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青梅变凤凰(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我要青梅变凤凰(重生)》作者:捌葆桂圆【完结】 文案: 前世,秦嘉茴十三岁回京,十六岁由继母做主嫁给了继母的娘家亲戚,十九岁被夫家害死,一辈子活得浑浑噩噩,死后都没能变成一只明白鬼 重活一世,她励志不再重蹈覆辙,却苦于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幸好睡梦之中种种迹象暗示她:改变她这一世命运的契机,就藏在表舅家开设的书院讲堂里 直到几年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当年自己邻座的那位同学,就是那个契机本机 不过……等等!这命是不是改的太多了一点?怎么一路奔着世间最尊贵的那个位置就去了…… 1v1,双重生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嘉茴(茴娘) ┃ 配角:王靳言(王彦) ┃ 其它:双重生 ================== 第1章 “嘎——吱——”一声沉闷的重响,随着朝阳升起,咸阳城北门守门的官兵们打着哈欠缓缓开启了城门。不等他们转头呼喝城门内外的百姓们安静排队,就见一主一仆,分别骑着一匹绿骢马和一头杂毛驴子,对他们视若不见地小跑着出了城门。 待守门的官兵想起还没有查看他们的出城路引,想要把他们叫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有没有路引倒是并不相干,可惜的是少讨要了两枚过路的铜钱,让官兵一想起来就后悔不迭。 “主子,咱们明明有路引,为什么您刚刚还要冲出城门去?”那一主一仆虽然已经走出一段路了,但是身后那守门官兵往外追了几步的动作却并没有瞒过这对主僕,骑在杂毛驴子上的僕人生得一张圆脸很是白净,若不是那一身书僮打扮,远远看去倒像是城里某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似的。 前面骑在绿骢马上的那位“主子”年纪也不甚大,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袭竹青色的直缀,马鞍后面挂着两个书箱,明眼人一看即知:这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年公子带着书僮出来上学来了。听到后面僕人的话,他稍微拉了拉手中的缰绳,放缓了骢马的速度,回头教育小书僮,“怎么走了这么多天,你还是不懂?那些守城门的根本就无所谓你有没有路引,扣下要过路费才是真的。” “那也不过才两枚铜钱,主子……”那书僮似乎也是从小富养着长大的,不懂得钱的好处,又或许是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真心不把那几文钱放在眼里。言语间,比起一般中等人家的当家人还要更轻狂些。 骑在马上的人对着这样的小书僮也有些无语,不过,他却没有对小书僮说出什么重话来,只无奈一笑:小书僮虽然生性天真、不谙世事,但是对自己的忠心却是没得说。也因此,自己才敢——也只敢把他带到这西安府来。 “两枚铜钱确实没什么要紧。”他按捺着性子给小书僮解释,“就怕他们贪心不足,欺负我年少,把咱俩扣在那里纠缠不清——这咸阳城距离泾阳县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咱们一大早出城,就是为了能尽快赶到泾阳,下面的事才好进行下去,又哪有那么多的闲功夫和这群城门守兵葳蕤?” “他们还敢把主子您给扣下?”小书僮显然对这世间的龌龊黑暗了解的还不如他的主子多,他瞪大了一双圆眼,既不敢相信,又有些愤恨,“如果他们敢拦下主子您,那咱们就去把知府大人请来,看看还有没有人敢拦您!” 不只无语,那少爷简直是要头疼起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不知低多少次在脑海里反思自己把这小僕从带出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显幼嫩的眼底露出一丝不符合年纪的狠厉,下一瞬,这些又被尽数遮掩起来,只剩下满脸的纵容。 “好了,昨天那是没有办法我才去找知府的,今天可不想再去找他了,免得他真的派一对兵官送我去泾阳……不说在咸阳的事了,你可要记着,等到了泾阳,你可千万遮掩好了,别吐露出我的身份来。” “知道了,主子!”小书僮这一路上已经被叮嘱过很多次了,他不敢真的那白眼去翻自己主子,却也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不耐,“主子,您就放心吧,我什么时候搞砸过您交代给我的差事?” 那少爷微微一笑,不再争辩,“那就好,咱们快些走吧,或许赶得及到崇明书院吃午饭!”他朗声一笑,抬手挥了一下马鞭。 “唉,也不知道这崇明书院到底哪里好,少爷放着……”小书僮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催着身下的杂毛驴子,疾追着前面的主子。 日光下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一主一仆、一马一驴欢腾地向前奔跑着。 *** 不只这一对主僕,他们两个的目的地——崇明书院的早晨,也早已拉开了序幕。 木板门连着被敲响了两、三声,茴娘才睁开眼睛,她伸着胳膊打了个小哈欠,这才掀开被子下床。敲门的人听到屋内的动静之后就已经离开了,茴娘听着动静,猜测着应该是去对面西厢敲表妹珊娘的门了,不禁微微一笑,穿好衣裳,快手快脚地对着桌上的铜镜把头发扎在头顶,挽了个男童似的发髻,轻悄悄地开门去耳房拎洗漱用的热水去了。 第2页 崇明书院背靠泾阳县秦家村,在天下学子心中也颇负盛名——若是再早一、二十年,这里也算得上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大书院里,每一科从书院里走出去的进士举子,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甚至有一年殿试,状元、探花还有二甲传庐皆出自崇明书院,让崇明书院在士林弟子之中风头一时无两。 近十几年虽然再也没有那样的盛况,却也不至于就堕了先祖的名头,每科总能出来几个进士,让世人不至于忘记这座书院。茴娘的表舅秦孟章家世代为崇明书院的执牛耳者,秦孟章本人作为崇明书院的现任院长,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大儒,但是表舅家向来家风严谨淳朴,不讲究吃穿住用,因此虽然驰名天下,全家人却只住在书院后的一座二进小院内,和书院一前一后,建在秦家村与北仲山之间。 好在秦家这二进小院内居住的人并不多,秦孟章的兄弟们早就分出去另外居住,他虽是名仕,却并不风流,只有一房妻子邹氏,夫妻两个感情甚笃,共育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另外还养在家中的,就只有茴娘了。 说道茴娘和秦孟章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复杂。秦孟章和茴娘的生母是两姨表兄妹,同时又与茴娘的生父是同族兄弟,虽然房头隔得远,但是若以家谱论,茴娘还是应该喊秦孟章一声“堂叔”的——在外人面前,茴娘确实一向都喊“堂叔”,但是在私下里,两家人向来论的都是茴娘生母那边的关系。 一边理着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边往水壶里舀水,很快就舀了大半壶。茴娘见约莫够自己洗漱使用了,就把水舀子重新放在了灶台边上,双手拎着铜水壶,往外走去。 刚走出耳房,一抬头,就见表妹珊娘一边整理衫裙,一边甩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走了进来,“表姐。”见到茴娘,珊娘抢着招呼一声,上下打量着茴娘的打扮——视线尤其在她头顶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不无羡慕地开口,“表姐,你今儿就要去书院,跟着哥哥他们一起上学了呀?” 茴娘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表妹,“珊娘,锅里热水还有许多,你舀水的时候小心些,别烫了手。” “多谢表姐。”珊娘眨了眨眼,目光依然流连在茴娘身上。 尽过自己身为姐姐的本分之后,茴娘就不再多理会珊娘,而是拎着水壶继续往前走——其实珊娘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耽误在看自己上了,她走了两步,感觉那道带着羡慕、却没有嫉妒的目光依旧盯在自己背上,才扭过头提醒珊娘,“我刚看到张婶往那边走了,想来是去准备早饭……你若是不动作快些,等下迟了又要被舅母责骂了。” “啊!”珊娘这才醒过味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带着感激地看了茴娘一眼,三两步进了耳房,往另一个铜壶里舀水准备洗漱了。 茴娘又是一笑,拎着水壶回了东厢自己的屋子。 秦孟章这座二进小院虽然不大,但是因为家中人口少,除了一对帮工的夫妻之外也没有别的仆佣,却也将将够住。秦孟章的书房在前院,除此之外秦孟章的长子秦嘉琋和幼子秦嘉玳也住在外院。内院就由邹氏带着两个姑娘居住,除了邹氏占了正房之外,茴娘年纪稍长住东厢,珊娘住西厢,倒也并不拥挤。 把水倒进屋角的盆内,试了试水温,先转身用架子上的柳枝和青盐擦牙漱口,才又转回身来,用清水仔细地洁面,最后用手巾擦干,抹上面脂,又站到铜镜前最后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身上的袍子——她今天就要到书院去和男孩子们一起读书了,女装颇为不便,也怕外人知道了置喙,于是邹氏连夜改了一件长子秦嘉琋穿小了的直缀给茴娘,让她方便到书院里去。 她的手指微微摩挲着袖口,感受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女扮男装到书院里念书,这个要求在她自己看来都有些非分,但是表舅和表舅母不禁当场就答应下来,还费尽心思帮她想办法遮掩,这样关心她的亲人,她上一世为什么会听信谗言而与他们疏远呢? 双眼一眯,铜镜虽然显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茴娘自己却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神情,应当是带着几分愤恨的。 上一世……上一世……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呢喃。 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活一世,她要活得与前世的自己不同! 第2章 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收拾好思绪,茴娘转身出了东厢房。 秦家人口少,孩子也都还小——年纪最大的长子秦嘉琋今年也不过十四,虽然已经考了童生,但是因为秦孟章和秦嘉琋自己都计划着明年下场小试,邹氏也尊重丈夫和儿子的意思,还没有着手为儿子相看——其实秦嘉琋的婚事,到底还是要看秦孟章的意思,邹氏就算想提前相看,她每日在家里相夫教子、料理家事、教导女儿,又哪里来的功夫和机会外出去相看?既然连长子的亲事都还没有一撇,下面的儿女自然更不用说,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地方。家里唯一算得上外人的茴娘也是同姓同宗的女儿,说得上是“自家人”,因此每天早晚,全家人都是一起凑到邹氏的屋子里吃饭。 茴娘踏进主屋的时候,表舅秦孟章和表舅母邹氏正坐在堂屋内说些家事上的闲话,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二人安静地坐在秦孟章下首,对面邹氏下首空着的两张檀木椅子,是留给茴娘和珊娘的。 第3页 隔壁的西屋内,早饭已经在桌上摆好,虽然怕提早散了热气都用瓷碟、瓷碗盖着,但是还是能隐约闻到玉米粥的清香。 “昨天又有学生家人送了些瓜果青菜过来,虽说现在已经开春,但是地里的菜蔬也还没什么收成,去年冬天菜窖里藏的那些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刚好填补上来,给孩子们换换口味。” 秦孟章身为崇实书院的院长,书院内弟子繁多,虽说其中一部分是秦氏族中子弟,但是也有那么一部分,是特意附学而来。这些人中难免有些富贵人家的儿子,家中长辈在子孙身上寄予厚望,就喜欢时不时地送些礼物过来。 对于这些,无论是秦孟章还是邹氏,都不会拒绝,只不过收下之后也并不会对出身那户人家的学生另眼相待就是了。此时说起昨日新收到的这一份厚礼,邹氏也只是当做了一件普通事来说。 秦孟章对这事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抚了抚下巴上的鬍鬚,漫声道:“这事你看着安排就好。”刚一落话头,脑中转过什么念头,又提醒邹氏,“对了,这些蔬果你分出一份来,送给孟鹏嫂子,嘉启最近学问不错,我很有让他下场童生试的意思,若是能考中,明年和嘉琋一道准备乡试,兄弟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书院里有学生要考童生试,这虽不如乡试得人看重,却也不会等闲视之。原本崇实书院中准备今年参加童生试的学生不只秦嘉启一个,但是他爹秦孟鹏去世得早,只由一个寡母带着,家事不丰,秦孟章难免就对这位同族子侄多照顾几分。 秦嘉启的学问好不好,邹氏并不清楚,只是丈夫这样吩咐了,她也就应了下来。 夫妻俩说了几句家里外面的事,这才注意到茴娘的到来,待茴娘给两位长辈问了早安,又和表哥表弟互相问过好坐到邹氏下首,邹氏打量着她身上的打扮,不禁握着嘴矜持地笑道:“茴娘,你这般打扮,倒也真像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过得两年也好去下场参加童生试了。” 茴娘自己的男装打扮效果如何,刚刚她自己也已经对着铜镜观察过了——虽说铜镜模糊,不比她前世出嫁后用过的玻璃镜子,但是依然能看出那消不去的脂粉气。邹氏这一番话,重点还是在“养尊处优”这四个字上,养尊处优出来的少爷,大多面庞白净,多少带着几分女气——这才是邹氏想要提醒茴娘的地方。 幸好自己闹着想去书院念书,并不是真的为了日后能下场科举。 茴娘心下暗嘆一声,又故意装作害羞的样子,低头不语。 邹氏笑了两声,又往外面望了望,眉眼间带了一丝不悦,“珊娘怎么……”话还没说完,就透过支起来的床缝,看到珊娘急匆匆地从西厢房里出来,反身扣好门板,又快步向主屋这边走来,就停住了话头,换上一脸和蔼的笑。 “爹,娘。”珊娘年纪小,又是姑娘,平日里秦孟章和邹氏都对她多有纵容,所以今日虽明知自己险些迟了耽误了大家的时辰,却也并不担心害怕,一进堂屋就露出娇憨地笑着向爹娘问好。 女儿虽然动作磨蹭了一些,或许还因为赖床而起得晚了些,但是到底没有真的耽误了丈夫和儿子用早饭的时辰,邹氏也就没有出声苛责。待珊娘和兄弟们问过好,秦孟章夫妻就带着一众小辈进西屋用早饭。 秦孟章和两个儿子现在桌边坐好,邹氏亲自掀开盖着的碗碟,两个姑娘帮着摆放碗筷。等安顿好,秦孟章先执起筷子夹了一片酸黄瓜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口玉米粥,邹氏和小辈们这才开始用饭。 邹氏善于治家,虽然秦家日常生活节俭,但是每天的早饭也颇为丰盛:除去馒头和清粥小菜,每人碗边还放着一颗煮熟的鸡蛋。莫说秦家村,就算整个泾阳县,甚至咸阳、西安,日日都能吃得上鸡蛋的人家也不多,更何况是每人一颗。 整个秦家村,或许只有主持着崇实书院的秦孟章和族长家,家里供得起这样的支出。再加上秦孟章家里人口少,无论男孩女孩都一视同仁,才能做到这般的人人都有鸡蛋吃。 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安静地用过早饭,秦孟章就带着两个儿子和茴娘一道去书院了。因为今日是茴娘第一次去书院里上课,邹氏给她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册课本,另外还有用油纸包着的两块家里做的点心,嘱咐她若是中间饿了,可以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稍微吃上两口——书院中午虽然也会给学生们放饭,但是味道定是比不上家里做的,茴娘又是姑娘,邹氏怕她委屈,多少帮她多准备了一些。 茴娘看着包袱里的东西,心里不免感慨,面上也不好这样大喇喇地就收下,悄声问道:“表哥和表弟可也有点心?若没有……” “琋哥是明年要下场乡试的人,书院里哪会让他饿着?玳哥现在还在蒙学,那边有族长家里照应,也少不了茶水点心这些,你就安心拿着吧。” 虽说不知事实就是如此,还是邹氏有意安抚她,但是既然表舅母已经这样说了,再矫情推拒难免像是把自己当做外人一样——恐怕会伤了表舅和表舅母的心。这样一想,茴娘就大大方方地把包袱背到了背上,朝表舅母和眼底带着些羡慕的珊娘挥了挥手,转身跟着表舅和两位表哥出了内院。 第4页 *** 秦孟章家的小院就在书院后面,从家里走到书院正门用不了多少功夫。一进书院,秦孟章就被别的教授找去,说是咸阳城里的知府大人让人送了信来,指名是给秦孟章的,别的教授不敢擅拆,一直在等他过来呢。 一听是咸阳城内知府差人送来的信,秦孟章自然不敢怠慢,他转头叮嘱了长子三两句话,又朝着茴娘和善地一笑,这才跟着一直在书院门口等待他的教授走了。 秦孟章一走,小表弟秦嘉玳也开口道:“大哥,表姐……”还没说完,就被秦嘉琋和茴娘同时盯住,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茴娘的身份,立即颤着声音改口,“堂兄……”见秦嘉琋和茴娘同时满意地点头,这才继续道:“我先去蒙学那边了。” 崇实书院的规模说大不大,但是也说不上小,因为有秦氏全族的支持,所以又邻着秦氏原本的族学,只以两扇小门和一个穿堂相连接,家中十岁以下的孩童都在族学里跟着先生念书启蒙,因此在村子里又称为蒙学。 秦嘉玳今年仅七岁,确实还是在蒙学中启蒙的年纪,秦嘉琋例行温言勉励了弟弟几句,就放他一个人往那边去了。待秦嘉玳向兄姐行礼离开之后,就剩下了秦嘉琋和茴娘两个人还站在门口。 茴娘看了表哥一眼,心下也带着几分忐忑。她这位表哥,前途可期——在她上辈子出嫁后的第二年就考中了状元,并被当时的首辅阁老看中,甚至想要招他为女婿。茴娘上辈子死得早,再后面的事情可就不知道了,但是,就凭着一点对上辈子的记忆,重生后再见到这位表哥,她就一直带着几分崇敬和仰望。 “堂弟,咱们也进去吧。”茴娘眼中的忐忑并没能瞒过秦嘉琋的眼睛,他甚至是带着几分调侃意味地吐出“堂弟”这两个字,然而态度也是无可指摘的。 茴娘点了点头,老实地跟在秦嘉琋身后,进了书院。 一进书院,转过一方石壁,迎面就是薰德堂——也是崇实书院内最大的一座讲堂,秦嘉琋一边走一边为茴娘介绍书院内的建筑布局,“这是外院,薰德堂是我们日常念书的地方,两边的厢房可供大家用饭或是休息,小耳房是厕房——不过你却不便使用,等下我再和你细说。” 茴娘连忙点头,她原本所忧虑的几件事中,厕房的问题也算是一件。 秦嘉琋又继续道:“东边的穿堂走过去就是蒙学,后院有文昌祠,还有四间厢房,分别是至道斋、学古斋、求志斋、时务斋,里面或有满室的藏书,或是大家辩论学问的地方,等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第3章 薰德堂内,书院的学生们早就都安静坐好,挺直了背嵴,等着早课开始。带着学生们上早课的先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儒生,正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册书默读,秦嘉琋带着茴娘过去给先生磕过头,先生早就听说今天要来一位秦氏族里的新学生,点点头,就让秦嘉琋带着茴娘去找地方坐了。 作为凭关系进来的插班生,茴娘只在薰德堂的后排角落里被分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安顿好茴娘之后,秦嘉琋就走去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倒是靠前、靠中间,几乎就是讲堂中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 很快,院内一声钟响,早课开始的时辰到了。带着学生们早读的先生缓缓起身,摇头晃脑地背诵起《论语》来。而讲堂中的学生们,无论年纪大小、进度快慢,也都跟着一起诵读起来。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茴娘虽不甚解其中的意思,但是也只好跟着念了起来。虽然嘴上跟着念着,但是却不像周围的那些学生一般,或摇头晃脑、或半闭着眼睛沉浸其中。她瞥了一眼坐在当中的秦嘉琋,他显然就颇为沉浸其中。茴娘只往那边看了一眼,见领读的先生恰在此时睁开了双眼,怕被发现自己的不认真,只好收回视线,又装模作样了半晌,才又悄悄地探出目光,在讲堂内来回扫荡。 晨读早课约莫持续了一个时辰,早课时间一过,先生就起身回了后堂,留学生们自己在讲堂内,或默默诵读,或提笔写字。又有几位教授进来,分别叫走了几位在准备童生试和明年乡试、甚至后年会试的学子,其中自然就有秦嘉琋了。茴娘的视线落在那几个被叫走的人身上,追着停留了片刻,直到他们去了后院看不到身影,才默默地收回视线,又趁着诸人不察,起身悄悄出了讲堂。 其实这崇实书院,她并非第一次来——上辈子也曾经来过,只不过不是过来念书学习,而是在临上京的前一天,过来转了转。这薰德堂的匾额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才能在刚刚重生之后的那几日梦醒后,分明地意识到梦中所示的地方是哪里。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一年前的那几日,那时她刚刚重生,一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敷衍表舅一家,一边整夜整夜地梦到薰德堂的匾额。在仔细琢磨了几日之后,她才豁然开朗:能改变她命运的契机,或许就在这崇实书院——在这薰德堂中。 就在她想通这件事的当晚,她终于一夜无梦地睡了一个好觉。自此,她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自己改变命运契机对应的所在。 第5页 茴娘在游廊里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来回踱步:早上在薰德堂内坐了一会儿,也细细观察了一下书院内的诸位师兄,但是除了大表哥秦嘉琋和几位族兄,别的竟找不出一个听过名号的人——就连那几位族兄,也是因为自己从小就住在这秦家村内才知道的,并不代表他们就多天资聪颖了。 不过,茴娘又转念一想:自己上辈子毕竟死得早,成亲后仅三年就被人害死,或许在自己死后这崇实书院中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是现在还在书院内没有显露山水,这也是未可知的事。 只是,自己又要如何找到这人呢? 不等她沉吟出一个妥善的方案,就见又有教授走过穿堂,沿着游廊往薰德堂那边走去,想来是接下来给大家上课的先生。茴娘虽然来这崇实书院是另有目的,却也不敢怠慢偷懒,跌了表舅的面子,只好更在教授身后悄悄回了讲堂内,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一心二用着,一边想心事一边假装跟着先生读书。 *** 茴娘在这边似懂非懂地跟着先生读儒学经典,那边官道上不停打马扬鞭的那一主一仆此时也并不太好过。 那少爷目的明确尚且还好,骑在杂毛驴子上的小书僮却满心想要抱怨。好不容易到了泾阳县内,又打听地崇明书院在县城那边的秦家村边上,当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若不是那少爷用身份压着,当场就要抱怨出口。 可是等两人赶到秦家村又听说崇明书院在村子那头——村内不好跑马,却是要慢慢走过去,书僮脸上的神色更是难看,“让我家主子走过去?你可知我家主子……” 话还未说完,那少爷回头瞪了书僮一眼,书僮这才委委屈屈地住了嘴,一双眼睛再看向秦家村中人的时候,眼睛里更是带了几分不满。 被这一对主僕叫住问路的秦家村中人或许是见多了这种既想去崇实书院读书,又想在村子里抖威风的家僕,哂然一笑,并不介意书僮不友好的态度,只对那反而看起来笑意盈盈、没有半分不满的少爷道:“书院在北仲山那边呢,你若是想跑马过去,村子里路窄、老人妇孺又多,自然有些不方便。但是从村子外面,沿着外围跑过去倒也使得,北仲山就在那里立着,远远看着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也不会迷路。只是绕着村子路程就稍远一些,论花费的时间,和从村子里的小路慢慢走过去也相差不大,就看这位小公子想如何选择了。” “我们从村子里慢慢走过去就好了。”那少爷笑着说了一句,又回头用眼神压制住把不满全都显露在了脸上的小书僮,回头微微鞠躬,“多谢这位大叔指点。” 知道了路,那少爷就塌下心来,带着小书僮慢慢往前走。小书僮边走边在后面嘟囔,“放着好好的京城里的私塾不去,大老远跑到这么个鸟都不拉……” “说什么呢?”那少爷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小书僮一眼。这时不比之前赶路的时候,没有疾驰的马蹄声,身后之人嘟囔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小书僮也不惧怕,反而大着胆子把自己这一路上悬在心里的疑问给说了出来,“主子,您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崇实书院读书呀?我原本以为这书院是在泾阳县里,可是现在看来,竟是在村子里——若是在县城里也就算了,可是若在村子里,这环境也太苦了些,您就算是想避开……” 他略一停顿,在少爷眼中愈发凌厉的目光中,选了个合适的称呼,“避开三少爷,也用不着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就算您不想在京里待着,去江南也是好的。”这样说着,眼中已经露出了些许憧憬,“我常听人说,江南是鱼米之乡,风景秀丽,名驰天下的书院也更多,就算是……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拦着不让您去,怕是还会更高兴几分呢!” 小书僮自觉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对比下来少爷选择的西北比起江南来不只要差了多少,他生怕自家主子是之前忽略了江南,才选择了这崇实书院,不禁存了想要说服主子,让主子“浪子回头”的念头。“主子,不如咱们就别再往里走了,现在回去,转头去江南另寻一家书院,也还来得及……” “这是胡闹!”少爷回头,轻声斥责了一句,又扭过头轻轻抬了抬下巴,“好了,前面就是崇实书院了,还不快去敲门?” 小书僮刚刚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还没发现前面的那座院子大门上的匾额上就写着“崇实书院”这四个大字,此时经过主子提醒才注意到,又得了主子的吩咐,只好翻身跳下毛驴的背,颇为不情愿地上前敲了敲门扉。 敲了几声,就有一位年纪颇大的帮工过来开门,一开门见到外面站着一位陌生的带着书僮的小少爷,脸上神色也并不惊讶,只是笑着问,“您有何时?” 那崇实书院的门一开,无论是那少爷还是那小书僮,都听到了书院内的学生齐声吟诵的声音,小书僮就在这朗朗读书声中道:“这位老伯。我叫康健,是跟着我家少爷过来的。我家少爷……姓王,这边有一封咸阳城知府的荐书,想见一见你们书院内的主事院长。” 虽然一路上对于自家主子的选择很不满意,但是当真正面对崇实书院中人的时候,这位名叫康健的小书僮还是换上了客气友善的态度,让正牵着缰绳站在后面的王姓少爷很是满意。 第6页 他不禁就想到了上一世……上辈子自己对待康健,和对待身边旁的僕从也无甚区别,但是到了最后临死的时候,竟是康健冲到自己面前,替自己挡了一刀——既然康健已经用上辈子的鲜血和姓名证明了他的忠诚,那么——重活一世,自己不仅不会再怀疑他对自己的忠心,还会尽自己所能去回护他。 所幸,虽然重活一世之后,自己并没有真的把康健当做僕从,但是他也没有恃宠而骄,尤其在面对外人的时候,还是保全维护着自己这个主子的面子。 他轻轻拍了拍康健的肩膀,把手中的缰绳放到康健手中,又继续向前半步,对着崇实书院内的帮工谦逊地躬了躬身子,“这位老伯好,在下王彦……” 第4章 书院里的课一般上到下午未时,申时初刻学生们就纷纷回住处去了。在崇实书院读书的学生们,若是秦氏宗族中人,自然是一放学就回家去,有的家中困难者,或许回家后还要再帮家里做一些农活儿。 而另一部分附学者,有些家在附近村落或县城的,也都回家。再有那些慕名附学而来,家里却离得更远不方便每日来回走读的,秦家村内也给他们准备了专门的屋舍暂住。 但是直到回到家里,茴娘和秦嘉琋、秦嘉玳兄弟才知道原来今天书院里除茴娘之外,还来了另一位新学生。 三人一道回家,原本打算去内院给邹氏请安,进门之后却惊奇地发现邹氏正在前院主屋里待客——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秦嘉琋和茴娘微一对眼神,三人立即停住了即将迈向穿堂往内院去的脚步,转而进了外院的堂屋。 幸好回家之后茴娘还不曾回房换衣服,还是一身男装,这才在进了外院堂屋之后不至于在男女大防的礼法上出了岔子——按照当朝风俗,十岁之后变不再是少年,讲究礼教的人家的姑娘就要开始回避外男了。 但是就算是身着男装,但是在堂屋内见到一个陌生的男青年,茴娘还是下意识地往秦嘉琋身后闪了一下——这是上辈子落下的习惯了,之后才规规矩矩、眼风半点不敢乱瞟地跟着表哥表弟一起向邹氏行礼,“堂婶,侄子上学回来了。” 她这礼行得似模似样,差可唬人,邹氏脸上并不慌乱,顺势打发小辈们坐下,一指那位陌生青年,“这位是京里来的王彦、王公子,从明天开始,也要跟你们一起在书院读书。”她稍一停顿,又沉吟着道:“王公子……身份贵重,琋哥,等下你把你的书房收拾一下,以后玳哥就跟着你住前院东厢,让王公子和他的书僮住到西厢去。” 如果说邹氏到外院来亲自接待书院里新来的学生这一条还不足以让秦家兄妹和茴娘当场动容,后面邹氏的话一出,表兄妹三人当场就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来。要知道,崇实书院学生甚多,哪怕只说远道附学而来的那些学生,每年总也有十数人,而这些人中,从来没有一个,会被秦孟章带回自家院子里来住着。 不说别人,单单三年前,咸阳城知府的外甥还曾到崇实书院里来求学,当时也是和寻常附学学生一样,住到了村子里预备出的房舍内,不曾被特殊对待。 而这位王彦公子,又是什么样的身份,能让向来循规蹈矩的秦孟章破了书院的规矩? 类似于这样的疑问自然不少,只不过邹氏一向治家甚严,对待儿子更是比女儿严厉几分,两个儿子在她面前都不敢过于随意,茴娘又不敢随意多话,生怕被这位陌生的青年发现了自己的女子身份,这才没人出言询问邹氏这一番安排的用意和缘由。 茴娘正巧坐在陌生青年的斜对面,一抬头,正好看到那位少爷身后的小书僮正在撇嘴,心下就很有几分不喜。并且一打眼过去,那小书僮的容貌似乎又过于白净了些——她上辈子在京城也见过些富贵人家里粉雕玉琢的男娃娃,一般的少爷都没有这样白的肤色,更何况只是少爷身边书僮? 不对! 她心下存着疑惑,就也顾不上避讳了,又抬头拿眼细细端详了那小书僮片刻,发现那书僮的脸色,倒像是有些先天不足似的,病得很不健康。不仅如此,她在那书僮身上,竟感到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就好像……上辈子自己就见过他一般。她又在心下思忖回忆了一会儿,到底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来,这时又听到邹氏和那名叫王彦的青年说话,这才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问。 “家中屋舍狭小。”邹氏微笑着客气道:“委屈王公子了。” “师母言重了,说不上委屈。”那王彦倒是不拿大,一声“师母”喊得心甘情愿。 三位小辈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邹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收拾屋子,难得许他们找张叔和张婶帮忙——秦嘉琋和秦嘉玳屋子里的书都不少,只靠他们两个小辈,想要挪动这些书籍,也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情。 见表兄弟都走了,茴娘也不好葳蕤着留在屋子里——有外男在,终究是有些不方便的,就跟着表兄弟一同离开。出了堂屋之后,她自然也不方便过去表哥和表弟的屋子,就微笑着和两人道别,自己过了穿堂,回内院去了。 因着邹氏正在外院招待客人,所以往日里虽然安静却充满着家常生活气息的内院,今天更为安静。 第7页 茴娘先不忙着回房,而是走到耳房里舀了半壶热水,这才拎着铜壶回了内院东厢房。回房后先脱下外袍,又拆散了头顶上的男髻,重新换了袄裙,扎了根辫子,最后拿起盆架上的手巾放在水里浸了浸,拧干了擦了把脸,这才放松似的呼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她第一天进薰德堂里念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收穫。 不过茴娘也不气馁。她虽然有些心急,却也知道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不说真的找到那“契机”,就是让表舅和表舅母同意让她去书院读书这件事,她就足足做了将近一年的水磨工夫。这还是仗着秦孟章和邹氏人好,又疼她,若是换了别人——例如她那亲爹,那她就真的要放弃这条上天给了明示的路,要另寻办法了。 重新换回姑娘家的打扮,茴娘在脑海中默默重复回忆了一下白天在书院中的见闻,这才起身出了东厢房,往对面西厢寻表妹珊娘说话去了。 不出茴娘所料,珊娘此时正在房里绣花,见茴娘过来找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裳,不由得笑着开口:“我就估摸着你这个时辰该回来了,原本还想多看两眼你穿男装时的样子,怪好玩的!怎么这就换了衣裳了?” 茴娘皱了皱鼻子,显露出女儿家的娇俏可爱,“穿着那身衣裳在外面呆了一天,怪脏的,我就换掉了。”她随口说着,又凑过去看珊娘手中的活计,那是一双单布面的女鞋,针脚细密,颜色却很老成,一看就知道是做给表舅母邹氏穿的。茴娘细看了两眼,由衷赞嘆,“做得真好!” 珊娘唇边绽开一个浅笑,带着些隐约的得意,“是做给我娘穿的,自然要精细些。”说完又看茴娘,“姐,你今儿去书院里可见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快给我讲讲。” 这问题问得并不艰涩,却让茴娘着实有些犯难。她今天在书院里一直神思不属,呆了三、四个时辰,却有大半时间都用在了回忆过去上,精力几乎没有放在书院本身上,此时又从哪里寻趣事出来讲? 只是看着珊娘眼中的期待,她又不好拿“没有”来搪塞,只好随意想了几件小事来讲述给珊娘听。这些事大部分都算不上“有趣”,但是珊娘却听得津津有味。 邹氏教女甚严,虽然在吃穿住用上不曾委屈亏待了珊娘,但是却从来不让她出去乱跑乱玩,一门心思想要把珊娘养成闺秀。这样虽不能说错,但是也让珊娘格外嚮往外面的世界,总想听一听这二进小院外的世界里发生的故事。 其实上辈子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一时的善待和富贵迷了眼,轻易相信了那只笑面虎,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 “姐,你怎么了?” “什么?”茴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刚说着说着,竟然陷入了思绪之中,甚至是露出了异样,让珊娘都疑惑起来——此时小姑娘正一脸关切地伸手轻轻推着自己的肩膀,试图让她缓过神来。 “没什么。”茴娘遮掩着自己的失态,见珊娘脸上明摆着“不相信”的神色,半是解释半是岔开话题地道:“就是刚刚在外院,见书院里来了新学生,竟然要住到家里来?我听表舅母的意思,要让他住到嘉玳的屋里,嘉玳反而要去住嘉琋表哥的书房。” 这个新的话题果然吸引了珊娘的注意力,小姑娘嘟了嘟嘴,看起来很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真的要住到家里啊。”珊娘支着下巴嘆了口气,“那以后就真的只能在屋里绣花了,有外男在,娘是肯定不会让我去外院的。” 珊娘的这个烦恼,倒是很符合她的年纪,还有小姑娘爱玩的心思。茴娘不由得莞尔一笑,爱怜地摸了摸表妹额前的刘海,“哪会真的不让你出去?白天我们都要去书院上学,你不就自由了?” 这话说出来,不只珊娘,连茴娘自己都不太相信。只是重活一世,她既然更能意识到表舅一家对自己的好,也就捨不得他们生活得不开心。尤其是她这个表妹,年纪只比她小一岁今年刚刚九岁,还是童真懵懂的年纪,和茴娘之间好的嫡亲姐妹似的——不!茴娘目光一凝,珊娘对她,可要比她真正的那些同父姐妹要好的多的多了。 “好了。”她又露出甜甜的笑来,“我再给你说一说书院里的事吧。” 第5章 或许因为有外客在,当天晚上全家人就没有凑在一起吃饭。不仅如此,第二天早上茴娘去给邹氏请安的时候,也只看到了两位表兄弟,没有看到表舅秦孟章。 “你舅舅带着王公子先过去书院了。”邹氏微笑着向茴娘解释,“等下你们三人一道去上课,不要迟了。”又睨了一眼小儿子,“上课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可不要走神偷懒。” 秦嘉玳昨天新换了屋子,似乎有些没有睡好,茴娘在邹氏屋里坐了没一会儿,就已经看到小表弟打了两、三个哈欠了。听到自家娘亲的话,肉糰子似的小子略带着些幽怨地看了邹氏一眼,又低下头,闷闷地跟着哥哥一起道了声“是”。 如果不是那位王公子……茴娘这样想着,心下不禁埋怨起了那位王公子来。 邹氏看了三个小辈一眼,似乎还想着再叮嘱些什么,珊娘恰在此时进堂屋来给母亲请安,一看到女儿,邹氏就压下了话头,带着小辈们一道去西屋用饭了。 第8页 早饭还是一样的朴素却丰盛,茴娘慢慢吃完了一颗鸡蛋,一小个馒头,一小碗粥,又等秦嘉琋和秦嘉玳也吃好了,一齐向邹氏行过礼,才三人一道走出了堂屋。临出屋前,茴娘隐约还听到了从西屋传出来的邹氏教导女儿的声音,“珊娘,从今天起,你就安心在屋子里绣花,不要随便往外院去了,我回头和你爹商量商量,请一位绣娘来给你做教习。” 想到昨天自己安慰珊娘的那一番话果然是白说了,茴娘不禁有些沮丧。但是一转念,她又把这份帐算到了王公子身上——那个叫王彦的,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崇实书院嘛! *** 到了书院里,又是和昨天一样先大家一齐聚在薰德堂里上早课,就连带领大家上早课的先生都没有换人,只不过昨天读的是《论语》,今天却换成了《孟子》。茴娘跪坐在蓆子上,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如果说昨天早课上茴娘还带着几分新鲜劲头,今天就连这份新鲜的感觉都没有,只跟着读了几句,就有些犯困。这时茴娘倒是庆幸自己到这崇实书院里来不是真的要读书考科举了,又庆幸自己是个姑娘家,若不然——不说别的,如果她真的是个男孩,恐怕她亲爹早就派人来把她接回京里每天苦读四书五经了,哪能让她在村野里逍遥这么多年? 就算是个姑娘,上辈子她初回京城的时候,也还是新学了好一阵子的规矩和女红,才勉强追赶上了家里最小的庶妹的学习进度。真论起辛苦来,京城里的女孩子半点都不比男孩子们差,甚至因为不为家中长辈重视,还要更苦一些。 这样走了一会神,一扭头,却又撞进了一双正带着探究看她的眼睛里。 茴娘不禁一怔,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位置昨天明明还是空着的……霎时间,茴娘就没有心思再回忆过去了,而是抖擞起精神,把那道探究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是了,今天书院里又有一位新学生,而且还是一位破例带着书僮来读书的新学生。 茴娘又看了一眼那位多次“破例”的王公子,发现王彦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书本,并没有和自己计较的意思。反而是坐在他斜后方的那位小书僮脸色颇为不平,只是顾忌着主人的吩咐或是书院里的规矩,不好公然对着茴娘叫嚣,却也是睁大了一双圆眼,和茴娘对着互瞪起来。 和一个下人……着实没什么好计较的。 茴娘想着自己到底是尚书家的小姐,甚至上辈子还做过三年长公主的外孙媳妇,和一个书僮互瞪,没的跌了身份。这般默默地劝了自己几句,才慢慢回转过头,经理忽略了那边依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继续装模作样地跟着别的师兄一起摇头晃脑起来。 好不容易坚持过了一个时辰,说实话,茴娘摇晃得头都有些晕了,眼看着带着大家上早课的先生从太师椅上起身绕进了后堂,就迫不及待地跟着熘了出去。除了想要透透气之外,她还有些不大方便的事情需要解决。 崇实书院虽说比不上关中、商山等几大书院,但是在陕西省中,占地面积也说得上宽敞,虽然因为书院中的学生向来皆为男弟子,所以只布置出了供男弟子们用的厕室来,但是想要再多加一间供给女弟子用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茴娘来书院上学是女扮男装,秦孟章又不愿意为了自家小辈而兴师动众,就私下嘱咐茴娘,若她需要用厕室了,就悄悄来后院使用文昌祠边上的那间厕室。只要注意在使用厕室之前先问一声,使用厕室的时候也一定闩好了门,免得发生什么尴尬事。 这些叮嘱,都是为了顾全茴娘的名声,茴娘自然全都记在心里。这事想要方便,就趁着师兄们不注意熘出了薰德堂,避着人绕到后院,直直地走到文昌祠后身角落里的厕室外,先高声问了一句,等到确定里面确实没人了,才进去。 葳蕤了一会儿,茴娘才一脸轻松地从厕室出来往外走,刚走到文昌祠后堂,就听屋外传来一个稍微有些尖锐刺耳的声音,“主子,咱走这边吧。刚刚那人可是说文昌祠后的厕室鲜少有人来?咱们是不是应该从这文昌祠里穿过去啊?” “穿过去……似乎不大好吧。”刺耳的声音刚落下,另一个略厚实一些的声音又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算了,就穿过去吧,外面也不知有没有通过去的路。” 外面的一主一仆在说话间已经踏进了文昌祠内,文昌祠屋宇阔大,两人的声音在祠内响起,还带着些微的回音。 虽然对这两个人的声音并不熟悉,但是在书院内,带着僕人的“主子”……似乎不用明说,也只有那一位了。茴娘刚刚听着那两人说话时的用词就已经猜出来,恐怕过来的正是那位王彦王公子和他的小书僮,初时不知道两人找寻过来的用意,茴娘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正好站在后堂门口处。此时那一对主僕想要穿过文昌祠,看到自己在这里,也是必然的。 如果被他们看到自己正站在这里…… 虽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但是只要一想到有可能会被误会为自己站在这里偷听,茴娘就觉得有些尴尬。况且她虽然生性并不敏感,却也分明能感受到早课时那小书僮对自己的不满和敌意,若是再在这里被撞见…… 第9页 不过,文昌祠后堂也没有什么可供茴娘躲避的隐蔽处,她目光在周围一扫,就拿定了主意,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甩着手大方自在地往前走去。 两方人,就这样在文昌祠外堂和内堂的交界处,遇到了一起。 在这里撞到茴娘,王彦和书僮康健都略吃了一惊。茴娘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是一眼瞥见对面两人脸上的表情,也就跟着露出了相似的惊容来。 “王公子?”茴娘先发制人,“你来这里是……” “师兄。”王彦微躬了躬身子,客气地回应了一句。 茴娘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师兄”,不禁愣了一下,有些得意和窃喜从心头掠过,让她脸上神色顿时松了几分。 昨日在秦家,邹氏给众人作介绍的时候只说了自己两个儿子名字,并没有提及茴娘的名字,崇实书院里秦氏族人又有不少,王彦只好含糊着用“师兄”称呼。他给身后的康健递了个严肃的眼锋,制止住他带着不满的轻哼,又转头露出几分腼腆来,开口说道:“敢问师兄,我听说文昌祠后有一间厕室……不瞒师兄,我生性好洁,想在书院内寻一间鲜少有人使用的厕室,只是一时又迷了路,还望师兄指点一二。” 若让茴娘按照自己的私心选择,她是绝对不会为王彦指这个路的,恨不得那间厕室从今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使用才好。只是王彦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凭着他们主僕两个找到那间厕室也就是须臾间的事,自己若是故意隐瞒不说,反倒落了下乘。 更何况,王彦身份明摆着颇为贵重,不遵书院规矩地带着书僮过来读书,书院里竟没有一位教授先生提出不满,自己若是因为一间小小的厕室得罪了他,给表舅找了麻烦,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略一思忖,她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忍痛抬手向后一指,“从扇门走出去,西北边角落里的假山后面就是了。这屋子藏得深,平日里确实没什么人来,我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过来的。”她故意露出了一丝“理解”的神色,试图误导那一对主僕,她过来使用这间厕室的原因和王彦相同。 王彦微微一笑,对茴娘后面的误导不置可否,又伸手抱拳,“王彦多谢师兄指路了。” 第6章 茴娘回到薰德堂的时候,讲堂内的学生已经少了大半。茴娘知道,那些书院内重点培养的学生必然是又被不同的教授先生给叫走了,留在薰德堂内的都是像她这样,既不急着准备童生试、也不着急准备乡试、会试的普通学生,甚至有些是刚从蒙学过来的,四书五经都还没有学全背熟。 当然,这部分学生书院也不会怠慢了,等下自然另有老师过来带着他们学习。 茴娘看了看四周,表哥秦嘉琋自然是已经去后院书斋里上小灶了,别的人她都不甚熟悉,要藏着自己女孩的身份,那“契机”——也还尚未露出半点端倪。只好老老实实地在桌子上铺了宣纸,对着一本《孟子》抄写起来。 其实在上辈子,若说茴娘有什么突出的一技之长,也就只能说是书法了。就连这书法,她早先在表舅家的时候写得也是稀松平常,只能勉强得到“规整”两个字,还是后来上京之后,在姐妹们的对比下发现自己读书不成、绣花不成——没有一项拿得出手,古琴围棋画画更是完全不会,才选了书法这一项下了苦功夫练出来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她出家之前,一手簪花小楷,就连她亲爹见了都不禁夸她“颇得了几分卫夫人的意思”。 不过,现在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要在这书院内女扮男装,就不好再露出一手很女气的字了。她之前暗暗努力了一年,才又新学了一手柳体字,虽然现在写出来的字看起来还是有些四不像,但是起码没有那样“女气”了。 茴娘以前抄书,很少抄经史典籍,更不用说抄写四书了。此时从“孟子见梁惠王”开始抄起,抄写了一会儿,渐渐也不觉得四书有多么枯燥了——当然,和那些游记话本比,也并没有什么趣味。 “师兄。”平心静气地抄写了半张纸,忽然耳边又传来了不久之前才听过的声音。茴娘手一抖,险些就将墨落到了两字之间——那样的话,这张可就写废了。 茴娘稳住手,将笔架到一旁的笔山上,这才抬头看向王彦,“王公子有何事?” 王彦的视线在薰德堂中一扫,尤其落到某个空着的位置上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师兄,我有些问题想要像嘉琋师兄询问,刚刚看他还坐在这里,现在人却不见了。”他略停顿了一下,更谦逊了几分,“敢问师兄,我该往何处去寻嘉琋师兄呢?” 原来是为了问自己大表哥的去向。 不过,王彦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学生,能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问表哥呢?就算真的有学术上的疑问,书院里这么多教授先生,随便哪一个,似乎都比现在的表哥看起来更适合授业解惑。也只有自己,因为早就知道表哥几年之后能高中状元——可是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现在的表哥或许确实有天赋学问也好,却也到不了能教导同学的地步。 毕竟,表哥高中状元是六、七年以后的事了。 第10页 茴娘又有些走神,直到听到一声带着些许不满的轻咳,才被拉回了思绪。“嘉琋堂兄怕是不知被哪个教授叫到后面书斋里去了,他明年要下场参加乡试,最近正好是练习写时文的时候,王公子若是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不如去后堂寻个先生问吧。咱们崇实书院里的先生,无论哪一个,学问都是顶好的。” 听说秦嘉琋明年要准备下场参加乡试考举人功名,王彦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许复杂,茴娘看得分明,却分析不出这复杂中究竟夹杂了些什么。然而无论是因为什么,她此时心里都蓦地升起了几分警惕:这王公子身份贵重,却忽然出现在秦家村里,一来就住进表舅家里,抢了表弟嘉玳的屋子不说,今天还一直盯着表哥看,听说表哥要考举人之后反应也与常人不同…… 是了,茴娘现在才模糊地想起来,早课上大家都在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吟诵的时候,这位王公子不仅不开口,还时不时地向远处张望。而他视线所及的方向,可不就是表哥秦嘉琋的位置? 可是,这王彦又为什么这么介意嘉琋表哥的事呢? 难不成是为了参加乡试的名额?或是中举之后的名次?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未免也太“未雨绸缪”了吧?别说对此时的人们来说,乡试尚是明年的事,今年就说中举的名次这事还太早,就算自己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回,也只隐约记得表哥这科只中了普通的举人功名,不是什么“解元”啊。 茴娘一边忖度王彦的心思,一边等待他的后话。不想王彦倒是没再问下去了,只默默地回过身子,盯着窗外的树叶出起神来。茴娘有心再观察王彦几眼,却又听到了小书僮那尖着嗓子的假咳声,一时心底又升起了一股熟悉感。 盯着桌子默默纠结了一会儿,却又回想思忖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茴娘索性不再为难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提笔写起了大字,渐渐也就把这两件颇费思量的事忘在了脑后。 *** 王彦在这秦家村里呆了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似乎来得有些早了——事实上,他当初选择进入崇实书院,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想要提前认识未来的年轻状元郎,秦嘉琋。 可是,现在秦嘉琋连举人功名都还没有,自己这样巴巴地赶过来结识他,是不是稍微有些早了呢?如果,等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或是日后对自己结实他的动机起疑的时候,会不会反而逆反起来,把事情搞得更糟? 毕竟——在他残留的那些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中,这位未来的状元郎,他的破坏力还是颇为不小的。虽然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家兄长的权势,但是……当时也真的给兄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不是吗?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咸阳城的知府显然已经和崇实书院的院长透过了自己的底,所以自己到了这里之后,书院的人才会给了自己诸多“破例”和便利。难道,他们就不疑惑,以自己的出身,为什么要来他们这边读书吗? 当然,他已经早早就找好了藉口——这藉口倒不为别的,只为了敷衍过家里主事的长辈罢了。还有,就是可以暂时避开家里那位兄长,不至于让他在一心崭露锋芒的时候记恨上自己……好吧,就算只达到了最后一点目的,那这个决定就也不算失败了。虽然能一箭三雕那是更好…… “主子,用饭了。” 不等王彦理顺自己的思绪,康健就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感嘆:“这秦院长自己家里的饭菜闻起来就是香一些,刚刚从书院出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给学生们发的饭菜,哎哟哟,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吃得下去……” “有什么好吃不下去的。”王彦淡淡地睨了康健一眼,不过也没有苛责的意思。他想若是换了上辈子的自己,在现在的这个年纪看到那样的饭菜,恐怕也会觉得难以下咽吧。但是后来,更艰难的日子都经历过了,再见到这些,虽然不至于矫情地说出什么“与山珍海味并无不同”的话来,却也不至于过分嫌弃了。 当然,他毕竟还是个世俗之人,不好吃的饭菜——能不吃,也还是不吃的好。 “今儿中午吃什么?”王彦又打起精神,带着几分好奇地问康健。他动了动鼻子,隐约闻到了一股子羊肉的味道,带着些木炭的香气。 康健忙把食盒放到王彦面前的桌子上,打开盖子一样一样把里面的饭菜往外拿。“有烤羊肉,蘑菇鸡丁,还有一小碟子凉拌黄瓜条。”两荤一素,荤菜比素菜还要多,恐怕也是因为现在才刚开春不就,西北青菜难得的缘故。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秦家自己做出来的饭菜看起来比起书院供给的要精细干净多了。 摆放好了三样荤素菜,康健又打开了食盒下层,下层摆放着两小一大三只白瓷碗,却是两碗白米饭和一大碗鸡汤。 王彦轻轻“啧”了一声,竟然还特意预备了米饭给他们,想来,秦孟章十有□□,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或许还告诉了他的妻子,至于其他人……他回想了一下秦家三个小辈面对他时的表现:有客套有疏远,或许还带着几分不满,但是唯独没有敬畏。 那就是还不知道了! 第11页 “主子,您快吃吧,这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康健摆好碗筷,一抬头却看到自家主子竟然在愣神,不由得开口提醒。 “好。”王彦思绪被打扰,也不生气,他也确实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入口中细嚼。秦家的羊肉确实做得有些独到之处,不膻,还另有一股独特的香气。 王彦身份贵重,家里规矩也严,但是只有他和康健两个人的时候,却并不讲究食不言。康健身为僕从,自有自己的规矩要守——王彦在桌上用饭的时候,他是没有跟着一起上桌的道理的,只能站在一旁服侍布菜。至于现在,简简单单的三道荤素菜,也没有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于是就站在一旁,说些闲话给主子解闷。 “主子,你说秦院长家的那位堂少爷奇不奇怪?能忍得了书院里的那些大锅饭,却一定要去个没人用的……”康健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家主子正在用饭,可不好说出“厕室”这两个字来。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见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未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并没有嫌弃自己,就紧跟着加了一句,“这矫情的也太不是地方了。” 王彦吃饭加菜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抬头睨了康健一眼,“什么堂少爷?那是位姑娘家,当然不能和那么多大男人同用一个……”说到这里,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中的碗筷,纠结了一下,还是云淡风轻地吐出了那两个字:“厕室……” 第7章 下午放学回来,除了王彦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带着书僮康健直接回了外院的西厢外,其余三个小辈都先结伴去内院给邹氏请安——其实说是请安,其实也不会很严苛,更像是“放学回家过来和家中长辈打一声招呼”。而且秦家院子不大,尤其茴娘又住在内院,她放学回来表舅母也不会听不到动静,不过去打声招呼,倒像是不懂礼数似的。 没了不熟悉的人,表兄妹三人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轻松。其中表现得最明显的当属年纪最小的秦嘉玳,就差直接欢呼着往内院跑了,还是秦嘉琋老成一些,适时轻拍了幼弟的后背一下,提醒他客人就在西厢房内,不能显露出无礼来。 三人还未走过穿堂,就看到帮工张婶提着一个篮子从内院走了过来,见到他们先笑弯了一双眼,“少爷们上学回来了,太太现在不在家呢,去村子里串门去了。” 邹氏虽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一心想把亲女儿培养成贞静的闺秀,但是她在嫁人之后,自忖出嫁从夫——既然已经嫁到了村子里,就要守村子里的习惯,不能太格格不入了。所以嫁人之后就抛了之前在闺中时的做派,除了打理家务之外,时不时也带着兜帽面纱往村子里的几户亲戚家里串串门,联络一下情谊。 昨日丈夫早上让她去给族里一位在准备童生试的学生家里送果蔬,她就记在心上很当做一回事。只是昨天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出门,丈夫就又让书院里的人过来送了消息,说是书院里来了一位身份贵重的新学生,让她等在家里准备招待客人。 虽说这位学生的身份到底多么“尊贵”直到晚上她才从丈夫的话语里猜出几分端倪,但是当时听了也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准备起来,又顾及着女儿,亲自去了前院堂屋坐镇。这一忙就连着忙到了今天,打发拿贵客用过了午饭,这才抽出空来,也不带僕妇,自己拎着一篮子果蔬去亲戚家串门去了。 村子里的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是既然邹氏不在家,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两个就没有了进内院的理由,两人只好转头回去东厢休息,留下茴娘自己一个人回了内院。茴娘现在既然男扮女装在书院上学,那原本老实做姑娘时的功课就被放下了,她又不考科举,书院的先生们也不会布置功课给她,这半下午地回房之后就清闲得有些无聊。 她坐在床边,拿着一副针线活绣了几针——有了上辈子的积累,虽然她依旧不在针线一道上擅长,但是重生之后,比起一般人家的十岁小姑娘的手艺,已然强上了许多。现在每天坚持做一点针线,也只是为了不使女红手艺生疏,让自己上辈子那几年的努力白费罢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坐着绣花,周围又安静,就不自觉地回想起了那几件让自己很是疑惑的事。特别是——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小书僮产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呢?而且还不只一次——从昨天到今天,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出现两次了。 难道自己上辈子就见过他? 可是,什么样的下人能给自己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分明无论和自己上辈子的娘家和婆家都没有关系,却让自己重生之后还能隐约记得…… 还有他的那位“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到崇实书院来读书? 这些思绪纷纷杂杂,又总是一股脑地涌上茴娘的心头,让她想要静下心来只细细思索一样都不行。又想了一会儿这些烦心事,茴娘也有些厌烦了,索性琢磨起别的能打发时间的消遣来。 茴娘听了听院内的动静,静悄悄的似乎邹氏还没有回来,就把针线放到一边,出了东厢房,轻快地去对面西厢找表妹珊娘说话。 信步走到西厢,现在天气渐热,厢房的外间的门扉白日里是向来是敞开的,只在门内挂着一道夹布帘子,挡住外面的风和土。茴娘掀开帘子进去,先往珊娘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不想珊娘此时却没有坐在里间绣花,而是在另一边的窗户下写大字呢。听到外间门口处的动静,她扭头一看,就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嘻嘻笑着叫茴娘过去,“表姐,我在这边屋里呢。” 第12页 茴娘这才看到表妹,笑着走过去,先去看珊娘桌子上的字,“你在抄什么?” “娘最近让我抄《笠翁对韵》呢。”珊酿一边说,一边往旁边挪了一点地方,好让茴娘能和她一起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好在姐妹两人都年纪尚幼,身材也苗条,同坐一张椅子也并不觉得拥挤。 邹氏既然一心想把女儿教养成闺秀,除了女红之外,在学问上自然也不能差了。虽然珊娘不曾跟着兄弟们一起接受文人父亲的亲自教导,但是邹氏也出身书香大族,不说多负才名,起码女四书还是能熟读背诵的,教女儿识字、甚至一些浅显些的文章都不成问题。其实不说珊娘,前世茴娘直到十三岁上京之前,都一直跟在表舅母身边接受她的教养,她和珊娘一样,都是五岁开始学习执笔,七岁之后正式开始习字,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开始抄写。珊娘今年九岁,一手正楷已经写得方方正正——虽然尚看不出什么体来,但是村子里的小姑娘,能写出这一手字已然难得。 茴娘细细看了两眼珊娘刚刚写好的纸,却是已经抄写到了“十四寒”:“诛倭剑,进贤冠。画栋对雕栏。双垂白玉箸,九转紫金丹。” 珊娘见茴娘正在看自己的字,想到表姐在书法上的天分,不由得有几分害羞,“姐,不要看我写的字了,咱们两个说说话吧。” “难道现在不是在说话?”茴娘笑着点了点珊娘的鼻子,“我这是看你写得好呢。我今儿也写了一天的字,真是不想再写了,不然咱们两个倒是可以凑在一起抄书。” “原本我就打算写完这一张纸就不再写了的。”珊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写完这张纸,今天的功课就算做完啦。等下天色暗了,就不好再读书写字了。” 天色暗下之后,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绣花做针线活儿,都很伤眼睛。秦孟章家虽然不缺用度,但是灯油蜡烛等物还是尽量供给外院的男人们用,至于内院的女眷,也只有邹氏偶尔在晚上计算家中用度的时候会多点几根蜡烛。剩下的两个姑娘,秦孟章和邹氏既不打算培养出两位名驰天下的才女,也不靠着姑娘们的针线活贴补家用,更捨不得她们到了晚上还要辛苦,所以每到太阳落山之后,反而是家里的两个女孩子最为悠闲,晚饭后陪着家中长辈闲聊一会儿,再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或是玩玩游戏,就可以洗漱休息了。 姐妹两个闲聊了几句,今天茴娘却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趣事”来讲给珊娘听了,于是就回房拿了自己的针线活过来,和珊娘凑在一起,姐妹两个对着做起了针线。 直到黄昏时分邹氏才串完门回家,回到内院看到女儿和侄女儿凑在一起做针线,不由得欣慰一笑,又少不得进屋提醒她们两个,“太阳快落山了,等下就收了针线吧,眼睛坏了可不值得。” “是。”茴娘和珊娘忙起身答应。 邹氏又是满意地一笑,转身回了主屋。 *** 这边茴娘好不容易抛开了那些烦人的疑惑,却不知道让她疑惑的那一主一仆也正在谈论她。 王彦正翘着腿歪在炕上,身后倚着被子,手中拿着一本《中庸》,百无聊赖地翻着。康健坐在炕下的小杌子上,时不时用眼睛瞄一眼正在看书的主子,又迳自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您就告诉我吧,您是怎么看出来那位堂少爷是个姑娘的?” 原来中午王彦只告诉了康健茴娘是女子,却没有详说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者,茴娘到底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只让康健自己去想。 可是康健想了将近半日——甚至下午在书院里还仔细观察了半天,除了觉得那位堂少爷确实生的很秀气之外,半点他是女子的端倪都没看出来。而且,他也看得出那位堂少爷年纪尚小,也就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也多有秀气柔弱的,不一定就真的是个姑娘家了。 王彦看了康健一眼,到底年纪小,眉眼间浸着淡淡的得色,“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他把书放在一边,坐直了身子,细数了几条茴娘露出破绽的地方,包括昨天下午他们兄弟三人放学回来给邹氏请安的时候,乍然见到他的时候茴娘那下意识往秦嘉琋身后躲闪的动作,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而且。”他又提醒小书僮,“你就没有发现,他和秦院长的那两个亲生儿子不同,是住在内院的?” “啊?”康健瞠目结舌地应了一声,只这幅反应,就让王彦晓得:这位深得自己信任的侍从,是真的没有发现他说的这些可疑之处了。 他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气:忠心是有,但是眼力终究是差了几分。 第8章 那似乎是一个暮春和初夏相交的时节,她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在花园间的石子路上缓缓前行。这花园很阔朗,四周没有什么假山,但是草木葱郁——她又悄悄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正行走在御花园之中。 走在她前面的,是两位华裳妇人,一位穿着大方华贵的紫红色缎地织锦五彩云纹女袍,头上也珠珠翠翠地插戴着一整套头面,另一位走在她身侧,略微错后半步,穿得略低调些,却也依然满身富贵逼人。 第13页 “姐姐,轲儿成亲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没能送他什么好东西,只好今儿请你们进来,看看这御花园里的好精緻,以表心意了。”穿着紫红色女袍的贵妇人微侧过脸,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但是眉宇间依旧有藏不住的凌厉之色,让人无法轻忽她的权势与地位。 走在她侧后方的贵妇人掩口轻笑,“贵妃娘娘言重,您送来的那支如意若是都算不上贵重,可真不知道什么才能当得起‘贵重’这两个字了。” “那不过是……”刚说了几个字,那贵妇人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竖起双目,厉声喝问:“前面是谁在那里?” 随着话音的落下,几步之外的树后转出一个灰绿色的人影,刚一闪出,就老实地跪到了地上,“奴才康健,见过贵妃娘娘。” 一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只听贵妃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身边的奴才,无端端的,你进来这御花园做什么?难道——” 之后的情形,是纷乱又喧杂的,她想要看,却又有些不敢,只偷偷从缝隙中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之人的身形就瞬间又收回了目光,耳边不断传来那人略有些尖细的声音…… 这个声音!原来是他! *** 茴娘猛然从梦中惊醒,她一下就坐了起来,微微喘息。虽然梦中的景象对于她来说,属于她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那一段时光里发生的事,但是好在,终于让她回想起了她和那位小书僮在上一世唯一的那一次交集——是了,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书僮,他明明、明明是皇宫里的一位太监! 怪不得他的声音尖细,脸色又白得有些病态。原来,竟然是因为他是无根之人。 可是,宫里的太监又为什么会以书僮的身份来到这崇实书院?还有,如果他是太监……那么王彦又是谁? 茴娘用手按了按正隐隐作痛的额头,既然已经知道了康健的身份,那么他的主子的身份,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呼之欲出了——这样的年纪,必定是皇宫里的皇子。可是,当今皇上不只有一个儿子,王彦又排行第几呢? 梦中贵妃的话语和王彦的名字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足足纠结了约有一刻钟,她才猛地一拍手,脑中灵光一闪,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道是谁,原来是七皇子身边的奴才。”这是当时贵妃的原话。 而王彦,其实并不叫王彦,他的原名,应该是王靳言才对。一共没有几个字的名字,还只有姓氏是真的,这般遮遮掩掩…… 但是,一想到人家贵为皇子,茴娘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是七皇子,又为什么放着太学不上,还有京城周围那些大大小小声名远着的书院,偏偏要大老远地来这崇实书院? 而且——茴娘略带这些沮丧的想——她竟然这时才意识到,在上一世中,无论是崇实书院,还是表舅家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位名叫“王彦”的学生,更不曾有皇家子孙前来书院附学。 在理顺了思绪之后,她才想起,在上一世,这几年崇实书院、甚至整个陕西省的士林学子,都还在被十一年前的那场动荡影响着,就算考中了进士,也很少有人真的能在朝中出头。这样的情形,在茴娘十岁之后又整整持续了三年,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才有所好转。 也就是在那一年,她被亲爹府上的管家接回京城,重新——或者说是一朝飞上枝头,成为了尚书府的二小姐。 而朝中风向真正的转折点,却是从表哥秦嘉琋高中状元开始的。直到那个时候,大家才真的意识到,皇上是真的打算为文平公平反,而且打算大肆提拔陕西学子。崇实书院也因先后出了文平公和新科状元而名声大噪。 不过这些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七皇子,又是因为什么而在当下选择了崇实书院呢? 还有,虽说自己上一世死后重生回了九岁的时候,这件事本身就很匪夷所思,但是其后的种种发展又和上一世不尽相同,这更让茴娘心里有些没底。虽说茴娘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一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当她真的发现未来的发展或许和上一世不同的时候,又难免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走错一步就再次万劫不复——这次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还能再重活一世了。 茴娘轻轻翻了个身,愈发纠结起来。 ***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茴娘险些误了起身的时辰,好在张婶听着屋内没有动静,以为她生病了,多敲了几下门板,才把她从床上唤了起来。 虽然精神有些不济,但是晨昏定省也不能怠慢,一早上忙忙碌碌,倒是让茴娘忘记了昨天晚上没有想出所以然的那几个疑问。但是等到了书院之后,坐到薰德堂内,疑问的主角就坐在她身边,这下茴娘可没办法再忽略那些问题了。 坐在书桌前,耳边都是先生和师兄们吟诵四书的声音,但是茴娘就是忍不住想去看旁边那人,却又不敢动作大了,生怕对方是抱着什么隐秘的目的而来,自己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就会被杀人灭口。 ——皇室中人,人品性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自己上辈子虽然和七皇子没什么交情,但是和三皇子却勉强算得上沾亲带故。甚至,她还曾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三皇子府内的阴私事。 第14页 而七皇子……在自己去世之前,似乎听谁说过七皇子带兵出征去了?啧啧,军旅中人,无论如何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想,茴娘更是有些战战兢兢,又悄悄转头——竟是直接和小书僮康健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猛地收回了视线,茴娘只觉得自己心里“砰砰”地,就像是要直接跳出来似的。自己偷看的举动被康健发现了,那七皇子……也一定很快就知道了吧?他若是猜疑起来……自己可该怎么办啊? 此时茴娘心里充满了担心,连装模作样地跟着先生诵读都顾不上了,时不时想往旁边看,但是又生怕自己被发现了。殊不知这样的纠结扭捏,表现出来地倒像是心头小鹿乱撞一般,她害怕被王彦发现,但是王彦可是宫里历练出来的——原本就比普通人更敏锐些,甚至就连康健,都隐约察觉到了今天坐在主子旁边的那位……姑娘,有些不同寻常。 浑浑噩噩地撑过了早课,带着大家上早课的先生一起身回后堂,茴娘就悄悄熘出了薰德堂,生怕多坐一刻就露出了破绽,会被杀人灭口。 茴娘一离开,康健就立即凑到了王彦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这……姑娘,怎么看起来不大对劲啊?” 王彦心底也有些疑惑,他回想着刚刚茴娘偶尔看向她的视线,似乎带着些探寻,又夹杂着几分惧怕——这样细细一想,倒像是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似的。可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难道,秦院长和秦邹氏的嘴竟然这么不严,轻易地就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了家中小辈知道?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脸上一片肃然。但是,随即他又想起早上一到过来书院的时候,秦院长家里那两位亲生公子待他的态度,依然是疏远、客套——秦院长和秦邹氏又怎么会不告诉两个儿子,反而告诉收养的堂亲家的女孩?。 这样一想,就觉得似乎很不符合常理了。而且,王彦自忖重活一世之后看人的眼光比起前世来精准老练了几分,秦院长和秦邹氏给他的感觉都不像是会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更何况,他身份敏感,虽说当下京城的局势还不像几年后那样焦灼,但是如果他在崇实书院读书的事情外传出去,崇实书院、甚至整个陕西的学子就会在无形中打上他七皇子的烙印,三皇兄和贵妃对于陕地学子的打压,或许就会从现在开始…… 秦孟章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虽说不曾真正入仕,但是这样浅显的政治素养却不至于没有。更不用说,他还隐约听说秦孟章和先太子太师是亲戚,十多年前的那件事虽然并没有波及到崇实书院和秦家村人,但是之后几年朝廷对于陕地学子的打压,秦孟章身在其中,恐怕比起他来感受还要更切实一些。 渐渐地,他又放下些心来,只要秦孟章和秦邹氏都不曾露出口风那就还好。至于秦院长家的这位堂姑娘……毕竟年纪还小,遮掩的功夫也不够老道,或许过几日找个机会诈一诈她,就能问出答案了。 第9章 自从王彦住到了秦孟章家中,因为珊娘已经九岁,马上就是个大姑娘了,不方便见外男,秦家的早饭和晚饭就改为外院和内院分开用。外院的男人们各自在自己屋里用饭,内院由邹氏带着两个姑娘在主屋用饭。 只是这样一来,全家人就少了凑在一起的机会。并且珊娘以前还能时不时去外院逛逛,寻父亲兄弟说说话,玩耍一刻,现在却连这样偶尔的放松机会都没有了,除了在屋里绣花写字,白天竟没有了别的消遣。 秦孟章心疼女儿,在和妻子商量过后,没过几日就从村子里抱了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狗回来,珊娘一见之下大为喜欢不说,就连茴娘都觉得很稀罕。 那天秦孟章把小狗抱到女儿屋里之后就回外院书房看书去了,珊娘和茴娘一起围着小狗逗弄,前两日每次见到父亲的时候还会上去撒一会娇,今天却也顾不得了。旁边秦孟章见了不禁略有些失落,临出门的时候还频频回头。 打发走了丈夫,邹氏暗笑了几声,又叮嘱女儿和外甥女好好玩耍不要吵架,就自己回主屋做针线去了。 长辈们一走,茴娘和珊娘更松快了几分,轮流抱着小狗玩了一会儿,茴娘就提议,“珊娘,给这只小狗起个名字吧。” 珊娘转了转眼珠,有些为难,但是一转眼看到桌上摆放的糕点,又有了主意,“现在正好是村子里大家都在做绿豆糕的时候,不如就叫它‘绿豆’好了。” “绿豆”这个名字虽然不够雅驯,但是却透着一股朴素的可爱,茴娘一听就立即拍手叫好,再看那只小狗,顿时觉得配上“绿豆”这个名字之后更加可爱了几分。既确定好了名字,姐妹两个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训练小奶狗熟悉它的新名字,又商量着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要不要给小狗做几件以上,猜度着小狗到那时会长到多大,需要用多少布料。 直到临近晚饭,小辈们到主屋给邹氏请安的时候,姐妹两个还凑在一起说着小话。今天刚得到小狗,两人还正在新鲜头上,就抱着小狗进了主屋。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两个比两姐妹稍晚一些进内院,一进主屋看到珊娘怀里抱着的小狗,也都大感有趣。 第15页 秦嘉琋年纪稍大——准备考举人的人了,到底稳重一些,虽然喜欢,也并没有急沖沖地过去逗弄。秦嘉玳却没那么多讲究,进屋一看到绿豆就眼神发亮,老实地给邹氏请过安后,就小跑着凑到珊娘身边,憨憨的样子倒像是另一只小狗似的。 “姐,这只小狗哪里来的啊?” “爹送给我的。”珊娘一脸自豪地向弟弟炫耀,“叫绿豆,可爱不可爱?以后白天你们都去书院上学,我就在家跟绿豆一起玩。” 秦嘉玳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爹偏心!”还不敢说得声音大了,生怕邹氏听见了罚他。嘟囔过之后,看着姐姐的目光又有些心虚,故意岔开大家的注意力,嚷嚷着,“姐,我在村子里见过这种狗,杨四哥家里就有一只,长大了之后可大、可威风了!”又嘟了嘟嘴,“绿豆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威风,姐,咱给它改个名字吧,就叫……威武大将军!怎么样?” “不好!”珊娘小嘴一瘪,“这名字不好听呀。” “谁说的,比‘绿豆’好听多了!” 珊娘和秦嘉玳年岁相近,姐弟两个只差了两岁,再加上都还没过十岁,日常行动心性都还十分幼稚。虽然两人都很懂得孝悌友爱的道理,却也是不是会产生一些小纷争,姐弟俩拌两句嘴,秦家人也都习以为常。 眼看又一场纷争就要开始,秦嘉琋和茴娘都连忙出声劝架,并且包括秦嘉琋在内,都更喜欢“绿豆”这个名字——虽然不够雅驯,但是着实比“威武大将军”要好听多了。这样,小狗的名字“绿豆”才算是彻底确定了下来。 秦嘉玳没有争到小狗的起名权,几个兄姐也没人站在自己这边,连母亲都没有偏帮自己,眼看着就委屈起来。茴娘适时地碰了碰珊娘的手臂,珊娘也瞬间会意,忙大方地道:“嘉玳,以后每天你下学之后……”她觑了一眼邹氏的脸色,又临时加了一句,“做完了功课,就把绿豆给你玩一个时辰,好不好?” “好啊!”一听这话,秦嘉玳立即开心起来,拍着手叫好,又和姐姐打商量,“姐,小狗和我一起玩的时候,就改名叫‘威武大将军’好不好?” 这样孩子气的话,让邹氏带头笑了出来。这个临时改名字的做法,珊娘也不知道这样可行不可行,但是刚刚自己已经赢了弟弟一筹,现在也已经摆出了大方的样子,也不好临时再反悔,只好犹豫着点头,“那……好吧。” “太好喽!”秦嘉玳拍着手欢呼,欢快的童声充斥着主屋,让整个院子都平添了一份温馨。 茴娘看着眼前这一切,却难免有些怅然。上一世自己没有去书院读书,王彦没有来崇实书院读书,也没有住到表舅家里,珊娘在内院自由不会像现在一样寂寞,表舅也就没有为了给女儿解闷而抱来这只小狗。 上一世,茴娘自己是没有养过狗的,但是她却清楚地记得,自己亲爹的平妻的女儿——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四妹,芝娘,就养了一只纯白色的京巴,得名“玉球儿”,平日里看得宝贝得很,除了家中长辈和她自己房里的人,别人连碰都不许碰一下。她还记得自己上京之后,第一次和芝娘之间生出事来,就是因为那只玉球儿,那时如果不是祖母身边的丫鬟过来得及时,自己险些就要挨了芝娘身边丫鬟的巴掌。 那次,虽然最后以芝娘被她母亲训斥责罚作为结尾,但是现在想来,恐怕却是那女人用来迷惑自己、让自己放松警惕的手段了。 不知不觉,茴娘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 自打秦孟章给珊娘抱来了绿豆,茴娘的注意力也更多地放在了这只可爱的小狗身上,每天一放学回家就直奔内院,问问珊娘白天绿豆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了这一件大事分神,她白天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也顾不上纠结王彦的事了。 甚至偶尔感受到王彦主僕的视线投落在自己身上,也假装没有发现,整个人反而变得从容起来。 这天放学,茴娘进内院后本想先去和邹氏房里请安,不想邹氏却又不在——这次却是不知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族长夫人把她叫过去说话了。出了主屋之后,茴娘等不及回去重新梳洗换衣裳,直接就跑到了珊娘的屋子里。 一进屋,就看见珊娘正蹲在绿豆身前,拿着几块碎布在它周围比划着名,见茴娘进来,忙招手让她上前,“姐,你快来帮我看看,我想用这几块布给绿豆拼一个小垫子,让它晚上可以趴在上面睡觉,还舒服些。” “好啊!”茴娘一听就来了兴趣,凑过去也撩起袍角蹲在地上。“让我看看,这几块布怎么拼才好看……” 珊娘却是此时才发现表姐身上还穿着男装,头顶上也还梳着男髻,忙笑着推了推茴娘,“姐,你怎么不先换了衣裳再过来呀?” 茴娘难得地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想着过来看绿豆呢,这小东西,真是可人疼。” 姐妹两个拿着布头围着绿豆比划了一会儿,珊娘看着茴娘的男装打扮,总是忍不住想笑,茴娘无奈,只好先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屋里擦脸重新梳头换衣裳去了。 第16页 刚刚拾掇好,还没来得及端着盆里的残水出门泼掉,就听珊娘在院子里大声喊了声:“绿豆!” 茴娘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心下着急,顾不得收拾残水,转身跑出了东厢房,“珊娘,绿豆怎么了?” 院子里,珊娘正站在内院和外院间的穿堂口处,一脸焦急,却又不敢往前走。听到茴娘的声音,她连忙回头,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姐,绿豆跑到外院去了,这可怎么办?”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茴娘也清楚珊娘心急的所在:外院有外男在,嘉琋和嘉玳兄弟此时都应该老实在各自的屋里做功课,珊娘很听邹氏的话,自然不敢自己跑到外院去把绿豆找回来——不要说她不敢去外面找狗,就连经过穿堂去前院找亲兄弟帮忙,珊娘都要顾忌着是否会被外男看到。张婶现在却又不在内院,怕是在外院厨房里做饭呢,站在这里喊她帮忙她也听不见。 想到表妹的苦衷,茴娘自告奋勇,“珊娘,你先回屋去等着,我去外院把绿豆抱回来。” “可是……”珊娘却有些犹豫,“恐怕娘一会儿就回来了……” 自己现在已经换上了姑娘家的装扮,如果让表舅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跑到外院去……茴娘往外张望了一眼,秦家这小院虽然有两进,但是却说不上大。虽然站在穿堂这边看不到绿豆究竟跑到了哪里,但是只要到了外院,绿豆虽小却也无所遁形,并没有什么可供它藏身的空间。只要自己动作够快,不惊动外院的任何人就把绿豆抱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就算真的被王彦看到了脸——在村子里,这种事也是可大可小,自己年纪也算不上大——才刚十岁,离说亲还远着呢,表舅母万不会因为这个就责罚自己的。但是,如果换成她的亲女儿珊娘,那却又说不准了。 这样想着,茴娘已经拿定了注意,扭头安慰表妹,“你放心,我跑得比你快些,表舅母也不一定就恰在此时回来——你放心回屋等着吧,我很快就把绿豆抱回来了。” 第10章 好说歹说哄着珊娘回了屋里,回头还能隐约看到支起的窗缝后珊娘焦急的小脸——这次却不只是因为找不到狗了,更多的还是对茴娘的担心。 被表妹这样放在心上,茴娘感到心下一阵熨帖。她扭回头,又往外院张望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一路小跑着穿过了穿堂。到了外院,目光在院中一扫,已经寻到了绿豆那小小的、黄色的身影:正摇着尾巴立在外院西厢房窗下,时而轻叫两声,不知在看什么呢。 珊娘隔着廊柱往正对面的西厢看了一眼,不禁在心底抱怨:这绿豆跑到哪里不好——哪怕是主屋里呢,她也能比大喇喇地直奔到西厢窗下少几分顾忌。可是现在,她到底是过去,还是不过去呢? 站在穿堂这边直接高声把绿豆叫过来显然是不行的。就算表舅母对她的管束不如对表妹的管束严格,她也要自持身份——即便是这辈子依旧前途未卜,但是既然她多少能知晓一些未来的事,自然也就要顾及着自己“尚书府小姐”的身份。就算——就算这辈子她之前经历过的那些都完全改变了,她也总要记着娘、记着娘对她的那些叮嘱,不能过于孟浪。所以,站在院子里高声呼喝这种事,就又不能做了。 更何况,绿豆在秦家生活了还不足一个月,尚未养得很通灵性。茴娘站在这边叫它,它也不一定理会,或许反而会跑得更远,那样就更加麻烦。 或者……叫表哥或是表弟过去把绿豆给抱过来?这个念头在茴娘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方案无疑是最为妥帖的,不过茴娘又往对面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拿定主意:不要打扰表哥和表弟做功课,自己动作快些,最好是在尚未有人发觉的时候就把绿豆抱回内院,神不知鬼不觉…… 既然拿定了主意,在确定过院内现在除了她之外别无他人之后,茴娘轻巧地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一路小跑着直穿院落,朝西厢房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朝着绿豆打眼色,想着让它安静些,别大声叫出来惊扰到别人。 可惜,绿豆或许是真的年纪太小,不通人性,看着茴娘这样跑过来倒觉得有趣,不由得又叫了两声。 它这么一叫,又让茴娘有些犯难。但是横竖自己现在已经跑到了西厢房外——距离绿豆只几步远的地方,索性一咬牙,想着快些抱了绿豆就走。 “主子,外面怎么有狗叫啊?我看院长家的小少爷前两天经常抱着一只小狗逗弄,难道那只狗今天跑到咱们这边来了?”不成想不等茴娘弯腰抱起绿豆,西厢房的门里就传来了脚步响和人声。那人一边说一边掀了帘子出来瞧,骤然就和茴娘对上了眼神。 事情发生得突然,双方都不由得怔了一下。还是茴娘先反应过来出来的应该是康健,先压下了心底的惊慌,打算抱着绿豆转身就走——用最快的速度避开西厢的人。 “主子。”康健好奇地盯了茴娘一眼,却又转头向门内轻声道:“好像是院长家的小娘子过来找狗,不过我怎么觉得这小娘子很面熟啊?”他声音放得低,说明同他说话的人就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第17页 不过,虽然康健的声音很轻——显然,他对茴娘的身份有些好奇,却也明白些世俗礼仪,知道不好在主人家的院子里谈论主人家的女眷。但是,茴娘此时才刚刚抱起绿豆,绿豆本来之前站立的位置就距离西厢的门口不远,茴娘这时所处的位置也刚好能听到已经被康健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心中立时大叫一声“不好”,就想着趁这个时候开熘。如果真的被这对主僕看到了她的正脸,发现了她的身份,那可就有些不妙了。 “你竟没认出她来?”西厢门内,另一个厚实、还带着些暗哑的声音轻笑着响起,有一些说不出的怪异,“她就是院长家的堂少爷,还是我同窗呢,康健,你可不要对人家无礼。” 这句话并不长、声音也不大,但是在茴娘耳边响起的时候,却好似轰鸣的雷声,一下子就把她钉到了地上。这道声音,其实刚刚响起的时候茴娘就已经辨认出来——除了王彦之外,也不会再有别人了。他站在帘后的阴影里,并没有走出西厢,但是却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茴娘来。不只如此,他甚至还用轻飘飘地一句话就戳破了茴娘的秘密。 自己什么时候露出的破绽?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两个问题翻来覆去地在茴娘脑海中翻滚,让她没有办法定下心来。虽说她的男装扮相不足以乱真,但是在她理想的推论中,自己乔装打扮在书院里混上一年半载并不成问题——时间再长自然就不可行了。所以,她第一天去书院的时候才近乎于迫切地想要一下就寻找到那个“契机”。 可是——难道她真的就这么不济事,连半个月都没有混过去,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是只有王彦发现了,还是书院内的其他师兄也都发现了?却碍着表舅的面子一直都没有拆穿她……或许也没有那样糟糕。她又安慰自己:书院里的师兄大多都是老成的人,一门心思想着做学问、考科举,很少把精力放在左顾右看上,或许……并没有太多人识出了她女儿家的身份吧? 但是,王彦他知道了啊!虽说他现在在书院中也还没有太多的人际交际,但是万一他告诉了别人……自己还能继续在书院呆下去吗?如果不能,她又该上哪里去寻找……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 如果不能…… 茴娘的心底蓦地腾起一股委屈,对未来命运的惧怕让她瞬间再也顾不上别的,她怀里抱着绿豆,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似乎给了她偌大的勇气,她猛地昂起头,快步走到西厢门口,视线越过康健,直直地落到处于阴影中的人身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又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知道我的秘密算什么能耐?”茴娘好似一瞬间被鬼迷了心窍,大着胆子顶撞似的又加了一句,“我还知道你的秘密呢!” 王彦双眼一眯,脸上乍然显露出几分狠戾——他没想到,自己随口和康健说的一句话,能让这小娘子这么生气,甚至直认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这小娘子的模样,虽有些色厉内荏……但是女子天生在体魄上就不如男子矫健,他的年纪又略大几岁,身边还跟着康健,那小娘子在面对他的时候有几分惧怕也是应该的。 如果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还敢这样跟他说话?这样一想,似乎却又不像是真的知道了他的秘密,而只是想着口头上不输阵势罢了。 他脑海中不断转着念头,面上却很快就掩藏好了原本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一声,“哦?我有什么秘密?我自己倒是不知道呢。” “我知道你其实是……”被这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感染,原本就不是很理智的茴娘听了王彦的话之后更是脑中一热,不待她深思熟虑,话已经出口了一半。 “王公子——二堂妹,你怎么在这里?” 刚刚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又都在脑子里想着事,难免就忽略了院子里别处的动静。不只他俩,就连康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上,甚至已经想好,只等主子的一个暗示,他就要……不想,茴娘的话刚说到一半,却又传来了秦嘉琋的声音,三人同时扭头,秦嘉琋正站在几步之外,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们三人。 “你们……在说什么?” 王彦心思转得快,秦嘉琋的声音刚刚响起,他就已经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还有思绪,略往前走了两步,没有继续站在帘后的阴影中,而是和秦嘉琋直接对上了正脸。“这位小娘子的狗跑到了我屋子外面,她过来寻狗,我正巧听到狗叫,和书僮一起想着看看是怎么回事。两边刚好在门口遇上,她正向我道歉呢。” “是啊。”到底是已经活过一辈子的人,茴娘也很快就找回了理智,借着这个机会抱着绿豆退后了几步,站到表哥身侧,“我来外院找绿豆,没想到正巧看到王公子的书僮出来,怕是绿豆的叫声打扰到王公子读书做功课,刚想道歉……”跟着王彦的口风又往下说了两句,好歹是把这个说法给圆上了。 秦嘉琋虽然还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再往下深想,看着表妹怀里的绿豆,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略往前走了半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表妹身前,“我家的狗打扰到了王兄做功课,实在抱歉。” 第18页 “哪里、哪里。”对着秦嘉琋这位未来的状元郎,王彦的态度自然与对待那些小娘子不同——他可是有心把秦嘉琋拉拢过来,成为他的股肱之臣的。他客气地一抱拳,“小弟才疏学浅,功课做得稀里糊涂,也谈不上打扰……”他脑中念头转得飞快,只想着要抓住眼前的这个机会,和秦嘉琋攀一攀一些交情,“秦师兄,小弟这边有几个问题,不知可否向师兄请教一二?” “不敢当‘请教’二字。”秦嘉琋暗暗给茴娘使了个眼色,让茴娘先回内院,又朝王彦欣然一笑,“不过是咱们师兄弟两个凑在一起,探讨一番罢了。” 第11章 抱着绿豆回到内院,茴娘才忽然感到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惧怕:她刚刚是真的被鬼附身了吧?王彦那可是——那可是皇子啊!自己现在明着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不是找死吗? 她脚下一软,险些直接坐到地上,手臂也下意识地一紧,怀里抱着的绿豆吃痛,“呲——”地一声叫了出来。 厢房内的珊娘本就担心姐姐,早就已经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了茴娘走进来的身影,此时听到绿豆的叫声,更是忍不住,扭身就跑出了屋子,小跑着凑到茴娘面前,“姐,姐,你没事吧?没被人发现吧?” 何止是被人发现了——茴娘硬生生忍住想朝着表妹翻一个白眼的冲动,不过,珊娘的话倒是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的紧张——反正话已出口,那王彦对自己要杀要剐,自己也控制不了。她本就已经死过一次,就算明天就因为这件事死了——那也足足多赚了一年呢! 这样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几句,茴娘才撑出一脸无事的样子,把绿豆往珊娘怀里一放,“被表哥看到了,不过也不妨事,你不要担心。” 刚刚在外院发生的事,茴娘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表哥会不会帮自己把事情给瞒下来——就算表哥不和表舅、表舅母说,兴许也还有别人看到了。如果这事没能瞒住,晚上或是日后闹腾出来,自己现在用“没人看到”来骗珊娘,珊娘知道之后怕是不只自责,还会觉得自己不信任她,更加伤心。那不如现在就只把话说一半,万一最后真的闹出来了,自己也更好分说。 珊娘虽然被管束得很严,但是和家中兄弟关系却好,秦嘉琋是大哥,生性稳重,时常照应下面的弟弟妹妹们,珊娘和他也很亲近。听说只有大哥发现,就全然不当回事儿了。“那就好。”小姑娘嘻嘻一笑,“大哥是不会把这事告诉爹和娘的,姐,你来接着帮我选布料吧,我想这两天就帮绿豆吧垫子做好。” “我……”茴娘犹豫了一下。虽说她不愿意再做无谓的担心,但是刚刚那件事也算不大不小,她怕自己万一中间心神不属,反倒被珊娘看出端倪。珊娘打小胆子就小,如果知道她穿着女装的样子被书院里族外的学生看到,恐怕就算表哥不告诉表舅母,珊娘都要在表舅母面前露出不对来。“我突然想起来——其实也是刚刚表哥提醒我的——今天书院里的老师留了些功课给我,我还没有做,还想着趁着天色尚亮,抓紧时间做了。”她临时抓了一个藉口,还特意描补了一下,“等我做完功课,就过去和你一起选料子做针线。” “好啊。”珊娘不疑有他,听了姐姐的话,就抱着绿豆,甩着两条大辫子蹦蹦跳跳地回自己房里了,一边走,还一边轻声教训绿豆,“小东西,以后可不能再瞎跑了,知不知道?外面有老虎等着吃你呢!” 外面有老虎等着吃你,这是村子里的大人经常说出来吓唬小孩子的话。邹氏自诩读书人家出身,倒是不常说这话,但是珊娘小时候的乳娘却很喜欢时不时说一些类似的话来让珊娘听话。虽说珊娘五岁之后她的乳娘就不再在秦家做工,但是珊娘却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这时说出来吓唬绿豆,童言童语倒逗得茴娘笑了起来。 *** 这边茴娘还在担心王彦的反应,那边外院西厢房里,王彦却和秦嘉琋相谈甚欢,一时倒把这间小小的风波给忘到了脑后。 王彦身为皇子,又是重生,就算学问再不好也有些上辈子的老底子在。再加上他重生之后刚刚三岁,正好是开蒙的年纪,四书五经按部就班地重新学习一遍,更是在很多上一世不甚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单说学问这方面,比上一世的这个年纪还是好上了不少的。 