” 那旅长是作了必死的打算了的,倒没想到变数来的这样快,一时间竟就没反应过来,仍旧傻愣愣地跪在那里。后头的人在背地里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出了府门。严旋庭却暗自取了药箱来,安在茶几上后,亦退了出去。 顾敬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沙发边,解了身上的大氅掼在一旁,“你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轻寒一愣,见他利索地打开药箱子,从中取出棉球与药水,才明白过来,下意识摸了摸伤处,才察觉到丝丝疼意。她走了过去,在一旁坐下,却见他拿着棉球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里清清冷冷,略略过了片刻,才倾过身子来,动手撕开她伤口处的旧纱布。 纱布的内里殷红一片,伤口又被撕裂开来,边缘沾着混杂的血液,干涸的,新鲜的,亦是隐约可以看见新的皮肉,微微往外翻着口子。顾敬之才解开不久的峰眉,又重新紧紧地皱在了一起,难看的川字,倒是让她不禁想要伸手替他抚平。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一切就像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眉心的一剎那,似是有一股电流通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手心在微微颤抖着,恍然间,耳畔那轻柔的话语,像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你不要总是皱着眉,真是难看的紧。” 他的眼里终于抛去了一些清冷,竟就泛起缕缕光焰来,愈来愈亮,一瞬不瞬地照着她。她这才明白,方才自己是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两抹红晕飞快地跃上了脸颊,慢慢地延伸到了耳后。 她侷促地低下头,一边说着:“我自己来罢”,一边便去夺他手中的东西,却是被他反手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十分暖和,这份暖意一直从掌心蔓延到她微凉的心底,他的手掌又是如此的宽厚,那种远去的安定,在这一刻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终于抬起头,用尽所有的气力,迎上他的眼眸。她看见,那乌黑的瞳仁里,正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雪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又回到了人间,透过层层的云朵,与灰蓝的天幕。寒风还在轻轻吹着,所过之处,几瓣鲜妍的梅花随之而落,在空中悠悠地打着圈儿,落到那白透的积雪上,显得越发娇嫩。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松鸦,栖在枝桠上,那梅枝上的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覆到花瓣上,却也掩去了那一抹艷丽。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毫无畏惧过,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灵动的光亮,粉唇微启:“我……” 却被一声尖细的声音打断,“四少爷。” 第44页 轻寒慌忙地挣开手去,转而拿过他手中的白棉纱布,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失落,又是有着必然的失望,转头看向那门房丫头,“何事?” 那丫头倒是带着几分得意来的,看了看一旁的轻寒,字句清晰地说道:“白小姐方才来电话了,说是十分的不舒服,想让您过去瞧瞧她。” 下人本来是不好当着主子的面,说这样的话的,只不过她在顾家向来是个不受待见的主子,又加之这丫头本是大太太房里的一个上房丫头,一向的势利蛮横。这会儿子又因着昨晚的那一出,被罚去门房做了个任人差遣的下等佣人,便更是对轻寒怀恨在心,平白接了这么个电话,自然是巴巴地跑来,想要看她洋相的。 轻寒听了她的话,心里便是莫名的一坠,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她忽然觉得十分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讲出那句话来,现在想想,也诚然是自己糊涂了,她怎就会生出了那样的误会来。 顾敬之没有答话,而是细细地瞧着她,可是在她的脸上,却只见那一惯以来的云淡风轻,看不到丁点他所希望与期待的。他看着她慢慢贴好那张纱布,而后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笑了一笑,“那你便去忙吧。” 她果真是无所谓的。 一股无名的怒火中烧着他,满腹的失望就似外头的冰天雪地一般,让人被这难耐的寒意所侵蚀着。他起身便往外走去,连沙发上的大氅都忘了取,“备车。” 那丫头答应了一声,笑得亦是愈发明显了,冲着轻寒扬了扬脸,便跟了出去。 她强行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垮了下来。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每当看着他去向别处的背影,她的心,竟会有这般真切的疼痛。好像是无法呼吸了,就连喘一口气儿,都觉得是如此的艰辛。 她缓缓地撕扯着才贴上的纱布,原本就看不见自己的伤口,又加之方才心慌意乱,竟将那一端的胶布,生生贴在了裂口之上。撕扯过后,是钻心的疼痛,痛到满面泪流,却不自知。 外头,漫天满地的冰雪,却是灼人心肝;屋里,温热的气息洋溢在一室的空气中,却如同寒冰地窖般阴冷。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小伙伴和我说,俩主角有时候让她闹不懂,其实我也有些闹不懂,哈哈~~ 【正经脸】其实怎么说呢,两个人都是活的有些别扭的 比如说昨天小寒寒被挟持,四哥哥其实hin着急呀,可是他又是不显山不漏水的样子,当然他这个态度也是有原因的,babe们看下去就会晓得。 然后他很生气,其实不仅仅是单纯的因为那些坏银做的事,也是因为小寒寒不相信他会救她呀,所以他就更生气了,可是他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后面会写滴~ 总之就是,你说纠结不纠结! 第一次在有话说里写了这么多,也是因为小伙伴的话提醒了我,所以在这里稍微话痨几句,希望能有理解上的用处,大家有问题有意见的尽管砸上来。 最后,欢迎戳上面收藏 戳下面评论哦~ 笔芯。 ☆、08 迷雾尽散,一瞬天荒(1) 履霞路上又添了幢时新的小洋楼,自然惹得路人百姓们言语纷纷,还未见过这楼的主人,却是有不少的传言已然满天飞。有的人说,这栋楼是哪个显贵人家,为女儿特意修建的生辰礼物;还有人说,这所房子的主人,其实是一对蓝眼睛的洋人夫妇;甚至有人说,这定是哪个有钱人,为在外头养情妇而建的。 诸如此类的传闻,从破土动工开始便是没有停过,直到白萍舟搬进了这所房子。其实,想来也是被人猜中了几分的,这房子真正的主人诚然是另有其人的,只不过,她却是连个遭人唾弃的情妇都算不得。 一想到这里,白萍舟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她将手中的报纸揉作一团,随便就丢到了桌子底下去。却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清脆的喇叭声,她有些匆忙地走到窗边,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大门。只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缓缓的在院前停下,不稍时,她便看到了自己满心念着的人,正从那车上下来。 想她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纵使多少权贵富绅甘愿为她提鞋戴帽,她都是不愿拿正眼瞧人半分的。记得小的时候,她爹还曾说过,她这是下等的命,还偏偏生了这么幅赔钱的性子。可是到了如今,却是为着一个凉薄之人,放下了所有身段。 白萍舟长长吁了口气,娇艷的脸庞立刻变得笑靥如花,又端着莲花小步迎上前去,“呵,四公子……哎哟,瞧我这糟践的记性,现在该是称您声少帅了,今儿个怎么就得空跑我这里来了?” 顾敬之睫睑轻垂,只拿眼角瞟了瞟她,反问道:“不是你挂来的电话?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是活得好好的。”说罢,他便解着袖口,边往那小花厅的沙发走去。 白萍舟的脸色一下便黯了黯,却是眨眼的功夫又变了回去,嬉笑道:“这换了身份,说话都这么呛人了。”她裊娜着走过去,亦同坐到沙发上,倾过身子,整个人都似伏到了他的身上去,幽幽地开口,“怎么,你那个疼到了心尖儿上的宝贝夫人,又是哪里惹你不如意了?” 见她主动投怀送抱过来,顾敬之立刻将手抵在了她的腰间,正欲往外推去,却又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反倒是借力往回一揽,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去。他冷笑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她,一手搂着那柳条儿般的细腰,一手摩挲着她细嫩的下颌,“我这不是来瞧我最宝贝的心肝儿了么。” 第45页 白萍舟早已是习惯了他这些轻佻做法的,便只是一脸娇笑地轻捶了他一记,说道:“那我可是捡着宝了,赶明儿定要好好上门去显摆一番的。” 转瞬间,顾敬之的眼里却是露出抹发狠的光来,手上亦是加了几分力道,他靠近她的耳畔,“不过,你但凡敢伤到她一根头发……” 白萍舟惊愕地看着他瞬间变了模样的脸,表情愈发的扭曲起来,被他捏在指间的下巴,实在吃疼的紧。她使劲挥开他的手,跳也似的从沙发上逃开,恐慌的连连退开了两步,咬牙切齿道:“疯子。” 顾敬之眉峰一挑,缓缓捻着方才捏过她下巴的两根手指,上面沾了些许细碎的脂粉,他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起身正了正衣裳,“好好歇着罢,过几日,总要有事情做的。” 白萍舟闻言一怔,其实她都明白,自己在他的心里,向来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在他那盘千秋大业的棋局上,一枚毫不起眼的棋子,可她这一枚清醒的棋子,却是当的甘之如饴。她苦笑着看向他往外走的背影,勾起的唇角,显得那般凄凉。 才停了大雪,却又飘起了雨丝,白萍舟取了把油纸伞便追上前去,递到他的手中,“既然有事要做,那可别淋着了,回头再着了凉。” 顾敬之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她的关心而显得有丝毫动容,转身便往外头走。白萍舟立时往了二楼跑去,从她房里的窗户,是可以一直看见围墙外头的。只见那簇新的油纸伞,一出门即被他随意地丢弃在一旁,更是被随在后头的僕人,毫不在意地踩踏而过,然后便深埋进了那厚厚的雪里。 她就这么定定地立在窗口,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纱睡衣,长长的裙踞拖到地上,随风微微蜷曲着。窗子被开得极大,冷风直往里蹿,吹着她正流着鲜血而残破了的心。她的眼神空洞无光,喃喃道:“当真是,人贱物亦鄙。” 那上楼来的丫头,见她这副样子,着实被吓了好一跳,忙上前合上窗子,说道:“白小姐,你的伤风才好了些,可是经不得这样吹的,回头若是越来越严重,坏了嗓子,这还怎么登台呀。” 白萍舟痛苦地阖上眼,是啊,她不过是个靠嗓子吃饭的下九流戏子,同那烟花巷里的风尘中人也好不过多少,又拿什么与人清清白白的女子去比?如今自己能有这样的门面在,她岂不该是要对老天爷千恩万谢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奢求更多呢? 又过了两三日,她这病才算是完全见了好。眼见着新年越来越近,可家中却是与她一个样子,没有半分的生气,便叫了僕人与司机,正打算出门置办些东西,贴身的丫头却来传了话,“白小姐,四公子让人挂了电话来,说是晚间让您往明和庭去一趟。” 白萍舟听了,正在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一顿,重重吸了一口气,才又重新开始戴另一只手套,“那便让司机直接往明和庭去罢。” 及至明和庭时,方是晚餐的光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酒楼前挂着的一对大红灯笼早已亮了起来,虽说里头装着的并不是火烛,但仍旧显得十分的应景。 白萍舟回头打发了车子回去,便往楼里走去。辅一进门,便有僕人上来接去了她的衣帽,道:“白小姐,请随我来。”她虽不是这里的常客,但到底也是这甬平城里名人,想是只单单报了名字,也是无人不晓的。 包房在三楼的尽头,是最上乘的雅间,那僕人为她开门后即退下了。白萍舟只略略往里一瞧,便看见了那顾敬之与赵孚生相向而坐,一旁亦坐了位女子。她心中却是一沉,当下便猜到了几分。 此时,赵孚生也瞧见了她,眼里闪着几分惊喜的光,“哎呀,可当真是白小姐来了。” 白萍舟见他已然瞧见了自己,只好笑着走进厅内,本着剔透的心思与极好的眼力,道:“当真是失礼了,萍舟不知道来的贵客居然是赵司令,”又转头对顾敬之道,“四公子您也真是,怎就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备些薄礼来。” 顾敬之略微勾了勾唇角,眉梢也染了一丝笑意,装作不满道:“怎么?来瞧我倒是不用备礼了?看来赵司令的地位,果真是不一般的。” 这话自然是说进赵孚生心里去了,顿时便扬眉大笑起来,一副得了十分便宜的模样,又替白萍舟拉开了紧邻他一侧的椅子,道:“白小姐快请坐。” 白萍舟笑一笑,只好坐了下来,却是如触针毡。抬眼间,她便真真切切地瞧见了那张清如淡菊的脸,此刻正冲着自己莞尔一笑。 “白小姐,好久不见。”罗轻寒脸上虽笑着,可心里却是五味杂成,便在白萍舟进门地那一刻,她即是味同嚼蜡了。 只见她也冲着自己浅浅一笑,一对好看的梨涡,就在花朵一般的脸上绽了开来,“许久不见,少夫人。” 这白萍舟虽出身戏园,但从里子来看,却是没什么风尘气息的,反是难得的举止得体,亦是八面玲珑。 轻寒想着,她若是生在了少许好些的人家,又或者来日离了那戏园子,怕是会更像位大家闺秀的,偏偏又是生得如此俏丽,自己自然是没什么能与她比较的了。想是世间之人,不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女子,大抵都会如同这赵孚生一样,毫无避讳的大献殷勤的。 第46页 这样的念头,似乎是一瞬间就冒了出来,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顾敬之,从他的眼里,却也看不出来有任何因为赵孚生的行为而不快的意味,不禁略略觉得好受了些许。只是心中到底烦闷,便随手取了眼前的酒来喝,更是如同饮水一样,竟就一下见了底。 白萍舟恰就见了这一幕,又急于避开赵孚生的纠缠,便道:“看来,少夫人的酒量很不错呢。” 轻寒手中的酒杯还未来得及放下,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加之方才喝的急了些,人亦是有些发晕,便是就这么愣住了。反倒是顾敬之,转过头来看她时,才发现原本满满的一杯酒,居然已经一滴未剩。 他拧了拧眉,有些不悦地从她手里取下杯子,搁在了自己的另一边,算是不许她再喝了。白萍舟对着此情此景,原本噙在嘴角的笑容,一丝一丝地凝了起来,像是赌气又像是试探一样,她往自己的杯中加满了烈酒,亦是一饮而尽。 只不过,那点心思自然是未能如愿的,她的举止并未换来他的半许怜惜,反令那赵孚生来了兴致,哈哈大笑着道:“白小姐果真好酒量,看来与少夫人一样,皆是巾帼豪杰啊,我可是得敬二位一杯的。” 他说着便为白萍舟又斟了满满一杯,举起杯子往轻寒面前伸了伸,顾敬之却道:“她怕是不能再喝了,便由我替了罢。” 轻寒仍旧未缓过神来,只发懵地看着眼前觥筹交错间的一切,穿过透亮的杯盏,却只有白萍舟那一张不可方物的脸。 ☆、08 迷雾尽散,一瞬天荒(2) 赵孚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全是冲着白萍舟去的,听得顾敬之这样说,亦不过敷衍道:“四公子可真是心疼夫人。” 顾敬之又斟了一盏茶,十分自然地搁到她面前,口中却道:“酒过三巡,也该进入正题了,想必赵司令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赵孚生闻言,眼中精光一敛,想着也不过半年的光景,眼前的人,早已是有着超乎年纪的城府与魄力,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黄口小儿了——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看法而已。顾家的人,怕是打从一出生,便是个个不容小觑,“果然是什么都逃不过四公子的眼睛。” 顾敬之道:“赵司令不妨直言。” “如此,我便明说了,”赵孚生一顿,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大公子来过我府上做客…” 话落,顾敬之眸色一滞,转而又恢复如初,轻巧道:“哦,是么?” 赵孚生促了促眼,看到他竟是如此的不动声色,也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大公子的意思是,想在这甬平城之外,干出另一番大事来。不过嘛,这您与大公子此前的一出,我也是略有耳闻的。” 顾敬之道:“那想必赵司令定然是相拒了,如若不然,也无需跑这一趟了。” 赵孚生道:“那是自然,老夫不才,不过自诩看人还是有着七分准头的,大公子的眼界,远及不上四公子你。” 顾敬之剑眉一挑,对于他的公然求和,只一声轻笑,“不过赵司令的诚意,看来还是不足的。” 赵孚生咋了咋嘴,“四公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这人啊,最是没有眼力见儿的,这要万一你们不过是自家兄弟斗个隔夜的气,我倒一本正经将人拿了住,那岂不就犯了大错了,我可是不敢拿脖子上这吃饭的傢伙开玩笑。” 如此心照不宣的事情,倒是让他说的滴水不漏,竟就既开脱了自己,又是在明面儿上卖了个好口。顾敬之心下自然明白,再作深究,亦不过是无谓之举,便笑了笑道:“那么,我便敬赵司令这一杯,庆贺我们能够携手共进。” 赵孚生亦是笑着:“听候顾少帅差遣。” 这一场晚宴结束,已是入夜时分,白玉盘般的月亮被笼在丝丝缕缕的云雾间,却依旧散发出皎洁的光来。屋外头清冷的很,只是略略吹过一阵风,便足以令人打个寒颤。 明和庭的门口,一左一右停了两辆漆黑色的小轿车,映着从大门里传出来的灯光,车身锃亮。酒楼的一个门房,正引了他们往外走来,只是这一行人皆是染着深浅的醉意,步子亦略显蹒跚。 白萍舟当是醉的不轻,整个人任由那赵孚生半扶半搂着。见得如此良机,赵孚生自然是不愿平白错过了去,“看来白小姐是醉了,不如我便顺道送她回府罢。” 外头本就寒冷,轻寒方才实则并未喝下多少酒去,不过是一下饮得急了些,才有些头脑发昏,而现下又被这冷风一吹,倒也清醒了许多。听得赵孚生口出此言,她更是当即反应了过来,急急道:“白小姐醉成这样,怕是一个晚上都要不得安生的,若是因此叨扰了赵司令,那可真是我与阑安的不是了。”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念头,只是这些话,便像那开了闸的流水一般泄了出来。 赵孚生眼见着如意算盘就要落了空,便刻意地瞧了瞧顾敬之。顾敬之自是明白他的意图的,虽说这里边到底也是带了自己的几分授意,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轻寒居然亦是如此敏觉。 只不过,真正令他诧异的,不是那些旁的,恰就是她唤的那一声“阑安”,轻声细语,就像拿了颗琉璃石子儿,轻叩着他的心扉。这是他幼时的别名,后来便被用来作了表字,她是从未叫过他的表字的,哪怕最初当着一众长辈的面,她亦是不曾叫过的,可今日竟就这般叫出了口。 第47页 阑安,阑安……到底,是有多久,不曾有人这般唤他了呢? 轻寒见他顾自出着神,不禁以为他是在想着什么理由,好来搪塞自己。虽说她与白萍舟应了那样一些关系,可却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无故被人欺辱了去,眼见那赵孚生正欲开口,便也顾不得得罪与否,一横心冲着那开车的侍从喊道:“你还不快将白小姐扶到车上去。”那侍从被喊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小心翼翼地搀着白萍舟,将她安置在副驾驶座的位置里。 回去的这一路,顾敬之只是盯着轻寒的脸——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总是瞧着我做什么?” 顾敬之往软背上靠了靠,“我倒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你。” 轻寒只以为他说的是白萍舟的事,便是没来由的一阵怨怒,“那赵司令一看就是安了坏心思的,你若真让他带走了白小姐,还指不定会出怎样的事儿。” 顾敬之尽是无所谓的样子,道:“能出什么事。” 轻寒见他毫不在意,顿时生出了几分的疑惑,他与那白萍舟不是关系匪浅么?这按理来说,今日之事应当令他十分不悦才是,可他反倒像是与之无关一样,更是在赵孚生出言意欲带走白萍舟时,未表现出任何拒绝之意。她正想开口问些什么,车子却是“吱”得一声,停了下来。 顾敬之吩咐道:“把白小姐送到客房去。” 轻寒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你为何不自己送?” 顾敬之戏嚯道:“你不是不准别人碰她么?” 轻寒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打趣自己,可心里却是不知怎的,忽就泛起了一股气恼来,连带着开口的话亦带着些酸涩,闷哼了一声,“不过是那赵司令又老又丑,如若换做是你,我自然是不会横加阻拦的。” 这话里微酿的酸意,倒是令顾敬之的心中一动。他侧过头又看向她,只见她微微蹙着一副柳眉,正凝神望着外头的一片夜色,那银亮的月光照进她清澈的眸子里,就好似天上拨云散雾后的星辰般璀璨。这么想着,他的唇角便不禁往上牵了牵,却是挂起一抹笑容来。 ☆、08 迷雾尽散,一瞬天荒(3) 开车的侍从迎他们下了车,才回去看那白萍舟,只是她已是烂醉如泥,走也走不得,搀也搀不了,便索性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这才顺利送到了客房里。 由着夜色已深,天又这样冷,轻寒不好意思再差使别的僕人起来,便让打发云姻去看顾白萍舟,可这云姻倒是一撇嘴,道:“我守了这大半夜,可不是为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云姻,”轻寒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白萍舟,生怕她会听见似的,不过见她仍是紧闭着眼的,才略略安心些,轻声道:“要实在不成,那白小姐便我来照看,你去歇着罢。” 云姻到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得她如此讲,便是宁肯自己来受这万般的气,也不能够让她去伺候白萍舟的,“那我是更不依的,可不能让她占了上风去,您就安生睡去罢,我照看着便是了。” 轻寒轻笑着出门去,她明白云姻嘴硬心软的性子,自然是拿那话来故意诳她的。虽说,由着她自己来照看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晚间的时候喝酒喝得猛了些,现下怕是真正上了头,反觉着有些发晕,匆匆洗漱之后便睡下了。 顾敬之看着她房里的灯灭去,却依旧是神思清晰,毫无睡意。他换了居家鞋,悄无声息地走下楼去,从酒窖里取了一瓶酒,便独自一人在餐厅里饮了起来。鲜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高脚杯中微微漾着,明亮的电灯光照进来,是一片的流光溢彩。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是如此的清醒,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想着这样总能有些许的困意。 昏暗中,一对金莲细足,着双藕色的光面软缎鞋,悄然靠近。顾敬之只略略抬了抬眼角,便又继续往杯中倒着酒,头也不抬地道:“捨得醒了?” 白萍舟见吓不着他,便索性笑着大步走上前来,纤细的身段就像风中的柳条般柔软,“这么好的酒,四公子居然一个人躲着喝,可真不够意思。” 顾敬之道:“白小姐千杯不醉,我若是叫上了你,只怕是一滴都要喝不到了。” 白萍舟听了这话,倒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赵孚生那老儿,倒是说对了一句话,果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就不怕,我真将你送了那赵孚生?”他忽然问。 “不怕,这不是有你那位善心的夫人么,还有,”白萍舟端过他的酒杯,啜了一口,“你当真也是捨不得的,不是么?” 只这一句话,便是滞住了顾敬之的眸光,亦是滞住了廊柱后头的人。 轻寒原本只是起床想要喝些水的,却想着这数九寒天的,虽说屋子里通着热汽管子,但云姻免不了进进出出,到底是更深露重,就打算为她热些牛乳送过去。意外见到餐厅里亮着灯,于是端着颗好奇的心,却见到了最愿意见到的一幕。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她趿着双绒鞋,踩在那软绵的地毯上,发不出一丝声响。自始至终,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亦不曾看见她仓皇离去的背影。 第48页 自是一夜到天亮。 自鸣钟才敲过七下,轻寒便叫了辆车往街上去。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她一上车便靠着车窗,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分,已是艷阳当空。那暖橙的阳光照到积雪上,就成了雪亮的一片,明晃晃地刺人眼睛。 司机早已十分识相地将车停了下来,这会儿见她醒了,便问:“夫人,已经十点钟了,要不要回府用餐?” 轻寒想了想,道:“不回了,去畅春园。”也不知是循了些什么念头,畅春园三个字便脱口而出,她不想回去,却也到底耐不住,想要瞧一瞧白萍舟走了没有。 白日里的戏园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大场戏,皆只是些杂碎的表演。不过这里倒有个新鲜的规矩,便是会在午间的时候,即报上晚上的戏目,白萍舟自然十有八九是在场的。轻寒要了一间上等的雅间,在二楼最里头的位置,能将台上人的一颦一笑,都瞧得清清楚楚。 她又叫了一桌子的菜,却连筷子也不曾动一下,早已经过了午间的用餐时间,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有小厮上来询问,是否要将菜撤了再换新的,唤了她两声亦是毫无反应的。那小厮便是不敢再问了的,生怕恼着了她惹来祸端,正欲退下之际,她倒突然起了身,“不必换了,若是见着外头有可怜人,便替我施捨了罢。”说罢,她又往小厮手里塞了些散钱,算是当劳苦费。 拿了钱的小厮十分开心,连连唯诺地跑到前头替她开了门。戏园子是围廊式的,以至于这门一开,她就瞧见了对头的包间里进去两个人,不是旁的人,正是陆兆坤父子。轻寒略略垂了垂眼,生怕万一他们回头,撞个正着。 可不过半许,便又有一人匆匆往他们包房的方向走去,她细细一瞧,才发现居然是那盛有良,立时觉得疑惑。于是她打发了那小厮,鬼使神差的竟就绕过围廊,直直往了对面走去。由着是白天的缘故,戏园里本就没什么人,二楼的雅间更是空空荡荡的。轻寒见门口亦无人把守,就大着胆子在外头听了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轻寒听得十分吃力,连呼吸都摒了住,生怕错过一个字。她听见是陆兆坤的声音,“盛先生,我们怕是被算计了。” 盛有良道:“无需担心,他行事倒也算磊落的,不至于为这点钱财,来算计你我,反倒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陆兆坤道:“盛先生手掌这大半个北方的商脉,自然有恃无恐,只是陆某到底不过个小角色,这么大的一笔军火,可是难以下咽的。” 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轻寒一听得“军火”二字,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后背亦是直冒着层层冷汗。这时又传来盛有良的声音,似乎是轻笑着道:“听陆先生此言,这是信不过我了?” 陆兆坤道:“我自然是信盛先生的,若不是如此,也断不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来。” “陆先生可不能成了瞻前顾后之人,那人也不尽然被你我所害,想来也是他自个儿命薄,连这牢狱之灾都捱得过,却是躲不过天意。” 犹如一道惊雷闪过,轻寒顿时猛地一个颤慄,整个人立时便僵在了那里,一股寒意自脚底贯穿全身。她几乎是动弹不得了,冰凉的手掌紧紧掩着嘴,和面色一样的惨白。她生怕自己会叫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翻腾着,却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父亲!”这一声带着隐隐的震惊与怒气,是陆绍迟。 只是他这一声怒喝,倒令轻寒恢复了一些理智。她打算尽快离开,可双脚却不听使唤似的,连直起身都觉得有些吃力。她扶着墙缘,抬头想要看看那小厮还在不在,却瞧见了一同前来的司机正站在不远处。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在那里的,只是可幸的是,此人训练有素,自始至终没有冒昧惊动了她,还有那房里的人。那司机见轻寒朝他这边望了望,随即心领神会,悄声靠近,将她搀了过来,倒也不忘下意识往那门缝里探了一眼。 待回到了车里,轻寒才彻底釐清了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她是到底都不曾想到的,父亲居然是折在了陆兆坤的手里,成了他的替罪羊,而自己却还将人家当做恩人一样看待。现在想一想,父亲怕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会将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委屈,就像是当初自己嫁进一无所知的顾家,到后来送走父亲,都抵不过现在这一刻难受。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委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只是眼泪好似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一颗又一颗的泪珠砸在她的心上,更是坚定了她的信念——追究到底的信念。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胸口沉闷的就要透不过气来了。没等司机将车停稳,她便夺门而出,有些踉跄地往里走。顾敬之正坐在厅里翻着一份报纸,见她突然闯进门来,又是这样的一副样子,心下一紧,顿时峰眉紧促,却是欲言又止。 白萍舟正从房里出来,带着一贯的笑,才想开口,“少……” 可轻寒却没看到他们一样,匆匆掠过她的身旁,径直往楼上走去。白萍舟亦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是看得出她是十分不对劲的,便望了望顾敬之,果然就见到他愁着一张脸。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便走到门口,将那司机招了进屋,自己反倒出门朝着后头花园里去了。 第49页 顾敬之将报纸往茶几上一撒,道:“少夫人今天都做了什么?” 那司机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那一些许遮掩仍躲不过他毒辣的眼睛,“就这些?” “倒是还有……离开园子之前,少夫人像是在另一间屋子门口站了许久。” “屋子里是谁?” “屋子里是盛先生,还有先前来过府里的那位记者先生,另一人倒是不识得的。” 又是他。 她这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因为那个人。 他紧紧握住双拳,连指关节都泛起了隐隐的青白色,深敛的目色里,闪了闪令人寒慄的光,那充满阴鸷的眸光,又牵出丝缕的妒恨来。 ☆、08 迷雾尽散,一瞬天荒(4) 轻寒回到房里,便往那软绵的沙发里一倒,全身就像瘫痪似的,久久无法缓过神来,脑海里掠过无数种的念头,可到底是理不出半点清晰的头绪来。 直到天边的晚霞散尽,夜色像洒了的墨汁一样,浸染着窗外的一切。 大约是到了晚饭的时间,有丫头上来喊用饭,她这才整了整衣衫,下楼往餐厅里去。看到端坐在餐桌前的白萍舟,她只觉满心的疲累,亦是无法再去计较多想些什么。她才经历了下午那可笑又可怕的一遭,实在是身心俱哀,以至于越发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要能在这个乱世里安稳的生活便是足够,而那些遥遥不可及的,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呢? 是啊,为何还要如此执念呢? 白萍舟察言观色半晌才道:“少夫人是身子不适么?脸色可是不大好。” 轻寒的声音淡淡的,现在,她连假意的逢迎都懒得再装一下,“没什么不适,不过逛了一天累了些,不劳白小姐挂心。” 白萍舟见她如此淡漠,不免有些碰了一鼻子灰。虽说这位少夫人与她并未有多少的亲近,但平日里的客气与礼数还是齐全的紧的,可现在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模样,心中略略觉得有些诧异,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昨儿个,真是劳烦夫人屋里的云姑娘了,我想,等用过晚饭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答谢。” 轻寒只牵强地弯弯唇角,道:“白小姐自便。” “白小姐现在并未安全,还是先留在府里的好。” 轻寒循声望去,却见是顾敬之,正拉开椅子坐下来。他说着让白萍舟留下的话,眼睛却是直直地瞧着她的,只不过眼里满溢的冰冷,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不过如此了。 她漠然地低头,夹了一挑嫩绿的小青菜放进碗里,只微微一笑道:“倒也是,想必那赵司令是不会轻易罢休的,白小姐还是留在这里,省心些。” 白萍舟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又或许,这本就是令她开心的,想着以往的盼望,如今变得日日可见,心里到底泛起一丝雀跃来。 轻寒瞥过她难以掩饰喜悦的眉眼,便又低了低头,将手中的象牙玉箸往桌上一搁,“白小姐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好,那么……你们慢用。”说完,她便站起身来,也不等他们是否回应,顾自转身离开。 待得她上楼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听见外头传来汽车开出去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的“嘎吱”声。最后,便是大门“哐”得一下,被重重拉上了。 云姻推门进来,放下手中的珐瑯瓷托盘,道:“这都住到府里来了,您可真沉得住气。” 轻寒只是默默盯着那雕花的窗棱看,“谁来谁去,与我又有何干?” 要是换了平日,她讲出这样与世无争的话来,云姻定是要喋喋不休的,只是现下她却住了嘴。她意外地看着轻寒,发现今日的她十分的冷静,冷静到几乎冷清,眼里有的尽是淡漠,周身更是毫无生气的。这样的她,让云姻不敢再多些言语,因为她忽然明白过来,当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心止之时,竟就是这般模样的。 一二月里的天,总是变得奇快。明明白日里还是晴朗的,现在竟又飘起雪来,更是愈下愈大,没一会儿,便像那扯碎了的棉絮一样往下掉。 雪霰子打在玻璃的窗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还能看见雪花不断地往里飘进来,云姻赶忙将那窗子拉了起来,只留了一小条缝隙换气,嘴里一边嘟囔着:“怎么又下起大雪来了?” 她依旧望着那窗棱,想着:是啊,又下起雪来了,只是这样大的雪,那开出去的车子,怕是回不来了罢。 冗长而浓重的黑夜,又开始了…… 梦总是来得这样多,轻寒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在那梦境里,心痛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切的,以至于梦醒了,胸口也依旧泛着隐隐的痛意。 昨夜的大雪应当是停了,月光十分明亮,透过那白纱的帘子直照到房里来。轻寒就着外头那雪亮的光,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发现才只是凌晨一点半的光景。 只是她这么一醒,睡意倒是消减了不少,脸上若有似无的泪痕令脸颊绷得紧紧的,她觉得十分难受,便想着去洗把脸。不过才起身的功夫,她便听见外厅里传来些簌簌的声响,方才还有的一点睡意,立刻便消失无踪。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谁……是谁在那里?” 第50页 然后,只是长久的沉默。轻寒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还有屋外轻轻刮过的风声,更加的令人寒意乍起。她不敢轻易去按床头的铃,只见沙发上的人影隐约动了一动,随后就站了起来,身形高大,应当是个男子。 他转身便向着她走过来,轻寒僵坐在床沿边,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直到他走到了窗前,站在那皎洁莹亮的月光下时,她才看清了他的眉目。 原来是他。 轻寒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她缓缓地喘着气,“大半夜的,你这是作什么?”说着,便想去拉床头的灯,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别动,不许开灯。” 她可以清楚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并非刺鼻的气味,反倒透着隐隐的醇香。轻寒撇过头,好让自己不再对着他的脸,只盯着那一地的月光,“你喝醉了。” 顾敬之“呵呵”地笑着,撒开了她的手,一下就躺倒在了床上。大约是被那衬衣领子勒得实在难受,他闷声轻哼着,一只手胡乱地解着颈下的扣子,却是怎么都解不开,索性便一把用力扯开了去。 轻寒安静地坐在一旁,任由他独自折腾着,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禁伸手推了推他,可却没有半点反应。他的脸被笼在自己投下的一片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模样,猜测着估计是睡着了,便替他脱去了鞋子,又将他的双腿放到床上。 做完这些,她正欲起身离去,却冷不防的,从后头被攥住了手腕,只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复又响起在这黑夜里,“你要到哪里去?” 轻寒垂眸道:“我去外间睡。”她一边说着,一边想挣开他的手,可他抓得是那样的紧,任是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你放开……” 他忽然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就将她往回攥去。轻寒本就脚下不稳,被他这么一扯,倒是狠狠地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她猛然抬头,便毫无意外地迎上了那对如焰火般明亮,又如深潭般暗不可测的眼眸,此刻正满漾着皎亮的月光,一如天边璀璨的星宿,摄人心魂。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香,浅浅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怡人心脾、醉人心智一样的味道,不禁令她晃了晃神。便是在这一晃神间,他一个翻身,反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他低眸凝视着眼前的人,那张令他朝思暮想,却从未敢轻易触及的面庞,近在咫尺。 “你又为何要这样,”轻寒痛苦地阖上了眼,两颗泪珠便从眼角扑簌簌地滑落,落进了乌黑浓密的云鬓间,“既然无心,为何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 他略显僵硬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拂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仿佛是喃喃自语着,“我只是怕,怕终有一日,你会后悔,不,你一定会后悔的…只是到了那时,我便如何也不会再放了你。” “我为何要后悔?”朦胧的泪目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来,那一丝讶异转瞬便被坚定所替代,甚至有些许明朗后的欣悦,“我决不后悔。” 他看着她璨璨的双眸,心中似被一下又一下地猛击着,唇角却勾起抹苦涩的笑来,“但愿……会如此。” 那些往后的种种,便留着往后的日子去罢,此刻,只是此刻。 他的眸光里,混杂着忧虑与无尽的渴望,终化成了那簇簇的火焰,燃烧着整个寒夜。 窗外,是疏影横斜,月光清浅。窗子开着一条细缝,风便俏皮地从外头钻了进来,引得那薄窗纱也轻轻地拂着…… ☆、09 风雨无声(1) 顾宅门房外头,一群侍从卫戍正聚在一起互相谈笑,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外厅里的丫头。 其中一身形高壮的卫兵,吊着断了半边的眉毛,嘴里叼一根廉价的捲菸,吞云吐雾道:“听说,昨儿个咱们三福子可是抱上白萍舟了,”他说着,一边啧着嘴,一边一把揽住那被称作“三福”的司机的肩头,“你小子艷福不浅吶。” 三福本就性情敦厚,那日将白萍舟抱着下车,也实属事出有因,现下被这么大庭广众地开了玩笑,自然是受不住的,结巴着道:“那日……是白小姐喝醉了,总不能让四公子抱去?” 那侍从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模样当真是要笑断了气儿了一样,连着一旁的小厮们亦暗暗哂笑,“谁不知道那就是公子爷的女人,这么大个便宜,全甬平城多少男人想捡还捡不着呢,你小子还在这儿给我卖乖。” “这是谁得了便宜,还跟这儿卖乖呀?”忽然的一声,引得众人皆侧头望去,才见是那上头房里的云姻。 那半边眉毛起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姑娘。”这头虽然嘴里都叫着“云姑娘”,可谁都清楚,那屋里的人,是连主子都向来让人瞧不起的,何况她一个小小的丫头。 不过下一刻,这些人便是立时噤了声,只因这云姻后头四五步开外,跟着的正是那白萍舟。 云姻嫌恶地狠狠睨了一眼人堆,对着走上前来的白萍舟笑道:“白小姐,便让原来的司机送您回去罢。不过白小姐可真是着急,待我家小姐起了,与你道个别也是好的,这回头啊,我可得挨骂了。” 第51页 白萍舟何等冰雪聪明,只用听一听,便知晓了她话里话外的编排之意,旋即答道:“我这人吶,不过是平日里被拿来噹噹幌子罢了,也是作不得什么正经数的,若是再叨扰下去,怕是才要做了那碍人眼的电灯呢。倒是这几日,劳烦云姑娘费心了。” 云姻不再搭话,只是敷衍地笑了一笑,随即对司机吩咐了一声,“劳驾,送白小姐回府,”又道,“这雪天路滑的,小心着些。” 司机三福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兀自不好意思起来,只低了头将她往车里引去。 白萍舟飘飘然从一众人前掠过,那半截眉毛的卫兵在后头使劲吸了吸鼻子,倒摆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来,“真是香。”一旁的几个丫头见他那样一副模样,自是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云姻亦是瞧了他一眼,只觉得令人心生嫌恶,便打算顾自离开。不过,那卫兵倒是不饶她,阴阳怪气地说道:“云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尽是捡着高枝儿往上跳,这来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照看着点我们这些下人。” 云姻顿时被气得脸色一变,不过稍时,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扬了扬眉梢,道:“白小姐才色兼备,自然是要当那飞天的凤凰的,那些地底下的癞蛤.蟆呀,即便是只想要嗅一嗅,我估摸着也是够呛的紧呢。”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还是掩面偷笑的丫头,倒是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云姻得意地剜了一眼那卫兵,挺挺背嵴,昂首走开了去。 卫兵自然气急败坏,“真不晓得哪里来的底气儿,不过就是跟着个不得好脸色的主儿,我呸。” 不知哪个丫头插了一句,“你可别叫嚷了,人家现在还真是有十足的底气呢。” 此言一出,这群人自然当即被勾起了好奇心来,纷纷围到那小丫头的身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前头嬷嬷讲的,说是今儿个一早,四少奶奶房里呀,居然破天荒地按了铃,那会儿子都还没几个下人起来,她便赶紧往了楼上去,你们猜怎么着……”小丫头卖了十足的关子,吊够众人的胃口才道:“这叫人的,可不就是咱家四公子。” 四下顿时一片“嘘”声,那些个卫戍丫头皆面面相觑,心里却是如小鼓直轮番垂着,生怕自己做过什么不得当的事儿,将来反倒遭了罪。 听够了墙角的云姻,这才扬眉吐气似的,大摇大摆着往楼上走去。待到了轻寒的房门口,她抬手轻叩了两下,便附耳在门上听了起来,不过里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小姐,是我,你可起了?” 房里的轻寒这才放下了心,“进来。” 云姻方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里间梳妆檯前的轻寒,一手攥了屡发丝儿,一手握着把桃木梳子,正从镜子里瞧着自己。她见云姻往里屋走来,便突然地红起脸来。云姻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性子,只从镜子里瞧着她愈发绯红起来的双颊,偷偷地哂笑了一番。 轻寒见她这般明目张胆地打趣着自己,于是羞怒道:“你可不许再笑话我,要不然,我便要逐你回家去了。” 云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眼眶却愈发的红起来,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扑簌簌得滚下两滴泪来,“这回终于好了,往后,云姻再也不必看着你受委屈了。” 轻寒心中一恸,竟也酸了酸鼻子,她上前握住云姻的手,没有说什么,只是这般感激又歉疚地看着她。其实她心中明白,即便是自己这样担着个主子的名头,尚且要被轻视羞辱,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侍候丫头,背地里定是受了许多她瞧不见的苦楚的。 自从进了这顾家的大门,她似乎每天都在学着一些东西,比如想要安稳的活着,就必须做到谨言慎行,再比如,若是想要护着那些你所珍视的,就必须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能足够撑起自己的一片天。轻寒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眼里流光溢彩,尽是坚定与明朗。 轻寒从未觉得,这府里的早餐,原也是如此对她胃口的,她又啜了一口杯里的热牛乳,就听见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她探过身子往楼梯那里瞧去,只见双乌黑的军靴,被刷的锃光瓦亮,正从楼道口里一点点往下走着。她顿时便反应过来,擦了擦嘴赶忙起身,迅速从餐厅的偏门进到厨房,又从厨房的后门熘到了花园里去。 她其实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生怕慢了半步,便要与他撞个正着,此时坐下身来,反倒有些略略的喘息。轻寒不曾想到,顾敬之仍旧还在府中,只道平日里的这个时辰,他当是早早出门了的。又由着她觉浅的缘故,亦是知晓天还未亮透时,他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想到这一会儿,轻寒不禁觉得双颊微微发着烫,心也跟着突突地跳着,似是有着某种旋律一样,更是把这份欢喜,悄然地带到了脸上。 天色仍旧是昏沉沉的,草坪上的草也已经枯萎了,她坐在白漆铁栏的鞦韆摇椅里,一下又一下地晃着…… ☆、09 风雨无声(2) 顾敬之下楼的时候,厅里空无一人,他便又往了餐厅去,只见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个僕人正准备收拾餐桌。 桌上搁着一只白瓷骨盘,和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子,那杯子里还装着少许的牛乳,隐约可见仍有丝丝的热气在往上蹿着。再边上是一块被揉作一团的素色餐布,可见那丢下它的人,是走得何等的匆忙。 第52页 他心下觉得好笑,便自是难掩满面的笑意,问道:“少夫人往哪里去了?” 那被问话的丫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虽说进府许久,可却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笑,当真是一下便被摄了魂魄,迷了心智去似的,更是连话也讲不利索起来,倒是一旁的老妈子机灵,答话道:“少夫人过了厨房,像是往花园里去了。” 待顾敬之离开后,那老妈子即斥责道:“干了这许久的差事,还是如此的欠稳当。” 小丫头知晓她实则并无责怪之意,便嬉笑道:“我的好嬷嬷,您可别见气儿,进了府里这许久,我可是头一回见四公子这般笑的,难免觉得新奇,这可怪不得我。” 老妈子是府里的老人,见惯了这府门大宅里的各样戏码,自然深谙府里每个人的习性。她知晓顾敬之是自小慈母见背,孤苦无依,所以即便往日里常常挂着笑,那笑也是不达心底的,可如今却能让他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来,可见那新来的少奶奶是起了天大的作用了,“你们这些小丫头别不知天高地厚,乱嚼舌根,四少爷和少夫人好不容易才见好,你们可给我把那些个花花肠子收好了。” 这丫头见自个儿的小心思被窥得一览无余,当下觉得既是羞愧,又是愤怒,奋力一跺脚就往厨房里去了,才开了扇窗户想透透气,便看见那早已枯了枝儿的杨树下正站着个人,遥遥望着前方。 从这株杨树下往前望去,顾敬之刚巧能够看见草坪上的摇椅,还有,那坐在摇椅上头的人儿。晨曦微露的阳光淡淡地笼着她,叫人看了竟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就这么望出了神,连步子都没再挪得动半步。连他自个儿也奇怪,但凭这般的样貌,她是及不过他身边任何一个女人的,可偏就是这样,一眼,竟是看到了心底。 想到这番,他便索性细细打量起来,只见她肤色白皙,却是那透着健康的红润;乌黑的秀发顺服的倘在肩上,折出柔润的光来;无需描画的一副柳叶眉,更是弯得恰到好处;一双杏目,眸子漆黑明亮;双耳像是透明一般,小小的耳廓只在耳垂透出一点红来…… 原来竟也是这般好看的。 他不禁笑一笑,嘴角复又勾起一抹温润的弧度来。忽而,像是有预感一般的,她转头朝着这里看来,剎那间,四目相对,阳光终于刺破层叠的云障,普照大地。 顾敬之被这么突然的一望,倒是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虚握着拳的右手,放到嘴边轻咳了一下,像是在掩饰从未有过的尴尬,也不知是对着谁凭空吩咐了一声,“备车”,便跨过一旁的矮灌丛,从石子儿小道上疾步离去。 轻寒愣了愣,好一会才吃吃地笑了起来,仿若是遇见了极为好笑的事一样,片刻也停不下来。 “这会儿子,又是有着什么喜事了?”说话的是云姻,她的肘弯里挂着条流苏大披肩,此刻正取下来往轻寒的身上披去,“早晨露水重,就穿着这一点往外跑,也不怕给冻着。” 轻寒道:“冻着了不也有云姑娘伺候么?” 云姻撇了撇嘴,“我可真是命苦,不仅要伺候自家的小姐,还得上赶着伺候别人家的小姐。”这“别人家的小姐”自然就是指白萍舟了,说到这里,云姻倒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白小姐走前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是,一个本就可悲的人,莫要令他再变得可怜了。小姐,这是谁可悲?可怜的又是谁吶……” 她没再往下听去,原本飞扬的神色,这一时便沉了沉。轻寒一直觉得这白萍舟,应当是与一般的风尘中人大不相同的,她的言行举止虽样样透着轻浮之气,可不经意间流露的某些东西,才是正真不会骗人的。她正色道:“云姻,往后再见着白小姐,可不许无礼。” 云姻可是不满的,才要牢骚,便被一声尖利的呼喊声给打断了,“少夫人……”跑来的是上房里一个大丫头,“少夫人……出……出大事儿了……” 紫檀木的双开大门从外被推开,顾敬之抬了抬眼,见进来的是那严旋庭,便调侃道:“今儿个是出了何等大事了,严副官居然会不敲门。” 严旋庭方知自己失了礼数,忙立正颔首,道:“属下失礼了,只是府上……确是出了大事。” 顾敬之是知晓严旋庭的,若非真出了什么大事,他是断断不会这样贸然地闯进门来,便即刻正色道:“何事?” “府里来的消息,大太太……自尽了,”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是今日早晨的事情,府里的下人已经立即禀报了少夫人。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大少爷如今出兵叛逃,大帅之事又一直秘不发丧,这节骨眼上再添这样的乱子,如若有人藉此发挥,给您扣上什么不忠不孝的名头,将极有可能成为惹出祸端的导火线,到时……” “已经立即告知了少夫人?” 严旋庭见他沉思良久,却是冒出这样一句不相及的话来,心中只觉疑窦,不过稍时他便明白了过来,话间有些语塞道:“是……即刻便去的,少夫人见了个正着,说是……吓得不轻。” 语罢,顾敬之便紧紧蹙起了眉目,当即起身道:“回府。” 第53页 顾宅从府门开始,便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阴郁,直到了大厅里,这种气氛更是变得尤为凝重。顾敬之进门便摘了军帽,随手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去,径直进了大太太的卧房内。 她是悬樑自尽的。 顾敬之进门后只往那卧床上匆匆瞥了一眼,便四下环顾起来,终于在偌大房间的一角,发现了轻寒。她正独自坐在那里,紧紧挨着个半人高的梨木柜,像是失了全部力气一般,怔愣的眼神带着些许惊恐,更是揪着他的心。 她看见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无力起身,进门时的那一幕仍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挥之不去,直令她吸着凉气,“我进来的时候,母亲便已经……虽是当即便叫了医生来,可到底是晚了。那些僕人和医生,我暂且将他们一併留在了府里,等你回来再行处理。” 顾敬之见她强作镇定,一一向自己述说情况的样子,可她的手,却分明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声音亦是难掩一丝慌乱。她并未抬起脸来,只是满面的苍白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无比心疼,便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更是在剧烈地颤动着。 轻寒的整个儿身子都在发着抖,她反过来死死地攥住他的手,终于难掩心中的俱意,低低啜泣起来。他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呵护着受惊的婴孩一般,“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那被安置在卧床上的大太太,面色惨白如灰,已经开始微微发黑,头上的发髻凌乱,颈间那道淤红的痕迹更是触目惊心。她的衣着褶皱,整个儿的旗袍下摆都变得层层叠叠的,脚上的鞋子也被踢掉了一只,模样十分狼狈。 想是任谁也不会料到的,曾经如此跋扈之人,竟也只是落得这样一个惨死的下场。所谓因果报应,天理轮回,想来亦是有几分道理的。只不过人死灯灭,有些事情,便也是随风散了罢。 顾敬之亲自将轻寒送回屋中,正欲离去时,她却反倒拉住了他的袖口。他转过身来,沿着床沿坐了下去,静静瞧着轻寒,等她开口说话。 轻寒缓缓收回了手,轻语道:“我是在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是不是该趁此机会,为父亲办一场正经的后事,再拖下去,我怕对你更不利。” 顾敬之淡淡一笑,“利于不利,已是定局,”他又看向她,“此事并不简单,我自有安排。” 轻寒道:“你是说这件事,还是指……父亲的死。” 果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他在心里想着。只是过于敏感,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怕是比起寻常人,也要多受些苦头的。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头道:“父亲死后,我曾命人找过西洋医生来做检查,发现他并非中风,而是中毒,”轻寒自然心中如雷轰鸣,他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这种毒毒性缓慢,每日送食便会令人食欲不振,逐渐侵蚀人的精神与身体,如若体内的毒积聚到一定程度,便会顷刻间暴毙而亡。” “参汤,是参汤,”轻寒晃了晃他的臂膀,若有所思道:“难怪那一阵子,她费了心思要将我赶到老宅去,现在想想,定是怕我误了她的事。” 顾敬之摇摇头,“参汤或许是她送的,可这法子,却未见得是她想的出来的。大太太虽一向精明强悍,但到底是色厉内荏,这样致人死地的事情,应当不会是她想出来的。” “你一早便已有数?”她这才恍然大悟,“所以那时候,你才会任由大太太的对我的所作所为。” “那时,我亦不能十分的确定,只能顺着她的算计,想着至少能够保得你的安全。若是执意让你留于府中,难保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计划,而做出扫清障碍的举动。” 轻寒忽的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明白他所说的那个“障碍”,便是她自己,心中更是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失措。 她担忧地望着他,又想到那日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顾信之得以逃脱,也因此给他留下一个如此之大的隐患来,只觉得焦心与悔愤,灼心的泪水霎时充满了眼眶,“你可千万小心。” 顾敬之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只道:“外面的事,一切与你无关。” 他将轻寒安顿之后,便回到了书房内,严旋庭早已等候在此。他坐到书桌前的高背软椅上,随手拣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尖旋了个个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不急亦不缓,随着那发出的“笃笃”的声响,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钢笔拍在桌上,像是下定了决心,对严旋庭说道:“我决意,正式对外公布父亲的死讯,明日即登报公告,通电全国。” 严旋庭稍有错愕,却也明白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而现下,便已是到了那一刻了,“是,属下即刻差人拟文,安排事宜。” 隔日一早,顾汝生的死讯便已是四海皆知,上下皆一片譁然,街头巷尾所议所论,无一不例外为此事。 轻寒将通篇报文反覆看了三遍,那文中所言,之于顾汝生之事,倒也是说了七分真相的。而对于大太太,则是表示她与丈夫伉俪情深,如今一人已去,她自不愿独活,才作如此贞烈之举,已明其志。 第54页 这三两页薄如轻纱的纸张,承载了太重的悲欢离合,真真假假,此时却犹如千斤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坠在轻寒的手中。她又何尝不知,此讯一出,接踵而至的,将会是怎样的暴风骤雨。届时,这江北以外之势,一如赵孚生之流,举旗压城也不过是转念的事,虽说两方确是力量悬殊,可如若再是内乱骤起,一时腹背受敌亦是不无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长吁一气,“这人心,万不能乱才好。” ☆、09 风雨无声(3) 府中连失两位家主,丧礼自然轰动全城。顾宅之内一应以白绫素缎为饰,阖府上下着暗色素服,各人面上均是毫无表情,抑或悲戚的模样。 灵堂是设在旧宅之中的,因着老人素来有落叶归根的念旧之思,又兼那里门庭开阔,便于处事,遂即令僕人将所有前来弔唁的宾客,直接往老宅里领了来。 再说如今的顾家,是长子叛逃,大房败落,而末子继位,也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轻寒俨然成了一家之主母,丧礼之时,只她与顾敬之二人立于堂前一侧,接受前来宾客的弔唁。 临近傍晚时分,久未谋面的赵孚生倒是来了,待他上完香行完礼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也上了灯,到处都是暖黄的一片。 此时,前来弔唁的宾客已经散去,堂前只剩得他三人,以及一些不相干的僕人。赵孚生道:“如此噩耗,实是令人痛心,四公子万要节哀。” “赵司令有心了,劳您跑这一趟,”顾敬之又作了个请的手势,“请随这边下人去厅里用餐。” 赵孚生向那欲上前来的僕人摆了摆手,道:“在下已略备下酒水,不知少帅与夫人可否赏脸…” 顾敬之心下暗自一笑,没想到这老儿是如此的急不可耐,“白事在身,多有不便,怕是要拂了赵司令的好意。”赵孚生闻言即色变,面露难堪,闭口不语。顾敬之倒成心似得,缓缓复又笑道:“这个档口若是再要招摇过市,只怕要得不少闲言碎语,如若赵司令不嫌弃,便在府中稍作歇息,如何?” 听得他这样说道,赵孚生的面色方才有所好转,顺势应声,也算是得了个台阶下。才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僕人便已布好了菜。晚宴是设在新宅的,顾敬之大意知晓他的来意,才刻意使之与其余众人避开去。 轻寒亦在一侧,在顾家过活了这许久,她大抵也是能看懂些各种意味的,自然明白赵孚生是善者不来。果然,不过一盅汤的功夫,他便已迫不及待,“赵某此次前来实为何事,想必四公子,眼明如炬。” “现下并无外人,赵司令不妨直言。”顾敬之抚了抚桌上的杯盏,杯里的酒水因为斟的太满,溢出来了些许,粘在了他的指腹上,湿湿的。 “四公子快语,赵某恐有得罪之处,先在此赔罪了,”赵孚生说着便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轻寒微微抬眼,眼神掠过赵孚生,心想着,藏了这么久的狐狸尾巴,终于要光明正大的露出来了。她又瞧了一眼顾敬之,只见他脸上依旧漾着不浅不淡亦不分明的笑,示意面前的赵孚生继续往下说去。 赵孚生说道:“如今顾帅病去,赵某人实在是心痛惋惜,四公子初掌大权,却偏有大公子又搅了这一趟浑水。这民众与军中难免起些流言,老夫略有耳闻,可听着也实在是为四公子灼心喊冤吶。” 顾敬之只道一声:“哦?竟有此等事。” 赵孚生装作一副实在为难的模样,又道:“流言伤人又动军心,只可惜老夫虽是旁观者清,却也不好出面为四公子说句公道话,毕竟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要愈加惹人非议。” 听到此处,轻寒方才恍然大悟。无稽之谈她自然也听过不少,但民众所说,却是多为指责顾信之的离经叛道、背信弃义之举。所谓军心动摇,亦自是有人暗度陈仓、寻机作乱。可今日赵孚生所言,却是将枪口直直地对准了顾敬之,硬将弒父逐兄的帽子往他头上扣,更是直言他初掌大权,内府阋墙,根基不稳。 所为何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 顾敬之自是心知肚明,面里依然与之周旋,“那依司令所言,该如何是好?” 赵孚生双手插在胸前,往那高背椅上一靠,道:“四公子若是瞧得起老夫,愿南北联军,共同御敌,想是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整顿家门。” 顾敬之的笑意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完全隐了下去,他知晓这是赵孚生乘火打劫的意图,此前虽与他有口头之约,形合作之势,可到底也是说说而已。如今,他倒是越发的贪得无厌,堂而皇之地要求组联军,进甬城,未免也太不将他与整个顾家放在眼里,有些不悦道:“是么?” 赵孚生见他寥寥敷衍,一时间有些底气不足,原本以为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镇住顾敬之,只能继续道:“赵某人不才,当初从顾大帅手中讨了个小城来噹噹王,虽说这麻雀小,但也是五脏俱全的,四公子做不了折本生意,再说…”那老儿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敬之一眼,促狭的眼里露着精光,“这大公子带了不少的精兵良将,便在那夹岙口处落了脚,四公子可是万不能养虎为患的。” 顾敬之心中一顿,他只知晓顾信之逃出甬平城后是往了南边去,倒也不知具体是在何处落了脚,而这赵孚生却是知晓的一清二楚,此前却也是只字未吐。顾信之已经找上了赵孚生,这一点,他亦是晓得的,不过从夹岙口与宛城极近的地势来看,只怕是顾信之意欲与之联手出击了。 第55页 想到此处,顾敬之暗中握了握拳,赵孚生明里是求和,实则是威胁,处处彰显他的优势与自己的劣势,又加之这老儿的具体底细实难摸清,若是此番拒绝了他,未必不会造成他与顾信之联手的局面。再者,这顾信之毕竟姓顾,来日若是真想回这甬平城来,亦可以做到光明正大。 更何况,先不说他带走的那些军旅兵力,即便是现下屈于他顾敬之手下的,仍是有近两成的人阳奉阴违,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必那顾信之甚至于眼前的赵孚生,都是能够看透这一点的。届时,一个精于算计,一个地处易守难攻之地,两相夹击,最好的结果亦不过鱼死网破。 顾敬之思忖再三,赵孚生虽包藏祸心不假,可顾家离乱,人心涣散却也是真,此时若是再与他兵戎相见,吃亏的多半是自己。这番他又拿宛城来说事显威,不过好在宛城是顾家掌中最以南一个小城,失了倒也不至于伤到元气。想到此番,他亦只能强压着心头的一团火气,道:“赵司令,言之有理。” 夜晚的月亮格外的饱满,照着雨雪过后的世界愈加明亮,天上只挂了几缕薄薄淡淡的灰白色的云,衬的夜空十分高远,曲长的小道上,映着两个斜斜长长的身影缓缓往前走着。 “他分明就是乘火打劫。”轻寒道。 “乘火打劫又能如何,”顾敬之拨开一条从路边矮灌丛中伸出来的长枯枝,“我没有把握与他打这一仗。” 的确,赵孚生敢于这般明目张胆,必定自有他的底气在,若真要与他兵刃相见,也未必有十足的赢面,即便赢了亦会大伤元气,成为他人的板上鱼肉。再加上他又堂而皇之地搬出了顾信之来,分明就是在告诉他,即便你顾敬之不同意,他自可以再找另一个姓顾的,助他名正言顺地进入甬平城。 “这些事情我也不懂,总之,你小心便是。”她的声音低低的,步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顾敬之转头望向她,只见她微微垂着头,眼睑上下颤动,密密的睫毛不停地扑闪着。她的脸色有些泛白,许是这风吹得厉害,几缕乌黑的发丝蒙上了脸颊,他伸手就将它勾在她的耳后。在他的手触碰到她的面颊时,顾敬之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猛烈的一颤,“怎么?” 轻寒定了定步子,将吹乱的鬓发往耳后拢了拢,面向他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吓到了。” 她总是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顾敬之扶着她瘦弱的肩头,轻轻拥她入怀,心中顿时生出些许心疼来。不经想起那日夜晚,也是这般月色皎洁,习习寒风。他站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她的房门,从屋里传来的阵阵哽咽啜泣,与毫无连续的只字片语,令他陡然明白,自己竟就愚蠢了这么久。 他便再也不想去管那些长久以来的羁绊,哪怕将来是万劫不复,哪怕会遍体鳞伤,他亦不愿再去多想。 那一刻,他只想着她,只能看着她一人。 轻寒听着他喃喃的自语,心中甚是讶异与喜悦,她扬起原本埋在他胸口的面庞,嬉笑道:“深更半夜,潜入女子的卧室,可真不是君子所为。” 顾敬之见她突然的笑话,心里倒也多了几分轻快,“又并非其他旁的女子,况且,我向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不过……”轻寒有些语塞道,“那晚,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胡话?” 顾敬之暗自会心一笑,轻笑着捉弄道,“这梦是你做的,话亦是出自你之口,怎倒问起我来了?” 轻寒本就面皮薄,哪里经得起他这般调侃,自是羞愤的满面通红,娇嗔地“哎呀”一声,复又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隔着厚厚的外衣,听着一颗心律动的声音,周身尽是他的气息。 寒风,又从远方吹来,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1) 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忘记这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年头了?轻寒不想去想,她只知道,这是从未曾有过的、新的开始。 天气还是极冷的,只因这年的冬天,雨雪总是来的这样多,旧的还未化去,新的就又落了下来,覆在那些浑浊的积雪上,转眼又是洁白的一片。 顾宅的下人们皆为了迎接新年而忙碌,从大厅里的窗帘,到餐厅的餐布,一应皆换成了全新的。后厨间也是来来往往,很是热闹,都在为着晚间的阖家宴作准备。 厨房里的丫头大多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正是花一般的年纪,纤细嫩白的一双手此刻都浸在刺骨的凉水中,被冻的通红通红的,摘着片片翠绿的叶子,脸上却是洋溢着新年该有的喜气,互相谈笑间还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天白日里,轻寒去了一趟罗家,回来时又顺道与莫晓棠在福锦茶楼约了见面。只因这莫晓棠两日前刚刚办了订婚宴,订婚的对象便是那周家公子周启明——许久前在柒号花园的舞会上,几次三番来邀请她跳舞的那一位。而她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便未曾在她的订婚会上露面,只是在前几天送了一些贺礼过去,好在莫晓棠还是十分理解她的。于是两人私下里约在这茶楼见面,以往还在学堂的日子里,她们便常常光顾这里,如今再来,却是物是人非,所幸各自安好。 