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 尧典一 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才足以从矩而非不学也。是故帝尧之德至矣,而非“钦”则亡以“明”也,非“明”则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让”也。呜呼!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 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为“文、思、恭、让”而不“明”者有之矣,天下之求“明”而不“钦”者有之矣。不“钦”者非其“明”,不“明”者非其“文、思、恭、让”也。 “文”有所以文,“思”有所以思,“恭”有所以恭,“让”有所以让,固有于中而为物之所待,增之而无容,损之而不成,举之而能堪,废之而必悔。凡此者,明于其所以,则安之而允安矣。不明其所以,将以为非物之必待,将以为非己之必胜,将以为惟己之所胜而蔑不安,将以为绝物之待而奚不可:不明者之害有四,而其归一也。 以为非物之必待者曰:“物自治也,即其不治者犹治也。以‘文’治之而物琢,以‘思’治之而物滑,以‘恭’治之而物扰,以‘让’治之而物疑。夫物固自治,而且治之,是乱物也,则莫若绝圣而弃智。”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必待也。物之必待者,物之安也。何以知物之安也?且夫物之自治者,固不治也。苟简以免一日之祸乱,而祸乱之所自生在是也。 若夫不治者之犹治也,是其言也,为欺而已矣。明于其必待,而后圣人固曰,物自有之,待我之先而已矣。乃若琢者则惟其无“文”,滑者则惟其不“思”,扰者则惟其未“恭”,疑者则惟其弗“让”。信能之,未有罹此四患者也。 以为非己之必胜者曰:“道不可尽,圣人弗尽;时不可一,圣人弗一。是故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谐之弟,夏有不辑之观、扈、周有不若之商、奄。尧有不令之子,胡亥之淫,非始皇之失教也。舜有不阶之弟,大叔之叛,非郑庄之养恶也。夏有不辑之观、扈,藩镇之逆,非卢杞之奸也。周有不若之商、奄,七国之反,非晁错之激也。然则天下者,时势而已矣。乘其时,顺其势,或右武以绌‘文’,或立断以废‘思’,雄才可任而不必于‘恭’,盛气能争而何容多‘让’。是故操之以刑,画之以名,殴之以法,驭之以术,中主具臣守之而可制天下。” 此无他,不明于己之所必胜也。夫惟不得于天而后己可用也,惟见诎于时而后道可伸也。尧有不令之子而不争,舜有不谐之弟而不弑,夏有不辑之观、扈而不败,周有不若之商、奄而不危。是故质立而“文”必生,物感而“思”必起;退而自念,则自作其“恭”;进而交物,则不容不“让”。内取之身,外取之物,因其自然之成,能以坐消篡弑危亡之祸。明乎此,则何为其不胜! 以为惟己之所胜而无不安者曰:“‘文’日生也,‘思’日益也,‘恭’有权也,‘让’有机也。圣人之所为,天无与授,地无与制,前古无与诏,天下无与谋。可以为而为之,圣人已为矣。可以为而为之,我亦为也。其未为者,彼之未为而非不可为也。非不可为,而我可以为矣。于是穷亡实之‘文’而‘文’淫,驰不度之‘思’而‘思’荒,貌以‘恭’而‘恭’以欺,饰以‘让’而‘让’以贼。故蔡京以丰亨豫大为‘文’,曹叡以辨察苛细为‘思’,汉成以穆皇文致其慆淫,燕哙以禅授陆沈其宗社。” 此无他,不明于惟己胜者之非可安也。天无与授,而授之以宜其民;地无与制,而制之以当其物;前古无与诏,而考之也必其不谬;天下无与谋,而徵之者必其咸服。明于其故,如寒裘而暑葛也。臧惟二耳,而白马固马也。 以为绝物之待而无不可者曰:“物非待我也,我见为待而物遂待也。执我以为物之待而我碍,执物以为待我而物亦碍。徇物之华,‘文’以生妄;逐物之变;‘思’以益迷,欲以示威于物,‘恭’以增憍;欲以干誉于物,‘让’以导欲。欲四者之病不生,则莫若绝待。内绝待乎己,外绝待乎物。绝己绝物,而色相以捐:寂光之照,无有不‘文’也;参证之悟,无所容‘思’也;行住坐卧,如如不动,亦‘恭’也;资财妻子,喜舍不吝,亦‘让’也。乃以废人伦,坏物理,握顽虚,蹈死趣,而曰吾以安于所安也。”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已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已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 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则是害由己作,而旋报于己也。故圣人因其所待而必授之:朴者授之以“文”,率者授之以“思”,玩者授之以“恭”,亢者授之以“让”。泰然各得其安而无所困,则己真有其可,而非其无不可,固知无不可者之必不可矣。 由此言之,圣人之所以“文、思、恭、让”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则知有,知有则不乱,不乱则日生,日生则应无穷。 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此之谓也。“盛德”立,“大业”起,“被四表”,“格上下”,岂非是哉! 虽然,由“文、思、恭、让”,而言之,“明”者其所自生也。若夫“明”而或非其“明”,非其“明”而不足以生,尤不可不辨也。“明”、“诚”,相资者也,而或至于相离。 非“诚”之离“明”,而“明”之离“诚”也。“诚”者,心之独用也;“明”者,心依耳目之灵而生者也。夫抑奚必废闻见而孤恃其心乎?而要必慎于所从。立心以为体,而耳目从心,则闻见之知,皆诚理之著矣。 心不为之君,而下从乎耳目,则天下苟有其象,古今苟有其言,理不相当,道不自信,而亦捷给以知见之利。故人之欲“诚”者不能即“诚”,而欲“明”者则辄报之以“明”也。报以其实而“实明”生,报之以浮而“浮明”生。浮以求“明”而报以实者,未之有也。 “浮明”者,道之大贼也。其丽于“文”,则亦集形声以炫其荣华也;其丽于“思”,则亦穷纤曲以测夫幽隐也。以言乎“恭”,则亦辨贞淫于末节以致戒也;以言乎“让”,则亦揣物情之逆顺以弗侮也。 恍惚之间,若有见焉;宵寂之中,若有间焉;介然之几,若有觉焉。高而亢之,登于九天;下而沈之,入于九渊;言之而不穷,引之而愈出。乃以奡岸于世曰“予既已知之矣”,而于道之诚然者,相似以相离,相离以相毁。 扬雄、关朗、王弼、何晏、韩愈、苏轼之徒,日猖狂于天下;而张子韶、陆子静、王伯安窃浮屠之邪见,以乱圣学。为其徒者,弗妨以其耽酒嗜色,渔利赖宠之身,荡闲蔑耻,而自矜妙悟焉。 呜呼!求“明”之害,尤烈于不“明”,亦至此哉! 夫圣人之“明”则以“钦”为之本也。“钦”之所存而“明”生,“诚则明”也,“明”之所照而必“钦”,“明则诚”也。 “诚”者实也:实有天命而不敢不畏,实有民彝而不敢不祇;无恶者,实有其善,不敢不存也;至善者,不见有恶,不敢不慎也。收视听,正肢体,谨言语,慎动作,整齐寅畏,而皆有天则存焉。则理随事著,而“明”无以加,“文、思、恭、让”,无有不“安”也。 而尹和靖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我所敢知矣。 “钦”之为言,非徒敬之谓也,实有所奉至重而不敢亵越之谓也。今曰“不容”,“不容”者何物乎? 天之风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则其为阴阳、为柔刚者皆物也。物之飞潜动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则其为得失、为善恶者皆物也。 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圣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则其为仁义礼乐者皆物也。若是者,帝尧方日乾夕惕以祇承之,念兹在兹而不释于心,然后所“钦”者条理无违,而大明终始,道以显,德行以神。曾是之不容,则岂非浮屠之“实相真如,一切皆空”,而“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其所不恤矣。无已,其以声色臭味,增长人欲者为物乎? 而又岂可屏绝而一无所容乎?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自天生之而皆“诚”,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 故以知帝尧以上圣之聪明,而日取百物之情理,如奉严师,如事天祖,以文其“文”,思其“思”,恭其“恭”,让其“让”,成“盛德”,建“大业”焉。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故其圣也,如天之无不覆帱,而“俊德”、“九族”〔四门〕、“百姓”、“黎民”、“草木鸟兽”,咸受化焉。 圣人之学,圣人之虑,归于一“钦”,而“钦”之为实,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其可诬哉!其可诬哉! 尧典二 昔夫子之赞尧、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贤,未之及焉。审乎此,而唐、虞之际有定论矣。 人之亲其子也,而靳与之位以授异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为盛德之极致;然则夫子其以为非常而不可训与?曰:非也。古者无君存而立世子之礼。其立嗣也,肇于夏而定于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亲而贤者立乎辅相之位,储以为代;其耄且没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黄帝以前,不可考也。 继黄帝而兴者,率循其道。然则以相而绍位,其轩辕之制乎!故少昊,轩辕之孙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黄帝;颛顼,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颛顼之从子也,佐颛顼二十五年而代颛顼;尧,帝挚之弟也,佐挚五年而代挚。盖古之命相,犹后世之建嗣。尧不传子,亦修轩辕之法尔。 少昊、颛顼、高辛,以洎于挚、尧,亲以贤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后可以帝,地迩势易,不假于侧陋而事顺。其事顺,故以帝挚之不顺,弗能违焉。 尧之在位七十载,而亲以贤者未有其人,亦迟之七十载而未有相也。而尧已耄期矣,故不获已而命之四岳。使微舜,四岳虽欲终让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无异乎颛顼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终陟元后,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岂尧、舜之仅德哉? 尧在位七十载而未有相,变也。使四岳而不得辞,则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于相。 舜举侧陋,非有江水可兴之素,则必以相承统,用颛顼、高辛之典礼。故由徵庸、总揆、宾门、纳麓,以讫受终,凡三十载而后格于文祖,事以渐而信从壹焉。浸使四岳受巽位之命,固不待于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储也早;近而百工,远而九服,疏贱而兆民,耳目一,听从审,引领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习以安。 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四海翕从,而莫有异志,斯以谓之天矣。尧因法而从时,因人而顺天,非有异也,是故无与于尧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顾大位之将有托也,或命相而试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嫡而不以贤,立而后教之,故三代崇齿胄之礼。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 试而命之,以重其礼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礼,堪大业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礼其末也。本末具举,则始于无疑,而终于克任矣。 试而后命,本先于末;立而后教,末先于本。先难而后以易,故尧迟之七十载,而以不得舜为己忧。 先末而后本,则初吉而终或乱,故桀、纣、幽、厉得奄有四海,待汤、武而后革。 虽然,法岂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尧、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恒而中主可守也。则试而后命,立而后教,义协于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于后,而胡亥速亡;汉、魏乱其末于先,而逆臣继篡。 所必尽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为必治不乱之道;又恶足以为二帝之绝德哉? 况尧之以因而不以创,即有德焉,亦归之轩辕,而尧不任受乎?苏氏曰“圣人之所大过人,而天下后世之所不能”,斯亦未达于时之剿说已! 至若庄周创立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谓圣人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脱于樊,若稚子之获窖金而无所措也,亦陋甚矣。 “圣人之大宝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广业也。自谋其荒耄之乐,遽求夫褰裳之去,亵天经,慢民纪,以乱天下而有余矣。“予无乐乎为君”,一言而丧邦,此之谓也。 孟子“敝屣”之论,父将罹执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与敝屣君亲者又何殊焉!庄周曼衍之辞,奚足以存哉! 然则稷、契皆尧弟也,以亲以贤,无异于尧、挚、高辛、颛顼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岳,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尧知之,四岳明扬而弗及,四岳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称一官而有所限与?其年未及而望且轻与? 尧非故抑之,四岳亦无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优于望,四岳望优于德。 稷、契望绌于四岳而德不逮舜,尧所不能强也,而况于王倪、啮缺之区区! 舜典一 舜之升闻也,师锡帝尧者曰:“有鳏在下,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舜之德,自孝而外,未有闻也。非其无以闻也,亦非其韬光敛采而不欲闻也。 虞幕之后,降为庶人,虽欲章之,末由章之,则固不得而闻矣。乃其仅章于孝者,父子兄弟之变也,舜且引以为疚,不显居以为德矣。潜移密化之烝乂,名有所必辞,事有所必隐,事隐而无可闻,名辞而不可见,史以谓之“玄”,职此故也。借令舜绍虞幕之业,处天伦之常,光被邦家,勋施下土,史不得以玄言之矣。 “浚哲文明”,非玄以为知,“温恭允塞”,非玄以为行也。玄也者,潜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之谓也。夫“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岂欲其不见而不成也哉?不可见而不见,不可成而不成,君子以敦随时之义。 “浚哲文明”,德成于知,“温恭允塞”,德成于仁、成而可行矣。然而玄焉者其时也,舜之“玄”,玄以时而不以德,明矣。且夫“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 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而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 庄周曰:“天之苍苍者,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极邪?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则玄非天之正色,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尔。 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之固以玄为德也。 玄非正色面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 人于其所不见,以不玄视玄,而玄在己。乃己固无有实也,则以玄视不玄,而玄又在他。德非正者,邪也。视己视他而俱在者,妄也。邪不可以为德,妄不足以有成。 故其言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我是以知其弗正;“大成若缺”,我是以知其不成。则以非老子视老子,而老子玄。以老子视非老子,而非老子者又胡不玄也!何也? 不俾人见,不俾人知,互相径庭而不测;无定质,无固实,无必正色,虫臂鼠肝而玄,支离兀者而玄;必且诡言谲行,挟诈藏奸,无父无君而无不玄矣。 呜呼!孰谓舜而以此为德哉! “浚哲文明”以光昭其知,“温恭允塞”以骏发其行,处深山,临忧患,而光明赫奕之气不可遏也。 从五典,叙百揆,宾四门,格大麓,殛大奸,晋群贤,庸有必奋,载有必熙,岂尝韬光同尘,以苍苍之无正色者为师,而徜徉乎不测之域,曰“众妙之门”也哉? 妙也者,所以为利也。劫持天下而潜用之,取与阴阳而密制之;己所独喻,人所不得而见之。我知其所怀来矣,阴持人所不觉而利存焉耳。子曰“小人喻于利”,密知而不泄之谓也。“玄之又玄”者,不谓之小人奚得哉! 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 玄非天正,人玄天也。人玄天,天亦玄人。岂犹夫高明而健行者,易知可亲,而己不可阶升者乎? 《易》固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疑而战,战而血,血而玄,而龙伤矣。其位潜,其时疑,其志伤,舜德以玄焉。玄者,圣人之不幸也。父非瞽瞍,弟非象,居非木石,游非鹿豕,何为其玄哉? 舜典二 “敬”以严乎己也,“宽”以恕乎物也。严乎己以立法,恕乎物以达情。《春秋》立法谨严而宅心忠恕,“敬敷五教在宽”之见诸行事者也。 夫司徒之教,五品而已,人之异于禽,华之异于夷,此也。禽偏而不全,夷略而不详,偏则亦有至焉矣,略则亦姑备焉矣。然则以五教求异于彼,覈其大全而致其精详,固不容于宽矣。易知简能而持以宽,无亦几微不审,名异禽狄,而实有同焉者乎!朱子曰“反之于严,矫之而后得其常”,职此谓也,而实有不然者。 五教者,礼之本也。礼者,刑之相与为出入者也。出乎礼,斯入乎刑矣。刑者,箝之使合,抑之使受也。不亲者岂箝之而亲,不逊者岂抑之而可使逊哉? 且夫人之敢于无礼于君亲者,非尽不畏清议而肆为之也。其始也,茌苒于货财妻子以生嫌隙;其既也,睽孤有鬼豕之疑,而不蒙遇雨之释。 操之已蹙,势重难反,则处无将之地,而见绝于贤人君子者,已无可湔洗之一日;于是以成不忠不孝之巨慝,君无所用其威,师无所用其戒,而帝王之教思亦穷。 是故夏楚之收,以施于弦诵之不率,而司徒之教,未闻挞子以使孝,扑弟以使顺也。夫人自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情,待教于人,然且不谨而又蒙刑罚,岂复有拂拭自新以立于人世之理哉?唐赐于公异以《孝经》,而公异落拓以终其身,况有加于此者乎? 若夫中人以上,所遇不幸,用意未至迷瞀,以乖于亲逊者,无以利导而予之安,则亦周章缠棘,自困于名教之地,救过不遑,而忠孝之心,抑不足油然以生。 是则严以教君子而阻其自然之爱敬,严以教小人而激其滔天之巨恶。通于古今,达于四海,咸以宽而成其涵泳熏陶之化。奈之何其欲“矫之以严”邪? 宋之立国,宽柔已过,驯至不竞,君子之所伤也。 然其所为弊者政也,非教也。教虽未纯乎先王之道法,而不以束湿待学校,俾得以宽衍之岁月,缉先王之坠绪,胡安定、孙明复倡之,浸昌浸明,底于濂、雒、关、闽之盛。“在宽”之效,亦可睹矣。 萧梁之世,戚近之臣,除丧初见而无毁容者,皆切责而废弃之。于是有含辛以为泪,及禫而节食者,罔上欺天,以避诽谪,而天真泯绝。 驯至其极,侯景一叛,父子兄弟相戕相灭,彝伦斩而国亦随亡。无他,弛敬于立教之身,而过严于物也。 故君子所甚严者法,故能养之孝,而下斥之犬马:所必宽者情,故闺门薉乱,而仅曰帷薄不修。惟其敬也,则亦重爱其名,而不忍以不亲不逊之大憝,加诸与同覆载之人群。借其不然,闺庭小有不谨,忮娼者翘之以相告讦,形迹可摘,证佐罔徵,蒋之奇以陷欧阳修,温体仁以杀郑鄤,毒流于搢绅,害倾夫人国。自非汉高之明,景帝之察,陈平伏死于欧刀,直不疑赭衣于司寇,天锡烝民之五品,为酷吏奸臣之罗织经而有余矣。 法立于画一,以别嫌而明微;教养以从容,或包荒而养正。君子所甚惧者,以申、韩之酷政,文饰儒术,而重毒天下也。朱子于此,有遗议矣。唐仲友之不肖,夫人而知之也。王淮之党奸,亦夫人而知之也。 蠹国殃民,党邪丑正,暴之市朝,彼何所辞? 而以醉饱房帷主事,假严蕊以致之罪,则仲友之罚,可矜疑于风波,而锻炼钳网之名,反归之君子。矫之以严,欲辞申、韩之过而不得矣。 士师之职,“惟明克允”,司徒之命,“敷教在宽”。刑礼异施,弛张顺道,百王不易之则,以扶进人心,昭明天彝者,此也。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小快其疾恶之心,速效于一切之法,作之君,作主师,以绥四方,讵胜其任与! 舜典三 诗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声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声也。以诗言志而志不滞,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声依永而永不荡,以律和声而声不诐。君子之贵于乐者,贵以此也。 且夫人之有志,志之必言,尽天下之贞淫而皆有之。圣人从内而治之,则详于辨志;从外而治之,则审于授律。内治者,慎独之事,礼之则也;外治者,乐发之事,乐之用也。故以律节声,以声叶永,以永畅言,以言宣志。律者哀乐之则也,声者清浊之韵也,永者长短之数也,言则其欲言之志而已。 律调而后声得所和,声和而后永得所依,永得所依而后言得以永,言得永而后志著于言。 故曰:“穷本知变,乐之情也。” 非志之所之,言之所发,而即得谓之乐,审矣。借其不然,至近者人声,自然者天籁,任其所发而已足见志,胡为乎索多寡于羊头之黍,问修短于嶰谷之竹哉? 朱子顾曰:“依作诗之语言,将律和之;不似今人之预排腔调,将言求合之,不足以兴起人。” 则屈元声自然之损益,以拘桎于偶发之话言,发即乐而非以乐乐,其发也奚可哉! 先王之教,以正天下之志者,礼也。礼之既设,其小人恒伕于礼之外,则辅礼以刑;其君子或困于礼之中,则达礼以乐。礼建天下之未有,因心取则而不远,故志为尚。刑画天下以不易,缘理为准而不滥,故法为侀。 乐因天下之本有,情合其节而后安,故律为和。舍律而任声则淫,舍永而任言则野。既已任之,又欲强使合之。无修短则无抑扬抗坠,无抗坠则无唱和。 未有以整截一致之声,能与律相协者。故曰“依诗之语言,将律和之”者,必不得之数也。 《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此言律之即于人心,而声从之以生也。 又曰:“知声而不知音,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此言声永之必合于律,以为修短抗坠之节,而不可以禽兽众庶之知为知也。 今使任心之所志,言之所终,率尔以成一定之节奏,于喁呕哑,而谓乐在是焉,则蛙之鸣,狐之啸,童稚之伊吾,可以代圣人之制作。然而责之以“直温宽栗,刚无虐,简无傲”者,终不可得。是欲即语言以求合于律吕,其说之不足以立也,明甚。 朱子之为此言也,盖徒见《三百篇》之存者,类多四言平调,未尝有腔调也,则以谓《房中之歌》,笙奏之合,直如今之吟诵,不复有长短疾徐之节。 乃不知长短疾徐者,阖辟之枢机,损益之定数;《记》所谓“一动一静,天地之间者也”,古今《雅》《郑》,莫之能违。而《乡乐》之歌,以瑟浮之,《下管》之歌,以笙和之,自有参差之余韵。 特以言著于诗,永存于乐,乐经残失,言在永亡,后世不及知焉。岂得谓歌、永、声、律之尽于四言数句哉? 仅之《铙歌》,有有字而无义者,〔收中吾之类。〕《铙歌》之永也。今失其传,直以为赘耳。当其始制,则固全凭之以为音节。 以此知《升歌》、《下管》、《合乐》之必有余声在文言之外,以合声律,所谓永也。删诗存言而去其永,乐官习永而坠其传,固不如《铙歌》之仅存耳。 晋、魏以上,永在言外。齐、梁以降,永在言中。隋、唐参用古今,故杨广《江南好》、李白《忆秦娥》、《菩萨鬘》之制,业以言实永;而《阳关三叠》、《甘洲入破》之类,则言止二十八字,而长短疾徐,存乎无言之永。言之长短同,而歌之衬叠异,固不可以《甘州》之歌歌《阳关》矣。至宋而后,永无不言也。 永无不言而古法亡,岂得谓之古之无永哉?以理论之,永在言外,其事质而取声博;以言实永,其事文而取声精。文质随风会以移,而求当于声律者,一也。 是故以腔调填词,亦通声律之变而未有病矣。依之为言,如其度数而无违也,声之抑扬依永之曼引也。 浸使言有美刺,而永无舒促,则以《板》、《荡》、《桑柔》之音节,诵《文王》、《下武》之诗,声无哀乐,又何取于乐哉? 徒以言而已足也,则求兴起人好善恶恶之志气者,莫若家诵刑书,而人读礼策。又何以云“兴于诗,成于乐”邪?今之公宴,亦尝歌《鹿鸣》矣。 放辟邪侈之心,虽无感以动;肃雍敬和之志,亦不足以兴。盖言在而永亡,孰为黄钟,孰为大吕,颓然其不相得也。古之洋洋盈耳者,其如是夫?《记》曰:“歌咏其声也。”歌咏声,岂声咏歌之谓邪?歌咏声,歌乃不可废。声咏歌,声以强入不亲而可废矣。 若夫俗乐之失,则亦律不和而永不节。九宫之律非律也,沈约、周伯琦之声非声也。律亡而声乱,声乱而永淫,永淫而言失物、志失纪。欲正乐者,求元声,定律同,俾声从律,俾永叶声,则南北九宫,里巷之淫哇,边裔之猛厉,见睍自消,而乐以正。倘惩羹吹齑,并其长短、疾徐、阖辟、阴阳而尽去之,奚可哉, 故俗乐之淫,以类相感,犹足以生人靡荡之心;其近雅者,亦足动志士幽人之歌泣。志虽不正,而声律尚有节也。故闻《河满子》而肠断,唱“大江东去”而色飞。下至《九宫之曲》,《樑州序》、《画眉序》之必欢,《小桃红》、《下山虎》之必悲,移宫易用而哀乐无纪。 若夫闾巷之谣,与不知音律者之妄作,如扣腐木,如击湿士,如含辛使泪而弄腋得笑;稚子腐儒,摇头倾耳,稍有识者,已揜耳而不欲闻。彼固率众庶之知,而几同于禽兽,其可以概帝舜、后夔之格天神,绥祖考,赏元侯,教胄子,移风易俗之大用哉? 圣人之制律也,其用通之于历。历有定数,律有定声。历不可以疏术测,律不可以死法求。 任其志之所之,限其言之必诎,短音朴节,不合于管弦,不应于舞蹈,强以声律续其本无而使合也,是犹布九九之算以穷七政之纪,而强盈虚、进退、朒朓、迟疾之忽微以相就。何望其上合于天运下应于民时也哉? 不以浊则清者不激,不以抑则扬者不兴,不以舒则促者不顺。上生者必有所益,下生者必有所损。 声之洪细,永之短长,皆损益之自然者也。古人审于度数,倍严于后人,故黄钟之实,分析之至yu千四百三十四万八千九百七,而率此以上下之。岂章四句,句四言,概哀乐于促节而遂足乎?志有范围,待律以正;律有变通,符志无垠;外合于律,内顺于志,乐之用大矣。 何承天、沈约以天地五方之数为言之长短者,诬也。宋濂、詹同之以院本九宫填郊庙朝会乐歌者,陋也。 朱子据删后之《诗》,永去言存,而谓古诗无腔调者,固也。司马公泥《乐记》“动内”之文,责范蜀公之不能舍末以取原者,疏也。重志轻律,谓声无哀乐,勿以人为滑天和,相沿以迷者,嵇康之陋倡之也。 古器之慭遗,一毁于永嘉,再毁于靖康,并京房、阮逸之师传而尽废,哀哉!吾谁与归! 舜典四 五刑之用,性命以残,支体以折,痛楚以剧,而仅为之名曰“象”,岂圣人之忍于戕人而徒丑其象哉?夫死之非患,痛之弗恤,重矜其象,以目治警来者,是圣人以君子之道待天下也。恶死而恤病者,人之所共,亦鸟兽之所共也。象者,人之所耻,非鸟兽之能耻也。创巨痛深,而惟死之不令,形之不全,则恶而畏之,斯君子之以别于鸟兽。乃圣人以此待放辟邪侈之罢民,则甚矣其不忍以鸟兽之畏恶为生人之畏恶,而必欲致之于君子也。 虽然,致之君子也者,其名也;残性命,折支体,剧痛楚者,其实也。名奖而实伤之,帝王之民,虽荼毒而不怨。教之有素,而矜之以诚,然后使即刑焉。岂仅曰奖之以君子之道,而可死之、伤之,无不可忍哉? 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 文具无实,则政教且以滋扰,况无昭明平章之至化,而遽复象刑之辟?其教也不素,其矜也不诚,徒托于名以戕其实。不仁哉!钟繇、陈群之欲以行于曹魏也! 五帝用之,德先之也。三王因之,道未有以易之也。盖至于春秋,而淑人介士且以为“游羿之彀中”矣。率天下以“游于羿之彀中”,非至不仁,有不酸心刺骨于斯者乎? 朱子曰:“徒流之法,不足以止穿窬淫放之奸。” 然则三代之季,季康子无可患之盗,而《诗》无“抱布贸丝”之刺矣。 且夫人之怀奸作慝者,非必淫者不可窃,窃者不欲淫也。淫者宫而足以窃者存,窃者剕而足以淫者存。必欲绝其为恶之本,则惟杀之而后其本拔。宫之剕之,毋亦仅绝其末乎?此刘颂之诐辞也,君子奚取焉! 与人并齿于天地之间,面已黥矣,趾已兀矣,鼻已毁矣,人道绝而髭已凋、音已雌矣,何恤乎其不冒死以求逞于一朝?又姑息怜其无用,引而置之宫府之间,余祭之祸发,而不知其凡几矣!宦寺之恶,稔于士人,惟其无廉隅之惜,子孙之虑耳。 故灭汉亡唐,而愍不畏死。原其始,犹夫人之子,而非奸宄之徒也。然且以不恤而倾人之国,又况其以窃以淫而在傍在侧也乎?无赖之民,垂涎貂珰之宠,自宫而宫其子以侥幸,国家尝严为之禁而不能止。害之所倚,利之所伏,彼奸民者又何恶于宫,而不以觊幸于万一哉? 且夫天之生人,道以成形;而人之有生,形以藏性。二气内乖,则支体外痿;支体外断,则性情内椓。故阉腐之子,豺声阴鸷,浮屠髡发,安忍无亲;逋奴黥面,窃盗益剧;珽之矐目,顽谗无惮。形蚀气亏,符朕必合,则是以止恶之法增其恶也。名示天下以君子,而实成天下之奸回,悲夫!为复肉刑之议者,其无后乎! 今夫殄人之宗而绝其世,在国曰灭,在家曰毁。罪不逮此,而绝其生理,老无与养,死无与殡;无罪之鬼,无与除墓草而奠杯浆。伤哉,宫乎!均于大辟矣! 是故汉文之仁,万世之仁也。借其不然,高洋、刘子业、武曌、朱温以为之君,义纵、宁成、周兴、来俊臣以为之吏,包拯、海瑞褎然而称君子,天下生民得全其支体者,百不得一矣。 语曰:“有治人,无治法。”笞、杖、徒、流以为法而无其人,则今日之天下是已。肉刑以为法而无其人,昔为“羿之彀中”,今其渔之竭泽,故曰择祸莫如轻。 贤者创而不肖足以守,乃可垂之百世而祸不延。以舜为君,皋陶为士,执笞、杖、徒、流之法,刺天下之奸而有余。曹羲有言:“在上者洗濯其心,心静而民足,各得其性,何惧乎奸之不胜?”此之谓也。何事箝缇萦之口,傅曹操之翼,溅血市廷而后允哉? 若夫笞、杖、徒、流之用赎也,则苟且之弊也,墨吏之缘以济贪,不可不分别禁之也。笞杖无的决,而滥用讯杖以杀无辜,墨吏之缘以饰怒而逞威,不可不抑而遏之也。今欲善徒、流、笞、杖之法,莫如申的决之法,而除无名之讯杖,则恶可以惩,而民生不殄矣。 上古朴略之法,存而不论焉可矣。为君子者,勿但务为空言,以启后世凶人之实祸,尚慎之哉! 讯杖者,始以讯也。淫刑者,非讯而用之以挞,刀锯之外有杀人之具焉。令甲不载,而恣有司之暴怒,以虐辟道失避、输将不敏、祇候失当之疲民,血肉狼籍于杖下而靡所控,既已惨矣。且益之以夹拶箍楔之毒刘,刑具日繁,而民死益众。有不忍人之心者,损之不及,而复欲益之以刀锯乎?言之所兴,事之所成;心之所操,天之所鉴;故曰不可不慎也。 大禹谟一 凡为言而思以易天下者,皆以心为宗。从其末而起用者,治心也;从其本而立体者,见心也。 见非所见,则治非所治矣。舜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斯以示见心之则,而非凡为言者之及也。何也?天下之言心者,则人心而已矣。 人心者,人固有之。固有之,而人以为心,斯不得别之以非人,斯不得别之以非心也。就其精而察之,乃知其别;就其粗而言之,则无别;而概目之曰心。 故天下之言心者皆以人心为之宗。心,统性情者也。此人心者,既非非心,则非非性。 故天下之言性者,亦人心为之宗。 告子湍水之喻,其所谓性,人心之谓也。潆洄而不定者,其静之危与!决而流者,其动之危与! 湍而待决,决而流不可挽,初非有东西之成形;静而待动,动而尧、桀之皆便。 惟其无善无恶之足给,可尧可桀,而近桀者恒多;譬诸国然,可存可亡,而亡者恒多,斯以谓之危也。 浮屠之言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又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三界惟心”,亦人心之谓已。 何以明其然也?彼所谓心,则觉了能知之心;彼所谓性,则作用之性也。以了以知,以作以用,昭昭灵灵于行住坐卧之间,觉了不诬者,作用以起。 自非然者,亦不得谓之心。惟其然而可谓之心,惟其然故亦仅谓之人心矣。 以了以知,以作以用,善者恒于斯,恶者恒于斯,彼之所谓识也。了无不觉,知无不能,作不固作,用非固用;任了任知,任作任用,总持而无有自性,终不任善而任恶者,彼之所谓智也。 善于斯,恶于斯,瞥然一兴而不可止,用之危也。不任善,不任恶,洞然寂然,若有若无,一切皆如,而万法非侣者,体之危也。其曰“父母未生前”者,此也;其曰“无位真人”者,此也,其曰“离钩三寸”者,此也。而探其大宗,则一言蔽之曰“无”。 儒之驳者亦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要亦此而已矣。 有者不更有,而无者可以有;有者适于无,而无者适于有;有者有其固有而无其固无,无者方无若有而方有若无;无善则可以善,无恶则可以恶;适于善而善不可保,适于恶而恶非其难矣。若无,而俄顷之缚释;若有,而充塞之妄兴;岌岌乎有不终朝之势矣,故曰危也。 若夫有不更有而适于无,固有此而本无彼者,彼惛不知,殆盲者之于日,极意而得盘与籥耳。所以然者,人心无相续之因,则固可使暂澄者也。 自好之士,厌饫于恶而思返,矫敝于已末,分析人心之动机,嗒然丧据,因铲灭以观其静;则人心之下游,壅闭渟洄,如隔日疟之有间也。斯其时,非无清朗虚涵之光影,如蕉空中,如水映月,迷留玩悦,因以为妙道之攸归,终身处堂,以嬉于人心之中,而信滨危之可保。 是犹秦兵南向,而田建堕防,忽必烈北返,而似道奏功;其固本保邦之术,近取之国中者,觌面而自失之,以故恒性泯,彝伦绝,陷于禽兽而不自知。则共城《松柏之歌》,皋亭潮水之恨,终与桀、纣均亡,斯亦可哀也已? 呜呼!大舜咨嗟以相戒,告子、释氏宝重以为宗,象山、姚江畔援以为儒,王畿、李贽窃附以为邪。其圣也如登,其狂也如崩,大概亦可睹矣。 夫舜之所谓“道心”者:适〔丁历切〕。 于一而不更有者也,〔一即善也。〕“惟精惟一”,仅执其固然而非能适〔尝只切〕。于有,弗精弗一,或蔽其本有而可适于无者也;未发〔人心〕。有其中,〔道心〕。已发〔人心〕。有其和,〔道心〕。 有其固有;而未发无不中,〔犹人无翼〕。已发无不和,〔如人不飞〕。无其所无者也。固有焉,故非即人心而即道心;〔下广释之〕。仅有其有,而或适于无,故曰微也。奚以明其然也?心,统性情者也。 但言心而皆统性情,则人心亦统性,道心亦统情矣。人心统性,气质之性其都,而天命之性其原矣。原于天命,故危而不亡;都于气质,故危而不安。 道心统性,天命之性其显,而气质之性其藏矣。显于天命,继之者善,惟聪明圣知达天德者知之。藏于气质,成之者性也,舍则失之者,弗思耳矣。 无思而失,达天德而始知,介然仅觉之小人,〔子、释氏〕。去其几希之庶民,所不得而见也。故曰微也。人心括于情,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统性。 道心藏于性,性亦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统情。性不可闻,而情可验也。今夫情,则迥有人心道心之别也。 喜、怒、哀、乐,〔兼未发〕。人心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兼扩充〕道心也。斯二者,互藏其宅而交发其用。虽然,则不可不谓之有别已。 于恻隐而有其喜,于恻隐而有其怒,于恻隐而有其哀,于恻隐而有其乐,羞恶、恭敬、是非之交有四情也。 于喜而有其恻隐,于喜而有其羞恶,于喜而有其恭敬,于喜而有其是非,怒、哀、乐之交有四端也,故曰互藏其宅。以恻隐而行其喜,以喜而行其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怒、哀、乐之交待以行也,故曰交发其用。 惟仁斯有恻隐,恻隐则仁之有也。惟义斯有羞恶,羞恶则义之有也。惟礼斯有恭敬,恭敬则礼之有也。惟智斯有是非,是非则智之有也。 若夫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非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有也。故斯心也,则惟有善而不更有不善;有其善而非若无,无其不善而非若有;求则得之,而但因固有;舍则失之,而遂疑其无。道心之下统情者且然,而其上统夫性者,从可知矣。 岂若夫喜、怒、哀、乐之心:仁而喜,不仁而喜,下而有避弹之笑;仁而怒,不仁而怒,下而有谇母之忿;仁而哀,不仁而哀,下而有分香之悲;仁而乐,不仁而乐,下而有牛饮之欢;当其动,发不及持,而有垂堂奔马之势;当其静,如浮云之散,无有质也。 于己取之,于独省之,斯二者藏互宅而各有其宅,用交发而各派以发。 灼然知我之所有:不但此动之了喜了怒、知哀知乐应感之心,静之无喜无怒、无哀无乐空洞之心;而仁、义、礼、智之始显而继藏者,立本于宥密,以合于天命之流行,而物与以无妄。则动之可东可西,静之疑无疑有者,自成性以还,几且交物而为心之下游,审矣。 夫于其目,则喜、怒、哀、乐之情,四也。 于其纲,则了、知、作、用之灵,一也。动其用,则了、知、作、用之瞥然有矣。静其体,则镜花水月、龟毛兔角之涣然无矣。铲目而存纲,据体而蔑用,奚可哉?故为释氏之言者,终其身于人心以自牿也。 夫道心者:于情则异彼也,故危微之势分;于性则异彼也,故执中之体建。 藏于彼之宅,而彼皆我之宅;则人心之动,初不能有东西之宅;人心之静,初不能有无位离钩之宅。发资彼之用,而彼因有其用;因有共用,而彼遂自用:则人心之目,溢于万变,人心之纲,无有适〔丁历切〕。 一;要以藏者无实,而显者无恒也。是故著其微以统危而危者安,治其危以察微而微者终隐。告、释之垂死而不知有道心者,职斯辨尔。 且夫人之有人心者,何也?成之者性,成于一动一静者也。〔老以为橐籥,释以为沤合。〕一动一静,则必有同、异、攻、取之机。〔动同动而异静,静同静而异动,同斯取,异斯攻。〕同、异、攻、取,而喜、怒、哀、乐生矣。〔同则喜,异则怒,攻则哀,取则乐。〕 一动一静者,交相感者也,故喜、怒、哀、乐者,当夫感而有;亦交相息者也,〔当喜则怒息,当哀则乐息矣。〕交相息,则可以寂矣,故喜、怒、哀、乐者,当夫寂而无。小人惑于感,故罹其危;异端乐其寂,故怙其虚。待一动一静以生,而其息也则无有焉。 斯其寂也,无有“自性”;而其感也,一念“缘起无生”。以此为心而将见之,剖析纤尘,破相以观性,至于“缘起无生”,则自谓已精矣。孰知夫:其感也,所以为仁义礼智之宅,而无可久安之宅;其寂也,无自成之性,而仁义礼智自孤存焉。则斯心也,固非性之德,心之定体,明矣。故用则有,而不用则无也。 若夫人之有道心也,则“继之者善”,继于一阴一阳者也。〔动静犹用,阴阳犹财。〕一阴一阳,则实有柔、刚、健、顺之质。〔二实,实此者。五殊,殊受其实以成质。木柔、金刚、火健、水顺。〕 柔、健、刚、顺,斯以为仁、义、礼、智者也。恻隐柔之端,羞恶刚之端,恭敬健之端,是非顺之端。当其感,用以行而体隐;当其寂,体固立而用隐。 用者用其体,故用之行,体隐而实有体。体者体可用,故体之立,用隐而实有用。 显诸仁,显者著而仁微;藏诸用,用者著而藏微。微虽微,而终古如斯,非瞥然乘机之有,一念缘起之无。故曰始显继藏,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也。 且夫一动一静,而喜、怒、哀、乐生焉。动静,无恒者也。一动则必一静矣,一静则必一动矣。一动则动必不一矣,一静则静必不一矣。乘其机而择执之,是破屋御寇之说也。若守其不动不静之虚灵以为中,是壅水使湍,而终听决也。惟夫得主以制其命,则任动任静,而保其不危。故人心者,君子所不放,而抑所不操。 若夫阴阳者,三才所取资,五性所待用,疑非微矣,而不然也。阴阳为已富矣,而一阴一阳之权衡,不爽于铢累者,微也;一阴一阳之妙合无间,而不相为同、异、攻、取者,微也。是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并有于心,区畛不差,而容函协一。有能审其权衡而见其妙合者,其惟见天心而服膺弗失者乎!于末索本者,芒然于此,宜其执一非一,而精者皆粗也。 以约言之:阴变阳合,乘机而为动静;所动所静,要以动静夫阴阳。故人心待役于阴阳,而堪为听命。乃有机可利,悍发者恣违其主;机发必息,遁虚者图度其安。 则惟成器之余,虚以召感,亦以召寂,泮涣渟洄者,因机为用,而失其职也。故曰“动静无端”,言其无本,而乘乎机也。瞥然而凝于器,如水之忽冰;瞥然而发于情,如水之忽波;日霁风止,而自性毁矣。 故曰“阴阳无始”言其固有,而非待缘以起也。 木不待人斫,而曲直也固然;火不待人炀,而炎上也固然;金不待人冶,而从革也固然;水不待人导,而润下也固然。不待孺子之入井,而慈以愍者固存;不待尔汝之相加,而严以正者固存;不待摈介之交接,而肃以雍者固存;不待善恶之杂进,而晰以辨者固存。物止感息而己有据,见于天壤间而物有徵,各正性命,其有或妄者哉!则以知道心之与人心,如是其差以别矣。 然则判然其为二乎?而又非也。我固曰互藏其宅,交发其用。阴阳变合而有动静。动静者,动静夫阴阳也。故人心者,阴阳翕辟之不容已;道心者,动静之实,成材建位之富有,和顺而为光晖之自发也。 释氏立一无位之心以治心,固妄矣。朱子谓之一,勉斋黄氏谓非有两者,亦非等威廉隅之不立也。 夫苟等威廉隅之不立,则择之也不精。如其可别立一心以治心,则其为心也,非但非道,而且非人矣。是故以灯喻之:前焰非后焰,则前心非后心,而心以时迁。以芭蕉喻之:无中而非边,则攟摭攒聚以为心,而心无定藏。乃不知焰速代而明有常,中虽虚而生气所由升也。 且夫灯之喻,固人心不自保之危;蕉之喻,亦人心无适主之危。观化无穷,而止得其危几焉。曾是以为见心,不亦愚乎!夫不见灯之明者其神礼,蕉之荣者其神仁邪?庄生天籁之说,楞伽和技之指,风已拍歇,而谓如土窍之顽然,傀儡之枵然,则惟死为然尔。 敦化不息,而屈伸一诚。然则死者人心之息,而非道心之终与!人心乘动静以为生死,道心贞阴阳以为仪象。乾坤毁而无易,阴阳五性泯而无道,抑且无人。动静伏而偶无人,有此一日矣。阴阳匮而永无道,无此一日也。天下必无此一日,其以此为心,其以此为宗也哉? 呜呼!道不虚行,存乎其人。尚口乃穷,于己取之而已。告、释之所知,予既已知之矣。为陆、王之学者,亦其反求而勿徒以言与! 大禹谟二 子曰:“为仁由己。”志于为仁者,必由己也。迨乎仁之熟而圣焉,尤恻恻乎其惟恐不由己也。故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弗询者,我未询彼而自献谋也。〕圣功之纯,帝道之盛,恻恻乎惟此之恐。呜乎!可不慎哉! 所谓己者,则视、听、言、动是已。是四者,均己所以保固其仁之体,发挥其仁之用者也。虽然,有辨。 言动者,己之加人者也,而缘视听以为之,则无有未尝见之、未尝闻之而以言以动者也。习于所闻,验以所见,而信以心之所然,则其言固有物,行固有恒。仁者之于此,裕如矣。言惟己言也,动惟己动也,操之也约,持之也有据,则精焉一焉,而天理无有不得者矣。 惟视与听,己与物相缘者也。则方由己而人争荧之,欲由己而人之先入者窒之,是为仁者所尤难者也。 故孟子于己之中,慎所择焉,小耳目而大心,物人物而抑物耳目。耳目而亦物矣,交而引,引而蔽,耳目具于身中,而判然与心而相背。则任耳目者,皆由人者也,由己者所不以为己也。 虽然,尤有辨。耳目均吾身,摈而外之谓之物而不任为己者,惟其受物之交尔。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 遥而望之得其象,进而瞩之得其质,凝而睇之然后得其真,密而具睽之然后得其情。劳吾往者不一,皆心先注于目,而后目往交于彼。不然,则锦绮之炫煌,施、嫱之冶丽,亦物自物而己自己,未尝不待吾审而遽入吾中者也。故视者,由己由人之相半者也。 而惟听为不然。目之体实,实则可鉴而不可茹。耳之体虚,虚则无可鉴而无不茹也。故尽人之身,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以辨治乎天下。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 是耳者,天下之牖户,质虽在己,而用全在物。由之者,由人而已矣,奚由己哉!然未有觉也,芒然未有主也,然惟物之入而莫禁也,枵然恃声之入以为实也。 其听命于心也,似有重阆而不易审;其受命于人也,好言、莠言,杂沓骈阗以至,而皆不能拒。故君子不以为己,而斥以为两间之一物,诚虩虩乎其惧之也。 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欲与择、欲与执,俟之既听之余,而方听无可施功。然而其感物也速矣,其容物也奢矣,其应物也逸矣。于是浮屠氏为“断身见”、“除我相”之邪说,亟推其圆通。 呜呼!天下之物殊其状,人之为言异其说,美者自美,恶者自恶,贞者自贞,邪者自邪,城者自诚,妄者自妄,安者自安,危者自危;有稽可稽,有询可询,目施其明,了然粲然,黑白不相互,小大不相假,有无不相袭,无不灼然其易辨也。而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者,奚从入以搅我心哉?耳而已矣。 初受之也,但无择也。无能择矣,已而遂以巧而婉者为精,而自谓择也。其初受也,犹不执也。然无可执矣,已而遂以其辨而坚者为一,而遂执之也。 故“无稽之言”,“弗询之谋”,喋喋日进于前,将有不期听而听,不期庸而庸者。受其惑而为盛德之玷,虽舜、禹亦恶容不畏之如蜂虿,防之如寇仇也哉? 视奚眩邪?疑以所闻,而玄黄无定色矣。言奚狂邪?杂以所闻,而可否无定论矣。动奚妄邪? 摇于所闻,而作辍无固心矣。故舜之聪达矣,取善无遗矣,与善不吝矣:而历乎昌言静言之变,迨耄期而犹惩之,曰“吾甚畏乎言与谋之迭进而亟听以庸也”,将有由人而不由己者矣。子语颜渊以为邦,治已定,礼已明,乐已备,岌岌乎郑声佞人之必戒,亦此意也。 故为仁者,克治之功,莫先于听;惧其圆之刓方,通之无能别之。规圆者必滞,求通者必凿,有甚信者必有甚疑,有甚察者必有甚忽,盛德之终,戒犹在是,志于仁者,可不慎其始哉!不慎则亡国败家,陷于大恶而不知,非但筑室之无成已也。 皋陶谟 《传》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是故正九黎之罪,以绝地天之通,慎所听也。 后儒之驳者,援天以治人,而亵天之“明威”,以乱民之“聪明”,亦异乎帝王之大法矣。 夫“惇典”“庸礼”,“命德”“讨罪”,率其自然,合于阴阳之轨,“抚于五辰”之治,则固天也。虽然,天已授之人矣,则阴阳不任为法,而五行不任为师也。 何以明其然也?天之化裁人,终古而不测其妙;人之裁成天,终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阴阳,在人有仁义;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异质离,不可强而合焉。所谓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趋亦趋哉?父与子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志。 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天之“聪明”则无极矣,天之“明威”则无常矣。从其无极而步趋之,是夸父之逐日,徒劳而速敝也。从其无常而步趋之,是刻舷之求剑,惛不知其已移也。 今夫日没月晦,天之行度不懵,人则必以旦昼为明矣。跖寿颜夭,天之彰瘅不妄,人则必以刑赏为威矣。 犬马夜视,鸺鹠昼暗,龙听以角,螘语以须,聪明无方,感者异而受者殊矣。人死于水,鱼死于陆,巴菽洞下而肥鼠,金屑割肠而饱貘,西极之鸟乐于刮脂,鲁门之禽悲于奏雅,歆者异而利者殊矣。 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为天者,肆应无极,随时无常,人以为人之天,物以为物之天,统人物之合以敦化,各正性命而不可齐也。 由此言之,贤智有贤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恶得以贤智之天,强愚不肖而天之也哉?均乎人之天者,通贤智愚不肖而一。圣人重用夫愚不肖,不独为贤智之天者,愚不肖限于不可使知,圣人固不自矜其贤智矣。是故春温夏暑,秋凉冬寒,昼作夜息,赏荣刑辱,父亲君尊,众著而共由者,均乎人之天也,贤智之不易尽,愚不肖之必欲喻者也。教以之兴,政以之立矣。 八卦四象之秩叙,太极两仪之浑合,分至气朔之推移,盈虚朒眺之消长,二气之穷变而通久,五辰之顺逆而衰王,智者测之,愚所不察,贤者谨之,不肖所弗忧。 故作历以授时,占星以兴事,藏冰以调凄阴,内火以消亢阳,引伸其“聪明”,以丽民事,奉若其“明威”,以正民志;而兴教立政,自尽人之显道,终不规规以求肖焉。 非然,且假于天以炫其“聪明”、而尸其“明威”,智测力持,取必不可知之象数,以穿凿易其方员,使貉、粤贸其裘葛也,奚可哉! 故圣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专于己之天,以统同也;不滥于物之天,以别嫌也;不僭于天之天,以安土也。吾弟则爱,秦人之弟则不爱,民之典也。 若于天则昆弟亦异形,秦、越亦同类矣。擎拳为敬,箕踞为傲,民之礼也。若于天,则寒栗非教以恭,暑析非导以嫚矣。五服昭采,民之所欲而以命也。若于天,则采云不偏覆尧都,黄雾不独冒跖里矣。 五刑伤肌,民之所畏而以讨也。若于天,则蹒跚者非以其盗,不男者非以其淫矣。是故春夏温,秋冬肃,民以为发敛,非款冻靡草之发敛;冬至在斗、夏至在井,民以为辰次、非极南极北之辰次。 乃欲舍赫赫明明,昭垂于民者,而用其测度比拟之术智,不亦陋乎!陋以事天,天之所不佑矣。 是故吕不韦之《月令》,刘子政父子之《五行传》,其殆于九黎之“通地天”者与!不若于民,举天以弹压之;臆测乎天,诬民以模仿之;《月令》、《五行传》之天,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固非皋陶代工,武王勿贰之天矣。春秋之记灾异,示人以畏天也。 吕、刘之言象数,矫天以制人也。 父喜而喜,父怒而怒,孝子之事也。父步亦步,父趋亦趋,赵括之以败国亡家也。况乎吕、刘之步趋,一邯郸之蹑屣,非《采齐》、《肆夏》之节度也乎? 《春秋》谨天人之际,《洪范》叙协居之伦,皆“聪明”自民,“明威”自民之谓也。漭漭乎以穷其所极,斤斤乎以执之为常,天固未尝欲人之如此也。 人且不知天之又何似也,而以己之意见,号之曰天,以期人之尊信,求天之佑也,难矣哉! 益稷 性命之贞,未易合也;天下之赜,未易治也;抑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矣。 性命之理显于事,理外无事也;天下之务因乎物,物有其理矣。循理而因应乎事物,则内圣外王之道尽。 苟循乎理,以无心应之而已足,天下之言道,有出乎此者,而实非然也。理则事与物矣。循其序,定其志,远其危,疑非见闻步趋之可顺乎天则也。循夫理者,心也,故曰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 古之圣人治心之法,不倚于一事而为万事之枢,不逐于一物而为万物之宰,虚拟一大共之枢机,而详其委曲之妙用,曰:“安汝止,惟几惟康。”何安乎?何几乎?何康乎?事无定名,物无定象,理无定在,而其张弛开合于一心者如是也,则百王之指归,千圣之权衡也。 心之用,患其不一也。一之用,又患其执也。执以一,不如其弗一矣。用一而执之,不如其弗用矣。 流俗之迷而忘返,异端之诐而贼道,无他,顺心之所便,专之而据为一也。 弱而固者曰“吾以图安也”,慧而儇者曰“吾以审几也”,傲而妄者曰“吾以从康也”。 夫心之灵,足以尽性而应天下者,岂其然哉!博取之天地之数、万物之情、逆顺之势、是非之淮、治乱吉凶之由,求其协于大中者,抑岂其然哉! 且夫于止而安,亦必有当所止者也;往而审几,亦必有见于几也。据所当以为止,岂其几之或息乎?弱而固者曰:“吾安吾止而遑恤焉!”惟其然,而固不安也。天下未有滞于一隅之当,而可使心之无震动者也。 有见于几而数迎其几,岂遂不可康也乎?慧而儇者曰:“利用吾几,以应天下之几,固无取于康也。” 惟其然,而固不能康也。天下未有以变宅心,而可应天下之变者也。 夫心之所以不知所止而危殆者,无他,意欲乱之耳。安止者奉道以为栖泊,而意不流于僻,欲不得而间焉,而犹惧其坚以自信者失此心察微尽变之大用也。 夫心者得天圜运不息之灵,以为流行之体,而困于自信之区宇,其可以安乎?惟夫至静之中,意不妄,欲不棼,而于理则经之、纬之,曲折以迎其方生之绪,故端凝以处,而聪明内照,固无须臾之滞矣。故亟告安止者以惟几,所以尽心之生理也。 乃既研心以尽虑,而无或怙所安以自困,又惧其心之疲役而数迁也。乃其所以不康者,心之为灵也善动,如止水之微撼而波不息也。 则惟见智之足恃,巧之足乐,任其所往,愈入而愈曲,则机智兴焉,而理不足以为之畛域。若夫善审几者,以心察几,而不以几生其心。故极心之用,可以大至无垠,小至无间,式于不间,入于不谏;而其为几也,尽心之用,不尽物以役心也。故肸张蚃如闻,寂光如烛,而不为智引,不为巧迁。夫然,而“大明终始”者,六位各奠其居矣。至此,而后心之为用也,无不尽矣。 无不尽者,不尽于所尽,而方静方动,方动方静,以一念函三变,以不相悖害也。无不尽,而性命之贞尽矣。于是而天下之赜于此焉应之,无不顺以正矣。 何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阴阳之有成象,万物之有成形,是非之有成理,吉凶之有成数,皆止而不迁者也,动之必静者也,虽欲不安而不能。 而纷扰胶葛,以利害动其心者,恒罔于其一定之轨则,而憧憧于往来。乘大正者,以御阴阳,以裁万物,以断是非,以贞吉凶,非自安而忘物也。本无不安,静以应静,而安如其安也。 然而天下则已几矣,一静之必一动者然也。阴阳之变无畛也,泄于极盛之中,而后著于已衰之后。万物之用无常也,成其各正之性,而自有其相感之情。 是非之际甚微也,君子有不可恃之仁,而小人亦有未亡之彝。吉凶之至不测也:成乎吉者,置其已得而迎其未来;贞于凶者,小信且穷,而微权当审。故方其静见为静,而动者固然矣;乃即其动,而静者初未离也。无不可安者,惟其几也,故曰:“知几其神乎!”介于石也。 然而阴阳之变,皆可承也;万物之用,皆可任也;是非之数移,无往而不有是也;吉凶之递进,无处而不可吉也;一动一静,而天下之理毕也。 则知几者知之而已矣,善之而已矣。穷神知化,通志达情,而心恒持其衡,又岂有不康者乎? 呜呼!至于康而耳且顺矣,从欲而可不逾矩矣,帝之道、圣之功至此而极矣。子曰“为之难”,难此者也。一念以安止,即一念以惟几,而又必其康也。 心有两端之用,而必合于一致。天下有三累之情形,而各适如其分以应之。圣人之用心,至于义精仁熟,而密用其张弛开合之权,以应天地动静之几,无须臾而不操之以尽其用。盖用心者,圣人以之终身,以之终食,而不曰理已现前,吾循之而无不得也。 此大禹之心传,为千圣之统宗,至矣哉! 禹贡 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 智者知此者也,智如禹而亦知此者也。呜呼!利义之际,其为别也大;利害之际,其相因也微。夫孰知义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夫孰知利之必害,而害之不足以害者乎!诚知之也,而可不谓大智乎? 由义之润下有水之用,由义之炎上有火之用,由义之曲直有木之用,由义之从革有金之用,由义之稼穑有土之用。润下而溢有水之害,炎上而烈有火之害,曲直而芜有木之害,从革而伤有金之害,稼穑而莠有土之害。由此言之,出乎义入乎害,而两者之外无有利也。 《易》曰:“利物和义。”义足以用,则利足以和。和也者合也,言离义而不得有利也。天之所以厚人之生、正人之德者,统于五行而显焉。 逆天之常,乘天之过,偷天之利,逢天之害,小人之数数于利也,则未有不为凶危之都者矣。 箕子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义之所自著,害之所必远,始于五行昭其义,终于六极示其害。禹以是而治九年之水,故曰“智莫有大焉”也,务义以远害而已矣。 天之生水也,非以为利也,其义之润下者不容已也。义之润可以泽物,义之下可以运物,于是乎细人见以为利而邀之。见为利则不见为害,而恶知其润下之过适以为害也哉?制害者莫大乎义,而罹害者莫凶于利。 于义不精而乘之,于害不审而撄之,于是乎爱尺寸之上,以与水争命于汙下;狎滔天之势,以与水朋虐于中原。伯鲧之教彝伦也,大抵以利焉阶之也。 乃若禹之治水也,正性定命,循义所安而不贪其利,捐利与水而不受其饵;分而洒之,汇而居之,河播为九,江分为三,地有所不惜,熯有所不忧,草木之材,投之炎火;兖州之作,迟之十有三年;直方正大之志气,伏洪水于方刚,而孑然一人之身,率浩浩荡荡之狂流以归壑而莫能抗。义之所自正,害之所自除,无他,远于利而已矣。 今夫水,五谷、百卉之所滋也,蒲莞、鳞介之所处,舟楫、货粟之所通也。当其顺而利存,当其逆而利亦未尝亡也。盖义之本适于用者,虽乖沴忒行而性不易,则利固存焉。害之尤者,利亦或从而大。 于是乎以害为利,以害之尤为利之大;细人乃颠倒惽瞀,自困于利之中以亟逢其害,斯智者之所大哀也矣。 位为司空,命受于天子,居尊席威,殴生民以试其侥幸之智,率族阖邑,骈首漂骸,以填谿壑而无遗,斯可不谓大哀者乎! 是故有义胜之水,畎浍是已;有害胜之水,瀑湍是已;有义害相半之水,江、汉、淮、沇之类是已;有义一而害十之水,黄河是已。 其一义者,以蕃部之水而朝宗于中夏,自此以往,则皆其害焉者矣,天之劳我中夏之民;而警之以蹈义而远害也。嫁夷狄之横流,以冲突乎兖、豫、青、冀用文之国,安土者不能逃焉而实受其祸。故治水者明乎害之不易远,而裁之以义,则庶乎其祸可衰止,外此者无策。 今考历代治河之得失:禹制以义,汉违其害,宋贪其利,蒙古愈贪焉,而昭代沿之;善败之准,昭然易见也。制以义,害不期远而远矣;违其害,害有所不能违矣;贪其利,则乐生人之祸而幸五行之灾也,害之府也。 夫中国之有河,犹其有夷也。三代无御狄之策而有制狄之义,汉急御狄之功而不贪用狄之利,唐始用狄,石晋遂用狄,两宋用狄而其祸乃大,概可睹矣。 远害而害不胜远,则莫若捐利而不贪。虽有突骑效其死命,知藩篱之不可撤也,而后花门海上之祸绝。虽有长流夹乎腴土,知浸淫之不可启也,而后齕堤溃野之害消。 愚矣哉!宋之以蜜截舌、以齿焚身而不恤也。兵不足以制契丹,而逆河回流,潴以为塘水。 财不足以阜用,而乘河之壅,畦以为淤田。天贻之忧,宋耽之利,昵寇以为依,幸祸以为福。彼惛不知,又何怪其借金灭辽以失中原,借元灭金以失江左哉! 夫差之横也,江、淮以通;杨广之悖也,汴、泗以合。女直、蒙古之乱也,卫、济以一,南旺以引,仰命于河以为漕运,支流旁午,交络四出,徐、兖、豫、冀、维扬五州之域,惟河之意南意北而凭陵焉。 然且惟恐安流而失其利,宋礼承之以从欲而邀赏。呜呼!数百年之间,天以狄祸中国,而纾之于水也。浸使有陶唐九年之水,周定王海溢之灾,则齐、鲁、宋、卫、徐、吴之民,虽有不鱼者鲜矣。 禹弃可食之壤,割以与河;今贪难制之流,邀以为利。智愚之分,义利之别;义利之分真,利害之别。民之生死,国之祸福,岂有爽哉!岂有爽哉! 当禹之世,贺兰、盐池之境,未尝入中国也,故禹功讫此。使唐、虞提封,得如汉之兼朔漠,唐之斥河、湟也,我知禹且建万世无疆之休,绝漠而东,放河流于奉圣川、鸳鸯泊,绕辽山以入鸭绿。则夷狄之害夷狄受之,四州之土不待治而适有居也。 使其然也,塘水谁与塞,淤田谁与垦,漕运谁与通?小人之言利者,抑将无术以逞。而哀此群黎,平居无埽堤之劳,淫雨无昏垫之忧矣。天未悔祸,禹功未展,牟利之鄙夫,乃以斗捷招寇而圮其族。 孟子曰“率兽食人”,此率水而溺人矣。人之食于兽者,百不得一也;死于水者,空城殚野而不厌。然则为塘水、淤田、漕渠之策者,其害天下与来世,亦憯矣战! 又其甚者,假水之虐以肆其毒,于是而有灌城之事。水抑自有义焉,不助凶人之恶也。故智伯之于晋阳,萧梁之于淮堰,宋人之于北汉,壅滔天之流,只益孤垒之坚。虽韩、魏之肘足无谋,而无恤之城,固与北汉而俱安,智氏之军,且与淮堰而俱漂也。后之人虽甚安忍,其尚鉴于此,勿遏无能害人之水,使害人而适以自害也乎! 甘誓 功罪者,风化之原也。功非但赏之足劝,罪非但刑之足威也。虽其为不令之人与?然而必避罪之名,以附于功之途。夫人自伸之情,相奖以兴,莫知其然而自动,无贤不肖一也。故正名之曰功,而天下趋之;正名之曰罪,而天下违之。帝王尤慎之矣。 世之降也,风日窳,化日靡,民日偷,国日乱;非徒政不纲、教不饬也,功非其功、罪非其罪也。功非其功,未尝非功;罪非其罪,未尝非罪;而古帝王之功罪不尚焉,后世且以为迂远而不切于治乱。 故功罪之名三移,而风化之衰也,三变而益趋于下。最下,以臣与民之不顺于君者为大罪,而忘其民。其次,以君与吏之不恤其民者为大罪,而忘其天。君依民以立国,民依天以有生。忘天,则于民不忘,而民暗受其戕贼矣。忘民,则于君不忘,而君必受其灾害矣。 古帝王之亟赏以为功,亟诛以为罪者,惟天为重。故尧知鲧之方命,无君也;其圮族,无民也;而姑试以五行之政。夏后之征有扈也,不斥其叛天子、虐下民,而鸣钟击鼓以声其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得罪于天者,虽无虐于民,无犯于上,而天讨勿赦,如此其严也! 后世之法,目为大罪而不赦者,曰“罔上”、曰“误国”。苟有欺隐营私之迹,则虽呴燠其民,民争怀之,弗可贷也。其次曰“伤民命”,曰“侵民财”。 苟无淫刑科敛之愆,则虽获罪于天,天所弗祐,所弗问也。呜呼!夫孰知不畏于天,名为恤民,而民实贻以慼;不恤于民,名为忧国,而国实受其败也? 惟古帝王,知国之所自立,民之生所由厚、德所由正也,克谨以事天,而奉天以养民。 方命、圮族之辜,视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者而可从末减,岂世主具臣之所能知哉? 曷言乎威侮五行也?五行者,天以其化养民,民以其神为性者也。是故濬川以流恶,改火以养正,拔木以昌民气,藏金以戢民心,平土以安民志。不使不足也,枵匮以吝于用;尤不使有余也,淫佚以荡其情。弗慎其节宣,而俾愚氓之自登自耗也,则其威侮也甚矣。苟威侮之,而五行之害气以亏人之养而铄人之性也,不可胜道矣。 曷言乎怠弃三正也?三正者,天所示人以气至而主其感者也。是故以天统事天而迎其阳,以地统事地而敦其质,以人统治人而兴其用。占星以修祀,知神之格,以精之至也。侯气以吹律,知和之至,以风之应也。 序辰以课耕敛,知生成以时而协也。顺节以诘兵刑,知明威以度而行也。弗谨其侯,而任情之动以作以辍也,则其怠弃者多矣。苟怠弃之,而三正之和气已先人而逝,后人而弗逮也,人罹其灾矣。 夫和气者,气之伸也;害气者,气之屈也。五行之英,在形之未成而有其撰,迨形之已成而含其理。三正之常,往过者退而息机,来续者进而兴事。是屈伸之化理,所谓鬼神也。鬼神则体物不遗矣。 威侮而怠弃之,是遗之矣。遗之而孤行其意欲,或圮事而不修,或疲民而妄作,曰自我尸之,以使民奉我而我以临人,复奚忌哉!是则显与天争胜而不恤,一言一动,莫非鬼神所应违也。君与吏尚何有于民,臣与民复何有于君乎?故帝王之奉词以讨必诛不赦之罪者,在此而不在彼。世主具臣,何足以知此哉! 且夫后世之功罪,以民事为殿最,以国计为忠邪者,救末之术,彼亦有所不容已焉。