不过,即便有所进益,但是他毕竟有很多更加在意的事情,又要在宫内韬光养晦——生怕被别人看出破绽,这辈子死得更快,也不敢多在学问上用功,甚至在宫里上学的时候,还要时常装出一副完全不好学的样子来。所以,他的学问,哪怕加上这一点进益,摆在未来的状元郎面前,就很有些不够看了。 好在秦嘉琋也不会因为他学问不济就瞧不起他,反而耐心地指点了他一番,更加坚定了王彦想要和秦嘉琋交好的念头。两人一说就说到了夕阳西下,眼看到了要去给邹氏请安的时辰,秦嘉琋才拱手告别,又答应了王彦明日还一起讨论学问的要求,就匆匆离去。 眼看着秦嘉琋离去,王彦在心底越发确定了两件事。一件,就是这秦嘉琋果然是值得深交之人,自己这番特意跑到泾阳来的举动,怕是真的做对了。或许——如果有朝一日他大事能成,还能和秦嘉琋之间生出一段“君臣相交莫逆”的佳话来。 第19页 而另一件,就又和秦嘉琋的那位……“二堂妹”有关了。恐怕,就算她真的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也不是从秦院长和秦邹氏那边知道的。还是那句话,秦院长和秦邹氏若是有心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家中小辈,不告诉年纪最小、最天真烂漫的秦嘉玳也就罢了,又怎么会不告诉行事老成持重的长子秦嘉琋呢?可是自己刚刚细观察秦嘉琋面对自己时的神色态度,又悄悄试探了几次,秦嘉琋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可是,既如此,那位“二堂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果只是在言语之中诈自己,或是单纯想占占上风,那也还好。如果不是、如果她真的已经知道了,那破绽就只能出在…… “主子,今天秦家晚饭吃葫芦羊肉馅的饺子呢,那味道……可有些奇怪。主子要是吃不惯,不如我去说一声,让他们家的厨房再准备些别的?” “不必了。”王彦忙出言阻止,“你到时候多端些醋来就行了。” ——如果自己这边真的有破绽,那这破绽应该就出在康健身上了! *** 下午的那一件事,虽然茴娘问心无愧,但是晚上去给邹氏请安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心底惴惴的。尤其在看到表哥秦嘉琋的时候,生怕这事被表舅母知道了——不是说不相信表哥的人品,这件事就算表哥告诉给了邹氏知道,也必定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但是如果真的让表舅母知道了…… 自从五岁那年娘亲病逝,京城那边对自己不闻不问,表舅在和宗族商量过之后把她带回自己家里教养,一晃两辈子加在一起近十年的时间里,邹氏之于茴娘来说,同亲娘也没有什么区别,。而邹氏教养茴娘的时候,也像教养亲女儿珊娘一般尽心尽力,只是多少可怜她的际遇,更放松纵容些而已。 只是这放松纵容,也是相对而言。如果茴娘真的做了错事,也绝对不会姑息,或是轻轻放过,少不了要回房安安静静地抄上三天书才算完。茴娘上辈子虽然对表舅、表舅母很尊敬,但是从小最讨厌的事就是在屋里抄书,因此偶尔也会对邹氏有些许不满。也因此,等她到了京城之后,才会那样轻易地被那只笑面虎离间了她和表舅一家的关系,渐渐断了联繫,到了后来竟然落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 这一世她打定主意不再走老路,但是对抄书的不喜欢还是没有改变。心里怕被责罚,就难免有些坐立不安,这副样子落到正坐在她对面的秦嘉琋眼中,倒是觉得很有趣,眼底不知不觉染上了一抹笑意。 “琋哥,我听说你刚刚和王公子一道探讨学问?”邹氏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和外甥女的小动作,只是神色不明地问起了她回家之后看到的事。 “是。”秦嘉琋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回答母亲,“刚刚那位王公子说有些学问上的疑问,想问问儿子,儿子就过去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母亲放心,不会耽误儿子的功课的。” “说说话……也无妨。”邹氏淡淡一笑,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徘徊,而是说起了自己在族长家的见闻。“虽说你们年纪还小,但是我和你们的爹都寻思着,有些村子里的事让你们知道也无妨。”之后,就挑挑拣拣地把下午的事说了一些。 茴娘听了一会才听明白,原来是今年村子里打算参加童生试的男孩子们人数不少,这些人家虽说同宗同族,家中也都多少有些田地,但是却不是每家人都有多余的银钱雇帮工的。这些人家里的男孩子,虽说也会去族学或是崇实书院读书,但是每天也会抽出一点时间来帮忙做家里的事。而今年打算参加童生试的男孩子中,却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些人。 童生试虽说不难,但是想要有功名,也需要好好在家安心准备。而作为宗族,自然也希望族里能多出几位秀才,族长这次请秦院长和邹氏,甚至还有族里很有名望的几家当家人过去一起商量事情,就是想着族里出面,大傢伙儿分摊银钱,今年从周围的村子里僱佣些帮工,帮助这几户人家把这个关口给过去。 当然,这些银钱也不会让族人们白出,只算是这几户人家借的,日后再慢慢还也就是了。 族长能有这样的心思,秦院长身为崇实书院的主事人自然不会反对,就连秦嘉琋、秦嘉玳两兄弟,甚至珊娘,都连声称赞族长不愧是一姓之长,心心念念都是为了族里人好。 只有茴娘,在众人没有注意她的时候,带着几分复杂地嘆了一口气。 第12章 族长的这个点子,无论于情于理,茴娘都说不出哪里不好来。但是她毕竟是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人,对于族长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心思伎俩,多少能摸到一点边际。当然,她也不可能凭着这一点边际,就直言指责族长居心叵测——毕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她心里就是很不舒服。 “族长的意思,这些钱,族里的人也不能白出了。”茴娘脑海中念头转着不停,邹氏的话也还没有说完,“都是一宗一族的人,虽说慢些还钱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这点子钱一拖就拖个十几二十年的,恐怕也就变成了烂帐。如果真的都能考上功名还好——就算考上举人之后免的课税多、考上秀才之后免的课税少,但是两石米也是二两银子了,免几年课税就能还上族里这个钱。但是如果还不上,那家里不仅不能免课税,还要加还族里的钱,负担就会更重些。” 第20页 对于之前儿女们众口一词的贊同,邹氏并未当真,反而更详细地说起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甚至很多她之前不会和孩子们说的、涉及到市侩的东西。例如当下一石米的价钱,她的三个儿女,甚至包括茴娘在内,四个人中怕是只有秦嘉琋年纪大些,跟着村子里的长辈们去过几次城里,对这些隐约有一点概念。剩下的珊娘和秦嘉玳,还是对银子没有什么概念的年纪呢。 至于茴娘,她倒是知道银子的妙用,却不懂市价。上一世,邹氏也曾拿出这件事来问家中小辈们的意见,当时自己虽然并不喜欢族长一家——这却是因为族长一家对待她和娘的态度,而没有察觉出这件事哪里不好。她记得当时她听过这事之后,甚至一度对对族长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认为族长虽然势力,却也是真的一心为了族里人好。甚至连邹氏后面的话都没有听清,就跟着表哥表妹一起投了同意票。 倒是到了现在,才听出来这其中可供操作的地方。 “族长今天找我和相公过去,是想让书院在中间做个担保,日后他们若是能换上这笔钱也就罢了,若是还不上,就用家里的田地来抵……当然,族长也说了,抵也不是抵给个人,而是充作族里的祭田。崇实书院向来是咱们家在经营,相公现在更是书院里的主事人,这事也算得上是咱们自家的事。你们都说说,这个担保,咱们能不能做?” 问题一出来,几个小辈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连秦嘉玳在内——虽然他还想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不能做的,也还是皱着整张脸,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做出了思考的样子来。 珊娘年纪也还小,性子又天真,想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娘,这是一件好事呀,咱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个担保?” 邹氏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就算是好事,也要三思而后行。不然万一好心做了坏事,那就不美了。” “娘。”邹氏话音刚落,秦嘉琋就紧跟着开口,“儿子觉得,族长这个主意,出发点确实是好的。只是,如果咱们书院给在中间做担保,那咱们身上就也担上了一份责任,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儿子想,这份担保没什么不能做的,只要让双方把借条写清楚,条件宽松些就是了。这银子借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还,如果还不上怎么办……书院毕竟只是担保……” 秦嘉琋的话刚说到一半,邹氏的脸上就已经露出了欣赏的笑意,“这话说得不错。”她没有继续让长子把话说下去,而是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书院毕竟只是担保,若是一户两户也就罢了,就算一时还不上,书院帮衬也把也无妨。只是这人一多,每户都帮,书院也有些力不能及。可是如果只挑选着帮,又对其他的人不公平,容易生出不平来。” 她借着这个机会又教育了儿女两句,这才注意到外甥女脸上的神色,“茴娘,你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茴娘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提问,怔了一怔,摇着头道:“甥女也觉得舅母和表哥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又羞赧地一笑,才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甥女总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但是想来族长也是好心,为了族里能多出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才想出的这个主意……” 关于族长的事,茴娘有些话是不方便直说的——不说有没有真凭实据,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当年京里的那一件大案,茴娘的亲爹很不待见她的生母,只因为多少顾忌着名声,还有她外祖父的那些门生们,才没有选择休妻,而是把已经怀有身孕的结发妻子送回了老家来,又在京城另娶了一房平妻。 后来因为茴娘是女儿,她亲爹更是对老家的这母女两个不闻不问,只每年让家人送二十两银子过来,就算是她们母女两个的花销了。茴娘的娘亲当年心繫老父家人,后来回老家又连日奔波,在有了茴娘之后身体更是不好,没几年就去了。若是没有表舅一家帮忙照料,恐怕都不一定真的能埋在祖坟里。 而那之后,虽然茴娘生父犹在,却也和孤儿没有什么区别了,全族上下的人都知道,京城那边恐怕是不会再管她了。也幸亏表舅一家肯收留她、维护她——就是这份维护还遭至了宗房的不满。但是,族里的人也都知道,茴娘终究不是表舅的亲生女儿,她的人生大事,终究还是要由她的生父和族长来决定。 上辈子,如果不是在她十三岁那年京城派了人来接她上京,恐怕等她到了年纪之后,就要被族长或拿来做人情、或发卖到别处去了——宗房等的,也只有京城里的一封信罢了,一封,父亲把她“託付”给族长的信。 这样的事,或许那个大户宗族里都不少见,茴娘还算得上是其中较为幸运的——至少,她的生父位高权重,虽然不管她,族里的人在得到默许之前也不敢轻易怠慢了她。 只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恩怨,如果她大喇喇地就和别人说起族长的坏话,怕是也没有什么信服度的。反而是像现在这样,云遮雾绕地说上几句——也不明确地说到底哪里有问题,只说自己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踏实,就算最后事情的发展不同,也更方便遮掩过去。 说到底,茴娘也是自私的,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只有怎样帮着表舅一家趋吉避害罢了。至于族里的其他人,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人言轻微,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第21页 不出所料的,她一说完,邹氏脸上就显露出了带着善意的瞭然:茴娘虽然年纪小,但是没了娘、爹又不管的孩子总是要更敏感一些,站在她的角度上,会不相信宗房、对族长带着些偏见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 邹氏一转念,脸上又带出了些思索的神色。 茴娘的怀疑,也未必没有道理,自己听过之后也隐隐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奇怪的地方到底在哪里。邹氏微垂着头想了想,最后决定晚上再问问秦孟章,这才又抬起头,温和地看着静坐在堂屋内的孩子们,“好了,这些事还是要看你们的爹拿主意,今儿告诉你们,也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虽然大家同宗同族,但是也不是每一户人家都那样富足,雇得起帮工,让家里的孩子心无旁骛地上学。你们要懂得珍惜,可知道了?” 这一番话,最后还是落到了教子上,几位小辈自然恭敬地起身领训。又坐了一会儿,邹氏才打发两个儿子回外院,又在自己屋里领着两个姑娘吃饭。 晚上吃葫芦羊肉馅的饺子,这也是陕地人从小吃惯了的了。不过今天茴娘心里装着事,只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筷子。她这样不同以往的表现自然被邹氏看在眼中,待吃完饭,邹氏让女儿回房绣花,把茴娘单留了下来。 “茴娘,我看你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可是还在想族长说的那件事?” 这件事虽说也是萦绕在茴娘心头不能放下的,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却更常出现在茴娘脑海中,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不过既然邹氏的话直直地点明了是族中的事,她也就从善如流,顺势坐实了自己确实还在想这件事,“或许是外甥女小气了,应当对宗房和族长多一些信任。”她也没有遮掩,直接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族长确实有心结,“但是,外甥女想着,虽说是同宗同族,同气连枝,互相照应也是理所应当的本分。可是这借钱还钱的事,又是最不容易分说清楚的。” 她脑筋一转,又想出了一个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例来,“再加上,书院做担保,这更是容易两边都落下埋怨的事。外甥女说一件不那么恰当的事例,前些年章怀堂叔找海生爷爷家里借耕牛,章鹏堂叔给做的担保,最后就落了埋怨,反而病得更重了。不然……” 茴娘拿村子里的事举例,虽说这事发生在三、四年前,但是邹氏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怎么能一样呢。”她笑着嗔了一句,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安慰茴娘,“好孩子,舅母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和你舅舅会小心处理这件事的。你快别多想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快回去歇着去吧,等下我让张婶再给你送一碗粥过去,别饿着肚子睡觉。” 第13章 无论表舅母有没有真的重视的自己的那一番话,再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之后,茴娘也就自觉做到了问心无愧。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耗费了太多心神,晚上睡前又喝了一碗热粥,非常安神。这一晚,茴娘难得什么都没有纠结,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不待张婶过来敲门就自然醒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的精神也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不过前一天晚上睡得好,也不代表茴娘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她跟着表哥牵着表弟到了书院,坐到薰德堂里的时候,看着坐在旁边的王彦,又开始忍不住惴惴不安起来。这一天的早课又是读《论语》,与以往不同的是,王彦今天吟诵得非常认真,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只有小书僮康健的目光,时不时投落在茴娘身上,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好在一整个早课的时间,王彦的目光都没有落在茴娘身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事似的——茴娘这样在心底安慰了自己几句,煎熬地坐到早课结束,前脚先生一回后堂,她后脚就赶紧闪出了薰德堂。 不过,虽说崇实书院建地阔朗,但是将近一半的地方被六间书斋、还有书院教授先生们的居舍所占据,大部分学生没有要事是不能随意过去走动的。而书院中的学生们,也向来自觉,不会随便去打扰准备应试的师兄们。 因此,可供茴娘随意走动的区域就不是很大。她随意沿着游廊熘达了几步,又来了感觉,扭身就往后面的文昌祠那边去了。待她甩着手出来,却一眼就看到,王彦正抱着胳膊倚在文昌祠后面的门板上,身边还跟着康健,看上去不像是书院里的学生,更像是她上一世在夫家见过的那些纨绔少爷。 是了,如果自己的猜测真的没有错,皇上家里的儿子,可不就是天底下纨绔们的头子? 也是怪自己大意了……但是既然他们主僕特意在这里等自己,今天躲过去了,明天恐怕也躲不过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大不了…… 这“大不了”后面的法子,茴娘一时也没有想出来。但是一直呆愣愣地站着也不想回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硬撑着胆子走了过去。 “师兄。”王彦也算擅长做表面功夫了,见她走过来,反而站直了身子,收敛了身上的纨绔气息,甚至还朝她拱了拱手,“师兄,师弟有个问题,特来请教。” “什么问题?”王彦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茴娘自然不敢轻信,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些许提防,语气也非常僵硬不自然。 第22页 “师兄,你昨儿……说知道我的秘密。我就想知道,师兄说的到底是什么秘密,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他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了带着面具装样子的生活,但是就算在皇宫里,能让他做小伏低的也就那寥寥几人而已。现下这件事涉及到他的身份,他又做惯了主子,话音将落的时候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威胁的意思来。 茴娘身上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我……”一时间,她也拿不准要不要把真话说出来。没有了昨天的一时脑热,她总觉得,如果说出了真话,自己怕是就要被灭口在这里了。 “我知道你来书院就是混日子的,上早课的时候总是四处乱看,不认真念书。你要是威胁我,我就把你不认真念书、还总想着打扰嘉琋堂哥念书的事告诉我堂叔去!”茴娘灵机一动,还真的想了另一个王彦的“秘密”出来。 真的只是这样? 王彦狐疑地盯着茴娘看了一眼,茴娘大着胆子直视王彦的双眼——她此时也顾不上害羞之类的了,生怕自己稍微露出一丝躲闪就被王彦看出撒谎的端倪来,真的把自己给灭口了。这样的举动,又让王彦有些拿不准了。 这是秦院长家里收养的小娘子,想来从小就把进书院读书这件事看得很重,他前几天又确实在上课的时候……有些走神。或许,她昨儿下午临时想出来的秘密真的就是这个,在自己发现、并挑破了她的秘密之后,想要说出来在言语上占个上风……也未可知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带着康健在这边堵她,这事就做得很不漂亮了,再加上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反而这下是真的要去向秦院长告状了。 秦院长知道还无妨,如果让那位未来的状元郎知道了…… 王彦一心想要给秦嘉琋留一个好印象,方便自己未来笼络他,这时对待秦嘉琋家里收养的族中堂妹,自然也不敢太过嚣张。 他略带生硬地转换了态度,甚至让康健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师兄,我年轻不懂事,昨天和嘉琋师兄探讨过学问之后已经幡然悔悟了,还望师兄能多多担待一下,这事……就不要告诉给秦院长和嘉琋师兄知道了吧。” 茴娘不由得一愣,自己什么时候说要把这件事告诉表哥了?不过,眼看着王彦的态度变得缓和下来,不再那样周身散发着凌厉,她也悄悄放下了心。她眨了眨眼,“师弟你放心,只要你诚心改过,一心向学,就都是书院的好学生。之前上课走神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昨天的难题给敷衍了过去,茴娘一方面是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自得,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忽然放松了下来。 她上辈子出嫁后几乎就没过过一天真正顺心的日子,重生之后的这一年里,为了能进书院读书,也是每天翻来覆去地寻思说服表舅、表舅母的藉口,也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徒然就放松下来的时候。“毕竟,我在书院里现在可就只有你这一个师弟。” 话一出口,她又突然意识到不好。如果自己真的是个男人,说这句话也不妨事,但是作为一个姑娘,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庄重了。更何况,王彦,他是知道她其实是个姑娘家的。 这、这可…… 茴娘蓦地红了脸,也不敢多看王彦,嘴里的话却顺着刚刚那句说了下去,“书院的先生们常说师兄弟们要互相扶持,做师兄的要爱护师弟,我当然不会随意去告你的状了。”胡乱说了几句,好歹把眼前的局面敷衍过去,不等王彦再说出什么别的,匆匆地又加了一句,“我回讲堂练字去了。”就急着从王彦身边经过,穿过文昌祠,直往薰德堂的方向去了。 被留下的王彦对茴娘的反应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他扭过头怔怔地问康健,“她这是怎么了?” 康健转了转眼珠,有些事主子不知道,是因为宫里的环境单纯,有皇上、皇后、贵妃在,一般人也不敢随意带坏了小主子们——无论生母地位如何,皇子们小小年纪就学坏了,那也是皇后教养不当的过错,皇后不会不管。所以主子长到了十三岁,却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但是他从小却是在下人堆里混出来的,宫里的下人,也不是都那么干净的。有些事会避着主子们,却不一定会避着别的下人,甚至偶尔有些人,还会把这些事说出来炫耀。所以对于有些事,他反而比王彦知道得多些。 刚刚那位堂姑娘的反应……倒是和之前他在宫里一不小心撞见过的,贵妃娘娘宫里的雪茹姐姐每次看三殿下时的神态差不多! 康健“嘿嘿”一笑,“主子,这位堂姑娘怕是忽然害羞了吧。” “害羞?”王彦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若说重生一世,这一世现在还不到十五,很多东西都还不懂也就罢了。但是上一世,虽然死得早,却也总归是活过了二十岁,说他在男女之事上没有经验,那也太假了些……但是,他真的并不太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事。 回想上一世的经验,他那时全部心神都用在别的事上,也不过是在十七、八岁上下跟一、两个老实和顺的宫女有过两只手数的过来的几次体验罢了。虽然也成过亲,但是…… 第23页 回想起上辈子自己的亲事,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康健一回头,刚好看到王彦的这个小动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主子,忙跪到地上求饶,“主子,是康健不会说话,求主子您饶了康健吧!” 王彦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与愤恨之中,忽然听到康健求饶的声音,反而有些吃惊。不过他到底心思敏捷,稍一回想就明白了康健为什么会误会。他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书院后院虽然平日里人迹罕至,你也应该小心说话,尤其这位堂姑娘——能被秦院长收养,又能乔装打扮来书院读书,想来秦院长一家人待她也很不一般,更不能一不小心毁了她的名声。” 他心不在焉地教训了康健几句,同时又暗暗提醒自己:看来自己这些年的养气功夫练得还是不够到家,稍一走神回想到上辈子的事就被康健瞧出了神色上的不对劲来。以后,还要再小心一些才是…… 第14章 那天的事情,茴娘虽然自悔失言,但是在她看来,王彦已经释怀了对她的疑心,之后倒是可以不再战战兢兢了——只要自己小心些,别再露出端倪来,这件事似乎就真的可以这样过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除了因为被王彦知道了她女儿家的身份,所以稍微有些不自在之外,倒是没有别的什么烦心事了。每天早上去书院混上大半日,虽说那“契机”还没有被寻到,但是读读书、练练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因为茴娘自诩在刺绣一道上并没有太高的天赋,似乎上一世所能达到的那种水平就是她的上限了,反倒是四书五经上一世身份所限没有怎么接触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有几分新鲜,她到宁愿把精力放在这些事上了。 更何况,茴娘又不会去参加科考,寻常学子在科举上的那份压力,又到不了她的身上了。没有压力地学习,反而驱动了她的热情,这段日子很有进益,甚至偶尔也能和表哥秦嘉琋探讨一、两句学问上的事了。 茴娘日子过得顺心,却没有注意到,她在薰德堂内的那位“邻居”最近却很有些烦心事,不只在书院里读书的时候时常走神,就算回到暂住的秦家外院西厢房里,也一直眉头紧锁,似乎被什么事难住了似的。 王彦心里有事,这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日常照顾他起居的康健。 宫里长大的小太监们,就算别的本事没有,瞧人眼色、度人心思的机灵劲儿可不能没有,康健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因为刚刚进宫就认了一位很有本事的好干爹,在王彦身边倒算得上是老资历了,因此王彦最近的心事,他多少也知道些影子,见主子这样心事重重的,也有些心疼,这日特意让秦家厨房里的帮工煮了些能让人纾解郁气的补汤,亲自端到西厢房来。 “主子,来喝两口这汤吧,我瞧您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饭也吃不多,长此下去,坏了身子呢。” 王彦正倚在炕上看书——说是看书,其实也就是把书拿在手里,目光虽然落在书页上,却很游移,似乎正因为什么别的事情举棋不定。听了康健的话,他坐起身子,把手中的书往炕边一扔,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一碗汤,却并没有走过去尝一口的意思,而是抬头问康健,“今天周岑可送了新的消息过来?” 他身为皇子,就算这番来陕地是为了求学,也不可能真的只带着康健一个僕从。皇上终究还是对儿子有几分关心的,在他出京之前特意嘱咐他带些侍卫在身边,他就挑了周岑——这也是他上一世身边用惯了的侍卫,原本还想着用什么办法提前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不想机缘巧合,倒是提前到了现在。 当然,皇上让他挑“些”侍卫,他不可能只挑周岑一个,只是特别点出让周岑当这几个人的头子罢了——只说周岑合他眼缘,一个皇子身边的侍卫而已,也算是之前皇上随手从侍卫队里挑出来的人,也没人会对此起疑——三皇子身边的一班侍卫,哪个不是贵妃娘家的亲信?。他过来书院不方便带太多侍卫,就让周岑带着那些人留在咸阳,如果京城那边有消息要传给他,骑马过来也就半天的功夫,不会耽搁正事。 就算没有京城那边的消息,周岑也时常差人过来探视王彦。王彦自己要在书院里读书,不好时常在书院门口逗留,但是身份是书僮的康健就没有这份限制了,有时候他就和侍卫在书院门外见面,门房问起来,就说是家里不放心,派来探望少爷的家丁,也没有引起过什么怀疑。 听到主子问起正事,康健也肃了肃脸上的神色,恭恭敬敬地回话:“周岑自己没过来,过来的还是时常过来传话的那个安峰,说十日前的那件事,陛下到现在还是态度不明,只把摺子扣下了。” 十日前,有大臣不知得了谁的授意,竟然上摺子要提先备王平反。备通悖字,悖逆之王,只听这名字,那人曾经犯过什么样的过错似乎也就不用多言了。备王的名号是先帝定下的,为备王平反,岂不是在说先帝当初的旨意下错了?这可是件大事,当天就在朝堂上、甚至整个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想皇上倒是没有勃然大怒,看过摺子后,只是让侍卫把那位臣子收押看管起来,没有惩处,也没下什么别的旨意,自己扣下了摺子,也不表明自己的意思。 第24页 但是背地里,却让人给远在陕地的自己,送来了一封密信…… 他眸光渐沉,父皇想要做什么,重活一次的他自然早就知道,不然也不会巴巴地跑到这陕地来。虽说是为了结识未来的状元郎,但是秦嘉琋究竟为什么会被选为状元……他也不是不知道缘由!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些年父皇心里一直念着当初的备王,一直念着先太子太师白善倾的缘故。 而父皇在密信中交给他的差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崇实书院周围打探些白老先生以前的旧事罢了。父皇让他打听这些的目的,他并不是很清楚——毕竟他就算能提前知道一些,也不过是上辈子自己亲身经历过、或是听说过的那些罢了。上一世这差事没有落到他的头上,甚至连落到了谁的头上他都不曾听说——那时,还是直到皇上雷厉风行地为备王翻了案,追封备王为惠诚太子,并派人寻找白老先生的血脉后人之后,他才知道的这件事。那时可以说是全天下的人都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但是之前的行事脉络,却又无迹可寻了。 是了——他忽然想到——皇上还派人寻找过白老先生的血脉后人,当时他不在京城,对这件事知道的也并不详细,但是隐约记得是……找到了? “康健。”他突然扭头看向等候在一边的小太监——如果他现在能找谁稍微商量一下这件事的话,能选择的人也就只有康健了。“你说,村子里谁会知道白老先生的事呢?唔……秦院长怕是知道,但是他知道我的身份,却不清楚我过来的目的,恐怕不会说得太多。还有……” 除了识人眼色之外,身为宫里面的下人,也少有不会变着法儿打探消息的,在这方面,康健的本事不说登峰造极,但是和王彦比起来,却强上不少。例如现在,他眼珠一转,就已经想出了一个人选来,“主子,奴才以为,白老先生的事,除了秦院长之外,秦氏族长应该也多少知道一些。” “族长?”王彦眉头一挑,“我记得秦氏族长年纪只比秦先生略大几岁吧?白老先生当年在崇实书院读书的时候,他们顶多就是孩童的年纪,秦先生或许知道白老先生的事,是因为他们这一房世代主持崇实书院。但是族长……” “族长那个时候就算年纪小,但是老族长和白老先生可是同辈份的人了吧?”康健继续在一边劝说,“主子您一直在书院里读书,村子里去得就少。奴才偶尔会去村子里转转,听说那老族长虽然身体不好,却依然在世。恐怕,当年他和白老先生还做过同学呢!再说了,在出事之前,白老先生那也是实打实的从一品大员,族里支持的书院里出了个这么大的官,那位老族长还能憋着不和儿子炫耀炫耀?” 这话说得略有些刻薄,不过倒也是人之常情。王彦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就觉得康健的话很有几分道理。族人开办的书院里出了一位朝廷大员——白老先生当上太子太师的时候,也就五十岁上下吧?年纪也不大——甚至还有可能是自己当年的同窗,老族长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把这样的事告诉儿子? 王彦觉得自己甚至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当时的情景来,不大不小的厢房,几根蜡烛,木桌子上摆着酒水,还有几碟下酒菜。老族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眯着眼睛笑着吹嘘,自己当年跟现在的太子太师有多么好的交情……或许还会附送几个小道消息,半真半假,借着就是同窗顺便拔高一下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如果真的像康健说的、或是自己想的那样,白老先生的事现任族长就不可能不知道了,从他口中套话,或许比从秦院长口中套话容易多了。至少族长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随便编个什么假身份……很有可能就能矇混过去。 只是还要细细想一想,从哪里问起,才不至于露出破绽…… 虽说细节处还需要再仔细斟酌,但是这般就确定下来差事的切入点,王彦还是不禁满意地一笑,看向康健的目光中,也带着清晰可辨的赞赏。他难得直白地夸了康健一句,“还是你灵醒,这点子好。” 得了主子的一句夸奖,康健立时喜笑颜开,又端着那碗补汤递到王彦面前,“主子,先把这碗汤给喝了吧。那些烦心的差事,等明天再说。” “好啊。”有了切入点,王彦自然不会再在大晚上为了差事心烦,他笑着接过汤碗,昂脖将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康健,明儿你陪着我一道,咱俩探探那族长的口风去。” 第15章 第二天王彦先带着康健,跟着秦家的大队人马一起去了书院,等上完早课,他就趁着先生和学生们不注意地时候带着康健熘出了书院。发现他之后都不在书院的,也只有和他比邻而坐的茴娘而已。 宗房族长一家所住的院子位于村子中央,是村子里少见的四进大院子,加上周围的几座院子,连在一起组成了一组大的院落群。王彦站在门口看了看那两扇大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康健过去敲门。 他昨天晚上临睡前就已经和康健商量好,今日上门,肯定不能直白地自陈身份。不过,报出来的假身份也不能低了——崇实书院中的学生也不乏陕地富贵人家里的子孙,族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身份低了恐怕压不住他,也不会轻易说出几句实话来。 第25页 不过,王彦和康健的说话口音都带着些京城腔调,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而京城之中,权贵人家最多。大街上随随便便走着的恐怕就是个四、五品官的亲戚——四、五品的官的亲戚,用来办别的差事恐怕是低了些,但是用来压一压这村子里的族长,也足够了。 更何况,为了稳妥起见,王彦选用的身份还是虚虚实实——京城姓王的做官的人不少,他随便报一个,只说是工部秦尚书同僚家里的子孙,难道族长还能特意写信到京城去核实他的身份?就算族长真的写信去核实了,恐怕秦尚书也懒得去挨个问明,到底哪位王姓同僚家里有个少爷叫“王彦”吧。 康健走过去敲门,立即就有家丁出来询问,待进去回禀清楚之后,没过多久,宗房现任族长秦孟冬就走了出来。他虽然拿着架子,但是听闻王彦是京城高官王大人家的公子,就有些稍微的不自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跌面子,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工部尚书还是族里的堂弟呢,说起来自己也是京城高官的亲戚,和这位王公子……身份地位也不差什么! 这样一想,他似乎就多了几分底气,表情动作也自然了许多。 很快,秦孟冬就把王彦带到了外院堂屋内,又让人奉茶过来。两边坐下之后,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还是秦孟冬先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出言询问,“王贤侄这次过来……” “家叔和秦尚书是同僚,小侄这次过来求学,在礼法上也应该过来拜见一下族长。只是小侄在学问上底子很薄,前些日子一直在书院里赶功课,今日才抽出时间过来拜见,还望族长不要怪罪才是。” 崇实书院说是背靠秦家村,但是事实上还是秦孟章那一房自己的产业。王彦过来求学,过来和自己这个族长打声招呼是他知礼,但是就是不过来打招呼自己又能如何——每年从外面过来崇实书院附学的学生少说也有一、二十人,自己连人都认不全,自然谈不上怪罪。 秦孟冬“哈哈”一笑,倒是表现得好似自己很大度一般,“王贤侄多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王彦才状似无意地提起,“其实崇实书院也是久负盛名——不只秦尚书,我记得先帝那个时候还有位姓白的太师也出身这里?叔叔说有一次陪今上说话的时候,今上还提起过那位太师,言语间很是推崇他的学问。”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族长脸上的神色。在他刚刚说到“姓白的太师”这几个字的时候,秦孟冬脸上神色似有些僵硬,又带着些诧异,似乎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忽然在他面前提起这么一号人来似的。不过,在自己说道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又带上了些释然,应当是已经自己脑补出了一番缘由来。 “那位白老先生却是曾在我们这里读书。”他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只不过,王贤侄你可能年纪小不知道,他早年犯过事,这许多年都不曾听到他的消息,也没有什么人提他。没想到……” 他狐疑地盯了王彦一眼,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王彦面色如常——如果一个村子里的族长就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对来,他也就白重活一世了。“哦?这我却没听叔叔说过了。只听说这位白老先生当年殿试中了探花,后来却比同年的状元、榜眼成就都高,在翰林院没做几年就被后来的首辅大人看重,一路高升,再后来又坐到太子太师……与他同年的状元和榜眼反而不知道在宦海沉浮到了哪里。这或许是叔叔用来激励我的话,我当时听了也很嚮往。没想到……后来竟还犯了事。” 秦孟冬显然不愿意多说白善倾的事,“呵呵”笑了两声,假装没有听出王彦话中打听的意思。 不过,他不愿意说,王彦却不会轻易地就放过这个话题。有绕着弯地问了几句关于白善倾的事,最后逼得秦孟冬不得不把这个难题往别人身上推:“白老先生的事,王贤侄问我,我是说不出来什么的,村子里和白老先生熟识的那些老人这些年怕是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微笑着顿了一下,“书院的秦院长却和白老先生是亲戚呢——孟章堂弟的母亲,和白老先生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白老先生当初又是书院里的学生,对于他的事,孟章堂弟必定是清楚的。王贤侄何必捨近求远,过来问我呢?” “啊?”王彦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院长先生和白老先生还带着亲。” “何止是带着亲?”族长冷笑一声,带着些许分明的愤恨和不屑,“他家收养的那位族女,还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呢,当年逃过一劫,和她母亲一起被孟远堂弟送回族里,孟章堂弟好心,在她生母去世之后,就接到了家里一直当亲女儿一般地养着。王贤侄你说,这样亲近的关系,孟章堂弟怎么会不记得白老先生的旧事呢?” 虽说没吐露出什么白善倾当年的旧事,但是秦孟冬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却更让王彦吃惊。秦孟章家里收养的族女……那不就是……自己那位邻座吗? 她……竟然是白善倾的外孙女? 第26页 瞬间,王彦的心底就腾起一股“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父皇交给自己的差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以后寻找白善倾的后代做铺垫。现在父皇的心思还没有显露出来,几位皇兄还有大臣们也都还没有察觉。他不禁在回忆中搜寻:当年是谁办成了这件差事呢? 那年,父皇下旨说要寻找白善倾的后人,发还家产。后来,似乎是…… 他又忽然留意到刚刚秦孟冬的那句话,“和她生母一起被孟远堂弟送回族里……” 王彦立时收敛起自己的心不在焉,状似无意地开口,“如果小侄没有记错的话,孟远是工部秦尚书大人的名讳吧?”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八卦,带着微微的兴奋盯着族长,“难道白老先生的外孙女竟是秦尚书的女儿不成?这些年小侄在京城生活,也听说过秦尚书和夫人伉俪情深的佳话,没想到,秦尚书竟然还有一门妻子?” 这世间,无论男女,其实就没有不八卦的。只不过男女之间着重注意的点不同,嚼舌根或许是女人的天性,但是男人们——在涉及到名利的时候,他们嚼舌根的本事和热情,其实也并不会比那些街巷里的长舌妇人们差。 不过,秦孟冬到底还是有几分清醒的,他只说了一句,“茴娘确实是孟远堂弟的女儿。”之后就不肯再详细往下说了。王彦再往下问,他就装出一副老道学的模样,连声说自己不好置喙堂弟的家务事,不肯再开口了。 秦孟冬不肯再多说,王彦也不可能在此时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逼迫他,只好转了话题聊了些别的事,这才告辞离开。 不过,即便如此,今天的收穫也已经够多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距离要寻找的人,竟然这么近。 并且,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隐约记得上一世白老先生的后人被找到了,但是对这个人本身却没有半点印象。如果白老先生的后人是个女孩子,还是外孙女,这就又说得通了——如果是男性后人,就算本人再抬不起来,也少不得从荫补的路子上给他一个出身,但是如果是外孙女,这就又赏无可赏了,顶多就是朝廷送些金银细软给她做嫁妆罢了。 *** 茴娘却不知道在当下竟然有人连她日后的嫁妆问题都想到了。王彦的忽然消失,她虽注意到了,却也没有往多余的方向去想,只是坐在自己的小桌前,安心练字默写论语。在书院念了些日子的书,她现在已经可以大差不差地背诵下来整本《论语》了,虽然也难免磕磕绊绊,但是比起以前来,也算是不小的进步。 因为她不是书院里先生们的重点关注对象,日常念书更靠自己的自觉,偶尔忘记一、两个字,或是背错了一些,悄悄对着书改过来,也没有人能发现。 但是,这样“自己默写——自己纠错——再改正”的过程,因为置身其中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点进益,所以倒是暂时兴趣十足,大有真的读成个女状元的劲头。既然连到书院读书的初衷都被她抛到了脑后,也就更顾不得别的了。 第16章 自从知晓了茴娘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生父又是现任工部尚书秦孟远,王彦再上学的时候,就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落到茴娘身上。 他年纪小,白老先生犯事的时候也就是二、三岁的年纪,那时的皇上还是个不起眼的宣王爷,他更是成日里只被允许在一个小小的跨院里活动。没见过白老爷子的面,自然更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茴娘生得像不像其外祖。 可是秦孟远他还是见过的,在他看来,茴娘和秦孟远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如果不是那天族长秦孟冬露了口风……他是绝对不会把茴娘和工部秦尚书联繫到一起的。 每每思绪行进到这里,就会发散开来——毕竟,他的差事虽说是着落在白老先生身上,但是白老先生都已经去世十年了,茴娘又是个姑娘,就算在得皇上顾念,也很难影响到现在、甚至之后几十年的朝局。但是秦孟远却是现在的朝廷重臣,一举一动都更值得王彦注意。更何况,这些年在京城出了名的和秦尚书伉俪情深的那位尚书夫人——可是贵妃的娘家妹妹,三皇兄的亲姨妈! 并且,如果他对上一世的记忆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话……秦尚书家里的几位小姐,无论嫡庶,似乎最后都嫁给了贵妃的娘家亲戚。那如此说来,茴娘岂不是…… 想到最后,思绪到底还是又转回到了茴娘身上。那日,他也是偶然从秦孟冬嘴里听到了茴娘的闺名,觉得这个“茴”字的音,倒像是寄託了什么似的,偶尔想到,就觉得似有深意。不过,等到了书院,真的面对茴娘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没有吐出过她的名字来——似乎书院里的人也没有谁真的唤过她的名字,王彦直到此时才隐约察觉到:这个书院之内,知道茴娘真实身份的,除了秦孟章一家之外,好像也不是只有他一人。 整个书院里的教授先生们,都如此维护她,是不是因为她是白老先生的外孙女? 不知不觉中,他的视线停留在茴娘身上已经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茴娘想要假装察觉不到都难——这样被人直勾勾的盯着,感觉可是太奇怪了。她忍不住抬头狐疑地看向王彦,王彦却半点没有被人发现后的侷促,反而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许多茴娘看不懂的情绪。 第27页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王彦不是王彦……而是别的什么人家的公子——哪怕是阁老家的孙子呢,茴娘现在就想狠狠地瞪他了。可惜,王彦的身份那样贵重,茴娘也只能强忍下来,索性不再往那边看了,低头闷不吭声地继续默写论语。 只是抄写的时候,心中还是放不下刚刚王彦怪异的举止:王彦不会又开始怀疑自己了吧?她的心“噔”地一下沉了下去。前些天好不容易才敷衍过去的,最近自己连余光都不敢多往他身上瞟,他怎么、怎么还能怀疑上自己呀? 一思及这事,她就再也静不下心来。心里忐忑不安,手就也跟着有些打颤,连着写了好几个字都没有写好,甚至连本来已经记熟了的几句话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吧,但是乱糟糟地一会儿一个念头地浮上来,委实也也强不了多少。不过,她又不敢面对面地问——万一王彦并没有怀疑她什么,自己反倒是露了口风,那不是更糟糕嘛! 这么纠结了一阵子,茴娘看了看桌上那些写坏了的纸,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是在糟践东西,索性停下笔,看着前面的先生没有注意这边,矮着身子悄悄熘出了薰德堂。 还不到用午饭的时候,书院内的学生们要不就在后面的书斋,要不就在薰德堂内,院落里鲜少有人,倒是方便了茴娘想心事。她一边慢慢踱着步子,一边试图在脑海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她又不是王彦肚子里的虫子,他这样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她又怎么可能猜出他的心思来? 茴娘的性子本就说不上和顺,虽说打小就不是千宠万娇着养起来的,却天生就带着一股子沖拗。上辈子虽然无论进京前后,家中长辈不是说不教导她,但是现在想来,却是无脑得很。重生之后,因为上辈子吃过亏,倒是学到了“谨慎”这两个字,但是——娘胎里就带着的性子,哪是那样容易改的?若是真的改了,前些日子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闹得自己直到现在还提心弔胆…… 甚至就在刚才,幸好自己熘出来得早,也幸好临时想起了“谨慎”这两个字,不然恐怕就真的要忍不住冲过去当面问了。 一想到她一个民女,当面去质问七皇子可能会得到的下场,她就又转了念头来庆幸这件事。正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忽然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师兄可是身体不适?” 这声音,分明就是王彦的! 茴娘一惊,“压惊”的动作瞬间顿在了那里。她默默地放下手,硬着头皮转身看向王彦,还是在转身的过程中她才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文昌祠堂后的这边院子,而时常会到这边来的,整个书院也不过她、王彦、康健三个人而已。 “无、无妨。”茴娘连忙摆手,话也说得结巴起来,“师弟你忙吧,师兄先回去了。”她连看都不看多看王彦一眼,扭身就像开熘。 不想王彦却斜着跨了一步,刚好挡在茴娘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话一出口,茴娘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己的嘴给捂上。质问皇子,这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上辈子好歹还活到了及笄之后,这辈子…… 茴娘脸上神色的变换瞒不过王彦的眼睛,不过他这次却没有往自己的真实身份上猜,只觉得茴娘恐怕是把他当成了登徒子,以为自己拦下她,是要对她无礼——这个时候,王彦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非常不妥,他忙往后退了半步,抬手一拱,“师兄,我有些问题想要向你打听一下,到处寻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里。” 随即又露出一抹腼腆的笑,“说来惭愧,在书院里读了这么一段日子的书,除了嘉琋师兄和你,竟然没有另一个熟悉的同学,遇到问题都不知道该问谁了。” 他只是有问题想问自己,所以刚刚才一直盯着自己看?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茴娘心底虽然还是有些疑问,但是既然王彦摆出了这样一幅态度,自己又还有把柄被他握在手里,也不敢这样一走了之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害怕反而惹恼了他。又在心底默默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强撑出大方的样子来,“师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她大方了,王彦却反而一瞬间变得吞吞吐吐,似乎那问题很难被问出口似的。茴娘不禁心下又是一突:他到底要问什么啊?不会是……不会是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吧? 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不然的话,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起居上,又什么问题需要问自己呢?不对,他刚还说了,是不知道该问谁才过来找自己问的,那应该……就不是和自己有关的问题了吧? 茴娘一直不停地在心底提出新的假设,又不停推翻安慰自己,纠结来纠结去,竟然没听到王彦的问话,直到他话音落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想问师兄,你是从小就在秦院长家里养活的吗?” “是啊。”茴娘点了点头,不懂王彦问这样一个问题目的何在。 “那么……我想向师兄打听一个人,这人以前就是咱们书院出身,后来去了京城,是我爹以前的先生。不瞒师兄,这次到咱们崇实书院来上学,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前两天我爹才知道,特意写信给我,让我打听打听那位先生的旧事。书院里的众位师兄和我也不相熟,直接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们又怕造次了,所以想着先向师兄你打听打听……” 第28页 王彦的话越往下说,茴娘就越觉得奇怪——总觉得王彦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才过来找自己的,倒像是……倒像是早就已经认准了能从自己这里打听出什么一样。而且王彦的爹……那不就是当今皇上?皇上以前的先生……那、那不就是……她的外祖父? 虽说早就知道在几年之后外祖父会被平反,甚至自己还是因为外祖父的关系才被父亲接回京城,但是现在就有皇子过来打听,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事。不过,为了防止误会,她还是勉强压下了脸上的惊容,回问了一句:“你、你想打听谁的事呀?”至于微微发颤的声音,那就是她控制不了的了。 王彦双眼紧盯在茴娘脸上,从容不迫地道:“是白善倾,白老爷子,师兄可曾听人说过他的事?” “啊,你问他呀……” 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然成了真,茴娘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她的脑海里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想要用“不知道”三个字敷衍过去,但是一张口,却到底没能吐出这三个字来。“哦,你问他呀……” 第17章 好不容易应付过了王彦——“这名字我听着耳熟,人却没有见过,只知道他是先帝时某年的探花,后来官做得很大。这人的事就连书院里的先生们都不一定清楚,你若是想打听,不如去村子里转转,或许有老人记得呢。”——这也不算说谎,只不过一下子就把知道答案的人扯到了书院外面,又没有暴露出自己和外祖父的关系。 虽说知道几年之后外祖父会得到平反,但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茴娘可不敢轻易向外人透露出自己的身世来。谁知道那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万一是之前外祖父的政敌,想要对他的后人斩尽杀绝……说的自私一些,她连外祖父一家人的面都没见过,虽说从小是听着外祖父家里的事长大的,日后或许也还会受到外祖父的荫护,但是现在让她因为外祖父丢了性命,她又有些不甘心。 就算日后王彦发现自己是在敷衍他,自己现在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兴许能敷衍过去呢?况且就算他日后发现了——想来也是到了自己回京的时候,那时一度就连皇上都很看重自己,王彦虽然是皇子,自己却也不怕他。 大不了——大不了倒是再道歉好了,说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堂堂皇子,想来也不至于和自己这么个苦命的小女子计较。 因此,她是大着胆子一下就把王彦支使到了村子里去,自己转身就回了薰德堂继续练字了。那天下午王彦没到书院上课,茴娘以为他是到村子里打听去了,想着以这些年村子里的长辈对外祖父的避讳程度,也不会说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在意这件事了。 *** “主子,这秦院长家的堂姑娘……怎么不说真话呀?”主子亲自出马都没能问出什么准话来,还被一句话又支回了村子里——虽说自家主子不至于真的再回村子里去做先前已经做过的事,但是康健想起来还是觉得不痛快。这份不痛快,也就被蕴含在了他的这句抱怨中。 “说真话?”王彦下午没去上学,此时正翘着腿倚在炕上,他玩味地把玩着手里的荷包,又扭头睨了康健一眼,“如果你是这位堂姑娘,别人随便问一句,就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别人问不说也就罢了,但是主子您问……哎哟!” 王彦伸手一掷,手中的荷包就跃上半空,又准准地落到了康健的脑门上,砸得他一声惊呼。“我问?堂姑娘她知道我是谁啊?”他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气,又正色道:“依我看,她什么都不说才是对的。难道别人随便找你打听一句我的事,你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吐露出来不成?” 康健被荷包砸了一下也不敢抱怨,弯身把正在地上滚动的荷包捡起来,放到王彦手边,又一脸讨好地笑着,“主子的事我自然不敢四处乱说,除了那寥寥的几个人,谁配听主子您的事呢?不过,依主子的意思,这位堂姑娘什么都不说,反而是对的了?但是……这样一来皇上交待给您的事……” “那事你放心,就算她不说,只要知道她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向父皇交差了。”他淡声淡气地说了一句,又看着窗外轻嘆,“她什么都不说,自然是对的。可惜,知道她身世的人……” 对于白家和秦家的事,这些天在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之下,终于回想起一些片段,从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来。 他记得白老先生出事那年他年纪还小,当时的父皇还只是宣王,皇后也还是宣王妃,每天晚上全府里的小辈都要被带到王妃的正院去给王妃请安。他甚至还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天气和现在差得不多,那时他和生母一起住在正院的西跨院内,眼看着快到请安的时辰了,他就被乳娘抱着,跟着生母一道拐进正院给王妃请安。 那天他们到得早,那时同样只是姨娘身份的贵妃还没带着三哥过来,王妃正在和另一位姨娘说话,说的是京城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新鲜事。“这秦孟远倒是会钻营,眼看着白家不行了,也不说休妻,但是转头就找了媒婆、提着聘礼上了东三街上的公主府,说是要娶靖国公府上的十五小姐为平妻……这么个出身不明的女人也敢娶进门,只为了保住他自己的乌纱帽,哼。” 第29页 那几年宣王府内没有女孩儿,偶尔王妃和姨娘们八卦几句也不用避讳,当时王妃说这一番话时的鄙视和不屑,他到现在都还隐约记得。 “只是这样一来……”那位姨娘——王彦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许是现在的德妃娘娘?她早年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又是大哥的生母,和王妃之间的关系一向都是很不错的——她的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几分犹豫,似乎对这件事还有些旁的看法。“这样一来,这秦孟远就也拐着弯的和咱们宣王府扯上关系了。现在正是要紧的关头,咱们王爷撇清关系尚且来不及,就怕……” “王爷想着撇清关系,那秦孟远不是更着急撇清关系?嘿,他这么做,可不是在撇清关系嘛。”王妃又冷笑一声,“那十五小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个老姑娘了,我看长公主很有可能应下这门亲事。如果真应下了,长公主自然会出面保女婿,不会让自己的小女儿刚过门就做了寡妇。咱们王爷这里倒是不担心他攀上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哪家是被一个妾的亲戚给连累了的。这些年靖国公府里根本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过十二小姐,谁敢乱攀咬?那是打长公主的脸呢!” 听出王妃的口气中已经带出了些不悦,那姨娘忙小心翼翼地赔笑,“是妾身见识浅薄了,只是外面那些喜好钻营的小人,有几个能像王妃您这样看得清楚呢?或许就有些轻狂谄媚的,拿到个棒槌就当成了针,还不是给王爷添麻烦嘛。” 王妃垂着眼皮,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过了半晌,才淡淡地开口道:“现在这个关口,人人自危,没有谁敢轻易动作的。那秦孟远这次能保全自己就已经是运气了,恐怕现在已经吓破了胆子,不然也不会冒着全京城人的嘲笑娶了那位……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他能想到走长公主的路子——这人或许无耻,却绝对不是一个蠢货,现在就开始重新和皇子们拉关系,他是不敢的。” “那就好。”那姨娘做作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又让咱们王爷身上背上了嫌疑。妾身只盼着家里的这几位小郎君都能平安长大,一辈子顺顺利利的。妾身最近想着快到夏天了,小孩子调皮,衣服都穿不住,不如做一些小衣裳,平时在自己屋子里……” “生在帝王家,想要一辈子平安顺利……嘿!”王妃似乎被牵动了心肠,感嘆了一句,又瞬间遮掩起情绪,和姨娘们说起了家常琐事,“你这法子我听着好,尤其几个年纪小的……”之后,又有几位姨娘陆续过来,最后跟着宣王一起进来的,是牵着三哥的魏姨娘——也就是后来的贵妃,不过她进来之后,王妃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别的。 之所以这件事能停留在王彦的记忆中,还是因为王妃提到了秦孟远续娶的平妻和贵妃之间的关系——上一世,秦孟远是三皇子身边的一名重臣,自己被父皇放到工部学习办差的时候,没少给自己下绊子。所以一听王妃提到秦孟远,他就多放了几分注意力过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有太多别的事需要他去关注,渐渐也就把这件事埋进了记忆深处,直到最近才又被翻了出来。 他琢磨着像秦孟远那样的无耻之徒,知道先头岳父由黑翻红,必定会把先头妻子的女儿接回京城——上一世,恐怕还是他自己像皇上透露出的消息。把茴娘接回京城,恐怕也是为了白老先生被发还的家产……恐怕宫里给茴娘的那一份赏赐,倒不一定真的是茴娘得了。 还有,他记得上一世秦尚书府里的几位小姐似乎都嫁给了魏氏的娘家外甥——甚至在他出事的前一、两年,秦家还有位嫡女嫁给了自己的三哥,当继王妃——那肯定不是茴娘,年纪就对不上。白老先生的这位嫡亲的外孙女,在短短三、四个月的风头无两之后,倒又忽然销声匿迹了。 茴娘的脸,不期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算不上多么艷丽的长相,穿上男装的时候更是只得“清秀”这两个字,倒是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尤其在难得大着胆子瞪视自己的时候……某种情绪在王彦的心头一闪而过,倒是没有被他本人注意到,只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惋惜:白老先生嫡亲的外孙女啊!那样清贵的血脉,却被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给算计了。 如果这一世——哪怕自己只得了白老先生一分的助力…… 王彦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一定帮她挑一户好人家,尽自己所能护她一世周全!这也算是……报答了白老先生对他的恩德了! 第18章 隆宁十一年仲春,天色刚蒙蒙亮,但是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已经有了人声。白虎大街上,几名监市正两人一组,一人手执大扫帚,另一人洒水,合作清扫街道。他们不时能从路边街角的石缝中扫出些彩纸来,似乎在提醒他们,十余天前的那场盛事,才刚刚过去不久。 十余天前的某个良辰吉日,三皇子迎娶户部尚书曹襄的孙女,从尚书府抬出的一百二十八台嫁妆,以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足让京城百姓们围观了整整一天,甚至之后的十余天内,还被作为谈资,不断出现在百姓们的茶余饭后。 第30页 更有甚者,某些市井中人见面打招呼的话都改成了,“那日你可见到尚书府小姐的嫁妆了?哟,那可够一般人家过好几辈子的了吧?恐怕就算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了。” “嘿,毕竟是嫁给三皇子——三皇子这些年差事办得好,去年就封了淮王,这嫁过去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嫁妆当然不能薄了。不过,这三皇子的婚礼,可比前几年皇长子那场婚礼热闹多了,也不知道翊王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皇长子比三皇子大五岁,几年前就封了翊王,划了藩地。当今皇上膝下已经成年的皇子,只有他们两个。 “依我看,翊王就算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前年就被皇上亲口赶到江西就藩去了,难道还想着更进一步不成?想当年……” 话说到这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就已经有些过了——妄论国事,若是换了那些严苛的年头,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说了、不说了。”先前提起话头的人自毁失言,忙摆着手,生硬地转了话题,“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不如吃一碗馄饨,就去上工吧。” “店掌柜,你家的馄饨,可是越来越入味了……” *** 这些人都是苦出身,日常做的也是出力的营生,嗓门自然不小,偶有一两句话就顺着和煦的春风,直接飘进了刚刚经过这小早点摊子的一辆珠盖青油车内。 茴娘在车内坐得正有些无聊——早上赶着进城,天还没亮就被管家娘子叫了起来,梳洗打扮之后就一直坐在车里,在城门外还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进了这四九城。她不好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只有偶尔传进车里来的京城百姓的聊天声,能带给她些许乐趣。 而这京城里的百姓,或许是全天下的平民中最关心时政的一群人,随口说道的,都是朝廷里的大事,不是这个皇子、就是那个大臣,消息甚至比许多地方官员还要灵通。更难得的,是很能见微知着,这不,连两个封了王的皇子的婚礼规模的不同,都似乎已经被他们解释出了许多深意来。 更不用说就藩与否——两个王爷,一个被皇上“亲口”赶去就藩,另一个却留在身边,其中哪个更得皇上看重也就不用多说了。就算皇上原本对翊王也并非无情,但是长年累月地见不到这个儿子,这份“情”还能有多深,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这群百姓们似乎已经忘了,翊王也是在迎娶王妃之后的第二年才去就藩的,而且当时延平太子还在世,皇长子不去就藩又能如何?但是现在的局势可不像当年了,皇上去年会给三皇子封这个王,说实话也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想到这里,茴娘不禁微微一笑,但是随即又轻轻蹙起了眉头,眼里带着一些隐蔽的担忧还有……惋惜。淮王元妃曹照婷在她的印象中,是皇室宗亲家的女眷里难得的善心人,只是后来却没能落得个好下场。甚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二姑娘,前面从朱雀大道上穿过去就到西三街了,您呀,就要回家啦。”隔着车门帘子,坐在车辕上的管家娘子微微抬高了声音,话语里也带着些提醒的意思,“奴婢知道您早上没有睡足,等到了家里就好啦。” “知道了。”茴娘坐在车内轻声细语地答了一句,轻轻摆动了一下脖颈。她今年已经快十三岁了,不好再梳着两条大辫子做女童打扮,更不方便梳男人的发髻。今天是她被接回秦府的大日子,管家娘子早上特意给她梳了双丫髻,又插戴了几朵小小的串着细小珍珠的绒花——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但是就算是这些,都还是在西安的时候管家娘子用自己身上的钱帮茴娘置办的,戴在头上好歹算是一点装饰。为了保持发髻不乱,她在车里只能正襟危坐,一坐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现在背嵴肩膀处已经有些僵了。 说实话,能在隆宁十一年的春天进京,这是茴娘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她是差不多到了隆宁十一年的末尾才被秦家的管家接到了京城,进京之后时间不长就进了腊月,正月里跟着祖母进宫,还得了彩头。 可是——这一世和上一世是真的有所不同了。而这些不同,不仅仅体现在了她进京时间的提前,更体现在了朝廷内外的几件大事上。 上一世自己进京的时候,延平太子身子骨似乎还好,是在转年的春狩大典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才一病不起,拖延了约莫三个月就去了。 但是这一世,他却是从隆宁三年就开始体弱多病,没能过完隆宁九年的腊月就去世了。也是在那年腊月,书院还没有放假王彦就被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书信叫回了京城,之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回过泾阳。当然,他遮掩着身份来到秦家村,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周围同学实情,甚至直到现在,表哥秦嘉琋都还以为王彦是京城哪户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因为受不了西北的穷苦才不继续在崇实书院读书的。 对于表哥的误会,茴娘自然不会好心地帮王彦辩驳——王彦在的那几年,她过得也是提心弔胆,生怕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知道他秘密的端倪,被他杀人灭口——当初不小心说错话之后王彦眼中那两道凌厉的眼神,茴娘直到现在偶尔回想起来还会感到后怕。 第31页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动了想杀自己灭口的心思吧? 幸好,他在崇实书院没能呆满两年就走了…… 当然,他走的时候选用的藉口也不会是真实的。事情的真相,还是后来太子病逝的消息传满天下之后茴娘才自己拼凑出来的。想明白之后,她就更加肯定了王彦的身份:这世上又有几件这么巧合的事情呢? 而王彦离开之后,她一度以为事情又恢复到了正轨上,只要她真的能寻找到梦境暗示给她的那个“契机”……可惜,在书院整整念了三年的四书五经,学问长了不少,但是那个“契机”,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茴娘甚至觉得,那或许是梦境和她开的一个玩笑。 然而,等到了隆宁十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被延平太子的事勾动了念头,皇上忽然重新提起了先帝时惠诚太子结党谋反的事来,大有为惠诚□□平反的意思。 先帝龙驭上宾多年,早年的心腹大臣大部分都早已上书乞骸骨,这些年朝廷里的阁老辅臣们,哪个不是看着皇上的眼色做事?当年被惠诚太子连累的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后人都不一定还存于世上,他们的学生门人们,就算没有被当年的事牵连,这几年也是宦海沉浮,仕途不会得意——这群几乎都还在地方任上混日子的小官,朝廷里的主事大员又怎么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与己无碍,又能送皇上一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因此,为惠诚□□人平反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外祖父也随之由黑翻红——其实也只是在史书上多添上一笔罢了,真正获得了实惠的,还是茴娘。 她被接进京城的时间,被提前了,甚至提前了将近一年。 还没过正月,秦家村的族长秦孟冬就收到了秦孟远的信,说等正月过后,会派遣管家过来接茴娘进京。这封信一到,秦孟冬对茴娘就换了另一张脸孔,甚至试图劝说茴娘改住到宗族的宅子里去,却被秦孟章和茴娘以“正月不宜搬家”为由给拒绝了。被拒绝之后,秦孟冬也少有的没有记恨在心,反而见天地派人、甚至亲自到秦孟章的二进小院里给茴娘送东西。只是到底捨不得金银之物,送去的东西也大多是些点心、果脯之类,茴娘不爱吃甜,转头都拿去给了珊娘和表弟秦嘉玳。 这些旧事一一在茴娘的脑海中翻滚,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秦府的大门前。茴娘只觉得车速减缓,外面传来了管家的声音,“进去通禀一声,就说二姑娘到了。” 外面传来了沉闷的门响,似乎是有家丁跑进去回话了。等了片刻,外面又传来一声门响,不知是家丁还是别的什么人走到车前,对着车外的管事道:“大管家说二管家辛苦了,老爷已经去开朝会了,让您带着二姑娘走侧门,直接进老太太的院子。” 茴娘坐在车里微一挑眉——上一世进京,她走的可是正门,怎么重活一世,待遇反倒比上一世还差了? 第19章 青油车进了侧门,又往内走了一段,直走到一个垂花门外,才停下。管家娘子掀开车帘,扶着茴娘下车,又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斗篷,才领着她进了垂花门,走在抄手游廊内,“一会儿见了老太太,不要害怕,老太太一直念着姑娘呢。” 祖母对自己的感情又几分真、几分假,茴娘自然心中有数,不过当着管家娘子的面,她还是轻声细语地应了一声:“是。” 管家娘子满意地点点头,笑容里露出更多的和善,“您打小就生活在西北,和姐妹们都没见过,不过也不必担心,府里的几位姑娘都生性柔顺,也很知礼!现在早上请安的时辰已经过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今天您过来,恐怕现在都还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等着见您呢——您是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对于这话,茴娘更是不置可否,大姐芙娘、三妹苓娘、五妹茵娘尚且不说,至少她的四妹芝娘——除她之外府里唯一的嫡女,就和“柔顺知礼”沾不上半点关系。不过她也只是微微一哂,很快就遮掩好了表情,重新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随着管家娘子的步伐往内走去。 她不由得想到上一世——那是她真正的第一次进京,初进祖母的院子,免不了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同时,心里又想着如果她的亲娘白氏还在……自己岂不是从小住的也是这样的院子?活着如此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想到这些,就七情上面,一脸的不甘和愤恨。 然而事实上——这还是重生之后,茴娘多次回忆才想起来的——在早年生母白氏偶尔对她讲起的京城生活中,当年秦孟远一家在京城住的不过是一座不带跨院的三进小院,甚至就连这座三进小院,还是白善倾亲自出面託了关系才帮女婿置办好的,地点在城北某条小胡同里,比起东三街、西三街这样的地方,可要差得远了。而现在这座位于西三街的、带着跨院、花园、甚至诸多小院子的大宅,却是魏氏出嫁后,长公主——现在是大长公主了——心疼女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处宅院,直接送给女儿做了嫁妆。 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秦孟远后来对魏氏言听计从,家里——除了长子之外——的大小事物都任由魏氏做主,似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毕竟西三街是当朝文臣大员的聚居之地,大部分都是皇上亲自御赐给当朝几位阁臣居住的宅第,秦孟远就算当上了尚书,也不一定能在这里置办到宅子——他一直在京城做官,可没得过什么有油水的差事。更何况,如果没有魏氏,他能不能当上这个工部尚书,还是两说的事。 第32页 这样看起来,上一世茴娘倒是白生了很多闲气,还让别人由此看清了自己的虚实…… 唉,就自己上一世的那点子城府,也难怪后来会被魏氏那只笑面虎玩弄于股掌之间、连半分翻身的余力都没有了。 穿过穿堂,才算是真正进了祖母许氏日常起居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群小丫头正从厢房内往外搬箱笼,搬出来的箱笼就放在院子中央的甬道上,打开箱子的盖子,露出里面的绸缎、布料。一回头见到她们两人,又纷纷迎了过来,“邹大娘回来了,这位……就是二姑娘吧?” 打头搭话的丫头身穿着艾绿色的长袄,米黄色长裙,头上带着些钿翠珠花,看上去打扮得比茴娘还要更富贵些。管事娘子的脸上也映着客气的笑,“半夏姑娘,二姑娘到了,老太太可得闲?” “奴婢半夏见过二姑娘。”名叫半夏的丫头笑着给茴娘行了个礼,又看向管事娘子,“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二姑娘呢。不只老太太,太太和众位姑娘也都在……刚刚老太太还问紫苏姐姐呢,紫苏姐姐就吩咐我出来迎一迎,顺便盯着小丫头们做事,别让她们偷懒耍滑,误了事。” 她的脸上又浮起一抹犹豫,“只是,紫苏姐姐刚刚和我说,大厨房的周嫂子不知道有什么事,等您好几天了,让您把二姑娘送到了就赶紧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带二姑娘进去就行了。” 邹大娘望了一眼半夏脸上盈盈的笑意,放开了牵着茴娘的手。茴娘脸上表情不变,顺从地牵住了半夏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半夏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怯生生、却带着善意的微笑。而在她的心底,却忍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嘆息。 上一世,在茴娘进京后,半夏就成了她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对茴娘不可谓不忠,但是茴娘却一直都没能对这个丫鬟真心以待,甚至最后……都没能保全住一直维护着她的半夏,这也成为了她无法释怀的遗憾。 茴娘悄悄紧了紧相握的手,轻轻一晃,在半夏看向她的时候绽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半夏一怔,又迎着茴娘的笑脸甜甜地道:“二姑娘,咱们进去吧,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 跟着半夏进了堂屋,堂屋里却并没有人,半夏又带着茴娘穿过两个多宝阁组成的花罩中间,到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屋内沿着窗根下面是一整排的炕,炕的对面摆着一张罗汉床,罗汉床边上还斜着摆了一张小巧精緻的美人榻。 屋内或站或坐,约莫有七、八个人在内,茴娘是经历过一次的了,虽说这一世和上一世的情形并不尽相同,但是打眼一扫,也就心里有数了。斜倚在美人榻上正拿着本书在看的是大姐芙娘,她和秦孟远的长子秦嘉蓉是一双龙凤胎——她还是姐姐,这对姐弟从小就被秦老太太养在身边,是以,虽然是庶女出身,但是她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反而比四妹芝娘更像是主人,也更适意。 罗汉床上围坐着三个女孩儿,分别是三妹苓娘、四妹芝娘、五妹茵娘。苓娘和茵娘是同母姐妹,此时也挤在一处,但是苓娘却不怎么搭理妹妹——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芝娘的跟班,此时也正努力伸着脖子凑到芝娘耳边不知在小声说些什么,一脸的巴结之相。芝娘虽然眼底藏着不耐烦,却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她。 另一边窗下的炕上,对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还有一位面容富态的圆脸妇人,两人似乎正在商量家务事。见半夏牵着茴娘的手进来,两人的视线同时在茴娘身上一扫,就又移开目光,好似没看到有人进来了似的,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反而是对面罗汉床上,苓娘和芝娘说小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们、还有屋内站着的另外两个丫鬟的视线,自然也都投落在了茴娘身上。 半夏轻轻一攥茴娘的手,茴娘就听话地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朝着两位长辈磕了个头,“茴娘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她口齿清晰,声音不大不小,说出来的也是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不带半点西北口音。 两位长辈这才转过脸,光明正大地看她,秦老太太眼里更是带了一点惊喜和善意,“茴娘来了,唉,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话说得,活似她小的时候老太太就见过她一般。然而事实上,茴娘是在秦家村出生的,为了诞下她,白氏还险些因为难产而丧命。虽然那一关熬了过来,但是后来也一直身体不好,没几年就病死了。 而且——茴娘又忍不住在心底嘆了一口气——甫一见面就得到老太太的善意可不容易,上一世她刚进京的时候可没得到老太太的几个好脸色,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老太太嫌弃她满口的西北口音,一听她说话,老太太就不会自觉地想起以前在秦家村最落魄的那段日子。老太太不愿意想起那段过往,也就愈发不待见这个孙女。 这一口官话,是她上辈子出嫁后才慢慢改过来的。那时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娘家和她不贴心,婆家人也排挤她——那时的她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学会了一口京城官话,陈轲就会对她稍微好一些。她努力了将近两年,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口音,但是这一口官话没能改变她上一世的命运——但是,如果能让她这一世京城生活的起始变得更顺利一些,也还不错,不是吗? 第33页 茴娘这边正心底感慨万千,魏氏也开口说话了,“茴娘从老家过来,这一路可累着了?先见见你姐姐妹妹们,等晚上你父亲和大郎回来,再全家人给你接风。”说完,盯着身侧挨着炕沿边站在炕下的丫鬟看了一眼,那丫鬟就自觉站出来,引着茴娘去给几位姐妹行礼。 芙娘神色不冷不热,但是也没做出什么为难茴娘的事来。苓娘小心翼翼地觑着芝娘的脸色,但是长辈在边上看着,也不敢露出怠慢来。芝娘是妹妹,这礼行得心不甘情不愿,敷衍似地弯了弯腿,就算是行过礼了——其实这行为放在大家小姐身上算得上是极不知礼的了,但是魏氏就好似没看到一般,老太太睨了她一眼,也没有露出喜怒来。最小的茵娘胆子也最小,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声如蚊讷不说,全程垂着头,茴娘连她的正脸都没有看见。 ——虽说这一世很多事情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是这几个姐妹的性情还有对待她的态度,却和上一世没有半分差别。茴娘微微一笑,几乎是略带着些怀念地一一回礼。 第20章 茴娘见过了姐妹们,老太太又对着屋里的另一个丫鬟吩咐,“去那边屋里搬个绣墩过来,给二姑娘坐。”那丫鬟还不待动作,半夏就甜笑着说:“紫苏姐姐,我去搬就好了。”一扭身抢着跑出了屋子。 紫苏是秦老太太身边一等一的大丫鬟,根据茴娘上一世的观察所得出的结论,她在老太太心里的位置也就仅仅低于秦孟远、大少爷秦嘉蓉、大姑娘秦嘉芙、四姑娘秦嘉芝等几个人而已,比苓娘和茵娘的分量都要重上不少。茴娘隐约还听人说过,紫苏是被老太太看好,将来要放到秦嘉蓉房里替老人家照顾长孙的,可惜直到上一世茴娘出嫁,紫苏依然是老太太屋子里“一等一的大丫鬟”。 因为名字里有个“紫”字,并且是全府里唯一名字里带“紫”字的丫鬟,所以紫苏非常喜好穿紫色的衣裳。例如今天,她就穿着丁香紫色撒花绸面的袄子,桃红色百褶裙,通身的穿戴气派,比起一般中等人家的小姐来也不差什么。一个丫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穿衣裳,也可见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和看重了。 对于半夏抢着去办差事的举动,紫苏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半夏往外去了,就一扭身,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不一会儿半夏搬了绣墩过来,就放在老太太的左手边,茴娘过去坐下,微垂着眼眸,安静地盯着老太太袄子领口处的花纹。 老太太似乎没想到在西北老家孤身长大的二孙女举动能这么得体,任凭她在京城生活多年修炼出的一双厉眼,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老人家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一开口问的,却是老家村子里的情况。“去年天冷,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老家那边还好过吧?” 好不好过,都已经过来了。开春了才问,又有什么用呢? 茴娘掩下眼中的嘲意,“族长堂伯心里想着族人们呢,刚进了九,就从族库里拿出粮食分给大家,今年还多从外面换了些煤炭,所以冬天不算难捱。” “那就好。”老太太似真似假地嘆了一声,“前年听说老族长去了,我还担心族人们受苦。没想到孟冬行事也还有些章法,村子里的族人们跟着他,能把日子越过越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越过越好?茴娘险些就要冷笑出声来。三年前,族长秦孟冬想出了让族人抵押家中田土,族里同意僱佣长工种地,各家拿着抵押得来的银钱供家里的男孩读书、考功名的法子,三年下来,宗房的田产可不只增了一、二十亩。尤其在前年乡试之后,不少人家里孩子落第,又拿不出钱来赎回田土,田中的出息大多都便宜给了宗房和族库。 村子里那么多人家的田土、出息都归了族库,这难熬的冬天宗房若是再不出点血,那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 “你在村子里,读书识字了没有?”老太太终于问到了茴娘自己身上。 “回老太太话,茴娘在村子里一直受孟章堂婶教养,也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启蒙书。” “孟章……”老太太沉吟一声,眼中神色略有些玄妙,随即又笑着点了点头,“孟章这些年主持崇实书院,你在他家住着,不识字反倒不像了。既然这样,你从明天开始就也跟着姐妹们一起去上学吧,我们这样的人家,读书写字和绣花针线都不能一点都不会。”老太太话音一顿,又问茴娘,“我听说孟章家里的大儿子前年乡试中了解元?” “是。”茴娘脸上也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嘉琋堂哥书念得好,前年考中了解元,在村子里也是一件大喜事。” 老太太眉头一挑,好奇地问:“怎么去年没上京参加会试?我原想着,都是近亲,他家老太太当年还帮衬过咱家,他上京里来,理所当然住在咱们家里,少年解元,如果再考中了进士,到时候你爹出面,进翰林院不说,说一门好亲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若是殿试成绩好,被哪位阁老招为东床,那就更是大喜事了。” 没想到大表哥刚考中了个解元,老太太就已经替他计划到以后的仕途、甚至娶妻生子的事情上去了。茴娘不禁有些瞠目,但是很快她就遮掩好了自己的真实表情,“孟章堂叔说嘉琋堂哥底子还是薄了些,会试就没让他下场。表……”她猛地顿住嘴,悄悄咽下“表舅母”三个字,“堂婶说,嘉琋堂哥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不妨事。” 第34页 “说起来,嘉琋今年……”老太太盯着茴娘,微微拖长了声音。 “十七了。”茴娘垂下眸子,适时回答。 老太太瞭然地点了点头,“年纪确实不大,若真的有才华,等几年也没什么。中了进士再说亲,也更有面子。” 这个话题茴娘着实不感兴趣,但是也不敢把自己的不耐烦表现出来。可是让她这样一直和老太太就着秦嘉琋的亲事一问一答……又实在是没趣。先放着家里的大哥大姐——两个人今年都十五了,秦嘉蓉身上还没有功名且不说他,芙娘却是实打实到了该说人家、准备嫁妆的年纪了,老太太放着养在自己院子里的亲孙子、孙女不关心,忽巴拉地一门心思给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说亲?这热心肠未免放错了地方吧? 更何况,老太太还不是想着自己说亲,还是想着让儿子秦孟远帮人家说亲…… 好在,魏氏在此时轻咳一声,瞬间转移了老太太的注意力,“娘,媳妇想着,嘉琋那孩子既然想着中了进士再说亲,那等等也无妨。但是茴娘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该把她安置在哪间屋子里,等老太太决定了,媳妇好差人去收拾准备。” 茴娘低下头,假装害羞,但是唇边却挂着一抹冷笑:自己可不是昨天临时决定进京的,京城这边早就派人回老家接自己了,就算别的不知道,自己进府之后需要一间落脚的屋子这还能不知道?上一世还晓得提前收拾出偏院来给自己住,这次却连屋子都不给准备了? 她的眼中又浮现出疑惑来——还是那个问题:怎么重活一世,自己进京后的待遇反倒比上一世还差了? 老太太扭头瞄了一眼窗外的院子,院子里几个小丫鬟还在里里外外地搬着东西。她脸上神色不变,淡淡地说:“先让茴娘住在我院子里的东厢房吧,再过半日恐怕就收拾好了。你让邹管家从库房里找出套家具过来,等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就摆进去,到了晚上茴娘刚好住进去。”她又扭头看向茴娘,“你先在东厢房住些日子,等你大哥过完十五岁生日搬去外院,就把东偏院重新收拾一下给你住。” 茴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上一世一进府就住着的东偏院,现在还属于大哥秦嘉蓉,自己当然不能和大哥抢屋子住了——而且就算她想抢,也抢不过。 “孙女住哪里都好。”她谦恭地回答,顺便用余光瞄了一眼魏氏脸上的神情——如果可能的话,她此时还很想看一看几位姐妹脸上的神色,可以她现在背对着她们,只能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全都钉在她的背上。不过,就算只能看到魏氏脸上的神色,她也已经很满足了。虽说魏氏此时脸上神色和刚刚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茴娘到底多活了一世,已经能分辨出魏氏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假的“无动于衷”了。 刚刚听到老太太的话,魏氏眉头微动,唇角也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这可不是真的无动于衷的表现,只不过她到底城府深些,掩藏得快罢了。 魏氏恭敬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媳妇等下就吩咐下去。”在婆婆面前,魏氏似乎一向把自己的脾气控制得很好,半点看不出属于公主之女的骄纵来。 老太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等下叫针线上的人过来,给茴娘量身做几件衣裳。” 魏氏的目光在茴娘身上打量了一圈,用帕子掩着唇,遮住了唇边的嘲意,只不过那嘲意太明显,遮掩的动作又太慢,就连对面的几个女孩都看得分明。茴娘清楚地听到芝娘发出了一声轻笑,又有细细碎碎听不清楚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竟是芝娘和苓娘两个人当着长辈的面就说起了小话。 “针线上的人就算加紧赶工,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做出一身衣裳。”两天做出一身衣裳,这还是用现成的印花料子剪裁,不能往上绣花。 在茴娘看来,新衣裳等两天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她这一世的命还和上一世相同,那还有五、六年的时间能穿那些好衣裳呢。再说,身上这一身棉布袄裙,她也没看出来有哪里不好。 但是老太太似乎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孙女身上穿着棉布衣裳——她简直恨不得让茴娘现在就去换一身绸料的衣裳出来。她想了想,“东厢房收拾出来的箱笼里应该还放着些芙娘以前的衣裳,有些是做了没穿过的,先翻出两身当季的,让针线上的人抓紧改好了,新衣裳多等几日倒是不碍事。”她又扫了一眼对面的几个孙女,补上一句,“给芙娘、芝娘她们姐妹也一人做上一身新的,茴娘回家,这是喜事……家里的两个男孩子,也不要落下了。” 第21章 原本只是给茴娘一个人做衣裳的事,没想到最后家中小辈们都跟着得了彩头,这件事多少也算是她们占了茴娘的光——除了芝娘外,其余三个女孩盯在茴娘后背上的目光顿时变柔了一些。 魏氏眨了眨眼睫,“虽说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茴娘身边也该安排几个丫鬟专门服侍。”秦家的小姐,每人按照定例,屋内各有两个大丫鬟和四个小丫鬟服侍,小丫鬟专事洒扫,若是和生母住在同一个院子,混着使一份人手也无妨。像芙娘,虽说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西偏院里,好歹也算是一个单独的小院落,她身边的六个丫鬟就是配齐了的。 第35页 “就算小丫鬟可以先暂使着您的人,屋里也总要有人照应。” 老太太随手往门口一指,“半夏,从今天开始,你去二姑娘房里服侍。” “是。”半夏福了福身子,又安静地站到一边。 不过,半夏也只是一个人,茴娘身边还有一个缺。 老太太低着头想了想,“邹管家的大女儿今年也十三了吧?年前邹妈妈进来回话的时候,和我说年后想让女儿进来当差,我说既然她有这个心思,就先把女儿送到赵四家的那里去学服侍主子的规矩,想来现在也学得差不多了,就让她过去东厢当差吧。” 邹管家是家里的二管家,就是他们夫妻两个把茴娘从秦家村接进京城的。不过,这夫妻两个在府里效忠的主子可不尽相同。当年秦家总共也就三进院子,哪里用得着两个管家?邹管家还是魏氏的陪嫁,魏氏进门后,家里宅子大了,秦孟远也步步高升,出入都需要专人照应,这才又提拔了这么个二管家。而他的妻子,却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出身,这夫妻两个强强联手,多年来在秦府后院地位稳如泰山。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还把家里的闺女送进来当差是为了展示他们的忠心,也打着或许能飞上枝头的念头——但是现在,老太太一句话就把邹家的女儿调到了小姐的房里,还是这么个初来乍到、谁都不怎么待见的小姐…… 不过这些念头也就只在魏氏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就被她抛在了脑后。不过是个下人家的闺女,放到谁屋里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而且以老太太对秦嘉蓉的看重,会提前坚壁清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是,媳妇等下就让人去带她过来。” 其实,对于老太太的这个决定,除了魏氏,茴娘也有些吃惊。上一世她身边从始至终就只有半夏这么一个大丫鬟,和四个小丫鬟,可没有什么邹管家的女儿……没想到这一世和上一世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说完人事上的事,眼看着已经过了半个上午,魏氏却并不急着回自己的院子料理家事,而是笑吟吟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娘,您知道,年前皇上一时意起问了几句先头姐姐父亲的事,后来又问起茴娘,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我娘耳朵里。