等再回到顾宅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是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倒也衬的天光微亮。 第56页 “这雪下得,还真是没完没了的。”云姻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拍了拍落在身上雪花,“小姐快些将衣服换了,当心寒气入体。” 轻寒“嗯”了一声,又从手袋里掏出一些用红纸包着的钱币,“你也歇着去罢,今日便好好的过个年,不用再过来理会我。”拿了新年彩头的云姻自然十分开心,忙不迭地道了谢,便退下了。 整个大厅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丫头在角落里摆弄着插花,安静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轻寒看着眼前焕然一新,喜气满盈的景象,却不免有些落寞。这个家里,说到底,也只剩得他们两人而已。 不过短短两年的光景,人丁兴旺的顾家却变得这般冷清,尽管她与那些人并不亲密,但毕竟总也是有些情分在的,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心中不免怅然。 她回到房中——依旧是原来的房间,只是显然已经添了些旁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案几上,沙发上,再到窗边的落地矮柜上一一掠过,只见那案几上多了一方小小的玻璃烟缸,沙发的倚背上搭着一件灰蓝色戎装外套,而那漆白的矮柜上赫然搁着只阔口酒杯,里头还留着点儿橙红色的酒水,微微的荡漾着。 她低头笑了笑,心中渐渐升起了喜悦与甜蜜来,迈步向里间走去,不过屋里却并没有人。轻寒心下想着寻人,换了件衣服复又急急下楼去,未及厅中便见顾敬之正与一妇人相向而坐。 那妇人她自然识的,是府上的嬷嬷周妈,管的向来是上房里头的事,据说是同曾经的三太太陪嫁过来的,三太太毕竟是顾敬之的生母,想来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招他待见些的。 顾敬之将面前案几上的一盏托盘,往前略略推了推,那托盘上装着卷卷的钱币与大洋,一应用红纸作饰,想来也是新年的彩头了。 “不不不,”周妈赶紧将托盏往回推去,“我一个老婆子整日在府里待着,你这年年都予我一大笔钱,实在是无用的。” “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但总归还是备着些的好。”顾敬之道。 周妈长长嘆了一口气,“又是一年过去了,”说着竟抬手拭了拭泪水,“我知道今儿个是特别日子,便不扰着你了,这些我先收着,”周妈起身向偏门走去,才迈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若是后夜里觉着饿了便按按铃,我去给你下面。” 顾敬之只“嗯”一声,并未再说什么,不稍事即起身往了外头去,待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轻寒方才回过神来,忙下楼追了出去,却已寻不见他的身影。眼见着已经到了用晚餐的时间,她又往后头花园里去寻了一通,仍旧未见人影,就只好折回屋内。 满桌的菜餚皆已上齐,又有一列的僕人候在一旁,轻寒不免有些替他们心疼。毕竟是一年里头的好日子,这些人有家不能团圆,却还要伺候着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想来也心酸,便吩咐道,“今日是除夕,大家去帐房领了彩头,就各自散了罢,桌上这些东西,能用的都可拿去用了。” 众人闻言自然十分欣喜,一个个虽有迟疑,还是渐渐散去了。轻寒张望着人群里,忽然瞧见自己要找的人,便扬言道:“周妈,你且等一等。” 周妈闻言回过身来,见叫住自己的人是她,微微躬了躬了身,“少夫人。” 轻寒道:“您若是不着急,便与我说一说话,可好?” “我不着急的。”周妈疾步走到偏厅里,拉开小餐桌旁的椅子,“少夫人请坐。”她又去斟了一盏茶,放在轻寒身前,而后垂手立于一旁。 “一道坐下罢。” 周妈虽稍有迟疑,可仍旧坐了下来,“多谢少夫人。” 轻寒笑了笑,缓缓开口,言语却是极其讲究:“方才,我见您与阑安在前厅里头说话,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倒是怎么都寻不见他了,便想着来问问您,是不是知晓他往哪里去了?” 周妈一直都是低着头的,听到这儿,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思忖些许,才道:“少夫人是自家人,想来有些事情,让您知道了也是应当的,只是这故事长的紧,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老婆子絮叨。” 轻寒原本是好奇这顾敬之的去处,却不曾想倒问出了这些陈年旧事来,好奇使然,她自然是点点头,“您说。” 周妈娓娓说道:“想是您也知晓,我本是随着四少爷的生母一同来的顾家,说起来,也算得个陪嫁的下人。旧府虽不是什么显赫的权贵大户,但小姐自幼亦是养尊处优,礼教甚严的。” 关于顾敬之的生母,轻寒即便与她素未谋面,但对于她的传闻却也是听说过一些的。只道她的母家姓竺,是旧朝官宦,虽不列位于朝堂之上,但到底也是官家的小姐,出身必不同于普通的百姓人家。 “后来,旧朝逐渐没落,竺家亦牵连不断,小姐一家便举家北迁,谁料却半路遭歹人拦劫,若不是遇上正在清扫流寇的大帅一行人,怕是连小姐与我,也是活不下来的。”周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乎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尘封过往,在这一刻全部揭开般痛快,“经此一难,阖府上下二十几口人,也只剩得我与小姐,还有两个下人而已。许是大帅见怜,便将我们领回了府中,再到后来,小姐就成了这顾家的三太太。” 第57页 “初始的时候,倒也是过得安稳。小姐自幼被护养在闺阁中,通晓诗词歌画,性子极其温婉,得了大帅的喜爱,俩人便是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的。只是这样的日子,在四太太准备进府的时候,却是到了头了。从古到今,这秋扇见捐的事儿,听得还少么?” 轻寒顺着她幽幽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才发现,外头的雪下得是这般大,“那后来呢?” 周妈又深深嘆了口气,“后来啊,那劳什子的四太太,到底是没进成顾家,我也从未得见过她,辗转说辞才知道,她不过是有人想要硬塞给大帅的一个工具罢了,不过这些自然是后话了。只是当时政道复杂,深宅里又是处处算计,几番波折,小姐已然心灰意冷,便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年夜里,抱着还未足岁的小小姐,含恨出走。等到第二天找到的时候,在那墙角下,早已经是冻成了雪人。自打那以后,四少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成天也不说话,不理人,不过倒也还愿意跟着我。这时日久了,大太太便找了过来,说是堂堂一个少爷,不能总跟着一个下人过日子,便将他领到二太太房里去养着了,我也被派到厨房去做事。等再过了一些年岁,四少爷长大了,在府里能说上话了,才又将我差使回了上房里头。可那个时候,他便是成了我再也识不清的模样了…” 轻寒仿若置身事中,突然觉得脸上似有凉意,用手一触才知竟是落下的泪。而眼前的周妈,更是满面的泪水,眼里红缟一片,声音哽咽着,已经再说不出清晰的话来。轻寒实在不忍,便握了握她的手,道:“周妈,时候不早了,说了这许多想也是累了,我送您回屋去罢。” 周妈点点头,待到屋门口时,方平复下来,道:“他应当是往老宅里去了,大约可去那里寻他。”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2) 轻寒送回周妈后,便直接往老宅里去了。顾家的老宅于她而言,算不得熟悉,却也不陌生。 想当初大夫人在时,曾寻了缘由将她赶到老宅去,算算也是住了月余的光景的。彼时,她住在旧宅一层的东侧客房里,现在想来,除了卧室与外头的小院里,倒是真的不曾去过别的地方了。 虽然疏于整理,但好歹这里灯火通明,轻寒虽不是胆小之人,倒也不至于来到这样一个毫无人气的地方,还泰然自若的。 她在外头略略站了站,犹豫着正要打退堂鼓时,恰就看见了相隔两端的西侧房里,传出些许微弱的光亮来,便索性一咬牙,穿过阴暗的蔽障,直直往那里走去。 房里的光很暗,她在外头敲了两下门,试探着向里问道:“屋里有人吗?” 天上还飘着大朵的雪花,冷风时不时的呼啸而过,吹得她背后直泛起层层凉意,正犹如芒刺在背,心中到底惧怕,再开口时竟就带了微微的哭腔,“你在不在?” 旧式的沉木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轻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一哆嗦,却看见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将她一把攥进了屋里,“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是周妈告诉我的。” “外头冷不冷?”他又问。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冷。” 只听他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就将她往屋里带去,好离那炭炉近一些,坐定后,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缓缓地摩挲着。 轻寒看着他半低的头,掠过他的鬓发,只见那高挺的鼻樑,将他的另一半脸完全隐在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表情,只觉得很是沉闷,便抬头打量起周围来。 只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却已经燃去大半,暗黄的火烛在黑夜里不停飘忽着,底下结着一圈圈的蜡油;屋里倒生着炭炉,用的大抵是上称的物什,闻不出一丝的烟火气息,也还算暖和。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空气像是凝滞了,轻寒终于觉得难受,开口道:“方才,周妈与我说了许多话。” 顾敬之大概是料想到了几分,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仍是被她感觉到了。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为她搓起手来。 轻寒反是愈发不自在起来,一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挪了挪位置,好面对着他,“你别怪周妈,是我向她问起你的,你……” “夜深了,休息罢。”顾敬之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一句便打断了所有她预备的言语。 轻寒立时噤声,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有着丢不掉的怯懦。她总是这样怕他,怕惹他不悦,怕成为他的负累,更是怕他对她不再在意。而现在的他,又是这般怀着心事,应当是自己扰到他了罢。 许是看出了些许,顾敬之又道:“这里冷,我送你回去。”说着,便要起身去拿她挂着的外衣,轻寒急忙扯住他,小声嗫嚅道:“你在这里,我也不走。” 顾敬之回头看了看她,满心的无奈,却又不忍违了她的意,所幸屋中寝具俱全,倒也可以应付一晚。 轻寒卧在床上,任由他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又掖了掖她颌下的被角,方觉得不够暖和,便去取了挂在外头的两人的大衣,覆在被衾之上。做完这些,他亦在一侧侧躺了下来,枕着一条胳膊,与她相对而望。轻寒见他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盖,亦不作他想的从被窝里伸出手,掀起一角被褥,道:“会着凉的,盖着些。” 第58页 顾敬之将她抬起的手,往下压了压,“我身上寒气重,你快躺好。” 可轻寒本就是个执拗之人,固执的再将被子掀开,又往他身旁靠了靠,将他一同盖在被下,这才罢休。顾敬之只好遂了她的意,只是这被褥实在是小,这一番折腾,就将她的半个肩背皆露在了外头,他扯了扯那头的背角,依旧无济于事,干脆将她揽进了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轻寒抬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下巴,顺着微弱的光亮,看见那里隐隐冒着些青茬。想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只虚长了自己两岁,却不知比自己吃了多少多的苦头,瞬间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一般疼。一思虑到这些,她便不自觉地环住了他,“我会一直在这里。” 蜡烛,便在这一刻彻底燃尽,屋里终于暗了下去,只有几缕天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投下一地斑驳。 黑暗里的顾敬之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形微微一震,眼中流光反转,嗓音是哑的,“十七年了,这样的夜晚,我已经过了十七次。” 轻寒没有作声,只轻轻拍着他的背嵴,安静听他说话。 顾敬之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深远,“那天,也是这样的年夜,天下着大雪,整日整夜的,积雪深得都没过了我的膝盖。母亲抱着妹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深深埋在雪堆里。我看到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没能再睁开来。” 轻寒伏在他的胸口,隔衣听着他的心跳,那里起起伏伏,像是时而汹涌的大海。她明白,这些记忆于他而言,每回忆一次,便无异于是再次凌迟。此刻,在他的心里,定是无比的心痛罢。 “若不是进到这大染缸似得顾家,她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冻死街头?”他冷哼一声,话语却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轻寒小声道:“周妈说,那女人不过是别人送来的工具,想来父亲,也不曾当真背叛了你母亲。” “没错,只是即便后来知道,那人不过是枚棋子,我依旧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他的软弱与视若无睹。他忌惮大太太的出身,又舍不了手中握着的权利,便任由她在府中肆意妄为。那个女人向来视我娘为眼中钉,盘算许久,又乘机利用我娘的身份,设计构陷她私通外敌,出卖顾家,更是用当家主母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下动用刑罚。我娘虽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到底性子清高,这样的诬陷与屈辱,哪里是她能够忍受的,偏得父亲态度唯诺,她便索性负气出走,这一走,就再不曾回来。” “我也怨过,怨我娘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走,要这样将我丢下。直到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想要我过得好些,想要我能够出人头地,再不必受人欺辱。可是,我宁愿当初随着她一起走,或许那样,她们都能够活着……不过这世道,总是恶人活千年的,终是让大太太又祸害到了别人头上去。二哥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她叫人,故意推到河里去的,本意大约是想着溺死他的,哪成想让我瞧见了,她便只好装模作样又将他救了上来。那会儿,我八岁,她以为我尚且年幼,可其实我什么都懂。” 轻寒听他说了这许多,只未曾想到,人情竟可以凉薄到这般地步,心中逐渐泛起阵阵凉意,“所以,自那以后,你便装作一副终日无所事事的模样。” 顾敬之应声,“不变得一无是处,我又怎能活到今天。” 轻寒愈发觉得,那些整日算计他人的人着实可恨,“他们终究,也是得了报应。” “报不报应的,又何来用处,”顾敬之心下苦笑,报应这种东西他是向来不信的,只是听到她的话语声中略带倦怠,便道:“已经很晚了,你快些睡罢。” 她“嗯”了一声,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即阖上眼,不一会儿便沉沉得睡了过去。他听见耳畔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就低头去看她,暗影里,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只见她一副柳叶细眉,微微地蹙着,细密的羽睫下,是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那般清澈而带着光芒。忽而记起年少时,母亲总愿这样满目笑意地轻声唤他:阑安,阑安…… 这个夜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人和事,那些他愿意的与不愿意的,都像凶猛的洪水般,向他席捲而来,奈何自己却是无力抵抗。 好在,如今倒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穿着云纱料的旗袍,拥在怀里软滑极了,就好似那水里的鱼儿一般婀娜。偶然间,更有丝丝香甜的气息钻入他的鼻中,不同于胭脂水粉刺鼻的香味,只是这样的味道却足以令他一直的沉醉下去。 他又替她掩了掩被衾,将自己的身子悄悄挪到了外头,连人带被,倒拥得更紧了些。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3) 轻寒总是睡得浅,任是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透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才能隐隐看清这屋子里摆设。 她别过头去,见自己的身旁已是空无一人,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垫着的褥子,上头倒还残存着点点余温,想是他亦起身不久。 轻寒坐起身,开始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倒是布置的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件小小的厢房。 第59页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四脚梨花小圆桌,配着三张矮凳,往里面来,就只是一张床,一个落地的柜子,还有一方简单的梳妆檯。她看见那梳妆檯上搁着一只相框,大约可以看见个人影,便下床趿了鞋,靠近了去瞧。 照片里是一女子,穿着宽大的旧式衣裙,端坐在壁画前,透着十分的娴静秀丽之气,眉目亦是好看极了的。轻寒细细瞧着,发觉这女子的面庞,倒与顾敬之似有相像,才惊觉,这应当是他母亲曾经的房间。 只是这房间如此简陋,半分不像是一位府门太太的屋舍,又加之这里离上房颇有距离,她便揣度着,应当是三太太与顾汝生心生嫌隙后,才搬离至此的。 轻寒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远处,复又回身整理床褥,却见两件大衣正端端的覆在被衾之上。想到外头天寒地冻,她忙取了他的外衣,起身出门去寻人。 大雪落满了整个庭院,天空中还在纷纷扬扬飘着大朵白絮。 她一眼就瞧见了他,正独自站在偌大的天井里,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就这么兀自出神着,凝目望向远方。雪落在洁白的衣上,瞬间化为一片。 轻寒挽着他的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满庭的积雪,悄然走到他的身后。有些吃力地踮起脚,将外衣披上他的肩头,又绕到他身前,用力地拢了拢衣襟,道:“这下着雪,也不披件衣服,想什么呢?” 顾敬之直直地盯着她,看着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发间,看着她因为寒风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便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没什么,外头冷,我们回屋里去。” 话落,他便攥过她的手,往屋里走去。他的手掌很大,手心亦是温暖的,将她的手包裹着。一大一小两对脚印,落在皑皑雪地里,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轻寒抬头看向他,只能瞥见他的侧脸,他耳旁的鬓发已被雪水染得湿润,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回顾宅这短短的一段路,轻寒走的有些吃力,许是昨夜里睡得不安稳,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就想着等回到屋里,再去补一会儿觉。 顾敬之与她一併回到房中,却道:“手心这样烫,定是昨夜在外头冻得太久,我已经让人叫了医生来,等他替你瞧完了便好好歇着,我还有事要出门去。” 轻寒听话地点点头,应声道:“好。” 医生过来替她凉了体温,果然是有些发烧,她吃了药就睡下了。或许是药起了作用,这次倒是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的光景。 云姻端了一碟饼子进来,那饼子是以青梅为辅料烘烤而成,很是清口。轻寒吃了一些倒是开了胃,便又让厨房备了白粥与一些小菜,只是还未来得及用餐,却有人过来通传,“夫人,外头有一女子,自称是林参谋的妹妹。” 林书沁主动来见她,本是稀奇,且事先亦未曾挂来一个电话,她放下筷子,擦了擦手,“请到小花厅罢。” 轻寒到厅里的时候,林书沁已然在座,她二人虽为姐妹,但却并非十分的亲昵。又加之,林书沁早年留学外洋,所处环境与见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愈加疏离了。 “轻寒。”见她进来,林书沁起身称道。 “你该挂个电话来的,我也好有一些准备。”见她来了,轻寒总归还是开心的。 “也就是突然的念头,想着过来瞧瞧你。”话落,林书沁便谨慎的环视一周,见外头站着两个僕人,便有意识的向她使了眼色。 轻寒自然识看出来了的,转头吩咐道,“你们且去忙罢,这里不用照看。” 屏退左右后,那林书沁方才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摺叠规整的小字条来,“其实今日之事,是哥哥差使我过来的。他现在已在军中任职,诸事多有不便,为掩人耳目,便让我将这份东西送来。” 轻寒接过纸条,上面列的倒像是一些帐目,她却不能完全看懂,“这是……” “这是一批军火的明细帐目,是哥哥在办事时,无意间发现的。这些军火併未被列在军火库里,且存放之处亦是十分特殊,只知道大概是西郊的一处仓库。所以,哥哥十分怀疑,这便是当时使得姨丈蒙冤受屈的那些军火。” 轻寒想了想,“单凭这一份帐目,倒是无法断定的,但若果真如你所说,这一批军火如今被这般处置,其中必有隐情,那整件事的背后便定然有一掌舵之人。” 林书沁道:“哥哥亦是如此想法。” 轻寒小心将纸条收好,“书沁,你且帮我向家里带些话回去,看能否找个法子拿到当时查处脏物时的帐目,我这头也会想一些办法的。” 林书沁应声起身,“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轻寒又嘱託道:“万事小心为上。” 送走林书沁后,她又回到厅里,掠过餐厅时瞧了一眼桌上早已凉了的粥菜,却是无心再食,只剩满腹的心事。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4) 立春一过,天就开始回暖了。 轻寒总待在这高门深府里,总归觉得无趣,可无奈自己到底是被箍在这样一个沉重的名分下,只好寻着法子打发时光。 再过些日子便是到了莫晓棠的婚礼,她想着总归该送些体面的贺礼去,便让云姻从府里叫了一辆车,随她一道上街採办。 第60页 车子开过上街的时候,轻寒看见两侧的楼房间,拉着数条白底黑字的横幅,街边亦有些学生打扮的人,正在往那石柱子上贴着些彩纸的告示。她坐在车里,上头写着什么自然是没瞧清楚的,便向司机打听道:“这是在闹什么事?” 司机道:“嗨,还不是那些个学生和工人,一遇到事儿,便整日的闹些游..行抗议,这回说是有个什么教授让给抓进牢里了,这不就闹开了。” 轻寒听闻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初便是因这不清不白的牢狱之灾而丢了性命的,又想那教授亦是个文人,便莫名替他担忧起来,“倘若真是给抓错了呢?” 那司机虽是个下人,但在顾家讨生活的人,到底都是眼明心细,对于这位少帅夫人的家世,他自然也是听闻过些许的,便打着哈哈,“这种事,谁知道呢。” 说话间,她又往车窗外头看去,依旧有一些学生和工人打扮的人在路边贴告示,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小队卫兵,直直地冲进人堆里,手里挥着警棍便是一阵乱打乱踢,那些人即刻四下逃窜起来,彩纸浆糊撒了一地。这时,前头恰有大队的学生与工人游..行而来,见了这一幕自然是义愤填膺,一股脑儿全沖了上来,与那些卫兵扭打在一起,毕竟人多势众,很快那几个卫兵就被制服在地。 由于这样一闹,他们的车子只好在一旁停了一停,等车前的人都走散了,司机才重新启动了车子。就在这时,人群里却忽然有人高喊一声,“那是顾家的车,我认得车牌号。” 那些学生与工人本就愤怒,现在又见了顾家的车子,自然就将他们当了罪魁祸首来看待。一群人朝着车子呼啦啦地涌过来,那开车的司机本是极为稳当的,此时却是重重踩下剎车,橡胶车轮与地面摩擦之下,发出“吱——”的声响。 汽车虽是刚刚起步,但轻寒还是猛地向前栽去,这突然的一下,直晃得他头脑发晕,神志也混沌了去。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见本已空旷的周围,一时间却被围得如同水泄不通的铁桶一般。 那些人中还有不少手拿着棍棒或砖石的,抡高了便往车顶、车窗上一通乱砸。车子前头全部站满了人,想要硬冲出去显然是不可行的,轻寒顿时没了法子,慌得六神无主。便在这时,外头的敲打声渐渐停了下来,为首的几个用力拍着车窗,大声嚷道:“出来!你们这些官僚只敢乱抓人,却是没胆子与我们对峙么!出来…” 云姻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能出去呀,小姐,万万不能的。” 那司机也应声道:“是啊夫人,万不能出去,再等一等,治安的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遇上这样暴. 乱的场面,轻寒心中自然十分忐忑,如若她当真下车去,想是那些人做出怎样过激的举动来都是有可能的,但她又想着,若那位教授果真是有什么冤屈呢?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衡量,那人能如此得人心,想必其中定有缘由。被捕入狱已是大难,却尚且有诸多人为他出头,岂不令人稍有慰藉。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亦是遭人设计,身陷囹圄,不得善终,可笑的是自己却还对着歹人感恩戴德。 思绪戛然而止,她毫不犹疑地握住门把,用力向下按去,车中两人已是制止不及,车门立即便被打开了。外头的人显然以为她是不敢下来的,不由得颇感讶异,场面顿时变得一片安静。她将车门“嚯”地推开,人群便往后退了几步,空出一小块地来。 那些人是不识得她的,又往车里寻去,以为里头还坐着什么大人物,“车里的人为何还躲着?” 轻寒站定后,道:“车里没有旁的人,只是两个随从而已。我亦只是顾家一介女眷,向来不知政务,你们这样围堵着毫无用处。” 有人小声说道:“她好像是顾家的四少奶奶。” 那带头的有一人,工人打扮,闻言说道:“原来是咱们的司令夫人,果真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挡着你的阳关大道了。”这人说话提着十足的嗓子,表情更是讥诮,分明就是在与她打着阴阳怪气的腔调。 轻寒倒也不生气,反是淡淡一笑,“这位先生,且不说这路是大家的,你们挡的是大家的路,只说各位如此费心费时在这里截住我,诚然是徒劳无功的。倒不如将实情与我一说,或许,我还能尽些绵薄之力。” 那人又道:“你们是一家子人,难道还会向着外人说话?只怕你更本就是在唬我们罢。” 轻寒心中已略略有些生愤,疾声道:“凡事皆在一个理字,这位先生若是信不过我,那便索性将我绑了胁作人质,好去军政司令部的门口谈判。” “你以为老子不敢么…” 想是被她惹急了,那人作势就要动手,后头却突然窜上来一个人,将他一把攥了住。 上来的人向着轻寒说道:“对不住,夫人,李教授无故被抓,大家都是急红眼了,才会做出这般事来,看在我与您同学一场的份上,还烦您莫要与他们计较。” 轻寒这才想起此人来,他在学堂的时候曾经追求过莫晓棠,见自己与莫晓棠亲近,有好些次便托着自己给她送信来着,毕业后便留在了学堂任教,现在也只记得他姓赵而已,“想不到是你,你放心,只要他们再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我这里自然是无妨的。” 第61页 “多谢夫人,”赵同学点了点头,又转身与那些人道:“赵某曾与顾夫人师从一处,若各位信得过赵某,赵某便敢用人格担保,顾夫人定会全力相助,若是各位信不过,那就先将我绑了。”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皆是你看我我看你,有个学生率先说了一句,“赵老师,我们自然是相信你的。” 又有人说,“赵先生这话说的,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你。” …… 大家都看向先前领头的工人,他越发地羞怯起来,只好有些扭捏支吾着说:“既然赵先生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自然是信你的。” “如此便好,”赵同学又向她说道,“夫人,那便劳您说话了。李教授一向为人正派,洁身自好,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便随意抓人,还想用言惑民心的陈词滥调来搪塞我们,我们自然是不能罢休的。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结果,怕是难堵悠悠众口。” 轻寒道:“既然我应允了你们,那么是与不是,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是你们需得给我一些时日。” “自然,只是还请夫人尽快,李教授毕竟是从文之人,我怕时日拖得太久……”他欲言又止,轻寒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我知道的。” ☆、10 轻风拂面微波起(5) 轻寒吩咐司机将车直接开到了军政司令部,门口拦着岗哨,她是第一次来这里,自是无人识得,站岗的卫兵按规矩让他们下车检查,其中一个又摇了电话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倒是严旋庭亲自出来了。 他见轻寒一行人被拦在外头,又让下了车,便对着那卫兵道:“这是司令夫人,往后再见着,直接放行便可。” 那卫兵应了一声“是”,又对着轻寒低了低头,“方才对不住了夫人,在下也是按着条令办事。” “不碍事,凡是总要讲规矩的。”她这么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这军中的一股正义之气,不管是严旋庭,还是这放哨的卫兵,皆没有因她的身份而显得过分的迁就,只是秉公办事之余,又遵了寻常的礼数。 严旋庭将她带到一处小院落里,这院子是顾汝生在时命人建的,就位于军政办事处的后头,为的就是公务闲暇之余可来此稍作休息。 为了添些意境,顾汝生还为它取名为“竹音汀”,其中意味亦是不言而喻,并亲自提了门匾悬在厅里,那字瞧着倒是苍劲有力。 “夫人稍作歇息,四公子稍后便来。”严旋庭自十几岁便跟着顾汝生,十余载的时光转瞬即逝,他也算是瞧着顾敬之长大成人,如今老主易少主,他却还是改不过口来,依旧喊着顾敬之为四公子。 “好,有劳严副官了。”轻寒微微颔首道。 她送严旋庭至门口,顺势出门去将这院子观察了一番。这是一座十分精简的中式庭院,四周围着略高的墙,墙下是红漆石桩的柱子,撑起条通底的围廊。 廊前院中种了两棵树,想来开花的季节还未到,便还是光秃秃的,只是她稍一看那枝干,就认出了是两株紫薇。正楼旁还养着一丛凤尾竹,培在特地迁来的湿沃土地里,长得倒是高盛,枝条都已经越过墙头伸到了外面去。 轻寒在外头走了一遭,才回到方才被领至的前厅里,说是前厅,其实不过是一处装饰齐全的小花厅。出了小花厅才是到了正真的厅里,和所有的老派宅子一样,置了上等梨花木椅的上座,两侧是一熘的高背官帽椅,好不正紧。再往前几步就是往楼上去的扶梯了,她踏上去两步,扶着扶手扭身向上望去,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我可是没在上头藏了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寒转头见是他,一下就从楼梯上跨了下来,踉跄几步便站到了他的跟前。顾敬之忙伸手搀住她,嬉笑道:“若是不安心,只管上去瞧一瞧就是了。” 听他讲着这些俏皮话,轻寒自然觉得好笑,但心中到底端着旁的事,便是无暇与他说笑的,只是与他又往小花厅里去。 “方才在街上的时候,见这梅子饼新鲜,便带了一些过来,你要不要尝尝?”她打开茶几上的铁匣子,一股梅子的清香就散了出来。 “这饼……”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电话铃声给打断了,是从前头办事处接过来。只见他凝神听着话筒,一言不发,眉头却是一寸寸地皱了起来,最后淡淡应了一声便挂断了。 “出了何事?”轻寒见他脸色沉重,亦是生出些紧张,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顾敬之撩了话筒,就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反覆确认她没有受伤后,才道:“你遇上那样的事,为何不与我说。” 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场躁动,消息已然传到了他这里,“我没什么事,况且,这不是还未来得及与你说话么。” “好,”他将她往那软绵的沙发里一按,“那我现在听着。” 轻寒便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的与他说了一遍,“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顾敬之看着她,“所以,你就这样应允他们了?” 轻寒以为他是生气了,有些心虚地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第62页 他又说:“那你可曾想过,若是那李教授当真是犯了事的,你又该如何去向他们交代,即便你说清了,他们今后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怎样看待你?” “倘若他是罪有应得的,他们自然再无话可说。” 他暗自喟嘆她辨事清明,却又不谙世事,“你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可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已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便会将一切过错扣到你的头上,认为你在敷衍和包庇,往后你在外的名声甚至是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听他这样一分析,轻寒才知自己确是鲁莽了,心中越发觉得为他添了麻烦,言语嗫嚅但仍不失那份坚定,“是我欠考虑了,只是,我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便不要干预了,我会来处理的,”顾敬之见她垂头自省的样子,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忍再去责备,便岔开话去,“不是说去置办贺礼了,都备了些什么?” 轻寒嘆了嘆气,“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准备,就遇上了这档子的事。” 顾敬之道:“人家办的既是婚礼喜事,你总归不能再穿的这般素淡去,明儿叫裁缝到府上,再做些新衣裳。” 她倏地抬起头来,抓住他的胳膊,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你许我去了?” 顾敬之佯装眉头一皱,“我何时说过不许你去了?” 轻寒笑了笑,颇有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味道,“我想,依着现在的身份,总是不方便随意出面的。” 他才知原来这个身份,会令她如此拘束,“不过一个称呼,你无需碍于身份,想做些什么便只管去做,依着你的性子,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她的眼睛已是笑得如同月牙儿一般,明媚而又欢快地答应着,“好。” 他见她如此开心,便也浅浅地笑了一笑,心中却想着,不论她曾经与自己是多少的淡漠与梳离,到了现在,亦不过如同个孩子般,开心了便毫无顾忌地笑,只是这笑,怕是他付之一切也愿去维护的。 但,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本章无字,系说明 很快就肥来啦~ ☆、11 空梦一场(1) 傍晚时分,倒是滴滴答答下起小雨来。水门汀的路面上积了层薄薄的雨水,泥瓦覆盖的屋顶,应着一熘的飞檐翘角,此刻正坠了颗颗的水珠子,不断往下落着。 严旋庭走在竹音汀的院里,脚下是踩过雨水的“噼啪”声响,他走进屋里就摘了头上的军帽,又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才往书房里去。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顾敬之低低的声音,“进来。” “公子,”严旋庭站定,“夫人已经安全送回府上了。” “嗯,”顾敬之应道,他复又抬起头来,放下握着的钢笔,“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严旋庭略略一思忖,道:“被抓的李教授,年初方被选举为甬平工会的主席,不过上任半年,倒是推行了多例为民的公道章法,替那些工人谋了不少福利,很是得民心。此番被捕,是被扣了一个言惑民心的罪名,大意便是那些革命党的言论了,但实际上却是纯属欲加之罪。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人并非我甬军所抓,而是赵孚生的部下。” 顾敬之冷言道:“果然是这老儿在滋事,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严旋庭亦是猜测几分,却无定夺,“四公子的意思是?” “这位李教授既然是为工人谋的利,自然就是挡了那些资本家的道,如今他被人设计,而对他下手之人又是我们的赵司令,”顾敬之冷嗤一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严旋庭恍然,暗自讶异面前之人的少年老成,“看来这赵司令,不是在暗中储备势力后盾,就是在收受这些人的利益好处,无论是哪一条,都足以说明他的叵测之心。” 赵孚生自此番顺利与顾敬之达成官方联合以来,便得以堂而皇之地进入甬平城内,更是被允许在城中派守自己的兵力作贴身护守,不过在数量与行为上,自然是被加以限制的。 现在看来,赵孚生的目的,果真从一开始便是不止于此的。顾敬之自始是心如明镜,却奈何受制于如此局势——这钳制定要早日挣脱才是。只是赵孚生的老底,他却是如何都摸不透底,只道他手里养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兵力,却又与外洋关系匪浅而已。 原本以为,他就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头目,不过是巧言令色又逢迎老练罢了。可自从他第一次将联合之意显露起,便已是令顾敬之起了疑心。试想,即便如今的顾家根基已动,但又有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阀,敢这般上赶着惦记他顾家的。那只能说明,此人不是个无脑莽夫,便是有着十足的底牌。 而这赵孚生绝非莽夫,其手段之精明厉害,打从他在顾家手中拿走宛城时起,就已是显山露水了。 此人不除,怕是难有安宁。 回到顾宅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外头的雨已经停了,隐约可以听见夏蝉脆鸣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 管事的是府里的老人,见顾敬之回来,便迎上前道:“四公子回来了,我这就让厨房准备着。”自从他正式任职以来,回府的时间便常常是不定的,也因此,厨房总会预备着好几餐的打算。 第63页 顾敬之道:“不必了,你下去罢。” 管事的接过他脱下的外衣,应了一声“是”,随即就退下了。 顾敬之埋头就往楼上去,没成想才跨了两步的台阶,就被轻寒堵了回来。他抬头看去,只见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纱料长裙,衣身很是宽松,将她整个儿虚笼着。她双手反在背后,面上带着些不悦,倒是像极了个心有不满的小老太太,“用过晚饭了?” 顾敬之摇了摇头。 轻寒脸上的不满更加明显起来,眉毛都拧了起来,看上去愈发像个小老太太。她扯着他的臂膀,就将他往餐厅带去,“晚餐总还是要用的,让厨房预备的清淡些就是。” 见她这副模样,顾敬之早已是忍俊不禁,却还是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前走。他微微垂首,盯着她小小的后脑勺,又看向她拉着自己的手,被那束口的衣袖遮得隐隐约约的,细细的手指倒是愈发显得白嫩,“那你替我下碗面条便是。” 轻寒停下步子回过身来,像是想了一想,随即撇撇嘴道:“面条很好吃?”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一番,“嗯,你下的面。” 她被他这么一瞧,自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于是转身小跑着往厨房去,“马上就好。” 依旧是碗清汤面,只是在一层碧绿的青葱上,搁着个鸡蛋。蛋清还是白白嫩嫩的,中间龚着澄澄的蛋黄,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与气息。 轻寒坐在顾敬之的对面,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实在是好奇,李教授的事是否已经处理妥当,可一想到自己是失了理的,便又难开口起来。 顾敬之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看着她焦作的样子反倒心中愉悦,于是故意慢条斯理地挑着那碗里的面,嘴角却是按捺不住的直往上翘,“过两日,人便会放出来。” 轻寒起先一愣,而后才十分开心道:“李教授果真是清白的,”过了一会儿却又低沉了下去,轻声说道:“总不至于再遇上那样的事。” 顾敬之闻言一顿,原本挂着的笑,不动声色地凝了起来,“这几日便不要出门了。” 轻寒点点头,以为他是在担忧下午的事会再次发生,只是心下却早已生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又过了几日,就在释放李教授的那天,轻寒是在报纸上看见的消息。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半页,不仅将他的罪名彻底澄清,还顺带着歌颂了一番他的功绩,只是那特特写明的释放日期,却总让她心中觉得异样。 应着自己承诺在先的缘故,她一早就作了护送李教授安全回府的打算,只是顾敬之自从那一夜折返回军中后,便是有三日再不曾回府。这中间,亦只来过一个电话,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紧急的状况。轻寒原本还着急无处询问,倒是云姻上街带回的一份报纸,令她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件事情如此宣扬,想必定是会有许多学生与工人前往,轻寒便打消了用车子的想法。又应着本就是暗地里的事,她便差使了两个身手不错又机灵的卫兵,打算混在人群中相护。她又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亲自同去。 从甬平大牢这一路,果然有许多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大抵是说得上话的,便簇拥在那李教授身旁,雀跃着说着话,这其中就有那位赵同学。不过那李教授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低头拖着脚步走路,本是一丝不苟的头发杂乱地蒙在脸上,面庞是乌黑的,连脸面都看不清了,身上的西服早变得又破又脏,里头的衬衣上隐隐还能瞧见一些血痕。 两个侍从紧随在她身旁,随着人流缓慢往前移动。突然,像是被人狠狠踩住了脚跟,轻寒一个趔趄往前栽去,幸而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夫……您没事罢?” 轻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实则脚上却是吃疼得紧。她本是私自出来的,为了行事方便,就换了一身男子的行头:藏青的长衫,蹬一双黑布鞋,又将长发盘起藏进顶圆沿毡帽中,倒也算有几分清秀小生的样子。 只是起身间,她敏锐的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个异样的黑影,那人是逆着人流行走的,手中握着件黑色的物什,正慢慢向李教授靠近。轻寒定睛一看,那黑乎乎的物件可不就是一把枪!她忙向身旁两人示意,可他们根本没有料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一开始便站得远了些,此刻再想靠近,却是十分艰难。 眼看着那人已然瞄准,正欲扣动扳机,却忽然凭空的一声枪响,黑衣男子应身倒地。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的尖叫声,立时便似鸟兽四散逃离,一时间大街上混乱不已,轻寒亦在两人的掩护下,隐藏在一处大石柱后蔽身。 不知怎么,这一次她倒是镇定的很,心中并未有慌乱害怕。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就只剩得四五个工人学生打扮的人,团团围住李教授——想来也不是真的学生与工人的,那严阵以待的阵势,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不过安静了一秒,从倒地黑衣男子的方向,又涌出十几二十个的人来,一应穿着黑色的褂子,各自手里握着把枪。 战火一触即发。 却是出人意料的,只见那“李教授”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来,冲着那群黑衣人便是猛开几枪。他先发制人,乘着他们躲闪的时间,带着身边几人极速躲藏到对面的大石柱之后。 第64页 原来那李教授,根本就是个幌子。 好一出引蛇出洞。 黑衣人来者不善,却方知自己上了当,为首一人正欲撤退,但从他们的后头又连续迎上来几枪。一时间,黑衣人腹背受敌,可又无处遁藏,只好奋力抵抗,最后只剩得那为首一人时,叠叠的枪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轻寒听见没了动静,便往外稍稍探了探头,看见那只闻枪声却不见其人的另一头,这时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只是平日的戎装现下换作了一身便服——竟是严旋庭。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来摆了摆,示意身后的人停下,又吩咐道:“抓活的。”话一落,立时就有两人上前来,将那黑衣男子拖了下去。 距离此处百米开外的拐角处,连着一条巷子,与中通的大街成垂角状。巷子不窄不宽,恰能使得一辆汽车开合自如,严旋庭立在一旁,向着车内道:“果然是赵孚生身边的人。” 车里的人正了正身,轮廓分明的一张脸,从暗处落到窗口的阳光下,“他还真是势在必行,连自己的亲信都放出来做事。” 严旋庭又道:“那人该如何处置?” 车内之人便是顾敬之,他暗色的眸光微敛,话里亦透着森冷,“自然是要他的命,不过,要将此事闹的人尽皆知才好。” 这赵孚生太过狂妄与贪婪,这股气焰定是要灭他一灭的。 隔天一早,报社便就李教授释放遇袭事件做了十分详细的报导,对于赵孚生所作所为,亦是写的能够令人看破却不说破。反观这通篇的文稿,其中心思之缜密,文笔之巧妙,怕是全甬平城的大小报社,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赵孚生大怒地将报纸往桌上一拍,气的两撇八字鬍须微微直颤,他原本是做了十分的打算,才会将本就不多的亲信人手多数派了出去,却没想到生生掉进了这陷阱里去。这一回,怕是拉拢财势不成,反倒令自己大伤元气。 “赵司令莫要动怒。” 赵孚生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老子本就打算借着他甬军的名头,将那劳什子的李教授弄死在牢里,没想到倒是让那小子反摆了一道,还这样大做文章。” 那说话的人穿一身褐赭色的长衫,头上一顶帽子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脸来。他坐在赵孚生一侧,周身陷在那猩红色的软绵沙发里,“他的本意便是让你与商界联合不成,藉此遏制你势力的发展,逮着机会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不过这一次,赵司令倒也是操之过急,行事太过明显了。” 对于他的指责微词,赵孚生自然觉得下不了台面,“老子生来性急,那种缩着不动弹的日子,是过不了多久的。” 闻言,那人悄然一笑,心下十分明白话中的嘲弄之意,他端起茶盏小啜一口,“按兵不动,并非下下之策,赵司令如若觉得在下行事不妥,那么,只管终止我们的合作便是。” 赵孚生混迹军政多年,面皮子早就练成了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境界,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的事?我一介粗人,不过是过过嘴瘾的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那人依旧是不动声色,“关于那批军火,不知赵司令查的如何了?” 赵孚生道:“先前倒是得了一些着蛛丝马迹的,不过大约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一下便又断了线索。” 那人又道:“这样大的一笔军火,定然藏得十分隐蔽,且需寻得一处开阔却又不易察觉的地界,再派人严加把守着。赵司令若是差人偷偷查访,想是同时具备如此条件的地方,应当也是没有几处的。” 赵孚生转了转眼珠子,亦觉得有理,“只是现下我已没有多少人手,若是再去要人,只怕就是不打自招了。” 露在灯光下的嘴角,微微往上牵了牵,“人手自有我来安排,都是些小人物,想必即便被调了包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只是赵司令,这些兄弟的功劳,可得算在您头上的。” 赵孚生闻言即意会,哈哈笑着:“那是自然的。” ☆、11 空梦一场(2) 轻寒一瘸一拐地回到顾宅时,天色已然靠近黄昏。她扶着门框抬腿正欲往里跨,却见顾敬之端坐在大厅里,双手抱胸,饶是玩味地看着自己。 轻寒下意识转身便想逃走,却听见身后,他一声喝道:“逃什么,回来。” 她讪讪地回过身,强装镇定又步履稳健地走去,坐定后报以尴尬地一笑。顾敬之冷眼瞧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是冷不防的,他抬脚便往轻寒的脚跟轻轻一踹,力道微弱,但仍是令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知道疼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冷冷的,“我的话,全部都是耳边风?” 轻寒小声抱怨道:“当然疼,褪了好大一块皮呢。” 顾敬之皱了皱,只是冷哼一声。轻寒见他板起脸来的模样,知道他是真的在生气,便软了软言语,道:“我总是要言而有信的,况且,你也不曾向我讲起,有这样的安排。” 他浓眉一挑,“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轻寒立刻将头摇得似破浪鼓一般,“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往后一定听你的话。”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只见她的脸上沾了一些灰,摘去帽子的头发略略有些凌乱,身上还着一件稍不合身的长衫,亦有不少的灰尘。顾敬之心下到底无奈,便对那候在一侧角落的丫头吩咐道:“去将药箱子取来。” 第65页 他又道:“将鞋子脱了,我看看。” 轻寒乖顺地脱了鞋,确是伤了极大的一块,整个脚跟像是被剥落了一样,露着鲜红色的血肉,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周围化着一圈黄黄的脓液。 她见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便是觉得那伤口实在有些令人作呕,当即将腿往回缩了缩,“还是我自己来。” “别动,”顾敬之却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脚踝,一边上着药,一边说道:“看来,是要关着你一阵子才好。” 她当即心下一急,再过些日子就是莫晓棠的婚礼,她才不愿意错过的,“你答应我,可以去参加婚礼的,不能言而无信。” 顾敬之抬起头,看着她一张涨得微微发红的脸,连嘴巴都是生气地撅着,突觉实在是可爱,便忍不住道:“那便参加完婚礼,再回来关禁闭。” 听他松了口,轻寒还是有些得意的,暗自抿嘴微微一笑。她是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可以如此有恃无恐,又乐此不疲地向他撒着娇。 莫晓棠的婚礼定在四月初十,正是日暖花开的日子。 婚礼里外皆是按着西洋式办的,在甬平城里最大的教堂——铭恩堂,又请了传教的牧师来作证婚人。 轻寒大抵是到的晚了些,只是她的位置当是一早便预留好了的,在左列首排的右侧第三位。她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脉脉深情,相视而笑的模样,喜悦之余不由心中感慨,当初自己的婚事,到底是错过了全部的美好。 “你来了。”身畔落下一个身影,然后就是温和如凉玉的声音。 轻寒扭头看去,便迎上了那久违的目光,依旧藏在透亮的眼镜之后。虽有一丝的差异,却仍是微微一笑道:“你也来了。” 陆绍迟显然是落寞的,只因她这一笑,眼中尽是淡然与疏离,那原本总是含着热情的目光,已然是冷却了,而且仿佛是早已冷却。 他的轻寒,不再是他的了。 亦或许是从未拥有过的,万般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倒了现在,亦只能化作一抹悲哀的苦笑。 这一场必然的相逢,再见面时,轻寒是真的淡然了,恨也好怨也罢,那些总归不是他做的事。 却也是,总归没有爱的。 她小声低语:“那篇报导我看了,写的真是巧妙,多谢你肯这样帮他的忙。”这声道谢,她是十足的真心诚意的,毕竟如此言语自然是会招致某些势力的敌视,他肯这样做,亦是冒了一些大险的。 陆绍迟偏了偏头,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只是那凉意愈发明显,“我并非帮他,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轻寒心如明镜,只是对于他的这份情义,自己再是无法回应了。年少时的仰慕与心意,到底是被那些糟粕之事,沖的愈发淡去,直至最后的遗忘,终成了回首时仍算得些许美好的记忆。 那过去种种,万般所幸被阻断在了萌芽之初的时光里,那些钦羡似乎也已随着年岁的过去,变得成熟与理智。 她转过头,又去看台上的新人,礼已成。此刻他们正转过身来,朝着列座的所有人浅浅鞠了一躬,紧接着堂内便响起了祝福的掌声,来宾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夹道欢送这一对璧人。 莫晓棠经过她的时候,沖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依旧是如此明亮,那目光里是一览无遗的幸福,与对生活的无限嚮往。她目送着莫晓棠往门口去,只见她行至一女子身旁时,便停了下来,将手中的花束递过去。轻寒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女子便是盛家小姐盛雅言,就坐在右列第三排的位置,与自己相隔甚近。 突然地,她心中就升起了一抹异样的感觉,抬眼间就对上了盛雅言投来的注视。轻寒有一瞬的发愣,旋即又礼貌点点头,沖她笑了笑。那盛雅言亦是挂着笑容的,只是那笑容似乎总带着些别的意味,是虚假,是挑衅,亦或是绵里藏针,一时间却也看不明白,只道那绝不是真心的,轻寒这样想。 陆绍迟见她看着前头似是出神,便道:“我们走罢。” 轻寒被这一声,倒是拉回了思绪,“好。” 正欲动身往晚宴的饭店去,她便听得后头传来一声,“夫人。” 来人正是莫晓棠的父亲,想想当初他亦是帮过自己大忙的,“莫伯父,恭喜。” 莫老得她一声“伯父”自然心中欣悦,没想到几年前的一个举手之劳,倒是令自己成了这司令夫人的半个恩人,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晓棠的婚礼能得夫人赏脸,实在是我莫家的荣幸。” 她又浅浅一笑,“晓棠的婚礼,我自然是要来的,伯父言重了。” 莫老道:“那便晚宴时再见,莫某先告辞。” 轻寒颔首,往旁边让了让,以示礼节。 “商人果然都是一个虚伪的样子。”陆绍迟望着远走的背影,突然道。 轻寒略有讶异地看向他,只见他目视前方,一对黑眸藏在雪亮的镜片后头,那镜片映着光亮,倒是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觉得那里像是泛出冷冷的眼色来。 她忽然记起那日在畅春楼的所闻,心下一沉——他是知道陆兆坤做过什么的,可他自始至终从未吐露过半个字。轻寒不禁觉得有些漠然,虽然那日他的反应足以证明他于此事是毫不知情的,但也到底还是选择隐瞒。她亦是选择不言,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 第66页 她对于他,最终还是恨不起来的,只是假以时日,她定要令那个幕后之人,连同所有的帮凶,付之代价。 晚宴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轻寒特特的去向莫晓棠告别。莫晓棠喝了不少的酒,面颊绯红,但意识还算是有几分清醒的。只是在看见他俩人一同出现时,到底还是犯了糊涂,嬉笑着道:“陆主编,你可是…要把轻寒好好送回家去的。”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轻寒匆匆从大堂退了出来,只是陆绍迟不知是当真了,还是莫晓棠的话给了他理由。他三两步从后头追了上来,道:“这么晚了,我送送你罢。” “不必了,”轻寒脱口而出,“外头有车子等着的。” 陆绍迟恍然,心中一恸,自嘲地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已经是顾夫人了。” 轻寒道:“那么,再见。” “再见。” 她转身离去,陆绍迟的目光却是紧紧尾随着,万般不舍地收不回。过了这么久想要忘却的,却依旧徒劳,挥之不去。他心中十分明白,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与自己当是再无半点关系了。 原本以为,她只是因为当初的事情对自己心生怨怼,但到底还是对自己心有所向的。可现在看来,却早已不是如此,她于自己所有的,只不过是淡漠。 对,只是淡漠。 心中的不甘却是越发分明起来,他亦是恨的,恨当初的证据,让自己写了那样一番报导,将她生生推了出去;恨父亲连同他人,作出这样的局来;更恨那些夺去她的,所有的人。 可最恨的,却是自己,他恨自己的无用,恨自己只能屈从在父亲的庇佑下生活。他不像那人,不管要风得雨,皆不过掌心翻覆的事情。 忽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的心底慢慢升了起来。 陆绍迟的眼神有些迷濛,他看着那抹身影进到车里,终于消失在自己眼前。心中钝痛,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与他一起看雪,一起撰稿,一起无心说事的,属于他的女子了。 她是属于别人的。 车内有些闭塞,轻寒一坐进来便感受到了这奇怪的氛围。她才伸手将车门合上,就无端落进一个突然的怀抱里,顷刻间便淹没在他熟悉的气息中。 她轻轻地挣扎开来,“你怎么来了?” 晦暗下的顾敬之,眸光若繁星点点,他的目光自一开始便隔着车窗玻璃,一直死扣着外头的那个身影,直到方才她上车,他才将目光从那人上收了回来。他开口,语调缱绻,“这么晚了,不放心。” 轻寒脉脉一笑,伸手覆在他一手的手背上,“有人接有人送的,有何可不放心的?” 顾敬之撇了撇嘴,仰面倒在靠背上,“怕你半路上被狼给叼走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头看去,赫然见那已经互道“再见”许久的陆绍迟,依旧保持着望向这边的姿势,眼里的痴念一目了然。她不禁一顿,内心酸涩之余,还是有了一些心虚,“你怎么知道……” 轻寒话未说完,下一秒便被堵住了口。他用一手掌在脑后,双唇欺于自己之上,回旋反覆。一时间,唇齿之间尽是他的气息,夹杂了淡淡的菸草气息,吞噬其中。她能感觉到这个吻,带着全部的霸道与不满,不禁周身发起烫来,焦虑亦或是其他所致,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像是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听着耳边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往后,都不许你再提起他。” 轻寒心中讶然,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在意的,“你……是不是在生气,气我不曾与你说起过?” “我不气你,只是后悔晚了一步,”他抚了抚她鬓角的发,又轻笑一声,倒是有些安心似的,“不过,所幸不算太晚。” 轻寒心中五味杂陈,她能听出那语调中的不安与小心。长久以来的尔虞我诈,自小的孤独与被算计的生活,早已令他变得时刻戒备。只是心底的那些脆弱与敏感,又有谁能知晓… 现在,她大约是懂了的,轻寒这样想。 ☆、11 空梦一场(3)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初夏的风飘然而过,那窗棱上垂着的轻纱薄幔,就像旋舞的裙摆,被高高掀起。 这一日,轻寒命人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通,将冬日里厚重的装饰一应更换。陷脚的绒毛地毯,也已换做了细绒的料子,走在上头依旧软绵无声。 她独自来到上房,眼神一瞟而过,却落在了那一扇沉闭已久的门上——顾汝生生前的书房。这里原本是一处极为私人的地方,但凡是进得这里的,即便是下人打扫,皆需请得他的同意。不过自从他去后,便是再没有人来过了,在这偌大的顾宅里,倒成了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 往事一下子涌了上来,轻寒不知为什么所驱使着,竟就走了过去。她打开房门,一些细碎的粉尘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里头已经积起了层薄薄的灰,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来,洒下一地的光影。 书房本是不大,只安了一个老式的书柜,两面的墙上各挂着幅捲轴的彩墨国画,青葱翠绿的碧竹,倒是有几分眼熟,只是她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轻寒绕着屋子走一圈,就又回到了柜前那张沉木的书桌前,却看见桌下的第一个抽屉微微开着一道口子。 第67页 轻寒思忖再三,仍是好奇使然,她用食指扣住把上的金色圆环,轻轻往外一拉,抽屉便整个儿打开了。里头安着一只木质盒子,四脚贴金,前头扣着白银地如意花样的锁。 木匣子并未上锁,只一掀便开了,里面装满了摺叠规整的纸张,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小小的空间里。从左至右,颜色愈加泛黄,轻寒从左侧头里几张中,拣了一张出来,细细摊开,才发现原来是封信。行云流水的行书,字迹清晰,写道: 卿卿如晤: 时又过半年,日益之凉矣,记要多添些衣物。汝总曰北者天之寒,如此大风,令汝大之不爽,不知今时可尚习? 阑安一切皆好,但于是年之事,仍不能怀。吾自是知其于吾恨,但不欲以吾故,令其生平不得幸福。算一算,其亦至婚之年,忆汝昔乃有言,不欲子之婚姻作政者死,我当为今之铭。 前日,吾已为之订好婚事,虽为寒门之女,而行心甚矣,于阑安亦甚合。好在此一,他倒不曾与吾难,实令吾大惊,想是年长些,心亦是熟矣。吾欲,及其婚后,乃令其至军中,其有善者天,亦不可徒费,有事总须早始也。 汝必甚奇,嫁与阑安之,到底是为何人。想来,亦有几颇分天意,彼与汝同,自南来,父亲遭难,女乃单身入盛家宴,只为我彻查之,又与其父清白。吾以此事为由,与之交易,只望向后,一切可随我心。 彼时顾之,便欲,此女可谓与君有几分类之。一者冷,一者果,尤为其款目,真如绝子,洁净清,无杂,一眼见心。 吾视之,犹见之昔之君。吾亦有私者,不能与汝相携白头,遂将此愿寄之阑安,所求所望,皆不过冀其余福。 【ps:此处为白话版本: 又过去了半年,天越发的凉了起来,记得要多添些衣物。你总说北方的天这样冷,风这样大,令你十分的不舒爽,不知现在可还习惯? 阑安一切皆好,只是对于当年之事,仍旧无法释怀。我自是明白他对于我的恨,只是不想因我的缘故,令他一生不得幸福。算一算,他亦到了婚娶的年纪,记得你从前便说过,不想让孩子的婚姻变作政治的牺牲,我当是铭记至今的。 前段时日,我已为他订好了亲事,虽是一寒门女子,但品行心底十分不错,于阑安而言十分合适。好在这一次,他倒不曾与我作对,令我十分惊讶,想是年纪长大了些,心智亦是成熟了。我想,待他婚事一过,便让他到军中任职,他有如此天赋,亦不可白白浪费,有些事情总要早些开始的。 你一定十分好奇,嫁与阑安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想来,也有几分天意,她与你一样,举家从南方迁来,父亲遭难,她居然只身一人混入盛家宴会,只为求我彻查此事,还与她父亲清白。我便以此为由,与她作了交换,只望往后,一切可随我心愿。 我当时瞧着她,便想,这女子可真是与你有几分相像的。一样的清冷,一样的果敢,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你,干净清澈,毫无杂质,一眼就能看到心底。 我看着她,倒是觉得又见着了当初的你。想来我也是有一些私心的,不能与你相携白头,便将这份希望寄托在了阑安身上,所求所望,皆不过是希望他余生幸福。】 放下手中寄于深思的薄薄纸片,轻寒才明白,原来眼前这旧屋中人,对那许久以前的女子,亦是怀了一份异于他人的情愫。不过这情感,到底被诸多杂事所牵绊,奈何沉重至此,也註定是徒留遗憾罢了。 只是山长水阔,寥寥尺素终究无法越过生死的隔阂,现如今,亦不知他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彼此相惜。 她小心地折好信纸,放回盒中,打算寻一个适当的机会,将它交于顾敬之,希望能解开他多年的心头之结。 轻寒偷偷将匣子带回房中,见上头布满的灰尘,便随手去取手袋中的绢帕。白丝的面料及其软滑,只轻微一抖,整条帕子就散了开来,一卷细细的黄纸安静地落到她脚边。 她有些疑惑地拾起来,展开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铺满了整个纸面。稍一思虑,她便立时起身,从矮柜最底层的一屉中,取出那日林书沁交与的帐目来核对。 竟是分毫不差! 这是从哪里来的纸条,又是谁放进了她的贴身手袋,更是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轻寒思来想去,觉得唯一可能的,就只有陆绍迟。 她必须见他一面。 ☆、11 空梦一场(4) 顾敬之嘴上虽说要好好关她几日,却也总归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派了更多的侍从随时跟着倒也是真。 她特地将陆绍迟约在这畅春园,就是看中了这里的人多眼杂,不过此番的几人实难对付,皆是追踪盯梢的好手,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在平日,身边但凡随着一个这样好本事的人,倒也令人安心,只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令轻寒一时间焦心不已。 “夫人?”这一声唤,犹如婉转莺啼。 轻寒闻声望去,却见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白萍舟,此刻她正着一身戏服,只是面上尚未上妆,“白小姐,好久不见。” 白萍舟莞尔,“夫人一人来听戏?” 轻寒转了转眼珠,心中顿生一计,不知怎么,对眼前的人,她竟是十分的放心,“白小姐这是准备登台了?” 第68页 白萍舟道:“还未到时候,现下正准备往化妆间去。” 轻寒往后头偏了偏头,又沖她使了一记眼色,“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繁复的妆容究竟是怎么个画法的。” 白萍舟心思剔透,哪里会看不懂其中的意味,巧笑一记,“夫人若是觉得有趣,不妨与我一同前去看个实在,如何?” 心照不宣,两人相视一笑,前后往化妆间走去。随行之人亦跟上前去,轻寒侧首瞧了一眼云姻,她亦是心领神会,当即停了步子,待那几人再靠近了些,便道:“这后头毕竟是白小姐的私人地方,多有不便,劳烦诸位便候在门口罢。” 几人虽觉云姻所言在理,但依旧不敢怠慢,一应围在了门房外头,十分警觉。只是却未曾注意到,方才传话的小小身影,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白萍舟既是甬平城里的第一名角,各方的派头亦是十足的,这间空阔的化妆间便是只为她一人所用。房间里列着数不清的戏服,五色斑斓,数不胜数,直令人眼花缭乱。明晃晃的镜子里,映着两张各不相同的面庞。 白萍舟将轻寒引致房间一角,掀开花色的帘子,从后头露出一扇小小的门来。她卸了上头的栓子,稍一使劲门就从里开了,“这门原本就是为了避人所建,是直接通到园子外头的,十分隐蔽。我亦已告知了云姑娘,自有她在此处看守,夫人只管放心离去。” 轻寒想到,以她的名声,上门求见这定是不在少数,若是直面应付怕是每日都要不得安生,在这里开了这样一条小道,原也是为了躲避前头那些人的纠缠罢,“白小姐多谢。” 白萍舟不知眼前的人是要去见何人,需要如此的大费周章,掩人耳目。她心下略一思索,只道:“夫人客气了。” 这扇隐蔽的门,直通到了后街,后街连着条长长的巷子。门廊顶上架了根横樑,杂乱地缠着些电线,垂下一盏昏黄色光亮的电灯。些许夜风吹过,那灯便一晃一晃的,巷子亦变得忽明忽暗。 巷口摆了个摊子,远远看去,倒是有些热气翻腾而上,只是一瞬就不见了。轻寒往那摊子走去,见打理的是一老妪,微微佝偻着背嵴,满头银丝。她叫了碗馄饨,老妪端上来时,便往她手中塞了把散钱,足是十倍之多。 那老妪许是年老花眼,细着眼睛凑近钱币瞧了瞧,“哎呦,姑娘,你怕是给算多了。” 