天之弗畏,五行乱矣,三正忽矣,于是而民窳,而吏憍;水、火、金、木且为敓攘刑杀之用,祁寒、烈暑且为残暴怨恣之尤,民乃孔棘而俗乃益偷。为君子者,重念其颠隮憔悴之荼毒,则录救民之功,而严殃民之罪,弗暇问天矣。 天之弗恤,而胥怨胥谗,以与上抗;吏因其乱,威胁其下,以诬上而营私;苟利于己,国危而不恤,民之既离,君孤而莫援。世主之所怼。而亦忠臣之所愤,则卫国者为功,而负国者为罪,且弗问民矣。 乃从其本而言之,秉五行、三正之纪者,天也;妙五行、三正之化者,鬼神也。忘乎天而天绝之,忽鬼神而鬼神怨恫之,则五行之害气昌,三正之和气斁,人理微而人心迷以不复。天下师师,相奖于功利,干百姓之誉者贤矣,逢人主之欲者忠矣,志偷而不警,智惛而弗择。 浸淫及于后世,不复知有五行、三正屈伸之化理,司生成祸福于体物不遗之中。 知有其名者,又徒九黎之邪妄,通地天以乱人纪。则子可不知有父,人可不异于禽,于以败国亡家,驱民于死地。始以殃民病国之刑书督于其后,不已晚与! 呜呼!莫威匪天也,莫显匪鬼神也。天之化隐,而鬼神之妖兴。愚者以孤虚、生克窜三正之显道;妄者以狐祥、物魅擅五气之精英。慧者厌弃之,则又谓天壤无鬼神,五行皆形器之粗,三正抑算术之技,恃气而陵轹焉。 古帝王为万世忧,亟正其刑,以代天而伐罪。商、周以降,此法不行,无怪乎风化之日颓矣。 汉人仿佛其意,以灾异免三公,以五德辩禋祀,而拘牵名迹,固非五行、三正之贞也,是以不可以训。 自是而后,风化益以陵夷,佻达之子,沈没于名利,不知何者之为天,而彝伦因以泯丧,非九黎则有扈也。安得修帝王之刑赏者,正名定罪以矫之正也! 胤征 陆贽有云:“动人以言,其感已浅。” 然而有所感者,则以感人于俄顷之间者也。生而驱之死,逸而驱之劳,分义足以动之乎? 畏死惮劳之情,猝然内发者,智不及度,勇不及持。自非英豪之慷慨捐生,与贤哲之从容赴义,则固倒行于穷途,而亲上死长之情,不知其何以忘矣。 于是而敷心肾肺肠以为言,振荡其俄顷之耳目,以生其勃发之智勇,言之所感虽浅,而固可有功。是故虞、夏以来,无居平之诰诫,而有临事之约誓焉。 古之帝王,诚知其感之也浅,用之也惟俄顷,故其为辞也,不过激其气以使之盈,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其感之也若不足,而以感也已足矣。 不激而使之盈者何也?气盈而怒,怒盈于外者,必枵于中。尝观于斗者矣,诟谇胜而拳勇衰矣。 不畸重而使之疑者何也?有所重必有所轻。虽在仓卒,听以耳,发以气,而未尝反以思也。 虽乘其俄顷之情,而无长久之义,以使熟思而不斁,则一疑而群疑交起,疑之、疑之,迟回却顾而必溃,鈇钺不足以威之矣。尝观于严父之训劣子矣,词已费而反唇于夫子之不正矣。 以今观于《甘誓》、胤征之文,简而不盈,规其长久而不畸重乎己,斯之谓体要之辞。辞之善者,君子以之动天地,而况于人乎? 禹之明德,夏道之忠敬,天下将百世戴之。不再传而有扈犯顺以抗王师,不五世而羲和叛官以党后羿,恶之不胜诛者也。然而后启、胤侯之执言也,则使罪浮于言,而不穷言以浮于罪。 夫亦曰彼之滔天以贯盈者,夫人知之而不俟于言也。举其大端以正有事之名,舍其一切以畜人心之怒,则气不泄于言,而勇可给于气。 整齐其行陈,要戒其淫戮,矜持其有余,而急缮其不足,若此者,所谓不过激其气而使之盈也。 分义者,民之均重也。权借者,己之畸重也。为臣而犯其君,为臣而背公死党以弱王室,分义之不赦者也。分义不赦,而何有于五行,三正之精微? 分义不赦,而何有于沈酒昏迷之琐屑? 乃分义均重,而民喻其不赦;权借畸重,则民且疑君之死己以自安也。俄顷之际所喻者,不敌其喻死喻劳之心,则将曰丧君有君,而丧身无身矣。 惟是三正五行、天戒臣宪者,王为民修之,侯为民守之,民用所前而民居之自协者也。 今略畸重之权,并略其均重之义,而独重其权于民,民乃晓然于众愤之不容已,而牵率君相以届民之罚。 于是而人之视公战犹其私斗,非使我以一旦之肝脑易天子玉食之灵长,而不惜致死以争捣奸宄之胸矣。此所谓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也。 是故臣干君,则略其无将主义,而执辞以民,以谓天为民而立君,不剿民以奠君也。《甘誓》、《胤征》是已。君殃民,则略其殄师之虐,而声罪以天,以谓天笃后以匡民,不残君以逞民也。《汤誓》是已。 《汤誓》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不曰“予恤民毒,不忍不正”也;曰“率割夏邑,有众率怠”,不曰“率割下国,众致其怒”也。夫乃以坚长久之义,而其权不畸。畸重于上,民以为厉己;畸重于下,民以为饵己。民犹碞也,众疑之府也,君子盖慎之已。 故于殷、周之际,而知道之降也。武王之誓,言之畸也。列纣之罪,擢发以数,而气亦竭矣。 “宁执非敌”,惴惴以恐,于是而几殆矣。列纣之罪,擢发以数,斮胫剖心之无遗也。八百济师,血流漂樐,能保匹夫匹妇之无横死于会朝,而可反唇相诘者乎? 义士所以有“易暴”之歌,商雒之顽民亦且生“简迪”之怨。千里之应,捷于桴鼓,君子之言以动天地,而可不慎乎?周之誓不及殷之诰;春秋之词命不及丰、雒之誓命。 盈虚生乎志气,轻重定乎权衡,义于此精,道于此立,不可诬也。 战国说士之辞,悖道而相摇以势,此意斩矣。又降而为陈琳、阮瑀之流,如健讼之魁、怒邻之妇,勃气愤盈,莠言自口,尤君子之所羞称也。 下此而齐、梁之季,驰檄相夸,取青妃白,竞巧于流血涂肝之地。苟有心者,能勿触目而酸心乎! 夫古之帝王以善其言者,岂于其言而善之与?忠厚宅心,则气不盈,而不忍尽物之短;正己无求,则权不畸,而不苟幸事之成。 养天下之和平,存千秋之大义,立诚以修辞,辞皆诚也。则感之者虽在俄顷,固可以昭告万世而无惭矣。孔子曰“我于辞命则未能也”,言不于辞命而求善也。 仲虺之诰 《易》之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诰》之言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故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今夫事与人之相接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者,不可谓事也。何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天下非无事也,而非吾之所得制。非吾之所得制,则六合内外,固有不论不议者矣,则固非吾事矣。 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心也。何也?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吾亦非无心也,而无所施其制。无所制,则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虑者矣,是尚未得为心也。是故于事重用其所以来,于心重用其所以往;于事重用其心之往,于心重用其事之来。往来之界,真妄之几,生死之枢,舜、跖之分。古之君子,辨此而已矣。 心之往则必往矣,事之来则必来矣。因其往而放之者,纵也。因其来而交之者,欲也。于其往而固遏之,于其来而固拒之,内与外构,力争其流者,“克伐怨欲不行”者也。于其往而游于虚,于其来而制以机,往而曲以避物之来,来而巧以试心之往,以反为动、以弱为用之术也。 古之君子则皆灼然见其非道,而不此之务矣,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之真,以范围往来于不过。 其往也极其用而不忒,其来也顺以受而不逆,夫是之谓“建中”也。呜呼!非察于几、达于诚而知心与事之浃洽以利用者,孰能与于此哉! 天地之德,日新富有,流动充盈,随在而明其义于有形有色、无方无体之中者,至足也。其流动也,洋洋日发而无不及。使不及焉,则此且亏朒而不绍乎彼。 洋洋日发者,本无不直也。其充盈也,森然各立而不可过。使可过焉,则此且溢犯乎彼,而彼不足以容。 森然各立者,本自有方也。道之在吾身以内与其在天地之间者,既如此矣。流动者与物酬酢,以顺情理,而莫有适居。充盈者随事有宜,以应时变,而莫能协一。必待行之而后可以适焉,必待凝之而后可以协焉。 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体,形著于实,受来以虚;视、听、言、动,几发于虚,往丽于实。其互相入者,有居中以宰之者也。 以凝之者行之,斯以事无不宜,而心无有僭;卓然而有其直,卓然而为其方,居乎此以治乎彼,故曰制也。夫然,受中以生则无不直而无不方,内之则既然。乃中建于天下,有定理焉,直之方之所自著也,外之亦既然矣。 故告子之言曰“义外”,而言礼之驳者亦曰“礼自外作”。夫内之既卓然有可凝之直方矣,则义、礼之俱非外也亦明矣。我无以辨外义礼者之非也。则以外非无义礼,而不制于我,则非我之义与礼也。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鼠之皮体,燕雁之配耦,何有于我哉? 义外之非,夫人而言之,孟子之辨已析也。礼外之云,《乐记》之枝词也,而贤者徇焉,乃以云:“事在外,义由内制;心在内,礼由外作。”〔朱子云。〕则是于其来而授物以所未有,于其往而增益以心所本无,日以其心与天下抅,而日以天下与心抅,舍自然之则,忘固有之真,斯何异于老氏所云“反者道之动”哉? 且夫义之必内,如冬知汤而夏知水也。礼之必外,其且判涣于天地之间,自为一类,如风之不可以目见,空之不可以手握乎?将礼之用孰从而举之?礼之名亦不足以著于人矣。义之内也,以智而喻:礼之内也,以仁而显。 丧之哀,祭之敬,食之不紾兄臂,色之不搂处子,亦惟以求歉乎心也。必求如此而后慊于心,则心固有之,故曰“复礼”。则亦如秦炙吾炙之胥旨吾舌矣。 若礼之立于吾前以待用者,既似授之规矩,而非木之能自为方圆,授之羁靮,而非马之能任骖服,可云外也;则义亦显立吾前,贤在而授以尊,长在而授以敬,充外礼之说,亦未有不可以义为外者也。 古之君子,智足以喻此:万物之充盈以来,以形之虚者应之,俾得所归,而宜以协;仁足以显此,吾性之流动以,以色之实者奠之,俾安所止,而典以敦。事与心胥制于所建之中,反身而诚不远矣。盖天理之流行,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天下所有,即吾心之得;吾心所藏,即天下之诚。合智仁,通内外,岂有殊哉? 彼智不足以及此者,其昏也,因其往而往之,因其来而来之;其凿也,于往而禁其往,于来而忘其来。 仁不足以守此者,其妄也,任其往而之于放,任其来而泛为交;其矫也,苦持其往而不得所丽,过杜其交而不绥以宜。 亦恶知往来之几,形形色色之诚,自有其中焉而建之也哉?执之无权,存之无本,而内不放出以制心,外不放入以制事,斯释氏“鼠入牛角”之谓,与于不仁之甚者,可弗辨乎? 汤诰 显性之有而目言之,《易》谓之“緼”,《书》谓之“衷”,《诗》谓之“则”,《孟子》谓之“塞”,求其实则《中庸》之所谓“诚”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终与终之,始与始之,终以密合乎始,始以绵亘乎终,相依而不贰,不著其文而已盈,静与存而皆安,动与行而不滞,官不过而如其量,神周流而恒不失,故曰“衷”也。 夫人之有形,则气为之“衷”矣。人之有气,则性为之“衷”矣。是故痿躄者,形具而无以用其形,则惟气之不充;乃形未有毁,是表具而“衷”亡也。 然则狂易者,气具而无以善其气,则惟性之不存;乃气未有馁,是亦表具而“衷”亡矣。气衷形,循形而知其有也;性衷气,循气而不易知其有也;故君子之道鲜矣。 今夫气,则足以善、足以恶、足以塞、足以馁矣。足云者,有处于形之中而堪任其用者也。若夫恒而不迁,善而无恶,塞而不馁者,则气固有待而足焉,而非气之堪任也,故曰性衷气也。气非有形者也,非有形则不可破而入其中。然而莫能破矣,而絪緼抟散者足以相容而相为载,则不待破以入,而性之有实者,固与之为无间。 夫性之为衷于人也,不待破而入,非徒于气然也,形亦莫不然也。破目之黑白而求明之藏也不可得,破耳之窾〔音科〕。曲而求聪之藏也不可得。 因实而入实,则亦因虚而入虚,凡有形而皆入焉,亦凡有形而皆衷焉。耳亦衷此也,目亦衷此也,四体百骸而皆衷此也。凡有气而皆入焉,亦凡有气而皆衷焉。 衷乎形者气,衷乎气者乃天之所降之衷,则亦彻乎人之形气皆为之衷也。故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面、背、四体,形也,气之表也。 以见、以盎、以施,气也,形之“衷”也。乃其根心而生色者,更有衷气者存也,君子所性也。 是故人之生也,气以成形,形以载气;所交彻乎形气之中,绵密而充实,所以成、所以载者,有理焉,谓之“存存”。人之死也,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性之隐也;未尝亡而不得存者,与魂升,与魄降,因其屈而以为鬼神。 故鬼神之与人,一也。鬼神之诚,流动充满,而人之美在中也。其屈也,鬼神不殊于人,而其德惟盛。其存也,人亦不殊于天,而其性以恒。然则此“衷”也,固非但人之“衷”,而亦天之“衷”矣。形而下者人之性,形而上者天之理,故“衷”曰“降”。非其丽乎人而遂离乎天也,天下逮于人,人之“衷”,即天之“衷”也。 且夫天之有“衷”,奚以明其然也?今夫天,苍苍而已矣,旷旷而已矣。苍苍者不诎,旷旷者无极,气也;而寒暑贞焉,而昭明发焉,而运行建焉,而七政纪焉,而动植生焉,而仁、义、礼、智,不知所自来而生乎人之心、显乎天下之物则焉。 斯固有以入乎气之中,而为气之“衷”者,附气以行而与之亲,袭气于外而鼓之荣,居气于中而奠之实者矣。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一阴一阳剂焉;统天之行,元、亨、利、贞,而四德叙焉;是则天之“衷”也。 形而上衷乎天,形而下衷乎人。由天以之人,因其可成可载而降之人;乃受于天,亦既主形主气,而莫不以为性之藏也,故曰“恒”。是故形则有“恒”也,气则有“恒”也。然而有不“恒”者,形之有痿躄,性之有狂易,或伤之,或陷之,一人之身而前后殊,斯不“恒”也。 形之有利钝,气之有衰王,利易而钝难,王壮而衰馁,均人之身而彼此殊,斯不“恒”也。其不“恒”者,何也?文著于外,质凝于内;著于外者枵其内,故与衷而相离,滞于内者困于外,故衷不效于用也。 衷也者,其外不著,其内不滞,柔与为柔,刚与为刚,动而不丧,静而不遗,无所忤而柔顺与亲,无所挠而刚健与干,化不流而居不失,则亦奚有不“恒”之咎哉,“恒”者何也?曰诚也。诚神诚几,于物胥动;诚通诚复,于己皆真;斯以屈伸变化,终始弗离,而莫有不“恒”矣。 呜呼!古之知性者,其惟自见其衷乎!仁、义、礼、智以为实也,大中、至正以为则也,暗然而日章以内美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以充美也,故曰:“乾坤,易之緼邪!”变易者其表之文,健顺者其里之著与! 惟此不察,则且以“玄牝”为根而其中枵然,则且以督为经而其动芤然,则且以运动为性而其守荡然,则且以真空为体而其主冥然;忘其衷之緼,褫其緼之塞,生民之性沦胥以铺,非直日用不知者之咎也。 太甲一 权,重于经者也。经有未审,县重以酌其平之谓权也,而或以为轻于经而行其妙,则悖矣。重于经者,持而乃得其平。轻于经者,反而外移于衡之杪,则权重而物轻。物轻权重,物且昂起而权坠矣,何有于权之用哉? 为鲁庄公责者曰:“母不能制,当制从母主人。” 审然,则太甲之“狎于弗顺”,不必放桐,而但施刑于弗顺之宵人也,其可哉?此有道焉,亦有权焉。制弗顺者则畸而之轻,制太甲则持而之重也。 尝试谂之。以本末言,太甲之“欲败度,纵败礼”,本也;弗顺者之给其欲,导其纵,末也。不持其本而急其末,犹攻毒者之急四支而遗腹心也。 一弗顺退而一弗顺进,一弗顺殛而一弗顺兴,故曰“人不足与适也”。不足者:力之不足,我处外庭而轻;权之不足,彼操君心而重也。 以情势言,太甲之情,弗顺者之势也。 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四体之于安佚,夫人之不能废,而独谓君上之不宜有此乎?弗顺者见制而不逞,则重为减替以相激,将使安饱之不给,乃宣言曰,是使王监门舆皂之不若也。冲人何知?始相怜,中相悼,终相匿,而睽于元老者益孤矣。良娣刻木以行棋而邺侯疏,刘瑾伏地以请死而韩文绌,其明验已。 如其欲显戮之与,则害尤有重焉者。 凡权臣之逼主,恒先削其君之肘腋,故后羿篡而雒表无反斗之臣,州蒲弑而匠丽先胥童之死。今以靖献之心,弗择而蹈其辙,左右相依之媚子,旦放一人焉,夕诛一人焉,取之君侧而肆之市朝;孱尔冲人,始则姑听之,继则涕泣以讲之,又继则甘心群小以报之矣。 彼群小者,既挟尊主之号以为弹压之名,其主亦怀孤立之恐;而己抑终以投鼠忌器之故,不得大快其所欲为,卿尹百辟其不中立以祈免者鲜也,则身危而国亦随之矣。 均一非常之举,则何似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以散宵人之聚也?是故略庸人之好恶,审天理之权衡,伊尹所以任尧、舜之道于躬而直行不惴也。 夫佞幸持权,权移而毒下逮,天下且血眦搤腕以争致其怨恶,而君之失德奖奸,姑宽假而不忍深求,此亦君臣之彝伦所不可泯,而要以为庸人之好恶。何也?畸其重于佞幸,而不谅其不足以有为也。 若夫天理之权衡,善有所自植,恶有所自致。 君实处隆墀远壑之势,而给欲导纵之夫,固卑且贱以顺君子之命:或趋善,或趋恶,犹骤雨之乘回风,可使南而可使北。“君子豹变”则“小人革面”,固大人君子所矜宥而移易者也。 积不欺之忱,膺毋贰之棐,拔本塞源,以正告天下万世而无疑;则弗顺之子,渊薮已失,而不敢以萤尾争日月之光,亦震惊湔洗,谨执其唾壶虎子之司矣。故于桐初放,未尝有流窜匪人之刑;奉冕既迎,终不有易置近臣之事。然而太甲思庸,则已捷于枹鼓,其效为不爽也。 格君心之非者,经也。放之以格之者,循经而尤重之也。人不足适而急于适人者,末也。适不可适之人而以自诎者,益争于末,而倒授以重之。昧者不知,尝试轻杪而利其易制,覆取坠焉,其不可与权也久矣。 乃伊尹之克任大权以正大经者,一介取与之义,咸有一德之贞,志大明而诚豫立。 彼鲁庄者,固不足以语此也。无哀毁痛父之忱,无枕戈报齐之志,经已拂矣,权不足以持矣。 然使取文姜之左右,钳束而诛戮之,将文姜挟君母以内訩,群小恃外援以一逞,元诩之于胡媪,五王之于二张,斯不亦后事之左验哉? 鲁庄公而果可为人之子也,饮血誓死,与诸儿争命于原野,上告天王,正文姜在宫之辟,弃位逃禄,幽忧以死于草土,而后车中之怨可雪。 是尹处其易,而庄处其难。然使庄之笃孝如尹之忠也,则姜淫不敢宣,桓势不孤立。虽以诸儿之禽心,抑不敢谈笑而贼人君父,且如云如水,肆丑行于康庄矣。 子母亲而感终易,君臣睽而感愈难。尹处新造之邦,庄正嫡储之位,则尹固处其难,而庄处其易也。童昏不知,导淫纵贼,在位具臣,申繻、御孙皆不足为有无,乃欲制从母之人,以酿肘腋之祸,不亦愚乎! 彼鲁庄者固不足道,而说《春秋》者,以制母从人为权,岂知权者哉?惟尹而后可与权,惟尹而后可与经也。 太甲二 习与性成者,习成而性与成也。使性而无弗义,则不受不义;不受不义,则习成而性终不成也。 使性而有不义,则善与不善,性皆实有之;有善与不善而皆性气禀之有,不可谓天命之无。 气者天气,禀者禀于天也。故言性者,户异其说。今言习与性成,可以得所折中矣。 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则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但初生之顷命之,是持一物而予之于一日,俾牢持终身以不失,天且有心以劳劳于给与;而人之受之,一受其成形而无可损益矣。 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无所命,则仁、义、礼、智无其根也。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不更有所命,则年逝而性亦日忘也。 形化者化醇也,气化者化生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取精用物,一受于天产地产之精英,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 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夫所取之精,所用之物者,何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足以为长养,犹其足以为胎孕者,何也?皆理之所成也。阴阳之化,运之也微,成之也著。小而滴水粒粟,乍闻忽见之物,不能破而析之以画阴阳之畛,斯皆有所翕合焉。 阴为体而不害其有阳,阳为用而不悖其有阴;斯皆有所分剂焉。川流而不息,均平专一而歆合。二殊五实之妙,翕合分剂于一阴一阳者,举凡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声,心得之成理者皆是也。是人之自幼讫老,无一日而非此以生者也,而可不谓之性哉? 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者矣。 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已生以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则因乎习之所贯,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 乃其所取者与所用者,非他取别用,而于二殊五实之外亦无所取用,一禀受于天地之施生,则又可不谓之命哉?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 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为器,气受以为充,理受以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日乾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于是有生以后,日生之性益善而无有恶焉。 若夫二气之施不齐,五行之滞于器,不善用之则成乎疵者,人日与婾昵苟合,据之以为不释之欲,则与之浸淫披靡,以与性相成,而性亦成乎不义矣。 然则“狎于弗顺”之日,太甲之性非其降衷之旧,“克念允德”之时,太甲之性又失其不义之成。 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侀,不受损益也哉? 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斯以择善必精,执中必固,无敢驰驱而戏渝已。 《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顷,天日临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为性。 终身之永,终食之顷,何非受命之时?皆命也,则皆性也。天命之谓性,岂但初生之独受乎? 形之恶也,倏而赘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肤荣焉;非必初生之有成形也。气之恶也,倏而疢疾生焉;气之善也,俄而荣卫畅焉;非必初生之有成气也。 食溪水者瘿,数饮酒者齄,风犯藏者喎,瘴入里者厉。治疡者肉已溃之创,理瘵者丰已羸之肌。 形气者,亦受于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如斯矣。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卤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 周子曰:“诚无为。”无为者诚也,诚者无不善也,故孟子以谓性善也。诚者无为也,无为而足以成,成于几也。几,善恶也,故孔子以谓可移也。 有在人之几,有在天之几。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与成焉,人之几也。初生所无,少壮日增也。 苟明乎此,则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分以前,目前是已。悬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侀,揣之曰:“无善无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呜呼!岂不妄与! 咸有一德 言道者胥言一矣;乃从乎形气而数之,则一者数之始也,以俟夫增加者也。依于道以言之,则一者数之终也,无不统会者也。 且以数而言之:一而小成十也,其大成万也,乃至参差不可纪之至赜,而会归于一,则莫有踰于一者也。若其可倍而生二,析一而破之也;参而生三,伸一而歧之也。取其破析分歧之余,而孤持其一,则必至于贼道。 伊尹曰“咸有一德”、据纯德之大全而言也,故曰:“德二三,动罔不凶。”不可生二以与一相抗衡,生三以与一相鼎峙也,明矣。又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非散殊而有不一也;又曰“无自广以狭人”,非博取而有不一也。 是故道,非可“泛兮其可左右”也,非“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三居二之冲,“冲而用之不盈”也。诚“泛兮其可左右”与?师左则不协于右;师右则不协于左矣。诚“冲而用之不盈”与? 将虚中以游于两端之间,自广而狭人,天下之德非其德矣。老氏以此坏其一,而与天下相持,故其流为刑名、为阴谋、为兵法,凶德之所自生,故曰贼道也。 夫以左右无定者遇道,则此亦一道,彼亦一道。以用而不盈者测道,则方此一道,俄彼一道。于是而有阳阖阴辟之术,于是而有逆取顺守之说。故负妇人,嬖宦寺而以霸,焚《诗》、《书》,师法吏而以王。 心与言违,终与始叛,道有二本,治有二致,仁义亦一端,残杀亦一端,徜徉因时,立二以伉一,乘虚择利,游三以乱一,乃嚣然曰“凡吾之二三,皆一之所生也”,而贼道者无所不至矣。老聃之幸不即为天下祸也,惟其少欲知止,不以天下为事耳。不然,又岂在商鞅、李斯下哉? 古之君子,虽遇中主,进危言,而不姑导以厖杂之术。全而学之,全而用之,圣足以创,贤足以守,中材犹足以不亡。其惟一以统万,而不二三以伉一乎! 一以统万者,达天者也。今夫天,则浑然一而已矣。天居一以统万,圣合万而皆一。 尹自耕莘以至于割厦,一也,道义以严取与也。汤自有国以有天下,一也,义礼以制事心也。夫是之谓达天。 有其始即以之终,有其微即以之著。 立一资始之谓统天,成一允终之谓成物,含一于中之谓尽心,传一于言之谓穷理。合天下之臣民,举万事之纲纪,胥一于善而无不实也,无不纯也,故冒天下之道而不可过,贞天下之观而无所疑。一之用大矣哉! 彼之析一以二,游一于三者,侈数广而执一狭。狭于执一,侈于生三,而放以之于万,以自广而狭天下,则始之局量以小,规模以隘,而不足以资始;终之波而蔽,蔽而穷,而不足以成终。不知大备之谓一者,其贼道固必至于斯也。 夫惟备斯纯,惟纯乃大,是故周子伸一而围之,以为太极。二殊五实、仁义中正之理,莫不一也,莫不备也。而曰:“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夫太极既已范围天下而不过,则且何所容小人之悖乎?悖云者,举一所备之二以伉一,举一所函之三以游一,势逆而背其宗也。 道一而已矣,一以尽道矣;道非大而一非小,不得曰“道生一”。一该万矣,万为一矣;二亦万之二、三亦万之三,万乃一之万,不得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 由此以积彼,坚彼以敌此,因以有常师,因以有常主,专师多蔽而专主不达,测之妄而执之吝,不能出于一之中,而固已悖也。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呜呼!可不慎与! 说命上 君子之道,无妄而已矣。天积阳于上,而雷动于下;积者诚也,动者几也,诚而几,神矣。 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则“大亨以正”。“大亨”故通乎幽明,“正”故绝其疑似。通乎幽明,其言也顺;绝其疑似,其言也信。顺以信,乃以无眚。无疑,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诚则物之终始赅而存矣。 若夫疑者,则必其妄也。疑也者非有也,有则不疑也。疑也者非无也,无亦何疑也?非有而有,非无而无,非有非无而亦有亦无,则梦是已。 今夫梦,其积非富有,知其不原于诚;其动不以时,知其不足与于几。不诚不几,而若有神焉,岂神也哉?故孔子之自言也,曰“五十而知天命”,诚也;“六十而耳顺”,几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神也。 神无方,矩有方。神而不逾其方,则神不离乎诚也。无妄之德,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故老不衰而益盛。 若其言梦也,则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盛而梦,衰而不复梦;或梦或不梦,而动不以时;血气衰与之俱衰,而积之也非其富有。然则梦者,生于血气之有余,而非原于性情之大足者矣。 故高宗之梦见傅说之形,其不足与于诚也审矣。 论者乃致疑于说之来,高宗之往,而曰:“豫知容貌者神,朕兆先见者诚。”岂其然乎? 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 神者无为也,形之未形、体之未体者也。则五常百行赅乎诚,蓍龟四体通乎神,诚仁显而神用藏也。 梦说而有成形,用不藏而非神矣。独见独闻,而非有所终始,仁不显而非诚矣。非诚而言神,疑之府也,妄之徒也,君子之所阙而不言者也。 然则梦说之形而旁求惟肖者,抑又何也?形者,血气之所成也。梦者,血气之余灵也。血气者,一阴一阳之形而下者也。同声则相应,同气则相求。 形与梦同受成于已形之器,于是乎梦可有形,则居然若有一傅说之立乎前矣。然而无与于形而上者,故能得傅岩惟肖之形,而说所启沃之忱辞,不能有其言而识诸寤也。盖器可诡遇,而道不可疑闻也。 借其诚而神焉,则“奉若”之训,胡不径相授受于梦中,以成不疾而速之化,乃必待说之拜手以进献哉? 血气之灵,有时而清焉,有时而浊焉。恭默不言,高宗能澄其血气之浊以向于清,故其干傅说固有之形,相遇于若有若无之际。 然而诚未至焉,几未通焉,神未显焉,则得其粗而不得其精。夫人意欲乍澄之顷,乍离乎粗浊,而与两间固有之成形相为邂逅,洵有然者。程子所云:“县镜于此,有物必照,非镜往,非物来。”盖此时矣。 镜,器也,物亦器也。 两器之体异,而均之为器,则其用合。镜不含物,物非镜生,清则物现,浊则物隐,亦其固然矣。然而镜终器也,道不生也,故物影现而物理终芒也。 董五经豫知伊川之来者此也,季咸知人之吉凶者此也,释氏之“他心通”者此也。息纷纷胶胶之妄动而有其孤静,由孤静而生孤明。孤明之主,一资于血气之清,故无形而可有形,影著而与形不爽,然于形上之道终芒然未有与也。盖以血气之灵为见闻之区宇,虽极其清明,而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也。 镜平则面正,镜有凹凸则面邪。得其正则为高宗之梦傅说,得其邪则为叔孙豹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矣。邪者妄,而正者亦非诚也,故曰“其匪正有眚”也。 《记》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 志气者,与理为用,诚之所自立也。如神而道由以生,诚不可揜,几不可御;神乃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尧之得舜,颜之事孔,相孚以心,相邻以德,奚梦之足云哉!奈之何登彼乍发之隙光,谓之曰诚,谓之曰神也! 君子以无妄茂对天下,在《文王》之诗矣。“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天,诚也;昭,明也。诚有其明,非镜之资日光以为明也。“于昭于天”,而天下仰明焉,则神矣。故其诗又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作人而人兴,德其成人,造其小子,诚以求之,则“济济多士”,而“文王以宁”矣。 故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天之降雨,惟其时也。雨降而云滋出,惟其富也。教育人才,开之先也。其不然者,晴云拔起于溪谷,虽雨而无终朝之势,气蒸妄动,而应不以诚,奚足恃乎? 由此言之,向令高宗纳群臣之戒,绎《甘》、《盘》之教,敦诚研几,贞动而大亨,云行雨施,移风易俗,以德成人,以造小子;将奏言试功、扬于王庭者,非但一傅说而止,何至祀丰于昵,戎惫于克,仅救过而不遑也哉? 治天下有道,正其本以修政教而已矣。治心有道,尽其性以主血气而已矣。 弋偶现之浮明,画独见之区宇,资形器之乍清,而不求诸道乘变化,以疑为神而不存以诚,以治则鬼,以气则易衰,君子之所不尚,如之何以诚、神轻许之也! 说命中一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其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无所忧也。 不忧恶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忧鸷兽之搏驯类而护驯类以爪甲;然而恶草鸷兽终不以天弗与防而殄绝生化。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无所用忧也。 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然而圣人之所忧者,非犹夫人之忧也。人之所忧,忧人也。 圣人之所忧,自忧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毁,有国而不欲其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乱之,子孙其子孙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贞者,圣人亦岂有以异于人哉?然而圣人所忧者,仁不足以怀天下,义不足以绥天下,虑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几以无咎,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过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则亦安用知之哉!知且无容知,而奚足忧邪? 夫欲知过此以往而用其聪明,是谓知其所不知而忧其所不忧。夫苟忧其所不忧,则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赐之衣裳以联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干戈以争其胜。 且犹恐言之不听,赏之不劝,诛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拟,则厚其防于甲胄,以使无能伤也。呜呼!后世之治术以制天下者,舍是而亡术矣。 口之属,则有符命图谶以侈天命;衣裳之属,则有覃恩农赏以系人心;干戈之属,则有重法淫刑以刈豪杰。 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护而不患伏莽之戎猝发于意外者,惟甲胄乎!” 呜呼!孰知启天下之戎心,近以害于身,远以祸及后世者,莫甲胄之为甚哉?有七属之甲则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争之戎,罢侯置守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陇首。汉畏闾左之戎,厚树贵戚以为甲胄,而文、景以启戎于七国,哀、平以启戎于五侯。曹魏畏强宗之戎,削亲树疏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宰辅。晋畏外夺之戎,宠任子弟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八王。宋畏强藩之戎,削弱将帅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夷狄。 右文臣以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于外侮;分六卿以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于中涓。 甲胄抵实以捍戎,戎投虚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揜项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御戎也,则暮夜有号而勿恤,白昼杀越而不知,呜呼!自卫以自贼,生人以杀人,而甲胄之祸烈矣!忧之也无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谁咎乎? 然则空拳裸体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与?夫固有无形之甲胄,阴阳不能贼而人事不能撄者,人未之曙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缩”,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顺”,王者之甲胄也。 故曰“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非以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圣人虽不与天同其无忧,而宪天以莅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虽然,圣人之宪天者,无忧于物也,非无忧于己也。彼异端者,躐等师天,乃欲并此而捐之,曰“将为之仁义以正之,则并仁义而窃之,惟绝圣弃智而后大盗可止”,则妄甚也。圣人之销甲胄也,销其私与妄者也。 彼亦欲销甲胄也,并其公与诚者而销之也。我不敢知公与诚之下游无弊也,而欲并销之者,则亦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所忧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则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销甲胄者为甲胄,斯亦嬴政销兵器、赵普解兵权之陋术而已矣。过此以往之知也,无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谓天不仁而不乐之以天也。 夫宪天者,不废天之常而弛其所必忧,不窥天之变而防其所不可知;简官慎爵,虑动事事,闭宠革非,厘祀饰礼;进德贤,正纲纪;非僻远,地天绝;亘古今,讫四维;通幽隐,一强弱;圣以是宪天,臣以是奉圣,民以是从臣,久安长治之道,尽其所可为,御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销也哉? 说命中二 诡于君子之道以淫于异端之教者,其为言也,恒与其所挟之知见相左而缪为浮游之说以疑天下。 其所挟之知见,则已陷于诐邪而贼道,乃其所言者,虽不深切著明,显道之藏,立学之准,而固未尝尽非也。君子之辨之,不诛其心而亟矫其言,则抑正堕其机而导学者以失据,故知言艰也。 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 《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 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 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遗下学,其不倒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 若夫陆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 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 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以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行住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矣。” 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堕其术中乎? 夫知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 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玩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 今辟异学之非,但奉格物以为宗,则中材以下必溺焉,以丧志为异学所非,而不能不为之诎。若奉致知以为入德之门,乃所以致其知者,非力行而自喻其惟艰,以求研几而精义,则凭虚以索惝怳之觉悟;虽求异于异学,而逮乎行之龃龆,不相应以适用,则亦与异学均矣。 夫异学者,无患乎龃龉也,龃龉则置之耳。君子之学,仰事天,俯治物,臣以事君,子以事父,内以定好恶之贞淫,外以感民物之应违,而敢恃惝怳之冏光若有觌焉,奉以周旋而无疚恶乎?由此思之,先所知者与后所行者,求无龃龉而行焉皆顺者,十不得五也。 若夫无孝弟谨信之大节,或粗有其质而行之不力,乃舍旃以穷年矻矻于章句之雌黄、器服之象法,若朱门后学,寻行数墨,以贻异学之口实;夷考其内行之醇疵,出处之得失,义利之从违,无可表见者,行后之误人,岂浅鲜哉!惮行之艰,利知之易以托足焉,朱门后学之失,与陆、杨之徒异尚而同归。志于君子之道者,非所敢安也。 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艰者先,先难也。非艰者后,后获也。此非傅说之私言也。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行之谓也。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行之谓也。伊尹曰“善无常师,主善为师”,行之谓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行之谓也。颜子“末由”之叹,叹其行也,竭才以行,不但求知其高坚也。 孟子“中道”之教,教以行也,能者能从,不但知绳墨彀率而即能从也。千圣合符,“终日乾乾夕惕若”,乾坤之德业在焉。若抑其迈往之志气,从事于耳目之浮明,心思之浅慧,以冀一日者御王良,驾骐骥,驰骋于康庄,正王畿、包显道之以覆輈折轴也。奈之何助其焰以使炎乎?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 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赡,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 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梧,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 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己沐浴,求透帘幕之光者亦此耳。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怳者之偕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 高宗肜日 礼何放乎?放于义矣;义何放乎?放于仁矣。礼何放于义?从其等而宜之为礼也;义何放于仁?准其心而安之为义也。故礼依于仁以为本,惟仁至矣。虽然,仁必以义为心之则,而后仁果其仁也。仁义必以礼为德之符,而后仁义果其仁义也。故礼复而后仁可为也。 仁之见端曰爱,爱莫大于爱亲;爱亲至矣,宜无有害于仁者矣。虽然,以爱言仁,而有所爱者且有所伤,推而酌之,爱而无伤,非义弗宜也。于亲尽爱,无不宜矣,而爱其亲者或伤其亲。顺而事之,于亲无伤,非礼弗得也。 爱亲至矣,何言乎爱亲者之伤亲也?夫爱亲者,为吾亲而爱之,弗能已于心,不知其何以必爱而爱焉。过此以往,非所知也。故孝子之诗曰:“昊天罔极。”天体无方,其化无迹,孰有知其极者,故罔极也。 亲之于子,慈也其道也,慈而有所止者其义也,慈而逾其节者其私也。慈而逾其节,君子不敢承之以为恩,小人于焉怀之以为惠。怀之以为惠,而适以成乎亲之恶,则爱亲而只以伤亲,义之所绌,礼之所禁,仁之贼也。 且夫慈而不逾,亦亲之自尽其道,而子之爱亲者不缘是以加益。即为吾亲,而无不用其爱,无可益者,故不可以慈而益也。以慈而益,则或不慈而可损,踌躇斟酌于慈与否之间而志已憯矣,不孝莫大焉。况慈逾其节,而敢怀以为惠,亏礼废义以殉其贪侈之情也乎? 故高宗之丰祀于昵,〔昵与祢通,古文借用。〕贼仁之大者也。古之有天下而尊其父者,惟受命之君为舍其大宗而崇其所生,则周之舍泰伯而追王王季以承太王是已。德自己立,功自己定,溯己所自成,以亲之身承天之命,非王季之有私于文、武,逾分而以天下与之也。 斯以为礼之节,义之宜,而仁亦至矣。若夫继世以有天下,功不自己定,德不自己立,修七世之祀而尤加隆于其祢,亲弥近者爱弥笃,礼之所许也。何也?己非天子,亲固其亲,非己之亲,君固其君也。君亲道合,以近弥笃,则丰而无嫌;其远者,或享尝以止,或有祷乃祀,仁有杀而义有等,固因心以为之准矣。 乃若殷之传世也,则异于是。立弟以次,传嫡长者之子,成汤之家法,累世承之,秩然之序,森然之防,莫之能逾矣。盘庚循其道而传弟小辛,小辛循其道而传弟小乙。小乙废其道,不以传盘庚之子,而传其子武丁,小乙之私也。小乙私而盘庚正,是高宗之天下,非小乙授之,而盘庚授之矣。受盘庚之祚,丰小乙之祀,废大宗以厚其昵,高宗其曰我奄有之,则礼自我作而已背成汤之家法矣,又何恤盘庚之失所哉?则甚矣高宗之诬也。 诬礼以诬仁,诬仁以诬孝。诬以为孝,而以爱亲之仁文其慝以号于天下,则格正之荩臣,亦莫得昌言以致诘,而高宗之背道,乃以得罪于天。诬礼则废义,废义则贼仁,蔑成汤,背盘庚,而以彰小乙之慝,小乙伤矣。 己之有天下,非功足以定乱、德足以顺人,亲失道而己侥其幸。有人心者,方且瞿然不安,思反正以盖前人之愆。今则不然,贪于自大,私其祢以从己之欲,则以导其亲者自尊也。夫以其尊者而尊亲则亲尊,以其尊亲者自尊则亲辱。夫固谓非亲之诎道以授我,则我不得以有天下,而以箪食豆羹施报之情,上事其亲。 夫以亲授我,而我得有天下为恩,则使亲不授我而我不有天下,将以为怨而薄其报乎?是泰伯可仇太王,大禹不郊伯鲧也。贪箪豆之赐,加爱于其亲,稚子且羞为之,则欲辞伤亲之罪,亦奚逭哉? 祖甲之所不义,而高宗安之;祖丁之以兆乱,而高宗夸大之以孝诬天下:谅暗也,丰祀也,皆其不惠于义者也。义之弗惠,天之所绝,灾以之兴而雉雊焉,宗庙之中有禽心矣。皇皇然以祈永命于上帝,其可得乎? 呜呼!邪说兴,典礼乱,私欲逞,大义废。欧阳修、张璁、桂萼赖宠以逢君,而持祖已之谠言者,且覆罪以贬窜。君臣师师,侈为盛美,而只以辱亲,则不仁莫甚焉。为人后者为之子,宋英宗之不得祢濮王明矣。 兴邸之召,非有遗命,亲不可移也。如光武之立别庙而称府君,子道尽而尊不逾,允矣。列之九庙,跻于武庙之上,则臣逾其君,亲非有慝而贻之巨愆。以是为爱也,不知其只以伤也。闻祖己之微词,亦尚知愧矣夫! 夫子之删《书》而存此者,何也? 《书》之存,有存君者,有存臣者。《盘庚》,无臣以存君也。《说命》、《肜日》,无君以存臣也。二《典》、三《谟》君臣一德之风替矣,高宗而奚得为有道之君邪?故夫子曰:“何必高宗?”略之之词也。 微子 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国未亡,庙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为仁,则刘昶、萧宝寅之窜身异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刘歆、李振、赵孟頫虽无国土而有禄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为仁,道之所以丧,丧于佞人之辨,率此类是已。 故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书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辞也。《春秋》之所恶,胡氏善之,几何不奖秦桧,使其君称“臣构”于女直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庙以飨,固已食于其国矣。迨后嗣之绝于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国,则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礼,修天子之事守,则丧天下于子孙,而不丧天下于祖考。 夫既有淫威以报胜国之祖宗,亦有余荣以处胜国之孙子,则天位之得失仅系其人,而上下交无所累,不待存之而自无不存也。 灭国而斩其祖者,五霸之事也;夺天下而绝其后者,暴秦之事也;于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于宗庙,而三代以上固无不祀之忧。是则成汤之郊禘,纣虽亡,终可不斩,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盖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则无微子而纣之裔子固存。禄父之封,必然之事也;东征之举,不必然之事也。 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岂逆料三监挟禄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禄父之必亡,而丽亿之子孙皆汤孙也,商祀固不亡也。 故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忧纣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恶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祸以害心,义不幸祸以成名。名顺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顺,不徇乎心。 纣之“发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则亦何有于其兄?何有于其兄,而箕子之旧云“刻子”者,于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于此难矣。沈酗败德,商其沦丧矣。隐痛在心,而涕泣弗释,固重也。而更有重于此者。 借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纣之虐用囚杀者,视诸箕、比,其发尤酷,而又可加以争夺之名。 以宋襄公之友爱,目夷之三谏,且如水之沃石,而和乐之义失焉,盖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诡随以偷全兄弟之欢与? 则必如宁王成器之于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诡对,岂微子之忍用其心与?又况纣之安忍无亲,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项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干之死,必也。微子之谏而必死也,甚于比干,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 夫惟使纣而无以加其恶于微子,则四海内胥怨独夫,家耄犹安遁野。 借令微子秉清刚以立凶人之侧,激纣毒猜之素,阴恶其匡正之予违,阳被以争立之宿怨,则纣贼杀天伦之巨恶,家耄可以声讨,西伯可以执言,商之沦丧,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则微子虽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钩连善类,以激臣民之愤怨,离心之多士,播弃之黎老,挟长幼之大义,矫适庶之虚名,拥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事之忱,亦欣于得主,以终忠贞之世笃;则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独之不宁,则不但如成汤之有惭德,且使萧鸾、陈顼之怀逆以篡者,假为口实,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开也。 欲救亡而只以速纣之亡,欲忠纣而或以代纣之位。心不安则不忍徇镇抚社稷之名,名不顺则不敢徇捐躯效节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则父师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展转思之,穷而“出迪”,惟一去之差为自靖也。为亡国之公子易,为去国之元子难。“罔为臣仆”于周易,罔为兵端于商难。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后,殷命已革,禄父犹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终非微子任也。 及乎纣胤已殄,玄王几馁,而后亦白其马以来宾,则行遁之初,何尝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隐恤也乎? 史氏抱器牵羊之说,其诬也久矣。假令禄父长保东郊,三恪永存纣裔,微子固将浮沈寄食,归骨于禄父之邦。而商随奄灭,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于宋,周人以是厌服顽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伤心;特以庙食之责,无可复诿,不得已而受命焉。 悠悠苍天,痛愈深而志愈隐矣。痛之深、志之隐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伦之至爱,处无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当家邦之丧,而外附以免祸,是助逆也。况乎际郡县之天下,国亡而祀斩;无尺土之可依,受仇仇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斩葛藟,亦安足列于人类哉! 存纪云者,不仁之人降以求荣,借口之词也。非孔子之以称微子者也。邪说兴,天理灭,可弗辨与!读《微子》之篇,察其势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泰誓上 之大原惟天,万物之大原惟天地,天下之大原惟君,人之大原惟父母。由一而向万,本大而末小。本大而一者,理之一也;末小而万者,分之殊也。理惟其一,道之所以统于同;分惟其殊,人之所以必珍其独。 故父母者,人道之大也。以大统小而同者疏,故天地父母万物,而人不得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道无为,天地有为。物生于有,不生于无;故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父母万物。子法父母,故人法天地而道不可法。有行于无,无不行于有;故人弘道而天地不资道以弘。 天地无心,元后有心。无心无择,有心有择;故天地父母万物,而元后不任为万物父母,而惟“作民父母”。 天地无作,而父母之道固在,元后不作,而父母之道旷矣。元后非施生,而父施母生;故父母配天地之施生,而元后必待作而后均于父母。 与物同者疏,独民有者亲,则天地疏而元后亲。有施者亲,无施者疏,则天地亲而元后疏。 亲疏之杀,效法率行之别,大小之异,本末之差,分之殊也;天地、元后、父母,其道均也,理之一也;理一而分殊,此之谓也。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任之。 故《周易》并建乾坤,以统六十有二之变,不推于自然之理,而本于有为之健顺。元后能以其不施生者作而赞天地父母之施生,而后可以继天地以均于父母,故人无易天地、易父母,而有可易之君。 天地率由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万物,父母率行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子。 故孝子事父母如天地,而帝王以其亲配上帝。元后效法天地以父母民,故忠臣称天以诔君,而戴之以死生。 以小承大而德无不充,故太极之成男成女者,〔第四圜图。〕父母之施生也,而与太极絜其大。以大统小而道渐以分,故太极之二殊五实囿于太极之中而不可伉也。 反其所自生而亲始之谓仁,秩其所以生而类别之谓义。仁之至,义之尽,以极天下之道,尽于此矣。 昧于其渐降渐分、源流亲疏之序,而凌躐以迫求其本,乃为之说曰:“万物之生,生于一也;万物之生,生于道也。”一也者,未有殊而未有实也。 道也者,非有心而非有为也。无实之谓幻生,无殊之谓归一,无心之谓不可思议,无为之谓听其自已。 则将于其率行者而效法之,则将于其效法者而率行之,颠倒揉乱,枵然自大,而后元后不足以纪之,父母不足以有之,窒其必恻、必隐之心则不仁,乱其类聚、群分之理则不义,仁义充塞而人禽之畛破矣。 夫道也者路也,人率路以行,路不足以有行也。天地者实也,虚不可分,而实可分也。虽有甚辩之口,其能易吾言哉? 天地之生物,求拟其似,惟父母而已。子未生而父母不赢,子生而父母不损。然则先儒之以汞倾地而皆圆为拟者误矣。析大汞之圆为小汞之圆,而大汞损也。子非损父母者也。子生于父母,而实有其子。 物生于天地,而实有其物。然则先儒之以月落万川为拟者误矣。川月非真,离月之影,而川固无月也。以川月为子,以月为父母,则子者父母之幻影也。 子固非幻有者也。是“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之议也。以小汞为子,大汞为父母,则天地父母无自立之体,而分合一因于偶然,将思成无父母,对越无上帝,是“海沤起灭”之说也。何居乎为君子儒而蒙释、老之说邪? 是其为言也,将使为君父者土苴其臣子,为臣子者叛弃其君亲而莫之恤。何也?生于无为之道,则惟无生有,而有者必非我之自生。非我之自生,强而合之,不亲矣,而背弃之恶不恤矣。道无为而生民物,则惟无也而后可以为父母,而有者不足以为父母。不足以为父母,强欲有功,诚赘疣矣,而土苴之恶不恤矣。 及其下流,则将视臣弑君、子弑父者,亦与戮囚隶、杀刍豢均也。何也?道固无择,生均则杀均也。则将视逐杀无过之子、炮烙无辜之民,亦与薙草、伐木均也。何也?道本无功,恩不任恩,怨不任怨也。 是孔子之钓弋,罪等于商臣、宋万;而帝王之彰善瘅恶,曾不如立视其死之牧人矣。 呜呼!吾知其有大欲存焉。 天地所健行无疆以成之者,彼直欲败之也;父母所恩斯勤斯以鬻之者,彼直欲死之也。欲败之,故成不以为德;欲死之,故生不以为恩。夫欲其速败而疾死,则亦何难哉!纣衣宝玉以自焚而万缘毕矣。 若此者,恻隐之心荡,而羞恶之心亦亡也。羞恶之心亡,故枵然自大,以为父母不足以子我,天地不足以人我,我之有生自无始以来而有之矣。无始者,无为无心而我生矣,无为无心而人生矣,无为无心而物生矣。 故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 众生之生于道,一真之法界也。区生而失其大,乃有分段之生死。万未归一,如大汞之小而未合,川水之囿,月影而非即月也。于是立一无实之法,欲以合月影于天,聚已散之汞于一,而枵然自侈曰“万法归一”,一更无归而西江吸尽矣。甚矣其愚也! 夫道也者路也。路一成而万里千歧,合并具现于一日,极天下之敏疾未有能效法之者。 不揣其必不能效法,而弃其所可率行,安忍自放,贪大无厌,舍所能而规所不能;已终于不能,而徒欲速败而速死,以戕物而自戕,均于纣之迷以速亡,犹且枵然自大,曰“吾业已与道为一矣”,是犹云迷月影,而曰水月之上合于天也。羞恶之心犹有存焉者乎? 夫君子“拟之而言,议之而动”,惇羞恶之实,循恻隐之发:知道之不任乎生,知生之率行乎道,知天地以有为生万物,知父母以有施生子,知元后以有所作而赞施生者配天地而为父母;故以有为之德业配天地,而以有心之忠孝报君亲。断其相统者为尊,则君尊于父;断其承天以施生者为亲,则父母亲于君;断自天地始,而无先于天地生天地之道,则在天者即为道,以谨于法天;顺其理,循其分,终身由之为不远之则,聪明亶而继天立极,冒天下之道而皆实,《泰誓》之言尽之矣! 泰誓中 尊无与尚,道弗能逾,人不得违者,惟天而已。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举天而属之民,其重民也至矣。虽然,言民而系之天,其用民也尤慎矣。 善读书者,绎其言而展转反侧以绎之,道乃尽,古人之辞乃以无疵。 言之无疵者,用之一时而业以崇,进之百世而道以建,大公于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皆一矩絜之而得其平。徵天于民,用民以天,夫然后大公以协于均平,而持衡者慎也。 故可推广而言之曰“天视听自民视听”,以极乎道之所察;固可推本而言之曰“民视听自天视听”,以定乎理之所存。之二说者,其归一也,而用之者不一,展转以绎之,道存乎其间矣。 由乎人之不知重民者,则即民以见天,而莫畏匪民矣。由乎人之不能审于民者,则援天以观民,而民之情伪不可不深知而慎用之矣。 盖天显于民,而民必依天以立命,合天人于一理。天者,理而已矣。有目而能视,有耳而能听,孰使之能然?天之理也。有视听而有聪明,有聪明而有好恶,有好恶而有德怨,情所必逮、事所必兴矣,莫不有理存焉。故民之德怨,理所察也,谨所恶以亶聪明者所必察也。 舍民而言天,于是而合于符瑞图谶以侥幸,假于时日卜筮以诬民,于是而抑有傲以从康者。矫之曰:“天命不足畏也。”两者争辩,而要以拂民之情。 乃舍天而言民,于是而有筑室之道谋,于是而有违道之干誉,于是而抑有偏听以酿乱者。矫之曰:“人言不足恤也。”两者争辩,而要以逆天之则。 夫重民以天,而昭其视听为天之所察,曰“匹夫匹妇之德怨,天之赏罚也”,俾为人上者之知所畏也,古之人已虩虩乎其言之矣。若夫用民而必慎之者,何也? 民之重,重以天也。匹夫匹妇之德怨为奉天以行好恶之准,而敢易言之乎?唐、虞之“于变时雍”,成周之“遍为尔德”,今不知其风化之何如也。意者民之视听审,好恶贞,聪明著,德怨清,为奉天者所可循以罔愆乎? 然而古之圣人,亦未尝以无心而任物,无择而固执也。垂及后世,教衰风替,固难言之矣。 司马温公入觐,而拥舆缘屋以争一见矣。李纲陷天子于孤城以就俘,而欢呼者亦数万人矣。董卓掠子女,杀丁壮,而民乐其然脐矣。子产定田畴,教子弟,而民亦歌欲杀矣。故曰教已衰,风已替,而固难言之也。 舜之戎禹曰:“无稽之言勿听。” 民之视听,非能有所稽者也。盘庚之浩曰:“而胥动以浮言。”民之视听,一动而浮游不已者也。然唐、虞、三代之民固已难言之,而况后世乎? 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天有神化,神以为化,人秉为灵,而聪明启焉。然而天之道广矣,天之神万化无私矣。故凡有色者皆以发人之视,凡有声者皆以入人之听,凡有目者皆载可视之灵,凡有耳者皆载可听之灵,民特其秀者而固与为缘也。 