她昨天给我来了封信,听说茴娘这几日就要进京,想着下个月她老人家生日的时候,让我把茴娘带过去给她瞧瞧呢。”茴娘心下一惊,又听魏氏继续道:“媳妇想着,那日必然热闹得很,那些官宦贵胄家里的女眷恐怕也有不少,茴娘刚刚进京,那天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那副场面,也该请个人来,好好给茴娘讲一讲京城里的风俗礼仪,免得……” 似乎是怕茴娘感到尴尬,所以魏氏贴心地没有把后面的话给说出来。但是这间屋里的人,又有几个猜不出“免得”后面的那几个字?老太太眉头一挑,脸上显出少许不悦,但是很快,她就收了脸色,“等下让人去南石炭胡同看看,如果郑嬷嬷还在,就再把她请来,让她教教茴娘。” 魏氏似乎对老太太的这个决定并不是很满意,但是既然老太太已经发了话,无论她原本打着什么算盘,现在都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逆了老太太的意思。她勾了勾唇角,不打算再敷衍自己的婆婆了。 “娘,正院那边还有婆子等着回话呢,媳妇就先回去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去吧,等晚上再过来。” 魏氏弯了弯身子,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几个女孩,她身边的丫鬟连忙过去罗汉床边上,帮苓娘、芝娘、茵娘穿好鞋。魏氏又威严地一点头,芙娘和茴娘也同时起身。魏氏却看也不看她们两个,直直地走了出去,三个女孩也跟在她身后,转眼间,屋里的人就少了一半。 对魏氏的忽视,芙娘似乎早就已经习以为常,茴娘也没有露出不满或是失落来。魏氏走后,她又坐回了绣墩上,低头想自己的心事。 上一世,她是隆宁十一年的初冬进京,那时,外祖父刚刚由黑翻红不久,皇上下了旨意寻找外祖父的后人,发还家产。父亲派人接自己进京,很快就被皇后传入宫里,亲口夸她“有外祖父遗风”,并赏给她不少绸缎首饰。那时的她,携外祖父后人之势回京,风头可谓一时无两。可是后来,京里又发生了些别的事,大家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别人身上,隆宁十二年大长公主的生日,自己就没能有份参加,更不用说隆宁十一年的了——那时她还远在西北呢。还是在出嫁之后,她才第一次见到了大长公主的面,然而那已经是她十六岁时的事了。 这一世怎么——怎么这么多事都和上一世的不一样呀? 茴娘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应对这么多的未知,心里就忍不住地打鼓。 和家中小辈们说了一早上的话,老太太早就有些乏了,此时儿媳一走,就很想躺倒了歇着。但是,她和茴娘毕竟是第一回见面,就算是自己的亲孙女,但是在她面前直接躺倒,老太太尚有些做不到。不过,除了自己这儿,茴娘似乎确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茴娘不走,芙娘就也没有离开的道理…… “芙娘。”老太太唤了一声大孙女,“带你妹妹去那边屋里说说话,你们姐妹两个年纪相近,你多教教你妹妹。” 第36页 芙娘显然很尊敬祖母,她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册——茴娘这才注意到那是一本《千家诗》——起身走到茴娘身边,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开。茴娘也不愿意一直挺着背嵴坐在绣墩上,起身朝老太太福了福身子,安静地跟在芙娘身后出了这间屋子。 老太太的院子是大院,正房五间,左右还另有耳房。茴娘注意到,她们刚刚说话时呆的屋子是东边第二间,芙娘带她出来,却并不出堂屋的门,而是一直往西边走去,直走到最里间的花罩内,当先坐到一张梅花桌旁,又指了指对面的一个位置,“二妹坐吧。” 茴娘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坐到梅花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和芙娘大眼瞪小眼,半晌两人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茴娘先找到了话题。其实也是借着刚刚的那一点事,她带着些腼腆和感激地开口,“还没谢过大姐,偏了大姐的衣裳穿了。” “都是一家姐妹。”芙娘淡笑着点了点头。 上一世就是这样,这位大姐对着自己永远是一副不咸不淡中带着几分客气的样子。 有了这个开头,芙娘虽然并不健谈,却也和茴娘有来有往地聊起天来。她大多数时间是在给茴娘介绍这座宅子,介绍的时候也是从她们现在身处的老太太的院子开始说起,“祖母平时在东边两间房里起居,西次间是吃饭的地方。”她指了指一扇木隔断之外的屋子,那间屋子里确实摆着一张大大的方桌。“这间屋子平时没什么人用,偶尔家里来客人了,我才带着姐妹们到这屋里来坐着。” 介绍完了主屋,又开始介绍偏院,“我住西偏院,大弟住东偏院。”她身为长姐,没能住在东侧却也并不失落,反而隐隐有些自豪,“大弟是家里的长孙,前几年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屋里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茴娘点点头。秦孟远的二儿子秦嘉茗隆宁九年末才出生,现在还不到两岁,并且和大哥秦嘉蓉一样,都是庶出,比起还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就连秦孟远本人,都更为看重长子。 介绍完了老太太的院子,芙娘又开始说府里别的院子,“爹日常在外院书房,只有晚上才偶尔进内院。”“太太的正院在咱们东面,四妹跟着太太住在正院,二姨娘带着三妹、五妹,住在正院的后罩房里。”“二弟跟着六姨娘住在东北角的院子里,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后面就是咱们日常上学的院子。” 对于府里除了老太太的院子之外的地方,她似乎对别的地方都不是特别了解,尤其魏氏的院子,更是一语带过,不愿意多说。她说的这些虽然茴娘早就已经知道,但是茴娘还是露出了一副认真听的模样。 姐妹两个正说着,外面忽然进来穿着栗色贡缎袄,黛青色马面裙的中年妇人,她一边往这边走,一边随口唤道:“大姑娘……”一走过来,没想到芙娘对面还坐着另一个生面孔,怔了一怔,却又随即反应过来,微笑着道:“二姑娘好。” 第22章 打过招呼,中年妇人紧接着笑着说了句,“你们姐妹两个先聊,我去看看老太太。”就转身穿过堂屋,往东边屋里去了。 虽然早就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茴娘还是小声问了芙娘一句,“刚刚那位是……” “哦。”芙娘脸上神色很柔和,“那是大姨娘,平时就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后院,方便向老太太尽孝,也方便照顾我和大弟。”大姨娘就是这对龙凤胎的生母,母子三人感情一向很好。 茴娘强压下涌上心头的一点感慨,轻轻“嗯”了一声,又和芙娘说起了旁的事。 “咱家在京城亲戚不多,但是也总有出门的机会。最常去的是大长公主府——也就是太太的娘家,不过靖国公府却很少去。”芙娘话说得很婉转,又没有为妹妹详细解释的意思。如果不是茴娘已经经历过一世,刚刚从西北进京的她,绝对听不出来其中的玄机。 不过这份玄机毕竟涉及到魏氏的身世隐秘,魏氏现在是秦府主母,芙娘自然不敢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不只芙娘,就连茴娘,都不敢露出“了解”的神色——就算魏氏的身世之谜在京城是所有富贵人家共同的默契,但是那也是在京城里。虽然靖国公府势微,但是只要大长公主还在,这事就还能算得上是皇家的事,谁敢公然嚼皇家的舌根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传到西北去,茴娘自忖自己无法解释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渠道,索性装出没听出其中玄虚的样子,仿佛连大长公主和靖国公的关系都不知道一般。 芙娘只那话一点,见茴娘没搭这个话茬,也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上去。“除了大长公主府,祖母每年佛诞前后都要去京郊的谭慧寺礼佛,往往会在那边住一、两日,姐妹中若有愿意跟着的,也可以一起过去。”自然,她就是每次都愿意跟着的那个了。 秦老太太信佛,这茴娘是知道的。不只老太太,就连白氏都会时常念几句佛经。在秦家村的时候,因为一手字写得好,还经常帮邻居家抄写佛经,换一点米粮。不过因为表舅向来不信神佛,多少也影响到了她——况且,她从小听母亲讲佛经里的故事,却又总是觉得:如果佛祖和菩萨真能保佑世人,为什么母亲那么好的人却没有好报呢? 第37页 因为这一点的不甘不平,上一世茴娘从来没有跟着老太太去过谭慧寺,每次听老太太提起佛祖的时候,也是一脸的不屑——就算她已经极力遮掩,但是上一世她那个遮掩情绪的本事——茴娘现在是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掩面羞走:遮不住当时自己的脸,遮一遮现在自己的眼也是好的。 不过,重生之后,茴娘却懂得了要敬畏鬼神——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佛祖存在呢?所以,才给了自己另一次机会,让自己可以…… “大姐,这去谭慧寺,要不要提前抄写基本佛经之类的呀?”她微微垂着头,却抬着眼皮,露出些含羞带怯的腼腆来。 “你还会抄写佛经?”芙娘带着几分诧异地看着茴娘,又忽然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得并不好,像是在村茴娘从村子里来的不会写字没见识似的,忙找补解释:“现在京里虽然礼佛之风盛行,但是真的诚心佛事的大多还是家里的老人家,大部分人家里的姑娘小姐,大多不过是投长辈所好,咱家的姐姐妹妹们都是不抄佛经的。前两年祖母生日的时候,三妹妹想抄一部佛经送给祖母,刚露出点意思就被祖母训斥了几句,说她‘心不诚,抄出来也没用’,之后就也没人提了。” 茴娘感激地笑道:“原来是这样,多亏大姐提醒,不然,我就要把之前抄写好的佛经拿出来献丑了。”她的行李里面是真的放着两部抄写好的佛经,都是在知道二月就要进京的消息之后正月里赶着抄出来的,原本想着送给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是了,上一世家中确实没有小辈抄写佛经送给老太太,她之前还没有细想里面的缘由,今天听芙娘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 “你在西北住着,怎么还抄佛经呀?”芙娘忍不住好奇地问。 茴娘垂下眼,“我娘以前很喜欢抄写佛经。” 提到白氏,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芙娘的视线四处乱瞟,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过了半晌,才漫声“嗯”了一下,却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茴娘在心底嘆了口气:这个家,看起来是真的没有她母亲的位置了。 幸好,这样的尴尬没能持续太久,不多时,紫苏就带着一众丫鬟进了西次间,摆放桌椅、碗筷碟盏,厨房的人送了饭菜过来,因为半夏被拨给了茴娘——现在正带着人一起收拾东厢房呢,紫苏就临时拉了丁香一起摆菜。 午饭很丰盛,八菜一汤,有荤有素,但是放在尚书家里,却又算不上过分奢靡。老太太自然坐在主位,茴娘和芙娘对坐,又有大姨娘在一旁侍候着帮老太太布菜,三人安静地吃完了茴娘这一世进京之后的第一顿饭。 秦孟远虽然是近十余年内京城里的新贵,但是无论是他出身的秦家村,还是老太太当年的娘家,都算得上是陕地大户,教养孩子也很重视规矩,无论是秦老太太,还是芙娘,都吃相文雅。而老太太看着茴娘的举止有礼,心里也很满意:只要这个孙女没被养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村女,自己就愿意稍微回护她一些。 其实,儿子的这两个媳妇,老太太说不上对哪个不满意——白氏没能生出儿子,难道魏氏就生出了儿子来?要说在老人家最看重的一点上,两个儿媳妇是谁都不能让她满意的。外面的事是男人们的事,老太太不懂,只能事事都听由儿子做主。但是前些年家里妻强夫弱——当着自己的面魏氏做小伏低,但是在他们自己院子里把自己儿子磨搓成什么样子她不是心里没数。 但是没办法,魏氏的亲娘是大长公主——说一句话连皇上都不敢不听,亲姐又是贵妃——枕头风更是好用,她一个不懂政事的老太太,又能怎么办呢?只好在家里,尽力护住自己的长孙、长孙女,似乎只要护住了这两个,在和魏氏的对峙中,她就多少保留了一点胜利一样。 对于茴娘,其实老太太的心态也是如此:如果自己能在魏氏面前多少回护一下这个孙女,那似乎也就多证明了一些自己的价值。 只要她不要那么上不得台面,只要她听话……老太太看向茴娘的目光,审视中带着些温存。 *** 吃完饭,又对坐着喝了半碗茶,老太太才起身。刚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回身看向两个孙女。 秦家人想来有午睡的习惯,老太太和芙娘都要回卧房睡觉,那么茴娘的安顿就成了难题——先不说老太太还不知道茴娘要不要睡午觉,就算睡,又让她在哪里午睡呢? 老太太正犹豫,芙娘却瞬间懂了祖母的顾虑,她主动开口,“让二妹先去我屋里歇一会儿吧?” 看着自己从小教养长大的大孙女,老太太满意地一笑,“好,难得你们姐妹第一天见面就这么投缘。” 其实和大姐投缘不投缘,茴娘也还不知道。但是她明白自己现在处境尴尬,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甚至主动牵住了芙娘的手,姐妹两个手拉着手出了堂屋,沿着抄手回廊外的小门进了西偏院。 西偏院是个小小的跨院,北面是一明一暗两间瓦房并一间小耳房,西面的两间厢房也是一明一暗,另外南面两间小小的倒座房,隐约能看到有穿着打扮像是小丫鬟的人在里面走动。 第38页 因为西偏院和老太太的主屋距离近,芙娘去祖母屋里的时候向来不带丫鬟,姐妹两个一进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从屋内迎了出来,一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和自家小姐牵着手、穿着朴素的女孩子,一边道:“姑娘,您回来了。” 芙娘“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茴娘,“这是二姑娘。” 两个丫鬟的眼中瞬间露出一股瞭然。虽然之前没人见过,但是秦家的下人们一直都知道,府里是有一位“二姑娘”的。只不过早些年呢,二姑娘是“至纯至孝,在老家侍奉生母”,到后来就变成了“至纯至孝,在老家为生母守灵”。久而久之,二姑娘的身上就被打上了两个印戳:“至纯至孝”,还有“老家”。 “二姑娘。”两个丫鬟同时福了福身子。 “这是我屋里的两个丫鬟,玉竹和玉桂。”芙娘牵着茴娘的手往屋里走,又随口吩咐,“今儿二姑娘在咱们这儿午睡,你们去打一盆水来,再去找一件赶紧的新睡袍。” 茴娘默然不语,她任由芙娘牵着,又悄悄环视芙娘的卧房。这间屋子她上一世也曾来过,不过那那时她和芙娘关系一般,来过一、两次,也是在芙娘将要出嫁的时候,屋里的东西大多都收到了箱笼中,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间屋子主人还在时的样子。 第23章 芙娘的屋子说起来就像是她这个人似的,小巧温馨,却又不够富贵逼人——布置上只取“中庸”这两个字。外间的博古架上摆设玩器不多不少,也不见有多名贵。里间的书案上散落着几本书,但是大多看上去很新,不像是时时翻看的样子——茴娘见了不觉暗笑,大姐似乎只有在祖母屋里,才格外爱读诗词。 妆奁边的胭脂水粉,只有中规中矩的几样。绣架上绷着布,上面绣着寥寥几朵缠枝桃花——这是专属于春天的花样,但是现在,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这绣品还没绣好呢。 一进里间,芙娘就放开了牵着茴娘的手,玉竹伺候她脱下袄裙,披上睡袍,正在拆头发,玉桂手中抱着一件新睡袍,带着两个小丫鬟端着一盆水和毛巾等物走了进来。“二姑娘,奴婢服侍您洗脸。” 茴娘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茴娘从小自力更生惯了,这一世又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和人生闲气,脸上始终带着笑,快手快脚地洗过脸,擦了芙娘递过来的带着一股梅花香气的面脂,换上睡袍,和芙娘一里一外并肩躺在那张架子床上。 芙娘习惯了午睡,虽然床上多了一个人,但是姐妹两个身材都不丰腴,躺在一张床上也不拥挤,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茴娘在西北的时候却没有午睡的习惯,躺在陌生的床上,身边又躺着并不亲近的大姐,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地不敢动作大了,僵着身子躺了一会儿,倒有了些困意,再加上早上起得早,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等茴娘一觉醒来,芙娘已经轻悄悄地起身换好了衣裳,正坐在窗下的书案前捧着书看呢。茴娘眨了眨眼,有几分不好意思,“大姐。” “你醒啦。”芙娘回过头,莞尔一笑,又抬高声音朝着外间叫两个丫鬟,“二妹醒了,你们从箱子里找找看有没有二妹穿着合身的衣裳,找来帮二妹换上。” “大姐,我……”茴娘一怔,开口就要拒绝,芙娘却扭头打断了她,“二妹,晚上父亲要进来吃饭,你还是听我的吧。” 垂着眼呆了片刻,茴娘才又抬首,脸上的笑有些复杂,“那就先谢过大姐了。” “都是一家姐妹。”芙娘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又扭回头去继续看书了。 不一时,玉竹就抱着一身适合仲春天气的袄裙走了进来,“二姑娘先穿这一身吧,兴许合身呢。” 茴娘顺从地起身,换上那一身其实还略有些大的袄裙——袄裙的衣角处的丝线尚新,看起来是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几个丫鬟临时改的,虽说还有稍许不合身,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看见妹妹换上了绸缎袄裙,芙娘微微点头,又趁着玉桂帮茴娘梳头的时候从自己的妆奁内找出一对点翠蜻蜓簪来,递给玉桂,“把这对簪子给二妹带上。”最后,又找出一对花草纹手镯,让茴娘戴在手上,看着打扮起来的妹妹,满意地笑道:“好了,这样打扮起来,父亲看了也开心些。” 茴娘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感嘆:虽说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但是秦家未免也太势力了!从老太太开始,都恨不得自己家天生就是京城人士,和西北老家一刀两断才好……但是又没有真正一刀两断的勇气,只能不尴不尬地摸除掉家里所有和西北相关的印记。 子不言父过,其实芙娘这么明确地点出秦孟远不喜欢见到家中儿女穿西北布衣,已经有些过分了。但是姐妹两个却都浑然不觉似的,芙娘没觉得羞愧,茴娘也没觉得芙娘的话有什么不对。 姐妹两个在屋里空洞地聊了会天,吃了些茶水点心,芙娘看天色差不多了,就主动牵着茴娘的手去了主屋。茴娘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下一阵怪异:难道在一张床上并肩睡了一觉,大姐就真的养出了对自己的姐妹情谊?上午还带着几分抹不去的生硬和疏远,到了下午,竟然就隐隐热络起来…… 第39页 这转变未免有些大了! *** 茴娘心里带着疑惑,直到进了堂屋的门才回过神来。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秦孟远会过来吃饭的关系,老太太屋里面很热闹,不只魏氏带着女儿们过来了,就连几位姨娘都过来凑了热闹——不过有资格过来凑热闹的姨娘,也都不是等闲之辈,总的来说也就只有大姨娘、二姨娘、和六姨娘有这个资格。 大姨娘自不必说,老太太屋里出去的丫鬟,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秦孟远唯一的儿子就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她在府里的地位天然就比下面几位姨娘高些。 二姨娘是魏氏的陪嫁丫鬟,当年魏氏嫁进秦家做平妻——说是平妻,但是白氏早就被秦孟远送回了西北老家,她这个平妻和正妻主母也没什么区别,或许是看大姨娘有儿有女,秦孟远身边的通房丫鬟也不少,她主动把自己身边一个容貌尚可的陪嫁丫鬟提拔成了通房,没想到,这通房竟比她先一步怀上了身孕,好在两个人最后都没生出儿子——在尴尬了一段时间之后,原本的主僕两个又凑到了一起,魏氏提拔二姨娘,二姨娘也时常为魏氏办事。府里的三姑娘苓娘和五姑娘茵娘,都是二姨娘的孩子。 而六姨娘,更是现下府内最得宠的红姨娘。她也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出身——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太屋里风水格外的好,或是老人家终日虔诚拜佛,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六姨娘成为了秦家第二个生出了儿子的姨娘,二少爷秦嘉茗今年一岁出头,生得虎头虎脑,正是可爱好玩的年纪,就连魏氏,表面上都很喜欢这个小儿子,时不时就想要抱一抱。 屋里人多,虽说大家大族大家面子上都要过得去,但是也不自觉地就分出了派系。老太太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小孙子,大姨娘和六姨娘站在一边不停说着俏皮话,和老太太一起逗孩子。魏氏坐在老太太下首,一双眼睛也黏在小儿子身上,她身边站着二姨娘。对面罗汉床上,苓娘、芝娘、茵娘还是像早上那般模样,苓娘和茵娘挤着坐在一起,却只和芝娘说话,留着美人榻给芙娘。 若在往日,这些位置已然够家中的主子们坐,偶尔秦孟远进来,临时搬一把椅子进来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但是今天,在家里多出了一位名义上的主子之后,这间屋子里的位置,似乎就有些不够坐了。 美人榻虽说也不小,但是却是斜着放的,坐两个人,似乎怎么坐都不对劲。 不知屋里的大人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显然,罗汉床上坐着的几个小辈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茵娘沉默遮不说话,但是芙娘和茴娘一进屋,她的目光就紧紧黏在两人身上。苓娘朝芝娘大使眼色,芝娘脸上挂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茴娘见了,心里也有些忐忑。上一世进京的第一天是什么情形,其实她现在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是在她那残存的隐约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么复杂啊?怎么重活一世,感觉这家里每个人都抢着给她下马威呢? 姐妹两个先给老太太和魏氏行了礼,茴娘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厚着脸皮也跟着芙娘坐到美人榻上——大不了就坐在靠后的位置,被挡住一半身子她也认了。正准备动作,衣袖却忽然被芙娘一拽,芙娘拉着她凑到了老太太身边,“祖母,二弟也过来了呀。”她指了指身边的茴娘,“茗哥,这是你二姐,知道了没有?” 有了芙娘开头,茴娘也顺势跟着朝花生仁似的二弟摇了摇手,“茗哥,我是二姐呀。” 茗哥年纪还小,虽说识得家中的几位哥姐,但是却不太相熟,今天见面前又多了一位姐姐,免不了疑惑地盯着茴娘多看了两眼,又抬手一抓——当然什么都没有抓到,开口奶声奶气地道:“姐?” 满屋的人顿时愣在那里,茴娘心里也顿时“咯噔”一下。 上一世,她年底才进京,那是二弟秦嘉茗已经两岁了,生性聪颖,已经会被几百首唐诗宋词。但是,茴娘也隐约记得自己听人说过,二弟秦嘉茗学说话很晚,直到一岁半了才会开口说话,第一个词喊的就是“爹”,所以虽然是次子,但是在之后的几年中,秦孟远对次子的宠爱渐渐超过了长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秦嘉茗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不是“爹”——起码能做到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喊出的第一个词是“爹”,得到秦孟远的喜爱,这就是六姨娘的本事。 但是,从现在众人的反应来看,秦嘉茗开口说话的时间这是……提前了?而且说的还不是“爹”,而是一个“姐”字。茴娘微低着头,但是她的目光却悄悄扫过周围几个人的脸:老太太脸上的神情从说不上是惊还是喜,慢慢变为完全的喜色,老人家显然已经沉浸在小孙子会开口说话的喜悦中了。魏氏脸上的神色比较玄妙,唇角边带着僵硬的笑意。二姨娘神色呆板,六姨娘眼底是一片失望,但是大姨娘眼中,却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得意。 第24章 茴娘心中一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就在下一瞬,大姨娘脸上的表情就变换成了纯然的欣喜,她一拽六姨娘的袖子,“茗哥会开口说话了,老爷知道了还不知该多开心呢!” 第40页 “是啊。”六姨娘勉强扯了扯唇角,盯着大姨娘的目光里带着几抹提防,又强撑着笑脸奉承老太太,“平日里茗哥在我这儿,是怎么教、怎么哄都不开口说话,今儿被老太太抱在怀里,姐姐们一逗就开了口,可见老太太身边是真的被佛祖保佑着的,今儿茗哥可是沾了老太太的光呢。” 几句话,把老太太哄得更是眉开眼笑,不过老太太到底矜持些,她先抬眼看了看两个孙女,又叫紫苏,“搬几把椅子过来,明天你去库房再找出几把来,现在家里人口多了,有些坐不下了。” “是。”紫苏答应着出去找人搬椅子去了,老太太又看向茴娘,眼中多了几分慈爱,“我看,茗哥和茴娘倒是有些缘分,偏偏她来了,她一开口,茗哥就说话了。” 大姨娘和六姨娘同时目光一闪。对于六姨娘来说,和“二姑娘有缘”这种事,肯定是比不上“和老爷有缘”——哪怕是和“老太太有缘”、“和太太有缘”、甚至是“和四姑娘有缘”都要更好些,怎么偏偏是二姑娘……偏偏是这个生母被老爷厌弃又早死,刚从西北老家过来的二姑娘! 她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想着今天能让儿子一鸣惊人,没想到……可是二姑娘今天刚进府,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打算,又在行过礼之后大喇喇地直接过来逗自己儿子?能打乱自己全盘计划的就只有……她一边思忖,一边用眼角狠狠地剜了大姨娘一眼,肯不得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但是对于大姨娘来说,这二少爷和二姑娘有缘,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年龄排行不占优,出身不占优,宠爱也不占优,只要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早日考出一个功名来,这个家,以后就是自己儿子的了! 简单的一声“姐”,被众人闹腾出了不同的含义,好在紫苏很快带着小丫鬟们搬了四、五把椅子进来,分两排摆在炕下,大姨娘和六姨娘挪出些位置,让芙娘和茴娘能够坐下。 秦孟远带着长子秦嘉蓉走进屋的时候,芙娘和茴娘才刚刚坐下,见他们两个进来,屋里的女孩们全都起身行礼,五个人一齐向秦孟远行过礼,除芙娘外的另外四个又向大哥秦嘉蓉行礼,姨娘们也都纷纷福下身子行礼,魏氏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秦孟远,转身坐到炕边的椅子上,待秦嘉蓉向她行过礼,又招手叫茴娘过去,“茴娘过来见见你爹。”又似笑非笑地扭头看向秦孟远,“老爷看看茴娘,可像白家姐姐不像?” 魏氏看似是大大方方地提起了白氏,但是话语里却带着隐隐的锋利,像刀尖一样刺着秦孟远。秦孟远干咳一声,等茴娘走过来单独给他磕了头,才漫声道:“你刚从老家过来,在家里还习惯吧?” 刚进京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有,谈得上什么习惯不习惯?秦孟远这声关心也未免太过空洞敷衍了。 “还习惯。”茴娘垂着眼,低声回答。 秦孟远瞄了魏氏一眼,又肃着声音问道:“茴娘,你这次进京,可有带着你外祖父的文章在身边?” 茴娘微微瞪大了眼,硬生生压下一声冷嗤。若问外祖父的文章,当年母亲身边倒是有不少,但是就在外祖父出事之后,是秦孟远自己,把那些文稿像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火全都烧掉了,连一张碎纸片都不曾留下,现在却来问她要? “回父亲,茴娘身边……没有先人手泽。”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句话,又要保证话出口的时候不露出怨恨,最后几个字音隐隐有些发颤。 秦孟远这话问得虽然无耻,却把自己的目的明明白白地坦露在了妻子面前,魏氏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稍好了一些,说出来的话也不再那么阴阳怪气,“茴娘,你坐吧。” 茴娘老实地坐到了自己刚刚的位置上,心底一片冰冷的漠然。老太太刚刚一直不发一语,现在却自认为找到了说话的好时机,她颠了颠怀里的小孙子,“远儿你可是慢了一步,没听到刚刚咱们茗哥开口说话了呢。” “哦?”听母亲提到小儿子,秦孟远果然来了兴致,他探手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嫩脸,抬头温情地看向六姨娘,“这么快就开口说话了?你把茗哥养得很好。” 六姨娘的脸色徒然间就明媚了起来,她在几个姨娘中原本也是最年轻的一个,穿着打扮也最娇媚,带着一丝少妇的风情,“都是站了老太太的光呢,非得到了老太太屋里,才开口说话。” “老太太刚说茗哥和二姑娘有缘呢,二姑娘一逗,就说话了。”大姨娘趁机眉眼盈盈地接话。 秦孟远却没有显露出不满来,反而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 老太太含着笑把刚刚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末了又道:“你说,可不是缘分嘛?” 秦孟远神色一动,抬手捻了捻鬍鬚,“这倒是……”他沉吟了片刻,目光在老太太怀里的小儿子和茴娘之间来回挪动半晌,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有缘好啊,只盼着日后茗哥能像他外祖父那样,也考个探花回来。” 这话一出,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首当其冲的,就是魏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许多,不过,她到底是公主府出身,政治敏锐度稍微高些,听得懂丈夫那句话背后的意思。第二个脸色难看的就是大姨娘了——对于六姨娘来说,反正她也只是个姨娘,自己儿子认哪位主母的父亲做外公,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不过如果自己儿子真能考个探花出来……自己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得个诰命呢! 第41页 这样看来,“和二姑娘有缘”,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无论她们几个表情怎么变换,情绪的起伏都不如另一个人来得大:几乎是在秦孟远话音刚落的瞬间,芝娘就一脸不平地叫了起来:“哪来的探花外祖父?我外祖父是当朝驸马,才不稀罕那个破进士!” 魏氏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当朝大长公主的驸马,是现任靖国公的弟弟,就算没能尚公主,以后得个荫补出身也是妥妥噹噹,确实犯不着寒窗苦读考科举。 芝娘是嫡女,她说这话不能说错,但是对于家里的庶子庶女们来说……嫡母的父亲都是他们的外祖父,所以他们的外祖父,确实不只有驸马,还有白善倾。 对于这件事,原本茴娘是不打算开口给什么回应的。秦孟远虽然无耻,但是他是她的生父,在这个父权为尊的世道里,她根本不被允许对父亲心生怨怼,更不用说直接控诉他的无耻。六姨娘是丫鬟出身的深宅妇人,在秦孟远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前,她甚至不愿意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这或许可以说是她没什么见识,但是同样也表明了,她没有故意攀扯关系的意思。至于秦嘉茗,那就更无辜了——才一岁多一点的孩子,被生母教着讨好大人就已经够可怜的了,那些再深一层的事,就更不会和他扯上关系了。 茴娘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自己才刚一岁多的幼弟,是一个纯洁可爱的好孩子的。 如果没有芝娘的那句话,茴娘大可以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也不愿意记得,也不愿意看清——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现在不行了,母亲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身为白氏唯一的血缘后代,她怎么能够允许芝娘这样、完完全全地否认自己母亲的存在? 茴娘眉头一竖,正准备开口争辩,魏氏却恰在此时,抢在她前面开了口,“芝娘!”她先瞄了一眼老太太和秦孟远沉下来的脸色,瞪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厉声轻喝,“大人说话的时候,哪有你插嘴的份?我看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明天就不要去上学了,去擦擦祠堂里的牌位,尤其是……”她笑着盯了茴娘一眼,“你白氏母亲的那块!” 唉,虽说自己进京的时候提前了,带出的引子也不一样,但是这齣戏,魏氏到底还是做出来了。 不过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出于父亲对母亲的认同,或者说……这就够了。 虽然她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做,但是起码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起码……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好啦。”见魏氏开口就说罚,秦孟远反而缓和了脸色捡了好人来做,“女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事知道得不清楚也是有的,好好说给她听就是了。”他看着一众儿女,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等清明的时候,让孩子们都去祠堂里祭拜一下白氏,算是他们的母亲呢,享一份香火也是应当的。茴娘,你看如何?” 夫妻两个一搭一唱地演完了一出大戏,结尾又着落在了茴娘身上。茴娘抬眼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秦孟远和魏氏,咬了咬唇,到底还是选择了配合着他们演完——不然这齣噁心的戏目还不知道要演几遍。 她起身,谦恭地拜倒在地,“全依父亲所言。” 第25章 经过了那出假得不能再假的戏, 晚饭的时候大家就都不是很有吃饭的兴致——别人茴娘不知道, 但是她自己真的是被噁心地提不起胃口。 吃过饭,大队人马都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茴娘是紫苏亲自送回东厢房的, 一出堂屋, 就能看到东厢房里透出的烛火。 紫苏刚把茴娘送到东厢房门口,半夏就打着帘子迎了出来,“姑娘回来了。”又笑着对紫苏道:“多谢紫苏姐姐送我们姑娘回来。”言语间已经换了称呼,很以自己是茴娘的丫鬟自居了。 “份内的。”紫苏客气地点点头, 又拒绝了茴娘让她进屋喝茶的邀请,“老太太那边事情也多,我还要过去照应。改日得了闲再来叨扰二姑娘吧。”虽然带着一分隐然的傲意, 但是紫苏的应对,也算可圈可点。 茴娘带着半夏进了东厢房,屋里成套的桌椅箱笼已经都布置好了,甚至博古架上还摆了些瓶瓶罐罐, 应该也是今天才搬过来的。对于屋内布置的好坏, 茴娘不置可否,她径直进了北边的里间——那是她的卧房。 卧房当中摆着一张梅花桌, 比老太太屋里西里间的那张尺寸稍微小一些。茴娘在坐在桌边,看向半夏,“今天辛苦半夏姐姐了。”她记得半夏比她略大几岁,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半夏一愣,低了低头, “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一来一回之后,似乎主僕两个都有些无话可说。半夏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邹管家的女儿正在耳房里等着呢,奴婢带她进来给姑娘看看?” “好。”茴娘点了点头。对于这个上一世并没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邹管家的女儿,她也有几分好奇。 半夏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就带了个娇俏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姑娘,这就是邹管家的女儿,名叫……”她稍微拖长了声音看向小姑娘。 第42页 “回姑娘话,奴婢名叫大春。”人很爽利,名字却有些俗了。 茴娘正犹豫,半夏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府里丫鬟都取的是草药名呢。” 这话顿时提醒了茴娘,西北多产药材,秦家村里也有不少人家做的是药材生意,对于药材,茴娘自然不陌生。她看大春穿着一件黄色裙子,名字里又有“春”字……“府里可有人名叫‘连翘’的?”她问半夏。 半夏偏着头想了想,笃定地回答:“府里没有叫连翘的。” 茴娘点了点头,笑着看向大春,“以后你就叫连翘吧——原来的名字也不是不好,只不过和府里别的人都不一样。我初来乍到的,也不敢冒然就改了规矩。” 邹管家的女儿,又在当差前学了几个月,自然知道府里的规矩,她连忙跪下,“谢姑娘赐名。” 定下了新名字,大春——现在改叫连翘了——就是茴娘房里的另一个丫鬟了。半夏又带她出去,让她去院子里叫两个小丫鬟一起去厨房提热水。茴娘现在房里的编制只有两个大丫鬟,小丫鬟还没有配齐,只能先混着用老太太院子里的小丫鬟做些杂活。 连翘答应着去了,半夏转身进来,问茴娘,“姑娘,热水还要等一会子才能提来,您要不先看看书?或是做做针线?”半夏的这两条建议都是出于好心,一来是怕茴娘在屋里干等无聊,二来也是因为这两件事,全都是老太太眼中大家闺秀应当勤修不缀的“正经事”。 绣花自然不必说了,在老太太看来,教会孙女们读书也是很重要的——倒是不妄想着家里出个才女,但是老太太自认他们这一房诗书传家,教出来的女儿也不能失了风雅。 所以,芙娘在老太太房里总是捧着本诗集在看。可事实上,前后两世,茴娘都没见自己这位长姐做过一句诗。 “半夏。”不待茴娘回答,厢房门口又传来了紫苏的声音,茴娘轻轻点了点头,半夏忙扭身出了里间。茴娘坐在里间,隔着门洞只能看到半夏的背影,但是外面两人的对话却隐隐传到她的耳中。 “半夏,老太太让我给二姑娘送些钱来。”半夏听了,就领着紫苏进了里间,紫苏怀里抱着个木匣子,木料不错,还雕着花草虫鸣的纹样,“二姑娘,这个月的月例已经发过了,这些钱是老太太让我单独给您送来的零花钱,等下个月,就可以和别的姑娘们一起领月例银子了。” 茴娘笑着一摆手,让半夏接过匣子放到一边,眼尾的余光半点都不去瞄向那个匣子,只微笑着看向紫苏,“劳烦紫苏姐姐替我谢过祖母。” 两人又笑着客套寒暄了几句,半夏亲自把紫苏送出了东厢房。过了片刻半夏又进来,茴娘笑着招呼她,“把那匣子打开看看。”茴娘在老家的时候,秦孟章家里的孩子都是没有零花钱的——村子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若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可以和邹氏说了,让邹氏托人买过来。只偶尔大表哥秦嘉琋跟着村子里的长辈去县城里的时候,邹氏会给他些钱,却也不多。他们兄妹几个,都没有私房钱的说法。 当然,上一世茴娘在秦家也领过月例银子,但是毕竟重生之后也已经过去了几年,能再次领到私房钱,她还是有些小兴奋的。 “打开看看呀。”她笑着催促,倒显得没有白天那样拘谨了。 半夏也放松下来,主僕两个围到木匣子周围,半夏打开匣盖,里面放着八个碎银锭子,每个都差不多大小,半夏拿起一个掂了掂,约莫有一两左右。除了碎银锭子,还另有两大贯铜钱,可以用来做赏钱,分给那些帮忙做事的小丫鬟。八个银锭子加两贯钱,总共约值十两银子。 茴娘隐约记得,上一世在秦家的时候,她每个月有四两银子的月例——整个尚书府的姑娘里,只有她和芝娘能领到四两银子的月例,其余几位庶出的姑娘都只有三两。当然,两位少爷即便是庶出,领到的钱也比她们要多多了。 当然,对于芙娘和芝娘来说,每个月还能从老太太或魏氏那里领到一些额外的补贴,在茴娘进京之后,因为养在老太太的院子里,老太太每个月也会多补贴给她一两银子,逢年过节或是遇到老太太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另有大手笔的赏赐。不过,一般来说,当时茴娘每个月总共能领到五两银子的月钱。 而现在,老太太第一次出手给钱,相当于直接给了她两个月的月钱,谈不上大方,却也并不小气。 毕竟对于现在的茴娘来说,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把匣子放起来吧。”她笑着和半夏道:“拿出些钱放在好拿的地方,剩下的都给你管着。”茴娘自忖除了散赏钱之外,自己平时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再说把钱交给半夏管着,她也放心。 不一时连翘带着小丫鬟提了热水进来,半夏笑着给了赏钱,和连翘两个人服侍茴娘洗漱。晚上半夏守夜,东厢房的里间没有垒炕,茴娘睡在床上,半夏就只能打地铺。 “这样会冷吧。”茴娘看着有些不忍,但是下人又不好和主子睡在一张床上。连翘适时插话,“我看那边屋里有张小榻,半夏姐或许能睡在那上面。” 第43页 茴娘想了想,上一世她住东偏院,卧房里就有一张小榻,半夏在那张榻上陪了她好几年。想到旧事,她的眉眼就染上了些唏嘘,却也默许了连翘的提议,“把那张榻搬进来吧,你们两个搬不动就叫两个小丫鬟进来帮忙。” 另一边屋里的那张小榻,之前茴娘进来的时候也扫了一眼,虽说不大,但是也不是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轻易搬得动的。最后,连翘叫了刚刚跟她一起去厨房提水的小丫鬟进来帮忙搭手,一起把那张小榻搬到了茴娘的卧房,放到窗根下面。 那两个小丫鬟刚刚就各得了不少赏钱,现在又得了一笔,一晚上总共也得了一百多钱,具都笑得眉开眼弯,口中吉利话不断。 待收拾好了,连翘也自去耳房里歇了,屋里只剩茴娘和半夏,一主一仆都是新换了睡觉的环境,有些睡不着。 茴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酝酿睡意,半夏听着她翻身的声音总以为她有事要做,时不时关心地问她:“姑娘可要喝水?”“姑娘可要用恭桶?” 酝酿了半天也并不成功,茴娘索性主动找半夏聊天,“祖母说,让我明日和姐妹们一起去上学,半夏,你给我说说家里学堂的事吧?” “好啊。”半夏笑着应了,轻轻开口:“姑娘们上学的院子在六姨娘的院子后面,从老太太院子的后门过去,只有一小段路。一共两位女先生,一位教读书写字,一位教绣花。两位先生平时都住在那院子里,院子挨着府墙,出去有个小角门,是专门方便两位先生出入的。听大姑娘说,两位先生都很和气,不会为难人,姑娘大可放心……” 在半夏的徐徐讲述中,茴娘打了个小哈欠,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26章 第二天一早去老太太房里用过早饭, 又应付过请安之后, 老太太院子里的管事娘子亲自招呼几位姑娘去学堂里上学。 秦孟远这一房虽然近些年发达了,但是在教育子女上,却还秉承了西北老家的一些习惯, 例如姑娘们去上学是不允许带身边丫鬟的——就好像崇实书院里的学生都不许带书僮一样——这么多年, 也只有王彦这一个例外。 一想到王彦,茴娘不禁有些走神。自那年王彦回了京城,这些年就一直都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这次进京, 在街上听到些皇家的事,也大多都是关于皇长子和三皇子的。或许也是因为他还太年轻,没有封王成亲, 自然少受了许多关注。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茴娘不禁怔了一下。要说她和王彦,在书院中除了那一、两次交锋之外,之后也关系平平, 在书院内都很少说话, 自己怎么忽然关心起他来了? 就算他过得再不好,恐怕都比现在的自己自在! 秦家的姑娘们上午在学堂的东厢房内读书写字, 教读书的章娘子让大家一边听她念书一边抄写,茴娘虽是第一天来上课,但是章娘子布置下来的功课也并无二致。今天章娘子给大家念《女论语》,茴娘就一边走神,一边抄写《女论语》, 不知不觉,写出了一手她近几年在书院里常写的柳体字。 章娘子一边捧着书念,一边不时在姑娘中间踱步穿梭,待走到茴娘身旁,看着她写出的一纸字,不觉吃了一惊。“笔画细劲,稜角峻厉,你习的是柳公权的字?” 茴娘这才缓过神来,看着自己抄写好的几张纸,也不禁有些头疼。现如今的大家闺秀,大多学写的都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她上一世就写得很好,原本也不欲标新立异,想着上一世的老底子也没有落下,写出来和姐妹们差不多就是了。 没想到这几年在书院里写柳体字写惯了,刚才又一走神,随手就写了出来。 “在老家的时候都是拿孟章堂叔的字做样子,孟章堂叔善写柳体字。”她恭敬地回答。 章娘子点了点头,显然也知道秦孟章的事。“不过。”她沉吟片刻,还是出言建议,“如今姑娘们都讲究写一手簪花小楷,二姑娘最好也练起来。” 茴娘笑着点头,“多谢先生提醒。” 章娘子走回自己的书案前,继续念起了《女论语》。等到临近下学,她才叫住茴娘,自己迳自回了内室。不一时出来,手中正拿着一本卫夫人的字帖。她把字帖递到茴娘手中,“明天开始,你就临这本字帖吧。” 接过那本字帖,茴娘不禁有些感动。她微低下头,“多谢先生。” 她把字帖放到自己的书桌上,又整理了一下桌面,才转身出了姑娘们念书习字用的东厢房。东厢房外,芙娘正坐在回廊边的椅子上,和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小丫鬟说笑。等茴娘出来,她也就停下了话头起身,“二妹,咱们一起回去吧。” 两个人都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一道回去也更好看些。茴娘看了看芙娘,没有细琢磨她的心思,主动上前牵住芙娘的手,甜笑道:“多谢大姐在这里等我。”一个上午,她好像光和人道谢了。 “应该的。”芙娘和茴娘手牵着手出了学堂大门。 “刚刚先生把你单独留下,和你说了什么?”姐妹两个手牵着手走了一段路,芙娘才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个问题。 茴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回答:“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字帖,让我学着写簪花小楷。”茴娘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无论芙娘问她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件事上她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第44页 “哦。”芙娘好似终于放下心来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发现自己似乎做得太明显了,遮掩一般地一指边上的一座院子,“这就是六姨娘和二弟住的院子……” *** 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绣花,茴娘既有上辈子的老底子,重生之后也时常练习,不敢懈怠。所以两样功课都上手得很快,得了教念书的章娘子和教绣花的罗娘子好几句夸奖。虽说也并不是不知道韬光养晦或许更好——但是很多东西,她也没有那番耐性再重学一遍了。 好在她在刺绣一道上天分原本就不太好,在姐妹中年纪又偏大,做得比几位妹妹稍好些似乎也理所应当——更何况,秦家姐妹中最有刺绣天赋的人是五妹茵娘,随手绣在帕子上的小猫、小鸟都能活灵活现,茴娘自认自己的刺绣水平拍马都赶不上今年才刚九岁的茵娘。有茵娘在,她在刺绣上的“好”也就没那么明显了,可以放心地显露出自己在书法上的天赋。 当然,对于家中姐妹们的特长和天赋水平,茴娘早就心中有数。除了五妹茵娘堪称刺绣一道上的天才之外,大姐芙娘深得“中庸”这两个字的精髓,哪样都平平,但是勤能补拙,也从不落人后。四妹芝娘身为嫡女,天生娇惯自傲,却也有自傲的资本——她念书和刺绣都学得一般,但是却弹得一手好古琴,甚至在整个四九城里都很有名,很受她外祖母大长公主的喜爱。无论她的古琴弹得是不是真的那样好——茴娘自认是不懂琴的也听不出好坏来——但是至少大长公主还是很愿意为了自己的亲外孙女传播才名的。 而家里唯一有些木讷的姐妹,只有三妹苓娘,她真的是哪样都学得一般,不过因为是庶女,无论是秦孟远还是魏氏,都不太重视她,又很会讨好芝娘,所以一向也没有因为没有所长而受过训斥。 姑娘们不需要考科举,功课稀松些也无妨,因此学堂的课每上五天就会有一天休息。这日又轮到了休息的日子,早上魏氏那边有事,在姑娘们过来请安之前匆匆在老太太屋里打了一晃,就赶着回正院处理事情去了。 茴娘跟着姐妹们在老太太屋里陪着祖母说了会话,老太太就道:“今天你们不用上学,也去给你们母亲请个安吧。” 老太太都发了话,大家只好带上外面的丫鬟、婆子们,在芙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步行去了正院。 这还是这一世茴娘进京之后第一次到正院来,五正四耳的大院子,檐角斜飞,层层叠叠,很是气派。两边的厢房也更大些,回廊里还挂着金丝鸟笼,几只小鹊正在里面欢跳。主屋外,两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小丫鬟正在台阶上坐着,远远见姑娘们来了,忙挑起堂屋的门帘子,“姑娘们过来了。” 魏氏正在屋里和家里的管事娘子说话,一脸的严肃。好在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见女儿们进来,她又紧着吩咐了一句:“你们可记住了,那几样东西是一点都不能错的,若是错了,我只让你们管事的领罚。”随即换上一脸的慈爱,让女儿们坐在椅子上,又摆手让管事娘子出去。 “娘!”最得宠的自然是芝娘,她一进来就凑到魏氏身边,依偎到母亲怀里。 魏氏满脸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脑门,搂着芝娘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关心剩下的几个女儿,先问芙娘早上吃了什么早饭,紧接着问茴娘早上有没有临帖写字,又问苓娘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最后问茵娘绣了什么新花样没有。可以说几个名义上的女儿一个都没落下,全部都关心到了。 对于应付老太太——毕竟是亲祖母,茴娘尚有几分耐性,但是应付魏氏,她就没什么兴趣了——可是,现在秦府内宅是魏氏做主,在另外寻到好出路之前,自己还要在她手下讨几年生活……想到这里,茴娘就重新打点起笑脸,甚至比芙娘、茵娘脸上的表情还要更自然些。 母女几人闲聊了一会儿,魏氏身边的大丫鬟杜仲亲自端了茶来,还有新下来的杏子、李子,另有几样小点心。“你们尝尝。”魏氏笑着道:“都是今天早上管事们刚送来的,等下才能送到你们各自的屋里。” 这是在明晃晃地在摆当家主母的款了。芙娘和茴娘神色不动,动作也不疾不徐,苓娘却迫不及待地就拿起了一个李子咬了一口,“唔,真甜!” “苓娘爱吃,就多分你些。”见有人捧场,魏氏脸上笑意更浓。 “多谢母亲。”苓娘确实很上道,茴娘见了也不由得心下佩服。 魏氏看了看剩下几个女儿,就把这一章揭过去了,新起了话题,“再过十几日,就是你们外祖母的生日……”刚起了个开头,堂屋里就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魏氏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杜松很快撩开西次间门口的珠帘,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被打断了话头,魏氏很有些不悦。 “太太。”杜松福了福身子,“是淮王殿下来了,见老爷不在,已经一路走过来了。” “恒儿来了?”魏氏一怔,扭头扫了一眼身后,透过玻璃窗,她隐约看到回廊上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的身影。她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几个女儿,芙娘、茵娘都低下了头,茴娘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苓娘眼中露出些许渴望,而亲女儿芝娘,她一撇嘴,却做出了刁蛮任性的表情。 第45页 “快让恒儿进来,重新上些果子、点心和好茶来。”她又将目光投落到女儿们身上,“你们先进里间去回避一下吧。” 第27章 说是让女儿们都进西里间回避, 但是真正起身避到西里间内的, 却只有芙娘、茴娘、苓娘、和茵娘四人,芝娘还一脸娇宠地坐在魏氏身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魏氏嗔怪地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也就由她去了。 茴娘反倒有些吃惊:当朝在男女大防上管得不严, 但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却随了前朝的规矩,格外讲究这些。所以当王彦住到表舅家之后,表舅母就不让表妹珊娘出内院了。而秦孟远身为工部尚书,秦家在京城理应更讲究这些才对——若是事出突然也就罢了, 现在却是摆明了有意要让芝娘和淮王见面——芝娘就算年纪还小,过了年也算十二岁了,虽说她和淮王是两姨表兄妹…… 不只……原来…… 茴娘忽又想到上辈子临死前浑浑噩噩中听到的那几句话, 说话的是丈夫陈轲身边的心腹小厮,“五少奶奶,您就安心地去吧,淮王殿下的太子之位已经十拿九稳, 咱家表姑娘……哦, 就是您的四妹,下个月就要嫁给淮王殿下做继妃了。这亲上加亲, 咱们家是太子和太子妃的两重亲戚,五少爷自然有更好的姻缘在后面等着呢……” 上一世出嫁之后,她就和娘家很少联繫,但是也知道四妹直到十七岁都还没有定亲,却是到临死, 才知道原来芝娘早就看准了淮王。现在看来,这却是两家之间早就有的默契了。只可惜了曹照婷…… 就在她东想西想的时候,淮王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几位姑娘避在里间,也能清楚地听到他像魏氏请安的声音,“外甥王恒给姨妈请安。”声音温润朗朗,茴娘眼风一扫,就瞥见除自己之外的其余三个姐妹同时羞红了一张俏脸。 淮王——也就是三皇子王靳衡——小名一个“恒”字,平日总以小名自称。 魏氏笑着道:“快坐吧,也喝一杯姨妈这里的好茶。” 其实依照茴娘在前世偶然听闻的某些风言风语来看,无论是魏氏和三皇子王恒之间的姨甥关系,还是王恒和芝娘之间的表兄妹关系,在血缘上都有颇多可异议之处。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王恒的生母贵妃,只是大长公主驸马身边一位小妾的孩子,但是魏氏——这也是京城里公开的秘密了——她却并非大长公主驸马魏衍的亲生女儿。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就在魏氏出生的前两、三年,大长公主和驸马就已经分府而居了,一个在靖国公府自己的院子内小妾环绕,自诩风流,另一个在靖国公府隔壁的公主府内蓄养面首,甚至京城里的那些老牌权贵家里,连当时最受大长公主宠爱的那位面首的姓名身份都清楚得很,据见多的人说,魏氏长大后的长相,也和那位面首更为相似。 顺着这条脉络猜测下去,三皇子王恒,甚至他的生母贵妃,和魏氏都没有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 但是,因为魏氏从小就格外受到大长公主的宠爱,贵妃小时候也格外喜欢巴结这位身份尊贵的妹妹——就好似苓娘巴结芝娘一般。后来,在长公主的成全下,贵妃被送进了当时的宣王府里做侧妃。再后来,机缘巧合,宣王登上了九五之位,当年的小庶女也一跃成为了后宫内地位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可谓飞上枝头,魏氏原本就和这位姐姐亲善,之后更是着意修好关系,这么多年,姐妹间难得的没有产生过什么龃龉。 而三皇子王恒对这位姨妈,也颇为尊敬。 “表妹,见我进来,你怎么也不说话呀?”给姨妈请过安之后,王恒又主动和芝娘搭话。 不想芝娘却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传到西里间都没能减弱下去,“自表哥娶了表嫂之后,也有一个月没过来了,恐怕早就想不起什么‘表妹’了吧?我才不要和你说话!” 芝娘年纪不大,这话说得却酸意十足,而且……在茴娘听起来,着实有些不知羞耻了。如果这屋里只有姨甥、表兄妹三人也就罢了,这还有另外四个“外人”在西里间坐着呢,中间只隔了一道木制格栅,想装着没听到都不容易。 果然,只听魏氏重重地咳了一声,“芝娘,怎么能这么和表哥说话?” 不想王恒却很为芝娘对自己的含酸带嗔自得,他笑嘻嘻地护着芝娘,“姨妈,无妨,表妹年纪还小,就要有话直说才好。”他又盯向芝娘,“表妹莫气,这许多日子庶务繁忙,表哥这不特意来赔罪了嘛。”一回头,朝着外面喊了一声:“百福,还不快把我特意给表妹挑选的礼物给拿进来?” 片刻后,一个宫里的小太监双手护着胸口地小跑了进来,好似胸口处藏着什么宝贝似的。进屋后,他先象徵性地朝魏氏和芝娘躬了躬身子,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点杂毛的京巴来,那狗似乎刚生出来,小小的身子,耷拉着两只耳朵,还不太会叫,张了张小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芝娘。 在看到这只白色的小奶狗的瞬间,芝娘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顾不得和表哥置气——原本这气就生得和撒娇似的,刚刚听王恒说他“亲自”、“特意”给自己挑选了礼物,这些气就早飞到五百里地外去了。她快步上前将小奶狗抱到怀里,兴奋得红了脸颊,“表哥,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呀!” 第46页 “当然。”芝娘脸上表情的变化自然逃不过王恒的眼睛,他也颇为得意,起身凑到表妹身边,两人的手臂若有若无地挨在一起,“这是礼部张侍郎家的母狗新产下来的,我让人在他们家门口盯了好几天,又亲自跑过去,从几只小狗里挑了这只没有一点杂毛的——张侍郎还捨不得给呢,说是要拿去哄他才刚三岁的小孙女。” “那你还是要过来了呀。”芝娘笑得一脸满足,看向王恒的目光里也透着崇拜。 “他家的小孙女怎么能和本王的表妹相比?” 论到淮王调情的本事,正在西里间坐着的茴娘也不得不服气——她上一世是经历过人事的,虽说那段婚后的经历从头到尾都不太愉快,但是成亲之后,没见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再加上陈轲对她很不尊重,很多时候当着她的面跳戏姨娘丫鬟,毫无半点顾忌。她虽然一向秉承着“非礼勿听”的圣人之言行事,但是……有些话也不是念叨着“非礼勿听”就真的听不见了!至少——在她比较来看——这说甜言蜜语的本事,淮王真的是比他的表弟陈轲高明了不少。这不——茴娘又看了身边的几位姐姐妹妹们一眼——她们不是收礼物的人,却好似同时被那份礼物折服了一样,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夹杂着憧憬和羡慕的表情。 当然,茴娘又转念一想,暗暗在心底替自己前世的丈夫辩解了几句:陈轲身为家中幼子,从小就是被溺爱着长大的,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奇怪。事实上,王恒善于说这些话也算是天赋异禀了,以他的出身,平日里着意讨好他的人数不胜数,除了那几位贵人,他哪里需要说好话讨好别人? 不过,那几位贵人可算得上是全天下最难讨好的几个人了,这样说来,王恒善于甜言蜜语,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 “表哥,你说这只小狗,可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外间的芝娘,声音里带着些羞赧的喜意,说出来的话也软软的,若不是自己就坐在里间,是万万想不到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四妹口中说出来的。 “既然送给了你,那你就是它的主人,你想起什么名字都好。”王恒笑嘻嘻地回答。 芝娘咬着下唇娇俏地睨了王恒一眼,她虽然年纪还小,但是眼神中的情意却好似满得要溢出来了似的,“这只小狗这样白,就像祖母房里的那只白玉如意……不如就叫玉球儿吧,表哥你说好不好?” “你喜欢就行了。”王恒的声音里透着笑意,对这个表妹似乎有无尽的耐性。 “那就叫玉球儿啦!”芝娘欢快地宣布,抱着小狗,时不时抬眼瞄一眼表哥,脸上容光焕发。 魏氏刚刚看着女儿和外甥交谈,也不出声阻止,眼中光芒连闪,在女儿看向她的时候,又很好的掩藏起来。“都坐下说话吧。”她就像一个慈和的长辈,柔声劝说两位小辈,但是目光却不时瞄向里间。 如果屋里只有自己和丫鬟们,那当然女儿和外甥怎么说话都不用理论。但是偏偏,西里间还坐着外人呢,更不用说,还有一个没见识过自己手段的……她唯一眯眼,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边的杜仲,杜仲顿时会意,连忙笑着上去扶住了芝娘的肩膀,半强制地把她拥到魏氏身边。 芝娘虽有些不悦,但是母亲已经发了话,当着母亲的面……还有表哥的面,也不好大声斥责母亲屋里的大丫鬟:要是表哥见了,误以为她是外面那等悍妇可如何是好呢? “娘。”她甜甜地一笑,脸颊上挂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您看玉球儿,可爱不可爱?” 第28章 看着芝娘玩了一会小狗, 魏氏就和王恒说起了正经事。“再过十几日就是你外祖母生日了, 那日你过不过去?” 魏氏的母亲大长公主同时也是贵妃的嫡母,自然也是王恒的外祖母,外孙去给外祖母贺寿,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正日那天自然要过去。”王恒的视线挪到魏氏身上, 瞬间又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 “表哥,今年外祖母生日,你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她老人家?”芝娘也被牵动了注意力,一脸天真无邪地问。 对着姨妈和表妹, 王恒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意思,大方地就揭了蛊,“前儿京城里来了一队西域商人, 运来了许多好货。有人和我说他们手里有一对崑崙玉雕的寿桃,润泽无暇,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淘换到手,想着到时候送给外祖母, 她老人家必定喜欢。” 魏氏满意地笑道:“是你有心了。” “那西域商队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呀?”随着芝娘的问话, 王恒又耐心详细地为表妹介绍起了这个商队的事,“听说他们手里还有一批西洋花露……” *** 西次间里的三人一说就说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茴娘也在西里间干坐了半个多时辰——这个过程可不是那么愉快的,尤其是周围和她一样枯燥干坐着的三位,可没有半点的不悦。反而都还很享受似的,似乎坐在这里听魏氏、王恒、芝娘三个人聊天——哪怕连王恒的脸都见不到,也有无穷的乐趣。 茴娘细细回忆了一下, 她上一世怎么没有发现,自家姐妹无论年纪大小,竟然都对王恒有少艾之思?大姐芙娘也就算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也到了情犊初开的年纪了,平日在内院少见潇洒俊朗的少年郎,王恒……确实有引发遐思的资本。但是五妹茵娘——如果她没有记错,今年才刚九岁——十岁还没到呢,理应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怎么也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 第47页 好不容易等王恒走了,杜仲才进西里间把几位姑娘都带了出去,芝娘怀里抱着的那只小白狗,自然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苓娘一出西里间,就仗着平日和芝娘关系不错,谄笑着凑了上去,“四妹,这只小狗真的好可爱啊!” “它叫玉球儿。”芝娘骄傲地道,又大方地把玉球儿往前送了送,允许苓娘摸一摸它的头,“你稍微轻些,别把玉球儿吓着了。” 平日少言寡语的茵娘也大着胆子挪了过去,她很羡慕自己的亲姐能被允许摸一摸小狗——她也想亲手摸一摸小狗的头,但是却又害怕芝娘。“四姐,能不能给我也摸一下?”她嗫嚅着问。 “好啊。”芝娘平日里有些看不上这个最小的妹妹,但是今天却很大方——茵娘一手针线活是出了名的好,她已经琢磨着,回来让茵娘给玉球儿做个褥子,肯定比她屋里的丫鬟们做的精緻。 没想到自己也得到了“赦令”,茵娘大着胆子摸了摸小白狗的头,“真软。”她赞嘆一声,“去年厨房郭婶子家的那只大黄狗生出来的小狗,摸着也是这样软。” 这句话说的……茴娘都听出了不妥来。她暗暗嘆了一口气:自己刚刚真的是误会茵娘了,自己这位五妹,应当只是格外喜欢小狗而已,对于王恒……应该是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表哥送给自己的狗怎么能跟厨房下人家里的土狗相提并论?芝娘脸上霎时就显出一抹不悦,她蓦地收回了胳膊,把玉球儿紧紧护在自己怀里,语气也冷了下来,“这么多人围着,玉球儿该害怕了。” 魏氏淡淡地瞥了女儿一眼,却没有出声训斥。过了半晌,才打发女儿们离开,“虽说今儿不用上学,但是也不能耽搁了功课。已经在我这里玩了半日,也该回去绣绣花、写写字了。还有,再过十几日就是你们外祖母的生日,你们也要准备些拿得出手的寿礼,最重要的,还是用心……”又把之前未说完的话补充起来。 明明是静坐了半日…… 不过这话,茴娘现在也没有胆子直接说出口,见魏氏似乎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就悄悄拉了拉芙娘的衣角,姐妹俩一道出了魏氏的屋子。从魏氏的院子回老太太的院子,无论走前门还是后门都要稍微绕一段路,姐妹两个选了前门走出魏氏的院子,步行穿过尚书府的小花园回去。 芙娘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对王恒的那一点遐思中,一路上茴娘几次同她搭话,她都爱答不理,几次下来茴娘也不再理她,刚好走到了小花园之中,索性欣赏起了小花园内的景致。 尚书府的小花园里有一小片桃林——说是桃林,其实就是七、八株桃树簇成的一小片区域,二月底正是桃花将开的季节,褐色的树枝上挂着几朵待放的花苞。姐妹两个刚一走到桃林边上,芙娘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又过了片刻,竟渐渐停下了脚步,只呆愣愣地盯着枝头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姐妹两个结伴走了大半段路,眼看在走一小段就到了老太太的院子,茴娘不好在这里扔下芙娘自己回去——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她勉强按捺下心烦,转头看着芙娘轻声提醒,“大姐,前面就到了呢。” 不想,芙娘半点都没有动弹的意思,半晌竟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嘆息。 这声嘆息,似胜过万语千言,直晃晃地就透露出了芙娘的心事,茴娘听得分明,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来安慰姐姐。只在心底庆幸:幸好她们两个去给魏氏请安的时候身边没带丫鬟,当时带过去的都是苓娘、芝娘、茵娘身边的丫鬟奶娘,现下自然都留在了魏氏的院子里,芙娘这声露出心迹的嘆息,也不虞被别的下人窥探了去。 好在,在发出一声嘆息之后,芙娘似乎在心绪上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发泄,她没有再继续耽搁在这里,而是装点起笑脸,和茴娘牵着手亲亲蜜蜜地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姐妹两个在穿堂口处分手,芙娘沿着抄手游廊往西走,回自己的小跨院去,茴娘往东走,回东厢房。 “姑娘回来了。”一进东厢房的门,半夏就立即迎了上来,“奴婢正琢磨呢,怎么出去这半日还没回来。” 茴娘一怔,随口问:“是祖母找我?” 半夏笑着摇了摇头,茴娘看着她眼中一片纯然的关心,心下一片温热,她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太太那边临时来了客人,我们几个不方便出来,就在里屋多坐了一会儿,等客人走了,才告辞回来。”话虽没有直说,却也隐晦地表明了“放心吧,魏氏没有故意为难我”的意思。 “老太太刚让人给姑娘送了新鲜果子。”有些话不便言明,半夏也没有往下再说的意思,自然就换了一个新话题,“是新送来的杏子和李子。” 这些水果点心刚刚茴娘在魏氏那边已经吃了不少——她们几个避到西里间,自然不能真的一直静坐,丫鬟们也送了些解闷的零嘴,只是大家顾虑着形象都不肯多吃。茴娘的顾虑比姐妹们少,干坐无聊,就断断续续地吃了许多。现在看到这些果子,是一口都不想再吃了。 “等下要去祖母屋里用午饭,现在不好多吃这些果子,先放到桌子上吧。”她随口吩咐,又叫半夏,“你来,我有件事想着要问你。” 第48页 茴娘没进卧房,而是领着半夏进了卧房正对面的屋子,那间屋子被布置成了茴娘的书房和绣房,偶尔半夏和连翘当值、又不想打扰到茴娘的时候,也会在里面坐坐,做些针线。两个屋子门对着门,白天不关房门的时候中间只隔着小小的外间和珠帘,茴娘在卧房喊一声这边就能听见,方便得很。 “姑娘有什么吩咐?” 茴娘坐到绣架前,伸手拨了拨绣架上摆放着的几色丝线,“今天太太说,下个月是大长公主的生日,让我们都准备些小礼物,不需要多贵重,重要的是用心。”茴娘一脸似笑非笑,语气也透着淡淡的讥讽,“但是,又不能失礼于人前,要拿得出手。” 魏氏这几个要求,明显就是为了为难茴娘的,但是这为难,又为难得恰到好处,让茴娘没有办法抱怨她的刻薄。事实上,茴娘上一世的丈夫也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大长公主本人的喜好,她是曾知道过的,但偏偏,她竟然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似乎格外偏爱鲜艷些的颜色。更何况,就算她能记得住大长公主的喜好,她也没有钱、更没有路子去淘换那些贵重的礼物。 半夏立即露出一脸的恍然,她抬起眼,专注地等待茴娘后面的话。 “半夏姐也知道,我是在西北长大的,对大长公主的喜好并不熟悉,想着送些小件的绣品总是没错的,但是思来想去,又不知道京城现在时兴什么布料、花样,很怕送出去的东西丢了太太的面子……”如果送出手的东西魏氏不满意,那就给了魏氏找自己麻烦的机会。在找到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之前,茴娘还是想好好生活的,可没兴趣、也没心思应付魏氏三天两头的刁难。 第29章 半夏虽说是丫鬟, 但是这些年跟在老太太身边, 多少也见过些富贵。她或许同茴娘一样,也不清楚大长公主的性格喜好,但是总能知道两样或许平庸、却绝对不会出错的东西。 果然, 半夏一眨眼就帮茴娘想了三、四个可以送出手的东西, “京城里面但凡是家中小辈送长辈的寿礼,其实要求的也不外乎就是这么几条,不要求多贵重,重点是那份心意, 所以讲究的就是‘精緻’这两个字。”如果送出手的东西,荷包针脚疏密不均,甚至还跳针或是露着线头在外面;再或者亲手完成的字画上面洇了墨, 或是透着敷衍,那自然就当不得“用心”这两个字了。 “一般姑娘们送给长辈的多是亲手做的针线,软帽、手帕、扇套、荷包、鞋袜,都是不会出错的东西。选上一块稳重的好料子, 绣上吉祥纹样, 就是一份像样的寿礼了。” 半夏说的这几样,确实是不会出错的东西。茴娘沉思了一会儿, 抬头问道:“前些年大长公主生日,太太也都带着姐妹们一同去贺寿了?” 大长公主过寿是大事,无论是公主府还是秦家,都不可能现在才开始准备。半夏之前在老太太屋里服侍,肯定知道些消息, 不只今年的,前些年府里的姐妹们送的那些东西,也很有参考价值。 “前些年太太都只带四姑娘过去。”半夏老实回答,“今年是大长公主六十五岁生日,逢着五呢,所以才办得隆重了些。”她又偏着头想了想,“也就是五年前,大长公主六十大寿的时候,太太带着大姑娘一起过去了,不过那时奴婢还是个扫地的小丫鬟,也不知道大姑娘送了什么过去。” 茴娘微一皱眉,“不过去的姐妹们就不用准备寿礼了?” 半夏笑了笑,“大长公主过生日,就算只是小办,也多的是人抢着送寿礼过去。让跟着去贺寿的姑娘们准备寿礼,是为了‘献寿礼’,不去的自然用不着准备,府里自然另外有一份寿礼送过去呢。” 本朝国富民强,从先帝当政的时候开始,京城中奢靡攀比的风气就愈演愈烈,“献寿礼”——或者说“斗礼”,也是随之发展起来的新习俗,若是某家长辈过寿,家中小辈在席间送出的寿礼不够气派精緻——或者说“拿不出手”,那家人就会在亲朋好友中抬不起头来,恐怕会被足足笑够一年——直到他们家里人在第二年拿出足够气派精緻的寿礼为止。 不过上一世茴娘没赶上大长公主六十五岁的寿宴,等到大长公主七十寿宴的时候,她又刚好被婆婆禁足,因此对这个给大长公主“献寿礼”的事就没有半点印象。这时一经半夏提醒,才终于想了起来:怪不得她不记得大长公主的喜好了,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亲手准备过专门送给大长公主的礼物。 “那就……”茴娘支着头犹豫了半晌,“送一个荷包,你看怎么样?”荷包是茴娘从半夏提出的那几样物件中仔细琢磨之后才挑选出来的,现在已经仲春了,等到大长公主生日的时候,都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再过过就入了夏,这个时候送软帽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若是送鞋袜,她又不知道大长公主脚下的尺码,虽说她送去的鞋袜大长公主十有八九碰都不会碰一下,更不用说穿在脚上——但是不怕意外只怕万一,万一大长公主发现了这双鞋袜不合脚,那可就尴尬了。 而且她又不知道大长公主用不用扇子……最后,只剩下了荷包这一个选项。 第49页 就是送荷包的话……未免又有些过于平庸了。如果只是平庸,那茴娘倒是不怕,就怕到了最后家中姐妹都送荷包,到时候场面未免就有些不好看了。 听说茴娘选了荷包,半夏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犹豫,“荷包这东西虽说不会出大差错,但是……” “姑娘。”主僕两个刚刚商议到一半,外面连翘一掀帘子进来,目光在屋内一绕,就朝着这边屋里走了过来,“姑娘,老太太屋里传饭了,姑娘要不要现在就过去?” 老太太屋里想来巳时末刻准备午饭,这时辰是固定的,芙娘总是提前一刻去老太太屋里,陪老人家说话解解闷,也能显出她的孝心。茴娘来了之后,也学着大姐的样子——只是从来都是等芙娘进屋了再过去,免得芙娘误以为她有心争夺祖母宠爱,背后给她下绊子。 “大姐过去了没有?”茴娘扭头问道。 “大姑娘刚刚已经进了主屋了。”连翘回答。 “那我先去用午饭。”茴娘看着半夏,略一犹豫,还是开口:“半夏姐,麻烦你想办法打听打听,大姐准备送什么给大长公主。” 这差事可不好办!但是却似乎难不倒半夏。之间她一脸笃定地答应下来,眼中的笑意还带着些许狡黠,“姑娘您就放心吧。” 对着半夏,茴娘也不和她虚客气,微微一笑,带着连翘出了东厢房。 *** 东厢房内主僕三人,说起来只有半夏是府里的老资历,她之前在老太太屋里当差,地位只在紫苏之下,有时候紫苏在老太太身边走不开,有些需要四处走动的差事就都着落在半夏身上,可谓交游广阔。就算现在到了茴娘身边服侍,但是和各屋里的大小丫鬟都有些交情,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大家也还会卖她一个面子。 因此茴娘交给她的差事,不过两天就已经办好,拿着答案来找茴娘交差了。“大姑娘打算送大长公主一架炕屏,这些天正在赶着绣呢,听说大姑娘打算请几日假,从明天开始,上午就不去学堂念书了,专心在屋里绣花。” 茴娘一下就想到了芙娘卧房里那幅绷在绣架上,只绣了一半的作品,原来那幅刚绣了一半的针线是应在了这里。大长公主的生日在暮春,送缠枝桃花,确实很应景。 “三姑娘好像还没想好要送什么,这些天正着急呢,川连说,十有八九最后也是绣个荷包了事。四姑娘好像不送绣品……” 有魏氏帮衬着,芝娘自然无需亲手做针线活送给外祖母,茴娘让半夏去打听,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芝娘这次送的是绣品,自己也好赶快避开,不要和她送的东西冲撞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五姑娘也想送炕屏,听说已经快绣好了,绣的小动物,不是花卉。” 茴娘点点头,茵娘好像确实特别喜欢小动物,昨天下午一节绣花课的功夫,就做好了一个精緻的小软垫,说是想送给玉球儿。芝娘虽说还是有些不待见她,但是也确实喜欢那个小软垫,收下之后就不再给茵娘脸色看了。 想着茵娘一双巧手,芙娘和她同时送炕屏,可不一定能占得到好。而且,这样说起来,自家姐妹里已经有两个人送的东西算是撞了,如果自己万一又和苓娘撞了东西……茴娘蹙了蹙眉,灵机一动,又有了别的主意。“半夏,你说我绣个扇面好不好?” 半夏侧着头想了片刻,“不如直接送扇子吧,咱们家的姑娘们夏天都有自己做扇子的习惯,也有喜欢提前做的,所以库房里的东西向来都是提前预备好的,现在要出来也都现成。” 自己做扇子,这件事对茴娘来说也不陌生了。定好了主意,她心里顿时就松快了,一晚上都拉着两个丫鬟商量料子和花样子,第二天上学回来,半夏已经去小库房要到了做扇子需要的东西,茴娘看着这些做扇子的材料,多少有几分唏嘘。 绣扇子,最难的还是绣出双面的感觉来。为了之后的日子能过得稍微平静一些,这把扇子茴娘真的是用尽了精神,力图绣到最好——她现在可顾不上藏拙,羽毛绣的叶子,锁链绣的花苞,每天绣上一、两个时辰,半夏在旁边看着,都夸茴娘绣得很有样子。 一连忙碌了几日,这天终于大功告成,茴娘把小绣绷往书案上一放,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颈,轻轻吁出一口气。 “姑娘已经绣好了?”半夏刚好捧着一盏茶过来,见状忙放下茶盏,拿起绣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绣得真好看!” 茴娘微微一笑,其实她能绣成这样,还是拜上一世所赐——上一世的她十三岁的时候可绣不出这样精彩的扇面来。“送给的大长公主的东西,绣得不好也不敢送出手。” 半夏睨了茴娘一眼,心下腾起些许恻然。她虽说在老太太屋里当差多年,早就练成了一身城府,但是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茴娘身边,这点心绪上的波动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神色上也露出了端倪。 茴娘伸了个懒腰,对这些只做不见——半夏心里想的什么她自然知道,不过她这一世依然选择顺从进京,可不是为了为了讨好魏氏,最后又被牺牲掉的——只是她想不出向半夏解释的必要。更何况,如果半夏知道了她内心的想法,恐怕会误会她已经发疯了吧? 第50页 是的,她这次进京,是另有目的:她想要作为白善倾的外孙女,堂堂正正地在京城立足,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三个月后就被人们遗忘了的,尚书府的二姑娘。 第30章 大长公主的六十五岁大寿, 虽说不像六十、或是七十那样的整寿排场盛大, 但是也办得很热闹,在正日子之前,还办了几日的暖寿宴。魏氏身为出嫁了的小女儿, 前几日的暖寿宴虽说不需要过去凑热闹, 但是生日正日前面一天的酒宴却不好不去,那天一早起来,就匆匆忙忙地全副打扮起来,带着芝娘出门赴宴去了。 魏氏和芝娘不在, 几个姑娘都松快了不少。并且因为芝娘不在,第二天大家又都要出门赴宴,魏氏和老太太商量之后, 干脆给姑娘们免了一天课,让她们在屋里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出门赴宴要穿戴的衣裳首饰。 难得多出了一天假,茴娘也带着两个丫鬟在屋里好好翻腾起了这些日子新得的那些衣裳首饰。要说这些绫罗绸缎的衣裳,还有金银珠翠的首饰, 茴娘之前在西北老家的时候自然是一件都没有——莫说她了, 就连表舅母邹氏,妆奁里能上得了台面的首饰也不过一、二支金钗、珠花, 还是出嫁时的嫁妆,都算不上是一套头面。表舅家在老家算得上家事丰厚,但是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在穿、用上,还是很清贫的。 茴娘之前什么都没有, 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棉布衣裳,头上戴着的是街上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绒花,老太太和魏氏都有些看不过眼——不说别的,出门做客的时候若是打扮得不体面,首当其冲要被京里的那些太太、奶奶们嘲笑的就是魏氏自己。因此,这些天除了家里针线上的人赶着改出来、或是新做出来的几套衣裳之外,老太太和魏氏都稀稀拉拉地派人给她送了不少小首饰,只不过前些日子一直忙着绣扇面,直到得了这天假才有功夫把那些东西从盒子里找出来,拿在手里翻看赏玩。 “姑娘明儿就戴这对蝉翼钗就不错。”半夏和连翘都相机在一旁帮茴娘参谋,主僕三人说说笑笑,到晚上魏氏带着芝娘回府,又遣杜仲去各位姑娘的屋里通知了第二天起身、出门的时辰,才收拾安寝。 *** 第二日是大长公主生日的正日子,这是近期京城里女眷社交圈内的一件盛事,等闲小官的内眷连请柬都拿不到,因此凡是有幸参加的人,没有敢于轻慢了的。 茴娘一大早就被两个丫鬟从床上催了起来,起身的时候天还没亮,不只半夏和连翘,就连老太太房里的紫苏都带着丁香过来帮忙了。茴娘在老家的时候很少上妆,进京之后因为日常见的都是自家人,她也没有兴趣整日调脂弄粉,只要不让自己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就是了。但是今天却特意在脸上拍上了薄薄的一层香粉,,甚至还用青黛轻轻扫了眉尾,照着镜子就觉得自己比平日里精神了些,也有了大姑娘的样子。 收拾妥当之后,又匆匆吃了几口清粥——还不敢多吃,只用了小半碗,就带着半夏出了屋子。走到穿堂外,又刚好碰到了芙娘,也只带着一个丫鬟,姐妹俩相视一笑,牵着手一同往魏氏的院子去了。 老太太的院子距离魏氏的院子稍有一段距离,苓娘、芝娘、茵娘却都住在魏氏的院子里,等两个姐姐走进堂屋的时候,三个妹妹早就已经等在屋里,魏氏让五个女儿依次排开,看着五个精心雕琢过、同样穿着袄裙、梳着丫髻、戴着钗环的女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六个人,分乘三辆马车:魏氏带着亲生女儿芝娘一辆车打头,芙娘带着茵娘坐第二辆,茴娘和苓娘坐第三辆,丫鬟们坐在最后的一辆大车上,另有家丁、护卫,一队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尚书府大门,一路往东三街方向去了。 大长公主身为先帝的亲妹妹、当今皇上的亲姑姑,大长公主的府邸自然占据了东三街上最好的一块地——那块地原本分数两家,但是皇家既然要徵用,自然没有人敢不给,更何况这两家其中之一就是靖国公府,被划走了半边花园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今天的东三街自然更是热闹,茴娘自认秦家的车队出门算是早的了,但是还是在长公主府坐落的胡同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长公主府的下人迎进了府内。大长公主府正院不大,一行人在车马厅里换了小轿,直直绕过前院、正院,直接拐进了一个阔大的花园内,又沿着小路走了一段,再进了一个被假山树丛围绕着的大院子,这才下轿。 一下轿,就有僕妇笑着迎了上来,“姑奶奶来了,公主正念着您和几位姑娘呢。”虽说只是笑着,但是一双笑眼也只往魏氏和芝娘身上看,等瞄到另外几位姑娘的时候,目光里就带上了轻微的不屑。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通身的高傲气派,就连那份不屑都表达得光明正大,懒得做半点遮掩。 茴娘垂了垂眼眸,待魏氏和那僕妇寒暄了两句,就跟着众人一起往院内走去。 这座院子就是大长公主日常起居坐卧用的院子了,纵深很长,左右距离也很阔朗,那僕妇带着众人走过穿堂,又另换了别人迎了上来,“三嫂。”这次,倒是魏氏先开口招呼。 茴娘安静地跟在后面,只听魏氏口中的招呼,就知道这次过来迎接的人是大长公主的大儿媳——只因驸马魏衍尚公主之后这么多年也不曾和长兄分家,长公主的几个儿女,也都还跟着靖国公府的大排行算,大长公主的大儿子排行老三,到现在都还是靖国公府中的“三老爷”,只是这位三老爷平日都和妻子张氏住在公主府内的西院。 第51页 张氏和小姑子笑着寒暄了几句,又亲自领着魏氏这一行人进了堂屋。茴娘上一世虽说也曾跟着长辈到大长公主府来拜见过,但是对大长公主府内的印象却不深,此时走进室内,才感觉屋内的布置华贵无比,大长公主也打扮得精精神神、珠光宝气的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四周围绕着不少贵妇人打扮的太太、少奶奶们。 魏氏先给母亲贺寿,紧跟着秦家的几位姑娘又给大长公主磕头。现在还不到斗礼的时候,她们各自准备的礼物也都还好好地放在车内,被丫鬟们悉心看护着。磕过头,大长公主看着几个外孙女,不分轩轾地挨个夸了几句——这些也都是客套话了,屋内也不都是靖国公府内的“自家人”,当着外人的面,大长公主无论如何都要给小女儿做面子,不好摆明车马地分出亲疏远近来。 “琼姐儿一早就盼着你们呢,去找她们玩吧。”堂屋里自然坐不下那么多人,再加上还有不断进来贺寿的宾客,她们一磕过头,张氏就招来丫鬟,领着她们往内室去了。 内室里摆着几张圆桌,不少人家的姑娘都跟着长辈过来给大长公主贺寿,此时已经分成了几个小小的团体,虽说不上泾渭分明,却也各自都只和关系好的人凑在一起说笑。 她们姐妹五个一进屋,被其中一个小团体簇拥在中间、正坐在罗汉床上笑得明媚的一位衣着华丽的姑娘立即朝她们招了招手,又穿鞋下了罗汉穿,亲自迎了过来,眼睛也不看别人,直直地就拉住了芝娘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正是张氏的独女,也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孙女,魏和琼。 芝娘和魏和琼年纪相近,又都从小就带着一股名门嫡系、掌上明珠的傲然,表姐妹之间关系向来不错——至少在茴娘看来,芝娘对魏和琼,可比她对苓娘这个玩伴要好多了。魏和琼是她的手帕交,苓娘却只能称得上是“跟班”。 此时见到了手帕交,跟班当然就不那么重要了。“我们还算来得早的呢,刚刚我从外面进来,看三姨、五姨都还没到呢。”芝娘一边说,一边反客为主地拉着魏和琼往罗汉床那边走。 倒是魏和琼身为主人,还回头笑着招呼了秦家的其余几位姐妹几句,让她们“随意些,不要拘谨”,这才又和芝娘咬起了耳朵,“三姨就住在南院,她不是迟了,是今儿早上小表弟忽然拉了肚子,三姨就不敢走开了,正守着照顾儿子呢。或许等下吃酒席的时候再过来吧,祖母知道她心焦,也不叫人过去催呢。” 这屋里,除了芝娘时常跟着魏氏出门做客走动,认识些官宦贵胄人家的小姐之外,其余四个秦家姑娘都找不到什么和自己有交情的人,只好自己单独凑成一个小团体,坐着喝喝茶、吃吃点心,有大长公主府里的丫鬟照看着,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很快,就有人进来说寿宴开席了,请各家小姐出去用宴席。魏和琼此时又想起了自己作为主人的责任,招呼着屋里的女孩子们往外走,芝娘也在一边帮衬着她,这两人倒好似一对嫡亲姐妹花似的。 寿宴摆在后厅,里面的五间正房、连带着抱厦都被打通,摆着十余张大圆桌。大长公主坐在正中央,和她同坐一桌的还有几位看起来和她辈分相近的老夫人,下首一桌由张氏做陪,却做着几位高官家里的女眷,之后的几桌,却是分别由大长公主的女儿们做陪,不只魏氏,茴娘还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上一世的婆婆——魏氏的五姐,陈夫人。 第31章 对于这位自己上辈子的婆婆, 茴娘心中也说不上对她是个什么感觉——诚然, 她对自己并不好,但是茴娘心底也知道,如果她和陈珂之间的婚事能由陈夫人做主的话,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挑自己当她的儿媳妇的。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 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进门之后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地对待自己?只不过,陈夫人也是一个懦弱的人——这门婚事,甚至不是由陈家人做主的。茴娘和陈轲,都只是“恰好被选中”而已。 茴娘悄悄盯着陈夫人看了片刻, 在被人察觉之前就收回了目光。秦家几姐妹坐在一起,座位就在陈夫人那桌旁边——她们都算得上是大长公主的“自家小辈”,坐得近也是为了方便等下斗礼的。甚至不只她们, 就连她们姐妹几人带来的丫鬟,此时也都各自捧着自家姑娘准备好的寿礼,在两边厢房里待命呢。魏和琼反倒是没有和她们坐在同一桌,而是坐在后厅中的另一翼, 虽说座位都比较靠近中间, 却也相隔甚远。 一顿宴席吃得热闹,但是在味道上, 却又比不上家中小灶做出来的菜餚了。因此这一顿寿宴最精彩的地方倒还不在“吃”上,而是在中间的“斗礼”上。 很快,酒过三巡,从魏和琼当众献上一件她亲手绣制的一件蝙蝠纹样的斗篷开始,小辈们纷纷献上了自己预备的寿礼, 甚至连大长公主的几位孙子、外孙,都过来后厅,当着众人的面献出自己的寿礼,其中又以张氏的长子送出的一对玉如意最为名贵,让众人赞嘆不已。 秦家人送出的礼物都不乍眼,就连茵娘的炕屏还有魏氏替芝娘准备的一份寿礼都只取“不功不过”四字,眼看着这一场斗礼的热闹就要散了,门外却又小跑着进来了一位管家,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后厅中央,朗声禀道:“公主,三殿下和七殿下到了,说是要进来给您拜寿呢!” 第52页 这话一出,后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稀碎的羡慕声。 这些官宦贵胄,任凭是谁家的老封君过寿,都没有同时两位皇子前来拜寿的体面。更何况,三皇子的生母贵妃是靖国公府的庶女,名义上要喊大长公主一声“母亲”,三皇子过来给大长公主拜寿算是理所应当,但是七皇子却和靖国公府没有半点联繫,这次过来拜寿,倒更像是皇上惦记姑母,特意吩咐儿子代替自己前来似的。 有些对政治风向稍微敏感些的贵妇人,已经悄悄和相熟者对起了眼神,传递着一些无法明言的消息。 “恒郎和彦郎来了。”大长公主面上一片慈爱,“快让他们进来。”她又用目光一扫厅内,见席间的那些姑娘小姐们,早就已经支起一双双好奇的眼眸——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只闪动着眸光一瞟一瞟的,让大长公主心下一阵好笑。 她年轻时在宫中就很受宠爱,长大后即便嫁人,也从来都不是守规矩的性子,现在年纪大了愈发任性,也顾不得那些文臣的内眷朝自己使的眼色,竟没让家中下人抬屏风上来,而是直接就让人把两位皇子带了进来。 这样一来,虽说女孩们坐的圆桌几乎都略显偏远,但是只要有心,看到两位青年皇子的身形面容还是不成问题的。 大长公主自然是不怕得罪人的,这样一番安排也只是为了自己开心罢了。 很快,一众从人跟在两个器宇轩昂的华服青年走了进来。两人今日都身穿正式的礼服,头上戴着冠,三皇子已经封了藩王,礼服和冠的品级制式比七皇子的都略高些——他的身量也比弟弟略高些,两人的年纪虽然只差了三岁,但是却分明地能让人分辨出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两人一进来,就先跪到地上给大长公主磕头,“侄孙恭祝姑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长公主笑得很和蔼,“快起来吧。” 三皇子和七皇子同时起身,三皇子王恒朝着几位舅母、姨母微微点头,七皇子王彦却悄悄往茴娘的方向瞥了一眼——也难为他能在走进来这短短的几步路中,找寻到茴娘的所在。不过,在起身之后,两位皇子就很规矩地不再四处乱看,三皇子一招手,跟着他进来的侍从就捧上了一个锦盒,他一开口,又换了称呼,“这是外孙从别处寻到的寿礼,祝外祖母福寿安康。” 他轻轻打开锦盒,露出里面的玉桃来,晶莹剔透,虽是白日,却也映得满室皆辉,是让人一望即知的好东西。王恒既是大长公主的侄孙子,又是大长公主的外孙,两重身份在身,虽说礼物只送了一件,但是这一件却又不只顶别人二十件礼物的价值了。全家上下,也就只有张氏长子送出的那对玉如意和这玉桃的价值差可比拟——或许还有些不如。 王恒送出的这件寿礼,瞬间就聚集了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相比起来,随后王彦送出的那副万寿图,就显得和秦家姑娘们准备的那几样礼物似的——只得“不功不过”这四个字的评价罢了。 虽然自己献上的寿礼被兄长的比了下去,但是王彦脸上却不见半分失落。事实上,今天大长公主的寿宴,原本要过来的人只有王恒一个,是自己先在父皇面前说了两句,又厚着脸皮去求了三哥,才让他带着自己一起过来的。 而他之所以非要过来,也是另有目的——不然他和长公主又不亲,何必过来凑这个热闹? 从一进门起,他就稍微有一点走神,等到献过寿礼之后,更是一心二用,一边挂着笑脸应付眼前大长公主的问询,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只匆匆往茴娘的方向瞥了两眼,她长高了,看起来也精神了一些——穿着绸缎袄裙,梳着丫髻的样子自己还是第一次见。之前在西北的时候,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秦先生和秦邹氏在自己离开之后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家中的小辈。不知道……不知道刚刚她有没有认出来自己…… 对于秦孟远已经派遣家中下人把远在西北老家的二女儿接进京的事,王彦倒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茴娘的存在还是他找机会透露给父皇知道的,这一年多的时间,又借着白善倾白老爷子的关系和父皇之间亲近了不少,因此对茴娘,他是自诩身上带着一份责任的。 只可惜茴娘进京后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去尚书府内探望——就算他去了尚书府,十有八九见到的除了秦孟远外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干脆就也懒得过去,打听到大长公主这天秦尚书的夫人会带着家里的几个女儿过来拜寿,猜着茴娘恐怕也会一同前来,这才过来凑了这个热闹。 大长公主对待两位侄孙都很和气——因为王恒是她名义上的外孙,所以更是和王恒说了几句贵妃在宫里的事。而这些话,无非是大长公主关心一下贵妃的起居,王恒又说些贵妃在宫里如何心念嫡母,再从中隐晦地透露些皇上对贵妃的宠爱——这一番对话,其实和大长公主的生日没有半点关系,换在任何一个日子里说都可以,但是却比那个白玉寿桃更像是献给大长公主的寿礼,让大长公主脸上容光更盛。 ——这不只是在向众人炫耀她第身份地位,更是在向众人炫耀她对贵妃、甚至对皇上的影响力了。 第53页 当然,能出现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的女眷,也无一不是很有眼色之辈,纷纷配合地露出一脸羡艷的神色,“贵妃孝顺。” 大长公主脸上的神情愈发满意,因为满意,所以更加做作。祖孙两个你来我往地做了一会儿戏,大长公主忽然点到了王彦的名字,“彦郎也很有孝心,我听说你最近书念得很有长进,皇上和皇后都夸了你几次,怎么今天没留在宫里念书,倒跟着你哥哥过来玩了?” 宫里的事,虽说大臣们也都各有门路,多少可以打听一些,但是毕竟知道得不会像大长公主这样皇宫里的老资历那么清楚——以大长公主在宫里的人脉,知道些日常小事,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于是这话一出,各位女眷们就又悄悄和相熟的人、或是相公属于同一阵营的那些“同盟者”对起了眼色。 王彦就好似没注意到这些似的,他低头抱拳施了一礼,“姑祖母的生日,侄孙也想着过来尽一份孝心,就求着三哥带我一起来了。” “好,好!你也是有心了。”大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意味深长地点头,“知道要跟着你三哥,可见你是真的长进了。” 这话下面隐藏的意思可就深了——甚至听在那些同样很有政治灵敏度的内眷们,这里面的意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裸/奔在外,连外面的那一层遮羞布都被一把扯掉,直勾勾地露出了戏肉——这个时候,反而没有人再敢乱使眼色,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站在厅中央的两个龙章凤姿的青年。 王恒和王彦听到这话也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眼底神色莫测。