轻寒微微笑着,语调颇为轻柔,“不会错的,婆婆,你且收好。” 老妪依旧有些疑虑,只是见她如此的笃定,便也未再说些什么,只摇着头慢慢往摊后走去。 “你还是这样心善。”摊下本就昏暗,他高大的身形一落下来,便又挡去了大部的光亮。 轻寒心知来的就是陆绍迟,也不抬头,只捏着那只粗瓷羹勺,缓缓搅着漾在汤汁里的几只馄饨,“不过是有些于心不忍,若不是为生计所迫,如此年纪,当是在家中享天伦之乐的。” 陆绍迟道:“你此时找我,是有何要紧之事?” 轻寒手中的动作倏地停了下来,眸色流转,她一撒开手,那勺子就落了下去,打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卷薄纸,按压在她的手指与桌面之间,被推到他的面前,“你在我这里,落了一件东西。” 陆绍迟轻轻一笑,眼中是清冽的,“只是件不要紧的东西,夫人若是无用,只管丢了便是。” 轻寒的神情顿时肃冷起来,声音亦是冷冷的,“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 陆绍迟低着头,面目是看不分明的,一根食指在桌面上揩拭而过,那颗原本圆润的水珠,瞬间便被夷为湿濡的一片,很快就风干了去,“我很久之前就与你说过,我是得了证据的,至于它从何而来,我不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很轻,是毫无波澜的,却又像是暗涌不断的静谧湖面,下一秒就会翻腾而上。他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只不过也只是现在而已,因为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绝佳的机会。到了那时,只怕这个消息,就会变成那借力的东风,清扫一切障蔽。 那垂着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些什么,双唇抿起,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轻寒疑虑不已,看着眼前的人,明明他还是他,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若他又不是他了。她仍不死心,追问道:“为何不能告诉我?” 陆绍迟终于抬眸直视着她,四目相对,仍逃不过一时间的无言以对。 他还是想念的,如此的想念,即便过了这些年,即便刻意地回避,即便骗自己那些只是年少的一时兴起,可他却还是逃不开,还是,回到了原点。 “因为,会危及我的性命,”他缓缓而言,“如何?还要继续追问下去么?” 她沉默了,原来他竟是受了这样的胁迫的,自己当然是不能再问。他已经透露至此,对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陆绍迟见她沉默,又道:“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便告诉你……” “不,”轻寒疾声喝住了他,“我不再问你了。” 一丝欣悦划过心头,像是冰封许久的禁地,被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原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她还是关心的,不是么? 第69页 他控制不住的这样想着,这样安慰着,只是自欺欺人,又能欺人多久?皆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12 人生自是有情痴(1) 暮春初夏,夜里还是凉凉的,天空中是无数的繁星,在寂静的时光里忽闪。 热闹,却也是不热闹。 皓月居中,众星捧之,可看起来仍旧是这样孤独。即便如此明亮,却始终只能在黑夜里出现,与白日的旭阳,终究隔着无法跨越的光年。 这月亮,可不就是自己么,白萍舟这样想着,脸上挂着一抹苦笑。 她已经换下华丽的戏服,卸去了精美的妆容,一张毫无粉黛的素色面庞,倒是更加的清丽端庄。只是一对丹凤美眸,蓄满了苍凉与悲怆。她扯了扯滑落肩头的披肩,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往旁边的窗棱上靠去,凝视着外头的阑珊夜色。 方才行踪诡秘的女子已经离去多时,只是她好像并未有一丝的担心,自己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是简单又不失诚意地道了谢。白萍舟越发觉得她的奇妙,那张看似平淡又软弱无害的脸下,倒是藏着无比的胆色与坚韧的。 他所钟情的女子,果真是不同于一般人。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白萍舟警觉地竖起耳朵,不易令人察觉地微移双足,只是还未迈开步子,肩上便搭上一只手来。她立时反手抓住肩头的手掌,灵巧的身子一个回旋,曲起左手手肘,迅速向身后之人袭去。 那人亦是极好的身手,顺势截住她的胳膊,于头顶绕至身前,反将她牢牢掌控在了自己的双臂间,只是那手肘挥来的力道,还是令他颇感讶异。 这一下,白萍舟反倒被钳制住了,半分都动弹不得。但又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周身都变得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结了,只因这是她朝思暮想又望而不得的气息。 是他。 白萍舟顿时喜上眉梢,扭捏着挣脱开去,那人亦松了手中的力道。她丹唇微启,目光希冀地迎上他冷冽的眸子,“原来是四公子呀……” 顾敬之撒开手,抚了抚衣襟,往一边的沙发里走去,坐定道:“白小姐的身手,倒是敏捷得很。” 白萍舟闻言一鄂,旋即又恢复了神色,走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吃的就是这口饭,总是会点花拳绣腿的。” 顾敬之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面里似笑非笑,令她心中有些许的发虚,只好想着法子扯开话题去,“四公子倒是有几个月不曾来过了的,今儿个这是吹了什么风,竟想起瞧我来了?” 他心知肚明的任她打着幌子,只道:“我来这里做什么,白小姐不清楚?” 白萍舟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只怕他就是为了方才之事而来,想不到他的动作竟是如此之快,看来他对于自己的这位夫人,真是一刻都放不下心的。 心如针扎,是密密麻麻的酸楚,她却只能微笑,“你与我断了这么久的联繫,我又哪里会知道……” 顾敬之像是暴怒而起,他俯身将她逼迫在自己与沙发中间,一手撑在扶手之上,一手狠厉地掐住她精緻的下颌,“她到底来做了什么?” 白萍舟被迫向后倒去,仰面看着他噬人的目光,那里充斥着浓浓的火焰与嫉恨。她忽然轻笑起来,自己这么久以来的付出,甚至一度濒临信仰的边缘,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蹙了蹙眉,“你笑什么?” 白萍舟的眼里满是傲气,甚至还有了些讽刺,“我在笑你,还是这样的患得患失,画地为牢。你不愿意十分的去信任一个人,总是在猜测,怀疑,因为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是无法去相信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顾敬之十指微僵,撑着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他不理会她的话,或者是不想去理会,再一次追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她到底来做了什么?” 她的内心其实是痛的,轻轻嘆了一口气,“你既已知道她来过这里,又怎会不知,她是来见了一个人。” 他终是一颤,心中最后的侥幸也荡然无存。最终,对于自己,他依旧是毫无把握的——不是对她,而是自己。 他缓缓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白萍舟看着他的背影,终是不忍,道:“不如趁早放手,也好过让她恨你。” 顾敬之的步子顿了一顿,复又往前走去,拉开虚掩着的门,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肃清。 “去查一查她的来历。”一出了这楼,他就对立于门外的林书伦吩咐道。 “白小姐?”林书伦不解,这顾敬之与白萍舟相交甚密,怎么这会儿子却突然想起来调查她的底细了,他亦不敢妄自揣测,又应声道,“是。” 白萍舟方才的举动已然令他生疑,一个以唱戏为生的女子,即便再是灵活,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与力量。他忽然想起,与她相识甚久,只知道这是个心思剔透又善于逢迎的好角色,至于她的来历倒真是不曾细究过。今日之事,单凭她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与迅捷的身手,便是猜测她的来历,或许并不简单。 天黑的厉害,林书伦抬起腕上的表瞧了瞧,已是近凌晨的光景,正欲询问是否回府去,便听得顾敬之一声,“去办事处。” 第70页 林书伦答了一声,随即发动车子,一路稳当地开到了军政办事处。车子方一停稳,顾敬之就一步跨了出来,疾步往里走去。 林书伦紧随其后,生怕他再有什么交代,果不其然,“今晚我便歇在竹音汀了,你再替我挂个电话回府上,。” 顾敬之说完这话,扭头看了看那落地的大钟,已经是零点一刻。他暗自想着,她应当早就歇下了罢,夜深人静,自己又何必再去扰她清梦,便又挥了挥手,“不必了,你回去罢。” 他的步伐有些颓然,踏在木质的楼梯上,偶有“吱呀”的声响传来。这楼上说来也就一个要紧的卧室,自从易了主人后,里头的各式各物亦全部替换了新的。他也不开灯,只是走到窗前将窗门大开,舒爽的凉风一涌而入,吹得人也越发的清醒。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靠着床沿缓缓往下,最终坐到了地上。几缕乌黑的发丝,落在他的额前,随风轻轻拂着,时不时地遮住了那乌黑的瞳仁。 “叮——” 一声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寂静的暗夜。顾敬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电话响到第三下时,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起身拿起听筒。 电话是从前头办事处的值班室转接过来的,“司令,是府上挂来的电话。” 府上来的电话,莫不是…… 他稍一怔愣,就听见筒那头传来的声音,柔软而又亲和,“是我。” 悸动不安的心神顷刻间就平静了下来,这声音像是带着魔力一般,抚平了他一切的杂念,“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他能感觉到电话那端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当是想了一想才回答他,话语嗫嗫嚅嚅的,仿若是个讨要礼物的孩子,“等不见你,才挂了电话过去,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他不想否认满心的欣悦,如果说白萍舟的话令他有了些许动摇的话,那么她的声音便是足以让他破釜沉舟,“我这就回去。” 就在听见她声音的一刻,他已然是归心似箭,浓烈的思念终于冲破理智的牢笼,喷涌而出。他再也等不及,挂断电话后,又立刻让值班室的人开了一辆车出来,一路奔驰,直到那明晃晃的光亮,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屋内,又直直往楼上奔去,房门是开着的。他随即放轻了步子,悄然进到屋内,才发现她伏在沙发的一头,已经睡了过去。 她睡觉向来安静,呼吸轻轻浅浅的,不过亦是十分的轻眠。他才将她动了一动,打横抱起,她便立刻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顾敬之将她放到卧床上,“以后便不要再这样等我了。” “我记得,成婚那天,你也同我说了这样的话,”轻寒有些含羞地笑了笑,揪住他的一只手,“不过现在,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 顾敬之心中似被猛然一击,纠葛种种连带着心中的结,统统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既然选择了开始,总是要到尘埃落定才算是结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儿,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瞧见额间的发际,与眼上细密的羽睫。他便释然一笑,向来清冷的眼神,染上了一丝暖意,“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说了。” 他现在才真切地明白,她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她的现在,将来,他全部都要。 落絮无声,明月含羞,外头下起了小雨,在这无声的夜里,淅淅沥沥。这是第一场雨,亦是最后一场,它送走暮春,迎来了初夏。 ☆、12 人生自是有情痴(2) 清早的时候,天还在飘着雨丝,细细密密的,就像绣女手中的银针,穿行在繁盛世间,织就幅幅秀丽山河。 气温又低了一些,轻寒晨起时便觉得有些许的凉意,又取了件素色的针织外套加在长衫外头,乍眼看去,倒是更添几分柔和。 餐厅已经备好了早餐,两个僕人静默地立于一侧,轻寒向来不喜身边有人围着,坐定后便吩咐道:“你们下去罢。” 僕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出去的时候正迎上从外头进来的顾敬之,便又恭敬地垂首退到一旁,待他走过之后,才退了出去。 轻寒见是他,语气有些嗔怪道:“这一大早的不用早餐,又往哪里去了?” 这样的语调,显然于他受用极了,十分耐性地回答,“不过去花园里走了走。” 早餐是西式的面包与牛乳,又配着一些旁的吃食,都是精緻且上称的。顾敬之将餐布掼在一旁,无意识地抬了抬眼,就看见对面的人儿啜了口牛乳,沾了一点浅淡白色的珊瑚唇,又咬了一口那软绵的面包——她的胃口倒是见好了些。 又想起昨晚的一夜无眠,即便是看着自己身侧,她安详的睡颜,可强烈的患得患失之感依旧不减分毫。顾敬之的心底亦是豁然,也许白萍舟说的根本就是对的,他自然是相信她,不相信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可是从今以后,他渴望着想要去依靠,孑然一身的年月,实在是过得太久了,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即便将来的日子,需要用谎言与欺骗去维繫,他亦不想再放开抓住她的手,永远永远,都不想放开。 第71页 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他恍然明白,原来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于一个人,是这样一种轻快的感受。 轻寒本是吃得十分开心,突然见他这般神情,便渐渐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她转了转眼珠,一个熟悉的念头,再一次忽闪而过。 其实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关于那批军火的事情,仅凭她几人之力,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有突破。若是自己直接开口求助于他,藉以他的人力物力,自然必定是事半功倍。况且,那批军火本就掌在他的手中,其中缘由他定是一清二楚,比起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这样反倒最是直接的。 只不过,一念及自己此前为他惹得诸多烦事,轻寒实是不想再轻易地扰烦于他。再者,这其中还牵扯着林书伦与陆绍迟,更有甚者还涉及了书沁与云姻。她看了看他,再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想贸贸然地开口,亦是怕累及他人。 既然选择了隐瞒,那就隐瞒到底罢。 只是往后的足足一个星期里,顾敬之却是从未迈出过府门半步的,每日闲赋家中,与轻寒做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就好似那般最最寻常的夫妻。 轻寒自然是开心的,曾经能够朝夕相处日子里,他们形同陌路,到后来抛除芥蒂、坦诚相见时,他却又常忙于政事,晨出晚归。她能见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 而现在,从晨日里的第一缕阳光射进她的眼里,到皓月的光亮伴她入眠,每时每刻,只要她想,便是能够见到。 乍见之欢,更是久处不厌。 这天用过早饭,两人便一同坐在厅里看着晨报,打发时光。顾敬之本是没有用早餐的习惯,只是应着她一贯好好吃饭的要求,每日才勉强过来用一些。 厅里的金丝绒面沙发,已经换成了皮质的款式,人坐在上头稍稍动一动,就会发出吱嘎的声响。正当轻寒潜心研究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摆动自已时,便听见外头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举头一瞧,见是府里的管事。 他恭敬有礼地行至两人前,微微躬身,双手呈上来样东西,“少爷,少夫人,盛家差人送来的帖子。” 顾敬之从报纸后头抬眸,只是原本清淡的眼色,在听到“盛家”二字时,便略略带了些谨慎。他接过管事手中的请帖,红色的纸张上缠着精美的丝线,相互交错打成一个漂亮的结。 轻寒见他瞧着那请柬,眉眼间确是升起了一股玩味的笑意,又听得他向管事吩咐道:“去挑些上乘的礼物,午后便送过去。” 管事低头应“是”,随即退了出去。 轻寒再也按捺不住心头好奇,往他身边挪了挪,也不顾那摩擦发出的别扭之声,“这是什么帖子?” 顾敬之偏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越发的明显起来,将手中的请帖递到她的眼下。她满心狐疑地打开,待清清楚楚看到那上头写的是什么时,巨大的惊愕令她直接从沙发里“腾”地站了起来。 这分明是一则订婚的请帖,考究的样式,印着寓意且精美的花样,烫金的红色使得喜气溢满了整个纸张。而令她如此惊异的,却是那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名字:陆绍迟,盛雅言。 顾敬之显然对她的如此反应有些不满,“你的反应,倒是比我还大。” 只因这意外实在超乎常理,轻寒满心都被讶异所充实,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眼里话里微酿的酸意,只是转身坐下来,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他们怎么会……实在是太意外了……” 顾敬之眉目清冷,“嗤”地冷笑一声,并无回应她的疑虑。轻寒凝神瞧了瞧他的面目,这才缓过神来,会心一笑,迎合着他孩子似得脾气,道:“我只是觉得惊讶,他二人明明似是素无交集的,怎么突然的便就订了婚了?” 顾敬之心下依然不痛快,“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如此在意作什么。” 轻寒见他又耍起这古怪的的脾气来,心思一转,打趣道:“自然是与我不相干的,只是从前我瞧这盛小姐的架势,倒是非你不嫁的,可现下却突然有了这一出,难免是大惊小怪了。” 这话语里的编排,分明就是带了醋味的。顾敬之的兴致终于被提了起来,忽的环住她的双肩,将她微微往上提起,转而按到了自己的身上。轻寒低低的“啊”了一声,有些不稳地扶住他的肩头,两人瞬间近在咫尺。 他似是有意地凑得更近了些,“那么……就当我们扯平了。” 轻寒笼在他的气息中,双颊绯红,她不敢去看他,只因那眼中时常带着让自己无法抵挡的炽热,她轻微地挣扎一下,“大清早的,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他薄唇轻抿,笑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好……大清早的,我不做什么。” 声音轻柔且低迷,语调被放的缓慢,这一句分明是更加的不怀好意。 他素来知道她的面皮薄,但凡是一点的捉弄,就足以令她羞赧不已。可他就是喜欢看着她无处遁逃的模样,就好像,这便足以证明,她永远都无法走出自己的掌心。 鲜红色的泼金宣纸悠悠落地,像是秋日里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落叶,又像是繁星满缀的夜空里很不起眼的一颗,它颠覆不了四季,亦无法撼动整个天空。于有的人而言,这不过只是一页纸,而已。 第72页 ☆、12 人生自是有情痴(3) 订婚宴的日子订在十日之后,六月十八日,正是日头显烈的时候。 盛家与陆家联姻,自然是在各界引起不小的注意,各家媒体争相想要这第一手的报导。但对于此次的订婚会,盛家似乎无意要闹得满城风雨,又加之毕竟是商界名门,自然不允许内府之事任人随意撰写,即便登报也是要经由他盛家允许的。于是,这场宴会便未选择在饭店举办,亦未邀请任何一家报社前来採访报导。 又由着盛、陆两家之间的悬殊显而易见,地点自然是选择盛家的,就在家宅的宴客大厅。虽是只邀请了少许的近亲友邻前来,但侍从加上各自的家属,倒也是人头攒动,密密匝匝的。 这是轻寒第二次踏进盛家大门,犹记得初次来到这里时,她是怀着怎样的焦灼与忧惧,亦是胆大到如此地步。盛家府门依旧富丽,只是物是人非往事如昨,这一晃,竟也就过去了这么久。 这是一场宴会,却更像是一场商政界间的变相交流,接二连三的有人上前来向他们敬酒。轻寒陪在顾敬之的身边,一手挽在他的臂弯,一手举着剔透的香槟酒杯,清浅且不失礼仪地敷衍着,她感觉自己的双颊因为长时间的保持微笑,而略略有些发僵。 终于,台上有人清了清话筒,所有人向同一个方向望去,说话的正是盛家之主盛友良。轻寒紧盯着那满面春风的人,澄亮的眸子里却升起一丝怨怒来,虽然早在来这里之前便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但在正真看见这张脸时,到底还是十分的厌恶。 盛友良道:“今日乃小女与陆家公子之订婚喜日,感谢诸位赏脸前来,我盛某儿女能得如此之祝福,定当好合百年,亦望今夜能令诸位欢愉尽兴。” 话落,所有的灯光便暗了下去,只剩一束炽白的灯光,打在大厅的正中央,稍过片刻,两个人影便从暗处旋至那光圈中,舞起了一曲曼妙的华尔兹。 光束笼着这一对璧人,紧随他们旋转的身姿,那舞步是连绵起伏,舞姿更是何其曼妙典雅,直让在场的人皆凝神望之,不再喧声。 轻寒却是心中翻涌,更无心观瞻,而她不宁的心绪,自是一开始便被他发现了的。顾敬之轻轻拍了拍她从方才便一直紧揪住自己的手,自那盛友良出现时起,她的手便是一寸一寸握的越来越紧,只是她自己却浑然未觉,现下才赫然反应过来。她赶忙撒开,恍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在一片昏暗中悄悄低下头,哀恸尽敛眼底,“我……” “若是烦闷了,就去外头走走,”顾敬之心知她缘何沉默,但却只能装作不晓,只因这交代是自己如何都给不了她的。 轻寒沉默着点点头,明白他自是无法离场的,便独自往外头去。顾敬之却又握了握她的手,虽在盛家府内,他却仍是不放心的,“自己小心些。” 从厅门出来,是一条长廊,现在正值夏日,那廊柱上缠满了翠绿的藤蔓,不过花期已过,大半的都已经凋落了,上头只坠了寥寥几串素淡的紫藤花朵。长廊的尽头就是宅内的花园,阡陌交错,绿茵正盛。 轻寒在一丛凌霄花前驻足,出神地瞧着那株绿植,却是根本分不清何为花,何为叶。 在这花丛的另一面,似有人匆匆而过,轻寒清目一促,有些敏觉地凝起原本怔愣的眼色。那人亦是发觉了立在花丛后的她,即刻止住往前的步子,回身而来的面目却令她大骇——陆兆坤! 陆兆坤略略一怔,反应十分迅速,“陆某见过夫人。” 自上次在畅春园一番别样的“偶遇”后,轻寒便再不曾见到过他,其实她早该料到这一场宴会,会遇见多少她不想看见的面目,只是自己不愿细想罢了。此时遇上陆兆坤,倒是怎么也没想过的,她勉强一笑,“陆伯伯,别来无恙。” 这一句“别来无恙”,让陆兆坤心中莫名一沉,忽觉眼前的人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番印象。他抬起眼来直视着她,只见她满面的笑意,目色亦是柔和,对自己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尊重,当即觉得自己的疑虑来的莫名其妙,“承蒙夫人惦念,上下皆安。” 轻寒双手交握,曲在身前,可那上头却是青筋叠起。惦念?她自然是时时刻刻惦念着他的,他做出那样的好事,自己又怎会轻易遗忘。但她必须忍耐,即便心中的恨意已然排山倒海而来,“这说着话,倒是忘了恭喜陆伯伯了,陆伯伯今日定是十分欣喜罢。” 陆兆坤自然是高兴的,甚至有些得意,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如此的本事,竟是能让自己与盛家结为亲家的。可老谋深算如他,是怎么都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的,只是故作清淡地笑一笑。 轻寒心中嗤然,“不过您不在厅里待客,这般匆忙倒是要往哪里去?” 陆兆坤眉目一紧,恰好借着她的话头脱身,“后头有些事情要交代,那么夫人,我便先行告辞。” 她本就不求能从他口里套出些话来,又想起那日他与盛友良的谈话,便琢磨着,今日如此良机,他二人或许又是在密谋着什么,亦或许自己能探听到更多。一虑及这些,她便悄然移动,欲尾随前去。 但只迈了一步,就听见有人喊住自己,“原来夫人在这里。” 第73页 盛雅言站在那里,着一身藕粉色的洋装,纱料的肩带衬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好看的锁骨,厚重且及地的裙摆上,缀着繁复的刺绣花样,银色的亮片星星点点的,借着月光在她身上投射出斑驳一片。 轻寒觉得她与往常不一样了些,眼里的淡漠与嫉恨毫无掩藏,就这样暴露在自己的面前,倒像是再无往日的伪装。她面对着这样的盛雅言,亦只能道:“恭喜盛小姐,订婚快乐。” “我自然相信,夫人的恭喜是真心诚意的,” 盛雅言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毕竟……从今以后,你便是无需再对我有所顾忌了。” 她果真是打算撕破脸了的。 轻寒心中无法,“盛小姐,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对于你的祝福我是真心的,至于你相不相信,那便是你的事情了。” 盛雅言闻言,心中的妒火更甚,她的表情甚至有些许的狰狞,“你以为四哥到现在还留着你,真的是舍不下你么?左不过是因为总要顾及些门面,自然,他也不忍违背了顾伯伯生前的意愿,你该不会总认为,他是真的怜惜你罢?你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站在他的身边,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轻寒十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看来这一场婚姻,确是无需自己的任何祝福。盛雅言的心,自始至终都是在顾敬之身上的,只是她总归要嫁与他人,却又如何能够这般张狂地目无一切。 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与自己说这些话? 霎时间,轻寒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眸光再无半分暖意,只是漠然。她忽然觉得有趣极了,便是轻轻一笑,带着显然的蔑视,“盛小姐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与我说这些话?” 盛雅言一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寒,与往日温婉柔弱的模样大相迳庭,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冷漠与傲气,竟令她有些失了底气。 轻寒截住盛雅言正欲反驳的话头,不给她一点开口的机会,“是你所谓的青梅竹马?还是日久情深的陈词滥调?你未免也太过自以为是了些,我告诉你,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可不是一个心软,又愿意将就之人。若是你还等着,哪一天他看在你如此情深相候的份上,能够对你有所回应的话,只怕是要……”轻寒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了她,字字铿锵,“抱憾终身了。” 盛雅言姣好的面容,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扭曲,她的嘴唇惨白,气得哆哆嗦嗦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轻寒最后说道:“盛小姐,我奉劝你,既已决定成为他人的妻子,便要多为自己与对方考虑才是,莫要再失了颜面与伦常。” 盛雅言终究气极而发,声音尖利刺耳,“你以为你是清清白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与他的那点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声是平淡且温和的,陆绍迟从盛雅言的背后出现,见一同在场的还有轻寒,便道:“顾夫人也在。” 盛雅言拧唇一笑,“哟,这是说着谁,谁就到了呢。” 陆绍迟倒是颇为温柔的,“好了,你不要再闹了,你的一群朋友正在前头寻你,都喝得有些醉了,你再不过去怕是要闹出乱子来了。” 盛雅言是十分要面子的,这样的笑话,是万不能在她的订婚宴上出现的,即便心有不甘,却还是愤愤离去。 “对不住,我对盛小姐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轻寒一早便发现他的出现,只是她只当做不知,后来的一些话亦是说予他听的。 早先在莫晓棠的婚礼上,她便看出了他的心意,当是从未变过的。只是如今的自己已然不是当初的自己,她更不想看着他住在自己造就的牢笼里,无法挣脱执念的枷锁,她希望他能走出来。 “我知道,”陆绍迟开口,心中是无限的悲凉,“你也是……说予我听的罢。” “原来你……”原来他亦是心知肚明。 “只怕,这一辈子,”他紧紧攫住她的目光,悲怆呼之欲出,“我都是无法再走出来了。” 心中是猛然一沉,她不知道他固执至此,只是自己又能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已经不是当初我了。对,我们有过曾经,但那些都成为过去了。年少时的美好,总会让人铭记,你记得的只是你记忆中的我,记忆中的我们,可现实是我和你都变了,变得和从前再不一样。也或许,你无法忘怀的,只是那个活在你回忆里的人。” 陆绍迟垂了垂头,高大的身影瞬间变得脆弱,他被绝望所侵蚀着,可绝处亦能逢生! 转身的一瞬,他一如湖泊般平静的眸子,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火焰来,那是欲望与野心的交织,是破茧后飞扬的欲望。 她说,我们都变了。 是啊,我们都变了。 轻寒是无比歉疚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实在绝情,可是比起让一个人因为自己而无法快乐,她更愿意自己变得冷漠一些。她有些疲惫地回身,打算直接往宅子外头去,那样压抑的宴会,自己是不想再回去了。 她只是瞧着那路面上的小石子儿,却也不曾想过,这路上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不过走了两步,就直直往来人身上撞了上去。轻寒揉了揉有些吃痛的前额,抬头才见来的正是顾敬之,便问道:“我正要去车上等你呢,可是结束了?” 第74页 他“嗯”一声,往陆绍迟离去的方向瞧了瞧,“方才是和谁说话呢?” 他的语气是询问的,可眼神却是分明在说着,他什么都知道。轻寒刚刚才发泄一通,又说出了压在自己心头许久的话,所以心情倒还算舒畅,毫无隐瞒又轻松机敏地道:“还不就是今日的那对新人。” 顾敬之峰眉一挑,倒是没见得对这个答案有什么不满,只是眼里翻腾而上的,除了极其的不满,更有一丝不动声色地杀意。 那就姑且算他是满意的罢,轻寒却是这样想着,微微舒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是很晚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司机便开得快了些。车窗都被摇了下来,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让人觉得舒爽极了。 只是这一路上,顾敬之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下车后亦是不吭一声地往屋里走去。轻寒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小跑着追上他的步子,终于在大厅中央抓住了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没有,”他回答地斩钉截铁,“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只是害怕。 他从前不知道,原来在她的心里,自己是如此的重要。他高兴,却也不高兴。他又实在是怕,这样深沉的情感,若是有一天抽然离他而去,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坐下,”回神过来,他已经被她按到了沙发上,自己又坐在了他的另一侧。 她的瞳仁是晶亮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我方才,真的是与他们在说话。只不过,我原本是想要祝福他们的,却哪里知道,事情更本不是我想的那样……反正,你要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 他终于被她认真的模样逗乐,眼里心里一片豁然,狭长的凤眸微蹙,敛尽所有溢彩的流光,“你将方才在盛家说的话,再与我说一遍,我便信你。” 轻寒略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后。转念又想到自己与盛雅言的说的那些话,她反倒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吃醋嫉妒的泼妇,便羞愤道:“原来你一直在捉弄我。” 她的脸红极了,起身想要逃开去,可他哪里还肯放过她。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只轻轻往回一拉,就将她攥了回来,顺势便紧紧揽住她的腰,将她箍在自己的怀里。 他垂眼看着她,视线在她脖颈间紧紧锁住,那里有一道很是明显的疤痕。足足又两寸之长,皮肉是易与我寻常的凸起,颜色亦是斑白。他微凉的指尖,在这道属于自己的印记上轻柔地摩挲而过,深陷的心忽的突突动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愈发向她靠近了去,直抵那最纯洁的柔软。 轻寒直觉一阵发懵,整个人瞬间变得天旋地转,便索性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久到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他方才放开了她,却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被他一把打横抱起,然后往楼上走去。 她乖乖地靠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起头,“你刚刚,其实是在生气,对不对?” 顾敬之哑然一笑,在楼梯上拐了一个方向,继续往上走着,“我是在生气,不过是因为……十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记性这么好,应该不会忘了罢……” 轻寒见行事败露,自是心虚,便又将头低了下去,半字不吐。 已是到了房门口,顾敬之双手抱着她,只能用脚踢开了门。他也不开灯,轻车熟路地走进卧室,将她放了下来,借着方向俯在她耳边道:“你真当我的那些人都是吃素的,”他顿了顿,“即便他们是吃素的,我可不是……” 他的嗓音低沉而暗哑,温热的气息浅浅地呼在她脸上,她自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是到底还是羞涩,便伸手扶上他的肩头,往外推了推。 他的掌心火热,扣住她细软的手腕,不让她乱动,“现在可不是大清早了,我要休息……” ☆、13 黎明之前(1) 甬平城西有一处占地极广的荷塘,一到了七月里便是菡萏满池,裊裊婷婷,纤尘未染,立在接天的碧绿莲叶中,更有别样的一番红。细细瞧去,荷塘的那头隐约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清晨的湖面上漾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远远看去,那林子就像是笼在团团的瘴气之中,阴森极了。 此处偏远荒凉,并不为许多的人知晓,即便被发现,也是无人愿意往这样的地方去的。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在这林子的更深处,有一处监守严密的仓库。 这半个月以来,轻寒一向规矩地待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身边有着那么几个“眼线”,她亦装作毫不知晓。她知道,他是怕自己擅自出门便又会置于危险的境地,却又怕堂而皇之地派人看着她,又会令她不悦,便只好暗自吩咐府里的下人,好生照看着。 只是她如此敏感,当是一早就察觉到了的,虽然心中并未有介意,但到底还是令自己的行为受到了限制。所以,她便索性装作十分顺从的,只等到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那时。 而现在,就是那时。树林掩映间,有两个身影躲避在一处大石之后,他们攀着石沿,谨慎的只探出一点脑袋,目光向远处的建筑探寻而去。 第75页 那便是林书伦与她说起的仓库,灰白色的墙面约莫七八米高,空间应是极大的,顶上是金属质的屋顶,被漆成一片暗绿的颜色。一想到这里藏着批万恶的军火,轻寒心中便腾起簇簇火苗,她想靠的更近些,却被一旁的林书伦一把攥住,“不要轻举妄动。” 她急切道:“可在这里什么都瞧不见。” 林书伦早有准备,眼神一定,“你随我来。” 两人沿着一条青葱小路,绕至仓库的后上方,那里有一处布满青苔的岩壁,从岩壁上缓缓向下滑行,二人便落到了仓库的一角盲区。林书伦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暗示轻寒站到自己的身后,慢慢向外挪着步伐。从这里看出去,恰是可以望见仓库的大门,但此时的场景却令林书伦大惊,以至于一个大步跨了出去。 仓库大门洞开,空无一物! 轻寒亦小跑着出来,手里自始紧攥着一只小小的相机,是当初顾敬之为了替她解乏,专门让人从外洋寻来的舶来品,精緻玲珑,更只有手掌心一般大。这相机在平日没派上什么用场,现下倒是有了用武之地,她之所以带着它,便是为了来获得证据的。 她寻着林书伦震惊的目光往里看去,只见偌大的仓库中,竟然什么都没有,两扇看似沉重的铁门,一里一外的大开着,外头亦无一人把守。 林书伦喃喃道:“这不可能,那日,我明明……” 那日,他明明在后头瞧的一清二楚的。这仓库里堆满了一只只木箱,箱子上头都做着特殊的危险物品的标记,而堆砌之满,更是快要撞上那头顶的天花板。 可是现在,这满满当当的一室军火,竟是不翼而飞了? 轻寒觉得事情越发的不对劲,林书伦做事小心谨慎,定是不会弄错的。那么就是这批军火,确是实实在在出了问题,但究竟是被依令转移,还是,已然落入了他人之手?她转而向林书伦询问道:“这几日,军中可有关于此事的消息传出?” 他摇了摇头,脑中却是飞速地转动着,“这批军火的处置,本就令人匪夷所思,对外宣称是纳入了甬军军火库的,可实际上却并未被列在库房中。我猜那帐目,亦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轻寒道:“你的意思是,军中…或有异心之人?” 林书伦略有迟疑,“这一种可能自然是有的,但你就没想过,亦或根本,这就是他做的局。” 她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便是顾敬之,但心中却是笃定,“不可能,他如今已是顾军统帅,何须这样多此一举,反倒落人口实。” 可是,毕竟如此大批量的军火,是他们想都不曾想过的。当时藏匿的书馆轻寒亦是去过的,想是那样大的面积,据说是铺满了整个地下一层。现在再看这仓库,如若真如林书伦所言是满满当当的,那么,这当真就是块十分诱人的肥肉了。 许是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理,林书伦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在理。” 这批军火可不是简单的军火,其中十之八九,皆是从那德意志远购而来的。高额的价值自不必多说,其本身上乘的质量更是令人垂涎,想是谁都想要拥有这样一笔宝物的。近有一如赵孚生之流的各地军阀,远有势力日渐繁盛的革命党,更有甚者便是那狼子野心的扶桑人,无不虎视眈眈,企图一己吞下。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两人心中所想的,便不只有对于真相的索求,更是染上些许对于家国天下的忧虑。如今的世道,可谓是分崩离析,各地豪强占地为王,皆已自身利益为最重,能得一厘绝不愿差一毫,国难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生财的时机罢了。 而此时的另一边,赵家大宅内,赵孚生暴跳如雷,怒喝一声,“什么?不见了?” 站在他跟前的一个手下道:“等我们的人找到那处仓库时,已经是空了。” 赵孚生按照那人教予他的法子,以甬平城为中心,将方圆数十里的可疑之处挨个暗查了遍,才将目标锁定,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眼见着到嘴边的鸭子,就这样飞了,他心中自然是极度烦躁,嘴里骂骂咧咧,“都是废物!废物!给老子滚!” 那手下连连退出门去,行至门口便与一男子擦肩而过,他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亦是不敢多看。进门来的男子依旧戴了一顶圆沿的粘毛,着长衫,半低着头,让人瞧不见他的面目。 赵孚生见来的是他,气的发紫的脸色稍稍松了松,却仍是没有好面色,“我们的人还是晚到了一步,想不到他如此警觉。” 那男子道:“这东西,不见得还在他手上。” 赵孚生不解,“此话何意?” “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革命党地下组织首要联络员,代号夜莺,早已经潜伏进了甬平城里。关于这批军火,他们可是做了不少动作,说不定此刻,那东西就在他们手里。” 赵孚生拍了拍脑门,十分的懊丧,“这劳什子的革命党,又来凑个屁热闹。” 男子知晓他的焦作是因为什么,瞭然笑道:“不知离赵司令与那扶桑国约定的时日,还剩几日?” 赵孚生闻言大愕,却还是强装镇定,“什么约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76页 那人诡谲一笑,“赵司令背着在下,可是想用应允我的那部分军火,拿去讨好扶桑人,好让他们一如既往的做你的后盾?” 见自己的算计已然被他拆破,赵孚生巧言令色道:“我正是要与你商量此事的,只是现下不是还没找到那东西,一时间便是忽略了。” “哦?”语调上扬,他仿若等着看一场好戏,“在下洗耳恭听。” “那扶桑国允诺于我,若是能够到手这批物件的五成,到时便会出兵,助我们一举拿下甬平城。” “赵司令,这话……您自己信么?”他嚯得站起身,声音森冷,“军火我可以半点不要,但甬平,我是要定了。如果你再要耍那些花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赵孚生见他并不吃自己这一套,当即好言道:“自然,自然……” “那只夜莺,就有劳赵司令了。”话落,男子便迳自离去,犹如黑夜里的魅影,自如地穿梭在城墙内外。 ☆、13 黎明之前(2) 一声惊雷过后,天就下起了哗哗的大雨。 路灯下飞旋着几只蛾子,在雨里显得有些仓惶,无头似得绕了几圈后,才躲进了灯罩里头去。 罗家小院天井的地上,有些坑坑洼洼的,此刻倒是被满溢的雨水所填平。一双米色的圆头小羊皮女式皮鞋,在积水的地上起起落落,溅起些许泥泞的水花,往大门走去。 鞋子的主人便是林书沁,她撑一把大大的油面纸伞,遮蔽着娇小而笔挺的身姿。只一个转身,人就消失在了细密的雨帘中,亦消失在了,身后尾随的林书伦的眼中。 这样大的雨,林书沁却也没有喊一辆黄包车,只是缓步走着,与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她走的十分小心谨慎,亦在偷偷观察着后头,是否随着尾巴。只是林书伦到底在行伍之中谋生已久,那些追踪与侦查的伎俩还是学得不少的,应付林书沁更是绰绰有余。 他一路跟着她,拐过一条宽短的巷子,方至一处小院,院门上挂着的红漆匾额,因长久的风吹日晒而有些斑驳脱落,上头写着:门礼书坊。 林书沁在门口稍作停顿,将收起的雨伞直直地立在墙角,才抬腿跨进门槛去。林书伦自是不好再进去,他只瞧了一眼那簇新的蓝色油伞,它静静地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亦或是在传递着什么? 对于林书沁的身份,自己根本无需猜疑,早在当初她从甬平大牢里出来的那天,他就是知晓了的。对于她的选择,林书伦明白,自己根本是无法再劝说的了的,他只能选择时刻在她的身后保护着。 又或者,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认同的,认同她的大义与胆量,认同她赤忱的爱国之心,一如她背后那股日渐兴盛的强大力量。 这样疯狂的、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林书伦心中一滞,难道自己真的被书沁曾经的那些话所折服了?不可否认,她,他们以及他们做的一切,才是正真地奉行了民主主义的,与那些强权掳国的大军阀是截然不同的——那么自己现在坚持的,又到底是什么?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想将这些野草般生起的念头,一应抛到脑后去。却在这时,见那门口忽又出现一抹身影来,他忙将自己往巷子里藏了藏,暗自窥探。 来者是个女子,一身灰褐色的长衫,衣身宽松,却仍是不难看出她玲珑的身段。她收了手里的伞,就露出一张素面来,只是天色晦暗,又隔着这样浓密的雨雾,林书伦到底是一点都看不清。不过那行走的步姿,与看似十分轻盈的体态,却让他不禁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无从忆起。 门礼书坊的铺面很小,里面堆满了满满当当的书,皆是些泛黄损页的老书。屋内坐着两个人,见她来了皆起身迎接,一人接过她手中还滴着水珠的雨伞,道:“林小姐就在楼上。” 女子点点头,随即往楼上去,老旧的木梯吱吱呀呀,像是随时都会塌了一般。楼上的林书沁亦是听见了动静,她转身往前楼梯口靠了几步,好奇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来人,直到那张脸完全的出现时,林书沁却是大吃一惊。 她的话语有些断续,指着那人,“你……你就是,你是……夜莺?” 女子浅白色的双唇,轻轻抿起,从容地坐到桌旁,又对着相对的位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林小姐,请坐。” 林书沁依旧缓不过神来,她忑忑地坐下,不可相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潜藏在甬平城里的组织最高联络员。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佩服之至,想要一睹真身的人,居然就是她! 女子“呵呵”地笑了笑,“怎么?林小姐看起来很是吃惊呀?” “抱歉,我只是太过惊讶,”林书沁方觉失态,但即便再是惊讶,此人毕竟是组织要员,从某种层面讲,她更是自己的直属领导,“不知道您此番见我,是不是组织有什么指示?” “不,我是专程来见你的,”女依旧是笑着的,“一方面是感激你的情报,多亏有了你的消息,组织才得以查探到这批军火,更是能够一举截获。另一方面,关于如何押送这批军火,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第77页 诚然,林书沁家中有如此两位人物,于组织而言便是占了有利之势的,她的意见自是被极为看重。 彼时,从云姻与林书伦的口中得知了这一批军火的存在,便在第一时间告知了上级。之后又在轻寒与林书伦的辗转调查中,成为两人之间的传信人,其中所得的消息,她亦是一一上报。可其实在她的心中,到底还是觉得做了亏心的事,尤为对轻寒有愧。 她理了理心绪,分析道:“现下,甬平城内,有赵孚生之流心有不轨;城外,又有扶桑人虎视眈眈,更有那远在夹岙口占地为王的顾信之,保不齐何时便会捲土重来。而这些,都是顾敬之此时最为忌惮的,想是一时之间,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头上来。所以我想,可以乘着这个空档,将整批军火分为部分,分走水路及陆路,少量多次的运出甬平地界。” 林书沁一番侃侃言论,颇有将之风范,直令女子刮目相待。想不到这样一个闺中小姐,竟能有如此的见地与筹谋,在心中暗自称秒的同时,她道:“林小姐果真才智过人,组织上的想法,大致亦是如此。” 林书沁却又蹙了蹙眉,“只是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不直接将这批军火纳入甬军的军火库,以绝后患呢?” 女子像是瞭然于胸的,颇有些意味地说道,“这若当真是从军火商手里得来的一笔横财,放到甬军的名下,自然无可厚非,可它偏偏不是。再者说,这天下未定,他顾敬之手中若没有自己的一点底气,哪天要是遇上点乱子,可当真是要手无缚鸡之力了。” 林书沁毕竟不是身处其中,她听着这些话,反觉得眼前之人倒像是在自说自听一样,面上的表情亦是细微有变。那女子亦是察觉到自己颇有失言,敛了敛神色,将话题又转了回去,“这批军火转移出甬平后,便会被安排走铁路,往西南方向送去。” 林书沁闻言雀跃,一改方才的疑念,眼中似是含着旭日阳光一般,“太好了,如此,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呀。” 是呀,在民族兴亡的荆棘之路上,正真的价值。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苦心孤诣,却不过是在为他人做着嫁衣。 与此同时,顾家大宅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耀眼的光芒,洒下满地的散碎金光。 顾敬之站在落地的窗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凝眸而望,感受着雨夜的寂静与喧闹。耳边传来雨打芭蕉的噼啪声,与严旋庭沉稳的语调相和,“所有军火,都已经顺利到了那些人的手中。” 闻言,顾敬之从容的面上挂起抹邪肆的笑来,“就让那些革命党受累,替我送这一趟了。” 严旋庭依旧有些愁容不展,心中无底,“四公子,您真的有把握,这批军火可以安然无恙的,重新回到我们手里?” 自从发现那赵孚生在暗地里寻找这批军火后,顾敬之便知一场变故早晚会发生,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况且,既然他能够监视赵孚生的举动,那么那老儿亦定是在自己身边派了人的。如此情状,若要转移这样大的一批军火,势必打草惊蛇,反倒替他们明确了目标。 故而,顾敬之反命人有意将消息透露出去,让革命党先行找到那批军火,再借他人之手,将军火转移出去。如此一来,即便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批东西会被运往哪里去,更何况是那赵孚生。 顾敬之道:“可有派人跟着?” 严旋庭答道:“一直让人跟着,他们似乎是想,分批将军火送出甬平。我已在各个关卡加派人手,那些人应当不会起疑。” 这一场戏自然要做的十足,严旋庭在各出城关卡加派人手,佯装排查甚严,暗地里却将他们不动声色地放出城去,以计谋计,定不会令人生疑。 那一双黑瞳,就像夜色一样暗如墨染,顾敬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外头大雨如注,想着,或许一场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就要来了。而此时的他并没有料到,这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自己已非那下棋的唯一一人。 一场交织错乱的博弈,随着又一道闪电,拉开序幕。只是谁生谁死,谁输谁赢,又岂能轻易让人参透。风水轮流,这一次,命运的罗盘又将转向何方?。 ☆、13 黎明之前(3) 凌晨三点的外郊,带着岑岑的冷意,周围漆黑一片——这里已是到了朗州地界。 朗州紧挨着甬平,是一座靠山吃饭的小山城,放眼望去是连绵不断的起起伏伏。林书沁一行人出了甬平的边界,便在朗州寻了一处隐身之所。这里虽处山中,却并不深远,地势亦较为平坦开阔,对于他们安置那批数额巨大的军火极为适当。 这一次的行动,从出了甬平地界,便全权交由林书沁接手。距离出城已经过去三天的时间,而从西南方向下来的火车,预计还有一个小时便会到达。 此处距离最近的铁路至少有一公里的路程,火车只能停下三刻钟的时间,而他们只有十数人,车马有限,时间紧迫,必须要快! 天似乎又亮了一些,远离人群的一处角落里,独个儿地站着一个人,他倚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面前缭绕着淡淡的烟雾,指尖的火星子忽明忽暗的。 林书沁向他走去,递上一个牛皮纸包裹着的白面馒头,“吃点罢,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你没进过一点食。” 第78页 他扔掉手里的菸蒂,脚尖用力碾了碾,确保完全灭了后才接过食物,“车快来了罢?” 等她上了车,自己便可以安心些了,即便,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还有一个小时,火车就到了,” 她转了转身子,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我会随着一起,往西南去,可能……” 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自己多保重。” “谢谢你的一路护送,”眼底到底泛起了层层水雾,她哽了哽喉,“我等着,你寻求到真正理想的那一天,哥……” 书沁到底是不舍的,奈何,心中的信仰高于一切。如今的她已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而活,她更要为了民族崛起而战。 林书伦露出一抹苦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将甬平城内各个关卡的布防,一应透露给他们,又在最后的这天,亲自相送。 他在心里反覆地告诫自己,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他只是在担心她一人的安危。是的,必定是这样的。 只是,胸膛中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愈演愈烈,几欲喷薄而出,更似有燎原之势。他明白,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倾覆,直至绝地的永生。 一簇雪亮的灯光,倏地沖入人群之中,顿时一片嘈杂声起。被车灯扫射着的众人,纷纷抬起手臂,去遮挡那突如其来而刺眼的光。 林书伦与林书沁亦寻光望去,只见数辆足有两人之高的军用卡车,列队而来,车子两侧的踏板上站满了卫兵。车子甫一停下,那些卫兵便齐刷刷地跳下来,将手中的长□□利落地上膛,直直对向那十数人,形成一个包围圈。 林书伦心中暗叫不妙,才惊觉这是一个早已预谋的陷阱,不过在他看清那灯光下的人时,才明白什么叫做黄雀在后。 颈后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倒地的瞬间,他看见眼前出现女子熟悉的面容,然后便坠入了长久的黑暗。 与此同时,甬平军政司令部内枪声四起,门口的岗哨纷纷倒地,一小队装备精良的卫兵,身手敏捷地窜入司令部的大门,见人即毫不犹疑地出手。 短短几分钟内,院前已是遍布尸首,鲜血满地。甬军毫无防备,一时间应接不暇,而司令部内的大批人马正欲出发往朗州去,此时突生变故,便是只能留下大半的人应战。 这队人马显然不是一般的卫兵,倒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精锐部队,双方一阵短暂的交火后,这些不速之客便果断干净地撤退,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 顾敬之从后头赶来时,正遇上他们掩护撤退,许是其中有人发现自己的出现,便朝着他的方向连开几枪,其枪法之精准,令人惊异。好在他反应迅敏,往墙后一闪,那射来的子弹皆落到墙面上,扬起纷扬的灰尘。 司令部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顾敬之从墙后缓缓回身,见甬军意欲追击,便扬手一喝,“无需再追。” 这队人马一看便不简单,贸然追上去亦不过是白白送死。他看着场上倒在血泊中的数人,他们都是被一枪击中要害,立刻毙命的,且每一个都是他手下之人——对方竟未损一兵一卒。 他顷刻间便想到了什么,问道:“朗州方向,派去了多少人?” “方才见这伙人来势凶猛,便是留下了三分之二的人,”严旋庭语罢,方才反应过来这一出声东击西,“我立刻派人追上去。” 他话音一落,便有一人从外头狂奔而来,人还未来得及站定,“府……府上……府上出事了……” 顾家府邸,沖天的火光照亮了黎明的黑暗,燃烧的哔啵之声让人焦心如焚。顾敬之站在烈烈的大火前,火光映得他通体发红,他的眼中有着噬人的欲望,怒目扫过身旁钳制着自己的两人,“放开!” 严旋庭疾声道:“公子,方才已经有人进去寻过了,夫人并不在里头。” 不在里面么? 可是她不在里面,又会去了哪里?难道,是被那些人掳走了? 他的心绪已是十分的混乱,声音似是从喉咙里翻滚而出的,“给我找,翻遍整个甬平,也要给我找到!” 大火渐渐被扑灭,露出一片焦黑的斑驳,原本精緻而恢弘的建筑,一夜间变得破败不堪,只冒着屡屡青烟。 虽然府上大部的人皆被安然救出,但到底还是有几个未能幸免,僕人从屋里抬出几具尸首,皆是被烧得乌黑,惨不忍视。 顾敬之的冷静,随着那大火一同平复下来,理智逐渐恢复。那些人的目标不是司令部,更不是顾家,而是那批军火,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如若这些人夜袭司令部,只是为了遣散自己的兵力,那么这个目的已然达到,火烧顾家根本是画蛇添足,毫无益处的。 既是如此,他们仍是冒险也要烧了顾家,其中必定受人指使。从这般处事狠辣的手段来看,这主使之人,大抵是与顾家有着深仇大恨的了。 顾敬之潭眸深促,从中流露出丝缕的精光,心下亦是隐约猜测到了七八分。 想是,有人回来了。 ☆、14 祸起萧墙(1) 翌日,军政司令部内。 第79页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古怪,昨日的遇袭与顾家的大火,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满城皆知,而这其中牵扯出来的,便是这批军火的事。 列座的许多都是军中的老辈,得知顾敬之一直将这批军火秘密收存,大有中饱私囊之嫌,自是有了十分的意见。 陈启普一直坐着四大师长的第二把交椅,自从顾信之叛出甬平,那李茂林与吴善长亦率兵一应逃往了夹岙口后,他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师之首。 又加之,这陈启普自诩是跟着顾汝生与沈木青打下天下的老人,便是将自己长辈的姿态摆的十足,“关于这批军火的隐情,还望顾少帅能够给个说法。” 顾敬之面目森冷,坐在长型会议桌的一头,人微微地侧向旁边,一手掌在桌子上,“说法如何,如在座各位所见,想来我多说也是无益。” 见他态度无理傲慢,陈启普当下觉得失了面子,不悦地直言道:“现下军火已丢,十有八九便是那赵孚生做的。早在当初联合之时,我便反对,这样一个小头目有何可惧?你们偏得不听,如今这样,倒是众望所归的了?”他的手指,一一点过在座之人,戏嚯嘲弄之情溢于言表,就差将手指指到顾敬之的脸上去了。 大约如此蛮横的态度引来不满,终于有人道:“陈师长,此言怕是不妥罢。当时我甬军正值元气大伤之际,那赵孚生背后有扶桑人替他撑腰,显然是有备而来,气势汹汹,我们又如何与之硬来?” “哼,”陈启普鼻子里出气,一声冷哼,“那扶桑小国,不过指甲盖大块儿的地,我北国大地边疆辽阔,地广物博,岂能惧怕它一小小岛屿不成?倒不如说,分明就是你们贪生怕死,才留下这样一个后患。” “你……”方才出声的人,听他如此信口雌黄,一时间气得面目涨红,说不出话来。 突然,“啪——”的一声,众人皆寻声向首位望去。 只见顾敬之拍案而起,森冷之气愈加浓重,其中更夹着隐隐的狠厉,“陈师长,我之所以能够让你在这里说完这些话,只因敬你为军中老人。但如若你再这般满口胡言,扰乱军心,就休怪我翻脸不认。” 陈启普实则色厉内荏之人,见他这般模样,当即有些发虚了去。这位少主,平日里虽是敬上,但处事手段雷厉风行,浑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息,见了便让人心中发憷。此时,却是显而易见的发起怒来,定是被彻底惹起了。 底下众人,见他终于噤声,纷纷觉得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而那些与陈启普本是沆瀣一气的人,见如此氛围,亦是乖乖地闭紧了自己的嘴。 顾敬之高大而挺拔的身形直直矗着,眼神扫过列座众人,颇有睥睨众生的味道,“我相信,在座诸位当初选择留下,便是于顾某有着几分信任的。还望日后,各位亦能够携手共进,勿忘初心。” 列座之人多为忠义之士,自顾敬之接任以来,便是不遗余力亦毫无异心地辅佐。但现下陡然横生如此变故,又加之军火之事,难免不会令人心神偏颇与猜疑。他急于在此时说这些,更是为了给所有吃上一记定心丸,抑或是给自己,现在看来当是奏效了的。 从会议室里出来时,顾敬之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或者说是更加的难看。他紧紧蹙着眉,向跟在一旁的严旋庭问道:“人找到了吗?” 严旋庭稍显难色,“还没有。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问过了,连同夫人屋里的云姑娘,说是从昨儿个一早便没再见过了。夫人几个要好朋友那里,也都说没有见过她。”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双手垂在两侧,紧握成拳,指关节是瞭然的白色。忽而抬起一手,重重地往那墙柱上击去,发出“砰”的沉闷声响,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严旋庭紧随在后,虽知他心中的焦灼与愤怒,可自己亦无他法。尽管派出了这样多的人,明里暗里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简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若人当真是被掳走了,那又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未见人送信来? 正午十二点,烈日当空,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的毫无波澜,边上垂着的杨柳只是垂着,叶子却微微打着捲儿,一切定格,就像一副没有生命的油画一般。 赵家公馆内,赵孚生满面的红光,眯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嘴里间断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与那从纯铜的大喇叭留声机里传来的靡靡之音相和。 一个相貌十分的水灵的丫头,端着小碎步跑进来,细声细气地道:“老爷,顾司令来了……” 赵孚生意识低迷,一心沉醉在自己的乐趣里,只稍稍正了正身,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问道:“谁来了?” “我。” 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淡漠的声音,赵孚生一惊,原本细眯的眼睛陡然睁得老大。他坐直身体,看着那逆光而立的人,瞭然于胸地暗自一笑,转而又堆起虚伪的客气,“哟嚯,原来是四公子来了,快快请坐。” 赵孚生往主位的沙发伸了伸手,待顾敬之落座后,他才在一侧坐下来,对方才的小丫头吩咐道:“快去,沏壶上好的茶来。” “不必麻烦了,赵司令。”顾敬之冷冷地开口。 第80页 那小丫头瞧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却又兀自低了低头,才看向赵孚生,见他对自己摆了摆手,便颔首往外退去,及至门边时,还不忘向这里头又瞟了一眼。 赵孚生一边捻着八字的鬍鬚,探询道:“不知四公子亲自到访,是有何贵干?” 顾敬之沉了沉面色,“事到如今,赵司令认为还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赵孚生促狭的浊目盯着眼前年轻的脸,沉默片刻后,突然大笑两声,“既是如此,那就将话挑明了讲,想必四公子是为了军火而来罢。” 军火被人捷足先登,自然与赵孚生脱不了干系,他早已猜到。而看这老儿不急不慌的反映,想是那批军火已然不在他身边,又或者是,不在他的手中。 不过,他此番前来,不为寻物,只为寻人。 赵孚生根本就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满脑子都被得意所充斥着,顾自说道:“四公子不愿给我的,自然有人能给我,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您……可不要怪老夫另择贤明吶。” “那不知,这贤明究竟是谁?是扶桑人?还是……”刀片似得薄唇向上勾起,是一抹瞭然的哂笑,“我那久未谋面的大哥。” 赵孚生一时失措,他没料到顾敬之会猜透的如此之快,转念又想,所幸自己手中还握着他的一处软肋,不然此时,怕是即便有九条命,都让他给杀个来回了,“四公子,果然慧眼如炬。” “人呢?”他已经是付出了最大的耐性,再等一刻,怕是都要控制不住的一枪打穿赵孚生的脑袋。 赵孚生“呵呵”笑着,只是这笑声一止,他的表情已是大变,从原来的笑意满面变成了阴狠乖戾,“只要我出了甬平城,保证将人完璧归赵。” 顾敬之利落起身,一边往外走着,一边道:“明日早晨九点,南城门,我亲自送赵司令出城。” 小汽车徐徐地开在正午空无一人的街上,严旋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头看了后面的顾敬之一眼,道:“您真要将赵孚生放走?” 顾敬之坐在后座里,双臂交叉胸前,闭眼假寐,“当然不放!” 长眸倏地睁开,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漆黑而又透着光亮。这样一个名正言顺地好时机,杀了那老儿都来不及,又何谈放过。 他是人也要,命也要。 他要自己的人,更要赵孚生的命! 被派往朗州的人马,已经回到了司令部,军火自然是没能带回,倒是带回了一群人——一群革命党人。 甬平监狱里,一间偌大的牢房中,关着近二十个人,他们皆被蒙住双眼,缚住手脚。 铁质的栅栏大门,一道一道地打开,来人最终驻足在这间牢房前。监狱长汇报,“一共十九个人,都在这了。” 严旋庭突然道:“十九个?你确定没有数错?” “没有,就是十九个。” 数日的跟踪设防,严旋庭对这一批人已是十分的熟悉,明明向来都是十八个人,怎倒在最后一天,反多出一个来? “把那个人,带出来。”顾敬之开口。 顺着他幽幽的目光看去,是一年轻的男子,穿着西服外套,脸被蒙着的黑布遮去了一半——似是有些许的眼熟。 两个士兵走到那人面前,将他一把攥了起来,却不知他被缚在身后的手,与另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现下一人被提了起来,两双手被迫分离,另一人便也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探寻的急切道:“哥……哥……” 林书伦看不清方向,只能靠着声音分辨,“书沁……” 铁栏另一头的顾敬之见状,对身边的监狱长低低吩咐一句,“两个人都带过来。” 罩住双眼的布条被扯了下来,强烈的灯光让他们久处黑暗的眼睛,十分的不习惯,闭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睁开。 眼前恍惚的人脸,渐渐清晰起来,林书伦张了张嘴,“四公子……” 顾敬之坐在审判桌后的皮椅上,“能在这里见到林参谋,真是倍感意外啊。” 林书伦自认理亏,亦不辩驳,只是低下头,“单凭公子处置。” 站在一旁的林书沁疾声道:“不关我哥哥的事,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我才是主事之人。” “书沁!”林书伦想截住她的话头,却是根本来不及。 顾敬之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只见女子目光如炬,刚强不阿又义正言辞的模样,倒是与轻寒有着几分相似的。只是这样一想,他的心便又揪了起来,也不知如今,她到底身在何方,又吃了怎样的苦? 严旋庭审问道:“你说你是主事之人,难不成,你便是地下革命党的首要联络员,夜莺?” 一句“不是”正欲脱口而出,书沁转念略一思虑,便是计上心来,“对,我就是夜莺。” “你不是夜莺。”顾敬之淡然又笃定地开口,在场之人皆是惊异于他的如此确信,纷纷看向他,各人的表情各有意味。 他又道:“正真的夜莺,究竟是谁?” ☆、14 祸起萧墙(2) 万籁俱静的夜,静的只有夏蝉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清脆而清亮,亦是多了几分蝉噪林逾静的味道。 第81页 南城门下,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几个身影敏捷而轻便地移动着,显得被围护在中间的人愈加行动迟缓。他们沿着墙角,慢慢地摸索走着,走到闸口时却发现此时此处竟是无一人把守。 惊觉的瞬间,城墙上的探灯突然大开,原本漆黑一片的城门,瞬间亮如白昼。白炽的灯光下,照着数个身着黑衣便服的人,警惕环顾周围,而那被掩护在包围之中的,正是意欲连夜潜逃出城的赵孚生。 “三更半夜的,赵司令这是要往哪里去?”探灯无法照及的黑暗中,几人踱步行至光下,而那说话之人便是为首的顾敬之了。 赵孚生见自己被逮个正着,却也不慌,反倒悠悠的从那人圈里走出来,“睡不着觉,出来熘达熘达。” “哦?”顾敬之故作疑问的样子,“看来您这是,要熘达到城外去啊…” 赵孚生面色陡变,厉声道:“顾敬之,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还得放!” 随着他话头一落,城门便“呼啦”一声被推开了,门下并没有光亮,只能借着外头的月色,隐约看见城门正下方的三个人影。 三人中的其中一个,不急不缓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那人每走近一步,顾敬之心中的确信便又多加一成,直到他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顾敬之的忧虑不过半秒,又露出一抹笑来,“许久未见了……大哥。” 顾信之喜形于色,甚是得意,“别来无恙呀,四弟。” 两个有着几分相似的人,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周身笼罩在亮如白昼的光芒下。四目相接,一冷一热,气氛却是降到了冰点,淡薄的空气里,漾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又回到了这里,顾信之心中自是狂喜。他与赵孚生,从一开始便已是联手达成一致,他们一步一步合谋算计,却又各自想法。早在赵孚生假借联合之名,正大光明的进到甬平城后,就陆续将顾信之的人马输送进城,现下这城里,怕是早已有着他无数的人手。 顾敬之迅速联想前后发生的所有事,稍加思虑,便理出了他们大概的谋划,暗悔当初的一时犹疑。细眸之时,他的目光突然凝至城门下——那里还站着两个人,从身形体态来看,当是一男一女,并且那女子是被钳制着的。 