圣人体其化裁,成其声色,以尽民之性;君子凝其神,审其声色,以立民之则;而万有不齐之民未得与焉。于是不度之声,不正之色,物变杂生,以摇动其耳目而移易其初秉之灵;于是眈眈之视,愦愦之听,物气之熏蒸,渐渍其耳目而遗忘其固有之精。则虽民也,而化于物矣。 夫物主视听,亦未尝非天之察也,而固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视眩而听荧,曹好而党恶,忘大德,思小怨,一夫倡之,万人和之,不崇朝而喧阗流沔,溢于四海,旦喜夕怒,莫能诘其所终。若此者,非奉天以观民,孰与定其权衡,而可惟流风之披靡以诡随哉? 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而不可忽也;“民视听抑必自天视听”,而不可不慎也。 今夫天,彻乎古今而一也,〔周乎六合而一也,通乎昼夜而一也〕。其运也密,而无纭然之变也;其化也渐,而无猝然之兴也;穆然以感,而无荧然之发而不可收也。然则审民之视听以贞己之从违者,亦准诸此而已矣。 一旦之向背,鹜之如不及,已而释然其鲜味矣。一方之风尚,趋之如恐后,徙其地而漠然其已忘矣。 一事之愉快,传之而争相歆羡,旋受其害而固不暇谋矣。教之衰,风之替,民之视听如此者甚伙也。 故酷吏之诛锄,细人之沽惠,奸人之流涕,辨士之立谈,以及乎佛、老生死苦乐之猥言,视之而目不给于观感,听之而耳不厌于称说,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予也。抱幽独之孤志,持静正之风裁,虑远而妨小利,执古而矫颓风,以及乎君子高坚中道之至教,视之而不惬于目,听之而不辨于耳,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夺也。 惟夫如纣者,朋凶播恶,积之已深而毒民也亟,民之视听,允合乎上帝之鉴观,则顺民以致讨而应乎天。然且文王俟之终身,武王俟之十三年之后,不敢以一时喧腾之诅咒、一方流离之情形顺徇其耳目,徐而察之,“独夫”之定论果出于至公,然后决言之曰:“此民之视听,即天之视听所察也”,“上帝临女”,可“勿贰尔心”矣。 虽然,武王于此重言民,而犹有所未慎也。既曰:“民之视听即天”矣,则今日亿万人之倒戈以北者惟民也,他日多士、多方之交作不典者亦惟民也。民权畸重,则民志不宁。其流既决,挽之劳而交受其伤,将焉及哉! 民献有十夫,而视无不明矣,听无不聪矣。以民迓天,而以天鉴民,理之所审,情之所协,聪明以亶,好恶以贞,德怨以定,赏罚以裁,民无不宜,天无不宪,则推之天下,推之万世而无敞。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民视听自天视听”,展转绎之而后辞以达、理以尽也。 泰誓牧誓 割正方夏,绥不辑之臣民,建不拔之业,必有实焉,非仅以名也。革命者,应乎天,顺乎人,乃以永世。天者,无能名者也。民者,不知有名而好之者也。 故应天者以心,顺人者以事。无怍于心,无歉于事,天人皆应之。何取于为之名而蕲乎人之是己,蕲乎人之非彼,乃足以承天而定民志邪? 虽然,名之与实,岂相离而可偏废者乎?名之与实,形之与象,声之与响也。形声成于己,而象著于天下之目,响彻于天下之耳,耳目移而心志从。定乱世之天下,御乱世之人心,舍是奚以哉? 世之降也,民志之不易孚也。无怍于心,而蕲乎人之信,操独行者有不能喻之妻子者矣。无歉于事,而蕲乎人之从,修礼容者有不能合于乡党者矣。奚况四海之广,兆人之众,桀傲谲诈者相乘以相难乎? 是故以周之世德,革纣之穷凶,仰不愧天,而下为万方之待命,则牧野之师,即不厉斥独夫淫凶之罪,以与争逆顺之名,姑与含弘,养忠贞之世德,庸讵非仁人君子之用心?而旦北面,夕仇仇,揭元后父母之义声,擿醉饱房帷之隐慝,大声疾呼,诟谇无余,以贷士卒之勇,不已过与? 夫名者,在彼在此之无定者也。从君与父之道而言之,仁不仁之名正矣。从臣与子之道而言之,义不义之名亦可正矣。保无蹶起而兴蹊田夺牛之讼乎? 而固不然也。天下丧其实,以实救之,君子修其实而据以为德。天下丧其实,且丧其名,以名显之,君子必正其名而立以为道。名者,人道之大者也。 治逆乱之天下,君以贼道王,臣以狄道贵,民以禽道生;既丧其实,尤丧其名。王者去死而奠之生,珍人而殊之禽,实既孚于天下,而名居尤重之势,必自我正之,而后天下之耳目治而心志一。 不仁者不可以为父母,正其名而仁乃昭。不义者不可以为元后,正其名而后义乃著。名之自生,天隐而不与以可知;名之既立,民愚而不能知其故。名贼为君而君之,君之名可移也;名狄为臣而臣之,臣之名可移也:名禽为人而人之,人之名可移也。正者,正其不可移者也。故以臣代君,以征伐有天下,不极其名以昭示其实,则诈谖强力者亦且挟实以摇天下之人心,而仁义永亡。 呜呼!三代以下,统愈乱,世愈降,道愈微,盗憎主,夷猾夏,恬不知怪,以垂至于今,岂徒实之不逮哉?名先丧也。 汉鉴秦之丧实,而昧于秦之丧名,苛政去而礼乐不兴,劣一贾、董之粗陈古道,且如病者之忌药也,则先王之道,非丧于秦而丧于汉。然其声暴秦之罪,发义帝之丧,名廑存焉,而汉之流风,固以贤于唐、宋。 唐起晋阳以自救其死,非有生天下之实也。乃阳尊杨侑以揜耳,则名随实而丧。宋顾盼而夺孤儿之位,业已无可为名也,廑以小惠饵天下而縻之,涂饰技穷,拱手以授赤子于豺狼,而实亦随名以无遗。 呜呼!唐、宋之天下,朝廷无义问,天下无适从,乱日生而盗夷交起,盖暴行之殃民者浅,而邪说之殄民者深也。名之不正,邪说之所由生也。蒙古之不仁而毒天下之生灵,亦如纣而已耳。而揆诸天地之大义,率天下而禽之,则亘古所未有也。洪武之治,以实论之,非贞观、建隆之不可企及者。所为卓绝古今,功轶于三王,道隆于百世者,拔人于禽而昭苏之,名莫有尚焉。 夫修其实以得其名者,君之道也;显其名以昭其实者,臣之职也。故汤忧口实而仲虺作诰,武末受命而周公赋《雅》,喻后志以靖民心,商、周之王业光,而千秋之分义定。虽桀、纣以禹、汤明德之裔胤为天下君者,且显黜之,以夺其元后之尊,而正名之曰“独夫”、无务包荒以疑天下之耳目,何赫赫也! 鄙哉!青田、金华之为臣乎!始昧卷怀之义,后矜姑息之仁,徇流俗之浮言,悖光昭之大志,乃锡妥欢以美谥,奖余阙之怙终,列薛禅于祀典,假买的以侯封,犬豕厕于羲、农,匹雏混于三恪,褒飞廉之就戮,等张、许之孤忠;奖狐鼠之昼奔,为纪侯之大去。其尤悖者,修元史以继唐、床之书,存辽、金以仍脱脱之僭,使获鳞之后,步后尘者为蜗涎之篆。顾区区以馘友谅,存士诚,侈荡定之勋,而揜其补天浴日之显功,不已陋与! 弗望其为仲虺、周公也,使得如陆贾、班彪之知逆顺、扬涤除之鸿猷,斥犬羊之腥闻,庶几哉!天下之视听清,万世之纲维定,又何至旋踵而陷弱宋之祸哉? 天地闭,贤人隐,当利见在田之时,而括囊无誉,亦可伤也。后之君子,其亦有鉴于斯乎! 武成 汉贾生之论曰“攻守异势”,驳儒之言也,而周初之事,良有以开之。或《武成》、《戴记》之不足信邪?抑武王、太公之有未得也?今请言之。 攻不足以守,则天下不服;守不足以攻,则天下不信。放牛归马,亟示天下以不用兵,未十年而东征之役起,则亦不足以立信于天下矣。 东人未靖,非不可知,遽偃武以告成,亦已疏矣。抑知其不可遽偃,姑偃之以安反侧,迨其后又徐图之邪? 则操“朝四暮三”之术以笼愚贱,是术也,固以道贞治,为守天下可久之规者所不屑也。絜阳纵阴操之智计,为或攻或守之权谋,为谖而已矣。 故曰贾生之说,周初之事有以开之也。《武成》之书不足多取,孟子言之矣,而非尽史臣之诬也。以武王伐商之事较之汤、文,则武王实有间焉。 奚以明其然也?势者事之所因,事者势之所就,故离事无理,离理无势。势之难易,理之顺逆为之也。理顺斯势顺矣,理逆斯势逆矣。君臣之分,上下、轻重、先后、缓急之权衡,其顺其逆,不易之理也。 守天下者,辨上下,定民志,致远而必服,垂久而必信,理之顺即势之便也。攻以此攻,守以此守,无二理也,无二势也。势处于不顺,则事虽易而必难。 事之已难,则不能豫持后势而立可久之法以昭大信于天下,所必然矣。故武王非不知十年之中且有东征之役,而不能黩武以争伏莽之戎,势处于不便则,故曰武王实有间焉,非尽史臣之诬也。 夫顺逆者轻重之委也,轻重者权衡之所得也。权衡立而轻重不爽,轻重不爽而先后不忒,先后不忒而上下不拂,上下不拂则大顺而无逆。权衡审于理,顺逆成于势,端举而委从,故曰理外无势也。 是故成汤之取天下,亦诛君之举也;文王之专征伐,亦代商之势也。然而有异焉:汤、文之势,攻可守也;武王之势,非以守者攻也。则何以明其然邪? 桀之无道,韦、顾、昆吾助之;纣之无道,崇、黎助之,奄、徐继助之。夫宁不知三蘖、崇、黎,罪薄于桀、纣?而“有虔秉钺”,先及三蘖,徐乃为南巢之放;汝坟受索,率以服事,姑用惩于崇、黎之戡;将毋罪罚之轻重不称,而底定之后先为已拂与? 乃审理以为权衡,而轻重固有不然者。 首恶而为恶之渊薮者重,从恶而为恶之朋党者轻,此情之轻重也。首恶者君,则以贵治贱,末减而轻;从恶者臣,则用下罔上,加等而重;此理之轻重也。 守天下者,正名定分而天下信,惟因理以得势。攻天下者,原情准理而天下服,则亦顺势以循理。是故三蘖、崇、黎,亟试其鈇钺,而缓桀、纣以悔祸之路。汤、文之为此者以循理,而势已无不得矣。 故朋凶先翦,独夫无助,待其怙终不悔,则羽翼已摧,四海永清,而无反侧之可忧矣。 夫文王之至德,足以服六州而久其信,故其后东郊大扰,而西土南国,悠然于《棫朴》、《芣莒》之侧,不待觌文匿武以相镇抚,固已有成效之可睹矣。 借令成汤升陑之后,投兵于渊,焚车于野,数世之内,自可无再诰多方之举,然而有所不必也。 天下已无奄、徐,帖然相喻于一王之下,日讲武于国而自可亡疑也。 牧野之事则异是矣,诚有间矣。后同恶之讨,先殷郊之战,低昂于轻重者因乎情,而较量乎顺逆者拂其理。 令以此道而守天下,则臣主贸其安危,上下失其厚薄,固非安上治民之大经。非大经,则不可以守。不可以守,而以之攻,王也而近乎霸矣。 冠虽敝也,而亟裂之;源虽浊也,而亟塞之。党邪丑正者实繁有徒,且逍遥而观望,乃櫜弓戢盾以慰之曰:“吾不尔求也。”譬之治疡者,急肉其从溃之穴,而遽矜勿药之喜,余毒旁溢,害且滋深。 故子婴降而成皋之战方兴,王莽诛而长安之亡益亟,皆必然之势也。自非文王培义之深,则商、奄之乱,周亦危矣哉!大告武成,而偃兵以示天下,武王其有姑且之心与!则惟权衡未审而不协于理之大经也。 故《春秋》者,王道之权衡也,罪均从情,情均从理。邾、郑伐宋,同为外君,则序邾郑上,以邾首祸,不以郑大而畸重之。公及齐人狞于禚,鲁亲齐疏,则人齐侯,而不贬公,不以鲁庄忘仇淫猎而亟诛之。 刘、单从王猛以争立,王猛尊而刘、单卑,则先二子而书曰以,不以王猛违君父之心,而亟诛其竞。 阳虎囚季斯,斯贵而虎贱,则书曰盗,不以斯积僭君之恶,而冀幸其败。 守《春秋》之法以守天下,即可奉《春秋》之法以攻天下。攻而莫不服,守而莫不信,则牛不必放,马不必归,诘戎兵以防不虞,而人固知其无玉石俱焚之心。奉守之理以攻,存攻之势以守,道合于一,而天下平矣。 洪范一 天下无数外之象,无象外之数。既有象,则得以一之、二之而数之矣。既有数,则得以奇之、偶之而像之矣。是故象数相倚,象生数,数亦生象。象生数,有象而数之以为数:数生象,有数而遂成乎其为象。 象生数者,天使之有是体,而人得纪之也。〔如目固有两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二;指固有五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五。〕数生象者,人备乎其数,而体乃以成也。〔如天子诸侯降杀以两,而尊卑之象成;族序以九,而亲疏等杀之象成。〕《易》先象而后数,《畴》先数而后象。《易》,变也,变无心而成化,天也;天垂象以示人,而人得以数测之也。《畴》,事也,事有为而作,则人也;人备数以合天,而天之象以合也;故《畴》者先数而后象也。夫既先数而后象,则固先用而后体,先人事而后天道,《易》可筮而《畴》不可占。 不知而作,其九峰蔡氏之《皇极》与? 九峰之言曰:“后之作者,或即象而为数,或反数而拟象,牵合附会,自然之数益晦蚀焉。” 夫九峰抑知自然相因之理乎?象生数,则即象固可为数矣;数生象,则反数固可以拟象矣。象之垂也,孤立,则可数之以一;并行,固可数之以二。象何不可以为数?数之列也,有一,则特立无偶之象成;有二,则并峙而不相下之象成。数何不可以拟象? 《洞极》之于《雒书》,《潜虚》之于《河图》,毋亦象数之未有当,而岂不能废一以专用之为咎乎? 九峰不知象数相因、天人异用之理,其于《畴》也,未之曙者多矣。夫《畴》何为者也? 天锡禹而俾叙乎人事者也。人事有必至之数,贤者不能赢也,愚者不能缩也。数有必因之序,先者不可后,后者不可先也。数有必合之理,相遇而不可违,相即而不可离也。数有相得之情,发乎此而应乎彼,通乎彼而实感乎此也,而后彝伦攸叙而勿之有斁也。 是故《易》,吉凶悔吝之几也;《畴》,善恶得失之为也。《易》以知天,《畴》以尽人,而天人之事备矣。河出图,雒出书,天垂法以前圣人之用。 天无殊象,而图书有异数,则或以纪天道之固然,或以效人事之当修,或以彰体之可用,或以示用之合体。故《易》与鬼谋,而《畴》代天工,圣人之所不能违矣。 乾者,天之健也。坤者,地之顺也。君子以天之乾自强不息,以地之坤厚德载物。乾坤之德固然,君子以之则德业合于天地,小人不以则自丧其德业,而天固不失其行,地固不丧其势,此《易》之以天道治人事也。 “初一日五行”,行于人而修五行之政,“次二日五事”,人所事而尽五事之才,不才之子汩五行而行以愆;遂皇不钻木则火不炎上,后稷不播种则土不稼穑,不肖之子荒五事而事以废;目不辨善恶谓之瞽,耳不知从违谓之聩矣。此《畴》之以人事法天道也。惟其然,故《易》可通人谋以利于用,《畴》不可听鬼谋而自弃其体也。 乃其所以然者,天固于《图》、《书》而昭示之矣。《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五位相得,而五十有五之数全。天无不彰之体,固有其五十有五而不容缺。 《雒书》之数四十有五。四十有五则既缺其十矣。缺其十者,尽人之用止于九,四方四隅之相配,固可合之以成十,而必待人用以协于善。 天不能使人处乎自然无思无为而道已备也。天数极于九,地数极于十,十阴而九阳,天义而地惠,阴养而阳德。夫人之为道,既异于天之无择矣。 抑阴以扶阳,先义而后惠,厚德而薄养。人之上不凌天,下不乱于物者,赖此耳。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一、三、五、七、九,可使相得而十;二、四、六、八、十,不可使相得而九。 尽人之用,曲能有诚,一九、二八、三七、四六,协情比物,固足以十,而成五十有五之数。惟曲不致而用终隐,遂自画于九之区宇。天无待而人能配天者,存乎修为之合也,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天无为也,无为而缺,则终缺矣。故吉凶常变,万理悉备,而后自然之德全,以听人之择执。人有为也,有为而求盈,盈而与天争胜。争之而佹胜,则心知血气之害烈;不争而佹得,则偷惰之计生。 况乎血气心知之所限,成败倚伏之相乘,必无固盈焉而能与天争者,又奚待计其胜负哉?故缉袭以代毛,铸兵以代角,固有之体则已处乎其缺,合而有得,而后用乃不诎。虽汩五行者不能抗也,故《雒书》缺十而极于九。 十之盈者天也,九之缺者人也。不可以天之数求人,不可以人之数测天。化极于十,事止于九。 虚张其事以妄拟于化,斯诬人之不足以抗天之有余,而人道不足。故曰,九峰之于《畴》,其尚未之曙也。借其知之,则不以《九畴》之叙听之蓍策矣。 今夫蓍策之用:虚其一、分为二,挂其一、揲以四,人之营也;分二而左右之,多寡无心,鬼之谋也。 五行作而五用成,五事践而四体正,八政修而三官理,五纪顺而八象叶,皇极建而一德立,三德乂而六用和,稽疑用而七占神,庶徵应而二涂启,五福、六极审而九数从,〔详见《稗疏》。〕铢累不爽于衡,影响不差于应,自人为之,自人致之,而彝伦于是叙焉。 恶有不可知者以听于鬼谋乎?听于鬼谋,则已昧于九者之为《畴》而惟人之攸叙矣。 夫惟其然,是以知蔡氏之《皇极》,于象无当也,于理无准也,而于数固无合焉。无当于象,九峰自知之矣。“一一而原原”,孰之原?“九九而终终”,孰之终?岂若《乾》之实有其理,《未》济之实有其事乎?求之于天,无有原也。求之于人事,未有终也。 求之于《洪范》,非一曰水之为原,六极弱之为终也。不可以象则不可以占,乃曰“《易》用象而《畴》用数”,以自文其过。不知《易》之固有数,而以己之偏,诬《易》之实,不已妄与! 虽然,其犹有辞矣。若夫无准于理,则更无可为之辞矣。天下之生,无有自万而消归于一者,亦无有积一而斯底于万以不可收者。自万而归于一,释氏盖言之矣。积一生万而不可收,老氏盖言之矣。 老氏之言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则日盈日积,而天地之不足以容矣。 天地之生,无可囿之变,有必合之符;有潜复之用,无穷大之忧。蔡西山之言律也,曰:“律吕之数,往而不返。”声音之道即令有然者,亦不可以尽天下之理。九峰徒读父书,遂欲以九寸之管,括万化以一律,斯已陋矣。以律通历可合也,而不尽合也。 以律历括天下之数,偶有合焉,而固不合也。况其以括天地之变蕃,人事之亹亹者乎? 由人而测声之高下,以为长短、轻重、洪细、多寡之数,则黄钟之实,可有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虚立之杪忽。由人而测岁之积分,以为气盈、朔虚、中候、闰余之数,则岁周之实,有其二百五万九千九百一十四之分秒。〔此据蔡氏书所用历法。〕 非律与岁实有之,人不得已用数以测之也。若夫五音十二之旋生,日月星辰之密移,则人所谓虚而彼且盈,人所谓长而彼已消,夫何尝固有一成者乎? 且律之递减也,蕤宾之下生,损至八万二千九百四十四,则律短阳亏,音杀而不成,则大吕用倍,得十六万五千八百八十八焉。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犹是也。以故中吕之实,能有十三万一千七十二,不使亥律道绝乎黄钟,而以巳之应钟九万三千三百十二为极下。 盖万籁之声,无渐减渐衰至于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之调,实维天下之生,无渐减渐衰不可复生以向于无之理,则亦无衰灭之极仅有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而一旦骤反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势。律以渐损,损极而不得益,故寄衰于应钟而不于中吕。 《皇极》之数以渐益,益极而无所损,则业已由一而九,由九而八十一,由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由六千五百六十一而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 乃大雪之末,冬至之初,俄顷而骤反乎一,彼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者果何往邪? 将替而无之,则其灭无端;将推而容之,则无地可容矣。抑将括而一之,则其一者厖然巨物,天地之间无肖之者。岂独冬至子半有此洪洞无涯之气应哉? 且律云不反,亦西山之臆说,非不反也。于蕤宾之下生,大吕倍用焉而反矣。于徵羽之五十四、四十八,生商角焉而反矣。乃中吕之半,上生黄钟,于数悬绝,则以黄钟为中声而非始,中吕亦为中声而非始。 故朱子曰:“声自属阴,中吕以下,亦当默有十二正变半律之地,以为中声之前段。”是说也,盖与《易》有十二〔阴阳各六〕卦用其六之理,若合符契。是故在巳而衰,至午而盛,九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之益一,上生十二万四千四百一十六,捷往捷反,至密无间。 今《皇极》数于大雪之末,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既无可损,使下生冬至子半一之理,而芒种之末,夏至之初,二千一百五十二万三千三百六十有半,亦当旋为往反,俾得所归,以配阴阳升降衰王之恒。 乃由一向二,若筦库之数仓储,势限于无所归,乘除术穷,遂至穷奢极繁,一往而不谋所终。 岂今年之冬至,由一向多,以趋于大雪,而明年之冬至,由多反一,自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趋于大雪,渐减而归于一乎?抑明年冬至复益一以趋大雪者,可有八千六百九万三千四百四十二邪?自有甲子以来,至于今日,穷天下之算,不足以纪之矣。 借其不然,岁自为岁,断而不续,则岁果何物,各有形段,可截取以为一定之理数哉?历家岁实之数,虽极繁衍,至于闰,而前之入限者或弃之矣,非于大雪之末弃之也。《皇极》之数,积之不能,弃之不可。 吾不知所测者何物,所肖者何气,拘守往而不反之家传,显背默有十二之师说。乃云天之垂象,禹之代工,理胥此焉,不亦诬乎!将焉用之?为戏而已矣。 乃若于数无合,则尤著明而不可揜。何也?数之有径围者,测数也;其开方,实数也。 圆径一而围三,一而已矣,非有三而人三之也。〔圆径一,亦不啻围三。以围三为径一者,方田粗率耳。用祖冲之密率校之,则七而差一。〕方径一而围四,一而已矣,非有四而人四之也。开方之数,有一为一,有二为二,实有之而数其本积也,故曰实也。 以一测圆而三,不测则三不立。有一于此,而又有一于彼,二之立也。盲者能以手循,稚子能以指屈,二固立矣。一生二,非生二也,二与一俱生,先一后二,可名之为生也。一生三,从径围测之,则有名而已矣,非实也。若云二生三,则诬甚矣。 一与一为二,渐就于有,二与一为三,复向于无。一可云生二,二其可以生三乎?一伸而二,二屈而三,方伸忽屈,则三安得生万物?故可曰函三而一,不得曰伸一而三。况可曰一生三,三生九乎?一生三,彼二者何自而来?三生九,彼六者何缘而集?求之《雒书》,一合九而相得,六与三分居左而不相合也。法象之无徵,生长之无端,而曰“始于一参于三”者,徇径围之虚测,非固有之实数;且暗用老氏之说,背君子之道矣。 乃九峰既以径围之数伸一而三之、伸三而九之矣,亦必固用其术而后成乎其说。何居乎又用大衍虚一分二之法,但减四揲为三,以速获而几其当哉? 夫大衍之数,开方之实数也。一一而一一固立,故一为开方之母;二二而四四固存,故四为开方之准;四加一于中,而二二以补其缺,故三三得九、而九为开方之进,一弱而无待于开。开方之术,始于二,成于四,进于九,则四变九而非三生九也。 大衍之数五十者,十十之开方而用其半也。〔《易》阴阳十二位,但用其半。〕其一不用者,开方之母也。其用四十有九者,七七之开方也。揲之以四者,二二之开方也。过揲之四九、四七、四八、四六,归奇之四三、四四、四五、四六,皆二二开方所有之实也。 〔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余仿此。〕卦之六十四,八八之开方也。爻之三百八十四,二十二十之开方,而虚其四四也。 〔四四为开方之始,故虚之,犹大衍之虚一。〕则九九八十一之数,《易》固有之而未用。乃或以配律吕,或以纪历法,则亦备其用于《易》,而不待于《畴》矣。 《易》以开方立,则统壹于开方。《皇极》以径围立,则当统壹于径围,而其筮也,蓍策亦五十,不可得三而围之也。〔径三七则围六十六。〕虚一不用,亦用四十九,亦不可得而三围之也。以径围立法,而中乖于径围,则既驳杂而不成章。又况归奇有用,而过揲无足纪,为弃其实而徇其余哉?其尤疏者,两偶之挂十三而谓之二,两奇之挂七而谓之一,一奇一偶之挂十而谓之三。取法无徵,合数无准,奚当于函三之义战? 即徇九峰之旨,以挂扐之一为赘疣,而其函三也,三四十二之多,覆得四五六之用,三三如九之少,覆得七八九之用,屈多以就少,伸少以使多;而大小忒矣。 其为一也,二可谓之一,五可谓之二,八可谓之三,则诬奇以为偶,诬偶以为奇,而阴阳乱矣。名皆杜撰,而事等儿嬉,借此以兴神物而前民用期以取受如向之徵,是鸡卜贤于元龟,扬雄圣于太昊矣。故曰不知而作也。 夫《畴》,人事也。筮,鬼谋也。入侵鬼而神不告,鬼治人而人丧其成能。假令《九畴》可以兴神物之用,则明用稽疑,近取之《洪范》而已足。 奚必五兆索卜、二占求筮也与哉? 《九畴》之则,《雒书》也。取象有位,推行有序,成章有合,相得有当。〔详《稗疏》。〕今加以牵合附会之讥,灭裂而决弃之,乃刻桅胶柱,一其初一,而九其次九,徒于一九相函之际,虚设一八十一之数,借径于扬雄,窃法于刘歆,〔三统历法。〕得师于老子,托始于径围,中滥于开方,略密率之参差,就方田之疏算,裁多使少,乱偶以奇,限以岁时,迷其往复,似律而无半倍之用,似历而无盈缩之差,固矣哉!九峰之为数也!宜其不足以传矣。《雒书》之遗画犹存,《洪范》之明徵具在,学于圣人之道者,无轻作焉可也。 洪范二 五行者何?行之为言也,用也。天之化,行乎人以“阴骘下民”,人资其用于天,而王者以行其政者也。 天之化,尽于五者乎?未然也。天之化,于五者统其同,于五者别其异乎?未然也。 阴阳、寒暑、燥湿、生杀,其用不可纪极;动植融结,殊形异质,不可殚悉;固不尽于五者也。金亦土也,炼之而始成;火隐于木也,钻之而始著;水凝为冰,则坚等于金;木腐为壤,则固均于土;不可别而异之也。极北坚冰而无水,大海淳流而无木,山之无金者万而有金者一,火则无人之区固无有也,不可统天壤之间而同之也。 天之生物也与其生人也,均之乎生;天之育物也与其育人也,均之乎育;故物之待生待育于天之化,亦犹之人也。而其生其育,五者有不行焉,则亦不资之以用。鱼不资乎土,蚓不资乎木,蠹鱼不资乎水,凡为鸟兽虫鱼者皆不资乎火与金,则五者之化不行于物,物亦不行焉。 夫物之以生以育不悉用夫五者,则其才其情其性,亦不备五者之神矣。故五行者不可以区天之化,不可以统物之同。天惟行于人,人惟用以行,盖人治之大者也。 其为人治之大者何?以厚生也,以利用也,以正德也。夫人一日而生于天地之间,则未有能离五者以为养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生也可厚;亦未有能舍五者而能有为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用也可利。此较然为人之所必用,而抑为人之所独用矣。 由其资以厚人之生,则取其精以养形,凝乎形而以成性者在是矣。成乎质者,才之所由生也;辅乎气者,情之所由发也;充气而生神者,性之所由定也。 而有生之初,受于天者,其刚柔融结之神,受于父母者亦取精用物之化也。得其粹则正,不足于一而枵,有余于一而溢,则不正。故王者节宣之,以赞天化而成人之性,是德之由以正者,此五者也。 由其资以利人之用,则因其材以敦乎质,饰其美以昭乎文,推广其利以宣德,制用其机以建威,是礼、乐、刑、政之资也。而观其所以昭著,察其所以流行,感其所以茂盛,审其所以静凝,则考道者之效法存焉。 而慎用之以宜则正,淫用之以逞、吝用之以私者则不正。故王者谨司之以宰制化理而立人之义,是德之所由正者,此五者也。故大禹之《谟》云“六府惟修,〔谷即土之稼穑。〕三事惟和”,而统括之曰“九功”。功者,人所有事于天之化,非徒任诸天也。 今夫五者之行于天下也:天子富有而弘用之,而匹夫亦与有焉;圣人宰制而善成之,而愚不肖亦有事焉;四海之广,周遍而咸给焉,而一室之中亦不容缺也。 胥天下而储之曰“府”,人所致其修为曰“功”,待之以应万物万事于不匮曰“行”,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居”,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 然其为义也,亦止此而已。善言天者,言人之天也;善言化者,言化之德也;善言数者,言事之数也。若夫比之拟之,推其显者而隐之,舍其为功为效者而神之,略其真体实用而以形似者强配而合之,此小儒之破道,小道之乱德,邪德之诬天,君子之所必黜也,王者之所必诛也。何居乎后世之言五行者,滥而入邪淫,莫之知拒也! 凡夫以形似配合而言天人之际者,未有非诬者。以元、亨、利、贞配木、火、金、水者似矣,而未尽然也。 《易》之赞元曰:“万物资始乃统天。”木其可为金水之资,而天受其统乎?可云元之理发端于木,不可云木之德允合乎元。道有其可合,而合不可执。元于人为仁,木之神亦为仁,其可合者也。在天、在物、在人,三累而固有不齐之道器,执一则罔于所通矣。 以貌、言、视、听、思配五行,为比拟之说以实之,似矣,而实不然也。欲为之辞,奚患无辞哉? 以貌配水而可有其说,以貌配木、火、金、土,未尝不可有说也。似而似之,不必似而似之,于此不似而他求以似之,终不似而武断以似之。 以凿智侮五行,则诬道以诬民,咎不容诿矣。 夫王者敬用五行,慎修五事,外敷大政,内谨独修,交至以尽皇极之猷为者各有其道,不偏重也。其宪者则天也,其学者则圣也,其取以为善者人也。 奚待鉴于水以饰貌,观于火以谨言,取法于木以正视,折中于金以审听,求于土而慎思哉?强其似以求配也,于五事之敬用也奚益? 其不似也奚损?庸心于无足庸,口给而实无所效,我不知为此说者之将以何为邪?洵然,则《九畴》之叙,但一五行而已足,又何取余八之繁言乎?故曰“小言破道,小道乱德”,致远必泥,君子之不为久矣。 自是而往,邪说之侮五行者,无所不至矣。京房之以配卦气也;屈《乾》于《兑》而金之,而天维裂;合《震》于《巽》而木之,而阳德衰也。医者之以配五藏言生克也,是心、肾、肺、肝之日交战于身中也。 黄冠之以配神气魂魄也,是无形之中而繁有充塞之质也。下此而星命言之,相术言之,日者葬师言之,无可为名以惑天下,则挟五行以摇荡人心于疑是疑非之际。 呜呼!天所简在而锡,禹所祇台而受,武王所斋沐而请,箕子所郑重而陈,上帝之以行大用,而下民一日非此而不行者,乃以为小人游食之口实。道之丧也,谁作之俑?则刘向父子实始倡之,而蔡神与祖孙三世之习而溺焉,咎将奚诿!其他技术之流,又不可胜诛者矣。 圣人之言,言彝伦之叙也,所谓务民之义也。修火政,导水利,育林木,制五金,勤稼穑,以味养民,以材利民,养道遂,庶事成,而入以事父,出以事君,友于兄弟,刑于妻子,惠于朋友者,德以正焉。 因天之化,成人之能,皆五行之用也。“初一曰五行”,义尽于此矣。言五行者,绎其旨,修其事,辨义利,酌质文,惟日孜孜而不足,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 洪范三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 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之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 是故“貌曰恭”,举貌而已诚乎恭矣;“言曰从”,举言而已诚乎从矣;“视曰明”,举视而已诚乎明矣;“听曰聪”,举听而已诚乎聪矣;“思曰睿”,举思而已诚乎睿矣。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若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虚也灵,则既别乎草木矣;其成质也充美而调以均,则既别乎禽兽矣。体具而可饰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视夫色,耳具而可听夫声,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叶,植立靡生之弗能为牖矣。是貌、言、视、听、思者,恭、从、明、聪、睿之实也。 戴圆履方,强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强强,迅飞奔突之无其度矣。齿徵唇商,张清翕浊之足以达诚,非夫呦呦关关,哀鸣狂嗥之无其理矣。 白黑贞明,丽景含光之足以审别,非夫从眶上睑,夜视昼昏之冥蒙错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届远通微之足以辨声,非夫软朵下垂,茸穴浅阔之忽惊忽喜,迷所从矣。四应乎官曲,记持乎今昔之足以虑善,非夫乍辨旋愍,见咫忘寻之安忽愤盈,贪前失后矣。 是恭、从、明、聪、睿者,人之形器诚然也。 是故以泽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尸立齐之至便矣;以择其言,非待荣华以动众也,大小称名、逆顺因事之至便矣;以达其明,非待苛察于幽隐也,鉴貌辨色、循直审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聪,非待潜审于纤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别之至便矣;以极其睿,非待驰神象外、巧揣物情之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穷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为贵。 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执焉复焉者,尽其才而已矣。践焉者无有喻之也,尽焉者惟其逮之也。 呜呼!貌则固恭,不恭者非人之貌乎?言则固从,不从者非人之言乎?视则固明,不明者非人之视乎?听则固聪,不聪者非人之听乎?思则固睿,不睿者非人之思乎?然而且有媟貌而莠言者,则气化于物也。 气化于物,而动不因其由动,言不因其由言,是故土木其形,炙輠其辨,退而循之,莫能明其所自出,其自出者之固恭、固从,未之有与矣。然而且有视眩而听荧者,则物夺其鉴也。物夺其鉴,而方视有蔽其明,方听有蔽其聪;是故贪看鸟而错应人,弓成蛇而市有虎,官虽固存,不能使效其职,其职之固明、固聪,实惟其旷矣。 然而且有“朋从尔思”而之于妄者,则牿其心而亡之也。牿心而亡之,而放不知所求,隐不能为著;是故下愚迷复于十年,异端困据于幽谷,背而驰焉,觌面而丧其所存,所存者之固未亡,初不相谋矣。 才之未尽,见异而迁焉,反求之而罔测所自起焉,故曰:“为不善者,非才之罪也。” 且夫貌之不恭,岂遂登高而弃衣?言之不从,岂遂名父而叱君?视之不明,岂遂黑狐而赤乌?听之不聪,岂遂恶歌而喜哭?思之不睿,岂遂义蹠而仁魋?极之宋万、商臣,必有辞焉以为之名,而后自欺以欺世。 杨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责子之言应其父。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虽牿亡之余,犹是人也,人固无有不善而夙异乎草木禽兽者也。 故于恭、从、明、聪、睿而谓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于肃、父、哲、谋、圣乃谓之“作”,劝以进而加功也。《洪范》之立诚以修辞,审矣哉! 呜呼!夫人将以求尽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躯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鲜也!老氏曰:“吾有大患,惟吾有身。”庄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为“六贼”,夫且憎之以为“不净”、夫且诟之以“臭皮囊”。 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燐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钧之休”,“清净法身”,“大圆智镜”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则孟子之以耳目为小体,何也?曰:从其合而言之,则异者小大也,同者体也。从其分而言之,则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谓也。本摄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于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体。 当其合而从本,则名之“心官”,于其分而趋末,则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辅,体无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合其所分,斯以谓之合。末之所会,斯以谓之本。《雒书》右肩之数四,而叙其事五。详《稗疏》。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会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礼。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则大,分之则小,在本固大,逐末则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孟子固未之小也。 思而得,则小者大,不思而蔽,则大者小。恭、从、明、聪,沛然效能者大;视、听、言、动,率尔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谓“小体”,释民之“性境现量”也。孟子之所谓“大体”,释氏之“带质比量”也。 贵现贱比,灭质立性,从其小体为小人,释氏当之矣。若孟子之言,则与《洪范》之叙吻合而无间。 洪范四 尝以《雒书》之位与数,参观乎《洪范》,知元后相协下民之道,至约而统详,至微而统著也。约以统详,微以统著,故曰极也,至于此而后得其会归之枢也。 夫以位,则居幽者微而明者著,履一于北,幽以治明也。夫以数,则约四十有四于一,而以一临四十有四之洋,所履者一,约以治详也。以是知一之为极,而前之释者以五当之,无当于象,无当于数,训诂之泥也。 夫中五者居龟脊隆起之位,天之阴骘〔骘,阳之用也。〕所以起元后之功用,粲然环列为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之法象,安能消归其已有而一之乎? 今夫元后之理兆民,其协民居者八政是已,攸叙彝伦者五事是已。当其详以敷政,不可略也。八政以备举其法,而协者罔弗协。然而君弗能尸也,三官百尹举尽其猷为乃协也。抑其修之于身,必克毖夫五事,以谨司其原,叙者罔弗叙,然而为功也密,不能必天下之遵也。 元后自严其视履者也。故八政必有所自举,有所自废;五事必有所自贞,有所自淫。天子之得失,兆民之善恶,圣人之所劼毖而不遑,愚不肖之可兴起而不倦,藏之于幽,守之于约,一而已矣。所建者,于此中也,于此和也;所锡者,靡弗迪也,靡弗惠也。 居于幽以静之域,而操其约以严之几,位乎北,会于一。《雒书》之示人显矣,禹、箕之择善精矣,岂有能易此者哉?极则无可耦矣,居幽而握要,极乃立矣。 皇则极乎大矣,治著而领详,极乃皇矣。 虽然,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 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只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夫圣人之所履一于幽,以向明而治天下者,其所会归,好恶而已矣。好恶者,性之情也。元后之独也,庶民之共也,异端之所欲泯忘而任其判涣者也。圣人之好恶安于道,贤人之好恶依于德,才人之好恶因乎功,智人之好恶生乎名,愚不肖之好恶移于习。 八政之举,惟好斯举;八政之废,惟恶斯废;五事之效其贞,惟好斯勉;五事之戒其淫,惟恶斯惩。好之兴,而恻隐、恭敬生于兆民之心,以成仁让;恶之兴,而羞恶、是非著于兆民之心,以远邪辟。其动也,发于潜而从违卒不可御;其审也,成乎志而祸福所不能移。是独体也,是诚之几也,故允矣为极所自建也。 然而体则独矣,诚则但见乎几矣。而八方风气之殊,兆民情志之赜,忽一旦而好之,蔑不好也,一旦而恶之,蔑不恶也。自细腰高髻之纤鄙,讫崇齿尚德之休嘉,群万有不齐之好,群万有不齐之恶,不知其所以必好,不知其所以必恶,翕然沛然,奔趋恐后,以争归于一。 则此一者:节宣阴阳,可以善五行之用;周流六方,可以成庶畴之功;类应天休,可以承五福六极之劝威。〔九与一应,戴之在上,故曰应天。〕皇哉!极哉!一好恶而天下之志通,天下之务成,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或曰:夫既统于一,而好恶者两端也,不相杂者也,何云一也?曰:两端者,究其委之辞也;一者,溯其源之辞也。非所好,则恶矣,是本无恶,而以其所不好者为恶也,其源一也。物固有非所好而不必恶者。然习而安以忘者,好之夙也,厌而不必远者,亦惟其勿好也,故曰一也。 或曰:五事之思,视、听、貌、言之君也,亦以约察乎详,以微治乎著,何居乎寄四事之中,〔五事之位在右肩四。〕而不可统道以为极?曰:思亦受成于好恶者也。非其所好,不思得也;非其所恶,不思去也。好恶者,初几也;思者,引伸其好恶以求遂者也。好恶生思,而不待思以生。是好恶为万化之源,故曰极也。 且夫元后之思,庶民思之则只以乱;圣人之思,愚不肖思之则无所从。惟好恶者可率天下以同遵者也。 悦生恶死,喜逸怨劳,王者必与兆民同,而好善恶恶,兆民固与王者有同情也。皇哉好恶乎!人而无好,则居不就其所协,勿论彝伦之叙矣。人而无恶,则居且安于不协,勿论彝伦之斁矣。性资情以尽,情作才以兴,缄之也密,充之也大,圣功之钥,圣治之枢也。彼异端者,抑之遏之,纵之泆之,而终不能也,只以斁其彝伦,而逆天以诬民,罪浮于鲧矣。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旅獒 老子曰:“轻为重根,静为躁君。” 惟其然也,故乐观物之“妙侥”而聊与玩之。以轻为根,以静为君,其动以弱,其致以柔,以锐入捷出之微明抵物之虚而游焉,良可玩也。 夫人之有志,心之所之皆可之焉。有时迥出官骸,不与物为缘,则足以于朋从之中邀其“妙侥”,而惟志之所适。彼所知者,此而已矣。若夫至理所丽,充周融结,治朋从而安以其土,极乎谨严而无可玩,则非“妙侥”之可乐观;与游以丧其志者,彼固未之知也。 夫彼亦戒耳目之役而欲迥出之矣,故曰:“为腹不为目。”为目者,粘滞乎物而与物玩者也。玩物而物亦玩之,玩人而人亦玩之。利欲之细人,为天下所玩,皆为目之蔽也。能不为目,物亦无得而玩之矣。 虽然,天下之交相玩也,宁有已哉?以耳玩,粘滞乎声而声玩耳;以目玩,粘滞乎色而色玩目;固玩也。以心玩者,粘滞乎虚而虚亦玩心,岂非玩哉? 选乎己而任心,斯己贵矣;选乎物而得虚,斯己轻矣。所以玩者贵,则悦诸己者适,与为玩者轻,则撄物之害也浅。固且曰“吾与天游”,“与物化”,“泠然御风”,“窅然而丧天下”,吾乃不自丧也。然其相与玩而败其度,则与细人之流荡声色以不知归者,异趋而同迷。 有玩之之心,则丧彼之理;交相玩而受其玩,则己丧其贞。今者“吾丧我”,物相代于前而不知,是游其精魄变动于天壤而莫适主。无他,乐观“妙侥”锐入捷出者,惟其志之不宁也。志之不宁者,必有所求助,以自据为安,不为目而恍惚以无宁宇,于是据其为腹者以为实,专气以实其腹,而助志以求宁者也。 夫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役。今乃倒权下授,恃气以自实,块然处錞以拒物,而窃窥其消息之机以为妙。舍夷道之驰驱,就荆榛以索径,彼亦劳矣。而仅以争得失于利欲之细人,五十步之笑百步,庸愈哉? 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则彼之所惮为者也。夫君子不粘滞乎物而任志之丧,彼之所同也。不驭志以无知之腹与无主之气而授之以宁,则彼之所未能与知也。故曰彼犹爝火也。 宁志者道也,复礼以克己也;贞耳目者度也,存诚以闲邪也。君子之治天下与其治一身,一而已矣。 任大臣者不奖其儇利,持志者不用其轻弱,任百工者不诎其事功,践耳目者不堕其聪明。盖精义而用无不利,健行而物无能夺也。 故道也者,载乎物者也;志也者,治乎物者也。应于彼,应于此,终日百应,物皆载道,而以其贞者从吾之志,则不待逃虚择轻、处錞居静,而粘滞已无得而卷之、无得而转之矣。道也者,成乎物者也;耳目也者,取舍乎物者也。合则取,离则舍,迎目彻耳而不爽其度,则物称其志。物称其志,则中正而从矩,不待息机塞兑以戒动止躁,而物受成于耳目,耳目受成于志矣。 古之君子,“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用是也夫! 夫君子之言,亦有与彼近者。德盛而不狎侮,“不为天下先”之谓也;不作无益,不贵异物,“俭”之谓也。俭不先人,老氏宝之矣。而其宝之也,实玩之也。以恭俭狎侮天下而侥其利,流同源别而贞邪迥异。故曰彼犹爝火也。 耳目无以为贞,而息机塞兑以免于役,如障水逆流,一旦溃下而不可止。志不得所贞,而逃虚择轻以利其妙,如鸷鸟跼足以求遂所搏。其用意也巧,其持术也险,其居势也危,其机一发而天下无能避其锋。 轻也乃以重,静也乃以躁,岂直大德之累哉?矜细行也,正其所以贼大德也。揆诸先王格远安迩之至仁大义,又奚但爝火之于日月哉? 皇哉,道之不可离也!天以降衷,而人秉之以为心,故志宅之以宁。乾坤以为緼,而变合以恒,故气配之以不馁。民物皆载之以为度,故物皆德而德以为物。 重以持之而无所玩,动以之贞而无所丧,诚存则邪自闲,礼复则己无不克,是以君子之道有本而不匮者也,非若异端之争于其末也。 大诰 羊子曰:“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君子奉其身以处夫安危存亡之际,其由此者权也。 将贵其生,生非不可贵也;将舍其生,生非不可舍也。将远其名,名亦不可辱也;将全其名,名固不可沽也。生以载义,生可贵;义以立生,生可舍。名以成实,名不可辱;实以主名,名不可沽。 虽然,较计筹量于利害之交,而佹得佹失之无定矣。审轻重之衡,达动吉之几,其惟周公乎!故“君子辟内难,不辟外难”,为周公言之也。 奚以明其然也?《大诰》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不辟外难之谓也。纣于武王,君也。周公于殷,非臣也。君臣义绝,故曰外也。武王胜殷以受大命,外事也。周公殄殷以纾王室,内事也。事在内,难在外,则执词称戈,虔刘之以无遗种,忠厚之名有所不得而惜矣。何也?周公之忠厚者道在周而不在殷。 夫既不惜其名,则亦不贵其生。不惜其名,故《泰誓》之称天比德而以争其名者,《大诰》无所争于曲直,而誓以必往。不贵其生,则“十夫翼予”、“卜陈并吉”而必往。借其不然,亦不惮肝脑之涂地,以决存亡于一旦也。故曰“不辟外难”也。名之弗辟,而况于生乎? 若夫二叔之流言,其逆亦易辨也。冲人虽幼,所任用者独开国同心之士,非有若上官桀之怀逆幸乱;二公在位所共喻者,因暨女共济之心,非有若萧至忠之背公死党也。借令周公敷心肾肺肠以诞告二公,控冲人,扶百尹,正流言之罪,先发以制三监,成王不能立异以蔽奸,望、奭亦且同心以致辟,则殷孽之蠢,无借以兴,郭邻之罚,亦可以未成而从未减。 然而周公不此之务,则“辟内难”之说也。何也?名以有实者也。以弟伐兄,以臣挟主,名之不顺者也。生以载义者也。祸中于君,则生无可贵;祸中于己,而舍进退有余之身,履凶蹈危以庶几于必克,则是袭义以轻生也。一日之实,万世之名,实轻而名重矣。 辟以远害,与弗辟以争利,动之微而吉凶判矣。度理以安心,洁身以寡悔,未有如辟之善者也。于是决策引身,居东以辟之,斯以为内难之宜辟者也。 虽然,辟内难者,公之独也。公羊子乃以例季友之奔陈,则非也。公之内难,于公而发者也。友之内难,不于友而发者也。难发于公而弗辟,则罪人有挟以内荧,愚贱府疑而不解。万一不幸而有若袁盎者捭阖于冲人之左,则身殒而国危。尤不幸而有袁绍、韩馥之流以拥刘虞者加诸公,则展转于狂狡之手,而益无以自安。 出乎圣,入乎狂,君子不狎势之未然,而过信其无忧,以蹈猝然之祸。龙亢而无悔,盘桓而居贞,则堕实以全名,使二叔无可托之兵端,而王室之受毁亦小矣。若季友以年少望轻,厕二凶之末位,非有若孔父之见惮于华督也。彼二凶者,亦不托友以启衅,若陈氏之于高、国也。 使淹留观变,垂涕以告庄公而早为之备,正色以矢同朝而渐削其权,将弑械不成而诛戮亦息,是固友慷慨捐生、毁家报国之一日也。生非必舍,徒深畏死之心;名亦无嫌,乃幸中立之免。呜呼!友之去,其有低回惉懘而弗克自主者乎!公居东而罪人之情以得,则转托于小腆之纪叙,故天下益知其诬。友奔陈而仲叔之党益崇,则假手于仆圉之贱臣,乃君父两逢其祸。 且公之辟,尚父以为师,君奭以为保,何有于毁室之禽心?借公返国无期,而奠宗周于衽席者规模已夙,则公自可轻西顾之忧。友之出也,陈非可托之援,鲁无可任之人,庆父之小丑乃敢以一世一及昌言于危病之日,是君侧空而季谋不夙,从可知已。 故友惟不终辟也。使友而终辟也,外则邾、莒为之援,内则哀姜为之主,公子申之不死而不窜也,其余几哉!故曰“辟内难”,公之独也,非友之所得例也。 呜呼!名与实非有异也,生与义不两重也。顺天理,协民彝,自非若公,盖无可辟者焉。故曰,食焉不辟其难,义也,无所间于内外也。 圣达节,贤守节,不肖者毁节。刘隗走羯胡以偷生,庚亮匿草间而泥首,留正弃相印而潜出,陈宜中托失风以居夷,不审内外之殊,一于辟而忘耻,不亦赧乎!忠孝之际,死生之界,古不可援,迹不可践,亦喻诸心而已矣。 康诰 《诰》曰:“往尽乃心。” 尽云者,极其才也。又曰:“宅心知训。”宅心云者,定其性也。又曰:“康乃心。”康云者,应其情也。 心者,函性、情、才而统言之也。才不易循乎道,必贞其性。性之不存,无有能极其才者也。 性隐而无从以贞,必绥其情。情之已荡,未有能定其性者也。情者安危之枢,情安之而性乃不迁。故天下之学道者,蔑不以安心为要也。 抑天下之言道者,蔑不以安心为教也,而本与末则大辨存焉。今将从其大本而求安乎?抑将从其已末而求安乎?夫苟从其已末而求安,则饥渴之害,爱憎之横流,莫匪心也。导其欲,遂其私,亦泰然而蔑不安已。 然有得而乍快于意,良久而必恶于志,苟其牿亡之未尽者,自不以之为安。然而求安其心者,缘心有固康之则,如激水上而俄顷必下,其性然,故其情然,本所不亲,非末所得而强。故即在异端,不能诬不安以为安。是以天下之言道者,无不以安心为事也。 然从其本而求之,本固不易见也。本者非末也,而非离末之即本也。已离于末,未至于本,非无其时也,非无其境也。离于末不可谓末,不可谓末,则或将谓之为本。乃离于已末也,离于已末,犹其末矣。犹其末,则固然未至于本也。未至于本,其得谓之本乎? 心者不安于末,离于末则离其不安者矣。其为时也,鱼之初脱于钩也;其为境也,系者之乍释于圜土也。夫鱼则有渊矣,系者则有家矣,固未能至也。然而脱于钩而吻失其罥,释于圜土而手足去其桎梏,则亦攸然而自适。故异端之求安其心者,至此而嚣然其自大也。是以神光谒其师以安心,而以觅心不得者为安焉。 脱于钩,未至于渊;乍释于圜土,未反其家;两不得焉。萧散容与,徜徉而见心之康,良自wei矣。乃怙俄顷之轻安,而弗能奠其宅、尽其职也。 桃花无再见之期,石火无栖泊之地,停目已非,随流已汎,危莫危于此焉,奚有于康哉!故曰“人心惟危”,非但已末之谓也,离末而未至于本之谓也。 乃若其本,则固有之,而彼未之知耳。本者何也?天下之大本也。心之为天下本者有三,三者贯于一,而体用之差等固不可泯也;诚也,几也,神也。几则有善恶矣,而非但免于恶之即善,则几固不可遏而息也。神则不测矣,于此于彼而皆神,是人之天,非天之以命人而为其宅者也。故几者受裁于诚,而神者依诚以凝于人者也。 从其几而求康与?是未至于本而亟离其末也。其视情也如仇仇,而视才也为糠秕。乃忽一念焉反而自问,则必有大愧焉者,是以不安为安也。性隐而莫著,其端在情,而亟遏之,则才充而受诎者,无望其心之尽矣。 拟乎神而求康与?是本末两捐而以无本者为本也。若有情焉,而莫得其情;以为才之大也,而数困于小;夫抑奚据以安哉?情泛寓而莫得其宅,才挥斥于无涯而实一之未尽也。故求心不得而绝之,求心不得而以不得者为得,胥曰吾以康吾心。君子视之,殆哉岌岌乎矣! 夫君子之以康乃心者,诚而已矣。诚而后洵为天下之大本也,故曰“志以道宁”。诚与道,异名而同实者也。修道以存诚,而诚固天人之道也。奚以明其然邪? 今夫道:古由之,今亦由之;己安之,人亦安之;厉古今人己而无异者,惟其实有之也。 施之一室而宜,推之一国而准,推之天下而无不得,概远迩逆顺而无不容者,惟其实有然也。 故有理于此,求之于心而不得,求之于所闻而得矣,求之于所习而得矣,求之于所笃信而博推者而愈得矣。心虽未得,而求以得者心也,情之挚也;所得者非所闻、所习而适得我心也,性之安宅也。 由是而用之不穷焉,尽其才矣。故《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辨之。”而《诰》曰“敷求哲王”,学也;“远惟耇成”,问也。古今之心,印于心而合符,而天下之相龃龉者,恬然已应之,康乃心矣。心斯宅矣,心斯尽矣,徜徉无定之情,有实以为之依,是亦鱼之康于渊也已矣。 今有所感于此,求之心则不得人之心,求之人则不得己之心。以心得心,而人之情得矣。 人得其心,而己之心亦得矣。惟不隘其心之量,锢之于私,不逆其心之几,姑为之忍,则天下之顺者逆者、同者异者,以心函之而不相为侮,此非违其心以强受也。 心固无不可受,而安其土者仁斯敦也。物诚有其情,我诚有其才,无可忧也,无可斁也。故《易》曰:“宽以居之,仁以行之。”而《诰》曰“若毕弃疾”,仁也;“若保赤子”,宽也。天下皆吾赤子,而疾毕弃,康乃心矣。以大宅载天下,而才之尽者无不裕矣。 斄束自困之情,有实理以扩充之,是亦释于桎梏而宁于其家也已矣。盖宽者道之量所自弘,仁者道之生所自顺,学问者道之散见所自察。 诚有之,诚宅之,诚尽之,各体其实而无摇荡拘迫之忧,故曰“志以道宁”。君子之以康其心者此矣。此之谓立天下之本也。惟然,而奚假禁抑之于末哉? 末之不胜禁抑,久矣。枝叶之纷披也:霜陨之,春复荣之;斧斤伐之,萌蘖复生之。乍释而康者,终身忧疑而不胜。无他,未寻其本也。良贾挟千金而不忧其不仇,良农储陈粟而不患乎无年,梦寝安焉,惟所欲为而不歉焉,有本故也。本有者诚也。古之明王,驭六宇,长兆民,靖多难,而其心泰然。至哉康乎!非彼亟离于末而忘其本者所可几幸,久矣。故《诰》曰“康乃心”,养心之极致也。夫君子亦慎择其所以安心者而已矣。 酒诰梓材 承治者因之,承乱者革之,一定之论也。虽然,有病。所病者以愔愔之情继治而偷,以悻悻之心惩乱而诐也。何也?圣人之仁天下也无已,而不能不有待焉。 故以一日之治概之百年,而初终异理,必有以节宣焉。身可待,待之他日,身不可待,待之他人,而后各随时而协于中。 愔愔者曰:已治矣,毋庸革矣,而治者适以乱矣。暴君之贼天下也,不自一身而止,天下且化而相贼矣。上贼其下,下亦贼其上,上下交相贼,而暴君之所残杀亦有所不容已。悻悻者曰:上之贼下如此其毒也,革其道惟恐不速,而乱又承所革者而起矣。 明王之创制显庸,审乎此,而天下蒙其安。 舜之承尧,禹之承舜也,承治之极也,故曰“重华协于帝”,协云者,同而无乎异也。“率百官若帝之初”,若云者,顺而无或逆也。然而舜、禹之善承之也,不愔愔然一因其故而偷以安也。舜甫受终而四凶诛,二十二人升,异以求同也。禹方陟后而并十二州以九,易与贤以与子,逆以得顺也。夫乃以协以若而不忒。 商之革夏,周之革殷,承乱者也。故曰“爰革夏正”,革者,无所因也。“乃反商政”,反者,无所仍也。然而汤、武未尝疾胜国如仇仇,芟除其遗法而惟恐不尽,贸百姓眉睫之喜,夺之烈火而饮之冰,出之寒泉而附之炉也。则何也?承极重之势,非一朝之可挽也。 故夫纣之失民心者,民好生而死之,民生托于宽政而临之以猛也,威殚刑淫而天下之心以失。 夫然,将欲荡涤烦冤,肉其已白之骨而与之更始,必且置刑杀于不试,乃以妪孚天下而使即于康。 乃命康叔以保彼东郊,育其仅存之孑黎而诰之曰“刑兹无赦,速由兹义率杀”;又曰“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曰“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曷以引养引恬”。〔解详《稗疏》。〕 呜呼!圣人岂忍于毒痡之余民哉?抑知脱烈火而引之冰,暍乃速毙;出寒泉而附之炉,肌以急裂也。 善医者有正治,有反治,有从治。徐燮其阴阳燥润之宜而导之和,非但抑火以栀、芩,温寒以薑、桂也。明王之善用其因革者,岂有一定之成法哉?利灾以见德者,贾竖居赢之术也。富有天下而贾竖,则贾竖矣。 矫枉而居功者,里胥搏奸之能也。贵为天子而里胥,则里胥矣。明王居崇高以配天理民,建百世之治,承治不委,承乱不激,日移斗倾而极星不动,烈日冻雨而青霄不改,天所不易,道莫之与易也。 若汉高之革秦也,约法三章,秦民怀之矣。而终治天下者,酇侯之法,五刑具焉。使率三章之简,以纵民之怙乱,一再传而乱民竞起,必且淫刑以救其弊,则前之悻悻革秦,利灾以见德者,罔民而陷之辟矣。 反极重以极轻,必反极轻以趋于重。然后知武王止杀之心,一日而虑及百年,咫尺以周知万里。无他,操大常而不鹜喜怒以为因革也。 愚哉!弱宋之承五季也。天下则已如彼矣,石晋之割地未归,亟撤兵权以弭陈桥之覆轨,是惧舟之欹重于左,而尽移载于西以取沈也。 百官之因循未饬,而数农赏以惩赵村之已祸,是张毅鉴单豹之死而适以自亡也。威轻则贼义,恩滥则贼仁。求苟异于昏狂,而自趋于颓靡,卒至汴京、海上,拱手以授中夏于戎狄,而至今为梗。呜呼!亦憯矣哉! 故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一怒一祉之间,括九州,壹万民,传子孙,俟后圣,尧、舜有所不因,桀、纣有所不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顾不大与!五帝、三王、十四代之得失,类可知也。尧、舜有所不必因,桀、纣有所不可革也。 召诰 论周公之营雒者,或曰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公欲警子孙使修德,而示天下为公器,有德者易以代兴。或曰负大行,面商雒,左成皋,右函谷,襟大河,带雒水,实天下之奥区也。 或曰东西并建,成辅车之势,以豫定民志,故平王因之弱而不亡,延及赧王,历过其卜。之三说者,或迂阔而不情,或夸妄而不实,或过虑而无当;以一切之小慧,测元圣之訏谟,后世之以凿智诬古人,若此类者众矣。 夫欲警子孙之修德,而置之易亡之地,是戒溺而姑试之于渊也。将公天下而授以易取之形,是置笥金于通衢而召贪夫之争也。迂阔而无中于理,适以贻英雄之讪笑,故后世无踵其术以启乱者。然而非圣无法之子,因此以讥王道之疏,儒之所以阬于秦而不昌于汉也。 两山之间必有水焉,两水之间必有山焉。千里而不得水,千里而不得山者,鲜矣。太昊都陈,炎帝都鲁,陈、鲁无山水之固,而羲、农以兴。五代、北宋都汴,六潮都建业,余于水,俭于山,亦可保于百年之余。 陈亮不以君昏臣窳为宋忧,徒忧钱唐之可灌;卒之,潮水不至皋亭,而宋亡非灌也。斯不亦早计无庸之明券与!广衍足以立市朝,大川足以流薉恶,周塞足以禁草窃,肥沃足以丰树蓺,土厚水深足以远疾眚,则其襟带左右,自足以成形势而惬心目,非待青乌之妖秘,乞灵于卷山勺水间也。且夫梁、益据陇、剑以为山,荆、扬拥江、海以为水,而隗嚣、李特、公孙述、杨难敌、谯纵、王衍、孟痠、明玉珍、刘表、梁元、李煜、张士诚,或于身而亡,或一再传而灭。曾是三涂岳鄙,遂足以延八百年之绪哉?《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设者,城郭沟池之谓也,非夫左盼右睐,分沙取龙,就山而踞之,即水而盘之之为固也。蒍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山可梯,人得而梯之;水可航,人得而航之。山莫险于岷、黎,水莫险于琼、崖,有能据之以兴者乎?安邑之斥卤,两河之沙湍,夏、商之裔,保旧物以配天者,此土也。借令周公挟管辂、郭璞、蔡伯靖之术,翱翔天下,睨奥区而据之,斯亦陋矣。术士之小慧,移于经国而大道隐,故曰夸妄而不实也。 召公曰:“我不敢知,曰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君子之于天命,无之焉而不敬也。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干天之权以取必,不敬之尤矣。且夫强与知之,则有弗知者矣;强与图之,则有莫图者矣。可知者先世之功德,可以丕若。夏而勿替,殷则可图者,“知我初服”也。若夫犬戎之乱,郏鄏之迁,逆计于数百年之前而为之所,是周公之智俪于桑道茂而愚于李泌矣。 后世踵之而两都并建,别宫棋布,以疲百姓而走群工,隋炀以之客死,唐玄以之出走。广置官司则食冗而吏杂,分立郊庙则礼烦而神黩。徒崇侈于苟安之日,不救祸于垂危之年。东汉不废西京,董卓迁而速灭。 女直南修汴京,高琪遁而遽亡。若晋之石头,唐之灵武,宋之临安,以仅保其如线之祚者,初未尝于无事之日一缮治其郛也。而唐之太原暨河南,宋之应天、大名暨河南,城隍具完,宫阙具治,米粟甲兵具偫,迨其离析分崩,莫得一日而措足焉。 然则前之揣天画地,糜县官而役闾左者,果安用乎?强与知之,强与图之,其大概亦可睹矣。周之迁也,王迹息而下夷于侯,乃拱手而让宗周于他族。则周之仅以存者,雒邑为息肩之地,而其浸以亡者,雒邑实为处堂之嬉。其浸以即亡也,营雒之始不任其咎;其仅以存者,营雒之始亦不任其功。功过不保之地,君子所不敢知。若夫揣时度势,为不然之虑,狎侮天命,而自神其术,天所弗佑久矣。故曰过虑而无当也。 然则公之营雒者,何也?曰:圣人之会人物也以经,通古今也以权。其以宰制天下也,惟此而已矣。夫周公则已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百物以阜,道里以均,斯足以为王者之都矣,此所谓经也。 有虞氏五载一巡守,诸侯各朝于方岳,地迩政简而不劳也。迨周地辟于古而文治益繁,故展时巡以十有二年,而制五服以六年之述职。及其后且犹不给,则巡守间举于东都,而虞制尽变矣。然六年之朝,尽山东滨海、荆南逾塞之国,越函谷以旅见于镐京,则侯氏亟承其敝。雒邑营,而太保以庶邦冢君之币贽,绍公以锡王,盖五服之享,自是而不戾于宗周者有矣。涖中岳以罢四岳之巡,通侯币以节来王之劳,此公之权也。 远则携,近则亲者,人之恒情也。 天子之光,人之所乐近也。东郊之民心尚摇摇而未定,西望而狐疑,曰:“天子其边侥我乎!”惟正天邑之名于雒邑,而惠此仇民,服在王廷者,无疏远之嫌,夫乃思媚而危疑允释。义以纠之,仁以联之,丕諴殷民而作之新者,又在斯矣。此又公之权也。 权以通古今之势,经以会民物之情。公所为迓无疆之休者,惟此而已矣。过此以往者,未之或知也,公亦安用知之哉?阙其所不可知,而尽所可为,可以正告天人,而驭天下以道矣。过高之论,适足以乱德,权术之说,徒用以惑民,奚足以知君子之用心哉! 召诰无逸 《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 言者,动之法也。拟以言,非浮明之可以言而即言;则如其言之议以动,非凿智之可以动而为动;道之所以定,学之所以正也。 夫言者因其故也,故者顺其利也。舍其故而趋其新,背其利用而诡于实,浮明之言兴而凿智之动起。 庄生曰“言隐于荣华”、君子有取焉。后世喜为纤妙之说,陷于佛、老以乱君子之学,皆荣华之言、巧摘字句以叛性情之固然者,可弗谨哉! 《书》云“所其无逸”,言勿逸其所不可逸者也,而东莱吕氏为之释曰“君以无逸为所”。 蔡氏喜其说之巧,因屈召诰“作所不可不敬德”之文,破句以附会之,曰“王敬作所”。浮明惝怳,可以为言而言之,背其故,违其利,饰其荣华,使趋新者诧为独得,古之人则已末如之何而惟其所诂,后之人遂将信为心法而背道以驰。夫君子言之而以动,必其诚然者而后允得所从,如之何弗谨而疾入异端邪? 今以谓“敬”与“无逸”之不可作所,实与名两相称也。乃如曰“敬”与“无逸”之可为所,名之不得其实也。此亦晓然而易知者也。不得其实,且使有实,凿智足以成之,终古而不利用,用之不利,道何所定而学将奚以致功哉? 何以明其然也?天下无定所也,吾之于天下,无定所也。立一界以为“所”,前未之闻,自释氏昉也。境之俟用者曰“所”,用之加乎境而有功者曰“能”。“能”“所”之分,夫固有之,释氏为分授之名,亦非诬也。 乃以俟用者为“所”,则必实有其体;以用乎俟用,而以可有功者为“能”,则必实有其用。体俟用,则因“所”以发“能”;用用乎体,则“能”必副其“所”;体用一依其实,不背其故,而名实各相称矣。 乃释氏以有为幻,以无为实,“惟心惟识”之说,抑矛盾自攻而不足以立。于是诡其词曰:“空我执而无能,空法执而无所。”然而以心合道,其有“能”有“所”也,则又固然而不容昧。是故其说又不足以立,则抑“能”其“所”、“所”其“能”,消“所”以入“能”,而谓“能”为“所”,以立其说,说斯立矣。故释氏凡三变,而以“能”为“所”之说成。而吕、蔡何是之从也?“敬”、“无逸”,“能”也,非“所”也明甚,而以为“所”,岂非释氏之言乎? 《书》之云“敬”,则心之能正者也;其曰“无逸”、则身之能修者也。能正非所正,能修非所修,明矣。 今乃“所”其所“能”,抑且“能”其所“所”,不拟而言,使人寓心于无依无据之地,以无著无住为安心之性境,以随顺物化为遍行之法位,言之巧而荣华可玩,其背道也,且以毁彝伦而有余矣。 夫“能”、“所”之异其名,释氏著之,实非释氏昉之也。其所谓“能”者即用也,所谓“所”者即体也,汉儒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思也,所谓“所”者即位也,《大易》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即己也,所谓“所”者即物也,《中庸》之已言者也。所谓“能”者,人之弘道者也,所谓“所”者,道之非能弘人者也,孔子之已言者也。援实定名而莫之能易矣。阴阳,所也;变合,能也。仁知,能也;山水,所也。中和,能也;礼乐,所也。 今曰“以敬作所”、抑曰“以无逸作所”、天下固无有“所”,而惟吾心之能作者为“所”。 