“现在京里的几个兄弟,三哥年纪居长,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不跟着三哥,还能跟着谁呢?” 第32章 王彦的回答似乎并没有让大长公主满意, 老人家眯了眯眼, 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些冷淡,“恒郎是兄长, 平日里多照顾兄弟们也是理所应当的。”这就是在直接为王恒造势了, 大长公主稍微换了一个姿势,用眼神扫了一圈厅内——特别盯了几眼坐在她右手边,几位文官的家中女眷,再看向王恒和王彦的时候, 已经又恢复成了一位普通的家中长辈的慈爱模样。 “恒郎,你现在成家了,也要稳重些, 有个做兄长的样子。只盼着什么时候你能和王妃一起抱着小皇孙过来给外祖母磕头,那就是最好的寿礼啦!” 当今皇上虽说儿子众多,但是成亲封王的只有两位。皇长子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又常年在藩地不在京城, 京城之内竟是没有一个皇家的第三代。王恒虽然在兄弟中没能占上长位,但是若能让自己的儿子占上“皇长孙”这个位置…… 毕竟二皇子去世之后, 皇上就没有了名义上的嫡子,日后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好皇孙”或许也能算得上是一条好理由呢! 大长公主特意点出“皇孙”这两个字,意在何处也没人会听不明白。她的心思表达得露骨,那些文臣高官家里的女眷们, 索性连两位皇子都不看了,纷纷假装看向别处,甚至实在找不到地方看了,就低头看着桌上的碗盏、盘中的菜餚,颇有些眼观鼻、鼻关口的意思。反正,只要不和大长公主或是两位皇子对上视线,就怎么都好说。 别人可以不接茬,王恒却不行。他微蹙了下眉——在他看来,外祖母说得这样露骨,倒不像是在帮他了,而是在给他找麻烦呢!但是老人家的脾气他也知道,早年娇宠任性,现在年岁大了,仗着辈分比皇上还高,更是听不得一个“不”字,就连他,若是回答的不顺了老人家的心思,或许当面就能让他下不来台…… 王恒的脸上先露出了几分真挚,但是回答的话却让人摸不到实处,“明年您生日,外孙一定带着曹氏过来给您磕头、献寿礼。只是她今年还是新妇,不好出来见人,还请您担待她的礼数不周了。” 简单三两句话就把话题集中在了淮王妃曹氏一个人身上,周围就有几位很有眼色的女眷小声笑着圆场,“公主想见外孙媳妇,淮王殿下却心疼夫人。也就是淮王妃那么玲珑剔透的人儿,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人家了。” 淮王妃曹照婷的祖母也在场,听了这话不禁脸上也显出些得色来,只是到底是首辅夫人,为人矜持,并不顺着这话开口夸自己的孙女。 但是,大长公主想要的哪里是外孙媳妇给她磕头那么简单?见外孙不配合她,大长公主脸上的神色彻底淡漠下来,甚至直白地带上了几丝不悦,冷哼一声,“外祖母知道你媳妇还是新妇,不好出来串门,不然这些话我也不会直接和你说了。” 本朝约定俗称的规矩,凡大户人家的新妇,新婚的前三个月是不好随意出门串门的,除了家宴之外,连亲戚家的宴请都很少参加。这风俗起源于何处已不可考,但是能沿用至今,想来也很有能沿用下来的道理。淮王妃曹照婷加给王恒还不到三月,所以今天大长公主的寿宴她尚不曾前来。 可是开枝散叶——这虽然是家中男人的责任,但是其中更要紧的却还是一房主母的态度,淮王妃又不同于普通的主母,普通人家的主母,或许还能在某些事情上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但是皇家的媳妇,却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一举一动,都要以皇家、以丈夫的利益为本。至于现在能给王恒带来最大利益的事情是什么,在大长公主看来,其实也只有那一件。而能做成那件事的渠道,却又不只一条,王恒有他必须要做的事,而王妃曹氏,更有她应尽的本分。如果今天曹氏在此,大长公主会和她说什么,似乎也就可以轻易地猜到了。 第54页 王恒的脸上露出几许尴尬,旋即又露出几分恰到好处地腼腆,似乎被大长公主直白的话给催逼得不好意思了一般,“外祖母。”他似羞似怨地唤了一声,配上面上的腼腆和微微上扬拖长了的语调,厅内的贵妇人们又同时露出了好笑地神色,心照不宣地互对着颜色:这是淮王殿下害羞了,在和外祖母撒娇呢。 大长公主到底还是不想和外孙把关系闹僵,在王恒微微露出“停止这个话题”的意思之后,就不再纠缠,又僵着脸关心了两个小辈几句——好歹把这齣孺慕情深的戏做完,王恒又随便寻了个要离开的藉口,这才顺势让人好生把两位皇子送了出去。 两位皇子一走,厅内的气氛又是一变——在茴娘看来,很难说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毕竟刚才两位皇子在的时候,厅内的气氛也是很奇怪的。 诚然,刚刚茴娘的注意力起先全都被王彦给吸引过去了:这还是在王彦从崇实书院不告而别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昔年的同窗,他似乎比那时身量又高了一些,从侧面看去脸廓也多了些稜角,说话的声音……似乎也略有变化。 不过茴娘能注意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毕竟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盯着两位青年郎君看,再加上后面的谈话对于她们这些小姑娘们来说颇为无味,茴娘只听了几句就走神了,甚至还找到了别的有趣味的事,彻底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虽然厅内大部分人都生性谨慎守礼,但是——毕竟还有些人是丝毫不顾虑礼法的。 茴娘挺着背嵴,悄悄瞄了一眼芝娘——她和芝娘之间隔着苓娘,因为有这一点弧度,所以她觑探芝娘脸上的神色倒是比看两位皇子更方便。实际上,从刚刚两位皇子一走进来起,芝娘的视线就一直落在王恒身上,她的座位刚好斜对着大长公主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两位皇子的背影——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是她也看得很津津有味,很……痴情。 上一世不知道后事的时候茴娘还不曾注意,但是在临死前听说、知道了芝娘的归宿,上一次在魏氏院子里又见识到了那一番情形——虽然并没有真的亲眼见到,但是在她听到的那些对话中,芝娘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既知道了这些,她若是再猜不出芝娘对王恒的心意,那可就太蠢了。在猜到了芝娘的心意之后,观察芝娘的脸上的表情神色,就变成了此时诸多无聊的事中比较有意思的一件。 况且,随着大长公主和王恒之间对话的不断进行,芝娘脸色的变化也确实说得上很是精彩了。 如果说一开始看着王恒的目光是深情款款,那么在大长公主和王恒先后提到贵妃之后,深情款款中就又掺杂了几许自豪——她和贵妃也是亲戚呢,并且因为贵妃和魏氏姐妹间关系不错,对芝娘也是颇多疼爱。再后来大长公主和王彦说的那几句话,她就没什么反应了,或许在芝娘眼中,王彦只是王恒众多兄弟中的一个,并且是很平凡的一个,不值得得到她一星半点的关注。她的眼中只有王恒一人,直到大长公主提到——皇孙。 其实芝娘脸色突变的原因,茴娘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如果她早就对青梅竹马的表哥情根深种的话,会介意淮王妃也就不是那样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了。在王恒直言提到曹氏之后,芝娘更是一把攥住了旁边苓娘的手,似乎使力颇大,把苓娘捏得脸色都变了,眼框中闪着泪花,却又不敢让眼泪掉下,更不敢呼痛,看上去非常可怜。 这脸色一变,就一直变了下去,就算是两位皇子告辞离开的时候也没能好转过来,甚至眼中连不舍都没有——或许有,但是那时厅内的女眷们视线都落在两位皇子身上,茴娘也就随着大流看了王彦几眼,之前的对话她也都听在耳朵里,又分出一部分心神去猜度王彦现在的心情去了。 在她的记忆中,王彦可不是甘于平庸的那一类皇子——就好像翊王,虽然身为长子,却几乎没有在“夺位”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中露出过身影。上一世,在太子过世之后,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就是三皇子王恒,后来渐渐地七皇子王彦的名字也开始有人提及了。 当然,那场战争的结果茴娘不曾知道——或许,真的就是王恒胜利了呢?至少,当时的陈家人都是这样笃定地相信着的吧,所以才会没有半点顾虑地捨弃她——芝娘一直就和她不对付,娘家人可不会为了她出头,除掉了她,或许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还会更开心,陈珂也不愁娶不到家中更有权势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从王彦身上联想到了自己前世的经历,茴娘在心底暗暗嘆了一口气,以己度人,她又有些替王彦担心——多少有些同窗之谊,如果王彦真的不甘于平庸,对那个位置很有野心,且不说上一世他的结局是什么,刚刚听到大长公主明里暗里的示威,心里的滋味……恐怕也不会太好受吧! 第33章 就像茴娘所猜测的那样, 大长公主话中的示威, 王彦自然不会听不懂——甚至他还暗暗地顶回了大长公主对他露出的招揽之意呢! 但是,他心里却没有半分不好受的滋味:大长公主是贵妃的嫡母、王恒的外祖母,在继承大统的人选上, 天然就有了自己的偏向。莫说他了, 就连当初对太子,都没有几个好脸色,除了假笑就是冷语,今天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第55页 况且, 他进来过来贺寿的目的也不太纯,后面大长公主和三皇兄的那番对话,自己都没怎么细听。后来跟着三皇兄一起告辞离开, 兄弟两人也是在大长公主府门前就分开了:三皇兄已经封王,在京里也得到了一座淮王府,现在一家人都住在那里,而他却只是普通皇子的身份, 依旧在皇城居住。兄弟两个之间也不甚亲近, 没什么话好说,分开之后就骑着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很快就走远了。 至于大长公主那些话……没看就连三皇兄自己都不敢搭茬吗?那些话如果传了出去,三皇兄身上的麻烦恐怕还要更多些,他就更犯不上心烦了。 而且今天说来他最终的目的也达成了,见到了茴娘,她似乎在京城生活得也还不错……这样想着, 就更加轻松,直接从皇宫东门进宫,下了马,略一沉吟,就直直地朝着皇后所居的宫殿方向去了。 *** 两位皇子走得早,但是女眷们却没有那么容易脱身。吃过午间的寿宴,大家又都凑到园子里的另一处轩馆内看戏,大长公主是寿星,点戏也尽以她为主,老人家喜欢热闹,大长公主点了几齣热闹戏文,又请几位客人中的老封君分别点了戏,这一看就直接看到了将近用晚饭的时辰。 看过下午的戏,有些人家的女眷就告辞离开,但是秦家人却不行,又留下跟着吃过晚上的酒席,应酬一番,才告辞离开。在大长公主家撑着笑脸僵了一天,等到坐回自家马车上的时候,已经都累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回到家后更是一个个都睡眼惺忪的,魏氏也没有为难女儿们,细细嘱咐了丫鬟,又安排了身边妥帖的管事媳妇送芙娘和茴娘回老太太的院子,就带着另外三个女儿回自己院子去了。 茴娘几乎就是一路打着哈欠回到了老太太的院子,又和芙娘一起进堂屋给老太太请过安,陪着老人家说了几句话,这才被放回了东厢房。 一进屋,她就直接躺到了榻上,眯着眼睛等丫鬟们准备洗漱用的热水。上一世她虽说也曾跟着家中长辈外出应酬,甚至进宫见过皇后、贵妃,但是毕竟年月太久,当时的疲惫已经被她遗忘得差不多了。西北老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却不用费心劳神,和在京城的日子比可以说是无比惬意了——但是就算是进京之后,应酬秦家人也比应酬外人要轻松得多了。 茴娘这还是重生之后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在秦家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起码她每天应付老太太、魏氏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最多也就一个半时辰,两位长辈对家里女孩的要求也都不是特别严苛,劳心劳神也是有限。 不过,大长公主的生日这件大事好歹也算是应付过去了,茴娘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件事过去之后自己总是能轻松些日子的吧?朝廷里也还没有别的消息,外祖父的事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意思,自己现在……似乎也没有能力做出些别的事来,日后的事要慢慢谋划,但是也要有谋划的本钱,现在的她可是什么都没有——就连“秦尚书府上的二小姐”这个身份,也是今天才在京城里树起来的,有多少人能真的注意到她,还是两说的事。更何况她真正的本钱是“白善倾的外孙女”这个身份,现在这个身份到底有几分斤两,更是说不准的事……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连翘才带着小丫鬟提了热水回来,和半夏两个人一起服侍着茴娘洗漱过了,换上睡袍,茴娘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看着连翘领着小丫鬟们出去,半夏也去净房梳洗过了,回来给各处房门下匙——半夏吹熄了靠近茴娘的睡床那处的蜡烛,一回身看到茴娘还坐在床上没有躺下入睡,也稍许有些惊慌,“姑娘怎么还不睡?明儿虽然不用再出门做客了,但是早上请安请安的事也不能迟了。” “脑子里有些事,想着问半夏姐姐一句就睡了。”茴娘抬手掩住一个哈欠,“今儿家里没什么别的事吧?”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莫名纷乱的思绪整理出一个所以然来,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气。 半夏一怔,先摇了两下头,又猛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别的事情都没什么,只半下午的时候,六姨娘房里的石竹拿了一碟子蜜糖茯苓糕过来,说是六姨娘让她送过来给姑娘吃的。” 茴娘蓦地睁大了眼睛,感觉脑海中的困意都消散了不少。“我今天跟着太太出门去了,难道六姨娘不知道?”她疑惑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明摆着的,但是半夏依然中规中矩地回答:“六姨娘肯定是知道的——她早上还和别的姨娘一道送太太和姑娘们到了二门前呢。” “那糕可还留着了?” 半夏点点头,“放在那边屋子的多宝阁上了。姑娘可要尝尝?” “听着就甜。”茴娘撇了撇唇角,“我就不吃了,明儿早上你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是。” “可是,她又是为什么特意找我不在的时候送一碟子糕过来呢?”茴娘疑惑不解地轻声呢喃,又问半夏,“六姨娘屋里的那个丫鬟……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半夏只好继续细细回忆,茴娘也不着急,身子慢慢往下滑着,平躺到了床上。“奴婢想到了。”半夏看茴娘还勉力睁着双眼,显然在等自己的答案,并没有睡着,这才道:“石竹说,二少爷和姑娘有缘,时常喊着想姐姐,这次做了些糕,六姨娘就想着给姑娘送来了。” 第56页 茴娘忍不住嗤笑一声,“二弟还多大点的年纪?话都说不清楚,就知道‘想姐姐’了?再说,我才跟他见过几面呀,就有缘到这个份上?”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石竹这样说了,奴婢也不好和她较真儿。” 茴娘不置可否,她总觉得这一世六姨娘对她的态度带着些许古怪:要知道,她进府的第一天,就破坏了六姨娘的如意算盘,虽然后面这事被圆了回来,甚至六姨娘在表面上接受了秦孟远的说法,看上去对她毫无芥蒂……但是也不至于就此开始讨好她吧? 当然,秦孟远给二儿子秦嘉茗画的那幅远景十分美丽,六姨娘心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距离茗哥开蒙起码还有两三年呢,茴娘就算有一位探花外祖,对于现如今的茗哥而言又有什么助力?总不能让茴娘亲自给茗哥启蒙吧? 再说,考中探花的是她外祖,又不是茴娘自个儿…… 对于六姨娘的动机,茴娘是很有些揣摩不明白的,听了半夏的话,只管倚在床头愣神。半夏用毡子围起唯一还亮着的那盏灯烛,屋里的光一下就暗了下来,她这才坐到榻上,见茴娘还没睡,就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娘,还是明儿再想吧。” “心里有事,就不觉得困了。”虽然这样说,但是茴娘还是听话地滑进了被子里。 “姑娘且想些别的,等把这事忘了,就能睡了。”半夏又起身走到床边,“姑娘可要用恭桶?可要再喝一杯安神茶?”见茴娘一直摇头,才笑着为茴娘放下帐子,转身回去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侧过身子,很快就睡着了。 丫鬟们起得早,虽然守夜的时候睡不踏实,但是往往入睡得会更快一些——茴娘往日里睡眠也是不错的,很少有失眠的时候,但是今天因为六姨娘这奇怪的举动,却是真的在心里存了事,又怕把半夏炒起来,不敢太过频繁地翻动身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里,六姨娘和茗哥等人不见踪影,却见到了王彦:他身上穿着今天在大长公主府贺寿时穿的那一身衣裳,一手摇着个扇子,另一只手捧着今日送给大长公主的那份寿礼。王彦献上的寿礼比不得王恒献上的寿桃名贵,却也足以彰显大长公主的身份,茴娘只觉得自己一直盯着那份礼物,越来越往前,似乎双眼马上就要贴上那样东西…… 只是当她真的凑近的时候,捧着那份寿礼的人穿的衣裳却又换了,换成了当初在书院时常做的那一番打扮,眉眼间带着戏嚯的笑,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 茴娘心里猛地一惊,险些就要惊叫起来,眼前的人却突然用那份贺礼砸向自己的脸,就在她的眼,她的口鼻都被铺天盖地地金色遮挡住的时候,耳边又听到了王彦的声音。 就像是她在崇实书院读书的时候听过无数次地那样,带着一点戏嚯、一点瞭然、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语调,“师兄,别来无恙啊——” 第34章 大长公主的生日, 对于秦家的小姑娘们来说, 就像是循规蹈矩地生活中的一个点缀,过去之后,就又要重新投入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去, 每天早上起来梳洗之后去老太太屋里晨昏定省, 用过早饭之后就去学绣花,睡过午觉起来去学写字,晚上再去老太太屋里做一场家和万事兴的大戏——这样一个月下来,还能拿到不菲的报酬。 茴娘自己平日里没什么用钱的地儿, 她对于穿着打扮、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的要求都不高,秦家从官中分给她的那些,就尽够她使用的了。这一、两个月里, 老太太差人给她送来的月银和补贴也颇为丰厚,三月、四月,连着两个月都是直接派人给她送了六两银子的份例,她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她很少找厨房要小灶, 连赏钱给出去的机会都不多。 这么算下来, 再加上二月里得的那十两银子,减去花出去的, 她现在总有十五两银子的存项了,每每看着钱匣子里的那些钱,茴娘在心有感慨的同时,就忍不住寻思怎么才能把这些钱花出去——又要花到点子上,能换回些实惠那就更好了。 因此这日众人晨昏定省时, 老太太和魏氏说起佛诞日那天要去谭慧寺布施上香的时候,她就有些跃跃欲试。 “问问家里有谁想跟着去的,若是心不诚只是为了出门逛逛,就没有必要非得在那天跟着去了,改日你带着出门,也是一样的。”老太太对去谭慧寺的事十分上心,却没什么兴趣带着家里的小辈们一同过去。 而且说出来的话也样样在理,佛诞日是佛门中的大日子,谭慧寺又是京师周遭出了名的灵验之地,佛诞日当天必定有不少信众前往,甚至于周围的百姓们,也多有过去凑热闹的。秦家虽然有些权势,但是在京里就很不够看了——那些达官贵族,说出来都是带着爵的,若不是魏氏这个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幼女当着现如今的秦家主母,秦家在那些人家跟前,真的是连站的地儿都没有,更不用说在佛诞日这样大的日子里独占谭慧寺了——能在寺里赁间屋子让女眷们逛累了的时候喝茶歇脚,就算是很长脸的事了。 去的人多了,女眷孩童的保卫工作就要做得更细緻,但是有些事又是最说不准的,老太太不想带家里的晚辈去,也是为了减轻魏氏的工作难度。魏氏心里也不是不念着老太太的情,婆媳两个多年相处下来少有明面上的龃龉,也是因为老太太很少在大事上给魏氏难堪,魏氏也没有真的娇纵任性到不敬长辈的地步。 第57页 她就笑着起身,“这就是娘心疼媳妇了,这一趟省了媳妇多少事不说,还提前许了媳妇一日清闲,让媳妇也能出门逛逛。”她又转向几个女儿和姨娘,“可有想跟着去的?” 或许是早就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在礼佛一事上最厌恶虚情假意、阿谀奉承,几个姨娘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吭声。几个姑娘,包括芙娘在内,也都是一脸的不热衷。茴娘却不管姐妹们,当下就道:“祖母,孙女倒是想跟着祖母去谭慧寺上一炷香。” 话音未落,就听芝娘带着嘲讽地冷嗤了一声,苓娘就阴阳怪气地补全了芝娘没说出口的话,“二姐姐,你别是看祖母诚心向佛,就想着藉此讨好祖母吧?” 魏氏目光一闪,视线在茴娘身上一掠而过,顿在了苓娘身上,开口呵斥,“苓娘,茴娘是你姐姐,哪有这样和姐姐说话的?回去把女四书抄一遍,不抄完不许出来玩。” 苓娘脸上带了些许委屈,但是魏氏的话却是容不得她顶嘴的,只好低头应了声“是”,看向茴娘目光里就带上了愤懑。 茴娘也不理她,只看着老太太道:“祖母明鑑,孙女只是想着这一番能进京来,足以见得人生际遇难料,或许就是佛祖保佑的结果,上一炷香,就是为了表达孙女对佛祖的敬意。孙女还琢磨着,这一番若能跟着祖母去谭慧寺,就也布施一些积积德,求佛祖日后能多念着孙女一些。” “有敬佛的心思自然是好事。”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老太太倒是没有斥责茴娘心思不纯,反而肯定了她的态度,看着她的眼神还带着许许温情,“布施的银子,祖母替你出了就好了——你刚回家里来,手里能有多少银子?是大家小姐了,该花的就不要省,别的都有祖母呢。” 没有人能想到老太太对茴娘的态度竟然如此和蔼,苓娘瞪大了眼睛,连芙娘都诧异地看了茴娘一眼。在这些目光中,茴娘自岿然不动,只笑着道:“孙女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老太太虽然大方,但是孙女自己出一份银子,也是自己对佛祖的敬意——孙女算了算,出个十两银子还是不妨事的。” “才十两……”芝娘这次倒是不遮掩了,直接就嗤笑出声来,又在魏氏的目光中收敛了神色。好在轮到自己亲生的女儿,魏氏就捨不得罚她为了这点小事去抄书了,不然依着芝娘的小心眼和睚眦必报,必然会把这事记在自己头上,那就是结仇了,今后自己的日子必定不会这么安静好过了。 “十两银子当然算不上多。”茴娘浅笑着朝芝娘点了点头,又带着些赧意地看着老太太,“不过我手头不富裕,比不得姐姐妹妹们,只能量力而行,向来佛祖也不会真的贪图我这几两银子,能看到我的诚心和敬意就够了。” “这话说得在理,只要心是诚的,佛祖就必会看到。”老太太一句话就堵了众人的嘴,再加上茴娘笑着认了自己就是没钱,态度不卑不亢,连芝娘都再也找不出什么嘲讽的话来,也就不再挑衅了。 老太太又扭过头去吩咐紫苏,“咱们要布施的银子,分出十两来,在布袋上绣上二姑娘的名字,就算是她孝敬佛祖的了。” 芙娘和苓娘看向茴娘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地都带上了嫉妒,不同之处只在于苓娘的目光中还带着恨意,茵娘就是纯然的羡慕了——只有芝娘听了这话无动于衷,她日常大手大脚惯了,魏氏对唯一的女儿可以说是予取予求,芝娘从小对于金钱就没有什么概念,也不知道寻常人家十两银子或许就能过一年了,根本就不把这十两银子看在眼里,不再为着这事讥讽茴娘就算是好的了,对于老太太的这一番话,她能体会出的,不过是老太太对茴娘的可怜罢了。 相比较而言,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茴娘接受得更轻松一些。 屋里的气氛很有些尴尬,茴娘正想着要不要主动说些什么打破僵局,就听六姨娘笑意吟吟地开口:“老太太,奴婢也斗胆,求老太太这次去谭慧寺礼佛能带上奴婢和二少爷。” “哦?”老太太兴味十足地看向六姨娘。 六姨娘闪了魏氏一眼,才继续道:“奴婢是想着亲自去为茗哥求一个佛前的护身符,保佑茗哥一世安康。” 魏氏倒是没有介意六姨娘那些有可能的动机,六姨娘原本就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出身,前几年在老太太身边照顾起居,也颇为得宠,虽说比不得大姨娘贴心,却仗着年纪小,在老太太屋里也有些明目张胆的爽直。如今在魏氏看来,六姨娘在此时说要跟着老太太一道去谭慧寺给茗哥求护身符,不过是顺着茴娘的话讨老太太的好罢了。 对于六姨娘的要求,老太太也没有驳回,见魏氏没有意见,就答应下来。接着众人一道观看了一会儿六姨娘对老太太的奉承讨好,老太太才对着魏氏道:“这一次去谭慧寺,我想着还是想前几年那样,佛诞日的前一日就过去,连着住上三天,也更虔诚些。” 这都是往年安排熟了的事,魏氏也没有二话,“就依着娘说的办,咱们家是谭慧寺的老香客了,逢年过节给的布施供奉也多,他们寺里必然会提前留出一间院子给咱们。我明儿就让管家过去通知谭慧寺的住持,再让人提前过去安排。” 第58页 “这院子,就往年那间就很好,虽然不大,但是距离大雄宝殿不远不近,旁边还有一片小林子,比别处都更安静些。”老太太追了一句。 “知道娘的偏好,媳妇必然安排妥当。”魏氏唇边笑意缕缕,尽显贤妇风采。“不过,娘,既然这一次还有茴娘和六姨娘、茗哥要跟着一起过去,这车驾和随从的下人……” 加上六姨娘,勉勉强强四名主子,若是分乘三辆马车,再加上跟车的丫鬟、小厮、护卫,那就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可是若减少马车的数量,在人员的安排上就又要有一番说法了。 更何况茴娘是嫡女,茗哥虽是庶子却是个儿子——魏氏这个嫡母,在茴娘面前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她也不是真的不能安排这件事,但是如果能由老太太开口发话,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就让青黛抱着茗哥和我坐同一辆车好了,茴娘自己坐一辆车,你若是不放心,就安排个管事媳妇跟着也一样。”青黛是六姨娘在老太太身边当丫鬟时的名字,老太太随口安排下来,就带出了她之前的小名。“再有,这三日也给芙娘、芝娘她们放三天假,就不要去上学了。” 第35章 佛诞日去谭慧寺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依照老太太和魏氏商量出的日程, 众人四月七日一早就起身,到了谭慧寺后先给佛祖上一炷香,就回到下榻的院子里休息。第二日是佛诞日的正日子, 一早就要起来去听僧人念经, 看过谭慧寺操办的水陆道场之后,再送上布施,想要求符的此时可以去求符,不想求地也可以四处转转, 用过斋饭后回院子里休息。第三天那就是看老太太的意思,一般在日落之前,肯定就回城到家了。 这些安排, 魏氏自然不会提前说得那么清楚给茴娘知道,都是茴娘从半夏那里打听出来的。 半夏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日子也不算短,得宠的程度比不上当初的六姨娘和如今的紫苏,但是这种需要出门的大事, 老太太也很少会忘记她——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紫苏是老太太看好了要给蓉哥的房里人,等她一挪动, 老太太跟前第一大丫鬟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到时候有资格补位的,也就当属半夏了。 只是没想到,二姑娘一进府,老太太就把身边的二号得力丫鬟拨过去跟着二姑娘了。虽说这一番变动, 日后的因缘际遇哪个更好还无法比较,但是也不乏有人替半夏感到惋惜的。 半夏自己对这些话像是茫然无知,跟了茴娘,就一心一意为茴娘打算。那日茴娘用过晚饭回来,连翘嘴快,就把这事告诉给了半夏,“半夏姐姐,咱们可要去谭慧寺了!” 东厢房地方小,茴娘更是刚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屋里贵重的东西也不多,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自然也就不需要留下什么能镇得住一众宵小之辈的人看屋子。茴娘出门,身边得力的丫鬟总共就只有半夏和连翘两个,自然是要都带上的。连翘也是想通了这点,这才毫无芥蒂地就告诉了半夏,语调里带着遮掩不住的欢快。 “谭慧寺?”半夏愣了一下,“老太太去谭慧寺,向来是不要姑娘们跟着的,怎么这一次……” 茴娘正在半夏的服侍下摘下脖子上戴的项圈,她今天戴的项圈个头不大,也算不上有多名贵,可是重量却是实打实的。她戴不惯这些东西,只觉得沉甸甸的,白天里都是硬挺着,如果不是今儿一心想着跟着出门,是绝对不会开口说话的——挺着脖子笑就已经够累的了。此时把这脖子上的东西摘下来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情说话了,“我和祖母说,想跟着去谭慧寺上香,再布施些银子,祖母就许我一起去了。” 半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茴娘又笑着摇了摇手指头,顺便让半夏帮自己脱下连枝兰花刺绣的烟霞红对襟褙子,“我原本想着布施十两银子,祖母说,这钱她帮我出了,也用不上我的银子了。” 老太太虽然大方,但是也从来没有主动出银子帮小辈布施过,半夏很为茴娘高兴,“这是老太太看重姑娘呢,奴婢恭喜姑娘了。” “不过是看我一直住在老家,可怜罢了。”茴娘淡淡地道。 活了两世,她当然不至于如此天真,上一世她何尝不可怜?老太太可不见得对她就这么看重了——说到底,上一世的她,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不得老人家欢心。这一世她进府两个月,表现得落落大方,没什么小家子气,老人家没那么嫌弃她了,愧疚之情也就更重一些。 “那也是因为姑娘招人疼呢。”半夏笑着道,又讲了些自己前些年跟着老太太去谭慧寺的经历,“谭慧寺挺大的,这些大日子总有些富贵人家的女眷过去,想着在那边住上一、两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他们特意划分出一块地来,建了些一进的小院落,专门招待这些贵胄。老太太最喜欢去谭慧寺礼佛,也是因为格外爱他们山上的那几间院子,老太太曾说:住在那些院子里,闻着山里的空气,只觉得人都静了下来呢。” 老太太的性子确实有些不争不抢,说得好听了是与世无争,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有些懦弱喜欢逃避,唯一的强硬,就是护着大孙子的时候——还是因为秦孟远心底看重长子,有心回护看顾,而魏氏又没有一个亲生儿子,不然老太太都不一定真的能护住自己的长孙。 第59页 茴娘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有些埋怨、看不上老太太的意思,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世想要过得顺心如意,除了依靠外公的平反之外,更为至关重要的还是争取到老太太对她的支持——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能让自己在这个家里孤立无援。 她放缓了脸色,“是老太太慈爱,我想着这两日多抄些经书,到了那日放在佛前的香案上,为祖母祈福。” *** 四月七日一大早,茴娘比往日起得更早一些,用过早饭才去了老太太屋里——往常在这个时辰,家中的姐妹们也就刚刚起身,这日老太太和魏氏也没有要求姑娘们早些起来送祖母出门,只魏氏领着丫鬟婆子们过来服侍老太太用早饭。 见茴娘穿着短袄和湘裙进来,魏氏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才道:“娘,您看茴娘这一身打扮,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茴娘今日插戴了一套珍珠头面,每粒珍珠都有米粒大小,虽然不大,但是胜在大小匀称,光泽也还不错,另外整套头面所用的珍珠数量不少,放到外面也很能拿得出手了。 “是有些净了。”老太太正在细嚼慢咽地吃一个枣泥小馒头,待咽下口中之物,才细细去看茴娘头上的插戴。“她这身袄裙就都是素色的,头面也用的珍珠——幸亏她头发油黑,不然就露出病容了。” 因着今儿要出门,半夏就跟在了茴娘身边,听到两位主子对茴娘的打扮不满,立即跪下请罪,“是奴婢没为二姑娘安排妥当。” “不关半夏姐姐的事,是我特别喜欢这套头面,又想着寺庙里必定清幽,这才让半夏姐姐给我插戴了这一套钗环。”话一出口,茴娘就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冲动了,但是她却不后悔自己为半夏说了这句话。 上一世,半夏是少有的能让她在京城的生活中感受到温暖的人。重活一世,半夏依然对她忠心耿耿,比起芙娘更像是她的姐姐。她可不愿意魏氏借着这个机会惩罚了半夏。 魏氏微微一笑,“既然是茴娘喜欢,那么这样打扮也未尝不可,只是老太太说得有理,全身穿着过于素净,就显得面色不好,意头也不好,还容易显得小家子气。像你们这样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就是打扮得越鲜亮越好。” 老太太忽道:“这孩子像她娘呢,偏爱珍珠。” 魏氏脸上闪过些微的不自然,很快又敛起异色,“依媳妇之见,这一身也不用改,只把脖子上的银项圈换成金的,再换一块锁,也就是了。” 秦家的姑娘们日常都戴项圈和锁,茴娘日常只戴银锁——这都嫌沉,老太太和魏氏让人送去给她的两块金锁,早就被锁紧妆奁的最下层,从来都没上过身。 “前几日不知哪里的小官,给老爷送礼的时候就送了一块赤金镶红宝石的锁,因只有一块,老爷就直接送到我这里来了——芝娘首饰多,光是这金锁就不知有多少块了,就算得了新的也必不稀罕,媳妇想着,到时候糟践了东西,就更不美了。不如拿来给茴娘戴上,虽是镶的红宝,和珍珠有些不搭,但是锁和钗环都是赤金的,也很能说得过去了——红宝石比这个大小的珍珠还更珍贵些呢。” 魏氏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丫鬟就退了出去,不一时捧着一个香樟木漆金的匣子进来,魏氏亲手打开匣子,让老太太过目,“娘您看,这就是媳妇说的那块锁了,做工说得上精緻,个头儿却也不大,配茴娘今日的这身打扮,倒是正好。” 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就有些不好使,探手拿起那块锁,放到窗下阳光正好的地方,眯着眼睛看了两眼,又招手叫茴娘过去,亲自接过项圈——不等半夏起身,紫苏就笑吟吟地上前帮茴娘接下了颈上的银锁。老太太亲自将项圈和金锁佩戴到茴娘身上,又让她站直了身子,端详了片刻,才笑道:“这就像是尚书家的小姐了,刚刚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个教书先生的女儿。” 茴娘抿了抿唇,闪了一眼魏氏的神情,配合着露出一脸带着赧意的笑。 好在老太太说这话也不是为了寒碜她,只打趣了一句,就让丫鬟们扶她起身,“也到了该动身的时辰了,往年提前一日过去谭慧寺的人也不少,出门晚了,还不知道要在路上排多久。”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二门处,张管家夫妇两个随您过去照看。我刚刚让人去叫六姨娘和茗哥了,应该已经往那边走了。” 茴娘退到一边,看着紫苏和白朮一左一右地搀扶起老太太——半夏去了茴娘身边,老太太身边新提拔起来的二号丫鬟就是白朮,站在茴娘的位置上,能清楚地看到,白朮走到老太太身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和魏氏对上了一个眼神。 第36章 魏氏安排了两辆马车, 虽然众人只去谭慧寺小住两个晚上, 但是该准备的行李物件却不能少,只老太太一个人的东西就塞满了第一辆马车的行李架,茴娘、茗哥, 还有六姨娘的东西只好全都塞到第二辆车的行李架内。 除此之外, 凡是能跟上马车的奶娘、丫鬟还都各自挎着一到两个包袱不等,茴娘一个人带着半夏坐后面的那辆马车,车厢内空余的位置更多些,就多放了不少属于老太太和茗哥的东西。 第60页 六姨娘带着奶娘抱着茗哥早就等在二门前了。茗哥正是瓷娃娃一般的年纪, 六姨娘这一次又着心打扮,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给茗哥戴了一身,看上去更是可爱得紧。 “你这丫头, 真是把儿子当成布娃娃了,这么一身零零碎碎的,多不方便?”老太太慈爱地嗔了六姨娘一句,又忙叫奶娘, “快把二少爷抱进车里去, 虽然已经进了夏,早上也还是有些风的, 吹着了总是不好。” “哪就这么体弱了,老太太还没上车,哪有他一个小孩子就坐进去的道理。”六姨娘朝魏氏请过安,又和茴娘对着问过好,这才继续向老太太撒娇。 到底是在自己身边长起来的, 日夜相处,老太太对六姨娘比对芙娘态度还要更熟稔一些,她伸手点了点六姨娘,才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六姨娘给奶娘使了个眼色,待奶娘抱着茗哥上了马车,才对魏氏道:“有奴婢在,太太就放心吧。” 魏氏深深地看了六姨娘一眼,才蓦地笑道:“好,六姨娘,你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这一次出门,这老老小小的,就靠着你照看了。” 六姨娘微微一笑,等茴娘也上了马车,这才折身上车。 马车虽大,车厢内的空间却也有限,头一辆车上坐着老太太,还有六姨娘带着茗哥,另有一名奶娘也要跟着上车,车上就没有多余的地方让丫鬟们坐了。紫苏勉强还能在车辕上找个坐的地儿,别的丫鬟就只能跟在车边走。 茴娘坐的车里地方倒是还有,连翘坐在车辕上,还时不时回头和车内说话。只是回答她的多半都是半夏,茴娘不理会她,倒也不是顾及着礼教,而是她从一上车,就开始琢磨刚刚魏氏和白朮对上的那个眼神。 按说,魏氏是尚书府的当家主母,白朮一个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和魏氏之间会存在利益交换的可能性并不大。老太太年纪大了,对身边的丫鬟看得就牢,平日里一个个儿都是当成亲女儿、亲孙女一般看待的,除非是茴娘这种情况,不然老太太也不太爱把身边的人往晚辈屋里送。又或许,就是送去给儿孙做通房、做姨娘——但是如果是这样,那魏氏就更不可能和白朮联手了。 茴娘在脑子里把当时的那一幕回想了很久,才猛地想到:在她的记忆里,上一世紫苏最后并没有被送到大哥秦嘉蓉身边做通房,但是以老太太对长孙的养育之恩、关心程度,以及大姨娘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而言,秦嘉蓉房里的大丫鬟,必定会有一个是老太太的人——她也明明记得,老太太确实是把身边的一个丫鬟放到长孙屋里了…… “半夏姐姐,”茴娘伸手拉了拉半夏的袖子,轻轻开口,“你和大哥……熟不熟啊?” 半夏一怔,抬头看向茴娘,只见茴娘忽闪着一双眼睛,眼神透着纯真,看在半夏眼中,就只是纯然的好奇,不带半分别的意思。她猛地松了一口气,唇边露出一个浅笑,“姑娘怎么忽然想起来问大少爷的事了?” “就是……就是忽然想起来了。”茴娘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起来,我来家里两个月了,除了打招呼之外,和大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刚才看见二弟,一下就想起来大哥了,不知道大哥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爱。” “大少爷小的时候,奴婢也还没进来当差呢。”半夏抿着嘴笑,“只是听我娘说,小少爷和大少爷小时候生得是有些像。不过我娘说,这小孩子,小的时候长的都是有些像的,但是长大了就不好说了——大少爷和大姑娘都随大姨娘,鹅蛋脸儿,六姨娘是一张瓜子脸,二少爷要是随了六姨娘,那可就不像了。” “大哥性子稳重,不太爱说话啊?我在老家的时候,表——堂叔的书院里总有和大哥年纪差不多的族中兄弟读书,都可淘气了,有些事堂叔听着都哭笑不得,狠狠罚他们抄书才行。” “大少爷的事奴婢知道得不多。”半夏忙道,“奴婢进府晚,刚进老太太的院子里的时候,紫苏姐姐已经很得老太太看重了,有什么要去东偏院传话送东西的差事,一般都是紫苏姐姐去做。后来六姨娘服侍了老爷,老太太这边有些什么要紧的话,也还是紫苏姐姐去传,我只管着屋里和院子里的事,紫苏姐姐抽不开身的时候,都是白朮过去传话送东西的——大少爷房里的桑枝、桑叶,都和白朮关系不错。” 这就对了! 茴娘目光一闪,压下心头的激动,笑得明媚,“我就是随便打听打听——再过两个月不就是大姐和大哥的生日了,我这几日正琢磨着送什么东西给他们呢,还想若是半夏姐姐知道大哥喜欢什么,我好提前准备起来……” *** 早上出城的人少,去谭慧寺的人也没有想像中的多,等秦家的马车停到谭慧寺的山门前的时候,也不过巳时初。 老太太领着众人直进了大雄宝殿,先跪在蒲团上摆了佛祖,才起身,随着知客僧人朝着后山的客院走去。重要的布施、求符、供经等事都要随着正日子里水陆道场的仪式一道走,她们今日除了在佛前磕一个头外,其余时间都可以用来休息,或是游览景色。 秦家提前预定好的客院是乙子六号,靠着西侧,旁边有一片树林,种的皆是银杏树,夏初还看不出什么,茴娘站在院子门口瞅了两眼,才随着众人一道进了院子。 第61页 乙六院小小巧巧只有一进,老太太带着六姨娘和茗哥住在正房东西间,茴娘就带着丫鬟住进了东厢房,另外空出来的屋子,就作为管家娘子落脚的地方。家丁们另有院落安置,谭慧寺里武僧众多,看护极严,安全问题倒是无需担心。 茴娘在东厢房门口略站了片刻,这边的景色环境虽然和秦家村不同,但是都有一种自在的气息,让她想要像还在村子里的时候那样,跑跳起来。可惜边上就是老太太的屋子,站在她的位置,还能隐约看到窗纱后老太太坐在炕上喝茶的身影。 不等她悄悄熘回房去,正房东里间的窗扇就被支开了一些,紫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二姑娘,老太太问您,站在院子里做什么?等下僧人就要送斋饭过来了,可千万别冲撞了。” “我就想在院子里略站一站。”茴娘悄悄一吐舌头,转身回了东厢。 半夏和连翘正在收拾屋子,半夏在整理铺盖,连翘在擦拭茶杯茶壶。老太太每年都要来谭慧寺住上几日,向来都是不用寺院的铺盖的,半夏学着老太太屋里的规矩,这次出来也特意带了一套茴娘的铺盖,茴娘走进里间的时候,她刚刚整理好被褥。 “姑娘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外面空气好,要多闻一闻?” “老太太说等下会有僧人送斋饭来,就让我回屋了——僧人什么时候送斋饭过来?我好去主屋陪老太太吃饭。” “您呀,就安心在自己屋里吃饭就行了。”半夏笑着道,见茴娘露出不解的神色,又小声解释:“老太太喜欢来谭慧寺,就是喜欢这里清净自在,吃饭的时候有小辈在边上立规矩,老太太就觉得没那么自在了——前些年偶尔大姑娘陪着老太太过来小住,也都是各吃各的,老太太也不太理大姑娘。” 经过这些日子,茴娘也有些看出来了——她也忍不住去想,自己上辈子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老太太这个人,其实很难讨好,她或许看重长孙,但是对芙娘这个长孙女,却没有那么喜爱。 当然,芙娘在老太太屋里是最放松自在的,但是若说老太太对芙娘有多另眼相待,茴娘又觉得未必。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上一世在芙娘的亲事上,老太太又怎么会全无表态,任由魏氏做主,把芙娘也嫁给了自己的娘家人?甚至在身份上,芙娘的夫婿还比不上陈轲。 茴娘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她只觉得很多自己上一世都没注意到、刚重生的时候也琢磨不懂的事,如今都有了新的解读。她也不知道这于她而言是好是坏,但是无论如何,都比懵懂无知要好些吧。 她只顾着坐着愣神,院子里传来响动都没能被惊扰,还是半夏听见了让连翘在里间看着茴娘,自己到外间门口,探着身子往外看了一眼,才一脸惊异地回来,“二姑娘,大少爷来了。” “你说什么?”茴娘猛地回过神,“你说……大哥来了?” 半夏点点头,脸上满是疑惑,半是提醒茴娘,半是喃喃自语,“奇怪,大少爷向来对求神拜佛不热衷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第37章 茴娘简单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裳, 走到上房内的时候, 大少爷秦嘉蓉正在像老太太禀明自己的来意,茴娘刚好听到了一个尾音,“赶上佛诞日, 书院的先生们也多有信众, 是要去各大寺院里上香的,就给我们放了三日假——今早起来,母亲说祖母已经带着二妹、二弟过来了,虽有管家和家丁护持, 但是孙儿想着没个家里的正经男人陪着总不像样,就带着陈皮打马来追,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从小在跟前养大的长孙如此孝顺, 老太太自然心里高兴,她的脸上带着些嫌弃,但是唇角和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笑意。“好了,知道你心里有祖母, 只是这种天气打马过来, 必是满头满脸的汗,回头万一在山里吹了风, 病了可不是玩的。” 秦嘉蓉脸上带着适度的赧意,他腼腆地一笑,才又朝老太太撒娇道:“祖母,孙儿也是想着,今年秋天就要下场乡试了, 也在佛前求个平安福,保佑孙儿得中才好。” 但凡祖母辈,就没有不对孙子护短的,更不用说是从小在自己院子里养起来的,平日一饮一食,穿着起居都由老太太亲自照看打理的长孙了——就连大姨娘,有时都对自己儿子屋里的事插不上手,魏氏更是沾都不沾,待秦嘉蓉客气得就像是对待邻居家的少爷。 听了秦嘉蓉的话,即便知道或许只是谦词,但是老太太依旧立即回护起孙子来,“前几年,是我看你年纪小,捨不得你回去西北那边乡试。虽然这些年族里的日子好过了些,咱们家在族里也有些人旺,你回去了也必不会被怠慢,但是你哪里经过村子里的苦?如今年纪大些,眼看着都能说亲事了,我才放心让你回去——不然,一个秀才还不是手到擒来?” “知道祖母心疼孙儿,孙儿必定不会让祖母失望的。”秦嘉蓉自然而然地就坐到老太太跟前的脚踏上,一手搭着老太太的膝盖,满脸孺慕地抬头看着祖母。 茴娘在里间和外间之间站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进去的当口。她不敢贸然打断老太太和秦嘉蓉这一场祖孙情深的戏,也不能明知道秦嘉蓉来了还不过来向大哥问好,只好站在那里一边听一边等。好在秦嘉蓉并没有表演太久,她忙趁着这个机会进来,先和秦嘉蓉客套地对问了好,又问:“大哥,你是下午就回府,还是留下陪祖母?” 第62页 “自然是留下,也好护送祖母和弟弟妹妹们一道回府。” 茴娘瞭然地点点头,又看向老太太,“祖母,那大哥住的屋子……”国朝以东为尊,又重男轻女,男女之后才是嫡庶、长幼之别。是以在尚书府里的时候,秦嘉蓉住在东偏院,芙娘反而住在西偏院。秦嘉蓉搬到前院有了单独的院子后,茴娘住进东偏院,芙娘依旧住在西偏院,也不算没有规矩。 但是如今在这个小院内,东厢房已经被茴娘占了,秦嘉蓉若是住下,半夏和连翘好不容易收拾停当的屋子就又要腾出来给秦嘉蓉住,她们还要搬去西厢房——茴娘想着就觉得麻烦又委屈。 她是不想让屋子给秦嘉蓉住的,又怕老太太事后发现,或是被人告了污状之后对茴娘不满找她麻烦,因此只好先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这件事提出来。若是老太太让她搬,那她就依从吩咐,对半夏和连翘也算是有个交代。 万一…… 她原本对这“万一”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不想进了这谭慧寺,老太太却豁达了许多,并没有提让茴娘给秦嘉蓉让屋子的事,只握着秦嘉蓉的手道:“我已经做主让你二妹住进东厢了,再说那西厢又靠着外墙,再往外就是一片林子,一妹妹一个女孩子家,住那边未免害怕,你就委屈委屈,住西厢吧——我这就让……” 老太太的视线一扫屋里的几个丫鬟,这次来谭慧寺小住,老人家带来的丫鬟本就不多,大丫鬟只有紫苏和白朮,小丫鬟也只带了木香和丁香。若是让小丫鬟过去服侍心尖上的孙子,老太太又不放心,紫苏虽然是她早就看重要给孙子的房里人,但是白朮进屋服侍的时间不长,老人家一时间还不习惯她在自己身边侍候。 又沉吟了片刻,老太太才终于下定决心,“就让白朮带着丁香过去和张妈妈一道给你收拾屋子,晚上也让白朮上夜,你有事就只管叫她。” 白朮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被茴娘的眼风瞅见,她待要再细看,白朮却已经带着丁香出去往西厢那边去了。 恰在此时,谭慧寺里的小沙弥提着几个大食盒敲门进了院子。谭慧寺的素斋远近闻名,茴娘上辈子就早有耳闻,但是在娘家住着的时候一直没得到允许陪着老太太来谭慧寺,嫁到婆家后更是鲜少出门,偶有几次侍奉婆母进宫或是回娘家,更是没踏入过谭慧寺一步。因此她直到此时才得以见识到谭慧寺素斋的真容,并有幸品尝。 张妈妈和木香,还有六姨娘屋里的石竹一道提着食盒进了上房,就摆在外间的方桌上。这素斋也是名不虚传,隔着食盒,茴娘都隐隐闻见了菌菇的香气,老太太也深吸了一口,露出满意的微笑,“人到老了,越发嘴馋,在家的时候就念着这一碗罗汉面,二丫头是第一次来这谭慧寺吧?蓉哥儿也有几年没来这寺里了,今儿都好好尝尝,必是不虚此行。” “孙儿可不就是为了多吃几碗这罗汉面,才死皮赖脸留下来的?”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长孙的额头,才让丫鬟们摆桌子进来,又招呼茴娘,“二丫头也坐下一起吃吧。”老太太一高兴,连西北村子里的土话都从嘴里蹦了出来,这时的她看上去倒是更像是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了,一口一个“二丫头”,说出来也是亲亲热热地。 茴娘腼腆地一笑,待丫鬟们抬着方桌在炕前放好,才坐到椅子上,和秦嘉蓉一左一右把老太太傍在中间。老太太看着一左一右的孙子和孙女,脸上也是笑意慢慢,问过了秦嘉蓉前两日在学堂的事,又扭头问茴娘东厢房收拾得如何了,可有什么缺短的东西。 祖孙三人正说着,张妈妈一脸为难地走了进来,“老太太,这谭慧寺送来的素斋,还是按原先的人数做的,这大少爷一来……奴才看今日这谭慧寺里人就不少,若是现在传话过去让那边现做一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过来呢。” 老太太眉头一簇,“给主子们吃的罗汉面送来了几碗?” “什锦八珍罗汉面送来了三碗,二少爷吃不了多少,就给他和六姨娘算做了一碗。普通的素罗汉面倒是富裕,别的都是小菜……” 面还没上桌,但是紫苏领着木香里里外外端菜,此时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小菜,每样都装了一海碗,碗底还粘着签子,註明都是些什么菜样。茴娘一眼扫去,就看有素鸡、素鸭、菜丸子、拌什锦菜,还有几样不认识的小菜,不是青菜就是豆腐、蘑菇,另外还有一碟子素包子,忙道:“祖母,不如把孙女那碗面给大哥吃吧,孙女吃的少,再说这桌上还有这么多菜,一样吃一、两口也就够了,顶多再偏祖母几口面条,也就饱了。” 老太太扭头看了茴娘几眼,细细端详她脸上的神色,像是在确认她的心意。半晌,才缓和了脸色,“还是二丫头懂事。不过,也不好叫你受了委屈,紫苏,从送给茗哥和六姨娘的那碗面里匀出一部分到别的碗里,再从我那碗面里匀出一部分,给二丫头吃吧——用咱们自己带来的碗,别用给下人用的。青黛那里,就让她先用普通素面吧。” 紫苏低低应了声“是”,自去安排这些,屋里气氛一时有些僵,就连秦嘉蓉脸上都露出了些许尴尬神色。只有茴娘还自若些,她虽然也对谭慧寺的素斋有些神往,但是一想到要在这边住上将近三天,也就是要连续吃三天这素斋饭,她就觉得少吃一顿半顿的也无所谓了。 第63页 丫鬟们很快就把重新调配过的什锦八珍罗汉面送上了桌,茴娘用的碗是老太太从家里带来的,比起谭慧寺提供的装面的大海碗,秀气了许多。 谭慧寺用来装面的碗很大,料给的也足,在茴娘来看,她和老太太两个人分用一碗面也是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再去分给六姨娘和茗哥的面。不过既然老太太做出了决定,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着素鸭、素鸡和什锦拌菜,整整用了一碗,还吃了一个小巧的素包子。 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碗罗汉面确实美味,特别是汤汁鲜美,她也算明白了为什么老太太心心念念地想着这一碗罗汉面,甚至在孙子孙女面前,带上了一份炫耀。 蓉哥也吃得啼哩吐噜地,在家时讲究的那些吃饭礼仪,都被他忘在了脑后——好在没发出什么不体面的声音,用完一碗面已经是满头大汗,又吃光了桌上剩下的素包子,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拿起紫苏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 第38章 西厢的屋子还没有收拾出来, 老太太留秦嘉蓉在房里午睡, 茴娘自告辞出来回了东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半夏过来再问白朮的事。 午睡起来没有别的事, 茴娘就问过老太太, 戴上围帽,叫上半夏一道去庙里闲逛。 这一日谭慧寺里人就已经有不少了,大多都是只在大雄宝殿周围熘达。茴娘原本不信鬼神,但是重活一世倒是对佛祖菩萨多了几分虔诚, 见大雄宝殿那边信众过多,就绕到后面供奉观音菩萨的小殿内,跪在地上默默念诵经文。 这一处人少, 殿内更是只有茴娘一人,半夏就在门口帮她守门,一边和看守观音殿的小沙弥闲聊。 茴娘念了一会儿经文,只觉得身后的交谈声忽然消弭无踪, 又传来不同于女子的脚步声, 不由得心中一突。 按理说,谭慧寺是京城周边的大寺院, 其间护卫森严,不应该进来什么歹人才对。但是身后的动静又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再说,就算真的进了歹人,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呢?大喊大叫,万一引不来救兵, 反而让歹人起了凶意,杀自己灭口…… 想来想去,茴娘还是打算假装没发现身后的不对之处,继续跪在地上,嘴唇微动,眼角却往身后的地上瞟,试图看出歹人的身形来。 不想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声嗤笑,“师兄,多年不见,你怎的胆子小了这么多?” 茴娘蓦地一惊,只觉得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再连带那声“师兄”,她很快就隐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不如就赌一把! 茴娘拿定了主意,这才从蒲团上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膝盖,回身看向来人。果然不出她所料,王彦就站在他身后,倚着半扇木板门,身后站着的书童打扮的人的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康健的模样,再后面还站着一个人,茴娘却不认识了。 视线又往旁边一挪,只见半夏和给观音殿看门的小沙弥正并肩坐在板壁边上,闭着眼,东倒西歪的,只靠板壁支撑着身子。茴娘不禁有些慌,指着那二人,“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彦耸了耸肩,往前走了两步,比起在书院的那几年,此时他身上更多了几分纨绔气息,又或许因为这观音殿人少,又阔大,说话都带着些回音,将他的声音又拉长了些,无端就多出些恶少的风采。“师兄,我不过让周岑用了些小把戏——你别见怪,不会对你身边的丫鬟造成什么损伤的。” 他略顿了一下,看着茴娘一脸的警惕神色,调侃道:“师兄,咱们两个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越发不待见我了?”他的视线在茴娘身上上下一掠,又轻笑起来,“也对,现在可不好再叫你‘师兄’了,还是叫你……‘师姐’吧?” 茴娘猛地抬起眼皮,狠狠地瞪了王彦一眼,破罐子破摔,“对啊,师弟,你见了师……姐我,竟然这么没礼貌,二话不说先放倒了我身边的丫鬟,真的是、真的是……” “好啦,师姐,我都说了,你这丫鬟一定没事的,过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 茴娘四处看了看,只好妥协,“好吧,我暂且信了你的话。不过,你怎么找过来的?” 王彦哂笑一声,“师姐,那天在大长公主的生日宴上我就看见你啦,只是那日人多,我也不方便久留,不过我早就想着要见你一面呢,就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谭慧寺?” “你家老太太每年佛诞日前后三天都要在谭慧寺小住,这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这次过来也是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就遇见你了。” 这倒真的是运气了,若是往年,或是上一世,茴娘可没有跟着老太太出来的机会。又或者说,这一日茴娘没能在下午出来闲逛,等到明日,寺里的人比今日还要多上三、五倍,王彦就不好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啊?”茴娘好奇地问。她可不信王彦费了那么多工夫见她一面,就为了和她打声招呼。 王彦摩挲着手里的摺扇,半晌才道:“主要是想过来和师……姐你打声招呼,再问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再有……”他顿了一下,“有一件事想向师姐你打听一下,当年的太子太师白老爷子,是你的亲外祖父吧?” 第64页 茴娘一怔,继而才反应过来,王彦的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打听她同外祖父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她在西北老家住了这么多年,骤然出现在秦家的小姐堆里,一同参加了大长公主的生日宴,又是秦家的二姑娘——无论如何,她的身世都是隐瞒不住的。或许,在如今的京城贵妇圈内,关于她的故事早就已经传扬开了呢。 上一世,魏氏教她低调,说即便外祖父被平反昭雪,她的身份依然有些尴尬。她听了魏氏的话,最后只落得一个无依无靠的下场。 这一世,她可不觉得她有什么低调的必要了——当然,这得是在外祖父被沉冤昭雪之后才行。现在贸然高调起来,她的身世还是有可能为她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 但是…… 茴娘又猛地想到最近秦孟远和魏氏待自己的态度:秦孟远多次当着众儿女的面说起白善倾的事,问茴娘还有没有保留什么关于这位外祖父的遗物。魏氏也让人在祠堂内单独打扫出一间屋子,摆上了她生母白氏的牌位,甚至亲自过去向那牌位行礼…… 一切迹象都表明,最近皇上确实已经有了为白善倾平反的心思,秦孟远的所作所为,只可能是为了讨好皇上,未雨绸缪,到时候才有可能吃到红利。 或许,就连这一次来谭慧寺,老太太那么轻易地就松口让自己跟着一起过来,说不定也是因为…… 还没理清楚这里面可能存在的利用和妥协,王彦又道:“师姐,你不要担心,我……我的身份你也知道,我父皇早就想为令外祖父平反了,只是如今时机才成熟些,大概再过两个月,趁着皇后娘娘五十岁生辰,就要下旨了——当然,还连带着为别的一些臣子平反,但是父皇当年也跟着令外祖父读过几年书,就冲着这份香火情,父皇对令外祖父也是不同的。” 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再不同又有什么用? 茴娘忍住腹诽,淡淡地点了点头,“正是我外祖父。” “果然如此。”王彦朝茴娘一笑,“师姐,既如此,我必会保你一世——师姐,你可有什么愿望?我一定尽力为你促成。” 茴娘神色古怪地瞄了王彦一眼,她只觉得王彦疯了,说了一堆着三不着两的话,让她没办法回答。但是她心里明白王彦的身份,想要直斥王彦在说大话吧,又没有这个胆量,只好嚅嗫着道:“我暂时也没有什么愿望,只是觉得……” “什么?” 见王彦追问,茴娘索性怎么夸大怎么说,“师弟你也知道,我打小就喜欢去书院读书,如今被我父亲接来京城,每天只能跟着姐妹们在家学读些女四书之类,或是学绣花,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只是京城里规矩大,我平时在家连二门都不许出,闷都闷死了——你要是想帮我,就替我想个法子,给我找些别的事做才好。” 王彦怎么都没想到茴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目瞪口呆了片刻,才踟蹰地问:“师姐,秦家……待你不好?” “这倒没有。”茴娘哂道,“只是我这性子,在老家野惯了,姐妹们都贞静,家里是继母当家……”她也没有说魏氏或是谁坏话的意思,只是把这些事实一条条地罗列出来,王彦若是能懂,自然能听出她的意思,“我和姐妹们有些说不到一起,她们也都忙,虽说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能说不好……” 眼看着有些编不下去了,茴娘忙收了话头,“总之啊,我就不想天天被闷在家里。” 在最初的瞠目过后,王彦听着茴娘的话,脸上也渐渐露出思忖,半晌才瞭然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师姐,你就放心吧,这事我一定会尽量帮你成全的。” 这话茴娘听过就算,点头敷衍过王彦,就没了别的话好说。 王彦看了看这观音堂,又问茴娘,“嘉琋师兄去年怎么没进京赶考?” 茴娘盯着王彦看了一眼,不知道王彦为什么要打听嘉琋表哥的事,随口道:“我……堂叔觉得他在学识上还有些不够扎实,年纪也太小了些,让他缓一缓再参加会试。” “我记得嘉琋师兄是会元还有解元吧?下一科再考也无妨,到时候连中三元,就是一则美谈了。” 茴娘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忽又想起一事,瞪着王彦,“你刚才说,先前在大长公主府上,你就认出我了?你、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儿身呀?” 王彦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姐,你真的以为自己的男装扮相那么完美无缺,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啊?”顿了一下,似乎越想越觉得有趣,竟然“哈哈”连声大笑起来。 第39章 茴娘虽然不比寻常小姑娘面嫩, 但是被王彦这样嘲笑, 也觉得大失颜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呆愣了片刻,才做出娇羞的样子恨恨地跺了跺脚, 跑到板壁边上拉半夏的手臂, “王彦,你既然是我师弟,就要听我的——快把我的丫鬟唤醒了,我、我不理你了!” 看着茴娘这样发娇嗔的模样, 王彦不由得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见茴娘真的生气了, 就柔着声音赔不是哄她,“师姐,是师弟的错,师弟向你赔礼了。”一边说, 一边浅浅作了一揖。 第65页 茴娘这才觉得稍微挽回一些颜面, 再说当着康健和后面侍卫打扮的人的面,她也不敢过于撒娇弄痴, 让王彦尴尬,就顺势下台,“七皇子,今儿可是你先找上门来的,我虽然家世、身份都不如你, 但是好歹是你师……姐,你若是不敬我,回头传出去,就是不敬师长,不重孝悌。我当然可以不在意,但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可是要坏了你的名声的。” 当初在书院的时候就是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子…… 王彦无奈地一笑,又面向茴娘作了一揖,才道:“今日就打扰师姐了,师弟我这就离开。”又转头朝身后的周岑使了个眼色,周岑上前在半夏胸口处拍了两下,又在旁边小沙弥的胸口处也拍了两下,又默默站回了康健身后。 茴娘动了动嘴唇——那小沙弥也就算了,周岑和半夏男女有别,这样手指拍在女子胸口处,就有些不妥了。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此时再开口挑刺那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装着不知道这事,半夏醒了之后自己也别告诉她,也就算了。 “再有片刻他们两个就醒了,师姐,我先离开了,你就在秦府等消息吧。” 茴娘匆匆点了点头,等王彦带着从人离开,就立即蹲到半夏面前,做出伸出手指戳她手臂的姿势——半夏恰好在此时发出一声细碎的呻\\吟,继而悠悠转醒,看到茴娘蹲在自己面前,身旁一拳之隔的小沙弥还在睡,忙转坐为跪,“二姑娘,奴婢一不小心睡着了,望二姑娘责罚。” “唉,这有什么了。”茴娘不以为意地一哂,“我刚才跪在那里诵经,之后一回头就见你们两个聊累了倚着门板睡过去了,不忍心叫醒你们。好在这屋子里凉快,我多坐了一会儿,看着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才来叫你。” 半夏早就羞红了脸,为茴娘戴上围帽,又整理了一下帽纱,才和茴娘一前一后出了观音殿。 经过刚刚那件事后,茴娘也没有了再闲逛的心思,领着半夏回了秦家暂时落脚的院子。 一进院门,她就猛然顿住脚步,一脸惊诧地朝左边看了一眼:西厢的屋檐下,秦嘉蓉正坐在竹椅上,由白朮给他洗脚呢。 白天洗脚,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白朮这眼睛往上一瞟一瞟的,茴娘一进院子就看了个满眼。 秦嘉蓉正倚在椅背上,一脸惬意地享受丫鬟的服侍及眉眼传情,听到院门声猛地抬头,骤然看到茴娘一脸诧异地站在门口也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蓦地把自己的脚从白朮手中抽回来,自辩似地道:“如今天气热了,白天用凉水洗脚,还觉得爽快些——二妹要不要也试试?” 茴娘同这位大哥不熟,上一世她上京的时候秦嘉蓉早就搬到外院去了,又要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书院读书——虽说没读出什么所以然来,但是看上去也十分辛苦勤奋。老太太心疼孙子辛苦,早就免了他的晨昏定省,他只偶尔进来陪祖母用一顿晚饭,老太太也很少叫孙女们在一旁作陪。茴娘上一世就没和这位大哥说过几句打招呼请安之外的话,这一世进京两个月了,也基本上和上一世没什么区别。 兄妹两个面对面都无话可说,秦嘉蓉这没话找话的一句,说得也并不漂亮,反而让气氛更尴尬了一些。 茴娘此时只想扇自己两个嘴巴,让她刚刚没管住自己的眼睛,现在想避开都来不及了…… “多谢大哥美意,妹妹就先回房了。”说完,茴娘勉强扯出一抹浅笑,急匆匆地回了东厢。 这一来,倒是把先前在观音殿里的事冲散得差不多了,茴娘让半夏放下窗前的竹帘,又站在屏风后面换了家常穿的纱袍,用了一次恭桶,这才坐在炕上,让半夏那些点心来给她吃。 “中午吃饭的时候还不觉着什么,在外面逛了半日,就有些饿了。” 连翘忙过来给茴娘倒茶,“姑娘若饿了,晚上就多吃些——听说中午是少送了一碗面来?晚上就不会了。” 半夏也道:“是啊,姑娘还是少吃些点心吧,寺院里用晚饭的时间早——僧人们还要做晚课,兴许等下就送晚饭来了。” 茴娘听着,只吃了一块点心,就安心地一边走神一边等晚饭。中午是秦嘉蓉来得突然,老太太才让孙子、孙女同她一起吃饭,到了晚饭的时候,就更追求自在了,木香进来叫半夏去老太太屋里端饭的时候就说了,“老太太让二姑娘安心在屋里用晚饭,就不用过去侍候了。老太太用完晚饭还要一个人念一会儿经,二姑娘早些歇着就好。” 不一时半夏端了饭回来,有茴娘的,也有她和连翘的。茴娘的是一碗什锦八珍罗汉面,另有几样小菜,不如中午早老太太屋里见到的丰盛,菜量也没有那许多,但是要紧的几样都有,素鸭、素鸡、时蔬、青菜,样样都用小碟子盛着,别有一番乡野情趣。 半夏和连翘吃的都是普通的素面,汤也是用各种菌类合在一起熬制的汤,只是浇头佐料不如茴娘吃的那一碗丰盛,只有几片青菜叶子,还有两丝豆腐皮。 茴娘虽然下午刚从前面回来的时候嚷着饿,但是她心里存着事,又吃了一块点心垫了垫,此时倒是没什么胃口了,那碗素面虽然鲜香,但是鲜得有些过了,反而让人觉得腻。茴娘以前在老家,住在舅舅家里,自然不会吃独食,进京之后多是在老太太房里跟着吃饭,也没有机会向身边人施恩卖好。现在反倒是趁着这个机会,让两个丫鬟都从她碗里舀一些浇头走,“这么多,再加上这一桌子小菜,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你们舀些浇头,再夹些菜,坐下来,咱们三个一起吃吧。” 第66页 “这可不合规矩。”半夏和连翘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虽然有帘子遮着,但是外人一错眼瞧见了,也不像个样子。” “唉,如今大家都用晚饭呢——就算自己没在用,也在服侍别人用饭,谁有工夫往这屋里瞧?你们两个就一道坐了吧,省得再费两遍事,等我吃完了,你们那面就泡软了,不好吃了。” 半夏和连翘再三推辞,最后拗不过茴娘,才每人从她碗里舀了一点浇头,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坐下来和茴娘同桌吃饭。 茴娘只好给两人分派,让她们两个轮流去吃,省得自己吃完了她们再轮流去吃,等到都用完饭,天都该黑了。 半夏打发连翘先去那边屋里吃饭,茴娘又从桌上的小菜里每样夹了一些放到连翘的碗里,才放连翘去了。又笑着对半夏道:“先夹给她,你不会埋怨我偏心吧?” “怎会?姑娘快吃饭吧,等姑娘吃完了,剩下的还不都是奴婢的?奴婢就等着这巧宗儿呢。”半夏拿过一副新筷子,一边说一边给茴娘布菜。 吃之前只觉得这素面闻着鲜得发腻,但是一吃起来,又觉得好吃了。再加上晚上的几样小菜中有一样酸甜炸面筋,十分开胃,茴娘最后倒是把那一碟子面筋都吃了,面也吃了大半碗,汤喝得一干二净,才让半夏收拾了桌上的菜去吃饭。 连翘早就用过晚饭回来,见状笑道,“姑娘平日不爱吃甜,却是真的爱吃这酸甜炸面筋——我记得大厨房的周嫂子也会做这道菜,等哪天姑娘自己叫饭菜吃,我就去求周嫂子给姑娘做这道菜——别说炸面筋,就算再做一碗罗汉面,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可就劳烦你了。”茴娘笑着道。此时半夏去那边屋里吃饭,只有连翘在屋里服侍,茴娘不愿意想那些糟心事,就和连翘聊天——连翘虽然不比半夏、紫苏等人在内院当差的时间长,对主子们的事或许知道得没有那么清楚,但是她身为二管家夫妇的女儿,对下人间的人际关系,还是看家本领,知道得可不少。茴娘就又问她,“我好像还没吃过周嫂子做的菜呢,按你的说法,周嫂子一手素斋菜做得不比谭慧寺的和尚差,怎么老太太只吃小厨房里徐妈妈婆媳俩做的菜?” 连翘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徐妈妈是家里的老人呢,据说和张管家一家,都是老爷还在西北老家的时候就在家里服侍的,老太太信她,所以只吃她的菜——太太也是一样,正院外面也另有一个小厨房,主事的宋婶子就是太太的陪嫁。周嫂子虽然一身的本领,却没有后台,家里男人也老实——是前几年才来府里做事的车夫,周嫂子是跟着男人进来府里做事的,没有根基,只能在大厨房,给姨娘们、还有姨娘院子里的少爷姑娘们做饭啦。” 第40章 第一日在观音殿里遇到了王彦, 第二日茴娘就不敢再四处乱走, 一整天都跟在老太太身边,让老人家对她的态度愈发缓和。第三日,住在谭慧寺里的贵人们纷纷坐车回城, 老太太看着上午离开的人多, 就让大家多等半日,等用过了午饭再走。 老太太还想再去拜一拜观音菩萨,又问茴娘还有六姨娘要不要一起过去。观音有送子的隐意,六姨娘自然红着脸答应要去。茴娘虽然不愿意再去观音殿, 但是老太太既然已经开口相邀了,她也不好回绝老人家的美意,就也跟到了老太太身后。 秦嘉蓉昨日跟在老太太后面走了一天, 下午有要骑马,上午就不愿意跟着再去拜佛和菩萨。老太太也由着他,只嘱咐白朮用心服侍。 茴娘兴致缺缺地陪着老太太逛了小半日,中午回去又吃了一碗罗汉面——连着吃了三天, 这已经是第五顿素斋罗汉面了, 再香甜的饭菜连着吃了五顿,也很难再有什么新奇和留恋了, 更不用说只是一碗面了。 敷衍地吃了几口,还剩下大半碗,茴娘就放下碗——这一天送来的素包子里的馅料倒是和前两天的不同,前两天都是野菜馅的,今天送来的却是豆腐皮和豆芽陷的, 茴娘多吃了几个小包子,又歪在炕上休息了片刻,张妈妈就过来请茴娘出门,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准备回城了。 茴娘就起身,让半夏和连翘又检查了一下行李,才出门。秦家的车驾早就等在小院门口,茴娘在院子里等了片刻,老太太才在秦嘉蓉和丫鬟的搀扶下从上房出来,茴娘默默跟在老太太身后,带着自己的丫鬟上了后一辆车。 这三天大家都累了,秦嘉蓉就和管家商量多雇了一辆车,让跟来的小丫鬟们坐在上面。马车下山时左摇右晃,不时就有些颠簸,又常又转弯,茴娘不一时就倚在车壁上睡着了,等到眯瞪着睡醒的时候,回城的路已走了大半。 睡醒时容易腹胀,茴娘也难以避免,车上倒是有恭桶,但是她又怕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使用弄脏了裙子,就想着和秦嘉蓉商量,让马车稍停片刻。 “连翘。”她朝半夏使了个眼色,隔着车帘子唤连翘,“大哥可在前面?” “姑娘睡醒了?”连翘的声音透过车帘的缝隙传了进来,“大少爷没在前面,似是在后面呢。” “后面?”茴娘一怔,正待说些什么,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姑娘,前面老太太的车停下来了。”车外的连翘道。 第67页 时机刚好,茴娘一时也顾不得再问秦嘉蓉为什么不伴在老太太的车驾边上,反而往后面去的事了,忙在半夏的服侍下方便过,又重新系上裙子。 待到回了尚书府,茴娘才知道,路上那一次短暂的停行,是因为二弟茗哥弄脏了衣服,六姨娘和奶娘忙着给他换衣裳,连老太太都搭着手帮了一把。衣裳脏得厉害,不能在车上久搁,只好让丫鬟拿去扔了。茴娘回想着中午出门时茗哥身上穿的衣裳,布料都是上好的湖绸,在杭缎里都是顶好的,在老家,就连族长家的嫡少爷,一年都不一定能得这样一身布料制成的衣裳,又除非逢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不然定然不会随意穿出来的。 也就是秦家了,身在京城,秦孟远又官至尚书,主母娘家尊贵富有,又是个会做面子情的——茗哥还是家里唯二的少爷,又是幼子,这些好东西才能这么糟践了。 *** 老太太从谭慧寺回来的当晚,秦孟远自然是要进内院给老母亲请安的,顺道再陪母亲用一顿家宴,也算题中应有之意。 一行人将近傍晚才回到尚书府,魏氏亲自带着女儿们和几位姨娘站在老太太的院子前迎接。老太太懒得站在院门外面葳蕤,微微点头,就在魏氏和姨娘们的簇拥下进了正房,放姑娘们四散回房。茴娘一脸倦色,姐妹们也没多打扰她,芙娘还有些惦记找和亲弟说说话,苓娘、芝娘却是立即就走了。 茴娘回去休息了一阵,看着苓娘、芝娘等又在丫鬟的簇拥下进了院子,才让半夏为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裙,带着连翘往老太太房里去。 秦孟远几乎是和茴娘前后脚进的屋子,他先朝老太太作了一揖,声色并茂地告罪过自己的“不孝”后,就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转头,目光却直直地盯在了茴娘身上。 不过秦孟远能做到工部尚书,这点子城府还是有的。他没有贸然就和茴娘说话,先问了秦嘉蓉这几日在谭慧寺的见闻,又逗了逗小儿子,朝六姨娘问了些茗哥在谭慧寺的吃住日常,才把话题自然地转到了茴娘身上。 “茴娘还是第一次去谭慧寺吧?有没有趁着佛诞日的道场,给你外祖父和你母亲点上两盏油灯?” 茴娘愣了一下,才垂下眼眸,道:“也点了两盏。” 秦孟远的脸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神色,“这就好,你外祖父和你娘都是你的骨肉至亲,即便别人忘了他们,你也不能忘,时时想着,就是你孝顺了——前儿皇上还念叨起来,说早年跟着备王一起随你外祖父念书的时候,你外祖父就带着他们去过一次谭慧寺……” 紧接着就说了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往事,茴娘心底对这番话的真实性抱有十足的怀疑,但是面上还要装出感激与欣喜的模样。不过结合着秦孟远的态度,她倒是对之前王彦的话多了几分信任。 “皇上真的提到了这些事?”魏氏却表现得像是比茴娘还要更为激动似的,“如此说来,茴娘的外祖父竟真的有可能被平反了?” 秦孟远扶着鬍鬚点了点头,“皇上心里一直记挂着当年的老师还有备王,兄弟情深,师徒之恩也不敢擅忘,最近一、两年更是五次三番提起前事,若不是延平太子去得急,恐怕翻案的事前两年就要被拿到官面上了。如今才提,已经是晚的了。” 魏氏天然就站在三皇子王恒的阵营内,对延平太子的青年病逝更是喜闻乐见,自然不会存有什么遗憾之情。她没接任何关于延平太子的话,只道:“那可是太好了!我是没见过这位白家姐姐的,但是只看茴娘聪明伶俐,也能想到当年白家姐姐的风采,能养出这样好的女儿,茴娘的外祖父必然不是一般人。” 茴娘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讽意:秦孟远派人把怀有身孕的白氏送回老家,和迎娶魏氏,前后只差了不到半年。若说这其中没有大长公主府在其中推波助澜,茴娘是绝对不信的。魏氏对白氏的态度,当然不会友好,虽然两人没打过照面,谈不上什么龃龉,但是就凭白氏在族谱上占着秦孟远的原配之位,魏氏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平妻,魏氏就绝对不会对白氏以及她的父亲、女儿抱有什么善意。 如今的开心也好,欣慰也好,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魏氏装出来的。上一世,茴娘心思单纯,被魏氏的假象哄骗了过去,这一世的茴娘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噁心,只好拼命地在心底背诵佛经,才能面前敷衍过眼前的局面。 有秦孟远在,话题十句里有五句都是围着朝堂之事打转。秦孟远也是有心说这些事教育儿女,并让老太太、魏氏知道自己的苦衷。魏氏对别的儿女都只是面子情,但是她对芝娘的希冀甚高,也乐于看着自家老爷给女儿说说朝堂之事。 不过秦孟远会当着儿女的面说的,大多也是些小事,例如皇上怀念亡师,这话就算传出去,也必定是一则美谈。至于朝堂党争,甚至涉及到国朝的继承人这一类的事,无论再细枝末节,秦孟远都不会在儿女面前透露出半句来。 他虽然醉心名利,也擅于钻营,却在早年的储位之争中吃过亏,最后还是靠攀上了大长公主府的关系才得以保存自身。如今往事已矣,他也早就立志不再轻易在立储之事上表露立场——除非,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第68页 茴娘坐在芙娘身边,尽量让芙娘挡住自己的半边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秦孟远的那些话——身为秦家的大家长,秦孟远有足够的威严,除非老太太发话,不然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儿女或姨娘敢私下说小话。茴娘也只好忍着,等到老太太说了“开饭”,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闷,重新露出恰到好处地微笑。 在寺院里吃了三天斋,晚饭终于站到了荤腥,让茴娘觉得秦孟远的长篇大论都没有那么烦人了。她吃得不多,却连喝了两碗天麻乳鸽汤,秦孟远不知怎么注意到,扭头对魏氏道:“今儿这汤很合茴娘的胃口,告诉厨房,以后多做几次。” 这一句话,就又把兄弟姐妹、还有姨娘们的视线集中到了茴娘身上。茴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最后却只能尴尬地笑笑,晚上回到自己房里,也还闷闷不乐。半夏以为茴娘是乏了,忙服侍茴娘梳洗睡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茴娘早上如厕时看到亵裤上的那一点异色,才隐约明白了自己昨日一直心烦的原因。 第41章 因为来了天葵, 茴娘的生活未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但是这一点变化, 又不足以影响到世事的车轮,也几乎很难被朝堂大事所影响。等到那浅摺的轮痕终于波及到尚书府的时候,已经过了中秋。 八月底皇后生辰, 皇上果然趁机为自己的兄长, 以及不少大臣平反,备王被恢复了惠城太子的名号、谥号不说,白善倾也被平冤昭雪,甚至追封为文敬公——这就是皇上对自己的恩师的额外施恩了。 白善倾没有儿子, 没有别的孙子、外孙,唯一被遗泽的就是茴娘这个外孙女——也不知是从哪里透出去的消息,秦孟远还没来得及捧出自己这个二女儿, 皇上就已经率先听闻了茴娘的名字,皇后还传出旨意,说是要召茴娘进宫觐见。 茴娘上一世也进过皇宫,却是一整天都恍恍惚惚、战战兢兢, 回想起来, 竟是连皇后长的什么样子都没有记住。这一世,接旨后, 她自然也难免忐忑。比她更为震惊的,自然要数尚书府的人,老太太还特别同魏氏商量,要不要匀一个人带着茴娘进宫,免得她不懂规矩, 反而害了家里。 没想到前来传旨的小中人却特意强调:皇后娘娘只召茴娘一个人进宫,那日自有宫中嬷嬷前来引领,家中长辈只管放心在家等着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但是老太太和魏氏如何能够放心?但是她们两个也不敢逆着皇后的意思非要跟进去,在和秦孟远商量过后,只好由魏氏临时负责起教导、训练茴娘宫规的职责,老太太还特意派出紫苏,让紫苏这些日子就跟在茴娘身边,等到当日进宫的时候,也由紫苏在茴娘身边服侍。 学习宫规,当然不可能不辛苦,茴娘年纪小,又是被皇后特意召见,不许家中长辈跟着,魏氏怕她在宫里失礼闯祸,反而连累了自己的女儿,教导起来也并不徇私,甚至连很多有可能用不上的宫里的人际关系都说了些给茴娘知道。 当然,在魏氏的嘴里,魏贵妃自然没有那么盛气凌人,甚至变成了一个在皇后面前屡屡受委屈的角色。而皇后,而是一位充满了威严的内宫女主人,茴娘在她面前,是一丁点错都不能出。 魏氏教导严格,但是茴娘也还存留着一些上辈子的老底子——她上一世不只刚进京的时候进宫觐见过皇后,出嫁后也偶尔会侍奉婆母进宫拜见贵妃,对于一些基本的礼仪,已经很纯熟了,魏氏稍微提点几句,就能做到标准,让魏氏都有些为之侧目。 等到真进了宫,见到皇后,茴娘的心反而放了下来。皇后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更和蔼可亲一些,这一次召见茴娘,多少也代表了皇上对恩师后人的重视,因此皇后没有坐在暖阁里,而是在正殿的宝座上坐了,还请了几位妃嫔在两边作陪,茴娘进殿后,在女官的指点下跪在地上给皇后行过大礼,皇后就让她起身,又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不愧是文敬公的外孙女,看着就文文静静的,又懂规矩——听说你前些年都住在老家?刚刚行礼的时候倒是半点看不出来,比起京城长大的姑娘们,也不差半分呢。” 皇后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或许是因为前两年亲生儿子过世带给她不少打击,精于保养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皱纹,眼底也带着些倦色。 茴娘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低垂着眼睛,轻声细语地回话:“臣女的祖母和母亲教导了臣女很多宫里的规矩。” “你母亲确实时常进宫。”皇后唇边的笑意淡了些,“不过自从三郎大婚后,她也总有几个月没进来看她姐姐了。” 事涉贵妃,殿内的小妃嫔们不敢随意搭话,只有一位看上去资历很老、地位颇高的妃子笑着搭话,“贵妃姐姐最近一门心思都用在教媳妇上了,恐怕也没有那么多暇余召见亲戚吧。” 话题一下就歪到了贵妃身上,说起这位新晋的三皇子妃,小妃嫔们一下就有了话题,“淮王妃每隔一日就要进宫来给贵妃姐姐请安呢,同寻常人家的媳妇,每日里晨昏定省也没什么差别。听说还要服侍贵妃姐姐用饭,每次进来,总要等晚饭后才能出宫。” “想当初,我娘家嫂子都不似淮王妃这般辛苦——贵妃姐姐是个严厉的婆婆。” 第69页 “有几个像皇后娘娘一样呢,待儿媳妇好的像是亲生女儿。娘娘别怪我多嘴,前儿荣成公主来我的兰秀宫和惠成说话,还羡慕褚氏呢。” 听妃嫔们提到自己的女儿,皇后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些许真诚的笑意,再开口时语气也轻松了不少,“荣成被皇上宠的,这么大了都还是小孩子心性,当着妹妹们的面也没个姐姐的样子,和自己嫡亲的嫂子争宠,说出去哪有不笑话她的?”说完,想到自己的儿媳,甚至是自己早逝的儿子,又嘆了口气,“褚氏命苦,也是咱们皇家对不住她,如今大好年纪,却只能独伴青灯古佛……” 这又是不好搭腔的话题了,还是那位年历颇高的妃子最有眼色,一眼看到坐在一旁安静不出声的茴娘,立即道:“娘娘,臣妾倒是忽然想起来,荣成公主的伴读不是生病了?那孩子命苦,病了大半年都不见起色,但是公主金尊玉贵,身边没个伴读陪着也不像体统,这事娘娘还得想着才是。” “前几日皇上来,也和我说起这事了。”这个话题岔开的好,皇后娘娘和顺地看了那位妃子一眼,“只是难为庆妃妹妹想着荣成的事。” “陛下这是已经有了新的伴读人选了?”庆妃的语调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异,若是皇后愿意再多透露一些,这一些好奇就足够了。若是皇后不愿意说更多,这种程度也不会让人觉得过分。 皇后点了点头,却没有明着回答庆妃的问题,反倒是忽然又想起了茴娘,她侧过头,和蔼地看向茴娘,“我们聊了这许久有的没的,秦二姑娘听着可觉得闷了?” 就算真的觉得闷,茴娘又怎么敢实话实说?她连忙起身,“不觉得闷,只听着宫里娘娘们的谈吐,就觉得不俗,让臣女受益匪浅呢。” 皇后笑了两声,又仔细地打量茴娘,半晌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殿内的妃嫔们,但凡有眼色的,此时脸上都已经闪过了会意的神色,庆妃更是满脸的瞭然——她甚至神秘地微微勾了勾唇角,接过了盘问茴娘的任务。 “说起这秦二姑娘,别看从小在老家长大,我却也听说过她——是前些日子我弟媳妇趁着娘娘生日那天进来探我的时候说起来的:我听说秦二姑娘是在堂叔家里长起来的,你堂叔是当地大儒,书院的院长?” “不敢说是‘大儒’,就是族里的书院,在西北小有名气罢了。”茴娘谦逊的回答。 听庆妃骤然提起她在老家的事,她还稍许有些惊慌,但是转念一想,就猜到这背后或许藏着王彦的手笔——他虽然还没开府,但是身边总也有几个人手,那天在谭慧寺里,自己提出的要求看起来无理,但是他却一口答应下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丝可能,让她早早脱离秦家,那么首先就必然要把她的名声给撑出来。结合她的身世,“才女”的名头当然是首选,也是最不容易露怯的。 庆妃能从娘家亲戚那里听说自己的身世,这显然说明王彦已经开始了布置和行动。没想到他这么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茴娘此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最多的当然是欣喜,却还带着另外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轻轻攥了一下拳,指甲掐到掌心的肉里,让她发散的注意稍微集中了些。只听皇后道:“我却也听说过,她们族里的书院,就是西北鼎鼎有名的崇实书院——工部的秦尚书自然是这间书院出身,几年前七郎到民间书院求学,也在这间崇实书院上过一年学。” “七皇子当初去的也是这间崇实书院?”有的机灵的妃子听到这话,再看向茴娘的目光就充满了玄机。 皇后却没往深处想,也没在意这些小妃嫔们脸上的神色,只看着庆妃道:“我听皇上说,当年文敬公白老爷子的夫人,同当时的崇实书院的院长夫人是亲姐妹,七郎也是偶然去了崇实书院落脚,后来才辗转听说这一层关系,也深意为奇呢。” 也就是皇后了——这话但凡换成另一个人说出来,也绝对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做出“深以为然”的样子,殿内有些城府不够深的小妃嫔,脸上还有些没来得及遮掩住的嘲色被茴娘堪堪捕捉到眼里,很快就被遮掩过去,也学着旁边的人的样子,啧啧称奇起来。 茴娘心底觉得好笑,但是面上却露出惊喜的模样,见皇后和庆妃的视线同时聚到自己身上,就道:“臣女虽然从小在堂叔家长大,但是平日只和堂婶还有堂妹作伴——堂叔家并不在住院里,和书院还隔着一条巷子。堂叔虽然会给臣女还有堂妹布置功课,却从来不许女孩子们往书院里面跑……” 第42章 要立住“才女”的身份, 却也不能给宫里的娘娘们留下“不守规矩的野丫头”的印象。茴娘就着王彦帮她打下的口碑基础, 斟酌着又添添减减了一些,终于暂时立住了自己“才女”的形象。 皇后留茴娘在宫里用了一顿午饭,又赏了她许多御供的点心和果子, 才让心腹宫人送她出宫。 出宫的路和进宫的路相差不大, 但是茴娘琢磨着皇后说的那几句话中透出的意思,心里七上八下地,只恨不得能冲到王彦面前,问问他皇后说的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第70页 如果, 她能当上荣成公主的伴读,如果…… 皇后虽然只透出一个话音,但是庆妃却把这其中的意思露了个十之八、九, 只是到底没有说准,还有那一成、二成的可能,这事完全就是她自己想多了。 茴娘边走边想,直到走到皇宫门口, 才勉强说服自己:如果能成, 那当然是最好。上一世她虽然过得不甚如意,却也知道, 当朝几位公主的伴读,日后都许了十足的好人家,前程一半都握在自己手里,在夫家面前都更有底气。就算不能成,也不过就是同现在一样, 只要外祖父美名仍在,又有王彦帮她,她就一定不会走上上辈子的老路。 大不了就嫁给一个寻常的秀才、举人,秦孟远总不会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留给她,非得要她嫁给魏氏的娘家亲戚吧? 只要…… 茴娘收敛思绪,朝着皇后身边的女官浅浅行了一礼,才伸手握住紫苏的手臂,缓缓露出一个带着期冀的浅笑。 *** 茴娘进宫之前,这事只在秦家上层引起了震动,于小辈们来说,除了最开始的惊诧外,就引不出什么别的反应了。儿子们自然是不在意的,茗哥还小,秦嘉蓉又很自信,笃定自己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等到殿试那日,见到皇帝都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皇后,等到日后位极人臣,在庆典之上自然也有见到的机会。 而对于家中的女孩子们来说,芝娘有个当贵妃的姨妈,进宫的机会自然不少,和皇后和见过几面,茴娘的殊荣并不能引起她的羡慕和嫉妒,只是略微诧异于茴娘外祖父的重要性罢了。至于芙娘、苓娘、茵娘三个,本来就是庶出,平日里早就已经习惯了魏氏带着芝娘进宫的时候不带她们,对于茴娘能进宫一事,接受的也很平静。 但是在茴娘从宫里回府之后,几姐妹就不约而同地过来找她,打听她这一日在宫中的见闻。女孩子家居无聊,茴娘能外出一日,无论去的哪里,这都是新鲜见闻,几个月的相处下,芙娘、芝娘等人也都渐渐接受了茴娘是她们同父姐妹的事实——虽然态度亲疏有别,但是再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也总能和声和气地说上几句话了。 在宫里的一言一行,除了皇后露出的那点让她当公主伴读的意思被她给隐去了,其余的那些,她已经半点都没有隐瞒地在老太太和魏氏面前复述过一遍了。姐妹们问起来的时候,她却懒得再说得那么详细了。 “皇后娘娘召我进宫,主要还是因为我外祖父的事,只是我和外祖父也没有见过面,最后只问了几句咱们族里的书院,留我吃了顿饭,就放我回来了。” 茴娘这话虽然多有遮掩,却也大致描述了今日皇后殿中的谈话内容,不算欺瞒姐妹们,她自也问心无愧——也是为了保持低调,免得在事情还没十拿九稳的时候,就被姐妹们嫉恨上,再搅出什么事来,就更得不偿失了。 芙娘和苓娘、茵娘对皇宫、特别是皇后充满了纯然的好奇与敬畏,只有芝娘,说起内宫,就像是那里单纯只是她姨妈家的院子,对于皇后也是半点不关心,只问茴娘,“你见到贵妃姨妈没有?” “今日贵妃娘娘不在皇后娘娘殿中。”茴娘实话回答。 芝娘撇了撇嘴,“姨妈也不知道最近都忙些什么,好几个月不叫我进宫里玩了——外祖母寿宴之后,表哥也不上门了,我都有四、五个月没见到表哥了呢。” 苓娘转了转眼珠,抿嘴一笑,“三皇子殿下不是端午那几日还来见过太太?这才几日不见,四妹就……” “那也有四个月没见了”芝娘白了苓娘一眼,“玉球儿都长好大了呢。” 苓娘讪讪地一抿唇,为了缓和自己的尴尬,难得主动和茴娘搭话,“二姐,你这次进宫,没听说什么关于淮王的事?” “淮王殿下都在宫外开府了,宫里的娘娘们怎么会和我说关于殿下的事?”茴娘漫声回答,“只有一位娘娘提了一句淮王妃,说她每隔一日都要进宫服侍贵妃娘娘……” “那也太辛苦了吧。”苓娘失声道。 茴娘话音一顿,但笑不语。芝娘却冷着声音道:“侍奉婆母,本就是为人媳妇应尽的本分,贵妃姨妈没让她每天进宫就已经算慈爱的了,那女人难道还敢抱怨不成?” 苓娘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言,没有为淮王妃鸣不平的意思,听了芝娘的话,自然不敢说得更多,生怕真的惹恼了芝娘,再被一句话告到魏氏那里,她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更何况,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本就到了会思慕少年郎的时候,对于秦家的几位姑娘来说,淮王王恒,就是她们接触最多的俊俏郎君——饶是关系并不亲密,芙娘也早就已经在茴娘面前暴露过自己对王恒的一点遐思,芝娘更是并不避人,把自己对王恒的在意表现得十分明显。至于苓娘,她对王恒也并非无意——只是生来自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过多地表现出来罢了。 她瞄了芝娘几眼,才朗声附和,“有贵妃娘娘这样尊贵的婆母,哪有那女人抱怨的地方?我、我是说贵妃娘娘真的是太辛苦了,每天有那样多的事要忙,还要分出神来教导儿媳……可见这曹家的家教本就一般,姑娘嫁了人都那样不省心——要是换了四妹妹这样的,天生就是名门淑媛,言工德行都堪比皇家,日后嫁了人也是只有被婆婆夸的份儿,这才是婆家人的福气呢!” 第71页 “曹照婷可不就是配不上表哥嘛,只仗着她爷爷掌管着户部,手里有钱罢了。”芝娘每次说到淮王妃曹氏的时候,就总是带着一点不屑和酸意,今日没有长辈在,更是一时不注意,把魏氏私底下和她透露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茴娘看了芝娘一眼,笑着岔开话题,“淮王妃家教如何,那都是贵妃娘娘要操心的事了,咱们姐妹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上她一面呢,好不好都不与咱们相干——姐妹们难得来我房里玩,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今儿皇后娘娘赏了些果子,我让丫鬟们盛上来咱们吃吧。” 那些果子和点心一直被紫苏提在手里,刚刚才交给半夏,正巧被茴娘隔着窗纱看到,也刚好解了她的围。半夏忙把那些果子用井水洗过一遍,放到水晶盘子里呈上来,连翘也过来为姑娘们续茶。 待两个丫鬟又退下,芝娘才又满脸不情愿地道:“表哥是天选之人,日后必定要继承大统的——那曹氏可不就是皇后了?这样的皇后,怎能承担起一国之母的职责?你们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同她见不上几面,我却又不同了——这样的表嫂,我只要一想起来,就替表哥觉得委屈。” 涉及到国事,小姑娘们都不好搭芝娘的话,就连苓娘,都不敢附和。芝娘看了姐姐们一眼,心里也觉得很没意思,又坐了片刻,吃了半个果子,就找个藉口要回房。离开前还忍不住嫌弃:“二姐姐房里是真的没什么好东西,这也就算了,皇后也是太小气了些,送来的果子都不是熟透的,咬一口就透着一点酸涩,还不如娘屋里的好吃。” 送走了芝娘和她的追随者苓娘,还有一言不发的茵娘,茴娘也颇为松了一口气,再坐回炕上面对芙娘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真心了许多。只是有了芝娘那一番话在前,她也不好多劝芙娘吃果子,只好找别的话题来说,“今儿皇后娘娘还拿了一份点心给我,我刚送去给祖母,祖母就让我拿了一半回来,大姐可要尝尝?” 芙娘手里还拿着果子,却只吃了一口,就一直神思不属的模样,听了茴娘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二妹说什么?”一错眼神,看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果子,略有些尴尬地抿唇一笑,把果子放到桌上,“我午睡起来的时候吃过些东西了,如今再吃,就要耽误晚饭了。皇后娘娘送给二妹的点心,二妹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茴娘也不是非要请芙娘吃东西不可,只是没话找话罢了,闻言一笑,只等着芙娘也告辞回房,她好松快着歇歇。没想到芙娘放下了果子,却并没有离开的念头,反而又盯着窗纱愣起神来。 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战战兢兢地过了大半日,连片刻懈怠都不敢,回府后又应付过家中长辈,陪着姐妹们说了好半天话——茴娘早就有些累了,若是芙娘找她有话要说,她少不了要强打起精神敷衍,但是此时芙娘只是在她房里愣神,就让让她有些不愿意招待了。 茴娘朝站在门边的半夏使了个眼色,正准备隐晦地提醒芙娘该回去了,就听芙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气——她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双眼直直地盯到了茴娘身上。 第43章 茴娘被姐姐盯着看得有些许不自在,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颊, 才道:“大姐怎么忽然这样看着我?” 芙娘蓦地一笑,没有回答茴娘的疑问,反而问她:“你刚说的可是真的?” “说的什么?”