顾信之发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瞧去,又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近日府上突然来了客人,可夹岙口那个地方四弟你也知道,穷乡僻壤的,实在拿不出什么来招待,若是四弟不介意,大哥就借你的地盘一用,如何?”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 顾敬之自然无法,但也不能如此任其所为,“不过……有人想进来,自然也得有人留下。” 一语毕,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精准地掏出身后严旋庭别在腰间的配枪,“咔擦”上了膛,只略略瞄准,即毫不犹疑地扣动了扳机。 赵孚生狡黠又油腻的嘴脸,瞬间定格,瞳孔放大涣散,眼神空洞而没有焦距。只有眉心之间,一个黑洞洞的小孔,不断往外涌出暗红色的液体,而后,便是“砰”的一声,僵硬的身躯应声倒地。 众人皆是一惊,顾信之亦是十分错愕,他显然没有料到,顾敬之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顾敬之缓缓地摩挲一把枪桿,转而将它递给严旋庭,道:“赵孚生图谋不轨,意欲以联合之名,行谋逆之事,于潜逃途中,就地诛杀。” 他这一句,字字掷地,眼里的杀戮之气,在字里行间翻腾而上。顾信之瞧着他,心里确是划过了一丝的憷意,可又被计谋得逞的自得所替代,挑眉努嘴地点了点头,“如此不义之人,确实该杀。” 顾敬之已然失去耐心,“不知现在,大哥的客人是否可以进城了?” 顾信之双手背与身后,步态何其闲适,他慢悠悠地晃到顾敬之的面前,含笑低语道:“你总算是……做对了两件好事,一件便是当初给了我的一条生路,另一件……就是现在对我大开城门。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似乎两件事情都是出自于一个原因,”他啧了啧嘴,“原来…这就是你的软肋。” 软肋,没错,她就是他的软肋。 顾敬之心头一紧,他竟会让自己有了如此弱点,不管是当初大太太的挟持,还是现在被顾信之所困,她都是那个,唯一能够让自己妥协的原因。如此短处,又岂能不让人利用。 但即便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铁壁铜墙,滴水不漏的,可那又如何?既不知所起,那便一往而深。 一人之周全,他还是护得起的。 赵孚生已死,顾信之便接手了他的人马,亦是住进了昔日的赵公馆。 一个浑身瑟瑟发抖的女子,跪坐在顾信之的面前,她的头上罩着黑布的头套,看不见面目,只能听见隐约传来的啜泣声。 女子的背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白布衫与黑褂子,看见顾信之向自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便随即意会。他一把揪住女子的后衣领,就将她提了起来,女子被吓得立刻大声呜咽起来,全身颤动的愈加剧烈。她被从后拖拽着,扔到了一辆车里,车子是开到军政办事处去的——确切的说,是往竹音汀去。 第82页 自从顾家被烧成一片灰烬后,顾敬之便索性在这竹音汀安了家,他遣散大部的僕人,只留下了府里原本的几个老人,与一些手脚灵活的年轻佣人,而竹音汀自然也就成了半个顾家官邸。 顾敬之正坐在大厅里,看着眼前被摘去面罩的女子,那便是顾信之口中的“客人”——一张见所未见的陌生面孔。他的脸色一寸一寸的阴沉下去,周身笼着冷冽肃杀之气,尽管是在这样的夏日里头,也足以叫人见了发寒。 他浑身是紧绷着的,生冷的字句像是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来,“你是谁?” 女子像是见了阎罗鬼煞一般,害怕得“扑通”跪了下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们只是让我乖乖待着,他们……抓我过来,不要……让我不要乱说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城门下的人也是你?” 女子猛地点头,“是我……是……他们用枪指着我,我,我不敢说话……” 顾敬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圈套,只是心中最为记挂的依旧不得寻见,一时间忧心与急迫一齐袭来,他震怒而起,欲率人前往赵公馆。 那女子却又想起什么,“他们……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劝……奉劝您,行事三思。” 顾敬之只觉得,太阳穴的神经在突突地跳着,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无温的眼眸里夹杂着噬人的欲望。他只瞧了眼跪着的人,并不为她的话所动,更不畏那其中深意所惧,毅然决然地迈开步子。 今天,他必须找到她! ☆、14 祸起萧墙(3) 罗轻寒是一路小跑着进来的,跨过竹音汀的门槛,在院里与顾敬之遇了个正着。 她往常都是着中式衣物,今日却穿了一件并不曾见过的洋装,为了行动方便,手里还提起了那略长的裙摆,迎面遇上他带着一群人怒气沖沖地往外走,便停下急匆匆的步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顾敬之显然是愣住了神,见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方才升腾起来的怒意,就像被水浇灭了的火苗,只是焦灼却不减分毫。 他上前几步,有些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生怕自己一个用力,眼前的人就会飞走了一样。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移,呼吸略略有些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回来了……” 后头的卫兵在严旋庭的带领下,分列两队,从他们的两侧绕行而过,走出了小院。轻寒的疑惑愈深,“方才我往府里去,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起了大火?你有没有事?府上的人可都还好……” 顾敬之好像并没有听她在说些什么,对于她一连串的问题都置若罔闻,没有回音。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又有着失而复得的光彩,仿佛整个世界都仅是她一人而已。 轻寒又道:“这几日待在莫宅,倒真是什么都不闻不问了……” “你说什么?”顾敬之的双手微微收紧,话语里带着不可思议,“你说这几日,你都在莫家?” 她点了点头,“前天一早,莫家有人来了电话,说是晓棠与周先生闹了别扭,连着几天都水米不进,我一时心急就直接赶了过去。可后来,我分明是让人挂了电话回府的。” 这样的巧合,倒真是令他一时之间毫无头绪。顾信之,莫家,这两者之间又会有什么联繫?难道,这想当然的巧合,却并不是巧合。 轻寒亦是一头雾水,那日,一听得莫晓棠的情况这样严重,她便直接往莫家赶去。莫晓棠的模样十分憔悴,看来是真的伤心极了,见她来了,原本空洞的眼神才起了点点波澜,委屈却又伤心。她见一时之间定是抽不开身,便让莫宅的下人替自己挂了电话回去,但现在看来,这个电话却是并没有打到的。 只是这其中,又出了怎样的波折,顾家又为何突起大火,轻寒百思不得其解,正欲细究,却被冲出来的云姻打断了话。 云姻亦是几天没有见着她了,直以为她是出了什么差池,也不管还有旁的人在场,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小姐,你到底去哪里了?我还以为要见不着你了……” 顾敬之皱了皱眉,“旁的事情之后再说,你先去歇一会儿。” 云姻这才反应过来,忙止住了抽抽嗒嗒,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又上前搀住轻寒的手臂,就像是扶着个重伤的病人一样。 不过这几日,她倒是真的不曾好好休息过,就连换洗的衣裳,都是暂时穿的莫晓棠的。她往二楼走去,又向跟在后头的云姻问话道:“那日,我让人从莫家挂来的电话,你接到了么?” 云姻道:“电话?什么电话?这几日,我都不曾接到过。” 轻寒拧眉回忆,心中更生蹊跷,那僕人分明是来回过话的,还特意说是自己身边的云姑娘亲自接的电话。云姻自然是不会骗自己的,便只能是那僕人在说谎,可她又为何要这样做? 休息了两日,轻寒整个人便神清气爽起来,脑袋也愈发清醒,只是对于那些事,左思右想仍旧不得结果。 她从前堂走到小花厅里,又从小花厅走到院里,并未找到顾敬之,看样子他应当是又到前头办事处去了。凭白无故出了这些事,他现在或许正是焦头烂额,偏偏自己还乱上加乱。 第83页 严旋庭从廊下出到院里,正往外头走去,便被轻寒瞧见了,她忙喊住他,“严副官,请等一等。” “夫人。”严旋庭微微颔首。 轻寒说道:“我有一些事,想问一问严副官,可否耽误您一些时间?” 严旋庭道:“夫人请问。” 轻寒略微一顿才开口,“顾家的大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严旋庭心知她定会询问此事,但打从一开始顾敬之便嘱咐他,不可将这几日的事告知于她,尤其是顾信之的返城。只因当初的放虎归山,与眼下的被逼无奈,皆与这位少夫人有着多少的关系。顾敬之是怕她担忧与自责,关于这点,严旋庭亦是清楚,于是骗说道:“只是不小心走了水。” 轻寒将信将疑,又道:“那这几日,城中可有什么变故?” 严旋庭亦是谎称,“一切都好。” 轻寒点了点头,“回来这几日,倒是还没遇见过林参谋,他是被委派了什么特别的任务吗?” 本来她只是随口问问,却让严旋庭正真犯了难,他不知道是否该说出事情。一时的犹疑,还是被细心所捕捉,轻寒觉得有些不对劲,当即追问道:“他去了哪里?我要见他。” 见隐瞒不过,他只好说道:“夫人,随我来。” 八月的天,实在热得厉害,不过甬平监狱里倒是一贯的阴冷。 轻寒走在窄深的小道上,左右皆是被铁栅栏密密围住的牢舍,她看见里面或多或少都关着一些人,心中遂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被囚的人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还能闻到有一股强烈的、异样的气味,便不自禁地用手掩住了口鼻。这气味不知是从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监牢原本的味道,又或者两者已然合为一体,但到底是令人不适的。 一路走到窄道的尽头,他们拐过一个弯,便又是看不清头的路。行至半路,严旋庭就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看守的狱舍长打开门上的锁后,轻寒才发现这里头竟还是一条路。不知又走了多久,开了多少门,大约已经是在监狱的深处,他们才最终停了下来。 这是一扇十分严密的铁门,除了头上一盏浑浊的黄灯,并没有一丝的光亮透出来。看守的狱舍长拉开门上一方小小的窗口,就退身走到一旁,轻寒见严旋庭大约是默许的,便走上前,往那小窗口里瞧去。 门后的房间很是昏暗,砖石筑起的高墙上,只有几处手掌般大小的洞孔,根本就看不清里面。严旋庭又拉开了一旁的电闸,里头瞬间一片明亮,轻寒一眼就看见了那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用手遮着眼睛,显然是在这片黑暗里过了很久。 那人缓缓放下手来,同时往门口这里看来,就在双方互相看清面目的一瞬,他一下就向轻寒的方向扑过来。她倒是并没有被这一举动吓到,但巨大的震惊还是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因为那扑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林书伦。 林书伦紧紧抓着窗口上铁栏,“轻寒……” 轻寒赶紧去握他的手,“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书伦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紧紧反握住她的手,“轻寒……你快去,去救救书沁,我不知道他们将她怎么样了,你帮我救救她……” 轻寒看着他,一身的狼藉,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变得脏兮兮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身上的米色衬衣已经成了灰黑的颜色,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书伦低了低头,有些一语难尽,“书沁她……是革命党。” 轻寒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书沁,真的是革命党。她转头向严旋庭投去质询的目光,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后,才对林书伦低声说道:“现在不便细说,我会先找到书沁。” 她放开交握着的手,走到严旋庭跟前,轻声却斩钉截铁地说道:“带我去见林书沁。” 又是走了很久,不过这次是一扇铁栏的大门,所以无需有人为她开门,她便能将里面瞧的一清二楚。 林书沁是坐着的,她的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后,双脚亦是被铁链困住的,湿漉的短发杂乱地贴在垂下的头颅上。她的脸上有两道大大的口子,像是被深深划开的,血已经凝注了,隐约还能看见大片的淤青。白色的上衣完全变成了红色,就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般,更有着满身的伤口。 轻寒紧紧捂住嘴巴,豆大的泪水不断往下落着,惧怕让她不敢叫她的名字——她怕她回应自己,更怕她永远无法回应。 严旋庭却是一把揪过旁边的狱舍长,“谁让你动刑的!” 那狱舍长一惊,赶忙掏出一张纸来,“是……是上头下的手令。” 严旋庭扯过那张手令,上头倒是应着印鑑的,印鑑还是原来的印鑑,倒也不曾改过,只是一个简单却又不简单的“顾”字。这样式还是当初顾汝生命人制的,他在军中这么久,孰真孰假自然一眼可辨,但能像这般以假乱真的,只用略略一猜,他心中便是有数。 严旋庭将手令往那狱舍长脸上一扔,“你看不出来这是……” 话还未说完,他就见轻寒飞速地往外冲去,这牢房内设计烦绕,却没想到她却已然记得八.九不离十。严旋庭一个疏忽,就被甩开了一小段的距离。 第84页 轻寒一路飞奔,直直往军政司令部的方向跑去。晌午的气温这样高,她又跑了这样久,等站定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来不及平息,她便一把推开了眼前的双开大门,“顾敬之!” 顾敬之站在书桌旁,背对着门口,听闻她这样一声呼喊,却也没有转过身来。轻寒大步跨进门去,质问中带着哭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残酷,对一个女孩用刑,即便,即便她真的是革命党……” 他的背影不易察觉的一顿,终于转过身来,可周身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不,不是从未有过,只是许久不曾见过。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尽是清冷。 他幽幽开口,“当初我放她一马,不是为了今日让她给我找麻烦的。” 轻寒自然是不清楚林书沁的身份,却没想到他倒是一早就知晓了,“原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顾敬之哼了一声,冷笑着,“你真的以为,我会随随便便,连她的底细都不查清楚,便让人放她出来吗?” 轻寒的心中莫名慌张起来,不仅仅是因为林书沁,更因为,今天的他是这样的陌生,陌生到让人害怕。 顾敬之朝着轻寒走了几步,俯身靠近过去,可浑身的森冷之气,却让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她听见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他的眼神带着蔑视与嘲讽,“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轻寒目色一滞,这才笃定了他的不对劲,“你为何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奇怪?”他呵呵地笑了,两根手指轻轻地从她的脸颊上划过,而后有些轻佻地捏起她的下巴,“这样好的演技,真是可惜了……” 轻寒一把推开他的手,终于有些生怒,“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这样阴阳怪气。” 顾敬之拿过桌上的一份报纸,竖在她的面前,正当她伸手要触到它时,他却指尖一松,薄纸悠悠落地,摊在地上。他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踩过那一页的照片,似是绝然地走出门去。 轻寒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报纸,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一男一女挽手站在柒号花园的门口,男子转过的脸恰好背过镜头,他伏在女子耳边说着什么,女子即便只是侧着身的,亦能看清她满面的笑意。 而那女子的脸,分明就是自己。 ☆、15 梦觉尚心寒(1) 忽然就起了风,繁茂的树叶不住地翻飞,叶背与叶面反覆交替,一会儿是白一会儿是绿。屋顶沿边插着面面的旗帜,被大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远处的山上笼起了如纱的白雾,黑云压境,倒是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顾信之的住所外头,依旧挂着赵公馆的牌子,只是外面的人并不知晓,这里已然易主。 顾敬之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着一盆青松,听到来人通传,便放下剪子拍了拍手,往沙发里一坐,才道:“请进来罢。” 来者自是不善,顾敬之着一身正式的戎装,肩上金色的流苏穗子来回地擦着,与一袭长衫的顾信之相比,倒是显得愈加的意气风发。他也不等主人说话,就在一侧的沙发里坐了下来,环顾一圈后,道:“大哥住的可还习惯?” 顾信之架起一条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不过住个心境罢了,哪里都是一样。” 顾敬之道:“只是大哥的一把好火,也当真是不念半点情分的。” 顾信之倒也明人不说暗话,“那顾家早与我无关,情分二字,是四弟你言重了。” 顾敬之接下他的话,“既是无关,那往后但凡顾家所掌之处,还请大哥不要再有插手。” 顾信之一顿,他自然知道假传手令,刑讯犯人一事,早晚都是要败露的,也诚然做好了应对的打算。只见他慢慢笑了笑,“毕竟那革命党是四弟妹的家人,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却不好做的事情。” 顾敬之道:“不知道大哥说的……是哪件事?” 顾信之知晓他在装傻,却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装傻,原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是这样的看不懂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革命党潜伏的联络要员到底是谁?” 顾敬之心中轻笑,他果然是冲着那夜莺而来,既然自己来此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那么他便是一刻也不愿与之多待的,遂当即起身告辞。 顾信之恍然觉得被他套去了话,但即便被他知道了自己的意图又如何,他现在已是成竹在胸的。 案几上的茶盘下压了一张照片,只是被翻过了面去,顾信之将它抽出来捏在指尖。照片是赵孚生留下的,他饶有兴趣地琢磨着上头的人像,心想,那老儿能够在死前立下如此一功,也算死得其所。 夜莺……这个在革命党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所带领的一股势力若是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斩草出根,他要剷除一切与自己敌对的力量,更要消灭所有可能成为顾敬之一方的帮手。 他缓缓的将手中的照片团进手心里,脸上聚起一抹狞笑来,眼底是一如既往的野心与越加膨胀的欲望。 陆氏洋行三楼的走廊上,女子倩丽的身影如脚下生风般,急匆匆的向尽头的房间走去。她并不敲门,只是一把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怒气沖沖地行至那办公桌后的人面前。 第85页 陆绍迟没有抬头,依旧批阅着手里的文件,自从订婚以来他便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转而开始逐渐接手陆氏洋行的一切事务。 来的人就是他如今的未婚妻,盛雅言。 盛雅言见他迟迟没有理会自己,像是就连抬头瞧自己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心中的怒意更是愈演愈烈。她将手提包往陆绍迟的办公桌上一甩,桌上的笔筒立刻就倒了,那被撞飞了的尺笔旋转几下,就到了他的眼下。 握着钢笔的手一下就停了下来,顺滑流畅的笔锋倏地止住,笔尖的墨汁慢慢漾了开来,留下一小块的不和谐。 陆绍迟终于愿意正视她,见那精緻美丽的面庞,现下却是十分愤怒,才想开口询问,却被她生硬地打断,“陆绍迟!你居然背着我,又与他做了那样的交易。” 陆绍迟素来讨厌她的小姐脾气,皱了皱眉,“我这样做自有原因。” 盛雅言是一贯的盛气凌人惯了,出言自是骄蛮,“你能有什么原因?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与我订了婚,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而已。我记得我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不可以伤及四哥,折损他的利益。可你居然私下里与顾信之暗自往来,利用我做局放他进城,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陆绍迟觉得很是头疼,她这样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令他心生厌恶,奈何自己却又必须忍耐着,“你以为,就凭你的那些小伎俩,就可以让他二人彻底的断绝么?若是不能下一记狠手,又怎么能永绝后患。如果我是你,现在便会往那火上再去浇些油,而不是在这里,兴师问罪,浪费时间。” 盛雅言被他说得一愣,到底是被情感沖昏头脑的,本就不够的理智,在这时显得更加的少之又少。只这三言两语,她就被说动了,却还是丢不下面子,“即便如此,但我还是警告你,若是再有下次,你不依着我的意愿去做,我便让你陆家,永远消失在这甬平城里!” 陆绍迟眸光一紧,他讨厌被这样的威胁,讨厌像是匍匐在别人脚下的模样。依旧是金丝边框的眼睛,依旧是如一泓清冽的湖水,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分明是藏着汹涌的暗流。然而转身离去的盛雅言,自是没有看见他眼里闪过冷厉的光,无情又漠然。 盛雅言甩着手中的小巧的手提包,将背嵴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傲视一切的从众人皆侧的目光里走过。 楼梯口按着一只电话,她路过的时候,又停了下来,盯着那只电话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是按了一串的数字,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晚一点随我去趟军政司令部。” 电话那头的人,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用稍显沙哑的嗓音答应道:“好。” ☆、15 梦觉尚心寒(2) 轻寒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过他了,她每天都等在竹音小院里,焦心地等着。她的心里实在害怕,就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是到了雨季,天气总是这样的淅淅沥沥,她倚在木质的门框上,冰冰凉凉的,一站就是半日的光景。 不知道是雨雾迷濛,还是心中茫然,她的眼前一片朦胧,不知道脑海中在被什么所支配着,就只是这样透过细密的雨帘,望眼欲穿似的。 直到那一个身影,踏雨而来。 轻寒猛地一惊,从靠着的门框上弹起来,她往前踌躇了两步,想要迎上前去。可顾敬之却径直从前走过,就像眼前只有空气,就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一颗心一时间就沉了下去,她有些着急地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顾敬之被迫地停下脚步,眼角向她抓着自己的方向睨去,那手很是冰冷,还有些细微的哆嗦着,但他转而还是挣脱开去,顾自往小花厅里走。 轻寒的双手一下便落了空,指尖在一片虚无中蜷曲,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小跑进花厅里,也不坐下,便道:“我不知道为何会有那样的照片,我也不认识照片里的人,更何况,这几日我一直在莫家的,你可以去查……” 他忽然地冷笑一声,“不认识?连我都能瞧出来那人是谁,你会不知?” 不错,照片中男子的身影,实在是像极了陆绍迟的,又或者根本就是他。她原本以为,他是不会猜测到那处的,却哪知,这只是自己的侥幸作祟而已。 轻寒的慌张又加深了几分,她又试着握住他的手,声音是颤抖的,“那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你……”他仿若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一般,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全然不顾她可怜祈求的样子,“我相信你的还不够吗?一次两次地纵容于你,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隐瞒,欺骗,现在倒是闹上了报纸,你置我于何地?置整个顾家于何地?” 他最后的话是低吼着说出来的,轻寒被吓得浑身一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哪怕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自己有的也只是冷漠而已,可现在,却是令人可怕的暴怒。 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顾信之领军叛逃的第二天,他用枪指着那个小旅长的脑袋,那时候他的样子也是同现在这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为何会如此笃定地选择不相信,可是自己又实在糊涂,翻来覆去亦只能说着:“真的不是我,可能,也可能就是两个相似的人,那人,也不尽然就是你所想的……” 第86页 顾敬之刷的站了起来,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拎起,手中的力道似是要把她捏个粉碎,“到现在,你还在想着为他开脱。我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低头,看来对你来说,都抵不过你与他的一段过去。” 她是真的心慌,只是一味地摇头,焦灼却有口难辩,她又去握他的手“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欺骗你,就算当初的隐瞒,不过是不想让你误会,你不要……”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周身尽是疲惫,那模样像是绝望了,“只有羞于启齿的,才会被藏着掖着。” 这一句,有着万分的寒意,气氛在瞬间被冰冻。 轻寒一下就滞住了神,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原来,他已视自己为羞辱。 小花厅的门被敲了两下,是管事过来通传,“少爷,少夫人,盛小姐前来拜访。” 顾敬之果决而干脆地放开她,由于手中带了一些力道,她便被往后推去,重心不稳地摇晃了两下。 轻寒还未缓过神时,盛雅言便走进门来,而在她后头随着的,竟就是那憔悴了许久的莫晓棠! 轻寒就像看见救星一般,也不去细想这两人为何会一起出现,疾步上前就攥住莫晓棠,“晓棠……真是太好了,你来了。” 莫晓棠显得有些沉默,一旁的盛雅言倒是看似心情不错的,开口道:“顾家府邸罹患天灾,雅言却一直未能登门问候,实在是失礼了的。莫小姐与夫人一贯要好,知晓我要来,便也想着一同前来看望夫人。” 轻寒并未细听她所言,自然也没察觉出来这话里的不对,只是对莫晓棠道:“晓棠,你快些说一说,前几日,我是否一直与你在一起的。” 莫晓棠没有看向她,稍垂的眼神似有些闪躲,“夫人怕是记糊涂了罢,十日之前我便应了盛小姐的约,与她一道去别馆避暑,昨儿个才回来的。” 犹如惊雷而过,讶然使她双目圆瞪,,“你在说什么?不是你与周先生闹了矛盾,才来寻我去府上的?我……我还穿了你的……” “衣服”二字尚未出口,轻寒眼中的不解与惊异却是更甚,只因这莫晓棠今日所着,便是与那日借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顾敬之如此敏觉,岂会没有察觉,又加之她们之间的三言两语,便是使得他眼里的冷意与失望愈发明显。他也不在意来客,顾自起身,就出了这小花厅。 厅里只剩得她三人,轻寒心里十分的疑惑令她开口质问,“晓棠,你为何要说谎?” 莫晓棠把头垂的更低了,她一言不发,只是肩头耸动,像是在啜泣。 盛雅言掩面轻笑,“夫人,不如我来回答你罢,这件事呢,只是我和莫小姐一起,与您玩的一个游戏。怎么样,可还算是有趣?” 轻寒闻言,脸色当即大变,“你……”原来这整件事都是她做好的陷阱,就只等自己往里跳。 盛雅言笑着起身,靠近她耳畔,“少夫人,我奉劝你,既已成为他人的妻子,便要多为自己与对方考虑才是,莫要令自己失了颜面与伦常。” 何其熟悉的话语,分明就是那日订婚宴上,自己予她的话,现在却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了自己,想来可笑。怕是她为了今日的算计,亦是筹谋许久了罢,可真的是,人心可畏。 趁着盛雅言走开几步,莫晓棠这才低声对她说道:“对不住,轻寒,她拿爸爸的生意威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说完,她便又跟上了前头的步伐,走出门去。 一双清目里,落下两滴泪来,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瞬间泪如雨而下,她哭得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只是心中的痛是这样的明显,就像是被人生生在心上开了刀口子一般,可偏偏有人,还要狠心地撒上一把盐。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可只是一夕之间,所有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与承诺,都变得不堪一击,触之即碎。 看来,他当真,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的。 ☆、15 梦觉尚心寒(3) 南柯公寓是陆绍迟离开陆家后,在外头新购置的一处宅子,一栋典型的三层楼小洋房,格局不大却很是精简。 管事的听见电铃响便赶忙出来,见是那盛雅言,当即就将铁栅栏的大门拉得大开。盛雅言对于这里,亦已是轻车熟路的,跨上几步台阶,就直接往屋里走去。 公寓里头很是敞亮,客厅除了摆放着整套的沙发与案几,再无其他多余的装饰。而那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看似亲密无间。女子的玲珑身段微微倾斜,虚靠在陆绍迟的旁侧,他偏着头,出神一样地看着那含笑带羞的侧颜,仿佛若有所思。 盛雅言勾起烈焰般的红唇,迈步走近,脚上的高跟皮鞋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陆绍迟稍一侧目,见来者是她,便吩咐道:“你且下去罢。” 女子应声起来,走过盛雅言边上,仍是低着头的,只浅浅地行了个礼。 盛雅言嗤之以鼻,自不愿拿正眼瞧她半分,在一侧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你还真是有本事,居然能找到如此相像之人。” 不错,方才的女子从正面看去,只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人罢了,但从侧旁看去,却是越发地觉得像一个人,在旁人眼中堪比复制。 第87页 陆绍迟神色淡漠,“只是对别人来说有几分相像罢了,她们一点都不同。” 盛雅言道:“那是自然,你陆绍迟心尖儿上的人,怎么能被人拿来随意比较。” 陆绍迟不想与她过多纠缠,“请问盛小姐,是为何事而来?” 盛雅言正色,“我来是想问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让她彻底离开。” 陆绍迟玩味地捻了捻手指,挑眉一笑,“这腿长在她的身上,何时走何时留,我说了可不算。” 盛雅言心中生怒,在那沙发的扶手上重重拍了一记,道:“你最好不要再打着别的算盘,趁早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陆绍迟道:“我自有我的安排,还请盛小姐不要操之过急,自行打算,如若伤到了旁的什么人……” 盛雅言冷哼一声,傲气中带着满满的嘲弄,“瞧瞧你这像是要吃人的模样,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不过依我看,陆先生的一番好意,人家可未必愿意领情呀。” 陆绍迟知她挖苦之意,亦笑她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 雨天过后的日头愈加凶猛,水门汀的路面上像是罩着层层的蒸汽,人只消在外头走一走便是出得满身的汗。 从竹音小院到前头的办事处,不过百来米的距离,轻寒却是走的一阵晕眩,虽然她取了伞蔽日,但到底还是遮不尽这毒辣的炎热。 进到楼里,她便直接上了二层,许是走的急了些,眼前竟有些不住地发黑。她靠在廊柱上往前看去,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办公室应当就是尽头的那一间 果不其然,靠近了一些就见那严旋庭立在门口,见她来了,即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轻寒的声音有些虚浮,“我……我来找他……” 严旋庭明了,“真是不巧,四公子他,刚刚才出门去。” 轻寒道:“你无须骗我,我知道他在里面的,烦请严副官通传一下。”心里是在冷笑的,到了现在,自己想要见他一面,竟然也需要到通传的地步了…… 严旋庭说道:“我并没有骗您,四公子真的出去了。” 她仍旧不信,喃喃似的自语,“他总是这样躲我,连竹音汀也不回了,我只好来这里找……” 他打断她的碎语,“四公子真的不在,一刻钟前便已经往白公馆去了。” 白公馆?这甬平城里又有几个白公馆。 “噢……是,是这样啊……”轻寒有些失魂地转过身,却被几步赶上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严旋庭想了一想,仍是决定开口,“少夫人,许是我多言了。但是这一次,确是您……有些欠妥当的。” 轻寒看着他,已经失去了辩驳的力气,又听他说道:“四公子为了保你无虞,几次三番的向大公子,甚至是赵孚生妥协,不惜以大公子名正言顺的归城为代价去交换你,更是不惧扶桑国的追责,为此当众枪决了赵孚生,可你却……” 轻寒愕然,原来,他又做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原来,自己的消失又为他惹来如此的麻烦,以至于让他无故地陷入圈套之中,引火近身。原来,她依旧是个负累啊…… 她游魂似的下了楼,拿着的伞已经不知被丢弃在了何处,就这样曝晒在阳光之下,站在楼前偌大的空地上。她抬头望着,摒去刺眼的阳光,是朵朵白云漂浮着的蓝天,只是天空却是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变幻,最终成了一片黑暗。 严旋庭听见底下有人叫喊一声,便从扶栏出向外看去,只见那演练场的中央,伏着一个小小的暗影,就像是无边沙漠中的一点绿洲,转而便被四面赶去的人团团围住。他赶忙转身推开门,进到屋内,握起电话听筒的一端,播出一连串的号码。 白公馆内,铃声大躁。 白萍舟撂下听筒后,扭捏着娉婷身姿又坐回到他的旁边,“严副官来的电话,说是夫人在司令部的场子上晕倒了,已经给叫了医生过去瞧。” 顾敬之不置可否,只是交叠而置的手,却是暗自地握紧成拳。白萍舟见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就不回去瞧一眼?犯病这种事情,可是可大可小的。” 面里是镇定自若的,他道:“我又不会医病,去瞧了又有何用?再说了,不是让叫了医生。” 白萍舟错愕于他的态度,报纸上登的事情,她亦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连她一个局外人都不相信的事,难道他就这样深信不疑,且迁怒于人了? 她自诩看人素来还是有几分准的,虽与那少夫人寥寥相见数次,但也拿得定她绝不是个轻浮之人。即便有过一次的行迹可疑,但从她的眼里,自己却也看不出一点背叛后的心虚,足以见得她的心中磊落坦然。 她试探道:“怎么?现在倒是不心疼你那宝贝似的夫人了?你该不会,真是被蒙住了心智罢?” 他笑得有些邪肆,眼里是亦真亦假的绝情,“失了兴趣的东西,还要在上头浪费时间做什么?” 白萍舟心中一顿,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唱了这么多年的戏,戏文里不乏有说剑眉星目之人,双生性格,善恶只在一念间,原来搬到现实里竟就是如此。可她亦是明白,他的善恶,却始终,是为一人而生的。 第88页 她笑一笑,“行了,也不扯闲话了,总之,四公子交代的事我定会安排妥帖,那些人只管交与我便是了。” 顾敬之闻言起身,道:“便有劳白小姐了,告辞。” 看着疾步走向外头的人,白萍舟娇妍似花的脸上,扯出一抹苦笑来,“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 四周是一片的白,陌生而熟悉,恍惚间,一个人影在眼前不断晃动着。轻寒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正覆在自己的额头,反覆探索着,自己的手亦是被一只手握着的,那手心温暖而宽厚,又是何其的熟悉。他的脸,在面前被不断放大,如此的清晰。 是他吗?是他呀,轻寒满足而心安的又一次陷入昏眠。 再次睁开眼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映入眼帘的,是云姻担忧而焦灼的面庞,她环视一圈,屋内再无其他的人。 看来,只是自己做的梦罢了。 云姻将她搀扶着坐起来,“小姐,你觉得怎么样?方才请医生来瞧过了,说是缺乏营养导致的严重脱水,这些天你都没好好进过食,可不能再这样了。” “有…别人来过么?”她还是不甘心地确认。 云姻起先一愣,然后才放映过来,低语道:“没有,从方才起,就是我一人。” 轻寒垂下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眼眶终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来,落到手上,落到被衾里,却是坠地无声。 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累来,就像是经过没日没夜的长途跋涉一样,似乎有了一种想要停下步伐的欲望。奈何心底却是如此的不愿,这一条荆棘之路走了许久,回头看看,依旧能见隐约的斑驳红迹,就此止步,便是要永远的被困于此么?不,她不甘心。 轻寒知道这是在梦里,一望无际的青草地里,开着一丛丛的小野花。三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着,银铃一般的欢声笑语,藏着说不尽的童真与纯白。慢慢的,她落在了最后面,无论怎样的用力跑,都赶不上前面两个小人儿,只好大声喊着,“你们等等我。” 他们回过头来,向她招了招手,女孩儿说道:“我和哥哥要先走了,再见,轻寒。” 再见,轻寒。 她一下就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是林书伦和林书沁——他们还身陷囹圄。这几日发生的事是如此的乱,乱到令她来不及思考,她只知道现下的每一种情况,都是万分的糟糕。她必须尽快的救出他们,至少是书沁,她已经被折磨成那番模样,若是不能及时治疗,怕是会更加的严重。 楼下隐约传来一些响动,像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难道是他终于回来了? 轻寒掀开被子,来不及穿上鞋子,便直直往楼下奔去,地板凉凉的,赤足踩在上头很是舒爽。她一路跑进小花厅里,就见他正脱了外衣,搁在沙发的倚背上,踌躇着道:“你,你回来了。” 顾敬之解着袖口的动作细微一停,转而又麻利地挽起袖管,对于她的问候,置若未闻。 她的眼底掠过伤心的落寞,却又勉强地振作起来,“你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我去……” 顾敬之看了一眼她的脚底,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打断她的话语,“你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回屋去,也免得我心烦。” 心烦,看来现在除了心烦,自己是再没什么能为他做的了。轻寒苦笑,眼眶隐隐又红了起来,但她依旧强忍着,“我有事……” 他抬眼看着她,像是有了光明正大的可以看着她的理由,也不说一句话,只等着她的下文。 轻寒道:“我的哥哥与妹妹,你能不能放了他们?书沁受了那样重的伤,她需要治疗……” 他依旧冷漠,“这件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轻寒的姿态放的更低了,乞求着,“我求你了……” 这样低三下四的样子,简直令他心痛,可是他不能再给她一点希望,好不容易才逼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他必须心狠,“好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见你。” 所求无望,只有更深的绝望与哀伤,她一步一顿地踩在台阶上,木质的扶梯发出轻响,就像此时她支离破碎的心,摇摇欲坠。 她用最后一点希冀强撑着,不让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城堡赋予毁灭,可是又好像只要轻轻的一推,它便会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这样的坚持,是毫无底气的,连自己都觉得畏怯。 ☆、15 梦觉尚心寒(4) 院里的紫薇又开了,没有鲜妍亮丽的颜色,只是团团簇簇的粉白。两只蝴蝶在花簇旁上下飞舞,一只远去了,另一只便也紧随而去,缠绕飞旋。 轻寒缓缓抬手,触上那娇嫩的花瓣,才轻轻一点,便有些许的花瓣扑簌簌地落下,就像是冬日里的雪花,又像是夜空下的点点霓虹。她忽就想起一个久远的传说来,相传,当两个真心之人一起在紫薇树下牵手时,便可以从彼此的手心里,看见天堂的模样,那将会是你一生最完美的追宿。 从前,她还觉得可笑,这样矫作又幼稚的传言,也只能是存在于故事里,偏偏那些你侬我侬的痴情男女的。可到了现在,自己想要去相信了,想要去试一试了,却是再没有机会了罢。 第89页 她沿着墙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出了小院,走过了闹街,一路就到了封河的边上。河岸边垂着支支杨柳,细长的柳条儿点进微波轻泛的湖面,水上浮着片片飘落的叶子,随着层层的涟漪,被推向更远的河心。 河堤边安着简单的木栏,浸泡在连日的大雨下,此刻扶在上头,手里尽是绵绵的潮湿。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手心朝上,反覆抹着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一条摺叠规整的帕子突然出现在眼前,顺着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金丝边框的眼镜,湖泊一般静谧的黑眸,他道:“用这个罢。” 轻寒接过帕子,只是握在手心里,“谢谢。” 陆绍迟与她一同站到扶手边,望着眼前宽广的河流。河的对面便是芜山,是曾经与她看雪,为她照相的芜山,那已然泛黄的相片,此刻仍旧紧紧地躺在他的床头。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对不住,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和你有些许的相像,却也不曾料到会给你惹来麻烦。” 轻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她?” 陆绍迟道:“她一直在我的公寓里,我们会一同登报,替你澄清。” 轻寒摇了摇头,她亦不打算说出盛雅言在背后所作的伎俩,“不必了,他已经不再信我,即便做得再多,于他都只是辩驳罢了。” 陆绍迟是有着心疼的,他的话里又带了几分的期许,“那你也该明白,他有如此权势,若是有心还你清白,怎会连这点事情都查不明白?可他却选择这样对你,为的是什,你还不明白么?” 轻寒没有说话,可他的话确是字字珠玑,自己又岂会不懂,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他在逼你走。” 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其实这些自己都明白,不过是想着,只要不说出来,她总还是有勇气去找他说明白的。只是现在,就连这一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找他。她没有那么勇敢,她也从来都是懦弱的,在这样□□裸的现实面前,到底还是失了迈出那一步的气力。 “逼我走?”她惨然一笑,“他已是厌我到如此地步?可我又能去哪里?” 陆绍迟抢言,“你可以带着你的母亲,离开甬平,甚至,到外洋去,无论哪里我都可以帮你。” 轻寒冷嗤,“如今这般局面,外有扶桑人把守,大哥又从南方回来了,我这样的身份,岂是想走便能走得了,况且……” 况且,她本就不想走,她捨不得。 只是这话一出,轻寒的眼里便突现出一抹光亮来,就像是久处黑暗中又重新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就像是久旱之人重逢甘霖。她恍然大悟地笑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是在逼我走,但他是不想累及我呀,他不想再让我受到胁迫,才会这样逼我,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要去问清楚……” 心中的激动使她有些语无伦次,她失措地转身,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竹音小院里,去向他问个明白——她不需要他这样的大义,她哪里都不愿意去。 陆绍迟原本确然的目色里,却在这时夹杂起了忧虑,他焦灼极了,下意识就攥住了轻寒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开。 她有些迫切地嚷道:“你做什么?我现在就要回去,你快放开……”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这一声有着些许嫉恨的,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当初的证据从何而来么?” 轻寒的心底升起一抹惊慌,看着他将那个信封递到自己的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与一份供词,字里行间是言之凿凿,供词的最后还印着数个鲜红的手印,与一些字迹潦草的签名。 他又道:“这便是我当初得了的证据,而向我提供这些的,就是顾家。我不妨再告诉你,那批军火从一开始就是通过盛家的海上贸易,被输送进城的。” 轻寒十指冰凉,纸张在手中微微地抖动,她拼命遏制住那些在心里冒出来的无稽之谈,脑海中却犹如一团乱麻。 可陆绍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寒,你想一想,这批当时最终是落在了谁的手里,又是谁,能够说服盛家,做如此冒险之举。那盛友良心思缜密,若不是能够给他十足的退路与保全,他岂会接受这样的买卖,何况,还有他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可以猜到,幕后最大的操纵者,究竟是谁了罢?” 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吵闹,她大吼着:“你不要再说了!” “小……”陆绍迟想要去抓她的手,她却果决地避闪而过,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不会的,一定是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想要骗说与我,我不会相信你的……” 陆绍迟看着那一抹飞速离去的身影,缓缓伸手摘下鼻上的眼睛,垂着的眼眸忽的抬起,诡谲的神色紧紧随着她,越走越远。 轻寒才病过一场,现在这样一通奔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才费力跨上小院大门的台阶,便见前厅里顾敬之似是与人正在议事,来者是一坐一立两人。那坐着的人留着一小嘬八字鬍须,着身中式长衫,身后立着一个西式便服打扮的男子,低头哈腰的,听得十分认真。 第90页 她虽心中焦急,但到底也是识大体的人,便没有贸贸然地冲进去,只从大门一闪身,自门廊绕过,到了小花厅。 小花厅与前厅仅一墙之隔,轻寒靠近那扇通着的门,就可以听见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但却是正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道,“顾司令,我们将军此番到访,只为就我扶桑赵特使一事,向您讨要一个说法。” 原来是那扶桑国的人,轻寒心下一紧,又往门口移了两步。 顾敬之像是轻笑了一声,“赵特使?此前我并未听说过,他倒是还有这样一重身份的,只因他意欲谋事窜逃,才被就地正法。” 此前,只知道那赵孚生与扶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却不晓得还有一个特使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倒是成了正经的扶桑代表。只是,其中的真真假假,随着赵孚生一死,再也说不清,保不齐就是这扶桑人杜撰了他这一身份,好使的他们的图谋可以名正言顺。 又是一段听不懂的话,过了些许时间那翻译才道:“我们的将军的意思是,赵特使之死实乃我扶桑一大折损,希望司令您,能够给出一个客观公道的结果。” 顾敬之将手肘支于扶手上,十指交叉,两根拇指交替着打着圈儿,“那就问问你们的这位将军,他想要如何?” 大约过了半分钟,那翻译道:“首先,希望贵军能将宛城、西川、胡阳三城,作为赔偿割于我扶桑;第二,还望司令能够将此前捕获的革命党,悉数交于我们,并以此助我们抓捕革命军联络领袖,据我们所知,此人代号夜莺。” 宛城、西川、胡阳三城,分界与江北七省的边缘地带,是甬军势力的防护地带,这三城一旦失去,便是相当于失去了最严密的一道防线。看来这扶桑人,可真是狼子野心,狮子开口的。 “如此欺人的条件,真当是我们可任人欺辱的?”说话的是严旋庭。的确,这般丧权辱人的条约,仍是轻寒一介女流听了,心中即是怒火中烧的,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军中之人。 “若是贵军不得同意,届时,我扶桑便只好以不友好的方式,前来交涉了。”翻译盛势凌人,出口威胁道。 顾敬之却依旧是淡定自若,挥手止住了严旋庭的话,起身道:“第一,那批革命军人已在今日正午,全部枪决,人,你们怕是要不到了;第二,割地赔罪,还请你们扶桑正真的将军,前来商讨。送客!” 话落,他即背过身去,逐客之意十分明显。严旋庭得令后,亦是不再给一丝的好脸色,向门口一伸手,道:“两位请。” 那翻译即刻面色发白,没有料到此人年纪尚轻,眼光倒是如此的毒辣,竟能一眼识破,此次前来的,不过是他扶桑军中一个小小的中队长而已。既然已被他点破,两人随即匆匆告辞,生怕走缓一步连性命都将堪忧。 顾敬之缓步走进小花厅,插手立于门下,余光瞥至那跪坐在沙发脚边的人,满目心疼旋即被收起,他又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一双乌黑的军靴突然出现在眼前,轻寒茫然地抬起头,便看见了那张如寒冰般的脸。她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发生些什么,只是全部的意识在他说出“全部枪决”几个字时,便是彻底停住了,脑中只有这四个字,来回地窜。 她双手支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抓住他外衣的下摆,“他们……他们……在哪里?你,你是……骗那几个扶桑人的,对吗?” 顾敬之冷然道:“你没有听错,那些革命党已经全部被处决,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木然地撒手,全身无力地靠到沙发上,“你为何……要瞒着我……” 顾敬之道:“我的事,本就无需你清楚,又何来的瞒与不瞒。” 她摇晃着站起来,抬起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目相接,他眸若死水,薄唇启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无人岗。” 无人岗其实便是乱葬岗,专门用来埋葬那些无家可归,或是犯了死刑而被枪决之人。说是埋葬,实则也只是抛了而已,并没有人会真正将他们埋进黄土里。那些还有家人的,给看守的人塞些好处,也就把尸体领走了,但是其余的,大多便是暴尸荒野的下场了。 顾敬之出神地瞧着她冲出的背影,才不过半月的光景,她瘦了许多,清薄似张纸片,就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了一样。 又是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他看着外头瓢泼而下的雨水,淡淡地向着门外吩咐一声,“跟在后头瞧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严旋庭一直立在门外,听得他这样吩咐,虽然有着疑虑,但还是依他的话随了上去。 顾敬之又看了一会儿雨,又或者,是透过层叠的雨雾,在看着些旁的什么东西。他又转身拿起案几上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道:“就是今天了。” 白萍舟在那头一怔,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沉默了几秒,“好,我这便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两个小时,罗轻寒走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沖刷着她惨白的面孔,可心里是干干的,就像要崩裂一样。 第91页 无人岗上的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一张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已经无法辨认,她只能靠着衣着去辨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林书沁穿着一声洁白,恍若一个下凡的精灵,她绕了一个圈,笑着说:“好看么……” 她狼狈地站在屋檐下,浑身颤动着,嘴唇因为岑岑的寒意而上下哆嗦着,雨水顺着额间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落,衣衫的下摆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 大雨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在顷刻间变得安静,只剩两个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就不派人出去找一找?”是白萍舟的声音。 “看完她想看的,自然会回来。”顾敬之的声音十分平静。 白萍舟轻笑一声,“你可真是心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做这么多,真相总归是又大白的一刻。你就不怕,到时候反倒让她恨你。” 顾敬之顿了顿,字句清晰道:“恨与不恨……无所谓了。” 白萍舟又道:“想当初,你与那盛友良联手,不远千里从外洋私办军火。却没成想走漏了风声,只好将这天大的罪名,扣到那无辜之人的头上。可那个时候,又哪里会料到,竟会是她的父亲。那置人死地的罪证,还是你亲手所制,天意弄人,也真是可笑……” 顾敬之沉默了很久,“不过是个替罪羊,找谁都是一样的。” 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这样安静的夜,足以令外头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寥寥对白,却足以令她犹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的血液似是凝注一般,她浑身僵硬,前所未有的寒意侵蚀着她,从指尖流变全身,最终直抵心底。 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绝情,这一天她失去了太多,又收穫了太多,可这些全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点都不想要,为什么偏要这样硬塞给自己!她多想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一无所知的过去,哪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至少那样,心,就还是活着的…… 这一夜,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短暂。 她也不换衣服,只是抱膝缩在床脚,任由习习的凉风,将自己风干。只是,心里的血,与眼里的泪,又要怎样才会停止…… ☆、16 浮云漂泊本无根(1) 早晨五六点的时分,旭日还未升起,天空还是蓝盈盈的,尚有一些凉意,不像白日里的炎炎烈日,倒是让人好生的舒畅。 梳洗过后,罗轻寒换下昨日的衣物,又拣了件灰黑色银丝滚边的长衫穿上。她挽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向来是素面的脸上此时却画上了妆,一层精细的脂粉掩去了原本温和的面容,一双杏眸更是一反常态的清冷。 她虚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路向下,渐渐听清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扶桑来使会在八点钟抵达甬平车站,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顾敬之“嗯”了一声,道:“你亲自去接,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轻寒稳稳地踩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略一回转便下了楼梯,直直走到他的身后,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怎么,堂堂江北统帅,现下却也落得要割地求和的地步了?” 顾敬之闻言回身,在见到她是仍是不可控制地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记忆里,只有在成婚的时候,她才有过那样的妆容,美丽可也充满着疏离与隔阂。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淡漠,一袭暗衣更是带着显然的萧肃,甚至还有些许的敌意。 他虽有难忍,还是冷言道:“国务政事,需要你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什么。” 轻寒见他这般态度,便是觉得他当真是有了不轨的意图,当即觉得愈发的失望与寒心,“我是妇人之见,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一个国人,你若真要做了如此丧权辱国的事,就不怕被世人唾骂,后人耻笑么?你就不怕罪孽越深,将来遭报应……” “啪——” 这一记耳光,他用了八成的力气。 轻寒被打得一个趔趄,摇晃着倒在了一旁的高背椅上,左脸颊上立马就肿起一片来,隐约可以看见五个隆起的手指印,嘴角渗出一丝细密的血水,是满口的血腥。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直发着愣,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顾敬之满面怒意,话语里亦有狠厉,“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主了,我警告你,要当你的少奶奶就给我乖乖地待着,要么,就给我滚出这里。” 轻寒终于清醒过来,撑着把手慢慢站起来,目光依旧是倔强而微凉的。她看着他陌生的面目,心底却早已是凉透了的,就在昨日那个寒冷的雨夜,就已经是干涸了的。 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她扬起手中一直捏着的那份证词——原本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一个理由,可现在看来,他的所为,已经给了自己最好的解释。 “好,”她迟缓而又笃定地点头,将手中的薄纸奋力向他脸上甩去,“这一巴掌,你我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铿锵的字句,和着她迈开的步伐,就像是钉子一样,生生地钉进他的血肉里。钻心的疼,将心脏都麻痹了,胸口的沉闷像是要炸裂一样,他背过身压抑着低咳一声,右手握拳,将丝缕的血迹紧紧攥进掌心里。 第92页 他看着她走向大门的身影,有些恍然的重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他终是体力不支地颓然倒下,只是逐渐的涣散的眼神,却始终不肯离开而去。他看见有人焦急地跑进来,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她便飞奔而去,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应当,再不会回来了罢。 他缓缓阖上眼睛,满身满心的疲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黑暗噬去一切,连同曾经的美好,与内心深处最后的光。 罗家小院,冷清又萧索,叠生的变故之后,这里便只剩寥寥两人。 罗轻寒是用尽全力在奔跑,但在走进院门的那一刻,还是停下了步子。她一步一步,天井里的短短一段路,走的实在艰难,云姻的话不断萦绕在自己的耳畔,令她止不住的害怕。 屋里,是卢妈一声叠过一声的哭喊,随着自己不断靠近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响。轻寒在房门口出神地站了一站,才一鼓作气的,抬腿跨过门槛。 里头的景象一点点出现在眼前,起先是地上杂乱又泥泞的脚印,再往前是一张翻到在地的圆凳,然后就是卢妈扑在床榻前的身子……到此,她不敢再抬头,她不敢去看那床榻上的人。 卢妈满身的泥渍,见她进来,便又是一声哀嚎,跪走到跟前就是一阵磕头,哭道:“对不住啊小姐……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没能抓住太太……” 今日一早,罗太太便备了一些香火,要往山上去。一来,是想着去烧些钱币,点些香火;二来,林家兄妹出走许久毫无音信,也是为着他们求个平安。只是前日才下过这样大的雨,山路泥泞又是十分的不好走,罗太太一个不慎,就从那坡上滑了下去。卢妈反应虽块,但仍是抓之不及,便眼看着她掉到了那山崖下头去。山地偏僻,卢妈好不容易将罗太太背回城里,又急忙喊了大夫来瞧,却还是晚了一些。人,早就是断了气儿了。 这些话,又从脑海里轮回一遍,心尖儿一颤一颤的,轻寒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往那床上看去。只见那躺着的人,安安静静的,眼睛是闭着的,衣衫上沾满了污泥,额上是个碗大的口子,血已经凝住了,只是依旧触目惊心。 丝缕血腥的味道,不断往鼻腔里钻着,好似铁锈生腥的味道,直令她的胃里一阵翻腾。一股揪心的恶意瞬间袭来,像是有着千百只的手在抓心挠肝般,她终是“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好像是在梦里罢,阳光这样好,照在身上是暖意洋洋的。她下了学堂,一路蹦跳着回到家里,母亲做了糯软的香糕,父亲坐在堂前的摇椅里看着报纸,偶然抬起头来,便冲着自己祥和地一笑。 那样的日子可真是好,只可惜,某种清晰的意识却在不停地告诉着自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耳边传来云姻焦急地唤声,“小姐……小姐,你醒了……” 轻寒抬起沉重的眼睑,缓缓睁开眼,她咽了咽喉咙,想要说话,却发现吐不出半个字来。 云姻见她这幅样子,忙去取了杯水,又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边餵着水,一边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小姐……你可要好好的,从今往后你可不是一个人了……若是太太知道你这个样子,也会不安心的……” 轻寒的身子一僵,推开眼前的手,神情惊愕地转头去看她,眼里布满血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姻咬了咬嘴唇,“方才叫了大夫来瞧过,说是已经三个月了,可是你的身子太虚……” 她没再往下听,只是觉得震惊,双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小腹、那里平平坦坦,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却是孕育了一条小小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眼角滑落苦涩的泪珠,她苦笑天意弄人,那笑,是如此的悲凉与怆然。晶莹的眸光里,有着怀念,有着不舍,更有着,前所未有的决意。 她不想要他。 处理完所有的后事,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这期间,轻寒又变卖了一些家当,拿钱去疏通了无人岗的关系,带回了林家兄妹,一併妥善安置了。她又将剩余的钱,分予卢妈和云姻,打算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各自谋生,毕竟从今以后,她或许,是要连自己都养不活了的。 卢妈抹了抹泪,“我在罗家半辈子了,哪里都不打算去了……” 轻寒道:“您为着我们罗家,奔波操劳了这么久,也该是歇着的时候了。趁着现下,我还有些脸面,为您在一户人家寻了份好使的差事,您便去罢,也算是,了了我的心头事。” 卢妈知晓她的性子,到底也是身心疲累,张了张口便又收回了话,只是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轻寒目送着卢妈出门,又转过身来看向云姻,才想说话,那云姻便“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说什么都不会走的,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我要是再走了,小姐你要怎么办……” 说着,她的眼睛便又红了起来。轻寒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可你再跟着我,也是无用,如今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就只是一个人……” 第93页 云姻说道:“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在小姐的身边。” 轻寒无可奈何地轻嘆一口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那便依着你罢。” 云姻转而破涕为笑,才擦了一把泪,就听她吩咐道:“你先帮我去药铺买一样东西。” 她是如此的着急,只是怕,再拖哪怕一刻钟,自己便又会反悔了。 ☆、16 浮云漂泊本无根(2) 云姻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她拉开床头的罩灯,借着浑黄的光看了看时钟,是十二点钟差一刻的光景。方才的动静实在大,这样一闹腾,她索性倒是醒了,又披了件薄的罩衫便翻身下床来。 那声响像是年夜里的爆竹声,又像是夏夜里的惊雷,云姻也听不分明,就往窗口走去,将窗棱支起来往外一瞧,恰好有一道闪电划过,院里就像白天一样亮堂。从她的屋子对出去,刚刚可以看见前堂,那里还亮着电灯,隐隐绰绰的有两个人影。 云姻眯起眼睛,想要瞧仔细些,却是被突然的一声雷鸣给吓得不轻。她才意识到,那将自己闹醒的,既不是鞭炮声,也不是这雷声,反倒像是……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心中即是一惊,整个人都发起热来,推开门就往前厅跑去。才到屋檐下头,就见一个人从屋里缓步而出,他穿着灰蓝色的戎装,面目冷峻,两只手无力似的垂在身侧。 云姻有些哆嗦,低头喊了一声,“姑……姑爷……”眼神缓缓从他垂着手,往下瞧去,只见赫然是把黑漆漆的□□。 她再也顾不得对他的惧意,几个箭步就冲进了屋里。只见罗轻寒坐在椅子上,身子向下俯着,云姻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瞧见一滴又一滴的血液,从她的身上连续不断地滴落,旁边是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她知道那是用来装什么的。 云姻一下就瘫倒在地,连去瞧个究竟的勇气都没有,强烈的不安一阵漫过一阵。忽的,她听见些许细微的轻哼,是从面前传来的——活着的,还是活着的。 她呼出憋着的长长一口气,胸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忙上前将她扶起,“这到底是怎么了……”又朝着屋外头望了一眼,那里早已是人去无影,空空如也的。 罗轻寒支撑着坐起来,右手紧紧捂着左手的手腕,惨白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来。她的面色亦是惨白的,嘴唇毫无颜色,空洞的清目望着黑黢黢的门口,可是那里分明是什么都没有了的。 云姻低喊了一声,忙去找了些干净的毛巾布条,按在伤口上止血。轻寒任由她摆动着自己,疼痛感倒是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麻木。 天一亮,云姻便去请了大夫来瞧,他将纱布绕上最后一圈,又打了一个十分考究的结,道:“伤口倒是不深,只是伤及经脉,日后难免会有所影响,这几日切不可用力,需好生静养。” 轻寒抚着那一段手臂,“有劳了,云姻,送大夫出去。” 云姻将大夫送至大门,又听得他说道,“夫人体虚,尚且怀有身孕,有几味药不适服用,故此恢复的亦会慢一些,姑娘还需更加费心照料。” 云姻点了点头,递上看诊的钱,“多谢大夫。” 回到屋里的时候,罗轻寒还是这样呆愣地坐着,云姻绞了绞手,踌躇着道:“小姐,昨儿个那药……” 又是良久的沉默,她才答应道:“扔了罢。” 