吾心之能作者为“所”,则吾心未作而天下本无有“所”,是民碞之可畏,小民之所依,耳苟未闻,目苟未见,心苟未虑,皆将捐之,谓天下之固无此乎? 越有山,而我未至越,不可谓越无山,则不可谓我之至越者为越之山也。惟吾心之能起为天下之所起,惟吾心之能止为天下之所止,即以是凝之为区宇,而守之为依据,“三界惟心”而“心”即“界”、“万法惟识”而“识”即“法”。呜呼!孰谓儒者而有此哉! 夫粟所以饱,帛所以暖,礼所以履,乐所以乐,政所以正,刑所以侀,民碞之可畏实有其情,小民之所依诚有其事。不以此为“所”,而以吾心勤敬之几、变动不居、因时而措者谓之“所”焉,吾不知其以敬以无逸者,将拒物而空有其“所”乎?抑执一以废百而为之“所”也? 执一以废百,拒物而自立其区宇,其勤也墨氏之胼胝也,其敬也庄氏之心齐也。又其下流,则恃己以忘民碞之险阻,而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如王安石之以乱宋者矣;堕民依之坊表,而谓“五帝不可师,三王不足法”,如李斯之以亡秦者矣。下流之敝,可胜道乎! 如其拒物而空之,则别立一心以治心,如释氏“心王”、“心所”之说,归于莽荡,固莫如叛君父,芟须发,以自居于“意生身”之界,而诧于人曰:“吾严净也,敬以为所也;吾精进也,无逸以为所也。”其祸人心,贼仁义,尤酷矣哉! 古之君子以动必议者,其议必有所拟;以言必拟者,其拟必从其实。议天下者,言以天下,天下所允也;议吾心者,言以吾心,吾心所允也。所孝者父,不得谓孝为父;所慈者子,不得谓慈为子;所登者山,不得谓登为山;所涉者水,不得谓涉为水;鬼神亦有凭依,犬马亦有品类,惟其允而已矣。天下之所允、吾心之必允也。 故朱子不以无逸为“所”者,求诸心而不允也。吕氏之以无逸为鱼之水、鸟之林者,未求诸心而姑允之也。呜呼!斯非可以空言争矣。 知心之体,而可为“所”不可为“所”见矣。知身之用,而敬必有所敬,无逸必有所无逸见矣。“修辞立其诚”,诚者天下之所共见共闻者也。非其诚然者而荣华徒耀,佞人之佞,异端之异,为君子儒者如之何其从之! 夫敬者一,而所敬者非一“所”也。以动之敬敬乎静,则逆亿其不必然者,而搅其心;以静之敬敬乎动,则孤守其无可用者而丧其几。故有所用刚,有所用柔,有所用温,有所用厉,皆敬也。敬无“所”而后无所不敬也。故曰“作所不可不敬之德”,言不可不敬者,择之精而后执之固山。敬其可有常“所”乎? 无逸者,则小人之勤劳稼穑,而君子之咸和万民者也。稼穑惟其“能”,弗劝弗省而无勤;咸和惟其“能”,不康不田而无功,皆“能”也。有成“能”,无定“所”也。 非然者,衡石程书者,亦无逸也;夜卧警枕,亦无逸也;卫士传餐,亦无逸也;乃至浮屠之不食不寝,求师参访者,皆无逸也。 惟立以为“所”,而其“能”也适以叛道。故曰“所其无逸”,言无逸于所当逸者也,其可据无逸以为“所”乎? 身有无逸之“能”,随时而利用;心有疾敬之“能”,素位而敦仁。“所”著于人伦物理之中,“能”取诸耳目心思之用。“所”不在内,故心如太虚,有感而皆应。 “能”不在外,故为仁由己,反己而必诚。君子之辨此审矣,而不待辨也。心与道之固然,虽有浮明与其凿智,弗能诬以不然也。 汉孔氏曰:“敬为所不可不敬之德。”又曰:“君子之道,所在念德,不可逸豫。”汉无浮屠之乱,儒者守圣言而无荣华之巧,固足尚也。浮屠之说泛滥以淫泆于人心,吕、蔡明拒之而不觉为其所引,无拟于心理而言之,将使效之动者,贼道而心生于邪,可惧哉! 多士 言道者必以天为宗也,必以人为其归。无道者罔天而咈人之心以讫乎大恶,于是反其所为者,索天于隐,恤人之欲而狎之。以此言道,愈矣;其自视也,不但愈也,以为善恶、道不道之相去若云泥也。恶知其迷以诬天,骄以玩人,贼人还以自贼。自君子观之,按其罪而罚之,与彼同科,无末减矣哉?故异端之恶,均于商纣。 奚以明其然邪?索天于隐,则必以天之藏为已微矣,其显者不足顾也。狎人之欲,则且见民之有欲,卑贱而无与于道矣,无所可祇敬者也。 夫天载存于见闻之表,诚不可谓其不微;人情依于食色之中,诚不可谓其不卑且贱;而无当于道也。佛、老之于此,单其心以测天,亢其志以临人,固将曰“不尔则与纣同归”,而不知惟然之果与纣同归也。 今夫天,则岂其果微也哉?今夫民,则岂其情已卑已贱而不足与于道也哉?俄而有矣,俄而无矣。孰隆施是,孰销陨是?相待邪,不相待邪?视不见,听不闻,思之无朕,以浅心窥天者求之不得,固谓之微矣。殉财已耳,殉名已耳,与之则喜,夺之则悲,问道而不知,立心而无恒;幻梦也,蠢动也,苶然疲役而不知归也;以浮气视人者求其情而不得,固见其可狎而无与于道矣。 夫惟以其浅心浮气,仰藐天而俯睥睨乎民,乃以谓天之隐微而不知其显,谓民之不足与于道而弛其畏忌之心,其罔顾于天显、民祇也,与纣均。乃纣愍不知,而彼自欲知之,自谓知之,乃悍然以罔顾,慝尤甚焉。 故曰:“恶浮于纣。”恶浮,则罚亦浮焉。彼二氏者,幸为匹夫以逃于罚,而西晋、萧梁受其委以婴死亡之戮,殄宗绝祀,虔刘之祸延于天下。呜呼!“惟天明威,惟民秉为”,是之罔顾而天讨不加焉,有是理哉? 若夫天则固显矣,不燿人以明而显之日月,不震人以威而显之霜霆,终古于斯而莫之有易,象可视,声可听,数可循,利可用。精而精显之,五事庶徵不爽矣,五神四德不离矣;粗而粗显之,父生子继同其体,爱以彰矣,兄先弟后有其序,敬以著矣。物而物显之,水火有刑而有德,禽鱼有宜杀而有宜育;人而人显之,师以教而非师莫知,君以治而非君莫听。无有不显而显以其诚,所以然者不可以言语形象尽也,则微亦莫微于其显者矣。 若夫恍兮若有,惚兮若无,想穷于非想,色穷于究竟,意而揣之为橐籥,意而揣之为腰鼓颡,或谓其上有境焉,或谓其上有物焉,则率疑此苍苍窈窈者必有难度难测之灵妙,而明明赫赫之明威,特其糟粕而无足顾也。 若是者,匿天之显,天之所弗赦。纣亦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岂有异乎? 人秉耳目,为视为听;人秉手足,为持为行;视听所著,胥有其理;持行所就,各成其事。是故敬其身者身以康,敬其事者身以宁,狂子不能仆役其父,傲弟不能奴虏其兄;弃粟于溷,则匹妇矍然,诅人于市,则稚子失色。天民敬德,德惟民极;俊民敬事,事惟民用;凡民敬政,政奠民生;罢民敬刑,刑戒民死。 甘食之事已纤,而燕宾养老,笾豆生乎恪恭;悦色之情已渫,而奉养承先,苹藻传其仁孝;崇高富贵天所秩,日用饮食神所吊也。言以之顺,事以之成,利以之兴,害以之远,皆不待施敬而民所必敬者也。 若夫以秉为患,以为为妄,以百姓为刍狗,以父子夫妇为火宅,以游戏为三昧,以空诸所有为正觉,脱然释缚,逃于无迹,泰然自态,厌其劳生,则率以为沤合蕉聚者,无可庸其祇,而不足与于慎修。乃鄙弃秉为以逃于人伦之外,于必祇者,傲然罔顾也。若是者,侮民之祇,民罔弗憨。纣固曰“民其如台”,宁有异乎? 夫纣,愚也,愚故天显民祇,咸罔知顾也。 二氏之不顾显而索之隐,不顾祇而侮其情,自以为不愚而要亦愚也。罔顾焉,即其愚也。天下之大恶,惟愚者当之,一愚而恶不可悛矣。 是故拟天以无为,字天以非想,一纣之郊不修、庙不享也,其罔顾天显而托诸杳茫者均也。绝往来于老死,寄一宿于树下,一纣之琼其宫、瑶其台也,其罔顾民祇而苟且自安者均也。二氏求天于微,或欲师之,或欲超之,纣亦以天为微而置之。纣以民不足祇而虐之,二氏亦以民不足祇而或欲愚之,或欲灭之。故均之为愚,而沈溺其说者,见绝于天人也亦均。罔顾者,无所不罔也。 呜呼!王者以诛暴行,君子以殄邪说,声罪而执言者其惟此天显民祇乎!则君子所奉以为道,以事天而与民同患者,亦惟此天显民祇而已矣,非天有微而姑用其显也,非民可狎而过用其慎也。 粲然天地之间,固有身心之内。顾瞻在上,明威者法象也;顾瞻在下,秉为者法象也。明威之谓命,旦旦明威而命旦旦集矣。秉为之谓性,节所秉之情,尽所为之才,而性尽矣。生于斯而不可离,死于斯而不可贰;宰制天下而适其固然,垂训万世而无可损益。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善恶之归,祸福之门,岂有妄哉!岂有妄哉! 君奭 今将谓君子之无以异于人者,是无择而为君子也。今将谓君子之必大异于人者,是人必异而后得为君子也。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自此以往;末之或异也。侈大其心以为量,则心放矣;展转求心以所安,则心存矣;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忧之也深,则疑之也切,故召公不以坦然推信为贤。忧之也至,则言之也长,故周公不以听召公之疑而莫之辨为圣也。 昔者孔子于卫见南子,于鲁欲赴弗扰,于晋欲往中牟,子路屡致其疑。子路之疑,子路之忧也。求诸心而不得,展转而未惬于其所存;了然内外之别,粲然臣主之分,存诸中者莫之能易,而不能得之于孔子;其信孔子者,不如信其心之弗欺也,斯子路之所养也。 而不然者,侈大圣人而以为大异于人,率尔相信而不信以心,将求诸人者重而求诸己者轻,庸愈乎?求诸己则忧,忧则疑,疑则必白其所疑,君子之道也。 若夫佹疑佹信,无所待于中心之安,矜廓达以震矜于天下,而表异曰,斯君子所以异于人也,此子路之所羞也。知然而类推之,则召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乃孔子之为此,求于子路之心而不得,孔子之心固无不得也。孔子之心得,孔子之忧其释矣,任不知者之疑勿问,可矣。然且称天以涖之,拟不可兴之东周以期之,推不可知之坚白以广之,屑屑然讼曲直而不已,夫孔子何为其然哉?读其词,挹其旨,而孔子之忧深矣。 函物者心之量,存诸中者心之德。量虚而以德为实,惟其诚也。至诚动物,不诚不动,而不动亦不诚也。乘乎可动,不予以所能动,恢恢乎侈其阔大含弘,听天下之疑而相与忘言,异端以此表异于天下,人亦推以为异。 而圣人则与万物同忧,忧而不能以相喻,则修辞以立其诚,道乃建于不可拔,物乃各得而乐效其忱。 故孔子屡矢子路,而不惮其词之费。知然而类推之,则周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今且取二公之情理而思之。二叔之流言也,周公去而召公听,金縢未启而召公不能倡郊迎之策,斯有以乎,抑无以乎?非召公之测周公者下比于罪人也,抑非知有弗知,力有未逮,而不能止流丸于瓯臾也。 尸太保之尊,眺宗社之危,泛泛然无所可否于冲人之侧,而召公贤哉!故曰非无以也。 尊尊而立子,周之新法也;亲亲而立弟,殷之已迹也。已迹习知而新法初试,故二叔倡其狂言而天下荧。 周公之去,召公之弗挽,固事理之易见者也。而召公之忧,则有甚于此者。 周命初集,冲人在疚,卧赤子于天下之上,其幸无夭折之忧者,非人之所能为也。借成王而有太丁之变也,邘、应、晋、韩其足以当天下之重乎? 抑必弗获已,而遗大投艰于叔父乎?皆未可知已。则令且汲汲焉援周公而复之,万一有此,而公义不可受矣。推之可远,引之可来,心迹皎然于天下,而后宗社得留余地以图其不倾。召公其能无虑此乎?然则《鸱鴞》之诒,早已不得于召公之心,王未敢诮而召公滋戚已。 且君子之求诸己也,己所存者己所逮,己所逮者己所期。保冲人之强固,以清明绥仇友,以祈天而永命,召公所期,召公所逮,召公所存,胥此矣。度德自己,业已优为,可无待于周公,则抑可听其远引以自洁。 若夫殄商践奄,定宗礼,致太平,延宁王之德,丕冒海隅出日以率俾,则亦犹孔子之用晋、卫为东周也。贤者之力所不逮,斯心所不存,志所不期矣。己所不期,恢恢乎期于人而冀其必逮,是求人重而求己轻也。 贤者信诸己而不以侥天,圣人信诸天而得之于己。信诸己,则非常之功虽未遑而无所憾。不以侥天,则天命之延但忧其或坠,而不曰己所能堪。得诸己,则非常之功固以道方来,而勿可委。信诸天,则有以见天体之滋至,惟恐弗戡,而不但或坠之忧。 以为未遑,则海内率俾,宁王延德,召公且以为增益于所求之外。以为勿可委,而商、奄未弭,宗礼未定,周公方且求焉而曲尽其能。 以为天不可侥,则职思其居而日不给,惟是别嫌明微之不可忽;故召公与子路之心,同厉其坚白。以为天将在我,则安土敦仁而道不可息;故周公虽在几几不暇之日,犹有破巢取子之恐,乃与孔子之心同致其闵皇。斯二公之以处多难而自靖者,情同而道固异矣。 迨周公归矣,商、奄殄,雒邑营,宗礼定矣,召公且视为自天之陨,周公则弥引为无疆之恤。召公固曰何为是栖栖者与,多得之于天而不已也!盖召公于嫌似几微之际,求己以贞,而以期周公者初终此志。始之不挽,特有不言之慼;终以不悦,以是为可正告而无嫌也。 乃弗挽于始,周公亦无可正告之义;终以不悦,自可昌言而无隐;固不以包容之量待召公而俟论定之余使心折也。诚不可揜,修辞以立之,则皎日青天之诰作矣。 大舜号泣于父母,文王献地以专征,周公多诰而不宁,孔子称天以自矢,顺逆势殊而立诚一致。 圣人不释忧于天下,而存心不匮,岂曰专己无求,与天下以忘言而自得也哉? 后之论者,必为之说曰:“召公无所致其疑,周公无所容其辨。”目击道存,是异端之诞也。廓达推信,是英雄之术也。陈平以待王陵,娄师德以处狄仁杰,君臣朋友之间,诚不属而道衰矣。况乎信之已过,其后必疑;忍之已甚,其却必深;求以异于嚣嚚,而果有以异焉否邪?言已简者心必傲,论过高者志必疏,君子所弗屑也。惟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如爵位先后之说,然后斥之而勿论。 多方一 蔽圣证曰克念,蔽狂证曰罔念。圣狂相去之殊绝,蔽于两言之决,何易易邪?孰知夫易此两言者之非能为其难也,则亦惮此两言之难而别求其易者也。大哉,念乎!天以为强之精,地以为厚之持;四海群生以为大之归,前古后今以为久之会;大至无穷以为载之函,细至无畛以为破之入;《易》以为组,《礼》以为诚,《诗》以为志,《春秋》以为权衡;故曰“克念作圣”,非易辞也。 乃或疑之曰:克者,但能之之谓也;念者,意动而生心者也。所念者特未定矣,之于圣之域乎?之于狂之径乎?克念而奚即入于圣? 故必目言其所念者伊何,而后圣狂之分以决。乃所念者未易以目言之。道之无方体也久矣。 虽然,则亦有可以目言者。孟子曰: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圣之所克念者,善而已矣。 而抑有说焉。利与善,舜、跖分歧之大辨,则胡不目言善,而但云克念邪?曰:但言克念,而其为善而非利,决矣。此体念之当人之心而知其固然也。何也?念者,反求而系于心,寻绎而不忘其故者也。 今夫利,无物不可有,无事不可图,无人不可侥,义苟不恤,则以无恒不信为从致之术。故小人之于此也,与波俱流,与汩俱没,旦此而夕彼,速取而旋舍,目淫而不问之心,心靡而不谋之志。其为术也,乘机而数变者也,故盗跖随所遇而掠之,无固情也;苟得而不忧其失,无反顾也;极至于餔肝脍肉之穷凶,一罔念而已矣。 若夫善也者,无常所而必协于一也,一致而百虑也:有施也必思其受,有益也必计其损;言可言,反顾其行,行可行,追忆其言;后之所为必续其前,今之所为必虑其后;万象之殊不遗于方寸,千载之远不諠于旦夕。 故《易》曰:“继之者善也。” 天以继而生不息,日月、水火,动植、飞潜,万古而无殊象,惟其以来复为心也。人以继而道不匮,安危利害,吉凶善败,阅万变而无殊心,惟其以勿忘为养也。目数移于色,耳数移于声,身数移于境,不可动者在心,不可离者在道,舜之所以为舜者,在此而已。 通明之谓圣,炯然在心之谓明,终始一贯之谓通,变易之谓狂,惟意而为之谓易,今昔殊情之谓变。由此言之,彼异端者狂也,其自谓圣而适得狂者,罔念而已矣。 彼之言曰:念不可执也。夫念,诚不可执也。而惟克念者,斯不执也。有已往者焉,流之源也,而谓之曰过去,不知其未尝去也。 有将来者焉,流之归也,而谓之曰未来,不知其必来也。其当前而谓之现在者,为之名曰刹那,〔谓如断一丝之顷。〕不知通已往将来之在念中者,皆其现在,而非仅刹那也。庄周曰“除日无岁”,一日而止一日,则一人之生,亦旦生而暮死,今舜而昨跖乎!故相续之谓念,能持之谓克,遽忘之谓罔,此圣狂之大界也。 奈之何为君子之学者,亦曰:“圣人之心如鉴之无留影,衡之无定平,已往不留,将来不虑,无所执于忿恐忧惧而心正!”则亦浮屠之无念而已,则亦庄周之坐忘而已。前际不留,今何所起?后际不豫,今将何为? 狂者登高而歌,非有歌之念也;弃衣而走,非有走之念也。盗者见箧而胠之,见匮而发之,不念其为何人之箧匮也。夫异端亦如是而已矣。 庄周曰“逍遥”、可逍遥则逍遥耳,不撄于害,所往而行,蔑不利也,固罔念夫枋榆溟海之大小也。 浮屠曰“自在”,可自在则自在耳,上无君父,下无妻子,蔑不利也,固罔念夫天显民祇之不相离也。故异端者狂之痼疾,跖之黠者也。 夫舜之为善,非但于为而为之也。于为而为之,昭昭灵灵之偶动而不可保。跖之为盗,则见可盗而盗之也。未见可盗,愍愍梦梦之知,固未有托也。 舜非于为而为之,鸡鸣而起,念兹在兹,而期副其初心,故孳孳于善而无所息。跖必见可盗而盗。当其未为盗,有确然见不为盗而必不可者乎? 无有也。当其为盗,反诸心而遇其故者乎?当其已为盗之余,果且有盗者存乎?无有也。故异端之泯三际以绝念者,纵其无恶,亦与跖未为盗之顷同其情,前无所忆,后无所思,苟可为而无心以为之,因其便利而无碍,惟利是图,故罔念也。惟罔念也,故随所往而得利也。 故曰: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系乎念之忘与不忘而已矣。 孔子曰:“默而识之。”识也者,克念之实也。识之量,无多受而溢出之患,故日益以所亡,以充善之用而无不足。识之力,无经久而或渝之忧,故相守而不失,以需善之成。存天地古今于我而恒不失物,存我于君民亲友而恒不失我。耳以亶聪,目以贞明,知以知至而知终,行以可久而可大。一日之克,终身不舍;终身之念,终食无违。此岂非“终日乾乾夕惕若”之龙德乎? 乃其为功也,岂圣之专能而人所不可企及哉?晨而忆起,晦而忆息,客而忆反,居而忆行,亦其端矣。孩提而念亲,稍长而念兄,言而念其所闻,行而念其所见,尤其不妄者也。夫人终日而有此矣,故曰易也。 虽然,惟此之为不易也,甚矣。未能富有,则畜德小而困于所诎;未能日新,则执德吝而滞于其方。 私未蠲,则有所甚执者,有所甚忘;欲未净,则情方动,而或沮之以止。一念之识,不匮于终身者,存乎所志之贞;终身之识,不间于终食者,存乎所藏之密。是故战战栗栗,毕其一生而无息肩之地,则为之也亦难矣哉!无惑乎异端之惮焉而他求其易也。 呜呼!前古有一成之迹,后今有必开之先。一室者千里之启涂,兆人者一人之应感。 今与昨相续,彼与此相函。克念之则有,罔念之则亡。人惟此而人,圣惟此而圣,狂惟此而狂,盗惟此而盗,禽惟此而禽,辨乎此而作圣之功决矣。 天健行而度不忒,地厚载而方有常。多学多识而一贯,终身可行于一言。知其亡,勿忘其能;瞬有养,息有存。其用在继,其体在恒,其几在过去未来现在之三际。于此而罔焉,则殷之遗民不足以复成汤之绪,而自陷于凶者,亦惟数移其心知而不克永念焉耳。呜呼,严哉! 多方二 忠臣孝子之事,与天争逆顺,与人争存亡,其将以名争之乎?夫天则不知人之有名也。彼所不争,挟以与争,其如天何哉,若夫人,则以名相胜,而在此在彼,俱有可得之名。况乎天下之利,在实而不在名,业已有实而名可起。既得之于实,又得之于名,势将偏重于彼,而能与之争乎?故君臣父子之大名,君子以信诸己,而不以争诸天下,而后可以争天争人而全其忠孝。 殷之遗多士,殷之臣子也。君父死,宗社夷,孑然以其族争大名于周,然且其实不成而名亦不令,周公乃执言以加之罪,曰“不典”,曰“自速辜”,曰“不忌于凶德”。呜呼!正其本,天下理。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挟君父之大仇,冒白刃以争去留之天命,乃周人得声其罪而无惭,殷士终戢其心而听命,是岂忠臣孝子之大节,适足以当凶德之恶声,而天终不可吁哉?夫诚有以致之也。故曰:君子以信诸己,而后可与人争名实也。 《诰》固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念者识〔去声〕也。识斯忱,忱斯信也。 《诰》又曰:“图忱于正。”正者,周所可与殷争之名,而忱者殷所不能与周争之实也。周可有正,而殷不得有忱。故曰势将偏重于彼也。 夫殷而不念牧野之事乎?玄黄浆食,举国如狂,而轻去其君父。流言风雨,复举国如狂,而自诧以忠孝。十余年之中,犹旦暮尔。迎周之日,不图其忱;叛周之日,不忱其图;旦所为而夕忘之,胡为其不自念也!信乎其狂之未有瘳矣。 狂之为言,易也;言易而不践,行易而不恒也。言不践,行不恒,则殷士顺逆之名,倒授之周王久矣。使其念之,则如林之日,何惜此肝脑以争汤孙之线绪? 无已,而西山片土,犹可埋饿夫之骨。乃匍伏请命之余生,幸人家国之变,侥收复之功名,徒以腰领试东征之斨斧,而大命终倾,何其愚也! 故谢叠山之却聘也,必昭然揭日月以告人曰:终始未尝降元也,而后可以死。而徐子章禹断发复奔,不得兔于《春秋》之贱辞。恶有臣仆于仇仇之宇,而尚可图全其大节乎? 盖昔之迎周者,“宅尔宅”,“畋尔田”,家室温饱之情重于节义;则向之“宅尔宅”,“畋尔田”,周已操尔来去之情以相制而责偿焉。斯则蠢尔多方,欲辞顽民之名,而人其听之,而天且予之哉?天且予之,是忠臣之名滥而不足以荣矣。 或曰,忍耻以俟时,怀忠而复起,亦豪杰举事之图也。屈于人之强大,折于君之昏狂,限于众之离析,不得已而忍旦夕之辱,以俟衅而后发,成则为句践之沼吴,败亦为遂人之歼齐,何遽其不可邪? 乃殷之遗民,则又非其类矣。夫将蕴怨崇耻,若遂人之不择而逞,以与偕亡,则矐目疠身,胡、越其支体,土梗其家室,而荠饴其鈇钺,固其所甘心而乐蹈者也。乃尔宅尔田之区区,犹得惊其梦寝,且使人悬乐设饵以止过客也,则其不得与遂人之孤愤同科也,既已明甚。 若其欲蠖屈鸷伏,保一成一旅以观变与?则抑有道矣。《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交定身安,乃以大有为于天下。向践之谋吴也,君与臣比而心一矣,夫与妇比而心一矣,廷与野比而心一矣。比而一心者,皆忧愤劝勉之心也。 居者,行者,议者,任者,下逮采葛弋鸟之寡妻稚子,如耳司听,如目司视,不挟其欲以相怨,不怙其长以相妒,既和以睦,既明以勤,而顺可祐,信可助,乃以弋获不可必得之隼而天不能违。 今《诰》曰“自作不和,尔室不睦”,则“小民方兴,相为敌仇”者,犹昔日也。又曰“尔惟逸惟颇”,则“沈酗于酒,师师非度”者,犹昔日也。浮用其数迁之智,幸孤寡以弋大命;假托于收复之名,树风影以摇新邦;而噂沓背憎,夫不能得之于妻,父不能得之于子,朋友不能得之于乡党,讦短忌长,蝇聚鸟散,晨斯夕斯于酣湎之中;以斯而立忠孝之垒,抗天而争之于人也,有是理哉? 借令周公悉心以为殷人谋,而教以兴复之本计,亦惟是和睦尔姻友,明勤尔邑事,以为生聚教训之忱图。尔之不然,则不足有为而只以乱。不谓之狂,其可得乎?故斥正其匪忱,而加以凶德之名,多方虽悍,弗能反唇以相拒也必矣。 《易》曰:“困而能亨者,其为君子乎!”“有言不信”,虚名亡实也。“困于酒食”,征则凶也。“据于蒺藜”,内自争也。“困子金车”,利所陷也。 《多方》备此数者,而欲得大人之吉,洵哉其为狂矣。《小宛》诗人,“填寡”“岸狱”,惟“临渊”“集木”之是戒;柴桑处士,“同昏”“伊阻”,惟“劝农”“戒子”之不遑。实之弗忱,名之失据,可弗慎与! 立政周官 孔子曰:“殷因于厦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王者创制显庸,有传德而无传道也。体仁以长人,利物以和义,嘉会以合礼,贞固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耳。 千圣之教,百王之治,因天因人,品之节之,分之合之,以立一代之规模者,不度其终以善其始,乃曰吾固以前王为师,是犹操舟者见上游之张帆,而张之于下游,不背于彼之道而背于其道矣。故传道者非道也。有所传,无所择,唐、虞、夏后、殷、周,胡为其有损益哉? 《立政》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徽言之有所受者也。《周官》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大猷之自昔者也。此以仁守天下,以义经天下,阅千古而莫能易者也。若夫建官之制,周则损益乎殷矣,殷则损益乎虞、厦矣。世已易,俗已移,利已尽,害已生,其可相因而不择哉? 夫望治者,各以其情欲而思沿革;言治者,各以其意见而议废兴。虞、厦、殷、周之法,屡易而皆可师,惟创制者之取舍,而孔子何以云可知也?夫知之者,非以情,以理也;非以意,以势也。理势者,夫人之所知也。理有屈伸以顺乎天,势有重轻以顺乎人,则非有德者不与。 仁莫切于笃其类,义莫大于扶其纪。笃其类者,必公天下而无疑;扶其纪者,必利天下而不吝。君天下之理得,而后可公于人;君天下之势定,而后可利于物。是岂泛然取似于古,有所托而遂无咎哉? 唐、虞之建官,内有四岳,外有州牧侯伯,此三代之所因也。总百官四国之治者,内有百揆,周之所不因也。故后世有天下而不置相,盖自周始。 孟子曰“禹荐益于天”,则夏有相矣。伊伊作阿衡,则商有相矣。抑《蔡仲之命》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正百工者,亦总百揆也。奚以谓周之不置相也? 命蔡仲之时,盖宗礼未定之先,居忧总己之日也。若其后,则冢宰与五官分治,而上有坐论之三公,故成王顾命太保,与五官列序而未有殊。 迨其末造,咺、纠、周、孔且仆仆衔命以使侯国,而不适有尊矣。若夫三公职专论道,则以议道而不任以政。且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是又有无废置之不恒也。盖周之不置相也,前乎此者无所因,而始之者文王也。 《诗》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合四方之纲纪,操之于一人之勉勉,《周官》之制,其昉于此矣。 故立政三宅,立事庶尹,取天下之经提携于一人,而天工无与代焉,故曰文王始之也。 乃今论之,则国势之强弱,自此而分矣。强弱之分者,势也。势之顺以趋者,理也。则唐、虞、夏、商之统御万方,而周之陵夷以迄于战争分裂者,何非理也! 是故后羿之篡四十祀而少康复振,武丁去汤二十世而天下咸归,纣之不道而牧野之会且如林也。 厉王流于彘而天下无君,幽王死于戎而西周无土,平王迁于东而四海无王,故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平王之居郏鄏,亦虞宾、周客之类,而周实灭矣。 故曰:“瞻乌爰止,于谁之屋!”齐僖主参盟,晋献灭屈、魏,楚翦绞、罗、申、息,秦据旧京,而乌止于霸者之屋,七雄之势成,天下苦战斗不休,而周不可复兴矣。 是何也?天下之情,独则任,众则委,贤不肖之所同也。上畀之则不容辞之,人分之则不容任之,贵贱之所同也。贵以其名而不贵以其实,则三公弗容自任矣。 贤以其人而不贤以其事,则虚有论道之名而政非其任矣。虽有极尊之位与其尤贤之才,而上不敢偪天子之威,下不能侵六官之掌,随乎时而素其位,大舜、孔子莫之能逾;而况其下焉者乎? 故其得也,则以皇父之贪,仅营其多藏,师尹之不平,但私其姻亚,而不能有后羿移神器、崇侯毒四海之权,则惟威之薄而不足以有为。 而其失也,则王臣不尊而廉级不峻,政柄不一而操舍无权,六师无主而征伐不威,名位相若而礼乐下逮;乃使侯国分割、杀掠相仍者五百余年,以成唐、虞、夏、商未有之祸,而封建之制,遂以瓦解而不可复。 呜呼!文已密而实不固,上无辅而民无依,《周官》之下游,其势固有如此者。读《周官》而可早识其衰,虽百世何为其不可知哉? 乃周之所以断然废四代之典,而立三公论道、六官分政以成罢相之制者,文王、周公何为其然邪?古之君子,备道自己而于物无忧,故能为治任功,而不能为乱任咎,正其谊而先其难,惟其自慊而已矣。 代天理民者君也,承君分治者臣也,此天下之通义也。任人者逸,自任者劳,此人情之至顺也。尧、舜与天同体,而情无非道,则因其至顺,而不必厚求己而薄责于人,安其身而天下自定。文王与天同用,正其通义,躬自厚而薄责于天下,勤其身而不求备于人。《诗》曰“文王既勤止”,以勤为纲纪也。《无逸》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无与分其勤也。此文王之所以开周也。 故周公见其心而以赞《易》曰:“君子以自强不息。”盖自后稷、公刘以来,佩玉容刀,左右于流泉夕阳、柽椐灌栵之间,犹一日也,匪居匪康,其勤无逸,而王业以成。昭兹来许者,亦此祗勤于德,夙夜不逮之祖武而已矣。惟其然也,则天子之耳目心思,殚用之天下;百姓之日用饮食,遍德于一人;道有所未讲,三公诏之;治有所欲宣,六官奉之;而又何借乎承其下者之有相邪? 乃其虑子孙之不己若也,则豫修其胄教,而青宫之旧学,即以膺公孤之任。抑恐左右便嬖得密迩于君操六卿之从违也,则寺人奄尹,领于太宰,但以供扫除浆酒之役;而《立政》之所申戒者,惟虎贲、缀衣之是饬。呜呼!咸若是,而天下之治可不待相而裕如矣。 故尧忧不得舜,舜忧不得禹,忧之已得而沛然无劳,此文王所不敢以自逸。而为子孙谋逸者,其亦不敢以尧、舜望子孙,不能以舜、禹、皋陶期天下之士,则亦追之、琢之于皇躬,操四海兆民于勉勉之中也。 若夫昭穆已降,《关雎》、《麟趾》之精意已微,而趣马、师氏、膳夫、内史,且以斗筲分大臣之权,则文王应已早知其弊,而行法俟命,知无可奈何而安之矣。 呜呼!缘此而后世之以勤劳开国者,恃其精明刚健之才,师《周官》而一天下之权归于人主,禁制猜防,上无与分功而下得以避咎;延及数传,相承以靡,彼拱此揖,进异族而授之神器,师古无权,而为谋不远,又岂非理势之必然者乎? 夫子孙之有夷、厉,不能必之天者,均也。虎贲、缀衣之不谨,而且使寺人操政府之荣辱矣。三宅、三俊之不克灼知,而以资格为黜陟矣。司吏者与群吏同其进退,司兵者无一兵之听其生杀,名则六卿,而实同府史矣。 其进如客,其退如贾,九载无簿书之失,则貤封任子,而翛然谢去矣。天子无亲臣,大臣无固位,国蹙民贫,虽有贤者,亦坐叹而无能为矣。 屑屑然取四方之纲纪,责之深宫高拱之一人,而求助于刀锯刑余之厮贱;贤者无以治不肖而相与为窳,贵者无以治贱而相与为偷;不肖师贤者之窳而以淫,贱者师贵者之偷而以窃;筋力弛,手足痹,目盲耳聋,心顽思短,异类之强者,其不乘短垣而逾之也乎?故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学《周官》而弊焉者,未曙于斯义也。 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尧之大也,舜之君也,末之强而卒不可弱,得其理而势自顺也。 仁以厚其类则不私其权,义以正其纪则不妄于授,保中夏于纲纪之中,交相勉以护人禽之别,岂必恃一人之耳目以弱天下而听其靡哉? 乃周公之称古也,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岂其以唐、虞为弱,而以家天下自私者为强乎,而抑非也?尧、舜之以天下为公者,秩然于天理之别,使中国恒有明王而竞中国也。三代之以世及为竞者,廓然于封建之义,使诸侯各勉于治,而公诸诸侯也。周公以此意而制《周官》,六官分建,公孤无权,君无逸则天下纲纪于一人,君或逸则天下纲纪乎天下,其为元德显功之后而在分土分民之列者,莫不资以可竞之势也。 天子无私竞而竞以诸侯,诸侯无私竞而竞以巨室,则其为齐、晋、秦、楚也,犹其为周也;其为田氏六卿也,犹其为齐、晋也。系出神明而功及民物,皆可使嗣我以兴,仁之至,义之宜也。故周之亡,亡于六国;六国之亡,亡于伯益之子孙;秦之亡,亡于三户之楚;而以授之帝尧之苗裔,则封建之遗意犹未斩也。 秦、汉以降,封建易而郡县壹,万方统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臣民之上达难矣。编氓可弋大命,夷狄可窃神皋,天子之与立者孤矣。则即以文王之勤,若将病诸,而概责之锦衣玉食之冲人,散无友纪之六卿,以虚文而理乱丝,彼己不相知而功罪不相一,欲无日偷日窳以听封豕长蛇之吞噬也,其可得邪? 况乎胄子之教不先,中涓之势日固,师师相窃,率土成风,迨其末流,安所得五伯、七雄、三户而使之崛起,且将无从得莽、操、懿、裕而畀之乘权矣。以此而号曰师《周官》也,是羸病者奋拳以效贲、育也,速仆而已矣。故师文王者师其德,则允合于尧、舜之传德矣,师其道则非尧、舜之道也,后有兴者其尚鉴之哉! 君陈 天下之相竞于名实也,情一动而不能止,物一触而不能受,故邵子以为名之生,实之丧,皆不足也。不足,则事不足以济而实去之;德靳于小名,虽乍胜而终败。 细人者亦知此矣,于是神其术以游于天下,欲张之必固翕之,欲先之必固后之。见利不争,以为豪杰,曰我有忍矣;以德报怨,以为长者,曰我有容矣。不炫小利而大利归之,不亟争名而名不能舍也。斯道也,用兵者以为制人之机,欲富者以为巧取之术,养生者以为缘督之经。是则忍也,容也,异端之所宝,权谋者之所尚也。 成王既见圣,昭昭然揭日月以照临万邦,而亦云尔者,何哉?均之忍也,而姑为忍者与有忍者殊;均之容也,而故相容者与有容者殊。 有云者,实有之而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也。非固有之,则忍者非忍而容者非容也。能忍利之不得,而非能忍害,非忍也。能容名之不美,而非容以实,非容也。 夫忍云者,痒而不搔,痛而不抑之谓也。利之不得,且保其固有,非痛痒之相切矣。容云者,非所得而怀之,无所择而函之之谓也。名之不美,一听之物论,非存诸怀而函之不去矣。能忍于利,而不能忍于害,利不获,害亦不侵,是辞利以违害之谋也。名在彼,实固在此,是去名以取实之术也。老氏之教,终于权诈,心与迹判,诚不属而操物主生死,止此而已矣。 成王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神明者,非可以笼络之术逃其怨恫者也。窃窃然避害而乐攘其实,是匿薉于心,人不能伤,而神明之咎恶集之矣。诚于忍者,利不歆而害亦不距;诚于容者,名不竞而实亦不争。 诚有之也:知天下之险阻荼毒,皆命之所必受;知物情之刻覈残忍,皆道之所能格;将有憯肌肤、戮妻子而不动,受垢污、被攘夺而不怼;志之所至而气以凝,欲仁得仁,而丧亦仁矣。此之谓有忍,此之谓有容也。此以道济天下,而成乎大德者也。 盖苟其为君子也者,则利之相试也浅矣,名之不歆也易矣。而害之生于不测,实之投以不堪,阴阳不偶之数生乎世变,虽以盛德而履帝王卿相之位,可以惟意所为,而相抵以相用者不能无也。 秉坚凝广大之素心,乍受之而惊,数婴之而危,于是不克以自持而为之摇荡,虽君子固难言之矣。 且夫所谓害者,不仅憯肌肤、戮妻子也;所谓实者,亦不仅垢污攘夺也。以事亲而养不从心,以获上而劳不成绩,以交友而信且见疑,以治民而恩或中沮;诡于其术则得之,正以其谊则不得;近乎名,接以利,则虽险而有功;敦乎实,忘乎害,则害益至而实不克就。 若此者,万变不穷,皆不可以理遣,不可以情格者也。斯则尤其难忍而难容者也。 去乎利,非以就乎害;而去乎利,则害必与之相迎。全躯保妻子之福泽,上亦可致效于君亲,旁亦可汲引乎朋友,下亦可见功于百姓。既已与害相迎,而德无可居,功无所试,咎且上延而祸且下逮,平生之所学,梦寐之所志,一旦瓦解而不能复恤,虑及于此,而跃起以求济,忍道渝矣。有忍者忍此,则征凶而亦利涉也。 名待实以彰,而实亦由名而立。轻去乎名,而天下之欲成其名者去之;且责以名者多为之疚以沮其实,而无端之恩怨,投仁义中正之巇隙以相为距;故乱吾名者,不乱吾实不止。吾欲据实以与之争,则容德亏矣。有容者容此,故德愈不显而愈大也。 有所忍于利以远害,有所忍于害而忘利;有所忍于利以远利,有所忍于害以贞害。远于利以贞害,而后天下无不可济之险阻。有所容于败吾名者以全实,有所容于质吾实者以正名。有所容于败吾名者而并忘其实,有所容于毁吾实者何有于名?实忘而何有于名,而后君子之德塞乎天地之间,事圮无功而功功者存,道尼不行而行行者远。功功者以扶人物之纪,则业参于帝;行行者以通天地之变,则化顺于天。“至治馨香,感于神明”,其此谓与! 斯道也,达以之调阴阳之愆伏,穷以之尽人事之忧患;制治未乱,保邦未危,而利民者不庸;拨乱世,反之治,而定倾者不挠;行夷狄,素患难,而介然以其坚贞之志与日月争光;洗心退藏于密,神武不杀,而以神明其德。故周公以之诛管、蔡,殄商、奄,而赤舄之容不改;徙殷民,尹东国,而不静之迪屡不惊。 乃著其象于《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呜呼!尽之矣。《艮》以止而忍以定,《兑》以说而容以和。乐天敦土,而不足于物有余于己,不足于身有余于心。君子之以成德为行。良有乐乎此焉。岂老氏以阴谋持天下之名实,而求济其大欲者之可同年而语哉! 顾命 老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其不求诸己而徒归怨于物也,亦愚矣哉! 色、声、味之在天下,天下之故也。〔故谓已然之迹。〕色、声、味之显于天下,耳、目、口之所察也。故告子之以食色言性,既未达于天下已然之迹;老氏之以虚无言性,抑未体夫辨色、审声、知味之原也。 由目辨色,色以五显;由耳审声,声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别。不然,则色、声、味固与人漠不相亲,何为其与吾相遇于一朝而皆不昧也!故五色、五声、五味者,性之显也。 天下固有五色,而辨之者人人不殊;天下固有五声,而审之者古今不忒;天下固有五味,而知之者久暂不违。不然,则色、声、味惟人所命,何为乎胥天下而有其同然者?故五色、五声、五味,道之撰也。 夫其为性之所显,则与仁、义、礼、智互相为体用;其为道之所撰,则与礼、乐、刑、政互相为功效。 劣者不知所择,而兴怨焉,则噎而怨农人之耕,火而怨樵者之薪也。人之所供,移怨于人,物之所具,移怨于物;天之所产,移怨于天。故老氏以为盲目、聋耳、爽口之毒,而浮屠亦谓之曰“尘”。 夫欲无色,则无如无目;欲无声,则无如无耳;欲无味,则无如无口;固将致忿疾夫父母所生之身,而移怨于父母。故老氏以有身为大患,而浮屠之恶,直以孩提之爱亲,为贪痴之大惑。是其恶之淫于桀、蹠也。 始以愚惰之情,不给于经理,而委罪于进前之利用以分其疚恶;继以忿戾之气,危致其攻击,而侥幸于一旦之轻安以谓之天宁;厚怨于物而恕于己,故曰:“小人求诸人。”洵哉,其为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知然,则《顾命》之言曰“夫人自乱于威仪”、斯君子求己之道也。 威仪者,礼之昭也。其发见也,于五官四支;其摄持也惟心;其相为用也,则色、声、味之品节也。色、声、味相授以求称吾情者,文质也。视、听、食相受而得当于物者,威仪也。文质者,著见之迹,而以定威仪之则。威仪者,心身之所察,而以适文质之中。文质在物,而威仪在己,己与物相得而礼成焉,成之者己也。 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求诸己而已,故曰“自乱”也。 已有礼,故可求而复,非吾之但有甘食、悦色之情也。天下皆礼之所显,而求之者由己,非食必使我甘、色必使我悦也。故乱者自乱,〔乱,不治也。〕 乱之者自乱之,〔乱,治也。〕而色、声、味其何与焉!狂荡、佻达先生于心而徵于色,淫声美色因与之合。非己求之,物不我致,而又何怨焉? 色、声、味自成其天产、地产,而以为德于人者也。已有其良贵,而天下非其可贱;已有其至善,而天下非其皆恶。于己求之,于天下得之,色、声、味皆亹亹之用也。求己以己,则授物有权;求天下以己,则受物有主。授受之际而威仪生焉,治乱分焉。 故曰:“威仪所以定命。”命定而性乃见其功,性见其功而物皆载德。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一色、声、味之效其质以成我之文者也。至道以有所丽而凝矣。 是故丽于色而目之威仪著焉,丽于声而耳之威仪著焉,丽于味而口之威仪著焉。威仪有则,惟物之则;威仪有章,惟物之章。则应乎性之则,章成乎道之章,入五色而用其明,入五声而用其聪,入五味而观其所养,乃可以周旋进退,与万物交,而尽性以立人道之常。 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受我也各以其道。乐用其万殊,相亲于一本,昭然天理之不昧,其何咎焉! 故五色不能令盲也,盲者盲之,而色失其色矣。五声不能令聋也,聋者聋之,而声失其声矣。五味不能令口爽也,爽者爽之,而味失其味矣。冶容、淫声、农甘之味,非物之然也。目不明,耳不聪,求口实而不贞者,自乱其威仪,取色、声、味之所未有而揉乱之也。 若其为五色、五声、五味之固然者,天下诚然而有之,吾心诚然而喻之;天下诚然而授之,吾心诚然而受之;吾身诚然而授之,天下诚然而受之。礼所生焉,仁所显焉,非是而人道废。虽废人道,而终不能舍此以孤存于天下,徒以丧其威仪,等人道于马牛而已矣。故君子非不求之天下也,求天下以己,则天下者其天下矣。 君子之求己,求诸心也。求诸心者,以其心求其威仪,威仪皆足以见心矣。君子之自求于威仪,求诸色、声、味也。求诸色、声、味者,审知其品节而慎用之,则色、声、味皆威仪之章矣。目历玄黄,耳历钟鼓,口历肥甘,而道无不行,性无不率。何也?惟以其不盲、不聋、不爽者受天下之色、声、味而正也。 借如彼说,则是天生不令之物以诱人而乱之,将衣冠阀阅无君子,则陋巷深山无小人。充其义类,必且弃君亲,捐妻子,薙须发,火骴胳,延食息于日中树下,而耳目口体得以灵也。庶物不明,则人伦不察,老、释异派而同归,以趋于乱,无他,莫求诸己而已矣。 柳下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弗求诸执酱、馈醋、授筵、设几之威仪,以善饴之用,则是天下之为饴者,皆可以盗跖之罪罪之也。失饴之理,妄计以为盗媒,盲、聋、狂、爽,莫有甚焉者矣。 故求诸己,则天下之至乱,皆可宰制以成大治;设宫县,广嫔御,四饭大牢,而非几不贡。求诸天下,则于天下之无不治者,而皆可以乱。 将罋牖、绳枢、疏食、独宿之中,而庭草、溪花,亦眩其目,鸟语、蛙吹,亦惑其耳,一薇、半李,亦失口腹之正。如露卧驱蚊,扑之于额而已噆其膂,屏营终夕而曾莫安枕,则惟帷幛不施而徒为焦苦也。 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释之于天下,日抅怨而未有宁,故喻世法于火宅之内,哀有生在羿彀之中,心劳日拙,岂有瘳与! 黼黻文章,大禹之明也。琴瑟钟鼓,《关雎》之化也。食jing、脍细,孔子之节也。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以行于天下,而复礼于己,待其人而后行也。成王凭玉几,扬末命,惟此之云,其居要也夫! 毕命 《毕命》之言辞也,曰“体要”。 于是而或为之说曰:“辞有定体焉,有扼要焉,挈其扼要而循其定体,人可为辞,而奚以文为? 体要者质也,质立而文为赘余矣。”徇是言也,质文之实交丧于天下,而辞之不足以立诚久矣。 尝试言之。物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则必成象矣,象者象其形矣。在天成象而或未有形,在地成形而无有无象。 视之则形也,察之则象也,所以质以视章,而文由察著。未之察者,弗见焉耳。 请观之物。白马之异于人也,非但马之异于人也,亦白马之异于白人也,即白雪之异于玉也。疏而视之,雪、玉异而白同;密而察之,白雪之白、白玉之白,其亦异矣。人之与马,雪之与玉,异以质也;其白则异以文也。 故统于一白,而马之白必马,而人之白必人,玉之白必玉,雪之白必雪。从白类而马之,从马类而白之。既已为马,又且为马之白,而后成乎其为白马。故文质不可分,而弗俟合也,则亦无可偏为损益矣。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同以敬,而非以敬父者散君。以敬父者施之君,则必伤于草野,而非所以敬君。非所以敬君,不可为敬。不可为敬,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敬矣。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同以爱,而非以爱父者爱母。以爱父者施之母,则必嫌于疏略,而非所以爱母。 非所以爱母,不可为爱。不可为爱,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爱矣。爱敬之同,同以质也。父与君、母之异,异以文也。文如其文而后质如其质也。故欲损其文者,必伤其质。犹以火销雪,白失而雪亦非雪矣。 故统文为质,乃以立体;建质生文,乃以居要。体无定也,要不可遏也。有定体者非体,可扼者非要,文离而质不足以立也。奚以明其然邪? 耳、目、手、足之为体,人相若也,而不相为贷。非若刻木以为傀儡,易衣而可别号为一人也。故疏而视之,相若;密而察之,一纹一理,未有果相似者,因而人各为质焉。则质以文为别,而体非有定审矣。 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扼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 则质待文生,而非有可遏之要,抑明矣。 是故先王视之而得其质,以敦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立;察之而得其文,以极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尽;于是而辞兴焉。夫辞所以立诚,而为事之会、理之著也。缘政而有辞,待辞以兴政。政无可荒遗而后有恒,故辞无可简僿而必于能达。奚定体之必拘,而遏要可片言尽哉? 夫西周之诰誓,降而为春秋之词命,降而为战国之游谈,体趋卑而失要,文趋靡而离质,则信然矣。乃其离质以靡者,其将可以为文乎?其能用足以发其体乎?其能详足以尽其要乎?盖亦相承相袭而有雷同之体,执其成见而动人以其要也。是则用不穷而能详乎体者,战国之游谈固不如春秋之词命,〔春秋之词命〕固不如西周之诰誓矣。 文之靡者非其文,非其文者非其质。犹雪失其白而后失其雪。夫岂有雪去白存之忧!辞之善者,集文以成质。辞之失也,吝于质而萎于文。集文以成质,则天下因文以达质,而礼、乐、刑、政之用以章。文萎而质不昭,则天下莫劝于其文,而礼、乐、刑、政之施如啖枯木、扣败鼓,而莫为之兴。盖离于质者非文,而离于文者无质也。惟质则体有可循,惟文则体有可著。惟质则要足以持,惟文则要足以该。故文质彬彬,而体要立矣。 而后世所号为辞人者:立一体以尽文之无穷,一开一阖,万应而约于一定:非是,则曰此其佚焉者矣。立一要以亏质之固有,去其所必资,割其所相待,束急而孤露其宗旨;非是,则曰此其漫焉者矣。 信然,则且以一马该天下之马而无白马,以一白该天下之白而并无白人;则且异人于马,而必不许同之于白,见人亦白而谓其非人,而斥之为马。筋脉浮出于皮肤之表,而肌肉荣卫萎而不灵,以尺限肘,以寸限指,截长续短以为木偶,而生气生理了不相属。 故苏洵氏之所为体,非体也。锢天下于苏洵之体,而文之无穷者尽废。开阖呼应,斤斤然仅保其一指之节,而官骸皆诎;竭力殚思,以争求肖于其体。则不知此体也,天下何所需之,而若不能一旦离之也!皎然之于诗律,王鏊、钱福之于制义,亦犹是也,而辞之体裂矣。 韩愈氏之要,非要也。以擢筋出骨者为要,要其所要,而不足以统天下之详,则不足以居天下之要矣。 漠然无当于兴观,而使人一往而意尽,骚骚乎其野以哀,鼎鼎乎其小人之怒也。则不知此要也,为何者之要而何所会也!欧阳修之于史,陈师道、钟惺之于诗,亦祖是也,而辞之要乱矣。 孤露者无体,束急者非要,驱天下于其阱中,而塾师乐用为授受之资,竖儒图便为科场之贽,徒用争胜于萧梁父子、温庭筠、杨亿之浮艳,曰吾以起其衰也,而不知其衰之弥甚也。 蔡氏之言曰:“趣完具之谓体。”趣完具者,一切苟且之谓也。谁其督责造物,而令飞潜动植之各有其官骸、茎叶以成体?抑谁其督责立言者,令积字为句,积句为章以塞责,而迫不容待,以苟完免咎乎? 先王以人文化成天下,则言道者与道为体,言物者与物为体。故必沈潜以观化,涵泳以得情,各称其经纬,曲尽其隐微;而后辞之为体,合符于道与物之体,以起生人之大用。故君子以言为枢机,而千里之外应之如响。 今乃如或督责以应程限,无可奈何,取办于俄顷,则何异于胥吏之簿书,漠不关心,而徒为逭责乎! 张释之曰“秦任刀笔吏,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敞徒文具而无恻隐之实”、趣完具之谓也。亟疾则鄙,乃以首尾略具而谓之体;苛察则倍,乃以孤露意旨而谓之要。 鄙则君子厌之,倍则小人不服。喋喋里巷之言,释之所恶于啬夫,康王所戒于利口,皆以其趣完具也。 韩、苏起衰,人可为辞。天丧斯文,二子其妖祥之徵见与!“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文王之所以为文也。“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孔子之所取以为命也。 夫是之谓体要,而莫有尚焉矣! 命 君人者有独制二,其他则可责之大臣,大臣勿容辞也。二者何,用人也,听言也。 黜陟者一人之大权,从违者一心之独断也。 夫人以进御为情,鲜不饰美以徯用;大臣以荐辟为职,弗容早用其苛求。迨其进乎君侧矣,有所任使,而才不才见矣;渐与狎习,而忠佞类可知矣。 故不能禁大臣之举或失人也。正而庸之,谀而屏之,孰能制我以不彰不瘅者,奚必夙戒大臣以慎简乎? 若其既列侍从而有所称说矣,自非抱道尊高、居德严谨者,其为谀为正,未尝不可移也。君崇正则正言御矣,君喜谀则谀言进矣。至若诡于正而实以谀者,虽唐、虞之廷,有巧言之畏。从之违之,岂大臣之能代我以决哉? 弗能禁宵人之不谀,而审之于微,辨之于早,密勿之凛测,不敢不严,人莫得而与也。戒大臣曰“尔勿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为僚,使诱我以自圣而陷于狂也”,何其舍己求人,以旷君职、替君权而自弃其君道邪! 且夫郊遂之官分治于其野,六官之属各听于其长,则忠之与佞,才与不才,耳目弗及举,遴选而责之长官,长官不得委也。乃若左右仆御,行则同舆,居则列侍,日得以其謦欬达于黼扆,则言或巧而或诚,色或庄而或朴,曾是弗审,而相戒曰“勿使至我前也”,然则天下无曼声而后耳可无淫,无姣色而后目可不眩乎?秉可缁可素之质,恃大臣以免悔,不则曰“惟予汝辜”,斯亦不自聊之甚矣。 故舜之告禹曰:“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君自庸而自威也。伊尹之训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自求之也。周公之戒成王曰:“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自立之也。帝王于左右执御之臣,察其人,辨其言,知人之不能代我而我不容不慎也如是。则《冏命》之危言以戒其臣,穆王其有偷心乎!君子于此知世变矣。 虽然,世之弗能不变也,道之不能不降也,君不可不自知也,尤不可不知其后嗣之且不己若也;不可不知其臣也,尤不可不知臣道之已替,风俗之已敝,下游之滥愈不可挽也。文、武徂而王者之道不嗣,周、召没而大臣之忠不属,非道法遽忘而敦忠无意也,习使之然也。 前王造王业于艰难,险阻备尝,情伪毕达,知人既已审矣。而当草昧之际,言之臧否,旋踵而成败效之,故从违易决,弗忧其莠言之浸渍也。 而一时佐命之臣,既秉睿哲之姿,抑以国之兴亡为己之生死,则经营宠禄、求当君心之计不生;故奖进醇良之士,旦夕辇幄以赞其所为而不相挠。 迨天下之已定矣,人君蒙业而居安,大臣循资以渐进,始之以容保为心也,犹未失也。乃一有此心,而情流巽愞,则柔软渐成乎习尚,君不能自振,大臣不能自坚。而希冀荣宠者无可效其奔走之能,以侥利禄于劻勷之地,固将投间抵巇、承颜饰说以取大臣之汲引。 而既厕肘腋,巧持人主之志意,小忠可爱也,小信可任也,所称说于君前者,说浅而机深,事小而害大;若出于无心,而正其挟意之险;若偶然猝发,而实其积虑之深,旁推曲引以言之,而使君因此以疑彼;阳夺阴予以言之,而使君即信以增疑;听之无端,诛之无罪,祸成事败,追悔而不知其所从。若此者,大臣稍有不慎,即已堕其术中,抑且曰,此正几授绥之役,聊供颐指,而他何能为。人君抑曰,此以聊供颐指者也,忠谨无他,而不容擿发者也。惟然,而害不可言矣。 迨及末造,主暗臣奸,而不但此也。主暗则志不定,臣奸则任之也不容专。于是大臣既有可疑之迹,天子因有厚疑大臣之心,上下交猜。大臣匿情不白,乃进靖言厚貌之憸人使执役于左右,授以意指,乘宴笑而进微辞。 若与大臣相左也,而实以相成,若不欲使大臣之知间,而实大臣之口授。其言而既售矣,则又且胁持大臣之长短以制其生命,宫府交违,国是益乱,成乎积重不反之势,为大臣者亦将追悔而莫及矣。 西周之季,皇父一挟奸私,而趣马膳夫,分权交骋。汉、唐以下,覆轨相仍,固不可以舜、禹、伊、周之独断,望诸末俗之君臣。则穆王申严冏命,责以慎简驭右也,岂过计哉? 度其德无先王之圣哲,度其臣非元圣之棐忱,度其时已非草昧经营人劝于功名之风尚。既无以自保矣,尤不能保继我者之如我且愈我也。 悬一慎简乃僚之法,以驭右之贤奸为太仆正之功罪,则君可以用人之失责之大臣,大臣亦可以听言之失上责之君。后世有不令之臣,进一奸人使居禁掖,人得执以纠之曰,天子之狎不顺者,谁实使然也。 不度之主,即欲拔一佞人置于左右,大臣得执以上争曰,此臣之辜不敢任也。申屠嘉以谴邓通,李沆以抑梅询、曾致尧,而汉、宋之君免于失德,亦其效已。以中主而治道衰之天下,道有高而不可继也,俗有美而不可狃也,袭独制之虚名,贻交委之实害,又奚可哉! 故于《冏命》而知周道之降,抑于《冏命》而知周之所以永也。“大车槛槛,毳衣如菼”,犹有可畏之长吏,建威以讋淫纵,而宾孟之流,终不能争胜于刘、单,有以也夫!君臣交责以交儆,固守成之中主恃以定倾者也。 吕刑 今欲审先王之法制,亦惟名言之足信而已矣。刑罚之称,连类并举,言刑必言罚,有闻自古,未之或易也。而论者乃曰:罚非古也,奚得哉? 《舜典》曰:“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鞭扑分有所属,而赎统言之,义例明矣。 乃抑为之训曰:“赎以施于官教之刑,而五刑不与。不勤道艺而罚以金,塾师不能行于里社,而况国子乎?”其言曰:“五刑而得赎,则是富者生而贫者死,贫者刑而富者免,将使富人公于杀人而不忌。” 夫不揣其本以极其末,则其说伸矣。乃以此为患,则以施于官教之刑也,将富者可亢玩公事而弗勤弦诵矣乎?矧《吕刑》固曰“五刑疑赦,阅实其罪”,则罚施于疑赦,而杀人及盗不与于赎,明矣。 又或为之说曰:“先王以道治天下,或抑或扬,以昭德也。故善者登进之以礼,恶者死伤之以刑,以贵人之生而贱其死。贵全其受生之支体而贱其残,一抑一扬,而仁孝之精意与存焉。如其以罚为惩,而显示天下以居财之为贵,而输财之为贱,则胥动其民心于货贿之有无也。” 使然,则以罚故而劝人于货,抑亦刑杀示惩,而逢、比之祸均于盗杀,亦将贵偷生而贱致命也乎? 且民不可使劝于货贿,而在官之士,入学之良,其宜导以伸廉隅而贱货贿,又何如邪? 天不以有所毗而废其阴阳,圣人不以有所蔽而废其赏罚。正其道于在己,而顺其化以无忧,斯亦已矣。如必贱货贿而不寄以权,则非徒罚敝而赏亦敞。爵禄者,货贿之所聚也。爵可以训骄,禄可以训贪,胥劝天下于富贵之涂,而不忧其荣富贵而轻仁义邪? 《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聚人曰财。” 财者固生人之所不容已也。夺其不容已而病之,故曰:“罚惩非死,人极于病。”古之为刑罚者,亦率人情之固然而为之予夺焉,岂有病与?从其敝而敝之,无不敝也。从其善而善之,无不善也。故圣人不免于流俗之讥弹,而昏乱亦有可原之心迹。苟从其敝而峻刑以治失道久散之民,则兔爰雉罹,害之憯于罚也,相千万而无算。 乃先王之于民也,则既制民以产,班士以禄,抑末业以重农,故富者有以富,贫者有以贫,里比乡栉之民,均平齐一于仰事俯育之中,何所得强豪兼并之族,借有余之资以恣其横哉? 迨其后而有居赢怀宝之横民,倚货贿以骫法,则惟先王之经法荡然圮坏,而岂罚之为法不臧以贻之敝乎? 且即从其敝而言之,愚氓之情,其狼戾粒米,挥斥金钱,轻于受罚,求逞一朝之忿而不以惨毒其心者,则必贫者也。若其积贪以抵于富,则虽粟朽于仓,币蠹于藏,而一菽之遗,一铢之散,遂若截肌剜肉,呻yin达旦而不安其寝。故贫者之罹法,苦于其输,而得当以输,则若疢疾之去体。富者之罹罚,其输为易,而怀之戚戚,长年累岁而不忘。此亦人情之大致矣。 先王之以刑罚惩天下也,外病其身而内病其心。病其身以刑,非但使之毒楚于一朝,毁形残体而终其生不能以貌与人齐。病其心以罚,非但使之困穷于期限也,讼而见曲,奸而见擿,辇致其资以输,而显为君子之所夺,则摧抑之辱,内以愧于妻子,外以愧于乡邻者,亦未可释矣。 先王极不肖之情,知其私利厚藏之心,可夺之以儆其恶,而抑长养其廉耻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便知惩,所以治人之道,曲尽之矣。 然且谓不足以饰吾怒,而必概施以割截。彼奸宄狂骜之徒,凶狡动于中,则死不为戒,曾墨、劓、剕、宫之足以戢其志哉?富者不以出财为难,犹夫强者之胜痛楚、顽者之不恤残形也。五福六极之参差不齐也,不能必善者之富以强。则王者敷极相天,而以向以威,亦但能使不善之民富而之贫,寿而之夭,强而之弱。 其能取天之贫富强弱不齐之数,等均而极乎重,以使有罪者之必婴其难受者乎?惩于富者之不畏罚而废罚,则亦将惩强者顽者之不畏墨、劓、剕、宫而均之于死乎? 惟死则可以概天下而示之威,然且有一往狂夫,甘刀锯其如饴者。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威之!”死且不畏,又将何以惩之?故天不以霜雪之不能凋松柏,而亟施以拔木之风;王者不以刑罚之不能困富强,而概坐以必死之律。正仁义于己,而于物无忧也。 然而有不率者,挟富以轻试于法,则抑有“下刑适重上服”之科,以刑故于小。盖先王之尽人事以相天道,精义入神以利用,至纤悉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者也与! 知其末流而为之防,徒立多辟以淫用其威,且使鸷悍之吏,流血成渠而不恤。为君子之学者,恶恶已甚,倡惨覈之论,淫于申、韩,而不忍之心,潜铄而不知矣。况夫刑极于上,则贿流于下。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暮夜之金,旁委于吏室。苟官箴之未肃,吾未见富者之克即五刑与贫者均也。 无已,则疑宫、剕以下之可赎,而大辟不可,千锾之罚,其穆王之耄政乎!虽然,大辟之罚,非谓奸宄杀人之不疑于赦者也。罪之所科,固有层累而上积,以至于大辟者矣。轻者抵轻,而倍者重一等矣。 倍其所倍,而差以四等;又从而倍之,则大辟之法丽焉。〔如枉法赃之类。〕如将于其积重而减与轻齐,〔如今律罪止杖一百之类。〕则轻者不服。而人之试于法者,等一刑而何弗犯其重?如将因积重之不当死,乃递减而轻之,则轻者极于无刑,而多所漏矣。因轻者之下刑,而数倍其辜,则不极之大辟而不可。若此者,概置之于一死,而人之死者积矣。今律之有杂犯死罪是也。是岂可与白昼劫杀、加功杀人者,同其斩刈乎? 乃或又为之说曰“流宥五刑,为此言也”,而抑不然。古之以流为宥者,为在八议之科耳。故以施之共、驩、蔡、霍,而不下逮于庶人。彼既有爵士,享富贵,涖臣民,长子孙,奉庙祀,则投畀四裔,内不得世食其国邑,外不得身厕于寓公,而罚亦重矣。 若夫不轨之罢民,去坟墓,远亲戚,以趋利于四方,视去其乡如脱敝屣,而流亦何足以惩?至于加之以桎梏,责之以鬼薪城旦之劳,烦冤剧苦之以不得有其生,则既流之而又病之,或从而墨之,是刑罚与流并施于一人之身,后世不仁之政,而岂先王之典哉?况乎投楚、夏于烟瘴,驱疲弱于口外,名为不杀,而假手于溪毒、射工及夷狄之锋刃,以阴绝其命,恩不足纪而威亦不足立矣。则何似困以罚者之名正而事成,且以开其自新之路也? 借曰穆王以财匮而训赎刑,非经国之大猷。乃即有纵有罪、骄富人之弊,而以视国计已蹙,横加赋敛,吏缘为奸,朘削农民者,不犹相径庭邪?萧望之刻薄之说,徒以偏辞拒张敞,游于圣人之门者,不当为之左袒也。 罚者,非穆王之昉也。自唐、虞以来,未之或易也。夫岂帝王之不审而为此哉?天之有六极也,各有所用以施其化,帝王体之而向威行焉。六极有贫而罚道行矣。 因天之道,审人之情,虽有损益,其何病焉!夫子录《吕刑》以著三代之刑章也,以此。 文侯之命 系《小弁》于《雅》,而不与《扬之水》同列于《国风》,旌孝子之志也。东周无传书,而录《文侯之命》继《毕》、《冏》,存周道之遗也。以平王犹有君人之道焉,故《春秋》不始平王而始于桓王。 周之下夷于列国而不可复兴,自桓王始。宗周之亡,则亡于幽王矣,平王其何咎焉?入《春秋》之三年,《经》书“天王崩”,君子之所悼也。桓王忘亲黩货,失信无刑,而周始降于列国。《春秋》书“武氏子求赙”,丧未逾年,亲遣童稚求乞诸侯,黩货辱亲,无人子之心也。 《春秋》书“从王伐郑”、背先王之信,忘其有功于社稷,夺其政而又加之兵,师败身伤真,为天下僇,无君人之道也。故周之降于列国,桓王为之也。 于是夫子闵天下之无王,而《春秋》作使桓王能继平王之志而成其事,《春秋》何为而作哉! 谓申侯以太子之故,与犬戎攻杀幽王者,司马迁之妄也。《诗序》称西戎、东夷交侵中国,用兵不息而抵于亡,则亡西周者戎也,申侯其何与焉? 推投兔道殣之悲,原属毛离里之爱,借令舅氏缘我以为兵端,君父由我而发大难,其不致死于申以谢先王者,无几也。“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哀哉之子! 忍听母家之弑父,而报以屯戍之德哉?故孟子曰:“亲亲仁也。”申生不忍明见谤之由而死于骊姬,君子曰“此其所以为恭世子”,谓其不足于孝也。 故死之非难,而生之不易。幽废之余,永怀不替,逝梁发笱,遗爱弗忘,坏木无枝,且惟恐以无后为不孝之尤,平王之志苦矣。安于放以缓君父之怒,全其身以继宗祐之守,仁人之道也,故曰仁也。 圣人宅心忠恕,而审用权衡,故于《小弁》存孝子之志,而于《文侯之命》幸周道之犹存也。非后世一切之论,信史氏之诬,以吹毛罗织者之得与也。 乃擿平王者又曰:“弃文、武之故都于不守,东迁而王迹以息。”呜呼!欲责人也必为之谋,为之谋者必其可行也,可行而不行,然后责之也未晚。 今且筑九成之坛,设九摈,三揖再拜,晋彼论者而为平王谋,又将如之何邪?其致死犬戎,争一旦之命,如蔡世子有之国灭身死而不恤乎?抑将守茂草之周京,困敝而亡,如晋怀、愍之坐空城以待缚乎? 李纲侥幸于孤注,而徽、钦为虏,犹自鸣为忠直。又其甚者,则如光时亨之误国陷君,而身则降贼以偷生耳。则责平王以轻弃故都者,其大概可知矣。 君天下者,以四海为守;天子之孝,以宗祀为重。死社稷者,诸侯之义也。不反兵而报仇者,匹夫之行也。 海内之地方七千里,王畿之域,东尽于殷郊,皆天子之所得居也。三涂、岳鄙,武王之天室也,瀍东、涧西,成王之卜宅也。民病于天天,财匮于星霤,诸侯裹足于俾靖,大夫作室以出居,弦断不更,柱胶而鼓,守西京之灰烬,弃九有之鸿图,此不君不孝之尤,以殄绝文、武之景命者,如之何其以此为天子谋也! 惟其迁也,幸则为灵武之唐,复两都之钟簴;不幸而犹为钱唐之宋,存九庙之宗祧。其视素车系组,青衣行酒者,自相千万。岂得以悻悻之怒,硁硁之节,执独夫一往之意气,进而谋元后之去留哉?李纲谋之而佹败,于qian谋之而佹成。势非景泰而事等靖康,“匪大猷是经,惟迩言是争”,决裂一朝,而神人无主,悲夫! 然则平王固与唐肃、宋高等,遂可许以仁孝而足君天下乎?夫平王之视二主,固有辨矣。 其遇乱而居于外者,均也。乃于《小弁》见平王之志,则非锢父南宫之心矣。于《文侯之命》而见平王之所以为东周者,固非宋高偷安江左之谋也。 少康之复厦也,二斟为之基,虞、纶为之辅,历祀四十,而禹甸如故。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非特立国之所凭,亦兴复之所借也。安其身而后动,则郑居虢、桧之墟,以镇抚东方,而固成周之左臂。 定其交而后求,则晋临汾、绛,度衣带之河水,而即践雍州之庭。故其后,晋之持秦者五百余载,韩不亡而雒邑之九鼎,秦虽暴不敢问也。则平王之授郑政者,为绸缪根本之远图;而其锡命义和也,乃控制关中之至计。 萧何治三秦,寇恂治河内,汉高、光武所以虽败而兴者,亦此道焉耳。况承文、武、成、康之遗泽,因《黍离》、《阴雨》之人心,收后稷、公刘之故土乎?赐之弓矢,假以专征,所以睦晋而制秦也。平王之志深矣。 假令天不资秦、而周祜未艾,则王师整旅以向函、潼、晋人乘虚而渡蒲坂,郑辑束诸侯以继其后,问秦人之罪,徙归之于汧、陇,直折箠收之,而不待再举之劳。乃天不假之以年,文侯早世,郑武旋亡,寤生安忍无亲,成师怀奸内讧,非复有肇刑文、武,捍艰追孝之心。 然且平王犹不惮屈体交质,隐忍以图成其初志,四十余年之间,犹一日也。志之不终,延及桓王,首修怨于郑,而致祭足取麦之师;再致怒于郑,而召祝聃请从之辱;释西向之图,争小忿于穴中,而郑之援失矣。纳曲沃之赂,遂其《无衣》之骄气,资尹、武之师,灭义和之血胤而斩之,翼人既恨其薄恩,曲沃亦狎其猥鄙。 迨及武、献,惟蚕食邻国以启霸图,而置宗周于秦、越,则平王之遗意荡然,而秦得高枕以收文、武之余民矣。此桓王之所以不王,而《春秋》之所以托始也。 功之未就者,天也。志之自立者,人也。圣人恕人于功,而原人以志。故存《小弁》于《雅》,以著西周之亡,上有失道之父,而平王惟顺之于天;录《皮侯之命》于《书》,以见东周之不王,下有不肖之子,〔刘毓崧校勘记云:此处所云“不肖”指桓王。 然桓王乃平王之孙,“子”当作“孙”。下文“坏于子而功不得就”,“子”亦当作“孙”。〕而平王已尽乎人。 摧于父而志不得伸,犹可以泣告于鬼神而自喻;坏于子而功不得就,乃令千秋以下,举颠越废弛之咎,归过于贻谋之不臧,君子所深闵也。记天王崩于《春秋》之始,以继《尚书》而作,圣人之情见矣。 乃周不亡于犬戎之祸,犹为弁冕本源以施于赧王也,又岂非平王不可泯之功,而晋、郑之君,赞东迁之计,“谋之其臧”亦不可诬矣。史氏猎传闻之猥说以诬古人,世儒求备于人而乐称人之恶。折衷于《诗》、《书》,以求圣人之褒贬,斯以俟之来哲。 费誓 于《牧誓》见古之陈法焉;于《费誓》见古之军令焉。夫兵戎之事大矣,不习而临戎,弟子舆尸之凶也。 然而三代之遗文,无多考见,则上不以教,下不以学,秘之也,慎之也,抑事简而无容多为之计也。 以此知世所传太公《六韬》之书为战国暴人之赝作,于尚父之世,无有以此言兵者也。