茴娘一时没听懂芙娘问的是什么, 回问了一句之后才发觉有些不妥, 忙找补道:“妹妹刚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不知道大姐……” “妹妹莫急,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芙娘自失地摇了摇头,有些失落, “曹家姐姐……我前些年也是见过的,户部尚书的嫡孙女,家教怎么会不好?我还听说, 她是皇上亲自下旨,聘来给淮王殿下做王妃的呢,这样的出身和谈吐,嫁人之后都要受婆婆揉搓……” 这——可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茴娘脸上闪过一抹无奈, 可是芙娘已经过完了十五岁生日——最近管家正忙着在外院收拾出一处院子来, 好让秦嘉蓉搬到外院去呢,给芙娘说亲的事, 眼看着也要被提上日程,她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又这样的担心,也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可是,芙娘日后的婆婆, 就算再尖酸刻薄,在娘家是工部尚书的芙娘面前,也不可能有贵妃的底气,揉搓起媳妇来,也就不可能这样简单直接——贵妃现在是仗着身份,只简简单单一招,就让淮王妃疲于应对,芙娘日后的婆婆,可不会有这样天然的持凭。 而且,茴娘飞速地回忆了一下,她记得上一世芙娘虽然也嫁给了魏氏的娘家亲戚,命运却比自己强上太多,嫁过去只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和丈夫也是相互敬重——起码她是没听说过两人间有什么龃龉的。 茴娘一直没能找出合适的劝慰芙娘的话,好在,芙娘也没指望着真的能从妹妹这里得到安慰,说话的语调也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曹家姐姐那样的出身,成亲后都这样辛苦,咱们这样的出身岂非更……” 她忽地抬头闪了茴娘一眼,似是突然想起来她们两个细说起来出身并不相同,她前些年过得比茴娘看似好些,却也是託了孪生弟弟的福,但是如今茴娘都能单独进宫觐见皇后了,她和茴娘间的差别也立即明显了起来。 第72页 先前的那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早就应该收起来了,她却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连忙起身,匆忙道:“打扰二妹这么半天,我也该回房去了,改日再来找妹妹聊天吧。” 茴娘自然不会挽留芙娘,更不会因为这无心的一句话同芙娘计较——她现在是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她的全部希望、全部念想,都放在了皇后透出的那一点口风上,因为面对姐妹们的时候,姿态就更加泰然,甚至超然起来。 东厢房内终于安静下来,茴娘这才让半夏帮她拆了头发,重新打了居家的大辫子,又换了袍子,歪在床上,不知不觉小憩了过去。 *** 进宫一趟,茴娘的日子也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秦孟远在茴娘进宫觐见皇后之前还对她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在皇后对她的表示只是一盒子点心、一盒子果子之后,这些许另眼相待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 六姨娘曾经一度待茴娘十分热络,三天两头变着法儿地让丫鬟送东西到东厢房来,但是随着秦孟远态度的冷淡,她对茴娘也疏远起来。只有茗哥年纪小,前几个月时常在六姨娘的安排下由奶娘抱着过来找茴娘玩耍,如今玩得熟了,还时不时想着来找姐姐。 对于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茴娘渐渐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偶尔得了闲,也会做些小东西给茗哥。六姨娘自然乐得多一个人疼爱茗哥,因此对于茴娘送给茗哥的东西,倒是照收不误,自己虽然收了殷勤,却也没有减少让茗哥来找姐姐玩耍的次数。 进了九月,天气渐渐冷了下来,秦嘉蓉乡试的结果也出来了,稳稳噹噹地中了一个秀才,让秦孟远和老太太都大喜过望,很快就张罗起为秦嘉蓉说亲的事。家里的长子,虽然没占着嫡出的名分,但是他的亲事,也必须得有秦孟远和老太太同时答应才行。魏氏自然也不能躲懒,这些日子也帮着四处打听各家名淑,帮着秦孟远和老太太参谋。 这一忙起来秦嘉蓉的亲事,同样年纪的芙娘的亲事就也被摆到了长辈们的面前——说起来,芙娘和蓉哥一天出生,芙娘还是姐姐,又是女孩儿,十六岁就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反倒是国朝的儿郎们,娶妻可以再晚一些,有些拖延到二十的,也不是什么奇闻。 只是秦孟远这一脉是单脉相传,到了茴娘这一辈,家里嫡亲的兄弟也只有蓉哥和茗哥两个,茗哥年纪又小,如今还不到三岁,娶妻更要等到十四、五年之后呢,秦孟远急着让儿子传宗接代,也只好让母亲和妻子从现在就开始相看,最好是等转过一年,秦嘉蓉中了举人就成亲才好。 也因此,芙娘的亲事也成了急需解决的一件事——国朝的大户人家向来讲究序齿,尤其在兄弟姐妹间的亲事上,芙娘身为姐姐不说好亲事,蓉哥的亲事也没那么好说成。但是女儿的亲事,秦孟远不过是过问一句,他现在虽然位高权重,却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就把这件事也交给了魏氏去办,只催促一定要快些办好。茴娘冷眼旁观着,比起蓉哥的亲事,魏氏倒是对芙娘的亲事更上心些,大姨娘最近也时常去魏氏什么服侍,偶尔回到老太太的院子里,也往往一脸的心事。 长辈们各有各忙,茴娘就很是过了几天省心的日子。等到九月底,她也已经搬到了东偏院居住,屋里重新布置起来,比东厢房要舒服多了。她还让连翘帮忙从外面带了些种子来,每天写字、绣花之余,还盘算着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若有幸能种出些什么来,也算是小院中的一景。最近忙着在院子里划分地域,也从中找到了些新的乐趣。 这日茴娘正和半夏商量着找几个花盆,先把种子种到花盆里,若是能发芽,待这些小苗在屋内安然过冬之后,再移种到院子里。半夏一家都是老太太的陪嫁出身,她母亲的妹子当年就是老太太院子里专门侍弄花草的丫鬟,半夏虽然没得传姨妈一手侍弄花草的绝技,却也能给茴娘出些用得上的主意,主僕二人每日鼓捣这些花草,也比先前更亲密了些。当下也是蹲在院子里说说笑笑,茴娘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铲子,正准备往下挖土,回身让小丫鬟搬个杌子、再找个花盆过来,就见连翘气喘吁吁地从院子外面跑了进来。 半夏和茴娘对视一眼,都看出来连翘脸上神色的异样之处:连翘虽然进内院服侍的时间不长,说不上稳重,却也很少有这样毛毛躁躁,喘气飞奔的时候。半夏连忙接过茴娘手里的铲子放到一边,又急着往前赶了几步,一把拉住根本没看到蹲在院子角落里的茴娘、正准备往屋里沖的连翘,“连翘,你跑得这样匆忙,是有狗在后面追你呢?” 连翘这才注意到茴娘和半夏都在院子里呢,反手扯着半夏的手臂,拉着她走到茴娘面前,“二姑娘,老太太屋里不知道怎么闹起来了,我刚去寻我娘说话,一回来就看见大姑娘、四姑娘都急着往老太太屋里去呢。” 茴娘刚站起身,正随手拍打自己的裙角,听了连翘的话不由得有些吃惊,“因为什么闹起来了?谁和谁闹起来了?” 连翘摇了摇头,“因为什么不知道,老太太院子里丫鬟婆子多,我也不敢凑过去听,只隐约听见大姨娘叫嚷的声音,听上去挺生气的……” “大姨娘?”茴娘更是想不通了,大姨娘在府里这么多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她育有一对龙凤胎,是秦家长子的生母,家里有没有嫡子,自然什么都不用争不用抢,想要生气,总也要有缘由和对象不是,她又是为了什么生气呢? 第73页 “姑娘,”连翘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撺掇之意,“大姑娘和四姑娘都过去了,您是不是也收拾一下,过去老太太屋里……” 话音未落,茴娘就打断了连翘的话,“我可不去。”她摇了摇头,“大姐姐和四妹妹,或许是老太太或是太太叫过去的,又没有人过来叫我,这么忽巴拉地过去了,反而容易与人结怨。” 茴娘如今只想每天都安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只要事情不来找她,就绝对不去找事——起码要等上几个月,等到荣成公主的伴读这个位置有了着落,再见机行步,安排后面的事。 对于老太太院子里刚闹出事,就急着赶过去凑热闹这种事,茴娘自认没这个身份,自己对这种事也是兴趣缺缺,当下就拒绝了连翘的提议。但是,看着连翘忽闪的眼睫,一脸的好奇和不甘…… “我肯定是不会现在去凑这个热闹的,我劝你们也千万别这个时候过去。”她两眼盯住连翘,“若真是大事,咱们自然也能知道——连翘,你若真想知道,我今天晚上就给你放一晚上的假,你回家见一见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44章 茴娘说到做到, 见连翘是真的好奇, 就给她放了半日假,让她等下就回家去,第二天早上再进来服侍。连翘虽然更希望茴娘能去前面, 带她亲自去凑凑热闹, 却也对茴娘的这个决定并无不满。 看着连翘蹦蹦跳跳的背影,半夏忍不住劝茴娘,“连翘还小呢,是好热闹的时候, 再过几年,多些历练,就能稳重起来了。” 茴娘却不置可否, 她上一世和连翘没有什么接触,这一世也没觉得连翘如今的性子有什么不好,起码在还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麻烦的现在,连翘的纯真倒是让她有了些新鲜的感觉。而且, 她不得不承认, 连翘身为管家女儿的身份,让她在未雨绸缪的时候, 心底多了几分底气和倚仗。 而且,说到底,茴娘对于老太太院子里发生的事,也并非真的不好奇,只是远离麻烦的念头压过了这份好奇, 因此才硬生生忍住,没立时就带着丫鬟去老太太屋里瞧热闹。只是听说这件事后,茴娘也没有了继续种花的闲情雅致,洗过手,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还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半夏在一旁瞧着好笑,却又不能像连翘似的,撺掇着茴娘过去,甚至在这事发的关口,她身为茴娘身边的管事大丫鬟,自己也不好随意过去探听消息回来平复茴娘的好奇,只好尽量岔开话题,分一分茴娘的神。 “姑娘,等进了十一月,就到老爷的生日了,还有太太的生日,也在腊月里,这两份寿礼,总要从现在就准备起来才好。奴婢想了几样可送的,姑娘从中选一样?” 茴娘抬头一笑,全部心神就转到了同半夏说话上,“我已经想好了,正想着和半夏姐姐商量呢。父亲那边,我想着做一双逍遥屐送去,只是不知道父亲的脚码,这个就要半夏姐姐帮忙打听了。至于太太那边,就做一个软帽送去,绣得精緻些,就足够体面了。” 打小在老家长大,茴娘同秦孟远之间没什么父女情分,和魏氏更是只有面子情——甚至就连在表面上,两边也是互相疏远着的。茴娘记得上一世,在她刚从老家进京的时候,魏氏还曾待她热络过一阵,但是到了这一世,连这假模假样的热情都几乎不曾展露过,茴娘一时摸不准魏氏的行事脉络,索性敬而远之,包括待姐妹们,也都秉行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这一向和姐妹间的关系倒是比上一世更和睦了些,她搬到东偏院来住,姐妹们也都送了几样小礼物。 这一次她打算送给秦孟远和魏氏的生辰贺礼,也是挑了两样中规中矩的东西,谈不上出彩,却也不容易出差错。再加上半夏在一旁参谋着,主僕两个商量了小半日,就把做这几样东西需要用到的料子、丝线,以及要绣的花样子都定了下来。 待商量好这些,也差不多到了该去老太太屋里请安的时辰——这是光明正大可以过去看热闹的时候,茴娘先前看着再镇定,此时也难免露出一点急切,半夏还打算给她拆了辫子,重新梳过发髻,茴娘却等不及地要过去,“今儿午睡起来就没再躺着,头发可以不用重新梳了,换件裙子就过去吧。” 半夏笑了笑,却也依着茴娘的话,没再为她重新梳头。 连翘放假去了,今日就只好由半夏亲自跟着茴娘过去,东偏院和老太太的院子之间只隔着一扇小门,从门里出去就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和后院间的穿堂,往前再走几步,就到了老太太的屋子。 茴娘先前就知道,魏氏,还有芙娘、芝娘都是半下午就到了老太太的屋子里的,此时走近一看,不只玉竹和银杏,连苓娘的丫鬟川贝,还有茵娘的丫鬟甘草也都一道站在廊下,可见苓娘和茵娘也已经到了,自己倒成了最晚到的一个。 她连忙朝半夏使了个眼色,留半夏在门外和丫鬟们聊天,自己快步进了正房。 平日里,每到晨昏定省的时辰,老太太屋里总是很热闹的,虽说小辈们在祖母面前不敢言行无忌,却也是说说笑笑,至少表面看上去还是很温馨的。可是今日,不只姨娘们,就连正经的小姐们都不敢低声说小话,一个个都老实地或坐在榻上、或坐在炕上,只有茗哥不在。姨娘们却齐全,连少在老太太房里见到的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都尽数在场,只是一个个束手站成一排,全都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只有魏氏坐在老太太榻边的太师椅上,神色还颇为自若,甚至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74页 茴娘刚进屋的时候没听到里间的一点动静,心里就已经觉得奇怪了,等到绕过屏风,进了小花厅,立时就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老太太榻前直直地跪着三个人,走近些才能看清,正是秦嘉蓉、大姨娘,还有白朮。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从半下午的时候闹到现在还没闹出一个结果? 屋内的气氛十分肃穆,不像往日里祖孙三代齐聚一堂的晨昏定省,倒有了几分审讯犯人的味道。茴娘一时也有些无措,环顾了一圈,还是魏氏朝她使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茴娘此时也顾不得细想魏氏暗中有什么谋划了,得了这个眼色,才大着胆子上前给老太太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道:“祖母,孙女请安来迟了。” “嗯。”老太太淡淡地看了茴娘一眼,没多说什么。 茴娘连忙坐到芙娘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放到腿上,握着帕子——这一细瞧,又是心中一惊:芙娘眼角微红,眼皮还有些肿,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正跪在地上的秦嘉蓉身上。 芙娘这一哭,明显是因为自己的孪生弟弟才哭的,可是茴娘看着秦嘉蓉脸上的神色:木然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倔强和任性,可不像是有悔改之心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这次是做错了什么,竟然让老太太这样生气,任由他在地上跪着,不让起来。 茴娘难得感受到了百爪挠心的滋味,却也猜出现在大家都安静着不说话,是在等秦孟远回来,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约莫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秦孟远终于拖着步子从外室走了进来,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才道:“今儿衙门有急事要办,办完差事又被同僚们拉住说了一会子话,回来得晚了些……” “好了。”老太太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请罪之言,“我知道你衙门里事多,办差要紧——今儿也是家里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不然我也不会赶着让人去寻你。”又伸手一点跪在地上的长孙,“蓉哥虽然打小在我院子里养大,却总是你的儿子,有些事就连我都不好多说什么,还是要你自己来拿主意才好——你就问问蓉哥,今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吧。” 秦孟远一走出衙门就看到了来寻自己的管家,但是对于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明不白——全府上下都知道大少爷出了事,但是这事是出在老太太屋里的,也自始至终都没出过这间屋子,管家自然不能告诉秦孟远什么。 “夫人——”秦孟远轻咳一声才缓缓开口,却是朝着魏氏问话,“今儿这是……” “你也别问你媳妇。”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了秦孟远的话,“你媳妇这些年管家不易,帮你教养子女也很辛苦。但是蓉哥的教养,她是从来都不曾沾手的,这些事你我心里都明白。蓉哥出了事,我这个做祖母的有责任,你这个做父亲的更是责无旁贷,只有你媳妇无辜。这也是我的意思,这件事,就不要让你媳妇开口了。” 说完,不等秦孟远开口,又指着屋内的其他人道:“这事虽然不大不小,却也或许关系到了咱们一家人的未来,因此我就做主,让别的孩子也一起听听——芙娘她们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出嫁之后也要靠着娘家的扶持,才能在婆家有底气。咱们家现在看上去是挺好,但是日后能撑起门楣的,却是蓉哥和蓉哥的媳妇,姑娘们总也要知道,自己日后的弟媳或是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好。” 魏氏都没有开口的资格,小字辈们更是只有旁听的份——当然,就算秦孟远真的问了女儿们,除了芙娘和芝娘外,剩下三个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茴娘甚至有些好奇,蓉哥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得是家丑了吧?蓉哥是长孙,又刚刚考中了秀才,在茴娘看来,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应该遮掩住才对,好歹维持着体面。如此狼狈的一面,实在不应该让家里的姑娘们看到…… 得了老太太的一句话,魏氏更是做足了旁观者的姿态,她甚至还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秦孟远碍于面子不好再询问妻子,更不能逼问小妾和女儿们,即便百般不愿,还是端起架子,厉声训斥儿子,“小畜\\生,你是做了什么孽,惹得你祖母这般生气?连面子都不给你留了!还不快给你祖母请罪!” 第45章 到底是朝廷大员, 一部尚书, 平日里在后院总是一副淡然浅笑的模样,但是此时训斥起儿子来,也是威风凛凛, 很有些说一不二的架势。 架势虽然足, 但是茴娘却从他话中的未尽之意里,听出了息事宁人的味道。 秦孟远的意思也并不难理解,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听老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 也能猜出是和男女之事有关的事——蓉哥尚未娶妻,纵然闹出了什么事,也只限于家中下人, 看着屋里的情形也能猜到是和白朮这个丫鬟有关系的,这还能是什么大事?想要抹平也容易得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激起了老太太的性子,只要蓉哥现行道歉, 给老太太一个台阶下, 或许这事也就过去了。 无论如何都是长子,又是家里唯一一个趋于成年的儿子, 秦孟远必然是看重的,也会尽力保全他的名声和面子。 第75页 秦嘉蓉看上去对父亲也颇有敬畏和惧怕,但是面对父亲的责问,却也没有半点松口认错的意思。他嘴唇一抿,倔着声音道:“爹, 儿子没错——儿子不认错!” 秦孟远被顶得一窒,屋里的气氛也更加僵持,茴娘连头都快不敢抬了。 老太太冷嗤一声,魏氏忙道:“老爷,你还是先问问蓉哥发生了什么事吧,只是蓉哥也缓着些说,别吓坏了你爹,还有你妹妹们。” 这话说得很符合魏氏主母的身份,在茴娘听来,也算不上火上浇油,只是很隐晦地提醒了秦孟远一句这事的严重程度——无论是否有所夸张,她这一出声,已然缓暇了屋内的气氛。 茴娘悄悄呼出一口气,只等着秦嘉蓉开口——她对这件事的好奇,也在这一刻抵达了顶峰。 秦孟远深吸了两口气,做好了准备,不想蓉哥却抿紧了唇,不再开口了。秦孟远心中对儿子有气,更多的还是被下了面子的憋屈,他猛地一拍桌子,“小畜生,你不愿意说,那就也别说了,来人,拿家法来——看我打死他这个……” “父亲!”芙娘猛地从茴娘身侧沖了出去,跪到秦孟远面前,“父亲,弟弟性子倔,又面嫩,女儿来告诉父亲好了。” 秦孟远虽然心中有气,但是刚刚一番做张做智,也有搅乱局面,让妻妾儿女们过来劝阻,趁机下台的意思。没想到魏氏只冷眼旁观,女儿们和姨娘们都不敢擅动,只有一个芙娘,心疼弟弟沖了出来,好歹没让局面更加尴尬。 “这件事,芙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能开口?”老太太却在此时开口,她看了一眼长孙,眼底带着深深的失望,又伸手一指大姨娘,“佩兰,你儿子不想说,你女儿不能说,那就由你来说吧。” “是。”大姨娘一开口,浓重的鼻音就已经暴露了一切。她原本一直低着头跪着,此时一抬起头来回话,茴娘才发现她脸色煞白,额上一片红肿。 虽然脸上还留着拼命磕头——或许就是在老太太跟前为儿子求情才磕成这样的痕迹,但是大姨娘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是一片木然,“大少爷年纪大了,快该娶妻了,老太太前些日子就和太太商量,把紫苏给大少爷。” 话音未落,秦孟远的视线就落到了正站在老太太身后的紫苏身上,茴娘也是此时才注意到紫苏,她匆匆朝那边瞄了一眼,只觉得紫苏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待要细瞧,大姨娘又在此时继续道:“不知道怎的,今儿大少爷忽然听说了这件事,就和老太太说……”她轻轻顿了一下,才颤抖着声音道:“大少爷说,他早就已经看上了老太太房里的白朮,他不想要紫苏服侍,只想要白朮。白朮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娶白朮当正妻。” “你说什么?”秦孟远猛地瞪向自己的长子。 茴娘也睁大了眼睛,她抽空瞄了一眼坐在窗下炕上的几位姐妹,除了芝娘一脸的不以为然之外,苓娘、茵娘也都同她一样,露出了一脸惊容。 站在魏氏身后的姨娘们就更不用说了,只是她们到底城府更深一些,只三姨娘和四姨娘互相对了一个眼色,就重新底下头,遮掩住了自己的思绪。 “你说什么?”秦孟远放重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一手挥开芙娘,抬起脚,正准备踢在蓉哥身上,视线扫过白朮,猛然一顿,回身看向老太太,“母亲,蓉哥说的可是真的?白朮这丫头若真有了身孕,一直跪在地上……” 魏氏轻咳一声,借着喝茶的姿势遮掩住眼底的嘲意,老太太也冷笑一声,“这丫头有没有身孕,我也不知道——你也别怪我心狠,一来蓉哥年纪还小,孩子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二来,”老太太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倒是也没想着让白朮一直跪着,可惜他们两个一进来就一副苦命鸳鸯的样子,蓉哥说不答应让他娶白朮为正妻就跪着不起来,白朮说不让蓉哥起来,她就也陪着蓉哥一起跪着——我也只好由得他们两个在这儿跪着了。” 老太太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失望之意,茴娘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这样生气,而且连面子都不想着给孙子留,由着全家上下一齐围观:辛辛苦苦照顾抚养长大的孙子,竟然为了一个丫鬟,还和丫鬟一道拿话挤兑威胁自己,还明显把自己这个亲祖母摆到了棒打鸳鸯的恶人的位置上,老人家怎么能不伤心呢? 茴娘忍不住默默回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大哥是这样一个痴情种子呢?上一世,好像也没发生这样的事吧?她记得上一世她还要再过两个月才进京,那时紫苏还是蓉哥身边通房丫鬟的最热人选呢,虽说最终没能成事,但是似乎……也没听说又白朮的事啊? 秦孟远听了老太太的话,心下也是生气。他对儿子期望很高,虽然秦嘉蓉是庶子,但是没有嫡子,这庶长子的分量也就和别人家的嫡子没什么区别。他早就拿定了主意,要为儿子选一门家世、模样十全十美的媳妇,日后自己和亲家一道出力,总要把儿子也捧上要紧的官位才行。先有庶长孙,这他倒是不在于,只要自己的官位还在,就不愁没有好人家给女儿许嫁。但是要娶一个丫鬟当正妻?这可不行…… 第76页 越思忖,就越意识到秦嘉蓉是被白朮蛊惑着钻了牛角尖,秦孟远看这个丫鬟,也就越发不顺眼,连刚刚想要留下的白朮肚子里或许存在的孩子,都不想要了。 “来人!”他又朝屋外怒吼一声,“先把这不守规矩的丫鬟给我拖下去!” “爹!”秦嘉蓉猛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孟远,“爹,白朮肚子里的可是……” “闭嘴!”秦孟远满脸阴沉地又吼了儿子一句,正准备催促下人赶紧过来先把白朮拖出去,就见张管家行色匆忙地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说皇上找您进宫说话呢。” 皇命如山,秦孟远再也顾不得家里这乱糟糟的一片,只再三吩咐把白朮拉到一间屋子里看管起来,又让管家把秦嘉蓉带到外院去,紧接着就快步出了屋子。 秦嘉蓉和白朮自然也被带走,屋内依旧跪着的顿时就只剩下了芙娘和大姨娘两人。老太太和魏氏对视一眼,才嘆着气道:“这事我老婆子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看着你们老爷的意思——佩兰,芙娘,你们也别跪着了,还是先起来吧。” 老太太顿了一下,到底也没让紫苏出来扶人——虽然冤枉,但是紫苏如今身份尴尬,特别是在大姨娘和芙娘母女面前。可是此时屋里服侍的丫鬟只有紫苏一人,连魏氏身边的丫鬟都被她留在了外间,茴娘眼色快,也确实是有些同情芙娘,立时上前握住芙娘的手臂,魏氏身后的二姨娘也上前搀起了大姨娘。 大姨娘在地上跪的时间长了,起身就是一个趔趄,险些直挺挺地摔倒。芙娘借着茴娘手上的力气起身,又忙回身去搀扶生母,待大姨娘站得稳了,才同茴娘一道回边上的长榻上坐着。 老太太看了看孙女,脸上掠过一些不忍,掀了掀嘴皮,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宽慰之言,只扭头朝魏氏道:“今日就这样吧,蓉哥能生出这样的歪念,总也有我的过错,这些日子我要在小佛堂诵经赎罪,这些日子别让孩子们过来我这边了。芙娘和茴娘的饭,就开在她们自己屋里——晨昏定省的规矩还是不能废的,每天早上都到你院子里请安就是了。” 魏氏一怔,抬眼闪了芙娘一眼,才道:“媳妇知道了——只是原本媳妇还看好了一户人家,想要说给芙娘的,这下……” “芙娘的亲事,也再过过再说吧。”老太太满带倦意地摆了摆手,“蓉哥说出那样的话,你家老爷还不知该有多失望,儿女亲事,总要由当家人点头做主,现在拿芙娘的亲事去烦他,对芙娘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那户人家就算再好,和咱们家没有缘分,也只能罢了。” 魏氏又神色玄妙地看了看老太太和芙娘,才毕恭毕敬地开口,“媳妇知道了……” 第46章 茴娘回到东偏院的时候, 依然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些事很有些不可思议。 白朮对秦嘉蓉有意, 这是她在四月份里就已经看出来的事,甚至于说他们两个当初就是在谭慧寺勾搭上的,这都不会令茴娘感到奇怪。但是短短五、六个月, 忽然就不离不弃、心若磐石了, 这就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茴娘一心琢磨这事,脸上的神色就有些僵沉,半夏一路上都不敢出声,直到回房, 才轻声细语地问茴娘:“姑娘,刚才在老太太屋里……” “嗯?”茴娘瞥了半夏一眼,才会意过来, 反问道:“你们在外面,真的就一点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半夏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我们站在外面,能听到一点屋里的声音, 但是姑娘可能没注意到, 今儿是老太太院子里的郑妈妈亲自在门口守着,我们这些丫鬟只能站在廊下, 也都被看管得紧紧的,不许交头接耳地说话……” 茴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事,也确实不适合让你们听到……”她看了看半夏的脸色,又蓦地一笑, “我当然是相信半夏姐的,只是依着老太太和太太——白朮坏事了,你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说起白朮,半夏一脸的心有余悸,“是被几个外院的洒扫婆子拉出去的,用白布堵着嘴,喊都喊不出声,满脸的眼泪。” “她说她怀了大哥的孩子。”茴娘勾了勾唇角,“大哥还说要娶她为正妻呢,祖母和父亲听了都很生气。” “大少爷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半夏一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紫苏姐姐……” “紫苏的命也是真的苦些,如今大哥不肯要她,再想许给别人,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 紫苏是老太太看中了好多年的长孙的房里人,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如今蓉哥不肯收了她,又有哪个家下人敢要?若要被放出去嫁人,嫁到好人家的可能性也不高,再说,老太太什么时候捨得放人出去,那还是两说的事。 茴娘有心想帮紫苏一把,可惜她现在自己还没个着落呢,也是有心无力。 坐在窗下唏嘘了一阵,茴娘才在半夏的张罗下换了衣裳,拆了辫子,进了耳房布置成的净房洗澡——半夏感嘆的时间还要比茴娘更短些,对于紫苏和白朮的事,也只说了两句自己的看法,“白朮的心是太大了些,但是紫苏姐没能跟了大少爷,也未必就是件苦事,若是日后老太太开恩放她出去,哪怕嫁给街边的小商贩呢,做了平头正脸的娘子,未必就比姨娘的日子更难过了。”说完,就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第77页 茴娘还是在洗澡的时候才又想起半夏的那两句话,只问她:“半夏姐觉得做姨娘不好?” 半夏一惊,片刻后才嚅嗫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奴婢也不敢说做姨娘就不好,只是这些年在家里,看着几位姨娘的日子——大姨娘和六姨娘的日子自然是最好过呢,二姨娘也有些盼头,但是三、四、五三位姨娘,日子过得可就没那么舒服了。五姨娘年轻,听说偶尔老爷还会往她屋子里去,有时看上去还活泛些,三姨娘和四姨娘,过得就和尼姑庵里的姑子差不多,平日里无事可做就抄写经书——就是这样,她们抄完的经书,老太太也看不上,说她们心里不诚呢。” 她一边为茴娘揉头皮,一边继续道:“说句僭越的话,三姨娘和四姨娘的吃穿用度,比起紫苏姐姐来,也好不到什么地步,但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太没滋没味了。紫苏姐姐若是跟了大少爷,吃穿用度不比现在强,若是运气不好,日后就是三姨娘、四姨娘的下场,那可就……” “太过可怜”四个字被半夏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但是茴娘却不可能没听出来。她闭着眼睛,倚在浴桶的壁上,脑袋微微向后仰着,心里却在嘆息:半夏和紫苏相处日久,她能做此想,是她聪明灵慧,紫苏却未必能看透这一切。 起码看今日紫苏的表现…… 洗过了澡,茴娘穿着睡袍慢慢踱到床边,半夏也很快跟了过来。“半夏姐,在你看来,紫苏姐是对姨娘这个位置有意呢,还是无意呢?” 半夏被茴娘冷不丁一问,还有些懵,思忖了半日才道:“这……奴婢就看不出来了。”她回身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只留屋角的一盏灯,才又走回到茴娘床前,一边为茴娘整理床被幔帐,一边道:“老太太前些年就看好紫苏姐姐了,一直念叨着让紫苏姐姐长长久久地服侍大少爷。紫苏姐姐就算一开始没存着这样的念头,日子长了,也难免默认了自己就是大少爷的人了吧……” “也许吧。”费心费神了一晚上,一钻进被里,茴娘就觉得困意上涌。原本还想着再和半夏聊几句紫苏的事,这时也没有了精力,只等半夏为她塞好床帐,立时就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早上起来,茴娘原本还想再和半夏聊几句前一日的事的,只是忽然想到从今日起就要去魏氏的院子里晨昏定省了,忙叫半夏加快了梳妆的速度,又匆匆喝了几口粥,才赶着出了门——绕进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又迎面撞上了回来上差的连翘,顾不得连翘满脸的惊喜,只让她先回东偏院去,就急着走了。 魏氏的院子今日格外热闹。她很少在自己院子里接受儿女们的请安,以前每天早上起来就去老太太身边服侍,和非亲生的儿女们也只是在老太太屋里见上一面。这次老太太免了孙子、孙女们的请安,却没有说她可以不过去服侍,因此早上起来去服侍过婆婆之后,还要回来见儿女们,却要比先前还要更奔波一些。 茴娘进屋向魏氏行过礼后就坐到一边——芙娘告假没来,她就坐在魏氏左手边首位的椅子上,从侧面看去,只觉得魏氏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你们父亲昨儿晚上很晚才回家来,今儿早上一早就走了。”魏氏神色萎靡,强打起精神叮嘱女儿们,“这些日子你们都消停些,别再惹出事来让你们父亲和祖母心烦。还有芙娘那边,从昨儿晚上就开始发高热,你们等下都去探一探姐姐。” 茴娘原本还以为芙娘是因为弟弟出了事,心里不舒服才不过来请安的,没想到是真的病了,一时心中倒是泛起一丝不忍来。又见魏氏身边的丫鬟朝她使眼色,才猛地反应过来:芙娘不在,她就是这里最年长的女儿,魏氏端起架子来教女的时候,她就应该带着妹妹们应“是”——芝娘虽然娇宠,但是在这个时候却难得地懂规矩,没抢在姐姐前面说话,茴娘却是天生就没有这个自觉。平日有芙娘挡在前面,此时芙娘一不在,茴娘就有些失据了。 她连忙起身,回忆着芙娘平日的样子,带着妹妹们起身行礼道“是”。好在魏氏今日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再去挑茴娘的错,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让丫鬟送女儿们去上学。 从正院走去家学的一路上,芝娘和苓娘都在后面咬耳朵,茵娘向来习惯了跟着两个姐姐,走在最后面也不说话,就又把茴娘落了单。 在京城住了大半年,茴娘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芙娘的存在的重要,虽说这半年内她同芙娘也没有真正亲密起来,但是芙娘这一不在,她就实打实地感到了孤单,还有和妹妹们的格格不入。 原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在上课的时候茴娘的全部心思都在临帖上,没心思琢磨这些,等到一下课,三位妹妹结伴朝正院方向走,只有她一个人回老太太的院子里的时候,就没来由地有些思念珊娘。 这大半年的时间,她只和珊娘通过两封信,上一封珊娘的来信还是两个月之前托蓉哥带过来的,眼看着就要年底了,她也总该预备几分礼物,托人带回老家送给珊娘,还有表舅一家才好。 “二姑娘。” 茴娘一路想着心事,刚走到老太太院子里后角门处就看到紫苏迎面走了过来。经过昨天晚上的风波,乍然见到紫苏,茴娘脸上忍不住露出些许尴尬,开口的时候都没能把这股不自在遮掩过去,“紫苏姐姐怎么亲自在这里等我?” 第78页 紫苏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不自然来,如果不是眼底的黑青和煞白的脸色太过明显,不知内情的人或许完全看不出她也同昨天那场风波有关。不过说起来,她本也算得上是被无辜波及的…… “二姑娘,宫里来人了,正在老太太院子里等着见您呢。” 紫苏一开口,说出来的消息可是真真切切地让茴娘被惊到了,“宫里面的人?”茴娘面上有些无措地看着紫苏,心里却多少模糊地猜到了一些,一个多月以前的那件事,到了今天终于有了切实的消息了。 这样作态虽然有些做作,却让紫苏对茴娘起了一点怜意,她柔声解释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传的旨懿旨,是天大的好消息呢。” 第47章 国朝与前朝不同的规矩有很多, 其中一样, 就是从世祖皇帝起,不只皇子,连公主们的身边都会给安排伴读。又生怕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们凑到一起互相影响, 变得更娇纵, 或是出现什么类似于欺凌的丑事,因此每一位公主身边的伴读都由皇后及宫妃们精挑细选,非得选中大户人家之中那些十岁以上、知书达礼、性情柔顺的好姑娘们才行。特别是皇后所诞的公主身边的伴读,更是非世家嫡女不中。 而这些公主的伴读们, 比皇子身边的伴读还要更清闲一些,并且身为公主身边最早的手帕交,这样的交情往往能贯穿一生, 在夫家的权势之外,给子孙后代另加了一层保护伞。 这伴读的位置,往往竞争也是很激烈的,荣成公主早年的那位伴读, 也是经过精挑细选, 才能从京城众名媛淑女中脱颖而出。可惜命苦,年纪轻轻就生了一场大病, 算起来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了。如今虽然大好了,却也不适合再进宫伴在荣成公主这样真正的金枝玉叶身边,皇后这才动了为荣成公主另择一位伴读的念头。 茴娘心下盘算着时间,也知道自己此番之所以能被选中,真是时也命也——上一世自己年底才进京, 当时或许皇后已经为荣成公主重新选择好了新的伴读,自己自然就没有机会了。但是这一世,就早了这几个月,外祖父身上的冤屈又刚好趁着这个时机被平反,皇上心里惦记着,自己又进宫觐见了皇后一面,这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茴娘随着紫苏进了老太太的上房,规规矩矩地见过那位太监,又跟着老太太和魏氏一道接了皇后的懿旨,这件事才算是板上钉钉地确定下来。 这事直接是皇后的旨意,魏氏心里或许有些不爽,但是表面上待皇后身边的太监还要客客气气地,回来对着茴娘,当着老太太的面也说不出什么夹枪带棒的话,只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就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明儿起就有宫里的嬷嬷来咱们家,专门教导你宫里的规矩。这些嬷嬷都是宫里的老成之辈,服侍了多少年的主子了,轻易冒犯不得。若是赶上严苛些的,茴娘也别觉得累——都是为了你好呢,辛苦些也值得。今儿下午就不用去上学了,回去好好歇着,绣花之类的课,等进了宫陪着公主一起学,也是一样的。” 茴娘听了,也只好老实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回到东偏院,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已经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忙着迎上来恭喜茴娘,连翘更是满脸的喜意仿佛要从脸上滴了出来,“姑娘大喜,荣成公主的伴读,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 回到了自己尚能当家作主的地盘上,茴娘的脸上才露出少许矜持的笑意,她当下就让半夏拿出些赏钱来给丫鬟婆子们分,只是每个人分得的赏钱不过,四个小丫鬟和两个嬷嬷每人都只分得了半吊铜钱。 不过茴娘进京到现在只有大半年,每个月能从老太太那边拿到多少零用钱也都是有数的,她手头余钱不多,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更不用说她身边服侍的近人了。 小丫鬟和婆子们都得了半吊赏钱,半夏和连翘两人她自然也不会亏待,原本也想着赏钱的,每人多给些,一吊钱她也还出得起。但是半夏却拦住了她,“姑娘手里能有多少银子?这些日子兴许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暂且留着吧——只那位嬷嬷来教导姑娘的时候,姑娘许我们两个在旁边跟着学些皮毛,就是我们两个的造化了。” 连翘脸上也露出贊同之色,“半夏姐说得再好不过,要是姑娘日后能带我们进宫见识一番,那就更好了。” “有机会一定带你们去。”茴娘笑着应许。 她心里隐隐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想着起码今后的一、两年间,秦家的大小事是烦不到她了,甚至于自己的后半辈子也不至于被魏氏随意摆布。心头这一松快,脸上直接就显露出来,之前一直忍着不敢露出过多的好奇也涌了上来,于是就招手叫连翘过来,“我看你今儿早上进来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似的——是昨儿在家里,听你爹娘说什么了?” 被茴娘被选中给荣成公主当伴读的事一冲,早上的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经茴娘这一提醒,才又想起来,顿时更加眉飞色舞,“姑娘在内院可能不知道,昨儿外院可热闹呢——老太太屋里的白朮怀孕了,听说是大少爷的孩子呢。” “真的怀孕了?”茴娘问道,“请大夫来瞧的?” 第79页 “我爹亲自去请的大夫,号脉的时候我娘和张姨都在一旁看着,连太太都被惊动了,派了乌梅过去,闹到三更天,才把大夫送走。” 这样说起来,魏氏必然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之后才睡下,也就是三更天后了,早上又要起来去老太太屋里请安,或许还要送消息,和老太太通气……这也是真辛苦,万一晚上再没睡好,一上午脸色不好看也是正常的事。 “而且,”连翘口风一转,露出些神神秘秘的样子,“听说昨儿晚上老爷回来之后,还去看了一眼大少爷,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把老爷气得打了大少爷一个嘴巴,回房后又叫胸口疼,险些又要把那位大夫请回来——我爹好晚才回来呢,和我娘说起大少爷也是长吁短嘆的,我只听到两句,大少爷说,老爷若是容不下白朮和肚子里的孩子,那他就也跟着一起去了,一家三口黄泉下再相聚,或许还能活得更有滋味一些。” 半夏也听得认真,忍不住失声道:“说出这样的话,也难怪老爷听了生气。” 茴娘也点头,“父亲听了必然是要伤心的,大哥说出这样的话,也太不懂事了。”想了想,又问:“那白朮呢?父亲还没处置了她吧?” 虽然在这件事中,白朮说不上无辜,甚至真的有教唆蛊惑秦嘉蓉忤逆长辈的嫌疑,但是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无辜——而这些,还不是茴娘关心白朮下场的最重要的理由。她是多少被这件事勾起了自己的一点心事,想要从秦孟远对白朮的处理之中,看明白当年的一些往事。 “这倒是没听说,今儿早上我娘起来,还要赶着去大厨房吩咐给白朮准备的菜色呢——听我娘的意思,太太应该是暂时想着留下白朮和这个孩子的,老爷那边兴许也是一样的想头吧,毕竟大少爷如今跟着了魔似的,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可就……” 连翘的爹娘是府里的二管家,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也很有些道理,茴娘不由得就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也是,大哥怎么说都是父亲的长子,又刚考中了秀才,茗哥还小,能指望上还要好些年呢,父亲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哥的。” “听说半上午的时候大姨娘还到老太太院子里跪着请罪呢,还是外面宣旨的人来了,大姨娘才被人扶了下去的。”连翘忽然又想起这事,忙不迭地告诉茴娘,“奴婢还听说,昨儿大少爷在老太太屋里说了一句很让老太太伤心的话,大姨娘也是听到那句话之后就有些受不住了,当时就嚷了起来,今儿还要过来向老太太请罪,说是自己没教好儿子……” “唉,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半夏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多年,对于老太太的了解不比紫苏少多少,一听这话就立时蹙起眉头,发现了不对,“大姨娘虽然是大姑娘和大少爷的生母,但是大姑娘和大少爷从小养在老太太院子里,吃穿住用都由老太太亲自照管,说起来都算是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大姨娘说自己没教好儿子,这话让老太太听了心里怎么能自在得起来?没有更生气都算是好的了。” 茴娘却对秦嘉蓉说的话本身很是好奇,“大哥到底说了什么,把祖母和大姨娘都气成这样?难道也是类似要跟白朮做苦命鸳鸯一类的话?” “这奴婢就没听说了,只知道是和嫡庶有些关系。大姨娘今儿在老太太院子里请罪的时候,也直说是因为自己出身卑贱,大少爷自卑于身世,才说出那样没道理的话的。” “这可就更没有道理了。”半夏忍不住鸣起不平,“老太太这些年哪里亏待过大少爷和大姑娘了?大姑娘和四姑娘之间,缺的不过是太太的那些体己,大少爷早些年更是家里的独苗苗,老太太和老爷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放到大少爷屋里,就连太太,待他也不薄了……姑娘可能不知道,大少爷前些年在家里,那可是霸王一般的人物,也就是二少爷出生后才收敛了些,二少爷也是姨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大少爷怎的忽然就自卑起身世来了?” 茴娘也露出嗤笑,“大哥这些年在京城被全家眼珠子似的照顾着,竟然还会自卑于身世?不过……”她心念一动,沉吟着道:“以前自然不会自卑,也不会对这样的嫡庶之言上心。但是若是被有心人教唆两句,说不定就……” 第48章 主僕三人谈论了一阵秦嘉蓉,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 茴娘忽然想起早上魏氏的嘱咐,就让半夏准备了几样小吃点心,由连翘提着, 去西偏院探望大姐芙娘。 不想芙娘吃了药又睡了过去, 茴娘是白跑了一趟,连芙娘的面都没有见到,只好让连翘把送来的零嘴递给玉竹,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这几乎就是完全空闲下来的一整个下午, 茴娘百无聊赖地葳蕤了一会儿,又叫来半夏,和她商量寿礼的事。“等明儿宫里的教养嬷嬷来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工夫做针线,给太太的软帽还好说,那逍遥屐却是费工夫的东西,赶着下个月父亲生日之前做出来, 就有些假了。你帮我想想, 还有什么好送的?” 半夏偏了偏头,“姑娘还是打算送老爷一件针线?” “送什么倒是无妨。”茴娘带着些嘲意地一笑, 秦孟远对她的态度几番变化,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是在茴娘的留心之下,也难掩踪迹。这一次她被皇后看中,选为荣成公主的伴读, 对秦孟远来说,也是一件大为长脸的事。有了这一层护身符在,就算下个月秦孟远过生日的时候茴娘只送了他一个随手写的“寿”字,秦孟远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出夸耀之词来。 第80页 只是茴娘暂时还不打算和父亲闹翻,也就没有必要太过于下秦孟远的面子,这一次的寿礼,她还是打算好好准备一下的。 “还是送一件针线吧,不要像做鞋那样费工夫的就行了,这几日抽空做一点,到时候也能送出手来。”又看了半夏一眼,“你只管去想,也不用现在就决定,先把要送给太太的软帽的料子裁剪出来也是好的,等嬷嬷一来,还不知道下个月有没有工夫做这些呢。” “给太太做软帽的料子,奴婢已经想好了,花样子也有现成的,只要描摹上去就好。姑娘可要看看?” 半夏之前服侍老太太的时候也做惯了针线,这大半年跟在茴娘身边,偶尔为茴娘做几件里衣,无不裁剪合贴,针脚细密,穿在身上很是舒服。画出来的花样也都很有巧思,茴娘就很喜欢半夏为自己做的那几件衣裳,只觉得比京城着名的绣楼浣溪沙里做出来的衣裳还要更好。 说起来,这大半年里,茴娘也得了几身好衣裳,其中也有几件是魏氏让浣溪沙的绣娘过来给她们姐妹量体裁衣,订做出来的体面衣裳,茴娘想起来,就吩咐半夏,“去把那件浣溪沙送过来的浅橘色绣折枝菊花的裙子找出来,明儿初次和宫里的嬷嬷见面,总不能只穿着家常的衣裳,老太太和太太看见了,也不会高兴的。” “那上身的小袄姑娘打算选哪一件?”半夏又问。 “我记得有件淡蓝色凤尾菊花刺绣的短袄就很不错,还有一件豆绿色缎面的圆领袍,亦或是朱红色的褙子……”茴娘细细回忆着自己衣箱里的几身秋装,京城中的贵胄人家,穿衣裳最讲究花色和时令相称,当下正值晚秋,穿绣着菊花的衣裳也不算过时。 这也是茴娘今年的新冬装还没有得,衣箱里虽然也有两身冬天穿着能保暖的衣裳,却是用别人的旧衣裳改的。虽说料子都是好料子,也都是没上过身的,但是茴娘都能看出来不是今年新做的衣裳,在宫中嬷嬷的厉眼中,自然更加无所遁形,倒时候再被话里话外地点出来,那可就太跌尚书府的面子了。 为了尚书府的面子,也为了茴娘自己的颜面,这才只好穿着秋天的衣裳撑面子。“把那几件衣裳都找出来吧。”茴娘淡然地吩咐,“比着选一件……” 话音未落,就听连翘在屋外道:“姑娘,紫苏姐姐来了。” 茴娘和半夏对视一眼,顿时都猜到了紫苏的来意。半夏立时走到外间接了紫苏进来,茴娘却坐在炕上不动,只笑着道:“紫苏姐可是稀客。” “是老太太让我来看看二姑娘明儿要穿的衣裳。”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茴娘目光一闪,“我也正和半夏姐商量这事呢,已经选出了几件衣裳,只是不知道祖母满意不满意。”又扭头叫半夏,“半夏姐,把刚刚说的那几件衣裳翻找出来,给紫苏姐看一看。” 半夏答应一声,亲自去衣箱内选出茴娘说的那几件衣裳,一一搭到屏风上。上身穿的袄子找出了三件,下身的裙子却只有一件,又都是秋衫,一看就是前两个月送过来的衣裳。“今年的冬衣都还没有送来。”半夏一边整理那条浅橘色的裙子一边道,“姑娘说明儿就先穿这条裙子,紫苏姐姐觉得如何?” 紫苏目光一闪,看向茴娘和半夏,这主僕两个却只笑吟吟地看着她。抱怨的话虽然没有一句,但是暗藏在话语中的机锋却也不至于让人听不出来,态度更是无懈可击——如果老太太和魏氏不闻不问,茴娘明日就直接穿着这身衣裳去见宫里的嬷嬷,也不能说成事故意堕了秦家的面子——料子都是上好的,绣工也很精緻,眼睛毒一些的,都能看出来是浣溪沙的手艺。只是,这样过了半季的衣裳穿出去见人,宫里的嬷嬷心中又怎能没有自己的解读? 更何况,茴娘的身世经历在京城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男人们可能注意不到,但是就上个月,有秦孟远的那位下属的太太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陪着老人家闲聊的时候还说起过茴娘,虽然只提了那么一句二句的,但是话里话外,都是好奇为何秦家要将家里的嫡女送到老家,由亲戚教养。 魏氏并非秦孟远的原配,而是后娶的平妻,这件事因为大长公主的存在,京城里没什么人敢明着提起,但是也绝非什么隐秘之事,再配合着茴娘的经历,早就是能写出来一本书的故事了。 如今,若是再传出茴娘在秦家穿着过季衣裳的事…… 却也不是说姑娘家就必须每天都要穿新衣裳了,但是魏氏和茴娘之间这尴尬的关系,本就容易动辄得咎,被人无端发散出千言万语来。更不用说,这衣裳还当真是送来的有点晚了…… 偏偏茴娘今年春天才进京,旧时在老家穿的那些冬衣,老太太和魏氏都没让带来,她又没有什么往年的好衣裳能拿出来充数——紫苏想想就觉得头疼,但是她也不能真的让茴娘穿着绣了菊花纹样的衣裳裙子去跟着宫里的嬷嬷学规矩。 她又瞟了几眼屏风上搭着的上衫:淡蓝色的小袄上绣的也是菊花,朱红色的褙子如今穿着有些单薄了,这是中秋时节适合穿的衣裳,只有那件豆绿色的圆领袍还像些样子。 默默记下这几件衣裳,紫苏才抿唇一笑,“这几件衣裳都很好,奴婢这就去回禀老太太。” 第81页 紫苏没有一口应承下什么,茴娘也不在意,平心静气地让半夏送紫苏出了东偏院,偏着头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几件衣裳,撇着唇笑了一下,就起身往书房去了。 刚铺下纸,让连翘帮着磨好墨,半夏就折身回来了,“姑娘要写字?” 茴娘一手握着笔,一手支着下巴,“我刚忽然想到,不如做一个绣着各种‘寿’字的扇套送给父亲,就打算先把这些字都写在纸上,然后再挑选合适的花成花样子,往料子上绣。” “那奴婢就帮姑娘去选料子。” “去吧。”茴娘笑着放半夏自去做事,只让连翘在身边侍候,写字的时候也是一心一意,不一时就想出了十几个完全不同的“寿”字。 “姑娘的字写得真好看。”连翘奉承地夸道。 茴娘唇角一抿,想到自己这两世的经历,不愿意多说,只问连翘,“你想不想学写字?” 连翘摇了摇头,“奴婢蠢笨得很,虽然认得几个字,但是却不会写,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 “多练就好了——你平时的心思都不在写字上,当然写不好了。等过几日……” “姑娘。”茴娘这边正和连翘说着教丫鬟学写字的事,半夏又掀帘子进来,脸上笑意很浓,“老太太差人送了几身冬天的衣裳过来,还有家里针线上的几位妈妈,说是给姑娘量量身上的尺寸,那几身衣裳若有需要修改的,好赶着做了。” 茴娘一时还有些没听明白,却也顺从地放下毛笔起身,出了书房。紫苏正带着两位管事妈妈,还有几个小丫鬟在外间站着呢,几个小丫鬟手里端着托盘,上面分别摆着几件上衫、下裙、络子等物,还有一个小匣子,看上去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首饰了。 不待茴娘多问,紫苏就带着两位管事妈妈忙碌开来,半夏和连翘也在一旁打下手。待试完那几身衣裳,专管针线的妈妈们又记下需要改动的部分和尺寸,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茴娘被这样一番折腾,又是累又是不耐烦,管事妈妈刚收起手里的尺,她就顺势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只听紫苏吩咐两位妈妈道:“这几身衣裳明儿就要用,你们今儿晚上可要赶着改出来——紧着一身改,就这身桃红色袍子配棕黄裙子的好了。” 两位妈妈连忙记下,正准备领着捧着衣裳的丫鬟们出去,外间门口的棉布挡风帘子却在此时被人掀开,魏氏身边的山栀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阵仗,蓦地顿了一下,才笑着朝茴娘福了福身子,“二姑娘,这是太太让奴婢送来给二姑娘的一件斗篷,太太说,这几日二姑娘先穿着这件,等到冬至前后,再送大毛的来。” 第49章 有了老太太和魏氏的紧急援助, 茴娘第二日见到宫里来的商嬷嬷的时候, 一身的打扮就更像一个被家中长辈看重的正儿八经的嫡女了。 特别是那件魏氏差人送来的大红底子绣缕金牡丹的斗篷,若是紫苏不说,茴娘自己都想不到, “这是大长公主府里绣娘们的手艺吧?”山栀虽然笑得矜持, 但是眼底的得色却是掩饰不住的——和大长公主府送出来的斗篷比,老太太让紫苏送来的几身京城绣坊里的成衣就很有些不够看了。商嬷嬷打量茴娘的时候,视线也一直在那件斗篷上面盘桓。 因为这一件斗篷,秦家的面子算是撑住了。魏氏又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给商嬷嬷暂住, 包括茴娘白天上课学规矩,也都是在那间小院内进行,还精心安排了每天的饭菜——不过魏氏对这件事表面上的关注就仅此而已, 对于商嬷嬷教导茴娘的方式,她是半句话都没说,也没有让秦家其余几位姑娘一道跟着学的意思。因此芙娘、苓娘几人虽然对茴娘能受到宫里嬷嬷教导一时十分眼热,却也只能面上带笑的小酸几句, 别的事却是不能做了。 比起魏氏来, 老太太倒是多了几分上心,生怕茴娘不懂规矩, 半夏等人也不老练,得罪了商嬷嬷,从商嬷嬷来秦家给茴娘上课的第一天起,就安排紫苏每天负责接送茴娘去商嬷嬷的院子里上课。 先前因为秦嘉蓉的事,紫苏连续几天都只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活动, 这一得了新差使,每天早上卯时就道东偏院里来接茴娘,同半夏或是连翘一道伴着茴娘绕过老太太的院子去上课,在商嬷嬷的院子里等上大半日,到半下午了再接茴娘回老太太的院子。 这样走动了一段时间之后,府里原本还等着看她笑话的那些人,都说紫苏虽然不大在老太太身边当差了,但是眼瞅着得了更有体面的差事,日后兴许有更大的造化等着她呢。 这些话,自然不会直接传到茴娘的耳朵里,还是这日茴娘洗澡的时候,半夏一边给她洗头一边告诉她的。 “老太太是把紫苏姐当成真的亲孙女在疼的。”茴娘原本已有些昏昏欲睡,但是听半夏说这些事的时候渐渐就听进去了,还忍不住感嘆:“大哥闹出那件事后,紫苏姐在府里其实已经有些难以自处了,祖母这样做,倒是让紫苏姐又有了活路——不过说起来,紫苏姐做事还是很老练的。” “紫苏姐跟在老太太身边有小十年了,这几年就是老太太身边的第一心腹丫鬟,奴婢几个自然是比不上的。” 第82页 “半夏姐也不用自谦。”茴娘笑着握了握半夏的手,安慰了她一句,才由着半夏为她擦干了头发,裹上睡袍和棉袍,进了卧房。 这段日子,茴娘每天过得也是苦不堪言。商嬷嬷看上去和气,但是日常教导她的时候却从不松懈,每天上午教授茴娘宫里那一套行走坐卧、还有见人、喝茶、吃饭的礼仪,茴娘连中午饭都不能安生地吃。等到了下午,又要跟着学宫中流行的各种游戏。用商嬷嬷的话说,“秦二姑娘是咱们荣成公主的伴读,其实就是公主殿下身边最亲近的玩伴,在公主学女红女德的时候,你要陪在一边,在公主想要玩游戏的时候,秦二姑娘也不能什么都不会——这要惹得公主殿下不高兴的,时间长了,公主殿下不喜欢让你陪着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秦二姑娘你自个儿。” 商嬷嬷教给茴娘的游戏不多,基本上都是荣成公主这两、三年内喜欢玩的几样。但是就这几样,也叫茴娘学得有些眼花缭乱,努力了好些日子,才刚把打双陆学得像模像样了。 至于围棋这一道,听商嬷嬷话里话外的意思,荣成公主虽然爱下棋,却因为没什么耐性,所以棋技一般,在小考过茴娘一次后,就表示茴娘如今的围棋水平和荣成公主是半斤八两,刚好棋逢对手,却是不需要学得更好了。 茴娘身上,唯一让商嬷嬷感到满意的,就是她的字和女红都很不错,另外身量不高不矮,似乎和荣成公主的身量相差不大。商嬷嬷在这时,也忍不住透露出一些荣成公主上一个伴读的故事来,“郑家的大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身量高了些,公主殿下就很不喜欢和她一起站着。” 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商嬷嬷上了一个月课,茴娘的一举一动都日趋贞静,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也越来越高雅,偶尔晚上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见到秦孟远,秦孟远都对这个女儿有了些刮目相看的意思,连着夸了几句。 秦孟远虽然在女儿面前大多时候都很和善,却很少出言夸奖,难得夸了茴娘几句,几位姐妹看着茴娘也是目光连闪。只是,茴娘连日的辛苦姐妹们也都瞧在眼里,话里话外的那一点酸意和羡艷,早早地就被同情代替,只有苓娘偶尔会说几句语带玄机,听起来更像是幸灾乐祸的话,却也不敢在长辈面前把自己的意思十足地表露出来。茴娘原本就懒得同苓娘计较,在接受了商嬷嬷的教导过后,就更不愿意理会苓娘了。 这一日又是茴娘难得能休息的日子,因为商嬷嬷还住在秦家,她也不敢怠慢躲懒,早上一起身就忙着收拾妥当了去老太太屋子里请安——老太太原本还说这些日子不让家中小辈过去屋里请安的,商嬷嬷一来,这话也就全当是没说过了,秦家上下的规矩,比之前也愈发严了。 眼看着就要进腊月了,天气日益寒冷,魏氏也早就让人送了皮毛里子的斗篷给茴娘,已经上身穿了几日了,早上出门急,把斗篷往身上一系就带着连翘出了门。不想刚走出东偏院,迎面就撞上了芝娘、苓娘等一众人,连二姨娘都牵着茵娘的手跟在后面。 冬天风大,大家都尽量少在屋子外面说话,几姐妹用眼神打过招呼,就凑成一堆,慢慢悠悠地朝堂屋的方向走。茴娘起先还没有注意,等进了堂屋,解下斗篷之后偶然回头,才发现苓娘的目光一直都停在那件被丫鬟抱在怀里的斗篷上,偶尔还闪过嫉妒的光。 茴娘微微一笑,权当没看到,当先走进了小花厅。 老太太刚吃过早饭,正和魏氏对坐着喝茶说话,见姑娘们进来,待她们行完礼,立时道:“你们都坐吧,今儿茗哥有些发热,你们大姐姐身上也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了。” 芙娘病了,茴娘同妹妹们也没有什么好说,只低头一个人闷坐着,腰板挺得很直。正在愣神,忽听老太太提到她的名字,“我常听人说宫里的嬷嬷本事大,之前还有些不信,如今见茴娘这规矩做派,比芝娘也不差什么了,这才信了这话。” 秦家的几位姑娘里,只有芝娘从小身边就跟了一位大长公主府出身的奶娘,在家里虽然任性骄纵,但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一举一动还是很有大家嫡女风范的。其实说起来,芙娘、的教养也并不差,二姨娘的两个女儿一个小气一个内向,虽然都很小家子气,但是在礼仪方面也都收到过严格的教育,素来得体,举止间同芝娘的差别也就在毫釐之间,但是只这一点差别,就让她们在有心人的眼中,有了明显的高下之分。 茴娘被商嬷嬷调/教了一个月有余,如今自己也知道好歹了,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也有些欣慰:自己这些日子的苦可没白吃,虽然这规矩不是学了显摆给家里人看的,但是如果真没人看出她的长进,那难免有些败兴的感觉。 “都是嬷嬷教的好,孙女如今也只得形似,不比四妹,是从小养成的功夫,举手投足浑然天成——商嬷嬷也说,就要像四妹这样的,才不容易被人挑礼。孙女这样的,一不小心就恐露了原形,到时候更要被人笑话了。” 一番话捧了商嬷嬷,也捧了芝娘,老太太和魏氏都满意于茴娘的谦逊,“懂得不骄傲自满,很好。”老太太脸上满是赞许之色,“这样,我们才敢放心送你进宫——若是被人夸上两句,骨头就变轻了,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那就算拼着抗旨不遵,我也要让你父亲去求皇上,甚至我和魏氏亲自去求——求皇后也好,求贵妃也好,或是去求大长公主,总不能让你一时轻狂起来给家里人惹祸。” 第83页 这几句话半是夸赞,半是敲打告诫,茴娘知道,自己满打满算也就在京城尚书府住了不足一年,老太太和魏氏怎么可能就这样对她放心了?她也不恨不怨,连眉毛都不抬,稳稳噹噹地接下了老太太的话,“祖母教导的是,孙女自知有所不足,日后还要靠着祖母多教导提点了。” 这般不骄不躁的表态,终于让老太太彻底满意,“我知道你是懂事的,不然也不能让皇后娘娘看中。”老人家话锋一转,语调里就带上了几分慈爱,“紫苏和我说了,你这些天跟着宫里的嬷嬷学规矩,着实有些不容易,你看你,下巴都熬瘦了——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厨房专门给你炖了补身子的汤……” 第50章 晨昏定省出来, 一回到东偏院, 茴娘就吩咐半夏:“寻些东西出来,大姐姐又病了,我去瞧瞧她……还有再找些玩意儿, 等瞧完了大姐, 再去看看茗哥。” 东偏院没什么好东西,但是茴娘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又有老太太的吩咐看重,早饭才刚吃过不久, 小厨房就赶着送来了几样往日专供上房的糕点果子,半夏挑了几样,放在七彩琉璃盘子里, 随在茴娘身后去了西偏院。 不同于上一次连卧房都没进去,这一次玉竹一见茴娘,就笑吟吟地将她迎了进去,还连声道:“我们姑娘刚午睡起来喝了药, 发了些汗, 玉桂正服侍姑娘换衣裳呢,二姑娘且在外间等等——我们姑娘一个人呆着寂寞, 又总嫌奴婢们没学问,说的那些话我和玉桂都听不懂,没法子和姑娘说到一处,正盼着有个姐妹能过来陪她说话呢,可巧二姑娘就来了。” 茴娘微微一笑, 上次她来的时候,玉竹一脸为难却坚决地拦着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个时候芙娘怎么就不觉得一个人呆着寂寞、想要姐妹们来陪着说话了?可是,这一个月中,她同芙娘也时常见面,芙娘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显然,玉竹这一番热络,并不是因为她要进宫当荣成公主的伴读的缘故。 可是,还能有什么事,让西偏院的人待自己的态度一下子就转了个弯? 茴娘心下生疑,也不急着往里间走,只坐在外间的梅花桌旁,玉竹站在一边陪着她闲聊,这也是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 “大姐这几个月,身子骨越发弱了,这一个多月的工夫里病了两次——大姐还是每天都窝在屋子里写字绣花?很该经常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才是。” 玉竹眨了眨眼,“大夫说,我们姑娘这几个月思虑过多……”她话音一顿,并没有透出更多,抬手为茴娘倒了一杯茶,又笑道:“我们也时常劝姑娘出去走走,或是寻姐妹们说些话……但是,眼看着针线活儿就要多得做不完了,虽有针线上的人帮着,却也没什么闲暇了。” 这话茴娘很有些没听明白,她正要不动声色地追问,里间传来了芙娘的声音,“是二妹来了?快请进来!” 玉竹忙请茴娘起身进里间,茴娘也只好暂时放下心头的疑问,起身走进芙娘的卧房。 芙娘已经换好了衣裳——或许还重新梳过了头,盘腿坐在窗下的炕上,腿上盖着一个皮毛毯子,背后倚着迎枕。她脸色苍白,带着明显的病容,但是精神却不错,看起来心情也是甚佳。“二妹来了,快坐下,炕上暖和。” 进京将近一年,芙娘对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热情过。 茴娘一愣,回过神来在芙娘对面坐下,也脱了鞋盘着腿坐在炕上,“大姐的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芙娘握着嘴笑道,“难为你这么忙还惦记着我。” “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来探望姐姐本来就是理所应当……”茴娘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芙娘的脸色,“大姐今天怎么这般高兴?难道是生病了终于可以不用去家学学写字绣花……” 芙娘噗嗤一笑,“二妹说笑了。”她微低下头,那起桌上的杯子轻呷了一口,脸上带出几抹红霞,“不过,从今儿起,我也确实不用再去家学写字绣花了。” “大姐的意思是……” “昨儿姨娘过来看我的时候,和我说我的亲事父亲已经做主定下来了,就是太太那边,都没有反悔的余地——二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芙娘的脸上带着赧意,但是看着茴娘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里面闪着情真意切的感激。 茴娘却听得一头雾水,“这可是喜事!只是,同妹妹我有什么关系?” 芙娘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窗外,没有回答茴娘的疑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二妹可能不知道,我打小虽然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但是老太太待我着实一般,比不上待大弟的十之一二。我一直都心里有数,日后我的亲事,肯定是要听凭太太的安排——太太对老太太很孝顺,但是骨子里却有些看不上老太太,除了大弟的亲事她肯定不会沾手外,几个女孩儿的亲事,她是肯定都要握在手里的——我早就看清了自己的路,日后的夫婿,肯定是在太太的娘家亲戚里挑选一个的。” 这不只是芙娘的路,前一世,茴娘自己走的何尝不是这条路? 她心有戚戚,也就越发能读懂芙娘话语里的绝望和苦涩。 第84页 “其实,嫁给太太的娘家亲戚,也不一定就真的不好。只是……”芙娘顿了一下,似乎她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感觉。 茴娘掀了掀嘴唇,想说她其实懂得那种感觉。况且,据她所知,上一世魏氏给芙娘挑的人家还是不错的,虽说夫婿不是少年英才,没有封将拜相的天赋,但是家境殷实,公婆性子好,丈夫也老实,锐气不够却守成有余,成亲后连着生了两个孩子都能站住,儿女双全——这样平实的日子,或许也能称得上幸福。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之处,那种没有挑选余地、任凭摆布的遗憾,或许伴随其一生都挥之不去。 看着芙娘脸上的神色,茴娘又咽下了喉咙边上的话。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芙娘脸上苦涩尽去,带着满满的希冀和甜蜜,“大姨娘说,父亲已经为我选好一户人家了,是一位县令的儿子,和……三皇子一般年纪,身上有秀才功名。” 这个条件……茴娘犹豫了一下,很难说同芙娘是不是相配,只是看芙娘显露出来的样子,起码她本人是十分满意的。“听起来是一门很般配的亲事。”茴娘笑道。 “他爹说起来官儿不大,但是辖地却在江南,是天下最富庶的好地儿,还是儿子是嫡子,又肯读书,好歹有个功名,靠着他爹,过几年总能中个举人——二妹,要不是你,这门亲事是轮不到我的。” 茴娘摇摇头,面露不解,“大姐这话可把我说糊涂了,妹妹哪里帮上过姐姐什么忙?连自己这一摊子事,还理不清楚呢,这几个月过得糊里糊涂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但是流露出的情绪却是真实的。芙娘听了,不过微微一笑,这笑里却比往日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妹妹在京城呆的时间少,我虽然没去过老家,但是偶尔听祖母和父亲说起来,老家的亲戚总还是比京城人要更朴实些的,孟章堂叔一家更是难得的善心人,二妹从小跟着孟章堂叔一家住,恐怕是真的不懂京城这些曲里拐弯的事。” 这话虽然带着些奚落的意思,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暗里夸了茴娘的心善纯良,让茴娘很有些羞愧。 “京城里的事儿,凡是能和皇家扯上关系的,不分大小,都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非是那些真正的隐秘,但是就算是那些,真的能不流传出去的消息又有几样呢?皇家无小事,连那些鸡毛蒜皮,说不定都能被有心人利用,翻出风浪来呢。更不用说——”她顿了一下,看向茴娘,“二妹被选为荣成公主的伴读,这样可大可小的事了。” 芙娘伸了伸手,示意让茴娘喝茶,“荣成公主是皇后娘娘的亲女儿,二妹被选上当她的伴读,说明无论人品还是才学,都得到了皇后娘娘的认可。而我,作为你的庶长姐,自然也就从中得利。” 说起来,茴娘虽然出身比芙娘稍微高些,表面上是尚书府的嫡小姐,但是从小在西北老家长大——前一年还只能说是村子里的野丫头呢,芙娘的行为做派,才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可如今,在芙娘的描述里,她却像是沾了茴娘的光才得到一门好亲事似的。 这种事,茴娘只想想都觉得很不公平,但是芙娘的语气中却不见不忿,反而带着满满的庆幸。 “这几个月,家里出了那么多事,大弟惹怒了父亲……”芙娘嘆了一口气,“我早就已经对自己的亲事死心啦,那天还拉着玉竹一起盘算,太太会把我嫁给她的哪个娘家亲戚。没想到峰回路转,如今可是再好不过了。” “大姐高估我了。”茴娘低声安慰芙娘,“我看大姐就很好,知书达礼,就算没有我在,肯定也会有很多人来提亲的。” “但是那些人,在父亲眼里,恐怕都还不如太太的娘家亲戚呢。”芙娘摇了摇头,“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二妹可能不知道,父亲虽然官位高,但是想要再往上一步却难了。那些有前途的小官,就算肯用自己家里的嫡子去求高官家里的庶女,也是选那些户部、礼部尚书家里的姑娘,甚至某些翰林,只要得皇上看重,日后有希望入阁拜相的,家里的姑娘都不缺人求娶。可是父亲的官,却做到头了,我又是庶女,大多数人家只肯用庶子来求……” 茴娘放下手中的杯子,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些嫡啊庶啊的给绕晕了,也不知道芙娘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她上辈子可没发现京城里的人对嫡庶之别这样看重啊? 或许是她脸上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芙娘很快就收住了这个话题,只道:“二妹,你不信也罢,总之这个情我只记在你身上了。” 第51章 去探望了芙娘, 又去六姨娘房里打了一晃同茗哥玩了一会儿——如今六姨娘对茴娘的态度, 可就要热络、殷勤多了,甚至比茴娘刚上京的时候还要更好,茴娘说要走的时候, 还苦心挽留, 恨不得茴娘一下午都留在她房里才好——起码,也要留下吃午饭才行。 茴娘虽然喜欢茗哥天真可爱,却不大看得上六姨娘,她同茗哥说话的时候, 六姨娘又一直很没有眼色地陪在一旁,还常常插话,闹得茴娘心里厌烦, 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了。 回到东偏院,茴娘立时叫来半夏,“大姐的亲事眼看就要定了,虽说还不知道订在什么时候, 但是到时候我也不一定得空, 这贺礼还是要提前准备起来才好。” 第85页 半夏答应道:“诶,我这就去准备——以姑娘如今的身份, 不论送什么,都是给大姑娘添光加彩的,姑娘也不必太逼着自己了。” 茴娘点了点头,抬手掩下一个小哈欠,笑道:“午饭什么时候开来?平常都忙碌得很, 今天骤然闲下来,竟觉得一身的疲倦,稍微应酬几句都嫌累。快吃了午饭,安安稳稳地睡个午觉,起来再把要送给父亲的那样针线收尾做完——也就到了该去老太太屋里的时候了。” “说是闲下来了,姑娘还不是给自己安排了一堆的事?” “事情就这样多,我有什么法子?”茴娘也有些无奈,“你当我愿意?平时在商嬷嬷跟前,也就是身体累些,今儿却觉得脑子也累得很。” 半夏抿着唇笑了一阵,才扭身出门喊了小丫鬟枸杞来问:“连翘去拿午饭,怎么还没回来?” 茴娘坐在炕上,听着屋外的动静,倚在大迎枕上愣神。不说好与不好,芙娘的终身大事已然发生了变化,那么她的终身大事呢?起码,肯定不会再落入陈家了吧…… *** 商嬷嬷一直在秦家住到了十一月底,腊月里宫里事多,这些老嬷嬷们也要回到宫里张罗着过年的事。临走之前,老太太和魏氏分别送了她一百两银子,茴娘也规规矩矩地重新向商嬷嬷磕了几个头,算是谢过她这两个月对自己的教导之恩。 “二姑娘是很灵秀的人。”在老太太和魏氏面前,商嬷嬷对茴娘评价很高,“天资聪慧,行止得体,也不至过于沉闷,我这一番教导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等过了正月进了宫,皇后娘娘必然是看重的,或许也能投了公主殿下的性子,那就是大造化了。” 有了商嬷嬷的这一番话,老太太和魏氏更是不敢慢怠茴娘,整个腊月,除了全家上下各人例行分得的那些东西,其余无论是针线上的人,还是採买上的人,无不为了茴娘的事在忙碌着。 “虽然是公主伴读,但是出装打扮,穿的戴的大多还是家里带进去的那些东西。”宫里有人,就是知道的要更多一些,魏氏在这些事上,信口拈来就能说的头头是道,老太太就不大知道其中关窍,索性全都交给魏氏安排料理,她只听一个大面上的事,“只是不好越过公主们,咱们就挑着那些中上等的料子,在绣技和花色上下功夫,是最好不过的了。还有首饰,也尽量打些小而精緻的,不惹眼,又不失体面。” 当今世道,无论珍珠还是各色宝石,都是个头越大的越名贵,小而精緻——在用料上的花费就有限,不过是出个人工钱罢了。 茴娘本身也没指望着魏氏为了她的事掏空官中的家底,自然不会生出什么不忿之意。偶尔听到苓娘在旁边说几句风凉话,也完全影响不到她的心情,自然更用不着理会——若说得过分了,自有芝娘去管她。 这般忙碌着,整个腊月以及正月,秦家都有些乱,除了忙着过年的事,老太太、魏氏甚至秦孟远,都会抽时间把茴娘叫过去,言传身教各种处事之道,务必保证她进宫之后不会给家里惹上麻烦。 茴娘自知自己进宫之后肯定会万般小心,但是这样的轮流教导,也确实让她受益匪浅。她甚至从魏氏身上都学到了不少东西——或者说,她不得不承认,这三位长辈的教导中,魏氏的教导是最务实、最有用的。 “进了宫之后,你要千万小心,荣成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虽说这些年宫里人一直说她性子好,不刁蛮娇纵,但是从小养尊处优,是国朝最尊贵的女孩儿,就算性子再好,也不能惹。”魏氏一顿,看着茴娘面上紧张进来,又哂然一笑,“不过你也不用怕,你进宫做皇后女儿的伴读,这对你父亲来说未必是好事,但是对于你自己,却天然就有一番好处。更何况,我姐姐在宫里做贵妃,她虽不一定会帮你,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容得别人轻易害你。” 在茴娘心里,贵妃一直就是一个位高权重、独断专横的形象,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对自己来说会有什么正面的存在意义。但是魏氏这话说得笃定,茴娘不由得就有几分相信——她当然不会天真的就把贵妃当成会保护自己的亲戚看待了,但是多少也生出了几分底气。 贵妃与皇后不和已久,虽然因为延平太子的病故,两人间的关系在表面上缓和了许多,但是这经年的矛盾却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第三人的故去而消散。这样说起来,她的身份还是有些尴尬的了,但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或许还能帮助她,在夹缝中求得一席安稳之地…… 比起魏氏给予她的这些实在的忠告,老太太就又是另一番作风。她在茴娘动身的前一日招茴娘过去,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紫苏在一旁服侍。 “宫里的事,我知道的不像魏氏那样多。”只有祖孙二人、以及值得信任的紫苏在,老太太就没用那虚伪的“你母亲”三个字指代魏氏,“我能给你的东西不过,预备了四百两银票,还有一百两的散碎银子,都交给紫苏了,等到了宫里,这些钱不要捨不得花——咱们家虽然没有一掷千金的魄力,但是既然你进宫当公主伴读,那么就不会在钱财上让你为难。只是你也不要乱花,我想了,就让紫苏跟着你进宫,替你看管这些财务吧。” 第86页 茴娘瞥了紫苏一眼,紫苏面上波澜不惊,显然老太太的这个决定并非今天做下的,她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了。“老太太,紫苏姐是您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您已经把半夏姐给了我,这紫苏姐……” “就算再得力,也是个下人。”老太太一口打断了茴娘的话,“我看重她,就是因为在关键时刻,她做事能让我放心。你身边的丫鬟,我心里也有数,邹家那个闺女还是年纪小,不够沉稳,不大懂事。这样的性子进了宫,就容易给你惹祸,更是给家里招祸。我已经打听过了,凡是伴读进宫,都能从家里带两个贴身丫鬟随身服侍,半夏一个人还是太单薄,紫苏跟着,那我和你父亲母亲就能放心了。” 老太太的这一决定,说起来突兀,却也不是事先毫无徵兆。自从老太太嘱咐紫苏每日陪着茴娘去商嬷嬷的小院子里上课起,茴娘就隐约有了这个猜想,或许有一日,老太太会让紫苏在服侍自己——对于紫苏而言,这也是最好的出路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推拒过一次,再拒绝那就显得矫情了。更何况,对于此时的茴娘来说,紫苏肯定是她的助力,而不是阻碍。她也就爽快起来,“那孙女就偏了老太太身边的知心人了。” “我一个老婆子,当我的知心人有什么好?要是能当上你的知心人,那才是前途无量呢。”老太太似乎心情甚好,还同茴娘开了个玩笑。 只是,老太太说得不错,陪着进宫的丫鬟名额只有两个,半夏是铁定要跟着进去的,如今紫苏占了另一个,就没有了连翘的位置。茴娘本人还是挺喜欢连翘这个小姑娘的,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安抚她了。 好在连翘并非那种不懂事的刁蛮丫头,在听茴娘说清原委后,当下就通情达理地道:“既然是老太太的安排,那奴婢自然不能同紫苏姐抢差事了。”虽然面上做得豁达,但是语气中浓浓的遗憾却是一听即明。 “你帮我看好屋子。”茴娘少不得做出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还有家里的事,也都不是小事,我每一旬都有一天假,能回府的,你可要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知道才好。” 打听消息本来就是连翘的爱好所在,她又有身份上的便利,二管家夫妇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也不会瞒着不让女儿知道,做这份差使可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得了新差使,连翘一下就高兴起来,“姑娘放心吧,奴婢一定把府里的大小事都打听明白了,记清楚了,等姑娘回来就讲给姑娘听。” “那就都交给你啦。”连翘能这么快就明朗起来,让茴娘心里轻松了不少,她还真怕连翘对她生出怨怼,闹出什么后院起火的事。 安排好了东偏院的事,茴娘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可以安心地,等待自己伴读生涯的到来。 第52章 进宫的第一天, 茴娘理所应当是在小心翼翼与战战兢兢中度过的。她先去拜见了皇后, 在得到几句安抚和训诫后,又被带去了慈宁宫拜见太后娘娘。 依着宫里的安排,她们这些公主伴读, 为了同宫妃、宫女们以作区分, 都被安排住在慈宁宫后面的一排小院子里。当朝待嫁的公主不多,伴读人数也少,如今就直接住在慈宁宫后院的罩房内。荣成公主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茴娘身为她的伴读, 自然就被分到了中间的一间最大的屋子。 两边房间内住着的,分别是惠成公主和年纪最小的纯成公主的伴读,茴娘起先心里对这两个小姑娘还有些提防之意,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茴娘欣喜的发现,这两个小姑娘,虽然也都是名门望族之后, 父祖皆是高官厚禄, 但是她们的性子却并不娇纵,偶尔交谈起来, 也让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既然都是好相与之辈,又都待茴娘很友善,那么茴娘自然也投桃报李,时常同这两个小姑娘一道玩耍起来。 不过,和这两位邻居的交往, 并不是茴娘进宫的主要目的和任务,甚至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进宫,归根究底还是为了陪伴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荣成公主。 所幸,荣成公主也不是难相处的性子,在短暂的认生期过后,她很快就同茴娘建立了友谊。荣成公主身为皇后的女儿,却天生不爱受拘束,不喜欢读书写字,也不喜欢针凿绣花,只喜欢玩游戏。 无论是打双陆、跳百索、荡鞦韆,还是斗草、马球,荣成公主都是玩这些游戏的此道高手。茴娘虽然在商嬷嬷的教导之下也学习过这些游戏的玩法,却只能说是粗通,大概知道这些游戏的规则,想要唬住没玩过这些游戏的人还行,但是在荣成公主面前,她的水平就有些不够看了。 而这,就成为了茴娘这些日子里最大的烦恼。 游戏玩得不够好怎么办? 茴娘的人生经验没有办法让她想出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半夏、紫苏也不能提供给她什么帮助。就在主僕三人商量着,试图再宫里找到商嬷嬷,私下开小灶补习的时候,荣成公主向茴娘伸出了援助之手。 她倒是不嫌弃茴娘这些游戏玩得不好,又喜欢茴娘身体健康,能跑能跳,也不会每天用那些女戒女德的大道理规劝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把茴娘当成了她的小徒弟来教。 “你身子骨好,这些游戏学起来也快,只要学会了那些技巧,很快就能和我旗鼓相当了,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呢。”荣成公主说着,又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嘴,“先前玫滢哪里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差了些,动不动就生病,又瘦高的跟一根竹竿一样……我也不敢教她玩游戏,生怕真的折了,李大人要来找父皇和母后告状呢!” 第87页 李玫滢就是荣成公主之前的那位伴读,生病回了家,再也没有了进宫的机会。茴娘这些日子隐约还听说,李家最近正在给她物色人家呢——还是往西边、南边那边物色。 “李姑娘命苦,要是能伴着三公主到及笄,嫁入公候人家做嫡长媳都是安安稳稳。” 宫里面的女人,也难免有好心肠的时候,特别是在说起这些在她们眼中很“命苦”、“可怜”的女人的时候。虽然那些女人的生活并不一定就比这些宫女们更苦,但是她们也总是很愿意施捨给这些人一点同情。 可是,茴娘的同情,就没有多到会浪费在李玫滢身上了,就连唏嘘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收敛心神,继续和紫苏结对练习打双陆。 “姑娘,明儿荣成公主说要教您打马球,尚衣局那边差人送来了一套新的马球衣,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尺寸修改过了,您等下试试。”半夏捧着一身衣服进来,放到炕边的小桌上,扭头朝战局正酣的炕上瞅了一眼,抿嘴笑道:“姑娘的双陆打得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幸亏有紫苏姐在。”茴娘抬头,感激地朝紫苏笑了一下。 荣成公主喜欢的这几样游戏中,皇后娘娘最为贊成的游戏就是打双陆——比起打马球、跳百索、荡鞦韆来,在屋子里打双陆,真的是再安全不过的游戏了。因此,茴娘就选了双陆这项游戏作为她主攻的对象。而且,她很快发现,紫苏是一位打双陆的行家,茴娘索性暂时免了紫苏别的差事,一有空就拉着她苦练打双陆的技艺。 紫苏起先还有些拘谨,后来或许是发现茴娘打双陆的水平真的太差了,这样下去很容易失宠于荣成公主——这个结果,无论对于秦家,还是紫苏本人来说,都是要尽量避免的,她这才安下心来,赢起茴娘来,也是毫不手软。 对于和紫苏对打双陆的时候十比九输这个结果,茴娘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偶尔赢上一局,哪怕心底知道是紫苏故意让着自己,也能让她美上半天。几天的苦习苦练之后,她自己也发觉自己的水平有所上升,赢过紫苏的次数也慢慢增加了。 这里面虽然有一定运气的因素在,但是紫苏也不曾藏私,教给了茴娘一些打双陆的小技巧,甚至问茴娘,“姑娘想不想学怎么输给对方?” 这问得就有些平直了,但是也确实是实用的法门。只可惜以茴娘现如今的水平,她还用不到这样的技巧——连赢都费劲呢,哪里还需要“不动声色的输”? 然而,打双陆,还算是茴娘学起来能有所进步的一项游戏呢,相比起来,在马球一道上,茴娘的表现就只能用“蠢笨”来形容了。 但是荣成公主却最喜欢带着茴娘去打马球,最近好不容易教会了茴娘骑马,每隔两三天就兴致沖沖地叫着茴娘去打马球。茴娘进宫,原本是为了陪伴荣成公主读书写字做针线的,可是如今却整天上蹿下跳,连打马球都要学起来了…… 她有些无奈,但是当着公主的面又不能表现出来,以免扫了公主的兴致,只好跟着公主走去了宫里的马球场。这处马球场占地不大,就在坤宁宫后的一处较为空旷的广场,没有侍卫,周围满满当当地站着一些身材健壮的太监和宫女,驯马师和马球队也是由身体健康的宫女组成的。 “茴姐姐,你可要快些学会打马球。”荣成公主牵着茴娘的手,说得认真,“我和皇兄约好了,下个月要在这里举行一场马球比赛,我带着宫女队,他带着太监队——你要是不能尽快学会打马球,到时候就不能和我一起上场了!” “马球比赛?上场?”茴娘悚然一惊,她可没想到自己会被赋予如此重要的职责。 荣成公主看着茴娘剎那间变白的脸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把你吓的……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话音未落,就听两人身后一道男声响起,“荣成,来训练你的马球队了?” “七哥!”荣成公主笑着回头,又皱了皱鼻子,“呀,你也来训练马球队啊?” 茴娘也跟着转身。她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王彦了,说实话,她心知肚明,自己能进宫当这个公主伴读,其中应该少不了王彦的努力。她心中十分感激,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当面道谢。 这一次能在马球场上见到王彦实属意外,但是她却从见到王彦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琢磨:有没有机会,能让她亲口对王彦道一声谢? 王彦却像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似的,理都不理她,眼神也没有朝着她的方向瞄过。他只顾着嘲笑妹妹,“同宫女队比赛,还用得着训练?我刚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说你今儿下午要来打马球,心里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着你呢。” “那你可不许给我捣乱!”荣成公主娇俏地瞪了王彦一眼,又伸手揽住茴娘的肩头,“我今儿要教会茴姐姐打马球,等到比赛那天,让她好好吓一吓你们!” 王彦的目光在茴娘身上一扫,茴娘默默地偏开了头。她倒不是害羞,只是……她根本就不会打马球啊,虽然学会了骑马,但是水平也就是骑在马上能勉强让马儿跑上两圈,说到形容自如还是远远不能的。 第88页 若是让她在马球比赛那天上阵,倒是确实有可能把太监队的人给吓到——人家一边比赛,一边还要费尽心思地躲着她,甚至保护她。 王彦又看向妹妹,“就你?还能教人打马球呢?” “怎么不能了?”荣成公主脖子一挺,“茴姐姐已经学会骑马了呢!” “才学会骑马,你就想让她打马球?”王彦嗤笑一声,“三妹,你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茴姐姐学的可快了!”荣成公主不顾茴娘拼命地给她打眼色,依旧不放弃吹捧茴娘,以在王彦面前增加自己的颜面,“你等着瞧,她今天就能学会!”说完,不等王彦做出反应,扯着茴娘的袖子就把她往球场中间带。 茴娘想求荣成公主不要太高看她,却也知道,被王彦拿话挤兑着,荣成公主一时下不了台,今天是不会放过她,非要她学会打马球不可的。茴娘忍不住嘆了口气,学着容成公主的模样,回头狠狠地剜了王彦一眼——却不想,刚好和王彦对上了眼神。 王彦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笑了。 第53章 荣成公主话说得信誓旦旦, 但是在学习打马球一道上, 茴娘实在是太没有天赋了,学了一个多时辰,还有些摸不到门窍。荣成公主也不禁有些泄气:她倒是没有责怪茴娘, 像这样肯陪着公主学打马球的伴读, 全宫上下也只有茴娘一个,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这样一直学不会,到时候怎么上场参加马球比赛呢? “你这样教,太过囫囵吞枣, 急功近利,秦姑娘怎么学得会?”就在荣成公主也没办法让茴娘变得开窍一些的时候,王彦又一边拿扇子敲着手心, 一边走过来道。 荣成公主撅了噘嘴,“那你说该怎么教?” “先叫人家歇歇吧……等下我帮你教她,保准教会了,好不好?你先去带着别人玩一会儿吧, 先擦擦汗, 瞧这一头汗……” “那就这么说定了!”荣成公主眼睛一亮,顺手从身边宫女捧着的托盘里拿过一条手巾, 擦掉了额头上的汗,又拉着茴娘,“七哥马球打得最好,他来教你,一定教得会……不要怕, 他不会欺负你的。”说完,就领着宫女们去另一边空旷的场地上打马球去了。 茴娘无奈地看了荣成公主一眼,见荣成公主已经带着人走远了,这才在王彦的示意下,随着他走到了场地边上。按礼来说,他们两人都快到能婚配的年纪了,很不该单独站在一起说私话,但是此处是马球场,光天化日,周围又有那么多宫女、太监看着,也不算孤男寡女。只是王彦让身后的宫女太监们站得稍微远了一些,给他们两个留出了一些空间。 “在宫里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王彦先笑着开口问。 “挺好的。”茴娘露出得体的微笑,“公主性子好,慈宁宫、长信宫里的人也都不曾为难过。” “那就好。”王彦轻声喃喃。 茴娘抿了抿唇,又下定了一下决心,“我……还没有谢过你……” “嗯?”王彦露出怔忪,随即才醒过味来,微微一笑,“哦,你是说……”他伸手指了指正带着宫女们打马球的荣成公主,“这件事呀。其实也是机缘巧合,没费我什么事。” “那也要谢谢你。”茴娘轻轻摇了摇头,“不然,这个机会是轮不到我头上的。我……我会感激你的!王彦,你有什么愿望没有,我一定也会帮你的!” 王彦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仿佛在说,“我的事,你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摇头道:“我吃得好穿得好,已经没有什么愿望啦。” 茴娘细细地盯着王彦看了一眼,蓦地一笑,“我知道,你有愿望的。你的愿望就是……”她双眼直视着王彦,慢慢做出了三个字的口型:“当、皇、帝。” “你、你疯了!”王彦脸色忽然大变,但是茴娘却露出老神在在的神色。 “怎么,我猜得不对?”她笑吟吟地盯着王彦,“师弟,你也没急着否认,我是真的想要帮你呢!” 虽然语气之中带着些调侃,但是茴娘眼中的真诚却是骗不了人的——王彦也不觉得眼前这个小丫头能骗过自己。但是,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露出破绽的呢? 连着在秦家村的那次……已经两次了!这个小丫头,已经两次看穿自己的秘密了。一次是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次是自己隐秘的目标…… “诶,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像你这样的身份,谁没想过坐上那个位置?”茴娘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再说,我认识的皇子又不只你一个,三皇子也和我家沾亲带故呢。你看看他,举手投足,就差在身上挂上块木板,写着他就要当上……”她又无声地做出“太、子”这两个字的口型,“难道还差你一个有这样的想头不成?” 看上去理直气壮,但是一说到关键的时候就变得无比小心翼翼,茴娘的这一番做作倒是让王彦打消了不少警惕,甚至被逗得轻笑起来。 第89页 “小师姐,没想到你是这样看我三哥的呀。” 在谭慧寺的时候两人间初定下了“师姐”的称呼,但是这一声“小师姐”,调侃的意味更浓,还隐隐蕴含了无限风流。 茴娘脸颊一红,看向王彦的眼神也带了一丝嗔意。不过她却不肯放过这个话题,“我是真的会帮你的……你不信就等着瞧好了。反正,要是真的让你三哥坐上了那个位置,我的日子也会难过许多的。所以……”她偏着头轻轻一笑,“这也是在帮我自己嘛。” 王彦的脸色此时才有些变了,变得郑重起来,显然是把茴娘的话听在了耳朵里。“你想做什么?”他蹙着眉,盯着茴娘,“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千万不能冒进,不然你丢脑袋,还连累我跟着倒霉——那可就太蠢了!” 茴娘自信地一笑。她不傻,相反,能把上一世的事记得那样清楚,足以证明她的聪慧。国朝那么大,王彦就算在宫里读书读腻歪了,想着出门游学,又怎么会那样精准地去到秦家村?必然是有所图谋的!结合着当今皇帝的经历,结合着王彦从秦家村离开之后这些年朝堂上的一些安排和动作,他去秦家村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甚至于帮助茴娘,让茴娘成为荣成公主的伴读,这一切都表明了王彦心里的小算盘:他想要收归白善倾的那些学生,作为自己的势利,甚至登上皇位的助力。 而之所以选中荣成公主的伴读这个位置,一是因为时机刚好,李玫滢恰好在这之前生病,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二来,也是因为荣成公主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 茴娘知道,王彦生母早亡,在后宫之后没有什么靠山——就算他生母依然在世,论起权势来也无法和皇后娘娘比,同样的,也无法和贵妃相庭抗理。王彦想要登上那个位置,后宫之中就一定要有靠山,要有人不断地在皇上面前提醒他这个儿子的存在,帮他说话,还要说好话…… 好在,延平太子前几年亡故,生前和王彦之间兄友弟恭,关系很好。因着这份兄弟情,皇后娘娘待王彦也十分友善,不曾忽略这个庶子。 但是,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王彦想要和王恒抗衡,他就要更为皇后娘娘看重,甚至让皇后娘娘收他为养子——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能让他变得名正言顺。但是这就完全看皇后自己的意思了,不能被他们操控。 茴娘虽然先把话说出去了,但是在行动上还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自然不能和王彦说太多。而王彦,在这件事上显然是不信任茴娘的,他甚至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个问题,确实他的态度:他到底对那个位置是有意还是无意? 然而茴娘不在于,就算王彦不正面回应,难道他就不想了?她可还没忘记上一世王彦做过的那些事——虽然她不清楚那些事具体是什么,但是只看陈轲每次提起王彦时的那副样子,她就能猜到,王彦肯定给王恒找了不少麻烦。 “好了,喝两口茶,歇一会儿我来教你打马球……今儿学不会你晚上就别吃饭了,我可是在荣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的。” 两人上一个话题还没达成共识,就有宫女端上来两杯香茗。王彦示意茴娘赶紧喝点水,又提醒她,等下还有艰巨的任务在等着。如果学不会打马球,让他在妹妹面前丢了颜面,那别的也就休提了,更不用说让王彦相信茴娘有能力帮他,不会把一切搞砸…… 或者说,在如今的王彦眼里,茴娘帮助他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学会打马球。 