最终,她还是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因为她是真的畏惧了,畏惧那个变得如同魔鬼一般可怕的人。她不知道一个人竟是可以改变得如此之快,又是变得这样的令人害怕,心底是漫无止境的骇意…… 可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认清? 窗外,月影婆娑,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还有树枝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 往常的这个时候,白公馆里都是亮如白昼的,今夜却是截然不同的黑,只有角落一盏铁艺蕾丝罩面落地灯,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今夜的风有些大,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头,倒是显得愈发难得。窗棱上的白纱帘子被拢在一旁,却还是随风掀起了如雾的一角,又像是撑起的网,将似水月色下的颗颗人心,牢牢的罩住。 剪是不断,理而愈乱。 他有些烦闷地又啜了一口杯里的酒,眸子里是皎亮的月光,闪烁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纤纤玉手,冷不防地抽去了他手中的酒杯,白萍舟蹙眉道:“医生可是说了,你的肺是发炎的毛病,沾不得这些。” 顾敬之不愿说话,只是夺回了杯盏,反倒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空了的酒杯腾空举起,手指一松便让它落了下去,良久才听见“哐嘡”一声粉身碎骨的声音。 白萍舟凭栏远眺,美目漾满了惆怅,“非要将自己与她逼到绝境里,又是何苦……” “难道要拉着她一起死么,况且……”他哑着嗓音,“本就是我对不住她。” 白萍舟轻笑一声,“所以你费尽心思,又让我故意说出那些话来,就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是啊,其实不过一眼,他便知道那报上之人绝非是她,不过既然有人替他点起了□□,他亦是乐见其成,将计就计的。只是真相是绝望的恨意,他只希望能用仇恨,可以让她的伤心少一些,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第94页 她嘆一口气,“真是天意弄人啊……谁都拧不过天……” 他道:“你也信天?” 她又笑了一笑,“我怎么就不能信天了?” “我以为,你是有你的信仰的。” 白萍舟旋即瞭然,精明如他,又怎会猜不到这一点。就在当初,他将那一批人交与自己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自己的所为早已被识破,“那你还留我到今日?” 顾敬之抬了抬头,“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到底也没做什么于我有害之事,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白萍舟一愣,却没想到他一贯的铁石心肠,杀伐决断,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心软的话来,心中顿时一热,“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一样可以达成所愿。” 他眼中尽是平静,“可那终究不是我的路。” 白萍舟恍然,即便是同一个远方,也有千万种抵达的方式,而他有他的,自己有自己的,这两条路,却始终隔着万水千山,鸿沟海河,终难相汇。 ☆、16 浮云漂泊本无根(3) 近来总是有些嗜睡,才用过午饭,轻寒便又是抵挡不住袭来的睡意,回房去歇着了。只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隐约更是有些吵闹。 她寻声走去,便见院里站了个陌生女人,体态略显臃肿,烫着一头时髦的小卷,正指着云姻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道:“当初不过看你们是外乡人,又应着中间人说话,才勉强答应你们分批付款的。不过现在有人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下这个院子,又是一次算的清楚的,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呀。” 云姻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虽然算得上伶牙俐齿,但到底年幼,遇上这样泼辣的人自然有些失了底气,只是说道:“当初明明就说好了的,你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 陌生女人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听她这样反驳自己,倒是更加的蛮横起来,一副尽占天理的模样,“你看看这都已经过了几年了,你们连区区几万块钱都还不上,还怨得的了我?大不了之前交给我的那些钱,我退一些就是了,总之三天之后,我就要房子。” 云姻真是气急了,愤愤地一跺脚,道:“三天?这么短的时间,你让我们往哪里去?” 那陌生女人撇了撇嘴,两手交叉在胸前,挑眉道:“那我可管不了了,你们是投奔了亲戚也好,去外头住饭店也罢,反正时间一到,房子是一定要给我的。” “你……”云姻看着她欺人太甚的脸,倒是想破口大骂,却不想被轻寒给喝住了,“云姻。” 她从后头走上来,步子有些慢,受伤的手笔直垂在一侧,曲起另一只虚掩在小腹前,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太太,钱,倒也是无需你再退了的,权当是我们交了这些年的租金,只是这日子还得劳你宽限几天,我们就各自都让一步,如何?” 这话显然得了女人的意,她满意地笑了笑,又剜了一眼后头的云姻,“总归还是做主子的拎得清,那就给你们七天,不能再多了,七天一过必须走人。”说完,她便甩甩手掉头就走,繁花团簇的高叉旗袍,裹着有些肥胖的体型,一扭一扭地往外挪去。 云姻红着眼眶,是满腹的委屈,“真是欺负人,都是些拣高踩低的势利小人……” 罗轻寒缓缓地呼了口气,很是冷静,只是觉得人心冷漠,若不是背后的人点了头,想来这女人也不会如此的咄咄逼人,“算了,总归有出路的,你去将屋里的东西理一理,换点实在的钱财,也好活络些。” 云姻点了点,“我这就去。” 轻寒又在庭院里站了一站,晃眼的阳光照得人也是恍恍惚惚的,她忽然想起那个春天,阳光也是好的出奇。顾家的僕人抬来整整三十二抬的聘礼,小小的院子被铺了个遍地,满目的绫罗绸缎、珠宝奇珍,多的连让人连下脚的地都没有。院门口围满了人,皆是来看热闹的,嘴里说的无不是艷羡惊嘆的话,听得那会儿的她郁烦更甚,转头就将自己锁进了房里,闷头好一阵大哭。 想到这里,她倒是忍不住笑了一笑,转念却是一想,虽说这些东西大多都以得体的由头被返了回去,但碍于情面,当初也还是留了一些的。不过这些外人看来金贵的物什,一向是罗家心头的刺,收了之后便是再不愿意拿出来的,现下一时间也记不起被放在了何处。 轻寒转了个身,正准备去屋里寻了云姻问一问,就见西侧与主屋分离而建的一间平房,紧闭的屋门上挂着把暗色的铜锁。 那里原本是给宅子里的僕人安排的通铺,但由着后来的罗家没什么下人,便被用来作了储物室,她倒也从未进去过的。 开了门的屋子还是有些暗,她摸索着拉开墙上的电灯,三只木箱赫然就出现在眼前。箱子搭叠而立,最上头搁着个一尺见高的匣子,已经蒙了一层灰濛濛的尘埃。 轻寒一手捏着镶嵌的银质搭扣,往上一提,盒子就被掀开了。一眼看去,是满满当当的琉璃玛瑙、金银玉珠,在电灯下一照,折射出珠光宝气的散碎光亮。她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奢侈之物,像是堆砌在一起的普通石头,当下便在心中暗暗一惊。 第95页 一只手掌大小的木匣子,端正地躺在珠宝之上,显得格外突兀。轻寒借着电灯的光,端起匣子细细瞧了瞧,只见那上头篆刻着细细密密的花纹,陷进去的凹槽已经变得乌黑,应当是有些年份的了。 盖子轻轻巧巧得就被打开了,朱红色的丝绒衬布上,静静卧着一对耳环。耳环的样式很是简单,细短的银链下坠着羊脂玉般的乳白色南洋珠,温软而又大气。 眼前忽就闪现出一张素雅美丽的面庞来,在很久远的曾经,在记忆的断层前…… 轻寒缓缓地抚摸着已然微隆的小腹,最初的时候,被心中难以覆灭的怨愤波及,自己是那般坚决的不想要他,再到后来,迫于惧意又留下了他,可是时至现在,强烈的不忍已然将她填满,或许这就是天性使然罢。 云姻寻到了库房里,见到打开的箱子亦是咋舌,“这……” 轻寒侧了侧头,“啪”得就将盖子盖上,“拿去典当行罢。” 她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就好像那身后的不是别的,便是再不想回首的过去。她想要逃离,想要挣脱,哪怕脸上再是淡然,可心却还是不住地颤动着。她亦明白,自从踏出那一扇大门开始,从前就只是从前了,那些都是自己再不能轻易回忆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无边的海上,一叶渺小的扁舟,起起伏伏,身后是翻滚的巨浪,只能迎风向前,无法回头。 因为畏惧,所以遗忘。 她牢牢攥着手中的木匣,十指泛白。 而此时的陆家却是热闹的紧。 陆兆坤坐在主位的沙发里,在他旁侧的便是那盛雅言,此时是满面的笑意,故作歉疚地道:“真是多谢陆伯伯了,愿意这样迁就着我胡闹。” “欸,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不过一处小院,只要是雅言你瞧得上的,便只管拿去。”陆兆坤拣得这样一处高枝儿,自然是如何都要尽力讨好的,哪怕为此得罪了什么旁的人。不过依着现下的情况看,也是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了,毕竟这落了平阳的虎,在他的眼里是连狗都不如的。 盛雅言却是笑中有意,“说是一家人倒也早了些,不过陆伯伯放心,该是您的,我盛家半分都不会少。” 陆兆坤顿时心生些许憷意,她毕竟是盛友良的独女,且不说这狠断的做派是得之真传,单单是她的言语,想来也是足有千斤分量的,他只好讪讪地干笑两声,“盛小姐果真是大家风范。” 陆绍迟在宅子外头就瞧见了盛家的车子,方才在门口,又已然听了个大概,只是不好将心中的恶意完全表露,“你来做什么?” 不过盛雅言还未说话,陆兆坤便将眉头一皱,有些疾言厉声的,“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盛雅言巧笑,装作为他开脱的样子,“我们向来是这样说话的,陆伯伯莫要见气。” 陆兆坤道:“难为盛小姐替你说话,今儿个怎么想起回来了 ?” 陆绍迟又瞧了她一眼,道:“回来取些东西。” 陆兆坤如此精明,又岂会看出不俩人间的不对,便有意讨好撮合着道:“等一会儿,你亲自将盛小姐送回府上,不许怠慢了。” 陆绍迟像是得了令一样,将手朝着门口一摊,随即答应道:“盛小姐,请罢。” 盛雅言还是得体地笑着,也不生气,礼貌地告别后,就上了他的车。 只因得偿所愿,她心里开心极了,一路上哼着小曲儿,脸上的笑容亦是不可抑制地往上扬。即便是陆绍迟让自己在家门口独个儿下了车,又随即掉头就走,也未见她动怒,只是斜睨了一眼那绝尘而去的汽车,轻蔑一笑。 她当然是得意的,想了这么久的事情,盘算了这么久的计划,甚至连自己的名声都赔了进去,如今好不容易遂了自己的心愿,她又岂能不欣喜。 往后的事,也是要一步步做起来的,她这样想着,雀跃着又上了后头自家缓缓而至的小汽车,吩咐司机往军政司令部开去。只是她不知道,许久许久之后,她依旧不得自己所望。 有些事情,即便机关算尽又是如何,只因从一开始,便是错了的方向。 而那头车上的陆绍迟倒是沉思不语,他将胳膊肘支在车窗上,一手托着额际,外头的景象在他漆黑的眸色中一一掠过,像是反覆思量之后,才道:“掉头,去赵公馆。” ☆、16 浮云漂泊本无根(4) 赵公馆内,原本华丽奢贵的旧式家居,一应换成了简欧的风格,纯粹又不失大气,却也总是没有家的味道的。 顾信之倚在漆白的沙发扶手上,稍显粗粝的虎口抵着下巴,一副十分有趣的模样,冲着正坐的陆绍迟道:“陆先生倒是稀客。” 陆绍迟这才动了动,面向他道:“突然造访,实在是冒昧了。” 顾信之放下交叠的腿,双手交握,“陆先生这是哪里的话,你可是我顾某人的恩人吶。” 陆绍迟心知肚明地一笑,的确,若不是那日自己差人知会了他,他亦不会想到拿一个女人去做幌子,反倒是如此轻而易举就要挟了顾敬之,顺遂地进到这甬平城里。而他今日就是借着这一点,才有求上门的,“那在下便不与大公子绕话了,今日叨扰,实是有一事相求。” 第96页 顾信之抬抬手,“陆先生直言。” 陆绍迟不假思索道:“想请大公子帮我送一个人,到宛城去。” 顾信之闻言促目,故是不解地嗤道:“宛城?这赵孚生一死,宛城明面儿上的主,亦是变成了扶桑人,要想堂而皇之地塞个人进去,可是不容易的。” 陆绍迟瞭然地勾了勾唇,“凭着大公子这般通天的本事,想是区区一本通行证,还是解决的了的。” 他将话头一顿,往前倾过身子,又别有意味地说:“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便都不是麻烦。” 顾信之自然是会意的,他亦不想白白失了这个送上门来的钱粮后盾,“既然陆先生话已至此,那顾某人自然是会尽力一试的。” 陆绍迟道:“劳大公子费心。” 顾信之并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是如此大费周章的,偏偏要将人送到宛城去。至于是什么人他自然是不在意的,这些富家公子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做的暗度陈仓之事想来不在话下,只是若是这样,随便送去一个地方便是,为何要是这宛城?这样想着,他便是问道:“只是……为何是要宛城?” 陆绍迟别过脸,将头微微垂着,一同垂着的眼眸却是冷绝——他要他们再不可能相见。 如今的宛城已然是扶桑人的囊中物,即便那人再有本事,现下已是自顾不暇,又哪里还能将手伸到他人的地盘去。只要自己将人送到宛城,那里又是位临港口,等到往后再安定一些,他便可以带着她,一同出港往外洋去。到是山长水阔,天涯两端,他还有何忌惮? 一想到这样的计划,他便欣喜地一笑,却是细不可见的一瞬,旋即又敷衍道:“人在外头漂泊久了,自然想要落叶归根的。” 但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再是完满的计划,只要一句“我不愿”,所有皆是空谈。 当罗轻寒面对着他,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终于恍然,自己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是白费力气。 她说:“我不愿。” 他的燃着的心就像是被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凉水,到底升起一丝怨怒来,“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死心么?” 她的声音有些细不可闻,“正是因为心死了,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陆绍迟有些急迫,“那你为何……” “好了,”她略显疲累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再想这些,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倒是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与盛小姐的婚礼也不过还剩半个月了罢,之前闹出那样的事情,你还是避避嫌的好,省的再闹了什么误会去。” 陆绍迟静静地瞧着她,这一样却是要将她看进心里一样,“你应当明白的,这场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你一句话……” “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只是四个字,却完全将他的希望扼杀,这般的残忍与不留情面。他缓缓握紧拳头,再是遏制不住心头的欲望——他定要带走她,即便是强迫于她,他也必须这么做。 却在此时,裊娜轻盈的身影从外头翩然而至,嗓音一如黄鹂般悦耳动听,“有人在吗?” 俩人闻声望去,就见那白萍舟着一身绛红色的云纱旗袍,一步跨进门来。轻寒立时起身迎了上去,“白小姐?你怎么……” 白萍舟嫣然一笑,“今儿个出来逛街,恰巧走到这附近,我此前倒是听云姑娘说过,夫人的母家便在这一带,就想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找着了。” 说着,她便又是一笑,目光瞥见一旁的陆绍迟,又道:“哟,陆先生也在。” 陆绍迟的面色并不好看,只是闷声闷气地答应一声。 轻寒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这样的情状下再次见到她,往事猝不及防地闪现而过,便是显得有些侷促,“只是我这里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婉言的逐客令一下,白萍舟心思巧妙,一听即懂,但仍旧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夫人这里倒也便利,往后我可是可以常来与您说说话的……” 陆绍迟知晓她与顾敬之的关系,生怕她此番前来,是揣了什么不好的意,当下一急,抢言道:“怕是没有往后了,小……她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白萍舟有些讶异,倒也不知道是真的惊讶,抑或是装出来的,“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自己这样的窘境,轻寒实在不想闹得人尽皆知,略路有些许的为难,“此前卖予我们房子的人,突然变了想法,现下也不知会搬到哪里去。” 轻寒是想与她断了往来的,言语滴水不漏却也是真,只这几天的光景,她更本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她暂时会住到我那里,白小姐若是想来拜访,陆某欢迎之至。” 轻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下便是惊愕,“你怎么……” 白萍舟凤眸微狭,像是揣度了几分,转而又漫不经心地笑道:“陆先生,你虽与少夫人相识已久,但到底是男女有别的,况且你有婚约在身,这传出去,总归还是不好的。” 她又转了转眼珠子,道:“不如……夫人若是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先落个脚?” 第97页 轻寒见着陆绍迟态度异常的坚决,但比起去到他的府上,虽是极度的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去到白公馆的。只因他如今,是那盛雅言的未婚夫,而对于盛家的这位大小姐,她向来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比起盛雅言,轻寒还是愿意见着白萍舟多一些的,又加之实在是无法,便道:“白小姐的话在理,你便回去罢,之前闹出那样的事才平息了一些,我还是去白小姐的府上,暂时借住些日子。” 陆绍迟想在说些什么,才发现自己的话头已然被堵得死死的,他瞧了一眼白萍舟,见她美艷精緻的脸上,尽是故作的坦然,底下却是不知藏着怎样的算计。 虑及这些,他那瞧着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带了些狠意。白萍舟亦是察觉到了的,但仍是一副无知无害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是随着那陆绍迟,一直出到了院门外。 轻寒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责怪自己的一时脑热,竟就答应了下来,“要如此叨扰白小姐,真是对不住的,其实我们可以先去旅店里住……” 白萍舟岂是出尔反尔的人,当即截住她的话,“我那房子里就住了那么三两个人,怪是冷清,你们去了也好替我添些人气儿的。” 听她说完,轻寒心中反倒是感激,其实想想,即便她二人的关系,曾是那般令人尴尬的境地,可自己与她的极少次的相处中,却向来是平和居多,倒也真是有那么几分奇妙的。 轻寒送她出门,短短几步,白萍舟像是若有所思,自语似地说道:“那陆先生,倒与我此前想的,是不太相同的。” 轻寒并未挺懂她话里意味,“什么?” 白萍舟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的猜忌,“没什么,那我们便说好了,再过两天我就派汽车过来接你们。” 轻寒目送着她,心里想着,这样的女子当真是有着她独特的魅力的,不仅仅是来自于她过人的美貌,更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某些东西,是如此的吸引着人。 她想,从今以后,一切的芥蒂不再存在,或许她们,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17 一个人,一座城(1) 十月里,正是叶落知秋的季节,北雁南飞,落木萧萧而下,天气也变得更加凉爽了些。蓝天中飘着浮云朵朵,却也不知,何处是家。 轻寒在白公馆也是住了一些日子了,这期间找了许多的房子,但皆是得不到满意的一处。如今这个时候,少许好些的房子如数家珍,价钱也是哄抬而上,仅凭着她手头的这些钱,也只能够是租上一段时间的。 琉璃的窗镜上,映着一张着实发愁的脸,她又下意识地捂上隆起的腹部,像是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她是真的越发珍惜起这个孩子来了。她只是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在一片嘈杂不堪的环境里,可现在的自己,仿若做任何的事情都是寸步难行。 白萍舟一下楼梯,就发现了站在窗边的人,正出神地望着外头。她踏着软绵无声的步子悄声靠近过去,低眸瞥了一眼她曲在腹前的手,仍旧缠着惨白的纱布,心中便是一阵唏嘘,亦是兴嘆于那人的如此狠心。 “这是在瞧什么好东西呢?”白萍舟收起流露的思索之情,即刻堆砌起满面的笑意。 轻寒倒是被叫回了神,微微笑了笑,“走神罢了。” 白萍舟又问道:“这几日,夫人可还住的习惯?” 轻寒道:“白小姐的公馆别致清新,自然是十分舒适的,只是打扰这么久,实在抱歉,我定会尽快找好去处。” 白萍舟撩拨了一把及腰的长发,一阵香气便散了开来,袭人心脾似的,“夫人何须这般见外,你我也算得上半个朋友了,不是么?” 轻寒一愣,抬眼正巧撞上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可真是漂亮,闪着晶莹的光亮仿若星辰,亦是通底的清澈。她能看见那里散发出来的真诚,便是安然一笑,“当然……” 对于这样的答案,白萍舟显然满意欣悦,“那便安心住着,再说了……”她顺着轻寒的身子,又垂下眼帘,“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想想,他至少应当出生在一个好些的地方。” 轻寒又将双手拥紧了一些,猛然想起,当初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不想要他,背嵴便是冒出层叠的凉意。她不想再去回忆可怕的当初,抬了抬眼才发现,眼前的白萍舟穿戴齐整,一丝不苟的模样倒像是要出门去,于是问道:“白小姐,这是要出门去?” 白萍舟“噢”了一声,“我正预备去铭恩堂,做礼拜。” 轻寒道:“原来白小姐还是个虔诚的天主信徒啊。” “虔诚不虔诚,还得上帝说了算,” 白萍舟打趣着道,又想到她连日地闷在这宅子里,就打算邀她一道前去,“夫人要不要和我一起,权当出去散心了。” 轻寒略略一想,点头应声,“也好。” 铭恩堂是甬平城里的一座天主教堂,逊清年间由比利时会士所建,典型的巴洛克式风格,据说有六十来尺的高度,十分的气派恢弘。教堂的西侧是其筹措而建的孤幼院,收留着不少无家可归的孩童,饮食起居皆由堂内的修女负责。 圣堂里的气氛很是安静,深棕色的长椅上,零零落落坐着不少的信徒。轻寒虽不是什么信奉之人,却也知晓信仰的神圣而不可侵犯,便亦是对着正前方的圣母像,浅浅颔首鞠躬。她如今已是瞭然无所求的,只愿能够诸事顺遂,各人平安。 第98页 她转头看着身后,一张张陌生而真诚的面孔,他们大抵都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嚮往罢,充实而幸福地向着上帝祈求。能够这样心有所望的生活着,可真是好,就像身边的女子,她应当也是这样的罢。 白萍舟的右手指尖,从额间,胸前,再到双肩一一点过,最后双手合十,口中低喃过一句才睁开眼来。 从教堂里出来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分,白萍舟直接往了畅春园去,念及轻寒如今体弱,又兼是重身子,便将汽车夫留了下来,自己则叫一辆黄包车随即离去 轻寒并不着急回去,瞧着阳光正好,就在周围闲适地走了一走。她今日穿了件宽松的长衫,灰白相间的棉质料子,很是适应这样微凉的天气。出门前,云姻怕她吹了风受凉,便又为她拣了条米色的大披肩罩在外头,流苏的穗子掩掩映映,更显得她模样清丽温婉。 走在初秋的有些寒涩的风里,她也不觉得冷,许是被裹得严实,反倒是舒爽极了的。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西侧的孤幼院,院门大开着,上头的墙上是白底黑字刻着的“铭恩幼孤院”。 从她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群孩童,他们围城一个圈,相是在做着游戏,时不时的还能听见传来的清脆笑声。轻寒不自觉地就靠了过去,想来她亦是成了母亲的,看见这般可爱的孩子,脸上便浮起久违的欣笑来,心中亦是暖暖的。 轻寒瞧的出神,一只手便扶上了门框旁的石壁,纸张窸窣作响的声音,将她的目光引了过去。这是一则告示,更确切地说,是一则招聘的告示,被规整地贴在墙上。她细细地通读一遍,原来是这孤幼院此前的教师离去,这一职务便是空了出来,现下急需招人一名女性教师,双语相通着更佳,食宿皆可妥当安排。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撕下那告示就寻进门去,对于洋文自己虽不精通,但到底也在西洋学堂里上过学,日常的交流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一名修女打扮的外洋女子迎上前来,用生硬的国语问道:“这位小姐,请问你找谁?” 轻寒扬起手中的告示,心中有些发现希望后的迫切与激动,“你们现在需要一名老师,是吗?” “是的,你是来应聘的?”修女问道,见轻寒点了点头,便又说道,“请随我到里面来。” 考量轻寒的是一名华发已生的老修女,亦是幼孤院的院长。她摘下鼻上架着的老花镜,眯起眼来仔细瞧了瞧,又问了一些照章的问题,当即就决定了将她留下。 临走之时,那院长却突然问道:“miss,are you pregnant?” 突然听见她冒出一句西洋语来,轻寒自然没有反应过来,起先一愣,而后才微笑着说道:“yes, almost five months.” 院长有些颤巍地走到她的身前,有些干瘪而苍老的手合十之后,又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她的指尖凉凉的,而那一点的凉意,竟是直直通入了心底一般,更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一颗即便极尽伪装却仍是躁动的心,就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安定下来。 轻寒看着她浑浊却深邃的双目,蓝盈盈的瞳孔就像浩渺无边的星空,她亦双手合十,颔首低头,“谢谢您。” 积压心头的一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她的心情变得十分的好,回到白公馆的时候,仍是掩不住的笑意。 想是的了白萍舟的嘱咐,汽车夫将车稳当地停下后,便识相为她开了门,一手抵着车顶,又适时地搀了一把,确保她安全安全站定后,才重新将车子开了下去。 白公馆的屋门前站着个人,体态欣长,笔挺的身姿着一身蓝灰色的戎装。他是背对着外头的,轻寒瞧不见他的面貌,恍然间心中还是一坠,步子走得愈加缓慢而沉重。 她跨上台阶,那人亦闻声转头,就在这一秒,似是要跳出来的心,一下便又沉了下去,“……严副官,是你呀。” 严旋庭见了她,倒也是不惊讶,一如往常的垂首行礼,“夫人。” 轻寒却是一笑,虽然平日里白公馆的人见了她,还是尊称她一声“夫人”的,可现下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才发现真是有些奇怪的,“我早已不是什么夫人了,严副官无需多礼。” 严旋庭的面上闪过一丝难色,“既然白小姐不在府上,那在下便先行告辞。” 轻寒点点头,目送着他出门,可那严旋庭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她心下便知,他定是大约又要与自己说些什么了,“夫人……其实四公子他亦是不得已的,更何况,一开始他并不知晓那人是谁。” 她果然是猜到了几分的,但她并不想听这些,“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不知晓又如何?随意践踏了一条人命,是不得已三个字便能一笔带过的?” 严旋庭见她这般的漠然与执拗,只能苦笑,“这样的乱世里,戎马之人若都如您这般善良,哪里还有活下来的余地……夫人自己保重罢。” 咸涩的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她承受着的,到底是双重的痛苦,那凌迟一般的痛楚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再次汹涌袭来,将她原本以为的坚强,顷刻间击得粉碎。就像是快要被吞没了,钻心的疼痛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垂着闭塞的胸口,呜咽着泣不成声。 第99页 云姻从一旁缓缓走出,娇小的身躯将她紧紧揽住,眼眶亦是红的,哽咽着道:“既然这么痛,可不可以,就选择原谅呢?小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有不知者无罪的道理,你就看在姑爷并不知晓的份上,迈过这个坎儿罢……” 轻寒满目茫然,可还是不住地摇着头,她挣脱开云姻的怀抱,像是提醒着自己一般,跌撞着往屋里走去,嘴里喃喃着:“不可以……我不可以原谅……不可以的……” 大门外的廊柱之后,那一个笔直着身影一直未曾离去,他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声,有些撕心裂肺,惹人见怜。但凡他一介旁观者,见到这般已是觉得不忍,那身处其中的当局者,又该是怎样成千上百倍的痛苦呢?严旋庭长长嘆了一口气,仿若又见到了当初的故人,亦是这样的痛彻心扉,只是生离死别,又岂是区区渺小的人,可以掌控的。 天已经暗下的时候,严旋庭才回到军政办事处,上了二楼的办公室,见是空空如也,便直接往了后头的竹音汀去。 自从走了一些人后,这竹音汀里也是冷寂了许多,灯光亦不再似往常一样明亮。 空荡寂静的小花厅里,顾敬之独个儿站着,他负手立在窗下,边上是一只青瓷的花瓶,冷冷淡淡的颜色,插着几只疏落的花枝,更衬得寂寞萧索。 严旋庭走到他的旁侧,自那日深夜见他从外头回来后,身上更是有着硝烟的味道,整个人也陷入了一如现在的长久冷鸷当中,“幼孤院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去白公馆里瞧过了。” 顾敬之只是看着外头高升的月亮,在他的眼里落下无尽的皎亮,“还好么?” 严旋庭顿了顿,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沉静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夫人一切安好,不过还是消瘦了些。” 他的声音缥缈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瘦了?好不容易气色才见好些,怎么又瘦了……” 严旋庭见他这般模样,亦是难过的,想来二人虽是差了小十岁,但他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成人。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也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站在母亲的身后,只用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自己,小小的人儿实在可爱。 恍然间,十余年的光景一瞬即逝,早已是物是人非,年轮更替…… 虽是不想再去扰他,但严旋庭亦是无法,“扶桑特使已经到了数日,这些天按照你的吩咐,只是带他们去一些地方游玩,但今日他们又提起了会面之事。” 那日渐单薄的身形闻言动了动,顾敬之正过身,但即便再是强撑,满面的憔悴依然不减分毫,“也到时候该见一见了,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去一个地方。” 漆黑的眸下,带着若隐若现的青痕,精绝的眼色透着运筹帷幄的魄力,还有,孤注一掷的决心。 ☆、17 一个人,一座城(2) 明和厅内古朴气派依旧,小厮上完最后一道菜后即俯首退下,天子间的头号包厢里,安静的只有那锅炉里汤水翻腾的“咕咕”声。 顾信之拿起搁在一边的白瓷汤勺,往浓稠的汤水里搅了搅,“这样讲究地地方,倒是许久不曾来过了,还是四弟活的讲究。” 想他自从彼时率军叛逃出城,在荒草无烟的穷乡僻壤捱过了这几年,心中必定有着万分的不甘心。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扬眉吐气是自然而然,不过恨意更增亦是不假。 与之相向而坐的便是顾敬之了,他拨弄一下锅炉底下台子里的阀口,烧着的火一下就小了,只有少些跳跃着的蓝焰,夹杂在热气氤氲中的翻滚声亦是灭了下去,“再是讲究,还不是一日三餐,与常人无异。” 顾信之将手中的瓷勺一推,它便掉进了那汤里,转瞬就沉了下去而被淹没。他面上满是憎恨,大有责其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当初你将我逼出甬平,如今这风凉话,倒是说得越发好听了。” 顾敬之脸色亦沉,只是念着今日前来,本意是为着与他商议,便也不好表露得太难看,“我本无意逼你,不过是大哥想要的,实在多了些。” 顾信之冷哼一声,仰后靠到椅背上,抱臂胸前,“我要的不多,向来只有那一点,从前是,如今还是。” 他想要什么,即便是个旁人想来都能瞧的一清二楚,顾敬之又岂会不知,不过权势二字罢了。不过他到底都记得,执掌大权之初,沈木青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亦或者那更本也是自己父亲说过的话。他说,老大自负重利,手段狠辣,甬平城数百万的民众,绝不能落入他的手里。 见他沉默不语,顾信之瞭然而嘲弄地一笑,当是以为他捨不得手中的权势利益,“你今日约我前来,所求为何我自然清楚,不过这诚意倒是不足得很啊。” 顾敬之冷然,“那你想要什么?” 顾信之向前一倾,右胳膊在桌上撑起,眼中瞬间露出贪婪的欲望来,“我要你手里的一切。” 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原本还漾动着的水,此时静如湖面。过了许久,顾敬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顾信之不解地一滞,道:“你笑什么?” 顾敬之脸上的讥讽并未退下,反倒愈深,“如今的扶桑蠢蠢欲动,大动干戈不过是早晚的事,且它手中兵刃又是精良至此,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哪一样不是强我百倍?大哥若不拿出那批军火,一旦开战,甬平将会是个怎样的境地,你心中难道就无半点考量?那时,只怕就是螳螂捕蝉,渔翁得利了。” 第100页 听得此言,顾信之反倒是大笑起来,“难不成这装傻的毛病,装着装着,倒也是会成真?四弟你是真糊涂么,那扶桑的特使,我一早便是见过的……” 话中意味再是明显不过,不过他自以为,如此便可以对顾敬之加以要挟,但想来是如意算盘落了空的。 顾敬之依旧十分淡然,并未因他所言而有丝毫的慌乱,面上带着些许轻悦,“既然大哥与我,毫无合作之意,我便只能答应那扶桑特使,以三城境地,保全我一方安定了。” 顾信之闻言色变,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愿与扶桑合作,宁愿捨去边境要地。他又想着,那扶桑人对于自己的主动求和,迟迟没有明确的回应,想来也是在等着顾敬之作何想法的。而现在,如若他们果真达成一致,扶桑又何必捨近求远,将开疆扩土的希望寄予到他顾信之头上。到了彼时,自己只有绝路一条。 他转而便道:“到底是自家人,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四弟又何须讲这样让人寒心的话。你我毕竟是亲兄弟,哪里是那外人比得了的。” 顾敬之的唇边始终挂着抹似有深意的笑,他将靠着的背嵴挺得笔直,骨节分明的手指搁在架起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当无声地叩击过第九次时,他猛然收起掌心,倏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顺了顺西服外套的前襟,“我给大哥足够的时间,但也不会只是干等,何去何从凭你选择。” 顾信之看着他向门口走去,强行憋忍的一股怒意终于散发出来,他发狠似得凝着那人影直至消失,紧握的拳头在桌上重锤一记,龇牙咧嘴的模样让人心生惧意,而那一颗包藏的祸心,更是生出一个愈加邪恶的计划来。 这一边与顾信之协议未果,而为了暂且安定扶桑特使,顾信之权宜之下,便只好暂时应承下来,就两国邦交登报发声。 轻寒看到报纸的时候,因为剧烈的愤怒而全身颤慄,连报纸都拿不稳似得,字里行间只看得见寥寥几句,上头写着:……为达两国友好互荣,兹此以宛城、西川、胡阳三城为礼,共享行使之权,许办工厂、驻军队之特权……以永结友邦之好。 报中甚至提及,正式的签字仪式将于十一月十九日,在锦和大饭店举行,欢迎中外媒体採访报导。她从未想过,曾经在心中视为天地一样的人,竟也会做出如此可耻的事来。这般丧权辱国的条约,直看得她心气郁结,胸口似有惊雷翻滚而过,便往屋外头的小走去,只想出去透些气儿。 一辆车身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在白公馆的栅栏门外停下,只露着半个的车身子,却能轻易窥视里面的一切。 白萍舟摘了白色的蕾丝手套,将被风吹得微散的头发,仔细勾在而后,“你就不进去瞧一眼?再过几日,可就真要见不着了。” 顾敬之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却还是不自觉地向里飘着,“算了。” 白萍舟睨了他一眼,一贯的冷言冷语道:“你可真是绝情,下那样的狠手不说,人家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顾敬之道:“不用你操心,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事。”离签字仪式还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却是足够发生许多事情的。 白萍舟轻巧地冷哼一声,正当要去握那车门的把手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动静,只见他忽的一个箭步跨下车去,直直就往里头冲去,看守的门房见他这样快地走来,急急忙忙地就将铁栅栏的大门拉开。 惊异之余,白萍舟又朝着院里看去,却原来是那院中的地上,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正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一切瞭然。 究竟是怎么倒下的,轻寒也不知道,她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撑着地面,才勉强没有让腹部受到触碰,只是倒地的侧身还是吃疼得紧。她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因为身子更甚羸弱,额头便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急促了些。 在离她两步之遥的距离,顾敬之却生生止住了步子,他看着她费劲地站起来,摇摇欲坠的模样像是又要倒下去一样,垂在身侧的手便紧紧攥了起来。方才看见她倒下去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里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一样,周身的血液与意念皆往头顶冲去,他下意识就朝着她不顾一切地奔来,可到底还是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志。 轻寒站定后才看见眼下一双咖色的皮鞋,顺着而上是得体的西服衣着,然后就是那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四目相接,心跳都好像漏去了一拍,这一眼像是有着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围着他们旋转,一切又仿佛全都凝滞了。久别后的重逢,自己到底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境呢,是期盼着的,还是不愿的,她真的不知晓,她已不知晓,眼前之人淡漠的伪装之下,却是强烈的想念,如此清晰而又明了。 他想:她果真瘦了,是过得太辛苦么? 她想:他好像瘦了些…… 顾敬之最后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是毅然决然地转身,冷然到半字未吐。可轻寒却是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只是顾敬之虽是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往前挪过一小步,“报纸上写,果真是如此么,你真的要做那样的决定?” 他的回应没有半点迟疑,“都是真的。” 第101页 轻寒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你真是,太令我望了……” 话落,她便转身离开。顾敬之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却是忍不住地回头,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目色缱绻留恋,更有着无法诉说的疼意。 可终究是,无法诉说。 轻寒才跨过门栏,又回过身来,这一眼才骤然明白,原来是期盼的啊……只是这样的期盼,在此刻带来的满是失望。 白萍舟不知何时已然在她的身边,她心知所有但不可说,欲言又止中满是悲伤,为着他们,亦或为着自己。 ☆、17 一个人,一座城(3) 又是一个多雨之秋。 孤幼院里又送来两个孩子,男孩儿六七岁、女孩儿四五岁的模样,浑身的黄泥巴,污水沿着他们的衣襟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领着他们过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也不撑伞,从头到脚亦是湿透的,一双裤管卷的老高,他的嗓门有些大,“这两个娃娃,不晓得你们能不能给收下?” 莱丽斯修女是孤幼院中最年轻的一位修女,一口国语说得极为流利,她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他们也看着她,一声不吭地任由别人替他们擦拭着,“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子推开递上来的毛巾,“他们的爹妈都让大水给沖走了,就剩下俩娃娃了。” 立在一旁的轻寒闻言问道:“是哪里发的大水?” 男子瞧了瞧她,见她并不同于其他修女的打扮,便上下打量两眼,才道:“昨儿个夜里封河河堤跨了个口子,边上小的人家几乎全给沖没了,就他们俩,还是好不容易拉回来的。” 封河河堤旁的人家,轻寒也是见到过的,可那些哪里算的上是“人家”。住在那里的都是些穷苦至极的人,草木堆砌而起的房子,少许好些的顶多再往屋顶上盖一层油纸。有活儿干的白日里便出去干活,找不到生计的就只能靠水吃水,生火做饭都是在屋外头,日子也就这样糊弄着一天又一天。 两个孩子或许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话地洗好澡换了衣服,吃过一些饭食后,就跟着孤幼院的人往了住宿的地方去。孩子睡的是通铺,挨挨挤挤地列在房舍两侧,一共十三个,加上这两个刚好便是十五个。 轻寒每晚都要为这些孩子来讲睡前故事,但每次都不等她讲完一个完完整整的,孩子们就已经熟睡过去。她看着一张张的小脸,是天真而纯洁的,不禁好奇起来,自己孩子的模样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么想着,她又摸了摸温软的腹部,脸上是安详静谧的笑容。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郁,到底随着安定平和的生活,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身旁的一个孩子忽然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来碰了碰她的,很快的又缩了回去。轻寒低头见是那刚来的男孩子,坐在铺子上的身体又往里挪了一些,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呀?” 孩子的眼睛很大,瞳仁乌黑,衬着微弱的光亮显得亮晶晶的,他指了指轻寒的肚子,小声道:“这里有一个小弟弟,对么?” 轻寒哑然失笑,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呢?” 小男孩抿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是我娘告诉我的,她和你一样,她说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小弟弟……” 轻寒的手一顿,又想起早些时候那个中年男子的话来,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的令人悲伤。她看着孩子童真无知的脸,不禁红了红眼眶,比起她们,自己难道不是算幸运的么? 男孩眨了眨眼,索性翻了个身坐起来,小脸上是一本正经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轻寒“哦”了一声,“你先说是什么事?” 男孩把头垂得低低的,两只小手绞着被襟的一角,嗫嚅着说道:“其实我知道,爹娘让大水沖走了,还有小弟弟,他们都死了,可是……” 他别过头去,轻寒顺着他的侧目,就看见一旁的那个小女孩,呼吸均匀,睡得正香,“可是妹妹不知道,来这里的时候,我骗她说,爹娘是坐着船出去赚钱了,等赚好多钱就会回来接我们的……” 小小的头颅一下又仰了起来,他亮如晨星的眼眸,直直盯着轻寒,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他举起右手细小的小手指,认真道:“你要答应我,帮我保密,可以吗?” 轻寒被他严肃的模样逗地发笑,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里的泪水却再也藏不住,顺着素白的面颊落到衣上。她重重点了点头,亦举起自己右手的小手指,轻轻勾上孩子稚嫩的渴望,“好,一言为定。” 屋檐下雨水不断,落到地上是清脆的坠落,她站在檐下抬头看去,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所见之处只是一片的水雾蒙蒙。 大约远处亮着些灯光,水汽里都是橙黄的颜色,像是冬日里火炉隐隐的火光,又像是清晨只露出一点点的阳光,映得雨夜里灰暗的整座城,都是这般温暖。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雨倒是停了,只是天依旧是灰濛濛的,似是在酝酿着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童年的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一见着外头不下雨了,便一股脑儿往院子里跑去,兴奋地踩着一个个浅浅的水坑,任是谁说都不肯停下来。 第102页 莱丽斯修女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们,对着轻寒无奈地说道:“看来,我得去催一催他们,尽快把这几天的衣服烘干了。” 轻寒亦是没有办法地一笑,“就让他们跑一跑罢,这里有我看着。” 一个孩子在互相追逐间,不知怎么的一下便扑到了地上,轻寒赶忙跑过去,有些吃力地蹲下身子。见孩子的脸上身上,都是黑漆漆的泥渍,便拿出绢子来替他擦拭。那孩子倒是也没哭,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大约是孩子间的默契,不约而同的都大笑起来,就像是得了不得了的礼物一般。 轻寒实在无法跟上这些孩子的思想,却还是随着他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白萍舟进来的时候,恰就遇上了这温馨暖人的一幕,她看着她的模样,是久违的光彩照人,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白小姐?” 白萍舟回过神来,见她支着后腰,动作有些被动迟缓,便几步上前将她搀了起来,“现在可是大意不得的,这雨天地滑的,还是少走走。” 轻寒有些感激地看向她,好像这是第一次,自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名噪天下的红人儿。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不同于往常胭脂俗粉掩盖的味道,是怡人沁心的气息。 白萍舟托着她的臂弯,能感觉到隐隐的重量压来,竟让她自个儿也觉得沉稳,原来被人信赖地依靠,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想着,又道:“我来瞧瞧,你这儿还缺些什么,天是越发的凉了。” 轻寒道:“这里什么都不缺,白小姐总之这样挂心,实在是……” 白萍舟佯装促目,“又说这般的客套话,你与我现在只是朋友的关系,再没有旁的。” 轻寒自然知道,她说的旁的关系,是何种关系,便道:“其实你的心意,我向来知晓。从前,我们应着那样的关系,我难免于你的看法有失偏颇,现在想想,当真是对不住的……不过到了现在,我倒是什么都不想了,很多的事情,只要看开了去,心里反倒自在。白小姐,我很高兴,能与你成为朋友……” 白萍舟注目,她的眸光如炬,不似初次见到时的清淡如菊,更不如后来的复杂与纠葛,而是充满了新生的希望,散发着无尽的朝气。 人生之苦,逃不过拿起与放下,得到有得到的烦扰,失去有失去的痛苦,世间万事,皆由捨得二字。白萍舟心若明镜,她是放不下,忘不了,而自己呢,是得不到亦捨不得。 天果然又下起了大雨来,院里的孩子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快地跑进屋里。大雨打在石头铺就的地面上,不断溅起泥水来,更被呼啸而过的大风卷进屋里来。 两个年纪稍大的点的孩子,一左一右,将两扇沉沉的木门往中间推拢。轻寒一个转身之际,就看见那仅剩些许的门缝里,隐约夹着一抹身影。雨中的面孔,随着缓缓合上的门扉,一点一点的减少,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轻寒略略一怔,而后又微微摇了摇头,自我解嘲地笑着:原来自己,也会有眼花的时候。 ☆、17 一个人,一座城(4) 白萍舟收起手里的伞,躲到围墙外的屋檐下,仰头看了看不断落下的雨滴。伞是临走前轻寒交与她的,应着最近雨水极多,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出门不过一刻钟,天便下起了大雨。 她对着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扬起的头又低了下来,似是对着那漫天的水汽,“既然如此的不安心,何必要我来?” 话一出口,她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人,白色的衬衣有些许的褶皱,稍稍挽起的袖子亦有几分凌乱,额前的几缕发丝沾着朦胧的湿漉,遮掩着的一副峰眉乌黑浓密,更衬得那眼廓深邃。 白萍舟又笑了一笑,像是记起了故意忘却的什么,“瞧我,总是说这些不顶用的话,明知道你是由着那样的原因,才不去见她……” 顾敬之看着眼前极速下落水滴,不禁出神,他靠在后头的墙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倒是少了许多往常的冷厉,却也不做声。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小小的一方屋檐下,不相顾,亦无言,只是各自怀揣着道不明的心事。 像是下了很久的雨,可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顾敬之直起身来,往前走了一些,道:“让车子送你回去罢。” 说罢,他便一头钻进了细密的雨雾中,身后的白萍舟急急追了几步,触到冰凉的雨滴后又退了回来,将手中的伞举了举,对那背影喊道:“伞……” 这一声是焦急却又欲言又止的,听的人根本没有理会,或许是连听都未曾听见。她讪讪的将手缩了回来,看着那一抹白愈行愈远,到底还是无奈的。 铭恩堂与军政办事处相隔甚远,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往常开汽车也是要足足一个钟头的。只是这样长的一段路,顾敬之却走得无比熟稔,这般一样是走过多少回了呢?十次,还是二十次,他实在是记不得了,又似乎是有无数次了罢。 回到竹音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了下来,正是用晚饭的时间。周妈一如往常地候在门口,见到他浑身湿漉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嘴里念叨着便忙着取来毛巾,披到他的肩上。 第103页 顾敬之脚步虚浮着往扶梯上走去,浑身倒是沉重极了,他一把扯掉挂在肩头的毛巾,随意就撇到了地上,一进到房门便倒到了卧床上。 今夜没有月光,屋子里也没有开灯,他毫无力气地睁着双眼,其中是一片灰暗,脑袋里是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跳着,是要裂开一样的痛。他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衾里,尽管已经是换了再换的,可仿佛原来的味道依然存在,更在心中久散不去,这一番留恋始终是无法自拔的。 他听着耳边窗外传来的雨声,倒有几分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味道,只是这入梦的铁马冰河,从始至终皆是你。 他在黑暗中缓缓一笑,终于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恍惚间,额头沁着层层凉意,在滚烫的皮肤上是如此的舒爽。顾敬之略略睁开眼,一切都是模糊的,眼珠子有些乏涩地转动一圈,最后停在床前伏着的那个身影上。 乌黑的头发散在洁白的床褥上,她的脸被发丝深深埋着,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一身姜黄底衬的旗袍,印着浅色的团团花纹。 他脆弱的模样上,终于牵扯出一抹弧度来,他记得这件衣裳,上头绣着的是蓝绿色的飞鸟花样,若是没有记错,那中袖的袖口上,应当还坠着两颗珍珠的扣子。 忽然想到,当初她总是嫌这衣服太过亮丽,花样繁复,试过一次后便是搁在柜子里再不曾拿来穿过,今儿个,怎倒想起来穿这件衣服了。 大约,只是自己在做梦罢…… 身上的热气散去了一些,他取下额头上的毛巾,虚握在手中,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是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安定,就像是悬崖的边上,忽就多了一道屏障,没有了万丈深渊,而自己恰好就是被紧紧守护着的那一个。 自鸣钟响到七下时,顾敬之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已经是早晨九点钟的光景。 房门发出一身轻微的声响,夜里那姜黄色的一抹身影,此刻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他坐着的身子有些发僵,退热后的手心是冰凉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原来,那不是梦。 理智早就被狂喜吞没,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攥过她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拉扯。眼里的欣悦却在顷刻间,化为破灭的泡影,女子受到惊吓的神色转瞬便被欢喜所替代,她的手覆上他的,嗓音绵软,“四哥,你醒了,我端了些粥菜,你快吃一些。” 盛雅言又想去摊他的额头,却被他一个偏头躲过,攥着她的手同时迅速地抽离。顾敬之退开一步,皱着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人一下落了空,盛雅言心中不免失落,两手侷促地交握着,“昨天我来寻你,听周妈说你病了……” “这件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被打断了话语的盛雅言一时失言,抬眼无措地看着他,顾敬之却只是瞧着她身上的衣裳,眉目似是皱的更紧了些,不悦之色悄然升起。 她唯唯诺诺着,声音越说越轻,“来的时候淋了一些雨,便在房里找了件干净的换上。” “谁允许你动这里的东西,立刻换下来,”他是忍着怒气的,就在看见她出现在这屋子里的一刻,他便已然生怒,他又扬声喊道:“周妈!” 周妈一早就候在了外头,听见他这一声喝,有些惴惴地应道:“是。” 顾敬之对周妈吩咐着,却是目色森冷地看着盛雅言,“带盛小姐出去,不要再有下一次。”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盛雅言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她印象中的“四个”,虽不是亲密无间,可向来也都是笑着的,如今这个模样,已然是大有雷霆之怒的架势,“四哥……” 周妈拉了拉她,“盛小姐,这边请罢。” 盛雅言只觉得满腔的委屈,眼眶忍不住地发起红来,不一会儿便是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周妈心有不忍,话里尽是语重心长,“我昨儿个就与小姐说了,上头的房间进不得,您偏偏不听,还动了夫人的东西……” 呜咽声一下就止住了,盛雅言抬起朦胧的双目,讶异地瞧着周妈,这才明白过来他对自己所有的嫌恶与怒气,皆是来自那一个人——可是明明,她都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她死死盯着手里换下的衣服,目光满是怨恨,手指攥的越来越紧,紧到微微发颤。她用力的将衣裳往地上掷去,身体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抖动不止。 周妈忙拾起衣裳,小心地护进怀里,又见她几分狰狞的模样,便是一声不吭地退下了,心中倒是对着她的这番发作,唏嘘不已的。 严旋庭进到大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盛雅言这样一副的样子,“盛……陆夫人,公子差我送您回府。” 盛雅言倏地抬起头来看他,只因他似是故意的一声称呼,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恶狠狠地剜了他一样,便恨恨地往外走去。 但在她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反覆提醒着,“陆夫人”的这个身份,永远都将无法得到她的认同——或者,是他们的认同。 ☆、18 背城借一(1) 都说是病来如山倒,这话可是一点都没错的。 第104页 自那日淋了一场大雨,顾敬之便是连着几天的高烧不退,又加上原本肺里的毛病就反反覆覆,总也好不利索,这一会儿子倒像是彻底被击垮似的。 他连着三天都没往前头办事处去,在这竹音汀里待着,倒也自在清净。只不过闲适的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于顾敬之而言,则是来的要更快一些。 严旋庭走进小花厅的时候,顾敬之正扣上戎装外套上,领下最后的一颗纽扣,他当即行了个礼,“公子,距离签约仪式还有三个小时,扶桑国的特使已经在去往锦和饭店的路上了。” 顾敬之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军帽托在右手的手臂上,路过严旋庭的时候,吩咐道:“铭恩堂外头的那些人,都撤回来罢。” 严旋庭起先是一滞,他知道自从那位从顾家出去以后,其实是被一路看护着的,即便是在白公馆的时候,亦是不得松懈过。可现在,顾敬之却是要将派出的人手全部撤回,大有再不管不顾的意思,他反倒疑惑,“那往后……” 顾敬之往外走着步伐顿了顿,背过的身子亦看不清他的眉目,只听见他说道:“往后也不必了。” 看来,果真是要彻底放手了的。严旋庭想着,如此也好,什么都看不见了,便也再是了无牵挂了罢。毕竟,优柔踟蹰,到底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六点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小汽车缓缓地行驶着。 街上都被戒严了,除了巡逻的卫队与增设的警卫,再没有其他的路人。往日里点着的各色霓虹灯火,现下都是灭了的,只亮着几盏探路的昏黄电灯。 暗漆漆的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黑色的车身掩在四周建筑的阴影下。夜晚有一些风,灌进半开的车窗,发出“呼呼”的轻响,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却是显得十分明显。 悬挂的布招牌,从二楼飘飘然垂下,随着微风无声地浮动着。实在安静极了,这样死寂一般的安静,像是在预示註定要发生什么。 顾敬之坐在车里,两手放在膝上,闭着眼睛,神色清闲。不知是否是因为病过一场,他的身上少了往常的张扬尖锐之气,眉眼上染着点点憔悴。 突然便听见一声巨响,像是爆炸的声音,原本平稳的车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乱窜。汽车夫十分困难地把住方向盘,一阵吱嘎作响后,车子才逐渐缓慢地停下。 严旋庭警觉地问道:“怎么回事?” 汽车夫往前探过身子,透过车玻璃仔细瞧了瞧,“好像是碾上铁蒺藜了,我下去瞧瞧。” 说着,汽车夫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脚跨了出去,不过还未来得及站稳,便随着枪鸣声直直地倒在地上,两腿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枪声的回响渐渐消散,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不稍时,一队的人马从黑暗中呼啦啦地跑了出来,伴着金属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将他们的车子团团围住,黑洞一样的枪口,齐刷刷地指向车子,为首一人道:“下车。” “公子,”严旋庭看了顾敬之一样,眼里仍有些许的紧张之色,“来了……” 顾敬之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一切于他是了如指掌一般,“都安排好了?” 严旋庭点了点头,目色凝聚如炬,“一切妥当。” 车门打了开来,外头的人谨慎地退后两步,将全部的注意都往车内集中。便在这时,不绝的枪声接连叠起,从四面八方袭来,包围圈最外围的几人纷纷倒地,所有人皆是大惊,又立时转身向后回击。 同一时间,顾敬之与严旋庭从两侧的车门一步跨下,迅速的将手中持着的枪上膛,然后便是弹无虚发。还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严密的包围就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两人身手皆是十分敏捷,相护掩护着往外突袭而去。 这些人自然是训练有素,即刻分列两队,互相以背靠背,呈攻击防守之态,一面应背后的袭击,一面向二人逃离的方向追击。 巷子内十分狭窄,顾敬之与严旋庭被身后的人紧紧咬住,他们倒是不曾料到过,这一些人马竟是如此的精锐,自己安排的诸多戍守,一时之间也无法将之全数拿下。他们预备的本就是两支精巧的小型手.枪,弹夹里的子弹早已用尽,身边是冷不防冒上来的颗颗子弹,不断打在两边的石壁上,掀起白色的粉尘。他们只能一路向前,以最快的速度。 这一条幽长的巷子,曲曲折折,几经折转后是一处空旷的地界,中央矗着一幢灰色的建筑,巨大的探灯打着刺眼而白亮的光,所过之处一览无余——这巷子的出口,竟是军政司令部的西演练场! 演练场的中央,笔直的身形逆光而立,背后是严正以待的卫兵,这架势倒像是在迎接来客一般,不过,却是不速之客。 那一支队伍的领头心知不妙,转身欲原路撤回,却被后头赶上来的人马,堵个正着。这些人倒是视死如归的,只是在奋力抵抗、殊死一搏之前,便被一一击中手足,纷纷倒地,仅剩那领头一人完好。 顾敬之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当初夜袭司令部,又火烧顾家大宅的人,也是你们罢。” 那人被钳住手脚,只能不屑地冷嗤一声,不吐半字。 第105页 顾敬之点了点头,对他的不阿的态度似乎很是欣赏,“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让他把心好好揣到肚子里,我是如何都不会与扶桑为伍,他有的是机会,去做摇尾乞怜的走狗。” 语罢,顾敬之便挥挥手,示意放人。那领头之人显然意外极了,对于他葫芦里卖的药,亦是不解,踌躇少许,即一下闪进了巷口,飞快离去。 那人走了许久,顾敬之仍站在那里不动,严旋庭走上前去,正欲寻问该如何处置这些人,随即发现了他的不对。只见他的面色越发惨白,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薄唇紧抿,表情痛苦。这才发现,他左肩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有着一枚弹孔,血水隐隐还在往外冒着,渗进衣服里是乌黑一片 严旋庭立时大惊,一步上前搀住他,又对着后的人喊道:“叫侍从室备车,去医院!” 翌日一早,顾敬之坐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与纱布,鼻间充斥着的,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一份早报安静地摊在他面前,最显眼的主版上写到:顾帅遇袭特使命丧,锦和会谈终是一场成空。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一如他脸上的一抹笑,讳莫如深。 ☆、18 背城借一(2) 早晨里的空气很是清新,夹杂着雨露的湿润,与青草的馨香。泥土的地里,冒着一些嫩绿的芽儿,沾着晶莹的水珠子,只是在这样的气候里出现,倒也是有几分奇怪的。 华慈医院的整一个三层都被包了下来,各处安排着岗哨,凡是进出的医护人员,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排查,更是杜绝一切的外来者入内。而这时被拦在门外的,不是旁的什么人,正是那盛家小姐盛雅言。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在这里拦着我!”这盛雅言,还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 左右的两个卫兵,正伸手拦着她的路,却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有些为难似地说道:“盛小姐,我们自然是认得的,不过这是上头下的命令,外人一律不得入内,您还是回罢。” “你们……”盛雅言一张雪白的瓜子小脸变得通红,或许是因为生气,也或许是因为着急,“你们最好立刻让我进去,否则……” “盛小姐。”方才见她实是难以打发,便是一早有人向上头知会了,此刻下来的正是严旋庭。 盛雅言见是他亲自下来,不好看的面色倒是稍稍缓了些,“严副官,你来的正是时候,快让他们放我进去,我是来看望四哥的,他可还好?” 严旋庭对着那两个卫兵摆了摆手,俩人便退下了,盛雅言见状抬腿就往里走去,却又被堵住了去路,“盛小姐见谅,现下公子尚未脱离危险,情况十分不稳定,谁都不能进去。” 盛雅言黛眉紧促,“我……” 严旋庭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像是强调一样重复道:“盛小姐的心意届时一定带到,请回罢。” 盛雅言见他微微板起的面孔,到底还是有些憷意的,便是不敢再耍着性子无理取闹,犹疑一会儿即往回走去。 严旋庭见她走出了大楼,才回身上去,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才驻足在一处僻静角落的病舍前。他叩了两下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句,“进来。” “公子,人已经打发走了。” “嗯,”顾敬之穿一身蓝白相间的宽松病服,正站在窗前往外瞧着什么,风从他的衣领子里灌进去,显得有些轻微的鼓起。 严旋庭取了衣架上的长外套替他披上,与他一同站在窗子前,看着底下的人来人往,“这位盛小姐,倒是来的愈发勤快了。” 顾敬之轻笑一声,“如今她的背后,可不止盛友良那一只老狐狸,不过愿意拿她当枪使的,想是另有其人” 严旋庭侧头看向他,“如此说来,当是有人趁此利用了盛小姐,实则是为的一探我们的虚实?” 顾敬之点点头,转身回到沙发里坐下,习惯地架起一条腿来,“那就让她做一回传话人,至于要传些什么,便在我们了。” 严旋庭瞭然一笑,道:“如此,主帅重伤的消息一经放出,扶桑那边倒也可以暂时平息,于我们反倒有利无害。” 盛雅言从医院出来后,便直接回到了盛家,家中僕从虽多,却总还是没什么生气的,气氛一如常年的冷淡。 从西厅的方向,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尖利的嬉笑声,大约又是盛夫人约了谁家的夫人姨太过来打牌,哗啦哗啦的声响闹得人心烦。她又往大厅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是盛友良平日处事的书房,几乎每日都是亮着灯的,今天亦不例外。盛雅言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没有敲开这一扇门,只是在侧身的一刻,门却从里被打开了。 出来的人便是陆绍迟,他见到站着的盛雅言,起先一愣,然后才将书房的门阖上,只道一句“你来了”,随即就向大厅走去。 盛雅言跟在他的身后,一改方才的落寞,“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陆绍迟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爸爸想听一听我的意见。” 盛雅言冷嗤道:“这声‘爸爸’,倒还真是喊得顺口啊。” 陆绍迟见惯了她冷嘲热讽的小姐毛病,也不生气,反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来,盛小姐是没见着想见的人呢……” 第106页 盛雅言一向养尊处优,面皮子自然极薄,凭空甩了下拎着的手袋,“谁说我没见着了。” “哦?”陆绍迟表情戏嚯,但却眸光闪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这人……现下到底是如何了?” 