于《牧》、《费之誓》,见其大略,皆涖战之日,以警士卒,其先不以论议于帷幕、申饬于训练者,何也? 古之用兵,与后之用兵势殊而道异。则以三代之军制,驱束后世以摹仿者,只以病国,而毒民必矣。 言三代之军制者,其大端曰寓兵于农。考于二书,则三代非兵其农也,其为兵也,犹然一农也,寓焉而已矣。 牧誓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后世而以此战也,我欲止齐,而人之弗止、弗齐也,将如之何?止于七步而不进,止于七伐而不杀,气一息而不能再振也,将如之何?止齐于此,而旁出以相挠也,将如之何? 盖古之用兵者,以中国战中国,以友邦战友邦,以士大夫战士大夫,即以农人战农人。壤相接,人相往来,特从其国君之令以战,而实其友朋姻亚也。故其战也,亦农人之争町畦而相诟,竞鸡犬而挥拳已耳,无一与一相当、生死不两立之情也。驰骤控弦以决军事之利钝者,车中之甲士耳。步卒之属,每乘七十二人,勇怯无择,备什伍以防冲突,护车牛以供刍粟,治井灶以安壁垒而已矣。 固农人服役之劳,非壮士折项陷胸之选也。 迨及春秋之季,宋华、向之徒,夕宿宋公之守,晨趋华氏之军,下弗仇,上弗诛也。足知三代之兵,非兵也,农之寓焉者也。故甸方八里,旁加一里,〔凡为里者八。〕凡七十二井而出一乘之卒。是有田九百亩,〔当仅以后四百亩有奇。〕而一人为兵。征伐数起,民不横死者,甲士之外,人皆知其农而非兵,不以俘馘为功也。于是步可有方,伐可有制,两无重伤,示威而已。 乃流及战国,原丘甸以起甲兵,既无不兵之农。 吴起、暴鸢、白起、尉缭之属,以兵为教,以战为学,以级为赏,以俘为功,一战之捷,骈死者数十万,盖寓农之制未改,而淫杀之习已成。 自列国交争,以迄秦、汉之际,千载以下,遥闻而心悸。况自汉以降,以除大盗,以御强夷者乎?如其可如《牧誓》之步伐止齐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驱耕夫于必死之地,徒以偾国。有人之心者,何忍而为此哉! 《费誓》曰:“杜乃擭,敜乃阱,无敢伤牿,无敢有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臣妾逋逃祗复之,我商赉汝。” 则兵且防民之侵。兵防民之侵,则兵不侵民可知矣。兵不侵民,而民可侵兵,则民日游于营垒之间,犹农之越陌度阡以相闻也。当其为兵,无改于其为农,抑可知矣。 自后世言之,兵固不可为农,农固不可为兵也。兵而使为农,则爱惜情深,而兵之气馁,故屯田而兵如无兵。农而使为兵,则坐食习成,而农之气狂,故汰兵而必起为盗。无他,兵有不保之生,则无顾恤也。 于是而善御兵者,必悬不赦之刑,以扰民为大禁。 古之用兵者,以义动,不以利兴。其充卒伍于行间者,以役行,非以勇选。进而无死亡之害,则不怙死以凌人;退仍井里之氓,则虽于役而不忘其故。君不以利为功,将不以胜夺利,则兵亦不以一籍戎行而视民为其刀俎鱼肉。兵之情不嚣,则农之气亦静。 迨及春秋,馆谷三日,遂诧以为大获。刍槁粮糒,全家计于行陈之中,必无野掠以残民,亦不因粮于敌国。养其志于《采薇》、《采芑》之中,闲其情于藩舍盖藏之计。故人胥可兵也,而愿悫以驯良者,兵固可农也。 侯国之有侵伐,率有事于比邻,而无防边久戍之劳。受命而讨不庭,但令服罪而还师,又无追奔捣穴之事。 文告先及,四野之人民入保,互相知而互相恤,井不堙而木不伐。今日之往而不彼侵,他日之来而不我伤。 故《费誓》之动色相戒,但自谨司其牛马臣妾,无殊乎主伯之告亚旅,以警穿窬于仓庾牢溷,而不以剽掠人民申骄横之禁。如是以为兵,专静淳庞之气,不愆于素,无剽掠之利摇荡其心而之于贪戾,则车还甲散,仍安其男耕女织之常,兵固可农也。 后世之兵,与狡夷猾盗相逐于qian里之外,辎重不相及,樵苏不能给,禁令虽严而弗能止戢,克胜追奔,则马仗、衣屦、布帛、金钱,狼戾惟其取。非分之获既荡其情,坐食之安又习于逸,使反陇亩以竭终岁之劳,而茹荼樗之苫能保其恒心服先畴者,百不得一也。如其可以《费誓》之军令治军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欲重农固本以防民之暴惰也,其敢轻用农民于戎马之场哉? 夫酌古今以定立国之规,非陈言之可试,久矣。三代之兵,可无兵也。一战之胜,不足以兴王;一战之败,祸不及于天下;故得以雍容详谨之跬步为陈法,而怯懦之耕夫有以自全于争哄之地。三代之兵,不以为兵也。 一词之失,而整旋以前;一桑之争,而援枹以起。 气泄词伸,而各安其生计。故得以谨守辎重,而自保为军令,而于役之征夫,初不须有骄纵淫掠之忧。 处今之世,用今之人,以保今之天下,可以其道而治军乎?固不能矣。则农与兵之不可合也,久矣。 以贸首争衡之法教其农,而农不能胜,则积尸于原野,而天下无兵。以掠夺淫纵之令禁其兵,而兵固难戢,则人竞于贪骄,而天下无农。 无兵则夷狄日进,无农则盗贼日繁。善读古人之书而推广以论世,尚无以一曲之学祸天下乎哉! 秦誓 言有至是者,不可废也,而其心则不能如其言。言不以人废,抑不以其心废言苟至是,不可废也。 圣人乐取于人以进天下于善,则亟取之。读者因言以考事,因事以稽心,则抑因此而得炯戒焉。 《秦誓》之言,非穆公之心也。穆公所欲争衡于晋、得志于东方者,梦寝弗忘,则所“昧昧以思”者,终“仡仡之勇夫”也。故公孙枝得以终引孟明帅彭衙之师以拜赐。 然而始为誓以鸣悔者,其是非交战之顷,心尚有惩而言轨于正。夫子录之,录其言也。 取其乍动之天怀,而勿问其隐情内怙、终畔其言之慝,圣人之弘也。夫岂穆公之心哉! 乃于此而为人臣者,当乱世事诈力之主,其难也甚矣。非君子孰能守贞而免于咎哉?其唯周初之君臣乎!降德国人、修和有夏、以积功而有天下者,即其以累仁而不争天下者也。命之未集,不以险诈之谋疲敝天下而收其大利;命之已集,不以文饰之言弥缝天下而避其口实。 则君若臣早夜勤谋之华屋之下者,无不可正告天下以无惭。即或有所未效,亦终不擿其谋之不臧,而诵言以分己之谤。君以不回而干百禄,臣以无过而保功名,至于三世,而虢公、闳夭、南宫括、散宜生、泰颠之功烈昭焉。故君子乐论其世,观于君臣之际以劝忠也。 夫秦则异是已。乘周之东,窃起而收岐、丰之地;间晋之乱,因衅而启河东之土。 所以肇造邦家者,非有公刘、亶父君、宗、饮、食之恩,宣、理、疆、止之勤也。天下不乱,则秦不能东乡而有为;天下有忧,则秦以投间而收利。有时坐睨而持天下之长短,有时挑衅而疲天下于奔命。始于秦仲,讫于始皇,并诸侯,灭宗周,一六合,皆是术也。 乃既以阴谋秘计侥利于孤寡惸弱以成其功;而时当三代之余,先王之德教未斩,商、周所以得天下者,已然之迹,必正之名,贤不贤且胥识之,不可欺也,则又惟恐以其中心之蕴暴著于世,而生人心之怨恶。 故幸而佹成,则为之名曰:“昆吾、韦、顾之汤功,遏密伐崇之文德,亦犹是尔。”其或佹败,则恒嫁罪于共谋之臣,以涂饰天下而谢咎。夫然,故孟明、西乞、白乙之徒,成不能分功,而败则为之任过也。 呜呼!其始也,固相与屏众密谋,以侥幸于一旦;事之偾裂,乃昌言以斥之于众,曰:“仡仡勇夫,我尚不欲,截截谝言,我皇多有之。” 呵斥之如犬马,蔑夷之如草菅也,亦如斯夫! 自是而后,探秦志而为秦谋者,若商鞅、白起、魏冉、范雎、吕不韦、蒙恬、李斯之流,无不旦席珍而夕路草,进促膝而退囊头。劳形怵心,力争以快秦人之欲,而畀以天下;乃放逐诛夷,身受不韪之名,以为秦分怨于天下。则何秦君之狡,而秦士之愚邪! 此无异故,凡秦人之所谋以得志于天下者,皆非人臣所当进谋于君也。失信无亲,利死亡、伺孤寡以贸乱;寓干戈于讲和之中,晨宾客而夕寇仇;危其父兄,驱其子弟为孤注,以侥利于qian里;凡此天怒人怨之大慝,憯焉莫恤,而冀战胜之赏。 怀此以事君,是犹助弟以讼兄,讼愈健而弟之疑忌愈深也。忍于人者,无所不忍;谲于人者,无所不谲;立谈之顷,早见其心。而欲以此结恩故、保功名于安忍雄猜之主,其可得乎!当其前席倾听之日,剑已加于其颈矣。 乃秦之臣子,谴诃相仍,诛夷相望,前者已倾,后者罔觉,岂其甘以身名抵阴贼之锋距邪?此抑有故。 盖秦之所阳尊其名而不欲妒娼者皆所摈弃者,其所谴诃而继以诛夷者,则所祷祠以求者也。 夫人之情,不动于赏罚,而动于人主之好恶。苟非正谊明道、远利贱功之仁人,则赏罚惑于无端,而好恶移其风尚,其不为险陂之主所颠倒而乐为之死亡者,鲜矣。 誓曰“询兹黄发,则罔所愆”,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穷矢慼言而非其好也。公又曰“不替孟明,孤之过也”,亦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诋诃未几而继以显庸也。彭衙之战,济河之役,犹资“射御不违”之“仡仡”于孟明,而“黄发之询”仍上苴也。故孟明曰“三年将拜君赐”,亦知逢咎之不长矣。是穆公之誓众而移罪于三帅者,外以间诸侯之口,内以谢寡妻孤子之痛怨,而非以情也。 不然,公孙枝其能终抑无技之老成,违君之怒,力护覆师俘获之勇夫,以侥不可必之战功于他日哉? 孟明之徒窥见其心,而乐与之共功名,动于其所好恶,则斥辱不以为愧,即有死亡之祸,亦其懵不知忧;得不与子车氏同闭三泉,亦侥幸而非有必全之首领矣。彼鞅、起、冉、雎、不韦、斯、恬之徒,一日之力未殚、智未尽、功未竟,过未有所必委,则固可以缓殊刑赤族之祸,而言听计从,什百于蹇叔、百里之阳尊而阴远矣。 夫君子出身以任人国家之事,进以当宾友之礼,退以保明哲之身;所守者道也,所重者耻也,所惜者名也。嗟士在廷,昌言其恶,斥为勇夫,罪以谝言,举杌陧而归之于我;彰恶于邻国,嫁恨于百姓,曾厮役狗马之不若。苟其有羞恶之心者,亦何为辱名贱行以强与其谋邪? 嗟夫!王道之息也,德衰功竞。士以其身游于蛊坏之世,而处人图王定霸之间,守经而自靖,则以失时而见侮,揣变以从欲,则以怀诈而见疑。乃守贞且有《屯》膏之险,而教猱宁全顾后之图!安于忍人者疑其不难于背己,险于乘人者畏其不可与有终。乐杀人以为功,则将以之平怨于冤鬼,多掊利以富国,则必亿其厚藏于私家。 故苏秦裂、文种刎、韩信夷、刘晏籍。徇人主之欲,仅取一旦之欢,而极非常之祸,斯亦可为大哀也矣。 虽然,其不足哀也。彼所为逢君之隐志,以自诩得志于人主者,其裂人、刎人、夷人、族籍人产,不知凡几矣。故曰:“出乎尔者反乎尔。” 天之所假手以泄茕独夭椓之忿者,即此解衣推食、投胶得水之君臣,而亦何远之有哉!故夫子录《秦誓》于书,为人君得失之衡,抑为人臣死生之纽也。 黄发之士,膂力既愆,而裕乃心以裕天下,不逢君于近功小利之倾危,则即以穆公之崇力尚诈,而拊心自鉴,亦必引咎归己,而大白其无技之忠忱,以正告天下后世,而不能诎其荣怀;其视孟明之恶不可揜,必加斥辱以谢国人者,荣辱霄壤也。 则君子之行己事君,不与世主为迁流,其必有道矣。故荀彧陨命,而徐庶全身;孟昶仰药,而徐广终老;陆贾称仁义而荣,侯生售权谋而摈;沈约获恶谥以死,赵普间流言而危。履信思顺者,虽险而不倾;取义蹈仁者,虽死而不辱。安能因人之好恶,以蒸成朝菌之荣光哉! 存亡老天也,死生者命也。宠不惊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贞也。乐则行而忧则违者,大人之时也。 然则蹇叔、百里,其得道之正与?而抑未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之始兴,有伊人矣。 “烨烨紫芝,可以疗饥”、秦之末造,有冥鸿矣。《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夫子赞之曰:“志可则也。”志足以为天下则,则与散、闳、颠、括同为三代之英,“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矣。百篇之终《秦誓》,圣人之志见矣,斯以历聘列侯而不西渡,龙德而正中也。龙德而正中也。 原极第一 夫观初始於天地者,岂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铣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风挠、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脉脉门门,泮涣搏翕以离合之,故盛德行於无疆而不知其届也。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则函舆之功所以为虑至防以切。 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是故圣人审物之皆然而自畛其类,尸天下而为之君长。区其灵冥,湔其疑似,乘其蛊坏,峻其墉廓,所以绝其祸而使之相救,故曰「圣人与天地合德」者,岂虚构哉!夫人之於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 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党,则人维裂矣。是故三维者。三极之大司也。 昔者,周之衰也,誓谐替,刺雅兴,镐京沦,东都徙,号祭存,纲纽佚,诅盟屡私,数圻日兼,故抱器服而思烹溉者,日恻恻然移玉之为忧。而圣人之所深长思者,或不在此,作春秋,明王道,内中夏,外戎狄,疑号者正其辜而终徕之,外会者斥其贱而等摈之。 夫周之衰,非有匈奴、吐蕃、契丹、鞑靼以为之外逼也,陆浑、吾离、允姓、侨如之族种不能配中国之一名都也,燕之北鄙,秦之西陲,未尝晨夕於奔命也。 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馆毂而重耳干隧道之请,周之玉步将上逼之为兢兢,而圣人终不以彼忧易此恤者,则其故何也?文武之兴,昕履牧率,夕步天祚,滥唐沿虞,服夏裼商,承建列侯,各君分长,山河塞阨际蛮戎夷貊者,昔之天下也。既规规然惴其旁午,复鼎鼎然虞其上下,诸侯或僻介荒小,用寡捍强,以小藩大,势诎於所守,力仅於所争,固未尝不纠回蜿蜒於圣王之心。 夫廷万国,一君长,挟尺捶而奔役四宇,功施鈇钺,烂然开於共主而天下弗分其功名,圣人岂异人情而不欲此哉!然而山、河以西,师旦分牧。函、崟以东,召奭代理。五侯九伯,州长连率,经纬缝紩,割制员幅者,使之控大扶小,连营载魄。是故偏方远服,不受孤警。 连城通国,若运揽臂。则周之盛王所以维系神皋,摈拒夷类者,意未有所弛而权不可得而衰。 夷、厉而降,牧长无命,纲维溃破,锋矢寻於同仇,牖户薄於外御。是故孤竹蹙燕,淮夷病杞,鄋瞒、义渠侮齐,宋而窥河、渭,然而天子不能命伯。 列侯之强大者矫激奋起,北斥南征,故斩令支,轹卑耳,拓西戎,刈潞氏者,犹赫赫然震矜其功以张赤县之帜。彼其左旋右携,夸武辟疆者,虽不足以与圣王权衡三维,裘领八极之盛心,而圣人犹将登进之,为稍持其祸而异於澌灭也。是以周之天子赐肵俎,锡彤弓,命随会,攽黻冕,贺任好,播金鼓,而不见讥於春秋。故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义则某窃取之矣」,盖进之也。 夫奠三极,长中区,智周乎四皇,心尽乎来许。清露零柯而场圃入保,片云合岱而金堤戒滥,吴呼好冠而晋视命圭,杞用夷礼而胄绌神禹,莫不逆警萌甲而先靖宫庭。 是故智小一身,力举天下,保其类者为之长,卫其群者为之邱。故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於孙子,须於後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 然后植其弱,掖其僵,扬其洁,倾其滓,冠昏饮射以文之,哭踊虞祔以哀之,堂廉级次以序之,刑杀征伐以整之,清气疏曜,血脉强固,物不干人,沴不侵祥;黄钟以节之,唱叹以浏之,故礼乐兴,神人和,四灵集,而朱草、醴泉相踵而奔其灵也。 今夫玄驹之右君也,长其穴壤,而赤蚍、飞蚹之窥其门者,必部其族以噬杀之,终远其垤,无相干杂,则役众蠢者,必有以护之也。 若夫无百祀之忧,鲜九垓之辨,尊以其身於天下,愤盈俦侣,畛畔同气,猜割牵役,弱靡中区,乃霍霍然保尊贵,偷豫尸功,患至而无以敔,物偪而无以固,子孙之所不能私,种类之所不能覆,盖王道泯绝而春秋之所大慭也。 古仪第二 自昔炎裔德衰,轩辕肇纪,闵阽危,铸五兵,诛铜额,涤飞沙,弭刃於涿鹿之野,垂文鼓弦,巡瑞定鼎,来鹇梦弼,建屏万邦,而神明之胄骈武以登天位者,迄於刘汉五姓百十有七后,岂不伟与!是岂有私神器以贻曾玄之心哉!而天贶不舍,灵光来集者,盖建美意以垂家法,传流云昆,不丧初旨,群甿蒸蒸,必以得此而後足於凭依,故屡滨播弃,而卒不能舍去以外求宗主。 迹其所以焘冒天下者,树屏中区,闲摈殊类而止。若乃天命去留,即彼舍此之际,无庸置心。要以衣冠舄带之伦,自相统役,奠维措命,长远丑孽者,实以为符,得人而遂授之。然而帝眷民怀,丝游胶液,纷纷延延,弥保云系者,则贸於相求而隐於相报也。 迄於孤秦,家法沦坠,胶胶然固天下于揽握,顾盼惊猜,恐强有力者旦夕崛起,效己而劫其藏。故翼者翦之,机者撞之,腴者割之,贰人主者不能藉尺土,长亭邑者不能橐寸金。欲以凝固鸿业,长久一姓,而偾败旋趾。 由此言之,詹詹凿陋,未尝回轸神区而援立灵族,岂不左与!汉承其敝,古型秦轨,白黑兼半,而强干植条为数百年之计者,亦自创异意,冥合十九。侯王封君,兼城占籍,铸兵支粟,不为禁戒。故长沙可以支三粤之侵叛,而燕旦受封制册之中,所以防遏獯鬻氏者三致意焉。 景、武以还,推恩少力,酎金夺侯。虽辀辅弱助,而命大将,遣单使,得以意行消息,权制士马。而且金、虎、铜、竹,虽握禁闼,军民部署,尤隆刺、守。 故元、成运替,安、顺爽凌,然而楼兰、郅支,绝亢悬首;乌桓、羌部,踬驾伏尸。虽莽僭西都,丕夺许鼎,而南阳、益部连衍而接坠绪者,犹此枌榆之苗裔也。晋氏失计,延非族以召祸乱,中国隤隤,非无自致,而州牧分土,长其君,子其民,措施不拔,琅琊以延。 向使泮散消弱,守牧无资,十六国之戎马精悍,非江东之所能敌也。六代文嬴,漫不足纪,遗法余力,仅支江介者二百七十年。使彼孱主孤邦,日斤斤焉以孤寡陵迟,倒柄藩牧为虑,曾不足以建十年,而石、苻、拓拔已褰裳而绝安流矣。是故天下之势,有合者,有分者,有张者,有翕者,有纵而随者,强彼而固此者。 故曰「大制不割」,乐天下之成而成之,选天下之利而利之。今夫柔鸷击,辑纵横,驱合於农则实去。要愿朴,建脆弱,驱合於兵则名存。名存实去,则自忘其弱而丧其畛。方且割万有,专己私,侈身臂,矜总持,不纵以权,不强其辅,则所以善役天下而救其祸者,荡然无所利赖。此仁者之悲膺疾頞,而俗儒之利以为名也。 唐无三代牧伯帅长之援,无深仁大计,建民、固本、清族类、拒外侮之谋。窃尸寓农之遗号,强合兵农,分制府兵,徵发宿戎,壹听於京师。此其法,足以数世速亡,而迄於天宝祸发始尅者,岂府兵之败轨特迟哉! 溯其仅存,寻其利赖,自西州沿北庭迄辽左,置督护、都督者不随腹裏,得专措置。故一时大勋名将若李勣、薛仁贵、王忠嗣、郭元振之流,进止刑赏,不受中覆。选士马,审机宜,滂沛椎酤,奴隶偏裨,下至乾没,犹无所问。极重不返,而节度逆行,干天历以成五季者,事势澜流洄漩,激而反倒其归也。 然且更迭闰位,图录弈改,石晋北倾,恃怙蠢丑,而并阳不拔,胡马北首,数阅而仍归中国,内强之效亦可覩焉。宋以藩臣暴兴鼎昨,意表所授,不寐而惊。赵普斗筲菲姿,负乘铉器,贡谋苟且,肘枕生猜。 於是假杯酒以固欢,托孔云而媚下,削节镇,领宿卫,改易藩武,建置文弱,收总禁军,衰老填籍,孤立於强虏之侧,亭亭然无十世之谋。枞佚文吏,拘法牵执,一传而弱,再传而靡。赵保吉之去来,刘六符之恫喝,玩在廷於偶线之中而莫之或省。城下受盟,金绘岁盆,偷息视肉,崇以将阶,推毂建牙,遗风澌灭。 狄青以枢副之任,稍自掀举,苟异一切,而密席未温,嫌疑指斥,是以英流屏足,巨室寒心。降及南渡,犹祖前谋,蕲、循仅存於货酒,岳氏遽陨於风波,挠栋触藩,莫斯为甚!夫无为与者,伤之致也;交自疑者,殊俗之听乘也。卒使中区趋靡,形势解散,一折而入於女直,再折而入於鞑靼,以三、五、汉、唐之区宇,尽辫发负笠,澌丧残剐,以溃无穷之防,生民以来未有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也。 是故秦私天下而力克举,宋私天下而力自诎。祸速者绝其胄,祸畏者丧其维,非独自丧也,抑丧天地分建之极。呜呼!岂不哀哉!夫石守信、高怀德之流,非有韩、彭倔强之质也,分节旄,拥镇牙,非有齐秦百二,剖土君民之厚实也,谈笑尊豆,兵符立释,非有田承嗣、王武俊、李纳之跋扈而不可革也。 使宋能优全故将,别建英贤,颠倒奔奏,星罗牙错,充实内地,树结边隅,一方溃茂,声援谷响,虽逮陵迟,取资百足。亦何至延息海滨,乞灵潮水,皋亭纳玺,磵岛沈渊,终使奇渥吞舟,乾坤霾塞,滨百年而需远复哉! 惟其涂蔽万民,偷锢大器,瓦缶之量,得盈为欢;婴儿护饵,偃鼠贪河,愚夫之惑,智者哂焉。易曰:「其亡其亡,系於苞桑」,苟有系也,足以固矣,而必於苞桑焉,秦、宋之系於苕枝而不知其根之拔也。 故曰「前事之失,後事之师」,其来兹之谓与! 宰制第三 今欲取天下而宰制之,有圣人,反三维,起在位,度不十数传,复有口口口口之等夷,狡焉思裂维而盗神器,如口所为,彼固狃以为故常,无足难也。而天下亦恬不知所怪,天地之气相干凌矣,亦或赢槁不能为人救。 圣人坚揽定趾以救天地之祸,非大反孤秦、陋宋之为不得延,固以天下为神器,毋凝滞而尽私之。 故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财」,非与于贞观之道者,亦安足以穷其辞哉!天地之产,聪明材勇,物力丰犀,势足资中区而给其卫。 圣人官府之,公天下而私存,因天下用而用天下。故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王者无私以一人治天下」,此之谓也。今欲宰制之,莫若分兵民而专其治,散列藩辅而制其用。今之自县以上,三进而及市政使司,凡以治民者,自秦而下不能易也。 县隶府,府隶司,司受命於天子,足以呼响,无关格之疢矣。府治其属,既不能专,其有事,旁挠於同、判、推官,而巡守兵备安坐其上以扼郡邑之呼吸,则分司之建可革也。山东府六而分司者十六,山西府五而分司者十三,陕西府八而分司者二十四,四川府九而分司者十七,或倍之,或参倍之。其佐倅遇府设焉,或稍浮於府,未有一道而兼制数府者也。 所以束湿缠系於知府者,可谓急矣。而一郡数邑,不得以制其短长之命,旦夕不测,其民视牧长,如逸兔之於惊麚也。况其为天子守疆圉,取必而与城共命乎! 魏尚之於云中,李广之於陇西,以一郡捍匈奴之名王者,事权重而战守专也。故革分司,重府权,尽治其郡,设推官以赞其吏治,立武监以简其兵赋,兵赋所讲,受成於府,有所徵发,府受台计而遣之。 刑名、钱馕、驿置、屯田、水利,奏最於两司足矣。夫挠郡权而临其上者,不过治府绪之余,而形隔势碍,推委以积其坏,是庞睫儋耳,无益於视听而益损其官也。 自郡上之,为民之治者受於司,为兵之治者请仍巡抚使之任,而去其京衔,定其镇地,制其厄塞,重其威令,佥其劲锐,闲其文武,假其利资。七者具修以置藩辅,各战其境,互战其边,行之百年,以意消息,中国可反汉,唐之疆,而绝孤秦、陋宋之丰祸也。 中区之地,四斁用文,河山用武,沙衍耐骑,箐峒耐步,江海耐舟,麦食耐勇,稻食耐智,杂食耐劳,广土坟争,崟崎壁守,卤国给鹾,泽国给积,涝乡给鱼,赭山给铸,林阜给荈,边徼互马,殷道课关;其它连锡、丝枲、筋鳔、皮革、蒲条、硝黄、翎毛、杉柟、冈桐、栟榈、漆林、苎絮之所产者,可相输而各奏其利。 大司农不登之书,非中监渔采,则豪猾墨吏兼并闾右之所攘也,一切取足,其瘠疲不耐给者,百之四五。故曰利资可假,劲锐可佥,厄塞可制也。请置河北、山东为一使,江北、济南为一使,河南、荆北为一使,燕南、河东为一使,开陕、秦、陇为一使,荆南、江右为一使,江南、福、浙为一使,巴西、泸南为一使,南赣、岭海为一使,岭西、桂、象为一使,滇、黔、洱海为一使。 此十一区者,用武地六,用文地四,兼错犬牙率得险者,或十六七,或十三四。因舒蜿,随原隰,各固其圉,取材其产,搜其军实以听边关之不时。 畿辅为一使,左辅为一使,右辅为一使,大同为一使,延绥为一使,宁夏为一使,河西为一使。此七区者,战地十九,内地十一,大司农因漕委输,转十五司之粟米以灌注之。滑州襟带黄河,右腋太行,左腋钜野,临制河南之膺隔,一要区也,河北、山东行台治之。 其地起大名,北有广平、顺德,南有彰德、卫辉、封邱、延津、阳武、原武;东得东昌、济南,东传於海,得益都、临淄、泰安、博兴、寿光、昌乐、临朐、高苑,又东得登、莱,极于海;西得怀庆、潞安、泽、沁,扼太行,窥冀、晋,传於山。 洛阳据土中,左京、索,右潼关,三涂、岳鄙,神明之区也,河南、荆北行台治之。其地起河南,东北得汝州、开封、许、禹、郑之属邑,穷於荥泽,东南得南、汝,南得襄、郧、承德;西南得兴安、平利、石泉、洵阳、紫阳、白河、汉阴;滨汉。 沔,间湍、沟,承楚脊,控关南,东固汝水,放於淮。徐州凭黄流,睨大江,披带长淮,东枕瑯琊,咽鬲南北,一要区也,江北、济南行台治之。 其地起徐州,东南得凤阳、淮安,南得庐州、安庆、黄州、滁、和,尽于江,东北得兖州、安邱、诸城、蒙阴、莒州、沂水、日照,北阻大岘;东传於海。西得归德、太康、陈州、商水、西华、项城、沈邱,穷於汝,颖之交。太原以故晋之墟,左山右河,北阻忻、代,士马劲疾,险障重沓,一要区也,燕南、河东行台治之。 别治晋阳,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阳曲、太原、榆次、太谷、祁、徐沟、清源、交城、文水、寿阳、盂、静乐、平定,割雁塞以为大同守;西南得汾州、平阳、辽州;西尽河;南不尽太行,以壮泽、潞;东出土门,历常山,得真定,弥互络绎,以承右辅之或赢。 咸阳居渭流之北,与长安相望,秦川八百,关河沃衍之区也,关陕、秦陇行台治之。 别治渭北,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西安,北尽北洛,界梁山;西南得凤翔、汉中、宁羌之属,割兴安畀河南为右腋;西得巩昌,阻阴平,锁蜀汉;北得平凉、华亭、镇原、祟信、泾州、灵台、安化、合水、宁州、真宁、狄道、渭源、庆、洮、平凉诸边之剧邑,割实边藩,为所保守,有秦川供三边之奔命;又西得岷、洮;北阻萧关;西戒河、湟,以司茶马之居僦;又西不尽于生番。武昌,长江东下,清汉南来,雄挽中流,搏蛮中引,江外一要区也,荆南、江右行台治之。 治故鄂城,别嫌藩司,形势无相互格。其地起武昌,逾江得汉阳,阻涢水;南得岳州、长沙、衡阳、安仁、衡山、酃县、耒阳、常宁,讫南条;西南逾洞庭,得荆州、辰、常,泝於沅,有黎平、平溪、清浪,迄於偏镇,中括施、撒、永定、永顺、保靖,兼汉土;西又南,得邵阳、新化,分资水为南塞;东得南昌、瑞州、九江、袁、临、饶、广、南康,包彭蠡,有江右之衍区;诸挟岭为闽、广脊,受无赖者,割以为南赣守。 镇江因京、岘,缘扬子,西接汉、岷,北拒淮、泗,漕守山东,俯拾建业,一要区也,江南、福、浙行台治之。其地起镇江,得苏、松、常州、广德,西上夹辅应天,沿江得宁国、池、太;东有徽州,倚三天子鄣,沿渐江,东有全浙;循海而南,得福、泉、兴化,福宁;渡江北直海门狼山,锁大江,得扬州,尽淮东;罄折江海,索腴赋,休士马,辉戈船,根抵南国,以备倭盗而资山东之奔命。 合州,三江所会,鱼复、僰道、褒骆、武都、严道、夜郎之所奏而会,一要区也,巴西、泸南行台治之。其地全有四川,自威、茂、杂谷、天全、黎、邛、昌,跨大渡,度相岭,右绕东川乌撒、乌蒙界水西,尽辖土夷;南渡乌江,得平越;东北上,得清平、兴隆、思南、石仟、思州、铜仁,穷五塞,南尽於沅。 赣州咳颐梅关,延纡岭塞,注泻海峤,络引大帽、浰头、东乡之条纪,武备所向,楼船步卒之冲,一要区也,南赣、岭海行台治之。其地起赣州、南安,西得郴、桂、临、蓝、嘉禾,尽楚猺地;北得吉安;东北缘山,有建昌、抚州,故盗区薮;下杉关,得延平、邵武、建宁,南迤汀、漳,穷於海;次海滨,得惠、潮、广州,蔓引连阳,与临桂会,而西尽於漓水之交。 梧州控肘楚峤,垂臂琼海,是漓潭、牂牁漉江之下游,逆邀其所趣,土、汉噤喉之要区也,岭西、桂、象行台治之。其地起梧州,东得肇庆,穷於漓口;东南得罗定、高州、雷、廉,南极交趾,滨於海,渡海得琼;西泝三江,全有广西;北越秦城,放湘源,得永州、武冈、城步、新宁、靖州,通西延、古泥之径;寻左江西上,得都匀,犬牙楚、黔,界於播夷。 大理、叶榆所派,金、沧所维,北捍土蕃,南覆挝、甸、六诏,上游之雄徼,一要区也。滇、黔、洱海行台治之。其地全有云南,并夷部,东迳县度出箐道,得贵州西境;东有贵阳,讫乎新添北缘、陆广,赤水、乌撒而界于泸南;沿平伐、镇宁,顶营募役,凿初道以通乎泗城,而西南穷于交趾。於是登其甲乘,制其刑典,宅其赏罚,司其汰补,宽其踪指,要其连系。 盗贼踞山谷泛洋汛者,府自部讨之,闻於台。盗名城,躏旁邑,暨小夷之窃发,台部讨之,闻於司马。边徼奔命,巨寇弥延,羽书驰於司马,下徼台使,因其形势,奔走疾呼,以应其邻左;劳逸腴瘠,抟隘劲脆,以视其往来。滑台涉钜鹿,通天津,以纡左辅。徐州沿淮、泗,下盱眙,以固江南,东放瑯琊以应登、莱之不逮。河南搜练腹裏,开花园、党子,西南缀上庸瓯脱,纡秦、蜀,制山南,北守黄河,犄角畿南而抚其怠。太原居西,补河曲,急则东纡右辅,或出雁塞以应大同。 关、陕阻关自保,声势山河,视其旁午,连川河以轸绥宁、河曲之恤。江、湖、赣、岭、巴、蜀、滇、黔,既随以蛮夷、海汛分其所守,就近参援而调置往来。泝大海,沿淮海,以纡山东;入武关,绕松、洮,以纡关外;或驰孔道,下冥阨,骋大梁,绝黄河以卫京畿。 因裹粻兵,取给於十五使司,登大司农而受裁於庙议者,皆以流荡营魄而振戴根本也。台之所治,或千余里,或二三千里际荒陲,容受不轨,卒相摇动,禁制不时。河北则东登、莱,滨海线通海、盖;西泽、潞,太行伏戎。河南则襄阳受沔下游,制郧,西受夔、庸逋逃。 江北则安庆以名城阻江、楚。江南则温州总海以须岛夷,芜湖对濡须直江北之冲。荆南则沅州领苗夷,殷黔道。关陕则阶、文制生番,匡川北之不虞。巴西则马湖逼泸水,亢嗉南中,威州孤悬鸟术,垂制江外。 南赣则潮州承闽而分海汛;岭西则雷州障交夷,县穷发;庆远扈田、泗,西系那丹,以通都泥。 滇黔则贵阳总线道,飞系荒远;楚雄殷六诏之中,右哀牢,左特磨,直下车里,老挝以距南丑。凡各分司以镇之,而受其生死动静之数於台。武监之治,请视兵赋之多寡。弱郡并之,劲郡专之,或赢置之,以登成於知府,而受其生死动静之数於台。 故指臂相须,而批导形便也。诸行边领重镇者,地俭于腹裏,而刍粟士马,节制旌旄,秩等部从,不亚于中区。或覆增之系其任。或卿尹出牧;或他台使以崇望右陟;或大将超裨校,威信足恃赖,以大将军行使,系其人。昌平屏拥翠微,衡盖辇下,左古北,右居庸,畿辅行台治之。起喜峰,出定州,西至延庆,为其守;北抵滦西清兀良哈之塞。永平东北极徼,环海循山,外邀三坌、白狼之险,东丑之所出入也,左辅行台治之。 接喜峰,画滦水,东尽关门,沿海下天津为其守;东北出三卫金源故地,穷兴中、大定,东捣开、铁,靖其庭穴。宣府有偏岭、飞狐之胜,繁饶悍鸷,直开平之吭,右辅行台治之。起怀来,阻桑干,西抵广昌为其守;北出兴和,扩亭障,斥地沙漠。 大同平衍广野,内护句注,散战之区也,大同行台治之。内连广昌,北出天城、阳和,绕黑河而西,尽东胜,遵浊河,下偏关,抵洒曲、保德,画大河为其守;渡黑水,击云内,奏集宁斥丰州之塞。葭州外控榆林,左拊西河,保甘泉之外障,延绥行台治之。 东起黄甫,际河而西,西抵花马池之右,怀抱环、庆为其守;直北清河,南修受降之遗地。宁夏左省嵬,右贺兰,赫连兀卒之自雄其都也,灵武之所由收关、洛也,宁夏行台治之。修杨制使之遗塞,东起花马池,东尽兰州为其守;北逾贺兰,驰燕支之下。 甘州緜缀新秦,壤地数千里,孤峙以制西夷之生命,河西行台治之。东起庄浪,西极嘉峪,南绕西宁、归德,渡碛石,抵河州为其守;出酒泉,修瓜、沙之塞,横互自保,以维西陲;余力蓄士马,奔他边之棘;相附郡邑,守隧所统,往来所奏,则分隶其台。 畿辅得保安、延庆、顺天,效上供之余。左辅得永平、河间、天津。右辅得保定、万全。大同得大同、忻、代、岢岚、保德之属。延绥得延安、环县。宁夏得六卫、中卫、靖虏、固原、静宁、庄浪、隆德、兰州、金县。河西得甘、凉,肃、庄浪、西宁、镇番、永昌、河州。 以资其刍收、工匠、孳养,鼓铸之用,丁男輓运,城堡筑浚之役,征调游弈,视中区为费。司农宽赋役以休息之,疲者不赋於大官。藩司登计其人,移台用者十可三四给也;不足,仰於腹裏。行漕开中,不尽於京师,便归其塞。胶、莱漕关东、汴渠、屯氏。 沽、潞漕畿,分漕万全。桑干漕大同。淇、沁漕太行,浮于河。河漕延绥,浮渭抵陕,济宁夏。河西不足漕者,牛车橐驴之所任也。渠河流,润苦壤,修屯积粟,大农济其畚臿,稍给牛具金铁之资焉。凡军伍之佥,中区之厚土,烈风、山箐、水国之任为兵者,可数也。 边徼先其土著,阅其子弟,蕃其牧养,不足,请命逾台以调益之。中区各佥其治毋逾,十八而传,六十而老,废疾而给,及身而放,不传子弟;予弟以总角从军,验其娴熟精僄者传之。榆关而西,极乎大同,其民小悍。延绥、灵、朔、环、庆之区,其民大悍。 庄浪度河,甘、凉,洮,岷之间,其民小悍。皆家丁子弟之闻于天下者也。泽、潞、太行、河北、山东之弓马。登、莱海舟,死走盐利。南阳毛葫卢之桑弓、毒矢。 郧阳维五方,依老山,沿汉而上,南通庸、蜀流民之苗孽。庐、凤习江北,轻生乐祸,舒、皖、六安茶山射猎之徒,劲弩药镞,洞中沸糜。木陵、黄土、新市之脊,共争之区,依砦步斗者,以寡击众。 太原、汾、辽、易、定之间,赵、代也,民小悍。京口僄锐,沿江海者渐为下,义乌之步卒,青溪之亡命,其族故存。徽之行贾,便习剑击,宣、泾喜弩猎,在江表为强。福、广濒海习舟,依山习步,猿接猱跳,飞瓦攫樯。赣、抚、汀、建依山者嗜利喜死,抚、建为下。 辰、沅而西,起永定筸子,放乎云、贵、宋、蔡、犵猡,西南之尤悍者也。蜀沿江有巴、渝之遗,汶、黎、松潘相岭冲天之徼,东绕马、泸,讫黔、酉土司,各以标枪、利弩、火器,革氂之资,耐劳奔险,乐死好斗。 南、太狼家尽泗城而西,不下数十万,顾保其区,不战散地。其他一邑一乡,颇有劲悍者。 守监随多寡占募,不以额佥如府兵、彍骑、禁厢,卫所之制,老死子孙而诛及疲劣,则上下数百年中区之材用,可因时消息而登之用也。 夫捐父老,犯零露,贱伏尸,闲熛火,争死於百一者,涖以洁清嚼白之率长,使啖粝茹蔌,穷年永岁,无酾酒、割鲜、蒲塞、驰射之欢,携修眉、听啭歌、靡滥柔暖、妖娈弦索之戏,则蛇慵麖散而不可止。 故牛酒时作,金钱飞沥,所以贾桀骜之死心也。而况旗帜、帷幛、号矢、刀矛、火器、马疋、鞍鞯之精铣,率不再岁而敝坏与!夫闻谍、侦探、游宾、说客、死士之往来,国家不能括资於经费之中,则假台使以权,宽其缮具。倘如昔者守司农听攽,率不得请,请下得报,报不得速,事机先失,守文吏随持其後,此以约束庸愚而坐自弱其势矣。今夫中区之产八,谷不与赋於大农,其滂溢横射,走天下全利者,鹾政为上。淮安、通、泰隶两淮者,北食陈、汝,南食长沙,利参天下之一。 长芦领北海,食畿下。山东领胶东、滨、乐,并食徐、邳。解池三场食两河,届泽、沁。陕西领灵州池,障西和井,食陇右。河西山丹红盐,居延白盐,稍食其地。 浙江领许村、仁和、嘉兴、松江、宁、绍、温、台,食吴会。福建自食。广东食岭东、南海北,兼食广西,北食衡、宝。云南黑白井自食。四川领成都、富顺、淯川、荣昌、大昌、开县、盐亭诸井,食其地。 或因其产,或因其食,隶之台治。商引料价,批杂税,割太仓之半,分畀台使。开中者听其自募牢盆,稍食稍取给焉。川、湖、六、霍,茶荈之所出也,铅、铁、铜、锡炉、甘、苎、竹有所产,吴松原蚕,滨江芦荻鱼利,山后石煤,边番互市,福,广番舶,浒墅、临清、九江、芜湖、梅岭、钱塘以放关,市船碁布丝萦者,间饱渔侵。使台使诸得自领,会出其余,以佐他镇之歉迫,台无上计,部无授程,悉俟九载以奏其出纳,而纳其奇羡。於是因赢余,饬六师,精器备,广城堡,溢赏格,走死智勇於边徼杀戮之地,为天子使。 是故中国财足自亿也,兵足自强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养厉精,土佻粟积,取威万方,濯秦愚,刷宋耻,此以保延千祀,博衣、弁带、仁育、义植之士甿,足以固其族而无忧矣。 慎选第四 万族蒸蒸,各保其命,各正其性,所以为之者,岂非天哉!饮食而有血气,阴阳而有生死,天之同人於物也。出尘舒光,漂轻存重,变不变以为信智,敢不敢以为仁勇,拔万类而授之人,拔人族而授之圣贤之族,天之异人於物、异圣贤於人也。同者为贱,异者为贵,以有尤贵滋性而统君之。无同则害命,无异则沦性。 故圣王齐物以为养,从天之同也;利物以为教,宠天之异也。从者差养,宠者辨教,澂汰滓魄,濯洗清明,分万命,理万性,拣其粹白以珍之万族之上,所以助天而保合太和者,始於大公而终於至正也。虞书曰:「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只敬六德,亮采有邦。」等而上之,知九德之有天下明矣。家邦以给之。三六以别之,德以画之,使乂咸事,来章一人。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审其所撰,忖其所葳,由臣之不虚贵也,知主之不虚王也。如此,则踞天位而长万邦者,彼何人哉!德未至,不敢干。德已至,不敢越。井井然犹墙堞阶圮之累上,故奇杰意消,聪明思返,卒以奠大宝而徕尊亲矣。故同、异、贵、贱、差、辨,此六数者,圣王所以正天下之性,效阴阳之位也,而一以胥天下之和平。尚其所尊而鼓钟以乐之,则和矣。 量其不能而桑亩以安之,则平矣。故怨讟不起,而奸宄息也。三代以降,汉之选举以郡邑州将,曹魏六代以大小中正。始於扬汰,终於浮滥,亵薄天宠,流觞媮竞者,往往弊自上开。而当其严整,犹有差别之足纪焉。 隋承陈、梁之末造,宫体先吹,文争实长,其曼声、曳趾、挑绮、拾英之流习,滥於崇朝。科目之兴,寻远古则然,世会所争,不能逆流而泝之上矣。 因缘其轨,欲以稍静天下者,固当心载大公,较隆天秩,则异非所异而宠殊所宠,犹可以徐俟和平,来附人心,而明贵贱之级。流及於宋,窃窃然唯恐天下之异心也,师武曌之智,开笼络之术,广进士,明经、学究之科,下逮七科、乙等之目,推郊祀、任子、异姓甥壻、门客之恩,摇荡诱饵天下於堂陛嫌微之际。 而当时桀黠者,亦微测上旨,倒持来去,以邀荣朊,不得则李巨川、张元、吴昊之流愤起而播其乱。 其君臣之间,犹发箧行侩之相为禁持,故和平去心,而粹白失性,胥中区而沦虐老兽心之俗者,非无所自开其源也。近世之思政者,踵而用之,增文学,益解额,倍制科,升乙榜,推恩乡贡,职名不足,缀冗员、速资格以济之,而天下之怨亦由是而兴。 夫天下,恩之不胜恩也,怨之不胜怨也,恩之所止,怨之所流。故曰「和大怨者必有余怨」。而窃天地之恩以鬻贩人民而胶饴其心,施天下以私而责其公报,犹假敌戈鋋,望其稽伏,其不伤脰陷胸於彼者,盖亦鲜矣,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均平专一,而风流雏鷧,无私之谓也。故孔子射于矍相之圃,退者十九,早知不能而使退,故法严而怨不起。 今广其科目於此,人倖得焉,而得者百一,则怨一矣。捷其资格於此,人倖远焉,而速者十一,则怨二矣。两者皆以恩天下也,而贸其怨。故士自授经成读,昧偏傍,盲语助,老死童子者,皆有怨心。其极则蹑六卿,登黄阁,皓发返林,赐镪驰驿,祖帐晖煌传於亭,而闲语乘兴,犹戟髯把揽,呃塞而不得语。 彼亲天子之侧者,乖沴横塞,奴虏驵贩如此,其他上偪下流,畜狡伺而幸翻覆,侵寻沈淖,尤不知其所届。是何也始诱之以甚易,而後继之以极难也。 弓之解也,胶液筋缓,则熯而张之。承今之敝,建小康之术,莫若先其甚难而後稍授以易。先其所难,则知不能者退矣,犹矍相之射也,废然而无妒姢之心矣。是故以贤者厕不肖,不肖者忮;以不肖者厕贤,贤者惭。惭发於贤者,故拾橡织絇,愤弃君父之忧;忮发於不肯,溃决奸宄,郁不可折之势以仇君父,长乱阶,不濒之亡而不止。 坤之履霜,不肖之忮也;括囊,贤人之惭也。贤人隐,弑逆作,相乘之理,渐不知保,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是故顺异同,立差辨,以小人养君子,天之制也。 观其所养,故养而不穷。今一邑之小,补生徒者养於民,成岁贡者养於民,偕乡计者养於民,登进士者养於民,授职官者养於民。五累而上,养之益丰。五降而下,养之益繁。而又无以观其所养,博泛丛阘,登进苟且,其一切所为,卒无以异於阛阓拚除卒伍之行。 籍起上流,尸避徭役,公私谒请,流连嬉燕,以操细民之生命。其不一旦得当,裂冠冕而泄其不堪者,寡矣。裁生徒,节贡举,省进士,谨资格,持之以难,择之以慎,天下乃晓然知上所尊尚之旨,其不容苟且如此,而抑欢然奉养於长吏孝秀而永谢其望心。 况累是而上,享玉食,蹈天位者,不愈震耀肌魄以推戴莫京哉!故差其所养,别其所教,执相成而功相倚也。王者规天道,长万族,顺其所从,珍其所宠,则性命正矣。累上以为益尊,则天位凝矣。忘恩以远怨,则和平臻矣。节养以息民,返不率以归农,则民志定矣。 革陋宋鬻贩之私,则大公行矣。百年之内,乘千岁之弊,仍科目而减其额,核资格而难其选,则始基立矣。然後抑浮藻,登德行,立庠序,讲正学,厉廉耻,易科目,升孝秀,俟之必世之後而天气清,人维固,禽心息,口行泯。沄沄陶陶,太和旋复。诗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言其赞助清明,而扶光霄极,叶天道也。 任官第五 董子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以仁爱人,以义制我。以仁爱人,不授以制而尽其私。以义制我,不私所爱而厚其疑。恶有为天下王者自爱而制人,可以宰九州,建千祀者乎!且诚非所以自爱。 天有四时、五行、四方,各位其位,时其时。不疑冬之凄苦而间以燠;不疑夏之歊暑而间以寒,不疑西北之有昆仑,崇堕崟崔,隔己而陵夷之;不疑东南之有尾闾,淫浸沈没,泛己而堙燥之。四时、五行、四方各行其职,胥以归功,盖相报也。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言齐桓推亡固存,以诚信礼卫,毁於两河脰吻之间而不相疑,故取似实果而赠美琼瑶也。 王者拜贶天醮,宅履中区,感河流光,承剑启珓,以贻后世,得之丁宁,付之郑重,固其所也。然三、五之代,以历迭兴,或及身而授,或数十世而授,卒不越神明之胤。恶有如赵宋之削其援,弱其族,以口之口口者乎! 彼耶律、完颜、奇渥温之初始,亦尝分尺土,籍一民,伏莽啮堤,以为窥窃之资也哉! 若晋、宋、梁、唐之末造,僭偪孤寡,权壅上流,彼畀受苟简,日习而次垂之,此又无庸致怪也。 流风沿递,疑积相仍,乃至论道之职,喉舌之司,六官之长,旬宣之使,下及郡邑,城不足百雉,户不满三千者,盈天下而无非疑地。以为不可疑也,是戈矛填心而黚皰割腕也。以为可疑也,是授蹻、跖以籥键而稍滞其户牡也。以为疑在此而制以彼也,是忌狸窃雏而间之以狐也。 舜之命官也,禹陟司空,宅百揆,弃为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伯作秩宗,夔典乐,教胄子,龙作纳言,各专其采。虽稽让从容,后心载俞,而旁任必咈,其汝谐以往者,共工百度之薮,虞理名山大泽之长也。故劳谢专尸以体其爱,道孤独赞以去其制,则仁义立而天工亮矣。 天地之气,刑德相召,祸喜相感。甘草兆熟,苦草兆饥。醴泉甘露,不流桀池。夹珥阴风,不凄尧宇。诚由诚往,疑用疑来。是故五臣、十乱、酂、留、冯、邓之侣,布心洒血而不恤,彼有以召之也。 李广之射石,非虎也而饮金没羽。诚以拔之,则小人革面;疑以任之,则君子寒心。是故豫生饮药于赵都,百里行哭於秦族,越石授命於并阳,袁、刘糜姓於台下,杨业介马以丧元,余阙凭城而溅血。 此数子者,事二姓,弃旧君,比匪类,仕伪邦,非有皦日白水之畴昔也,而一旦甘死趋祸,大贸其夙夜之狂心者,岂非任服躬而难委,诚推心以必酬者乎!故专任者不期报而报臻,疑投者不期欺而欺应矣。今命官之制,在外者,一县之令,丞、簿不听命焉。 一郡之守,同知、判、推不听命焉。一司之使,分以左右,二参、副、佥不听命焉。文移印信,封掌押发,登於公座,唯恐长官之或偷也,而钳束之如胥吏。 行未百年,法已圮坏,犹使藉口公座,脱独户之咎,疑制之患,已大可睹。又复分其屯田、水利、钱法、驿传、盐政,分为数道以制司。 道立分司,督察巡守兵粮之务以制郡。巡按之使,络绎驰道,循环迭任,无隙日月以尽制之。所以制外者无遗力矣。在内者,取都督一府而五之,间以同、佥。 六部卿贰,或七八员。都堂、大理、通政、太仆以放,虽有长贰之别,而事权散出,不受裁制。 黄扉论道之席,至永刊极刑以废其官。其文移印信,封掌押法,公同朝参者犹外也,复使给谏御史巡视刷卷以制之。卒有爰立大僚、边关盗贼、建置河漕、三礼疑似之事,所部不得决,又设会议、抄参、私揭以制之。 所以制内者无遗力矣。以一人敌天下之力,以一代敌数百年之力,力穷法匮,私蠹蚀烂,乃使相秀而谢之。非己之专也,则是开以滑避之径而绝其功名之涂也,岂不拂与!夫一职而分官以领之,连衔以辖之,所以疑制不肖也。人材之数,曰贤,曰不肖,口中人。 贤制不肖则不肖惧,不肖制贤则贤者忧,中人制不肖则恶不弭,中人制贤则善不长,贤制中人则疲於效命,不肖制中人则靡於朋淫,贤制贤则意见差,不肖制不肖则声气叶。不肖惧则裂而伤贤,贤者忧则引而避不肖,恶不弭则忌惮益忘,善不长则登进无助,疲於效命则事会圮,靡於朋淫则媚术张,意见差则乖左折衷,声气叶则胶固两利。然则疑制者,唯两不肖而後谐也,亦将大违其疑制之始心矣。天原道,君原天,相原君,百官原相,大哉!滂沛万登,而纲纽尺握,乃以禁制朕兆,膏泛群族也! 今以天下之大,选贤简德之繁且久,不能得一二心膂之臣,任以论思,乃靳然果废其官,夫唯开业於风雨,英敏神灵者,括万几,统一心,无所凝滞。 过此以往,奏报日冗,陈案日仍,晏安日藉,声色玩好、禽马柔曼,淫音幻技日进於深宫,外劳内蛊,其不折而入於中奄者,无几也。故胡惟庸、汪广洋之祸,消於纶扉,移於涓寺,而万安、焦芳、黄立极、丁绍轼之徒,承颏颐,奉密教於北门者,且波溶瓦散而不可救。 元气痿,大务阁,民愁闾左,士叹十亩,粻空於野,金蚀於藏,彼揖此让,晋口口而口之大口,可不痛与!则仁义不立,而疑制深也。传曰:「贱妨贵,新间旧,小加大,逆也。」故王者制名,天下奉名,百官赴名。倒其所制,昧其所奉,贸其所赴,则将贱爵禄而重事权。 爵禄者,天之秩也,事权者,上之意也。菲天秩则士薄功名,尊上意则人丧廉耻。 是以王者慎名,名正则任重,任重则责隆,责隆则政理矣。今夫学士之秩,五品也,使立於九卿之上。贱妨贵,小加大,背盭凌迟者,莫甚於此!则将使天下蜗瞀蝇营以趋事权,而天秩之自然,荡然不可复稽。 夫虚一品之置者,靳其爱以制物也。爱以我私,而制尽人族,与仁义背驰,而求治天下,亦难矣。给事、御史之秩,胥七品也,给事以巡视遣,御史以巡按遣,则操六卿、两司大臣之臧否以乱其掌故。彼之愿职任,累岁时,登进崇阶,代天工,作民牧,其前效已可睹也。 早知不能,废之而已。乃升新进,夸小臣,翻戾趾肘,使黄发卿尹呵斥所辍者,屏息蹑踵,禠绣隅坐,以承其欬笑,不亦左与!故主贵其名,莫不贵之也;贱其名,莫不贱之也。制名以任贤能,疑名以尊意旨,浮薄长进,权藉推委,效著於偶然而垂为法制,故人纪贱而天维缺,非建国不拔之典矣。唯除疑制者不然。 尊其尊,卑其卑,位其位,事其事,难其选举,易其防闲,公其心,去其危,尽中区之智力,治轩辕之天下,族类强植,仁勇竟命,虽历百世而弱丧之祸消也。 大正第六 昔者三、五之王也,推五德,承终始,其原本洒祓嬗革之际,如平旦之受夜,虞渊之受昼也。后世五德失坠,治无主尚,以意为轻重,至於湔恶俗,拯民瘵,创业中兴,莫不有彷彿之意焉。粤自成汤革夏配天,伊尹、仲虺以弼之,一德馨闻,廷野革面。不数十世,而故家大族盘枕膏腴、湛溺财贿者,以乱阿衡之治。 故盘庚之诰曰:「无总於货宝,生生自庸。」由是言之,凌迟乾没,绍治而启乱者,明主所深患也。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彰也」,可不戒与!天以五行养万民,食於阴,饮於阳,衣被荣毳,侑佐盐醴,水滋土敦,木实火调,若此者,民承养於天,无须於王者之制,而流荡生死,萦纡往来,通愚强之力,致文弱之养。金之为用,王者所加於天,以损民而益之上也。 故水之德润,木之德成,土之德安,火之德化,金之德贼。是以圣人尤难之,行於不得巳而用其利,戒於祸之必尅而制其贼,愚强者宝之以劝其功,文弱者贱之以杀其滥。沃以所宝,则小人和平;教以所贱,则君子强固;此为节宣五行而胜其害气也。 其有不率教者,於是诃斥以辱之,裔夷以逖之,纆棘以锢之,刑杀以威之。夫王者之於万姓,视犹一父之子也。其聪明文辨、便数强固者,亦克家当户之子也,则岂不惨怛割裂、涕洟於刑戮之加哉! 而其受五行之贼,犯王者之贱,越辐欺轨,沈没淫滥,螟螣细民,愁痛孤寡者,则尤恝然其忍之。 诗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言远害也。今夫农夫泞耕,红女寒织,渔凌曾波,猎犯鸷兽,行旅履霜,酸悲乡土,淘金、采珠、罗翠羽、探珊象,生死出入,童年皓发以获赢余者,岂不顾父母,拊妻子,慰终天之思,邀须臾之乐哉! 而刷玄鬓,长指爪,宴安谐笑於其上者,密布毕网,巧为射弋,甚或鞭楚斩杀以继其後。 乃使县罄在堂,肌肤剟削,含声陨涕,郁闷宛转於老母弱子之侧,此亦可寒心而栗体矣。而以是鼓声名,市奏最,渔猎大官,貤封门荫,层累封垤,以至於无穷,则金死一家而害气亦迸集焉。夫故家名族,公卿勋旧之子孙,其运数与国家为长短,而贼害怨咨之气偏结凝滞,则和平消实,倾否折足,亦甚非灵长之利也。 即或狼藉著见,挂吏议,左降褫锢者,犹衔舟络马,飞运以返乡里,有司宾之,乡社祝之,闾里畏之,广顷亩,益陂池,敞榭邃房,鼓钟妖舞,舂容鱼雅以终其天年,锢石椁,簪翁仲,梵呗云潮以荣施於重泉之下。 而游佻公子,发其赢余,买越娃,拥小史,食游客,长夜酣饮,骤马轻纨,六博投琼而散犹未尽。亦恶知向之朘削零丁者,已灭族靳胤於塞阡、荒壑之旁也!岂不痛与!赵宋之有天下也,解散法禁以惑媚强智,而苟固其位者,可谓泰矣。 然京朝长吏以赃赇败者,其刑大辟,岁论决若而人无所赦。法合世重,惠逮孤寡,以振起五代之残刘者,有足重焉。降及太宗,减大辟流沙门岛,而滥觞起矣。真宗以还,复减流岛之科,刺配腹里军州;天书降赦而後,此法愈减,贪墨跋扈,运鬐尺水者,恣无所恤,而蔡京、王黼、韩侘胄、贾似道之流,鸣上风以登飞鸟之音矣。 鞑靼九十年间,其狼戾睢囆者,不仅在阿合马、桑哥之尤著。太祖起田间,尤惨其所为,故刑法严厉,夷风以革。数传而后,仅以大计褫削当炎火迎猫之刑,无惑其裂廉隅而莫惩也。律法监临主守盗公物盈贯以上,积至死罪,而敕使、守臣、郡邑之长猎部民极钜万,不以投辟。绎成汤之责,寻仲蔑之言,亦已悖矣。 诗云:「君子如怒,乱庶遄沮。」承贪乱之余,不以刑辟整绝之,未有能齐壹天步,柔辑惸独者也。天地之奥区,田蚕所宜,流肥潴聚,江海陆会所凑。河北之滑、浚,山东之青、济,晋之平阳,秦之泾阳、三原,河南大梁、陈、睢、太康,东传于颖,江北淮、扬、通、泰,江南三吴滨海之区,歙,休良贾移於衣冠,福、广番舶之居僦,蜀都盐、锦,建昌番布,丽江氂密企碧所自氈金碧所自产,邕管、容、贵稻畜滞积,其他千户之邑,极於瘠薄,亦莫不有素封巨族冠其乡焉。 此盖以流金粟,通贫弱之有无,田夫畦叟,盐鲑布褐,伏腊酒浆所自给也。卒有旱涝,长史请蠲赈,卒不得报,稍需日月,道殣相望。而怀百钱,挟空券,要豪右之门,则晨户叩而夕炊举矣。故大贾富民者,国之司命也。 今吏极亡赖,然朘刻单贫,卒无厚实,抑弃而不屑,乃藉锄豪右,文致贪婪,则显名厚实之都矣。以故粟货凝滞,根柢浅薄,腾涌焦涩,贫弱孤寡佣作称贷之涂窒,而流死道左相望也。汉法:积粟多者得拜爵免罪,比文学孝秀,今纵鹰鸷攫猎之,曾不得比於偷惰苟且之游民,欲国无贫困,以折入於口口,势不得已。 故惩墨吏,纾富民,而後国可得而息也。易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阴长於下,连类遂志,刑害阴私,贪吝污鄙,偪天位而无忌,故圣人神道以示观。 退省其躬,行下言之教,成加民之治,故曰下观而化,慎所示也。明兴,家法忠质,宫庭洁清,无别馆、离宫之崇饰,龙舟、步辇、驰道旁午之游观,无置骑、飞舸、千里割鲜、铜狄花石之供,无算车、料产,均输、酒酢、香药、子母责息之利谋,观道尽矣。 而贪沿下游,极重不复者,法教不施而风俗苟简也。州县之制,以差选人者,唐、宋分畿、赤、次、雄、望、紧、上、中、下,凡九等,以分别资格,升降除擢而止。 今吏部之注府州县,分系以瘠、饶、淳、顽,进士、乙科、乡贡、任子视以除授,则将部、台、藩、臬、分司岁时、生辰、荐奖之苞苴视以厚薄,钦使往来,供亿、劳贿、车船之悉索视以苛简,而长吏之乾没其民者亦将视以裒益,胥上下之耳目交注於淳饶,而其惫可知也。 抑县垂格范,为割蜜分羹不刊之则,固授之以亡廉销耻之术迳矣。古者未命之士,食如其力,等而上之,亚於国君,位次升,禄次腆,车乘家老次备,赠答宴祭次隆。故延州投缟,子产献紵,足於己而无籍於物也。 今万户之邑,十万之都,皆古诸侯之治也。稍给禄养,不逮家臣。居禁掖,登小卿者,劣盒十口,宾客服佩之不给。郎官宂散,称子息,仰给责家,指拟差遣外除以售所贷,而子弟横乡里,尸狱讼,以仅完田庐。徒广其科目,易其升擢,博置员额,以诱其仕心。 禄入已菲,米钞又折减其什五,率天下养百官而不足,纵百官食天下而有余,此何异饥鹰以攫雉兔乎!请罢劝贪之的,革饶瘠之目。除授之别,以轻、重、边、腹差等其资色,而禄石、傔从、薪马、紵丝、公私宴答之给,授以本色而丰溢之。不率,则刑辟拟其後,而无仁恕之歉也。比国家之加惠缙绅者,下逮休废,尤为沦洽。 起废员,晋勋阶,有大庆则播为恩例。其非制科、不登五品者,宾於乡钦酒礼。而髦荒畜厚之家,迹绝金闺,犹走谒要津,窥倖庆典。清白县车者,复恬静白遗恩外。抑褫夺、靡戍,狼藉,簄脱之寒灰,晋与饮礼,终日百拜,清酒九酳,习为优戏,荣施愚目,而自好者莫不非笑之。今为之定制,诸非居任以廉最者,虽边功建言,不得与起废晋阶之科。其尤沈没之伦,遇乡饮酒,齿之下座以折辱之。而告老闲住者,买声色,教歌舞,广亭榭,不以俭率子弟,所司岁具上闻,追还封诰,齿於僇民。 帛锁终於在笥,桑榆鉴於口口,斯不肖销心而贤廉得意,亦移风振俗之一道也,学校者,国之教也,士之所步趋而进退也。比者邑置郡设,鸣琴释菜,虚器岁修,官掌故者垂老气尽,渔猎生徒。学使奖行绌劣,率一二人,视掌故郡邑之喜怒,士之诵习帖括者,固巳羔雁视之,寓目横经,则朵颐温饱。廉耻风衰,君师道丧,未有如斯之酷烈也。今即旦暮不能废隋,宋之格,而稍涤正之,尤当以行相参,定其殿最,如较文之等。 州、县之长,超乙科,廉静文弱,才下任剧者,改邑教授;郎、舍、守、令起制科者,改郡教授。晋其秩如先所任,纪其教成,以为礼曹、太常、国子、学使之选。或乡老休致者,郡邑得聘领之,为之授兼经,讲正学,考内行,辨同异,究性命。举於乡者,不通四民之旨,及因缘长吏,与闻狱讼者,学使犹得按而黜之。 以需数十年之後,廉耻厉,行检修,学术正,然後革词章,慎乡物,较隋、宋,媲庠序,虽有泛驾之士,亦戒足沈溺而正衿稜觚矣。故王者养贤以养民,口口以配天。继於其乱,先以刑禁;继於其治,终以德化。 相因小民之疾苦,则焦頳焚灼,妖怨亟起,而欲望建淳和以迓祥吉者,是孳息螟蝝而冀登嘉谷也。 离合第七 中区之间,轩辕所冶,大禹之所经维,起句注之西,迤石梯,画黄河,东逾白登,阻桑乾,复山叠嶂,界以野狐、居庸二翮之险。极东尽渝关,凭海阳。 其外乱岫荒原,丰草大泊,曾冰酷寒,毛革酪乳之乡,殊形诡嗜,以讫北维之丘。西自黄甫川阻奢延之水,度盐池,跨南河,有贺兰、燕支、车箱、雪山之险,以西极乎青海黑水,逆流而南,放乎湟,洮。 其外平沙朔野,横吹万里,间以西戎。积石而南,西倾、三危、岛栊、太白、岷、嶓、严道、越巂、峨、崃经脊地岫,峻削崩奔。其内羌、沔、大江、若、沫支流倾润乎中国。其外县絙流沙,赤土头痛,积雪夏飞之野,戒以碧目黧面翦发环耳之俗。 滇诏之西,金沙、潞江、麓川之水,羊肠盘曲,南结以护嶍、岷之塞,放特磨,界交趾,几络乎广右。其南则邕部、百粤、铁围、鬼门、狼夷高髻藤笠之族,东被而尽乎海滨。渝关以南,巨浸浮绝,潏沸渟泊,南历沭榆、之罘、瑯琊、海门、三江、舟山、雁荡、霍童、紫帽、甲子之门,罗浮、七星以柱南维。过崖、碙而西,接合浦而界以日南。其他东辽水,北开平,西瓜、沙,南哀牢、缅甸、交趾北户之乡,盖中区之余气也。 崇峦沓嶂以垣结之,沙衍茅苇以纷披之,绝壁渴涧以沟画之,瀚海尾闾以凝荡之。其中带束脉绕,搏聚约固,寒暑相剂。言语相译,形象相若,百谷相养,六畜相字,货贝相灌,百川流恶,群山荫夕以翕成乎中区之合,自然之合也。天地之气,辅其自然而循其不得已,辅其自然故合,循其不得已故离。 是故知天地之昼夜者,可与语离合之故矣。行其不得已,知其有离,不得已者抑自然之所出也。而后统以三条,分以两戒,郭景纯、僧一行、朱元晦之说由此其选焉。中区之形,首建乎西北而穷乎东南,支山自主,支水自戒,文武自俗,阨塞自理。 大河中画,北燥南润。火故润之,水故燥之,天地所以节阴阳也,而遂有不相需之时,以成南北。河北则桑乾以南,恒山之支,历井陉、少山、黑岭、伏牛、羊头,峙以太行、王屋,穷於中条,委於河,而太行之东,淇、洹、漳、湡凑山东者,成为一区。河右则割黄流,浥秦川,南穷於褒、斜者,或稍舆山西合而离乎! 河山以东,河南则出潼、殽、嵩、少、熊耳、桐柏之山,东延成皋,南间平靖、黄土、木陵、岐岭,结为潜、霍之岳,以渐乎江,是大江之所守也。 江南则岷、峨南垂,放泸水以北,迳牂牁,出夫夷,东被衡山,以尽乎彭蠡,而上庸之北,障以武当,沿沔而西,北极武关,萦纡汉中,限以大散,南赴荆门、归峡,穷於沅、酉,江东浙岭、渐江分以太湖。 闽有武林、仙霞、杉关之隘。粤有五岭、泷水、秦城、潭中之塞。若此者,旁条畦列,亦乘天地之间气,率以为离也。间气际离,纯气际合。合气恒昼,离气恒夜。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否泰之所都也。 虽然,亦存其人焉。昔者轩辕之帝也,上承羲、炎,下被有周,敦亲贤,祚神明,建万国,树侯王,君其国,子其民,修其徼圉,差共政教,顺其竟絿,乘其合,稍其离,早为之所,而无夸大同。 然後总其奔奏,戴其正朔,徕其觐请,讲其婚姻,缔其盟会,系以牧伯,纠以州长,甥舅相若,死丧相闻,水旱相周,兵戎相卫,仕宦羁旅往来,富贵相为出入,名系一统,而实存四国。 此三、五之代寓涣散於纠缠,存天地之纯气而戒其割裂,故气应以正而天报以合,数千年之间,中区之内訚訚如也。秦、汉以降,东南壹尉,西北均候,缀万国於一人之襟,而又开河西,通瓯骆,郡朱崖,县滇笮,其合也泰焉。物不可以久合,故河山条派奇杰分背之气,率数百年而一离。建安以後,裂为七八而离为三。 太康合之,未百年而又离,播为十六。宇文、高氏稍合,而别於江左者终离为三。开皇合之,未三十年而又离,以逮乎武德而後,合者几三百年。天宝乱而河北小离,广明乱而并晋、大梁,幽镇、吴越、闽广、荆湖、两川之草据者不胜离也。雍熙合之而燕、云终离,末二百年而卒离为二。鞑靼驱除其离,以授其合於洪武。 祥兴以後,中区之气,永合於兹者四百载矣。是故合极而乱,乱极而离,离极而又合,合而後圣人作焉。受命定符,握枢表正,以凝保中区之太和,自然之节,不得已之数也,天且弗能违,而况於人乎!故太史儋曰:「始秦与周合而离,离五百岁而复合,合七十余岁而霸王者出焉。」终南、汧、渭之交,周、秦之先所合处也。平王东迁,弃其故地。秦阻殽、函,东西并峙。 其后守府仅存,四伯迭起,不能复问丰、镐之王迹,迄於战国,瓜分瓦解,而河山以东仅敌一秦者,东西相离之大致也。故三川并而天下一,驱除尽而汉祖兴。由此言之,离合之际,非深识者不测其旨矣。 夫三、五而降,其得姓授氏,为冠盖之族,或稍陵夷衰微,迁徙幕占,南屯北戍,逮为殊俗者,其始皆数姓之胤胄矣。精脉嬗演,筋肉同抵,姻亚僚寀,欢若臂腋。迨其涣散,不可寻忆,则有兄弟互斗於原野,甥舅各畜其弋铤,血肉狼藉,巴吞鸩禁,此非惨心痛髓之事,而天地之所深悼哉!然而闻其害气,则姑且听之,行其不得已。 尤惧其坏溃而无以救其孑遗,则原坂以阻之,江河以堑之,金铁、粟米、盐卤、皮革散其产以资之,贤豪财勇各君其地、帅其师以长之。 是故合者圣人之德也,离者贤人之功也。今戒其或离而求致其功,所以因条戒,络地脉,靳天宝,采物杰,因民志,建规抚者,无庸褒耳经维而蔽目规尽矣。南条之纪,不得熊耳、冥阨、寿春,不足於守。 江汉之纪,不得荆门、上庸、襄阳、舒、皖、濡须,不足於守。坤维之纪,不得武都、天水、仇池、陈仓,不足於守。武林放海,余气也,不阻太湖,不足於守。五岭穷於蛮中,余气也,不左洞庭,右彭蠡,不足於守。 用文之国,士马佻脃,数战以逞,魄浸耀、气浸衰而不知,因长以攻瑕者,不足於守。珍先王之典器,葆其训物,崇廉耻,敬臣民,厉风轨,敌苛虐,武健以邀辅皇天,而故反其道,谐於霸夷者,不足於守。 鱼盐、秔稻、锦绮、玑象,宅其地,登其盈,以争长靡丽,嬉荡民心而弱败之,不足於守。不制其臣,不珍其实,盗窃偷步,祸发堂廉,授敌间而乘之;或惩其道,上猜下离,自弃其辅,偏一於此,不足於守。 此十一不守者,贤者所必鉴也。故地有必争,天有必顺,气有必养,谊有必正,道有必反,物有必惜,权有必谨,辅有必强。取必八术以遂其功,所以慭爱余民,救害气於十一,抑可以为百年之谋矣。 诗曰:「既顺乃宣,而无永吧」,顺民之离逷,以经其畛畔,遏救残刘,消弭啼怨,公刘之听以延天笃也。 或曰:天地之数,或三或五,三百年而小变,千五百年而大变。由轩辕迄桀千五百年,禅让之消,放伐变之。由成汤迄汉千五百年,封建之消,离合变之。由汉迄乎祥兴千五百年,离合之消,纯杂变之。 纯以绍合,杂以绍离。纯从同,杂乱异。同类主中国,口口口口口,各往其复,各泰其否。然则授天命以振三维者,非奖掖中区,宰制清刚,作智勇之助,骁悍硗駮之气,固不能早绝纯杂之消,反之於太古轩辕之治,后之治也而无所俟焉。呜呼!非察消息,通昼夜,范围天地而不过者,又恶足以观其化哉! 序论第八 述古继天而王者,本轩辕之治,建黄中,拒间气殊类之灾,扶长中夏以尽其材,治道该矣。客曰,昔者夫子惩祸乱,表殷忧,明王道,作春秋。後儒绍隆其说,董、胡为尤焉,莫不正道谊,绌权谋。 今子所撰,或异於是,功力以为固,法禁以为措,苟穷诸理,抑衍而论其数。虽复称仁义,重德化,引性命,探天地之素,恐乖异乎春秋之度也! 曰,何为其然也?民之初生,自纪其群,远其害沴,摈其口口,统建维君。故仁以自爱其类,义以自制其伦,强干自辅,所以凝黄中之絪缊也。 今族类之不能自固,而何他仁义之云云也哉!客曰,宰制所谟,以贻无疆,固当通其变而不滞其常。汉起西京,中兴洛阳,子之所制,定燕蓟为会同之邦,不已固与?曰,王者相阴阳,定风雨,建之邦畿,为宰治主,亦莫不用气之厚而固自然之宇也。 是故羲、农之都,或陈或鲁。平阳、蒲坂、安邑、耿、相,凭河东北,以为安处。长安、洛阳、大梁之土,后王宅之,数百年之下而后地力衰歇,渐以薄卤。今燕蓟之宅,受命而兴者,女直、鞑靼曾不足於称数。 永乐定鼎,始建九五,水土未薄,天气翕聚,天子守边,四方来辅。后之所宅,固当踵迹灵区,以光赞我成祖也。客曰,贤哲制未乱,庸愚谋已然,立说之大凡也。今子所撰,陈於数十年之前,可以救而保其坚;方兹陆沈,口口忽其斩焉,过述先事之失,为期忌愆,子所谓失鱼而求筌也。曰,孔子著春秋,定、哀之间多微辞。 言之当时,世莫我知。聊忾寤而陈之,且亦以劝进於来兹也。昔在承平,祸乱未臻,法祖从王,是为俊民。虽痛哭流涕以将其过计,进不效其言,而退必灾其身矣。天下师师,谁别玉珉,荏苒首解,大命以沦。 於是哀其所败,原其所剧,始於嬴秦,沿於赵宋,以自毁其极,推初弱丧,具有伦脊。故哀怨繁心,於邑填膈,矫其所自失,以返轩辕之区画。 延首圣明,中邦作辟,行其教,削其辟,以藩扦中区,而终远口口,则形质消陨,灵爽亦为之悦怿矣。 岁德在丙,火运宣也。斗建维辰,春气全也。文明以应,窃承天也。太原之系,世胄緜也。为汉大行,忠效捐也。悲懑穷愁,退论旃也。明明我后,逖播迁也。俟之方将,须永年也。黄书之所以传也,意在斯乎! 春秋 即春秋之世,沿夏、商,循西周,极七国,放秦、汉。源流所自,合离之势,盛衰之迹,本王道之通塞,堙邪说之利害,旁引兵略,画地形,订国是,粗陈其得失。 问者曰:“董生有言,‘天不变,道亦不变’。谓道之不变,是也;谓世之不变,不得也。以世言道,世变,道不得垫。率子之所论,以治秦、汉以降之天下,可乎?”答曰:“奚为其不可也!后世之变,纷纭诡谲,莫循其故,以要言之,废封建,置郡县,其大端已。汉之七国,晋之八王,非齐、郑、宋、鲁也。曹、袁之争,马、刘、萧、陈之夺,魏博、平卢、淮西、泽潞、淄青之据,非桓、文、襄、穆也。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拓跋、耶律、完颜之僭,非荆、吴、徐、越也。天子以一人守天下,盗贼以猝起争天子,推其所以殊治,封建之废尽之矣。郡县变,天下之势接迹而变,以古治今,议者之所訹也。” “虽然,一王之臣有合离焉,一姓之主有盛衰焉。王道之塞,得其意者通之也;邪说之害,弃其利者远之也;兵略之诡,从其正者常之也。地无异形,国无两是。故曰不知《春秋》之义者,守经事而不知宜,遭变事而不知权。知其义,酌其理,纲之以天道,即之以人心,揣其所以失,达其所以异,正之以人禽之辨,防之以君臣之制,策之以补救之宜。世论者,非直一世之论也。治不一君均乎治,乱不一族均乎乱。莅广土、抚众民而不缺;匹夫行于家,幽人潜于野,知进退、审存亡而不溢。观诸天下,揆诸心,即今日以印合乎春秋之世而不疑。《诗》曰:‘鱼在于渚,或潜在渊。’谓其流行而一致也。” 《史鉴》春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隐公九论 一 《春秋》有大义,有微言。义也者,以治事也;言也者,以显义也。非事无义,非义无显,斯以文成数万而无余辞。若夫言可立义,而义非事有,则以意生言而附之以事。强天下以传心,心亦终不可得而传。 盖说《春秋》者之所附也。《春秋》之书“元年”,非有义也。事不足以载义,义亦不得而强附之。凡数之立,以目言之则二继一;以序言之则二继初。目以相并而彼此列,序以相承而先后贯,其理别矣。故《易》言“初”言“二”以达于“上”,《春秋》书“元”书“二”以迄于终。《乾》始不可言“九一”,《春秋》不可言“一年”也。 乃为之言曰:元,仁也,《乾》之资始,《坤》之资生者也。夫《乾》之资始,《坤》之资生,仁也。 惟仁以始,惟仁以终,故曰“乃统天”。统天者,统天之所有进,而六位时成一元矣。浸令天之以“元”始,以“亨”“利”中,以“贞”终,则始无“贞”而终无“元”。 俯仰以观天地之化,曾是各有畛而不相贯乎?故夫人君之以仁体元也,自践阼之初迄顾命之顷,无异致也。初年而元,将二年而不元矣,其将取法于“亨”乎? 而体仁长成人之德,岂一年而竟乎?志学之事,在谨于始;凝道之功,必慎于终。 故曰: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天以仁覆,地以仁载,历终如始,而大始者不匮。