茴娘背过身子吐了吐舌头,看着在马球场上肆意欢笑、挥洒汗水的荣成公主,觉得十分头疼。骑马还好,但是打马球,她对这项游戏真的毫无兴趣,王彦又让她必须在今天之内学会……她真的学得会吗? 这个担心不是毫无道理的,茴娘直学了将近两个时辰,也没能成功掌握打马球的方式,只能握着马球桿,骑在马上跟着跑两步罢了。荣成公主的信心早就被现实消磨殆尽,就连王彦,都恨不得吞回自己之前向荣成公主保证过的那些话。 直到皇后娘娘派人来唤,青年男女们才从马球场离开。 茴娘一路上都很是心虚,生怕惹了荣成公主不悦。不想荣成公主虽然灰心,却并没有责怪她,反而安慰道:“是我太过急切了,你猜刚学会骑马呢,就让你学打马球……不要紧,慢慢学总能学会的,这次不能和我们一起比赛,下一次一定可以!我这就去告诉母后,日后让你每天都过来学一个或两个时辰的打马球。” 还要学?还……还有下一次? 茴娘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苦苦撑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荣成公主没注意到茴娘的神色,只顾着连笑带比划地朝王彦道:“七哥,我已经琢磨过了,茴姐姐其实是还不熟悉骑马,只要多加练习,一定可以学会打马球的——到时候,我们这边可就有一员大将了!” 王彦但笑不语,回头看了茴娘一眼,眼中带着淡淡的同情。 茴娘默默地在心底嘆了一口气: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太轻松了。 第54章 不知不觉间, 经过每天勤奋不倦的练习, 在茴娘终于能勉强跟上宫女队打马球的进度的时候,在某次沐休回家时,听说了一件大事。 第90页 “你是说, 大哥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茴娘斜倚在炕上, 身侧窗户上的窗纱都已经换成了新的,比上次沐休回来时看到的要鲜亮了许多。茴娘手里拿着一杯用桃花香露兑出来的水,满屋都瀰漫着桃花的香味,她只闲闲地回问了连翘一句, 就又扭过头吩咐半夏,“这回带来的几瓶桃花露,你等下亲自带着人给各房送去。” 半夏笑着答应一声, “幸亏这次马球比赛赢了,荣成公主一高兴,就送了姑娘这么多香露,又都是用小瓶子装着, 不然啊, 还真不好分呢。” “可不是。”茴娘微微一笑,“这东西, 前次花朝节的时候我就拿回来两罐子,一罐子孝敬给了老太太,另一罐子给了太太……却是全家人都喜欢喝,每次我回来,总是明里暗里地问我要这个, 我又从哪里变出这许多给她们?” 茴娘如今已经真正在宫里扎住了根,荣成公主也对她十分满意——虽然天赋不高,但是茴娘每天孜孜不倦练习骑马、打马球的样子还是被荣成公主看在眼里,并牢记在心。只为着她的这一分奴婢,纵然这一次宫里的马球比赛中茴娘出力不多,在赢得胜利之后,她依然给茴娘记了大大的一功,赏赐给她许多好东西。 其中,一匣子分别用两寸来高的小瓶子分别装满的桃花露,最合茴娘的心意。“这就是公主殿下贴心的地方了,上次从家里回宫,不过提了一句,这次就借着这个机会帮我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可真要好生谢谢殿下才好。” 半夏和连翘对视一眼,都抿唇轻笑,“姑娘只要好好练习打马球,若是能在下一次的马球比赛里进一桿球,让公主殿下颜面大增,恐怕就是最好的报答公主殿下的方法了,比说多少好话、送多少礼物都强呢!” 连翘虽然不曾有这个身份,跟随茴娘进宫服侍,但是茴娘每一旬就有一日沐休回府的机会,每次回府总会给连翘带些小礼物。这些物件或许并不贵重、不起眼,但是都是宫里的新鲜东西,就连老太太和魏氏都不可能每一次都拿到茴娘孝敬的礼物,连翘只凭一个“被重视”,就足够她自豪的了。 不仅仅是送礼物,茴娘和紫苏、半夏两个丫鬟,也会时常把宫里的趣事说给连翘听,偶尔在屋子里和茴娘商量事情的时候也不曾避着连翘。这种“不排外”的举动,也牢牢地拴住了连翘的心,让她对茴娘足够忠心。 茴娘学习打马球的事,连翘自然早就听紫苏和半夏描述过了,特别是半夏,她和连翘共事时间更长,也更能理解茴娘笼络连翘的心情,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大多是她说笑时告诉给连翘知道的。甚至连茴娘刚学习起码、打马球时的那些糗态,都被她私下描述给连翘听过。 因此,如今半夏一提起茴娘打马球的事,连翘就能默契地同她相视一笑,而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茴娘和半夏在说些什么。 茴娘吐了吐舌头,难得抱怨,“我是真的不喜欢打马球……但是不喜欢又能如何?还是要学着打!” 其中的辛酸和无奈,半夏和连翘嘴上不说,却也都能体谅。她们两个脸上都露出一点同情,却又不能直言。半夏到底同茴娘间更熟稔些,情分也更深,就安慰她:“好在这马球也没有白练,公主殿下可不就更看重姑娘了?看看现在家里人对姑娘的态度,在宫里就算辛苦些也值得了。” 这话按理来说,不是半夏这种身份的人能说的,但是却着实说到了茴娘的心坎上,说中了她在意的事。这半年来,她在秦家的地位一日上升,甚至于比芝娘还要更得长辈们的看重,就连秦嘉蓉,因为之前白朮的事惹了老太太和秦孟远的不快,至今都没能缓和同长辈间的关系,比起茴娘来,虽然站着家中长男的位置,但是说起来,表面上在家里的地位也是不如茴娘的。 主人们都把态度做得这样明显了,家里的下人们早就练就了一副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更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茴娘。如今,茴娘在家里的风光,可不能同一年前相提并论了。 “就拿这桃花露来说,如今都要入夏了,谁家还能闻到桃花香呢?更不用说这花露比蜜还要更香甜一些,喝着还解暑气,姑娘能用上这么稀罕的好东西,还能拿出来送人,就多亏了这马球呢!” “这桃花露确实是好东西。”连翘接话道,“不只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爱,就连大少爷都喜欢。刚才我去大厨房要点心的时候,刚好碰到大少爷屋里的桑枝,她还私下拉着我打听,咱们东偏院有没有存下的桃花露呢。” “哪是大少爷喜欢啊!”半夏撇了撇嘴,“分明是白朮作妖,现在她可是大少爷院子里的山大王,桑枝、桑叶,哪个敢不依着她的意思做事?老太太、太太也都懒得管他们那个小院子里的事,苦的还不都是底下的人!” 这一年多来,在皇宫里相互扶持,紫苏同半夏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虽说当初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紫苏的资历要比半夏足得多,对着半夏颇有些高高在上,但是等到了茴娘身边的时候,情况可就反过来了。紫苏拿得起放得下,待半夏客气热络了不少,半夏本就尊敬她,如今更是拿紫苏当自己的亲姐姐看待。每次提起秦嘉蓉、紫苏、白朮三个人之间的旧事,都为紫苏愤愤不平——虽然她也并不觉得给秦嘉蓉当通房姨娘就比陪着茴娘进宫更好,但是说起白朮来,还是没有半句好话。 第91页 而且,半夏原本就和白朮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丫鬟,当时半夏的地位还要高过白朮一些,但是,如今的白朮整天趾高气昂,自认比紫苏、半夏都尊贵多了,每每见了她们都要拿腔拿调,张扬一番,让半夏十分厌恶。 几个月前,她终于生产,顺利诞下一个女孩儿——虽然是女孩儿,但是秦嘉蓉并不曾因此冷落了她,反而十分看重自己的长女,这也让白朮更加得意忘形,自恃是秦嘉蓉心尖上的女人,时常颐指气使地支使府里的下人,也只有在老太太和魏氏面前,才略收敛几分。 至于秦孟远,大户人家中,名正言顺的儿媳妇都鲜有和公公打照面的,更不用说一个通房姨娘了。而秦孟远也一直就当白朮并不存在,对自己的庶长孙女也并不看重,只大姐儿百岁那日在老太太屋里瞧了一眼,就藉口还有公务,回了前面书房。起名的事自然也没有提,白朮和秦嘉蓉私下怎么称呼他们的长女别人不得而知,但是在明面上,府里人至今都唤他俩的长女为“大姐儿”。 然而,秦孟远的冷淡并没有影响到白朮,她如今眼皮子浅的很,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要让丫鬟打着秦嘉蓉的名号来讨,半夏说桑枝问桃花露的事是受了白朮的指使,这话茴娘也是相信的。 “对了,连翘,你刚才说,父亲给大哥看重了一门亲事?”提到秦嘉蓉和白朮,茴娘这才想起刚刚被岔开了的话题。 连翘被这样一提醒,也想起了之前说的事,“是老爷已经看中一户人家了,老太太和太太也都觉得那家的姑娘挺不错的,前几日已经派人去请媒人了,应该有七、八分准了吧。不过——”她话音一顿,转了转眼珠,才凑近茴娘,小声道:“虽然已经去请媒人了,但是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还是两说,我听说白朮肚子里好像又有了一个,这个要是能生下了,又是个儿子……” 茴娘倒吸了一口气,还没开口,半夏就瞪大了眼睛道:“这才刚生了大姐儿没多久,就、又有了?”说完,扭头看了茴娘一眼,才猛地醒过神来,她们这些丫鬟知道得多,但是茴娘这样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却不适合听这些话。 虽说,大家闺秀们也未必真的不懂…… 茴娘显然就是听得懂的人,不过她不方便接这话,只蹙着眉头朝后一倚,“如果这样,那这桃花露我还真不好给大哥那边送了。这当口送去,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咱们身上就有了嫌疑——我倒是无所谓,但是紫苏姐本就和那边有怨,这事是一点嫌疑都不能沾上的。” “这倒是。”半夏想着尽快摆脱尴尬,忙跟着道:“紫苏姐可不能沾上一点嫌疑。奴婢听连翘说,自从白朮生下大姐儿,话里话外的就总酸紫苏姐,也不知道紫苏姐哪里招惹她了!” “没必要同她计较。”茴娘摇了摇手,“只要咱们远着那边就行了。而且——那些好东西凭什么给她呢?你们几个吃了,都比进她的肚子强!”说完,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杯桃花露水,招手让两个丫鬟过来,“这半杯水你们两个分着喝了吧,难得喝一次,若是还有,就让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也都尝尝……” 第55章 虽说做得并不纯熟, 但是这一世茴娘终归是学会了用一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东偏院的丫鬟都是苦命人, 也最吃这些小恩小惠,一个个儿都对茴娘尽心尽力。而茴娘所求的,也就只是这些——只要她们老实、安分, 不给她惹麻烦, 也就够了。 听着屋外小丫鬟们喝到桃花露欢快的笑声,茴娘弯了弯眼角,又继续出起神来。她思考的,当然不是如何笼络身边的丫鬟这样的小事, 更不是秦嘉蓉的婚事——莫说这件事还没有十拿九稳的订下来,就算秦嘉蓉的正妻马上就要进门了,也对茴娘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她思考的, 自然和她曾经许诺过王彦的那件事相关。 昨天晚上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出来的时候,魏氏拉着她问了几句话,话里话外打听皇后的身体状况,茴娘虽然当时拿话敷衍过去, 但是回头细想起来, 却觉得有些骇人。 魏氏这么关心皇后的身体做什么?贵妃和皇后同在后宫,每隔上三五日总能见上一面, 皇后身体如何,难道贵妃会不知道? 还是,她们在计划什么,所以才会暗地里朝茴娘打听…… 贵妃当了半辈子的皇帝宠妃,但是去年春天的选秀, 后宫中新进了一批杏眼桃腮的美人,年纪又小,都是最鲜嫩的时候,其中有那么一两位颇为得宠的,在这几个月里出尽了风头,甚至直威胁到了贵妃的地位。 特别是一位小王贵嫔,说起来距离妃位仅一步之遥,又正值盛宠,听说皇上已经连续十日招她侍寝了,而这十日前后,招寝的都是另一位年轻的董昭仪——更难得的是,她们两个都对皇后娘娘十分敬重,似乎并不打算另寻靠山。贵妃会未雨绸缪,在自己还未完全失宠、手握一定权势的时候为儿子打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要说起来,三皇子王恒这一年多也是风头无两,为皇帝办了几件差事都完成得漂漂亮亮,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好评。唯独在皇后面前体面不多,皇后娘娘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他,每次见了面,也是冷着脸,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第92页 这里面的恩怨,茴娘暂时还没有资格与闻,但是看荣成公主的态度,她似乎也不太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喜欢三哥——荣成公主性子可爱,年纪又小,亲哥延平太子去世得早,剩下的几个哥哥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分别,只因王彦经常陪她一起打马球,而同王彦更加亲近一些。 这一年来,在茴娘的撮合下,兄妹两个更是三天两头凑在一起——就算是奚落茴娘在打马球上的烂天分,这也算是一个话题呢。有了共同话题在,兄妹两个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促进了不少。 而有了这一层关系,王彦跑长信宫的脚步也勤快了许多,同皇后娘娘之间也有了些许默契,这一个月来,在皇后的支持下,也为皇上办了几件小差事,虽然斗不起眼,但是办得中规中矩,挑不出半点差错,胜在一个“稳”字。 行事安稳不出风头不冒进——这在皇上眼中到底是不是好事如今还说不好,但是茴娘总觉得,这就是皇后为王彦选出的一条最适合他的路子,厚积薄发,比走王恒那条路的风险要小了不少。 是不是……贵妃已经察觉到她在其中的作用了?所以才用这个问题来试探她? 这些疑问在茴娘脑子里过了几遍,就让她大感头痛。茴娘发现,重活一世,自己也并没有变得更擅长斗争——她大部分时候,还是以规避风险为要务,心里想的大多是如何让自己过得安稳一些。 好在这样的苦恼并没有困扰茴娘太久,她还没琢磨明白贵妃和魏氏暗地里打的小算盘,在她下一次沐休归家的时候,魏氏就笑着道:“上次的事,是我难为你了——你一个小姑娘,又不时常在皇后娘娘宫里,能知道什么?贵妃娘娘说了,皇后凤体无恙,是我们做臣子的担心太过了。” 态度骤然变化,但是如果同最近发生的事联繫起来,也就不引人奇怪了。这十天里,三皇子王恒和七皇子王彦少见地联手办成了一件大差事,王恒好大喜功,王彦就不抢功劳,话里话外自己只是“三哥身边的小跟班,帮着跑跑腿、传传话”。头等大功给了王恒,隆宁帝也对王恒诸多褒奖,虽然没有暗示会把这个国家交给他——但是,这样的夸奖与看重,已足够王恒和贵妃感到满意的了。 毕竟,在之前的二十多年中,王恒虽然不是隆宁帝最看重的儿子,却一直是隆宁帝最宠爱的儿子。而在延平太子病故之后,王恒就一跃成为了隆宁帝最宠爱、同时也最看重的儿子。 先前贵妃忌惮皇后,也就是怕她支持王彦争储位。但是现在,无论是皇后,还是王彦,都没有出风头的意思,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虽然想通了这一关窍,但是却不好在魏氏面前表现出来。茴娘如今虽然在秦府地位大增,却根基不稳,知道自己必须韬光养晦,不能让魏氏忌惮自己。她微微一笑,谦恭中带着一点羞赧,“还是母亲体谅女儿……我正想着给母亲赔罪呢,上一次回宫之后,竟没见到皇后娘娘几面,更无从知晓皇后娘娘的身体情况——看上去倒是还挺康健的。” “皇后娘娘身体康健,就是国之大兴了。”魏氏勉强地敷衍了一句,盯着茴娘看了几眼,又用帕子掩着唇笑了起来,“我也听说了,下个月宫里又有马球比赛,这几日,公主殿下没少抓着你骑马打球吧?” 茴娘微微垂下头,露出小女孩的娇俏,“母亲也笑话我!”这样的做作,让她自己也有些噁心,但是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能和魏氏抗衡,能让魏氏放下心防、不提防着自己的办法似乎只有这一个…… “傻孩子,马球打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公主殿下这是看重你呢——我看你学骑马这一年多,身量长了不少,也很少生病,或许就是因为这打马球呢。今年的夏衣已经做好了——去年的那些大多都短了吧?这一次回宫,就带着这些新衣裳去,省得被宫里人笑话。” “一切都听凭母亲安排了。” 茴娘同魏氏又双双带着几分浮于表面的虚假的母慈子孝了一番,魏氏才道:“老太太那边早就等着了,你快去后面见老太太吧——我这边还有些家务要安排,等快吃晚饭的时候再过去。” “是。”再在这里坐下去,茴娘也有些要撑不住了,她顺从地起身,等出了魏氏的屋子,才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唇角。 紫苏一直在魏氏屋外等着。茴娘进宫一共就带了两个丫鬟,出来进去需要人服侍,但是沐休回家的时候宫里也不能不留下人看着。因此茴娘一早就做了主,紫苏和半夏轮流跟着自己回秦府,上一次是半夏,这次就轮到了紫苏。 见茴娘从魏氏的屋子里出来,紫苏忙迎上来,“姑娘——” 茴娘轻轻一摇头,又展颜一笑,“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若依常礼,茴娘一回家来,第一件事就该是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可是这一次回来,因魏氏有话要和她说,就先把她叫到了正院主屋。如今话说完了,也在感情上稍微笼络了一番这才放她去拜见祖母——这可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孝道和规矩。魏氏平日面子上做得好看,但是心底到底尊不尊敬老太太,还是在这样的事上才能见分晓。 第93页 茴娘带着紫苏从后门出了魏氏的院子,朝着老太太的院子走去。等进了老太太的院子,迎面又走来另一群人。 “二妹。”穿着一身苍翠色锦袍的男人握着身边身着柳绿色春衫的女子的手,看到她们两个,当先招呼着迎了上去。 “大哥。”茴娘朝秦嘉蓉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的目光,半点都没有移到秦嘉蓉身边的白朮身上。又生怕紫苏见了这两个人尴尬,当下就要绕开他们这一丛人,继续往里走。 不想刚要挪动脚步,白朮就阴阳怪气地道:“二姑娘,你身边这个丫鬟也太不知礼数了吧,见了大爷和我,怎么也不知道行礼啊?” 随着她的声音,秦嘉蓉的视线也落在了紫苏身上,他微微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某种莫名的光。 茴娘将将要迈出的脚瞬时顿住,她微动了动身子,将强自镇定的紫苏挡在自己身后,眉头一竖,“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你’、啊‘我’的和我说话?没规矩!” “大爷——”白朮一脸委屈地看向秦嘉蓉。 秦嘉蓉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满,“二妹,这是你大侄女儿的娘,怎么也该喊一声‘大嫂’才对,怎么能说白朮‘没规矩’呢!” 茴娘却冷笑一声,“大哥这话可说错了,我是家里的小姐,她只是个丫鬟——就算是通房丫鬟,那也不是主子,怎么就成我的大嫂了?难道三妹、四妹,也都称呼她为‘大嫂’不成?若当真如此,我可要问问祖母和母亲了,怎么如今家里这么——没规矩了呢!” 若是放在一年前,甚至在早之前,她或许同样不会忍下,但是说出这些训斥之后却会后悔:她身上有嫡女的傲气,但是从小在老家长大,回京之后面对家里兄弟姐妹和下人的时候就总是少了几分底气。但是现在可不会了——她至少有了底气,能够保护她身边的人,不被宵小欺负。 第56章 秦嘉蓉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 才又重新摆出哥哥的款,“二妹在说什么,哥哥我怎么听不明白?白朮是你大侄女儿的生母, 眼看着又有了你大侄子——不是家里的主子是什么?” 茴娘神色一动, 连翘听来的消息竟是真的,白朮肚子里果然又有了一个孩子。 “你大侄子的生母,到时候可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大嫂了——二妹,你还要这样无礼吗?” 茴娘面露不屑地冷嗤一声, 就算白朮真的生下了秦嘉蓉的长子又能如何呢?老太太和秦孟远是绝对不会允许秦嘉蓉把白朮扶正的。而且就算不说他们——他们虽然不会同意把白朮扶正,却也不一定会在白朮生下一儿一女之后伤害白朮。但是魏氏却未必狠不下这个心。 别的时候,魏氏可以视秦嘉蓉如无物, 可以不管他和丫鬟闹成什么样子,但是秦府的长媳什么样,这是关系到秦家颜面的事,或许还会关系到日后芝娘的婚嫁问题, 魏氏怎么会不上心、由着庶长子胡闹? 而且, 只看秦嘉蓉的神色,苓娘和芝娘也未必就把白朮这个通房丫鬟看在眼里了。秦嘉蓉敢在她面前说这一番话, 不过是欺她常年不在府里,不知道里面的事罢了。 白朮的唇角微微翘起,她睨了茴娘身后的紫苏一眼,又眼波盈盈地看向秦嘉蓉,“大爷——”她的手轻抚在秦嘉蓉的小臂上, “我出身卑微,二姑娘看不上我——这我也知道。上一旬,桑枝去找二姑娘房里的连翘要些桃花露水,连翘还推三阻四的不肯给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秦嘉蓉疑惑地看向白朮,“你先前怎么没告诉我?” “是大姐儿想喝那桃花香露。”白朮带着些委屈地轻声道,“我想着,大姐儿未必有这个面子,就让桑枝说是大爷想喝——就是这么说,连翘也不肯给呢。可是,奴婢听说别的姑娘那里,还有二少爷屋里,都有二姑娘派人送去的香露。” 秦嘉蓉显然是第一回听说此事,他虽然也在老太太屋里尝过桃花香露水,却并不贪恋那份香甜。可是,白朮的话里隐含着的,并不仅仅是一瓶子花露的归属,而是——茴娘对自己的不重视! 已算成年的男人脸上泛起不容错认的怒意,他的怒火完全被挑拨了起来,气沖沖地瞪着茴娘,“二妹,你就这么看不上白朮她们母女——这么看不上你大哥我?哈,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你说服爹让大姐远嫁江南,太太因此不再看重我。你是早就看好了二弟吧?以为他长大了能成为你的依靠,所以一心算计我,让我不得爹和太太的欢心,好把这份家业传给二弟——你别做梦了!实话告诉你吧,爹已经和我说好了,只等我的长子一出生,就让人回老家改家谱,把我们这一房的人都改到你亲娘的名下,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哥了,你以后只能靠我给你撑腰呢,可别打错了算盘!” 秦嘉蓉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周围站着不少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仆佣,她们显然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脸上无不露出惊容。 茴娘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好在紫苏很快伸手扶稳了她。手指尖掐进掌心,茴娘强迫自己神智回笼,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里的震惊以及慌乱。 第94页 “大哥在说什么?妹妹怎么听不太懂?”她冷冷地看向秦嘉蓉,“妹妹也不知道大哥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什么改族谱——族谱也是能乱改的?妹妹在老家生活了十多年,可还没听过改族谱的事呢。而且,大哥真的是冤枉妹妹了,你自己也知道,白朮又怀孕了,这消息妹妹上一次回来的时候也听说了,自然不敢乱给大哥院子里送吃喝了。可是,这次没送桃花露,往常别的吃的玩的、衣裳料子也没少送吧?怎么就成妹妹怠慢大哥了呢?” “白朮是孕妇,但是大姐儿想喝那劳什子桃花露——”秦嘉蓉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依旧不依不饶。 茴娘冷哼一声,也是半分不让,“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白朮说大姐儿想喝桃花露就真的是大姐儿想喝了?大姐儿如今连水都不能多喝,饿了渴了都是喝奶娘的母乳,哪能喝什么桃花露?再说,大姐儿才几个月大,连话都不会说,白朮怎么知道大姐儿想喝桃花露的?还不是她自己看着东西稀罕想要。” “二姑娘——大爷,您看二姑娘她……” 白朮还想要再强辩什么,可是不等她说完,老太太屋里这一年来新提拔的大丫鬟硃砂就已经找了过来,“二姑娘,原来您在这里,老太太刚还念叨着呢,打发我到前面来看看二姑娘怎么还没过来——哟,大少爷,您怎么还没回前院歇着?” 硃砂一来,白朮就有了些偃旗息鼓的样子。硃砂就像是没看出眼前的气氛不对似的,笑着就迎了过来,扶住茴娘的手,“二姑娘,老太太急着见您呢,快跟我进来吧。” 茴娘又淡淡地看了秦嘉蓉一眼,才随着硃砂走开。紫苏安静地走在茴娘的另一边,扶住茴娘的另一只手。茴娘反手握住紫苏的手,只觉得她的手臂都在轻轻颤抖。 因为有硃砂在一旁,茴娘也不好明着说什么安慰紫苏的话,只能暂时用眼神安抚紫苏。 *** 在老太太屋里的时候,茴娘一直都没有露出什么异色,但是等一回到东偏院,她就立时沉下了脸。 紫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茴娘的脸色,茴娘这才缓了神色,“紫苏姐下去歇着吧,今儿晚上就让连翘服侍就行了。”她顿了一下,又握住紫苏的手,“放心,有我在,大哥和白朮都羞辱不了你!” “姑娘心疼奴婢。”紫苏抿了抿唇,才勉强露出一抹笑。 茴娘也扯了扯唇角,等紫苏出了屋子,才又重新沉下脸,招手叫连翘站到自己身边,“连翘,今儿在老太太院子里,大哥和我说父亲有意让人回老家改族谱,把他这一脉的人全记到我娘名下,这事你爹娘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 连翘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醒过味来,吓了一跳,“呀,大少爷说改族谱?这、这可是大事啊?” “当然是件大事,等改完了族谱,大哥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了。”茴娘话音一顿,又嘆了口气,“他身份上的变化我倒是不在意,只是……” 只是,白氏是她的生母,这样大的事,秦孟远竟然都不和她这个白氏的亲女儿打声招呼,私下就承诺给了秦嘉蓉。 茴娘带着一点颓然地发现,自己在秦家的地位还是不够高,没有得到长辈们足够的看重……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欠奉。 “姑娘,这话是大少爷自己说的?” “是啊,大哥自己嚷出来的,嗓门还不小,老太太院子里不少人可能都听到了吧。” 连翘眨了眨眼,小声道:“大少爷的出身,恐怕都成了他的心魔了——自大姑娘出阁,大少爷同大姨娘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差,大姨娘如今都不大出门了,整天就关在屋里数佛珠。”提起大姨娘,连翘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同情。 茴娘也猛然发现,自己这几次回来,似乎都没有见到大姨娘——她现在要应付的事太多了,每次回府也是匆匆一顾,竟然此时才发现,这个时常在老太太院子里出入的中年妇人,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踪影。 “大姨娘整天都不出门?也不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她诧异地问连翘。 “是啊。”连翘点了点头,“只有每个月初一、十五的时候出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还侍候老太太礼佛。别的时候就关在自己屋里,说是数佛珠给大姑娘祈福。” “那大哥院子里的事呢?大姨娘就都不管了?” “不管啦——就算想管,大少爷也不许她管。白朮私下里也说,她和大姨娘同样的出身,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可是大姨娘不争不抢,连带着大少爷都因为出身被人看低,她可不会这么傻,能争的话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争一争的。” “哼。”茴娘冷笑一声,“想得倒是美,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她的出身,想要往上一步,怕是痴心妄想。” “白朮心大着呢。”连翘觑着茴娘的脸色道:“而且,她说疯言疯语不要紧,只怕大少爷也是这么想的呢。要是大少爷被记到了……大太太名下……”连翘小心翼翼地选取了一个称呼,“又一门心思认准了要扶正白朮,到时候白朮可就是大夫人名义上的亲儿媳了。” 第95页 茴娘一怔,这时才发现,连翘提出的这件事还真是她先前没有意识到的。她虽然不喜欢白朮,但是并不是真的在意秦嘉蓉能不能把她扶上正妻之位。而且,她对秦嘉蓉也并不是真的存有什么偏见,就算他之前闹过一出,可是在茴娘眼中,他们两个一直都是牵扯不深的、只有名义上是“兄妹”的陌生人。 可是,如果秦嘉蓉成为了白氏名义上的亲儿子、白朮当上了白氏名义上的嫡亲儿媳…… 这可不行! 茴娘猛地拽住连翘的手,“连翘,这事你帮我好生打听着消息,包括大哥的婚事——我绝对不允许……” 第57章 原本每旬沐休回府的那天对于茴娘来说是个难得的休息, 可是这一次回家, 茴娘只觉得比在宫里还累。第二天下午从秦府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满头慢脑的官司,只是不得不分出精神来应付魏氏, “茴娘, 劳烦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贵妃宫里去。” 茴娘接过信,都没有心思细想魏氏为什么要让她来帮忙送这封信了,回宫的路上,还在一直琢磨怎么才能让秦孟远食言, 就算秦嘉蓉有了儿子,也千万不要把他的改到白氏名下…… 她这满脸的官司,紫苏也不敢打搅, 直到马车行至宫门前,才轻声提醒。 茴娘下了马车,进了宫门,往内走了一段才想起来还身负送信的职责。魏氏传递给贵妃的信, 她是绝对不敢让别人来经手的, 过程中万一出了差错,算是谁的责任? “你先拿着包袱回去吧。”茴娘淡淡地吩咐紫苏, “我去贵妃宫里一趟,这封信也是个烫手山芋,早点给出去,也省得提心弔胆的想着。” 紫苏知道其中的厉害,点了点头就由茴娘一个人往东六宫那边走。 贵妃所居的宫殿同皇后的长信宫距离不远, 茴娘虽然不常过来走动,但是因为魏氏的关系,偶尔也会过来给贵妃请个安,同贵妃宫里的宫女、太监都不算生疏。这一次过来,看守宫门的太监也没有多问,任由她进了贵妃宫里,直走到正殿门外,才有一个宫女迎了上来,“秦二姑娘来了。” 茴娘笑着点了点头,“母亲有一封信要我带给贵妃娘娘,姐姐们行个方便?” “您跟我进来吧——只是还需要通禀一声,魏夫人正在殿里配娘娘说话呢。” 这名宫女不是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但是在贵妃宫里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宫人,茴娘同她说话的时候也颇为客气。两人笑着闲话了两句,宫女就引着茴娘进了正殿——宫里的妃嫔,除非有大事、或是要紧的客人来访,不然都不会在正殿堂屋起居,魏贵妃自然也是如此。她此时正和自己的大嫂在西边的内殿里说话,宫女引着茴娘走到西内殿外,留茴娘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通禀。 就在宫女轻轻推开内殿大门的瞬间,里面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魏家是我的娘家,你们不帮着我们母子也就算了,还胳膊肘往外面拐?琼姐儿看上哪家的儿郎不好,就非得嫁给王彦?不行——你回去告诉大哥,告诉母亲,除非魏家和我这个贵妃恩断义绝,不然琼姐儿就别想嫁给王彦!” 宫女也没想到殿内正在说这些事,她惊惶地回头瞥了茴娘一眼,才匆忙闪身入内,回身关上了内殿的门。 茴娘讶然地盯着眼前的殿门——如果她刚才没有听错、也没有领会错其中的意思的话,是……魏家的大姑娘魏贵妃和魏氏的侄女儿,看中了七皇子王彦,想要嫁给他? 这、这…… 她细细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她对七皇子妃没有半点印象,但是她可以肯定,七皇子妃肯定不是魏和琼。 不等她回想起魏和琼上一世到底嫁入了哪户人家,那名引她进来的宫女就从内殿走了进来,说贵妃娘娘请她进去。 茴娘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听也已经听到了,也不是她故意偷听的,贵妃还能因为这点事治她的罪?索性大方起来,一脸淡然地走进了内殿。 出乎她意料之外,贵妃的脸上倒是不露怒容,甚至还带着一丝和善的浅笑,待茴娘朝她行过礼,又呈上魏氏托她带给贵妃的书信,就指了指一边的圆凳,示意她坐下。“你母亲还好吧?”贵妃就像根本不知道茴娘听到了她和魏夫人刚刚的谈话似的,态度平和,半点不露烟火气。以贵妃的年纪和阅历,她能做成这样也不稀奇,但是茴娘——纵然她重活一世,积累了两辈子的阅历,也没能练就出如此城府,面对贵妃,就有些如坐针毡。 “母亲挺好的。”茴娘忐忑不安地道。 “你家老太太也还好吧?这些年但凡宫里有事,都是你母亲进来,我也有几年没见着你家老太太了。” “祖母身体也很康健。” 贵妃又笑着问下去,连芝娘养的那只小狗都问到了,才放茴娘离开。 等一走出贵妃宫的院子,茴娘才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在这边多做逗留,快步离开,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可是……走到一半,她又猛然顿住脚步。这件事,该不该透出一点风声,给皇后那边知道呢…… 皇后和贵妃向来不对付,延平太子刚去的几年,皇后或许也是心灰意冷,没有了争抢的心思。但是这一年,皇后显然已经渐渐有了扶持王彦的心思,贵妃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断然反对让魏和琼嫁给王彦的事。 第96页 魏家是贵妃的娘家,如今魏和琼对王彦芳心暗许,万一这件事真的成了……不说贵妃会作何反应,以皇后和贵妃的宿怨,皇后也会勃然大怒,或许心底就会觉得王彦背叛了自己,从此疏远了王彦。 如果贵妃自己也能想透这一层,出于打压王彦的目的在背后做什么手脚…… 可是,如果自己就这样大喇喇地把这件事告诉皇后,皇后会不会从现在开始就疏远王彦呢?她会不会……觉得王彦两边骑墙,背叛自己?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这件事就算说,也不能现在去说,总要盘算清楚得失——而且,也不能由她来说。今天魏夫人刚刚进宫和贵妃说这件事,明儿皇后那边就听到了风声,不是她这个刚巧听到消息的人传出去的,还能是谁呢? 等下——茴娘的脸色勃然一变,眼睛不自觉地睁大:这事,不会是贵妃和她的娘家人,联手给自己做下的一个局吧?要不然,魏氏为什么忽巴拉地让自己给贵妃送信?她可不信贵妃和魏氏之间没有单独传递消息的法子。还有,自己往常偶尔会来贵妃宫里请安,但是身为荣成公主的伴读——也就是皇后一脉的嫡系,贵妃宫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不加提防?这么轻易就让自己走进正殿,听到内殿里正在谈论的秘事…… 茴娘虽然对贵妃不够熟悉,但是也不觉得贵妃生情粗疏,宫里的宫人更不应该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人下套了,好在足够警醒,没有真的上套,坑了自己。 至于贵妃她们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离间皇后和王彦之间的关系了!或许还能藉机让她失去皇后、荣成公主这两个倚仗。没了倚仗,她不就任凭魏氏揉搓了? 茴娘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就算忍不住想要告诉别人——也是告诉王彦! 对,如果有机会和王彦单独说上话,这事还是要知会他一声的。省得被人坑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是寻找机会提醒王彦了。 好在王彦刚办完一个差事,最近正好没什么事,三天两头进宫陪着荣成公主打马球。他也算是茴娘的半个马球老师,几人一道混迹在马球场上,总能找到几个机会私下说几句话。 可是,王彦对于茴娘的提醒,却有些不以为然,“魏家大姑娘想要嫁给我?小师姐,你是听岔了吧?” “肯定没听岔!”茴娘急得直跺脚,“那天贵妃娘娘还对着魏夫人发脾气呢——唉,我就是提醒你一句,这事不管真的假的,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犯忌讳呢!” 王彦这才露出郑重的神色,眼珠一转,“这话才有些道理。可是我前面还有五哥、六哥——都还没说亲呢,父皇总不可能越过他们给我指婚。就算他们家有这个打算,这事总要一、两年后再说呢,难道他们家就认准了我,这两年不给他们家大姑娘相看人家了?” 茴娘提醒他:“魏家大姑娘和我四妹的年纪差不多,两年后再说亲,也不算迟。” 王彦虽然不可能不关注魏家,但是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长公主和贵妃身上,他家别的子孙都没什么出息,并不吸引京城众人的注意,王彦自然也不例外。对于魏和琼,他顶多就知道个身份,是“魏家的大姑娘”,至于这位大姑娘年岁几何就不甚了了,知道得不像茴娘这样清楚了。 荣成公主很快就过来喊茴娘继续打马球,茴娘不能拒绝,忙着又给王彦甩了几个眼色,才和宫女们一道簇拥着公主往那边去了。 王彦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茴娘提醒他的那些话固然有道理,这件事若是闹出来,一个不好就会变成他和皇后之间的心结。这还是在他拒绝了这门婚事的情况下,若是他真的娶了魏和琼,成了贵妃的侄女婿,那么皇后是铁定会疏远他,甚至厌恶他的。 可是…… 他蓦地回想起自己上一世的妻子,她是个京城小官的女儿,父亲若是外放,说出去也是四品大员,但是放在京城里就不太够看了。她生性有些柔弱,在他面前也很不自信——他们两人在身份上也太不对等了,王彦对着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话说。刚新婚的一个月,他们也曾努力过,但是相顾无言是他们之间的常态,渐渐的,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夺嫡上,她就一心一意地照顾他的起居,不让他为家里的事烦心。 她并不是不好,只是没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太多的印象。她不是魏和琼,但是……他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连上一世的妻子的闺名都想不起来了。 “七哥,一起来打球啊!”荣成公主欢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王彦收拾起了心底的那一点唏嘘,微笑着迎了过去。 第58章 把这件事告诉王彦——茴娘自认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提醒之责, 至于王彦会不会重视这件事、想要如何化解, 自然不是她这个身份能过问的。 而茴娘,她虽然一心想要扶持王彦上位,却并不觉得她就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捆绑到王彦这条船上, 提醒一句, 是她为了扶持王彦所做的努力,但是其余的是,就不在她的职责之内了。她现在就假装自己那天根本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整天陪着荣成公主吃喝玩乐, 就连沐休回府的时候,偶然听芝娘提起魏和琼,“琼姐姐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去外祖母家寻她说话,她就只知道傻笑着愣神”,茴娘的脸上也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第97页 可是,如果芝娘说的话是真的, 那么魏和琼就是真的看上王彦了? 这个事实——乍看上去有一些荒谬, 但是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可能。魏和琼和王彦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 两人还是名义上的远房表兄妹呢,或许就是因为某次见面——例如在大长公主的生日宴上,匆匆一瞥,俊朗少年的人影就在情犊初开的少女心中留下了痕迹。 这样的风流逸事在当朝并不少见,哪年坊间没有流传一些才子佳人的新段子?只是这些话距离茴娘的生活太遥远了, 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真相”。 苓娘却对魏和琼的春心萌动有着异于平常的兴趣,“四妹,琼姐儿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儿郎了?她同你这样要好,就没私下和你提起过?” 芝娘是最经不得激的性子,她一撇嘴,“她平时张口闭口都是那几位皇子表哥,今天说三表哥,明天说七皇子,谁知道她看上了哪个?”话说出口才回过味来,这话可不是她们这样的闺阁小姐能说的,就算说,也不能在祖母的屋子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就瞪了苓娘一眼,道:“琼姐姐什么身份,也是你能随口编排的?这些话可不要乱说,传出去坏了琼姐姐的名声,娘也保不了你!” 苓娘虽然刻薄小气,但是她向来被芝娘呼喝惯了——也清楚自己和芝娘身份之别,受了委屈也没处说理,若是惹恼了芝娘,今后芝娘去哪里都不带着她了,她的损失更大。因此也就笑吟吟地忍下芝娘的话,只道:“我也是关心魏大姑娘,怕魏大姑娘和四妹你生分了嘛。” 茴娘听着两个妹妹的话,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魏和琼看上了王彦的事,看来果真不假。 可是,如果……这件事不单单只是魏氏和贵妃联合起来给自己、皇后一方设的一个局,那可就变数更多,更难以预料了。 *** 都说好事不灵坏事灵,茴娘的预感也就真的在大半个月后成了真。 不知道是不是魏和琼真的铁了心要嫁给王彦,当上名正言顺的皇子妃,魏家又宠女孩儿,某次大长公主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竟亲自提起了这件事,“我听说彦郎这些日子当差越发勤勉,已经很能干了。刚好,琼姐儿也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了,我瞧着她和彦郎就很般配。” 大长公主辈分大,论起来当今太后还是她的弟媳妇儿,听了大长公主的话,纵然也觉得这鸳鸯谱乱点得十分荒谬,却也不能名言两人并不相配。还好太后性子柔中带刚,虽然多年不管宫事,但是当年的手腕城府并没有被丢之脑后,当下就先拿话把大长公主敷衍过了,又推脱王彦之上还有两个哥哥,就连皇帝自己都不能不按照齿龄排序给儿子们赐婚,更不用说自己了。 只是这话却也没有说死,“大姐看着他们两个相配,我也觉得两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真有缘分,晚两年再赐婚也不碍着什么,大姐也太心急啦!” 大长公主没得到一个准话,但是太后既然也承认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了,她就当太后也许可了这桩婚事。她进宫来,太后宫里自然不会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有些别的宗亲女眷,大家都听见了这话,也不怕太后回头反悔。 而且,这样当着众宗亲女眷说出来的话,总是传得比别的消息更快一些,不出三日,全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大长公主嫡亲的孙女看上了七皇子,太后已经透出口风,两年后就要为他们两个赐婚啦! 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而且是大长公主亲自操办,那么多的人证,贵妃也确实不会再疑心到茴娘身上——可是,茴娘虽然把自己摘出来了,却并不觉得轻松,她还要时刻关注着皇后对这件事的态度呢! 万一皇后真的就此疏远了王彦……那她的如意算盘可就白打了! 到时候就算抱紧了荣成公主这棵大树又有什么用?等王恒当上太子,甚至继承皇位之后,她还不是输给了魏氏母女? 好在,她也没必要自己吓自己,还有荣成公主可以作为媒介,让她看清皇后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只是,虽然荣成公主的年纪只比魏和琼和芝娘小一岁,按理说也该到了情犊初开的年纪,却对这些事兴致缺缺,说起来也是一脸的不耐烦,“琼表姐我也见过,可是若说她会嫁给七哥,我却是不信的。”荣成公主的话说得笃定,“琼表姐才多大呀就说亲事。再说,贵妃那边也肯定不会答应的——太子哥哥也就算了,她怎么肯让七哥的妻子的出身高过三嫂的出身呢?” 荣成公主虽然天真烂漫,生性不喜争斗,但是说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来却是一语中的。 三皇子妃曹照婷出身不低,但是也比不上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出身高——魏和琼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又不是公主,她能带给夫婿的可要比曹家多多了。茴娘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当时魏和琼年纪太小,大长公主又没有别的孙女,三皇子妃这个位置可落不到曹照婷身上。 虽然,当上三皇子妃,对于曹照婷来说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皇后娘娘可说了什么没有?”茴娘试探着问。 “母后?”荣成公主皱了皱眉鼻子,“这种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母后怎么会放在心上?有空琢磨这些事,还不如养养花、下下棋——唉,该你走了。” 第98页 茴娘和荣成公主正在打双陆,她忙低头心不在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棋子,一抬头,就看见荣成公主正诧异地看着她。茴娘一时还有些不解,但是当几步之后,荣成公主轻松地取得了胜利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一步棋走得有多蠢。 “哎呀,一看你今天的心思就不在下棋上。”荣成公主赢得轻松,也没有责备茴娘的意思,只一脸戏嚯地看着她,“心思不在下棋上也就算了,还一直向我打听七哥的婚事——茴姐姐,你不会是……自己看上七哥了吧?” 茴娘大惊之下忙慌乱地摇手解释,“公主误会了,我——我真的只是一时好奇……” “好啦,我也是说笑……”荣成公主被茴娘逗得笑了起来。 “这种话怎么好玩笑。”茴娘嗔怪地道。 荣成公主吐了吐舌头,“我也就是在自己的寝殿里,又没有别人在,才说的嘛。等有外人在的时候,自然就不说了——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见惯了说错一句话就丢了性命的事,难道还会乱说?” 茴娘无奈地瞟了荣成公主一眼,只见荣成公主又轻笑起来,凑到茴娘面前,神秘兮兮地道:“茴姐姐,你真的看上我七哥了吧?你就实话跟我说吧——我一定会帮你的!” *** 这边茴娘正苦苦地向荣成公主解释自己绝对没有春心萌动,那边长信宫里,皇后却并非如荣成公主所说的那样,对这件事一无所感。 相反,她正在为了这件事眉头紧锁,还叫来了自己的嫡繫心腹庆妃一同商议,“你说,这桩婚事是不是贵妃的意思?要是真的通过这桩婚事把彦郎拉拢过去,他们那一系就再难以遏制了。” 庆妃不似皇后这般紧张,她跟随皇后多年,在皇后宫里也很有几分随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依臣妾看,这事还真不是出自贵妃的授意——听说先前魏夫人来宫里见贵妃的时候,已经把这事跟贵妃提过了,想让贵妃直接和皇上说的,贵妃没答应,这才有了大长公主进宫的这一出。贵妃也是在大长公主出宫之后才知道这事已经传遍了,当下就摔了一个上等的白瓷茶碗……” 贵妃摔杯子当然不会当着庆妃的面摔,但是庆妃说起这事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似的,甚至连大半个月之前魏夫人进宫时发生的事都瞒不过她。 而皇后也并不怀疑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当下就松了一口气,“那就还好……贵妃不肯答应,大长公主却直接把这事告诉了太后,这母女两个……既然这样,咱们也就没必要现在出手了,先让她们两方掰扯去吧。等有了结果了,咱们再应招。” 庆妃看了皇后一眼,眼中满是不认同,“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在理,但是,琼姐儿还小,这事真掰扯起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事关彦郎的亲事,咱们也该早做准备才好,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皇后嘆了口气,“可是大长公主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太后都说彦郎和琼姐儿‘天造地设’,我可从哪儿变出另一个好人选来呢?” 庆妃垂下眼皮,淡笑道:“娘娘身边不就有一个好人选……” 第59章 “秦家二姑娘是荣成的伴读, 先天就是半个娘娘的人, 又是白老爷子的外孙女,再加上崇实书院的缘分——可不是现成的人选?” “她?”皇后一手托着下巴,仔细盘算着这里面的得失, “说起来, 她的出身倒是足够了,只是……”显然,皇后不是没有考虑过茴娘这个人选,就是心里不知为什么还带着些犹豫。 庆妃眼珠一转, 已然明了了皇后的顾忌,她轻“啧”了一声,整个人一下都变得爽朗起来, “娘娘也太多虑了。”她侍奉皇后多年,从在潜邸的时候,就是皇后的心腹,隆宁帝继位后, 又是靠着皇后的提拔才一路当上了妃位, 对于皇后的了解自觉比皇后自己还要深——皇后不是个没有心计的人,在政治上更是触觉灵敏, 远非她这种出身的人能比得了的。皇后要的,哪里是她充当什么智多星的角色呢?不过是心里烦闷了,左右举棋不定,要她帮着分说拿定心意罢了。 “秦孟远虽然天性好钻营,娶了魏家的么女做平妻, 但是早年那件事早就把他的胆子给吓破了,如今官位越做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虽然娶了魏氏,但是娘娘您看他在立储一事上说过什么没有?就是连一个暧昧的回应都没有。他根本就是想要做纯臣,立储这事没有十拿九稳,他是肯定不会再说话的了。而且,不管贵妃和秦魏氏是怎么想的,秦孟远这些年都和王恒走得不远不近——他还不算是那边的人呢!如果娘娘真能说动皇上,定下这门亲事,说不定还能把他往咱们这边拽一拽……‘姨父’和‘岳父’,哪个更亲近,这还用说嘛。” 皇后眼神连闪,果然被说得有些意动。 庆妃说完了这样一大篇话,也有些口渴,拿起茶杯轻呷了一口,就垂下眸子,留着皇后自己盘算得失去了。 半晌,皇后才疲惫地嘆了一口长气,“幸亏彦郎排行靠后,老五、老六的亲事都还没说呢,他的也能再缓缓。” 第99页 庆妃也拿话安慰皇后,“皇上最近的心思可不在给儿子指婚上。听说老大媳妇又怀了,老三府里最近也有动静,皇上必然听说了这些消息,最近恐怕……” 提起这件事,皇后又是紧蹙眉头,“老大成亲几年了,只得了两个女儿,老三媳妇这才是第一胎。皇上前两年开始就一直念叨着抱孙子的事,若真能生出一个男孩儿,陛下的第一个皇孙,必然贵重异常。只盼着真能生下个皇孙,让皇上高兴高兴就好了。” 庆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还好皇后的注意力没放在她身上,并没有看见。“皇上那么多儿子,还怕抱不上孙子嘛?只是,娘娘有一句话说得在理,陛下的第一个皇孙,必然引人注目、贵重异常,这要是被老三拔了头筹……” 皇后被这样提醒才回过未来,脸上的一点期盼顿时化为担忧,“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就忘了这茬了。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就看老天爷更眷顾谁了。” *** 皇后和庆妃这边从王彦、茴娘有可能结成的婚事说到了不知尚在何方的皇长孙。那边贵妃宫里却是冰火两重天,贵妃今日也是刚听说了儿媳曹氏有孕的消息,心中自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难免对前两日的烦心事难以忘怀——甚至越想越是心烦,连带着对特意前来报喜讯的亲儿子王恒都没了好脸色。 “你等下带着我的赏赐回去,都是宫里上好的药材,告诉曹氏,让她好好养胎……这些天就不用进来立规矩了,只要给我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好皇孙,就算她立下大功劳了。” 又烦躁地嘆了口气,“你说说,色色都是好消息,只有你外祖母家里,就会给咱们娘儿两个添堵!”她愤愤地拍了一下炕几,“就她的亲孙女是掌上明珠,你还是正经八百的皇子龙孙呢,就都得围着她的亲孙女打转?当年——” “娘!”王恒轻喝着打断了贵妃的抱怨,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抚,“外祖母也是对我太过放心,在她老人家眼中,就算王彦娶了琼姐儿,距离那个位置也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日后去了封地,不涉政务,上面又没有婆婆,小夫妻两个还不是互敬互爱,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恐怕外祖母她老人家也是只看到了这一层,才一心想要凑成琼姐儿和七弟的亲事的。” “真是这样?”贵妃狐疑地盯了儿子一眼,她虽是多年宠妃,但是庶女出身,在娘家的时候过得战战兢兢。后来嫁给隆宁帝做妾,更是被长公主府和魏府上下视为羞辱,一度断了来往,让她彻底没了娘家。 后来皇上继位,她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宠妃、贵妃,这才又和娘家人你侬我侬起来。 她这些年在娘家人面前硬气,难免颐指气使,久而久之,那个在嫡母面前自卑的庶女已经被她长埋心底,表面上再也不露形迹。但是,那些年受的委屈,刻苦铭心,只经由一点挑拨就会迸发出火星,渐渐燎原。 这些天,她每当想起大长公主在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还有魏夫人在自己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那些委屈也重新被勾了起来,让她没办法再心平气和。 王恒的那两句话,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却到底难以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更不甘心任由其发展,“那是你外祖母老糊涂了。”在自己的内殿里,贵妃也放松下来,不再谨小慎微,直言斥责大长公主糊涂,“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成了,我看王彦可不像是表面上那么老实,又有皇后和他沆瀣一气,你可不能低估了他。” 王恒神色一动,并没有反驳母亲,却也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娘,我当然知道防着七弟,但是他的亲事,咱们都没有置喙的余地,还是得看父皇和皇后那边怎么安排才是。” “所以你外祖母才直接向太后递话,太后若是答应下来,你父皇那边也不好回绝。” “娘。”王恒垂下眼皮,脸上神色玄妙,“在这件事上,咱们没有说话的余地,太后答应了父皇不好回绝。但是——如果皇后那边反对呢?父皇虽然信重太后,但是那毕竟不是亲妈,对于儿女亲事,父皇必然会询问皇后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 王恒挑起一边眉,索性说破,“琼姐儿是您的外甥女儿,皇后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忌惮?”对于皇后对他们这边的敌意,王恒半点都没有避讳,“您若是一味反对这门亲事,皇后兴许还不会出头,喜闻乐见地看着您闹。但是,如果您也同意这门亲事呢?皇后她还能坐得住吗?” 他轻笑一声,“皇后到时候不仅坐不住,或许还会疑心咱们这边想要通过亲事拉拢七弟,她怎么能坐看这门亲事做成?” 贵妃的神色起先还有些游移,但是越听越觉得儿子说得有理,“我的儿,还是你看得清楚明白。那你说,娘该怎么做才好?” 王恒咧嘴一笑,从容不迫地给贵妃出起了主意。 *** 茴娘当然不知道王彦的婚事,皇后和贵妃两边都想要借题发挥算计对方,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被计划入局,她只知道就在大长公主放出风声之后,王彦的亲事忽然就变成了这后宫之中最值得谈论的一件事。 第100页 就连两位王妃的喜事,都只让宫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片刻,很快就沦为没那么有必要谈起的事了。 这主要也是因为这事实在是一波三折:魏夫人来宫里向贵妃请安的事,自然瞒不过后宫之中的有心人,在贵妃很有可能已经知情的情况下,大长公主还要特意进宫,把这件事捅到太后面前——贵妃的态度自然是昭然若揭。 贵妃不同意这门亲事,这本是早已存于众人默契之中的事。但是很快,贵妃竟然在皇后带着众妃嫔去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认同了这门亲事,这可就大出众人的意料了。 唯一的阻碍者也认同了这门亲事,似乎有情人终成眷属已成定局。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皇后那边又闹出了么蛾子,广招名门贵女进宫,说是要为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选妻,但是却没有诏请魏和琼…… 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七皇子的亲事又生出波澜,七皇子妃的尊荣会花落谁家还是未可知的事。 茴娘自然也十分关心,趁着打马球能说话的机会,就私下问王彦:“这事皇后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 王彦不以为意地伸了伸胳膊,“我怎么会知道?”他甚至都没看向茴娘,视线直落到马球场远处,“婚姻大事,皇家和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父母之命——” “那你就一问三不知了?”茴娘一哂,她上一世又何尝不是认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结果呢?她倒不是觉得皇后会坑王彦,但是……如果王彦志在大统,那么他的妻族的选择就至关重要。 “王彦,你当你三哥为什么会选择曹氏为正妻?”茴娘见人不注意,伸手去拽王彦的袖子,试图唤回他的注意,“你的妻族……” 王彦也真的扭回头来,见茴娘少有的一脸正色,双眼盯着王彦,郑重其事的样子竟让王彦看得一呆。 第60章 “唉, 我现在又不能直接去问皇后娘娘。”王彦过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耸了耸肩, 倒是让茴娘回想起了在崇实书院里的那个少年。 她悄悄放了手,“那你也不能不闻不问啊。”她依旧坚持己见。 “我倒是不愿意受人摆布,但是京里这些大家小姐……”王彦顿了一下, 又拿眼睛去瞄茴娘, 看了几眼,眼中渐渐露出一点惊喜的神色:刚刚虽然有些看呆了,但那也是因为茴娘进宫后,渐渐收敛了身上的锋芒, 变得谨小慎微。但是刚刚那一瞬,她脸上认真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在崇实书院里读书时的模样。 这样带着一点怀念的再去看茴娘, 王彦就忽然发现:比起当年那个还能女扮男装、敷衍得过去的小女孩,如今的茴娘是真的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头上的翠钿金钗、耳上的红宝石坠子,颈项间的项圈,腕上的赤金镯子, 无不衬得她肤色雪白, 眼中也带着一股子气势,比起别的循规蹈矩的京城闺秀, 少了一份死板,多了一份鲜活。 当然,这份鲜活在宫内也不是独一份儿——荣成公主就比茴娘更加娇纵天真,更加鲜活。但是荣成公主的鲜活中透着憨直,比不得茴娘, 多少还有一点心机和城府。 王彦吞下了臧否京城闺秀的话,只瞅着茴娘看。 茴娘开始还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只觉得王彦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她也不方便一直盯着王彦看,松开王彦的袖子后更是往旁边退了几步,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以示避嫌。 可是王彦的目光是在是太过灼灼了,她站了一会儿,听不见王彦的下文,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算是想装着不知道都难,只好抬头,眼底带着疑惑地迎上了王彦的视线,“你可愣什么神呢?” “京城这些人家的姑娘,娶哪个还不都是一个样?要不就是娇娇气气的,只会在那些小事上计较,要不就是面儿上大方,实际上冷清得很。”王彦随口又埋汰了京城闺秀们一句,才故作淡然地提议,“说起来,我看你倒是挺合适的。你爹好歹也是个尚书,外祖父当年又是父皇的老师,就是你大姐夫都很有出息……不然,我干脆和皇后娘娘说,让你嫁给我得了。”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茴娘吓得后退了一步,视线也错开来,不再直视着王彦,多了几分躲闪。 她这样的反应,王彦反而更想问出一句准话,他也不逼近,只是不肯挪开目光,“小师姐,你也快到了该说人家的时候了,就没想过……嫁到我家来吗?” 王彦一开始只是灵光一闪,可是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当年在甫一知道茴娘的身世的时候就层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为茴娘寻一个好人家,让她一生无忧无愁的才好。可是京城的这些青年俊彦,哪个的婚事是他能说了算的?再说…… 这样就不如嫁给他呢,好歹他能护她一生。 原以为只是一句调侃,甚至还带着一些恶意。没想到王彦这话越说越真,一本正经得让茴娘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她支吾了一会儿,才勉强理清一点思绪,说出了成句的话,“你们家我可高攀不上,连想都不敢想,七皇子殿下,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第101页 王彦一愣,他没想到茴娘会再次拒绝——听她的语气,她是真的从来都没有存过这个念头。 趁着王彦愣神的工夫,茴娘带着些窘迫地快步离开。她可不知道王彦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生出了这样不靠谱的想头,但是…… 茴娘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下午的时候王彦没有再提起这个话头,甚至没有在马球场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找了个藉口离开。荣成公主自然是一心扑在打马球上,没发现任何不对,茴娘也尽力让自己把所有注意都放在马球上。 但是,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她一个人躺在慈宁宫后罩房里的床上的时候,这些事就被勾着引着,不断往她的脑海里钻。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明年十五,合该到了说亲的年纪。虽说,公主的伴读是可以在宫里服侍到公主出嫁的,但是——一般伴读的年纪到了,或是公主差不多到了说亲事、绣嫁妆的年纪,伴读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家说亲嫁人了。 十六岁嫁人,还有两年的时间,公主和芝娘差不多的年纪,两年后也该说亲事了…… 这样算着,留给她自己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等着王恒倒台、魏氏失去倚仗,好把自己人生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但是,王恒如今正如日中天,王彦只是一个刚刚学着办差、还声望不高的普通皇子,在一年之内斗垮王恒、扶王彦上位,是何等难事?莫说她一个小小的尚书之女、公主伴读,就连皇后娘娘,这么多年苦心孤诣,不是都没能斗倒贵妃这个宠妃吗? 明年,她就该说人家了,魏氏会给她说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陈家,也是相差不大的人家。这些人家都是京城贵胄,哪一个说出去不是一门好亲事?又都和大长公主府、和贵妃、三皇子连着亲…… 茴娘的唇角挂着一抹苦笑,难道她这辈子,依旧避不开这样的人生吗? 就算她当上了公主伴读,又能怎么样呢?皇后若是没有心思为她这个小小伴读指婚——而如果王彦的婚事在这两年之中游移不定,皇后是断没有心思虑及她这个公主伴读的! 想到这里,王彦的脸又忽然压过一切,出现在她的脑子里:比起几年前那个在书院读书的少年,王彦自然成熟了不少,甚至因为开始学着办差,举手投足也变得老练起来。除了今天,那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荒唐念头外,他这几年没有做过一件与身份不符的事…… 茴娘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这些日子,茴娘每天都尽力做出于寻常无异的样子,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何等的心乱如麻。 她当然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丫鬟都不知道,她每天都为了自己的亲事发愁,每天都忍不住回想、思忖王彦的那个提议。 即便,她已经在尽力躲避王彦:她努力劝说荣成公主写字、绣花,或是打双陆、荡鞦韆,只要能不去马球场,不去打马球,所有活动她都大力贊成。 可是,王彦那天的话一直如影随形,动不动就在她脑海中回荡着响起,让她躲避不开。 这是一条在困境中通向“生”的道路,她心底明确的知道这一点,却…… “你怎么呆愣着站在这里?马球可不长眼,你要是想发呆,就和荣成说一声,站到那边大树底下,又凉快,” 打马球这项活动为荣成公主所钟爱,自然是没那么容易一直避开的。茴娘此时又更怕失去荣成公主这个靠山,少不得在荣成公主再次提出想去打马球的时候松了口。可是,当她再次踏足马球场,那天王彦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的次数也变本加厉,她竟不由自主地呆在了马球场中间。 熟悉的男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但是内容却与一直回荡着的不同。茴娘怔忪了片刻才回过身,发现王彦正站在自己身侧。他还是那般干净潇洒,和她说话的时候态度语调都很自然,半点端倪都不露。茴娘不禁开始怀疑:那天的那段对话,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还是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答应你。”她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下一瞬间又勃然变色,好似这句话是被另一个人控制着说出来的似的。 “什么?”王彦明显愣了一下,微讶地盯着茴娘看了一会儿,才琢磨明白她在说什么,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那天他会说那些话,后来想想也觉得鬼使神差,这还好是茴娘当下拒绝了……被拒绝后,他自然也不再动这个念头,可是现在,茴娘却又变了态度。 这情况不能说不尴尬,王彦纵是重生一世,自诩任何情况都能坦然面对,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时还是没了主意。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还是茴娘先正常起来,她微微一笑,这笑中难免带着一些苦涩,“是我叨扰殿下了。”她说完,就要往马球场边上走。 “如果……你也答应。”王彦又十分艰难地开了口,一下就留住了茴娘的脚步。可是一旦开口,后面的话就顺其自然地往外吐,“如果你也答应,这事倒是可以好好合计合计……” 第102页 茴娘站住听王彦说了一会儿,一开始还有些挣扎,后面也就破罐子破摔,反正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今天会再和王彦提起这事,本身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既如此,她还有什么不能听的?就权当重活一世后扔掉了那些礼教,拼尽全力为了自己的以后争一把,又有什么不行? 第61章 王彦说这件事交给他来安排, 茴娘也就放心地放任不管了——说实话, 虽然已经下了这个决定,但是说到要如何促成此事,茴娘还真是没有半点头绪。 之后的大半年, 宫里关于王彦正妻人选的事依旧喧嚣不停, 但是也都围绕着魏和琼这个人选,茴娘半点无涉,渐渐都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隆宁帝在腊月前忽然下旨, 同时给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一起赐了婚。 五皇子妃是武威大将军的女儿,六皇子妃是钦天监丞的女儿,七皇子妃是茴娘, 而魏和琼却被赐婚给了八皇子。 这个结果,惊动了朝野上下,大长公主当天就进宫面见太后、皇后,后来又把皇上找了过去, 分说了大半日, 大长公主才气哼哼地出宫回府了。 而这件事,茴娘也只是听闻了一耳朵, 她如今也有许多事要忙:既然被赐婚给了皇子,她就不能再以公主伴读的身份继续住在宫里了,宫里又从来不留伴读过腊月、正月——本也就到了她该收拾行李暂且归家的日子了,这道赐婚的旨意一下来,更是要把这两年的细软物品统统收拾好, 一道带回秦家。 茴娘这些日子就忙着这事呢,每天带着紫苏和半夏里里外外清点东西——不只这两个丫鬟和平时在慈宁宫帮着洒扫的小宫人,皇后那边还遣了两个丫鬟过来帮忙清点收拾这一次赐婚两宫赏赐下来的东西。 在本朝,公主伴读被赐婚是常见的事,但是赐婚给皇子却是难得,甚至近百年来都不见一例,与她做邻居的两位伴读难免有些酸意,却也只是在背后嘀咕几句,当面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敢露出不满的。茴娘虽然心里知道她们酸,却也不同她们计较,反倒是想着做了两年邻居,没变成手帕交却也没给她找过什么麻烦,如今就要分道扬镳了,日后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也不好说,就趁着她们还没走,每人送了一、两样小东西,都是这次新得的精緻首饰。 那两个小姑娘得了这些好东西,虽然还是难免发酸,却也待茴娘亲热了许多。 茴娘在宫里宫外需要应付的一干人里,这两个小姑娘算是最好打发的了。如今宫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和她为难,只是荣成公主时不时来她面前调侃两句,她也很有些吃不消,只好百般央告,又答应荣成公主日后还会陪她打马球,立下了字据,这才消停下来。 在拿到茴娘立下的字据后,荣成公主才满意又珍重的收好,拉着茴娘的手露出了几分不舍,“虽然你及笄之后就要嫁进皇家了,但是那总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这一年多里你不好时常进宫,我可要想死你了。” 两年的陪伴,茴娘又小心曲意逢迎,荣成公主对茴娘的依赖和喜欢是真的不假。茴娘也难免有些伤感,只安慰荣成公主,“日后相处的时候多着呢,这一年多我虽不得时常进宫,但是和公主通信却没有问题,而且公主如今也大了,也该收心好好学绣花了——我还指望着成亲的时候,公主殿下能送我一个您亲手绣的喜庆荷包呢。” “你等着吧,我到时候一定送你一个!”荣成公主噙着泪许诺。 待荣成公主一走,紫苏都忍不住道:“公主是真的很看重您。” “是啊。”茴娘微微一笑,扭头叮嘱紫苏,“这些话你都记下来,等祖母问起的时候,就一字不差的复述给祖母知道……这下,可能安了家里长辈们的心了。” 紫苏一怔,看了看茴娘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才低下头应是。 不等她再说什么,半夏一掀帘子,捧着一包茶叶从外间走了进来,“姑娘,这是太后那边送来的一包上等茶叶,说是让姑娘带回去喝。” “分出几包来,等回府之后送给老太太、太太喝。” “是。” 半夏捧着茶叶又出了里间,紫苏也继续整理着手里的衣裳料子,慈宁宫的后罩房里,又这般忙碌了许多天…… *** 茴娘就这般带着自己所有的箱笼回了尚书府,秦家上下自然都一脸喜气洋洋——除了某几个人,其余人都把这事视作是秦家的荣耀。就连那某几个人,当着老太太和秦孟远的面,也不敢露出不满来。 回府这日,晚上的家宴自然十分热闹,茴娘坐在老太太身边,是这一场家宴上当之无愧的主角。秦孟远更是连喝了几杯酒,又让茗哥背诗助兴——女儿们的安静也就不被他在意了。 闹了大半夜,众人才纷纷回房,茴娘也被姐妹们劝着喝了几杯果酒,换衣裳的时候还觉得脸颊两边热烘烘的。 “姑娘,大喜——”连翘又带着小丫鬟们进来向茴娘道喜,茴娘忙摆着手,让半夏散了赏钱,只让连翘留在屋子,“今儿你留下服侍吧,让你两个姐姐都下去歇歇——这些天收拾东西,她们也累得够呛。” 紫苏和半夏都看出茴娘是有话要私下里和连翘说,也就顺水推舟地出了正房,回了自己的下处。 第103页 两个年纪大些的丫鬟出了屋子,连翘就叫小丫鬟打水进来,用帕子沾湿了,为茴娘拭去脸上的残妆。茴娘闭着眼,轻声同她说话,“我本想着等你长大些,就让你和半夏轮流进宫服侍的,紫苏是不好出来的了,但是你们两个轮换一番,想必不成问题——可惜如今却不能了。” 茴娘心里知道,连翘一直都想要跟她进宫,哪怕只是见识一番都好。只是如今这个愿望无法达成,她是真的生怕连翘对她生出怨怼来。 “姑娘这就见外了。”连翘却浑似不在意这事,“说句直白的话,姑娘如今前程大好,奴婢怎么可能同姑娘计较这些?服侍得好了,日后跟着姑娘进宫见识的机会多着呢——听半夏姐姐说,在宫里当差,动辄得咎,一举一动都生怕出了差错,每天提心弔胆的。这样的日子,我自忖也过不来,等日后跟着姑娘名正言顺地进宫服侍才好呢。” 茴娘握了握连翘的手,“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 连翘换了一盆温水,让茴娘净过面,拿来茴娘在宫里用惯了的羊脂膏,让她自己挑了一些在脸上抹匀,又拿来柳枝、牙粉,让茴娘刷牙,自己去拨弄安寝时的暖炉,睡袍也拿出一件新的,在火笼上熏热了,为茴娘换上。 “姑娘,今儿出宫,晚上又是家宴,累了一天了,也该好好歇着了。” 茴娘点了点头,很快躺到床上——她今日是真的累了,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只是,比起她来,失眠的人却更多。 紫苏一出屋子就被杜仲叫着悄悄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这是茴娘能猜到、在她默许之中的事。而别处,在茴娘不知道、也不关心的那些地方,为了这事或喜或怒的更是大有人在。 “啪!” 魏氏一回房,就满脸震怒地把桌上的茶杯砸到了地上,乌梅吓得立即跪在地上,颤着声音劝道:“太太,太太您别动气……” “呵,她可真是好能耐啊!先是不知道怎么攀上了宫里的高枝,进宫当了公主伴读,如今更是御旨赐婚,直接嫁给了皇子——她可真是好能耐!” “太太,二姑娘得了一门好亲事,说出去也是您的面子,以后咱们的四姑娘,难道还能比二姑娘嫁得差了?您——您可千万别生气!” “你当我是芝儿嫁得没她好?”魏氏啐了一声,“嫁给一个破落皇子,当是什么好亲事呢?看她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样子!我是骂她不知羞耻,去给人家闺女当伴读,把自己的终身都当进去了——还惹得贵妃猜忌起我来。”她伸手一拍炕桌上放着的那张薄薄的纸,“这是今儿跟着秦佳茴过来的小内侍中的一个夹带着进来的,贵妃娘娘不明着传信给我,却让人借着这丫头回来的机会悄悄带给我,就是在提醒我呢!” 乌梅一滞,满眼震惊地瞟了一眼那信:从今儿早上起,她就一直陪在魏氏身边,包括去迎二姑娘的时候,她也一直服侍在侧,这封信是谁、什么时候夹带进来交到魏氏手里的?她怎么不知道? 魏氏不给她细琢磨的机会,又冷哼道:“贵妃娘娘这信虽是让人直接给了我,但是字字句句问的都是老爷,三皇子是天命之子,我就不信老爷看了这信还能坐得住——乌梅,你去问问,老爷今儿晚上去哪儿了?若是在前院书房,就让人去把老爷请过来。贵妃起了疑心,这是家里的大事,关系到一家人的前程,只有我一个人担惊受怕可怎么行?” “是。”乌梅战战兢兢地起身,先叫了个小丫鬟去打听秦孟远的行踪,又叫人进屋来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半晌后才得了信进屋回禀:“说是老爷去了六姨娘屋里。” 夜至三更,魏氏还没有卸妆更衣,就是在等秦孟远,闻言不由得更气,手紧紧攥成拳,被手心里握着的耳坠子扎了一下才松开,“哼,那些年不闻不问,把那小杂种丢在老家,如今见她攀上高枝,想起来拿小儿子来叙骨肉亲情了?我看老爷这番算盘可是打错了呢!青黛那贱人生了儿子就轻狂起来,真以为老爷多宠她呢?” 乌梅知道魏氏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搭茬,任由魏氏抱怨了半晌,才服侍着她睡下。 等到第二日,秦孟远刚下衙回府,就被魏氏房里的小丫鬟请去了正院堂屋。 第62章 “老爷。”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淀, 魏氏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见了秦孟远没有先抱怨,而是好声好气地请他进屋坐下,又捧上一杯好茶, 待秦孟远舒了口气, 才施施然地拿出贵妃昨儿让小内监递给她的信,直扔到秦孟远怀里,“这是贵妃差人送来的,老爷也好好看看里边说的话——茴娘这次可是给咱们家惹了大麻烦了!” 沉浮官海多年, 对于隆宁帝赐婚后,三皇子一系可能出现的反弹,秦孟远心里早就有了预备, 甚至连贵妃可能会做出的举动,都心中有数。会让人送信给魏氏,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拿起信匆匆一览, 只觉得这信倒确是贵妃口吻…… 秦孟远不以为意地一笑, “贵妃娘娘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是一门儿女亲事, 又是陛下赐婚,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魏氏原本有些压下的怒气顿时又被激了出来,“你说贵妃娘娘小题大做?这些年贵妃娘娘和三皇子那边待咱们态度如何你心里没数?你——他们要的是什么,你会不知道?” 第104页 贵妃和三皇子要的是什么,秦孟远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些年, 因为魏氏,贵妃和三皇子一直私下拿工部当他们的自留地,即便秦孟远从来不在继位一事上站队、不露任何看法,他们还是一门心思地笃定,秦孟远是他们这边的。 但是,秦孟远是真的没想着这么早站队下注。 都说太子去世之后,三皇子就是最稳的继位人选,但是——当年的惠诚太子难道不稳吗?可是结果又如何呢?隆宁帝春秋鼎盛,身子可还康健得很呢…… 他是真的被往事给吓怕了! 只是……这么多年了,如今想要打消妻子、还有这个地位尊贵的大姨子的一厢情愿是不太可能的了,他之前一味放任也不是没有探路的意思在,现在骤然说破,必定会彻底得罪贵妃,先前的铺垫也就白费了。 身为一个老练的政客,他当然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当下微微一笑,柔声安抚魏氏,“唉,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想得太多了!”他伸手拉过妻子,熟稔地在她身上按了按,“贵妃虽然位高,但是后宫的女人,眼界连你们这些官太太都未必比得上,三皇子最近差事办得漂亮,声势正盛,合该韬光养晦。肯为他出声的臣子多,咱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头——我看那些人联名上书了几次请立太子的事,皇上都没有松口,显然是不打算在这几年操办这件大事了,我要是在这个时候站了队,皇上心里怎么能不犯嘀咕?你也该仔细想想这事才对。” 魏氏细细琢磨着相公的话,“老爷的意思是……” “皇上就算再看重三皇子,也不会放心这个儿子在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就把自己手下的一众臣子都收归过去,这一次的赐婚,说不定就是帝王心术的结果。魏家想把琼姐儿许配给七皇子,这固然是琼姐儿自己愿意,但是其中也未必没有谋划。大皇子早就去了封地,二皇子早殇,四皇子更是没有养大,五皇子腿脚不便,六皇子过于肥胖,八皇子是个书痴……也就七皇子跟着学习政务,这一两年渐渐有了些做事的样子。皇上未必心许于他,但是就硬捧出来制衡三皇子,也是说不准的事。” “贵妃说,”魏氏犹豫着拖长了声音,“这一、两年七皇子和皇后那边走得近……” “和皇后走得近有什么用?”秦孟远哂笑一声,不由得在心底嘆息妇人们的浅见,“他要是嫡子,还有那个身份能争上一争,现在?哼,依我看,有七皇子在,三皇子睡得还更踏实些。若是没有七皇子,三皇子和贵妃才更应该提心弔胆呢。” 说起这些事,魏氏就跟不上秦孟远的思路了。她虽然出身贵胄,但是大长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朝局怎么动荡,只要魏家人不去造反,都能稳坐泰山。魏氏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也都是些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算计。年轻的时候自负身世,说起宫斗、政斗来,都是不屑一顾,虽然婚事不顺,但是嫁到秦家后,白氏早就被打发出京了,她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后来隆宁帝继位,她才多少学会了做小伏低,但是贵妃是宠妃,对她也颇为客气,她也就容忍了这个庶姐,说起别人来,还是那样居高临下。 秦孟远说七皇子没有众人看到的那样得隆宁帝看重,这句话很顺她的心意。但是他又说七皇子在三皇子才更安稳,这话她就有些不爱听了。 “恒儿是什么身份的人,王彦又算什么——”她咬下了半句话,又气哼哼地道:“说起来,娘娘心里对茴娘这门亲事,说得确实不大好听。娘娘就住在后宫里,消息总比咱们灵通,她说这些日子宫里有些不好的传闻,说茴娘和荣成公主总在宫里打马球,七皇子也总跟着一道打球……话里话外的,可不怎么好听呢。” “这是什么糊涂话!”说起朝堂上的事,秦孟远还能装出些和颜悦色来,但是此时却勃然变色,“贵妃娘娘是长辈,茴娘名义上总也算是她的外甥女,不护着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这些胡言乱语当真?” 魏氏翻了个白眼,冷嗤一声,“茴娘在宫里两年,去给贵妃请过几次安?贵妃就算想护着她,没情没分的怎么护?若是她自己没有做下什么丑事——” 秦孟远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住妻子的嘴,“这话也是浑说的!”他沉着脸斥了一句,“你当皇上是什么人?若真是茴娘做下了什么丑事,惹了祸,皇上不给咱们全家降罪就算好的了,还能真的赐婚下来?贵妃娘娘心里只有三皇子,情急之下昏了头,你怎么也就信了?” “可是娘娘信里说……”魏氏还要再争辩,秦孟远猛地起身,“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了,最近家里事多,太太恐怕是累着了。”说罢,抬脚就出了屋子。 *** “真的?父亲就这么从太太屋里走了?”茴娘坐在窗下,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捻着针,但是眼神却没有放在绣活上,只盯着紫苏和连翘。 昨儿晚上虽然是连翘服侍的,但是一早起来,茴娘想着这件事一出,自己还摸不准府中各方对这事的反应,就把连翘和紫苏分别打发出去听风声了。连翘爹娘是府里的二管家,自然消息灵通,紫苏是老太太身边的老牌实权人物,也自有身份打听消息,两人出去了将近一整日,半下午了才联袂回到东偏院。 第105页 连翘打听来的,多是秦孟远的行踪和消息,“昨儿晚上老爷歇在六姨娘房里。” “唔,六姨娘今儿上午带着二弟在我屋里呆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搅得我什么事都没做,还乏得不行!” “今儿一回府就被请去太太屋里了,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怒气。小丫鬟们都不能靠近堂屋,只远远的听见了一点儿,说是跟姑娘您有关——还说,太太昨儿晚上就砸了一个茶碗,今儿更是把剩下的都砸了,凑了一整套,都是上好的……” “太太陪嫁丰厚,砸得起!”茴娘笑着暗村了一句,才看向紫苏,“老太太那边对这事可放心了?” “老太太如今对姑娘可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紫苏笑意盈盈地道:“还说让我塌下心来服侍姑娘,是因祸得福了呢。”这话说着喜气,但是说到“因祸得福”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却闪过一抹阴霾。 茴娘眼睛尖,立时就问:“怎么,你在老太太那边撞见白朮了?她又为难你了?” 紫苏摇了摇头,“白姨娘快临盆了吧,哪能随便走动?奴婢是……”她犹豫了片刻,才声如蚊蚋地道:“奴婢是在老太太院子里撞见了大少爷。” “大哥?”茴娘的声调徒然拔高,“是他为难你了?” 紫苏咬着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茴娘却忽然会意过来,她脸上涌起怒意,“大哥可真是——”她顿了一下,吞回后面的话,平了平气,安抚紫苏,“是我疏忽了,竟没想到这事,不该让你出院子的。你放心,以后你就只跟在我身边,或是留在这屋子里,我就不信,他还真敢伸手过来!” 这大半年,秦嘉蓉不知道又发了哪门子疯,竟然趁着紫苏陪茴娘沐休回府的时候私下纠缠了紫苏几次,被茴娘知道后,就不再让紫苏陪她回府了。本已经避开了几个月,没想到这一回来,秦嘉蓉就如跗骨之蛆似的,又黏了上来。 “多谢姑娘体恤。”紫苏低头道了谢,抿了抿唇,又道:“姑娘,还有一事……我听硃砂说,今儿上午太太跟老太太在屋里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子话,连她都被遣出来了,没听到太太具体说了什么。只是刚听连翘说的那些话,奴婢总觉得太太说的事肯定和姑娘有关。” 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了。 “随她去吧。”茴娘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只要父亲和祖母不说什么,这件事就是盖棺定论,太太闹不出什么事的。” 第63章 不是茴娘看不上魏氏, 只是以她的眼界心胸, 能欢天喜地地接受这门亲事,那才叫怪事。还有贵妃那边,说不准就会借题发挥……但是她们姐妹两个, 只要不逼得秦孟远抗旨拒婚, 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贵妃和魏氏表面上看身份贵重,但是事涉圣旨皇恩,她们做不了任何人的主。 茴娘看得清楚明白,因此虽然知道魏氏的态度, 却也不徐不疾,每天除了晨昏定省,就在自己屋里绣一些小东西——她还得抓紧着在腊月里多做一些, 正月里不动针线,等到正月一过,宫里就该派新一轮的教养嬷嬷过来给她上课了,到时候, 比上一次更忙更累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想做些自己的绣活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不过,府里别的人可就没这么沉得住气了。 魏氏如何看待茴娘的这门亲事, 虽然当时她和秦孟远的对话没有外传,但是她当着小辈的面还会遮掩一下自己的念头,但是当着心腹们,可就没这么谨慎了。不出几日,二姨娘就看出了魏氏的心思——她本就是随魏氏一同陪嫁过来的大丫鬟, 能看出魏氏的心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回头告诉了两个女儿,原意是提醒女儿们注意一些,别在这些日子惹魏氏不痛快,到时候被茴娘连累,不想反而提醒了苓娘,让她起了些别的念头。 “太太,三姑娘来了。” 这日魏氏午睡刚起,重新梳头更衣,正准备打起精神和管事婆子们说说腊月里的家事,不想管事婆子们还没来,山栀却忽然来报说苓娘来了。魏氏心里本就有些看不上苓娘,但是她是自己女儿的跟屁虫,二姨娘又是她多年心腹,为了笼络二姨娘,她也不能太慢待苓娘,只好忍着烦厌让山栀把苓娘带了进来。 “母亲。”苓娘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又奉承了魏氏几句,才笑盈盈地道:“母亲,女儿这次来,是想着给您分忧解难来的。” 这话听着新鲜,魏氏眉头一挑,眼底藏着点不屑,“你?怎么给我分忧解难?” “女儿……”苓娘深吸了一口气,“女儿知道,母亲最近在为了二姐的婚事烦心,生怕二姐嫁给七皇子后贵妃娘娘埋怨、疏远了咱们家,给父亲的仕途造成不便。女儿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原本只是觉得有些新鲜,但是说出这话可就不自量力了。魏氏眼底的不屑更深,但是她没有直言斥责苓娘,更没有直接戳破她的自视甚高——甚至没想到要问一问,苓娘是怎么知道她在为了这事烦心的。她只问:“那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苓娘抿着唇一笑,蓦地就带上了几分赧意,“女儿想,二姐能嫁给七皇子,咱们家未必就不能再出一个女儿,嫁给另一个皇子。”她忽地双膝跪地,“女儿愿意嫁给三皇子做侧妃,想来这事若成,咱们家和三皇子亲上加亲,贵妃娘娘必然就不会再生疑了!相反……” 第106页 “相反,贵妃娘娘会为了笼络老爷,授意三皇子加倍的宠爱你?哼!”魏氏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当你是谁?你什么身份?既没有一个做过帝师的外祖父,也没有一个嫡出的身份——丫鬟肚子里爬出来的种,还妄想要嫁给皇子?滑天下之大稽!你喜欢恒儿,虽然有些不要脸,却也不是不能容忍。只是,你既有这不要脸的念头,怎么不索性胆子大些,做些更不要脸的事?那才能如了你的意呢!若没这个胆子,这辈子都别再做梦了!” 说完,不看苓娘脸上骤然僵住的脸色,抬声叫来丫鬟,“乌梅,把三姑娘带到厢房去,让她在小佛堂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魏氏虽然不信神佛,但是为了敷衍老太太,显得自己孝顺,也在厢房里布置了一间小佛堂,一年都不进去念一句经文,只十天半个月让丫鬟们打扫一次,有时候女儿们犯了错,就让她们进去跪着反省。 苓娘被乌梅搀着带了出去,魏氏向后一靠,越想越觉得这事十分可笑,“你说说,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敢情是疯了!” “太太说的是,三姑娘这想头也太没来由了,咱们家怎么能给三皇子塞个侧妃过去呢。”山栀在一旁附和道。 “可不是这话!再说,曹氏刚生了儿子——虽然晚了一步,没拼上个‘长孙’,却也是恒儿的嫡长子,这时候送个人去当淮王侧妃,给曹氏添堵,能得什么好处?恐怕不仅落不到好,还平白竖了个敌人。这事老爷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是,三姑娘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呢。”山栀喃喃着提醒魏氏,“二姑娘的婚事,您在明面儿上可没说过一句不好。贵妃的态度,更是写在信里递给您的。还有老爷……三姑娘怎么就那么笃定,咱们家就得再和三皇子结一门亲事,平复贵妃的疑心呢?” 魏氏被这么一提醒,才回过味来,“还是你灵醒!”对于身边真正的心腹,她从来都不吝于夸奖,“她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还大言不惭地过来说什么为我分忧解难……可真是奇怪得很!”她低头沉吟着思忖了一会儿,才吩咐:“你去把红绡叫来,也别带进来,只让她在厢房外面守着,等老爷回来了,让老爷问她们娘儿俩这事吧。” 红绡是二姨娘在魏氏什么做丫鬟时的名字,山栀明白,这是魏氏已经疑心上二姨娘了,因此也不愿意私下抹平了这事,只等秦孟远回来,让他自己管教姨娘和女儿。 *** 这事原本并没有被太快的传出魏氏的院子,不想秦孟远今日衙门公事多,直到黄昏时分还没回来。姑娘、姨娘们去老太太屋里晨昏定省的时候,没见到苓娘和二姨娘,再看看茵娘哭肿的双眼,心里都自有一番猜测。 大家都猜到苓娘肯定是犯错了,私下里让丫鬟去一打听——这事魏氏也没想着瞒着,甚至在芝娘问起的时候,还半遮半掩地主动提了一句,“你三姐不知怎么想左了,竟然跑过来和我说:想要想给三皇子,免得因为你二姐的婚事,贵妃和三皇子疏远了咱们家——真是糊涂!” 芝娘咬着嘴唇不说话,出了王氏的院子后才对着丫鬟冷冷地说了句:“她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着嫁给表哥?” 等回了自己屋里,又吩咐丫鬟:“以后三姐再过来看玉球儿的时候,别让她进来!那是表哥送我的东西,她也敢天天惦记着!” 魏氏院子外面的夹道上人来人往,芝娘的院子也没有那么风雨不透,这话很快就悄悄传遍了整个秦府,老太太听了之后气得连晚饭都没好生吃,连翘和紫苏也很快各显神通,打听到了消息告诉茴娘。 “三姑娘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头?”连翘满脸的不解,“好好的尚书府小姐,上赶着去做妾——像大姑娘那样,嫁去做秀才娘子,过几年大姑爷当了官,可就是官太太了!” “三妹哪里看得上什么秀才娘子呢。”茴娘轻笑一声,她虽然和这个妹妹相处不多,但是看她却也透——苓娘小气刻薄,最喜欢在小事上着眼,但是心机却不深沉,就好似一汪浅浅的溪水,无论是嫉妒、还是羡慕,都能一眼看清。“三妹恐怕是很羡慕贵妃娘娘的吧。” 连翘张了张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嘿,贵妃可不就是——” “贵妃的事也是能胡乱说的?”紫苏连忙捂住连翘的嘴。但是连翘原本就是屋里最后一个会意过来茴娘在暗指些什么的人,她既想明白了,别人自然也都明了。若是说透了,反而露于行迹,容易惹祸。 茴娘只觉得苓娘势力虚荣,却不像魏氏、芝娘那样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贵妃不就是庶女出身,嫁给皇子做侧妃,最后坐上当朝宠妃,甚至日后还有可能当上太后的嘛!贵妃能走通的路,谁就保准别人走不通呢? “好了。”茴娘收了手里的针线,“你们忙了一天,都下去吃饭去吧,那几样没动过的菜你们三个拿下去分了,若有小丫鬟还没吃饭的,也给她们分些……” “紫苏姐和连翘先去吃吧,我在这边服侍着,等哪个吃完了再来换我。”半夏笑着安排。 她是茴娘身边资历最老的丫鬟,茴娘也明显更倚重她,紫苏就很有眼色的不与她争抢,拉了拉连翘的袖子,两人就安静地出了屋子。 第107页 见她们走了,茴娘才招手让半夏站到近前,“半夏姐,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 “已经打听到了。”半夏抿了抿唇,眼中藏着一抹不齿,“大少爷确实又打上紫苏姐的主意了,白朮私下闹了两场,反而把大少爷惹急了,说了狠话出来,也不敢再闹了。” “我原当大哥只是一时兴起。”茴娘摇了摇头,“没想到还越发当真了。之前连翘不是说父亲给大哥看准了一门亲事,怎么最近又不提了?”这事原本更该问连翘的,只是茴娘觉得连翘做事还是不够稳重,先前想要打听的事涉及紫苏的名声,她也不敢把事情交给连翘,反而嘱託了更为稳重的半夏。如今说起来,又想起这事,就顺带着问了一句。 半夏却是早有准备,“听说之前已经说得十拿九稳了,那边不知怎的听说大少爷有了庶长女,身边早有姨娘,且又怀了一个,就想反悔。可是您这亲事的旨意一下,那边就又写信贴了过来——如今,若是老爷还看中那家的姑娘,恐怕这事就肯定能成了。” 第64章 秦孟远是在将近二更天的时候才回到府里的, 衙门差事多, 下衙后跟着同僚去新开的馆子里吃喝了一番,喝了几盅酒,心里只想着温香软玉, 一进院子就开始喊“玉金”——是这半年新收用的通房丫鬟, 正是最可心的时候。 不想玉金一走出来扶住秦孟远的手臂,却并不媚态逢迎,只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太太教您过去一趟——三姑娘不知犯了什么错, 被太太罚跪在厢房里,二姨娘也跟着跪在廊下,已经大半天了。” 秦孟远脑中的酒意瞬间就醒了大半, 他脚步一顿,带得玉金往前踉跄了一下,才堪堪收住脚步。“太太那边睡了没有?” “兴许还没睡……应该是在等着老爷回来呢。”玉金怯生生地道。 玉金用词矜持,特别是在论及主母的时候, “兴许”这样的词句听在秦孟远耳朵里, 和“肯定”并无二致,他深吸了一口气, 一甩手转身朝院外走去,还丢下一句:“我去太太那边看看,苓娘向来胆小老实——她能犯下什么错?” 秦孟远确实感到不解,在他的印象中,苓娘就像他说的那样:老实、胆小、本分, 和她的生母二姨娘,还有亲生妹妹茵娘是一脉相承的性子。不过比起茵娘来,苓娘时常同芝娘作伴,还是给秦孟远留下过一些印象的。若是今天犯错的人是鹌鹑似的小女儿茵娘,恐怕秦孟远的惊奇还要更大。 他一路快步走到正院,魏氏也还没睡,堂屋的灯还亮着,山栀等在堂屋门口,见秦孟远进了院子,忙迎上来。刚走到院子正中,就见一道人影飞快地从一旁廊上飞了下来,直扑到秦孟远面前,双膝跪地:“老爷!老爷,求您饶了三姑娘吧,三姑娘不是有心的……” 山栀被吓了一跳,先回头去看堂屋——这么响亮的声音,主屋里的人也一定都听到了,太太受了惊扰……她猛地收回视线,想起原本要做的事:迎接老爷!对啊,老爷受到的惊吓,恐怕比太太受到的还要更大!只是老爷从来不直接训斥或是惩罚正院里的丫鬟,她一时竟然把老爷放在了太太后面。 