盛雅言闻言一丧,面上是掩不住的失落,严旋庭的话她自然是听进去了的,缓缓摇了摇头,道:“说是十分的不好……” 陆绍迟挑眉,嘴角无声地噙起一丝冷笑,食指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这几日你还是回南柯公寓罢,方才爸爸与我说话,已是非常不满了。” “你我本就是做戏,别人是不是满意,又有何关系,难不成……”盛雅言偏过头,语调微转,“你还打着什么旁的主意?” 陆绍迟“哼”了一声,模样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似得,“这一场游戏最好的结果,便是你我各得所需,不过现下看来,盛小姐的结果,似乎有些令人失望呢……” 盛雅言见他如此明目地取笑自己,当即觉得挂不住了脸面,反击道:“你又好得到哪里去,还不是照样吃着闭门羹,当心到头来反倒作茧自缚。” 他不曾说起倒也还好,只是现在提起了这事,盛雅言难免想起那罗轻寒——这个虽然离开了顾家,离开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可仍旧犹如噩梦的人。她心中的烦闷便又多了一些,不耐地说道:“你先走罢,我自己可以回去。” 陆绍迟对她本就没有半分的关怀,甚至多一秒的相处都觉得厌烦,听她这样说便顺势应着,顾自离开了盛家。 盛雅言看着他这样干脆,矫作之情便又发作了起来,踩着高更鞋的脚,恨恨地跺了两下,大理石的地面就是“咚咚”的两声,“真是让人生厌……” “这是怎么了?”盛友良从书房里出来,就看了站在厅里的女儿,面里还是有一些不满的,“为何不随绍迟一同回去。” 盛雅言绞着手袋的带子,“还要再取些东西……” 盛友良只当是俩人闹了别扭,他虽宠溺自己的女儿,但到底也是个旧念深固的传统家长,“如今你已为人妇,有些礼教还是在意些的,成日里在外头露面成何体统。” 盛雅言本就不得意,现下又听得父亲这般地训诫自己,心中便是越发难受起来,“我如何不成体统了!” 盛友良道:“那你告诉我,今日去了哪里?” 盛雅言闻之一顿,自觉有亏地辩解,“我与四哥自小便在一处,如今他情况危急,我理当去探望的。” 盛友良忽的眸色一紧,“你是说,情况危急?” 盛雅言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焦灼中,点头应道:“还在危险当中。” 盛友良略一思索,立刻正色道:“往后不要再去了,离顾家的人越远越好。” 盛雅言不满,“为什么?” 盛友良嘆了一口气,扶上她的肩头,“你的心思,爸爸又如何会不知道,只是如今已然不同往日了。他顾敬之好歹也是有夫人的,你又嫁了人,传扬出去让人作何感想?” 盛雅言不悦道:“那又如何?那个劳什子的夫人早就不在了,况且结婚了也是可以分开的,我不在乎……” 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盛雅言娇美的脸颊上,盛友良浊目含怒,“即便不在了,她也是名正言顺的顾夫人,你又算什么?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现在就给我回陆家去!” 盛雅言捂着一边发烫的脸颊,羞愤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还是被向来宠着自己的父亲。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盛怒的样子,又想到他方才说的话,满腹的委屈终于化成一腔怨怼——凭什么她就是名正言顺的? 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向着她,为她说话。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是错的,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到底做了什么,竟是要被这般对待的? 她可是盛雅言,从来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呼风唤雨,想要什么不是欲取便得的。所以,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落败而走,更何况,那是她自小的梦啊。这样美好的梦,不知究竟嚮往了多久,久到连时间都好像忘记了。可是却也明白,她的梦,从不曾为自己而停留过,从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如此,可她不甘心。 盛雅言扭头便冲出了府门,她将背嵴挺得直直的,微微扬起头颅,努力不让泪水从眼眶里再次掉落,亦不想被别人看去了笑话。门外候着车子,她一头钻进小汽车内,厉声吩咐道:“去铭恩堂!” ☆、18 背城借一(3) 此刻的孤幼院正当孩子午睡的时间,很是安静,院子里静静地撒着一地的阳光。秋意越来越浓,想是冬天,亦不会远了。 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小小的人儿,将脑袋扬得高高的,不知在往上瞧着什么。轻寒跨过门槛,在廊柱旁的长椅上慢慢往下坐着,她的身子愈发重了起来,即便做平日里最简单的事,都觉得十分吃力,“小十四,在看什么呢?” 孤幼院的院长都给孩子取了正经的名字,但在平日里,大人们总是喜爱对他们用排行的数字,就像是亲昵的乳名一样。而这个“小十四”,便是那日从决堤的洪流中幸存下来的,他还有一个妹妹,在院里被唤作“小十五”。 第107页 “十四”转了转灵活的小脑袋,回头看了她一眼,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罗老师”,又伸手往前头大门的门坊一指,“我在看小鸟呢。” 轻寒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一只灰白相间的,叫不出明目的鸟儿在檐上蹦跳地走着,尖尖的喙子在石质的建筑上一下又一下地啄着。只是北方的天气冷的这样快,它为何还不往南方去过冬呢,莫不是被其他的鸟儿的丢下了?如此,倒也真是孤单可怜的,她出神地想着。 那鸟儿忽的又腾空飞起,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往天上飞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十四”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撅了撅嘴巴,“飞走了。” 轻寒摸了摸他的头心,“它还会再回来的。” “十四”的眼里,总是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忧郁,他抬起明亮的眼睛,渴望似的看向轻寒,“那如果又下雨了,它是不是就回不来了,雨那么大,很多水,它会不会被沖走……” 这样小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可天灾无情人祸冷血,到底在他纯白的心灵,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她的心里凉凉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凉凉的,“不会的,以后每天都是晴天。” “最大的一场雨可是还没来过,下完那一场,才算是了。”说话的是位老妇,年近花甲,正从围廊的另一端走来。 老妇在这孤幼院应当是许久了,帮忙照看着孩子们的生活起居,院里的人自上而下皆唤她“艾婆婆”,轻寒便也是随着一道这样喊,“艾婆婆。” 妇人并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掠过她往前走,径直走到“十四”身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小十四,跟婆婆回去午睡。” “十四”任由婆婆牵着他,乖乖地跟着往房里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鸟儿停着的地方,眼里尽是落寞。 轻寒低下头,双手覆上已然十分显眼的肚子,缓慢地摩挲着。这个孩子很乖,偶尔间才会轻轻地踢她一脚,就像是在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脸上又漾起丝丝笑意来,她是满足而安然的,只是这一份安定却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所打断。 院子的大门,在白日里本就是向来虚掩的,不过推门的人当是用了大力的,双开的木门被推得撞到墙上,发出“哐嘡”的声响,上头的铜环握把亦是摇晃不停。 开门的人退到一边,让出条道来,后头的盛雅言,便是大摇大摆着一步跨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廊下的罗轻寒,穿着简朴的棉质长衫,及踝的大衣因为坐着而拖到了地上,现下正偏头看着自己。 盛雅言拎着的手袋一晃一晃的,脚步平稳而不急躁,高跟鞋踩着青石铺就的地板,踢踏作响。她在轻寒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轻寒见来者不善,却也无心愿与她纠缠,支着栏杆撑起身子,平视着眼前的人,“看来盛小姐是走错地方了,祷告的教堂在前边。” “我是来找你的。”盛雅言开门见山,盛世凌人的气焰却在见到轻寒的身形时,微微一怔。 “找我?”轻寒轻笑一声,“我实在想不出,我与盛小姐还有何见面的必要,你的目的不是早就已经达到了么。” 盛雅言红唇紧抿,整个身子微不可见的在发着颤,她极力定下心智,“想要我不再来找你,那你就该彻底离开,走得远远的,那样,我的目的才算是达到了。” 轻寒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知她癥结已深,却是暗自咋舌,又道:“我哪里都不想去。” 盛雅言一把揪住她的臂弯,双目睚眦,蛮横道:“你必须走,离开这里!”她又从手袋里掏出一张船票,直直塞进轻寒的手里,这是在来的路上,特意去远洋海运局办来的,时间就在半月之后,“船票我已经预备好了。” 轻寒的臂弯被捏得发疼,她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船票还到了盛雅言的手里,“我说了,哪里都不去。至于你一贯所担忧的事,我亦无法左右你的想法,画地为牢还是作茧自缚,那都是你的选择,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盛雅言霎时无声,一时间变得有些恍惚,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抓住正欲离去的罗轻寒。 轻寒闭了闭眼,满是烦厌与无法,但更多的是不想再看她,便就这样背身而立,紧紧地等着她撒手。只是过了良久,她始终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也不发出一点的声音。轻寒好像感觉到了,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动着,疑惑最终令她回头。 只见这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盛小姐,此刻却将头埋得很低,肩膀起伏耸动着。她是在哭么,轻寒狐疑,“你……” “我认输了,”她忽然开口,不同于方才的跋扈嚣张,反是低沉而平静的,抬起头时才发现她的眼里是红缟一片,“罗轻寒,我认输。四哥为了护你周全,不惜让你恨他一辈子。你以为像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会让留下哪怕一点的蛛丝马迹么?现在一切,不过是他想让你知道而已。之所以你始终查不出真相,不过是因为他在犹豫,他不愿意让你知道,更不想为此而憎恨于他。他这样的煎熬,你能看得见么……所以,你看,你给四哥带去的,从来只有痛苦。如今既然已经认清了一切,我求你,你放过他罢。” 第108页 “其实我都知道,他到底是有着怎样的伤心。那天他烧到昏迷,握着我的手,可他不知道我是醒着的,虽然意识模糊,可他的笑却是这样的真心,嘴里不停地念着,‘这身衣服果然好看’……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你了,可是我不在乎呀,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他,把我当做是你又如何……可是,只是一夜,天亮了,什么都没了……”原本惨澹的苦笑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几近癫狂的大笑,这样从未有过的失态,直令人生憷。 轻寒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似得,听完盛雅言的话,她亦是在心里不断地问着自己:是啊,究竟是为着什么,自己总是不愿离开呢,难道果真只是厌倦了迁徙漂泊,还是,仍有留恋呢? 平淡了这么久的心,却又泛起酸涩来,“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既然一开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如何不早一些说,为什么不让我一开始便恨他,为什么是现在……偏偏……我……” 盛雅言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里的念头又笃定了些,原本乞求的神色转瞬被漠然替代。抓着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晃了一晃,无神的眼里寒光乍起,“你怀孕了?” 轻寒心绪沉闷,对她这突然没来由的一句,并没有生出奇怪来,只作充耳不闻,却还是下意识地护得更紧了些。 盛雅言双目依旧空洞,顺着她的手臂看过去,是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将手轻轻覆了上去,又偏了偏头,整个人变得出奇的安静,“快要生产了罢……” 轻寒这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有些慌乱地想要离她远一些,便本能地往后退着,只是她退一步,盛雅言就往前靠近一步。她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愈加地害怕起来,院子里只有她们两根,轻寒亦不敢大声叫喊,只怕反倒触怒了她,仅凭着一丝的侥幸悄然退步着。 却在一瞬,盛雅言像是发了疯一般,她将手中的东西发狠往地上掷去,十指张开,就像向轻寒袭去。 轻寒虽有防备,但到底不再灵活,避之不及,肩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记。她踉跄地后退,凌乱的步子一脚踩空,直直向后倒去。 就向鸟儿一样,展翅腾空,身子变得很轻盈,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鼓膜嘭嘭地跳着,听不见清晰的声音,一切都是模糊的。她看见盛雅言惊惶失措的模样,往院门外疾步跑去;她看见云姻恐惧的表情,在眼前不断放大,嘴巴一张一合,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还看见了艾婆婆,指着不知道哪个方向,向云姻喊着话…… 天真是蓝,连白云都显得愈加高远,可又像是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这样的晴朗,艾婆婆偏说还会下雨,看来果真是唬人的…… ☆、18 背城借一(4) 华慈医院西二楼的普通病房内,罗轻寒穿着的宽大的病服立在门旁,静静看着花架上的一盆海棠,浅红的色彩倒是在这惨白的屋子显得一亮,映得恹恹的人也面色发光。她的一只胳膊曲着,被绕过脖颈的白色绷带挂起,手肘的位置仍有钻心的痛意。 云姻推门进来,见她穿的这般单薄,忙放下拎着的食盒,又取了羊毛的大披肩来替她披上,顺势将她搀到沙发里坐下,“小姐,现在可是不能久站的,昨儿个才出了这么多的血……” 现在回想起来,云姻的心里都还在发着憷,她看见她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衣襟的下摆被染得大片暗红,甚至一度以为,眼前的人像是再也不会起来了一样。想到这里,云姻又瞧了她一样,大约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故作轻松道:“不过,所幸有艾婆婆在,要不然,我可真是没有法子了。”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有这样一个老人在身边,若不是艾婆婆动作快,这个孩子,怕是必定保不住了的。轻寒低头看了看依旧凸起的腹部,劫后余生似得呼一口气,她想要抱一抱这个命大的孩子,却是忘记了受伤的臂膀,一用力便动到了固定着的手肘,当即疼得脸色立变。 云姻看见她表情痛苦,着急道:“大夫说了,你昨儿摔下去的时候,着力太大,骨头折裂的厉害,现下不好随意乱动。” 轻寒点了点头,看见摆在案几上的粥食小菜,才发觉自己真是有些饿了,便道:“替我盛一些罢。” 用过午饭,云姻伺候着轻寒歇下后,就打算回孤幼院去,预备晚间的饭食。她穿过医院偌大的广场,小小的一个人影,却尽收于一双沉稳内敛的眼睛。 严旋庭回到病房里,将一份公文放到顾敬之的面前,是扶桑人送来讨要说法的。他一目十行地看着,与其说这是两方交涉的往来信函,倒不如说是金玉其外的声讨檄文。 想来这扶桑人,又岂是会轻易罢休的,如此好的机会,若是不好好加以利用才是白白浪费。与他们而言,牺牲了一位帝国的将军,原本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人恰好死在了他顾敬之的地盘,藉此,反倒能做出许多的文章来。 他将公函随手一扔,“就用上次抓的那些人,给他们一个交代。” 严旋庭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虽是计划好了的,不过这一次,只怕这些扶桑人没有这么好打发。” 第109页 这一点,顾敬之自然清楚,他亦知晓,一场不宣之战在所难免,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不过如今是腹背受敌,虽未到日暮穷途的地步,但也是利势已去,他所能做的,唯有收合余烬,背城借一。 一旁的严旋庭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枪匣子,像是为着掩饰自己的矛盾,他又正了正头顶的军帽,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方才,我见着夫人身边的云姑娘了,从西楼里出来。” 顾敬之淡淡地应道:“嗯。” 严旋庭又道:“是夫人……就在西二楼左边的第三间,您真的……不去瞧瞧?” 顾敬之神色漠然,从沙发上起来往里间走去,“打听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有这功夫,倒不如回去练练兵。” 尽管他如此坚决的态度,令严旋庭十分放心,但他又哪里会不知,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总归将自家知晓的,已是和盘说出,严旋庭自知能力有限,便是恭敬地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华慈医院的几幢建筑,皆是採用半开的设计,出了屋子就是长长的一条走廊,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象,採光亦是极好的。 每日在这闭塞的医院里,顾敬之日渐感觉心中烦闷,他不自觉地就往门外走去,铁质的扶手握在手心里是凉凉的,一如他毫无温度的心。 从这里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见与之垂直而建的西楼,或许因着午后十分的缘故,整个二层都是空空荡荡的。他的目光从左往右,一一掠过,终于在第三间房门前停了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 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她被驱逐到了老宅去,每日不得进府门半步。他竟就思念到了如此的地步,生生在卧房中开了一扇窗来,只为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似远又不远的她。 顾敬之咧了咧唇角,牵扯出一抹怅惘,哑然失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疯狂至此了啊。 闭着的门忽然就被打开了,云姻提着手袋从门里出来,又侧身候在一旁,后头的人明显有些行动迟缓,身子一晃一晃的,走路的模样像是辛苦极了的。他忙向后疾退两步,在被她瞧见之前,迅速避到了门框的后头。 云姻伸手在忡怔的轻寒面前晃了晃,又顺着她看着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的,“在瞧什么呢?” 轻寒回过神来,辅一出门她便觉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好似带着最炽热的温度。她抬头寻去,但并未看见有任何的人,无论是她所期望的抑或是不期望的,“没什么,大约是我的错觉罢。” 云姻搀着她往医院外头走去,“应当再观察些日子的,这万一再留下些病根,可如何是好。” 轻寒心中依然有着疑虑,一路频频回头张望,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已经无碍了,再住下去也是浪费钱的。” 两人及至大门时,云姻才记起忘了一样东西,便对轻寒说道:“小姐,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车子已经叫好了,应当一会就来了,你便先去车上等。” 轻寒点了点头,站到门前的石柱子后头去,粗高的石柱为她挡去了不少的风,亦是将她掩地一丝不漏。 一辆锃光发亮的漆黑小轿车,缓缓在她身前停了下来,汽车夫从里面将车窗摇了下来,问道:“请问是罗小姐吗?” 轻寒微微俯身,看了一眼车里的人,想来云姻是用着她的明目叫了车的,便冲着那人点了点头,“是。” 那汽车夫笑了笑,立即从车上下来,替轻寒打开车门,又为她小心地扶住车顶,待她坐定后,才回到驾驶室里将车子发动。 轻寒随即说道:“等一等,还有一个人。” 汽车夫看了看后视镜,干笑了两声,道:“大门口不好停车的,我往前开一些。” 轻寒“噢”了一声,理解地点点头,又往一边靠去,看着外头飞速掠过的景物,思绪翻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车子,好像开了很久…… 华慈医院的门口,云姻攥着手袋左顾右盼,却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一声清脆的鸣笛声凭空响起,她寻声望去,见是停靠在路侧的汽车,便走了过去,问道:“是来接罗小姐的车子么?” 车子里的人答应一声“是”,又下来开了车门,恭敬道:“罗小姐请上车。” 云姻心中疑惑,“怎么?方才一直没有人来过?” 见那汽车夫摇了摇头,云姻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懊恼着,明明才出了那样的事,自己又怎会如此的大意,就这样让她独自一人等在外头。 万不要再出些什么事了,她在心里祈祷着。 ☆、19 爱是微光(1) 云姻在军政司令部的门口,站了足足又三个钟头。 她不知是第几次,向那岗哨亭里的卫兵央求道:“这位大哥,劳烦您再通传一声,就说我是罗家的人。” 那卫兵已是极其的不耐烦,斜眼看着她,“管你姓的什么,我这头已经替你挂过电话了,上头说不见又有什么法子,你快走罢。” 云姻揣着手,急的来回踱步,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她原本是想托白萍舟去想法子的,想着她人脉广关系多,却哪知人家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外城的大户请去作戏,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想必是回不来的。眼瞧着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可人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云姻自是愈发焦虑起来,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第110页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从一旁上来两个卫兵,将大门前拦着的的拒马移到边上,一辆小汽车便从里头缓缓地驶了出来。云姻躬下身子,瞧见副驾驶的位置,坐着的正是严旋庭,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张开双臂就挡在了车子的正前方。 小汽车随即就是一个急剎,车身向前猛烈的一滞,然后就停了下来。一旁的卫兵见状,上来就要将云姻拉下去,却被下车来的严旋庭大声喝住,“下去。” 云姻见了他,就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扑了过来,可她的双腿实在发软,跑了几步就要往地上倒去,幸而被严旋庭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云姑娘,你这是在做甚么?”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车子的后座,道:“四公子今儿个才回的办事处,事务堆积繁多,实在是没有功夫见你的。” 云姻用力地摇着头,眼泪“唰唰”得掉下来,哽咽道:“我家小姐已经失了音信三日了,我实在是没有法子,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去警察署报过案,可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所有人都去找过了,就是找不到……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后座的车门突地打了开来,顾敬之一步迈下车子,只几步就走到了云姻跟前,“人怎么会凭空不见,你最好把此前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云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对于顾敬之,她从来都是十分害怕的,又加之他现下面色铁青,目光矍铄紧盯着自己,便是更加慌张,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她将罗轻寒是如何进的医院,又是如何失去了消息,前前后后仔细地叙述一遍。 顾敬之始终阴沉着脸,倒也看不住明显的表情,回身就上了车。严旋庭见状,忙替他关上车门,自己亦坐回了副驾驶的位子。车子发动之际,他又隔着玻璃的窗户,向云姻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她放心。 车子一路飞驰,开到了盛家大宅的大门外,守门的人远远就瞧见了来车的车牌号,赶紧就将铁门拉得大开,车子便是一停不停的,直接开到了雨廊下。 顾敬之一下车就往里走去,也不管迎上前来的管事,行至大厅里才停下,警觉而打量地环顾一周,才开口道:“你家小姐在哪里?” 管事的应道:“小姐应当在房里,我这就让人去通传一声。” 盛雅言“蹭”的一下从绣花凳面的软椅上站起来,不知是惊还是喜的表情,整了整衣裳就预备下楼去。她自成婚以来,多得是住在盛宅的时候,去陆府的日子大约十个指头就能够数过来,更别提他陆绍迟自个儿的南柯公寓了。 她一路小跑着下楼来,木地板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动静,脸上是百折不挠的笑,“四哥,爸爸他有事出去了……” 顾敬之冷冷道:“我是来找你的。” 传话的下人早就将他的来意说明,不过是心中矫作之情作祟,她才如此作态地说道。现下又听见他真切地说着,他是来寻自己的,盛雅言的悦色倒是更加不可控制起来。 听到此前她在孤幼院做的事,顾敬之心里本就是激愤交加的,当下不过是为了将人找到,才在极力地克制着,索性当即了当道:“人呢?” 盛雅言一头雾水,“什么……人?” 快要消失殆净的耐性,促使着他勉强的平静,只是强行沉默。严旋庭知晓他心中按捺,却也担心这种情绪一经爆发,他会做出一些不好收拾的事情来,便代替回答道:“盛小姐,我们家夫人从医院出去后,便是失去了消息。听人说,您此前曾经去过幼孤院,便是想着,会否是您将夫人邀到了府上做客……” 盛雅言虽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但也不是个傻子,这几句表面客套的话里,到底含着几个隐晦的意思,还是听的出来的。她心中当即一沉,背心冷汗层叠,自然就想到了前几日才做过的好事,虽然打听到那人终是平安无事,放宽了的心到底仍不是滋味。毕竟,当时的自己虽说是被妒恨沖昏了头脑,才做出那样的事,可追根究底,她还是不想看见她好过的。 她垂着的手,紧紧攥着衣裙的两侧,并未曾想到过,这人居然是消失不见了,“我……我不知道。” 顾敬之寒眸促狭,靠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慌张的样子,“你会不知道?这中间,你到底做过多少好事,真就以为我不清楚?最好,立刻把人叫出来。” 盛雅言惊恐愈甚,已经毫无心思去感到惊讶,生怕他对自己是来秋后算帐的,极力辩驳道:“我没有,她真的不在我这里,四哥你若是不相信的话,大可以搜……” 顾敬之仔细端详着她焦急慌乱的样子,静默着看向严旋庭,见他微不可见地点头,便立时转身向门外走去,是脚下生似的快速。 见他们统统离去后,盛雅言像失去全部支撑一样跌坐到沙发里,十指颤抖,她的心里没有底的。原来自以为的天衣无缝,在他的眼里,不过都是些一眼即破的小伎俩。果然如此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想要怎样,就会变成怎样,任她如何翻腾,都激不起半点的水花来。 盛雅言躲过一劫似得闭上眼睛,一手抚在胸口,好让狂跳不止的心能够安定下来。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她又倏地睁开眼来,卷翘羽睫下棕褐色的瞳仁一转,意识中像是想到了什么。 第111页 小轿车在一栋设计简单的三层小洋楼停下,纤细的小腿踩着一双精緻的高跟皮鞋,定定地站到石板地上。盛雅言又伸手去按璧上的电铃,电铃上方嵌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板,几个烫金的楷体小字,简约又不失气度——南柯公寓。 开门的小厮见来的是她,却也不吱声,只是深深将身子躬下,将她迎进大门。他向来觉得这位“小姐”脾气怪异,自从与自家先生成婚以来,倒是见得比往常还要少,记得上一次来大约也是月余前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会儿,就因为叫了一声“夫人”,便惹得她大动肝火,生生将自己的脸打得肿了好几日。 那小厮又摸了摸脸颊,有些后怕似得摇摇头,拉上大门的时候习惯的向外头张望一眼。他看见不远处的转角,正停着一辆乌黑色的小汽车,却也并未觉得异样地想着:这年头的有钱人,倒是越发的多了。 进门后的盛雅言,十分自然而然的将手包往案几上一丢,整个人就坐到了沙发上,陷进了一片的软绵中。她特意按了按那沙发的绒面,转而表情玩味地笑道:“哟,换沙发了,倒是比之前的舒服多了。” 陆绍迟正坐在主位上,膝上搁着本厚厚的书,被当中翻开。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更是懒得与她说话,架了架眼镜,又将书页翻过一页。 对于这样的淡漠,盛雅言竟是出奇地接受,张望一周就看见大厅的角落里,安静地站着三个僕人,于是又是笃定地笑了笑,“看来不只是这沙发,连下人……都是新面孔呀。” “啪——”陆绍迟将厚重的书本合上,缓缓摘下鼻樑上的眼镜,用布仔细地擦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盛雅言偏头,“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么?” 话一说完,她便“腾”地站起身来,直直往楼梯那里走去。等到陆绍迟反应过来时,她已然跨上了台阶,“你做什么?” 盛雅言当即停下了步子,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始终挂着的意味不明的笑,说明她并非是被他唬住了,而是压根儿就没打算真的上楼去。她的右手扶在扶手上,手指轮番敲打着一片光洁,一步两步极缓地回了下来。 她又走到陆绍迟的面前,玉指纤纤,点着他心口的位置,耳语道:“既然要藏,就给我藏得死死的。” 陆绍迟握住她的手,用了一些力气地甩开,“往后再要见面的话,就到陆家的宅子罢。” 盛雅言讥讽道:“怎么?是怕有人见了我难受,还是……怕我见了有些人,会发疯呀?” 陆绍迟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最好,别想在我这里动什么心思。” 盛雅言“咯咯”地笑起来,起先还是掩嘴轻声的,然后便是笑得愈发大声起来,尖利的声音充斥着,在整个大厅里回荡。她一边狞笑着,一边说道:“我动心思?难道我动的那点心思,你就没想过?” 她说话的声音亦是有些许响的,响到透过细细的门缝,足以让那楼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19 爱是微光(2) 红漆的茶盘上,置着一些饭菜,两素一荤一汤一饭,搭配得十分合宜。 陆绍迟象徵性地敲了敲门,就按下了石纹紫铜陶瓷的手把,用力往里一推。正对着房门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人,她的左臂曲起垂挂在身前,散着的长发有少许的蓬乱,目空一切平视着前方,即便是有人进来了,也不见得动一动。 如此的清冷淡漠,不是罗轻寒,又能是谁? 陆绍迟将茶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到案几上,又将双银质的细筷递过去,道:“吃饭罢,这都饿着几天了。” 那筷子并没有被接过,就这样悬在空中好一会儿,陆绍迟只好将其搁到碗碟上,“你就准备一直这么饿着?大人尚且受得了,孩子……要怎么办?”当他说出“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便顿了一顿,眼里分明闪过一点的不喜。 “你怎样才肯放我走?”罗轻寒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又问了一次,这几日里已然问过无数遍的话,“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想不到陆绍迟这样对待自己,最终是要做什么,却也明白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缄默,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缄默,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快吃罢,凉了伤胃。”然后,起身便出去了。 轻寒垂着的眼神从那些食物上瞟过,这几日她倒真是不曾吃过东西的,与其说是为了抗争,倒不如说是真的吃不下去。不过想一想,他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是对的,长此以往,孩子定是要受不住的,她终于决意要进食。 可又像是有一个声音,隐约在提醒着什么,轻寒一下就丢掉了手里的银箸,满是惧意地护住腹部,就像是为了抵挡着某些可怕的东西。 诚然,盛雅言的话,字句皆入了她的耳,心思细腻如她,自然是猜测到了几分的。尽管没有全然的把握,但总归还是防备着的好,只是不吃他送来的东西,还能如何呢? 她秀眉微蹙,极力地思索着,黑白的眸子突然灵动地转了转,起身就像门口走去。她所在的房间倒是从未被反锁的,轻轻按下把手,门就从里打来了。 起先只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她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按照这几日的观察,每每过了午饭的点,陆绍迟便是要出门去的,今日应当也是如此。 第112页 像是并没有什么声响的,轻寒将门又拉开一些,脚步轻巧地走出去,站在走廊上往下面看去,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僕人在安静地打扫。如此,她才挺了挺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个丫头正在摆弄着楼梯口的青釉花瓶,里头插着枝色泽艷丽的茶花,花朵饱满开得正盛。她见从楼上下来的轻寒,便是低了低头,“罗小姐好。” 其余的人听到她这一声,皆向这头望了过来,异口同声喊道:“小姐好。”只是心中却都暗自纳闷,原来这位小姐,还是个六甲之身。 内室里的僕人本就是最新才换的,对上头的事亦是不清不楚,又因着一开始的三令五申,便只当她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再无碎嘴其他。 轻寒是十分镇定自然的样子,对他们浅浅一笑,“我随便走走,你们不用理会,各自忙罢。” 她装作只是在活动筋骨,四下随意地走着,一会儿就摸进了厨房里,又从厨房的门进到了后厨间。后厨间是僕人用来做饭吃饭的地方,平常不会有其余的人来,现下亦只有两个人在择着菜,大约是预备着晚间用的。见她进来,两人便欲起身来,轻寒却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 轻寒警惕地向后瞧了一眼,果然就见门外站着个人,便是方才那些丫头中的一个,装模作样地擦拭台面,眼神却是一直往里飘的。她又在里头转了一圈,看见一角方桌上的竹篮里,有一盘子的白面馒头,顿时便心生一计,对两个择菜的僕人道:“劳驾,可否替我煮一些菜粥?” 两个人一愣,然后才回过神来,丢下手里的菜叶,起身唯诺着点头,“好的,小姐。” 轻寒笑了笑,又冷眼瞥着她们往门口走去,一前一后交叠向前,正好遮住了外头的人。便在这时,她一手飞快的从竹篮上掠过,而后揣进了毛衣外套的口带中,做完这些,才若无其事地跟着走了出去。 走过大厅的时候,她的一步一步都是极为缓慢,扶着栏柱的手摩挲而上,一双杏眸却不住地打量着。只见那些丫头,面上是在做着活儿,但个个皆是眼神闪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很显然,这宅子了所有人,都在监视着她,只要自己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怕是便要被团团围住的。 馒头已经冷了,这样冷的天气里,甚至有些发硬。轻寒的喉咙本就发干,实在是咽不下去,于是就走进盥洗室里,旋开自来水阀口,任由放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掬过一点往嘴里送去。 管子里的水冰凉冰凉的,又夹杂着生水涩口的味道,直通到了心肺。她周身冷颤了一下,抬头就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发黄憔悴,眼下一片青褐,嘴唇亦无半点的血色。轻寒着实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又捧了些凉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才觉得精神了一些。 她疾步回到外间,抓起方才的馒头便大口咬了起来,尽管难以下咽,尽管喉咙像被利刃割据,她仍强迫自己吃下了整整的一个——她必须要保全自己,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 自鸣钟才敲过四下,陆绍迟便准时的从外头进门来,轻寒站在二楼的廊上,低下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一个僕人正与他说着什么,大约便是在向他报告自己的情况罢。 语罢,陆绍迟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头就撞上了她满是寒意的眼眸,他竟微微地笑了笑,而后就直直走上楼来。 四目相接的时候,轻寒就已经回身进了屋里,陆绍迟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是掩不住的落寞。却又只是一会儿,他又扬起久违而温润的笑意,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轻寒坐在沙发里,闭眼假寐,只是不想看见他,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通行证已经拿到手了,等在过些日子,你便可以回宛城了。” 轻寒倏地睁开眼睛,清眸圆瞪,满是诧异,“回宛城?” 陆绍迟笑着,对于她的牴触,装成是毫无发生,“冬天就要到了,你不是一直都过不惯北方的冬天……” “我何时说过要回宛城了?”她冷冷地打断他,转念又想到了一些什么,促目狐疑道,“宛城现在可是扶桑人的地盘,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绍迟强撑着的平常,在她漠然着质疑之下,终于是要土崩瓦解,“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不过是手中有些钱财,在这个世道里,不至于难办事而已。” “我是不会走的。”轻寒再一次说道。 “到时候走水路,船票我已经预备好了,”陆绍迟对于她的反对,自然是一点都不在意的,“你先去,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了,便过去找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到外洋去……” 轻寒看着他,当真是觉得他疯了,才知原来他的目的,是不仅于此的。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些害怕来,她想要逃出去,可是这里到处是看守着的人,严密得犹如金丝般的牢笼,凭她如今的样子,插翅难逃。 可是,又有谁能来救她呢?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然就闪现过一张遥远而熟悉的面庞,还是与记忆一样的模样,一样的轮廓分明,一样的冷然而无半点笑意……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了啊……久到,连自己想起的时候,都是觉得那样的不真实。命运的造化就像是一个巨大火炉,任凭燃烧的时候是怎样巨大的火焰,但都有变为灰烬而湮灭的一刻,它倒是化成一缕青烟四散而去了,却徒留众人在一片寒冷中瑟瑟发抖。 第113页 屋门在这时被敲了两下,“陆先生。” 陆绍迟并未直接询问是何事,起身便去开门,那来传话的丫头面上露着些许的难色,低声向他一反耳语。 轻寒像是得了某些感应似得,“腾”地站起身来,张嘴便欲喊道:“救……”只是才发出了一个音,就被冲上前来的陆绍迟,一把捂住了嘴。她不停地扭动身子,到底是挣脱不了的,嘴里“呜呜”着想要说话,却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 陆绍迟压着声音,面目有些发狠的狰狞,对那略略慌张的丫头说道:“你先下去,就说我稍后便到,别的一个字都不要多嘴。” 丫头浑身抖动一下,不住地点了点了,便退了下去。 他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随即就将轻寒的嘴堵了起来,又把人整个儿塞进了璧上的衣橱里,那衣橱本就是嵌在墙里的,橱门与墙面是一样的花色,合上之后就只有一条细不可见的缝隙,外人是极难发现的。他又解下自己的领带,将她的双脚绑在了一处,取下她脖子上的绷带挂绳,将完好的另一只手缠住,死死打了个结。 陆绍迟的眼里满是怜惜,拉上橱门之前,歉意道:“对不住,委屈你了。” 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只从那一条狭细的缝里,传来一点微弱的光亮,而那光下,是被泪水漾满的无助双眸。 ☆、19 爱是微光(3) 陆绍迟走出房门的时候,顺手打开了高脚案几上的留声机,黑色的塑胶片便开始一轮又一轮地旋转。 他在楼梯顶端稍稍站了一站,就看见了下头厅里站着的人,放开皱着的眉目,旋即又笑着往下走去,“不知顾帅到访,实在是有失礼数。” 顾敬之动了动身子,朝他看去,“陆先生言重了。” 陆绍迟忽的笑意微僵,探首看了看随在他后头的一队卫戍,是个个背着长.枪,半数已经进到大厅里,俨然是气势汹汹的。他有些压抑地一笑,任是机关算尽却还是心里发虚,“这是……” 顾敬之向后转了转,旁侧的人赶紧递过一样东西,是一张对摺而叠的纸。他一边摊开那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人说您陆先生的买卖,做的是黑白两道的生意,私下里藏着不少的违禁物品,这是警察署的搜查令。” 陆绍迟岂会不知他真正的意图,若真是为着生意上的事,只怕自己早是要坐穿牢底了。而他早不查晚不查,又怎会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查? 况且,这甬平城里暗度陈仓的事,实则也就只有那么几条路子。而因着盛家的关系,他顾敬之想必不会轻易对自己动手的,更不用说是这般堂而皇之的上门来。既是如此,他的目的,便显然只有一个。 陆绍迟轻搓额际,不解道:“这究竟是何违禁之物,竟要劳驾到,您亲自出马的地步?” 顾敬之笑了笑,上前两步,“是什么,搜了不就知道了,冒犯了,陆先生。” 话落,他便向后摆了摆手,身后的一队人得了命令,便四散入内,行动虽不野蛮莽撞,却亦是仔细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陆绍迟点了点头,十分大方的样子,他后退一大步,手臂一伸,“请便罢。” 顾敬之负手踱步,暗自扫视着略显空旷的大厅,模样是散漫而不经心的。他的步子很慢,慢到每一声的回响,都能够被清晰地听见。 在路过扶梯口的花瓶时,他对着那一朵嫣红,便是随手一点,花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洒在暗红的绒毯上,只留下嫩黄色的一簇花蕊。 陆绍迟的手心里,隐隐冒出一层汗来,随着顾敬之走进那屋里的脚步,变得越发湿润。悠扬的音乐声充满着整间屋子,大约是西方的古典音乐,又衬着里头简雅大气的装点,更显得主人的品味不落俗套。 音乐的声音有些大,顾敬之见他并未有关上的意思,便道:“陆先生的品味,果真是不同一般的。” 陆绍迟笑道:“不过是一些,读书人假模假式的毛病罢了,不足挂齿。” 顾敬之听了,亦是笑笑不说话,顾自沿着墙沿缓步走着圈,犀利而精明的眼神,不放过半点的线索。 只是,从那墙后传来的阵阵敲打之声,被淹没在高亢激昂的起伏中,他到底还是没能听见。 透过缝隙,轻寒可以清楚地瞧见在外头的就是他,心头燃起的希望,促使她奋力地拍打着四壁。只是她的四肢皆被缚住,全身发麻,再加上本就重的身子,根本就使不上多大的劲,双脚才没跺几下,便失去了力气。她只好用额头去撞那壁门,一下又一下,丝毫不知疼痛似的。 只是她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却越来越弱,到最后,甚至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把头歪向一边,微微喘息着,因为意识涣散而变得迷濛的眼眸,无力地看向外头,手指轻轻地弹动了一下,却是再也无法举起。 顾敬之总觉得这屋子是不同的,可也并未发现任何的异样。他走过那转着的留声机时,抬手就将唱针从胶片上拨了下来,乐声戛然而止,空间里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陆绍迟的心里却是如同擂鼓,他有些小心地瞥向衣橱,只见那里严密如无缝,是悄然无声的。神色因不安而四处漂浮,就见那沙发的脚踏旁,赫然躺着一条丝质的帕子,而就在下一秒,那帕子便被捏在了顾敬之的指尖。 第114页 陆绍迟当即说道:“方才雅言来过,应当是她落下了的。” 帕子的一角,绣着朵简单的玉兰,花样倒是平常多见的。只不过,令顾敬之更为清楚的却是,这绝不会是盛雅言东西。他两人毕竟自幼一同长大,一些平日的喜好,还是了解一点的,而那些所谓旧派的物什便是她最为不喜的,像是长衫,像是苏绣的绸伞,亦或是这样的丝帕…… 他搓了搓指尖软滑的料子,弯腰将其放到了案几上,低垂的面目上笑意聚起,“陆先生不必解释。” 陆绍迟暗悔多言,才想到他并不曾问起什么,反倒是自己急于辩驳。他懊恼着,但凡是涉及到她的事,偏差总是来的这样多。 俩人回到楼下的时候,所有的卫戍已是列队齐整,顾敬之见那为首的卫队长,轻微的向着自己摇了摇头,便道:“看来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今日之事,还望陆先生见谅。” 陆绍迟颔首道:“是陆某应当感谢才对,若不是顾帅今日还予清白,这悠悠众口怕是难以堵住的。” 顾敬之看着眼前故作顺服的人,杀伐的寒意皱起,面上是毫无波澜的,知道一声“留步”,便转身大步离开。 等到最后的两个卫兵彻底离去后,陆绍迟便拿起了电话的听筒,飞快地播出一段号码,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最迟今晚十二点,我一定要上船。” 夜里的风很凉很凉,江岸上更是如此。 已经是深秋初冬的季节,昼夜里的温差极大,轻寒的衣衫还是略略显得单薄的,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陆绍迟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就往她的肩头披去,轻寒微微挣扎了一下,衣裳就落在了地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扬起一地的尘土。 陆绍迟捡起衣裳拍了拍,也不穿回去,只是挂在臂弯上,“那便先回车里罢,船很快就到了。” 话落,轻寒便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从来没有一次,她会像此刻一般的憎恶他。这样的陆绍迟,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模样,他曾经如同阳光的明亮,已经完完全全的被黑暗所吞噬。就像是在一个漆黑、潮湿而狭小的世界,一个,陌生至极的世界。 平静的水面,荡起宽泛的涟漪,传来阵阵的水声。一艘小船渐渐向岸边靠近,只有船头荡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他们看不见船夫的脸,只听见他喊了一句,“是陆先生?” 陆绍迟答应一声,就像那人走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轻寒看见他掏出一卷厚厚的钞票,向那船夫递去,“快,立刻就走。” 可那船夫却是迟迟没有接过去,反倒是耍起了坐地起价的手段,“大半夜的,您这突然就要走,也没说是两个人,回头我还得送您折回来,就这么一点钱,划不来呀。” 陆绍迟有了些许的怒意,厉声道:“就你这么一辆破船,还敢漫天要价。” 那船夫似乎吃定了他的非走不可,仍是不松口,“就这一辆,您爱要不要,不过这南下的船,可是就快开了,要是现在走还能赶上下一个停靠,若是错过了,等船再一出了甬平地界儿,您就只能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了。” 陆绍迟看着那人的嘴脸,咬牙切齿却也是无法,他本就是临时决定要走的,距离的计划的日子,生生提前了十余天。南下的船本就少,到宛城的又都是走得暗路,他们只能僱船到达下一个停靠点,在从那里投毒撒偷渡上船。 显然,船夫就是料定了他的焦急与不可见人,才会如此漫天要价。陆绍迟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卷钱来,加在一起着实便是一笔不小数目,估摸着足够平常人家几年的开销。 轻寒心下一惊,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一段极短的路程,花上如此的代价,他要送走自己的决心,由此可见一斑。她顿时心生畏惧,一下就打消了原本想要说服于他的想法——她要逃。 轻寒靠在车子的一侧,缓慢而悄声地向后移动着,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绍迟的背影,在心里暗数过三下,便开始拼尽全力地蹦跑。 风从耳旁呼呼吹过,她一手护着肚子,两只脚不停地交替着。她只知道跑,一往无前的跑,只是这样的身躯,只是跑了一点的距离,便被身后赶上的人,轻而易举的一把抓了回去。陆绍迟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半拖半搡着朝小船的方向往回走去,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加深手上的力道。 轻寒气弱体虚,自然抗争不过,就这样被按到了船上,陆绍迟亦在一旁坐了下来,冷言吩咐道:“开船。” 对于这样的场面,船夫自然是见怪不怪的,扬起船桨就划开了江面。只是船还未见的动一动,便被一处突如其来的白光所笼罩,晃得三人直用手遮挡。 陆绍迟当下便觉得不妙,冲着船夫大喊一声,“快走。” 船桨才在空中转了半轮,便被两声枪响给打断了,两枚无影的子弹,伴着震耳的枪声,从他的两侧“嗖嗖”飞过。那船夫只是个狡诈小人,本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听到有人开枪的声音,便是被吓得丢了手里的桨,又飞快的一头扎进了水里,不见踪影。 轻寒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是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跌撞着想要跳下船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儿便栽倒了地面上。幸而身后的陆绍迟眼疾手快,才将她拉了住,慢慢扶了起来。 第115页 那些人又靠近了一些,又适时得停下了步子,只有为首一人仍在往前走着。他负光而来,轻寒看不见他的样貌,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还有空气里瀰漫着的,淡淡的硝烟味道。 ☆、19 爱是微光(4) 罗轻寒坐在车子里,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黄土地面,人也跟着一摇一晃的。狭小空间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滞闷,轻寒只是低着头,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拧着衣边,手心里尽是湿濡。 身边的人轻咳一记,她便陡然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便传来低沉缓慢的说话声,“我倒是没想到,他陆绍迟决计要送走的人,居然会是你。” 轻寒抿了抿嘴唇,偏过头去看他,就见他隐藏在暗影里的面目正好露了出来,路边挂着的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来,在他脸上毫无规律的一一掠过,忽明忽暗的。 两人的目光正正对上,他又说道:“但愿我不会是个不速之客。” 轻寒勉强地笑了笑,“您说笑了。” “怎么,这离了顾家,弟妹倒是连声‘大哥’,都不愿叫了的?” 轻寒闻言一顿,就见顾信之的身子往前伏了伏,胳膊肘支在膝上,探过头来,饶是别有他意地侧目瞧着自己。 这细微的靠近,即便只是毫釐的距离,也令她感到不适,便往角落里又靠进去了些,“……大哥哪里的话,我如今的境地,想必你也是知晓的,着实不过是怕高攀不起。” 顾信之十分爽朗地大笑两声,“弟妹的心思未免也过于谨慎了些,我可是向来将你当做自家人的。” 听得他这样虚掩的话,轻寒的心里是嗤笑的,嘴上却只好说道:“多谢大哥抬爱,我于大哥,自然也是如同兄长一般的。” 仿若就是在等着她松口,顾信之顺势道,“既是如此,四妹妹你也无需见外,不妨便到我府上去安心养着,我也好命人好生照料你,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往轻寒的腹部飘去,“我将来的侄子。” 轻寒不知道他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但亦是明白他绝不会是纯粹的善意,就像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进退不是。 顾信之为了截住自己,如此费时劳力,现在的商量,想必也只是表面功夫而已。想来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点头答应,即便这一次是能够拒绝的了的,也难保再次落入方才的境地里。 左右是逃不开的,即便是反覆思忖,权衡利弊,却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陷阱里去罢了。 总还是想要试一试的,轻寒婉言道:“其实倒也不打紧的,大哥才从外头回来,想必定是有诸多事务,我还是不要再添乱的好。” 顾信之眯了眯眼,她的话到底还是有些刺到他了的,“有你大嫂照料,乱子也添不到我头上来。” 对于这话里的冷意,轻寒明显的便察觉到了几分,惧怕使得她不敢再推脱,“那便……” 话还未说完,车子倒是慢慢地停了下来。顾信之皱了皱眉头,不耐地朝着汽车夫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汽车夫应道:“前头有人,给拦在路口了。” 顾信之向前凑了凑,从玻璃窗里看出去,就见前头的岔路的路口,皆被几辆漆黑色的汽车挡的严严实实。汽车打着灯,雪亮的灯光直直地射向地面,映得一地光辉,他瞭然似得“哼”了一声,“再开上去。” 汽车夫随即又发动了车子,以极缓的速度缓缓向前靠近,到了只有几步的距离后,方才停了下来,顾信之当即推开车门走出去。 没有了遮蔽的障碍,轻寒亦是疑惑地探了探头,往前头看去。只见那汽车灯的光亮,因为靠的近了,而显得越发刺眼,在墨染的黑夜里散发着沖天的光芒。 逆光而立的人,在地上投下一个斜长的阴影,白炽的亮光将他笼着,混杂着路边煤油灯的暖光,整个人就像是镀着一圈金边似的,令人恍惚。 顾信之走得近了,便是两个有着几分相像的身影,只是形虽似同,内里却是掩不住的针锋麦芒。 顾信之将手背在身后,又踱了几步,打量了一番在顾敬之身后列队齐整的车与人,道:“阵仗摆得倒是大。” 顾敬之并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开门见山地道:“我是来接人的。” 顾信之挑眉,啧啧诓笑道:“原本还想着让弟妹去府上住些日子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未及他说完话,顾敬之便迈过步子从旁掠过,向那后头的车子走去。这般的目中无他,未免令顾信之心生不快,但在这个档口却也不好发作,只能强压了下去。 轻寒坐在车里,看着他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样子是久别重逢的,就像是已经干涸到龟裂的土地,漫过一层浅浅的雨霖,湿润了一点的土壤。 车门被拉开的时候,夜风一下就钻了进来,轻寒有些发冷的缩着身子,她低下头不愿再去看他,只是听见从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下车。” 她愣了愣,似乎是在想着一个根本无需去想的问题,又像是脑子里一片空白。顾敬之只能看见她的发线,不动神色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好站在车门风口的位置,又重复着说道:“下来,我送你回去。” 第116页 轻寒这才回过神来,扶着车框有些吃力地踩到外头的地上,直起身子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阵阵熟悉的味道,像是衣上皂角淡淡的香气,又像是菸草浅浅的味道。眼眶里的热涌翻腾而上,几欲落下,却又在一瞬间,萦绕的气息便又散开了,只剩下空气里冷涩淡漠的寒意。 她看见他顾自向前走去,心头的失落与苦涩轰然而至。她跟着那沉稳的步子,缓缓移动着,踩在泥土地上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此刻的心,忽上而忽下。 轻寒坐进车子里,车门便从外被“哐”的关上了,她不自觉地就去寻那离去的身影,好像就快要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所幸,他绕过车尾,一同坐了进来。身旁的位子,往下一坠,就像一颗心沉沉的定了下来。 如此安稳的一眠,到好似许久未曾又过了,即便醒来的时候,脖颈处仍有隐隐的酸意。轻寒看了看外头,天际处泛着盈盈的蓝光,应当是天快亮了罢。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了的,一觉竟就到了天亮,有应着如此处境,心中难免觉得有些荒唐,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时,却瞥见身侧空无一人。轻寒转了转身,看清了车里只有自己的时候,又为着方才的行径觉得好笑,生生在心中将自己嘲弄了一番。 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轻寒才瞧见外头四五步开外站着个人,想来该是昨儿夜里的汽车夫了。他听见后头的响动就转了过来,见是她下车来,随即便上前躬了躬身,“夫人。” 许久未听见这样的称呼,轻寒有着些许的不适应,问道:“你……站了一宿?” 汽车夫点了点头,“司令吩咐了,说是等您醒了。” “真是对不住了,”轻寒看着空空荡荡的四周,突觉一阵凉意袭来,沉默半许却还是按捺不住,“他……” 汽车夫狐疑着抬头,瞧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回道:“司令昨儿个夜里便走了,只是让等天亮了,再把车子开回去便是。” 轻寒晃神地点了点头,“多谢你,那便请回罢。” 汽车夫又是躬了躬身,便进到车里,将车子开了出去。拐过孤幼院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顾敬之从一旁的门廊后头走出来,倒像是极为熟稔似的,弯腰就钻进了车后座里,汽车立时绝尘离去。 轻寒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小十四两手提着裤子,摸摸索索地正往屋里走去,不免觉得十分的可爱。 小十四亦是瞧见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便飞奔而来,一边又大声叫道:“罗老师……” 轻寒揽住他小小的身子,笑道:“老师先帮你把衣服穿好。” 小十四是个聪明的孩子,听得她这样说道,便攥着她的手往廊下的围栏走去,一下就爬上到了栏座上头,这样的高度,正好可以令她以最轻松的姿势站着。 这样小的孩子,竟也知道要如此贴心,轻寒倒是有些意外的感动,又或许是日益渐强的,初为人母的天性,使得她满心的欣悦。 “老师,这些天您去哪儿了呀?可把云姐姐急坏了……”小十四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任由轻寒替他整理着衣裤。 那些不好的记忆又出现在脑海里,轻寒着实不想再去回忆,又怕是想着想着,便又会触及到某些原本就不该记起的,“老师…是在和云姐姐玩捉迷藏呢。” 稚嫩的声音“哦”了一声,“那一定是老师你赢了,云姐姐都找不到,一定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孩子的心性总是如此天真,以至于再是不像样的谎言,也轻而易举就可以让他们相信,轻寒低低地应道:“是呀,很远很远……” “那老师是怎么回来的呢?”小十四倒是乐此不疲的。 “下来吧,”轻寒拉着他的手,将他从栏座上带下来,“老师遇见了一个好人,他就将我送回来了。” 小十四晃着小小的脑袋,“那他一定是从天上来的神仙,要不然他怎么知道您住在这里呢?” 轻寒觉得越发好笑,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老师可以告诉……” 话语倏得便是止住了,是啊,他不知道的,她可以告诉他,但她并不曾说过的,他却是了如指掌,这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深秋初冬的天,亮的有些晚,这一会儿才刚开始出现朝霞,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下升起来,大地便染上了灿灿的微光。 ☆、20 回首来时(1) 天气愈加凉了,风里像是夹着绵密的细针,直吹到了人的骨子里去。 轻寒折了的手臂,倒是差不多好利索了,不过加上此前手腕处受过的伤,还是使不上大的力气。她的身子又越来越重,人亦是嗜睡极了,歇下的时候总不愿再起来。好在孤幼院上下,对她皆是照拂有加,孩子们又放了冬假,所以现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这天起来的时候,便已是晌午时分了,只是日头有些隐蔽,到处都是灰濛濛的,多得是潮湿阴寒之气。 孩子们正坐在饭厅里预备着用午饭,大约是不用上课的缘故,个个都显得异常欢喜。艾婆婆托着茶盘从旁走过,依旧是有些不苟言笑的模样,轻寒便低了低头,往后边靠去一些,好让出空来。 第117页 对于这位艾婆婆,她向来都是尊敬有加的,不知怎的,总觉得她的身上,带了些许不可亵渎的华贵肃然之气,就像是曾经的大太太,但却又没有半分大太太的跋扈刻薄。 听院子里的人说,艾婆婆似乎并非汉人,原本也不姓“艾”,但具体叫的什么,大约是没有人知晓的,只道是个繁琐复杂的名目。后来又迫于局势,她才更名换姓,在孤幼院里当了份嬷嬷的差事。 “外头有人寻你。”艾婆婆排上菜后,才回过来对着轻寒说道。 “啊……”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而后才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 艾婆婆一手拎着漆红的茶盘,似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有些事情,还得自己当心着些,别人帮得了你一次,未必救得了你下一次。” 敏觉如轻寒,想一想就知晓了话里的意思,想来她说的便是此前盛雅言闹上门来的事了。现下忆及,她仍旧是感到后怕的,当初若不是得亏了艾婆婆,这个孩子只怕是早已保不住了的。 轻寒下意识又摸了摸高隆的腹部,“我懂的,谢谢婆婆。” 来的人,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竟是久违曾谋面的吴玥瑶。自从顾信之叛离甬平之后,吴家上下自是追随而去,算一算,也有近两年的光景了。 轻寒从围廊里走出去,看见吴玥瑶就站在院子的中央,她是变了许多的。曾经秀丽的长发,已经被剪去了大半,烫着妇人惯有的小卷,稍稍显得有些老气;身形倒还是极好的,及至小腿的黑色毛呢大衣,罩在丝绒的旗袍外头,露出里头褐赭色的一截下摆,脚上踩着双半高的皮鞋。 吴玥瑶也瞧见了她,略白的面庞顿时露出笑意来,抬起手来招了招,“弟妹。” “大嫂,”轻寒亦是笑着,一手搭在廊柱上,慢慢往台阶下走去,“真没想到,竟会是你来了。” 吴玥瑶见状,忙上前搀扶,“这……怕是就要生了罢。” 轻寒点了点头,“应当是快了。” 吴玥瑶凝着她半晌,原本的笑意有些微微的发滞,眼里是掩不住的悲伤与失落。轻寒是明白的,想她嫁予顾信之多年,却是至今尚无所处,不管是由着怎样的缘故,她自己的抑或是别人的,到底都是让人可惜的,便道:“外头冷,快往屋里去罢。” 轻寒覆上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作势就要往里走去,却反被拉了住,“不必了,不妨你与我出去走走罢。” 吴玥瑶的眼里带着渴求,她应当是寂寞孤苦极了的罢,像顾信之那般心中只有权益天下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女子,以及那渺茫微小的想法与期盼。 轻寒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向她点头,“好。” 福锦茶楼的招牌重新上了漆,金粉铺面的大字,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张扬。 应当是许久不曾来过这里来,轻寒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一片混沌,往事却是乘风而来。 曾几何时,在这里有她最亲密的朋友,最青葱的岁月,只是现在都化作了幻灭的泡影,与不愿忆及的伤害。 原来,这世上的许多人,皆是不可相信的,莫晓棠是如此,顾敬之亦是如此。 她微不可闻地嘆息,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吴玥瑶的耳朵,便是被打趣道:“怎么,这是不乐意了?” 轻寒失笑,“大嫂哪里的话。” 吴玥瑶亦是笑笑,将她安顿到椅子上后,就坐到了对面的位置里,向上前来的小厮吩咐,“要一壶天泉甘露,一碟茶饼,再上一份野酸枣,”她又转头对着轻寒说道,“你现在不好喝茶的,太过性凉。” 这天泉甘露,名字确是好听,可说白了,不过就是无色无味的白水罢了。这水只有才入了冬后才能喝到,只因它取自芜山山顶的雪水,味甘回甜,入口滑软,又是物以稀为贵,价钱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吴玥瑶亲自替她斟了一盏,丝丝的热气,瞬时就从杯盏里悠悠地腾起。轻寒抚着杯壁,些许的暖意便隔着瓷器传到指尖,好一会才让冷得发僵的手回了温。她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只是揭着盖子的左手,却是不自觉地颤抖不止。 与她相向而坐的吴玥瑶自是察觉到了的,只瞥一眼那腕上触目惊心的疤痕,道:“这是……怎么收的伤?” 轻寒闻言一顿,仿若是回想了许久,才扯了扯袖口,好掩去那道印记,“不说也罢。” 吴玥瑶分明看出了她眼里苦笑,想来是与顾家的人亦脱不得干系的,隐约便是猜测几分,轻嘆道:“也是苦了你……” 轻寒笑得有些豁然,“倒是不觉得苦,想想与其困着一辈子,不如早些放开去得好。” “可你今后一个人,”吴玥瑶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将来再多一个孩子,可是要如何生活得下去?” “那大嫂你呢?”轻寒凝视着她的眸子,语调是轻缓的,可出口的话却似有千分的重量,“你生活到现在,即便与人相伴,可果真是感到轻松的么?” 吴玥瑶怔愣,一室温热的空气里,仿佛又掺杂了些许的寒意,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那声音是看透世事而认命之后的疲惫,“那又能如何呢?自打嫁给他的那天起,我便明白他是一个凉薄之人,平日里虽待我是万般的好,可我知道,若是哪一天真的要他做个选择,他定会奔了那锦绣前程去,弃我如敝履。现在想想,当真不就是应验过了的……” 第118页 看到她这般悲怆的模样,轻寒自然觉得心酸,比起眼前的可怜之人,自己到底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过真切的温暖,即便这温暖里曾经带着怎样的欺骗,即便到最后,它消失得再不见踪影。但总归,那都是有过的…… 她坐到吴玥瑶的身边,安慰的握住她的手,心里为着方才的话而十分歉疚,“我不该说这些的,大嫂。” 吴玥瑶的情绪却是突然有些波动,她紧紧攥着轻寒握着的手,泛红的眼眶里流露出的目光,带着少许的激动,就像是加诸了无限希望的寄託,“有人愿意真心地待你,你又如何要这般放弃……” 轻寒看着她的模样,恍然明白,大抵这便是得不到的痛苦罢。她兀自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强留什么,那些会离开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该去的总会去,即便是费尽心思,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倒不如随之任之,反而倒是心安理得的很……何况,有些东西,我亦是不想再要的了……” 是啊,她不想再要了。 那沉重如枷锁的情感啊,到底伤的她太深,可是真当是从未怀念过的么?只怕她自己也无法否认,可心中的底线已是深深划下,有的人却早已越过,而她亦无法迈过良心的谴责。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原本就晦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沉的。 轻寒坐在吴玥瑶的车子里,看着外头一片阴郁,正如她此刻被撕开的心事,昏昏沉沉。倦意不断地袭来,侵蚀着她虚散的意识,眼皮抵不住地往下坠着,直到完全地阖上。 似乎是用着只剩最后的一点力气,她恍惚着对身边的吴玥瑶说道:“大嫂,我先阖会儿眼,若是到了你便叫我……” 吴玥瑶心若忧思地点了点头,看着沉沉睡去的人,眼里却划过一丝的愧疚,又轻轻地替她拉了拉衣领,便将头别开了去。 