故春夏生而亦有其杀,秋冬杀而固有其生。有序成,无特用也。 仅然以始居仁而莫统其后,则亨者倚于文,利者倚于惠,贞者倚于谅矣。呜呼,为此说者之强言立义而强义附事,夫君子不如其已之也! 二 无一时之宜,不足以陷愚人,无大义之托,不足以成忍人。是以君子恶佞,恐其乱义也。因时而适宜,舍小以成大,皆义说也。陷隐公于愚者,必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成郑庄之忍者,必曰祸在宗社,兄弟为小。 持之一日,协之众口,而谓不然者鲜矣。微子非不谂纣之足以亡,而去之若惊,亦以人臣无将耳。舜不以忍试之象,顾封之而且以弭其奸。故义者,先揆于己,次揆于物,不以己徇物,则制物之义由己立矣。 故曰义内也,非袭取而可无馁也。义在内,故外无权。以心生义,以义从心,佞者之义说乃悯默而不敢试于前。鲁、郑之君怵于利深矣,恶足语此。 利贼义,佞乃乘之而大祸起,可但已哉! 三 子之于父母,天也,可自致者无不致,而有其不能致者,不得以求己之道求亲也。故事父母以谏,而有所不谏。墨胎君之于叔齐,帝乙之于纣,鲁惠公之于轨,屈道以徇爱,宗臣之所必违,廷臣之所必争,天下后世之所必摘,而伯夷、微子之与隐公,道不得而兴。 夫以亲之有大恶而己不得与,其存也不谏,其没也不违,则人子固有所忌而不敢致者矣,身在故也。身固轻于亲,则捐身以从亲;事亲立身,皆身事也,则诚身以顺亲。故曰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谷梁子欲隐公之据其位,以为正亲之道,失其所事亲之身,而道圮久矣。孝子之立身,亲之得失且姑置之,而况其他乎! 四 隐公无可立之义,则可以摄;隐公固有可立之义,则不得复为摄矣。不得为摄,故隐公之立为争国,《春秋》必绌其乱;不得为摄,则桓公之立为弑君,故《春秋》必目其贼。周公无嗣周之义,是以摄而不惭。微子有元子之尊,是以去而不恤。别嫌明微,而后义喻于心。 五 夫妇之道,从以为顺,别以为正。从而不弛其别,别而不悖其从,履正而行顺矣。从者天也,天以合为德,使人殊于草木之无情也。别者人也,人以辨为纪,人之殊于鸟兽之非性者也。生而从者,妇之顺;生而别者,夫之正。逮其没矣,孝子慈孙为合而从之,以敦亲也。 合而从之,必辨而别之,以致尊也。不辨无别,一之相从,则是为其生之相合也。以情而徇之,而性?矣。夫孝子慈孙以道尊亲,而岂其然哉!故曰合葬非古也。古之为墓者,丈夫从于丈夫之党,以其昭穆而祔于王父;妇人从于妇人之党,以其昭穆而祔于王姑。崇别者,使之居正以终。所谓以道事亲,而尊之者至矣。 母之丧服替于父,父在则不得伸其尊,其葬合矣,则将等夷之而无所替邪?抑使之相就而故替之邪?无使相就而故替之,斯以义制礼,而尊其母者可伸。故丧有异服,而葬无异制,别则得以伸恩也。 且夫祔庙之礼,衬于王姑而弗同寝,厚其别也至矣。别之既厚,乃可合之以敦亲。故有事则告配而合食。合食者亲之也,告配而后合,则以示夫合之者子孙之义,非先人之志欲,尊亲之义,并行不悖矣。夫祭者以享神也,葬者以藏形也。神肇性,形开情,性率道而尤不苟从,情统欲而且使无别,是为导谀之子孙,不能以性事亲而爱以姑息也,故曰合葬非古也。 古道替,礼意湮,私欲横行,天理不复,乃有如宋人之制:皇后先薨,则留葬以俟山陵之合。此夫以婉昵之情处其君亲,不孝之尤。而说《春秋》者且以为古。张氏洽。邪说殄行,嘻,亦甚矣!殡非殡,葬非葬,乖死者归藏之期,而悬拟生者之旦夕同处,何不仁也! 君子以性治情,则情顺而性正,视其亲犹己也,视其亲之亡犹存也,则何事此婉昵者为哉! 隐夫人子氏薨,而不书葬,著恩礼之不逮焉尔。隐公之为君,大夫卒而不视小敛,夫人薨而替其葬,《春秋》以为已薄,著其事而义自见也。 《谷梁》谓“夫人之义从君者也”,夫生从君,而死从王姑,礼别而义殊矣。一而无辨,此恶知礼意哉! 六 义之制在心,如利斧之析,可否破而无有萦迴其间者也。故以让制者远避于受,泰伯、虞仲是已。以摄制者不疑而让摄,舜、周公是已。恶有持君父之家国,中立于辞受,退不避其荣,进不任其重,萦迴两端以交丧哉! 隐公之可有国,与其不可有国,一惟制之审耳。其不可有,即其可有而欲不有,则如泰伯、虞仲,离之千里,而兴废之故不再与闻,可矣。如其可有,则固有之,居大位,守大器,握大魁,流放窜殛惟所施;定宗礼,翦商、奄,诛二叔,唯所用义不得复听之他人矣。 今所不避者荣也,所不任者重也。公子豫不告而伐卫,行矣;公子翚固请而伐郑,行矣;先期而伐宋,从之矣。乃若曰吾摄也,弗执焉以自任可也。以君父之国家,倒权而授之臣下,而鲁公室之不有威福自此而始,岂徒丧其身之足以偿责乎?嗟乎,于肃愍之不免于祸,天也,人已尽矣。持大制而行乎不中正之途,荏苒逡巡,祸固不可避,而咎随之矣。《易》曰:“过涉灭顶,凶,无咎。”君子之免于咎也,灭顶之不恤,而况其他乎! 七 “卫人杀州吁于濮。”大词也。大卫人之杀,而天下固不能难也。当时之蠹法者,莫甚于弑君之贼,与于会则不复讨。大国之不能讨,而国人固不敢讨矣。宋、鲁、陈、蔡俨然以友邦之礼礼州吁,厚树之兵而张威于外,乃卫人之杀之如蹑逸豚、如逐失穴之虺而无难也。故奉大义以行所得为,习俗不能违,强援不能争,已成之势不能掣。《春秋》大卫人之杀州吁,而天下无不可为之义矣。 八 “庚寅我入祊。”幸词也。“辛未取郜。辛巳取防。”重幸词也。人归之则必入之,而犹矜言庚寅我入之,幸此日之遂得有夫祊,故曰幸词。与人伐国,己独得地,辛未有所取焉,辛巳有所取焉,故曰重幸词也。 非《春秋》之幸之也,鲁幸之也。鲁幸之,而为之幸词,所以达小人侥幸之情也。 王充曰:“君子有不幸而无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幸之所成,必不徒然。非我所必得,而一日得之,得之不已,而他日又得之,岂人之愚而己之独幸哉? 鲁之为利取也,成于郑之亢周也,成乎齐之图伯也。郑有凌蔑君父之恶,而鲁分其恶;齐得郑以成其势,而鲁因成之。终春秋之世,鲁以懿亲元侯,驱役于齐、晋、楚、吴,而不能自振以弥缝王室,自此始矣。 幸之所成,咎之所启,可弗畏哉!长孙无忌以宝赂而族灭于武氏,李德裕以美官而见制于宗闵,要终而言之,小人之幸又奚足以为幸! 九 鲁没于利,惟郑指而趋合于齐,愚矣。乃郑何为者?以利贸鲁而为齐驱也。故鲁愚而郑不独智。 夫愚者恒自智也。鲁曰:“合于齐,非吾病也,而三得邑,是坐获也。”鲁智则愚将在郑,郑智其出鲁下乎? 乃郑抑曰:“祊非我利也,既授之鲁,入之矣,其能终利我许田乎?若郜、防者,他人之失,他人之得,而徒为吾贸也。且鲁既收之于郜、防,则不得复收之许。是以二邑易一国也。”故齐以许让鲁,而鲁不敢有,迨于兼许,而郑之自智也效矣。 故之三国者,惟齐为若不智,取之宋则鲁有之矣,取之许则郑有之矣。孰知齐之不捷于自智者,其智狡乎! 以齐之智,行之以义,其可王也。虽然,齐之取偿于二国者,又在纪也。鲁欲合郑救纪而不能,齐制之矣。故之三国者,狎相没于利,而得之益缓,利之益大,据之益安。故曰“小人喻于利”,惟齐独尔。 桓公十四论 一 有质以生文,有文以立质。质者,人事之资也。质生文者,后质而生既有资矣,则文居可损可益之间,宁无益也?文立质者,即以其文为质,而以为人事资于此而废文,是废质而事不立矣。古之帝王于质文之间,有益焉有损焉者,后质之文也;有益焉则不可损焉者,因文之质也,汉建元之建年号是已。 古者编年而无号,非欲损之,未益而已矣。未益则文既不生,质亦不立。质之未立,事亦无资,故有待于益,无可必损。拘者执古之未益以为必损,不亦过乎? 古者封建以公天下,天子、诸侯各编年,而不一其系,则不得殊号以裂天之岁月。然而天子为天下王,夷其编年无殊于诸侯,其犹未之备邪? 夫年以纪时,时以缀事,事以立程。编年而建之号,岂徒文哉!绌陟之所课,出纳之所要,要质之所剂,功罪之所积,刑名之所折,覆按之所稽,皆系此矣。 以日为程,则今之朔乱于去月之初;以月为程,则今之正乱于往岁之正。朔穷于三十,甲子穷于六十,月穷于十二。故以年冠月,以月冠日,而后记差可久,行差可远。然其以年编也,以甲子纪,则亦穷于六十。 以君之初终纪,而久者五六十年,下逮十年,或四三年,抑或逾年而易,则今兹之元抑乱于先君之元,奸者伏奸,讼者积讼;即莫之奸讼,而心目之眩,亦府史之不给也。故编年以资用,莫如建号之宜,简而文也。 不知者以为文,知其得失者以为质也。号建,而前之千岁,后之千岁,月日之所系,事之所起止,源流之所因革,若发就栉,一彼一此不纷矣;若珠就贯,一上一下相承矣。乃为之忧曰:“历世无穷,而美名有尽。” 信美名之有尽也,不审而同于往代,其以视诸数十年间,元年沓至而无可别白者,不犹愈乎? 今天下一而郡国合,文籍繁而舞法者滋。浸令删去名号,互混相仍,启其疑端,引其奸罅,即有察吏,然后从而刑之,刑愈繁而变愈甚矣。 迩之不记,何以及久?近之不行,何以致远?无已,而以先君之谥号冠诸其上,则鬻驴之券,判淫之牍,皆载九庙之声灵于其上,不已辱乎?审乎文质经纬之妙以知变通,不以《春秋》编年之法例后世也。 二 建号之义,表以德,是寓箴也;贞观、大中、正德之类。纪以功,是建威也;建武、建隆、洪武之类。 崇以瑞,是钦天也,天子有善,让于天之义也;元鼎、神爵、崇祯之类。承以先,是广孝也;绍圣、延佑之类。期以休,是同民也;太康、至治、成化之类。 皆文之不害者也。其诸不可者,倡异教,乾封、如意、久视之类。私福祉,长寿、崇庆、万历之类。于道非宜,固人主之所宜戒。尤非法者,奄有祖号而不让,蒙古再称至元。大臣易位而辄改,宋易宰执则改元。 与夫瑞应非典,拘忌灾祥,数改不已,如胡氏所讥,记注繁而莫之胜载,斯实为建号之蠹。 虽然,噎不可以废食,盗跖之“分均”“出后”不可以废仁义,遽以作俑之咎汉武,奚可哉? 三 利害之所生,先事而知者,或以理,或以势。势之可以利,势之可以害,慧者知之,不待智也。智者察理,慧者觉势。势之所知观于月,理之所知观于火。 庄周曰:“月固不胜火。”几于道之言也。观于月,虽远而无固明;观于火,虽近而有适照。有适照者有适守,无固明者无固心。是以虽或知之,不能择之;虽或择之,不能执之。郑庄公之知是已。 慧足以知父兄之不能供亿,母弟之不能协和,不足以有许,而犹姑有许也。慧足以知覆亡之不暇,许之不能固有,而欲乘人之乱,以贪许田之易也。逮其身死国乱,许不能有,而许田亦为鲁复矣。《诗》称“居常与许”。 则徒丧祊而成人之篡,何为者哉?夫慧足知之,力不足以守之,而终于乱,月火之喻征矣。 胜欲者,理也,非势之能也。理者固有也,势者非适然也。以势为必然,然而有不然者存焉。晋献之无道,有子之不宁,而霍、魏、虞、虢且安然寝处之矣。 是则有弟而不能协和,或可以有他人之土宇者,势之有也。齐桓以丧乱之余,抚有齐国姜氏之子孙,且失其序,而谭遂终入其版章矣。则新邑虢、桧之子孙,或可以有他人之土宇者,势之有也。 故势者一然而一弗然,有可照而无适照,则有其明而无其固明,恃此之知以胜朵颐之大欲,不亦难乎!是故大智者以理为势,以势从理,奉理以治欲而不动于恶。夫苟知之,必允蹈之,则有天下而不与,推之天下而可行。 四 天地之大德曰生,而亲亲之仁出;圣人之大宝曰位,而尊尊之义立。斯二者同出而异建,异建则并行,同出则不悖,并行不悖而仁义合矣。嫡妾之分,尊尊之义也;庶子君而崇其所出,亲亲之仁也。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何为其不可哉?所不可者,夫以子故宠妾而使埒于嫡也,是以欲败礼而自弃其尊。故惠公不可以夫人之礼礼仲子,光武不得以阴后之贵贵东海。若僖之于成风,昭之于齐归,汉哀之于傅氏,先君无匹嫡之愆,而嗣子有推尊之义,何为其不可哉?夫不可以嫡道加之妾,子则可以己贵致之亲,义之正,仁之推也。 若夫子以己贵加母而有不可者,则惟伉君母以俱隆而蔑君母也。禘于太庙,致成风为夫人,则已伉矣。君母祔于祖姑而配食于考庙,则尊伸矣。妾母别宫以祀,不祔不配,而加以夫人之号,亦何为其不可哉?土无二王,而太王、王季可并世而与帝乙同其王称;君无二后,君母、妾母亦可并世而同其殊号,一也。不祔不配,而义正矣,尊以徽称,而仁推矣。岂相悖邪? 或为之疑曰:人子不以非所得者加之于亲为孝。妾母而称夫人,非所得也,加之于亲,非仁矣。且庶子之嗣立,受爵于天子,受国于先君,非己所私也。 序天之秩,守天之位,而以私恩奉其所生,非义矣。夫非所得者,亲之不可得,抑己之不可得也。亲不可得,己可得之,则犹亲得之矣。苟以为亲所未有,概不可加也,则天子之养,诸侯且不得并,鲁有四饭,僭莫大焉,而况于匹夫?然且舜以天下养瞽瞍,而备物之养,下逮于食力之庶人,徒为瞽瞍之应得而加之无疑与? 抑且曰:养者贱也,名者贵也,养可移而名不可假也。审然,则舜徒以所贱者事亲邪?备物之养,非以为物也,己所得有,不敢俭于其亲焉耳。 天下者,固非己之私养也。举天下之公养以致其私恩,移天下之公尊以伸其私敬,何为其不可哉? 所不可者,臣伉君而蔑君,妾伉嫡而蔑嫡。呴呴之仁,亏义者也。仁推而义无不正也,则君子何疑焉!故献皇之加帝号,尽孝者所必伸也。崇庙号,加十六字之谥,跻诸武庙之上,则导谀之臣为之也。君臣之分,嫡妾之等,父母之恩,三者酌而成乎追尊之礼,达于士大夫,而无殊于天子。《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思以为则,则不过其思而无歉于思。知礼者,达此而已矣。 五 士大夫之貤封,君母配其父以并崇,而妾母未之及也,则妻不得有其封,而移以奉妾母,妾母之封视其妻,亦与君母并尊,不以妾母为非所得也。 士大夫之封及于妾母,而况于天子与诸侯! 妇人之义,以从为正。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从之以为德也。从之以为德,则亦从之以为贵。从之以为德者,无成也;从之以为贵者,有终也。 无成有终,地道也,但有所从,不必均从。故王姬下嫁,车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从父贵,不系夫矣。 王后之归,在家则称女,在途则称后,从夫贵,不系父矣。庶子之母,君母薨而祔,己得以别庙而称夫人,从子贵,不系夫,又何为其不可哉? 君与君母存,妾有所从,子不得尸其从。故庶子不得为其母服,从君从嫡也。君薨,庶子嗣立,妾母无从而从子,故得以有夫人之祀于别宫,夫死从子之义也。 故公羊子曰:“母以子贵,顺也。” 以从乎子,子可致尊也,非夫所得制也。以嫡妻从乎君,君不可舍所从者而别受从也。君不受其从,故妾失其贱,道同出而异建。道在子,不系先君矣。 六 宋殇之弑,冯为之也。孔父者,穆公之所属与夷者也。故孔父生而存,则不可得而弑。知然,则“民不堪命”之辞,华督之以为弑名,目送孔父之妻,若曰:此可袭而虏焉尔。祸不发于冯,督亦安敢生其心而利此哉!督之弑,冯主之;冯之篡,郑成之也。 春秋之前,宋、郑固不协矣。郑外挟齐、内挟冯以制宋,而宋始不能与郑竞。外挟齐,而瓦屋之盟,齐犹合宋。内挟冯,而阴饵华督以蚀之于肺腑,于是乎宋之生命悬于郑之股掌,而宋殇、孔父其何以堪? 故有相敌之势者,莫患乎授之以挟。虮虱在楚而韩敝,异人在秦而楚敝,刘休道在魏而齐敝。萧詧在周而梁敝。是穆公之居冯于郑,假利器于敌以自伐,虽欲守殷之家法,一及一世,以见先君于地下,庸可得哉! 夫业不欲弃先德,而传之与夷,则开诚布公,置冯于与夷之手,授之禄位,以定臣主之分。冯其贤邪?殷之子孙,有服在廷,以奉家法者,皆冯师也;冯而不肖邪?是国之蟊贼,家之荑稗,废置生杀,一听之殇公,而又何恤也?投之仇雠之怀而导以戕贼,穆公于是乎不智矣。 其将畏与夷之猜,而树之劲敌以为援,则天理人欲杂糅以共图一事,疑忌之心先之自我,无问人矣。 故冯不出,则与夷制冯;冯出,则冯制与夷。诸葛之为刘琦谋者,此而已矣。曹操不南下,刘备不走,琦且为备用以成取琮之势矣。亮挟纵横之术以为备计,犹之可也,穆公用此以行其义举,不亦悖乎? 七 刘敞之言曰:“《春秋》诛意。”虽然,有辨。置意而徒诛事,则敝也愚;诛意而释当事者,则敝也诐。故与夷之弑,冯意也,而《春秋》目言之曰“督弑其君”。 假令以督大逆之辜,加坐于冯,则怀意者诛,而推刃者免,又奚当哉! 非冯则督无弑心,非督则冯无弑械。冯无弑械,终不成其弑矣;督无弑心,有冯而弑心生焉。冯可以生其心,而生心者固督之心也。则冯有心而无械,督有械而亦有心,宁纵冯也,督不可纵矣。且夫冯怀争国之志,而忘先君以妒昆弟,信为恶矣。然其恶也,有托而恶者也。殇一君也,冯一君也,在彼,在此,一也。 徒攘诸彼以与此,憯不畏天,暋不畏王,杀一君,置一君,惟其好恶,如薙草以植木,而冀食其利然,且自诩曰吾犹是戴君也,而篡弑之祸昌矣。君子操大法,惩大恶,已大乱,与其诛意以快一时之钩距,无宁按事以定万世之典型。故奸民不畏深文之吏而畏守律之官,《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惟其法而已矣。 一求之意,以致擿发之长,大猾元憝且饰意相逃而莫之服,欲其惧,也难哉! 八 未修《春秋》,则曰“陈恒执其君置于舒州”,《春秋》修之,则以“自奔”为文。以“自奔”为文者,存君臣之体,不使大夫得逐其君也。至于弑,则目言之而无隐辞。 无隐辞者,恶之著,不可得而隐也。逐与弑,其恶一尔。君之见逐与见弑,不成乎君者,亦无别也。有弑甚于逐者,亦有逐甚于弑者。可逐而犹弑,弑忍于逐也;以为不足弑而逐之,逐恶于弑也。彼既以为不足弑矣,而抑立逐之之文,使之得逐,则既末减于弑君之辜,而徒张其势也。不可以训,抑不足以惩,故目言弑而不恤。 君臣之体裂,悼其君以不逭其贼也,隐其逐而不正首恶之名,重其君以不授之势也。呜呼,圣人之权衡精矣。胥天下而无敢弑其君者,则又孰敢逐其君哉?彼夫敢逐其君者,皆挟可弑以临之也。刘裕、萧道成已篡而必弑,赵匡义先弑而后敢篡。弑祸止,则不臣之心有畏而不发。治其弑,无治其逐,无治其逐,故专责之君。 九 子曰:“行夏之时。”言王者受命创制,必革周历而从夏,则周历之失也久矣。故善治历者,因天之理;乱七政者,因人之数。日食而言朔不言日,食既朔也;言日不言朔,食晦日也。夫日月之合,何以知其合哉? 毋抑以食知之。置朔于食之前,置朔于食之后,其以何者为朔哉?曾不之正,而相承以误者数百年,周历乱矣。故曰“夏数得天”,言周历之不得天也。 不得天,胡以历为?夫周历之所以乱者,尊人之数而屈天之理也。尊数而屈天,侮天者也。后之言历者,或以律,或以易,迁天以就其八十一、四十九之数,而朔有非天朔者积。朔非天朔,而闰之非天闰者抑积矣。 呜呼!天之理固一贯也,然岂滞形滞数而无参差互成之妙哉!区区得一隅之法象,举凡天下之理数悉以此而范之,天且从其私意而不得以伸其固然,而况于人事之与物理?故曰:所恶于执一者,为其贼道也。 十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夫妇,伦之始也。乃既成乎有矣,而人之行乎此伦也,父子之仁,性也;君臣之义、夫妇之礼,道也。道率性而成乎性之用,则天理人欲并行其间以听修道者,非犹夫父子之一乎性矣。君臣之间有利焉,夫妇之间有情焉。 是以修道者正其义,以明夫不谋利也;崇其礼,以明夫不狎情也。阳者,质与也;阴者,质求也。称其质,以俾阴求而阳与,则阴以情动,以利往,而不保其贞。故阳任与而且任夫求。阳虽求而刚者之贞不失,是以大正。故君下贤以为义,夫逆妇以为礼。酌刚者之可使求而以崇阴之耻,圣人之以裁成天地之宜者,大矣哉! 夫亲迎之义而既然矣,一乎礼以正情,情无可过也。自然之情且勿使过,而况于不情者之以利赖干之者乎? 情之所不及,以旁出而侈于恶者,曰权,曰利,曰好逸而惮劳。此三者以蚀情,而于性为尤贼。 既正情而崇以礼矣,而又以爵之尊卑,则趋于权也;以国之大小,则汩于利也;以道里之远迩,则姑用于逸而惮于劳也。此三者,情之尤劣者也。 挟贵以权,挟富以利,挟惮远而偷安,其以视阴阳必感之情为孰重乎?而以此为礼,则是遏于所感而通之于妄,唯小人之彝伦者为然,而岂礼哉! 逆之于馆者,为天子言也。诸侯不敢以女故致天子,而就近以授女焉。且率土而皆天子之土,惟所命之而即为诸侯之居,则命之以馆,而馆即诸侯之庙也。 故逆之于馆,可也;逆之于境,未之前闻也。逆者必有所授,迎之于境,必有授于境者,是齐侯送姜氏于罐为得礼矣。乃《春秋》之书曰:“公会齐侯于罐。”不正其亲迎之文,是不与逆之于罐也。不与逆则不与送,不与送则逆之于境者将无所授受,若相遭于逆旅而以之归,又岂非野合邪?故逆女必亲,亲必于国。 爵之尊卑,国之大小,道之远近,一也。崇礼以替欲,伸道以抑权,率义而忘利,求心之安而不恤其劳,阳道也,刚之贞也,健之行也,道在求而彼皆轻矣。 十一 《春秋》之记纪事,为词也悉,所以悯纪也。纪之求免于亡,其道尽矣。齐以九世之仇为名,而所挟者取威辟土之心,以远交郑而近攻纪,将内自广而外求诸侯,则虽以太王当之而亦莫之免。 春秋之诸侯,安其危而益取幸焉,未有能并命尽力以忧其亡者,而纪能忧之。即或忧其亡,而亦旁睨强大,妄布腹心,舍虎就狼,以幸旦夕之安,未有归宗国,请王命,恃大正以敌强暴,而纪复能之。 王不可恃,不得已而战,战而犹足一胜也,则其上下之同力,亦可知已。战不可继,抑又不得已而与之讲,周旋万一,垂亡而犹存者且二十余年,非齐力之有待也,纪之祈天而请命者力未竭也。不幸而居强齐之左右,不幸而当齐之将西事中国,以先取益于东。尤不幸而为之天子者,桓王也;不幸而为东州之望国者,鲁轨也;抑不幸而居间以司离合者,狙诈之郑也。纪之不亡何有哉! 《春秋》之义,上告天子,而纪已告矣;下诉方伯,而纪已诉矣;效死以战,而纪已胜矣;不得已而纳成,而纪已请盟矣。纪之可为者止此矣。 若曰鲁桓者非所主也,则纪又将谁主邪?以名义言,天子且不能庇其婚姻矣,桓即不篡,而齐亦何惮? 以势力言,鲁固非齐敌矣。抑将西走秦、晋,而秦、晋固不我恤;南走吴、楚,而吴、楚或应之,则又蔡之于吴也,许之于楚也,刘琨之于段氏,石晋之于契丹,赵宋之于女真、蒙古也,所谓舍虎就狼以自毙者也。 安得起质成之文王、旬宣之方召于泉下而与归哉?“四国有王,郇伯劳之。”诗人之所为悲思也。 《春秋》详纪事于始,《诗》录曹郐于终,“有同愍焉。”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圣人之情见矣。区区以成败之已事责纪者,吾抑不知其何以为纪侯谋也! 十二 周末文胜于质,往往离质以为文,礼家不审其非先王之旧,相承而为之说,于是有云:“怨不弃义,怒不废礼。”呜呼!此汉儒之所以多诐辞也。义奚出?出于心之制也;礼奚出?出于心之节也。义礼,性之德也。性凝于心,而与心为体也。与心为体,则其显诸用也,固根心以生。根心以生,则植其根而后枝叶得荣。 枝叶之荣,不能离根而别为荣;理所顺,势所畅,情所安,故荣也。是以君子以义制怨,非其义也而有弗怨;如其怨也,而怨即义。以礼节怒,非其礼也而有弗怒;如其怒也,而怒即礼。势无逆而不畅,情无拂而不安,理之所由顺乎心也。而如其怨不弃义也,则义亦不平怨矣;如其怒不废礼也,则礼亦不惩怒矣。相与并行而各自为枝叶,是荼荠其茎而华实异萼,岂理也哉? 义礼者,天理之实也;怨怒者,人情之发也。实者,实其所发;发者,发其实也。怨怒发以义礼,则始终相扶,而情协理矣。介然情动,而情为欲使,怨怒之发,离义礼以浮用而丧其实。乃既任其欲以为怨为怒,复可循义理之文以相缘饰,则夫天理者,其以为饰人欲之具与? 故知义之不可弃,则无如已其怨;知礼之不可废,则无如释其怒。弗已弗释,而以义礼挽其已滥之波,是夫天理者抑将以供人欲下流之用乎? 惟其视义礼也末,故其用怨怒也轻;其用怨怒也轻,而尤用义礼也贱。率天下以狂骛于义礼之文,而实挟横流之情欲以为主,相率以伪,而天理蔑矣。故曰义以为质,非其文也;礼之用,和为贵,非其矫也。 昨战而今相为礼,主宾之间,相矫以文,而离质以违和,于女安乎?葬之必会,伸其哀也。 诚哀之,故必会之。杀其父兄,俘其子弟,折馘其臣民而凌其君,姑相从而陨无从之涕,其果哀焉否邪?受客吊者必稽首,拜其见爱也。 死者暴骨,伤者扶病,但以一赙一赠之私恩,率死伤者之子弟匍伏就列以拜德,其果见德焉否邪?吊者含怨怒以往,受吊者含怨怒以迎之,非荡然尽失其本心者,亦孰能为此哉!故曰慝怨而友其人,君子耻之。 友且不可,而况于君父、死生之大礼,忍干之邪?韩厥之奉觞加璧,骄者之色也;栾针之摄榼承饮,诈者之术也。周衰道丧,相习乎义理之文,以巧用其骄诈,乃以居之不疑,曰:吾犹是义之执而礼之守也。 人欲有托以益肆,而天理尽亡矣。实则亡之,文犹借之,故异端则操其左券以相责曰:夫义礼者如斯而已矣!非有恤死之义,而可以赙赠为义,是白彼白,而我固无白者存也,告子之所以外义也。 业已攘臂而礼仍之,则亦业已为礼而攘臂又仍之,是忠信薄而徒为乱首也,老子之所以贱礼也。故夫子叹曰:“知德者鲜矣!”不知德而以言道,道反丧德,异端乃乘墉以攻而有余力,说《春秋》者未之思尔。 十三 《易》无定变,《春秋》无定征。《乾》之初,亦《屯》之初;《坤》之上,亦《需》之上。时异而德异,无定矣。桓之无冰,亦成之无冰,世异而验异,无定矣。无定变,可无定占。无定征,斯无定应。 无定占者,天无定象也。无定应者,天无定心也。天无定象,君子有定仪;天无定心,君子有定理。故《易》《春秋》之言天,俾人得以有事焉。知其无定,任之以无定,则废人之天,王安石之悖也;以其有定,定天之无定,则罔天之天,汉儒之凿也。 君子有定仪,则不忧变之无定象,体《乾》之行,自强不息,效《坤》之势,厚德载物,道亦博矣,而不乱也;君子有定理,则不患征之无定应,捍患御灾,侧身修行,道亦约矣,而不泥也。故君子之于灾异也,知其为天之异,人之灾而已矣。其或致之,既往而不可咎矣。 其自至也,则气之戾也,数之穷也。君之与民,民之与物,必有当之者矣。亦思其当之者,不遂其害而已矣。疑既往之有以致之而遽改之,则使一燠一寒兴于比岁,将遂一张一弛,日变迁其政事,以迎随之于杳茫。 而君无固心,吏无定守,民无适从,纲纪堕,国且敝矣。不虑其当之者之害而早为之防,则食竭无继,盗起不弭,疾疹作而无以相救相收,虽勤于忧畏,亦何补哉? 夫君子有定理,捍患御灾,侧身修行是已。遇异而惧,则省愆思过,苟有可省而可思者,无不用也。清夜之所愧怍,天之知也,无事向天而问何忒也。 遇灾而惧,则储粟省役,诘戎修备,吊死问疾,先于其事而灾无能为矣。六府之所修,五行之平也,无事向天而求其复也。故寒极无冰,气之沴也,民受之而疹作,物受之而生不昌。先事而为之备,加于素而益虔。 以其定理修人之天,则承天治人之道尽。《春秋》所以谨书灾异者,亦此焉耳。刘向父子不审,而各为异说,刻定征,以区类而变通之,天岂然哉! 刘氏有私天,而天隐于人之心矣。故君子之知天,知人之天也;君子之应天,应天之于人者也。枵然自大,以为彼玄象者不出此指纹掌图之中,多见其不知量矣。 十四 《春秋》于大恶,有如其意而书之者,有如其言而书之者。桓、宣之书即位,如其意也;天王征车于鲁,而曰“来求”,如其言也。 天子有征于侯国,而侯国名言之曰“求”,恶莫大焉。如其名言以书之,以是为不臣之尽词矣。以谓天子不宜有求,则称求以抑之,非也。天子不宜有求,抑之可尔,遂取其名而逆之,则是父苟不慈,而遂夺其父之名也,可乎?将瞽瞍杀舜,而可谓之弑矣。 圣人无已甚之心,斯无偏重之词。臣逐其君,不目言逐,而以“自奔”为文,说者以为端本而责见逐之君,固已。然以归罪于见逐之君,而顾使得全其为君,不受臣子之逐,则责之也以义,全之也以道。 故曰:非圣人不能修《春秋》。道义双措,不偏之谓也。取柔巽卑屈之词,加诸人伦之最重者,若一失道,而不妨为诸侯之仆妾,斯不亦过为已甚乎? 且周之有征于鲁,皆非无厌之索也,求赙求金,皆丧故也。春使家父求车,三月而天王崩,其为王之不豫,有司庀丧纪之不足,以弥留之命征之也明矣。 周室东迁,王畿不足于大国之版章,诸侯职贡,旷废不修,遇死生之大故,无以成礼,弗获已而征之于懿亲,窭可知已。王畿千里,足以充费,安得此太平黼黻之言以责寄位之君邪?王室之贫弱衰微也,于斯已极,且不假之以宠威,而特立丐索之名以抑之,是《春秋》且为乱史矣。故曰“求”者,厚诛鲁以悼周也。 鲁不名言之曰“求”,《春秋》不立“来求”之文矣;鲁人名言之曰“求”,而《春秋》为改正以隐之,则鲁恶不显,将无俾大不臣之鲁,同于召王之晋,为有可原,而故为曲全也乎?达斯旨也,则《菀柳》之诗,登于变《雅》,亦以悯周而著诸侯之不臣也。“上帝甚蹈,无自瘵焉。”为斯言者,岂犹有人之心也哉! 庄公九论 一 处非常之变,行非常之事,不揆其本,欲正其末,与于乱而已矣。藉令以唐中宗之为君,张柬之之为相,遽以废武后而推之刃,尚得有人理也哉?《春秋》书“夫人孙于齐”,听其奔焉,圣人不得已之辞也。 武后之祸大,文姜之痛深。逸宗社之贼,非君也;置弑父之仇,非子也。非子之疚甚于非君,文姜之痛深于武后,而祸亦大矣。圣人不得已而听文姜之奔,论者乃欲甘心快意,而不听武后之自毙邪? 假令曰:讨宗社之贼,义也,奉义则可以掩恩。乃夫义者,岂夫人一旦奉之,而遂以无咎于天人也乎?使然,则以义袭而取之,而已无馁矣。 夫惟义生气,以行乎非常而无所馁,固非一旦之义声为之也。自正不恒,遽以正人,施之臣民且灭裂焉,而况其母乎!不得已而听其奔,幸其去而若不返,《春秋》之为庄公计者止此矣。止此,则过是而必有不得者矣。逸贼之罪,不子之诛,鲁庄以身蹈之而无可辞矣。 若夫反其本以正其末,夫固有道,而难为鲁庄君臣设也。为鲁庄之道奈何?君之贵于有臣,父之贵于有子,岂徒然哉?千乘之君,贵戚之卿翼其左右,嫡冢之子为之储贰,蕞尔失行之妇,假手与私者剚之刃而无嫌,则千乘之君犹一夫也,世子之父犹茕独也。 庄不得为桓之子,鲁人不得为桓之臣,久矣。非桓之臣子,而欲加刃于夫人,君子之所不许,亦鲁人之所不自许也。不自许者,馁故也。于泺之会,夫人逐焉,其从如水,臣子亦如水焉,则用夫贵戚之卿何为也? 有子长矣,杀其父而不忌焉,塞责于彭生,而犹俟鲁人之请焉,则用夫“出曰抚军,守曰监国”之子何为也?臣之为发蒙振落之臣,子之为几肉掌丸之子,而后诸儿之凶德、姜氏之邪心,乃以白昼行之而无所惮,《春秋》以鲁为无人也。鲁无人,而姜氏之去听之矣。 去而不返,幸矣。故为鲁庄之道者,尽孝以事其亲,自强而可以有为,则姜氏虽悍且淫,势不能成乎弑,而可无烦司寇之执。今其不然,无以尼之,如或劝之,陷乎罪而后刑之,则鲁庄者死一父而又杀一母,而人道尚有存焉者哉?抑或曰桓之从夫人以如齐,贵戚之卿无能止焉,荏苒宠禄,苟全躯命之末。姜氏齐人,窥其无能为而动于恶焉。迨祸之成,则诚欲药救而无可为矣。 若夫庄为冲人,寝膳之外,非其职也。母蛊已深,而弑出仓猝,涕泣之道无所施也,则庄公又且如之何?乃即其然,而庄当变故卒起之后,亦不得以有其生矣。 父弑矣,母陷于大辟而不可赦矣,而庄何得复以有其生?不得以有其生,而况可以有其国乎?庶兄弟之有可立,先君之祀未斩也,鲁之宗社惟天子之命,而臣民之戴己何知焉?故为庄者,惟死焉可也。 母有覆载不容之罪,而子托臣民之上,则法不得不诎,而先君之仇不得不置之矣。 庄惟死而桓之庶子立,于是按诛文姜而无嫌,《春秋》亦且不听其奔矣。母弑其君,而己立其位,以成乎保奸逸贼之道,则弑桓者非姜氏,而实子同也。 故庄公之义,惟死焉耳;中宗之义,惟终逊大位以让之太宗之子孙焉耳。文姜弑,则子同不得复为冢嗣;武后篡,则中宗不得复为天子。 之二君者,贪位忘亲,以为乱贼之怙,当国大臣废之可也。鲁人之戴同,张柬之之奉中宗,悖矣! 虽然,不可责也。鲁、唐之臣,浸为此焉而又馁,已立于淫昏之廷,寄命哲妇之手久矣。 鲁人狎而偷一旦之安,张柬之之流幸而收仓猝之功,其志茸然,其气枵然,安足以及此哉! 故庄公为子,鲁人为臣,听文姜之奔焉可也;中宗为君,柬之为相,母武后以配高宗可也。取周公诛管、蔡之大义,加之缓则同逆急则背兄之王导,袭义以成乎乱,而人理蔑,是取火焚林而决河以灌之,害愈烈矣。 二 桓公之末年,鲁犹合纪于齐,而誓以存也。庄立一年,而郱、鄑、郚迁。三年,而纪季以酅人于齐。四年而纪亡矣。以桓之躬负大慝,淫昏无信,齐且忌而弗能有纪,鲁之权犹重也。诸儿蛊一妇人以取鲁,蛊一鲁以有纪。鲁敝于房帷,而纪裂于东海。 屋漏在上,知之在下,齐之巧用其淫nue,而纪之不辰也,亦可悲已!鲁侯之次于滑,聊以解国人也。终桓之世,鲁为纪主,则桓之遗臣,固有不欲弃纪者矣。 姜氏始谴庄公为滑之师,以卜之乱不自保之郑,而终以葬伯姬,谢鲁之父兄;若庄公者,则岂有谋纪之心哉!纪亡未旋踵,而早与齐为从禽之乐矣。 齐以淫蛊其君母,而以狩蛊其狡童,故女谒之祸,恒与狗马声色为类,以败人之国家。收庄公于禽荒,而姜氏之言无不行,姜氏之言行,而齐侯之志无不得矣。 剧哉女谒之制天下!奸人因之,而求皆得矣。柔饵人君于嬉游弄好之中,一操其呼吸,而宇宙在其揽,固方从哲之所以成乎弑者,此而已矣。纪侯之去,禚之狩属词书之,而纪亡之故可知已。 三 有国者有侯度,有家者有家法。先王以侯度正天下,君子以家法正子孙。守之而不渝,所以保其国家也。渝之而不守者,必有所自变。 侯度之渝,夷狄变之,故杞、莒、滕、薛废典礼以自削。家法之渝,母妻之党变之。呜呼,其不受变者鲜矣!《诗》称庄公射御之美,震而矜之,居然“卢令还”之风轨也。周公之所贻,伯禽之所守,岂其然哉? 公及齐人狩于禚,公一齐人也,故《诗》曰:“展我甥兮”,谓信哉其足为吾甥也。信哉其足为齐甥,信哉其不足为周公之嗣矣。狩则偕之,惟母也;社则观之,惟妻也。童而习之,乐与化之,则先君之死于其刃,无惑乎其忘之矣。忘先君之死于其刃,而况于纪之存亡哉! 天子化于母党而天下沦,周平王也;诸侯化于母党而国日衰,鲁庄公也;士庶人化于母党而家以圮,凡今之人也。故曰知母而不知父者,禽兽也,又况夫从妻党以坠家法者乎! 四 义之与利,有统举,无偏收;有至极,无中立。恶不义者,非以名也;舍不义者,非以害也。避不义之名,漫然弗之审,不义之名暂远于旦夕,而害自此烈矣。 是以为君有必仁,为臣有必敬,为父有必慈,为子有必孝,为兄有必友,为弟有必恭。不至其极,而中立以避其名。避不仁而臣玩之,避不慈而子悖之,避不友而弟惎之。君、父、兄且然,无问臣、子、弟也。 齐小白之杀纠,冒不友而弗之避,以成乎安忍。虽然,岂可以弗之避而责以苟避乎安忍之名邪? 传者曰:纠虽争立,越在他国,置而勿问可也。小白虽不足与于道,亦不屑为尔矣。夫置而勿问,有杀之心与?抑无杀之心与?有杀之心而姑勿问,郑寤生之言曰:“无庸,将自及。”用此道也。既已无杀之心矣,则犹是弟也,而勿问可乎?以无亲之弟,处不俱存之势,置之仇战之鲁,不旋踵而彼将我问,非终于见弑,则终成乎杀。 悠悠听之,祸起而姑缓之目前以谢咎,于利无得,于义无取,非怀毒坚忍与夫昏庸养祸者,其谁能置之? 故杀之者,末世之雄心,利贼义也;置之者,偷主之惰气,欲避不义而终贼义也。是犹人之伤于矢也,翦肤外之笴,而置骨中之镞,将以为无治乎?则何似无翦也!将以为治乎?骨中之镞,欺目不见于须臾,而痛固深也。然则如之何?无已,亦至极乎义而已矣。 舜之于象也,封之有庳,无失其贵;纳其贡税,无失其富;以吏治之,无失其政;源源而来,无失其仁。虞可无忌于庳,庳固终不能以亢虞。舜全其德,象全其生,宗庙全其安,人民全其庆,教化全其纪。怀之驯之,保之闲之,未闻其置之也。 或曰:以舜责小白,无已过与?夫不以舜责小白,且将以宋殇之于冯责之,而殇之于小白庸愈哉? 怀不平其争之心,避不即加杀之名,中立祈免,而害且集焉,儒之伪所以为异端笑也。 不察乎尧舜之道,不足以处人之大伦。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仁则荣,不仁则辱。”下不可居,影不可憎,吾有以知为置之说者,义未精而道穷也。 五 诸侯世国,大夫不世官。不世官,故不死其家。大夫之不上视诸侯,义下杀也。诸侯以社稷为守,天子以天下为守。以天下为守,故不死其社稷。 天子之不下视诸侯,义上杀也。故知杀者而后可以言义,大夫死其家,则是重禄而轻其身也;天子死其社稷,则是怀土而弃天下也。故曰:国君死社稷,正也。 目言国君,不概乎天下之君,审矣。死者非死其富贵,死其所守也。守重于死,生重于富贵,悻悻然悼丧其富贵而殉之,匹夫之狷也。惟诸侯之有社稷,受于天子以为守,百里之外,四封之表,天高而非其所戴,地厚而非其所履,他人之宇不可以建宗庙,寓公之禄不可以奉职贡,弗死焉,其末之矣。故曰:国君死社稷,正也。 士以道为守,失其位,不失其道;废其祭,不废其荐。脱屣万钟,如风萚矣。若夫天子以天下为守,王畿沦陷,而天下未亡,土犹吾土也,民犹吾民也。圜邱无择地,可以事天;藉田非客土,可以事祖。收未散之遗黎,据未斩之先泽。万方心胆,有所瞻托;仇寇胁从,有所忌望。悔过罪己,以与天下更始。则是失之须臾而收之长久,奚必忘身及亲,以给一晨之忿也哉? 守《春秋》之义而不知别,挟天子以为孤注,骈首都邑而就敌禽,寒万方之胆而不可卒收,则甚矣李纲之愚也。唐一出而安史灭,再出而吐蕃溃,三出而朱泚枭,四出而黄巢磔。宋一縻系于汴,君国同殒,而大河南北终无收复之日矣。何也?如头之剸而四支不能复生也。 当纲之以死守争也,汴之军民欢呼而应之,将以为民之同德与?而非也,汴之军民不欲迁者,怀土而耽富贵尔。殉小人怀土之情,失天下存亡之纽,于天下也害,而于小人也亦莫之利。逮乎城守莫支,括金无已,昔之欢呼以赞死守者,终如之何也?则是纲以狂药饮人而纳之阱也,而纲乃幸脱然再相于江表。 呜呼,祸宋之君民者,非纲而谁邪? 悲夫纲一奋其诐说,以虚名钳人主,灭裂大义,以陨获中原,而死之残之,贼之狄之。乃有不逞叛人,如光时亨者,剿其余沈,以侥幸而陷上。“谁生厉阶,至今为梗!”祸今之天下者,非纲而抑谁邪?彼为纲之说者且曰:“《春秋》之义,国君死社稷。”蒙其文,不知其别,以是而读圣人之书,不如其无读也。 六 立义者资于通。死则无奔,奔则无虏。虏者,死之说限之也。贪生而不能死,讳死而不知奔。如匹夫怀宝,以试盗刃于室,无已,而又屈膝焉,岂果有义存哉? 乘其盈气则死矣,乘其衰气则虏矣。舍百年之图,一取必于俄顷之气,当献舞之未俘,犹自豪也,气一朒而膝不知其屈矣。呜呼!令李纲之不谪而南,吾未知其能自异于臣贼之光时亨焉否邪?国君死社稷,正也。 然且《春秋》之文,大去纪侯,而不名谭、弦、温之君,因义之杀,通情之变,以定罪之等。刘禅、孙皓、陈叔宝、李煜、晋怀愍、宋徽钦,境土未尽,而身先为擒,是宜与顿、牂、许斯、胡豹、曹阳而俱绝,无所逃矣。 天子而死者,其惟祥兴海上之君臣,斯揆之义而无余憾与?孟浪于死之说者,始以死,终以降,其不降者鲜矣。袭一概之义,覆其怀土之情;挟怀土之情,何有于捐生之义?故《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货宝之祸亦烈矣!家室庀焉,器玩贮焉,大厦相仍,名园相比,炫于目者弗忍割于心。 挟天下之共主,佹得佹失,侥幸而死社稷之义又归焉。李纲之所以胥动浮言恐沉于众,恃此而辨不可屈矣。“哿矣能言,巧言如簧。”后之人其何能不为之听荧也! 七 立人之道,仁知而已矣。仁显乎礼,知贞乎义。故夫禽兽者,仁知之介然或存者有矣,介然之仁弗能显诸礼,介然之知弗能贞诸义,斯以为禽心。 夷狄之仁,视禽广大矣;夷狄之知,视禽通明矣,亦惟不义无礼,无以愈于禽也,斯以为狄道。虽然,义以贞知,知以立事;事以备功,功以免败。是故狄之免于败也,必有功矣。功必因知,知之淑叛于义,则亦以召败而堕功,其功而免于败,则其于义犹参差遇之也。 若夫介然之仁,不准诸礼,而亦有以动愚贱。故狄虽假义,终必弃礼,弃礼以为功,是之谓狄。 春秋之狄,荆、吴、徐、越、杞、莒者,惟其亡礼也。僭王,盗行也。亡礼,盗行也。有狄之道,则必有盗之行,狄故盗也,何也?以狄为道,则盗行而不知其盗,荡然蔑礼,斯以僭王矣。其僭王也,不能并其典章仪物而僭之。枵然自大,视虞、夏、商、周之王,犹其王也。 介然之仁足以聚人,介然之知足以立事,事立人聚,抑或因介然之义以辅其知,免乎桀、纣、幽、厉之败,遂进而争虞、夏、商、周之功,自信以王,因自王焉。 若夫夏之时,殷之辂,周之冕,虞之韶,且惟恐不利其介然之仁知而决去之,斯狄之所以为狄,而春秋之狄之以不疑也。 诸侯之僭,犹中国之盗也,所僭者犹礼也,荆、吴、徐、越之僭,非直盗也,狄也,礼亡故也。礼亡,则杞、莒虽不僭也,而亦狄也。礼者,人之所独安,禽之所必昧,狄之所必不知,而欲去之。 藉其知礼,而狄可进矣。故《春秋》有时进荆、吴,而僭王之罪且姑置之。呜呼!礼亦重矣!礼之蔑也,祸成于狄,则欲救狄祸者,莫礼急也。功能驱狄,而道不足以弘礼,其驱之也必复。悲夫!此刘基、宋濂、陶安、詹同所由功亏于管仲,而不足望周公之末尘也! 八 是非之准,得失之数,可否之别,应违之衡,理事之合离,情文之乖比,有惟君子察之者,庸人茫忽而不知。 有即庸人与知之者,而贤智之士凿以为之说,而顾成乎僻。圣人之教,因众人之可知而精,君子之义,斯以至矣。 《春秋》书曰:“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猝然读之,而其文之乖情,事之离理,夫人而知之矣。日自食焉,鼓者自鼓焉,用牲者自用焉,日何与社相及? 鼓用牲何与日食相应? 杳不相当而漫有事,夫人知之,而贤知者顾为之说曰:天与地均化,人与天同情,故治目眚者灸其肘。斯言也,其以螵蛸之化蝶,拟人之且化虎也。肘之于目,灸之于眚,络相系而气相攻,远不必乖之道也。藉令眚在目而咒其肘,非闾里之妄人,有不目笑之者乎?故君子遇灾而惧,惧天之不淑,人将受之,则治人事以慎所受而已。 日之食,月之掩也。月且不可求而责,乃悬揣阴阳之消长,推之于社,一为责之,一为求之,为之者已疑于狂,复从而辨其鼓之得而用牲之失,天子之可而诸侯之否。如是以为贤知,曾不如其愚也。以是知《春秋》之书此,显其左道不经,以与天下后世共知之而已。 九 武人不可与议刑,儒者不可与议兵。武人言刑,宜若失之猛,覆失之宽;儒者言兵,宜若失之纵,覆失之操。此非能矫其习也,歉于所不足,疑天下之相期于猛而相怨,故益宽之;相恃以纵而相凌,故益操之也。 故善治天下者,无与武人言刑,无与儒者言兵。曹参以野战致元功,而纵狱市以容奸,汉于是乎无善治;赵普以学究宰天下,而解兵权以弱国,宋于是乎无宁宇。汉法苟简而盗始昌,宋兵解散而狄始帝。 乃以两者衡之,宋祸为尤烈焉。兵者,不祥之器,人主之所制,非人主之所得操也。兵者,神用之事,举国之所有事,非举国之所共司也。 汉高能将将而不能将兵,乃卒以王天下。成败之几,生死之介,无使习之,骤使司之;暂令司之,抑又掣之。呜呼!宋之所以失五帝、三王之大宝于蒙古,惟此而已矣!赵普以之始,秦桧以之终,端开于杯酒之间,而祸成于风波之狱。畏子弟之渔盐米,而以授之仆妇,家未有不毁者也。胡氏之于《春秋》言兵也,皆普之余智也。 庄公在位,兵十七举,亲将者十三。次成之役,无适帅焉。其三则溺也,单伯也,庆父仅一出也,迭将而无专属也。若庄公者,可谓亲不祥之器,侈用其雄猜而终无以弭奸者矣,胡氏犹曰兵权主散,不当偏属于一人,专授庆父,威行中外,以召篡弑。 斯言也,饮赵普之毒已深,而奖秦桧为管仲,以长其杀岳飞解韩、刘之忮心也。职有由矣。 古之受钺者曰:“阃以外,将军制之。”当其有事,天之下,地之上,无弗行也;当其无事,而兵习于吏,吏习于帅,威信之行久矣。不将其将,独操其兵,宴居深宫者遥执其敛纵,高谈簿书者分持其长短,挟疑以使,临敌而易之,如稚子之握饴,蚁附其上,而不任人以驱之,何其惫也!宋祸已极,而溢于谭经者之师说,流及昭代,习用其说,总戎尸其名,督抚操其实,中枢捉其肘,阁票扼其咽,科参夺其胆;白面之赞画,游吻之参谋,且足以制大将死生之命,而天下已拱手而授之人,悲夫!故善说《春秋》者,废胡氏之言兵,未为不知治也。 闵公三论 一 春秋之初,定人之国者必以赂。齐桓公存三亡国而无私焉,此桓公之所以为天下匡也。鲁有子纠之怨,卫有子颓之衅,邢之于齐未尝有一日之好,而齐卒收三国,以收天下。故桓之未定三国也,为城濮之会,而后敢伐卫;为鲁济之遇,而后敢伐戎;忧楚之凌郑,未敢兴师,而卜之梁邱之遇。天下未知有伯,固未知得伯之利。 未知得伯之利,则不詟伯之威。诸侯之离合未审,而桓不得讼言以南向于楚。三国存而后天下怀,天下怀则离者畏,合者一。齐乃以得天下,而大得于楚。 子思曰:“仁义所以利也。”彼营营于一鼎一邑以平人之国者,弃拱璧而取抟黍,智不逾于婴儿。 故《春秋》书“高子”,贵之也。贵其臣,则君可知已。又安事亿度其命湫之词以致之恶邪! 二 大胜不以力,大力不以争,大争不以遽。故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盖恶遽也。大名不可遽挟,大惠不可遽成。救焚者遽,不待操钩缶,徒手以赴之,与于灼而已。拯溺者遽,闻井有人而从之,与俱陷而已。 齐桓公存三亡国,皆以不遽为道,故《春秋》谨书其节目,乐其成也。于鲁则先以仲孙,而后继以高子;于卫则先以无亏之戍,而后继以楚邱之役;于邢则两出师,一不与狄战,而犹为聂北之次也。 不遽于鲁者,如疗瘵者之无治其龙火也;不遽于邢、卫者,如免豚于虎,卫其豚而虎自逸也。 季友之志不得,庆父之援不削。遽治庆父,则鲁人挟疑而相亢。晋文公以此毙卫之君臣于讼。 邢、卫之立未固,遽与狄争,则乘胜负于一往,而邢、卫已重敝于争。晋文公以此几丧宋,而仅不偾于城濮。有匡乱贼距戎狄之大名,而不挟其名以与匪类争生命,有存绝世奠亡国之大惠,而不为焦灼沾濡之容,以见德于颠隮。是故桓公之持此正矣。 《诗》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养之所以铄,无见其铄,而铄甚也。齐桓其殆庶乎!故曰:大争不遽。然且使立僖于鲁,而庆父不逋;立邢于夷仪,而狄犯夷仪;立卫于楚邱,而狄犯楚邱,则其争也未艾。乃立僖而庆父必逸,迁邢、卫而狄不敢再加之兵,则桓之力悍矣。 如建千石之钟于岑楼,而三尺之童莫能以莛扣也。 故曰:大力不争。从容于落姑之盟,继遣轻车之使,徐修其衣服乘马之赠,翱翔版筑之间,视国贼之与狡夷如蚊蚋也。故曰:大胜不以力。 违是三者,有讨贼距夷之名,则必暴之;有救患之惠,则必骤予以为恩。悻悻然建仁义之鼓,驱其人民,以人家国为孤注,大声疾呼,死竞于一日,不审而为宋襄之败。弗获已,而用晋文之谲。如者而言仁义,吹火而反灭之也。仁义,贞胜者也,贞于胜者不挟贞。 故曰:小贞吉,大贞凶。建侯行师,道存焉矣。 三 狄方盛兵以临邢,齐遽率师而临狄。外堙困之,内愤而出,狄之不歼者无几。狄无几而不歼,有必死之心,齐未知其利也。故当庄公卒之年,狄伐邢。明年春,齐辄救之。越二岁,而为聂北之次。 齐之善全邢,《春秋》所尚也。 然则文王遏密,“侵自阮疆”,何以克邪?文王一用周之众,无从诸侯,犹心膂之相使也。齐桓自用其众,悬车束马,逾绝塞以征山戎,亦用此克矣。今齐之伯也创始,诸侯之心力未一,牵合宋、曹,以与必死之狄争。夫宋、曹之急邢,岂有必犯难无前之气哉? 连乍合之师,用之于散地,未得邢而先失宋、曹,以失天下,智者弗为,决矣。谓兵力有余而不速进兵,力固未可恃也。五国以之溃于秦关,曹操以之败于赤壁,苻坚以之亡于淝水,吴明彻以之禽于淮上,九节度以之覆于邺城,陈友谅以之死于湖口,之数师者,力岂不足哉? 心不协而多之适为累也。然则齐桓却二国而以其师进,可乎?当闵之元年,桓用此矣,孤注者无再利,夫差之所以亡,屡用孤也。 一试之山戎,再试之狄,不得矣。有无因无,从千里悬军,为山戎之奇捷,抑有从容顾虑,固结同仇,为聂北之全师。一竞一求,桓自喻诸心而不爽也。 《春秋》见桓之心,故尚其功。不然,燕之病,视邢之亡孰迫?勤于燕,慢于邢,胡为也哉?岳飞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达于《春秋》之所尚矣。 僖公上论 “对,还可以更嚣张。”将她搂紧怀中,他温暖高大的身体将她笼罩,骄阳都变得温和,寒冻似也能融化冰封,冰封那尘封已久的心。 墨幽浔打马直来到凉王府,他翻身下马,守在门前的黎风见他回来,匆忙迎上去道:“王爷,不好了,崇衍被皇上的人抓走了,听说被抓的还有荣郡王。 “你说你会画武器图,你画给我看看。画好了,我就相信你!”白晨曦抓住她,语气严肃道。 就算他相貌、声音、外形、脾性全都变了,她依旧觉得他似曾相识。 涟漪的眸子骨碌碌的在众人之间流转,他们面色冷硬,嘴角是嘲讽的笑,就连那日给她送药的祝柯,本是明媚爽朗,也突觉陌生。 我睡那?”安欣然回到他的公寓中,有点疑惑不解地问道,他这里没有多余的空房。 田母在家准备过年的东西,她父母从十二月就搬过来住了,学生放假,田母在食堂上班也就放假了,这下可以在家好好伺候爹妈,心情十分愉悦。 何晨的意思就是,万祈现在完全有资格直接开始拍摄大荧屏,因为她的人气已经够了,不需要靠电视剧来拉人气,想要走得更高,电影才是她能拿得出手的作品。 记者们一窝蜂的冲上来,像疯了一样,举着摄像机,疯狂的拍摄。 抱着她,他没有说话,墨色深眸凝着她弯弯的唇角,她戏谑的眸子。 忽的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这位大嫂,你要是把你丈夫的耳朵扯坏了,你这辈子就得守着这么个聋子了。”阿水身形一震,擦干泪水,闪在一旁。 朱楧最关心的还是水利建设,之前废弃的各种水渠如果能得以重建,那将会是河西走廊一带灌溉的主力。朱楧带着人来到了盈科渠的工地,那里的囚犯正在努力的劳作,为的只是争取那百分之一的赦免的机会。 商奇、真红、秦陨、古纯风和佘元龙五人,刚接受了神光洗礼,正在全神贯注的修炼。 此盒呈四方形,通体灵光闪闪,盒子表面更是贴着数枚颜色各异的禁制符箓。 血云不停的翻滚舞动,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血腥之气随之飘散开来。 林雪的神色更加不屑,冷哼道:“罗刹族养育过她,所以就能把她当成联姻的筹码,壮大罗刹族的工具? “等一下。”老头突然笑了笑,拉着老妪向杨青帝三人出来的会所里走去。 因为当时苏玉笙情况紧急,对于墨倾焰和墨非离的仙罚也并没有及时施行。 斜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还有一些血的痕迹,摇摇头,坐起身。 正由于此宝的两大特性,除非被攻击之人境界高出施宝者一个境界或者神念异常强大,或者身前有不错的防御法宝之外,一般之人是很难防范的,所以此宝用来偷袭或奇袭之用可是再好不过了。 按照这个设计,他们的机械部门实力至少可以提升足足两成威力。 前世的bta三家中期的时候号称三强,其他公司只能竞争第四而无法触及他们这个层面。 蛇尾、人身、兽头,一手三叉戟抓在手中,身披蓝色鱼鳞甲的怪物高高跃起,注意到他,巴布卡惊呼一声。 由于对于装备的不熟悉,所以他们只能判断韩宾穿了一些装备,至于好坏还没办法判断。 前世的记忆即帮他能够避免在创业的时候踩坑撞雷,但同时也局限了他的眼光和思维,让他没有能够跳出前世的惯性思维,让他在心里已经自我否定了进军海外的想法,导致他完全的忽略了这一块。 孟珙骑上战马,从宋军中驰出,陆无双一身白色战甲,早已等候在两军阵中,身后是王坚,王立,余玠,姜才等一众将领,陆岩陪在陆无双左侧,静静地看着孟珙前来。 他是一个锦衣卫千户,私下里也有不少大臣们的黑料,有些事儿他也明白。 你想清楚,你现在已经是几千万的身价,如果你今天死了,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而且永远无法向你父母,向你以前的亲朋好友证明什么。 两者可谓是相辅相成,至少在这个家庭电脑还没有完全普及的年代是这样。 杜克和开伞索以及悍马车上的男爵夫人安娜、白幽灵的重火力交战,他们所经过的街面更是一片狼藉。 用尽全身法力,依旧不能开启石门,便知此石门是不可强行开启的,幸好他随着师傅研究过许多阵法,便开始一个个尝试,总算在他尝试鸳鸯阵的时候,总算是成功了。 “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来还你一样东西。”水青打开手袋,拿出钱包。 楚晓佳连忙伸出手掌按在那茁壮的胸脯上,秦扬不由觉得是否这样子的力度有点过度,不过张了张嘴,还是将话烂在了嘴里。 颜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似水的眸子,深深的望着傅砚今,那美丽的眼睛里分明有些埋怨和期盼,只不过埋怨太多,好像连期盼都看不出来了,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只能让傅砚今更加心疼,也更加为难。 僖公中论 十一 德不可以袭,仁不可以市,孟子通论五伯为假之,已甚之词也。假而犹成乎伯,以维系天下,则天下之大、诸侯卿大夫之众,胥无有是非之心矣。孟子固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奚可掩哉?伯者之于德仁,驳也,非尽假也。驳与假之异,得失之由也。 齐桓之定御说,而宋戴以两世;定子申,而鲁奉之以终身。宋襄之勤子昭,犹宋、鲁也。孝公定位曾未逾年,而早合于楚,以利宋伯之不成,兵败身伤,犹兴重师以乘其敝,是其施之同而报之异。岂有他哉,德非所得而仁以市也。于此观之,假德不威,假仁不恩。令齐桓而亦若是也,则亦安能久假而不露衅于人邪? 陈、蔡、楚、郑之会于齐,齐志也。《春秋》不目齐人之会楚,许齐之外宋也。齐侯伐宋围缗,讨其不与于齐之盟也。《春秋》不贬齐侯之爵,以宋之宜于伐也。 如宋者,齐孝公倍其德而不以为浇,用楚师而不以为悖,伐其敝而不以为憯。何也?宋惟市齐以责偿而夺之伯,险人之德也。苟从桓公之乱命而一如仆妾,细人之仁也。假德者险,假仁者细。 故陈人请盟之辞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之为惠于齐孝,假而非有,陈且知之,而况于齐乎!故孟子曰:“五伯,假之也。”以加之宋襄,而后无所逃也。 十二 盟于齐,齐、楚合也;盟于宋,晋、楚合也。齐、晋合楚而遂丧伯,则合于楚而二国敝矣。且非徒其丧伯也,楚得齐而蔑宋,得晋而窥周,则齐、晋合楚而天下裂矣。故蟊贼《春秋》之天下者,莫甚于合楚。 陈为合楚之词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为合楚之词曰:“弭天下之兵。”为之名者得矣。呜呼!谯周之主降魏,桑维翰之主事辽,秦桧之主讲金,亦孰不依附于义以为之名哉?而姜维覆以逆天蒙讥,景延广覆以生事尸咎,张浚覆以丧师取尤。故成天下之大害,亏君人之大节者,莫剧于佞人。陈穆、郑文、宋向戌之恶不可胜诛矣。 君子恶佞人而谨祸始。于齐之盟,首陈卑郑;于宋之盟,地以宋焉,当辜而不可辞也。 生非义,胡与立?民非君,胡与戴?国非自立,胡与存?隳义则曰贵爱其生,堕国则曰保全其民,依敌以偷安则曰慎保其国。审此三者之为邪说,佞人远矣。《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诚畏之也。 十三 盟于齐,地以齐,减齐之罪也。齐居其国,楚来受盟,受之也其亦可矣。且齐孝之立也新,诸侯初离,民心犹贰,宋市恩以责偿于代伯,而夺其诸侯,陈以无忘桓公蛊之,而楚佯听命焉,未见受楚之贤于走宋也,故减齐之罪,以专其辟于陈、郑。 盟于宋,减宋之为首恶也。宋无陈、郑之逼,而裂中国之伯统,胡为其减之也? 晋之志先见于宋,故向戌得伸其邪说。平公之窳,赵武之偷,六卿之有窃心,息肩于外侮,以专于内蚀,彼向戌者因木之腐而蠹之,非其特为奸也。晋席世伯之势,无所诎于天下,诸国之至宋者,赵武先焉。 冒耻宵征,就楚而亟合,则晋不得以宋为罪之委矣。故减宋以甚晋,非谓向戌之邪说降于陈穆也。 《春秋》折中以议刑者也,有所减以有所甚,故罚不溢,而恶无幸免。 十四 《春秋》书事实以显善恶,有欲避之而弗使避者,有欲得之而即与之者。执宋公以伐宋,陈、蔡、郑、许、曹之所不敢当也,而《春秋》必使与楚均之,此欲避之而使弗避也。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鲁固以得请于楚为己荣,而侈宋公之释为己功,若曰:“宋不能自免,夫五国者不能为之释,而我能释也。” 于是《春秋》如其意而系之鲁,此欲得之而即与之者也。五国不敢当执盟主之名,畏楚而不敢辞,其实心若可愍,而偷已甚,非君子之所愍也,则以恶被之。 鲁固无释宋之实,诱怵于楚以为楚用,而犹自以为名,偷已甚而尤贱也,则与之以名而益贱矣。 且夫楚宜申之来也,三尺之童知其无如宋何也。与之盟而执之,谲暴已甚,而威力亦殚矣。 杀之则负大责于天下,归之抑无以自诧于诸侯,睨鲁之可为居闲,假乎献捷以授之风旨,得鲁之请,而聊以谢鲁,则宋蹙益剧,楚威益全,而中国之权益替。 夫鲁即无能声义以谁何,而称病不行,置宋公于楚以穷其诈,则楚且谢宋之不遑,而宋犹小竞。 斯术也,目夷用之于当时,晋人用之于韩之获,**用之于土木之狩,彼且以加诸君父而无嫌,况友邦列辟,祸不相延,而义无丧己者乎?臧辰之知岂不逮此?而为尔者得当以媚楚,且卖楚好以动友邦也,施施然曰:“吾会楚于薄以释宋公。”而鲁之耻荡然矣。 僖之中年,见止于齐,几获于邾,胁从于楚,杀人以苟说于晋,弱莫甚矣。 其君臣方枵然自大,饰泮水,广门阙,侈垌牧,张英縢,福其祸而攻其败,以鬻其强,皆斯术焉耳已。故僖公之贤,不如其无贤;臧辰之知,不如其无知。 十五 狂以动于恶,惫以弃夫善,皆君子之所绝。 故吴、楚僭号,杞沦夷,情异而罪同,《春秋》两狄之,其科一也。狂以动于恶,不知恶之分际者也;惫而弃夫善,无其善之津梁者也。 王者之法,宥不识,赦蠢愚,则何为此而无贷词?不知恶之分际,有冥行者矣,有妄以为的而志之者矣。妄以为的而志之,则知其分际而恶愈不止。 故七国自王以裂封建,不终于不知也,而吴、楚之狂实开之先。无其善之津梁,有姑废而待之者矣,有利用其敝而以自利者矣。利用其敝而以自利,则浸有其津梁而亦不为,故赵之胡服骑射,秦之燔书灭礼,非其力不足也,而杞之惫早启其端。 夫不为恶者,不恃知其恶诚不可为而已。勉为善者,非有待于可为,诚必为而已。诚之者,人之道也。人道废,则君子忧。有甚忧者,斯有孔怒。施之大罚而弗之矜,以为非是,而人道莫与立也。 十六 王猛、敬王之难,始末具者,鲁与知也。襄王出居于郑,不纪其入者,鲁弗与也。 圣人所求乎臣子,不以己为则而因之以为量,不以己所至极而责人以功,故易简而易从,不以非其量之及而被人以罪,则当罪者无可为辞。是故力有所可竭,时有所可为,人有所可望,非是三者,无责耳矣。 昭公之末,折于楚,屈于吴,辱于晋,制于齐,力之惫也。君失守,国失主,时之穷也。君有国而不能保,臣有君而不能事,人之偷也。王室之乱,与闻其事而无忘,姑亦可矣。来告则书而弗削,不能必有功也。僖公据全盛之国,臣民听令,臧辰执政,亦既知官守之当奔问矣,恝然置天王于汜水之上,臣子之义已绝也。但书天王之出而不存其入,明鲁之绝于周,《春秋》所以绝鲁也。 鲁于周为大宗,受夹辅之命。庄公弃惠王以俾之齐,而鲁遂役齐。僖公弃襄王以俾之晋,而鲁遂役晋。 遗大义,委大权,蔑大法,自贻之弱,不可植矣。故夫不忠不孝而欲免于人役者,未之有也。具臣亏国而制于宦寺,逆子忘亲而制于悍妻,岂有爽哉! 十七 谲正相背,而用有殊施。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也亦正,可以免咎,亦可以集功。《春秋》之所为与齐桓也,正以免咎,则虽咎而犹非其咎;正以集功,而功有不集,则功或堕或集,因乎时矣。 齐桓之奉襄王,咎矣,犹非咎也。其收功于楚也,幸其非晋文之时也,而功亦仅矣。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者谲,斯无大咎而有显功,然而古今之能尔者鲜矣。何也?谲正者,相背者也。一游其神知于谲,则肯綮熟而志气捷,复能择其不可施谲者而矫以正,虽强有力者不给。 故晋文之谲,用之楚者谲,用之天子者亦谲,功大集而咎卒不免也。虽然,以道制心,则谲无往而可用;以心制道,则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者谲,亦何病哉! 且夫晋文之以谲用于楚,而亦何碍正用之于王,然而不能者,非不给也,则亦晋文之迷于制也。晋文即无往不正,而于楚固不容不谲。不容不谲,仅用之楚以救中夏,奚必志气盈捷,肯綮习串,欲罢而不能邪? 盖晋文之时,非齐桓之时。齐桓可以正治楚,而晋不能矣。桓之与,中国相为信从者三十年,而始有事于楚。晋文遭家不造,仅以存立,立而即有事于楚者,四年焉耳。势不成,威不伸,信不结,上无召廖赐命之宠,下无存三亡国之功,夕与为敌,而旦挟一义,是袭义也,宋襄之所为丧师而辱身也。故晋文之不可以正兵临楚者,时也。乃此以为说,则抑或咎文之欲速成也,胡不师桓之从容而必遽邪?年即迟暮,而创业垂统,强为善以俟子孙,功之成否,惟天所授焉可矣。而抑非也。 今之楚,非昔之楚也。桓之起也,八年而楚始一犯郑,又十二年,而楚始再犯郑。兵五加郑,而一未得志。自郑以外,无楚尘也。桓乃防之于事早,虑之于几先,如扑火于未炎,而可不失其度也。 齐桓卒,楚均强,执盟主,暴中国。东得齐、鲁,北得曹、卫,南得陈、蔡、郑、许,而仅争一宋也。宋下,则无/中国矣。乃使晋人俟之三十年之后,待天下之合,而以正兵临之。三川夷,九鼎出,不复有周,而讵有晋哉?故晋文之谲楚以收一战之功,可无咎也。 知其无咎,而惟用之宜。则知过此以往,不可加于友邦;循此以上,不可施于君父;谲之用亦何与正而相背哉!何也?中国之于夷狄,歼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绐之而不为不信。非我类也,不入我伦。川流用殊,亦何碍于大正之施? 其不乘此故心,循为熟路以加之于君父,亦明矣。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谲可谅也,不正不可原也。谓其君臣父子夫妇友邦之间,积咎为已至矣。携曹、卫,激得臣,取必一胜以免天下于夷,又何病焉? 十八 王者修德,伯者修刑。德不厚不足以王,刑不审不足以伯。惟王者无慝,伯者不能无慝者也。 不能无慝,而人亦服,刑审故尔。有慝于己,刑人抑不以其罪,则必底于败,宋襄公之于曹、滕是已。晋文公之伐曹、卫,其刑审矣。 齐伯之衰,宋伯之偾,楚之横,中国之溃,罪莫有甚于二国者也。奚以明其然邪?郑之觐楚,力屈也;齐之盟楚,绐于陈也;陈、蔡、郑、许之从于围宋,楚盛兵北向,径四国而胁与偕行,欲无从而不能也。曹、卫之于楚,幸而得宋以为之蔽,无所毒矣。 乃宋为北诸侯蔽,而曹、卫方内溃以应楚,断宋北援,而扼之以必亡。审于刑者,鞠罪之所首坐,非二国之归而孰归邪?《胤征》曰:“胁从罔治。”以势矜也;《梓材》曰:“杀人历人。”以情坐也。 曹、卫故历人而不与胁从同科矣。楚惟得二国以为藏匿资给之主,相与知情而为之经干,乃以东不畏齐,西不畏晋,取必于亡宋,而无孤军悬缀之忧。故熊均已知不敌,而得臣不为旋师,有恃故也。 始自宋襄之围曹也,威不伸而但取怨。故盂之会,曹实构楚以逞其怨。坛坫之上,挟驵戾以干群侯而无忌者,此曹与楚之成言也。卫侯郑之不揣也,薄收于莒、鲁,而遽兴怨于齐,自顾非敌,而倚楚以亢,故先保楚以残宋,宋亡则楚兵夕移于齐,此卫与楚之成谋也。 曹利报宋,卫利报齐,楚利吞宋,而东惧齐、西惧晋。曹者,齐援宋之西道也;卫者,晋援宋之东道也。则使曹制齐,卫阻晋,乃以悬军蹙宋而无忧。曹利亡宋者也,间宋之深,而护楚之已勤,则不毁曹而宋必亡。卫挟楚嶷立乎宋后,拒晋师之东,离齐、晋之合,以固曹而替宋,则不毁卫而曹不可下,齐不可收。 故二国者,溃中国以益楚,裂天下而蔑宗周之魁也。是故得臣所必得者宋,而其为二国请也,则不惜释宋以祈免。逮乎楚师败,楚子还,得臣死,而卫侯且走楚,以为他日之图。是二国以楚为腹心,楚以二国为羽翼,陈、蔡、郑、许,犹其为腹下之毳矣。专曹、卫而释从于围宋之诸侯,是以知晋侯之修刑审也。 楚之不偕曹、卫以围宋者,齐用江、黄之故智尔。留曹以塞齐,留卫以塞晋。晋不能改辕于南河,则宋敝于楚久矣。卫之力,鸷于陈、蔡、郑、许者远矣。其心狠,其力鸷,岂若彼四国者为附膻之蚁而易散哉! 《春秋》无中事而再言者,再言晋侯,难词也,大词也。难之故弗略之,大之故不以遂事书之。明乎心迹之重轻,以立功罪之准,夫然后可与议天下之大法。 十九 执狠者不可激,垂亡者不可骄,以宋之几亡而得臣之狠也,执曹伯以畀宋,宋受之而不累,受曹伯之俘,而得臣不致死于宋。 由斯度之,曹之足以亡宋,而曹毁则宋存,审矣。故《春秋》目言晋侯以显其独断之精,特起变例而书曰“畀”。贱曹伯,如一物之相饷而绝之于人伦之外也。《传》曰“曹伯羸”者,其失言矣。 曹羸以力而悍以心,灭天下以得志于宋,靡不为也,居间以制晋、楚之胜负,无所让也。曹伯入宋,而楚均不敢凭其威,得臣不敢终其忿,于是而晋侯之力始坚。故所恶于遽者,不审其罪而亟加之酷也。曹峙于宋东,卫峙于宋北,而宋围急;曹伯执,卫侯奔,而宋围解。 急夺其所恃,而楚之君臣先不保而斗于穴,则遽者非其暴。所恶于谋者,间天下而乱之也。置曹、卫于腹心,则以疑天下,睽齐、秦,孤宋而导楚以狂。 曹伯执,卫侯奔,而中国之乱如纽散而纷皆理,则谋者非其谲。藉其不然,内患未除,归途不夷,东无以收齐,而西梗河北太行之道,将使轻车束马,争死生之命于宋城之下,是荀林父之掬指于邲也。 舍包藏祸心之曹、卫,抑问罪于胁从之陈、蔡、郑、许,既无以伐谋,而示拙于勍敌,亦且深入南国,无齐、宋以相援,申息之师当其前,围宋之旅当其后,曹、卫扼河而绝其归,自亡亡宋以亡天下,在此役矣。 说《春秋》者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亦谓夫义正而害自远,道明而功固不可败也。 执一结楚亡宋之匹夫,以伸其罪于宋,谊何有于不正,而与道相背驰乎?夫岂不利而害,无功而败者之,乃得为道谊也?以此为教,功利之士乃以诮道义之适足以亡,是与于不仁之甚,而诈力益昌矣。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非为其制楚者言也。 二十 义不可以势取,而势逆则义堕;力不可以旁求,而旁挠则力屈。《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以成义也。故晋不得齐、秦,则不可与楚战。 晋之得秦,固得之矣,若其于齐,交之无素,结之无因,且齐犹是伯国之余,而不相下也。东西悬绝,而曹、卫哽其中,卫尤拥诸侯之戍者,以遏塞其声问,晋即间道以驰一介之命于齐,而齐必弗信,况其鸟道已绝,而肸蚃不通邪?故破卫之塞,而后齐师可下;援齐以坚秦,而后秦人不孤。定其交者,必为之安其身,君子之所尚也。且晋之于齐,交之无素,结之无因。 往者葵邱之会,中道回辕,而齐且西怨矣。一旦而收契阔之齐,托以生死之命,夫何以哉?智取力胁,则先逢其怒;词卑币厚,则只召其辱。是故收齐之心以定一旦之交,非去其甚恶而平其深怨,未之动也。 夫卫者,齐所再造之国也。桓尸未寒,遽倚夫琐琐姻娅之荆蛮,收莒党鲁,无故而兵加齐境,揆情则不仁,度理则不义。齐之仇卫,义所得仇,明王之所不禁也。 敛盂之盟,晋方厚结齐以有事于楚,遽纳其蟊贼而强之同歃,此齐、鲁之不能得诸郯、莒者,而新起之晋其能以加诸积盛之齐乎?故责晋以不受卫请,非知势者也。 势有逆顺,义有从违。势之所顺,义之所安也。逆情理以受卫,而抑齐之所可仇者,以从其姑息之爱,抑非知义者也。谋莫大于收齐以坚秦,知莫审于却卫以结齐,义莫大于拒逆以抚顺,权莫大于定中国之交以毁夷狄之党。益以知再起晋侯之文以冠伐卫,大晋侯之伐也。 