秦孟远也确实被自己的姨娘吓得脚步一顿,先看到人影的那一瞬间还以为院子里藏了什么刺客,随后听出二姨娘的声音,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却也露出些气急败坏,“大晚上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若是把你们太太吓病了怎么办?” 二姨娘被斥得低下了头,却并不收敛音量,还一把抱住了秦孟远的双脚,“老爷,妾身也是没办法了——求您饶了三姑娘吧!” “好、好……”秦孟远被二姨娘哭嚷得头疼,敷衍着连声答应,视线又越过二姨娘的头顶,怒瞪着呆愣在一边的山栀。 山栀得了这一记怒瞪,才瞬时回神,招呼一边隐在阴影中的粗使丫鬟婆子们过来,半扶半拽地带开二姨娘,“老爷,太太还没睡,等着您呢……”她一边说,一边引着秦孟远进了堂屋。 乌梅正站在小花厅内听使,听到秦孟远进屋的动静,才快步到堂屋来迎。今天白日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都快三更天了,魏氏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还在当值,没谁敢偷懒下去休息。 两个大丫鬟一路拥送着秦孟远进了魏氏起居的内室,又得了魏氏的眼色,才小心翼翼地退出内室,却也不敢走远了,俱站在小花厅内,用气声说话。 “刚外面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二姨娘那几嗓子响亮得很,乌梅在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好奇,朝着山栀打听。 山栀也用同样大小的气声回答:“她这大半天不是一直在廊下跪着?老爷一来,我正准备过去迎呢,她飞扑着就下来了,张嘴就嚷嚷——按理说,跪了这大半日,腿不废也麻了,她这比我动作还快呢!” 乌梅看了看山栀眼里的震惊,笑着推了她一下,“你平日里性子就慢的跟牛似的,稍微动动腿脚就比你快了。” 山栀瞪了乌梅一眼,却不真的因为被村了两句就生起气来。她们两个年龄相仿,又几乎是同时进的秦府,连到魏氏院子里服侍、一路晋升、最终坐上大丫鬟的步调都很同步,虽然也有些暗地里的竞争,但是表面上关系向来不错。两人对着眼神,无声地玩闹了片刻,听着内室里猛地传来茶杯落地的声音,又同时露出主意的神色。 第108页 魏氏没出声唤人,她们两个也只能在花厅里等着,不能贸然进去。只是,杯子都打碎了,显然是动怒不轻,可是花厅里又一直听不到里间说话的声响…… 正疑惑着,内室里秦孟远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出来,“这都是谁教给她的?她是嫌家里地方小,不够她住的了?这才多大年纪,就惦记着嫁人——还是上赶着给人当妾!” “老爷快消消气……”魏氏的声音随即传来,却也只能听到这么一句,很快内室的说话声就又变得微不可闻。 山栀和乌梅对视了一眼,轻轻戳了乌梅一下,“你说,老爷会怎么处置三姑娘?” “不知道——总不能打一顿了事,到底是姑娘家,娇客……”乌梅沉吟着轻喃了几句,对于这件事,她知道得比山栀要多些,下午的时候就猜到了魏氏故意留着苓娘、只让她在佛堂里跪着反省却不做下一步处置的用意,可是等到现在,秦孟远滔天震怒,她又拿不准后续会如何了。 两个丫鬟正头碰着头说小话,内室的门忽然被从里面推开,秦孟远脸上怒意不减,脚下带风地往外走。魏氏追在他身后,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袍子,“老爷,且消消气——别吓着了苓娘!” 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地往院子里沖,半个眼神都没留给两个丫鬟。乌梅和山栀却不敢懈怠,一个忙跟了上去,一个回身去一旁拿皮毛斗篷。 山栀捧着两个人的斗篷追到院子里的时候,秦孟远和魏氏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二姨娘跪着抱住秦孟远的双腿:“老爷,求您饶了三姑娘吧!” “都是你教的好女儿!”在听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秦孟远再也没有了安抚姨娘的心思,伸手扒开二姨娘,脚一抬就跨进了厢房。乌梅护着魏氏绕过二姨娘,跟在秦孟远身后进了厢房,山栀坠在最后,看着二姨娘脸上的绝望,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她招手叫过一边的小丫鬟,“扶着二姨娘到旁边歇歇吧。”这酸楚带来的,不过是这一句话——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随后就抱着两个斗篷跟着进了厢房。 *** “所以,老爷都这么生气了,三姑娘还不认错,老爷这才让人把三姑娘带回房间,关起来不许任何人去探她?” 前一天晚上的闹剧,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辗转传到茴娘耳朵里。连翘消息灵通,紫苏和半夏也都是从她嘴里才听到这事的后续。 “是,三姑娘一见老爷,就问她到底错在何处。她一心都是为了秦家、为了老爷——还说太太是故意不允这门亲事,生怕她日后压过四姑娘……” “这话也真敢说!”半夏立时就嗤笑出声,紫苏神色暧昧,连茴娘都抬头,投出一个惊奇的眼神。 “可不是!”连翘猛点头,“这种话都敢说——还是当着太太的面!可不是疯魔了?” “太太当时是什么反应?” “这可打听不出来了。”连翘吐了吐舌头,“不过老爷是气得狠了,叫我娘,还有两个婆子把三姑娘绑着、捂着嘴抬了回去。二姨娘也被关起来了,今儿早上五姑娘的眼睛可还好?没肿得跟烂桃似的?” 连翘最近没份跟着茴娘去晨昏定省,又身负要职不能偷懒,这时候也趁机朝紫苏打听上午的事。 紫苏看了一眼茴娘的脸色,才道:“今儿五姑娘告病了,根本没过来。” “是真病了呀?还是……” “应该是真病了。”紫苏忙截断连翘的话,“今儿早上太太问过老太太的意思,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说是家里一下出了两个病人,可得请大夫来好好瞧瞧。” “两个病人?”连翘一怔,随即才会意过来:苓娘的事,恐怕秦孟远和魏氏早就想到託词,要把这事说成是魔怔了。 “三妹妹那边不好去,但是五妹妹那边可没封起来。”茴娘先前一直没参与进丫鬟们的讨论中去,此时才出声,“半夏,你等下翻出几样精巧玩意儿,下午的时候和连翘一道去五妹妹房里,替我探望探望五妹妹。” 她一开口,丫鬟们就不敢再多言,纷纷低头应是。茴娘又点了点几个丫鬟,“三妹妹这事的缘由,咱们知道也就知道了,可是必须死死闷在这间屋子里。出了院子,谁都不许乱说。多说一句惹出事来——” 以茴娘如今的身份,她在秦家早就不是长辈们说罚就能罚的人了,但是长辈毕竟是长辈,又当家作主多年,积威之下,不明着给茴娘找不痛快,暗地里给她添添堵,寻不着证据,又能泄愤——别的事不好说,但是这样的小堵,二姨娘都能支使着人添。更不用说,苓娘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说中了魏氏的几个心思,若是让魏氏知晓茴娘的丫鬟肆无忌惮地说着这事,她不私下里给茴娘找事添堵才叫奇怪。 第65章 苓娘的事很快就有了定论——其实在事发的第二天早上, 魏氏就放出口风, 说苓娘前一天忽然魔怔了,被迷了心智,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这显然是秦孟远的意思。 而苓娘说过的那些话, 无论是无意中戳中了“事实”, 还是纯粹的“胡言乱语”,都统统被打成了“疯话”。 第109页 大夫在下午的时候就请来了,先给苓娘看了病,之后又去瞧了茵娘。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含糊笼统的, 意思都是顺着魏氏暗示的那些来。等大夫一走,府里的流言紧跟着就传了开来:三姑娘和五姑娘都病了,一个魔怔了, 另一个也被吓病了,姐妹两个都是二姨娘的女儿,别是二姨娘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吧? 就这样,借着这股流言的东风, 二姨娘被送到了秦家在郊外的庄子上“休养”, 就是白氏怀孕、生茴娘的时候住过的那个。 茴娘听说后,难免勾起心事。可是正月接踵而来, 紧跟着过了正月,宫里的教养嬷嬷进府,一口气来了四位,全天候地教导她,也就顾不得为这事伤怀太久了。 婚期定在一年半之后, 但是她要学的东西太多,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每天都累得不行。而且,在这只争朝夕地一年半中,秦家上下还不能带给她什么额外的消遣:在二姨娘被送到庄子上之后,府里竟然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茵娘病到了正月尾,病好之后瘦了一圈,人也更瑟缩胆小了。老太太看着不像,也觉得她可怜,已经让她搬到西偏院,先前芙娘的屋子里住了。 苓娘的事情闹得很大,但是在院子里紧闭了小半年,秦孟远见她没再闹腾出什么风浪,就也发话把她放了出来。只是,她再也没有了陪伴在芝娘身边的资格,最近也恨不得闲——正忙着绣嫁妆呢,似乎亲事已经说定了,是西北某富户的三儿子。 对于苓娘的亲事,茴娘只随意听了一耳朵,并不很上心:说实话,就算苓娘真的嫁给了三皇子王恒,茴娘都不一定会把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远嫁西北了。 除了这两姐妹外,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秦府上下也就只有大少爷秦嘉蓉的婚事值得一提了:秦嘉蓉的亲事终于定了下来,只是要在他和白朮的庶长子两岁之后在成亲,这要求很不合理,甚至有羞辱对方的嫌疑,但是那家人却也答应了。 连翘直言快语:“这都是看在姑娘您的身份上呢,哪是嫁闺女给大少爷?” “但是日子还不是得和大哥一块过?”茴娘也有些无语,可是……若说起来,她嫁给王彦,又有几分是因为王彦这个人呢? 谈论别人的事总是轻松的,但是说起自己的事来,茴娘就时常觉得无力:她总是忍不住想,嫁给王彦,会不会是另一个错误? 诚然,在皇上亲自下旨赐婚后,这门亲事就再也没有了更改的余地,但是…… 但是,如果她当初没有松口、甚至主动向王彦露出自己想要嫁给他的倾向,隆宁帝真的还会赐下这门亲事吗? “姑娘,等下府里的姑娘们就要来看您了,您怎么还穿着这件半旧的衣裳?” 临了正日子,宫里派出来的教养嬷嬷们早就挂印回宫了,明日自有别的嬷嬷过来照看茴娘。府中上下、东偏院内外都忙得飞起,茴娘本人却难得清闲下来,早上起来就穿着家常的就袍子呆坐在床边发愣,妹妹们过来看她,这事还是连翘进来提醒她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的。 “你半夏姐和紫苏姐都忙去了,我就把这事给浑忘了。”茴娘浅笑着辩解。 “那也不能穿着这身衣裳啊!您等等,我去找身没装进箱子的衣裳出来服侍您换上。”连翘又风风火火地折身往外间跑。 “唉,找不到就算了。”茴娘的声音追在她身后,“都是自家姐妹,平时穿旧衣裳的样子她们还见得少了?怎么就不能见人了?” 连翘脚下一顿,回头嗔怪地看了茴娘一眼,又忙活起来。 屋内很空,多宝格上、衣箱内,先前满满当当的细软摆设,如今都已经被搬空了——这些也都是茴娘的一份嫁妆。连翘连翻了几个箱子,才翻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套袄裙,显然是半夏或紫苏提前准备出来,预备今天给茴娘穿着见人用的。 连翘忙抱着包袱回来,刚服侍茴娘换好衣裳,苓娘、芝娘、茵娘三人就鱼贯进了东偏院。 “二姐,明儿你就出嫁了,我们来找你说说话。”茴娘和芝娘原是并不亲近,甚至上辈子还有些仇怨。但是这一世,茴娘从一进京就极力避开和芝娘的冲突,她在府里的时候也少,后来苓娘犯了事,芝娘同她也疏远起来,没了苓娘在一边挑唆,芝娘同茴娘之间不说关系热络,但是也没生出过什么龃龉,更说不上不睦,见了面说两句客套话,也能装出几分姐妹情深来。 这句话自然是芝娘说的,苓娘不说话,只藏着一丝怨毒地看着茴娘,茴娘看见了也只做不见,心下暗笑:这是想起没能成的好亲事,在迁怒她呢! 而茵娘,跟在两个姐姐身后,声如蚊蚋地唤一声“二姐”,就是她最得体的表现了。 茴娘也不求三个不亲近的妹妹对自己能有多热络,甚至在临近离别的时候能有多感伤,能过来找自己说话就算是尽了礼数了。她也少不得得体地应对,微笑着招呼姐妹们沿着窗根坐下,又张罗叫丫鬟们端茶进来。 屋里只剩下一套用来装点门面的茶具,连翘还要先进来拿了茶壶出去才能沏茶。 芝娘见了不由得神色复杂起来,“姐姐院子里是真忙,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了。” “丫鬟们忙,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你们能来陪我说话,求之不得呢。” 第110页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芝娘明显不愿意在这院子里多呆,只略坐了片刻,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起身告辞——顺便还带走了茵娘,苓娘却留在了屋内。 半夏和紫苏原本一个在库房清点箱笼,另一个忙着指挥院子里的丫鬟准备明日要用的小荷包,茴娘身边只有连翘一个人里外照应,还要时不时出门应付来问话的人。苓娘、芝娘等三姐妹一来,再听见芝娘说的那句话,连翘就使眼色让人去叫半夏和紫苏,不想两个丫鬟刚回来,芝娘就带着茵娘告辞。 三个丫鬟一起送两位姑娘出门,但是见苓娘还留在屋里,又都不敢擅离,紫苏当下就回了里间,连翘也紧随其后,只让半夏送两位姑娘出院门。 苓娘坐在窗下,只盯着手里的杯子,见两个丫鬟飞速抽身回来,唇边挂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怎么,不放心我留在屋里,赶着回来盯着我,怕我疯病犯了,找东西划破——”她轻轻一抬下巴,视线落到屋角的那件挂着的手绣嫁衣上,“那件衣裳?” 紫苏和连翘自然不能承认,只嗫嚅着道:“怕三姑娘觉得我们怠慢。” “哼。”苓娘冷笑一声,等茴娘也送客回来,才道:“二姐,咱们去那边屋里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也省得你的丫鬟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这是哪里的话……”茴娘虚应一声,却也从善如流地带着她去了对面的屋子。这间屋子原本被布置成书房,偶尔丫鬟们也在这间屋里起坐。书架上的书已经被搬空了,但是窗下竹榻上的布置还在。 “妹妹请坐。”茴娘笑着招呼苓娘坐下。 苓娘却不坐,站在空荡荡的书架前,先凝望了茴娘片刻,才蓦地一笑:“二姐明儿就要出嫁了,托二姐的福,妹妹明年也要出阁嫁人了。” 在秦家五姐妹中,苓娘算是容貌姿色最平庸的一个,连胞妹茵娘都比她长得更清纯动人一些。在被禁闭了小半年之后,她更是整个人都阴郁下来,连一丝活泛都没有了。忽然这么一笑,倒是少有地亮眼起来,茴娘也是忽然发现,这个妹妹是确实到了花信之年,一笑起来也是颇为动人的。 “妹妹定亲许久,还未曾说一声恭喜,是我疏忽了。”想不通苓娘为什么在她面前忽然提起这件事,茴娘只好含糊着回答。 苓娘却忽然收敛了笑容,偏着头,直愣愣地盯着茴娘:“二姐,何喜之有呢?” “什么?”茴娘的脸上露出怔忪,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姐。”苓娘扯了扯唇角,“你刚说要为了这门亲事恭喜妹妹,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这门亲事,到底‘喜’在哪里?” “当然是‘喜’在妹妹终身有靠……”只一句,茴娘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看着苓娘空洞的眼神,看着她古怪的脸色,心底生出些微微的怕意。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扬声叫丫鬟们进来:紫苏和连翘都在堂屋没走,半夏也已经回来,三个丫鬟现在都在堂屋里守着,就算忽然生出什么事,她们也来得及冲进来护着自己。现在高声叫人,反而容易惹出苓娘的疯劲儿,把事情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推…… “二姐,你不知道吧。”苓娘的眼底忽然又有了神色,带着点似笑非笑,“你肯定不知道啊,我是真的恨你……” 第66章 苓娘到底没有做出暴起伤人的事, 哭闹了一番就自己擦了眼泪离开了。可是她的这一番话, 却让茴娘连觉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眼下一片青黑,吓得三个丫鬟惊慌失措, 忙着先给她上了些粉。 茴娘只任由诸人摆布:先是三个丫鬟, 继而是宫里的嬷嬷、喜娘,梳妆打扮、换上吉服、罩上喜帕。之后又是形形色色的人,直到一根红绸被塞到她的手中,红绸的另一头也被人牵着, 带着一点力道引着她向前…… 她知道那人是王彦,或者唤他的大名:王靳言。 拜了天地,又被簇拥进了洞房, 茴娘只觉得自己脑中昏昏沉沉地,连一个带着赧意的浅笑都要费尽全力地装点出来。等到喝完交杯酒,王彦被人拉出去敬酒——洞房的门一关,茴娘就直直地向后倒在了床上。床上洒的那些花生、桂圆都还没撤, 她也不觉得硌得慌, 只把喜娘吓了一跳。 “七皇子妃怎么了?” 还是一整天都服侍在侧的老嬷嬷有眼色,“恐怕是累着了, 咱们先出去,叫王妃的娘家丫鬟进来服侍着,恐怕王妃还能自在些。” 喜娘握着帕子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可把我吓着了。” “你就是见得少……去年新被尚仪局招进来的吧?恐怕不知道, 当年三皇子成亲的时候,淮王妃险些没能迈进洞房的门——就是累的、饿的。当时比现在还要更冷,新娘子早上不能吃东西,礼服更厚重……” 嬷嬷的声音和喜娘的惊呼声交杂在一起,很快就渐行渐远。茴娘倒在喜床上,有心多听一些,却没有力气,精神也集中不起来。她只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就换成了紫苏和半夏的,“姑娘,姑娘?” “让我歇会儿。”茴娘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第111页 几个丫鬟都见过她早上的模样,知道她今天精神不好,进来也不是催她起来的,只劝她:“好歹让奴婢们把床上的东西收拾了,这样坐在这里,硌着姑娘难受。” 茴娘如今也顾不得仪态了,身子往旁边一滚,让出足够的位置,“你们先把这些收拾了……让我多躺一会儿。” 王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嬷嬷们也没进来传话,她头上插戴的一整套头面都不能拆,这样躺着确实不大舒服,她也只能尽量用枕头垫着脖子,避开脑后的翠钿绒花,还必须侧着一点身子躺着,防止弄乱了发髻。 这样的姿势,大半个身子都僵着,自然不会舒服,也并不轻松。茴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精神缓过来些,就觉得还不如坐着。她招手让半夏扶着她起身,“我去那边炕上坐一会儿,你们把床收拾好……有吃的没有?” 这一缓过劲儿来,就觉出饿了。半夏和紫苏对视一眼,都轻笑起来,“刚刚问过嬷嬷,七皇子殿下不在,您可以吃东西,只是没什么现成的。连翘已经去厨房那边了,就是得现做,恐怕会慢些。”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连翘的声音:“紫苏姐、半夏姐,我从厨房给姑娘端了碗面……” 茴娘饿了将近一天,正想着吃点热乎的东西,最好还能解饿,汤面是最佳选择。她在三个丫鬟带着笑意的目光中,快速、又不失文雅地解决了一碗面,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可算是好些了。”又问连翘:“前面还热闹着呢?” 七皇子府是新建成的府邸,又因为王彦还没有封王,因此没有匾额,占地也不算阔朗,外院和内院相距不远,厨房建在外院边上,内院暂时还没有小厨房,连翘提着食盒从厨房一路走过来,不可能没听到外院的动静。 “还闹着呢。”连翘吐了吐舌头,“我经过前面的时候,刚好出来几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说是几位王爷追着灌七皇子殿下酒,不小心碰了哪张桌子,刚扫出来的碎片……” 茴娘摇了摇头,她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一碗热汤面,依旧觉得睏乏——甚至因为身子有了饱足感,而更嚮往温暖柔软的床榻。她抬手轻轻掩下一个哈欠,到底还是叫半夏:“过来帮我把头发拆了。” 几个丫鬟顿时大惊失色:“姑娘不可!七皇子殿下……” “等不了了。”茴娘一摆手,又打了一个哈欠,露出一脸困顿,“我真得躺一会儿。” 几个丫鬟拗不过她——也是看她真的太乏了,心疼。半夏就使了个眼色,让连翘出门看着喜娘和嬷嬷,自己和紫苏一个帮茴娘拆头发,一个去净房里端水,又侍候着茴娘脱下繁琐的嫁衣,卸掉脸上的残妆——婚礼习俗,茴娘一张脸涂的跟白面似的,远看倒是唇红齿白,近看就有些吓人了。她刚刚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又难免蹭了一些到枕头上,吃面后用帕子一抹,脸上更是一道白、一道没有那样白…… 半夏和紫苏也就一咬牙:卸了妆也好,总好过让姑娘用这副模样去见姑爷。 拆了发髻,洗过脸,擦过羊脂,茴娘觉得更自在了一些,往床上一倒,很快就迷糊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才听到门响,然后是紫苏和半夏的请安声:“七殿下回来了。”她们两个在宫里服侍了她这么久,这一年半中又被宫里的嬷嬷单独提点过,如今并不露怯,架势端得有模有样。 “嗯……你们姑娘已经睡了?”王彦的声音比平日里的要更低沉一些,或许因为喝了酒,还少有地拖长了音,带着些慵懒。 “姑娘有些累……”紫苏出声解释,但是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似乎是王彦朝他们做了什么指示。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去净房,你们把康健叫进来给我更衣。”之后又是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茴娘被这些动静一吵,虽然还有些乏,却也睡不下去了。她眨了眨眼,侧过头:床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目之所及只有微弱的烛火,隔着床帐,能看到帐子外王彦的身形。他自己摘了头上的冠,有个稍矮些的人影在帮他宽衣,茴娘猜这就是康健,这么多年,他似乎并没有长高多少…… 王彦更衣后就迳自进了净房,康健转身出了屋子。过了片刻,王彦才从净房内出来,身上带着些许水气,撩开床帐,直直地对上茴娘的双眼。“你不是已经睡了?”他微怔着问道。 “你们说话,我就醒了。”茴娘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紧张地盯着王彦的动作。看他唇边透着醉意的浅笑,看他坐到床边,看他…… *** 新婚第二天早上,茴娘睁开眼睛的时候王彦还在熟睡——他或许不像茴娘,之前就没有休息好,但是昨日从早到晚忙碌了一天,晚上又被灌了酒,再加上床帐内夫妻间的那点事儿,早上就睡得沉了些。 茴娘早上醒来精神倒是还好,但是侧过脸就看到王彦的睡颜:他睡得很沉,身子朝外半侧着,压着被角,从茴娘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外面早已天色大亮,但是帐子里却只透进了一点光,罩在王彦的头脸上,朦朦胧胧。 第112页 茴娘蓦地就觉得自己脸颊有些泛热:她前世虽然没生过孩子,却也嫁过人,早就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夫妻间该做的那些事她不会不懂,昨儿晚上迎接的时候也不像寻常姑娘那般羞赧中带着惊恐。 但是,上一世夫妻感情不睦,陈轲看不上她,打心底就没有同她亲近的意愿——或许是早就打好了早晚有一天休弃她的主意,连嫡子都不愿要,婚后大部分时间都是搂着几个通房丫鬟…… 也因此,她虽然有过经历,但是这经历十分有限,而且每次都是按部就班,像完成任务似的,要说舒服的享受,那可是全然没有过的。 但是这一次…… 茴娘也不能说就十分享受了,但是回想起来,却不似上一世那般,只觉得厌恶,恨不得把之后的那些都推拒掉。 她不知不觉陷入沉思:王彦和陈轲,在新婚夜的表现中其实相差不大。但是,就因为王彦,是她多少自主一些的选择,她就——起码更能接纳。 “七殿下、皇子妃……” 帐外,宫里老嬷嬷的声音想起,王彦也随即发出即将梦醒的呢喃。茴娘悚然一惊,连忙收敛心神,不再七想八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回想起来又有些害怕:她有多久没想起陈轲这个人了?这一世,他同自己无半点关系,她就连听闻他的消息的兴趣都没有。但是刚刚,她竟然不自觉地把陈轲和王彦放在一起比较…… 这也难免,毕竟她到底比别人多了一点经历,而这一点,就是陈轲。 可是、可是…… “嗯?”她又有些走神,恍惚间听到王彦唤她“小师姐”,才漫声答应。又惹来王彦的轻笑,“小师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咱们中午的时候还要进宫领宴……” 对!茴娘一下就回过神来,猛坐起身子,微蹙着眉头,抿着唇,开始转而担心起等下的进宫事宜。 王彦并不追问她刚刚走神在想什么,见她起身,就自然地撩开帐子。帐子外站着不少人,当先是两位嬷嬷,随后是茴娘的几个丫鬟,康健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几年不见,他果然没怎么长高,只是脸上也多了些稜角,不像小时候那般可爱了。 这些人无不用藏这些暧昧的目光看向帐子内的新婚夫妻,茴娘只觉得自己的双颊更热了。 第67章 虽然并非出于情爱, 但是在选择对方为成亲对象的事情上两人也算是心意相通了, 如今如愿嫁娶,等入宫拜见过皇上、皇后,领过宫宴之后更是板上钉钉, 再无圜转了。茴娘这一早上都颇有些感嘆, 在将近两年后再次进宫,心绪更是十分复杂。 好在皇上、皇后并贵妃、庆妃,还有后宫诸位妃嫔,一併在皇后宫中, 有皇上和皇后在,都不敢十分为难茴娘。这些妃嫔大多茴娘都曾见过,甚至有过几句话的交谈, 但是如今见了面,身份比之先前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不怎么拿睁眼看她的贵人娘娘们,这一次都多了几分带着审视的热络。 “彦郎媳妇几年前我瞧着就觉得好, 眉清目秀, 娴雅大方……又深合了荣成的性子,如今她们小姐妹做了姑嫂, 日后必定能和睦相处。” 能仗着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自然非庆妃莫属。皇后虽然也看着茴娘好,甚至这门亲事就是她一手促成,根本都没用王彦动心机——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她又不方便直白地流露出对茴娘的偏爱了。五皇子、六皇子, 和王彦前后脚成亲,都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她是皇后,皇子妃都算是她的儿媳妇,她对前面两个都是态度平平,怎好当着后宫众人、特别是隆宁帝的面露出偏心来? 至于贵妃,她根本就是忍着气装出的一脸和颜悦色,又怎么会说出茴娘的好来? 庆妃话音未落,魏贵妃就发出一声冷嗤——多年得宠,飞扬跋扈惯了,纵使用余光瞥到隆宁帝皱起了眉头也浑然不惧,恍若未觉。“还不都是皇后娘娘调教的好?我记得彦郎媳妇小时候可是在西北老家——村子里养大的,哪懂什么礼数规矩……”话还没说完,眼见隆宁帝的目光变得愈发凌厉,这才把未说完的话吞咽了回去。 皇后和王彦对视一眼,唇边挂上了相似的带着一丝玄妙的微笑:贵妃若不提这话还好,茴娘的身世本就是在隆宁帝跟前挂过号的,这么一提起来,哪有不顺带想起白善倾的道理?皇后和王彦碍于身份,还不方便明着提呢,贵妃倒是帮了他俩的忙。 “彦郎媳妇是名门之后,自当是闺阁典范。”隆宁帝语气很重,一字一顿,“我看皇后选的这个儿媳妇很好,和彦郎也很相称。” 有了隆宁帝的话给定下调子,妃嫔们自然更是好话连篇,就连五皇子和六皇子的生母,都忍着酸意把茴娘夸上了天。贵妃落了面子,当着隆宁帝的面不敢再造次,但是一直都沉着脸,再没露出过笑模样。 中午赐过小家宴,隆宁帝下午自有国事要忙,又叮咛了茴娘几句,叫她“务必贤良淑德、为彦郎诞下血脉,让一家子人丁兴旺,多子多孙才好”,才匆忙离开了,还顺便叫走了儿子。 皇帝一走,众妃嫔们也纷纷告辞,魏贵妃就是第一个离去的,她一走,庆妃脸上的笑中就更多了些内容,“这一年里她可真是好风光,把福气都折没了,也该叫别人风光风光了!” 第113页 “好了。”比起庆妃来,皇后还是颇为厚道,“她虽然跋扈,但是我看曹氏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怜见儿的……” 留在殿内的人不多,在大部分妃嫔离开后,连侍奉的宫女们都出了正殿,不知往何处当值去了。如今殿内剩下的,在茴娘看来就应当是皇后娘娘的嫡系了,以庆妃为首,另有两三位嫔、贵人,连着茴娘——在这一群嫡母庶母之中,身为唯一的小辈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更何况,茴娘还不是皇后嫡亲的儿媳妇,近一年多也没进过宫,对宫里的大小事就有些生疏。如今庆妃乍然提起贵妃和曹照婷,她是满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庆妃眼色快,见茴娘面露不解,就笑着解释:“皇长孙从上个月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热,这都大半个月了也没见好,曹氏——现在是你三嫂了,照顾儿子也累病了,贵妃这才心气不顺。” 说起来,贵妃和秦家的关系算是亲近的了,但是皇长孙生病的事,自己却完全没听到风声…… 她这些日子是忙不假,却也没有忙到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这事不只是在宫里,就算在秦家,也是一件很值得长辈们拿出来郑重讨论的大事。更何况事涉三皇子和三皇子妃,芝娘若是知道了,必定是瞒不住人的。 这些念头一一在茴娘脑中闪过,半晌才嚅嗫着、符合自己身份地开口道:“这事倒是没听说,只听府里的管家说,前儿个三嫂没来,正觉得奇怪呢。” “你那三嫂确实是个善心人。”庆妃接的也快,还连带着安慰茴娘,“她不像别人,断不会做出捧高踩低、看不起人的事。只可惜……”她瞄了一眼皇后,又迅速收住,淡笑着不肯再往下说了。 这庆妃怎的对曹照婷这般夸赞? 诚然,曹照婷在茴娘眼里也确实是贵妃、三皇子一派中难得的好人,但是到底和庆妃分属两边阵营,庆妃再喜欢这个庶子媳妇,也不该当着皇后的面这般夸奖才对。皇后这边还有个先延平太子妃褚氏呢,又不是没人能夸。 茴娘心里正奇怪着,就有天性机灵的小妃嫔笑着道:“这就看出来庆妃娘娘和心善了,虽然和淮王妃只是远房亲戚,但是也时刻惦念着、放在心上疼。” “都是家中小辈,宫里面见着个娘家亲戚不容易,再远的关系也该走动起来。”庆妃啜了口茶,又嘆道:“可惜贵妃姐姐管得严,我倒是想和淮王妃多走动走动,只是寻不到什么机会。” 茴娘这才恍然,她还是第一次听闻庆妃和曹照婷间的这层亲戚关系,也是第一次,对京城各户人家、包括皇家在内的联络有亲有了切实的感受。她朝那位小妃嫔投了一个感激的笑,又不至于惹人侧目,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和庆妃。 庆妃又热络地提议,“娘娘,翊王妃远在封地,淮王妃病了,但是秦氏既然已经嫁进来了,那也该去拜见一下她二嫂才是。” 这位“二嫂”自然指的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儿媳妇褚氏,褚氏嫁进皇家,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太子妃就守了寡,皇上皇后悯她可怜,在慈宁宫边上修了一间皇庵,让她住在里面。这些年她向来安静,除了偶尔给太后、皇后请安外少见外人,自然也没有太多的传闻。茴娘对这位“二嫂”也仅仅是听闻过几回,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这还是两辈子加在一起的所有印象。 庆妃说让茴娘去拜见褚氏,茴娘听了只觉得心里怪怪的——她对褚氏自然不会有什么偏见,只是,她才新婚呢,庆妃就让她去见寡嫂…… “见当然是要见的,只是最近褚氏那孩子身上也有些不爽快,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见吧。” 无论褚氏是不是真的身子不爽快,皇后这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解了茴娘的围。庆妃也不在乎皇后驳了她的话,顺势就把话题带到了褚氏身上,“身上不爽快这事可大可小,这孩子没招个御医过去瞧瞧?” 皇后嘆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最是省事,不愿意招摇。三天不过来我这边请安,身边的人才告诉我是身上不爽快。我说叫个太医去给她瞧瞧,她让人过来传话,说她这也不是喜,感觉不是什么大毛病,就不麻烦太医了。” 听语气,就能觉察出皇后对这个儿媳是真的存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心。 “就算是小毛病,这般葳蕤着不看大夫,也恐延绵成疾,小辈们不懂事,娘娘可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来。”庆妃瞧着比皇后还要更急切几分,“娘娘想来已经派人去瞧过了?那孩子看上去心情还好?” “整天在屋子里闷着念经,心情哪里好得起来。”皇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宫里规矩大,她命也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庆妃又扫了一眼殿内的人,抿了抿唇,才带着几分试探地道:“娘娘……就没想过向皇上提提,给褚氏过继个孩子?” “你说什么?”皇后吃惊地提高了声调,倒是吓了茴娘一跳。不过,庆妃的提议也确实是太胆大了,褚氏的过继子,那可就是皇上皇后名义上的嫡孙子、孙女,不是普通身份,如今太子之位未名,皇上肯定不会同意…… 第114页 皇后显然也有如此顾虑,她摇了摇头,“这事可不能提——唉,那孩子命苦也就苦在这里了。” 庆妃却并不慌张,“若是过继个男孩儿,皇上当然不会同意——大臣们也肯定不会同意。但是从宗室里过继个女孩儿给褚氏,想来皇上和大人们是不会反对的。” “女孩儿……”皇后神色一动,低头沉吟。 庆妃又忙道:“就算不是过继,只说收养也好,有个孩子作伴,褚氏的日子也能过得更有滋味一些。”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这事也急不得,总要好生斟酌才行……” 第68章 茴娘在皇后宫里坐着当了大半日的陪客, 领过晚宴后才腰酸背痛地回了七皇子府。当着王彦的面, 她也不敢露出什么端倪,第二天三朝回门,又是一整天的劳心……好在如今茴娘的身份算得上超脱, 秦家没谁敢明里暗里给她气受, “劳”的只是要打起精神来听那些吉祥奉承话,茴娘也不敢露出不耐来。 好话都不愿意听,难道要听奚落之言? 茴娘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她不知道惜福。 待这天一过,成亲的大小礼节都全过, 才算是消停下来。也是直到此时,茴娘才闲下来,有工夫仔细琢磨那天在皇后宫里听到的那些话。 那一番话, 事后想来,从里到外都透着蹊跷,有些就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似的——其中当然不乏皇后和庆妃联手做局,让她好对皇后心存感激的意思。但是, 皇后现在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 犯得着费尽心力收拢她这个小庶子媳妇吗? 就算皇后真的看好王彦,想要捧他继位…… 茴娘自己可真琢磨不明白这里面的事, 但是那一抹古怪又盘桓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忽略不了。她现在身边连个能问、能帮她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就算把这些话告诉紫苏、半夏,她们也无能为力。 但是拿着这些事去打扰王彦…… 茴娘摇了摇头, 干忙把这荒唐的念头打消:虽然她和王彦真正相处时间并不多,但是王彦是有大志向的人,皇后又是他嫡母,嫡婆婆对庶子媳妇释放善意,庶子媳妇还反过来猜疑嫡婆婆别有用心,王彦肯定会觉得她多事。 而褚氏的事情里,也透着那样多的古怪,可是这事关寡嫂,就更不方便拿出来和王彦讨论了。 茴娘不只一次地开始想念珊娘,甚至比先前的几次更加想念珊娘。虽然在这些事上珊娘的作用也不会比紫苏和半夏更大,同是无能为力,但是……她就是觉得对着珊娘,她不用顾及自己“主子”的身份,有些苦恼更容易说得出口。 想到珊娘,她又想起自己成亲后还没给舅舅、舅母、表哥、表妹去过信,上一次通信还在三个月前,这样想着,茴娘就叫来半夏,“我去书房写一封信,半夏姐来帮我研墨。” 半夏答应着先去准备,茴娘又坐了一会儿,大体在心中打好了写给舅舅、舅母和表妹的信的腹稿,才慢悠悠地起身,踱着步子进了对面书房。 写给舅舅、舅母的信要郑重一些,写给珊娘的却可以更随意一点。 她默念着这些坐到书案前,提起笔,刚写了三个字,连翘就从外面跑了进来。“姑……殿下。”连翘匆忙改了称呼,正要往卧房那边走,看到半夏在另一边的门口朝她招手,才转了身子走到书房这边,“殿下,刚七皇子殿下院子里的人来说,明天荣成公主殿下会到府里做客,让殿下提前有所准备。” “荣成要来?”茴娘一怔,忙放下笔,起身欲行,顿了一下回身将只写了三个字的信夹道书案上的一本《左传》里,才领着两个丫鬟往外走,“连翘,把紫苏姐叫来……再请商嬷嬷和郑嬷嬷来。” 郑嬷嬷是秦家老太太特意请来,在茴娘出嫁后照顾茴娘的嬷嬷。她当年也曾在宫里当过差,是懂规矩的老人,早年出宫,被家中子侄奉养,就住在京城的南石炭胡同,也曾当过秦家几位小姐幼时的教养老师。这两年子侄家里不断增添人口,居处侷促,她也有心重新出来寻个差事,两边一拍即合,就又被秦家请来做事。 而商嬷嬷,更是和茴娘缘分深厚。当年茴娘进宫当荣成公主的伴读之前,就是商嬷嬷进了秦家,当了茴娘几个月的教习嬷嬷,教导她宫里的各种规矩。这次王彦分府出来,商嬷嬷又被派到七皇子府当差——可以说,出了几个贴身丫鬟之外,这两位嬷嬷就是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茴娘最信任倚重的人了。 两位嬷嬷和紫苏都很快被请进了茴娘的屋子。茴娘自己坐在炕上,赏了两位嬷嬷坐在小杌子上,紫苏和半夏、连翘也在茴娘的授意下挤着坐在了脚踏上。茴娘看着屋内这五个人,就是如今自己的所有心腹了。 她先在心底嘆了口气:不够!只由这几个人组成的心腹班子是肯定不够的,除非她这辈子就认定了自己只能管些深宅大院之内的事,一点外面的事都不想打听,不然,起码要再挖掘出一个能帮她打听外事的心腹才行。 暗暗下定决心后,茴娘才郑重、又不失谦逊地开口,“刚七皇子殿下差人来说,明儿荣成公主殿下要来咱们府上做客,七殿下让我这边先准备一下。我把大傢伙儿叫来,就是想让大家商量一下,咱们这个准备,要怎么做才好。” 第115页 商嬷嬷在宫里当差多年,又当过宫里派给茴娘的教习嬷嬷,比起别人来更熟悉宫里大小事务,当仁不让地开口,“说起荣成公主,皇子妃自然是比奴婢们更为熟悉,公主年幼,生性好玩,这一年来也还是那般的脾气。依老奴看,咱们府里没地方给公主打马球,皇子妃殿下陪着公主打几局双陆就很好了。” 荣成公主的脾气茴娘自然知道,她还真有些担心成亲第一个月过去之后,荣成公主会拉着她天天在宫里打马球。 有了商嬷嬷开头,郑嬷嬷、紫苏、半夏也纷纷说了自己的一点意见。连翘虽然对荣成公主并不熟悉,但是她也是性子活泼的人,以己度人,也献上了几个小主意。 第一次的心腹小会,虽然开得仓促,但是好歹完成了茴娘心中的既定任务,三个贴身丫鬟和两位嬷嬷之间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茴娘颇为欣慰地结束了这次小会,环视了一下几人,把商嬷嬷留下单独说话。 郑嬷嬷脸上有失落一晃而过,很快就遮掩妥帖,得体地笑着在连翘的陪伴下退了出去。 紫苏和半夏自然而然地留下,一人为茴娘换茶,一人去外面教导小丫鬟。 茴娘留下商嬷嬷,主要还是为了搞清楚宫里的事,“嬷嬷坐下说话。”茴娘笑着做了个手势,“有些事想要请教嬷嬷。” “您请说。”商嬷嬷没有过于自谦,理所当然地收下了“请教”这两个字。 茴娘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她当下、今后仰仗商嬷嬷的时候还多着呢,想让商嬷嬷为她尽心尽力,自然一开始就要把态度放得低一些。“那日在长信宫……”她添添减减地先说了皇后为她解围的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事是皇后和庆妃提前商量好的,故意让皇后为我解围,向我施恩……” “那又如何呢?”商嬷嬷淡然反问,“殿下是个灵秀人儿,看事情看得通透——这事,在老奴眼里,恐怕真的就像殿下说的,是庆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商量好的一个局,故意向殿下施恩。殿下也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觉得皇后娘娘犯不着这么待你——事实上,后宫众人,哪个不是步步为营?皇后娘娘能稳坐到现在,始终压着贵妃一头,也是因为广结善缘,宫里任何一个朝人示好的机会都不放过。” 茴娘仔细听着这些话,若有所思。 商嬷嬷喝了口茶,继续道:“而且,殿下也不必看轻自己,您如今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媳妇了,皇后娘娘向您示好,也是为了日后铺路,没什么奇怪的。” 这句话,才算是真的说到了茴娘的心坎上。她精神一振,“嬷嬷的意思是,这份好意,我就收着,不用看得太特殊?” “您领情,记在心上,就是了,皇后娘娘也不会指望着您什么时候报答。”商嬷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屋内的几个人,紫苏和半夏,都是她当初在秦府的时候就打过交道的,对这两个丫鬟颇有些了解,知道都是可以放心的人,这才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句不该说的话,皇后娘娘这是为了未来铺路呢。” 以商嬷嬷的身份,说这话也着实僭越了。茴娘低着头,假装没听出商嬷嬷话里未尽的意思,半晌才道:“多谢嬷嬷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被商嬷嬷开解过后,茴娘确实少了那么一点心事,这一点点的轻松直接就展现在了脸上——她自以为她把心事藏得很好,但是王彦傍晚回来后面同她一起用晚饭的时候,只随意扫了她一眼,就笑道:“你前些天都在烦恼些什么?从宫里出来脸上就没放晴过,今儿看着才好些。” 茴娘一时也不知该寻什么话来回答,支吾了一会儿,岔开话题,“荣成怎么突然要过来?” 王彦又盯着茴娘看了两眼才放过她,唇边噙着一点笑意,“她的性子你是最熟的,这一年多你不在宫里,可把她闷得够呛,天天去找皇后娘娘,说没人陪她玩儿了。” “皇后没给她寻一位新伴读?”茴娘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的不可或缺,京城那么大,京城之外更是不知有多少贵族小姐,好玩的也不知凡几,怎么可能找不出另一个——甚至比她更投荣成公主的性子的伴读来? “荣成年纪也不小了。”王彦吃了一口菜,“她虽贵为公主,但是也不能真的就无法无天了,日后成亲嫁人,皇后娘娘总担心她性子娇憨,到时候受苦,就想着养养她的性子。你出宫后,皇后没为她找新的伴读,而是让她白天去和二嫂作伴,她每次见我都要抱怨……” 他停住话头,没继续说荣成到底抱怨了些什么,但是茴娘却露出注意的神色。 王彦看得分明,眉头一挑,“怎么?” 茴娘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前儿在长信宫,陛下带着你走了之后,我和几位娘娘坐在殿里说话。庆妃娘娘提了一句,说二嫂常年居家寂寞,让皇后娘娘同陛下说,为二嫂过继一名宗室孤女做养女。” 她这话并没有说实,例如“过继”这样的字眼直接就提出来,即便如此,王彦也露出了慎重的神色,“庆妃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事?” 第116页 “不知道。”茴娘摇头,她也是觉得这一点十分蹊跷:庆妃如果真的看着褚氏可怜,大可以私下同皇后娘娘建议,或是直接去找皇上,她和褚氏之间又没什么亲戚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呢? 茴娘无论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话赶话说出来的提议。但是这样的事,不同于别的,她也不敢让身边的丫鬟嬷嬷知道。 王彦明显也摸不到什么头脑,他支着筷子沉思了一会儿,才摇头嘆息:“见步行步吧!不过二嫂也确实是个可怜人……” 第69章 褚氏是皇上皇后的嫡媳, 虽然青年守寡, 但是可怜不可怜,可轮不到王彦和茴娘这对夫妻来置喙。两人略一感嘆,就默契地同时转了话题。 荣成公主是夫妻二人难得都十分熟识的人, 自然而然就穿插在话题之中。茴娘从王彦处问得荣成公主这一年多性子半点没有变化后, 也放心了不少。等到第二天真的见到荣成公主的时候,姑嫂二人很快就像以往那般亲密无间起来。 甚至因为茴娘身份的变化,以前横亘在两人间的一点因身份带来的隔阂,也消失不见了。 “茴姐姐!”荣成公主欢快地唤了一声, 飞快地扑进茴娘的怀中,得了王彦和身边嬷嬷的几个眼色,才吐着舌头换了称呼, “七嫂。” 成亲不足十日,茴娘自己也觉得“七嫂”这个称呼十分别扭,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也必须要守皇家规矩, 只好别扭着答应了一声, 很快招呼众人进了屋。 姑嫂二人本就是旧相识,一年多不见, 都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王彦一个大男人横在这里,茴娘和荣成都觉得有些不便,好在王彦颇为善解人意,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找藉口去了书房,留妻子和妹妹在茴娘屋里说体己话。 也是等王彦一走, 茴娘就挥手让丫鬟们添好茶下去,招呼荣成公主带来的宫女嬷嬷,荣成也摆着架子让身边陪伴的人都下去,待屋里只剩下姑嫂二人,才放松下来。 “茴姐姐,一年多不见,我可想死你啦!” 荣成这一开口,茴娘只觉得她比先前还要更小孩子脾气,正准备开口回应一两句,就听荣成继续道:“这一年多,母后让我每天去陪二嫂,闷都闷死了!” 这样抱怨的话,荣成能说,茴娘可不敢应,只好淡笑不语。 荣成只自顾自地往下说,“二嫂整天就知道坐在静室里发呆,想让她同我说几句话都难,去陪二嫂,真跟坐牢似的——” 茴娘忙插嘴,“公主殿下身份尊贵,竟然还知道坐牢是什么感觉?” “唉,就是没人陪、无事做——无聊呗!”荣成天真地一摆手,“茴姐姐,你现在是不是能经常进宫了?我还等着你什么时候还和我一起打马球呢!” “我如今的身份,恐怕也不能随意进宫。”茴娘接都不接“打马球”这个话茬。 “唉。”荣成嘆了口气,“茴姐姐你不在,母后都不让我打马球了——我都好久没骑马了!” 以荣成公主的身份,在她如今的年纪,最大的烦恼恐怕莫过于此。茴娘微微一笑,“我们府里地方小,打马球是不够的,但是公主若想骑马,倒是可以骑着在夹道里走走。” “那可没什么意思。”荣成公主摇了摇头,“我来这里同茴姐姐说说话就已经很快活了,要是真骑了马,叫母后知道了,以后也不能常来了。” 荣成公主身边确实缺少身份相当、年龄又相近的玩伴。茴娘不由得想起珊娘,她到底还是抽出工夫来写完了送回老家的信,已经让半夏安排人把信送出去了。如果舅舅一家能进京就好了,珊娘比自己年纪略小,同荣成公主的年岁也是相仿的,只是…… 算了。她又默默按下心里的念头,也不知道舅舅、舅母有没有给珊娘许配人家。而且珊娘虽然好,但是她的身份同荣成公主之间更加悬殊,让她陪着荣成公主,恐怕未必能像自己和荣成这般投契。 她很快抛开心里的念头,只专心听荣成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年多宫里不算太平,母后怕我整天在外面玩,会招惹上麻烦,这才让我每天去二嫂那儿……也是不愿意让魏家如愿,让魏和琼进宫来。” 茴娘原本听得有些走神,但是“魏和琼”这三个字还是瞬时拉回了她的注意力。魏和琼之前看上王彦,在宫里闹出好大一场动静,甚至太后、贵妃都被牵扯了进去。不过,若是没有她的一闹,茴娘也未必能有如今的姻缘——是好是坏且不说,至少她是彻底脱离上辈子的命运了。 现在想起魏和琼,茴娘还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荣成盯着茴娘看了几眼,似是误会了她的脸色,以为她还记着魏和琼想要嫁给王彦的事,对魏和琼心怀忌惮。她忙笑着找补,“不过,也就那几个月魏家动过这个心思,如今魏和琼被许配给了东南总督家的嫡长孙,转过年来就要远嫁东南了,以后天南海北,也许就再不能相见了。” 魏和琼许配了人家的消息,魏氏必然是知道的,但是半点都没传进过茴娘的耳朵里。茴娘听后,倒是没觉得轻松——她根本就没把魏和琼当成情敌看待,第一反应,却是她嫁给东南总督的嫡长孙,贵妃、淮王一派岂不是又增添了一位强援? 第117页 只是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让荣成公主听见。太子早殇,三皇子、七皇子都是荣成公主的庶兄,在皇后娘娘还没明着表明态度的如今,荣成公主就算同几个哥哥亲疏有别,也不方便被牵扯进夺嫡的事里。 也或许,皇后娘娘之所以一直没明着表明支持哪位皇子,就是为了亲生女儿着想。 茴娘生怕再这样闲聊下去,她会听到越来越多让自己辗转反侧的消息,就张罗着和荣成公主一道打双陆,有游戏分开心神,好歹不会在荣成公主面前心思不属。 就这般玩了大半个下午,荣成公主在身边嬷嬷婉转的催促下没在这边用晚饭,依依不捨地回宫去了。 然而有了这一次做客经验,不知荣成公主回宫后如何软磨硬泡,竟然让皇后允许,之后每隔四、五日,都要来茴娘这里玩耍半日,散散心。 这日茴娘正在看秦孟章一家写给她的回信,刚看了一个开头,看出是珊娘的字迹口吻,还未等往下看,连翘就跑进来禀告:“殿下,公主殿下来了。” 茴娘只好仓促地放下手里刚看了一排字的信,让丫鬟们服侍她重新梳头更衣,领着丫鬟嬷嬷们去外院迎接。也是碰巧,这日王彦并不在府内,一早就出门,不知往何处去了。荣成一来,见王彦不在,就更高兴了几分,三两句打发了身边的嬷嬷,就拉着茴娘的手往堂屋里闯。 “茴姐姐,昨儿父皇给了我一块上等的好墨,听说加水磨好后有一股子甜香——我又不爱写字,磨了那些子墨也没地方用,就想着拿来在你这儿试试。”一边说,一边就直直地进了书房。 茴娘想叫她慢些,可是荣成的性子本就风一阵火一阵,茴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拉进了屋子。 “茴姐姐……咦,这里怎么有一封信?” 荣成拿起那信,也没看,直接就放到一边,又亲自铺好纸,抬头带着期盼地盯着茴娘。 茴娘只觉得好笑,示意丫鬟们上前来帮着服侍,“正好,磨完了墨,用不完,还能回信的时候用。” “那信是谁写给你的啊?”荣成随口问道,“秦家就在京城,你家姐妹们还需要写信给你?” “是我堂叔家的妹妹写给我的。”茴娘不在意地回答,“她常年在老家住着,和我只能书信往来……我也有几年未见她了。” 关于茴娘的经历,荣成公主也早就有所了解,对于珊娘也略有过耳闻,听说是她写给茴娘的信,也没放在心上,只顾着拉着茴娘摆弄新得的那一块好墨。茴娘心里却忍不住惦记着那封信,好不容易将荣成公主应付过去,一送她出门,就立即回房拿起了那封信。 那封信不长,还不满两张纸,但是信中的内容却让茴娘大喜过望。她忍不住拉着半夏的手,“珊娘要跟着……婶婶一道进京了,半夏,你帮我想想,要怎么招待她们才好?” 半夏虽是跟在茴娘身边时间最长、情分也最深的丫鬟,但是她对于邹氏和珊娘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茴娘偶尔的描述中。而且…… “殿下,就算堂太太一家人来了,也是住在尚书府吧?到时候自有老太太和太太招待……” “这可未必。”茴娘一扬手里的信,“珊娘说,她和婶婶这次过来,是为了嘉琋堂兄参加会试的事,等明年出了正月就一起进京。叔叔惦记着让人在京里寻一处二进宅院,让婶婶带着珊娘和嘉琋堂兄一道住在里面,根本就没打算住到尚书府去。” 半夏忍不住为茴娘高兴,“那殿下同堂太太、堂姑娘来往可就方便了。” “是啊。”茴娘最开心的也正是这个,若是珊娘住到尚书府里,她不愿意看魏氏脸色,也就不愿经常和尚书府那边打交道。但是如果邹氏带着珊娘单独住在外面,她就可以时常上门,或是把珊娘接到七皇子府里来玩。 王彦从外面回来后,看到的就是时不时愣神傻笑的茴娘,引得他忍不住好奇,“紫苏,你们家主子今儿是遇见什么好事了?怎么高兴成这样?是荣成给她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紫苏半下午的时候没在正院里当差,对于珊娘来信的事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不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只道:“兴许是因为接到了堂姑娘的信,堂姑娘说了什么喜事吧?” 王彦对于茴娘的过去、以及秦孟章一家的了解,比荣成公主要详细得多,再加上他从多年以前就一心惦记着同秦嘉琋结交,不由得也上了心。 “你堂妹来信说了些什么?” 茴娘早就听见了王彦和紫苏的对话,王彦和秦嘉琋也算得上是同窗过一阵,她也就未做隐瞒,“珊娘来信说大堂兄要参加明年的会试,等过了明年正月,婶婶就带着大堂兄和珊娘一道进京。珊娘还说,堂叔最近正打算让人在京城寻一处宅院,供婶婶和大堂兄、珊娘落脚。” 王彦眼睛一亮,拍了拍手,“这确实是喜事!嘉琋师兄是有大才的人,这一次会试必定高中……这找宅子的事,本也用不着你堂叔费心,咱们就在京里,让管家出去转转,就能寻到好的了。”话出口得快,但是说完后却又怕茴娘觉得他太过热心,生出疑心,忙接着找补,“你堂叔也当过我的老师呢,帮师娘和师兄租个院子,也是我做学生的应该做的。” 第118页 茴娘本也没有多想,只觉得王彦的说法很有道理,自己教过的学生、养大的亲堂侄女、外甥女就在京城,这事哪还用多费心?就该他们夫妻两个来办才对,也就顺势应承下了王彦的好意。 第70章 有了这件喜事在前, 正月初一王彦被封为郕王的事, 都没让她感受到太多喜气。反而是秦家,把初二的回门宴搞得无比盛大,让茴娘好不尴尬。 从七皇子妃升职到郕王妃, 茴娘的日子与先前也并无不同, 正月里应酬最多,她一直惦记着去管家寻好的,预备给邹氏带着孩子们暂住的二进小院里看一眼,都一直没能得空。 不过, 对于府里管家的办事能力,她还是十分满意的。在王彦发话之后,府里的管家不出十日, 就在国子监和如今的郕王府之间的位置寻到了一处合适的二进宅院,距离国子监和郕王府均远近得宜,坐落的梅花胡同又十分幽静,两边的邻居也都是读书人家。茴娘只听这个位置, 及两边的邻居就满意得不得了。只是出于稳妥起见, 才一直惦记着亲身过去瞧瞧。 如今虽然眼看着一整个月都抽不出空来,她还是让紫苏替自己往那边走了一趟, 紫苏回来后对那座宅院赞不绝口,茴娘只觉得大喜,对紫苏回来后的偶尔愣神,一不小心就忽略了过去。 二月底,邹氏终于带着长子和女儿进了京城, 王彦和茴娘一早就派管家等在城门外,将一家人接到了租好的院子里,当晚就夫妻一同上门拜访。 这还是茴娘第一次来梅花胡同,身边跟着紫苏和半夏两个大丫鬟,心里也还是有些紧张:在她心里,邹氏同她亲娘并无区别,她总怕再见面后,邹氏会对她失望。上一世,自她进京后就再没同邹氏见过面,这一世,邹氏可会对她的现状满意? 马车停在小宅子门口,茴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带着一点忐忑地下了马车,二进宅子的院门已经打开,秦嘉琋正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同王彦寒暄。 几年不见,秦嘉琋也成熟了许多,举止间青涩不见,但是依旧文雅有度,让人见之忘俗。“郕王殿下。”他拱拱手,微微弯腰,并不行大礼,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怠慢。 然而王彦却连这样的礼都不敢受似的,忙上前扶住秦嘉琋的手臂,“师兄——当年在书院里承蒙师兄不嫌弃,教了我许多学问,如今几年不见,师兄可还好吗?” “在家乡苦读,哪有什么不好。” “师兄这次进京,想必学问已有大成,必将蟾宫折桂……” 秦嘉琋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王彦的恭维之言,“殿下太看得起草民了。” “师兄可千万不要再用‘殿下’和‘草民’这几个字了,你先前是我师兄,如今还是我堂大舅子,还如少时那般,直唤我的名字就是了。”王彦微微侧过身子,示意茴娘上前,“茴娘十分惦念你们,这一次堂婶、堂兄带着堂妹进京,她可是很高兴呢。” 茴娘走到秦嘉琋面前,敛衽施礼,“堂兄。” 她如今是郕王妃的身份,秦嘉琋哪敢受这一礼?忙侧身避开,“堂妹,多年不见了。”他的眼神在茴娘身上一转,又看了一眼王彦,露出满意的微笑。微微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将言未言的话,到底只化作了一句“里面请。” 几人这才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王彦和秦嘉琋客气地相互应酬,茴娘这才得以好生看看这间院子。这间院子和紫苏看过回来后的描述相差不大,第一进院不大,但是垂花门后的空间却颇为阔朗,院中种着两棵大树,一角还堆着几块大石头,前面放着一个大水缸。 邹氏早就已经站在正堂外的台阶上等待,珊娘也伴在母亲身边。他们一家人早上被接进城里,休息了大半日,早就已经将路上的尘土及疲惫收拾一空,邹氏和珊娘母女两个看上去都颇有精神,也十分期盼同茴娘的相见。 “舅母!”茴娘一时忘情,也顾不得惹来王彦的侧目和探究了,小跑着上前扑到了邹氏怀里。 邹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茴娘,你长大了。” 茴娘只觉得胸间酸涩,眼眶中忍不住涌出泪珠,但是又不忍心让邹氏担心,眨着眼强逼着自己压下哭意,从邹氏怀里退出来,扭头去看珊娘——珊娘正拿着帕子擦眼泪呢,茴娘笑着握了握表妹的手。 秦嘉琋上前劝慰了几句,王彦也过来见过长辈——邹氏又不敢受他的礼,双方葳蕤了一阵,最后还是王彦同茴娘并肩向邹氏敛衽作揖,到底没行叩拜礼。 这般行过礼后,秦嘉琋招呼王彦去了前院,留茴娘同邹氏、珊娘在正房里说话。 一进堂屋,邹氏就拉着茴娘,上下仔细打量了两圈,眼眶里落下泪珠,“这些年受苦了没有?如今可好了,表妹和姨父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高兴呢!” 茴娘一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珊娘忙在一旁劝,“娘,这么高兴的日子,提这么伤感的事做什么?” 邹氏这才擦了眼泪,让茴娘坐到她身边,握着茴娘的手,“好孩子,看到你在京城过得好,我和你舅舅就也放心了。刚进京的时候,家里人待你可好?” 茴娘忙道:“祖母很慈和,太太待我也客气,姐妹之间也没什么大矛盾。”她不愿多说在尚书府里那些事,实在也是没什么可说的,只安慰邹氏,“今后就都是好日子了,舅舅在老家也还好吧?嘉玳呢?这次怎么不一道带来?”没了王彦这个外人在旁,茴娘终于可以大方地唤出习惯的称呼。 第119页 “嘉玳如今也要用功读书了,他哥哥天赋好,他随没有这样的天赋,却也不能荒废了去。正好你舅舅心里惦记着书院里的学生们,不愿意一同进京,我就把嘉玳留下陪他,他们爷俩儿有个伴,你舅舅不至于太寂寞。” “嘉玳如今也大了,我听说已经考了秀才了?” “秀才好考,算不得什么本事。”在邹氏口中,中秀才就好似吃饭,简单得很,“若是过几年能考中举人,才算是有他哥哥一半出息了。” 茴娘看了看珊娘,有心想要打听珊娘的婚事,但是又怕当着面问,表妹害羞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先问表哥的事,“嘉琋表哥也快二十了,舅舅、舅母还没给他说亲?” 邹氏脸上带着一股子混杂着骄傲和欣慰的神情,“嘉琋那孩子眼光高,又早就拿定了主意要金榜题名,早就和他爹商量,等中了进士之后再说亲。你舅舅也答应他了,我当然也没有二话,只是……”她略带着些错杂地看了自己的亲女儿一眼,“只是耽误了你妹妹,如今也还不好说人家呢。” “娘,你又提这个!”珊娘果真害羞得红了脸,又撒娇不愿让母亲继续说下去。 邹氏只好苦笑着道:“看,珊娘这孩子让我养的太娇了些,只不愿听嫁人这样的话。” 如珊娘这样从小在家,由父母兄弟娇宠着长大的姑娘,自然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嫁人的,茴娘也难免有些羡慕:她也是没有办法,只有嫁人才能逃出尚书府这个牢笼,还必须是不嫁给魏家的亲戚才行。如今出嫁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邹氏的话,同时解了她两个疑问,茴娘就笑着道:“这样也好,表哥中了进士,甚至若有幸,得中三甲,到时候说亲的人家门第也高些——不是说小门小户不好,但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见识或许多些,和表哥也更容易说得到一起。还有珊娘,到时候水涨船高……”她看着珊娘娇憨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不由得轻笑出声。 邹氏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就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事……” 茴娘哪里会和珊娘计较?她又陪着邹氏说了一会子话,邹氏要张罗晚饭的事,就打发茴娘去和珊娘说话。茴娘忙道:“王彦说他已经让管家在白阳楼订好一桌酒席了,等快到晚饭时候就给送过来,舅母不用忙了——你们今天刚到,本就该我们为你们接风洗尘的。” “那自家也总要准备些东西,你们姐妹两个自去说话吧。” 邹氏说话,本也没给她什么商量的余地,茴娘这才跟着珊娘出了堂屋,进了东边厢房,如今这处三间屋子的厢房已经被布置成珊娘的闺房,一个刚刚梳头的小丫头坐在门槛上,见她们一行人过来,略有些侷促地起身,垂着手站在一旁。 “槐花,你去帮我提壶热水来,然后就去玩吧。”珊娘轻快地吩咐了两句,见那丫头朝外院跑去,才小声告诉茴娘:“前年老家那边遭了两次小灾,虽然规模不大、不至于没了收成,却也死了不少人,多了不少孤儿。槐花家原也是咱家的佃户,爹娘在那年都死了,刚好兄妹三人——还有个弟弟,娘就和爹商量了,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只说让他们跟着我和哥哥弟弟。” “这也是做善事。”茴娘跟着珊娘进了屋,坐在炕上,珊娘也挨着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 “表姐,我可算是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茴娘只觉得自己又有些哽咽,“傻姑娘,我也想你们呀。” “你刚走的时候,娘连着几天睡不着觉,怕你进京后被那个女人一家欺负,后来你说你要进宫当公主伴读,爹和娘这才放心。”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紫苏和半夏提着水壶进来请示倒水的时候才住了嘴。 她也没问,明明是槐花去要了热水,怎么紫苏和半夏如今鸠占鹊巢,进来倒水来了,只默默地接过杯子,等她们两个出去,才问:“这是那家人派给你的丫鬟?” 因着茴娘身世的关系,珊娘从小就对秦孟远一家不存什么好印象,如今看着紫苏和半夏也是带着浓浓的不信任,好似她们两个是老太太、魏氏安排在茴娘身边的奸细,下一刻就要毒死她们似的。 茴娘忍着笑,摸了摸珊娘的手背,“是啊,她们两个都是妥帖人儿,跟在我身边两年,都是可以信任的心腹……” 第71章 邹氏带着儿女这次进京, 第一日见过王彦和茴娘, 又歇了一日才去尚书府拜见老太太和秦孟远,茴娘听过,也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她正为着邹氏和珊娘进京开心着呢, 听到尚书府那边的消息, 也不过叫来紫苏问她:“尚书府那边,是不是说苓娘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如今茴娘身边,半夏主管府内的事,紫苏主管外面的人情往来, 连翘跟在她们两个身边,哪里都学一点,又因为她爹娘还在尚书府里当差, 因此多数时候是跟着紫苏学着管外面的人情往来。 娘家的事,也算是“外面”的事,问紫苏或连翘是再对路不过了。 紫苏用不着思索就回答:“是,已经定下来了, 说是在十月, 等过了重阳节就出门。” 第120页 茴娘点点头,“记得提前准备一份礼, 到时候送过去。”她也是听说了珊娘去尚书府的事,才想起苓娘和珊娘差不多年纪,这才连带着想起苓娘的亲事。当年苓娘藉机闹了一场,也不过就得了这样一个结果,只等一及笄就仓促出嫁, 也不晓得她心中会否有悔意。 她摇了摇头,很快就丢开苓娘的事。只听紫苏接着道:“还有大少爷的亲事,就在五月里,咱们也该准备些东西——老太太还传话过来,说请殿下那天亲自过去呢。” “你就看着准备吧,那时候会试也结束了,若无他事,我就过去走走。”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茴娘喝了口茶,又问紫苏,“还有淮王府那边,三嫂和皇长孙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你再安排人送些药材过去,他们用不用的,都是咱们的心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上个月送的什么?这次送些不同的过去。” 紫苏应了声“是。” 茴娘索性把近期需要安排的人情往来都拿出来同紫苏商量,“皇长孙身子弱,三嫂心系儿子,身子也有些不好,正月里瞧见她,瘦得什么似的,脸色也不好看,那么多层的粉都遮不住……可是前一阵在长信宫里见到二嫂,看着也不大康健……” 大半年的历练,如今紫苏说起这些皇亲国戚们的事来也能头头是道了,“若真像公主殿下说的那样,先太子妃娘娘整日都闷在屋子里,身子哪能好呢。” 茴娘点了点头,“我是想着,既然都给三嫂送药材了,不如给二嫂也送一些补身子的药材。只是,二嫂如今住在宫墙内,给她送药材可不大好送。” 紫苏也面露难色,“这要是送不好,可是遭忌讳的事。” 茴娘游移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和二嫂,也不方便走得太近了,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又吩咐紫苏:“表兄最近在准备会试,你回头再准备些补身子的药材,给舅母那边送去。” “是。”紫苏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压下,又陪着茴娘说了一会子话,才出了屋子。 茴娘盯着紫苏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紫苏脸上的异色,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忽略,心中难免生疑,待紫苏出了院子,就叫来半夏,屏退了其他人,悄悄问她:“你觉不觉得,最近紫苏一听到和我舅母家相关的事,就特别高兴?” 半夏起先还有些不解,偏着头沉思了一阵,才瞭然轻笑:“殿下怕是误会了,紫苏姐不是一听到堂太太、堂少爷就高兴,而是一听到有机会去梅花胡同就高兴。” “这难道不一样?” “这其中区别可大了。”半夏也是怕茴娘误会紫苏,以为她对秦嘉琋生出了觊觎之心,忙道:“紫苏姐不敢和你提,也是怕您多心或是难做……紫苏姐对堂少爷可没生出什么心思,只是第一次去梅花胡同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堂太太家的邻居那家主人和他兄弟。听刘管家说,那家主人似乎是个骡夫,只有举人功名,在梅花胡同附近的一处学堂里当教书先生。他弟弟身上似乎没有功名吧,纵有也顶多是个秀才——听紫苏姐说看上去身强体壮的。” 茴娘这才恍然,“紫苏姐是看上那家主人还是他兄弟了?” “应该是吧。”半夏也并不十分拿得准,“紫苏姐只说那日撞见了这家的兄弟两个,没多说别的什么。” “这是喜事,有什么不能提的?”茴娘一时又生出了护短的心思,“无论是举人还是秀才,难道紫苏如今的身份嫁过去还是高攀不成?”她略一思忖,已经定下了主意,“这事关乎到紫苏,再让她去传话就不大合适了,我先写一封信给舅母,让紫苏带去,回头再亲自过去和舅母详说……” 当下就去书房写了信,封好了让半夏回去拿给紫苏,同药材一道送去给邹氏。不禁又感嘆,“这事若当真能成,也不枉当初老太太把紫苏姐安排到我身边,可比更在大哥身边要强多了。” “那是不知道强多少倍了。”半夏忙附和,“只看白朮,也就当时哄住了大少爷,如今儿女都有了,日子却越发难过。上次回去,硃砂就私下里告诉我们,如今大少爷收了桑枝、桑叶,还有白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对白朮就没那么宠了。” “白朮如今的倚仗,也不只是一个‘宠’字了。”茴娘不愿多评论秦嘉蓉的那些糟心事,很快就转了话题,只专心和半夏商量怎么成全紫苏的心意,又问半夏:“你可有看重了的?不要害羞,只管告诉我,如今我也有了些地位和能力了,哪还能成全不了身边人的好姻缘呢!” *** 茴娘盘算得好,可是会试近在眼前,也只在信中和邹氏提了一嘴,并没有再此时用这样的事去分邹氏的神。会试的前两天,王彦还特意提醒茴娘,该派人去邹氏那边看看,茴娘才想到这事。 她忍不住开玩笑,“你对表哥可比我还上心呢。” “嘉琋师兄是难得的青年俊彦。”王彦贊了秦嘉琋一句,又问茴娘:“我听你对嘉琋师兄、还有师娘私下里的称呼,怎的不像是从秦尚书那边论的?” 第121页 茴娘同尚书府疏远的关系,在夫妻相处了将近一年之后,王彦也不可能不知道了。再加上他清楚茴娘在老家长大的事,自然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测。 如今小夫妻两个日益亲近,虽然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但是既然王彦主动问起,茴娘就也没有瞒着他,一五一十地说了秦孟章和白氏的另一层表亲关系。 “我从小在舅舅家长大,一是因为舅舅、舅母心善人好,二也是因为我娘和舅舅的这层表亲关系,不然还不知道族长会安排我在哪个小破房子里自生自灭呢。也是因为这个,我在老家的时候,私下里只论我娘这边的关系,当了外人的面才论堂亲关系。” 王彦只听得摇头,不过,秦嘉琋和茴娘间认的亲戚关系同秦孟远无关,这对王彦自己倒是一件有利的事。虽然秦孟远是他岳丈,但是他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个擅于见风使舵的男人,也看不透他,心里始终都存着提防。 茴娘又说了些自己在老家时的生活,提到绿豆,夫妻两个都是一阵笑。 “可惜舅母他们这一次进京,没把绿豆带来。”茴娘带着一点怀念地道:“说是那狗长大了,带着在路上不方便,嘉玳也不肯放。” “你那小表弟也像表哥似的有读书天赋吗?” “舅母说嘉玳在天赋上只普通,不算是读书的料子,可是暂时也没有别的路能安排给他,只好读书了。” “那可容易耽误了。”王彦只觉得可惜,“还不如一道带来,万一你表弟展现出别的方面的天才,也好从小就培养起来。” 茴娘摇了摇头,“这些事,总要舅舅和舅母做父母的安排才好,咱们外人哪好越俎代庖。”借着这个话引子,她又提起今年预计好的娘家的两件大事,特别是秦嘉蓉的亲事就近在眼前,她是定下要过去的,但是王彦要不要一起过去,总要问一声才能决定。 “我娘家大哥下个月的亲事,你过不过去?” 王彦问清了日子,也有些拿不准,“这些日子父皇交代下来不少差事,会试、殿试的事虽然我们不能亲力亲为,也要避讳着,但是也得跟在大人们身边学习——三哥家里事多,父皇已经准了他自由来去,虽然三哥未必肯放过这个机会……但是我也不好轻易脱身。” “你就看吧,到时候有空就来,忙的脱不开身也是没办法的事。”茴娘也没有逼王彦当下就那定主意的意思,顿了顿,又道:“说实话我也有些不想过去……我虽不认识未来的大嫂,却总觉得我们家坑了人家,很有些不忍心。” “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秦嘉蓉的亲事,王彦不予置评,对于未见过面的秦嘉蓉日后的妻子,他也很难产生什么同情的感觉。更不用说,这种庶长子出生在前的事,王彦也是见得多了,就连皇帝一家,虽然皇后娘娘当初进门的时候大皇子还没出生,但是……总归也是有庶子生在了嫡子的前面。 或许在王彦眼中,这类事都很相近,但是茴娘茴娘就是忍不住替未来的大嫂觉得不值。 “不过,幸亏紫苏姐没真的跟了大哥,如今前面还有好姻缘等着她。”说罢,又添添减减地将紫苏的事说了,“这事若能成,可不是大好的姻缘嘛,比留在大哥身边可强百倍呢!” 王彦听了却若有所思:“这事若能成也好,紫苏如今的身份,出去嫁给举人也不辱没对方的身份。对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身边的侍卫周岑,觉得你屋里那个丫鬟,叫半夏的是个好的,你看……” 茴娘听出王彦的意思,周岑她也知道,虽然年纪大些,却也还不到三十,娶妻虽有些晚,但是如果和半夏互相有意,也不失为良配。可是,这样的事不问过半夏的意思,她也不能替半夏应下,也怕王彦强点鸳鸯谱,忙道:“这总要先问问半夏的意思,她若是不喜欢周岑,我可不答应这门亲事。” 王彦轻笑两声,“你倒是个好主子,很为了身边丫鬟打算。” “那是自然。”茴娘道:“丫鬟就不是人了?总也有自己的喜好,我是不能选了……”她一抬头,见王彦脸色不愉,又忙找补:“我已经有了最好的,身边的丫鬟当然也不能差了!” 第72章 会试放榜那日, 王彦和茴娘也提前派了管家过去, 甫一放榜,就喜气洋洋地回府报喜:“堂舅爷高中了会试第一,是新一届的会元, 王爷、王妃, 大喜啊!” 王彦和茴娘虽然对秦嘉琋中进士十分有信心,却也没想到能摘取会元这样的好成绩,自然是大喜过望,一边让管家给府里派发赏钱, 一边让人张罗礼物,预备等下去梅花胡同给邹氏和秦嘉琋贺喜。 管家又道:“老奴在榜下撞见了秦尚书家的大管家,兴许秦尚书会把堂舅爷一家接到府里去庆贺?” 茴娘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道:“无妨,就算父亲有这个念头,堂兄和婶婶也不会过去,只按刚刚吩咐的去办就是了。” 秦嘉琋高中会元, 这对于整个秦氏一族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秦孟远会派人去看榜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因为白氏的关系,秦孟远和秦孟章之间天然就存着一点心病, 邹氏此番带着儿女进京,没有住在尚书府,另赁院子居住,进京后也只去尚书府里拜会了一次,明面上关系疏远, 如今也未必会热络起来。 第122页 秦孟远想要提携族中的子侄,也是为了他的官路铺垫,但是秦嘉琋却未必缺人提携。茴娘前些日子就隐隐听闻,秦嘉琋似乎得到了某位阁臣的赏识,时常前去拜见。 但是,这位阁臣可不是这一科的主考官——这一科的主考官自然是当朝首辅赵晖沉,他早年是延平太子的老师之一,这些年又同王恒走得很近,茴娘看不准他的立场,更看不穿他提拔秦嘉琋的用意。 可是这终究还是喜事,茴娘让半夏和紫苏重新为她梳妆过,带了两个丫鬟坐上去梅花胡同的马车。 王彦骑马,留茴娘一个人在马车里,茴娘就让紫苏坐到车里来陪她说话。正寻思着怎么才能让紫苏透露出一些她的心意——好歹要问出秦嘉琋隔壁那家的两兄弟里,紫苏喜欢的到底是哪一个吧?弄清楚了人选,这才好让邹氏去探口风不是?前些日子秦嘉琋潜心苦读,邹氏一心顾着儿子肯定没心思帮别人家的丫鬟说亲,但是如今秦嘉琋中了会元,过几日的殿试说不准成绩还能更高,邹氏可不就有心思顾着别的事了? 也就是这时候去向邹氏说明此事,赶着喜庆劲儿,说不准一鼓作气事情就成了。 可是,不等她问出想要询问的话,马车就停了下来,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还是停在了路中央——而不是梅花胡同秦家大门外。 “出什么事了?”茴娘狐疑地看了一眼紫苏,示意她问一问车外的人。 紫苏点头会意,轻轻掀开车帘,“半夏,马车怎么停了?” 半夏就坐在车辕上,回身同紫苏说话也甚方便,她压低了身子,“有禁军的人护着一个宫里的公公追了上来,正同王爷说话呢……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茴娘坐在车内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担心起来:禁军不同于一般的侍卫,由皇帝身边的近侍直接管辖,禁军统领必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们日常护卫皇城,除非由重要事宜,不然轻易不会直面普通百姓,更说不上护卫着除皇帝、皇后外的什么人。 如今他们护卫着一个宫里的太监过来传话……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她眉头紧蹙,只觉得度日如年,恨不得冲过去听听那位太监到底说些什么。只是碍于体统……正隐忍着,前面随侍在王彦身侧的康健调转马头走了过来。 “王妃殿下。”他没有让半夏传话,而是直接凑近了车窗帘,话音顺着窗帘的缝隙飘进了车里,“王爷让小的过来告诉您,梅花胡同那边不能去了,咱们得赶去淮王府……陛下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也都已经赶过去了。王爷已经让管家去梅花胡同送信了,堂舅太太和堂舅爷不会怪罪您的。” “出什么事了?”王彦在朝中学了那么久的办差,跟的都是老成持重的臣子,在人情世故上自然不会出现疏漏,这些事茴娘都放心交给他张罗。她如今关心的就只有一件:他们去淮王府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淮王府的人急进宫送信,说是皇长孙有些不好了。陛下派了太医院几乎所有太医到淮王府给皇长孙看病,又带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亲自过去探视皇长孙,如今怕是……” 茴娘怔了怔,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车里,紫苏自然也听见了康健的那一番话,她脸上露出十足的惋惜,等康健的马蹄声走远,才唏嘘道:“皇长孙才多大……还不到两岁吧?可惜了……” 茴娘也还在怔忪,她同皇长孙见面不多,待嫁的时候就不说了,嫁给王彦后,也不过在新年皇家大宴、及几位长辈的生辰宴上见过几面。她刚嫁给王彦的时候就听皇后和庆妃提起过,说皇长孙身子不好,体弱多病,几次见面,也只觉得这孩子身子羸弱。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这个和她只有几面之缘的孩子会这样脆弱。 说起来,他作为当朝皇长孙,虽然父亲不是太子,却也在某种层面上代表了一种“长”,按理说,他甚至有资格在他父亲之前继位。 “皇长孙,承天下之大运”,这是在他的洗三宴上皇帝亲口说出的话,甚至他的小名就叫“承儿”,是王恒如今争夺储位最大的倚仗。 只可惜…… 他们一行人赶到淮王府外的时候,府内上上下下已经被白色包裹,说明皇长孙王承已经在他们到来之前去世了。按理说,这样还不到两岁的小孩子去世,一般人家是不会大办丧事的,但是皇长孙去世自然又不相同。 茴娘下了马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晕红了眼圈。 淮王府内,哭声此起彼伏,有侍从行过礼,引着他们进了正堂:隆宁帝坐在堂屋正中,三皇子王恒伏身在他的膝上,哭得不能自已。贵妃满脸恨意地指着一位年轻媳妇,茴娘走得近些,才看清那年轻媳妇正是淮王妃曹照婷:她衣衫简朴,发髻也只是随意挽在脑后,眼眶中簌簌流着眼泪,不露出一点表情。 皇后坐在一边,随也在流泪,却无论如何都像是个局外人。王彦和茴娘进屋后,朝长辈们行过礼,又说了几句道哀思的话,得了隆宁帝的示意,就默默站到了皇后身边。 不一时,四、五、六三位皇子也带着各自的皇子妃来到了淮王府,更有曹尚书一家,还有礼部、钦天监各位执事大臣,也都来到淮王府,请示皇长孙的丧葬议程。 第123页 隆宁帝忍着悲痛下旨,皇长孙的一切丧葬规制,都按照皇太孙的规格置办。 大臣们虽然惊异,但是隆宁帝如今正是最悲痛的时候,他们劝都不敢劝。再说,逝者已矣,皇太孙和皇太子在臣子们心中的分量也有很大不同,在相互使过几个眼色之后,也就领了旨意,依此办理了。 大臣们一来,女眷就纷纷回避到了后院,消息传来的时候,曹氏脸上依旧无悲无喜,还是那副面无表情默默流泪的样子,四皇子妃、五皇子妃、六皇子妃神色均有些错杂,只有贵妃脸上闪过一抹狂喜,下一瞬,她就不顾形象地扑倒在地,高呼隆宁帝仁慈,又让她的亲孙子安心归土。 茴娘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嘲讽:王承的死,换来了一个名分,以及王恒更多的政治资本,而贵妃,也就因此而满足了。可是如果王承知人事,知道这些后,他还能不能“安心”呢?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一下头,只见皇后娘娘正一脸淡漠地看着贵妃。她不禁心中一动:刚才贵妃可是当着皇后的面说出那些话的,皇后娘娘就由着她这样大放厥词? 不过以皇后娘娘的城府和休养,她自然也不会在当下挑贵妃的礼。皇长孙刚刚故去,就算是为了安抚爱妃和爱子,隆宁帝也不可能在此时责怪他们一时的言语不当。 国朝习俗,长辈不给晚辈服丧,皇家更是如此。固然隆宁帝痛失爱孙,却也不过让礼部的人好生操持,甚至提高规格——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一直留在淮王府的道理。到了晚间,众人在淮王府内草草吃了一顿饭,就各自回家了。 皇子们自然要先护送隆宁帝、皇后及贵妃回宫。 在淮王府内,贵妃一副当家夫人的派头,等一出了淮王府,她就不敢同皇后争了,做小伏低,等皇后先上了轿,才登上后面的轿子。期间还不是啜泣,引得身边侍女频频低声安慰。 若是没有在内院时说的那一番话,茴娘或许还会觉得她是真心为了孙儿的故去而伤心。但是有了那一番话,她看着贵妃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错杂,觉得她如此做张做智,就是在演戏给隆宁帝看,想让他多偏心王恒一些——最好把大统的位置也偏心给王恒才好呢。 站在茴娘的立场,自然觉得贵妃和王恒贪心不足,但是——她到底还是存着一份对“人性本善”的期待,相信“虎毒不食子”,不愿意把王恒往更卑劣的方向猜测。皇长孙从小体弱多病,王恒不会盼着儿子早死,更不可能一手促成此事。如果这样来看,皇长孙的死,确实就是他年小福薄,承不起“大运”。 既如此,贵妃和王恒想着借着此事上隆宁帝的哀思推上一把,达到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一整个晚上茴娘心里翻来覆去都是这点事。她心里有事,睡得就有些不踏实,连着翻身两次,就把王彦也闹得无法安睡。他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的,“你怎么还没睡?是见了承儿的事,吓着了?” 茴娘一怔,“这有什么好吓着的?” 王彦抿了抿唇,“我当你看着承儿,就担心起以后咱们的儿子来……” 茴娘不禁失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孩子还没有呢,哪有提前担心这些的道理。”被王彦这么一打岔,她就忘了思忖贵妃的事,回想一下,就觉得王彦的那句话里的情绪似有些不对,她略带着些诧异地反问,“你……你怎么胡思乱想这些?” 王彦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才翻了个身,道:“睡吧。” 茴娘盯着他的后背凝视了片刻,才也翻了个身,默默闭上了眼。这一次,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73章 皇长孙病逝, 虽然按例无需国丧守孝, 但是隆宁帝心情受影响,大臣们体恤皇帝的心情,很多不急、有缓和余地的事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殿试就是其中之一。 往年会试和殿试之间最多也就间隔十余日, 但是今年却间隔了将近一个月, 还没有阁老敢安排日子。如此一来,参加会试的读书人,暂时就被绊在了京城。读书人扎堆,很难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大臣们也怕他们无聊做出些意气之争,闹出事来,几位阁老商议之后, 将二甲以上的进士们,统统送进了国子监。 一晃就过了大半年,在重阳节后,隆宁帝终于授意阁老们安排了殿试, 秦嘉琋更是在殿试上一举夺得头筹, 成为新科状元。 秦家自然是大肆庆和一番,连秦孟章在老家办过流水席、宴请过一众族亲后, 都带着小儿子上了京城,茴娘见到舅舅和表弟,自然更是欢喜,只可惜绿豆没跟着进京来,而是留在老家, 由多年的忠僕代为照料。 秦孟章进京,自然少不了同秦孟远相见——秦孟远似是不知他同秦孟章之间有嫌隙似的,也是多年官海历练,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见了秦孟章,脸上一点尴尬不露,先问村子里的事,又对秦嘉琋赞不绝口。秦孟章起先还有些淡淡地不自在,后来说着长子的事,也就渐渐放下了往事。 舅舅同父亲见面——即便表面上看是父亲接待族亲,茴娘也不好不露面。说起来,这小半年她回娘家的次数可不算少,先是秦嘉蓉的婚事往后错了两个月,却也在七月里成就好事,苓娘也在八月出嫁,兄妹两个紧挨着一前一后,连着操办了两场喜事,尚书府是着实忙乱了一阵。 第124页 紧接着又是秦孟远、魏氏的生日。连着几次下来,茴娘倒是发现自己同秦嘉蓉的媳妇高氏十分投缘。 虽然和秦家比,高氏的出身算不上高门大户,也算不上书香世家,但是高氏性格亲和可爱,又不失心计,嫁过来几个月,不仅讨了老太太和魏氏的欢心,连秦孟远都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只是对秦嘉蓉淡淡的,只取“周全得体”四字。 可是,即便如此,秦嘉蓉也并不讨厌她,甚至在白朮几次挑拨离间之后,先训斥了白朮。 这样好的姑娘,配给秦嘉蓉实在是暴殄天物!茴娘心里觉得可惜,就连她,都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同娘家走动的频率,只为了同高氏多说些话。 这一次回娘家,秦孟远还提起了珊娘的婚事——秦嘉琋高中状元,他的亲事已经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了,很多人打听到他有一位适婚年龄的妹妹,就想要把状元妹妹说进家里。又知道秦孟远和秦嘉琋之间的族亲关系,把话递到秦孟远这里,也不是什么奇事。 茴娘起先还担心魏氏从中作梗,要把珊娘说给她娘家子侄呢,没想到这一次魏氏倒是没有转什么龌龊念头——话说回来,重生一世后,魏氏倒像是真转了性似的,从来没在家中小辈的婚事上插过手,同上一世截然不同。 最后,还是有秦孟远和秦孟章一同选定了一位新科进士,年纪比秦嘉琋略大,成绩虽不如秦嘉琋好,但是这个年纪进士功名在身——还未曾婚配过,这样的人选本就难寻。秦孟远还特意让人去打听过,这位孟进士家里也算是望族,他家虽不是宗房,却和宗房族长一支是两重亲戚,家境富庶,珊娘嫁过去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吃苦。 而且还是家中次子,珊娘嫁过去不做长媳,身上需要承担的责任总要小些,秦孟章和邹氏也不用时常担心女儿。 这门亲事,茴娘左思右想都挑剔不出缺点来,唯一的缺憾,就是珊娘嫁人后,如果姑爷不留在京城,日后天南海北,姐妹两个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想到这里,即便亲事定下后,珊娘论理就该跟着父母一同回乡准备嫁妆,茴娘还是费劲口舌,把珊娘留在了京城。只是,即便珊娘留下,也没有住在郕王府的道理,只能住在秦家。如此一来,也就是茴娘往郕王府走动的次数、或是派人去郕王府接珊娘的次数多了几次罢了。 秦孟章和邹氏夫妇要赶在腊月前回老家,准备祭祖等事宜,长子和女儿都留在了京城,小儿子却是要带在身边的。茴娘送走了舅舅、舅母和表弟,又陪着珊娘说了一会子话,安慰了第一次真正离开父母、借住在亲戚家中的表妹,带着一点疲惫回到府里,紫苏立时就迎了上来。 在邹氏离开之前,已经亲自保媒,为紫苏定下亲事,如今紫苏也是待嫁之身,自然更要避讳着秦嘉蓉,少往秦家跑了。茴娘就安排她和半夏调换了差事,管着府内的事。她这一回来,紫苏自然是要向她回禀今天一天里发生的事,若是有人给她送了贴子,或是宫里传出来什么消息,也要及时知会她。 “殿下,今儿您一出门,荣成公主就派人来给您送了一封信。” 茴娘正由着半夏给她拆头上的头面,自己摘耳环,听说荣成公主差人送来了信,手上动作就是一顿。最近有珊娘陪着,皇长孙去世后宫里气氛又凝重,总有些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架势,她没事就不太进宫,也有一点疏远了荣成公主。 如今荣成公主主动送信过来,茴娘拆开一眼就扫了个大概,果然不出她的意料,荣成公主来信是和她约时间到郕王府见面的。想来,宫里气氛压抑,公主也想找个机会出来松快松快。 茴娘当下就走进书房,提笔给荣成公主回了信,交给紫苏,“今天有些晚了,明儿差人送到宫里去。” 紫苏接过回信,又同茴娘商量了一些家务事,王彦从外面走了进来,才退出了屋子。 *** 荣成公主或许是真的在宫里憋闷太久了,几乎是甫一收到茴娘的信,第二天就到了郕王府做客。 茴娘自然少不得殷勤招待,并做好了倾听抱怨的准备。不想荣成公主到来后,并没有抱怨宫中一句,也没有拉着茴娘骑马、玩游戏,反而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一车闲话,到底也没明说什么。 荣成公主虽然性子活泼,却只是爱玩,并不是喜欢说闲话的性子。而且从她到来后的各种表现来看,她明显是带着目的来的,但是从头到尾都…… 茴娘心里本就有些疑惑,到后来同荣成公主说话的时候反应都慢了一些,却是直到送荣成公主出了郕王府的大门,慢慢踱回内院,又呆愣了一会儿,才猛地回过味来。 荣成公主刚刚话里话外,就是一直在打听她舅舅家的事啊! 先问她那天去做了什么,她自然而然就回答送表舅、表舅母离京。荣成公主知道她从小在表舅家长大,同表舅一家感情深厚,顺势问她表舅一家为何这时回乡,又问了些关于她表哥表妹的事——甚至还状似无意地提过几次秦嘉琋。也是茴娘太心不在焉了,才没有立时生出惊觉之心,发现荣成公主太过频繁地提起一个男人了。 这一缓过神来,她真的是有些被吓到了。如果她的猜测成真,那……国朝驸马,向来讲究不涉政事,就算荣成公主最后真如了愿,秦嘉琋状元之才,余生避居于公主威名之后,也难免屈才了。 第125页 可是,以隆宁帝和皇后对荣成公主的宠爱程度,也未必就捨不得这一个小小状元郎了。毕竟,秦嘉琋虽有才华,却还并未展现过自己的才干,就连这才华——他到底不是国朝从开国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此番高中状元,并没有引起朝野上下的侧目。就说三年前,上一科的状元,也不过只比他年长两岁,说起来年龄差得不是太多,在翰林院呆了三年如今已经外放了,和他比起来,秦嘉琋也算不得太过出挑。 茴娘会矛盾,也只是因为秦嘉琋是她的亲表哥、亲堂兄,从小一道长大,知根知底。不然,凭她和荣成公主的交情,她也只会觉得就算是状元郎又如何?能尚皇后嫡出的公主,状元郎那也是高攀了。 “姑娘。”半夏唤了茴娘一声,如今三个丫鬟中也就只有她偶尔还会带出旧日的称呼来,也往往是在察觉茴娘神色有异的时候。 “怎么?” “奴婢看姑娘自送走公主殿下后就一直沉着脸色,是不是咱们王爷……” “不与王爷相干。”茴娘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下,还是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半夏。 那毕竟只是自己私底下的猜测,荣成公主那边可还没露准意呢,就算半夏是她的心腹,得她信任,这种涉及男婚女嫁、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事,也不好随意吐露,一个弄不好,也是要坏人名声的。 就连王彦,她都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 她能看得出来,王彦很看重秦嘉琋,但是同时他和荣成公主间的兄妹感情也很深厚。就算告诉了王彦,一来她没有证据,只凭猜测恐怕有枉做小人的嫌疑,二来她也不能肯定,王彦会不会帮她,把这事给搅了。 茴娘对王彦,到如今也还不能十足信任,不能确认他能在遇到所有事的时候都站在自己一边。之前一年多,是根本没遇上过什么事,但等如今遇上事了,她就有些慌乱。 连半夏都看出来自己的不对了…… 茴娘勉强笑了笑,只觉得心里越想越乱,索性起身去了书房,铺了纸,翻出字帖临摹起来。写了两张大字,心情真的平静下来,一扭头,留意到半夏站在自己身侧剪烛花,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已经过了平日用晚饭的时候了。 “王爷还没回来?”茴娘侧过头问半夏。 “还没……”半夏刚说了两个词,就见连翘掀帘子走了进来,“半夏姐姐,王爷回来了。”她一抬头,见茴娘已经放下手中的笔,才又收敛神色,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茴娘微一点头,拍了拍裙角,走出了书房。王彦恰在这时进了主屋,已经换下了出门的华服,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但是一脸凝重,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出什么事了?”茴娘忙迎上去,在她的记忆中,成亲一年有余,王彦很少把外面的情绪带回府里,特别是他们两个人起居的这间主屋卧房。今天满腹心事地进来,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王彦盯着茴娘看了半晌,才抿抿唇,道:“今儿下午皇后娘娘差人把我叫进宫里。” 茴娘心里一沉,顿时就觉得不妙。 “娘娘问我,你表哥……嘉琋兄可曾有婚约在身,说……” 第74章 荣成公主看中了秦嘉琋, 这显然是已经得到皇后的默许后, 才来找茴娘打听消息的——之所以没有明着问,恐怕是因为这事在隆宁帝那里还没有得到保票。 而这里面的缘由,就更不好猜度了。或许是因为隆宁帝捨不得女儿, 想要选择一位家世更好、和荣成公主看上去更相配的驸马。或许是朝中大臣有人反对——例如首辅赵晖沉, 秦嘉琋是他任主考下的会元,在外人看来,自然是他的得意门生——就算其实不是,有了这样的成绩, 也自然会得到赵晖沉的看重,此后说不准就能得到赵晖沉的栽培和扶持,甚至成为赵晖沉的嫡系学生都有可能。如果赵晖沉真的看重秦嘉琋, 不愿意让他当驸马,给了隆宁帝软钉子碰,也不是没可能。 隆宁帝虽是皇帝,但是这个皇帝从少时起接受的就不是帝王教育, 为人天性也不够勤勉, 对内阁的依赖较大,在很多事上都没那么随心所欲。虽然一般来说大臣不会管皇帝给自己女儿选夫婿的事, 但是涉及到首辅看重的得意门生,那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秦嘉琋在赵晖沉的心中未必有如此高的分量,值得他为了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驳回隆宁帝的决定。毕竟,他虽然身为内阁首辅, 但是如果真的惹怒了隆宁帝,还是有管帽被夺的危险的。 王彦表现出来的,他对这件事的严重程度,看得比茴娘还要更重许多。吃晚饭的时候也一直沉这个脸,匆匆用过晚饭后就回了书房,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一晚上就没回来,怕是直接就睡在书房了。 第二天早上茴娘醒来,摸着边上并不温暖的床褥,叫了半夏进来,“王爷起来了没有?” 半夏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手巾,一边为茴娘擦手一边回答:“王爷一大早起来,早饭都没吃就出门去了。” “王爷昨儿晚上几时休息的?” “听前院的小厮说,书房的灯过了三更还亮着,王爷也不叫人进去,就自己一个人在屋里闷着。” 第126页 茴娘嘆了口气,王彦这般看重秦嘉琋,她也是真没想到。就连她自己,虽然也为了秦嘉琋的前程忧心,却不至于到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地步。 而且,就算夫妻两个再担心,做决定的终归还是隆宁帝,身为一方的表妹、另一方的异母兄长,他们两个的身份是最微妙的,不说极力促成,更不能直言反对。他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罢了。 *** 不想,这一等就直接等过了正月——正月里宫里事多且繁杂,隆宁帝和皇后都没可以提起这事。但是,一点话风都不露,就让茴娘心里有些打鼓了。她也不敢直接去问王彦:腊月里,不知怎的,亲近王恒一派的大臣忽然开始攻击王彦,鸡蛋里挑骨头地寻出很多他的错处,连天地换着人上摺子。虽然隆宁帝没有理会这些空穴来风之言,但是王彦也少不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再被人抓到把柄。 茴娘自然也就夫唱妇随,连家门都少出,只差人去接了三、四次珊娘过来——而这三、四次中,又有两次遇见了荣成公主忽然上门…… 荣成公主虽然爱到郕王府来做客,但是每次都会提前让人送信支会一声,一声不吭就上门来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茴娘第一次就生出些疑惑,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这疑惑也就只能被压在心底了。 而当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的时候,虽然荣成公主极力压抑自己的愧色,但是茴娘又怎么会不生出更多的疑心?她几乎当时就可以肯定,秦家之内一定有人往外送消息了。至于这个消息是送给了谁,王恒还是别的什么人,亦或是直接送进宫里,这就不是她能凭空断定的事了。 秦家这是有人,或许还同别人联手,想要操控秦嘉琋的婚事啊!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茴娘心中就忍不住生出恨意:这人的人选,很有可能就是魏氏,她同贵妃、王恒一脉联手,想要打压秦嘉琋——至于秦孟远,他虽然也不是没有嫌疑,但是秦嘉琋是他的族亲,比起当上驸马,走仕途其实对秦孟远的益处还要更大一些。 毕竟当上驸马,也不过就是个富贵闲人罢了。而走仕途,叔侄俩在朝廷内外可以互相呼应,就不显得那样势单力孤了。 茴娘怎么想,都觉得和外人通消息、把她请珊娘到郕王府做客的消息透出去的人是魏氏。而和她通消息的人一定是贵妃或是王恒!至于贵妃一派为何要极力促成这份亲事……这也没什么捉摸不透的,或许就是防着秦嘉琋和王彦之间师兄弟、连襟的双层关系,生怕日后秦嘉琋成为王彦的股肱之臣,对他们的大业造成妨碍,一心想着要把秦嘉琋逐出士大夫阶层,这是其一。其二,荣成公主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女孩子不能继承大统,他们母子二人借着这件事讨好了皇后,对日后自然也有好处。 这方方面面,无不从旁印证了茴娘的猜测。而这,还不算上荣成公主对珊娘那带着一点笨拙的讨好的表现——也不知荣成公主是怎么看上秦嘉琋的,如今表现得就像个情犊初开的寻常少女,她自己固然无知无觉,还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但是以茴娘对她的了解,在茴娘眼中,她那点小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不过,不同于荣成公主的蓄意拉近关系,珊娘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和小心外,待荣成公主十分客气疏远。