她将窗子摇下一些,任凭冷风吹过自己的面庞,潮湿的冷涩令她起伏不定的心,渐渐地平定下来,对着汽车夫道:“掉头。” ☆、20 回首来时(2) 吴玥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顾信之正在客厅里等着,她并没有给他多好的脸色,掠过他直接往沙发里坐去,“人我是给你带回来了,你可得记得自己说过的,不可再去惹旁的人,亦不可做对弟妹不利好的事。” 顾信之满意的笑了笑,跟在她的后头一同坐下,按着她的肩头宽慰似的,道:“夫人大可放心,我可是最愿意这娘儿俩太太平平的,要不然费这事做什么?” 吴玥瑶剜了他一眼,那种不满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我当真是不明白,她如今都与顾家没半点关系了,你为何还要这样折腾她,让人不得安生。” 顾信之“哼”了一声,“你就瞧着罢,把咱们弟妹还当做自家人的,可不止是我与你……” 吴玥瑶看着他有些发狞的笑,有的不再是惧意,反倒是无奈。顾信之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她倒是从未隐瞒的,大抵亦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他从来都是吃准了这一份心软,才会对她如此的毫无在意,只是用及之处,便召之即来。 顾信之听闻她的一声嘆息,只当是发作的妇人之仁,甚是觉得不耐,“弟妹你差人照料着,我不去见她便是了,这你总该安心了罢。” 吴玥瑶仍是没好气的,没再答应他,只是起身道:“我瞧瞧去,想来也该醒了。” 这一眠,着实是长。 轻寒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她摸索着去开床头的灯,却是怎么都寻不见,索性便坐起身来,待清醒了一些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站起来。只是一落脚她便知道,这里绝不是自己的住处——孤幼院的条件,总还不至于能用上这样的毛绒地毯。 她心下一惊:莫不是那陆绍迟,又寻上自己了?背嵴上霎时便冒出一层冷汗来,可转念又想起,下午的时候,她分明是坐上了吴玥瑶的车子,难道是…… 一想到这里,愈加不好的预感霎时向她袭来,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猜测的念头,“啪”的一声,屋子里的等便被打开了,明亮的光充满着整个空间。轻寒一下从黑暗里出来,眼睛自是十分的不适,抬手就掩住了面目,好挡去那强烈的灯光。 “你醒了。”紧接着,就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轻寒探出一点目光,不明所以地看向门口,只见吴玥瑶正朝着她走来,满面的笑意盈盈,可闪躲的目光还是藏不住眼底的心虚。 “大嫂,这是怎么一回事?”虽已是料定七八,可她还是想听着吴玥瑶亲口说出。 吴玥瑶自知是瞒骗不过的,她也并不打算再去诓骗轻寒,便道:“我也是没有法子,若是不将你带回来,他便会直接往了孤幼院里去,倒是只会殃及更多的人呀……” 轻寒看着她,冷冷地笑了笑,她实在无法想通为何身边的人,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于她,“你们当真觉得……我是如此软弱可欺的么?” “不是这样的,”吴玥瑶面露急色,赶忙上前攥起她的手,“你大可安心,他是不会害你的,他这般做,亦不过是想用你来牵制住四弟罢了,”她又顿了一顿,“还有那位陆先生,想来也是对你十分挂记着的……” 第119页 轻寒哼笑道:“不害我,怎还会在我的茶水里下药?” 现下的天色已经是黑透了的,从窗子里望出去,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开灯的时候,轻寒便瞧见落地大钟,已是过了九点钟的光景。即便自己再是嗜睡,也一向不会睡得这般的久,若不是吴玥瑶在茶水里动了手脚,再无其他可能。 吴玥瑶的心虚愈甚,声音低低的,“我问过医生的,只是一点分量的安眠药,不会伤着孩子的。” 轻寒转身往床沿上坐去,自然而然地挣开她的手,“大嫂方才说,想利用我去牵制着什么人,我想这是白费力气的。我现在除了照顾好这个孩子,一无是处,至于你说的陆先生,更加是与我毫无关系的。”她轻轻的抚着自己的肚子,隔着一层皮面,感受着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只是嘴里回避着,一颗心却是诚实的紧,吴玥瑶的话就像是一挑柳条儿,拨过湖面的时候,漾起层叠的微波。轻寒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去想,不让自己再心存着侥幸,以及那不该有的期盼。 吴玥瑶一同坐了过来,“我知道你的想法,可如果此刻你身边还有四弟在,我又何须这样担心,不如……我去差人知会一声?” 轻寒实在不相信她说出的话,便是狐疑地看着她,反倒令吴玥瑶不自在了起来。她苦笑一记,解释道:“把你困在这里,实则并非我的意愿,如若你想我这样做,我立时便去。到时你得了庇护,我也无需担心,他再会去害到其他的人。” 脑海中几经挣扎,轻寒还是选择相信,其实对于吴玥瑶,她未必是真的怨怼,毕竟她是明白她的苦楚的,“那倒不必,若大嫂真的有心帮我,我自有解决的法子……” 吴玥瑶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换了件宽大的呢料斗篷,她的整个身子都被掩在了里头。顾信之仍坐在大厅的沙发里,见她这幅打扮,便问道:“大晚上,还要出门去?” “嗯,”吴玥瑶点了点头,一边理着颈下的风领,“四妹妹吃不下饭食,我去替她买些酸梅子,好解解馋。” 顾信之不以为意,“你倒是想的周到,差使个下人便好,何苦自己跑一趟。” 吴玥瑶身边的丫头,替她取了顶绒毛,道:“夫人,夜里风大,您的头痛病可要当心些。” 吴玥瑶接过来,一边冲着那丫头笑了笑,一边又睨了一眼顾信之,“我可不像你,什么事都放心让下人去。” 顾信之见着她们主僕情深的模样,不免有些轻笑,“过会儿子,我得出门一趟。” 吴玥瑶带着帽子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又放了下来,瞧着他问道:“你要出去?什么时辰回来?” 顾信之从沙发里站起来,“天亮前怕是回不来的,你记得早些回来,咱们这位四妹妹,可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 吴玥瑶垂下眸子,皮草料的绒毛帽子,将她清秀的面庞掩去大半,“我有数的,八宝斋近的很,来回也不过半个钟头的功夫。” 两人是一同出的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很快便是分道扬镳的。车子开出去大约一刻钟的时候,吴玥瑶突然道:“哎呀,我的手袋忘记取了。” 汽车夫将车子放缓了些,“要不要在折回去,夫人?” 吴玥瑶有些故作懊恼地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再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已经快是夜里的十一点。厅里的明处,还有两个留夜的僕人,见是她回来了,齐刷刷地喊了声“夫人”。 吴玥瑶对着他们问道:“看见我的手袋了么?” 那两个并不是上房里头的人,说白了就是被差过来盯梢的,哪里会晓得内府的事,两人面面相觑着,只摇了摇头。吴玥瑶得不到回应,随即就蹬着急急的步子往了楼上去,再下来的的时候倒是缓了些的,提着只显眼的手袋,上头的珠串折射着闪闪的光。 吴玥瑶径直往大门走去,厅里的两个人亦是随在后头,目送着她上了车后,回身就朝着二楼的房间看去。只见那亮着灯房间里,五彩琉璃的门上正正的映着个人影,还能略略看出她臃肿的体态。 而另一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汽车,载着车内的吴玥瑶,正从街面上飞驰而过,不稍时便停在了八宝斋的门口,八宝斋一贯做的是大生意,以至于夜里都是开着门的。 汽车夫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后座的人,帽子与风领将她的面目掩得极深,他自然是没想到旁的去,下车去打开车门,又扶了车顶,道:“夫人,到了。” 吴玥瑶低低的“嗯”了一声,动作迟缓的从车上走下来,像是压着嗓子地吩咐道:“你便在这里等罢。” 此刻的八宝斋里有些许的空旷,里头只有三两个人,正在慢悠悠地挑挑拣拣着。她一走进门里,便有一个侍员打扮的人迎上前来,“这位夫人,请问需要些什么?” 此时的“吴玥瑶”刷的抬起头来,就露出一对清亮的眸子来,从手袋里抽出一些散钱塞到那侍员手里,“你们这里的后门怎么走?” 侍员拿了钱自然开心,又见她一身不俗的打扮,颇显得贵气,想来便是大户人家出来,所以即便心中有些古怪,但态度仍是极好的,向后一指道:“夫人您往帘子后头走,右拐到底便是。” 第120页 得了方向的“吴玥瑶”立时便向帘子走去,却又想到什么似得,又从手袋里取了一些钱,“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不曾见过我。” 那侍员只是满心的欢喜,一口便应承下来,“多谢夫人,您就放心罢。” 帘子后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头顶的天花板上,每隔几步就吊了一盏灯,照在路上也算明亮。不消一会儿,她就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取下门上架着的栓子,门便从里开了。 出到外头的时候,才发现空气里尽是水雾,砖石铺陈成的地面上湿湿的,她亦顾不得许多,拔腿便走,生怕下一刻后头的人就会追上来。 大约是那汽车夫寻了来,隐约就听见昏暗里传来探寻的声音,犹如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原本就沉重疲乏的步子,只能被迫愈来愈快,就像是一场夜色下的逃亡,不得不行。 皮鞋踩在地上,“踢踏”的声响在空旷的街上回荡,混杂着雨水沿着屋檐坠落的清脆,绵密的雨丝变成一片滂沱。眼前是迷濛的世界,她却拥有一个清晰的方向,一个早已选定的归处。 除此之外,再无前路…… ☆、20 回首来时(3) 雨下的极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窗子还没来得及阖上,风团着冰凉的雨水,便从那大开的口子里直灌进来。 白萍舟才下了戏,倒是恰好避过了这一场暴雨,辅一进门便见那湿透的纱帘,正随风翻飞着。她忙过去,一靠近窗口就感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溅起的雨丝钻进领子里,直让她打了个寒颤。 窗子还未完全地关上,从缝隙里看出去,借着路旁的白炽灯光,恰就可以瞧见那镂花铁栏的大门外,隐约伏着个人,黑漆漆的一团倒也看不见面目。白萍舟一下觉得不妙,回身就往楼下去,捡起支着的伞就钻进了一片雨雾里。 一旁的丫头见她这样焦急,亦同随了出去,见到外头这般场景,便是“呀”了一声,拉开门闸靠近了去瞧,“白小姐,她像是昏过去了。” 白萍舟自然心善,道:“快些将她扶进里头去。” 丫头答应着,脖子夹住油伞的柄,就腾出手去攥人,忽的又惊讶地喊道:“她这是怀着身孕……” 白萍舟顿时错愕,蹲下身子凑近了观察,只见这人身上宽大的斗篷早已被淋得湿透,风领上的毛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头顶绒毛的帽子遮着大半的脸,更是一团的糟。她抬手便将帽子取了下来,却在辨清眼前这张脸时,大惊失色,“怎么是……” 她当即就去拉人,只是这样的情状下,即便自己有些气力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索性便丢了手里的伞,想要将人架起来。一旁的丫头见状,亦是舍了雨伞,卖力的使着劲儿。在这样的大雨里,两个柔弱的女子,搀着一个意识昏散的有孕之人,十分吃力的往屋里挪去。 大厅里是灯火通明的,二人小心谨慎的将人安置在沙发里,那丫头仿佛是认出来了的,惊异又犹疑着道:“这不是,顾……” “好了,”白萍舟打断她,急切地吩咐,“快去取些干净衣服,再打些热水来。” 白萍舟关上大厅里的门,又回身去解开穿在她身上,因浸满雨水而变得格外湿重的斗篷——她现下的打扮,实在不像是往常的她。这般奢贵的衣物,她应当是从不受用的,更何况,是如今也算落魄了的人。 湿透的身子,在擦干之后才渐渐的回暖了,原本混沌的神志亦是恢复了一些。细细密密的羽睫随着眼皮,轻轻地颤了颤,然后就露出一对乌黑的瞳仁来。 白萍舟见她醒了,才了放心似得舒了口气,“……少夫人?” 罗轻寒睁开眼,见到眼前的人正是久违了的白萍舟,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她阖了阖眼,还一会儿才又睁开来,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白小姐,我……” 她的气息实在是虚弱,白萍舟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作解释,“旁的话咱们回头再说,少夫人可还有力气,不如,我扶你上楼去歇着罢?” 罗轻寒无声地点头,缓了半许才支撑着坐起来,白萍舟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好让她有个倚靠的着力点。 突然的剧痛却在瞬间冒了出来,轻寒的眼前一片茫然,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晃动的,如何都不能看得真切。她看见白萍舟层叠的人影,在打开卧室双开的大门后,又回过身来对着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她的耳朵亦是听不见声音了的,只见到她的嘴唇忽开忽合,然后,便是极速下坠的视线。 “快去叫医生……”这是她的意识尚有残存之际,耳边能够听见的唯一一句话。 一双清目倏地睁开,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真切的疼意,从头心到胸口,从胸口再到腹中,一时间就像是蔓延到了全身一般。巨大的痛苦,令她陡然清醒,她死死的咬住下唇,不愿发出半点声音。只是这般的忍受到底艰难,齐整的贝齿间,逐渐渗出丝丝殷红,血腥的气息瞬间涌入口鼻之中。她再是无法忍耐,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汗水布满了她的全部,指缝里溢出被攥得变形的被衾,关节惨白一如她毫无血色的面庞。 她以为自己是要死了的。 第121页 直到听见一声清脆的啼哭,就像是夜空里绽开的花火,如此的美好又令人嚮往。那几近涣散的意识便被拉了回来,就像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那一头是扎眼的光亮,只差一点点,即是要灰飞烟灭了的…… 白萍舟漾着柔软的笑意,将孩子抱到她的跟前,“果真是个男孩儿。” 孩子躺在襁褓之中,小小的脸蛋儿睡得十分安详,轻寒吃力地侧着头,眼神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晶莹的泪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滑落,接连不断地往下坠着,渗进绵厚的被衾当中。 无声的哭泣越发变得强烈,使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哭着。白萍舟实是不忍,宽慰着道:“这会儿子可不得哭的,你先歇着,孩子我来安置便是。” 轻寒气若游丝地点了一下头,一合上眼即沉沉地睡了过去,现下的她,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深冬前的最后一场大雨,随着新生命的到来,戛然而止。似乎是对整个世间的洗礼,冲去晦暗与苦涩,与生俱来的从未有疾苦,只是这最美的光明,与最好的将来。 轻寒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被允许可以下床走动,身子倒是恢复了往日的轻便,只是仍旧羸弱。白萍舟将云姻从孤幼院接了来,毕竟是自个儿身边的人,总归要照顾得周全些的。 只是从楼上到楼下的功夫,她便是觉得有些吃力,云姻搀着她刚在沙发里坐下,白萍舟就从外头进来了。她走在金灿灿的日光里,衬着姣好的面庞,宛若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一般,短暂的投下一地阴影。 轻寒对着她笑了笑,“白小姐。” 白萍舟坐到她的身边,“如何,身子可还觉得舒爽?” 轻寒点头,满面愧色,“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又是扰烦着你了。” 两弯描画得宜的细眉浅浅一簇,白萍舟道:“你还是喜欢与我闹这些客套。” 轻寒哑然失笑,自是知晓她着实不是矫作之人,不过心中的歉意却也是真,“孤幼院那便,可还安好?” 吴玥瑶与她说过的话,至今犹在耳畔,她实在是怕那顾信之,当真会殃及到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幼,若真是如此,怕是她到底都要怨恨自己的。只是庇护无处可求,她能够寄希望的,亦只有眼前的白萍舟一人,只愿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愿。 “你放心罢,”白萍舟说道,“那里一切都好。” 白萍舟哪里会不清楚,她面里虽是在有求于自己,可终究不好说出口的,只能是旁的缘由了。想来她亦不过是个女子,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寻着有些人去的。也是好在有的人,一贯以来的是心口不一,但凡是这样的事情,只消提一提,他便是会上赶着去做的。 想到这些,白萍舟又暗自笑笑,眼底划过一点萧索。那个向来是不为任何所动,喜怒不形于色而从容自若的人,彼时焦灼的面目却是犹在眼前的——想来,他是心急如焚的罢。 轻寒如释重负,这几日唯有这一件事压在心头,令她惴惴不安,“那便好……” 云姻将孩子抱了来,这一会儿倒是醒着的,骨碌着双乌黑的眼睛,正四处看着。白萍舟拿指尖点了点那剥壳鸡蛋似得小脸,一脸欢喜的样子,“长的可真是好看。” 轻寒瞧着怀里小小的人,自然是满心的欣悦,笑意不可遏制的往外冒着。她一边都逗着孩子,一边道:“这才过了几天,那里瞧得出来好看不好看。” “自然是瞧得出来的,”白萍舟饶有意味地睨了她一眼,“这大人的模样好,孩子自然是生的俊俏。” 轻寒拨弄着的手,闻之一顿,眼睑抬了一抬,便又垂了下去,却是一言不发。面上挂着笑,稍稍褪去了一些,眉眼间亦是染上些许的失落。 白萍舟暗自旁观着,见她陡然转变的神色,心里即是拿定了十分的主意。她有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了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却足够的深幽,“原本,我是答应过不说的,永远不说。只是如今看来,这甬平是越发的不安定,怕是现下不告诉你,便可能再是没有机会了的。” 大抵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的,轻寒撇过头去,将孩子交回到云姻的手里,“可我不想听。” 白萍舟只是由着自己的念头说着,“甬平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轻寒略略有些错愕,她明白世道不稳,却也不知是到了生乱的地步。她亦不知道,这其中多少是掺杂了自己的缘故的,只是下一刻,便被白萍舟毫无保留的一语道破,言语之间笑意甚浓,“你可知道,你是起了多少的作用的……” 这话并无恶意,可直令轻寒的心间生凉,“我……” 白萍舟语调凉凉,“因为你,他留下了本不该留下的大患,因为你,他甘心打开甬平城的大门,还是因为你,他生生建起了一座孤幼院……或许这些,还是不够的罢,你还是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她如鲠在喉,终于开口, “是不能放下,我如何不曾想过,只是每一次,只要稍稍动起半点的念头,就会有许多的人,他们一个个的出现在梦里,带着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就这样抛去一切,我不想,一辈子受着老天的谴责……” 第122页 白萍舟冷静极了,她亦是高傲的,嗤道:“上天又何曾饶过谁了?” 想来这样一个女子,在乱世之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若不是受尽苦难,又怎能够炼得这般炉火纯青。只是这样的一段岁月,活着的所有美好,怕是也早已磨尽了罢。 “有一些人,你应当见一见了……”白萍舟说道。 ☆、20 回首来时(4) 夜幕降下的时候,白公馆里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随在白萍舟的后头。 其中的男子摘下帽子的时候,轻寒着实大吃一惊,她又看见男子身后走出的人,心中激动实难再掩,“你们不是……” “死了?”林书伦笑得儒雅而沉稳,他看向一旁的白萍舟,“其实,多亏了白小姐的庇护。” 那身侧的女子自然就是林书沁了,她依旧穿了西式的洋装,只是却低调简约许多,原本的短发长了些,低低的一束全部拢在脑后。她上前两步,与轻寒靠得更近了些,道:“我们终于又见到你了。” 轻寒眼眶微润,向白萍舟投去询问的目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萍舟说道:“其实,他从未想过真的要杀了他们,只是为了给扶桑人一个所谓的交代。而那件需要他交代的事,本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至于当初你看到的那些尸体,都不过是牢里的死刑犯,幌子罢了。” 轻寒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却也是从未料及过的,一时间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想来当初她在报上看见扶桑特使被刺杀的消息,当即便是明白了的,他不该是那样卖国无耻的小人,心里的翻涌亦愈发强烈起来。 林书伦继续说道,“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书沁受了重伤,养了大半年的光景,这才捡回一条命。” 林书沁咬牙切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那顾信之实在是心狠手辣,为了逼我说出夜莺的下落,着实是使尽了手段,那一会儿,我真是以为要死在牢里了的。” “是他对你用的刑?”轻寒脱口而出,见得到了印证,便是陷入了再一次的沉默。她是见过受刑后的林书沁的,那般血腥残忍的画面,亦曾在某些时刻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那个时候,她却笃定了一切皆是顾敬之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对他抱着那样深的怨恨。却原来,都不过是自己的理所当然。 白萍舟瞭然道,“其实顾信之早便知晓了,之所以非要撬开你的嘴,不过是想拖人下水而已。” 轻寒没有见过这样冷静自持的白萍舟,与往日夺人注目的样子全然不同,她的身上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场,仿若她才是那个站在高处的人。 这样的转变,不免令轻寒生惑,她本就不解,为何顾敬之会将这些革命党交到白萍舟的手里。她虽自有过人之处,却到底不过是个以戏谋生女子,又要如何安置如此多的危险人物?那么,其中缘由,想必只有一个,“白小姐,难不成,你便是……” 白萍舟淡然一笑,看着她的瞳仁里,闪烁着耀人的光芒,那是一种,被某些强大的力量所支撑着的无限希望。 她又招了招手,角落里候着丫头便忙不迭地走上前来,“你带着林先生与林小姐,去上头瞧瞧孩子去。” 孩子的事情,他们当是一早便得知了的,今日前来多少亦是为着这个原因。林书沁像是得到了提醒,少年惯有的好奇与急切,促使她直往楼上小跑着去。林书伦冲着二人点头,一同跟了上去,经过轻寒的时候,只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轻寒明白她这是为的支走两人,大抵她亦是知晓,自己是想要说一些话的罢。 白萍舟打破许久的安静,“抱歉,欺瞒了你这么久。” “这种事情,本就不好随便说与人听的,” 轻寒倒是理解的,“只是如今,你既已暴露身份,又如何还能在这里待下去?” 白萍舟轻笑一记,“只要在这甬平城里,仍有令他忌惮的,便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轻寒恍然,“他……亦是知晓的?” “如此精明之人,我又如何能瞒得过,”她说这话的时候,柔情不自觉是漾满了眼眶,眸光流转似水,但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只是这一层窗户纸,他倒也从未曾戳破,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像是在宽慰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迷濛的心智,白萍舟出口即是果敢干脆。是啊,她与他,向来有的,不只是互相利用么? 轻寒轻嘆一气,“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话一出口,轻寒便觉得有些无用,既然她是这样的身份,那自然也是有天大的要去做的。对于外面的事,她不知道孰好孰坏,只但凡她遇见过的革命中人,皆为磊落之士。他们有着信仰,即便身处暗地,却依然是犹如光明,她是相信他们的。反倒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一想到这里,她愈发地混乱起来。 果然,白萍舟道:“往南方去,去迎接更多的‘朋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若是一个才出世学生,长久以来沾染的风尘之气,在此刻是全然消失了的。如此的纯洁与美好,即便同为女子,亦令轻寒着迷。 第123页 恰在这时,林书伦俩人自上而下,林书沁笑得十分开心,语气里稍带着些激动:“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实在是讨人欢喜。” 轻寒自是会心一笑,她虽是初为人母,对于许多的事情尚不知晓,但对于孩子所流露的情感,却是天性使然的。 “轻寒,”林书伦却在这时喊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如,你与我们一同走罢。” 方才的笑意霎时凝在唇角,她一一看过面前的每一个人,他们就像是早已商议过一样,皆是怀着期许与询问的目光。只是这目光这样犀利,好似是要剖开她暗藏的某个角落,令她不得不极力的回避闪躲。 林书沁亦说道:“是呀,这甬平定是要不太平的,你如今又是这样的处境,若是从前,我们倒也未见的会劝你的,可现在你毕竟离了顾家,到时又有谁,再会来照应你们母子。” 轻寒就像是个被逼退到墙角的人,对于这样的好意,竟感觉到了些许的害怕,她怕自己当真就要这样走了。其实她并不是没有想过的,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可一想到真的要如此时,她便是连点一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书伦到底在她身边久些,看着她这般不对劲的模样,又想到过往发生的一切,当即就止住了林书沁的话头,“我们不好多待,你便自己想一想罢。”话完,两人便乘着愈浓的夜色,悄然离开了白公馆。 一直未语的白萍舟,这时才走上前来,“既然你的心意如此,倒不如与我们一道,彼此也好照应着。但若是……” 但若是,你仍有所牵挂…… 白萍舟不再劝她,只是想趁此机会,好逼迫着她认清心意。她已是求而不得了的,自不愿再看见另一场悲剧,即使最后伤的,依旧还是自己。 轻寒仿若失了清醒一般,连番的夹击令她倍感疲倦,“让我……想一想罢……” 她寻着夜色,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面,像是走了很久,夜里很凉,却也不曾凉过的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往着哪里走,只是停下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了灰黑的墙上,探出一丛枯黄的凤尾细竹…… ☆、21 归去来兮 夜黑风高,除了这四个字,轻寒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今夜的景色。 时间果真是厉害,它总能带走许多的东西,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如同她一向存心的恐惧,现在看来,大抵也是被消磨的差不多的。 不知道在这门前站了有多久,只是这夜里的时光实在是安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犬吠,却也是隐隐约约。 廊下的灯光映着那一阶石阶,载着思绪,仿若飘回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从前,让轻寒看的发愣。只有一层的台阶并不高,只是倒也突兀,以至于起初经过的时候,她总是要绊上一次。 她又记得,那个时候,这石阶原本便是要被他拆了的。不过是自己觉着,到底是前人留下的东西,一砖一瓦总不能随意弃捨,好说半天才劝住了他。只是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却是再不曾独自走过那一道门槛的。 垂着的面目,漾起淡淡的一层笑意来,连眉梢亦是染了几分悦色。清若含水的杏眸,顺着门廊往上抬起,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竹音汀”三个字。 像是意识迷离的人,被突然唤醒了一般,轻寒一下便清醒过来。此刻才恍然,不知不觉,不惧黑暗的,自己竟是往了这里来的。 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那些暗暗下过的决心,在这一刻都显得这样可笑。她明白,如若早知真相如此,当初便无需再作那样发狠的决心,因为一切都只会是徒劳的,因为她永远无法做到。 陆绍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且不说你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仇恨都是空谈,但是即便可以,你又下得了手么? 是啊,怎么下得了手?所以,她只能用手无寸铁麻痹着自己,骗自己只是无力对抗,却也无法迈过心里的坎。她唯一能够做的,除了离开,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又还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轻寒有些侷促地转过身,慌乱的步子只往回走了两步,便是毫无抵抗地停了下来。她回身看着那扇打开的门,在心里卑微地告诉自己:就一次,最后一次…… 小花厅里还亮着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为这个寒夜平添了几分暖意。厅里安静极了,轻寒绕着沙发缓缓走过一圈,看见所有的一切依旧如此,似乎从她离开以后,倒也是不曾变过什么的。 从偏门进到前厅的时候,一股穿堂而过的冷风扑面袭来,吹得她直打哆嗦,这才看见,前厅的大门亦是敞着的。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走过空空荡荡的屋舍,一台头,便是那望不见的头的木质扶梯。 轻寒仰着头,绞在衣襟前的双手握的死死的,可她又分明知晓,无论怎样的纠结都是空谈,到最后,自己仍旧会像现下这般,不可控制的往上走去。 楼梯是有些老旧的,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而这声音就像是催促的符咒一般,每迈一步,便令心跳加剧一分。 轻寒不知道她将会面对什么,又能够遇见谁,她只知道,这一次,只剩这一次,不论好坏,她都将全部接受。 第124页 虚掩的房门,只稍稍一推便开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从外面照进来的月光与灯光。屋里的人大约是睡了的罢,也或许,根本就是没有人的。她放慢了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落地无声,缓缓的往里移动着。 窗子是开着的,纱帘团着夜风,静默飞扬。沙发里忽的传来一阵窸窣,轻寒定了定步子,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紧紧锁住沙发里的一团暗影,霎时又恢复了安寂。 原本因紧张而疾跳不止的心,此时反倒平静了下来,她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转而又回头看了看那扇开着的窗,思虑一二,还是决意去将它关上。轻寒走到窗口的时候,便是愈发明显的寒意,只是这风亦是实在舒爽,吹得人整个儿凉凉的,如此,至少心里便不会那般寒冷了罢。 这窗子失了灵活,她记得每每阖上的时候,总是要发出一声巨响才作数的,这会儿子,合上大半便只好罢手。只是本就不曾开灯的屋子,倒是愈加的暗了下来。 遗留的窗缝里,仍旧钻进来一丝光亮,在地上投着一条长长的银线,轻寒沿着那银线,迈过一步又一步,直至眼前最近的远方。 顾敬之卧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搁着只玻璃的瓶子,断续地散发出酒精的气味,他将头枕在扶手上,一动不动的,大约是酒醉了的。 轻寒沿着沙发的一角,慢慢蹲下身子,进而跪坐在一旁,这样的高度,恰好便能直视着他。借着那一星半点的光影,她看见他的面庞因为瘦削,而显得越发立体,下巴是隐隐冒出的青茬。他的手臂交叠在胸前,防备又不可亲近的模样,只有在熟睡时才露出的脆弱,是这样令人心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领子开着口,看着便是十分的冷。轻寒在黑暗里环顾一周,起身就去取了衣架上大氅来,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复又坐了下来。 地板亦是凉的,她抱着膝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却是触不可及。她冰凉的指尖,只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便迅速收了回来,就像是偷拿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满心的胆怯。 轻寒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忽的便露出一抹笑来,许是知晓他是酒醉而熟睡了的,这才开始独自说起话来。自说自听的言语里,是故作轻松的语气,“我原本,是不想进来的,你知道么,方才在外头,我可是站了很久很久呢。后来,我觉得还是进来看一眼罢,就一眼,毕竟……等到以后离开了这里,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孩子……是个男孩儿,一切都很好,只是还不曾起名字,你放心,等到以后……以后,我定会替他起个顶好的名字。他们的都说,他长得好看极了,其实……” 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她又顾自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大约……是随了你的罢……” 她低了低头,眼里便掉下滴泪珠来,夹杂着皎洁,生出别样的光彩,“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好像,都要记不得从前的事了。那些好的,不好的,我不想再去想了……我放下了,真的放下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个所有人都看的明白的道理,我却是这样的愚钝,你一定厌极了我罢……可我真的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去羞辱于你,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但若是你怀着那般疑虑,却仍旧在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那又该让我如何受得起呢……” 这一番语无伦次的话,轻寒从未打过草稿,却是由来已久而无法诉说的。只有面对着这样的他,这样毫无反应的他,她才能够毫无忌惮的吐露心声。这些石头压在心里,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就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一样,久到,心都要麻木了…… 无声的啜泣渐渐停了下来,轻寒拂过湿润的面庞,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她望着他,就这样深深地望着,像是此生的最后一眼。这一刻,若是永生,该有多好…… “记得……要忘记……” “咔哒”一声,是门被阖上的声音,然后便是漫长的寂静,就像是死一般冷寂。 沙发里的人动了动,原本仰着的身子侧了侧,将面庞埋进沙发最阴暗的角落。紧闭的双眼,从眼角闪过一点晶莹,一室的空荡里,只剩他低沉的声音,就像是耍着性子的孩童一般: “不要。” ---------------------------------------------------------------------------------------------------------------------------- 入了冬的天,倒是好的出奇,每日每日的阳光,令人好不舒爽。 轻寒回到孤幼院的时候,正逢孩子们用完早餐,一闹而散的在各处玩耍。艾婆婆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碗筷,并未有瞧上她一眼,轻寒往里靠了靠,“婆婆。” 艾婆婆仍旧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麻利极了,将所有东西掼在一处竹篮子里,胳膊勾住提篮把手往上一提,抬起便往外走,路过的时候却说道:“还没出月子的人,就这般不得安稳。” 话语里是责备的关切,令轻寒心头一热,到底还是有些情感在的,眼眶瞬时就红了红,“不打紧的……” 艾婆婆一边往厨房里走着,一边冲着跟在身后的人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这般的没得耐性,将来上了年纪,当心有你受的……” 第125页 她把篮子写下来搁到地上,两手在围兜上抹了抹,就揭开灶上的盖子,嘴里却继续念叨着:“这些日子,生冷是万万碰不得的,自己可长点心……”没了似得话,倒是被突如其来的打断了。 轻寒弯了弯腰,轻轻地抱着她,眼角就划下两颗泪来。自打自己来到这里,艾婆婆是怎样一个寡言的人,她当然心知肚明,现下却是这般的不语不休,其中又到底是带着哪般的心意呢? 她自是明白的。 在这样一个动荡纷扰的年代里,有多少的心心相惜,诞生在顷刻之间,素不相识的人,或许只是三言两语,或许只是一个擦肩,又或许,只匆匆一眼…… 院子里的梧桐早已枯老了枝丫,只留下寥落的一地黄叶,孩子在院子里欢笑着,奔跑着,这样的单纯总是令人隐隐的心疼。他们不该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们应当有更美好的明天,可生活,又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轻寒站在台阶上,就这般心神怔愣地发呆着,突然便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才见是那小十四,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如何都是想不起来,只是歉疚地哑然失笑。 她蹲下身来,端详了一会后,又捏了捏他的脸,“我们的十四长高了些呢。” 小十四有着与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同的心智,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更加残酷的现实罢,亲眼所见的鲜血淋漓,总能毫不留情的将人逼着长大。他垂眼注目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泉眼儿似得眼里,纯净的不染半丝杂质,“老师,弟弟长得好看吗?” 轻寒闻言一滞,忽而想起,十四的母亲罹难之时,已是六甲之身的。自己的出现,大约是给了这个孩子某些寄託罢,以至于让他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转世的亲人。 她搓着掌心的一双小手,柔声道:“好看,就像你一样好看。” 孩子的笑,真的可以融化世间的一切严寒与冰冻,擎着酒窝,扬起的唇角……她的孩子,将来也该有这样的笑啊,轻寒在心里这般想着。 从孤幼院出来的时候,莱丽斯修女正站在大门外头,手中端着一只风尘蒙面的木匣子,似乎是在等着她的,“要离开了么?” 轻寒点点头,“我寻不见院长,就请修女你代为告辞罢。” 莱丽斯修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楚,她递上手里的物什,“你忘了一样东西。” 轻寒接过她手里的木匣子,摩挲而过的指尖,在暗色的盒面上愈加显得发白。她知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却也不敢打开,只是生怕往事会像洪水猛兽一般地袭来,将她原本便脆弱的心防彻底击垮。 “谢谢你,”轻寒淡淡地笑了笑,又将匣子放回到莱丽斯的手中,“劳烦你,就将它交给这所幼孤院的修建之人,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莱丽斯修女轻嘆一气,右手抚着心口的位置,继而扶额虔诚而低沉地说道:“愿主保佑你们。” 可世上真的有主么?大约是有的罢,毕竟这人世间,依存着他的信仰而活的人,是如此之多——就像此刻漫天的繁星,又如望而无尽的海洋里,数不尽的点点波光。 轻寒仰起头,轻轻地嘆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就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她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身后是来去的寥寥人烟。这艘南下的轮船,此刻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由着是夜里的缘故,上船的人并不多,又应是夜寒露重,各个皆是埋首急匆匆往船舱里去,四周围是悄然无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空气里再次归于沉寂,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楚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那分明就是朝着自己而行的,轻寒听得出来。 冷风中忽而便夹杂进了丝缕的香气,是一种好闻的花香,让人在这样萧索的氛围下,总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生气,“这个冬天,倒是越发冷了些的。” 轻寒低声地应着,那声音像是从胸口里发出来的,沉闷的毫无波澜。她侧首瞧了一眼白萍舟,转而又回去盯着远处的一点光亮,像是在发呆,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是啊,怕是又该下雪了罢。” 伶牙俐齿如她,可此刻的白萍舟亦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两声,扯了别的闲话去,“等到了南方,便不会这般冷了……” “那里的冬天仍是冷的,”轻寒淡淡的言语打断了她的话,白萍舟看向她,眼里是怜悯的忧郁,“白小姐该不是忘记了,我便是从南方来的。” 白萍舟看见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却是强颜欢笑,眼底的落寞一览无余。她抬起腕上的手錶看了看,道:“还有一刻钟,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话落,她即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轻寒看着她的背影,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骨之气。今日的白萍舟,并不像往常一样作了花哨出挑的打扮,及踝而利落的黑色长衣倒衬得她颇有几分英气。许是那船舱里头,到底还有令她割捨不下的,轻寒亦不知不觉随在了后头,往里走去。 这艘中小型的轮船,并不是从正规造船厂里出来的,做的生意亦不是十分的上得台面,左不过是花了些手段,才得以让水路管制处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26页 不大的船舱里,约莫坐着二十来个人,他们的位置在最里头,是一间简易的小隔间。她一路往里去,左右皆是打量探询的目光,这些人大多穿着灰暗破旧,鲜有得体的面孔,更不用提光鲜亮堂的了。想来,在这将乱之城,大概皆是些逃难流走的贫乏之人罢。 隔间里静悄悄的,轻寒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一处。云姻见是她回来了,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方才哭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消停的。” 轻寒忙过去瞧了瞧,从乳母手里十分自然地接过——由着她体弱的缘故,白萍舟便索性替她寻了专门的乳母来照看。应当是哭得十分厉害,她看见那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浓黑的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泪水,立时便觉得有十分的心疼。 这样的气氛里,谁都不曾开口说话,时间在静默的空气里流淌,直到刺耳的汽笛声响过三下,预示着一场漫长而遥远的迁徙,即将启程。 透过隔间的窗子,刚好可以望见河岸的边缘,轻寒看见那生了锈的岸梯,此刻正以极缓的速度往回撤着。就像是洪水冲破了提防,尘封的大门在瞬间打开,她“嚯”地站起身,贪恋又歉疚地吻了吻婴孩粉嫩的脸颊,而后便狠心决意地交到云姻的怀里,只留下一声颤抖的“对不住”,转身往外冲去。 外头的风可真是吹得厉害,混着婴孩尖锐的啼哭声,立刻便糊了她的眼。轻寒在一片朦胧中从甲板上飞疾而下,尽管钻心的疼痛已然令她无法呼吸,尽管这离去的每一步,如踏锐刃。 岸梯已经撤去了小半,船与水岸间露出两尺见宽的空隙,对头的人冲着她使劲摆手,喊道:“船都开了,不给下了……” 一颗焦灼进而疯狂的心,又岂是随意便能够抵得住的,眼见着那空隙越来越宽,轻寒深吸一口气,将身子的重心微微放低,旋即就是一个纵身,在对岸的泥土地上踉跄着落了地。周围还站着一些人,纷纷往后退了一退,又看着她一介女流,从这样高的地方说跳便就跳了下来,不禁唏嘘不已。 她又哪里顾得了别人的眼光如何,转身就去看那渐行渐远的轮船,在宽阔的水面上无声的远去。泪水一下便汹涌而出,她到底还是放弃了他们,放弃了她的孩子,或许终究自己还是个自私的人罢。 只愿有生之年,尚有来日可期。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尤为高远,泼墨似得夜幕上坠着点点星光,在这样的冬日倒也难得看见。远去的船只,已经再也看不见影了,周围的人亦四散而去,只剩下涌动的水波,一下又一下的被推向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 ----------------------------------------------------------------------------------------------------------------------------- 破晓时分的竹音汀,掩映在初阳前暗蓝色的光影下,冷冬的气息令它愈发的静谧安详。 大门紧闭,轻寒敲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开,许是都还歇着罢,她想着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打算等到天亮以后。 被寒霜露水浸过的石阶是真冷,一经触及,那凉意就隔着厚厚的外衣,直侵入骨髓。等到她的双腿麻木到失去知觉的时候,天光才渐渐的从东边露了出来,一寸一寸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坐了一夜,轻寒有些摇晃着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那紧闭的大门,不稍时门便从里开了,她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严副官。” 严旋庭见到她时,不免有片刻的吃惊,转而又恢复过来,极其警惕似的往外头打量了一圈,才让开半个身子,道:“夫人请。” 对于他这般谨慎的行为,轻寒自是有所察觉,“这是出了何事?” 严旋庭复又将门落了梢,面上倒是带着几分为难,有意岔开话题去,“夫人不是离开了,如何又回来了?” 此话一出,更是笃定了她的想法。自己一直被人暗中随护,她原本便是知晓的,可现下却会从如此谨言慎行之人的嘴里说出,想来他此刻是何其分心的,“你是如何知道我要走的?” 迎上轻寒敏锐的目光,严旋庭才觉说漏了嘴,眼神里的不安愈是浓重了几分,“……确是出了一些乱子……” 轻寒的心中顿时一坠,话里充斥了失措与急切,“他在哪里?” 严旋庭自知隐瞒不过,只好道:“夫人请随我来。” 竹音汀里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四下空空荡荡,眼神可及之处皆是一片晦暗,毫无生气可言。她跟在严旋庭的身后,往那熟悉又陌生的木旋梯上走去,空气里安静的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愈渐清晰的消毒剂的气味。 轻寒的呼吸似乎更紧凑了些,她转了个身便是到了二楼,曾今的房门大开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三三两两地进出着。他们是走的那样的快,以至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尖上,令她透不过气来。 原本急促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不敢再往前了,她后悔了,自己更本是不该来见他的,那么便不会有现在这般的不安与挣扎。 她颤抖的双手相互交握着,右手的拇指死死掐着另一只的虎口,微微垂着的头却是如何都不肯抬起来。她屏着喉咙里的一口气,就像是可以凝固时间一般,身型僵硬的立在门口。 第127页 一个护士端着铁质的工具盘急匆匆地走出来,一时收不住脚步,便从她的身侧挨了过去。严旋庭眼疾手快地拽了她一把,这才避开了去,只是那护士一个趔趄,手里的物什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轻寒倒是清醒了过来,眼神张望便看见散落一地的工具,一把又一把尖锐的手术道具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大团的棉絮亦是完全渗透了的。直觉一强烈的气息,自胸口喷薄而上,她再是忍受不住地冲进门去,眼前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白色人影。身影幢幢之间,透过人与人的间隙,她才隐约看见那躺在床上人,却也是瞧不见面目。 严旋庭随即招来那主治的大夫,低声耳语一番后,所有的人便往外退去。不过十余个人,却是如同千军万马一般,从轻寒的身边掠过。有那么一刻的光景,她就像是被埋进了人堆里,眼前漆黑一片。 “大夫医治一夜,现下倒是稳住了。”严旋庭瞧着里头,略显疲惫地说道。 轻寒这才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可依旧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地向床边靠去。当顾敬之的脸,完完全全地出现时,那掩藏在眼眶里的泪,才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的起伏都无法令人感受到,若不是严旋庭方才说的话,只怕是当真以为他是死了的。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轻寒便浑身打了个冷噤,她抬起手来想要去感受他真实的气息,却是不知该触及何处,只因这累累的伤痕,令她心如刀绞。 她的声音带着显然的哭腔,“到底是……伤着哪里了……” 严旋庭似是想了一想,斟酌一二道:“昨日夜里,四公子遭人暗袭,先是在他必经之路上埋了□□,但致命的伤在左心口的位置,是近距离开的枪,离心脏……只几厘之差。” 只是听他说着,轻寒便是有着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整个人都随着猛烈一颤,当即浑身发起抖来。她在床边跪了下来,这才敢握住他的手,从掌心里传来的一点的温度,才能够令她安心,令她确信,他仍是活着的。 严旋庭合上房门的时候,又从里瞧了一眼,眼里分明带着些许的隐瞒,只是他到底都不会说,顾敬之只愿独自前往的,昨日夜里的那条必经之路,正是去往她原本要坐上的那艘船。 ☆、22.泥淖 已经过去了三天,顾敬之仍是没有醒来。 轻寒寸步不离地守了三日,只有在极其倦怠的时候,才会稍稍闭一闭眼,潜意识的神志却也是清醒着的。 第四天的时候,护士又来换药,虽说先前几次,她从来只是站远了在一旁等着,但到底也是看在眼里了的,便接过那护士手中的工具盘,道:“我来罢。” 她的动作十分小心,就像是护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一点点揭开那雪白的纱布。由着动过手术的原因,伤口有些扩大,更是显得触目惊心了些。许是还发着炎症,口子上冒着层透明的脓水,倒是不再流血了的。 他的皮肤因为高烧而显得滚烫,轻寒冰凉的指尖触在上头,又想起昨日那大夫的话来:这烧若是退了,便是万事大吉,但若一直不退,怕是…… 轻寒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仔细贴好纱布的最后一角,却见那寸余之外的位置,亦是有着一个孔状的疤痕,不过是早已经癒合了的。她虽是内府之人,未曾见过杀戮负伤的场面,却也是有所耳闻的,稍稍猜测便知晓这疤痕同为枪伤所留了,只是,这又是何时受的伤呢? “这是此前扶桑特使遇刺那一回,四公子亦受人暗算,”严旋庭不知何时,已然立于床后,“方才敲了许久的门,夫人许是未曾听见。” 她方才自然是分了心了,这才回过神来,“我走神了,对不住。” 纤瘦的指尖再次抚过那早已癒合的创口,只是原来,这竟不是第一次,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只是原来,在曾经的某个时刻,自己便是差点失去了他。 严旋庭自是有事相告,“少夫人,现下有一事,怕是要劳烦与你。” 原来,是那顾信之派了个卫兵上门来,说是听闻了顾敬之染病的消息,前来问候探望。只是如此的欲盖弥彰,其心想来可知。顾敬之此次遇袭,但番能够思虑二三之人,对于背后的操纵者自可以推算几分。况且,此事被隐瞒得如此严密,可他顾信之倒是这般急不可耐,不是投石问路,又能为何呢?怕是那前来之人,便是被投出的石子儿了。 轻寒理了理衣冠,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一些,随即便从楼上下到前厅里。那前来的卫兵,此刻正立于中央,眼神四处打量,在见到来人是她的一刻,却是有那么几分的吃惊,不过转而便恢复了神色,即刻颔首行礼,“属下见过夫人。” 轻寒瞥了一眼那卫兵,见他肩上红色的肩章,便知晓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兵。她虽没有过人的记忆力,但识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细细打量几眼,即想起此人倒是有几分像那从前在顾宅时,便跟随顾信之左右的副官。不过到了这个关头,他依旧能跟随在他左右,想来也是亲信中的亲信了。 对于顾信之,轻寒本就带着极度的怨恨与怒气,现在见了他身边的人,自是有所波及不可,冷言轻嗤道:“你是大哥身边的人,这一声\属下\,我可是承受不住的。” 第128页 那人倒也不气,只是笑了笑,“大公子听闻四公子抱恙,实是忧心,特意命在下前来探望。夫人,不知四公子现下何处,可否……” “那便劳您回个话,多谢大哥这般惦记,只是阑安如今身染恶寒,情况颇为严重,怕是不好随意见人的。” “大公子特意交代了,务必让在下亲眼见到四公子,”他顿了一顿,又道:“如若夫人是怕风寒传染,倒是多虑了的,在下粗人一个,唯有这身子骨还算硬朗。” 轻寒眼里的冷清早已成了冰凉,她如寒箭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面前之人。此时的她,倒是什么都不怕了的,她不惧于得罪任何的人,“别人是否康健,与我何干?只是这一进一出的,万一加重了阑安的病情,那这罪过,不知你是自个儿担着呢,还是让大哥来担?”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曾经忍气吞声默不作声的四少奶奶,如今竟是变得这般芒刺在身,反是笑道:“大帅在世时,就曾于在下一众面前夸赞过您的胆量与节气,只道是生错了人家而被埋没了,如今一见,夫人果真是巾帼鬚眉。” 轻寒始终是笔挺地站着,双手曲于身前,下颔微微扬着,“谬赞了,您不必曲意逢迎,既然来了这里,便是有话直言,浪费这般气力又是做什么?” 那人亦是精明得很,听的轻寒这般明了,即挑眉道:“在下来,可不是让您置气的。既然四公子多有不便,那与夫人言说,也是一样的。想必您也知道当下的局势,这样互相僵持着,只怕是对大家都不好。四公子那里,现如今也只有您能说得上话,还劳烦夫人给劝劝,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般田地。” 轻寒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哼一声,“一家人?你扪心自问,父亲在世时待你们如何,可如今你们一个又一个的,倒是希望这乱子出得越大越好,这是非要帮衬着外人来对付我们,直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那副官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语气变得生硬,“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再怎么说,两位公子都是嫡亲的兄弟,何来外人一说?如今在下的话是传到了,至于您要怎么做,那全在您自个儿。不过,容我奉劝一句,若是非得撕破了脸,可是对谁都没有好处,也劳驾将这话,带给上头那一位。” 轻寒着实是被这话气到了,想是如今打着幌子,他们都是这般的嚣张,如若当真被得知了顾敬之实则昏迷,又会是怎样可怕的局面。想到这里,她便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连退了两步,将自己抵在桌旁方能稳稳站住。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桌沿,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灰白的颜色,掌心里是一道道血红的指甲印,直嵌进血肉里,脸色在一时之间变的极为难看,嘴唇亦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那被顾信之派出去的副官,终归是在女流之辈的面前吃了亏,过来回话的时候自然少了底气,“大公子。” 顾信之未曾发声,只将右手的手肘支在案几上,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夹着一颗光洁的白玉棋子。他只思虑一二,便将那一子稳稳噹噹地落在了黑白分明的棋盘上,黑眸抬起间,是满目的运筹帷幄,仿若一切皆在他的掌心。 与之对弈之人正是那陆绍迟,只见他顿了顿,便将手中握着的寥寥黑子,往那棋盒里一撒,爽朗道:“大公子果真是高手,陆某认输。” “现下,我也就这点功夫,尚还算拿的出手了,”顾信之一边拣着棋子,模样倒是十分认真的,转而却是问道,“如何?” 这一声问的人,自是那立在一旁的副官,只是他被搁置许久,此刻反倒未曾反映过来。直到顾信之颇有不满地斜睨他一眼时,那副官才急忙回话,虽是不情不愿,倒也算字句真实,就连被轻视嘲弄的话语,他亦是一一回禀。 顾信之玩弄着织锦桌布一角坠着的流苏,一时间不知可否,却是转向旁侧显而意外的陆绍迟,说道:“陆先生以为何意?” 陆绍迟哑然失笑,“陆某只一介商人,可不好随意言论的。” “欸,”顾信之啧啧道,“我可是将陆先生视作诤友的,况且你与我那四弟妹又是旧识,想来是更了解些的,但说无妨。” 陆绍迟有着片刻的语塞,他完全知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若是想要往那火上浇些油,怕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毁灭,真就是得不到了以后,唯一能够做的么? 想来,他是不忍心的,“我与四少夫人不过是少时好友,到今日已然过去了这么久,早已是知之甚少的。只是她性子向来柔弱,绝非好胜争强之人,如若马副官所言为真,那应当便是她有所依靠,才敢如此的直言不讳。” 这话语里的意思是十分明了的,若不是身后有着顾敬之这座靠山,那么罗轻寒是绝无这样的胆魄,敢于之相悖的。那么,由他所见,顾敬之应当是无恙的。 “我想,我应当是是相信陆先生,知之甚少的说法了,”顾信之的眉眼间,尽是瞭然的笑意,“你怕真是不了解我这位妹妹的,想当初她刚入我顾家之时,便将那赵孚生的人训得愣是找不着北,灰头土脸地滚回了南方。所以啊,她可不是你口中,那般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陆绍迟像是思索着什么,这样的英勇事迹,她自然是不曾听说过的,只是对于她软弱之下,倔强而刚毅的一面,想是或多或少亦是见过一些的。不过他到底不知晓,这样大的勇气,究竟是与生俱来,抑或是,为谁而生的呢? 第129页 顾信之挑了挑眉,双手在腿上一拍,作势便站起了身,“怕是明儿个,我得亲自登门,去瞧瞧我那好弟弟了。” 轻寒怎么都没有料到,顾信之会亲自前来,她端了一盏茶搁到他的手边,道:“大哥请用茶。” 顾信之道:“我以为上次一别,是再也见不到四妹妹了的,却是不曾想到,还能喝到你亲手斟的茶。” 轻寒道:“以前是轻寒不懂事,让大哥见笑了。” “我这四弟可真是好福气,有父亲的疼爱,还有如弟妹你这般温顺解意的夫人相伴,”顾信之说着艷羡的话,可字里行间尽是不得志的忌恨,与狠绝之意,“我真是,好生羡慕吶……” “父慈母善,兄友弟恭,确是人生一大福气,只是……不知道阑安,还有没有这个享福的机会。”轻寒说这话的时候,是怀着十分的小心,她一边开口,一边暗自打量着顾信之,却并未见到他有丝毫的波澜。 顾信之冷冷地“哼”了一声,“是福是祸,都是要靠自己挣来的!”语罢,他便果决地起身,在轻寒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大步向楼梯走去。 轻寒下意识惊呼,“大哥……”只是他的步子是迈得那样的大而迅速,以至于她一路小跑着才在房门口将他拦了下来,“大哥,阑安这次病的实在严重,若是到时传染与你,才是万万不妥的。” 顾信之压下她张开的手臂,一边说着便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不牢弟妹挂心了……” 这一刻,轻寒觉得心都跳出了嗓子眼,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却在这时,那恍如昨世的声音,悠悠的从里穿了出来,“今儿个,是什么风将大哥给吹来了。”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夺门而入的一刻,她即与顾信之一般愣了住。顾敬之斜倚在床头,面色依旧苍白,只是却是真真切切地醒了过来。一旁的大夫正放下手里的温度计,对一同候着的严旋庭嘱咐道:“已经退了热,切记不可再受了凉。” 在看见她那一瞬间,顾敬之亦是失了神的,就在他遇袭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都是以为此生再不可见了的,可她却总是给自己这般的意外与惊喜。他不自觉的便笑起来,只是因为极其的虚弱,方才又拼尽全力说了那样一句话,这笑容到底只能存于眼底。 轻寒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故作平静道:“人也见到了,大哥这总该安心了罢。” 顾信之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作了那样周密的部署,却仍是让他逃出生天,只撂下一句“如此,我便放心了”,即刻便冲出了竹音汀。 轻寒已无暇再去顾及其他,只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像是如何都看不够似的。顾敬之亦是望着她,四目相接,是说不出的惆怅与安然。 严旋庭同是放下了久悬的心,“这两日,若不是夫人极力周旋,怕是早已被识破了。” 顾敬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轻寒抢先堵住了话,“你不要说话了,还是把力气留着些。” 于是,他便不再开口,只是依旧望着她,眼神里是无限的温柔与缱绻。轻寒迎着那目光,无需言语即能明白一切,忽而是粲然的一笑,“我明白的。” 顾敬之不过醒了半个钟头的功夫,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到底是清醒过来了的,轻寒原本一直被吊着的心,现下也总算安定了下来,她趴在床沿边,亦是进入了沉眠。 这一段安稳的时光里,承载着两人浅薄的呼吸,在静静逝去的分秒间,在点点升起的光晕里。一点日光,终于穿过云层,照亮了世间,连同那静谧的安好。 他看着她,顺着乌黑的鬓发,看到那张苍白的脸颊,心中的疼惜便全部冒了出来。想来,是将她担忧坏了罢,可他却并不知晓,对于这样一份记挂,自己到底该悲该喜。 他又抬了抬手,想要去触一触那久违到日夜思念的面庞,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是被攥着的,她小小的手心,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他能感觉到在掌心里,是她泛凉的指尖,便是想要握紧些,好为她带去一点暖意。只是毕竟是受了这样的重伤,他的整个儿身子都是虚弱无力的,哪怕只是想要握一握手,也只能使出一成的气力来。 只是这样细微的动静,到底还是令她醒了过来,迷濛的眼神在相互遇上的一刻,便是彻底的清醒,“你醒了。” 顾敬之“嗯”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十分的低沉,“去歇一会儿罢。” “方才睡过一觉,已经好多了,”轻寒又问道,“要起来坐一会儿么?” 顾敬之点了点头,心下又想着她柔弱无力,便道:“去把严副官喊来罢。” 轻寒略略一想,便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一句“无需喊他”,便起身靠近了去,小心翼翼地自腰后环住他的背,又避开伤口的位置,一点一点将他往上扶着。 这是一次,隔了很久的拥抱,久远到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那淡淡的香味,混杂着衣服里皂角的气味,变得愈加好闻。他闭了闭眼,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细体味,下一刻,她便抽身离去,只留下空气里冷冷的气息。 第130页 轻寒到底没什么大的力气,折腾完这一下子,便是有些气急,她又往他的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反覆确认是能够让他舒服姿态,才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来,预备为他擦洗。 看着她默默为自己清洗的样子,是仔细地一丝一毫也不放过,顾敬之心中的怜惜便又涌了起来,“这些事情,吩咐他们做便好了,你何苦受这份累。” “……他们不一样。”轻寒绞干毛巾,又为他擦起脸来,只是目光却是一直随着自己的手,四处漂移,怎样都不肯对上他的。其实,她不是不愿,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它们两人之间,已经隔了这么久的时光,而这冗长的岁月里,有的也只是不堪罢了。 对与她这般疏离的模样,顾敬之自然是感受到了的,心中难免失落,却也明白总归是自己的一念之差,才令她受了诸多苦楚,哪怕说是家破人亡亦不为过。而这样的怨恨,又岂是说忘记便可忘得一干二净的。就像是他的母亲,自己又何尝不是记恨了这么多年,即便是人入黄土,他都还是无法放下。想来,他与她,又是何其的相像。 忽的,顾敬之便握住了她的手,这突如其来的一握,直令轻寒发愣,她就这样不知该如何地站着,直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好了,你去把严副官叫来。” 轻寒预感到总要发生些什么的,但亦不好干预,便即刻下楼去将人唤了来。 严旋庭已是恢复了一贯的沉着,一如往常地行了礼,“四公子。” 顾敬之淡淡地开口,倒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轻寒毫无关系的事,“你立刻…将夫人送回幼孤院去。” 轻寒闻言即倏地抬起头来,方才的尴尬与无措瞬间被抛开了去,眼里更是染上了一层惊慌,“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待着。” 严旋庭不解道:“这……外头这样乱,夫人应当与我们在一处才好……” “正是因为外头乱……”顾信之转头看向轻寒,对着她慌乱的模样,依旧平静,“才要将你送出去。” 轻寒是真的着急了,眼里瞬间漾起泪来,有些急切而大声地道:“我说了我哪里都不去,若真是要走,一早我便走了,还回来这趟做什么!” 严旋庭见状,随即默默地退了出去,随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顾敬之攥着轻她的手,缓缓地摩挲着那分明的指骨,“我会派一个人跟着你,听话,只有你走了,我才能安心。” 的确,顾信之要的,向来不过是他一人的命。至于轻寒,左不过是在这场屠戮里,被无辜殃及与利用的罢了。如今,他们已然走到这个局面,想来顾信之再不会特特地跑去,只为抓一个无关紧要的妇人。若是将她继续留在这里,反倒危险。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的,也只是怕下一刻,自己又会为着什么藉口,而将她留下来。看着那载着轻寒的小汽车,一点一点的驶离,变得越来越渺小的时候,顾敬之想的却是:这会不会,就是最后一面了…… 又想起那个寒冷如刺骨的夜晚,他就站在她的前头,只短短十余米的距离。不过那片陷在黑暗里的岸地,相对而出的障蔽,恰就成了最好的掩护。他看见她倚在船头的护栏边,仰头望着夜空里寥落的星宿,月光皎亮,投进那对清澈的眸子里,是水一般的柔软。 他死死地握着拳头,仿佛只要一松开,自己便会不受控制地向她冲去。他多想再抱抱她,将那瘦弱的身躯拥入怀中,可是,却只有可是罢了。算一算,他向来都是个矛盾的人,明明是想与之彻底断绝了的,可听不见她的消息,哪怕只一刻,却还是会毫不犹疑地寻找。 那车子终究是消失在了目光所及之处,他恍然,什么千秋大业,什么功成名就,却原来,自己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她而已。到了如今,也只是望她平安。 所谓割而不舍,放而不下,大抵便是如此罢。 —————————————————————————————————————— 赵孚生原本的府邸,现如今总算是堂堂正正的,挂起了顾府的牌子,若不是这稍显小气的格局,倒真是令人有些恍惚的。 顾信之向来不是什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自然亦无什么雅趣的品味,屋内一应的装饰,皆是按着一个“贵”字而择,免不得尽入俗套。 