僖公下论 二十一 《春秋》有一国之辞,有天下之辞。因鲁史以立文,故有一国之辞。其事则齐桓、晋文;桓、文之事,天下之事也,而《春秋》以立天子之事,故有天下之辞。一国之辞,殊鲁于他国,以伸尊亲,则其辞隐。天下之辞,立天子之义,任齐、晋之功,则鲁与听治,而其辞无隐。 隐、桓、闵之见弑,哀姜之受讨,叔牙、庆父之服刑,内地之失,君行之辱,一国之祸福善败也,可以伸其尊亲者也,故讳。 乾时之战,以败齐桓之伯者也;公子买戍卫,以尼晋文之伯者也。鲁受其祸,则福以天下;鲁当其败,则善在天下,不可伸其尊亲以废天下之事者也,故不讳。 乾时之书“师败绩”,外词也,大齐败鲁之功也。公子买之书“不卒戍”,幸词也,幸买之不卒戍以成晋功而甚其刺也。鲁之戍卫,非徒为卫戍也,受命于楚,扼晋于河山之间,以坐取宋,而移祸于齐也。 买卒戍,则晋人出山之师,非失据以授楚禽于宋,则朒缩西返而事不成矣。晋师不出,宋围不解,齐且为虢,鲁,卫且为虞,周失东国而坐毙于楚。则买戍不卒,瘳鲁愚,堕卫恶,散楚交,释宋困,成晋功,安百余年之天下,以免民于左衽,其祸福善败之枢机亦大矣。 故曰:《春秋》天子之事,非徒鲁史也。 二十二 仁非博爱之谓也。微言绝,大义隐,以博爱言仁,而儒乱于墨。墨氏之仁,妇姑之仁也,于是而宋钘、惠施之徒,衒之而为止攻善救之说,以狐媚愚氓而益其乱。 说《春秋》者曰:凡书救者,未有不善之也。安得此墨之诐辞而亟称之哉! 夫救之与攻,有异名,无异实。党其所同,则伐其所异,得失因乎曲直,而不系乎主客也。 故论救者之曲直,以所救者为案;论所救者之善恶,以救之者为证,夫然后义立而仁不妄。 置所救者之曲直而俱谓宜救,是救曲之贤于攻曲也。譬诸畜牛捍虎,虎惫而挝牛以全虎,有人之心者所不为也。置救者之善恶而但得救之即荣,是许恶人之怙恶为党也。譬诸父笞其子,悍隶夺杖以击其父,而以庆子之得助,有人之心者所不许也。无人之心,不仁之尤者也。 故以兵救曲,罪坐救者;见救于恶,罪坐所救。无妄救,斯无妄攻,君子之仁所由异于墨、释也。《春秋》书晋侯伐卫,楚人救卫,而卫党楚以病中国之罪定矣,卫罪定,而晋侯之伐不亦宜乎?爰旌目拒盗食以殒命,石敬瑭怙契丹以篡唐,观其所与为徒者,而贞士恶人之辨悬绝于天壤。故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为不仁者之所好,视诸仁者之所恶而尤恶也。 二十三 权衡之设,可以审大,可以审小,可以程重,可以程轻。物之贵贱,人之知愚,蔑不用也。以等一切,以度一物,蔑不准也。今有权衡于此,钧石用之而效,铢累用之而差,以程金玉则审,以程蒯枲则迷,用于君子则底于平,用于小人则任其紊,无为贵此权衡矣。 王通曰:“《春秋》,王道之权衡。” 谓此焉耳。以程天下而准,以程一国而准,以程万世而有通义,以程一时而有适用,中国贤主以开其大治,夷狄小人以救其凶危,大而不疏,互成而不相悖,无意无必,无因无我。仁之溥,义之贞也。 《春秋》之于楚,贬之无余,而进之不遽,立天下之权衡也。其杀得臣、宜申、公子侧也,与中国同辞而无异,精一事之权衡也。为天下言,则楚君之淫刑,楚臣之自毙,中国之幸也。为楚言,则君臣之道丧,刑杀之法淫,亦人道之忧也。夷狄之势屈而中国之利兴,此不待权衡而审也。既为君臣,则不可以无道,既有刑杀,则不可无法,虽在夷狄无能掩也。此非权衡而莫审也。 且夫君子之待恶人,中国之待夷狄,恃我之贞胜而不恃彼之召亡,则权重于己而无侥幸之心。业已为恶人而又加之暴,业已为夷狄而又益之乱,则彝伦益,涂炭益甚,生人之祸益烈。固君子之所重悯也。 悯之重,则姑从其末,就一事而程其失,救已甚之祸以仁天下,而不悖于古今之通义。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非精义者,其孰能与于斯! 二十四 治治人者,贤人之业;治乱人者,圣人之德。惟圣人洗心而退藏于密,然后以治乱人而皆得其理。藏密者,非隐而不示之谓也,谓夫致而不疏也。所谓致而不疏者,非繁苛也,不以一心之梗概,统好恶而专之一也。 故曰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洗心之效也。卫之君臣兄弟,无一而非乱人也。乱之所自生,则卫侯当之。结昏非类,以逞怨于齐而毙宋,毁中国以崇楚,厄晋伯之成而疾视宗周之裂。事圮国危,且犹走楚以图复逞。 如是者,伐之而非暴,执之而非虐,废之而国固非其国,或代之而代者宜若无罪矣。 故贤人之莅此,则必举祸本以蔽罪于卫侯。罪蔽于卫侯,而叔武、元咺之罪以释。武、咺之罪释,而许弟以夺兄,假臣以讼君,方治其乱而益之乱,不如其无治也。此无他,以一心之梗概,统好恶而专之一也。 乃《春秋》之法则不然。伸其法于本,不废其治于末。曲者之固曲也,不废夫曲者之自有直也。故君薨而嗣君称子,不忍死其君而遽代之文也。君存而立者称子,系之死君之词,以其有死君之心。 践土之盟子叔武,所以治叔武之忍也。卫侯杀叔武不见于《经》,听卫侯之治叔武也。君失国,介弟冢子摄,不泯其社稷,而经营以复君,义也。 故献帝夺而昭烈兴,晋愍俘而元帝绍,宋钦虏而高宗继,则宗社由之以不泯。惠公获而子圉贰,宋襄执而目夷守,裕陵狩而景泰嗣,则故君因之以复归。 盖代其立者乘于不得已,而誓不与所仇者相比以安其位,则可以自献于出君而无嫌。叔武之受盟于晋,列诸载书也,踵鲁申而冠蔡甲午之上,俨然不复有卫侯矣。 无卫侯而与晋歃,比于晋以锢卫侯,叔之心成乎篡而希冀其兄之不返,岂犹夫目夷、子圉之心哉?以成乎篡,非社稷之为忧也,希冀其君兄之不返而人理绝矣。卫侯即获罪于天下,抑岂宜得此于叔武乎? 立天下之大纲,则绌卫侯以表华夷之防;救一国之民彝,则伸卫侯以正攘窃之法。洗一成之好恶,因变而各法之,则已乱而不益乱。本末相扶,屈伸相济,大无夺小,义不妨恩,施之天下而准,施之一国而准,曲成万物而不遗。呜呼!此《春秋》之所以藏于密也。 二十五 君子之治恶也,穷其恶;其抑诈也,弗穷其诈。故君子之道大矣。道之大者,治之蕲乎治,抑之蕲乎止,不一以得情为喜也。乱臣贼子,恶无所惮。 《春秋》目言其恶以穷之,大勇之无挠也。晋文公怀谲诈以事周,《春秋》略其诈而不穷,大知之不眩也。乳虎狂兕之奔,非大声疾呼以警众,则莫之或治;蜂虿之怀毒,过乎前而如弗有,则一与蝶蚓均也,无能螫矣。 故《春秋》纪践土之盟,如诸侯之自盟;温之会,如诸侯之自会,无殊乎《春秋》诸侯之屡相约也。公觐于王所,如王之偶至其所,不言其自来。王狩于河阳,如王之自狩,不言其所事,无殊乎盛世王者之自为巡省也。 于是乎晋文之谲,犹蠕动之营于幽壤,而人固可弗之察矣。夫晋之召王,谋之秘,出之力,甚矣。乃王之替,非以是替也。晋即不召王,而襄固为寄位之王也。 晋伯之成,非以召王而成也。大者终不能以改步,小者诸侯固已蚁附,即弗召王,而晋已伯矣。故晋文之谲,入于君子之心目,犹蝶蚓然,无能为螫也。 故君子之道大矣,而小人之术陋矣。曹操之破袁绍,非取给于汉献之虚名;宇文泰之挫高欢,非凭藉乎拓跋之余焰。无文王服侍之诚,而阳尊之,阴胁之,多其术以摇荡天下者,皆徒尔也。徒尔者,君子如无闻焉,如无见焉,岂屑屑然与竞妇姑之智,而矜钩距之得情哉! 二十六 恶之尤者,则目言之:王之杀佞夫,郑之克段,晋之杀申生,宋之杀痤是也。卫侯杀武,削而不书,故知许卫侯之杀也。许卫侯之杀武,不许郑伯之克段,段未篡也。 未成乎篡,可以全恩;已成乎篡,可以伸义。故兄弟父子之间,莫大于先造逆节,而罪坐为主矣。 段之逼,武之篡,皆有挟焉,而所挟者别。段挟母以逼兄,母之志可伸者也,而寤生为忍;武挟晋以篡君,晋之志不可厌者也,而叔武为贼,允矣。 叔武惩卫侯之失,摄国以守,下晋以请复其君,正也。惧宗社之亡,立乎其位,亢晋而仇之,犹之可也。挟好于晋,受晋命以位,幸兄之不返而窃国焉,人理灭矣。 且卫侯之失国,亦谋国之不臧,而非若太康之从欲,厉王之播虐也。外得罪于伯国,而内无大咎于先君,其君若臣,共谋一国,而托之不固,谋之既败,专委罪于一人,为臣子者,方卖主外市,挟仇敌以夺其位,叔之逆百于段,而奸倍于象。虽有仁人,不能为之庇矣。 藉舜之处此也,则如之何?曰:缓追逸贼,亲亲之道正,于此焉宜矣。不取杀弟之恶,加之不能如舜之卫侯,无求备也。义重于讨贼,故于讨之者无求备焉。《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惧此以夫! 二十七 武称子而没其杀,武当罪也;瑕称公子而目其杀,瑕不当罪也。称公子者,瑕之未尝君,审矣。 系乎元咺而言及者,咺贵而瑕贱,制在咺而不在瑕,咺累及乎瑕也。瑕不当罪,则卫侯恶矣。以死君之词,称乎生君之代,知武之成乎篡也。然则握发之喜,让国之名,元咺讼君之饰辞,而传者徇之也。 瑕附咺后,而不改其公子,知瑕之未立乎其位也。然则元咺立瑕之说,卫侯杀瑕之诬辞,而传者徇之也。卫之君臣,其乱滋深,免于恶者,其惟瑕乎? 故无能已乱,姑勿自乱也。 无能远害,姑勿徼利也。太上知乱,替治日之权宠以自抑;其次不与于乱,守治日之名位以自安;最下利乱,乘君父之不幸以自幸,上假光复之名,下希拥戴之功,贾复、诸葛亮、刘琨、崔圆之不能免此,而三代以下君臣父子之伦以蚀,况武与喧以挟仇雠以攘君父者乎! 执义回天,臣主相挽维以图存,上不启君父之怨,下不授乱臣以名者,非有他也,远其利而已矣。屋漏在上,知之在下,稍有低回于利之心,而咎不能辞矣。 故令景泰不徇王文之邪说,**不受宫保之虚荣,安之以无有乱之心,不浮于所得者以自崇,则死不足以为忧,加之恶名而不足以为辱。《大过》之上曰:“灭顶之凶,不可咎也。”公子瑕之死见哀于《春秋》,卫侯虽欲被之恶名,不可得已。惜哉**之不讲于此也! 二十八 细人以好恶从欲,诐人以好恶从气,独行之士以好恶从志,君子以好恶从道。从道者,不因恶此而好彼,不因恶而奖恶人以同恶。故卫侯之即楚,非见逐而以奔书,绝之于卫也。绝卫侯于卫,武疑于可君矣,而称子以甚之,则尤不许武之立也。卫侯之复归而名,重绝其挟楚也。 挟楚则重绝之,援晋者疑无罪矣,元咺归,亦以自晋书而绝之,尤不许咺之挟晋以亢君也。 咺挟晋以亢君,受不臣之诛矣,则疑可许卫侯之杀咺矣。而咺之杀称大夫,不与栾盈同科,故不许卫侯之杀咺也。夫然,故足以立好恶之权衡,而彝伦皆叙,不许国君以即夷,不许臣子以干君,不许其弟之忍于其兄,不许其君之不自反而淫刑以逞。 乱人可怒而有弗怒,自我治之,而不听其相为治,惟其道焉耳。道斯平,平斯至,至斯不滞。不滞斯不测,不测之谓神。故天下莫神于道,循理而不矜志也。 二十九 动以正者,失而弗失;非无失也,失而有不失者,固无丧也。动以不正者,得而失之,其得也捷,而其失也烈矣。齐之用江、黄,无成于楚,失也。用而不用,则失之于楚,而无丧于江、黄,江、黄不与齐为功,亦无能挟去留以制齐也。晋之用秦,一战胜楚,得也。 用之楚也得,而用之郑也失,其得也佹得之,其失也永畏之矣。故晋遂自是而终有秦难。夫以介在戎狄之国,俗悍兵强,君好阴谋,士夸战绩,吾之废兴,方视彼之德怨。而可挟以周旋,屡逞而无忌者乎?以必不可保之秦,岂独晋不之察,乃迷复以凶,十年不反,则惟贪于权利之心莫之辑也。晋文虽谲,灼见而或荧之矣。是何也?动不以正,则非滨乎失以蕲得而不可为功也。 《春秋》书晋人、秦人围郑,而晋数用强秦,履险不戒之失著矣。《履》之彖曰:“履虎尾,不咥人”,刚得中则不咥矣。六三之象曰:“武人为于大君。” 悦以近刚,进而不反,授虎以咥,而幸虎之驯,眇之视,跛之履,明穷而行踬矣。 且夫郑之不训,无能为晋大患,而右介王都,为秦东道之吭,晋有求于郑,既挟王命、合友邦而谋之,即自以其师加诸其城下,夫亦何惮于志之不得? 乃持之已固,必欲大逞于一旦,启秦东窥之径以从其欲,则郑失险,周失防,山东失势,而晋之所控扶以成其伯者,皆授诸秦人之手,不三年而秦且谋并郑以东矣;向无先轸之致死以救其溃,则包三川,腹周室,以东制淮、岱者,不待甘茂宜阳之役也。 是故工于利者利必去之;重用人者人必图之;毁其防者防终不可立也。虞之以亡于晋,而晋复用之,岂其谲不足以及此哉!故善制胜者不以谋,谋不恤险,危道也。 三十 受伐而盟,有乞盟之耻;伐人而盟之,乞盟者耻,而盟者竞矣。卫人侵狄,因以盟狄,于是乎终春秋之世而卫无狄患,盟不地于狄也。于狄,而卫耻免矣,我以知《春秋》之许卫也。乘人之乱,师临其境,胁以与讲,谖谋也;谖谋而许之,狄之于我非类也,而又被其毒以几亡,若此者而弗谖之,是宋襄公之于楚矣。 故中国之于狄,胁之不为不忠,乘之不为不义,迫以凌之不为不仁,狄之于禽无几也。伏羲氏作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离,明也,明于其义,是故可掩可杀,可诱可乘,以致养于人而远人害。岂与夫释氏之冥行,有所忍辱,无辱不忍,有所护生,无生不护者哉! 卫见围于狄,迁以避之,方易岁而天夺狄衷,以有内乱,可以有胁而弗之胁,姑且待而卫又制于狄矣,他日且求城下之盟而不得,乘而盟之,惟其速而已矣。 然则胡不卒殄狄,而犹许之盟?卫未可以得志于狄也。新造之都,人无宁志,内婴晋难,力屈外图。间其难以息难,卫之所得于狄者止此矣。可得于狄者止此,犹侵而旋盟之,靖百年之乱于一举,其视寇准澶渊之歃为功大矣,而曾何浑瑊、平凉之足忧。 三十一 谷梁子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君子之道,不以一眚绝一人,不以一人累一国。狄之为狄非其一行之狄,其所由来者胥狄也;非其君之独狄,臣与民之胥狄也。秦之谋郑,贪而诈,为有狄心。 虽然,春秋诸侯之不嗜利启疆、怀谖忘亲者鲜矣。卫毁以施于同姓,而仅名;秦任好以施于交相诈之郑,未成而遽斥以狄。从其一眚,累及终身;治在一人,累乎通国。《春秋》无此法也。 且夫狄吴、楚者,不仅狄以其恶也。荆之聘,吴之会,善犹狄焉。则因其狄而狄之,非一眚之累,审矣。 故《春秋》之法,为宗周存大统焉,为帝王存封建焉,为友邦存疆守焉,为生民存人道焉,危乎其欲固之也,慭乎其惟恐伤之也。秦之利晋丧而蔑其伯图,并郑以启东国,岂徒其贪诈之有狄心哉! 是伯之所由成堕,周之所由存亡,封建之所由兴废,世会之所由升降也。藉其得志,则嬴政之祸,早已见于任好矣。内中国,则破中国者狄也。 存宗周,则逼宗周者狄也。纪伯事以缀帝王之封建,则与伯为敌以毁伯者狄也。以此狄吴、楚则以此狄秦,其义一也。故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先此而未尝有图东夏之心也。乃若此者,其君臣之邪谋,而胡以累乎通国邪?秦之俗戎,其来旧矣,安其居,仍其俗,弗延及于中夏,授之初服而不革,聊以绥之也。渐欲并中夏而主之,则固不受化,而且以其俗延及于中夏,君子忧之深矣。 夫任好之伯,西戎之伯也。其俗戎,所伯者戎,则其挟以躏入乎中国,役夏之民,乱夏之族,破夏之疆理以施戎政,蔑夏之矩度以从戎习,敛夏之金粟以食戎人,斩五帝三王众建之邦,夷元德显功之裔为编氓,而宠戎人以居其上,皆自此起矣。故吴王则中国化于岛夷,楚王则中国化于南蛮,秦擅天下则中国化于西戎。 以其主戎者主天下,而天下戎。故谷梁子曰:“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秦狄,而晋之罪不可贳矣。率之伐楚,义也;率之伐郑,以启东国之祸。不得已而始败之,狐偃犹曰“未报其施”。 呜呼!此桑维翰所以贻千年之祸,而议者且伸偃以诎轸也。邪说殄行而人纪裂矣,悲夫! 文公上论 一 通《春秋》之文以知其义,常事之大者,以笔为贬,则削者之无讥可知也;以削为贬,则笔者之无讥可知也。昏祀蒐狩,失正则书,故知不书者之得正。 公即位,有故则不书,故知书者之得正。“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正也;所以正者,周道然也。 “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殷礼也,殷尚质,质从乎情;周尚文,文从乎理。然而质有废文,文无废质,故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后世言礼者,有大患焉,患夫议与任者各挟所值而不相成也。 议者不值乎任,推情以求至,而不知情之固有其理;任者迫于所值,审理而未得其安,乃不知理之不远乎情。故崇殷礼者,挟总己之说,责嗣子以其情,将欲使旷年无君,开奸邪以窥大位,曰:必尔以终三年之爱,而后人子之情至。乃以议之,则无与瑕之而固不可行矣。 于是任者乘其所不可以非之,曰:三年之丧,非今之能行者也。 夫然,而挟天位之重以为名,便人欲之私以为实,将遂税衰麻,弛遏密,锦衣玉食,轩县佾舞,若非是而旷天工者然。呜呼,此礼之所以自亡,不相为成者贼之也。 疏衰之服,檀粥之食,自庶人达于天子,礼也。 逾年改元,冕服以告庙临群臣,小事从其司,大事决于丧次,礼也。逾年即位,从其文而不废质;服丧三年,从其质而不害文。故殷之质未备乎周之文,而从周之文不废殷之质,则挟天位之重以为名,便人欲之私以为实者,其邪说不得立矣。食旨不甘故弗食,闻乐不乐故勿闻,居处不安故勿居,君子之居丧,若是焉耳矣。 天之所命,亲之所畀,臣民之所待,以制其乱,以保其危,战战栗栗,无疆惟恤,夫岂食稻衣锦有可乐而生其不忍者比哉!故衰绖可以临,垩室可以议,含痛隐忧而不相为妨,负荷克家而以终乃事。若此者,亦既与丧纪相成而不悖矣,则何疑邪? 或有疑者,即位之冕焉尔。夫疏衰之三年,固不可斯须去也。《礼》有兄弟之丧,则服其服而哭之,反次而后反服,是伸之斯须而不废其庸哀,文之所以不害质也。 即先君之位,承先君之国,以终始先君之大事,其视兄弟之丧不尤重乎?伸斯须之冕以共天命,亦何疑邪?故孟子之所告,滕文公之所行,尽之矣。服食达于庶人,命戒废于在殡,周之道,春秋之法,如是焉耳。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周不尔也。周不尔,而子从周弗从殷矣。 二 非其所保而有获,苟不审乎进退之则、去就之正,为乱而已矣。卫自灭邢而其志张,成公用之终始以与晋为难,身屡辱,国滨亡,杀其冢卿而仅得免。 《春秋》书晋侯伐卫,卫人伐晋,其忿不思难、难不悔祸之咎,未之掩矣。卫之不能敌晋,势也,君子非奖势者也;卫之不得亢晋,义也,君子不奖非义者也。伐而相报,亢如其敌,君子斯以咎卫而奖晋矣。 三代之有伯,犹后世之有党也。有伯而天子下替,有党而公论下移。故伯之与党,治世之所谓害也。 然夏之昆吾,商之彭、韦,周之齐、晋,终以救三代之崩亡,汉之李、杜,唐之裴、李,元佑之洛、蜀,万历之东林,终以存士民之纲纪。伯竭其力,党竭其死,仅与天下争,而匪人者恒起而败之,故君子恶之深焉。 暴秦不欲天下之有伯,乃重削子弟大臣之权而独操之,是以匹夫称兵而天子束手,则是以操之者散之也。元不欲使臣下之有党,乃任文法,斥议论,废台谏以束之,是以百官互蔽,而天下蒙毒,则是以束之者弛之也。 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然则亢桓、文而敌之以败其事者,君子之所恶,审矣。君子之以奖伯而伸党人也,治衰世之大义也,岂但其势然乎哉! 三 幸人之陷于恶,以为之名而制之,小人以之间君子,小人之恒也。幸小人之稔于恶,以操其憝而利所欲,则君子行而小人心矣。且夫所恶于夷狄者,唯其嗜利灭义,安忍贼仁,禽行兽斗,而不知君父耳。 故夫夷狄之未若此也,君子犹将恶之,为其足以为此而不难也。乃既已成于大憝矣,则君子之怵惕奋怒,思以伸天之所必讨,岂曰壅恶已盈而利在我哉! 《春秋》书楚商臣之弑君,与蔡般之弑,固无异词,无异治也。斯以为仁之诚,义之充,恃君子之道以正天下,而无有幸也。恃我之仁,而不恃彼之贼仁;恃我之义,而不恃彼之灭义。仁之诚,义之充,则夫贼仁灭义之介乎前,如大川之受秽,疾流而去之,无所留也。 如利刃之加物,悉割而剸之,不有择而听其自坏也。知弑父与君之为大憝,痛心疾首,而忍以为幸也乎? 西北之谋臣不知此义,幸俺答父子祖孙之淫luan,以持其长短,而窃以自安,乐道其丑而惟恐不然。 以此谋国,不亡胡待焉?故不知《春秋》之义,虽以救败亡而不给,况其大焉者乎! 四 天下无恒治人,无恒乱人,时乎乱者,斯乱之所归也。故君子无恒予人,无恒夺人。乱则夺之,夺其成乎乱也。将欲夺之,则必详之,详其所为乱既已彰著,而后夺之,以斥而不复予。是以《春秋》始详楚,晋文以前,乱在楚也。当文公之代,尤详秦,晋襄以来,乱在秦也。 方是时,王室苟安;齐、宋苟睦;楚内溃而力不及中国,陈、郑、蔡、许苟免。收西周之故地,西吞戎,南结楚,以败晋之伯而觊争中国者,秦而已矣。 晋襄在位十有三年,而秦、晋之兵争也八,《春秋》举之无遗词,乃以使秦之为乱人,昭著而无所掩。于是而爵晋侯以大之,狄秦以摈之。河曲以后,秦之所有事者不数见于《春秋》,置之于裔夷而弗与治矣。 秦非恒乱人也。溃晋以溃天下,欲虽未逞,而志已极也。故治乱者因时,惩乱者因治;拨乱世反之正,弗操一恒好恶以有所固必。君子之义,所以周流而不穷。 五 《诗》治已乱者也,楚僭王而秦犹未也,故摈楚而录《秦风》。《春秋》治未乱者也,乱未成乎名而已成乎事,乱之归矣,故秦继楚而受诛。 《书》议道于朝廷者也,春秋诸侯侈外国,忘内治,而秦有悔过之誓,故《秦誓》与鲁列而踵周。 《春秋》勅法于邦国者也,宋、卫、陈、蔡之属,虽有恶适以自敝,不及于天下,而秦祸中于中国,故列国之贬削有平词,而夷秦于吴、越。 迨其后《无衣》之赋,秦以却吴全楚,大有事矣,而《春秋》略之,不施褒贬,俾从乎夷狄相攻不志之例,则楚犹内而秦益外矣。《春秋》无恒予夺,《六经》无恒进退,故学者不可以不知权。 六 秦定晋文,施及襄,而有千乘。襄之仇秦不遗余力,《春秋》无贬词,不与秦之为惠于晋也。秦不得惠,晋固不得报。故夫以背惠责晋襄者,不足与于《春秋》之旨矣。戴天子,承先君,君一国以屏王室,义不可得而怀惠。怀惠者,小人之舍义趋利,背公而死党者也。 况乎狡焉介戎狄,而生其惏冒之心,始以惠饵,终以惠挟,将蔑友邦而替王室者哉! 臣怀惠则遗其君,子怀惠则后其亲。惠如生我,则人皆父;惠如爵我,则人皆君。君父之惠不逮路人,将路人其君父而莫恤也。故曰:小人怀惠。戕仁贼义,胥此焉成之矣。且夫秦之为惠于晋以收晋也,晋文歆于利,用其所饵,以虐杀子圉而得国。以义言之,秦故晋文之蠹也。 若襄公者,废秦之私恩以伸天下之公义,夫岂不可哉!突厥以惠收唐,契丹以惠收晋,堕其饵中而弗受其毙者鲜矣。渭上之师仅救其危,桑维翰之谋不疗其败。悟之速,则徙义而支于已坏;迷之不反,则力为之尽而以自亡。舍日星之大义,顾熠耀之末光,则岂不悲夫! 使晋襄者顾其援立之恩,上不恤王室,中不恤伯业,下不恤友邦,息殽之师,引彭衙之咎,废取江围邧之役,以惟秦命,其不与童贯、孟珙贪饵以丧天下者几何哉?序四国之连兵,伸伯讨也;爵晋侯之伐秦,显伯功也。《春秋》之所以大晋襄者,涤先君之垢以自免于小人也。 七 礼议自下,成之于上。大事于太庙,跻僖公,成其恶于文公也。恶开于臧辰,而成之于公,不分恶于下也。故有国者,议道莫审乎辨奸。奸者,道之贼也。 辨奸之道,以言为类,不以言为质。考其初终,揆其从违,察其所自歆,发其所必护,而奸无所容矣。故夫臧辰之以尊祢蛊文公,非徒然也。辰之所歆,附僖以为功;辰之所护,绌闵以逃罪。 盖辰者,庄之末年已执鲁政,般、闵再弑,叔仲再逆,推国之存亡于年少位卑之季友,浮沉于逆乱之廷而不舍其位,则其初终从违之际,不可掩矣。 乃所附托以自为功者,僖之附伯苟安,传之嗣子,容容多福已耳。故其以伸僖也,非固有爱于僖也。僖未之伸,则闵不得诎;闵不得诎,则闵固辰之君也。 闵固辰之君,弑而辰不问,辰不得免于恶矣。惟伸僖以长,则闵若不可以立;闵不可以立,将庆父可弑而辰可弗问,于是乎辰可以为社稷之宗臣而持权于鲁。 操此心也,自非文公灼见其奸,殄其邪说,岂夏父之流可以口舌争逆顺者乎?闵弑鲁乱,僖公立以靖guo,正也,无待于诎闵而后伸者也。僖立以正,惟无嫌于为闵之臣,故无愧于为鲁之君。 辰不使僖为闵之臣,则亦与辰之浮沉于贼者同乎乱,而不足以君鲁。故文公之以大正事亲者,正僖之臣闵,而僖光矣。此之不谋,诎君父以为奸人之渊薮,没其大正而陷之不正,文公之成乎恶也,奚容辞哉! 呜呼!辰之为言,亦荣亲之说,制人子以必从者也。惟考辰仕鲁之初终以知其所护就,斯情穷而诈见,可不惑矣。故夫奸人者,无一言之可听者也。子曰:“君子不以人废言。”非是之谓也。言加于君父,非非其人者之得言;人党于乱贼,终不复有一言之可听。 故《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谈。”非其言之盗也,盗者之言甘亦盗也。知盗以知言而恶其免夫! 八 皇然举六国之师,加之孱弱之沈,大其名曰伐,而目言其溃,以是为不相当之词也,而晋惫矣。 《师》之五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 长子者,刚大之智也;弟子者,纤轻之慧也。故师尚大智,不贵纤慧。晋之惫,晋之纤为之也。 晋之得伯也,以威楚伯也。城濮以后,八年于兹,楚既内有惩心,晋方外有秦忌,襄代文起,未尝一有事于楚,于是而惧其寒也。寒于楚,则将寒于伯,无以答诸侯之望矣。顾欲全师以向楚则不给,分力以摇楚则不能,无已而姑小试其南向之师,加诸易溃之沈,盖自以为慧之得,而不知已纤甚矣。 楚探其志而知其无如何也,且效之尤而资以相报也,不旋踵而姑用之江,江已灭而再用之六。卒之沈不益晋,而江、六益楚,则得失利败之多寡,不相偿而反负矣。 晋之有秦难,楚之有内乱,无以相及,均也。无以相及而姑试之弱小者,又均也。乃其得失多寡利败之不均也如此,岂徒远攻近取之势有便不便哉,纤慧之为用,利于小人而不利于君子,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其来旧矣。 巧者,无义之可尊而姑尊者也。有义可尊,舍义而尊巧,开巧窦以延夷狄小人之入,则黠诈贪没之尤便,其不相敌也,岂有幸哉!《诗》云:“毋教猱升木。” 教之而不如猱之捷,固矣!家氏曰:“伯者当伸大义于天下,以讨商臣之罪。”故正兵以讨商臣,上也;畏掣于秦而姑置焉,次也。伐之不足以为威,溃之不足以为胜,慧益纤而势益失,莫善其终矣! 九 商臣之罪,晋在所当讨乎?曰:此非一切之词所可制也,故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天理者不息,不息故密,其惟纯粹以精,退藏不忒,而吉凶善败亦于此乎受度。 若夫一切之词,立一义以该一切,可与否尽之矣。可与否既各成其端,端各有义,故天下无争仁而有争义。 吉凶善败,巧历所不能殚,乃争一废一而不顾其中,皆一切之词之所蔽也。 最下之说曰:夷狄之无父无君,自相蹄龁以终于乱,中国之利,勿问可也。似也,而恻隐之心亡矣。 且所恶于夷者,惟其取人之伦而灭之也。所恶于彼者此,而又幸其若此,诚反之心而不亦已傎乎! 其次曰:王者不治夷狄。不治则无乎治矣。无乎治,虽弑父与君,而固无治也,又谁与拣其重轻哉? 夫不治者,谓要荒之外,声不相问,迹不相及,其兴其丧,非我所知也。周裂土以封楚,授服以爵楚,其与中国,固尝与乎盟会观问之事矣。故不治云者,汉之于冒顿、宋之于完颜雍是已,雍弑亮。而非楚之谓也。 又其次曰:中国所虞者,楚也。楚且有覆载不容之罪,乘其罪而执之,是一举而两义伸也。于是而楚之臣子,内愤大憝,外资义问,从中而应,戮商臣以谢晋,改立君以听命于中国,虽使之削王可也,此因义以成乎利矣。呜呼!惟此之为说,似是而尤非,以蠹王道,莫之或先也。 夫义,一而已矣。大义在我,无所容假,而更假一义以益之,则并所秉之义而俱伪。“立心无恒”“莫益之,或击之”矣。夷之僭王,子之弑父,奉义以治之,致一而已足。故曰“一人行,则得其友”。 阴惩其僭,而阳讨其弑,则是僭不足诛而必待其弑也,抑弑不必讨而惟僭者之弑为必讨也? 拓跋氏之以胁萧鸾,惟无可秉之义耳。有义可秉,而此之胁,楚之臣子岂不足以察我之情实,而暋焉恣我以得志乎?是故拓跋氏终不能得志于齐,浸文王而用此,亦不能得志于昆夷,而欲望晋之得志于楚也,不亦难哉! 汤武之放伐,施之君父而无嫌,志号一焉耳。志一号一,内顾不诚,用诈且不足以有功,而况于用义邪!是故一切之词,遽可其可,遽否其否,不患乎无执。而以处两端之中,歆止歆动,幸以为利,掩以为名,则功必堕,而义先丧,自非可与权者,固不足以与于斯矣。 且所谓权者,亦非轶可否之两端,以有其神变也。立者因道,权者因心。立者心合道,权者道从心。心合道则道画心,道从心则心生道。欲心生道,必无往而非道。无往非道,纵广于道,因时以愤盈,是故可亦人之可,而有其必可,否亦人之否,而有其定否。 以此而决大疑,诚于发,诚于义,则诚于功。帝王之所以张弛进退,宰天下而无嫌者,此而已矣。今且执大权以决此疑,则商臣之逆,其必讨焉,固也。乃其用以讨者,则非若前之所云讨者也。 义有序。序者,心之伦也。夫楚固非不治者矣,然疴痒之关心,固不能与中国齐也。内之国中,上之王室,下之友邦,晏然无可生其怵惕者,则当时之大愤,固莫急于商臣矣。故宋之于完颜雍,不可讨也:吾君父之仇未报而问彼之君父,则心已先乎熠矣。 惟内顾之莫阙也,志暇而义充,楚非不治者也。于是而闻商臣之辜,怒盈于中,诚将其勇,愤于一往,莫之低回,僭王猾夏之罪,留以俟之他日。不幸其乱,不冀其服,致果成刘,得罪人而他无求焉。用斯以往,楚之改君以听命,有陨自天,非所望也。 定而复叛,固其所也。揭日月以行,无有阴匿,而或为阳声,则志亦易获。而楚之臣子,不能操wo于所挟以相挠。王者之治远人,君子之治乱贼,惟此焉耳矣。 用斯以往,其未可以望之晋也,明矣。内之国中有急焉,上之王室有急焉,下之友邦有急焉。晋之所急者尤多,而急不在楚。急不在楚,则恻怛愤怒之心不生。 义心不生,则义道不生于心。道不生心,则诚不动物而物挠之。心不生,道不立,诚不动,物遽可遽否,徒然托于道以成其欲。幸而止焉,歆而往焉。 呜呼!此大同之以纳景丧梁,万历之以救鲜疲国考,曾不如置而弗问之苟免于咎也。行止之几,吉凶之本,无他,心而已矣。心者道之权,德之流行者也。不知天德,不可与言王道。为一切之词者,弗思耳矣。 文公下论 十 成风之死,与敬赢同辞。是成风之不得为夫人,与同逆之赢氏同科也。成风不可以为夫人,而庄公固不可以无配食。然则配食乎庄者,舍哀姜其谁邪? 夫之妻其妻,从乎父之醮之;子之母其母,从乎父之妻之。室家之事嫌于爱,子母之爱嫌于私。 尊之以父,而后人别于禽兽。故父之弗妻,子弗敢母,子思所以绝出妻之服也。父之所妻,子弗敢不母,《春秋》所以伸哀姜之尊也。父之所妻,逆不加于父,虽有罪焉,臣子不敢以黜。其可黜者,惟文姜之躬弑,武后之自篡,逆加于父也。逆不加父,虽危国家,陷嗣子,固不可自我而夺父之配。《凯风》之得为仁,仁此焉耳。 哀姜之所戕者,子也,僖亦子也,己与所戕者均乎为子,怨其戕兄弟而抒其忿,犹怨其戕己而报以逆也。 怨其戕己而夺之以报其怨,德其立己而褒之以报其惠,则是子母之际合离以利,而天伦灭矣。 哀姜以怨黜,成风以惠升。怨惠行而父失其尊,母失其亲。则僖之立以正而成乎悖,与宣之立以逆而怙其乱,又何别焉?利行于天伦,害中乎风化。僖之颂曰:“令妻寿母。”其臣子导谀以胥溺也,久矣。其无忌惮矣! 十一 成风之僭,文公其可革诸?曰:胡为其不可革邪?既曰“父之所妻,子弗敢不母”矣。父之所母,子敢而不祖妣之,何也?夫母从父,祖妣从祖者也。 不以父命废王父之命,非卫辙之所托也,正谓此也。且孝子以道而事其亲矣,故曰“有子考,无咎”。僖以怨黜哀姜,而以惠升成风,非道之尤者也,匡救之,得矣。 孝子以道事其亲,而曰“父之所妻,子弗敢不母”,何也?妻者,夫之所可得而妻,可得而弗妻者也,夫道制也。母者,子之所不可得而弗母,不可得而或母者也,子道顺也。哀姜于庄公存之日未有恶焉,庄公之道所可妻者也;如晋,贾氏而后不可妻,乃可弗母。 非成风之固为妾,僖公之道不得母者也。 且庄公之妻姜氏,实也,而名因之,名实合一者也。名从实,夫人之为夫人,义尽此矣。 僖公之母风氏,实也,嫡妾之辨,名必异乎实者也。革其名,固不革其实。生而文公养之如僖公之养之,得矣;没而配食于庄公,固不得也。以父之乱名,加诸王父之非实,于是不得为孝子。故《春秋》备录成风,从敬赢之例于文公之代,文与逆矣。 十二 《易》曰:“《乾》以易知。”天之知万物也,以易知之,则人之欲知天者,亦必以易知之。况圣人为天下知天,而率天下以共知者乎!古之治历也,十二月而为年,不从岁而从月;因月而立闰,闰立则岁要于大正,而不恤其小差。夫天之运也以岁,其化也以岁。 物之生也以岁,其成也以岁。月者,非运化之所周流,生杀之所司存者也。不主岁而主月,则岁固有愆者矣,然而弗恤以从月者,本天以亲民,从其易而已矣。 一岁之实三百六十有五,有余分焉,古今之所聚讼而莫之或一者也。令要此三百六十有五及其余分以定岁,其归密矣。密者,不易察也。且又剖此三百六十有五及其余分,以成乎十二中、二十四气,其委尤微矣。 微者,尤不易察也。中之相嬗,气之相授,有数而无象,寒暑之化,动植之应,固不齐矣。不齐者,欲察之而无从也。以朔为象,以望为衡,以三旬为仿,五十九日而二月为率,无中气而闰为正,虽纪年之与成岁有小差焉,乃差者不越三岁而复归于合。是故主月置闰,从乎易也。易则天固不越,而民自不迷。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于斯至矣。故治历而用其烦难之知者,不足以当于天知也。《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民所易知,天数在焉。 故夫求数于归扐之奇,索象于斗柄之指,犹术而非道,况谓天无是月,谓天无是中犹可,谓天无是月妄甚。闰可不告,其灭裂以言天,不亦悖乎! 十三 秦至于穆、康之世,中国之义已绝,而成乎夷矣。归禭而略其君臣,伐晋而特以号举,盖至是而《春秋》之词缓楚而急秦也。秦方为君子之所急,而况于晋乎? 晋之不急,反托以置君。赵盾之所为,操心积虑以成乎逆,惟擅晋之利于己,而不恤天下之忧,恶已憯矣。盾所弗恤,君子不得而为之急。令狐之战,平词以缓秦,所以甚赵盾之心也。 夫秦吞西周之壤,东向以争天下,周之君子赋《黍离》焉,归过于天而无如何也。所难者,晋而已矣。晋捍秦以捍中国,而周托以立命,故曰“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捍楚,晋捍秦也。郑弱而非楚敌,故楚以威劫之;晋强而秦不能劫,故秦恒以好诱之。文公之伯,得之楚而失之秦者,唯秦挟援立之饵也。以文公之盛,一受其饵,则终制于秦,以为嗣子忧,而况其后乎! 夫盾岂弗察,而甘心托国以召侮?盖石敬瑭、赵延寿之心,有他存焉故也。盾以国人不与,而幸不亡,敬瑭、延寿以决计必为,而底于灭。乱臣贼子谋锱铢之利,延天下之毒,贪斯须之权,流天下之祸,罪不胜诛,而惨有余痛,韩厥犹昌言曰“宣孟之忠”,小人滔天之恶有如是夫! 十四 求《春秋》之例,而以意例之,传《春秋》者之失也。文公之世,盟会不序者三,传《春秋》者各以其意为例,而不相通。安于此,杌陧于彼,屈圣人之旨以从其意,义几成矣,而亦何贵乎一曲之义也?《春秋》之书,文因鲁史,史之所详,有其可略,史之所略,无可复详,岂徒义不可益哉,欲详之而不能也。而一详一略之间,文之纯驳,风会之醇醨,君道臣义之得失,胥此见焉。统之以诸侯而不序,斯其以为文公之世与! 诸侯者,非鲁所得而诸侯之也。即大夫者,亦非鲁所得而大夫之也。国君之邦交,相接以等,相应以诚,相择以人,相知以素。惟其人以立爱,惟其等以立敬,不敢略也。故惟天子之旅见诸侯,则得以统诸侯。 惟天子之临天下,黜陟一定而情无异施,礼无异设,则得以诸侯概诸侯,大夫概大夫。 故曰:君不尸小事,臣不专大名。 诸侯于其国,君也;于其邻,友也;于天子,臣也。小之不尸,而专其名以自大,弃侯度矣。夫文公之世,鲁亦弱矣,虽其不臣,固未敢有干上改物之心也,而枵然偷自大于其国,概诸侯以诸侯,概大夫以大夫,则亦荒而已矣。君荒于上,臣荒于下,史荒于官,行人荒于职;风会习/之,文言传之,言不顺,事不成,而鲁道衰矣。 文公之荒以衰也,其来旧也。僖公之季,窃两伯之威,苟免于受兵者,迨是而四十余年。收人之余以自富,假人之力以自强,诬鬼之臧辰,倡士大夫以导谀之习,而上蛊其君,门天子门,宫天**,祀天子祀,颂天子颂,且不自知其非天子矣。两世踵荒,狂以通国。 以诸侯待诸侯,不辨其尊卑也;以大夫待大夫,不问其贤佞也。不择其友,不宾其人,伛偻于外而傲言于国,史臣亦窃之以为文而成乎荒傲之史。《春秋》承之,固无由以改其妄,则如其文以显之,而荒主,谀臣、诬史之失见矣。故曰:传心之要典也。 呜呼!史因世为升降,而其所系也亦大矣哉!西汉杂而迁谲,东汉褊而固俗,刘宋乱而烨绞,赵宋疲而修弱。上移之,下化之,心生之,文成之,政因之,匪不效焉。况夫诐荡之魏收,际荼乱之元魏乎! 又况夫脱脱之处于元世乎!有尊史者存,而史乃立。《春秋》以史为天子之事,盖重之也至矣。 十五 诸侯不贡而天子有求,求赙求车,继世而相仍以至也。求车以来,至于文公之中祀,七十余年,诸侯安于不贡,王室亦安其不相贡矣。 襄王之崩,毛伯求金,旷世而一举焉,周有挟也。成风死,荣叔归含赗,召伯会葬,周以是挟鲁而望之偿,知必得而后求焉。敖不终使,得臣继往,于是而果如其望矣。呜呼!君天下者之若此,不亡胡待焉! 共主之威福,先王之典礼,及于非所及,而仅以责锱铢之报,福殚礼辱。此物亦安足系人心哉! 鲁之有丧,天子所加惠者鲜矣。尤重者,仲子、成风之僭,桓公之逆而已。非僭非逆,则诸侯之富,“岂曰无衣”,不必自周而安吉矣。惟僭逆者假王以为荣,则非僭逆者正以不待王而荣。非僭逆者不待王而荣,则王荣之加,适以显僭逆者之有待。于是而僭逆者且欲自躐于非僭非逆之等,亦不待王荣而安吉也。 况有待焉,则必有以相偿;未相偿也,则必有以相索。僭逆者且避偿索之劳以掩其辱,故自毛伯之有求,而敬嬴之僭、宣公之逆,亦无藉于王,而固安且吉矣。下无所假于王,王亦不能有求于下,自是以后周无求焉。盖有求而王衰,不能有求而王且均于亡也。 命田和、命三晋,只以乞命自延,而不得其斗粟一缕之报。势所必趋,欲不亡得乎! 十六 河曲之战不言及,《春秋》之视晋如秦也。秦既狄矣,视晋如秦,晋亦狄也。两狄相攻,中国无主,于是而天下裂矣。春秋之始,中国相攻,而莫为主;春秋之终,天下相攻,而亦莫为主。 中国相攻而莫为主,王之裂也;天下相攻而莫为主,伯之裂也。天下相裂,咎不在一人,君子有恕词焉。尸中国之伯以主天下而裂之,晋于是不能逭矣。 秦之战晋,以天下争也;晋之战秦,非以中国争也。君臣相蠹,自成其私,舍天下之防,徒以恣赵氏废置之慝心,授秦以重轻之柄而开其衅。于是而晋不足以伯,操戈以竞狄,是亦一狄也,而奚辞哉? 秦方结楚以病天下,夫亦患衅之未开,则婴不轨之声而不足以逞,乃假以置君定国之权,且将天子秦,而又以私背之,与穴斗焉,天下无所望矣。不竞于秦,固将下楚,徒以力相角也。晋固为天下僇,而何匪狄邪? 故夷狄者,克以惩之,将自宾也;无以惩之,未能逞也。鄙夫怀猥邪之心,举国以与之谋,而后不可弭矣。郭子仪之用回纥,固危道也。杜甫未能知道,而《花门》之诗,有深思焉,其犹贤乎! 十七 弗克者,欲克之而有所拂也;不肯者,几其肯而莫能得也。晋之失伯于齐,齐之不能争伯于晋,皆一诎于小国而终不伸也。 邾之却晋曰:“齐出貜且长。”貜且之长,岂待其辞而后知哉?乃始曰:“辞顺而弗从,不祥。”故谷梁子曰:“何知之晚也?”邾之却晋也,曰“貜且长”,名也;曰“齐出”,实也。实畏其挟齐,而以名逃于顺。 新城之盟,聚列国而谋,所欲克者,畏而弗克,赵盾其犹鼠乎?白书欲窃,得人影而姑返也。 且盾岂惮义不尔克,而忌弗顺之不祥者哉?商人逆则定之,宋鲍逆则又定之,至于熊均庶其恶,视郑夷、陈平国蹀血相仍,则直无能问矣。由灵公未弑之前,养天下之恶以相师;迨灵公既弑之后,护天下之逆以相覆。 非拂经莫之予,非怀慝莫之亲,非毁冠裂冕莫之助,仅然畏齐,辞捷菑以免挠败。盾之为鼠,人得而制之,而况齐乎!晋师甫返,而商人咆哮以西,固其所矣。盾养其奸,晋丧其伯,曰“弗克纳”者,穷奸人于所沮也。 十八 齐桓之子六人,而四为诸侯。商人弑君称公子者,著其以公子强也。齐桓初没,四公子盖尝争矣。 争而孝公仅立。孝公立,而潘也,元也,商人也,安处齐国,无宋冯秦针之忌。夫岂莫之忌哉?呜呼!以弱教者靡,以强教者悍,意者桓公之以强教其子与? 桓之戍卫,武孟方弱岁,而早从戎事,克以捍狄;则四公子者各有徒众,分处国中,互相制而莫为下,可知已。孝公死,潘杀其子,潘岂不忌商人之且杀舍哉? 舍弑,元鄙商人曰“夫己氏”,商人抑岂不忌元之攘臂以仍哉?相忌而莫能制,终待其敝而收之,皆桓之教也。三族赤,而后元世有齐。 齐乱亟矣,乱亟而国不危,桓之所以伯,桓之所以仅乎伯也。司马氏乱,而嬴秦促亡,亦此而已矣。 十九 子恶之弑,归贼于仲遂者,季氏之辞也。归父欲去三桓以张鲁,季忌而逐之,无以为之罪,而使坐乎弑君,史册徇之,传《春秋》者因之。 呜呼,史出私人而国是泯,率然举滔天之恶以授之胁从者使独坐也,悲夫!《绍圣实录》成而司马殆于奸,《三朝要典》出而东林成乎邪。兼举并行,而一忠一逆以紊。论者舍圣人之旨以从乎所诬,奚可哉! 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惟其允也。当坐者出,则贼可免而不忧;不当坐者入,则人可使为贼,而惟规以自免。《春秋》之书曰:“秋,公子遂、叔孙得臣如齐,冬十月,子卒。”辟有所归矣。何归乎? 归宣公也。使举上客,而得臣并书,以明夫谋于齐以立接,非遂一人之志也。书其如齐,不著其返,一若遂出而子弑,明夫弑者之非遂也。出姜者,齐昭之以妻鲁而结鲁者也。商人元固忌昭,而因以忌姜矣。 舍弑,叔姬出,出姜已无授于齐,而抑齐之贼臣所必惎也。嬴氏探此以蛊齐,齐利污鲁以收鲁。接怀篡逆之邪心,内依母宠,外怙强援,贼杀其嫡兄而攘之,不赦之辜,惟接为允,更谁归哉? 公子遂内制于先君之悍妾,怀刃之凶人,而外胁于甚毒之强国,无能有无而不克止其械,负卿职焉,其罪也,虽然,其与偕行之得臣、荐贿之行父均矣。行父蒙忠称,而遂承大罚。以此传《春秋》,不如其无传也。始与得臣并序,继与行父同辞,归父之奔,而犹以礼遣之焉。《春秋》夺季氏之诬,以定宣公之辟,而法定矣。 赵盾实弑,而假之出;遂实不弑,而陷之入。有赵、季之私书,无晋、鲁之公史。《春秋》所为作,非以此哉?“雨雪瀌瀌,见晛曰消。”正《传》以《经》之谓与! 宣公十三论 一 君见弑,篡者不在国,则不坐篡者。故宋冯、晋夷吾不坐,而坐华督、里克。篡者在国,则坐篡者,故卫州吁、齐商人、鲁轨与接坐,而公子翚、仲遂、得臣、行父减。《春秋》之于内无达辞,由桓之正月不称王,见杀于齐而以地,知其坐轨以减翚矣。由仲遂、行父、得臣同词,而无首从,知其减三卿以坐接矣。 然尤有辨。宣之坐也,减三卿以使宣当罪,而无穷宣之词。桓之坐也,穷讨贼之词以加之,则是桓之罪不啻宣也。君见弑而篡者在国,一也。乘间侥幸以弑且篡者,不穷其辞;处心积虑必篡故弑者,穷其词。 呜呼!此《春秋》之法所由异于一切也与! 夫使乘间侥幸以弑且篡者,同于处心积虑之元憝,犹之可也。乃使处心积虑必篡故弑之元憝,同于乘间侥幸之贼一切受法,则重于彼而此不适重矣,奚可哉? 故夫立法以定刑,一切以为严重,将以震天下,而大奸覆以不惧。大奸之惧,惧《春秋》焉耳。 是以刑不綦果而綦慎;慎不轻果,所以致果也。减宣而有留词,桓之辜乃以不赦,慎故不可复逃也。一切者惟其不慎,不慎则陷入者有挟以鸣。陷入者有所鸣,而当辜者亦因以鸣。枝叶长,辩驳繁,杀日积而民愈犯。申商之法,怨有余而惧不足,无他,不慎而已矣。 二 放奔,一也。奔者,以自奔为文,不见容于国也;放者,以放之者为主,国不容之也。放之而君弑国危,则藉不放之而祸不成矣。故晋放胥甲父而夷皋弑,蔡放公孙猎而盗杀申。盗之憎主人也,非固憎也。欲盗焉,则可无憎者而憎之也。故赵盾放胥甲父而弑灵,栾书杀胥童而弑厉。甲父窜,先辛走,赵盾之所为莫之禁矣。 先胥之存亡,晋公室之盛衰也。先都死而赵氏振,晋权始落。甲父窜,先辛走,而赵氏横;胥童死,厉公弑,而赵乃复兴,晋遂不竞。国之世臣,惟执政者放杀之而无所忌,《春秋》之所为悯晋以甚赵也。 三 善治《春秋》者,先大义后微言。求诸大义而不得,于是求之于微言;求之大义而得矣,抑舍而求之于微言,则大义蚀,而党人之邪说进。故大义已昭,信圣人焉足矣,党人之言勿庸也。三《传》者,皆习闻见于党人以蚀义者也。故我知赵盾之弑其君,而他无问焉矣。 《春秋》书曰:“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贼罪正,忠效立矣。宋人之言曰:“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弗堪命。孔父为司马,弗能改于其德。”党词也。 《春秋》书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罪人得,大法审矣。晋人之言曰:“晋侯侈,赵宣子为政,骤谏不入,不竞于楚。”又曰:“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党词也。 夫二君者,抑岂若楚虔之虐,齐商人之逆,齐光、陈平国、蔡固之禽行哉?彼数君者,且不逭其贼臣之辜,而奚足以为盾逭邪?抑以为盾之未躬之也,则司马昭之当辜,亦未尝躬之也。豢死士以竞勇于廷,穿之所与弑者,固盾之爪牙也。抑或为之说曰:赵盾能讨穿也,司马昭能斩充也,则可免弑君之罪。茅堂胡氏云。 然则朱友恭、氏叔琮杀,而朱温免矣。既以手不推刃宽之,而抑以“不竞于楚”为之名,枝词两设,以曲出其罪,情之穷也。两端设词,而党人之奸露矣。 以微言伸幽爱者,得一言而不白之隐白矣,奚事诎于东而又救之于西乎?且党盾者之毁灵也,奸亦易见。灵之立也以襁褓,尸位十四年而见弑,曾未及于弱冠之年也。 太甲之狎不顺,成王之信流言,欲遽加之以不君之罪,亦奚不可?而固弗以不君终矣! 弹人而观其避,童子之嬉耳。盾执国政,能竞于楚,岂一执弹童子之能制之邪? 当灵公襁褓之日,范山已早知北方之可图;迨灵公既弑之后,楚乃疆舒、蓼,问周鼎,而赵盾不能以一矢争及乎?县陈入郑,逼宋灭萧,晋伏处穴中而不敢一问,盾之所以经营者何在? 荀林父以其私人而承盾之迹,乃以大衄于邲,而晋几亡,尚得起早夭之灵公于血刃之余,以为盾分过哉?不竞者盾,幸免于负国之诛,而反假为行弑之资,不亦僭乎? 灵之立也,非盾心也。盾怨襄,而欲绝其嗣子久矣。盾固与灵不两立也。罢外争以专图之,伏死士以劫持之,盾之刃无日而不俟于灵之脰,所忌者襄夫人之啼耳。 夫人逝而刃发,夫岂一晨一夕之故哉!晋人党而为之词,传者习而徇其妄,乃假为仲尼之微言,以蚀《春秋》之大义。呜呼,横议流,人心蛊,而天理之灭久矣! 华氏世执宋政,故孔父被从昏之名;赵氏遂有晋国,故灵公专不竞之咎。 势之所集,势人归之;利之所在,利人荣之。强者为之尽力,辨者为之饰智,党人行其好恶,天下丧其是非! 王宗盛于六代,而同逆之导不与含应同诛,乃得并美于谢安。南轩延誉于君子,而不忠之浚,不与桧、占均罚,乃得齐名于赵鼎。势利在廷,而国是乱;势利渐于野,而公论亡;势利移于史,而纲常毁矣! 况乎以党说传经,托圣言而为乱贼劝哉! 四 礼行于不可继,则必承之以乱。周制诸侯为天子服斩衰,不可继者也。不可继者,非谓夫人之情欲末能胜而遂弗胜也。斩衰之制,居倚庐,昼夜哭,旦夕一溢米,杖而后兴。若此,固不堪以治人事矣。是以嗣天子之处此,总己以听于冢宰。诸侯之服三年,将谁为之听邪? 夫臣犹子矣,而嗣王不言,冢宰听之。则夫冢宰者,莅其官,居其处,在事则若未有丧也。侯之谊不笃于冢宰,冢宰听而侯独宅忧,是尊卑疏戚之等杀不立也。故以知诸侯之为天子服斩衰,有其服而已矣,宅忧之制,倚庐之居,溢米之檀,旦夕之哭,固不与嗣王若也。 乃夫君子之以服服丧也,岂徒其服哉!哀之所至,服以变焉;服之所成,哀以纪焉。以服配哀,质生文也;以哀配服,文行质也。诚信于中而达于外,则起居动静言语谋为,无不准此矣。故服者躬事也,哀者心纪也。起居动静言语谋为,心之绪、躬之实也。襮于躬,弗本于心,感于心,弗改于实,则亦胡贵此菅麻者为哉! 不能废事以从心,则不能闲心以从服。事乱之,心渝之,始之于不容已,而继于所可已者亦弗之已,此必然之势也。若水之下,导其流而不能复遏也。故行之未几,而诸侯之淫于礼者,遂并弃其服而不恤。 其始曰:受命以君国,固莫非王事,而不可以丧废也。其继曰:以丧食丧居而听一国,力非所堪,无已而居食且无改也。其终曰:夫饮食宴乐之不废,而况于礼崩乐坏之宜恤者乎?于是而天地社稷越绋行事之邪说登矣。呜呼!钟鼓振于县,干羽舞于缀,黼黻假于躬,饮福拜胙相庆于位,哀无复余,而敬不问其所自生,礼之乱也。居然以对天地鬼神而无惭,则何如其早为之节也。 《虞书》曰:“百姓如丧平声。考妣”,圻内百官从嗣君以斩衰终也。“四海遏密八音”,四海诸侯服有杀,而弭乐以终三年也。言乐之遏密,则礼视此矣,谓冠昏宾祭之不行也。但言遏密八音,则服之斩衰,食之檀粥,居之倚庐,皆不与嗣王众子圻内百官等矣。节之于服食居处,而后可节之于宅忧不言。节之于宅忧不言,而终不纵之于行礼作乐。以是为折中之极也。天理顺,人道宜也。 不可以为乐,则不可以为礼。不可以为礼,则无资以将敬。无资以将敬,则不敢以事神。 废郊者,非废天事也,不敢以不备之礼乐事天也。犹夫人之子丧,废宗庙之祭,非废祖事也,不忍以哀毁之余情,施斯须之敬于祖也。若夫臣民卑也,兵刑食货贱也,以哀余之情治之,尊不废卑、贵不废贱之道焉耳。 故诸侯之丧天子,惟《虞书》为允。周之旧制,子夏之所传,殆于过矣。“冬十月天王崩。春正月卜郊。”周道之不行于天下久矣。诸侯之慢,盖亦制礼者之失也。 五 嗣君居忧,听于冢宰,不废事也。诸侯丧天子,弗谅阴,亦不废事也。夫丧有不废之事,非独民事矣。 母之忧,不废父之养。孤子当室,执父之丧,不废大父母之养。诸侯居其丧,不废王之贡。民事,卑者也;父、大父母、天子,尊者也。尊者之事有不废,故儒之驳者为之言曰:不以王事废天事。 似矣,然而其驳也。何也?养,地道也,阴/道也,故主乎爱;祭,天道也,阳道也,故主乎敬。阴阳异发而殊情,故爱之与哀,可同时并致而不相妨。哀,阴用也。其与敬阴阳异用,移乎彼则失乎此矣。 郊社之事无养道,惟宗庙为有养道。宗庙之养,荐也,非祭也。自天子达于士,丧不祭而固荐。 庶人荐而不祭,丧无废焉,不废养也。爱与哀不相妨,无庸废,故不废,同之推也。 哀妨敬而敬为虚,敬妨哀而哀为替。故大哀废敬,异之别也。郊社之事敬而非爱其辍,明矣。 敬乃成乎礼,礼乃合乎乐,礼乐之所弗至,敬弗至焉。此有废有不废之道焉,而奚以尊卑贵贱之相夺者言哉?阴阳之异用,夫人之情也固然。达其情而礼达矣。 六 《春秋》书楚子伐陆浑之戎,有内词焉。盖自是而盟辰陵,围郑,灭萧,伐宋,咸内楚也。 所恶于楚者,以其僭与?则从乎四夷虽大之列,没其王而子之,足矣。所恶于楚者,以其夷狄之道也,则自召陵以来,通王贡,列会盟,而已为周之侯氏矣。 以楚而视中国,楚夷狄也;以楚而视赵盾为政之晋,非独夷狄也;以楚而视陆浑之戎,楚非夷矣。 陆浑之戎,居于伊川,淫于洛表,谁实为之?秦、晋迁之也。晋为中国伯,挟周以令天下,偕蚕食西周之秦,揖被发之异类,逼王畿以销周,而楚伐之,楚内矣。 于是而楚不独夷,晋不独夏。楚不独夷,可内也;晋不独夏,则移内晋者而内楚,其亦可也。 晋用陆浑之戎以间周,戎且用晋以变天下。天下且受变于戎,而先王之礼法已圮。有能伐之者,君子不复问其僭王之罪而不以夷狄相攻之例例之矣。故《春秋》不与楚庄之伯,而于是则若将授之,使与齐伐山戎等。 楚者,于周为夷狄,非天下万世之夷狄也。陆浑之戎,天下万世之夷狄也。言语嗜欲,居处婚葬,衣服器制,惑蚩蚩之氓以毒天下。 流及后世,义阳之蛮,梗宋、齐、梁以掣其北伐。又垂之千年,而毛葫芦之所据,流民之所依,东渐唐、邓,西垂梁、沔,虽号为士大夫者,类皆贪食垢面,乖戾而不知有君父,罔非陆浑之戎风也!圣人见微知著,内楚以外夷。地之经,人之纪,于此焉定矣。 七 正大义者,其惟权乎。权,轻重之准也。移轻于重,则重者轻;委重于轻,则轻者代重而重者虚矣。 《春秋》之法,不舍贼而求贼,弗移轻于重也;不许贼之治贼,无委重于轻也。故曰:可与权者,其惟圣人乎!义正焉耳矣。 不舍贼而求贼,则宣公坐弑,仲遂弗受也。不许贼以讨贼,则仲遂虽与闻乎弑,宣不得以贼故薄之也。 不成乎贼,斯成乎卿,宣不可得而贼之,鲁故可得而卿之。卒仲遂,翚不卒。讥犹绎,《春秋》之不贼遂而卿之,审矣。于是以知遂之党贼,非敢于贼也。 党贼者,行父、得臣之所均,他日委罪焉而遂从重,乃由其委罪而知遂之轻矣。 夫果成乎贼者,必有可贼之势。前乎弑而有其势,然后得动其恶;后乎弑而有其势,势益重而以之不拔。华氏之于宋,赵氏之于晋,恶为之掩而恩礼有加焉,势重故也。仲之没也,归父嗣焉,旅榇未返,鲁人遽与裁其恩礼,而宣公听之。归父之不保,于此兆矣。宣不以之为功臣,国人不比数之冢卿,遂如是其孤立,而曾足以弑邪?知遂之不足以弑,则宣实弑主,遂无与分其恶也。 若乃遂之苟从于逆而不足为有无,则见媢于其党,行父。见轻于其君,夫亦有以自致矣。呜呼!萧衍篡成而沈约斥,匡义位定而赵普废,挟觊望之情,为乱臣贼子之所奔走,待其势谢事已,惟恐其死之不速,而帷盖无恩,此《氓》之诗所以咥笑于兄弟而徒自悼也。 解缙谪,黄淮囚,顾曰:“练子宁而在,吾将用之。”姝姝嫒媛以从人,抑何为哉?仲遂卒犹绎,而万入焉。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有如是夫! 八 有语而必死,有不必死而必语;有不必死而必默,有不可默而必语。比干之谏,谏而必死者也。知必死而谏,道在死者也。百里奚之不谏,谏亦未必死也。 以不欲语,虽不死而不谏,道在默者也。陈灵公之无道,凶德不如纣;泄冶之言,危词不如比干;则泄冶不必以死为道。不必有死之志,而固然其必谏,如是谏焉而无死者多矣。可以无死,不死可也;因无死而不谏,不可也。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泄冶未逮乎反复,犹未有去之道也;待之反复而后去,未逮乎反复而遽死,事之变也。 君子尽其常,不恤其变。变之非常者,如食鱼而鲠以死者有矣,固不畏鲠以废鱼也,君子之所废者,候鲐而已。纣,候鲐也;陈灵,常鱼也。微子废候鲐,而泄冶食常鱼,亦何必泄冶之为过哉! 子哀之去,因乎昭公,母子之难也。骨肉之疑,尊亲之却,颉颃其辞,以发宫闱之隐,而未有以处焉,则祸足以死而不瘳于国,去之可矣。 叔肸之不食禄,君已成乎恶也。正言其贼则必讨,祸再发于天伦而以危社稷,无与闻焉可矣。陈灵无鲁宣不赦之逆,无襄夫人不可解之隐祸。淫昏之咎,旦改之而夕免于败,默而居其国,一容容之懦夫也。 悻悻而去之,则春秋之季,足以托足之廷亦鲜矣。接舆、荷蒉惟不忍此,而见谪于圣人。夫生乎乱世之末流者,恶得夫伯禽、卫武以为之君,而以行君臣之义哉! 史家据成败贬节义,左氏、司马迁、班固、范晔,率用此道也。故折中于《春秋》而后定。治《春秋》者又从而抑之,将谁正邪?《春秋》之文无可致其褒,则不贬而已足。书《曰》:“陈杀其大夫泄冶。”甚灵公也。 甚杀之者之罪,而杀者荣矣。浸欲褒之,抑将何以褒之邪?死谏者,臣职也,特文不可起也。书字者,非常也,吾不知哀与肸之果非名否也。哀、肸名不别见,应即其名。无已,而加之相杀之词。陈侯固君也,不可以伸冶故而紊大伦也。无所施褒,不贬而忠已显矣。 称国者,君臣同昏,分恶于宁、行父之流焉耳。以史之诐辞而求经,又恶知圣人之情哉! 九 语曰:“因不失其亲。”亲者,非情亲之谓也。君子之亲,以性以义;野人之亲,以类以伦。 所固亲者为其亲亲之道也。因者,因其固然而相因也。夏,楚子、陈侯、郑伯盟于辰陵。冬十月,楚子入陈。明年春,楚子围郑。 未浃岁,而戴以主盟者,县其国,入其都,肉袒牵羊而后释。陈、郑之所因,其效可睹矣。 非我类者,不入我伦。义所不得合者,性固离也。讨夏氏有词也,然固非辰陵之盟所讲也。 入陈而陈不觉矣,移兵以向郑,而郑愈不谋也。其合也如聚沫,其加之兵也如飘风,要亦奚足怪哉!不阳与之以可亲,虽庸人弗因。阳与之亲,而忧其易露,非急易面目于旦晚之间,则觉而不得以逞。 禽为心,狄为道者,何恃以加人乎?恃此面目之无恒,旦晚之速易者而已矣。沐猴之冠,乍见而人,少间而无似人者,是以速用其无恒,而后以加人而必克。呜呼!陈、郑即疑其不可亲,而不料其变易之已速。踟蹰少间,兵已临门,庸人至此而始悸,亦孰知其固不足悸哉? 以国因者丧国,陈、郑是已;以身因者丧身,崔浩、杨愔是已;以功因者丧功,王猛是已;以名因者丧名,姚枢、许衡是已。前者丧,后者复因,君子迷,野人陷,古今之大哀也。《易》曰:“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亦何三岁之足恃哉?晨加诸膝,而夕刃矣。 十 战之有主客之辞,曲直之案,轻重之衡;尊卑之差,亲疏之别也。均乎可以为主,则及者志战者也,所及者应也。曲直之案,轻重之衡也。或情相等,或义不相掩,则及者尊统卑,亲加疏也,所及者卑疏而不可使为主也。曲直之案,轻重之衡,一事之褒讥也;尊卑之差,亲疏之别,人伦之体裁也。人伦之所系,一事之得失不足论已。 以鲁视诸侯,鲁亲矣。为我亲者,我所尊也。战于奚,战于纪,战于甗,以鲁及者,亲加疏。若曰:我不欲战,则彼不我战,不使敌之加我。亲者全乎尊矣。以中国视楚,中国尊矣。尊于中国者,我所宜亲也。 战于城濮,战于邲,战于鄢陵,以晋及者,尊统卑。若曰:楚不敢必战,晋与之战而后战,不使楚之加乎中国。尊者全乎尊,而于我亲矣。尊之统卑,亲之加疏,人伦之纪也。尊或失其可尊而必尊之,亲或失其可亲而必亲之,全尊亲之体也。义系于尊则不问其曲直,义系于亲则不相为重轻,以尊亲为裁也。体裁者,因天之理,正人之纪,一事之是非,不足以掩之矣。 故城濮之战,得臣志之;邲之战,林父所弗志也;鄢陵之战,楚晨压晋军而阵。之三战者,志皆在楚,而夺其志以伸晋,功不问其成亏,义不问其得失,因天之理,正人之纪,而大义行矣。 呜呼,晋、楚之力敌矣。以晋统楚,非实也。乃圣人力夺诸楚,以柄授晋。迨夫长岸之战,以楚及吴,而圣人之情愈有不得已者存矣。楚不可尊,吴愈卑则楚可尊。楚非可亲,其亲吴也,则无宁亲楚也。 夫吴之与楚,僭王均也,而吴则被发文身之吴也。以臭味言之,楚于我亲矣。故《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无以见《易》,天地不可立,而况于人乎? 所欲者曰及。及者事之主,所及者听也。欲战则战,不欲战则已,故主乎战;欲平则平,不欲平则可弗平,乃主乎平。宋之受围也亟,欲平,其情也。且不有欲平而卒得平者乎?欲平则平,楚弗得不听,宋得以伸其欲,而宋伸矣。伸宋者,《春秋》之勿使楚人伸也。宋之得伸者,宋固不自屈也。惟不自屈,故君子以可伸而伸之。其自屈矣,则强猘之楚不听其平,是欲平而不得平之势也,恶能为平主哉?见围经年,死守而不为之屈,上下有同力矣。力同,则同欲者伸。故以人书者,显非其君臣之私,即楚而失众也。 呜呼,楚之猘也,兵未加而先靡以从,若鲁归父之策者众矣!宋终亢之,殆于亡而后姑与之平。与之平而楚不得不听,宋于是而有死之心以报晋也。 晋之伯,宋两困于楚,而晋无一矢之救,宋终不屈,以听晋而辅之。是宋有大劳于晋,而晋无造于宋也。无造而不忘,戴之以死,终春秋之世,鲁、卫、郑、蔡叛服不恒,而惟宋不易志。知天下之无王,则不可以无伯。 知伯之不可恃,而终不恃夷,宋之以厝国于不倾者审矣。鲁、卫、郑、蔡,或亡或削,而宋免焉,非王偃之狂,不先六国亡也,宜哉! 十一 立义于此,无待人之求而自得者,非君子之文也,夫惟为之激昂之词以相显而后求明者,无待求而自得。激昂者必有所偏,而道多所废矣。王通氏曰:“《春秋》,王道之权衡。”权衡者,无所激昂,恒平以待人之求也。知此而例之不足以立,审矣。为之例者,必有激昂。 故《纲目》贱扬雄之死而屈于狄仁杰,徇例也。例“灭”者曰“亡国之善词,上下之同力”,非也。国已亡,世已殄,实灭也,不待激昂而故起“灭”文也。例“以归”者曰为其“服为臣虏,故绝之也”,非也。彼以焉,此与归焉,实以归也,不待激昂而故起“以归”之文也。 善而书“灭”,将不善而不书“灭”,则是“灭”者之为功为罪,以受“灭”者而掩。绝之而曰“以归”,将不绝而不曰“以归”,则是“以归”者之为功为罪,以与“归”者而掩。故有所激者必有所沉,有所昂者必有所俯。斤斤以显一人一事,使夫人无待求而自知,其废道多矣。 圣人之于经教,若悬日月焉。晖不为物设,而物遍取照。冥行擿埴者之不可与于明,圣人行于所无事,而不能与天地争功也。故“灭”之为义大矣。齐灭谭、遂,悲王道之沦于伯也;楚灭江、黄,悲伯业之沦于夷也。 均是言“灭”,而悲悯之深,且非徒为谭、遂、江、黄悼矣。晋灭潞氏、甲氏、陆浑之戎,幸中国之返于正也。均是言“灭”,而欣幸之深,讵可云赤狄与戎亡国善而上下之同力足悯邪?楚以献舞,甚外之暴也;鲁以邾益,甚内之曲也。均是言“以”言“归”,献舞、益之贱行同,而惎楚尤鲁之情异矣。晋以潞婴儿大戡狄之功也。 均是言“以”言“归”,将婴儿不受缚于晋,讵可以贵道贵婴儿邪?狄祸之中于郑、卫、齐、杞也百年,而其于晋尤不两立也。灭其族种,俘其君,于是乎尽春秋而冀、豫、青、兖无狄患,垂至于七国而犹晏然。 故若狄者,殄之而不为不仁,俘之而不为无礼,以谋胜之不为无信,乘其危而并之不为不义,上下同力,适以甚其恶;倔强不屈,适以益其不赦。彼夫以“灭”例“灭”、以“以归”例“以归”者,胥于此而亡当矣。 由是推之,《春秋》之教,悬其实以待人之求,功罪得失,咸取照于平衡。弗之思者,固无能得也,授之以例,俾易知焉。专家之学,所以自标榜于师说者,譬之以饴饲婴儿而使去其母。圣学不传,邪说益逞,可胜道哉! 十二 嬴秦之为无道,天下之所知,乃秦之为无道,固有为也。固有为,则固有其道。 固有其道,则必有与道相得者焉。夫妇之义,至秦而定,至汉而章,是犹与道相得者也,古未之逮也。 《春秋》书郯、杞之女来归,平词而无异,非《春秋》之不以为异也,当时之习,周之制,不之异也。 妇之不若,夫出之,正矣。妇以不若出,而犹备其车服,厚将迎送,归告诸宗庙,史张大而无降词,显书于策以垂后世。若是者,将以成出者之厚,而弗忌乎奖所出之薄,过矣。周之道所为文胜而伤其质也。 《归妹》之象曰:“君子以永终知敝。”永终者,永君子之终;知敝者,知细人之敝。不若而可出,出而以礼将之,使可嫁也,君子之以永终也得矣。 乃不若而出,出而弗替其礼,细人于是乎无惭而翱翔于去留,细人之敝所必至,君子之所当知也。 臣之于君也,可存可亡,翱翔于去留而不失其荣,则细人无忌于毁其国。妻子之于夫也,可合可离,翱翔于去留而不失其宠,则细人无忌于毁其家。故三代之丧天下也,无仗节死义之士,贤如箕子,而犹逊志于周。 秦以上之无烈女也,视其夫之死亡若遗,而《凯风》《有狐》之诗乃以陈之太史而无嫌。臣之不二君、女之不二夫。秦以后之所为名教也,细人敦矣。周之道敦于君子,薄于细人;秦之道薄于君子,敦于细人。夫君子之以敦为德,而不惟其文也。且天下而不皆君子矣,则无宁劝细人之敦者,为以别人道,而成俗者大邪! 臣之无适君,封建之天下,仕乎侯国者可矣。侯国之臣,犹今之属吏也。故以封建之臣礼,事郡县之共主,非妄人焉不能;则以郡县之臣道,责封建之陪贰,于道不得矣。若妻之于夫,古今均也。是故秦汉闲家之法,古未之逮也。《春秋》从周之文,无能改焉,虽史氏而弗为异词,以为人道之缺,俟之后王。故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固必有所损益矣。 十三 理以纪数,数不足以该理;化以成象,象不足以知化。统其一原而听其万变,君子之道斯以异于异端也。数之不齐,而有偶齐;象之无定,而人可以私意定之。夫苟从其私意以征于偶然,于是儒之疵者执为感应之说,以与释氏之报应相乱,而君子之道隐。 君子之道,以已乱也;释氏之教,以劝善也。穷乱以已之,惩恶以劝之,释氏立言之心未可重非,报应之说若可以存矣。而固不然,惟其无与于化理也。 说《春秋》者恶桓、宣之弑,曰:宜得夫水旱凶灾之应。恶晋侯之杀世嫡,曰:宜得夫奚齐、卓子骈首受刃之报。夫既滥于释氏之言矣,洵然将使五谷登,薄蚀不当其世,遂可推刃君亲而无忌乎?奚齐、卓子窃位,使以保其天年而国无恐,遂可听嬖妾以杀冢子而无忧乎? 人不足以行法,弗获已而求之冥冥,匹夫贱妇穷而呼天者,此情焉耳。故报应之说,释氏芟须去眉之惫词,流俗之浮喜浮怒者所乐闻也。释氏利诱乎愚贱,无聊之徒以为之从,故恒取其无聊之惫心而为之慰。夫君子宪天道,敕王法以正天下:惟皇作极,皇自作也;向用五福,君自向也;威用六极,君自威也。皇不自建,委之乱人以推刃,付之水旱不齐之象数以行惩,则将焉用夫君子哉? 乱人者,非已乱之人也。臣弑其君而以报其君,行自见杀而又以报其弑。祸之相寻,恶知其极?故释氏以为人食羊,羊食人而无终已,求尸其权者而不得,则妄设一啖魔王以操天之柄,而惫极矣。 不齐之象数固不齐也。桓、宣弑,而水旱应其民,是天且助凶人以益之乱矣。以为代隐公、子赤而抒之怨,则彼固何怨于南亩之妇子?以为警桓、宣而使之慑,则彼且安忍于君亲,而何恤于沟壑之老羸邪?恶动一人而害移于气数,故释氏以为一念妄生,山河消陨,而等天地于浮沤,以惟人之起灭,枵然自大,而愈惫矣。 呜呼!为此说者,将以为引天治人、参人于天之大用,乃徒用夫匹夫贱妇情穷势屈之劣情,以浸淫于芟须去眉者之猥说,废人道,乱大纪,谓之曰儒之疵者,不亦宜乎!此说不辟,妄者淫焉。 故李贽之说史也,指操、懿、裕、衍之赤族以怖天下,乃君子则既不可怖矣,小人者怖以须臾,而恶发则忘者也。无以惩之而姑怖之,虽与怖之,固无怖者,抑只以充狂夫下士之嬉笑。呜呼,此贽之所以为贽与! 成公上论 一 受天下之归者,太上得理,其次得情,其次得势。“我遘之子,笾豆有践。”得理者也;“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得情者也;齐桓、晋文,非有受命,而诸侯景附,得势者也。三者无得,间其无归而争为之受,虚内以竞,人固不与,为乱人而已矣。鞌之战,齐、晋之争伯也。 两相争,而《春秋》主晋以宾齐,不许齐之争晋也。诸侯者,非晋之所得有,齐、晋迭伯,君子无适与焉,则何为主晋以宾齐邪?明乎此者,可以知时矣。 晋自赵盾之不竞,失诸侯而莫克受,所未相舍者,宋、卫而已。会不可征,伐不可服,强与盟而无能固,几三十年于兹。齐之能为归而受之也,亦讵不可? 乃晋之失矣,齐未有天下之图也,志欲妄动,而无道以受其归也。平莒而莒不从,伐莱而莱不服,仅以援立篡逆之小惠,笼鲁与俱,而索报无已,敛其君臣之怨。晋虽失之,齐固不能收之。故君子宁虚诸侯以因仍其四散,而不能以授之齐。非末授也,齐固不能受也。 不能受,而忮晋以忮天下,南向授楚,冀逞其欲,以延楚之蚑行于中国。齐于是而得罪于天下也大矣。 楚之渡河而于鲁、卫,自齐始也;楚之大合诸侯于山东,自齐始也。则是齐之争也,非能争伯,而但为伯裂也。裂王而犹伯,裂伯而遂夷,夷不能有,而天下四战。 然且不主晋以与之争也,将以听天下之裂也,得乎?《春秋》书国佐如师受盟之事,屈齐以主晋,齐视楚矣。晋除狄难而始有事于齐,以为鞌之胜;平齐难而始有事于楚,以底鄢陵之捷。狄、齐、楚,之三国者,晋伯之成毁,天下之合离系焉。齐之视狄、楚也,夫何远之有哉? 夫晋之得主诸侯者,势得也。势者,非君子之所荣,弗获已而以势为主宾,因乎时焉耳。诸侯之不足于自立也,势有与归,则相因以立,而后外不趋入于夷,内不成乎四战以殄其民。故曰“其事则齐桓、晋文”,主伯事也。蔑伯以为之主,君子虽欲治之也不能。 