虽然没有什么失礼的事,但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似乎并不太愿意同荣成公主扯上关系。 茴娘心下猜测,恐怕是珊娘已经从某种渠道——或许就是秦家上层某个人说漏了嘴——已经得知了隆宁帝和皇后有意让秦嘉琋尚公主的事,甚至知道了人选就是荣成公主,而且也已经了解过当上驸马的后果。她心里向着哥哥,又不稀罕那份天大的荣华富贵,只盼着哥哥能一展所学,实现自己的抱负,自然看着荣成公主就有些别扭了。 说不定,小姑娘的心底,早就把荣成公主看成了妨碍兄长前途的恶人了。 原本在茴娘看来,珊娘同荣成公主之间,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疏远一些也无伤大雅,反而对双方都好。但是,虽然茴娘不愿意承认,但是她们两个成为姑嫂的可能还是太大了,若是一不小心让荣成公主看出来珊娘对她的不满,日后很容易生出麻烦。 为了避免这样不美的事发生,茴娘只好减少了邀请珊娘上门的次数,也很少往秦家跑,只在正月里回去了两次,又趁着宫中事多,请珊娘到家里来了一次。 这样一来,这个新年珊娘就在京城呆得十分无趣,茴娘看着心疼,只好拉着她问:“是不是离开舅舅、舅母心里难受?也是我想浅了,你就快出嫁了,还能再同舅舅、舅母一起过几个除夕?你若是想家,等出了正月,就送你回去,同舅舅、舅母多团聚些日子。” 提起秦孟章和邹氏,珊娘眼中露出热烈的想念,但是她却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不回去,我就留在这里,帮哥哥分担——我倒要看看,这事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她没有明说“这事”是什么事,但是茴娘不至于听不懂——正因为听懂了,她的心情才更复杂:珊娘这肯定是觉得她哥哥被人欺负了,还没出说理去。而恰好这欺负人的一方还是茴娘的婆家,她现在连安慰的话都不好出口。 第127页 珊娘看了看茴娘,却“噗嗤”一笑,“姐,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和姐夫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我不怪你们!我只是……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看不惯我哥,一心想着打压我哥!”她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见茴娘意欲张口,又道:“我知道,我能看得出来,她……公主应当是真心喜欢我哥的。虽然这不合规矩,我也想不出来她是怎么看上我哥的,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回应冷淡,她也不生气,她是个好人。” 茴娘想要开口,也是想着替荣成公主分辨几句。荣成公主或许任性,但是心肠不坏,珊娘要是一直对她心存偏见,日后做了姑嫂,关系处不好,为难的还是秦嘉琋和舅舅、舅母。 好在珊娘虽然对这门亲事有些牴触,却并没有迁怒于荣成公主的意思——就连秦嘉琋自己,恐怕都是如此。 “咱们做女子的都不容易。”茴娘就拍了拍珊娘的手,“就算是国朝的公主,也少有像大长公主那般好命的,咱们这一代,好歹是没遇上和亲的事,这才容得下荣成公主挑一个自己喜欢——再有,也是因为延平太子去得早,皇上心疼这唯一剩下的嫡女,就因为这样,才少不得被人拿来做文章。说到底,都是那群眼里只有利益的人太该杀,什么事只要有一丁点能被他们利用上的,就非得翻腾出浪花来。” “是啊,公主也是被人利用了……”珊娘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玄妙难辨的神色,“可是,她就算被人利用,那也都是她爹、她哥哥。她享到了荣华,眼看着又能心想事成,受这点委屈又能如何?我只心疼我哥——这事也不知怎么就人尽皆知了,大哥现在在翰林院,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没人支使他做事,也没人肯私下和他来往。他们早就认准了大哥日后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都不留……” “还有这样的事?”茴娘一时也有些听住了。她紧蹙起眉,秦嘉琋一得了功名,就按惯例进了翰林院,这是历届状元最正统的路子,若是没有公主这件事横插一缸子,最快三年后外放,慢慢往上爬,顺利的话等到四十岁上下就能回京了,倒时候少不得是个侍郎,必定是同年中最出息的一个,周围人还不从现在开始就竞相巴结、和状元郎打好关系?这般客气疏远,不过是看准了秦嘉琋要尚公主,日后走勛戚的路子,和文臣自然就不在一个圈子里了。这群进士,大多从小一心苦读,没怎么见识到世道的艰难,又刚入官场,未曾见过官场黑暗,是最天真、清高的那一群人,还不屑于同勛戚们混迹在一起,自然不会同秦嘉琋亲近。 文臣们疏远他,勛戚们也还未曾接纳……恐怕对于现在的秦嘉琋来说,无论这事成与不成,尽快有一个结果,摆脱这不尴不尬的现状,才是当务之急。 第75章 茴娘心里为了秦嘉琋着急, 好在隆宁帝那边也没有葳蕤得太久。一出正月, 王彦就几次回来说,隆宁帝已经透出口风,荣成公主的亲事成与不成, 在最近就能出个结果了。 “是赵阁老, 总还想保一保嘉琋兄,一直劝父皇另择他人。但是父皇恐怕早就拿定主意了,皇后那边自然一心盼着女儿有个好姻缘,嫁个可心的人, 再加上贵妃也极力促成此事,翻来覆去地提这门亲事的好处,父皇的主意一旦拿定, 应该就不会改了。” “这样也好,起码有个结果了。”这话脱口而出后,茴娘才注意到王彦诧异的神色,又忙解释, “上一次珊娘过来, 你不在,她私下里告诉我如今大表哥在翰林院处境尴尬……我见识少, 心眼也小,就觉得大表哥起码是个状元,那群翰林凭什么看不起大表哥?大表哥在翰林院做得不开心,那就离开好了——如果尚公主就能离开翰林院,那就尚公主, 一个翰林的位置,好稀罕吗?” 王彦以前并非没见识过茴娘的护短,连身边的丫鬟都极力不让受委屈,更不用说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哥了。但是,茴娘的外祖父、生父、表舅,可都走的文人学子的路子,她这般明着露出对文人的不屑来,也确实是大胆。 不过,如果能这样想,也比为了这件事从此同荣成公主疏远强多了。只是…… 王彦自己也还是有些意难平,上一世秦嘉琋一心想着为亲人讨回公道,处处同王恒作对,最终没能落得个好下场。但是在王彦心里,秦嘉琋确有经世之才,这般人才不能走传统大臣的路子,最后官居首辅,着实是可惜了。 他盯着茴娘看了几眼,就嘆道:“当荣成的驸马,当然日后也必得父皇、皇后娘娘看中。但是嘉琋兄的一腔经世之才,恐怕就要空付了。” 这确实难免可惜,但是茴娘可不觉得,在荣成公主看中秦嘉琋之后,如果——就算秦嘉琋在众人的帮助下拒婚成功,他日后就能有个好前程了?隆宁帝还指不准有多厌恶他呢,不打压就不错了。大臣这条路,恐怕……除非是王彦上位,不然大表哥是想都不要再想的了。 不过王彦肯为秦嘉琋感到惋惜,茴娘觉得有些暖心。诚然,这是因为秦嘉琋确实才华出众,但是…… 她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同王彦说起了家里别的事。 第128页 *** 又过了几日,皇后召茴娘进宫说话,茴娘心下猜测,恐怕就是说这门亲事的事了。 果不其然,进得皇后宫中,坐下例行寒暄过后,皇后就状似无意地提起了秦嘉琋。只可惜,今儿不知为什么庆妃不在皇后宫内,其余小妃嫔就更没有资格侍奉在侧。茴娘还愣了一下,才回道:“娘娘听得没错,新科状元确实是臣妾的本家堂兄。” “我听说,你这堂叔,就是崇实书院的院长,家境不至于艰苦吧?” 茴娘微微一笑,“村子里的人家,再富庶,日子也没法子同宫里面比。但是堂叔家里算不上艰苦——我们村子里本也少有家境艰苦的族亲。说不上大富,但是‘殷实’两个字还是称得上的。” “那就好。”皇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家境殷实就好,就怕……”她顿了一下,收住了后面的话。 茴娘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神情。皇后当初能嫁给皇子,自然出身不会太低,起码算是个中等人家。一辈子没吃过苦,会对村子里的生活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算如今贵为皇后又如何?没见过、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恐怕对西北的村子……大部分时间能有个印象,也是因为那边又闹了什么灾祸,这样能留下的印象,能好才是怪事。 若是在别的时候,恐怕皇后也不会流露出自己对西北农村无知的一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她家的地,在表面上当然要一视同仁,哪能分三六九等呢!也就是在涉及到女儿婚事的时候,担心婆家太穷,女儿日后受委屈,或者全家人眼浅,给女儿带来麻烦。这一片慈母心肠,茴娘也很能理解。 皇后的唇边这才荡起笑意,“也就是你堂叔这样的人家,世代书香,出来的孩子行事最是放正。自见过你这位堂兄后,皇上就时常私下里提起,十分欣赏你堂兄的人品,直说恨不得拉过来做自己的儿子,把老七他们兄弟几个都给比下去了——这造化不就来了?”她紧紧盯着茴娘,注意着她的表情神态,“皇上有意,想把荣成许配给他,这门亲事若成两日后你们就是两重亲戚,你和荣成就更亲近了!” “真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茴娘此时只恨自己不能表现得更激动一些,她平素不大擅长做戏,如今就难免表现得带着几分假。但是这事能真定下来,她也确实松了口气——能有个结果,就比不上不下地半吊着强多了。“我堂兄从小眼光就高,早就说要等有了功名再说亲。我堂叔、堂婶一直都没能为他相好人家,心里也不是不着急,谁知道这大好的姻缘就在这里等着呢!” 皇后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又真切了几分,“所以说,心气高也是好的。”她看了看茴娘,“可见你堂兄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但是,走文臣的路子有什么好?考中了状元,也只能当个翰林,到时候恐怕还会夹在几方之间为难。当了驸马,照样能济世济民,还不用受那些党派倾轧的夹心气,不是更容易做自己想做的事?” 茴娘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皇后恐怕早就知道秦嘉琋对这门亲事并不热衷,甚至连他不热衷的理由都一清二楚,这是在透过她向秦嘉琋递话呢。不过……皇后这话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错。驸马是个富贵闲人的位置,这似乎是国朝上下默认的事实。但是,谁又真的规定,当驸马的就得闲散一辈子,什么事都不能做呢? “娘娘的话真是金玉良言,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事,身处的位置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看他的心,他想做什么事。一味地抱怨自己被身份束缚,其实还是看得浅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皇后见茴娘这个负责传话的人已经被说通,心满意足之下,就露出了几分疲态,“好了,你去后面看看荣成吧……这些日子,也不知谁传了些风言风语到这孩子耳朵里,她以为自己婚事不顺,心里不踏实,人都瘦了一圈,我这个做娘的,看着也心疼。你去劝解劝解,我看她很听你的话,也许你一说,就有精神了。” 茴娘可不觉得荣成公主很听她的话,只是她对公主也不失关心,听说公主身子不好,自然而然就露出关切地神色。皇后见了自然心里更加熨帖,勉励了茴娘几句,就让心腹宫女亲自送茴娘去荣成公主房里。 荣成公主这一、两年都住在长信宫后面的斜晖殿内,茴娘跟着宫女过去的时候,荣成公主正坐在窗根下面对着一盆兰花发呆,听见身边的人说茴娘来了,才露出些笑意,“茴姐姐,你可算进宫来看我了。” 在茴娘的记忆中,荣成公主几乎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开朗鲜活的,只有在偶尔提到亲哥哥延平太子的时候,脸上才会带出片刻的黯然,也很快就会被遮掩起来。 但是今天的荣成公主,却在茴娘面前少见地露出了几分侷促。她拉着茴娘的手,挨着茴娘坐下,东拉西扯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茴姐姐,他……是不是很不喜欢这门亲事呀?” 若是换了珊娘含羞带嗔地说这句话,兴许茴娘就要戏嚯地会问一句“他是谁”了。但是对着荣成公主,茴娘就没那么放得开了。再加上这事实在是有些尴尬,茴娘也根本不敢开玩笑。 第129页 “哪有的事。”她开口替秦嘉琋分辨,“公主金枝玉叶,谁娶了你都是天大的幸事……是谁告诉公主这话的?” “上次贵妃过来……”荣成公主一开口,就自己也意识到了不会。她尴尬地一笑,“我也是傻了,怎么能信她的话?” 茴娘微微一笑,安抚地拍了拍荣成公主的手背,“你也是一时乱了方寸,能自己想通那就是最好了。而且,我表哥如今处境尴尬,恐怕盼着这事尽快有个结果都来不及,怎么会不高兴……就算是不高兴,也同公主你没什么关系。” “他现在处境不好?”荣成公主连忙追问。 “也说不上不好,就是……”茴娘特意停顿了一下,待荣成公主更焦急一些,才缓缓道:“我表哥在翰林院,那些文人最是清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消息,都远着我表哥呢。” “那些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荣成公主皱着眉娇嗔着道。 茴娘提起这件事,本就是想要勾起荣成公主对秦嘉琋的护短心理,也转移开荣成公主对秦嘉琋“不愿意娶自己”的忧虑。就算之后再有人在公主耳边吹风,说秦嘉琋看上去不高兴,公主也会觉得这是因为他在翰林院做得不开心的缘故。 “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去告诉父皇去!” 荣成公主鲜少有如此任性的时候,或者说,她的成长过程中原本就接触不到什么政治上的事和朝臣,就算想要背后告状都无从告起。若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向隆宁帝告了那群翰林的状,日后传出去,对秦嘉琋名声的影响就更大了。 茴娘忙拦住荣成公主,“公主去向皇上告状,虽然或许能堵住那群翰林的口,但是我表哥知道了也不会开心。不如等这事顺利了结——再说,天下文人嘴是最利的,又大多有一股子孤勇,能不能真的堵住他们的嘴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公主您和我表哥,名声都要坏了!等成亲后,自然就没人敢疏远我表哥了。” “是啊,等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他了!” 第76章 状元郎尚公主, 虽然文人心里多以为耻, 但是在老百姓眼中,这还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大热闹、大喜事。 婚事办在五月,刚好是最适宜的天气, 茴娘身为两重亲戚, 自然是跟在皇后身边,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个多月——很多皇后不方便、不值得直接出面的事都交给了她去办。待婚事结束,又忙过男家认亲、女家回门等几件大事后,茴娘消消停停地歇了三五日, 才觉得自己的元气有些歇回来了。 而就在这场婚事结束后不久,淮王妃曹照婷的祖父、户部尚书曹襄就被人接连上书弹劾。他管着户部,是国朝钱袋子的大管家, 本就是一个难做到清廉的位置,想要抓把柄,那基本就是一抓一个准。 曹襄原本并不把这几封弹劾他的奏摺放在心上——对于他这样位置上的人来说,弹劾的奏摺每个月要是没个一、两封, 那才是怪事。为官多年, 他早就对这些弹劾习以为常,但是他资历老, 又有所依仗,那些小官小吏能奈他何? 可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却愈演愈烈,不出半个月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连茴娘都有所耳闻, 这日用晚饭的时候,就和王彦闲聊说起,“三嫂祖父的事,可是闹得越来越大了,今儿半夏去探望紫苏,听说路边的小贩,张口都在说户部尚书的八卦。” 王彦一脸的似听非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这事是故意闹出来的。”他看了茴娘一眼,才笑道:“三哥给嘉琋兄找了那么多麻烦,也总该收到些回礼才公平。” 茴娘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说,荣成能见到我表哥,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个倒真是纯属偶然。”如今秦嘉琋正式成为当朝驸马,王彦再提起这事,态度里也只剩下无奈了,“但是翰林院那边的事,背后有三哥的影子。” “我就说!表哥那么好的人品和性子,最不会得罪人的了,没有人在背后撺掇,怎么会受到同僚的排挤?”茴娘恨恨地拍了拍手边的方枕,又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这事的人可信不可信?” 王彦一摆手,“这事我也只是听说,消息是从赵阁老那边传来的。” “赵阁老?” 王彦点了点头,“这件事能闹得这么大,我看背后也是赵阁老在推……他是首辅,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不可能存在侥幸,论本事,比三哥和我都要大得多了,甚至就连父皇,在这些事上的手腕都未必比得过他。之前也是他,一直让父皇迟迟下不了决心,后来还是贵妃去和荣成说了什么,闹得荣成病了几天,父皇才不再松口。” “荣成病了?”茴娘一惊,想起前事,又喃喃道:“怪不得,三月里进宫去,娘娘说那样的话,荣成看起来也很没有精神。” “就是过年前后。”王彦伸手虚虚一指,“那段时间,宫里宫外走动频繁,大家都忙,荣成病了的事就没那么显眼了,很多人都没注意到。” 茴娘脸上显出一抹愧色,“别人也就罢了,我没注意到可是不应该。” 第130页 “你同她情分非比寻常,但是正月里事多,一时没注意到也不稀奇。”他露出一点亲狎地笑,“若是我哪天病了,你没注意到,那才该罚呢。” 成亲一年有余,新年都过了两个了,茴娘同王彦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熟稔亲密,举手投足间也更像是夫妻了——不像刚成亲的那几个月,双方待对方都像是客人,带着些疏远和客套,说起话来,也像是同学多过夫妻。 再加上成亲将近两年,一直没传出过什么怀孕的好消息,在外人看来,他们两夫妻间的关系也是足够疏远——若不是这一年多里宫中多事,王彦又一直没什么侧妃、姨娘、通房,他们两个恐怕就要被外人猜测夫妻不和了。 不过,王彦这几个兄弟,似乎子嗣都不丰盛,也都没有乱娶侧妃、姨娘的习惯。也因此,在皇上孙故去之后,皇室的孙字辈就更显凋零,只有翊王膝下有位皇长孙女,还远在封地,因年纪太小不曾送入京城给隆宁帝见过。 即便如此,在嫡子、嫡女出生之前,也没有哪位皇子传出了迎娶侧妃的消息,更没有姨娘、通房有孕的消息传出。 茴娘忙过表哥的婚事之后,歇着的那几日倒是让大夫把脉把出了好消息,就是时日尚浅,王彦拿主意暂时谁都不告诉。但是有了这个消息,夫妻俩在态度上就渐渐又变得亲昵了许多。 最近朝中事多,涉及大臣之间互相攻讦,隆宁帝不愿意让儿子们牵涉其中,王彦就连偶尔学习办差的事都省了,天天就在家里陪着茴娘,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 “赵阁老这么看重表哥啊?”可惜秦嘉琋註定不能再在政途上有所建树了,赵阁老的青眼,也只能错付了。 “赵阁老很看好嘉琋兄,也为了嘉琋兄不能一展抱负感到可惜。不过……”王彦看了看茴娘,“赵阁老有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隐约透露出一点,他似乎和你外祖父颇有些渊源,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 “我怎么会知道。”茴娘娇俏地白了王彦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在老家村子里长大,都没见过外祖父的面,我娘几乎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事……不过,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十分清楚外祖父同哪些大臣有交情吧。” 王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也有可能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对嘉琋兄青眼有加。”随即又嘆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嘉琋兄今后也就是隔岸观火了,这火,无论如何都不会烧到他的身上了。” “可不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茴娘一顿,这才回想起那天皇后说过的那些话,那日事多,她从宫里回来后,一心想着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又探知秦嘉琋已经认命,甘愿迎娶公主,皇后的那一番话就完全被她忘了,也没同王彦说过。 如今想起来,这不只是金玉良言了。 “皇后娘娘不愧贵为国母,说的话就是有见地。先前我进宫去,娘娘还同我说,一个人想要做事,未必只能当官,全靠他有多大的决心,想不想做这件事。表哥心里也未必就喜欢勾心斗角了,他想要为百姓们做事,如今的身份或许更适合他呢。” “都不容易!”王彦不置可否地道:“当官的人有几个喜欢勾心斗角的?除了那些特别贪恋权势、金钱的,大部分,特别是文官,小时候熟读孔孟之道,想的都是救国救民。可是身处官场,诱惑太多,这人就渐渐变了,却也未必就不愿意再为了百姓做事了,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掣肘,也是让人无奈的一件事。嘉琋兄当了驸马,盯着他的人、特别是那些文官只有更多,不动辄得咎就是好的了,想要做事,怎么会比当官更容易?” “表哥是为了百姓做好事呢,又不是杀人放火,卖官卖爵,还能被谁挑出错来?哼,就算被人状告,也必定是那些眼红表哥能当上驸马,那些人的话,根本就没必要在乎。” 这个话题,本就很难辩出一个明确的对错,茴娘如今有了身子,就更懒得多同王彦争执,王彦也让着她,微微一笑,就把这个话题过了。 茴娘手上拿了本京城里新出的话本子,这是她近来新发展出的爱好,最近这本,是半夏下午出门时去书商那边新买回来的,说的就是状元娶公主的故事,她看了两页,又放下书,却是想起了另一件要同王彦商量的事。 “今儿半夏去探望紫苏,说紫苏有身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看上去精神不错。我想着,若是到时候她身子康健,不如就让她来当孩子的奶娘,知根知底,让她来带孩子,我心里也放心。” “你看着行就好了。”对于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王彦就没那么热衷了,他们这府里也没有另外的长辈,就全权交给茴娘来处理决定。 他如今心里琢磨的,更多的还是那几件大事:刚刚茴娘的话虽然有些任性,但是结合着她转述的皇后说的那些话,秦嘉琋日后未必就真的变成废人了。不能做官,又不是脑子坏了,有些事,只要他出个主意,未必就要他亲手来办…… 这般愣着神,茴娘同他商议别的家事的时候,他的回应就明显露出了敷衍之态。“在想什么这么出身?”茴娘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见王彦人就是一脸神游天外,抬起胳膊伸过去轻拍了一下,“和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 第131页 “一时想住了。”王彦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笑笑,“你刚说什么?” 茴娘虽然无奈,却也不好因为这样的事发脾气,只得又重复一遍刚刚的话,“我是说,再过几日珊娘就要回老家了——她发嫁的日子也渐渐近了,嫁妆还需要回家再梳理一番。我最近虽然不大方便出门,但是珊娘的回老家,我可不能不去送,另外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给她呢,有些话不亲自交代几句,我也不放心。” “那自然得去。”有茴娘和秦嘉琋的双重面子在,王彦待珊娘也是客气得不行,忙问茴娘:“珊娘哪天走?我同你一道过去,顺便见见嘉琋兄,有些事想要同他商量……” 第77章 珊娘一年多钱随邹氏进京的时候, 不过是王彦和茴娘派管家在京城门口稍做迎接。但是离开京城的时候, 阵仗却大了许多。 亲兄长是驸马、亲嫂子是公主就不说了,堂姐、堂姐夫是皇子、皇子妃,另有身为工部尚书的堂伯一家, 三家人各自派出了心腹管家下人护送在侧, 并且提前一天就聚到一起,为她设宴送别。 自秦嘉琋尚公主后,夫妻二人就一直住在新布置好的公主府内,珊娘作为秦嘉琋的嫡亲妹妹, 也被从秦府接到了公主府中暂住。因此这一次送别宴,就是设在公主府内,而不是尚书府。 因为不是设在尚书府内, 老太太、秦孟远和魏氏都没有前来——以他们三个大长辈的身份,原本对着公主这个堂侄媳妇、孙媳妇就略显尴尬,再加上特意前来送别一个小辈,也有些没有面子, 显得太过殷勤。因此这一次珊娘的送别宴, 就由高氏带着茵娘前来,算是尚书府的代表。 见到这两位, 茴娘对今天这场送别宴唯一的一点不满也消失殆尽:她本就同高氏很谈得来,茵娘也是如今她唯一心存好感的娘家妹妹——或者说,面对茵娘这样的人,谁都生不出什么恶感来,也不忍心因为长辈的事迁怒于她。 就连珊娘, 对尚书府内的几位小姐没几句好话,提起茵娘的时候语气里都忍不住带上了些许同情,“可怜见儿的,身子骨也不好,见了谁都怯怯生生的,和她姐姐真不像是一个娘养出来的孩子。” 至于荣成公主,她对茵娘就更谈不上什么好恶了,虽然成亲那日在洞房里见过一面,第二天去男方家中认亲的时候也给过这位堂小姑见面礼,但是听到茵娘这个名字,还是没什么印象,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是茴姐姐的小妹……快请进来!” 茵娘进来的时候,也是跟在高氏身后,娇娇怯怯地,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同茴娘打招呼的时候还算大方,但是荣成公主请安的时候,话音都有些颤抖,若不是有高氏在一旁用目光安抚鼓励,茴娘只怕她连一句问安的话都说不囫囵。 对着茵娘,几人虽然没有恶感,却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荣成公主生怕自己把工部尚书的小女儿吓出什么问题,温言说了几句话,就让丫鬟领着茵娘下去休息。茵娘走后,众人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只有高氏,神色不变,还说话替茵娘解释:“祖母原是说让四妹和我一起过来的,但是母亲说今儿淮王殿下要过去府里探望姨妈,四妹更愿意留在家里,只能五妹跟着我一起过来了。小姑娘没怎么出过门,一晚上都激动得没睡好,早上险些就不能跟着我一起出来。” 荣成公主自然没有怪罪茵娘的意思,茴娘和珊娘也早就习惯了茵娘胆小畏缩的样子,珊娘凑到茴娘耳边,轻声道:“也不知道是激动地没睡好,还是怕地没睡好。” 茴娘没有附和珊娘,只轻轻戳了戳她,“以后到了婆家,这种话想想也就算了,可千万别说出来。” 珊娘红着脸撇了撇嘴,轻轻点了下头。 荣成公主在一旁见了,只笑:“茴姐姐和二妹不愧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见了面只和对方说话,茴姐姐都一个月没来看我了,也不同我多说两句。” “堂妹明儿就要回老家了,公主殿下想要和二妹说话,今后机会多着呢,多少话不能说?”高氏像是完全没听到刚刚茴娘同珊娘的对话内容,只捡着好话说。 三人之中,只有茴娘同荣成公主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大嫂这话说得在理,公主想找我说话,往后机会多着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几个月不行,你要想找我说话,恐怕得来你七哥府上找我。” “怎么呢?”高氏忙关切地问。 荣成公主也道:“七哥不让你出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茴娘抿了抿唇,才透露出自己有个身子,时日尚浅不方便出门的事。三人都忙向她道喜,特别是珊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等我回去告诉爹和娘,他们肯定高兴坏了!” 荣成公主也不落人后,“是啊,父皇和母后知道了也必然高兴,父皇天天念叨着想抱孙子、孙女呢,还和我说、和我说……早些生个外孙让他看看也行。” 到底是新妇,说起这些关于生孩子的话题,还带着羞赧。茴娘戏嚯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几句玩笑话,错眼神看到高氏脸上的些许不自在,忙咽下原本要说的话,只道:“你先别让宫里知道,你七哥的意思,等过了三个月再说。” 第132页 高氏此时也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帮忙道:“前三个月不告诉亲戚朋友,我娘家那边也有这样的规矩,虽不知为什么,但是这些俗例,也是宁可麻烦些,遵守的好。我回去也先不告诉祖母、母亲,什么时候你们差人来家里送信了,再说。” 荣成公主兴奋了两句,也跟着赌咒发誓:“我自然知道,等七哥和茴姐姐什么时候让说了,再告诉母后去。”又拉着茴娘的手,问自己要不要从现在开始准备送给小孩子的礼物,又说送些什么东西给未来的侄子、侄女好。 原本今日相见,是为了给珊娘送行,不想听到茴娘有孕的消息后,三人就围着茴娘,说起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关于孩子的话题。三人中,还是高氏最有见识,不说别的,如今秦嘉蓉院子里还养着两个孩子呢,虽然都不是高氏亲生的,甚至都在她嫁进门之前出生,但是高氏总归是他们的嫡母,有两重长辈在,平日里对两个孩子也不能不闻不问,该有的关心都要给到才行。也因此,说起孩子的事,只有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荣成公主自然是最“无知”的一个,连珊娘都不如——珊娘好歹有个亲弟弟嘉玳,还跟着邹氏见过许多村子里别的小孩子,村子里平时哪家生了孩子,各种宴席也跟着去吃过,听说过些“孩子经”——荣成公主自己不懂,偏偏还最喜欢提起这些话题,一说就是长篇大论,让茴娘听得哭笑不得。 在公主府里葳蕤了一天,直到快进一更,夫妻两个才蹬车回府。 此时,对珊娘的不舍,也早就被疲惫所取代,茴娘直回到自己屋里,都有些没精神。 “你今儿是太难过了,还是累着了?”王彦是骑马回府的,从公主府告辞的时候没仔细看茴娘的脸色,回屋借着烛火一看,却吓了一跳,“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就是话说多了,有些累。”茴娘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半夏和连翘的服侍下换过家常袍子,又笑着把白天荣成公主的那些话学给王彦听,“没想到公主这么喜欢小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那些话,都被当成了铁律一般……” 王彦诧异地一挑眉,“不会吧?我记得荣成以前总说小孩子麻烦来着……没想到嫁人后,变得那么喜欢孩子了?” “嫁给了自己挑的夫君嘛。”茴娘随口说了一句,又问王彦,“今儿你和表哥说什么了?” “没什么。”王彦淡淡的道,“嘉琋兄今天没心思说那些俗务,等过些日子再说吧。”他走到茴娘身边坐下,目光落在茴娘脸上,盯得茴娘很有些不自在。 “怎么?” “你刚说……”王彦顿了一下,蓦地住了口,摇了摇头,“没什么。” 茴娘只觉得他似有心事,但是王彦不愿意说,她也不逼问,顺势就依到了王彦的肩膀上,“没事就好……我现在也不愿意你去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等孩子生下来,咱们三个满天下四处逍遥才好呢。” 王彦唇边勾起一抹笑,目光深远,“若真能这样,倒也确实逍遥……” *** 王彦说他有事要同秦嘉琋商量,又因为正值珊娘准备回乡,秦嘉琋没有心思想别的,只能“回来再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直等到茴娘怀孕三个月后,通知了宫里和秦府,借着庆祝的由头,把秦嘉琋请到了郕王府,才终于寻到了商量的机会。 当天,荣成公主用过晚饭后早早告辞离开,秦嘉琋却一直留到午夜,才告辞回府。当时茴娘早就已经睡下,第二天早上看到王彦睡在床边炕上,才轻声把丫鬟叫进来询问,“王爷怎么就睡在炕上?虽然如今天气还不冷,但是晚上有凉风,吹着了也不是玩的。” 连翘吐了吐舌头,“王爷怕扰着您,又担心您晚上有事,不肯回书房去睡,就歇在那边炕上了。” 茴娘忍不住在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站了一会儿,才让连翘叫人打水进来,自去洗漱。待洗漱后,又简单地梳了头,并不描眉打扮——自查出身孕后,只要不见外人,茴娘在家就是如此一副简单的打扮,不一时就收拾妥当,这才亲自走到炕边去叫王彦起来。 王彦虽然睡得熟,但是清醒得也快,茴娘轻拍了两下,就睁开了眼,也不忙着起床,只握着茴娘的手问她:“昨儿晚上我进来的时候吵着你没有?” “没有。”茴娘摇着头,眼底藏不住笑意,“我昨儿晚上睡得挺好……你快起身吧,咱俩一起用早饭。” 王彦连忙起身,“你现在可不能饿着。” 一时去净房自己梳洗过,出来换了身袍子,那边丫鬟们已经摆好了饭桌,呈上了早饭。王彦到饭桌前坐下,夫妻二人对坐着吃饭。 “昨儿同表哥商量得如何?” “不错。”王彦一边吃馒头小菜,一边点头,“我提了个建议,你表哥也觉得好,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如今可不能听这些事,安心休息才是正经。” “我还要怎么休息?”茴娘忍不住道:“每天闲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都要养成猪猡了。” 第133页 王彦轻笑了两声,“这还不好?从古至今,富贵闲人就是最受人羡慕的,你过着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是。”茴娘忍不住娇俏地翻了个白眼,唇边带着温馨的笑意,“我就每天当着富贵闲人,再满足不过了。” 上一世,她哪能想到,自己能有如此悠闲的生活? 第78章 之后的大半年, 曹襄的事不仅没有被压下, 反而愈演愈烈,闹得隆宁帝真的动了让曹襄罢官的念头。曹襄也是擅识眼色之人,见隆宁帝话风越来越不对, 索性自己辞官告老——例行推拉过两个来回, 就真的爽快地退了下来,在家闭门称病,含饴弄孙。 在茴娘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虽说退下去的时候名声有些不干净,但是和隆宁帝君臣之间却留下了缓和的余地,日后自己不再出来做官, 子孙后代的前程却不会被连累。 更何况,曹家还是淮王的岳家,只要不真的同隆宁帝撕破脸皮,谁敢给他家脸色看? 只苦了曹照婷, 茴娘听说, 自曹襄辞官后,曹照婷的身子就越发不好。茴娘不记得上一世究竟有没有曹襄辞官的事——陈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些事的, 就算说了,恐怕她也没什么心思听。只是,曹照婷身子越来越差,她却是早有怀疑,是不是王恒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毕竟——在曹照婷去世之后, 王恒和芝娘定亲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这一世,曹照婷似乎比原本活得时间长了一些,却眼看着也只是“一些”而已。如今出了曹襄辞官的事,转眼京城就有传言说淮王妃病入膏肓了,这就更让茴娘加深了自己的怀疑。只是无凭无据的,这话她连王彦都不好告诉,甚至于身边的心腹丫鬟,也只同半夏私下嘀咕了两句,半夏还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曹照婷病故的消息从淮王府传出来的时候,刚好茴娘正在月子里,她这一胎诞下一个女儿,虽然隆宁帝稍有些失望,但是赏赐依旧从宫里流水一般地送了出来,并亲赐了“泠虹郡主”的封号。王彦和茴娘也更喜欢女儿,这边一家正知足常乐呢,那边就传来了曹照婷去世的消息,茴娘当时正抱着女儿,愣了片刻才把女儿放到紫苏手里,叫来半夏,“我是不大方便过去了,你去问问王爷,要安排准备什么东西,按例准备就是了。” “是。”半夏答应着出了正房,茴娘又看了看紫苏。紫苏如今是小郡主的养娘,她也刚刚产后没过几个月,正是体态丰腴的时候,听了消息后刚醒过味来,露出了满脸唏嘘。 “没想到三嫂还是去了……”茴娘低声感嘆。 紫苏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以为茴娘感嘆是同她一样,都想起了皇长孙去世的事,就道:“当初皇长孙刚去的时候,奴婢陪着殿下去淮王府,就觉得淮王妃脸色不好看——不过她那几年为了照顾皇长孙,也一直身子不好,但是那一次,就觉得她整个人都要撑不住了。能坚持这么久,已是难得了。” 茴娘摇了摇头,“皇长孙去世后,三嫂确实看着越来越没有精神了。”但是,在国朝,未满十岁的小孩子因一场风寒就去世的比比皆是,皇长孙虽然尊贵,却连三岁都没有养过,曹照婷未必就真的因为一个儿子一蹶不振了——她又不是之后就不能生了!但是,如果有人借着那个机会,不想她的身子再好起来呢? 压在曹照婷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分明就是曹襄的辞官…… 不过这里面的事,她不指望紫苏一个丫鬟能琢磨明白,收拾了心情,笑着摸了摸女儿头顶的细碎绒毛,才示意紫苏抱着小郡主回那边屋里去。 紫苏一走,茴娘的脸色瞬时就沉了下来:曹照婷一死,后面紧跟着就是一年后王恒迎娶芝娘为继妃。上一世,王恒迎娶芝娘,带给她的是丢了性命,这一世……这一世若真让王恒当上太子,丢的恐怕就不只是自己的命了。 她现在,是有女儿的人了,自己这一世的命本就是捡来的,但是她不允许泠虹出现任何闪失。若是生病这种天灾也就罢了,若是人祸…… 茴娘紧蹙着双眉,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恒登上太子之位。 可是,她又能如何左右太子的人选呢?她当初说,自己会帮助王彦,大话说出去容易,但是这几年,她有没有真正帮到王彦,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王彦也很少告诉她朝廷里的事,她所知道的那些,都是闹腾得太大,已经满城风雨、无人不知的消息。 只知道这样的消息能有什么用? 更不用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消息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心里有事,晚上王彦从淮王府匆匆赶回家的时候,茴娘的脸色都没能放晴。王彦看在眼里,只当她为了曹照婷的死感到遗憾,少不得安慰她:“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平日里同三嫂未见得多亲近,如今她死了你不方便去祭拜,在心里悼念也就够了——我看三哥府里那群下人,都不像你这样沉着脸呢。” “三嫂是个好人,我虽同她不大亲近,但是也一直很敬重她。不过,我也不光是为了这事,我还是怕……”她看了王彦一眼,“我就是担心,三嫂一去,若是你三哥打上芝娘的主意,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134页 “你四妹?”王彦愣了一下,仔细盯着茴娘看了几眼,才蓦地笑道:“你怎么会忽然担心起这些没影子的事?三嫂才刚去,三哥好歹要为她守一年的孝,再说,他之后续娶谁家的小姐,这事也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总要父皇点头了才行——你四妹,可不像是会进淮王府当侧妃的人。”他顿了一下,敲了敲额头,“说起你四妹,我倒是想起来,你四妹年纪也差不多了,岳丈就没想着给她说一户人家?前些天礼部侍郎同我说话的时候,还辗转打听她来着,我只让他去问岳丈大人……” “四妹的婚事,可不是爹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茴娘眨了眨眼,伸手向上一指,“四妹不比别的姐妹,人家亲戚多,又大多有权有势,一个外祖母,就不是父亲能轻易撼动的,更不用说还有一位贵妃姨妈在。”至于芝娘从小就对王恒有意的事,却不好在此时告诉给王彦,终究于芝娘名声有碍。 只是……只看芝娘有多宝贝王恒送给她的那只小狗,那样娇贵的千金小姐,在小狗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茴娘上次回娘家的时候,还听说芝娘在和丫鬟商量着亲手给小狗做一件衣裳……她对王恒的在意就可见一斑了。 “那你也是担心得太早了。”王彦暗自把这件事记在心底,拍了拍茴娘的手,“我看你前两天刚养的不错了,如今看起来脸色又有些不好。我这几天听人说,坐月子的女人最爱胡思乱想,偏偏这个时候最不好多费精神。你为了保养自己的身子,也该少操些心才好。这些事就只管交给我,你就安心休养吧。” 茴娘轻轻把头靠在王彦肩头,有王彦在,她确实安心不少。甚至可以说,一下午担心受怕,东想西想,在看到王彦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了主心骨。但是,她总怕王彦知道得太少,提防得太少,以至于吃了亏…… “你先睡吧,我等下还有些事,晚些再进来。”王彦哄着茴娘睡着,才起身走到书房,盯着桌上的一摞书愣了一会子神,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 转眼就过了半年,淮王妃曹照婷在去世半年后,已经渐渐淡出了京城众人的记忆,就连曹家上下,都仿佛自家并没有出过这位淮王原配似的,族中众人愈发低调,同王恒的关系也走得越来越远。 不过,与此同时,下一任淮王妃的人选,却成为了京城内的热门话题,几个人选各有利弊,其中自然少不了工部尚书秦孟远的四女儿秦嘉芝。她不仅是工部尚书的嫡次女,还是当朝贵妃的亲外甥女,同王恒是两姨表兄妹,这门婚事若能成,可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就同状元尚公主一样,都是十分被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当然,大家也不会忽略,这秦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子妃、一位驸马了,虽说驸马和他家只是堂亲,但是……那也到底同宗同族不是? 若能再出一位皇子继妃……这得是多大的荣宠和荣耀!全京城除了皇家,恐怕就属他家权势最盛了吧? 更有喜欢八卦的百姓,早就私下里猜测:“若是这位秦四小姐真的当上了淮王妃,这秦大人……也得辞官才行吧?不然可就太招人眼目了!” 这话一开始也不知是谁开始说的,不知不觉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甚至传到了秦孟远自己耳朵里。他虽然生气,但是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假:两个女儿都是皇子妃——甚至都是很有可能登上储位的皇子的正妻,他还能不避嫌? 不过,近几日,让秦孟远头疼的事,却似乎有了别的解决途径:就在十日前,扶南国的长公主带着幼弟——也是如今的扶南王一路逃难到京城,寻求隆宁帝的庇护。朝廷上下,也早就听闻过扶南摄政王意图谋害侄子篡位的消息,对于庇护扶南长公主和年幼的扶南王一事,都没有什么异议。隆宁帝还特意让荣成公主出面,招待扶南国长公主——她们两个身份也正好相当。 只是,听最近荣成公主那边透露出的消息,扶南国长公主似乎有意在国朝挑选一位夫君,这位夫君最好是隆宁帝的某一个儿子。介于几位皇子大多都已有正妻,没有娶妻的又大多过于年幼,同扶南国长公主年纪相当、又身份相当的人选,似乎只剩下了淮王一人。 秦孟远对于芝娘嫁给王恒的事,向来兴趣缺缺,如果王恒真娶了扶南公主,他就不用辞官了。 为了确认消息的真假,他这日特意差人送信,请二女儿茴娘回来说话,目的是为了能探听些荣成公主那边的消息。如果这是能成……或是哪怕只有有几分可能,他都能从背后推波助澜一把。 如今泠虹公主也已经半岁多了,生得十分健壮,每个月都要挑出一天来,抱进宫去给皇上、皇后看看,秦孟远也是特意挑了泠虹公主方便出门的日子,才请女儿回来。 茴娘难得回一次娘家,把女儿送到老太太屋里,有紫苏这个老太太屋里的老资格跟着,她也不用担心女儿受不到好的照料。又託付高氏好生照管女儿,这才在管家的引领下,去了秦孟远的书房。 一看到茴娘进门,秦孟远就迫不及待地问:“茴娘,爹听说扶南国公主有意挑淮王为婿,可有此事?” 第79章 茴娘先是一怔, 随即才反应过来, 不由得有些好笑:秦孟远确实是有些急了,她的亲爹,她再清楚不过——秦孟远是不可能舍下他的官位的。 第135页 亲女儿当上皇子妃, 这有什么用?就算当了皇后, 都不如自己手里的官位重要。自己这位父亲,可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官迷。 茴娘身份所限,一向是回避芝娘的婚事的,不过既然秦孟远问起的是扶南公主的意向, 她也没什么不能回答——毕竟王恒和芝娘还不曾定下婚约,她这么做,可不算是阻碍妹妹的好姻缘。 “听荣成公主的意思, 扶南公主确实很看重淮王,前儿似乎通过荣成公主约了淮王去打马球,就约在后日,淮王已经答应了。” 秦孟远抚了抚鬍子, 眼底露出深深的满意来, “若能联姻,也确是件喜事。”当官当久了就是这样, 无论如何都能找出些冠冕堂皇的话,把场面敷衍过去。茴娘隐下眼底的不屑,只听秦孟远转了话题问她:“泠虹最近身子可还康健?” “吃得好睡得香。”听秦孟远问起自己的女儿,茴娘眼底的笑意才真切了几分,无论秦孟远是否真心关心这个外孙女, 茴娘总是乐于对他人提起自己的女儿的。“刚在老太太屋里睡着了,老太太让抱到暖阁里去,说等她睡醒了再抱出来,我就没让人抱来给父亲看。” “身子康健就好。我是听人说,她时不时就被陛下或娘娘接进宫里,怕她小小年纪身子骨禁不住折腾。” “也只是偶尔。”茴娘忙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心疼她年纪小,时常让身边人出来看她,或是送些吃食玩意儿,接进宫去也不过一月一次,娘娘那天还说,下个月天冷了,就不再让人接她进宫了,正月里也不让她进宫,怕冻着生病了,等开春了,她过了一岁生日再好好大办一场。” “这就好。”一个皇室外孙,带给秦孟远的可能是从此远离国朝政治核心,但是一个皇室的外孙女带给他的,却是天大的颜面。秦孟远好似比茴娘更看重小郡主,脸上的欣慰之色浓得化不开。 这般同父亲谈了一会儿女儿经,茴娘倒是觉得和秦孟远之间亲近了不少,感觉上像是一家人了,而不是生活在同一片空间内的陌生人。 不过,父女两个本就没有多亲近,说孩子的话题能说多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又重新相对无言起来。秦孟远面上自然不露尴尬,茴娘却已经不愿意再继续坐下去和父亲相对了,“这个时候,泠虹怕是也该醒了,我心里不放心,想回祖母房里看看……” 秦孟远呵呵一笑,“好,茴娘如今是有女儿的人了,母女天性,自然该回去看看。” 于是茴娘就起身告辞,出了秦孟远的书房,经过回廊走到角门处。从这里出去,再经过一段不近不远的夹道,就能直通老太太的院子,她出了角门,一抬头,却蓦地一怔。 芝娘就站在角门处,一脸愤恨地看着她。 茴娘脚下一顿,猜到芝娘恐怕刚刚去找秦孟远,在屋外偷听到了他们父女两个的谈话——看起来是正好听到她说扶南国公主的那一段了,不然不会这般表情。若真是那样,那芝娘恐怕已经在这里站了不短的时间,就是专门等着她的。 果然,芝娘一开口就带着情绪,“二姐,我从不曾阻碍你的好前程,你为什么要坏我的心愿?”她又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定然是怕爹会偏帮着表哥,所以才一心……”她顿了一下,到底还顾着女孩子的矜持,没能直接说出“姻缘”这两个字。 不等茴娘开口回应,芝娘就跺了跺脚,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茴娘看着芝娘的背影,只觉得无语:小姑娘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是从心底认定了王恒能当上太子继承皇位,她以后能当皇后了吧? 不过,在无语之余,又有一点唏嘘和遗憾:她上一世同芝娘关系不好,但是这一世,姐妹两个虽不亲近,却互相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起码在表面上看,还是颇为融洽的。但是,从今以后,恐怕——起码芝娘单方面会敌视她了。 茴娘暗暗嘆了口气,才又装点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回了老太太的屋子里。泠虹郡主果然已经睡醒,也吃过了奶,正被老太太抱着,逗弄着玩呢。茴娘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女儿看上去精神不错,有不盯着女儿,只同高氏闲聊。 高氏虽然同白朮关系一般,很看不上这个心大的姨娘,但是对白朮的两个孩子却十分不错,说起育儿经来头头是道,给茴娘出的几个照管泠虹的小主意也很贴心。自珊娘走后,娘家人里也只有高氏能让茴娘感觉到一丝体贴了,茴娘每次回娘家,都恨不得只有高氏招待她才好。 说了半日话,泠虹又一觉睡醒,茴娘才告辞,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秦府。送她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自然是无知无觉,魏氏也还能带着笑脸,芝娘却是连面都没有露。茴娘自然不会同她计较,面带微笑地上了回去的马车,才同半夏道:“四妹真的是一门心思认准了这门婚事了,今儿父亲把我请去书房,同我打听扶南国公主的心思,四妹不知怎么偷听到了,我从父亲书房出来的时候同我发了好一通脾气,就走了。” “怪不得咱走的时候,四姑娘都没出来送送您。”半夏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当年,您还没来京城的时候,大傢伙儿就都能看出来四姑娘待淮王殿下格外不同,有太太在,他们表兄妹两个见面的时候也不会特别避讳,有时在老太太屋里,大家都看着,自然私下也有猜测。可是大家也都觉得,四姑娘和淮王殿下年岁相差略大,这事恐怕是不能成的。没想到……” 第136页 “若真是命该他们两个在一起……”茴娘轻声嘆了一句,回到家后,少不了把今儿秦孟远的态度,和芝娘的那几句话复述给王彦知道。 王彦听了,也有些头疼,“你四妹这也太……”他自然不会听不出来,芝娘这是早就自己看中了王恒了,若是芝娘自己有意,加上魏氏同贵妃的关系、贵妃在隆宁帝面前的分量,就算再来是个扶南国公主,恐怕都搅不荒这门婚事。 “我就看不出你三哥到底哪里好。”茴娘盘着腿坐在炕上,“先前一个苓娘,被父亲远嫁了,如今又是芝娘——芝娘就算真做出什么事来,有大长公主和贵妃在,我看父亲也做不出把她远远送走的事。我这两个妹妹,都坑在他手里了。” 茴娘虽然同几位妹妹都不亲近,但是到底是同父姐妹,和王恒这个纯粹的外人比起来,她就难免觉得自己的妹妹是受到了蛊惑。 她这样抱怨,王彦也不反驳,等她说完了,才道:“下个月天气就转凉了,正好泠虹也不能再出门,岳丈那边再找你,你就找个藉口推了——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能管的事,现在你四妹是恨上你了,万一想歪了,剑走偏锋,出了事可不值当的。” “我当然会避着她。”茴娘一口答应下来,她本来就和娘家够不亲近的了,再少去几次,秦孟远也不可能挑她的错处,魏氏更没有那个身份在她面前摆长辈的款儿。“我要是想找人说话,把大嫂接来也行,藉口都是现成的,这你就放心吧。” 王彦点点头,扶南国公主这件事,虽不是他一手安排,但是背后也有他在推,从茴娘处得知岳丈的立场,这固然让他满意,但是秦嘉芝的身份和态度,却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不过,事到如今,他暂时能做的也就是作壁上观,其余的,还是要看王恒自己的选择。 *** 这几个月,王恒的一举一动确实牵扯着京城上下的视线,他自己肯定不会无知无觉,因此行事就愈发让人摸不准脉络。 扶南公主那边,他是有约必至,但是对魏氏和芝娘的关心,也并没有变少,每隔几日,毕竟会让人去秦家送东西,而且每次都搞得声势浩大,生怕京中众人不知道似的。 朝廷里,自然不乏热心、或是因为别有用心而心急的人。还有些不知道是不是收了扶南公主的厚礼,公开在朝堂上提过几次让王恒迎娶扶南公主的事,却都被王恒巧言拒绝。 王恒的态度摆地明白,与其让他迎娶扶南公主,还不如派兵去扶南帮助他们姐弟两个平叛,到时候扶南王年幼,扶南公主摄政,再送一个驸马过去,扶南国就彻底是国朝的属国了。 比起直接让皇子——甚至是很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迎娶扶南国公主,表面上看,王恒的建议才是更为老道、也是对国朝更有利的选择。隆宁帝当下就有几分意动,却被赵晖沉三言两语暂时打消了念头。 这些朝堂上的事,又涉及邻国,原本王彦是很少说给茴娘听的,但是这件事关系到芝娘的婚事,他也就没有隐瞒,一回来就把这些话学给茴娘听。又安慰茴娘:“这事,咱们就看着吧,横竖下个月就要有个结果了。” 茴娘默然片刻,才点了点头。 是啊,下个月就到了曹照婷的一周年忌日,王恒除孝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事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第80章 隆宁帝要为王恒和芝娘赐婚的消息同宫里传进茴娘耳朵里的时候, 茴娘心里竟生出了一股怅然来:到底还是又回到了老路上。她这一世, 同上一世比多有变化,终于有了一件事,让她深切地感受到, 自己在经历着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无所谓开心或难过, 茴娘只是觉得心情有些错杂,王彦看在眼里,只当她是为了这门婚事不快,少不得安慰她:“你若是不想叫你四妹一声‘嫂子’, 日后少见她几面就是了。我想你们两个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除了年、节、寿宴那几个大场合,别的时候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当着父皇和皇后的面,你四妹也为难不到你——你若是真的不想见她,大不了咱们不在京里呆着了,我就学大哥, 找个封地一呆, 天高皇帝远,还更逍遥呢。” “你打算就藩?”茴娘一怔, 呆愣愣地看着王彦。王彦虽然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不像王恒那般锋芒毕露,什么事都抢着向前,但是茴娘能看出来,他心底是有大志向的——他对那个高位, 也有着自己的期许。而且,也已经为之努力了许久。 包括在秦嘉琋的事情上跑前跑后,也未必只是因为秦嘉琋和茴娘的亲戚关系,或是他和王彦的那一点就交情。更多的,可能还是王彦在为了日后考虑。这些事,或许在当下茴娘想不明白,但是回头私底下一琢磨,多少可能性想不出来?王彦的一些想头,茴娘总是能揣摩出一、二分的。 可是,如果现在就藩,这些努力和打算,可就彻底落了空,除非之后天下大乱,不然王彦不会再同皇位扯上一分一厘的关系——可以说,就是把皇位拱手让给王恒了。 “哎,你也不用……”茴娘也有些发急,她一手抓住王彦的袖子,“我也不是不愿意叫她嫂子,我就是……”茴娘咽下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她总不能说她上一世被人害死在王恒迎娶芝娘前后,这一世也对他俩的这门婚事心有余悸吧?顿了顿,才道:“也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她就算在我面前摆嫂子的款儿,我不理她就是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我定然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第137页 王彦看着茴娘,扯着嘴唇一笑,“你不觉得委屈就好,你要是觉得委屈,不想在京城呆了,我也不是就非得争什么,远远躲开,保护你和女儿不成问题。” 茴娘抿了抿唇,若是真的让王恒当上皇帝,日后他们一家人,还指不定怎么样了呢,现在说什么“保护”还太早,她可不觉得王恒会给他们一家偏安一隅的机会。 再说,就算王恒本来没把王彦当做敌人,如今有了芝娘在,以芝娘对自己的误解和敌视,枕头风吹着,就算没事可能都给说出事来了。 茴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都是没影子的事,现在说这些可太早了,今儿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已经和皇后娘娘说了,恐怕还要抓着我去做壮丁,我是一想到这事就头疼呢。” “那是得好好养精蓄锐不可。”王彦一笑,揉了揉茴娘的上臂,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笑意虽然温馨,但是眼底都带着些藏不住的担忧和勉强。 *** 果不其然,没几天,宫里旨意正式颁下的第二日,皇后娘娘就叫人把茴娘接近了宫里,贵妃也少有地正坐在长信宫的殿内,和庆妃一左一右地坐在皇后身边,盯着茴娘笑得和蔼。 皇后和庆妃也就罢了,贵妃用这样的眼神看茴娘,总让茴娘觉得心底发毛。她勉强压下不适,定了定神,才给几位长辈请安。 “今儿叫你过来,是为了恒郎和你四妹的婚事。”当着贵妃的面,皇后说起王恒来,也带着几分亲昵,丝毫不露她对这位庶子的不喜和堤防。“上一次荣成大婚,你里外帮着我张罗,贵妃看着就说你很能干。恒郎和你四妹的婚事就安排在两个月后,说起来就像荣成大婚那次似的,两边都是你亲戚,由你出面操办,倒是更便利一些。” 茴娘的身世,曾经带给了她许多便利,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生出一股子埋怨:两边都是亲戚,说起来倒是责无旁贷,但是这些亲戚要是没有,不知道她要省多少力气呢!上一次荣成公主大婚,两边都是她看重的亲人,自己尽心尽力地安排照管,也算是全了她和这二人的情谊。但是王恒和芝娘,哪个都是她恨不得躲地远远的人,再加上上一世的旧帐……茴娘轻咬了一下下唇,拉回逐渐发散远去的注意力,在几位长辈灼灼的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挤出一个“是”字来。 皇后和庆妃理应都看出了她的不甘愿,庆妃的唇边露出一抹会意、满意的微笑,皇后城府更深,面色不改,但是再开口,语气却比之前更亲昵了几分,带上了些许安抚的味道,“这两个月,你就辛苦一些,事情办得漂亮了,你贵母妃少不得要重重谢你!” 贵妃或许也看出了茴娘的不甘愿,但是她可不理会这些,只顺着皇后的话道:“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挑剔,京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婚事,听人描述过不少,但是真正看着满意的,还真只有荣成那次。这一次,我总想着也得热热闹闹的才行——你们也知道,恒郎命苦,这几年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大顺,若是这一次婚事能沖沖晦气,就好了——到底能不能,这就看彦郎媳妇的本事了。” 茴娘眼神微动,贵妃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倒是给了她可以顺势推辞的藉口。她就故作沉吟地开口,“皇长孙和前三嫂接连故去,我们看着三哥也觉得心疼。只是我年小才薄,上一次荣成和我堂兄的婚事,也大多都是母后做主操办,我跟在后面帮忙传几句话,并没做什么事。贵妃娘娘如今把这样大的重任交给媳妇,媳妇怕……”她看了看贵妃的神色,又忙道:“就算宫中长辈都抽不开身,还有四嫂、五嫂、六嫂几位嫂子,我们能商量着办也是好的。” 不提那几位嫂子的时候还好,茴娘一提起那几位,皇后和庆妃立时微不可查地对了一个颜色,贵妃的唇边也露出些不以为然来,“你那几位嫂子可不中用!和她们商量,还不如你一个人操办呢。” 茴娘一怔,不知道为何贵妃对另外几位嫂子的评价如此之低。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把身上的差事推掉,她又找了几个藉口,终究还是推脱不成。 见茴娘一答应,贵妃就立时起身告辞,又看着茴娘,示意她也向皇后告辞,立即就跟自己回宫。皇后却开口把茴娘留了下来,“我这边还有些东西想要让她挑完了带回去给泠虹,等会子再让她过去寻你吧。” 贵妃微微一笑,这才先盛气凌人地走了。 皇后也很快收回盯在贵妃背后的视线,示意庆妃和茴娘跟着她去内殿说话。“这事也确实委屈你了,不过她先把这事过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已经应承给她了,你今儿就算不答应,也逃不开这个差事——若是闹得你公爹出面,到时候恐怕就要难看了。” 茴娘这公爹都不是一般的公爹,闹到他出来,可不就是件大事?不过,这一群大婆母小婆母,也全都不是省油的灯……茴娘无奈地点了点头,“媳妇多谢母后教导。” 皇后微微摇了摇头,“这事也确实只能由你来出面张罗了,你大嫂离得远,二嫂肯定是不合适,另外三位嫂子……”皇后轻轻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点古怪,“自荣成成亲之后,你查出身孕,不大出府走动,贵妃的眼睛就盯上你那三位嫂子了——也不是盯上她们,主要还是那几位皇子。刚好你不出门走动,她请人进宫,不叫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 第138页 “可是啊,那几位皇子妃,可都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一个个儿都不肯接贵妃的话茬,贵妃请了几次,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无论是几位皇子妃的家人,还是几位皇子,都没明里暗里帮过淮王一次,甚至有一两家,还在去年朝廷上不住推拉的淮王婚事里掺了一脚,力主让淮王迎娶抚南国公主。贵妃听说了,从此心底可不就暗暗恨上你那几位嫂子了?” 庆妃没那么多顾虑,接过了皇后的话,也是难得说话直白粗俗,倒是把事情说得一目了然。 茴娘这才明白,为何她提起那几位嫂子,贵妃的会那样不以为然。她又在皇后宫里坐了一会儿,暗地里向皇后表了几次忠心,这才从长信宫告辞出来,在小太监的引领下,经过重重宫墙,去了贵妃起居的宫殿。 一进贵妃宫的内殿,看到殿内正和贵妃对坐着的芝娘,茴娘下意识地就顿了一下步子。倒是芝娘,当先一脸娇艷地笑着向她问好,“二姐,好久不见了。”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几个月之前她还朝茴娘说过那样一番话。“听姨妈说,两个月后的那场喜事交给二姐操办了?那真是辛苦二姐了。” 看着芝娘唇边得意的笑意,茴娘就算是再愚钝,此刻也已经琢磨明白了:她先前就奇怪,她和贵妃明明一向牵扯不多,如今王恒和王彦的关系也十分疏远,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些对峙之势,贵妃平白地来招惹她做什么?如今看来,这让她来操办的注意,必定是芝娘想出来的,又在贵妃耳边吹风——贵妃也就真的意动了! 而芝娘的目的,也是那样昭然若揭:你不是不喜欢这门婚事、处心积虑地想要拆散我和表哥?既然我棋高一招赢了你,那我就要羞辱你,这门婚事就让你来操办,你不喜欢也一定要面对,甚至亲手布置我们的喜堂、洞房,看着我嫁给我心爱的表哥。 这也真的是…… 茴娘眼底泛起一抹冷意,好在及时低了下头,再抬起头时,眼里只余下盈盈笑意,“能为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分忧,是做媳妇的本分,当不得‘辛苦’二字。四妹只管放心,在家安心准备嫁妆,当你的新娘子就是了。” 芝娘如今尚未真的加入皇家,没有那个名分,茴娘就还能摆出姐姐的款儿来调侃她。芝娘脸上笑意一凝,随即才装出羞赧的模样,半低着头。 贵妃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插话给外甥女解围,“你们两个既是姐妹,日后也是妯娌,这般互帮互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只有这般和睦,才是皇家该有的气度,可要给那些朝臣们做做样子,也省得他们那些人整日里在背后嚼舌根子,背后把咱们皇家的人都说的跟五眼鸡似的,见面就掐……” 茴娘抿了抿唇,贵妃的话里意有所指,但是她可不打算搭理,敷衍着应承了两声,就不再轻易开口,只面带微笑,实则内心一篇冷漠地看着贵妃同芝娘笑语宴宴。 第81章 淮王续娶, 这无论如何在京城之中都是一件大事, 更不用说,迎娶的积继妃是工部尚书秦孟远的四女儿——要知道,这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子妃和一位驸马了, 如今又是一位皇子妃, 还是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后的皇子妃,百姓们哪能不翘首以盼、津津乐道? 这样的盛事,茴娘自然不能存心怠慢,也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被贵妃、芝娘抓住她的把柄, 少不得尽心尽力地忙了两个月,虽然少不了每隔几日就进宫向贵妃回禀进度——而芝娘也总是在她去回禀的时候进宫探望贵妃,明里暗里地挤兑茴娘几句。这些话, 茴娘只假装没听见,回去后也不曾同王彦或是身边的丫鬟们抱怨。 可是,身边的亲近们,谁不知道茴娘对这门婚事的观感?想也知道她心中不甘愿, 因此这些日子全都小心翼翼, 生怕惹了茴娘不高兴,让茴娘更加心烦。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婚那日, 茴娘少不得也要帮着里外照应——这一次,只比秦嘉琋娶荣成公主那次更累,忙完后,茴娘只盼着之后一年都不要再见到芝娘的面才好。 可惜,这样的愿望, 对她来说也是奢望。自芝娘成亲后,三天两头就要找机会在淮王府举办大小宴会,并发帖子把所有妯娌弟妹全都请去做客。她是新媳妇,又有贵妃和王恒的面子在,妯娌们每人会下的面子——逢请必至,不过茴娘去了两次之后,就有些不耐烦了。她简直怀疑,芝娘之所以那么热衷于宴请大傢伙儿,就是为了能听她叫一声“三嫂”。 茴娘本身并不牴触这个称呼——她和芝娘本就不亲近,比起同父异母的姐妹,在茴娘眼中倒是更像是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的点头之交——这已经是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美化之后的说法了。茴娘也无心同芝娘争胜,无论是她妹妹、还是她嫂子,一个称呼罢了,叫什么都无所谓。 但是,每当茴娘叫出那声三嫂后,看着芝娘眼角唇边露出的,尤为得意的神情,茴娘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很难不生出膈应来。 “你若不想去,找藉口推了就是了。”王彦就劝茴娘,“我看你平日里做事也还挺洒脱的,怎么就在你四妹的事上这么看不开?” “她是新媳妇,名分上又是嫂子,她请我,我不去,传出去还当是我故意下她面子,传到贵妃耳朵里,又有话说了。” 第139页 茴娘主要还是怕贵妃把话吹到隆宁帝的耳朵里面,给王彦带去什么麻烦。 王彦带着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又道:“罢了,新婚头一个月,正是你四妹得意的时候,你只需忍过这一个月就行了,到时候,恐怕她也不好天天在府里开宴席了。” “怎么?”茴娘忙看着王彦追问,“是又要出什么事了?” 王彦唇边带着一抹玄妙的笑,缓缓点了点头,“这事其实还是源于先前三哥自己出的那个主意——与其迎娶抚南公主,不如直接帮那姐弟两个平叛,杀了抚南国的摄政王叔,这姐弟两个还不是听凭国朝摆布了?这主意是好,但是具体实施起来,也需要人手,特别是主将,要压得住阵势——特别是得抚南国这位长公主的信重才行——三哥这不就是现成的人选?朝廷这两天正说这事呢,三哥自己也有立功的心思,已经半推半就地应下了这个差事,只等新婚头一个月过去,就带兵出征抚南。” 新婚夫妻,喜好热闹没有什么,但是若是夫主不在,还三天两头地门庭若市,宾客盈门,那说出去可就不大好听了。若是换成荣成公主,或许还好,她有那个身份,驸马说起来算是她家的臣子,在她面前摆不了夫主的款儿。但是,王恒和芝娘间,可不存在女强男弱的事儿,王恒这么一走,芝娘也就只能关起门安静地过日子了,顶多就是多进宫几次给贵妃请安,连娘家都不能多回…… 茴娘顿时就觉得这样三天两头去淮王府看芝娘脸色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不过,王彦带给她的这个消息似是很新,她知道得竟比芝娘还要更早几日——芝娘直到圣旨颁下,王恒正式得了差事之后才知道此事,顿时就没有了请客的心思,没过几日高氏来郕王府探望茴娘的时候,还说起淮王府的事来。 “这四姑爷也是。”高氏私下说起王恒,很少回带出“皇子”、“王爷”的字眼,一律论秦家这边的关系,“先前婚事没定的时候,就在咱们家四姑奶奶和那抚南公主之间摇摆不定。这都成亲了,还不知道避嫌——四姑奶奶听到旨意之后,当天就闹起来了,四姑爷往家里送了信,太太带着我,天天赶过去劝——四姑奶奶也不懂事,还嚷嚷着要回娘家呢,被太太厉声劝住了。” “四姑爷一心都是前途大业,四妹拿‘回娘家’这样逗着玩儿似的事做威胁,可也太小孩子气了。” “谁说不是?四姑爷根本不吃她这套,一听就笑了,说四姑奶奶想回娘家住着或是进宫跟着贵妃娘娘住都行,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四姑奶奶一个人在府里他也不放心——这是当着太太的面说的,太太好歹才劝着两个人打消了这个念头。” 茴娘只觉得哭笑不得,哪有丈夫撺掇着媳妇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回娘家住的?家里就不管了?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王恒想要争夺大位,平时在京城的时候,正妻什么样都无所谓,好玩一些、爱热闹一些、任性一些,他都能包容——毕竟芝娘也是他很看重的表妹,很得他的喜爱。但是,当他远离京城,为了前程奔波的时候,他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可以帮不上忙,却不能给他惹麻烦。 显然,在王恒眼中,芝娘也并不具备管理淮王府的能力,与其让她在府里一人独大之下不经意间惹到麻烦,还不如送到一个有人能治辖她的环境中,稍微拘束她些。 茴娘轻轻摇了摇头,“四妹从小就是天之骄女,家里有祖母、父亲和太太,家外有大长公主,还有宫里的贵妃和三皇子宠着,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性子都是宠出来的,这里面也有四姑爷自己一份,活该他现在自己受着。” 高氏无奈地嘆道:“我只盼着下次别叫着我去帮忙劝了,这说轻了不是说重了也不是,两位惹了哪一个,我都担待不起。” 对此,茴娘也只能对高氏投以同情,却也不好出言安慰。她很快转移了话题,问了几句娘家的事,才笑盈盈地送走了高氏。 王彦晚上回家,茴娘就说闲闻似的把这件事说给王彦听,“芝娘这也是太任性了,为了这事,闹得大嫂好为难呢。” “三哥这次是去定了。”王彦也听得很有兴味,说起这件事,话里的笃定就像是这事早就已经板上钉钉了,“这事本就是他提议的,父皇听了觉得有道理,再说他自己也想去——这一点,我们兄弟几个都看得出来,也不同他争,赵阁老那边,也是推他——几方人倒是难得目的一致,你四妹就算是想闹,也闹不出什么所以然的。” 就像王彦得出的结论那样,芝娘虽然在府里闹得厉害,但是明面上一丁点水花都没折腾出来,除了联络有亲的几家人外,别的人家或许都不曾知道还有过这样一点波澜。 不过,在王恒面前,芝娘本就不够强势,又涉及到朝廷大事——本来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芝娘也就很快消停下来,等到王恒出征扶南的前一天,宫中开送别宴的时候,芝娘已经能得体地表现出对夫婿的依依不捨,及贤惠体谅了。 “你们小夫妻两个,新婚才刚一个月,就让恒儿出远门。”提起这事,贵妃明面上嘴里只有抱怨,虽然也得意自己的儿子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是这得意和炫耀也都隐藏在抱怨之中,只有有心人才能够察觉一二。 第140页 不过,贵妃的抱怨也并不是无的放矢:如今皇家第三代凋零得很,在京城之中的就更少,只有泠虹郡主这一个孙女,四、五、六,三个皇子妃都一直没能传出好消息,除了早逝的皇长孙,竟就没有一个男孩儿了。 皇长孙——或是别的孙子在隆宁帝心里能有多高的地位,贵妃是体验过一次的人了,现在自然也奔着这个目标努力,希望王恒和芝娘能再次快人一步,再生出个小皇孙来,说不定就借着这股子势头,一举争得想要争取的名分。 她心里有所期盼,但是隆宁帝的决定,却多少打乱了这件事的进程。这日的宴席上,贵妃张口闭口抱怨隆宁帝不体贴儿子媳妇,一双美目时不时就转着瞟到芝娘的肚子上,眼底的期盼浓得化不开,却又难免有些失望。贵妃自己可是不敢抱着芝娘如今已经怀上了孩子的希望,如今也就只有盼着儿子办差顺利,能尽快赶回来了。 但是,王彦听说后,却意有所指地半透了一句,“贵妃娘娘若真有这个心思,只能盼着你四妹肚子里现在怀着一个了。三哥这次南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顿了一下,才含糊地继续道:“还是说不准的事。” 是时候说不准?还是能不能回来说不准? 虽然只是豆露出的一点,但是茴娘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背后发麻,她都不敢细想王彦这话背后的事,只权当自己没听清这句话,只一心高兴:王恒一走,芝娘起码要消停一年,一年后是个什么光景还是未知的事,说不定到时候,芝娘也未必有心思折腾这几个弟妹——特别是她了。 她终于可以守着女儿、守着自己的小家,安生地过一段安稳日子了。 第82章 王彦起先只是微微透出了一点口风, 但是, 自王恒南下之后,朝廷里似乎就真的变得不太平起来。饶是茴娘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儿和家事上,也总有些消息会传到她的耳朵里。更不用说, 王彦身为皇子, 又是在隆宁帝跟前挂了号,印象中有能力,能为他办差的儿子,他天天看着这些事, 夫妻两个闲话的时候,也少不得会带出几句给茴娘知道。 而且,身为皇子妃, 对国事一无所知,未免也有些太不像样了。 再加上茴娘同秦嘉琋、荣成公主也走得甚近,大家说起话来,虽然大多都是家长里短, 但是期间总是难免会夹杂一些时政要闻。 因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茴娘对最近朝中的几件大事,也都是心知肚明:六月里向来雨水多, 今年更是多得成了灾,江南长江沿岸冲垮了不少堤坝,几千里农田毁于一旦,朝廷里这一个多月都忙着筹银调粮,救助灾民, 但是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贪官污吏,藉机从中中饱私囊。 与此同时,东南一代的倭寇也不肯消停,又有消息说是东南一代的官员有人私通倭寇,往外卖消息,倭寇们就是知道最近江南乱得很,这才藉机生事。 原本还只是传闻,不想传到隆宁帝耳朵里,少不得委派底下官员查探,连带着江南两淮一带的宦官,也跟着彻查梳理了一番。往年有钦差下去查这些事,不过是小打小闹,地方官员们私下送些礼,殷勤招待一番,也就成功敷衍过去。只有些实在不像样子的人才会被拎出来,做个筏子,剩下的人不过小惩大诫一番,有多大成效还是两说的事。 但是这一次,起先看上去与往年没什么不同之处,但是查了两个多月,却提出了一大串人,茴娘只听了一个大概的人员数量,就已然是瞠目结舌,忍不住问王彦:“怎么查出了这么多人?这要是都罢了官,江南一带的官场上岂不是没人了?” 王彦也不蓄意瞒她,听她问起来,也就如实说了,“这一次动静确实闹得有些大,人数也确实有这么多——这还是留了情面的呢,不然几乎是一个人都留不下。” “那往年……” 王彦唇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就这一两年间,凡是谈起朝廷上的事,王彦就经常露出这样的表情,茴娘每当看见,就忍不住猜测这些事情背后,到底有多少件事是由王彦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策划的。 “东南、江南一带,这些年同三哥走得近,有三哥护着,京城的官员去了江南也不肯好好查,他们又有钱……”他脸上带了一点冷意,“也就是这次三哥不在京里,下去的又是赵阁老的门生,才能查出这些人来。” 茴娘如今一听这些事,就觉得头疼,但是却又不能真的充耳不闻。而且,她虽然不耐烦把心思和精力放在这些勾心斗角的政事上,为人却并不蠢笨,王彦提了这么几句,她就已经醒过味来: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让王恒带兵去扶南平叛开始,就是一个局。 甚至,再往前追溯,在朝廷有意让王恒迎娶扶南国长公主的时候,这些士大夫们,就暗地里做了两手准备——而这一门婚事,或许原本就是赵阁老为了报复王恒在背后为秦嘉琋尚公主的事推波助澜,才闹腾起来的。 把这些事连带起来并不难,但是茴娘想起来就只觉得头疼。她也是真佩服这些王公大臣,整日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而她的心计,几乎早就在出嫁前用完了。 王彦见茴娘对此事不大热衷,略提了一句之后,也就岔开了话题。但是心里,少不了依旧萦绕着此事:这件事,从头到尾,背后确实都有他在发力。他重生之初,就给自己定下了几件要尽力做到的事,为白善倾平反,借着这个机会得到隆宁帝的看重,并结实秦嘉琋,这是为了后面的几件大事打下基础,而他也确实把这件事做成了。 第141页 至于娶白善倾的外孙女、秦嘉琋的表妹为妻,于他着实是一个意外。茴娘身上,其实牵了几条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线,他原本也是看重这点,又觉得茴娘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这才促成了自己的婚事。之后的夫妻相敬,还有了一个女儿,对他来说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但是后面的几件事,却无一不受到王恒的阻挠。特别是秦嘉琋成为驸马一事,着实打乱了王彦的安排——王彦这一世费了多少力气才和秦嘉琋结下交情?本是想着收服秦嘉琋,做自己的帮手的,如今却只能由明转暗……很多事也都变得束手束脚,不好按部就班地去做。 他要是不回敬回去,岂不是平白吃了一个闷亏? 还好,借着秦嘉琋的事,他搭上了赵阁老的线。不过说到底,赵阁老也是因为白善倾,才格外看重秦嘉琋,才肯在这样敏感的时节搭理他这个郕王,两边在给王恒下绊子的事上是一拍即合,又有秦嘉琋居中调和,不声不响地就安排下了几招后手。 扶南国公主来国朝求助,是他能提前知道的事,又因当时秦嘉琋尚公主的时刚发生不久,他就灵机一动,想出了撮合王恒和扶南国长公主的主意,若是能从此改变命途,让王恒同秦家疏远当然好,就算不能,给王恒添一点麻烦,甚至在他和秦嘉芝之间添上一点心病,也是件好事。 至于后面一计不成之后,让王恒带兵去帮助扶南国公主和小扶南王平叛的主意,就是赵阁老想出来的了。这一回江南和东南出事,调查那些官员的事也都是赵阁老一手操办的,据秦嘉琋透出来的口风,赵阁老是早就有意要动一动东南沿海和两淮一代的官场了。 *** “动一动”这三个字,说起来轻巧,实则在朝野内外,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事情只局限在东南江南一带,影响力虽大却也终究有限。但是,不知道怎么寻出了引子,这一牵扯,却直接牵扯到了一位阁老身上。 这位周姓阁老也是入阁五、六年的老臣了,只是平日里不声不响,茴娘对他印象并不深刻,甚至经常想不起来阁臣中还有这么一位。不过,当周阁老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起底,又很快就宣扬得京中尽人皆知之后,茴娘就再也不会忽略这位周大人了。 近些日子,凡是京中女眷,凑到一起,话题也总是会不知不觉绕到这位周大人身上。“当年恐怕为了买到这个出身,也下了不少心思——也亏得他事情做得精细,一份假出身,竟然过了这么多年都没被人翻出来,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呢。” “人家家里是商户呢,哪能不赚钱?对了,这位周大人,早年是不是从户部升上去的?” “可不是,人家一身本事,就在户部这样的地方,才容易出头呢。你看他入阁之后,不就没有声音了?” 这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哪个说起这些事不是头头是道?茴娘偶尔出来社交,只略听一耳,去过几次之后,就对周大人的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回头也当笑话似的说给王彦听,“这天下,也真是什么新鲜事都有,周大人的出身,竟是花钱买来的——也难为他,一个买来的举人功名,竟然真的被他一步步高升,进了内阁,多少文臣,一辈子都走不到这个高度呢!” 王彦对这位周大人自然更是熟稔,说起来,也不像别的官太太那般不以为然,“这位周大人,我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也知道他早年办差勤勉,时常得上峰夸赞——他虽然在朝堂上从来不明着为三哥说话,但是私下里和三哥走得很近,说不定是故意韬光养晦,却不能说这人没有真本事。” 就连他,也是重生一世之后,翻来覆去地把上一世的那些事拿出来咀嚼琢磨,才看穿了王恒和周阁老之间这一条隐秘的线。王恒和东南、江南一带走得很近,但是他的成长轨迹之中,却和江南并没有什么牵扯,他在京中的嫡系,也都不是江南人士。若是有了周阁老这一层关系,那就解释得通了。王彦也是先看出这一层,心底存了怀疑,再经由某些事的辅证,才确定了这一条关系。 不过赵阁老那边,还不是他给透出的消息,赵阁老的人是怎么查出来的,甚至查得那样详细,连早年的事都给翻个底掉,就不是王彦如今能打听清楚的了。他如今没有那个名分在,赵阁老也终究是对他有所保留,虽然两边暗地里合作,却不会告知他所有细节和手中的底牌。 茴娘没想到王彦对周阁老的评价竟还不低,她微微一撇唇,倒是不以为意,“按你说的,这周阁老在你三哥手下,恐怕地位不低?你三哥若是听说了这个消息,还不知道得怎么着急呢?我听说,扶南那边,事情还挺顺利的?那个什么摄政王叔,已经带着人逃走了?” “是已经离开扶南王都了。”扶南的事,王彦也只是听了些消息,知道得并不详细——不过总比茴娘知道得多些,“三哥已经护着扶南国长公主和小扶南王进了他们的王都,算是收复了吧。” “那还不心急火燎地赶着回京?” 王彦微微一笑,又是语带玄妙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三哥会不会回京,还是两说的事呢。” 第83章 王彦的话, 就像是一个预言, 但是也就真的预言准了。 第142页 周阁老的事,很快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隆宁帝震怒:这位早年并非被当成皇位继承人培养的、在国朝最高位置上坐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 似是越来越不能容忍自己被器重的大臣欺骗, 因为这总会提醒他,他并没有当皇帝的资质。周阁老年过而立才买了功名开始自己的官路,可以说是隆宁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如今闹出这样大的一个笑话, 隆宁帝或许对别的大臣,还有几分耐性,但是对他, 早年一点君臣相得的情分,一夕之间就被销毁殆尽。 隆宁帝少有地雷厉风行了一把,处决了周阁老,并把顺带着查处出的一众大臣都治了罪, 而这些人, 在有心人眼中,身份又都那样明白:他们几乎全都是淮王系的大臣, 又或者说,就是这些人,组成了淮王一派。在查处了这些人之后,淮王一派的骨干臣子也已经所剩无几,等到王恒从扶南回来, 等待他的,就是多年经营被人毁得一干二净。 而这,恰恰是王彦一手营造出来的、他想要看到的情形。 当王恒知道,在京城等待他的,是他重新变成孤家寡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王彦从来都不会低估自己这位异母兄长的野心,吃过一次亏,只能看得更加明白,而这一世,他选择抢先动手,将王恒逼迫到一个不得不选择的境况下,他相信,王恒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消息从京城传到扶南,最慢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但是显然王恒得到消息的速度比众人想像之中的还要更快一些,周阁老等大臣被斩首示众之后,不过二十日南边就传来了淮王叛变的消息。 王恒身边本就有一众跟随他去扶南的兵士,而且,据说他还得到了扶南国长公主的帮助——扶南公主本就对王恒芳心暗许,又有复国平叛的恩情在,两人就是在这几个月中又发展出更多的情谊,茴娘也不觉得稀奇。 只是,这消息一经传来,京城中和王恒有关的其余人,可就受到了不少牵连。 这样的消息,传得自然是快的,也根本没有人敢瞒着隆宁帝——隆宁帝刚听到消息的时候自然是震惊的,随即又是震怒,第一个承受其怒火的,自然是魏贵妃。被关进冷宫,没有被处死,已经是隆宁帝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从宽处理了。大长公主府及魏家,自然是立时就与魏贵妃和王恒划清了界限。隆宁帝或许并不相信魏家的清白,但是在派人去魏家从里到外翻查了一阵之后,就真的把大长公主及魏家轻轻放过了。 不过,大长公主府和魏家能轻而易举地摘干净自己身上的嫌疑,秦家却没那么容易——秦孟远虽然近十几年来立身谨慎,没真的掺和进各种皇子身边的小势力之中,但是,如今的淮王妃可是他的嫡女,这份连带关系,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忽略的? 纵然芝娘嫁给王恒时间不长,又性子不够沉稳,就连隆宁帝自己,也不觉得芝娘身上背着什么嫌疑,但是——派官兵把淮王府重重围困看管起来,也是必须要做的事。芝娘即便一点都不像是提前知晓消息、甚至参与到王恒谋反一事中的,但是她身为王恒的妻子,身为淮王妃,在如今的情形下,哪能继续逍遥自在?自然也跟着淮王府中的管家、僕从们一道被囚禁在这座华丽的王府中了。 茴娘也是在这个时候,被秦府的管家请回了娘家。 秦孟远请她回去,是为了什么茴娘一清二楚,她想了想,还是没带女儿,只带着半夏去了秦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就算是老太太,恐怕都没心思关心重外孙女了吧?更不用说秦孟远和魏氏了——魏氏对泠虹本来就是面子情,秦孟远虽然对外孙女态度稍好些,但是在关系到他自己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的时候,也就顾不上外孙女了。 茴娘虽然不紧不慢,但是秦家人却不给她葳蕤耽搁的机会,到了秦家一下马车,直接就被一顶小轿抬到了老太太屋里,秦孟远和魏氏也正等在那里——其余一个小辈都没有见到,这样少有的阵仗,也着实让茴娘吓了一跳。 而更让茴娘惊讶的是,魏氏身份尊贵,日常最是精于保养,她上一次回娘家的时候见到魏氏,还是满头乌发呢,这次一见,却依然变成了花发——甚至白发还要比黑发更多一些。她不禁心下恻然:秦孟远子息运不能说不好,但是显然他的两任正妻,子息运都欠佳,都是一生只有一个亲生女儿。白氏去得早,从根子上断了再生孩子的可能,但是魏氏在生下芝娘后,也并没有再传出过什么好消息。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千宠万娇,出嫁后遇上了这种事,当娘的怎么能不忧心忡忡、愁白了头发? 一见茴娘进门,秦孟远立时就开口问道:“茴娘,你知不知道如今皇上是个什么意思,淮王的事,还会不会再牵连别人?” 自王恒叛变的消息传来,茴娘也有十余日没有进宫给皇后请安了,不是她不想进去,而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大事,皇后不传旨出来招她们进去,她们也不敢随意进宫探听消息,免得一时犯了什么忌讳,反而惹出大祸。 秦孟远的这个问题,茴娘就有些答不上来,只能道:“最近我们都不好随意进宫,只是听姑爷说,这几日风声似乎没那么紧了,陛下虽然还是生气,但是更多是放在了和大人们商议如何平叛的事上。” 第143页 “那就好,那就好。”秦孟远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不知何时沁出来的汗,连声道,“不会牵连到咱们家就好了。” “谁说没牵连?”魏氏刚刚似是一直忍着,此时才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白了秦孟远一眼,带着些怨毒地开口:“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早知道王恒和扶南国那个小/贱/人早晚会苟且到一起,当初就不该让芝儿嫁给他!我可怜的女儿……”一边说,一边滴下泪来。 老太太看了魏氏一眼,眼中无波无澜,秦孟远更是像没听到、没看到似的,只顾着感嘆庆幸。 茴娘略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魏氏这些话,这些日子恐怕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老太太和秦孟远,恐怕早就有些听腻了。她的抱怨,不是无的放矢,但是,王恒难道不是芝娘自己看中的夫婿?他们两个的亲事,难道没有魏氏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促成? 事情发展成这样,又能怨谁呢?难道不是最该怨她自己? 茴娘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接魏氏的话茬,只问秦孟远,“家中一切都好?”又扭头关心老太太,“祖母这些日子没被吓到吧?身体可还康健?晚上睡得可好?” “年纪大了,睡得本就不像年轻时那样香甜。”老太太摇了摇头,又看了魏氏一眼,嘆了一口气,“我如今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念想?只盼着你们这些孙子、孙女们人人都过得好。茴娘啊,你今后也帮着打听打听消息,看看你四妹那边……” 老太太会给芝娘求情,这并不出乎茴娘的意料,老太太本就不是冷血的人,上一世对自己冷淡,是因为自己的口音、作派,都无时无刻不提醒她出身微寒。老太太每次看到自己,都能想起以前在老家过的那些穷苦日子,自然不会太喜欢自己。但是,她对自己,实在也不能说太差…… 而芝娘,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嫡出的孙女,出身尊贵,虽然没有养在身边,却也得到她的看重和喜爱,对芝娘,她要是能真的放手不管,一句话都不问茴娘,那才让茴娘感到惊奇呢。 可是,茴娘现在哪敢往身上揽这样的事?她张口就要打太极推脱出去,不想秦孟远却先她一步开口,“现在是人人自危的时候,二姑爷虽然没有嫌疑,但是淮王这么一闹,他们这几个成年了的儿子,皇上还能放心哪个?他们如今都是动辄得咎,娘就别难为茴娘了。” 魏氏眉头一竖,立时就瞪着秦孟远要开口,秦孟远却完全不惧地回瞪了一眼,“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招呼茴娘,“茴娘跟着爹到书房来,我还有些话要嘱咐你……” 第84章 就像秦孟远说的那样, 王恒出事, 除了和他有亲缘关系的那些人家外,最受牵连的,就是他其余的兄弟们了。 如今皇子们人人自危, 生怕隆宁帝的怒火倾泻到自己身上, 几乎都做出只论风月、不问政事的姿态来。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都本就是无心政事的人,一个爱下棋,一个爱书画,另一个爱听戏, 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王彦要在风月一道上同三位哥哥比,就落了下乘——而且也实在是比不过。不过,他有一点比三个哥哥都强些, 就是他有个女儿,干脆就做出女儿奴的姿态来,每天在家里带女儿,朝廷里的喧嚣, 瞬时就远离了这个小家。 不过, 说是“远离”,其实也就是关起门来, 大家假装不知道、不在意罢了。实际上,自淮王叛变的消息被确实之后,郕王被提起的次数,就一直在增加。王彦虽然每天在家里带女儿很少出现在大臣们面前,但是他却成为了朝中焦点。 这虽然始料未及, 但是却不是没有因由。起因还是在叛变了的王恒身上。 皇子叛变,朝廷自然要派人去镇压,但是,派去的人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和王恒不是一派、又有能力去平叛的将军不是没有。但是,今天去平叛,把王恒抓了回来,明天隆宁帝想起父子亲情,宽赦了王恒,甚至百年之后王恒继承皇位,反过头来清算那些人,他们又能怎么办?难道他们也就带着人反了不成? 这些事,看似是杞人忧天,但是从古至今,多少荒唐事就真的发生了?大臣们不能不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人、家族后代着想。想要大臣们去平叛?这当然可以,但是,总要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才行。 至于让大家放心的办法,眼看着就有一个,那就是立太子。太子就是储君,储位既定,新太子自然是忌惮王恒的,日后不会找这些将军们清算,也就能让大家放心了——当然,成王败寇,如果平叛失败,真的让王恒带着叛军打下了这万里江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时候成王败寇,谁都别想好过。 人情如此,隆宁帝固然能挟近二十年的帝王之势命令众臣,但是若真的没有一个大臣肯真心为他办事,他也很难达成所愿。而且失了臣子们的心,就算这一役能赢,他这个皇帝也已经人心尽失了。 隆宁帝虽然也渐渐养成了帝王的刚愎,却也不愿意一意孤行,君臣间打了一段时间的机锋——虽说有来有往,但是叛军可不愿意等他们真的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少不得各退一步,都做了些让步,才定下让王彦当太子的事。 王彦听到这个确凿的消息的时候,正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茴娘也正在一旁,夫妻两个坐在竹床上,逗女儿吃果子。管家进来禀报说驸马爷来了的时候,王彦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轻道一声:“也该有个结果了。” 第144页 茴娘看着王彦,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忽地放松了下来:前些日子,他虽然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只一心在家里带女儿,并疏远了所有人——连秦嘉琋那边表面上都不再来往,茴娘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或者说,自少时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他就总是紧绷着的,没有过一刻放松。 但是此时此刻,虽然一切尚且说不上尘埃落定,但是王彦却像是已经看到了所有事的结局。 *** 淮王之乱,在史书上只归结为如此云淡风轻的四个字,但是这一乱,就着实乱了两年多。这两年多,王恒彻底和京城划清了界限,致战败自尽,都没能再回到这座可以称之为他“故乡”的都城。 而京城之中,又何尝不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彦当上了太子,茴娘就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不过,这样的变化,在茴娘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切实的体现。皇子叛乱,随封太子,但是这个太子的政治意义,比实际意义要大得多了。几乎就在封太子旨意下来的第二日,朝廷上下就忙起了平叛的事,而京中女眷,非常时期,也没有了宴请的心思,茴娘这个太子妃,除了多了一个名号外,不仅没得到任何庆贺,更是连封赏都得的不多。 真正让茴娘感受到自己确实是太子妃——确实从王恒的叛乱中得到了实惠的,还是隆宁帝的病逝。 两年多的平叛,对方又是自己从小宠到大,寄予了不小期望的爱子,这两年多的时间对隆宁帝自己,也无异于是煎熬。都说帝王无情,但是帝王的“无情”,也是对待那些于他来说可有可无的人的,更不用说,隆宁帝自小受到的就不是帝王铁血无情的那一套教育,王恒又是在他继位之前,就疼爱了几年的儿子…… 几乎是战争刚一打响,隆宁帝就病了,强撑着两年,在王恒宁愿自尽也不愿被押送回京的消息传来之后,隆宁帝当下就气晕了过去。消息传到冷宫之中,贵妃当场撞柱而亡,对隆宁帝来说,就又是另一个打击。 接二连三的打击,隆宁帝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太子监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监国”这个待遇就被往上提升了一级。 隆宁帝病故、王彦正式继位的那日,开始于茴娘而言,也不过是万千个日子中,比较普通的一个。早上送走王彦,小憩了一会儿,随口吩咐半夏,发落了东宫内的一些小事,正准备喝一杯清茶,写一张大字,康健的小徒弟就回来报信了。 茴娘起先还不敢相信,怔忪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此时云板还没有敲响,丧钟更还未鸣,但是皇宫、乃至整个国朝的天,已然变了。而她,秦嘉茴,从此以后就是一国之后…… 茴娘抿着唇,失神地看着跪了一地,无声地向她道喜的宫人们。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上一世的最后,她临死前,告诉那时的她:不要绝望,这一世,她会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天下。 晃神只是片刻,她终究还是收拾好心情,淡笑着吩咐身边宫人,“去看看泠虹睡醒了没有?嘱咐紫苏,近日宫中多事,让她照看好泠虹。” 说完,才轻轻抬手,让宫人们起身,并让半夏为她重新更衣梳妆。 从此,她将是皇后,将以这个身份,俯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