案几上搁着一盏清茶,陆绍迟端起时才看清,那茶盏周身繁复的花样,一应是以金丝勾勒,且不说这金子原本的价值,单单是这手工,怕也价格不菲了的。想着,他便暗自在心中一笑,只是不再去喝那茶盏里的茶水,复又放回了案几之上。 “怎么,这茶不合陆先生的意?”顾信之侧眼看着他,似是说笑地问道。 “大公子府上的物什,自然样样都是上乘的宝贝,又哪里会有不合意的说法,”陆绍迟嘴里是逢迎熘须,只是话里却有着不漏痕迹的暗讽,“不过是在下无福,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生,这些个茶水咖啡的,是万不敢再碰了的。” 顾信之装作瞭然似的“哦”了一声,放下架着的腿,又换了个坐姿,“这睡不着的毛病,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治。”他又笑了笑,吐出一个字来,“酒。” 第131页 陆绍迟到底是个聪明人,只消稍稍一想,便知晓这玩笑话里的意图,“大公子请直言。” 顾信之随即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陆先生倒是个十分正经的人吶,实不相瞒,顾某想借陆先生的府邸,来办一场酒会。”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尚且怪异的请求,陆绍迟仍是一贯的不推脱,“承蒙大公子瞧得起,陆某自是乐意之至的。” 其实,他又哪里会不明白,这一场酒会真正的意图,定不是寻常作乐那样简单的。现如今,顾敬之安然无恙的消息,无疑对顾信之是个巨大的威胁,同时也促使着他去採取更近一步的行动,好留下足够的退路来。而偏偏在这时,顾信之却提出要办一场看似不务正业的酒会,又将地点特特的选在了自己的府上,倒时若再将那扶桑人一请,只怕这不是一处的人,也就顺理成章的被捆到了一处去。他顾信之自是财势两得,一箭双鵰。看来这人,果真如他自己所言,着实是个善于下棋之辈。 酒宴便在三日之后如期举行,果不出陆绍迟所料,那些平日里只在报纸上见过的扶桑人,此刻却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知晓顾信之到底是如何将人请来的,又或者这其中本就是早早便存下了什么勾当,但极为清楚的却是,随着这一场觥筹交错,某些交易定在悄然达成。 对于这些扶桑人,盛雅言是一贯的嗤之以鼻,她倒是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这些人的,觉得他们是十分的道貌岸然与狼子野心。再加上那顾信之,又是应了她心里的一份膈应,便是极度的不愿出面,只是碍着父亲的请託,她到底得担着这陆夫人的身份。 盛雅言与陆绍迟虽说没有什么情分在,但是面子上做的是足够的,在外人眼里,俨然是一对金童玉女,更是这甬平城里的一段佳话。她今日穿了身雪白的绒料旗袍,以薄纱蕾丝覆面,周身缀着点点柔润的珍珠,及腰的皮草斗篷,虚掩着杨柳般的细腰,更显得她身姿婀娜。 这样高朋满座的场景,自然是要应付好些时候的,不过好在对于这些事,她向来是得心应手的。兜兜转转一大圈,终是遇上了顾信之一行人,盛雅言对他是有颇深的意见的,以至于连装模作样的客套都懒得使出来,见了面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好的面色。 顾信之对于这位大小姐的骄纵之行,已是多见不怪的了,“雅言妹妹,许久未见了,怕是要忘记我了罢。” 盛雅言瞥了一眼他凑过来的酒杯,抬手便将自己的与他的碰了碰,戏嚯道:“像大哥这样能够搅动天地的人,雅言可是不敢忘的。” 嘲弄之意如此明显,以至于令陆绍迟急忙开口转圜,“今日的宴会准备仓促,还请大公子不要觉得怠慢。” 顾信之本是冷言瞧着盛雅言的,听闻陆绍迟这样说道,旋即便收起了略显阴狠的眼色,“哪里哪里,上杉先生可是十分的满意。” 顺着顾信之说话的方向,他们才注意到了方才便在一旁的人——一共六人,但从打扮与举止看,这些人显然是以这位“上杉先生”为首的。 陆绍迟只一思虑,即是浅浅地俯首,“上杉先生屈尊,实是陆某人之幸。” 那位被称作“上杉先生”的人,虽是中式的打扮,但一开口便是生硬的话语,“陆先生,久仰,”他转而又看向了一旁的盛雅言,“这一位是……” 顾信之道:“这一位便是陆太太了。” 上杉先生顿时作恍然状,却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盛雅言,上下不断打量,“陆太太真是位美丽的女子。” 若是在平日里听了这样夸赞的话,盛雅言自然是乐此不疲的,只是现下面对着这扶桑人,却是说不出的令人厌恶,违心地笑道:“多谢。” 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其实她盛雅言亦是瞧出来了的,她低头啜着手中香槟酒,却是在暗地里观察着这位“上杉先生”。这人的个头不高,与一旁的顾信之相比,足足是被比下去了一头的高度,倒是与自己不差上下的。许是想要装作斯文一些,他着一身儒雅的长衫,只是颇显的格格不入,大抵是因为形态的缘故,可明眼人一瞧便可揣摩一二,此人应当是与文人二字大相迳庭的。 盛雅言耸了耸眉目,抬眼间却发现,那上杉先生的目光仍未从她身上离开。眼神交汇之际,她清楚看到了他眼里泛着的光,更是令人作呕。于是便匆匆放下酒杯,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好,”陆绍迟是习惯了她的娇气的,“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盛雅言点了点头,也不曾再向他们打招呼,转身便往屋里走去。她拢了拢搭在肩头的斗篷,只是这样的冬夜到底寒冷,直令她后颈一阵发冷。 ☆、23.重见 起初建了这竹音汀,本就是为的闲暇之余可作小憩,所以一应的设施并不十分的完备,即便是后来顾敬之带着轻寒住进了这里,也还未来得及仔细修缮。现下到了冬天,这房子里便是湿寒愈重,顾敬之如今的状况又是极其的忌冷,严旋庭便只好名命人寻来了烧炭的炉子,以供取暖。 小花厅里只搁了一只炉子,顾敬之便拣了最近的沙发来坐,他整个人懒懒地倚在靠背上,目光亦是懒懒的,瞧着眼前站着的顾信之。 第132页 顾信之反手背于身后,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这不大的厅里绕着圈,一边饶有兴致似的观赏着。最后回到沙发旁时,抬腿便踢了踢顾敬之身前的炭炉,轻笑一记才坐了下来,“我可是许久未见过这玩意儿了,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咱们兄弟三个总喜欢抢着坐在炉子边,为此还打了不少架罢……” 对于他突如其来而颇没有诚意的回忆,顾敬之显然不为所动,他又顾自哈哈笑着,“明明是不缺的,可我们却总是喜欢争抢那一个,哪怕是为此斗得头破血流……” “所以大哥今日前来,莫不是又想与我打上一架的?”顾敬之戏嚯道。 顾信之闻言又是大笑,道:“这能用文明人的手段来解决的事情,又何必非要动手,四弟……你说是么?” “那……”顾敬之迎上他狡黠而探索的目光,“大哥难道还是来和谈不成?” “这是自然的,”顾信之翘了翘腿,“你我本是兄弟,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 “比如……” “比如……”顾信之倾过身子,将声音压的低低的,眼底是翻腾而上的狠戾,“四弟准备什么时候,将现下的位置让出来?” 顾敬之满目瞭然,对于他的所求,自己向来明了,不过便是这一点权力罢了,“大哥想要何时?” 顾信之道:“立刻,马上!” “大哥是不是过于性急了些,”顾敬之的笑意是淡而浅薄的,逐渐被一抹冷冽所替代,”如若是……我不让呢?” 顾信之促起狭长的凤眸,一改如初怀念过去时慈兄的面目,“你应当知道,扶桑的上杉将军已与我达成协议,但凡是任何的需求,他定当随时满足于我。就好比,将这军政司令部前前后后夷为平地,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罢了……对了,还有那个,你煞费苦心建起来的幼孤院……” “自然,”他话锋一转,又道,“我明白若是真的打起来,我未必能在你手里占到多少便宜。只是四弟,你是个聪明人,也不想你我兄弟二人相争,反倒令他人渔翁得利罢。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若是四弟仍旧毫无诚意,我便先取了这司令部……” 顾敬之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几年不见,大哥果真是意气不减,自信愈甚的,尤其这一副绝妙的好口才,更是令人佩服啊。” “我这好本事可是多了去了,还有一样更为拿手,”顾信之的眼色里,已然满是得意,“那便是,蛇打七寸,制人…于软肋。”想当初,他可不就是凭着这一点本事巧夺时机,拿了顾敬之的弱处做戏,才得以不费吹灰之力,亦不损一兵一卒地回到这甬平城中么。 沉默良久,顾敬之再开口时,言语之间似是带了些许的疲惫,或是体力难支,抑或是于这局面的无奈与厌弃,“在夹岙口那般荒瘠之地,大哥尚可忍上数年,为何现下却要如此性急?只要你肯拿出那批军火,击退区区扶桑人又岂在话下,到时我自会让贤,成全大哥的夙愿。” “成全我?”顾信之仿若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面目丑恶而狰狞,“这本来就是你从我的手里夺走的,霸占了这么久,难道不该还回来么?” “军火……对了,还有那批军火,倒是提醒我了。想当初你费了如此精力与布局,才拿到手的这些宝贝,也想不到最终会落到了我的手里罢。如今没了那些物什,即便拥兵百万千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溅起多大的浪花来……” 满腔的仇恨,与累计已久的嫉恨,显然已经沖昏了顾信之的头脑。兄弟携手,抵御外敌的计策,亦向来不在他的思量之内。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只有掌管这北方天下的生杀大权,“想要我拿出军火,可以,但我也说过了,现在便把印鑑交出来。” 这执掌甬军的印鑑,原为顾汝生的私印,时日一久,便也成了传位的信物。凡持印者,当为甬平天下人。 顾敬之神色冷冷,他本就对自己的这位兄长未曾抱有幻想,却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野心蓬勃到了如此地境,宁可作出丧权辱国之事,也不愿内府求和,共攘外患。 “还有沈木青那老儿,区区一个废人,你也无需再费心去想别的法子了……”顾信之咄咄逼人, “还剩半个时辰。” “不必了,”顾敬之道,“不必再等半个时辰,等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登报,通电全国,甬军易主。至于那枚印鑑,当初你一把火烧了宅子,便是不曾见过了,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拿不出来。我且以字据为证,不知这样的结果,大哥可还满意?” 顾信之大约也是没有到,他会松口的如此之快,只是也料想到,现如今的处境他是并无他法的,便是十分的满意与爽快,起身欲离开,“如此,甚好。” “等一等,”顾敬之亦同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借着灯光在地上拉出一条倾斜的剪影,“不该碰的人,大哥最好一釐一毫都不要伤到,否则,鱼死网破还是可以做到的。” 顾信之轻蔑轻哼,“你就是输在了心软二字。”语罢,即扬长而去。 第133页 顾敬之走出小花厅,在正厅中样站定,抬头便见那悬于房顶的题字。他的眼神迷离,仿若是透过那字,在与写字之人说话,“你的算盘落空了,我到底是没能守住,不过你也说对了,我留了大哥一命,可他却从未想过留下我的。” —————————————————————————————— 天越发的冷了起来,街面上的行人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步履匆匆近于小跑。轻寒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隔着一层厚实的呢质料子,仍旧感受的到里头两个小小的药丸。前些日子 ,体弱的小十五突然染上了病,连着两日高烧不退,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轻寒便想着去试一试西洋的退烧药,许是能见效快一些。 这外头着实是冷,又是到了傍晚时分,在风里吹的久了,好像这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轻寒吸了吸鼻子,一点湿润便点在了她的鼻尖,她缓缓停下疾速的脚步,仰头望去,灰暗的天空里竟飘起来绵绵密密的雪白——原来是下雪了啊。 雪花倒是不大,不过很是密集,掉进轻寒的眼里转瞬便化为了水雾。她眨了眨眼睛,隐约看见空中飞过几只鸟儿,不禁疑虑,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还能瞧见鸟,大约也只有松鸦或者鹰了罢。 她转而又摇了摇头,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还有空闲去关心旁的事情,现下最重要的便是赶紧将要送过去。这样想着,她便是索性跑了起来,不过才跑了几步,便听见前方有如惊雷一般的轰鸣声,仿佛地面都跟着震了起来。 轻寒趔趄两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并非打雷,而是像极了曾经听到过——炮火声。怔愣之际,便又是一声巨响,似乎是更近了一些,她向远处望去,滚滚而起的黑烟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而方才在空中飞的,也并不是什么鸟,应当是飞机才对。 行人纷纷回过神来,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人们开始慌乱地逃窜,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四面八方的人涌了过来,瞬间她便成了唯一的逆行者,只是一剎那,不祥的预感即涌了上来——那个方向正是幼孤院。 巨大的人流不停的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只是内心的焦躁促使她生出的别样的力气,扒开熙攘的人群,步下生风似的向前奔去。 万幸,这里一切安好。 她看见院子的大门敞开着,小十四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面目炯炯地朝着她的方向望着。在见到自己的一刻,小小的身子便立即弹了起来,一滞一滞地跑过来。臃肿的棉衣将他裹成了一个圆球,因为被束缚而显得笨拙,看在轻寒的眼里,却满是疼爱的笑意。只是下一秒,这笑意便生生凝在了嘴角…… 她惊恐的瞳孔里,燃起了两团烈烈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接踵而至的轰鸣令她脑海一片空白。伴随着爆裂的强烈冲力,地上的砂石四处飞溅,向轻寒迸射而来,在她的脸上留下几道深浅的血痕,一股无形的力量更是逼得她连连后退。 烟霾翻滚而上,轻寒定定地盯着那团漆黑,许久也不见十四的身影从那团黑雾里出来。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凝神却不聚焦,嘴唇不可控制的颤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落泪呢,大概……也只有泪珠自己知晓了罢。 不知是过了多久,这大片的浓烟才渐渐地消散开去,她的面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十四,没有幼孤院,有的只是污浊的空气,与一片残垣断壁。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手脚都无法控制了似的,走两步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后又继续走,却又继续摔倒在地…… 轻寒的意识是恍惚的,她跪坐在一堆废墟之上环顾着四周,可根本分不清这是在哪儿。她的双手不停的在砖瓦里刨着,泣不成声,“……十,十四……十四不要躲了,快出来,妹妹还等着吃药呢……十四……”泪如雨而下,她每说一个字,心便是跟着颤慄一次,可根本没有人应答,“艾婆婆……艾婆婆……小十五……” 这一声一声的吶喊,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与无助,她多希望有人能够给她些许的回应,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也总好过现下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却没有,那泣血的字句,终是消散在了一片虚无的空气里。 雪越下越大,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雪花落到她的脸上,融化在一道道细小却痛如刀绞的伤口。 大约是走了很久很久罢,天空从漆黑一片变成了日光微亮,不变的,还是那漫天的大雪,与刺骨的寒风。 轻寒走在街上,朝着的方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可去的地方。她看着这里人来人往,他们面目平静,甚至有说有笑,似乎并不知晓,在这座城的另一端,有着怎样的颠覆与破灭。 她又实在狼狈,以至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避绕而走——大约是将她当作了疯子罢。不过又有何干呢,抑或许,自己本就是离发疯不远了的。 ———————————————————————————————— 第134页 这头送走了扶桑特使,顾信之才得以闲暇地坐下来,只是方不过呷了一口的茶水的功夫,便听见外头隐约的喧闹,然后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着走马上任,倒是忘记处理一个人了。 “顾信之!”顾敬之从浓重的黑夜里走出来,身上带着逼人的寒气。 一路小跑在前的,便是顾信之身边的马副官,“大公子,属下拦不住四公子……” 顾信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又见顾敬之的怒意已是到了极点,以至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仍是令他有所吃惊。只是现下他的得意,岂是这吃惊能够掩盖的了的,“我不去找四弟,四弟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顾敬之本就暴怒,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额间青筋凸起,眼里是一片噬人的猩红。现下又听闻他这般挑衅的语气,便是几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啧啧啧,”顾信之满脸的不以为然,一边掰开他的手,缓缓道,“这如何能怪我言而无信,那些扶桑人性子急,若是四弟当初能痛快一些,我想四弟妹……总也不至于遭此祸患了。”话落之时,顾信之便彻底掰开了他钳制住自己的双手,又抚了抚被攥得皱巴巴的衣领,好让自己恢复原本的体面。 残忍的真相,像是又一次的重击,他猛的挥起一拳便朝着顾信之砸去。顾信之显然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踉跄几下便倒坐在了沙发里。 一直立于一旁的几个侍从见状即刻冲上前来,为首的马副官抬起一脚,便狠狠地踹在了顾敬之的膝弯处,他一吃痛直直的就这么跪了下去。这军用的筒靴,从鞋底到皮面,用的都是极硬挺的上等料子,硬生生地磕在人的皮肉上,竟让他半天没能站起来。后面又上来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臂膀,将他往下压去。 顾敬之本是重伤在身,没有什么气力,方才那一拳又是使出了全部的劲儿,这下只能是任由他们压制着自己,却仍是桀骜地仰起头来。 顾信之擦去嘴角渗出的一点血丝,有些不可置信地轻笑一声,似乎是在为所受到的侮辱而逐渐恼怒,“把四公子送到老院去,给我好生照看。” 先前的一场大火,把顾家的宅子烧的干干净净,倒是着百米开外的老宅,未曾受到半分的影响。如今紧挨着那一堆废墟,反是显得生意盎然,原本便是精心设计的古宅,加之岁月的沉淀,更添沉稳的古朴与大气。 顾敬之虽被软禁于此,倒也并未有多少人严加看守,只寥寥十余人在外,想是有人料定了如今的自己,是万不可能折腾出什么大事来了。 自前日夜里被押送至此,顾敬之便未阖过眼,脑海中翻来覆去的便只是:无人生还,无人生还……可是他总是相信,会有奇蹟的,曾经这么多次的意外之喜,总也是不差这一回了罢。 严旋庭倒是不曾被禁足,想来自负如顾信之,为了让他知晓外头是如何的改朝换代,竟不惜留了这么一个有用的传话之人。 他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匆匆敲了两下,门便从里打开了。外头还飘着雪,风裹着雪花一下就涌了进去,顾敬之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四公子,可还好?”看着他涨红的脸,严旋庭惊忧道。 顾敬之摆摆手,“如何?” “我派人翻遍了幼孤院,确是无一人生还……”眼见着他目光瞬间涣散,像是下一刻便要向后倒去的模样,严旋庭急忙开口,“不过是还少一人,我查看过尸体,除去那些孩子,剩余的几人当中,无论体态外形皆不像是少夫人,所以……” “所以她还活着。”顾敬之屏住半天呼吸,终于在这一刻被重重的释放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眼里升起的丝丝光亮,可片刻间便又暗淡了下去,“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之人,你去找个好地方,一併安葬了罢。” 这个残忍又无情的世界啊,果真是转瞬生死,可他却已是无力改变。 “四弟的菩萨心肠可是令我羞愧至极了,”顾信之不知何时站在了外头,见顾敬之瞧见自己后,才抬腿往里走了几步。他是从未到过这里的,心中不免好奇,四处打量一番才道,“这便是三姨娘最后的住处了?啧啧啧,可真是苦了她了。” 顾敬之自然明白他的嘲弄之意,只是对于这般的落井下石,倒也显得无动于衷,“大哥怎还有功夫来瞧我?” “欸,”顾信之皱起眉头,佯装抱怨道,“大哥可不是那般,不念及兄弟情谊的小人,四弟此次作了如此大的退步,我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你的。只是这谢礼啊,着实令我头疼,这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寻来了令人满意的。” 顾敬之在床沿边上坐下来,抬了抬眼皮子,“难为大哥一片好意,不过我如今是无事一身轻,吃穿无忧,还要拿劳什子的礼物何用。” “哦?是么,”顾信之又露出那虚伪的笑意来,侧首朝着外头吩咐一声,“带进来。” 随着话音一落,便见两个卫兵自门外而入,后头随着的,竟就是自己日夜思虑之人。顾敬之眼底的波光动了动,只是到底没能表露出来,神色依旧淡淡,平和而毫无波澜。 第135页 轻寒亦是面色平静的,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两人相顾皆是无言。原本是想来看一齣好戏的顾信之反倒是落了空,没有预期的可怜见儿自是令他无趣,“那我便不打扰四弟与弟妹叙旧了。” 房间里安静了好久,仿若是听见了时光流去的声音,因为奇妙而越发令人沉迷。他终是打破了这样的局面,轻声道,“过来。” 就像是心中的某一处弦被突然地拨动,连日来的悲恸与哀伤,连带着害怕与委屈,在瞬间将她侵袭。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每走一步,那复杂的感觉便是加深一分,以至于站到他面前的一刻,终是不可遏制地崩溃。 顾敬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竟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平静,可心中明明是发了狂的想念,明明,是心疼的要命。 他站起身来握过她的手,又缓缓将她拥进怀里,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似的,“好了,没事了……” 轻寒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再没了眼泪,直到几近虚脱。渐渐平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了什么,挣脱开他的怀抱,嗫嚅着,“我……身上脏。”连日的游荡,令她满身风尘,实在是狼狈极了的。 他并不作声,只是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端详起来。原本素净白皙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土,深浅不一的几道伤口,已经结起了点点血痂。他用指腹轻抚过每一道伤口,那感觉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拂面而过,“疼么?” 轻寒摇了摇头,“只是些擦伤,早就不疼了。” 他虽是闻言点头,可心中所虑,却仍被复杂的眼神所出卖。轻寒见他有是陷入了沉默,反倒觉得气氛微酿,即便有些许的赧然,也只得说道:“我想……洗澡。” 顾敬之终于笑了一笑,略显无力的笑容里,夹杂着真真切切的宠溺,他又抚上她凌乱的发丝,“好,我这便让人准备。” 老宅子里长年无人,许多水路皆是被切断了的,又加上天气这样冷,只有这屋子里尚且还安着一只炉子。所幸外头候着的人尚且是使唤的动的,顾敬之便干脆让人将所有物什都送到了这里,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出了屋子去。 轻寒方换上衣裳,隐约就闻见了那衣裳上传来的,丝缕浅淡的香气,像是梅花又像是莲花,竟让人有了闻香知人的错觉。寻着记忆,她抬头看向梳妆檯,台子上的相框依旧摆在原处,而相片里的人也依旧如是。 外头是黑漆漆的一片,门被打开了,便从屋里传出一道光亮来。顺着这一点昏黄,轻寒摸索着向天井里走去,就见顾敬之背对着自己,正举头望着什么。她忽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夜晚,也有这样一个人,藏着同样不知名的过往,却是何其的相像…… “雪倒是停了。”轻寒走到他的身旁,同他一样的抬头望了望,倒也不知晓到底瞧的是什么。 顾敬之游走的思绪被这一声拉了回来,转头看向她,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清亮的瞳仁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漫天消失了的星宿。因为长时间的受热,她的双颊仍是微微泛着红,很好的将洗去血污后的伤口掩藏。 轻寒到底是面皮子薄,在这样毫无防备的对视下,终究是先败下阵来,匆忙地别开头去佯装张望。顾敬之又盯着她的头心发了一阵呆,随即便掀起大衣的一角,将她整个儿裹了进来。一时间,她从一片冰冷跌入无限的暖意中,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她手足无措,身子也变得僵硬。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反倒抱得愈发紧了些,感受着怀里的人儿一点一点的放松,直到与自己的怀抱完全融合,心中的安全感这才令他满足。 轻寒周身尽是他的气息,冷风裹挟着熟悉又怀恋的味道,令她卸去了所有的防备与心头的重担,“上一回在这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不记得了,”他又收了收手臂的力道,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生怕那随之而来的回忆,会将她立刻从自己的身边带离,“我只记得现在,就现在。” 被埋在心底那一抔黄土下的过往,似乎又动了一动,却又被决然的压了下去。自打她从船上下来的那一刻,她便暗自发誓,即便是遭受上天的谴责也好,良心的折磨也罢,不管再大的阻碍都挡不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决心,她决心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这一个夜晚,就在这里,便是曾今记忆的断层处,现在,才是将来的开始。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头的模样可怜极了,“那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除了这里,我再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倒是想赶你走,”他苦笑一记,将她埋进心口的位置,“可却是有心无力了,也罢,每日都能见着你,总是好的。”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被撤去,只是热气依旧氤氲,炉子里的炭火亦是生的十分旺。轻寒窝在被衾下,侧身看着仰卧在身旁的顾敬之,他正闭眼假寐着,被子只拉到心口的位置,整个儿肩膀露在外头。轻寒实在担心他受凉,刚想着替他拉一拉被角时,顾敬之倒是突然睁开眼来。 见他没睡,轻寒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喜悦,“原来你没睡啊。” 第136页 “哪里睡得着,”顾敬之动了动,长臂一伸便自她的后颈穿过,将人一把揽了过来,“与我说说话,可好?” 轻寒乖乖地伏在他怀里,眨了眨清澈明亮的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你如何会到这里来的?” 她想了一想,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跑来诉苦的孩童, “幼孤院没了之后,我在外头走了一天一夜,看到报纸才知道甬平出了变故,之后便躲进了一家小旅馆。又听说你被大哥遣来这里,就想了点法子好让他们发现,将我一併送来了这里。” 顾敬之闻言却不知是该夸她的聪明,还是怨她的自投罗网,无奈只得嘆气,“你怎么这般不听话。” “反正……你不能……再赶我走……”此刻,隔衣听着他的心跳,轻寒的意识逐渐混沌,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终于能够让她安下心来。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到底使她身心俱疲,经历过这样的折磨,她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敬之听见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便不再出声,又挪了挪胳膊的位置,好让她睡的更加舒服些。看着怀里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也不愿再去过多追问曾经的芥蒂,只在她的额际落下轻浅的一吻,亦同安心地睡去。 这一夜实在是好眠,俩人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用过早午饭,便是闲坐无事的时光,顾敬之倒是坦然,面前搁着一本旧书,有翻没翻似的看着。 轻寒反是有些难耐,想着可以寻些事来消磨时光,眼神在屋子里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在梳妆檯上。她忽然便想起了什么,一个起身便疾步走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打开第二个格子,从里头取出一只木匣子来。 顾敬之的目光,早已被她如此大的动静所吸引,紧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倒也是如何都想不起,这屋子里还有这样一件东西。轻寒在他身边坐下来,将盒子往他面前一推,“你看看罢。” 他有些狐疑地打开盒子,只见里头装的是厚厚一叠摺叠齐整纸张,其中一些已经明显的发黄,想来是时日已久了的。他又随意地抽出一张来,只略略读一读便又叠好放回了盒中,未曾表露出半点异样,只是问她,“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我怎么从未见过?” 轻寒道:“许久以前,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的,我将它放在这里后,原本是打算一早便告诉你的,只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竟就忘记了。” 顾敬之很是平静,他将盒子放回到抽屉中,又听见“啪嗒”一声,抽屉便被关上了。轻寒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这屋里太过温热,居然觉得他的眼里有着难得的润意。他的眸子本就是乌黑如墨,被这一层浅薄的水汽所浸染,更显的亮如曜石。 便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四公子,是我。” 顾敬之自然识得严旋庭的声音,“进来。” 严旋庭进门后,又警觉地向外头张望了几眼,这才将门关上,却也并未完全阖拢。 “严副官不必如此谨慎,那顾信之现下是春风得意,自认一切皆掌于他的手心,暂时还顾虑不到我这处来,”顾敬之十分自得,亲手斟了一盏茶,搁到严旋庭的面前,“坐罢。” 严旋庭倒也不推脱,毕竟如今的局面,并不给他时间再去闹那些繁琐的虚文缛节,“多谢四公子。” “这些日子,外头可有再发生什么大事?”顾敬之道。 “大公子早已在甬平安排了自己的部下,自打甬军易主的消息一出,便从城中乃至各地纷纷响应,以作应援之举。不过甬军内部,倒是不□□定,一些沈将军的旧部,更是明面反抗,不过……皆以反叛为名,被军法处置了。” 顾敬之微微地簇了簇眉目,“你且去私下游说一番,无谓的牺牲,才是最没有必要的。” 严旋庭点头,“还有一事,倒也是极为奇怪的,属下只是听闻外头的言论,说是陆家夫人,盛小姐……疯了。” 听得如此消息,顾敬之与罗轻寒皆是讶异,严旋庭稍作停顿便继续说道:“大约半月之前,陆家办了一场酒会,名为商界交流洽谈,实则却是为的大公子,与那扶桑的上衫将军会面才作的一场戏。而正是在这场酒会的第二天,盛小姐便发了失心疯,有人亲眼见到她从陆家的大门跑出来,据说是,十分的狼狈……” 严旋庭欲言又止,可这话里的意味,却是不言而喻。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直发了一会儿愣才想明白,能让如此骄傲又自信的天之骄女,在一夜之间便发疯失常的事,想来又逃得过寥寥几件呢? 她只觉人心可恶,虽然那盛雅言多少亦是算得上险恶,可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可悲的下场。 顾敬之冷眼瞧了一眼,便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随即向严旋庭点头示意,待他离去之后才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想的太多。”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曾经这样一个正义的人,竟也会在权力与欲望里陷得这般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热,“他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137页 顾敬之明白,她口中的“他”所指为谁,但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的不悦。他只是担忧,这样的现实,会否伤她愈深。 寒夜很快便来临了,僕人按照惯例送来了饭食,只是与这些僕人一同前来的,还有那顾信之身边的马副官。 轻寒是见过他的,当即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那马副官甫一进门,便挂起虚妄的笑脸来,“大公子命在下前来,接少夫人往府上用餐。” “我?”轻寒不可置信,亦有些慌张,不自觉朝着顾敬之的方向望去。 顾敬之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后拉了拉,侧身挡在了前头,“这无缘无故的,请她一介妇人作甚?我看,还是不必了罢。” 马副官得了命令,显然是有备而来,“四公子见谅,在下不过是个传话的,做不得主,不过是怎么得了大公子的令,便怎么办事罢了。”说话间,他又往一边挪了挪身,后头随着的一小队卫兵便露了出来,这意图显而易见。 轻寒有些发颤,下意识就攥紧了他的臂弯,她到底没用,可又不想为此而拖累了他。见他已是急上心头,十指成拳的模样,便是抢先一步,狠心逼迫自己走上前去。 见她这般举动,顾敬之错愕之余自是忧虑焚心,不禁轻呼出声,“小寒——” 轻寒冲着他浅浅一笑,眸若含水,“放心,我很快回来。” 那马副官像是得了某种意似的,作了个“请”的手势,道:“请罢,少夫人。” ☆、24 终章:此去经年,良辰虚设(最后) 北方的冬日,天寒地冻,瓦盖的檐上是久积不化的白雪,沿边挂着串串的冰锥子,时不时的正往下滴着水珠。 所谓宴席自然是设在关顾信之的府上,只是轻寒实在想不明白,他此番独独找了自己的目的究竟为何。不过这样的疑虑,只到她在席间落座后,便是豁然。 餐厅里安静极了,顾信之早已屏退左右,偌大的厅里,只剩下桌前寥寥三人。 “早先便听闻,四妹妹与陆先生实乃同乡,如今我与先生共事,倒也真是缘分了。” 这样的开场白,毫不避讳地充斥着利益的气息,不禁令轻寒皱了皱眉。她始终是笔挺的坐着,毫无波澜的眼神目视着前方,现下却是不自觉的动了动,朝着陆绍迟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的脸上是迎合的笑意。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陆绍迟侧过头来回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目光触及,轻寒倒也不躲避,只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是想要透过这张熟悉的面庞,去看清掩藏在背后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陌生的灵魂。 陆绍迟本是欣悦的,只是渐渐的,在她这般毫不避讳的注视下,他竟有些心虚起来。她神色如常,只是越发清冷,又带着不可言说的蔑视,如同利剑一般,直往他的胸口扎去。 顾信之自始是冷眼旁观,缓缓啜了口酒,思虑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口,“这冬天里的鲈鱼可是不好找,陆先生费心点了这么一道菜,四妹妹可要好好享用。” “是么,” 轻寒已然习惯他的别有用心,“那可真是有心了。” 陆绍迟道:“算不得费心,人活一世,不就为的这一口吃食罢了。” 轻寒无声冷笑,“那陆先生的胃口,倒是不错的。” 陆绍迟闻言一惊,握着白玉箸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竟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轻寒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倒是有着故意为之后的快感,故作疑问,“今日怎么不见陆夫人一道前来?” 他的窘迫果然是愈深了,轻寒的心中不禁生出些怜悯来——或许他还是有所愧疚的,只是这一点点的愧疚,终究抵不过他满腹的野心与欲望。 顾信之却在此时接过话去,“近来盛老先生病重,陆夫人向来孝悌,自是要亲自侍奉在侧的。” “原来如此,” 轻寒眼中的不耻愈甚,“那大哥今日找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顾信之忽的笑了起来,“自家人吃饭,莫不是还非要有什么由头才是?” 轻寒微微一笑,却心如明镜,若果真如他所言,那为何偏偏只让自己前来,还有这陆绍迟又算是如何一回事?这根本就是顾信之作的一场戏,而这看戏之人,想来也只有眼前这位陆先生了。 算一算,如今的陆绍迟即便称不上富可敌国,可也算是富甲一方。而现下盛雅言又出了这般变故,想来盛友良病重之事,不管背后缘由如何,但也绝非他二人凭空捏造。如此一来,这北方第一商的名头,怕是离改名换姓亦是不远了的。 顾信之正是算准了这一点,又将陆绍迟的心性揣摩得一清二楚,为了牢牢攥住这取之不尽的钱粮后盾,才会在今日摆下一场醉翁之意的宴席——这分明是在拿自己要挟陆绍迟了。 轻寒不禁嗤笑,笑他顾信之即便到了现在,心有所图却仍旧是要通过她区区一介女子;更是笑他的多此一举,依如今局势,陆绍迟本就是要迫不及待贴着他往上爬的,即便今日没有这一出,他亦可达成所愿,可真真是白费一番力气了。 “四妹妹这是为何发笑?”对于眼前这个,从来都是惊喜与意外不断的弟妹,顾信之向来都是无法猜懂的。 第138页 “没什么,”轻寒笑得愈发明显,指腹滑过圆润细滑的青瓷碗沿,“只是觉得,大哥可真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 顾信之闻言一愣,不稍时便又是大笑起来,“若不是遇上四妹妹这般的贵人,我即便再是个聪明人,又有何用?” 对于他的挖苦与嘲笑,她自知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如若当初不是落在了他的手里,又岂会有今日的局面。 一想到这里,她便“腾”地站起身来,“既然大哥的目的已然达到,我便告辞了。” 顾信之到底是喜怒无常,如今又担着这样万人之上的名头,想来心气愈高,哪里容得下她这般无视,当即便是重重一掌拍在了桌上。 陆绍迟见他正要发作,随即站起身来,抢言道:“今日承蒙大公子款待,此番心意,陆某必当铭记于心。” 闻言,顾信之才缓缓收回手来,指尖交替轮番敲打在桌面上,又斜睨一眼陆绍迟,看来是对于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先生明白就好。” “天色已晚,”陆绍迟又瞧了瞧轻寒,“那陆某先行告辞。” “如此,还要劳烦先生,顺道将我这弟妹送回府上。”顾信之边说着,边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颇是一番得志的意味。 轻寒自始至终都是不卑不亢的模样,可心中到底发憷,如今的顾信之想要碾死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她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一步一稳地走出大门,迟来的恐惧却直令她双腿发软。 车子驶在柏油路上,开的极是平稳,车厢内是长久的寂静,只有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嘶嘶”声。 “他们,没有为难你罢。”陆绍迟开口道。 轻寒是懒得说话的,只作充耳不闻,将头靠在窗棱边上,看着外头一掠而过的风景,兀自沉默。 “你放心,只要我满足顾信之的要求,他应当是不会为难你的,”他看着她的侧脸,照在外头灰濛的夜色下,愈加显得苍白,“他不过是要我手里的财罢了……” “你手里的?”轻寒突然坐直了身,转过头来看着他,一片漆黑中,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眼神冰冷,“你扪心自问,那到底是你的吗?你敢说吗?” 她字句见血,直说的他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我也算得半个盛家人,如今盛友良病入膏肓,他盛家的产业由我接管,自然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我有何不敢说的。” 轻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冷笑道:“我真是好奇,你现在,还敢见你家中的那位夫人么?” 陆绍迟在黑暗中眉头紧簇,搁在双膝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他忍受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仿佛已经到了耐性的边缘,“那不是我的本意,况且,她父女二人都曾那样伤害于你,也算是……还了债了。” “你无需将罪名扣到我的头上来,难道现在的这些名与利,都是假的不成?”她已然气愤到了极点,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哭腔,“你到底为何……会变得这样绝情,你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世道,无名无力无权无势,只会失去一切,”他的目光里似是含着火星子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爆发,“你不就是如此么?” 轻寒明白他是走火入魔了,又岂是只言片语便能够令他回头的,“看来,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你从未听进过一字半句。” 他依旧偏执,“那些话,我为何要去听它。” 轻寒不再说话,只是不声不响地坐着,直到看见不远处,那静默而立的古宅里,恍惚透出一点亮光,“劳驾,在前头停车。”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家主子并没有什么动静,只当他是默许,便踩下剎车,将车子缓缓停在了路边。车子甫一停稳,轻寒即打开门走了出来,客套地道了谢,便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外头自然比不过车厢里暖和,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直灌进她的衣领子里。轻寒拢了拢身上大衣,紧挨着墙边往前走,好让那围墙挡去一些冷风。 不过是走出了十余米,她隐约就听见从后头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与凌乱,越来越近。就在她因为好奇而转身之际,只见一个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人便被大力地攥过,后背重重的撞到墙上,令她一阵吃痛。 轻寒错愕地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陆绍迟那张,清俊却又几近扭曲的脸。他的手臂抵在两侧的墙上,将她圈在墙与自己的中间,不得动弹,压抑着声音里的不甘,转而化作了乞怜,“为什么,你连一刻都不愿与我多待么?” 她撇开脸,沉默着没有任何的回应,对于他这样的行为已是感到无奈与不耐。 或许是她一贯无动于衷的模样,现下却又带了几分的烦厌,彻底激怒了陆绍迟。他突然牢牢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着自己,亦不管她的反抗与痛楚,低下头便恶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嘴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接触,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而便开始疯狂的挣扎,可无论她使出怎样的力气,他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蛮横地控制着她。 挣扎无果,她索性便不动了,任由他钳制着自己,就像是一块没有灵魂的朽木。对于这样的安静,陆绍迟仿佛很是满意,却也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见他似是平静了下来,一张嘴便咬在了他的唇上,力道之大,促使鲜血的腥味一下就充斥于两人口中。这毫无防备的吃痛,令他猛地往回一缩,她乘机推开了他,冲出圈禁后即刻奔逃而去。 第139页 陆绍迟抹了抹嘴唇,是鲜红的血液,可心里却并没有想像中,那种得逞后的快感。或许是并不曾真正拥有,也或许,她从前与自己说的那些话本就是对的。 想来,他们自相识至分道也不过短短一段的光景,到后来她予人为妻,相见如同陌路,再后来,自己为名为利求取她人,她亦活得欣慰自得……恍然间,竟也就过去了这么长的时光,长到记忆里那张清涩纯白的面庞,早已是一片模糊。 他又看向她飞奔离去的背影,终是惨白无力的一笑,只怕是,她会更加地怨恨自己了罢。可又是如何了呢,这一次,大抵便是她与他,最后一次相见了罢。 ☆、24 终章:此去经年,良辰虚设(半生) 轻寒终于在院门前停了下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又加之是惊魂未定,整个人此起彼伏的。方才那一路的跑,她是用尽了力气,寒风从喉咙里灌入,直通心肺,现下从胸口涌上一股甜腥的味道来。 她看着门里传出的灯光,昏黄昏黄的,忽然便觉得屈辱与委曲齐齐钻上心头。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胡乱地抹了把脸后,她几乎是冲进门里去的。 顾敬之一直在等她,从她走后就一直不宁的心绪,在见到她时才安定下来。不过下一秒,他便是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出了什么事?” 轻寒起先有些发愣,听到他的话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猛地摇头,“没有……不过跑得急了,有些冷。” 顾敬之自然瞧出了她的强装镇定,却也不再追问,只是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到床沿边坐下。他又去往那炉子里添了些碳,而后挨着她一同坐了下来,这般靠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却是沾了一点殷红。 他当即便是忐忑,薄如锋刃的嘴唇紧紧地抿到一处,身体因为强烈的不安而逐渐发僵。他缓缓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替她抚去血污,动作是惯常的轻巧,又带着极其的小心翼翼。 屋子里暖和极了,可他的手倒是凉得瘆人,轻寒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晓他是担心过度了的,又握过他停留在自己脸畔的手,“真的没事,他们不曾为难于我。” 顾敬之看着她眼睛,是一如往常的清澈,乌黑的瞳仁里透出最干净的光来。他想了一想,却是欲言又止——他自然是选择信她的。 轻寒低下头,摩挲着手心里他的指掌,又道:“其实,大哥今日寻我过去,不过是想做一齣戏罢了。” “做戏?”顾敬之不解,“做戏给谁看?” “陆绍迟,”迎上他疑惑的眼神,轻寒语意甚是笃定,“盛家,怕是要到了头了。” 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顾敬之瞭然嘆息,又想到如今走到这一步,便不禁自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到底是无用。” 听得他如此说道,她顿生心急,“如若不是你,不知道这甬平城里,要生出多少的无妄之灾,又会有……多少的人枉死……”就像,那些可怜的孩子。 “那如今……,你还怨我么?”这压抑在心头许久的,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顾敬之目光如炬,灼灼地盯着她,看似平静的面目下藏着一颗跳跃不安的心。他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就像是囚徒面临最后的审判,死生一念。 轻寒垂着头,短暂的沉默亦是漫长,“等到以后,那个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他是失落的,可她握着自己的手,又是那样的紧,像是带着某种信念,在他晦暗的心底,照进一些希望来。那张复而扬起的面庞上,一对杏眸里流光旋转,若隐若现的笑意明媚动人,一如久违的月光,皎洁了整个世间。 顾敬之有些出神,恍惚之间,竟也笑了一笑,“好,我等着。” 只是这一等,会是多久呢?如若不会太久,又会是多久,大抵是谁都无法预计的。 就像是,他曾经自以为算尽一切,却从来无法预计的自己的心。从发了狂的想念,到后来的逐渐冷却以为是忘记了的,可到了现在,等到她如此真实的依偎在自己身旁,他才彻底醒悟,发觉从前一切的放下都是假象,都是虚妄的自我麻痹。 所有的情感,便在这一刻迸发而出,是如此的狂热与真诚。他慢慢地触碰着怀里的人儿,从额际到眼睛,再到唇畔……这样熟悉的感觉,带走了她所有的不安,那滚烫的温度如同烙印一般印刻在她之上,情之所起早已在深处,便在这一室的温热里,只听得她轻浅的呼唤:阑安…… 天光大亮,轻寒坐在梳妆檯前,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亦或是身后站着的人,不禁发起呆来。顾敬之正仔细的替她理去鬓角凌乱的发丝,从一边到另一边,指腹无意地擦过脸颊,带着一点温热与湿润。做完这些后,他便静静瞧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正瞧着他,目光交汇,眉眼依旧。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耳坠来,圆润的珠子静卧在他的掌心里,借着自然的光亮,散发出柔软细腻的色泽。 “这不是……”轻寒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正是当初自己还给他的。 “自打你将它还予了我,我便一直带在身边,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便遇上了你,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 第140页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一边又为她戴了起来,只是轻寒太久不曾用过首饰,难免有些费力,好不容易才穿上一只,他便问道:“疼么?” 她沉心于他认真的模样,眼里到底泛起一点酸涩泪光,摇了摇头道:“不……”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蛮横的敲门声打断了,而后是更为蛮横的说话声,“四公子,夫人,马某叨扰。”只听得他话音一落,门便被从外一把推开,“哐”的一记撞在了后头的墙上。 顾敬之下意识便往前走了一步,好将轻寒藏在身后,“马副官有何贵干?” 那马副官向来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家大公子,请四公子走一趟。” “去做什么?”轻寒浑身一个激灵,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马副官见状,起先是一愣,又哂笑道:“夫人不必紧张,不过是兄弟之间,叙个旧而已。” 轻寒却是不管,只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顾敬之暗自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安抚着她不定的情绪,“我去去就回,放心,很快便会结束了。” 说完,他便干脆而果敢地放开她,转身往门外走去。等到出了院子他才发现,一手的手心里,竟还握着另一只耳坠,此刻在掌心留下一点的紫痕。 等到回来的时候,再为她戴上罢,他这样想着,顺势便将坠子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 轻寒看着他大步离去,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方才的喧闹归于平静,静谧的令人恍惚。屋门大开着,她站了好久才颤颤地坐回原来的位置,眼神茫然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煞白,一如右耳耳边的那一颗东珠,却是远远不及它的神采…… 顾敬之这一去,便是一整日的光景,直到天黑了下来,也不曾见他回来。轻寒愈加不安起来,只是无奈被关在这里,却是连院子都无法出得去。 约莫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用饭的时辰,轻寒倒是等来了送饭的人。说来也怪,一贯以来的男僕,今日突然换成了个丫头,娇小的身形提着只笨重食盒,自始至终垂着头。 轻寒往门外望了一眼,远远就看见院子外头站着一小队的岗哨,她又看了看眼前正忙活着的背影,顿时计上心来。她悄无声息地取过台上的瓷瓶,缓缓靠近,便预备向她的颈间砸去。可就在此时,那丫头却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擎住她的手腕,刻意压低的声音稍显急促,“小姐,是我。” 轻寒凝神一看,眼前的人顿时令她大惊,“云……”后头的字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她又警惕地瞧了一眼门外,确保无人察觉后,才道:“怎么会是你?” “小姐,时间急迫,我长话短说,”云姻佯装做事,说话间并不抬头,“白小姐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便可以带你出去,怕生变故才派我前来事先知会,你早些准备。姑爷那边,表少爷与严副官已经作了安排,到时会在第四码头汇合。” 轻寒自始将头偏向一旁,装作并不理会的模样,“你如何回来了?” 云姻将菜碟放到桌上,“这一次,白小姐他们是大规模的迁移,得知你们如今的处境,才会绕走甬平。” 他们果真是来救人的,轻寒心头一热,满是感激,“那孩子……? “孩子一直与我在一处,你只且安心,只是这两日着了凉,现下正在华慈医院里瞧着,等你出来了便能见着,”云烟看了眼外头,瞧见外头的人也正向着里头望,当即有些紧张,“我必须要走了,小姐你自己当心。” 云姻走后的好一会儿,轻寒都不曾缓过神来,脑海里翻来覆去是她方才说的话。她说,今日夜里便有人会来救自己,可事情能够顺利么?顾敬之又不知是何种的情况,现在的处境岂是他们说救便能救的。还有孩子,云烟说孩子病了,正在医院里瞧着,也不晓得严重不严重……这一件件的,愈发使得她心乱如麻,焦心如焚。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轻寒僵坐在床沿边,手脚冰凉。静谧的空气里,只有梳妆檯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的声音。 月光穿过窗户,照进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更添一份萧索的凉意。她转头瞥一眼时钟,大约是到了两点钟,外头安静极了,她的心却越发跳的剧烈,以至于自己都清晰可闻。 突然,丝缕浓重的烟雾从各处缝隙间钻进屋内,转眼间屋内便是一片缭绕。轻寒咳得厉害,一边往门口走去,夜里的房门向来是被上了锁的,她推了两下便放弃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早已成了火海,院里的枯树烧的正旺,沖天的光亮染的夜幕通红,很快便往她这一处蔓延而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里面的人往后退。” 轻寒闻言即往后退去,挨到桌边的时候,那门便被一下踹开了。外头一下涌进来几个人,背着火光,轻寒也瞧不见他们的面目,只是在他们的推搡下,跟着往外跑去。 也不知道是往着哪个方向,要到哪里去,她被夹在中间只是跟着跑。穿过一条巷子后,才在一辆军用的卡车前停了下来,轻寒微喘着气,目光从几人的面上一一掠过,却是无一人识得。直到最后一个,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脸上,久久不曾挪开去,似乎是在极力辨认着什么。 第141页 那人也瞧着她,脸上竟挂着点点的笑意,“许久不见了,四妹妹。” 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掩盖许久的幕布被陡然掀起,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接二连三的闪现。即便她无法相信双眼所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声,“二……二哥,是你吗?” 顾奕之点头,“是我。” 轻寒愕然,面前的人虽长着一张与顾奕之完全相同的脸,可这神情与行为,却又哪里还有半点智力不全的样子。转而之间,她便明白了几分,顾家的人果然个个都不简单——他是装疯这一点已是让她始料未及的,可更没令她想到的是,他竟有这般的本事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卡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轻寒坐在偌大的车厢里,打量着顾奕之一行人,只见他们个个正经危坐,一手虚扶在腰际间,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阵势——想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分队。 顾奕之许是觉得歉疚,“对不住,当初一同欺瞒了四弟与你。”确是,数年前顾珮芝那一场出走的闹剧,实则便是他在背后指引,而为的什么,如今已是一目了然。 “二哥何须道歉,倒是我要谢谢二哥,今日的救命之恩,”轻寒一向是十分尊敬这位兄长的,无论是从前也好,抑或是今时今日,只会是越发敬重,“三姐和姨娘,还有琬芝妹妹可还安好?” 顾奕之道,“她们留在了法兰西,一切都好,这次回来之前,琬芝与珮芝还特意让我向你带句好。” 轻寒笑了笑,虽然与这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到底也是相逢于难时,难免有些惺惺相惜,“难为她们还记得我。” 顾奕之道,“那自然是的,对于你和四弟,她们向来是挂念极了的。” 听到他提及顾敬之,轻寒的心便一下揪了起来,“阑安他……” “你放心,严副官与林先生定会将他带回来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但愿罢,但愿一切可顺遂。 车子在一处开阔的地界停了下来,天还不曾亮透,轻寒在一片灰雾蒙蒙中,隐约看清了所到之处门匾上的字,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金漆剥落,她只认得出后头是“书屋”二字,大抵是他们为的掩人耳目,而寻得一处落脚点罢。 一行人静默无声地上了二楼,屋子里有些暗,只点了一支蜡烛。一时间,轻寒觉得有些发晕,便在这时,有一女子疾步走上前来,握了握她的手,说话时的声音犹如黄鹂鸟般悦耳,“终于又见面了。” 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是真真切切再见到白萍舟时,她仍是讶异的,“白小姐?!” 轻寒打量着她,只见她往日的一头捲发已经剪去,现下留着齐耳的短发,利落又简单,倒也是十分适合她的性子的,秀丽繁复的旗袍,亦被一身简短便利的暗色洋装替代。而唯一不变的,是眼中的星火依旧。 往事种种,令她们早已成为这乱世中相知相惜的莫逆,此番重逢是相顾无言,而一切,便尽在这不言之中。 木质的老旧楼梯,又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轻寒便在昏暗之中,见到了同样久别的林家兄妹。她又瞧了瞧他们的身后,是空空荡荡,“哥……” 林书伦按着她的肩,宽慰道:“你放心,他是安全的,只不过不愿与我们一起走,他选择留下来,为了应该做而没有做完的事。” 白萍舟一早便知晓了似的,只闻她一记轻笑,“果然,许久以前他便说过,与我们,从来都不会是一路人。” 轻寒疑顿,有些事情她虽是想不明白,但她相信,他终归有他的理由,“可我……”可她怎么办?难道又一次,他要抛开自己了么? 林书伦又道:“既然四公子不愿与我们一道,那我便无法将他带到这里来,小寒,组织纪律如此,你不要怪我。但是他说了,他会在芜山脚下等你,何去何从,但凭你的选择。” 轻寒心中一阵酸涩,什么叫做但凭她的选择,难道自己的这点心思,他到现在还拿不定么。既是这般,那么便由她亲口,去告诉他好了——带着他们的孩子,从此再也不要天涯两地。 她这么想着,心中就生出无限希望来,“孩子呢?孩子回来了吗?” 白萍舟道:“孩子还在医院,等天一亮,我们的人便会送他们回来。” “不必了,我现在就去医院。”轻寒说着便要往楼下去,却被白萍舟一把攥住,“再等一等,天就亮了,到时候无论你要去哪里,我们都会将你安全送到。” “白小姐,”她缓缓放下白萍舟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去做什么,但是我明白,那一定非常重要的事情,为了救我们,想必已经耽误你们不少的时间。现在的局面,甬平对于你们而言更是十分的危险,扶桑人随时都有可能破城而入。你们多待一分钟,便是多了万分的危险。” 她虽是说的句句在理,可在场的每个人,又岂会在这时放她一人,白萍舟依旧不饶,“也不在乎多这一会儿的功夫。” 轻寒环视一周,目光自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你们有你们的大局,天就要亮了,我不会有事的。” 第142页 似乎是那么一晃神的功夫,罗轻寒挣开白萍舟的手,疾步走下了楼梯,走出了这栋房子。她的身影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单薄消瘦,可那小小的人啊,却是有着如此的勇气与胆量,一如他们各自记忆中的那个她,直到很多年以后,依旧鲜活。 ☆、24 终章:此去经年,良辰虚设(结束) 天空下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雪白雪白的,在蒙尘的世间里旋舞。旧的还未化尽,新的便又覆在了上头,原本的灰黑转瞬又变成雪白。 轻寒走在满地的积雪上,脚下吱呀作响,她穿着缎面的绒鞋,不一会儿便被雪水浸的湿透。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倒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步下生风似的往前走去。 是啊,现在只要一想到孩子,一想到,马上便能一家团聚,她心中便只剩下快乐与激动,这点冷意又能抵挡得住什么呢?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大亮,距离华慈医院还有小一半的路程。街面上的人从寥寥落落的几个,变成来往不断,却皆是神色匆匆。 漫天的纷纷扬扬里,世界都安静极了,仿若只有雪花飘落声音。而这片沉寂,终被那从天而来的,陌生又熟悉的轰鸣声所打断。 轻寒仰头看去,便见头顶上空正盘旋着数架飞机,伴随着呜咽一般的声响,穿梭在灰黑的云雾之间。她是如此的厌恶与愤恨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步伐,就这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抬头瞧着它们。 四周逐渐开始嘈杂,是一片的人心惶惶,纷乱仓皇的步伐,将他们内心的恐惧展露无遗。他们四下逃窜着,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地方,便会被夷为一片平地。 轻寒被狠狠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立刻便与那些慌乱奔走的人一般,朝着华慈医院的方向而去。头顶传来阵阵巨鸣,好像比方才还要响了些,可是她只顾着往前跑,一直跑。 “轰——” 瞬间的火光四射,随之而来的是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空中的猛兽终于开始投下弹药,就在她身前百米开外的地方,一阵天摇地动后,转眼就成了灰烬。 一时间,所有人都往着相反的方向冲去,轻寒只愣了一愣,便又逆着人流往前走去。她已经可以看见华慈医院的屋顶,一个红色的十字,立在风雪与浓烟的交汇之中。 盘旋着的飞机,又投下了两枚弹药,一些不幸的人,在分秒之间变得血肉迷糊。原本的鳞次栉比即刻坍塌,化作段段焦木,燃烧之余只剩下噼啪作响的声音。 她仍是一往无前的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孩子——那个他还未曾好好看过,未曾取名的,他们的孩子。 “姑娘,”一位头发花灰的妇人在经过时,突然攥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还往前走,不要命了,快随我们往防空洞去。” “多谢你,只是我的孩子还在医院,我要把他带回来。” “医院的人是最早撤离的,现下早就空了,你还是先去避一避,保命要紧……” 说话间,又是一枚弹药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炮声间,还有愈渐清晰的枪声,那妇人只留下一句“快跑罢”便又跑开了去。 轻寒立刻转过身去,看着那奔走向前的人群里,不乏有接二连三的人倒下。生死就在尺寸之间,可除了自己的命,谁又顾的上别的人呢? 她有些发懵,眼前是人影憧憧,纷乱的脚步纵横交错,人亦是交错的。大约是累了吧,她想着,竟然会这般的眼花,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往前跑呀,要一直,一直地跑…… 远处又落下两颗弹药,然后便是接连不断的枪声,浓烟久散不去,隐约可见的是片片火光。 顾敬之就在芜山的山脚下,看着被笼罩在一片烟霾之中的甬平城,逐渐变得模糊。他心中焦灼,可当下却是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又或者她根本已经离去。 严旋庭忧虑渐深,“四公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再等一会儿罢,再一会儿,她就来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一场袭击来的突然,说不准,夫人现下还与白小姐在一处,也或许……”严旋庭瞧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要断了他的念想,“她已经随着那些人,离开甬平了。” “轰——”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轰鸣了,只不过这一次,倒是更加的明显了,整个天地都仿佛在剧烈的震动。 忽然间,他的心里仿佛是缺了一大块,又像是整个儿的被掏空了。他向前踉跄地迈了两步,却是猛地一个趔趄,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恍然,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任由自己被拉扯着推上车。 汽车绝尘而去,只是他到底也未想到,从此千山万水永阻隔,终究是往事随风,昙花一梦。 自此,他再不曾见过她。 雪又密了一些,好像是被扯碎了棉絮,又好像是,夏日里那株总是开的极好的紫薇花,每每风过,便是无尽的粉白,飞散在空中,飘摇着,翻转着,又摇摇曳曳着落地…… 她仰面看着天空,清眸迷离,分明是白日里的光景,天却是这般的灰暗。飘落的雪花,悠悠然打着转儿,掉进她的眼里,转瞬便化作一滴晶莹,自眼角滑落。一抹嫣红悄然散开,渗进满地的雪白里,仿若开出一朵夺目的花…… 第143页 她想着,芜山这般远,他应当没有看见自己罢,最好是没有看见的。如此也好,就让他以为自己走了,总胜过明白天人永隔的好。只是到底,她都不能带着孩子去见他了,那些本来要说予他听的话,这辈子他都无法听见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正从远处而来,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她想要伸手去抓住,只是指尖微颤却再也抬不起来。耳边的枪炮声似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安静极了,她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在街头奔走,越来越多,直到把他深深地埋进了人堆里,再也看不见了……风吹起落雪,钻进她的掌心里,裹着那独独一只的耳坠,到底,他都是无法再为她戴上了。 这一生还有很多时间,可都已经不属于我了,她最后这样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正式结束了 一篇后续还在生产当中 笔芯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