故势合而后可以言情,情得而后可以言理。伯统裂,天下溃,三代之道法坠地而不复修。孟子继圣人而处乎无伯之世,言井田而不及封建,知其不可复也。 二 惟君子为能惧而不乱,惟与君子交为可惧而不乱。小人无其不可乱,惧以仍之,弥不恤其乱,而以为善逃之智,虽可无乱,弗欲也。小人以意力操天下,而与交,故将乱之以成乎其可惧;与之交而欲无乱,不得也。 为兵之言者曰:“禽之制在气。”小人之言也。以气制人,有所奖以助其气,有所抑以张其气。利一往之气,物莫能自守,而耳目惊于所新。楚婴齐以之升秦于诸侯之上,以昌秦而自昌,若曰:“吾所与者,诸侯莫敢上也。” 抑齐于宋、陈、卫、郑之下,以下齐于诸侯,而使结诸侯,若曰:“吾所为来者,诸侯能协我以相助,而皆可上之也。”惟然,诸侯固一惊其耳目,而不敢违矣。 且诸侯之不敢违,非乐与而固恃之也。齐未几而授玉于晋,宋、鲁、卫未几而合兵于郑。方其惧之,即惧以谋,而谋即在是。故小人之言兵者曰:“禽之将击也必伏。”鲁以之而不惜以君盟大夫,卫以之而不惜下秦,齐以之而不惜为宋、陈、卫、郑下。 楚方为齐以讨鲁,鲁免讨而可以矜齐,君与大夫夷,不之辱也。楚固为齐讨鲁、卫以争晋,齐得屈鲁君而服卫,降班以夷乎小国,不之辱也。造次以终楚事而各有心,则惟其命焉可矣。惟然,故楚以得行其乱令,而诸侯姑听其一往之为,后亦不可得而式从也。 故小人之气,生小人之机,小人之以制人,而小人即用以相制,观乎盟蜀之序而见矣。 言兵者两有取于禽,小人用禽道者也。君子之安其身也,无苟伏;定其交也无为气。取小人之道废于己,则禽之制不足以逞,亦何至乱其所守哉! 三 奉大义者不可以无略。略者,取舍之迟速,名实之弛张。迟速之机,徙义之几也;弛张之宜,措义之宜也。略裁于心,心制以义。故略之与义,均出而互用。《春秋》书五国之伐郑,大其伐也。郑合于楚以侵卫,导楚以大盟诸侯,郑于是不可不速伐,晋于是不可不速以伐郑。鲁、宋、卫、曹受婴齐之盟于蜀而戴楚,晋于是不可不速连四国以伐郑,鲁、宋、卫、曹于是不可不速伐郑以辅晋。 冬十一月,楚人盟诸侯于蜀;春正月,晋、宋、鲁、卫、曹会伐郑。略之以速为利,义在速矣。晋乃以不忘诸侯而避楚,诸侯乃以不固亲楚而悖晋,故败于郑而不书,以为无暇谋其不败也。 郑合于楚以侵卫,导楚以大盟诸侯于蜀,郑以是不可不伐,晋于是而不容已于伐郑,实也。讨邲之役,名也。不名其实,而名非其实者,晋知弛张之宜矣。 楚师之北,晋罢于齐而不与敌,鲁、卫、宋、曹歘然尽丧其守,以受楚盟而戴之。 若此者,咸与郑分恶,而晋不可执言于郑矣。邲之战,晋救郑,而郑合楚以陷其师,名之可执者也。弛其不可执,以张其可执,晋乃以无愧于名。 楚师之北,齐实启之,而郑特与俱。首祸者齐也。齐已挫而请服,则不可咎楚兵之所自至而更以责齐。齐不可责,舍齐而专责之郑,是舍首以诛从,固不若邲之咎为郑所独任矣。且郑之合楚以病中夏,非自侵卫始也。战邲以来,相承以党楚者,十年于斯。而邲之战为其祸始。 张其独,弛其同;张其源,弛其流。晋之名乃以无爽于实。名因于实,实成于名,名正而几速。 晋不内愧,宋、鲁、卫、曹疾应而无嫌,郑亦无以为口实而相抵,乃以坐困婴齐而待其覆。略之有定,义之无回,君子奖而大之,其宜矣。 四 《易》曰:“比之匪人。” 奚以知其为匪人?匪人者,殆非人与!与相近者,见可利焉,不图远也;与同病者,见可乘焉,不虑以益夫病我者也;弱于己者,见可攻焉,不推以己也。敝敝于齿舌锱铢之间,见可怨焉,不察其不足以为怨也。 喜非人之喜,怒非人之怒,与非人之所欲与,攻非人之所忍攻,故曰:不亦伤乎!夫伤,非但己者也,伤夫所与比者,行自伤矣。故匪人之有国而敝其国,匪人之有家而毁其家,匪人之有身而危其身,无他,见己之喜怒而不见人之险易,见人之强弱而不见己之存亡也。 春秋诸侯之可与比者,鲜矣。强于己者,不可与比,固比之。弱于己者,不与比,而更伤之。鲁之于邾、莒也,宋之于曹也,卫之于邢也,皆比焉而见可利,以见可怨者也。虽然,之三国者,犹未尝与彼而同病者。 夫邾之于鄫也,莒之于郯也,均之为弱小,而更弱者伤矣。虽然,其病犹未甚也,至于郑之于许而极矣。北不得于晋,于许焉偿之;南不得于楚,于许焉偿之。许亦日敝,敝以奔命于晋、楚,而郑惟此之为怨,一伐再伐。 许不诉楚以难郑,弗姑释也。一迁再迁以三迁,终导楚以灭之,而归利于楚。呜呼,郑于是而不可以人理求矣!求之于人理而不得,抑不可以人情求矣。相乘相攻以相胥于亡,郑殆不复有生人之心矣。匪人者,非人之类也,《春秋》绌之以狄,其存亡为不足恤矣。 五 是非之心,性之端也。性依道以有是非,是非仿道而或欺其性,因以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于是而有非道之毁誉。居尊而给于才者,乃以伸其所为,而移天下之习,习/其是,习非其非,以成乎流俗,而亟名者骛之。 故子曰:“乡原,德之贼也。”一乡之所习,一国渐之;一国之所习,天下渐之;天下之所习,后世渐之。是故君子之忧此甚亟也。 鲁之有臧辰,鲁人之所圣也。继辰而有行父,鲁人之所忠也。忠者,人臣之极致,为臣而致其臣之极,殆乎圣矣。呜呼!道降于上,教乱于下;居之似忠,行之似圣;求媚于国,而国人媚之,夫孰知二子者为奸之尤哉? 辰之于圣也,行父之于忠也,如文绣加牺之终非人也。然而鲁人奉辰于前,行父师辰于后,鲁人复奉行父以继辰。彼居不疑,而人言无间者,岂有他哉!辰之相鲁也,作南门以拟营洛,登《鲁颂》以伉《清庙》,跻僖公以肖明堂之严父,其以为似周公矣。 仿于圣周公者以圣辰,辰称圣矣。行父之相鲁也,作武公之宫,配伯禽而不迁,以拟周文、武之庙,其以是似臧辰矣。习于圣辰者以忠行父,行父忠矣,虽有据典礼以事君者,不能与之争是非也。是其所是,以成流俗之是;非其所非,以成流俗之非。其始也,臧季之私人,居尊而才给,以胥动于浮言,而一国习/之,天下渐之,施及后世而成乎邪说。班固之言曰:“颂述功德,忠臣效也。” 固习/以作《典引》,柳宗元学以撰《贞符》,丁谓、王钦若渐之以矫作天书,蔡京、秦桧渐之以妄修礼乐。大奸巨慝,引其君以背忠孝而戕败其宗社者,率此道也。奸为忠,诞为圣,是非移易以相化,所由来者久矣。 《春秋》书跻僖公,立武宫,有特词焉。恶乡原,诛臧辰,讨行父,见诸行事,深切著明,而后鲁人称圣颂忠之邪说不昌于后世。故千载之下,人知班固、宗元之邪,而谓钦若、京、桧之奸,识者辨之于早。圣教不明,乡原之是非不折,其不以之数奸者为周公,鲜矣。 六 将欲乱人之国,必先乱之。乱之者,导以之乱。乱始于上,而后可得而乱也。故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佞人在焉耳。佞而导人以乱,乃以克成其乱心。臧辰之窃位也,暮年而情益僭,于是乎而始窃鲁。 行父之窃国也,逐东门,败齐师,而意始昌,于是乎而遂将有鲁,顾有以先之矣。辰之将窃,南门以作,姜嫄以祠,《鲁颂》以登。 行父之将窃,文世室,武世室,并立不祧,而以拟周。惟使其君之礼乐一视天子,乃以使己之权禄一视诸侯,而僖、成两君从其导以自首于乱,其愚亦可悯矣。 鲁侯之窃,窃其似者也。窃其似,而终不得以有天子之实,犹童子之以楮为冕而南面于塾耳。辰、行父之窃诸侯,窃其似,遂窃其实矣。辰以是要名于国,而世执其政;行父乃以要利于君,而中分其国。 鲁君以贸贸然歌天子之诗,临天子之门,修天子之祀,而贫弱曾不逮其陪臣,寄命其手,逐之置之,惟命而莫违矣。上以狂拟诸天子,而下以自丧其诸侯。故夫之二君者,其愚为不可瘳也。有贼在侧而不知,且曰戴我以尊者,忠臣效也。君歆之,国人艳之,孰与知其奸哉? 《春秋》书作南门,立武宫,归恶于二君从其导者为之首。大愚之弗瘳,君子之所不悯也。 七 《易》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其召击也,惟其求益也。其倏而击也,是以不能交相益也。故夫无恒者不可与交以冀其益,而心勿恒者乐交无恒以冀益,若者固宜为凶之府。入春秋百五十年,吴无干于中国。晋景之季年,吴始伐郯,晋召之也。 晋召吴以掣楚,吴未加楚而先及于郯。吴通于晋以图楚,兵未及楚而先加郯。至险以为性,贪饕以为情,旦受言而夕相图,蛮夷之勿恒久矣。无恒而求其益,是求击也。晋之未伸于一楚而又屈于一楚,以为中国病。或击之,不期而得击也。惟然,故亦知蛮夷者可以乘俄顷之胜,而不能宅强盛于百年。勿恒之凶,亦行自凶矣。 王者益天下而不击,伯者益之不可而后击之,强国者授之以益而击继焉,蛮夷者无为人益而徒击者也。击之莫测其端,故天下乍震其威;击之惟其所便,故天下无以相免。求益而莫益之,久与之习,而望之之情绝;求之益则反击之,弗与之为缘,而毒亦不我施矣。 不望其益而弗与为缘,则不我能击。故其兴也,乍如燎原;而其亡也,瓦解一旦而莫之或拯。先乎入州来而伐郯,故甫会于黄池,而越已入其都。晋恃吴而屈,吴无信而早亡不救,作《易》者先知之矣。 八 《书》曰:“罚弗及嗣。”及者,相累及也。故恶有大小,子孙族姓有与不与。恶大而与者,非累及之罚所正矣。赵盾躬弑其君,其子孙族姓怙盾之能乎弑,以举族而贵于晋,恶大而与者也。在礼,臣弑其君,在官无赦。 今法:谋反大逆,期功同居皆斩。盾逃其刑,同、括服辟。《春秋》书曰“杀其大夫”,何也?非夫罚之可弗及嗣而弗及也,非夫嗣之可弗及罚而弗及也。 鲁讨东门,郑讨子家氏,晋讨赵宗,皆其所不得讨者也。郑襄,贼所立也,晋景、鲁成,贼所立者之子也。讨归生之族而戴坚,讨同、括而戴需,讨归父而戴黑肱。其以贼所立者为不可讨邪?抑可弗忌于所立者而讨之邪? 贼所立者不讨,但乘贼之死,利弱以讨其族,是法之张弛一因于势之荣落,而无固法也。 弗忌于所立者,正名为贼而讨之。于是而季孙之窃,栾书之弑,明示君父之死生悬于其手,姑纵而实操之矣。故乱臣贼子,凡民之所得诛。而心乎逆者,窃法以行,窃名以逞,则不得与凡民齿,而不授之以行讨。 《书》称“火之燎原,犹可扑灭”。前此者,已无及扑矣。行父、栾书之恶,方燎者也。礼遣归父,以大夫之名,与同、括所为,不扑其灺,而扑其焰也。使黑獭无挟以讨高欢,玄感无词以诛杨广,乱庶沮夫! 九 人自为爵,天子莫必其命,于是而知封建之必毁矣。封建者,以爵相维者也。爵,天秩也。天也者,凝于人之心而生其心者也。凝之而宁,生之而畅。 故曲沃之诗曰:“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安者,心所凝也;吉者,心所生也。故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人之不必此而安,天去之矣;人之不必此而吉,天弗与应之矣。《春秋》纪鲁十二公,殁而命者一,生而命者二,其九未尝命也。 以僖公之两觐襄王,且自服其服,自爵其爵,施施王廷,曾不生其弗安弗吉之惭,况他公之偷主其国者乎?文、成受命而不加荣,余公无命而不自贬,天遗周而去之,诸侯遗天而背之,于此决矣。天遗周而去之,周必亡也;诸侯遗天而背之,侯度不灵,而封建必亡矣。 商之亡也,其诗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天遗商而去之,民之所莫犹在周也。 商不足以宰命,王季、文王犹必听命,而后为侯伯,听命于商者,听命于天之所为命也。 周之亡也,诸侯无所听矣。诸侯不以其心而凝天,天乃不生于诸侯之心,民乃不莫于无命之侯。大涣者必别有所萃,已反者必重有所复。故于是而封建之移于郡县,匪郡县而不安,匪郡县而不吉矣。 天子失天,诸侯不能得;诸侯失天,大夫固不能得。失者,必有得之者,命乃以凝于草泽之英雄。欲贵者,亦安草泽而吉之矣,以大涣者之必有所萃也。 天之涣其群也,人自为命,而不必天子之命。天子不尸其命,而人心之欲贵也,终以不安于无命而吉之。龙战于野,七日而不远于复,乃以大敛瓦解之人心而聚之于一。欲贵者,安于其一,而奉之以为吉矣,此反者之重有所复也。天之反复其道也,命不凝于天子,而周必亡;命不生于诸侯之心,而封建必废。 夏、商之季,未尝有无命之侯也。王迹熄而后《春秋》作。无命之侯,其自桓王之世、鲁隐之摄而始乎? 十 吴之通晋,兵未及楚,先加于郯。非晋不能保吴,吴固不可保也,于是而晋觉矣。 夫郯,羸者。晋方下吴,郯受兵而恶得不下?晋其以何者为心而伐之?晋方下吴,郯事吴,而兵即加其国。方通而即与之争,晋其以何者为谋而伐之? 士燮,晋之良也,忍于羸郯,不戒于挑吴,劳诸侯之师,取必于鲁,若将宁失鲁而勿纵郯,胡为者也。于是而知晋之非为郯争也。吴不可保,而晋觉矣。 齐之南鄙,鲁、邾之东郊,去吴率近,而郯介焉。郯犹户也。郯事吴,吴且介于郯以北窥,则齐不保朐,鲁不保沂,费、邾不保峄。晋为东诸侯虑此也,乃纠三国以兵郯,张威震吴而塞其北径。 故通吴以还几百年,而汶、泗之北无吴寇。非夫夫差之横,齐景之惫,鲁哀之自启其键,艾陵城下之师弗能举也。觉之早,震之先,士燮之决于争郯,百年之利矣。 鲁赂燮以缓师,非靳郯也,畏吴焉耳矣。吴一兵郯,而鲁即惴吴以逆晋令,犹莫之治,其可得乎?虽然,晋之为此已劳矣。方通之,旋震之。自以为阖辟之上,而不知其毁隄以塞隧也。用非其所用,保于其所不可保,夫乃争于其所本无有争。《易》曰:“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言乎其所孚者非其所孚也,不容自已矣。 十一 古者夫妇视朋友,朋友以道,夫妇以义。以道者,合以道同,离以道异;以义者,合义在迩,离义在远。受命于道义,有不轻离而无更合。夫子之丧朋友,曰:“生不于我馆,死不于我殡。”生死之际,道义之所尤详也。 杞伯姬之出,三年而后卒,义已绝矣。杞伯逆其丧以归,受而为丧主者,堕义;授之而使为丧主者,不仁也。受而为之丧主,杞之屈于鲁也。 屈以其势,是弗克自强而夺其义也。藉曰为义屈焉,则义可为之主,而胡出邪?杞之沦于夷久矣,授之使为丧主,鲁屈杞也。以势屈之,是崇势而堕人之义也,藉曰以义屈之,则义不可屈,而胡受其归邪? 虽然,鲁之为此以屈杞者,奖伯姬也。何以言其不仁也?丧也者,如丧去声。之也;丧去声。之也者,弗忍其去而戚之也。葬也者,藏也;藏之也者,安之也。故夫子之丧友曰:“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 其所安者,而弗忍去之亦。妇之出者,生不为其故夫之亲养,死不为其故夫之党服。女之出而归者,丧父以斩衰,丧母、丧昆弟以齐衰,犹未嫁也。 不为其故夫之党服,则故夫之党不报以服。服所不报,而使之丧,是委其女于涂之人而道殣之也。为其父母昆弟之服如未嫁,不报之以未嫁之礼,而授之非所主者,是犹捐其为父母昆弟而弗之丧也。 夫鲁之屈杞以自伸也。屈死者于道谨以伸一旦之威,是借化者之胔骼,逞其爪牙搏吮之雄。 杞盖夷也,而鲁禽矣。鲁秉礼而禽,则君子何望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与! 成公下论 十二 离义以言势,不知义者也。其于势也,抑犹乘回飙而欲济也。春秋之季,列国之政在大夫,邦交之离合,亦惟大夫之意是从。然则欲取人之邦交者,宁君是犯,而勿伤其执政与?而固不然。陈诳齐,涛涂执;郑贰齐,申侯死;卫干晋,孔达杀;鲁亲吴、楚,意如囚。 国不怨,民不怒,终听命焉。宋襄执滕子,终以是而失诸侯;晋文黜卫侯,再世而不能得卫;晋景囚郑伯,郑益坚南向而绝心于晋。大夫激,国人怨,汲求合而捷得离。然则孱君之执尤重于权臣,夫岂不即义以为势哉? 故善扼势者,必有所避也。扼其轻,则重者制矣;扼其重,轻者不固从也。是以君子不为已甚。已甚者,义之所忌也。义之所忌,成乎势之所必竞,虽强有力,无固获焉。所制在轻,以摇其重,重者摇矣;摇而图安,弗恤于屈。所制在重,重者失重;已失其重,不更屈矣。 将欲求伸,激而改图,如支石之坠,而不顾其所庋,则必左右倾也。是故郑不顾而为伐许之师,晋乃弗获已而强归郑伯。于是郑以知晋力之已尽,晋义之已折,死拥楚而不为晋用。晋其能更执其君以伐之与? 自是以后,晋日争郑而郑不与,非介宋以求合晋于楚,郑固不北向而廷也。 由是言之,大夫势重,义固轻已;君虽势轻,义固重已。义所固轻,势虽重,轻已;义所固重,犯义以激乎势之重,则趋于一往而不可复。 均之为君,赖强大以为盟主耳。累之辱之,逮于无可如何而后谢之,不忠之臣不令之民,犹甘心致死而不忘,况率天下以共戴一王者乎!刘、石、苻、姚、耶律、完颜之无遗种也,激于天人者深矣。 十三 “灭”“入”者,国词也。下阳之言灭,为虢震也。郓之言入,为鲁震也。 郓者,莒、鲁之塞。入郓,殆入鲁矣。陈之去莒,殆乎千里。婴齐自陈悬军以入莒,震东方之国,夺吴、晋之道,旁午以堕两都,驰骤乎鲁塞,殆入鲁矣。而婴齐歘然而返,盖婴齐之为将也,善乘其所不备,以乍伸其威,而不能固也。昔者介鞌师之未返,一至鲁矣。 今固知晋之不给于东应而乘之,巫臣盖已先知之也。夫悬军千里,冞入以逞志,非秦之以偾于殽者与?晋即不给于东,齐、鲁、郯、邾要其归以击之,婴齐可使无返轮。乃鲁固不能,而仅缮其中城,齐、郯、邾之固不能,而如无闻也。之数国者,欲免于危,得乎? 虽然,亦有所以。楚兵之加莒,非莒能司吴、晋之交也,道径焉耳。楚自与吴、晋争,而祸遗于东方。东方诸侯固无决志以要楚者,抑不欲以吴故而重亏楚也。吴祸之中于海岱也,视楚为亟。 且吴苟得志于诸侯,不仅楚若也。他日者,呼好冠,索百牢,乖戾之气,逆风而若嗅其膻。故齐、鲁、郯、邾之戒吴也,无宁折于楚,而惟恐其不远。 故之数国者,惴惴而无固心,婴齐乃得乘之,以旁午鸷击而无所忌。以是知晋之用吴,晋之独志也。 晋祸纾而齐、鲁、郯、邾之祸急。移祸于人,而欲使之竞,其将能乎!《春秋》书莒溃入郓,而鲁城中城,震鲁之两受敝于吴、楚也。 十四 晋、楚之合,中原之大故也。晋以合楚告鲁、卫,而后为西门之盟,非鲁史之不得书矣。中原之大故,鲁史承告而书,求其所以削,知《春秋》之略矣。《春秋》所书,志其得者嘉予之,志其失者忧而恶之。 得不足当于予,失不足当于忧,因以无恶,君子之所不屑治也。晋合楚为西门之成,非果合楚也。 权合楚以利有事于秦也。伐秦之词曰:“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亦来告我,诸侯备闻斯言,痛心疾首。”由是以知合楚之利有事于秦矣。 且非独其利有事也。权合楚,以间楚于秦,秦将恶楚,则楚亦将重恶秦。秦、楚交恶而不相救,故逾年而胜秦,又三年而胜楚。晋之为谋,阳得之秦,阴得之楚,其以是为已密矣。合楚以孤秦,离楚于秦以孤楚,非果合楚。故虽有合楚之嫌,而失不足以为恶也。 合楚以孤楚而胜楚,则虽延楚于坛坫,而中国之防未毁,失亦不足以为忧也。然则其谋之已密,可嘉予之与,而抑不足嘉也。有君子之略,有策士之略。君子之略,策士之所浅,策士之略,君子之所弃。暂而不可久实,乍得而名大去之,是以君子重弃之也。 乍得楚之一间,使楚恶秦;乍得楚之一言,使秦恶楚。楚恶秦,因以胜秦;秦恶楚,因以胜楚。两收其胜而秦、楚两败,则既示秦、楚之孤必败而牖之合也。 秦省所以恶于楚,惟晋之乘其间;楚省所以恶于秦,惟晋之食其言。晋之市于楚,以孤秦而弱楚,章于秦、楚矣,则又坚秦、楚之恶晋而激之合也。 故秦、楚乍离而卒合,大举天下以胜秦,而终不得志于秦。两君蹀血,仅然胜楚,而失郑毁宋,兵十一起而后定,是暂而不可久,君子之所弃也。 晋之合楚,非固合也。非固合者,必不敢显其非固合之名。名著于合楚,而楚于是乎固可合矣。楚之不可合,非乍合,而即有大害随之也,以合楚为忌而立之防焉耳。 名固合楚,则晋因是而不忌;宋、许同之,害不随焉,则宋、许因是而不忌;播告于鲁、卫,称说于伐秦之诸侯,则天下因是而不忌。 宋、许不忌,故他日而有向戊之请;晋人不忌,故他日而有赵武之盟;天下不忌,故交相见而趋入于楚廷。楚乃以入主中国,而晋安让之。 仅以小胜秦,幸胜楚,而祸延于三十年之后,实乍得而名大去。名去则实必随之,尤君子之所弃也。 故斯盟也,以谓得,则固不得矣;以谓失,则犹有不失者存也;以谓谋之密,则锱铢之获、房帷之智而已矣。 君子之略,固弗然也。合其所必合,离其所必离,正义于百世而不诡于一旦,大取于实而不丧其名。正大而天地之情见,见其情以治之,何忧于区区之楚哉?其以视策士之所谓略,犹巴歈之于《韶x》也,弗屑录焉矣。 十五 合秦以攻楚,合楚以攻秦,孰愈?曰:城濮之战,晋尝合秦以攻楚矣,败殽以后,秦不可得而合也。 秦不可得而合,故狄之。以不可得合而狄秦,知合秦以攻楚之大,愈于合楚以攻秦也。秦不可固合者也,晋固与之合,则弱晋而乘之。弱伯主,乘中国,秦之所为狄也。乃其害也,孤中于晋,而未及夫齐、宋、鲁、卫、郑、蔡、陈、许,以迫周于东。 合楚以攻秦,晋之祸纾矣。祸纾于晋,而害遂及于天下,此得失之枢,予夺之由也。 秦之窥天下也,晋亢之。晋亢,蔽天下于秦,故《春秋》狄秦,而许晋之攻。虽然,能亢之,固不若其能服之也。且秦之去晋也近,楚之去晋也远,晋西破秦,犹未有下楚之势也,威秦而楚固不震;南破楚,而中国之势壹于晋,则威楚而秦震矣。是故合楚以攻秦,固不若威楚以震秦之得也。秦以难晋,故趣入于狄,狄秦,以晋也。 楚不以难晋,而后为狄。晋惟威楚而后得为霸,故舍楚弗威,则晋一秦矣。舍楚弗威,中国可以无晋。舍秦弗攻,秦即胜晋,东国之诸侯犹得摈之于河、山之表。故其后楚削秦张,中国持之,待之数百年,而后蔑周以并天下。浸令秦削楚张,天下之亡趣急矣。 盖秦、楚者,俱以蔑宗周,坏封建,毁文物,而为志者也。势有难易,地有远迩,恶有先后。故春秋之季年,虽或摈秦而进楚,而楚之不可合也固然。秦窥天下始于晋,其合于晋也,则其罪释矣。 楚之乱天下也不中于晋,虽合于晋,害固在天下,其罪不可释也。楚合于晋,罪不可释,则晋之合楚也弱不可疗,而恶不可贳矣。恶不可贳,而姑于西门之歃贳之,惟鄢陵之功故也。晋败楚于鄢陵,而秦不敢报其麻隧之怨;晋折楚于萧鱼,而秦不敢亢其济泾之师。故知合楚以攻秦,不若威楚以震秦之得也。 十六 秦、晋之构怨,四十年矣,晋不能牵天下以向秦,天下亦无为晋恤。鲁成之十三年,会于王都以西讨,山东之国集焉,而秦始非晋敌,天下敌矣。 《春秋》书公自京师会诸侯伐秦,显命受于王,为天下之公伐也。牵天下之力,快晋之忿,君子不抑焉。 盖秦至是,非仅难晋也。且秦之难晋,亦非徒为晋故也。楚北向而争天下,郑蔽之;吴西向而争天下,鲁蔽之;秦东向而争天下,晋蔽之。 楚得郑,而后及于宋、鲁、齐、卫;吴得鲁,而后及于齐、卫、晋、郑。秦惟弗得晋,而不敢出关以争。秦之出关,诸侯之祸,周之忧矣。秦既已有西周之地,凭山而东制诸侯,而思以逞者。惟晋蔽之尔。晋为天下蔽,天下之所宜助;为周蔽,周之所宜佑也。 且秦之合楚也,楚不能用秦,而秦用楚。秦之用楚甚狡也。不韪之名,楚犯之;中国之怨,楚婴之;勤师暴骨,楚任之。楚固不若是之愿而安为之用者,晋失秦以授楚,秦不吝捐利以结楚也。 城濮以还,楚折矣,商臣得秦而后振,是以有江、六;芈旅得秦而益张,是以收陈、郑而残萧、宋,婴齐得秦以尤逞,是以下鲁、卫而蹂莒、郓。楚恃秦之掣晋以无忌,而秦非为楚掣晋也。秦委争于楚而敝晋也。 秦之悍也,祸未中于天下,而天下忘之。故微秦而楚不足以张,微楚而秦自若也。是天下阴有其巨患,晋孤任之,而天下不恤,天下之昧也。乃晋之捍楚也有名,其捍秦也不知收秦,而又负不直之咎于秦,晋是以不能得之天下,四十年而后得之也。 晋得天下以敌秦,秦乃慑于天下之威,而不敢显为周慝。故先乎会伐秦之日,使问赴告旁午于中国。 后此者,天下乃始绝秦忌秦,闭秦于关以不相及者,终春秋之世而天下亦以小安。故夫晋为周蔽而周听之,周得矣,非夫惠王通楚难齐之愚也;晋为天下蔽而天下应之,天下得矣,非夫鲁伐莱、郑侵蔡之妄也。 故秦者,晋之所宜合天下以有事者也。上者收秦以为天下用,而秦以绥;其次胥天下以绝秦,而秦以戢。惟不孤用其忿,而与天下共焉,则其事公矣。《春秋》张诸侯之伐而临之以周,公之也。 十七 吴、楚、秦,皆《春秋》之所狄,尤有等也。 诸侯之不安于侯,于是而有伯。成乎伯者,王之所自衰,君子贱之;近乎伯者,王之所未亡,则君子犹不绝之。盖伯者,王之委,非王之敌也。伯之始兴,类亦破王法,兼并以自强,然逮其强而足以伯矣,兼并之事于是而止。故齐兼纪、鄣,灭谭、遂,逮乎召陵之师,成伯而止;晋灭虞、虢,开南阳,逮乎践土之会,成伯而止。非其后之不足于狡以启疆也,蕲乎得伯止矣。 秦之始,攘西周之地,吞梁、芮,并西戎,穆以伯矣,而狡以启疆曾未止也。窥滑、郑,向三川,冀驾晋以凌周室,是虽得伯而不为之止,伯而不止,则狄矣。故殽之战,北征之师,《春秋》夺其伯而狄之。 楚之起也,在齐桓之前。首僭王号,食申、息,争蔡、郑,意存代周,而不蕲乎伯。故《春秋》之始见,即使从狄。不蕲乎伯,固狄也。逮乎芈旅,有江、六,并群舒,胁陈下郑以向宋,犹不蕲乎伯也。 县陈不有,平宋而归,而楚之并中国也为之衰止。犹知止焉,则固近乎伯矣。不足于伯,而免之于狄,以其有所止者之近乎伯也。惟夫吴,贸然以起,贸然以来,不知有伯,固不托焉。始无蕲也,可争则争焉耳;终无止也,可犯则犯焉耳矣。不知伯,故不蕲伯。 不蕲伯,则不近乎伯,而究无所止。其败也,贸然以败也。藉其成也,将贸然而无惮以不逞也。 夫贸然者无固恶,然而君子早绝之而弗宥,非已甚也。刘渊、石勒、阿骨打、铁木真之初起,岂其蕴为条理,若然以蕲之,若然以得之哉?燎原之火,不谋所热,无与止之而不止,乃以帝天下食万民而有余矣。 故贸然者,尤甚于其有固恶也。《春秋》之于秦也,弗绝于其始,以其有所蕲也;于楚也,弗绝于其终,以其有所止也;于吴也,以号始,以号终,起于钟离,卒于黄池,与于会盟,而不得与中国齿,唯其贸然无所蕲而不知止也。故知君子之恶夫贸然者,尤甚于其有固恶也! 十八 佞人之说不效,当言而荧,言已而败,佞不仇矣。佞不仇,君子何恶于佞哉?德人之言也效,效以此,言以此,言直而效易见,或以易见而浅之。佞人之言也效,知效之在彼,而言之于此,效焉而疑若神,庸人之所为神之也,而恶知其避就之奸乎? 士燮之言曰:“外宁必有内忧。”言已而效矣。呜呼,此燮之所以为佞也!惑于其效之疑若神,中其佞而以乱义,于是以说《春秋》曰:“鄢陵之胜,幸也。”夫晋之图楚,自盟蜀以来,十四年矣。合齐通吴,间之于秦,诵楚言以绝秦,以间秦也。大乞列国之师,树齐、鲁、卫之兵为后援,誓死以当楚而后胜,其何幸哉?彼云幸者,直欲置楚焉耳。苟置楚,而晋又何以伯邪? 外宁之有内忧,不幸而燮之言中尔。岂外不宁而后内果无忧乎?赵盾之世,三方交警,而夷皋以弑,又何说也?晋之内忧,厉公之不忘情于栾、郤,而书与偃侧目其君也。效其有忧之在彼,而暴其忧之说于此,燮亦既明曙乎忧所自生,特匿其情以避,而驾其说于不测尔。 故忠佞敌也,燮惟不忠,斯以善佞,迨他日之效于彼,而人且神之。君子之恶佞,惟恶其首不测而尾疑神也。汤归于克桀而仲虺诰,武王通于蛮夷而召公训,亦惟是修德令终之戒,未闻置寇于垣而以警室人之器者也。 燮诚有内忧之戚以忧晋,燮胡不以死争三郤之杀于前?燮胡不以义折书、偃之弑于后?置君父之大忧,含污以自免,乃于非有忧者,姑为若知若不知之辞,以衒前知之哲。呜呼,燮之心,路人知之矣。路人知之,而传《春秋》者弗察而师之,甚哉,远佞之难也! 且夫所恶于佞者,非仅其不救于败也。摇人心,乱国是,长寇仇,启败亡,言于未兆而祸必因也。惟其佹效而疑神,人神之矣。神之将师保之,抑将奉行之,而祸以发,燮一市其阳此阴彼之邪说,取效三年之内。 故后之君惩厉公之弑,后之臣鉴三郤之死,弗内反其取杀召弑之各有由,一归其咎于败楚。知告以疲其师而不敢战,赵武以让之歃而不敢争,叔向、女齐以天方授楚而坐视陈、蔡之灭。伯统绝,天下裂,秦、楚之迹日迁于中国,晋之强宗乃以瓜分公室,保河、山而自固,周因以亡,山东诸侯因之以尽。 前乎此者,不任其咎,一自士變之言始也。然则鄢陵之战,殆伯事之终与?而悼、平两世,得以延中国之微绪,实此一战之功也。藉从士變之言,敛师而退,三郤亦无以免先、狐之诛,厉公亦无以御夷皋之弑,徒使楚举郑吞宋而洊食天下,又胡外患之非内忧哉? 《春秋》大鄢陵之战,目楚子之败,其异于士燮之邪说昭矣。传者舍《经》而从之佞人,惑君子**岁之后,吾不知何所税也! 十九 叔牙逆而书“卒”,君讨也。内有逆,君讨之,讳以全恩也。公子偃未成乎逆,而书“刺”,非君讨也。大夫之相杀,不足以为之讳。目言之曰“刺”,以全国法,章偃之亦有罪焉尔。公子偃其何知焉!介于乱而不能避,怙君母以立异于强宗,夫恶知季孙、行父之得刺公子以摇君哉? 行父之执,叔执季也;侨如之崩,季逐叔也;苕邱之舍,晋听叔也;郤犨之盟,晋听季也。大夫自相攻,晋为大夫讨,鲁之君无事焉,惴乎立其上,睨叔季之兴替,以役于晋而已矣。乃复归罪于匍匐入阱之子偃,施以无上之刑,何公族之易于杀也?即如季氏之辞而鞠之,侨如首也,偃从也。侨如奔而豹嗣,偃刺而不录于国。季之留余地以居三桓者至矣,而奚但公族之果于杀也! 以婴齐之贤也,犹为之言曰:“夫二人者,朝亡之,鲁必夕亡。”夫岂蔑与行父之不可亡哉,季孟之不可亡而已。季孟不可亡,叔亦不可亡。 自相攻也,自相树也,所假于先公之法果行而无靳者,成公之弟焉耳。大夫相攻杀以摇君,君不适主焉。君子之修《春秋》,恶足为之讳哉! 二十 百川学海而至于海,苟学焉而皆已至也。以其至而尽海于一川也,陋矣。知海之非一川,而谓川无所至也,亦陋矣。《春秋》,义海也。以义达之,而各有至焉。 孙复曰:“称国以弑,举国之众皆可诛。”亦一至之义。王回、常秩不审而驳之,陋矣。 夫《春秋》之为义海也大,大故不可以一例求也。以一例求,是尽海于一川之说也。故莒、薛、吴之弑,不可以晋例。莒弑庶其,薛弑比,众乱而弑,无适主也。 吴弑僚,夷之甚者,不足与治也。晋弑州蒲,非莒薛之小弱而无权臣,吴之夷而等于化外,亦既有适主,而罪必坐。然无所坐而称国者,知罪之加于举国。惟孙复之说,至于《春秋》之一义矣。 且夫“举国”之云,非下逮乎编氓也,闻国政者当之耳。盖栾书、荀偃、士丐、韩厥无一而可从末减也。首弑者书,而非书能独任之矣。偃之必得书,犹书之必得偃也,故书不可以偏释也。韩厥之词,一郑归生之词也。 老牛其君,而欲避其名,名沮之而实劝之。怀其心而嫁其名,是书偃愚而厥狡,厥愈不可释也。士丐之词,一韩厥之词也。丐嫁之厥,而厥不受,厥师丐狡也。 厥丐同情,而丐藏之益深,丐固不可释也。然将以释宋坐归生之例,举而坐之丐厥,则抑不可。宋无可弑之权,以听之归生,而书偃无可听也。乃竟释书偃而坐之丐厥,则书偃之奸仇,而君子为可罔矣。 且夫归生之弑,宋胁之,归生欲已而不能。书偃之弑召丐厥,丐厥欲不与,而能立乎锋刃之间,高卧以从容于事外,其力劲矣。立于事外而祸不及,其望重矣。 厉弑周立,厥执政,丐继之,栾、荀不相忌而相报,其情同矣。力竞而不以免君于死,望重而不为止其恶,情同而巧避其名,丐厥之恶与书偃等。之四人者,无一而可减矣。无可减者,无首从之别也。 故孙复曰“举国之众皆可诛”,尽乎执政之谓也。何疑乎三晋之半天下,等诸商鞅之赤渭水也乎! 复之说,为晋言也,至乎圣人之旨矣。 至者,一至者也。不期乎众至,引而概夫薛、莒、勾吴之弑,则以一川为海矣。以概夫薛、莒、勾吴之不可通,遂并废其义于晋,是谓川之终不至于海也。精义以各求其至,无为尔矣。 二十一 以梗概求义者,执一以齐之,一则泥。泥而不通,强为通之,则入于乱。故欲执一例者,未有不终于乱义者也。不知称国以弑,薛、莒、吴、晋之有异,抑弗获已而为之说曰:“厉公无道,栾书不得坐视,固将易位,而程滑遽弑焉,故没书之名以贳书。” 夫厉公之召弑,亦除恶之亟尔。曹髦之事不成而司马终篡,厉公之诛未竟而三晋终分,天也。岂必如司***欣然以宗社奉贼臣而后为有道哉? 夫厉公之不若诸儿、平国、齐光、蔡固之鸟兽行,审也。抑不若齐商人之躬为大逆,审也。彼诸君者,或弑之,而无上之刑必正,则无道者固不足以藉贼之口。 乃厉公以奉周治秦,亟中夏攘荆楚之大勋,曾不足以保首领于其臣,而弑之者无罪也,不亦惨与!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非其臣之谓也。故曰得乎天子为诸侯。变置者,惟天子独耳。以天子之权授诸大夫,废置之不得,则无已而弑之。弑之而不足以为罪,覆加大有为之君以无道之名。率天下以祸义者,非此言其孰邪? 故知书偃、丐厥之四贼者,情均逆,辜均重,刑均辟,杀均无赦。主名不可偏坐,而举国之刑伸焉。孙复之以定晋案,得圣人之旨矣。恶有差等,则法有独伸;罪无同异,则刑无偏置。独伸之而非有纵,众被之而非有酷,义精而宏,词同而意异。故曰《春秋》者,义海也。 二十二 惩恶之法,已败者戒,未败者诛。已败者天既治也,未败者天所未治也。天所未治,为之行诛,故曰赞天。 君而见弑,固有不善之积也。见弑于臣,天之治之,足矣。显其所以然,而人知戒,无容更加诛也。臣弑其君而逸于讨,天治之所穷也。于是舍其君召弑之罪,而专治弑者,不得分恶于君以从减也。 臣之弑君,虽即于讨,乃以贼臣之死偿君之弑,而不相抵,亦天治之穷也。虽受讨而恶名犹不可辞,而后天讨蔑不伸也。故齐诸儿、宋与夷之暴,齐光、陈平国、蔡固之淫,卫剽之篡,齐商人之逆,至于见弑,不施贬词,而况外树大勋,内诛权逆,若晋厉公之固非无道者乎! 故未弑,则责君以道,道先自治也。已弑则略君于法,法审其重也。方治臣之弑君,而复治君之见弑,则是以平恕处乱贼而以申商治君父,法之颇,不如其无法矣。明著其见弑,而人主固可以鉴矣。略其所以弑,而后贼穷于蔓辞。蔓辞穷则爰书简,爰书简则国法壹。 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辞穷而法壹也。 襄公上论 一 晋灵公之世,郑、宋争,而楚因郑以逼宋;晋悼之初,郑、宋争,而郑借楚以亢晋。故楚势莫如郑,晋势莫如宋。乃宣之元年,晋出微师以挠郑,而宋人偕。其后遂委宋之自战,而晋无事。此赵盾所以丧诸侯也。 襄之元年,晋勤师以加郑,韩厥独行,诸侯次于鄫,而宋人不与。楚、郑屡犯宋,晋皆当之,而宋人不报,此韩厥所以能合天下也。 晋委宋于郑,则威丧于郑,恩丧于宋,弱宋以自失其辅,是三丧也。晋专郑于己,而置宋于无争,则郑无深怨于宋,而益畏晋。宋益暇,而可以为晋拒楚,是交得也。 郑畏晋之专己,威不丧也;郑无深怨于宋,则有加于宋而不力,宋乃暇焉,则宋恩晋也。 宋不争郑,楚无衅以过求夫宋,辅不失也。是故韩厥之为是谋,审于利害之归矣。 天下无非义而可以利,《传》曰:“放于义而行。”以其知伯者之义矣。以其身而任天下之伯,利亦己择之,害亦己赴之,实亦己任之,名亦己尸之。害不分,名不委,夫然后可以守诸侯而任天下之赜。 故《易·姤》之二曰:“包有鱼,不利宾。”象曰:“义不及宾也。”象言利,夫子言义,义在而委之,利亦委之矣。故义者,利之合也。知义者,知合而已矣。 二 老子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激夫窃礼乐者攘臂以仍成乎大盗,而已甚言之也。已甚之言,激于末而忘其序。夫窃者固有序,窃于人者亦有序,是故反之以防其失也亦有序。礼乐之窃,与其见窃,则皆自征伐始矣。征伐未之有窃,而遽有窃礼乐者,必不受窃也。 童子之手抟黍,莫与批之,固不可得而夺矣。征伐之不能窃,而遽窃其礼乐,必不能窃也。一夫无挟,遽黄其屋而冕其首,狂而已矣,旦然而夕戮矣。夫知窃者之序,先于征伐;受窃者之序,先丧其征伐。 则礼乐之窃,大乱之极,而始防不在是也。非乱之始,则礼乐虽窃,不任其咎,况其本不听窃者乎? 又况夫礼乐之行,节征伐而制其度,足以治夫征伐之窃者乎!故弗获已而咎征伐之为窃资,犹贤于其咎礼乐也。鸡泽之会,大夫受盟;溴梁之会,大夫庚盟;宋之会,大夫尸盟。大夫盟,而齐遂移,晋遂分,鲁遂专。是会盟之为盗资也,而非也。悼公立六年,而后亲将以出。 乐、韩、荀三大夫,专以其兵驰驱天下,控扶齐、宋、鲁、卫暨小国之卿,胥制诸侯之师,以成乎下移。兵归之,民从之;功归之,天下望之;权归之,君且畏之。以无耦之威,成尤重之望,率习于相从之民,上逼其主,而后会盟之窃,若行所无事,而用其不容已。 是故弗获已咎征伐之召窃,犹之可也。征伐不可弭,固不可勤,即可以勿勤之道防之也。 征伐勤,国君倦,怵之以凶危,诱之以尊安。于是受窃者发其箧,出其器,恬以授盗而不惊。大礼之行虽勤不倦,大礼之制尊而光,大礼之仪恭而安。以审度而节兵,利器不操而固无所丧,恶容彼窃者而斤斤以之忧为? 三 善用者不用其所用,善威人者不威以其所畏。天下无可频用,而威无固威,久矣。用频则竭。威以所必畏,则徐测其无足畏而威亦尽也。楚之为天下患,自熊通始。 熊通之以患天下,自蔑周始。蔑周而不能得志于天下,楚犹有畏天下之心,而无畏于周明矣。齐桓召陵之师,实以天下之可畏者制之,而名以周之职贡收之。楚固不欲暴其畏天下之实,无宁收之于畏周,而楚服。惟夫齐桓之不殚其威,而以不用者用也。 乃桓名用周,而实未用。则其用周也,固未尝以用用之也。夫名者,固有时而生乎实,楚无宁收之于畏周,而遂成乎畏齐。故以庄王之强自处以伯,不绝于周之侯服,去熊通之自大也已远,于是乎忌周之势成。楚忌周,则是周可以畏楚,而晋得以用之也。 乃周仅有其威,而晋之不宜频用也,亦审矣。何也?周之威,惟以不实用而仅有者也。晋厉之伐郑,三用尹单柯陵之盟,二子与歃。逮乎悼公收郑通吴,以为鸡泽之盟,而单子复莅,是何用周之亟也! 夫晋之不能下楚,而仅争之郑,不足于楚之势也。争郑而不必得郑,同盟以谋之。尤不足于郑之势也。仅得郑而大会以收之,要盟以保之,自无可必保。而扳吴以怙之,尤大不足于楚郑之势也。 有不足之势,暴于楚,暴于郑,然且煌然引重于周,则晋之不能得郑而急保郑,无以抑楚而仰之吴,实已暴,名已无权,周之威无有余焉者矣。暴周威之无余,贻楚以无畏之慰,而益生其力。楚力生,晋力死,故竭其用者,竭其力也。于是而齐桓之阴阳名实,起无威之用以伸威于楚者,其短长尽露,而道为之穷。 夫晋之始伯,无是也。战胜楚,而后为温之会,示楚不足当周之治也。灵、景之世,晋为楚诎,而犹无求于周,故庄王之强,不自处于伯而不得。厉始用周,“悼踵用周”,而周竭。周竭而晋恃以伯者亦竭。 幸楚审之非熊通芈旅也,悼乃薄收之郑而不丧诸侯。以厉、悼之事,值通旅之敌,晋偾而周亡久矣。晋悼之宜丧伯也三,而奖大夫不与焉。用周,用吴,无能加楚而全力以向郑,三者皆足以亡,恃无其敌焉耳。《春秋》书悼公之事,张皇纷纭,喧豗劳疲,情形具于策,望而知晋之且替。《传》曰:“史外传心之要典。”其此谓乎! 四 以德建者与畜德者邻,以道建者与适道者邻,以谋建者与善谋者邻。故《书》曰:“臣哉邻哉。”邻其所邻而有功。故《易》曰:“出门交有功。”晋悼之不择,下而与猥末之陈、郑相邻以谋,功之诎也,不亦宜乎!郑之决从楚也,盟蒲以后,十三年矣;陈之不北向也,辰陵以来,二十有九年矣。公子申殛,楚诎于吴,婴齐恚死。 夫二国者,乃惊愕失措,而请盟于晋。呜呼,以此谋国,亡之徒也!与亡之徒者邻,惊喜失据,奉王臣,合天下,以与之谋,晋之去陈、郑也能几哉! 往者晋得郑,则楚师必及于荥。郑受盟于鸡泽,楚兵不加郑者五年。侧戮申殛,婴齐不保。壬夫贪而专国,陈以之叛。夫非谓楚衅之不可乘也,非谓陈、郑之来而不宜受也。陈、郑偷而附于晋,晋能弗以偷受之,则知二国者,失据而无固志。悯其弱以惛焉,重可悯而不可恃也。悯而受之,知不可恃,徐收之而不为之动。晋文之于卫,请盟不许,不恤褊心之讥,而持之益坚,此志焉耳。 奉王臣,合天下,以敷心肾肠于不可恃之羸者,相与为偷,以待壬夫之死而后戒,何戒之晚也。 若夫楚之有可乘矣,上不难以请王命,致王臣,下不难以尽合山东之侯氏,投间而起,大举以向申息之北门,亦奚求而不得?而屈一郑君,致一陈大夫,即若定天下于几席之上,沾沾然两旬之内,再勤鸡狗马之血,指天画地,而谋保此一日,是陈、郑之以救亡而取亡者,晋乃欲用之以伯,是可不为之大哀邪! 齐桓之用江、黄以成伯,而即以毁伯,固不如晋文之独用齐、秦也。江、黄无恃力,而陈、郑抑无恃心。亡之徒者,恃我以为心,未闻我之以彼为心也。 晋厉公再振之业,衰之悼,丧于平,绝于昭,无他,不择而已矣。己未盟于鸡泽,戊寅及陈袁侨盟,庸主具臣之偷心,《春秋》传之矣。 五 孟子曰:“以小事大,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国。”通其义者,非谓事大之即为畏也,惟畏而后可事大以保国也。故大功有所居,大名有所当,大事有所任,大机有所秉。秉大机,任大事,当大名,居大功,吉之所生,凶之所伏。凡若此者,非国小人微可乘间以揽之己,其亦明矣。晋之欲合吴也,盟于蒲以俟,而吴不应;会于鸡泽,专使以迎吴,而吴不赴。蕞尔之鄫,介鲁以通吴于晋,而吴远去其国,以受盟于戚,何鄫之无忌也? 鄫者,吴之北道,鲁之南鄙,莒之西徼也。鄫南得吴,北得鲁,以邀功于晋,鄫乃无莒。鄫南得吴,西邀事于晋,灭于莒而不亡,灭鄫而鄫复见,犹陈、蔡之灭于楚而又复也。《公》《谷》说不足信。鄫乃无鲁。无莒无鲁,鄫不复有畏威之心矣。会戚之明年,剥丧于莒,不三十年而并入于鲁。任天下之枢,系一时之望,嫉于人,而居之已盈,远怙而近不恤,不亡何待焉? 夫弗畏而以正,犹莫之保,江、黄是也。况鄫之通吴,通非所通,以肇中原之乱者哉!《小宛》之诗曰:“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畏者,畏其不谷也。巫之如晋,与叔豹齿;戚之会,与吴人齿。无所往而不自谓谷,无所往而不得亡也。 六 圣人之言,与天同化。天化之缊,中也。中者,不偏不倚而藏诸用者也。藏诸用,无显用矣。故德行于生杀,而生杀亦不以意,天之所为易知而不可测也。 圣人赞天之生杀,而天不与圣人同忧;夫妇与圣人之知能,而圣人不与夫妇同激。圣人不忧,则无以修道而立教,天之道教固行,不待忧也;夫妇不激,则不能好善而恶恶,圣人之好恶已诚,不待激也。谓莒人以其子为鄫后,灭人之祀而有其国,与灭国等,此激论也。二《传》以其激怒为圣人之激词。审然,一往之喜怒,感而为已甚之生杀,夫妇与能之,而岂曰“游夏不能赞”邪? 且夫莒之以子后鄫也,鄫之宗祀未殄,鄫之社稷未屋,鄫之公族未降于编氓,鄫之宗子可与争,而特未能争耳。与夫毁宗庙、屋社稷、编氓其子姓,婴城力守,丐免而不得者,情理之相去,岂但疑似之间哉? 况乎鄫君实自亡,而后莒私行焉。宽鄫以亡国之善词,是贾充不宜得恶谥也。有激词则有深文,有深文则有姑纵,终以逆夫妇之同情,拂天地之生杀。 躁以乐新者,特未之察耳。故我知莒人之灭鄫也,我知赵盾、许止之弑君也,我知郑髡顽、楚麇之以病卒也,我知蔡侯申之为盗杀也。平情笃信,以观于圣人之言,易知者或尚莫之测也。激喜而津津,激怒而悻悻,激易简以成乎险阻,奚当哉!夫妇有圣人之知能,圣人无匹夫匹妇之喜怒。道之不明,激者乱之也。 七 或说《春秋》曰:“录毫毛之善,贬纤介之罪,非君子之言也。”韩非、申不害之爚道,卫嗣君、曹叡、唐宣宗之蠹治,此而已矣。小知詹詹,大知闲闲。 小知者,大知之贼也。录毫毛之善,鄙师、酂长之课也;贬纤介之恶,督邮、巡徼之司也。《春秋》天子之事,而从乎鄙、酂、邮、徼之知,以此治经,不如其无治矣。《春秋》之取舍,圣人之喜怒也。 喜无当于圣人之喜,齐桓存卫而有不予;恶无当于圣人之怒,晋文召王而有不夺。故夫善不全而恶未极者,赏罚有吝焉,慎之至矣。 乃均此一事也,此有毫毛之善,而彼有邱山之恶;此有纤介之恶,而彼有江河之善。词难两显,姑无已而抑大以伸小,则元德隐而巨憝逸。故弑君,大恶也,郑髡顽之如会,小善也,以髡顽之不宜于得弑,而逸弑君之辜,将有君而贤,人戕人弑而弗治乎? 考髡顽之事晋,非果有弃夷即夏之志也。公子申戮,婴齐死,楚挫于吴而去之若惊,以势沮焉已耳。善固不可采,弑君之恶固不可逸,采之于纤介之疑似,而逸邱山之显辜,申、韩之学所以仍自屈也。 役情于一往而屈于其继,或怵惕有余而是非隐,或恶怒不返而斟酌废。曲以为名,细以为法,取新于耳目,以疑天下之适从,非夫敢于贼道者,无尚此也。 故曰:我知髡顽之自以病卒也。二《传》之传闻,或者晋人欲以文致郑罪而胁郑乎?以晋人之词为词,非天下之公言也。髡顽卒,郑为晋讨蔡,而受会于邢邱。则从晋非髡顽之独心,而大夫之不以此弑也,亦明矣。 八 兵者,毒天下者也。用之而即毒,不待其多杀也。行于不得已焉则杀,得已焉则勿用,故曰不戢自fen。 今夫以毒攻疾者,无已而攻之,已疾而后可勿攻,则疾已而固勿攻矣。畏巴菽之劫也,姑弗使大饮,而日咀之,疾固不可夺,而元气尽,岂不愚哉! 晋之舍楚不竞而惟郑是求,愚犹此也。畏楚之毒而浅尝之郑,以频挑之,会楚无熊通芈旅之为君,谷于菟、叔敖之为相,故亦贸贸往还于郑而相报尔。 及其浃三年之内,四兴向郑之师,旦饮至而夕发轫,车敝马羸,兵疲将惰,劳天下以寒诸侯之心,而徒忌与楚一战。三军之众,十有二国之君卿,其以资晋人翱翔之戏邪!故悼公君臣有自fen之道焉,而奚啻不足以霸? 《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惫也。”伐者,鬼方也,非故从我之郑也。三年克矣,非翱翔而避坚敌也,然且曰惫,则晋悼、荀莹之免于亡,岂非幸与! 夫争郑者,缘制楚也。无求于楚,焉用郑?郑不服者,恃楚也。能创楚,郑将焉往?本末逆顺之势,夫人而知之矣。乃疲天下于四年之中,仅以得歌钟女乐之饷。是婴儿之控首呼天而以易一饵也。 君道长,臣奔命,兵死于驰驱,氓死于转饷,郑之边鄙,死于侵掠者不知凡几矣,而徒畏一日原野之暴骨,是盗跖日脯人肝而分以饲饿夫于道也。仁不足以仁,让非其所让,威而益丧其威,合诸侯而即以召离。晋自是而兵不能复及于中原,令不能复行于列国。甚哉,悼之以小知而堕伯业也!说《春秋》者犹从而奖之,不已过与? 夫杀以止杀,未闻留杀以滋杀也。萧鱼之会,弗获已而后以倦归,王者之所不忍,伯者之所不屑,《春秋》叠序其兴师之勤,绘其黩也。 郑人请成而不列于会,明乎非召陵、袁娄之绩也。虽有乐黩武而惮除患者,不容叛经以为晋悼释。 九 合十二国之诸侯以伐郑,始以会于萧鱼,终合十八国之诸侯以侵楚。始以盟于皋鼬,终两书曰“公至自会”,未毕其初事之词也。召陵之侵,无救于蔡,无得于楚,萧散无终,而以盟毕之,信为未毕矣。 萧鱼之会,郑服也。郑服而何为未毕邪?夫晋牵帅天下之君师,暴露三年,未遑税驾,只以收薄赂于郑,而仅服之,其以是为可毕事也与?将欲毕之,入其都,俘其君,迁其国,无已而灭其社稷,于以收十二国三年四举之威,而亦仅报其大劳。然而以此加郑,而固不得矣。 夫郑者,非天下之大害之司也。深伐之而不可,浅伐之而徒勤。由其萧散无终,大会以解者观之,晋人之不揣以争郑,自困于恩威,而失霸宜矣。 服郑之道,德绥之,上也;立威于楚而郑自来,次也。不能于楚,则固不能于郑矣。不能于楚,仅能于郑,是终无以有能于楚也;不能于楚,仅能于郑,而其能于郑者亦仅也;故虽得郑而终不敢问楚,既且授诸侯于楚,以戴之而长诸侯。晋悼之所成,概如此矣。 誉之者乃曰“推至诚以服郑也”。夫以至诚服人者,固必牵帅天下之君师,疲敝于道路者三四年而无税驾,一歃再歃,姑弗获已,而收功于纤芥之贿乎? 会而不言郑与,以伐郑出,而以会终。《春秋》之陋萧鱼,亦如其陋皋鼬也。说《春秋》者以悼公为复伯,吾不信也。无已,其齿诸宋襄而可乎! 十 小人之心惟君子知之,与小人为类者弗相知也。苟弗知之,重之以疑,益之以忮,竞之以遽,还相为遽,而祸极于不已。莒于鲁,故未有郤也,一旦以小犯大,方伐其鄙,旋重师而环其邑。鲁之救台,台围释而亟破其别都。 祸发于一旦,两相为遽,而惟恐不力,是何其相忮之深邪?台,费之旁邑也;郓,台之接壤也。鲁城费而莒围台,鲁城防而齐围成,其故一也。且夫鲁之亟城费与防也,其非为齐、莒设,明矣。季欲分鲁而费城,臧欲要鲁而防城,斯亦何与于齐、莒,而遽为齐、莒忧? 虽然,其启疑者,固有以也。季与臧之欲夺国也新,而居势也不厚,为之利以啖其君,为之名以蛊其民,必将曰:费城而南制莒,防城而北捍齐,收莒亢齐,国家之利。二氏其为国吠犬也。之情也,能知之者,其惟君子乎!君子之审于事,惟知人也。其知人也,惟审实也。宿纥之不自靖,而费防之筑,不足为齐、莒难,亦易见矣。 国无能自固,则见似而疑;情无能自守,则方疑而忮。疑不虑,忮不惩,愤于一往而不思其反,故莒、齐于鲁,兵连祸结,君俘国围,咸自召也。 夫君子有弗信之人而无过疑,有必争之实而不以忮。故天下方乱,不与其乱,内先自固,可以无忧,事猝惊心,有以自守。待之须臾之顷,小人之情形尽见,而我亦可以无忌矣。夫小人之名为攻也,意不在攻也;名为弗攻也,固将攻也。幻以摇庸人之志,而实不能佚君子之鉴。是以情穷于君子,而君子不代之以受恶。 宿与纥也,一仇其奸,莒为之残,齐为之毁,晋为之敛怨于莒、齐,而勤天下以召叛,况鲁襄之童昏受掣者乎!时无君子,交相为愈,猝然颠越以成乎乱,然后小人之求益仇,而得益坚。鲁遂分,晋遂失伯,齐困莒凋,费防耦国。与小人为类者,恶知其底止之如斯邪! 十一 开大功者不保其终,则或起而残之。残其身,没其功,掩其成以为己绩。虽然,亦无能居也。 晋悼之君臣,有合诸侯勤天下之迹,或艳称之。求其实,皆厉公之余业尔。悼之有事于天下者三:服郑也,用吴也,拒秦也。厉无鄢陵之战,楚何为失郑而终已? 无麻隧之师,秦何为见伐而不报?无钟离之约,吴岂听蕞尔鄫之命以北向而受盟?悼公因之,是以有求而亦得。栾、荀士丐因之,是以执政于晋而为诸侯雄。 夫悼公固无桓、文之志,书、偃、告、丐之区区,亦岂虑天下而勤之邪?业已推刃厉公,而堕其十九之功,则无以自掩而谢国人之咎。故三役者,皆非悼公君臣之得已也。席厉之业,竟厉之事,苟可掩厉之成劳为己迹,则薄收遂已,而无过望于大成,亦偷心之固然矣。 薄收之郑,而得贿旋师;薄收之吴,而退吴于向;薄收之秦,而棫林遽返。舍三方以无成,天下之去晋也亦自此始。悼无成功,晋无成伯,只借手以为权臣得晋之资。呜呼,又孰知悼之资贼刃以得国者,徒勤而终非固得也,抑孰知栾、荀、士氏之终以得晋而赤其族也。不祥之犯,祸莫大焉。窃人之功,名终毁焉。天之道也,王之法也。 《春秋》于萧鱼,不序郑服之绩,于会向伐秦,目士丐、荀偃之专行以劳天下,而显其无成。奸人之奸,无可掩矣。悼公没,荀偃死,吴自竞于南,秦自竞于西,楚分诸侯于晋。栾氏先亡,荀、范势夷,而赵武、魏舒、韩起代兴于晋。故曰:“天之所佑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不信,思不顺,或又起而残之,将谁尤哉! 襄公下论 十二 《春秋》之奖伯,靳天下而一之也。伯之未兴,诸侯相攻而无已,王以是而益如赘,民以是而益如焚。民既病而偷相仇,王既无以翕天下,而自保也亦危。故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非仅山戎、狄、楚也,一朝之忿,竞其民以死之者,皆山戎、狄、楚也。 伯兴而天下犹一矣,天下犹一则若存若亡,仿佛之声灵,固天子也。民有辑,固以存其生;民有归,固以心无妄竞也。微此,将枵然自保乎伯之名,而诸侯不禁于相攻,恶用奖伯而徒以替王邪? 故诸侯之复自相攻,于是乎而伯不足奖。是以《春秋》亟夺其伯,而一以无伯之治治天下。 晋悼之季年,迤于平公之世,齐、莒、邾攻鲁,鲁攻邾,宋攻陈,卫攻齐、曹,一朝之忿无所归辑,视诸齐桓未兴之日为无愈矣。平公之合诸侯,盟不书同,执大夫而称行人,非伯之词也。后乎溴梁之会,七年而伐晋之师举,与卫齿焉,无伯之词也。 圣人之欲治天下也益难矣。王者不兴,伯不可用。故曰:“天下有道,某不与易也。”非圣人其孰能易之哉! 十三 惟固有德,则乘于道者不能与争。德非固有,而先丧其道,乘于道者虽无德而争之有余。盖道可乘也,德不可乘也。道用天之自秩,因先王之已制,约乱人而俾勿甚乱者也,故可乘也。德非固有,不足以丽乎道,则恒为乘道者之所诎矣。故曲直老壮,壹因乎道。 晋为溴梁之会,命诸侯曰:“归侵地,抑齐之强,扶鲁之弱,弭邾、莒之乱。”德人之言也。直于齐,壮于齐,谊不得与之争,而齐无忌。 晋德虽衰,其于齐之秉凶以为德者,不犹远乎?盟而其臣逃,未几而伐鲁之兵五出。执邾、莒而邾、莒不顺,围齐而终不能修袁娄之已事。何齐之壮邪! 学《春秋》者,比其事,观其所由,而得失之故显矣。齐灵之悖,德悖也。德悖于人,而道不圮于中国也。会于溴梁,大夫盟,上无诸侯。齐之伐鲁,比年五出,而君将者四。齐乘道,而晋乘非道,不相下之势在此矣。 故道者,德所乘也,亦无德者之犹无可乘也;德者,道所秉也,非无道者之可秉也。鲁惟为季孟树邑,而邾、莒憎;晋惟为荀偃抒怒,而齐灵逞。道无可乘,詹詹之德言不足以令,久矣。故用人情者不如用天秩,用己志者不如用王制。君臣父子之外无德也,尊亲令恭之外无直也。 齐由是而张乎天下者逾三十年,迨乎陈氏之强,而后大挫于吴。鲁之益弱,晋之不竞,又奚怪焉! 十四 诸侯之盟会征伐,必亲者也。委之大夫,而权以替,国以不振,虑事者之所宜尤慎也。 乃以此为虑,赵宋之君相收权于上而替其臣,渐渍以弱,国丧于金、元而莫之拯。通此者极难矣。 夫道者,一致而百虑者也。尽其百虑而一致通,何疑哉?道之所自秩,等杀有体,端委有绪,古今递革而一致者,固不紊矣。盟会征伐所自出者,天子也;将而行之者,诸侯也。诸侯之臣大夫,非犹夫天子之臣诸侯也。 三代之诸侯,后世之将帅焉耳,其大夫,属吏焉耳。春秋之诸侯,上拟天子而尸盟会征伐之制,故以将行之权委之大夫而权失。赵宋之天下,尸诸侯之事而替其臣,使不得视诸侯,以夷于陪贰,自卑以卑其臣,而举国无权。 自天子出者,诸侯之所宜躬亲也;自天子出者,非天子之所吝而不出者也。封建郡县之殊致,上下之等,相仍之尊,任使之道,相辅之势,一而已矣。知其一,则下不移,上不摄,各有司存,天秩之不紊,审矣。 故春秋之季无诸侯,诸侯上拟天子而失其诸侯,大夫之所以终成乎诸侯。弱宋之制无天子,天子自视诸侯而削其诸侯,诸侯不建,则任卑贱之陪属以与强邻争,宜其仆也。三代之礼,郡县之权,革其文,必因其实。 以天子统诸侯,以诸侯治大夫。未有无诸侯而不倾以丧,古今一也。 十五 同盟,同欲盟也;同围,同欲围也。忌齐之争伯者,晋也;毒齐之屡伐者,鲁也。以鲁勤晋,以晋勤天下,宋、卫、郑、曹无怨焉。滕、薛、杞、郳狎于齐而惮其强,久矣。若莒若邾,又比齐以干鲁而试晋者也。 夫恶以云诸侯之同欲哉?欲之从其私而翕于一时者,虽固欲之,君子不成其欲。不成其欲,不许其欲也。欲之出于理势之必然,而固将以是为安者,虽弗固欲,君子必成其欲,以为不欲而不可得也。 晋之勤鲁,非独为鲁也;天下之勤晋,非独为晋也。天下可无晋,翕然从之,而适成乎党;晋可无鲁,牵率天下以争,而适成乎诐。 党以诐,君子不许之。以勤天下,而天下固然不效其勤。合诸侯之众,无怨者,狎者,比者,翕然固之,而弗得不欲,天下其何欲哉?不欲夫无伯之情同也。 晋当灵、景之世,尝失诸侯矣。其失诸侯也,失之于楚;其失于楚也,先失齐也;其失齐也,失鲁于齐而后齐抗也。断道之盟,晋得鲁而后能挫齐,齐已挫而晋乃以暇求于郑而折楚。是故鲁之系于晋重矣。 齐西抗晋,不得鲁则晋压其户;齐南联楚,不得鲁则横绝其声息之往来。故齐桓之伯也,盟于柯,而始有事于郑;定僖公以讲于柽,而始有事于楚。 楚之静躁视齐,齐之出入维鲁。惟然,晋恶得不勤鲁,而天下亦恶得不为晋勤邪? 晋之勤鲁,非鲁事也。勤鲁以争于齐,非晋事也。非鲁事,故晋以大号天下而不吝;非晋事,故晋以大号天下而不惭。天下自为以勤晋而以勤鲁者勤之,故不恤无怨,不畏非敌,不敢不释其比党之邪心,而共勤一伯。且夫萧鱼之会,晋伯之功浅矣,溴梁以来,晋伯之势夷矣。 功浅者,将无以服天下;势夷者,暂一合而殆不可久也。将无以服,而服于其夙服;殆不可久,而犹暂一合焉,固君子之所甚珍而欲挽之者也。 人心犹可用而瓦解未成,伯之存亡,系之亟矣。围齐之功不终,天也。荀偃死,赵武以偷心继之,东无事于齐,西无事于秦,南无事于楚,舍鲁不恤,置邾、莒不理,而小国悉离。四国交战,吴、越入而为主。 斯役也,介乎伯之将裂而挽之者与! 十六 人心之坏,其始不堪于义而犯之,其继狎于不顺而忘之,而终忕于不道而覆执以为义,极矣。覆执以为义,则奉之为典,建之为名,循之为毁誉,用之为赏罚。 呜呼!典其非彝,名其非正,毁其誉,誉其毁,赏其必罚,罚其宜赏,而人无纪,不禽者鲜矣。 故君子甚恶其忕于不道也,始不堪于义,不敢名言不道之为道,坏未极也。君子甚恶其忕大于不道,则不堪于义者,宜若可矜,然而君子弗矜也。 不堪于义则轻犯之,犯之屡则必狎之,狎之熟则盈一国之心腹肾肠锢于是焉,以匪此而不典,匪此而不名。故夫不堪于义者之必以忕于不道终,端委一致之势也。 厥貉之会,蔡始从楚,《春秋》即书曰:“楚子、蔡侯次于厥貉。”沩之会,陈、蔡背晋,《春秋》即书曰:“陈侯逃归。”蔡果忕,从楚以为义,执以为赏罚,而杀公子變;陈果忕,从楚以为义。执以为毁誉,而公子黄、二庆互操以相谤。毁誉无忌于下,赏罚无惭干上。陈、蔡之去人而即禽也,震霆之所不能警,江、汉之所不能浣矣。 故人心之害,莫大乎不堪于义,弗可以情之穷困而贳之也,弗望其他日之悔而姑待也。习成于偶然,妄生于一念,治之早而已。《易》曰:“臀无肤,其行次且。” 立志以循义者,岂有末流之可争哉! 十七 《春秋》之义,不比事不足以达微言。其人当罪,习俗夺于势而隐之,则起特文以显之;其人未当罪,习俗夺于势而文致之,则不起特文,如其所文致者以暴之。晋人杀栾盈,郑人杀良霄,当时文致之狱辞也。 取讨贼之词,加之盈、霄,君子之修《春秋》,无此已甚之法,知为当时之文致矣。 栾氏之亡,汰也;良氏之亡,亦汰也。复入其国而不言叛,恶止于汰而无叛心。其复入也,固无叛事,不叛而比之于国贼,知《春秋》之无此法也。 盈霄不当讨贼之辟,君子无治焉,因当时文致之辞为辞,加之罪者之慝章矣。天下无王,国无君,有得罪于执政大夫者,罪视弑君之贼,乘骄淫沉酗之纨绔,灭人家而以利其私,定为爰书,告之邻国,登诸史策,廷无异议,天下无异词,此夫《春秋》之所深痛者也。痛之甚,而无以显文致者之奸,故为如其词以达其恶。若夫盈与霄之不可以州吁、无知例也,则不待起特文而自明矣。 里克、宁喜,亲弑者也,弑而得以大夫称。赵氏,贼也,贼而不没其世爵,以杀大夫之礼杀也。 栾盈、良霄,得罪于执政,乘其汰而杀之,不得以大夫称,不以杀大夫之礼杀之也。 夺其官,绝其籍,肆其尸,灭其族,举国仇之,尽锄其党,拟于宫官之辟,极矣。襄公之末,伯无统,官无治,廷野无公是非,而盈、霄当罪,前乎此者未之有也。 《春秋》之词隐,君子之志戚,非达于词外者,不足与于圣人之微言,惟此类焉耳与! 十八 兴不浃旬者,亡不逮于望朔。其所以兴者,即其所以亡也。吴见于《春秋》者七君,而五以兵死,一再战而不胜,国遂以亡。以兵兴,则以兵死,而以兵亡。其甘兵也,以之死,以之灭,犹固然其甘之矣。 故胡子髡、沈子逞卒于战而书“灭”,其以兵死为惨而凶讣之也。吴子遏、吴子光不书“灭”而书“卒”,其以兵死为幸而正讣之也。从主人之词,不为之书“灭”以悼之,绘其乐杀轻死之心,而系之“门于巢”“败于槜李”之后,以显其实。吴之为吴,见矣。 畏,厌,溺,不吊者也。为千乘之君,乐得不吊之祸,以倡臣民而奖之死,故《春秋》之贬蛮夷者,未有如吴之甚者也。晋乃以之为援,晋之所以不振;鲁乃与之为婚,鲁之所以益衰。彼且速兴捷亡,而贸贸者犹恃之,“困于石,据于蒺藜”,不偕之以捷亡者,其犹幸夫! 十九 “卫宁喜弑其君剽”,“其君”云者,喜之君也。“卫杀其大夫宁喜”,“其大夫”云者,卫侯衎之大夫也。喜其君,则弑者服辜;衎其大夫,则杀非讨贼矣。 剽不可以为君者也,喜不可以为大夫者也。故喜之迎衎,正也;衎不杀喜,亦以私劳而废公法也。然则衎与喜,何如而可以免乎? 夫不正于本而免于末,未有能胜者也。故为喜计者,殖之死,知剽之非所当君,则弗君之焉,可也。 舍其家而亡,洁身而不知其余,正矣。《蛊》之上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善干蛊者也。弃剽不事,从衎于夷仪,图以与之俱入,可矣。 《比》之彖曰:“不宁方来。”得所比者也。用斯两者,则喜可以不君剽,而抑可以不弑矣。 为衍计者,喜之许迎己也,正名宁氏之为贼,弗纳而自求入焉,正矣。《诗》曰:“无纵诡随,以警无良。”昔诡随人,今诡随己,无良一也。诡者之随,若将浼己而不可纵也。受宁氏改过之请,使全剽而以公子处之可矣。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以祉已乱,未闻其以祸也。酌斯两者,喜固不得为贼,而衎亦可不杀矣。 故介于乱,反于正,去于祸,从于福,斟酌于原始,姑为忍待而弗遽,非君子其孰能免哉!喜怙其九世之卿,不忍于宠禄,而求以盖逐君之恶,则恶益剧。 衎沮于十有二年奔窜之苦,遽欲因不正以反,导人为乱以假之权。逮其末流,喜虽欲弗君剽而不得,衎虽欲以贼讨喜而固不能矣。正其本者,理不可据,先遏其欲。欲据于中,理以为名于外。虎其文,羊其鞟,将谁欺哉? 二十 恶而无以为名,其恶不昌。充其类至于弑父与君,亦各有名也。名不可以意取,故民不可以苟悦,事不可以猝靖,祸不可以遽已。 遽已其祸,猝靖其事,苟悦其民,此三者,邀名者之所乘也。夫天下有兵连于二百年,而可以一旦弭者乎?二百年不解之难,一旦姑弭之,苦于役者之不审而悦也。 若病炅热者之授以冰也,虽益其病,乍悦之矣。于是而以事靖祸已为之功,而大名遽归。呜呼!孙绰、王羲之之以沮晋,秦桧、汤思退之以误宋,使无名,绰、羲之何以得为名士?桧、思退何以言出而上下靡以从邪? 宋向戌之恶,泯王迹,裂伯统,乱夷夏,启纷争,俾无名焉,亦奚至此哉? 夫向戌者,恶能以其意取之,名动天下乎?孙绰、王羲之固尝欲以为名矣而不能,而向戌捷得之一旦。 夫向戌恶能以其意取名也?楚之谋深,阳饵而阴用之,故利用其邪说;赵武之志偷,欲以弱晋而自保其力,故乐假其诐词。而小国之君,三晋之氓,且如炅热之得冰,益其病而不恤,乃相率以奖戌之名,戌乃以名报其意,而绰、羲之力争而不得者,一旦而捷收之矣。 自是而后,八年而楚夺诸侯以为盟主,率天下以蹀血于东方,十二年而灭陈,十五年而灭蔡,炅热者得冰而疾果益也。乃诸侯夺于楚,陈、蔡,灭于楚,赵氏乃以罢外兵,专内图,蛊其君,狐媚其民,渐渍而晋移于赵,授炅热者以冰,听其病以死,而我且有其室也。楚之诈,赵之奸,戌乃以为名于一旦,烈哉!名之为害,莫之拯也! 桧、思退之俎豆,绰、羲之之余也。绰,羲之之宗祊,戌之系也。名之嬗也,有源流焉。 民速悦之,争速靖之,祸速已之,故举二百年之难若已之一旦。而华夷之辨,人禽之纪,不旋踵之患,阴阳之用,生杀之数,惟其邪说以莫之纪。 祸开于春秋之季,稔于东晋之初,极于南宋之世,惟向戌之为名俾以有名焉耳。夫邪人之为名,争之也,无如其没之也。争之其名竞,没之其名亡。 故《春秋》两以宋地而不登向戌之名于武建之列。若曰赵武自偷,屈建自诈也,宋介其冲,不得辞焉,非戌之所能尸也。夺其意取之名,而弋名者寒矣。 绰、羲之言焉而莫听,桧、思退乍仇而天下谪之。圣人不与邪说争名而名乃正,殆犹天乎!杀物不以威而物自熸矣。游、夏之所不能赞,其诸此与! 二十一 道之诐也成乎邪,邪成乎乱。以卫鱄为信,以灵辄为义,以伍员为孝,而大乱极矣。 卫侯之杀宁喜,过不在杀也。“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衎不杀喜,衎将续剽以死。即弗死,而卫移于宁矣。且喜固北面事剽,一旦志移于衎而推之刃,功虽在衎,私劳而已。已发之罪,弑君之贼也;未觉之恶,移国之贼也。国贼固然其可杀也。 如鱄之志,怀其私惠,保贼为臣,举国授之,丧先公之守,而鱄乃以不失其信,安于卫而为卿,是鱄幸而喜杀以奔也。匪然,鱄之不为华歆、褚渊以终者几何邪?故鱄之信,不足为信也。背公死党,匹夫之谅而已矣。 若夫鱄以失言为病,何病之晚也。善保信者,可生可死,而不可使为乱。卫侯之介鱄以命喜,命之以弑也。而其辞曰“政由宁氏”,之二言者,道之以逆,许之以窃,君言之不君,臣奉之不臣,友将之不友。呜呼!恶有与其臣言,使弑其君、擅其国而可以信守者乎? 荀息之不食言,殉君也;鱄病失言,怙贼也。始之不择,继之必保,荀息且有白圭之伤,而况鱄乎? 《春秋》书曰:“卫侯之弟与宋辰、秦鍼均恶。”其挟小信殉匪类,忘君亲而贼恩也。谷梁子曰:“鱄之去,合乎《春秋》。”吾未知奚以合也。 二十二 《春秋》,天下之公史,王道之大纲也。 以事而存人,不以人而存事。事系于人,以事为刑赏,而使人因事,人系于事,不以人为进退。而使事因人。人之臧否也微,事之治乱也大。故天下之公史,王道之大纲,不以人为进退。 刘绚氏以不施殊词于吴札,疑于贬札,非笃论矣。圣人所取,若管夷吾、蘧瑗、史鰌、国侨,不假事而著其名于《春秋》;圣人所恶,若藏孙辰、楚申,不因人而讬事以贬,《春秋》书其得失,一因其事,而无溢词。 故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言其不足以当于王道之大纲也。然则札之贤,不得因其来聘以为之特词。义系于聘,而不系于札,其与椒术同科也。 何嫌乎札之异于椒术哉? 且君子之责人也,至于贤而止。责之以贤人,企圣矣;责之以圣人,趋狂矣。贤者之自靖也,尽其道而无忧。尽诸在己,可弗忧矣;忧非所忧,道先荒矣。 故君子不以圣责人,圣非可责者也。知然,札何足以君吴。而圣人奚以君吴望札哉?藉曰:“叔齐之德,不越伯夷,诸樊兄弟贤不逮札,将使伯夷、季札各操自贤之心,以酌君父之命,为公为私,而天理亡矣。” 且僚之愚,光之狠,伍员、专诸、庆忌、要离之流,挟雄桀以喜乱,而札乃恃自贤之心排嫡系以自立,乱不发于僚而发于札,为达节之言者,不能任其无咎也。僚、光之乱不自札开,札惟为僚则身名交堕,进以希圣人之权,退受黔牟、叔武之祸,札且亲以其身而为戎首,安得以积仁之岐周,戴季历而晏然者,望穷兵乐祸之勾吴哉! 故君子之于札无可议也,札之于父兄之命无可屈也。微子去纣,商灭而不损其仁。勾吴两世之难,天也,于札何尤邪?札无可贬,《春秋》不因聘以贬札,如实而书,从乎椒术之例。说《春秋》者,无所容其凿知矣。 呜呼!达节之兴而逾矩以为圣,邪说之有枝叶也,而人无固志。东晋之士,薄井丹而尚相如,故中原陆沉,而篡弑相绍,祸亦烈矣。 秦桧善无常师之说,用此知也。李贽之奖谯周,进冯道,祖此术也。君子好辩以争而不得,佞人片言乱之而有余。绚游二程之门,不思而淫入焉,亦为不善变矣。 二十三 札终辞而不君,自靖之仁也。 争弑之祸,咎始于寿梦之失正,道失于诸樊之虚让,祸成于余祭之妄立,札无咎焉。 若然,则札无议乎?以君子而议札,其惟诸樊死、余祭立之日乎?诸樊之始欲让札也,非道之正,而犹父志也。札不从,诸樊乃传之余祭以及札,是轻宗社,乱典章,而其为谋也亦迂矣。札于斯时,昌言其终不立之心,以息余祭之望,革诸樊之命,而固请立光,是仁人孝子恸哭力争之日也,而札文弱而不能。《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一失其几,欲成其介而不得矣。 夫诸樊舍子以崇让,札不可以言语争也。余祭非次自立,以冀传之札,札可以言语争者也。彼即有迂曲以传季之心,其能曰吾必欲立乎其位以舍光哉? 如其执而不我听也,札逃而去之,得矣。札逃,而余祭无可传;无可传,而余祭因无辞以自立。余祭避位以立光,光立而札返焉,顺也;光终不立,余祭且传之夷昧,终身不入吴国焉可也。不失其身以事亲,犹承志也。待之夷昧死,僚篡立,而札已无可为矣。况僚立而札犹不去,“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札所无能解矣。 诸樊之谋也迂,余祭、夷昧之妄立也僻,僚之无忌惮也狂,光之思得国也固。 札以嫌疑之身立乎其间,而札亦危矣哉,其仅得为君子,而几不免于同污也。乃欲以天地之德,圣人之中,非常之事责之乎?抑又何足以当《春秋》之进退哉! 昭公上论 一 哲人之愚,愚而以为哲,要归于咎之徒,得失相反而相寻,两端而已矣。穷年百变,一彼一此于两端之中,力尽能索,交逢其咎,达者视之,曾不足与辨其是非,亦恶与更寻其覆轨哉?智能出于两端者,谓之通识;力能舍两端以有建者,谓之大武。呜呼,鲜矣! 弃亦一端,取亦一端,非弃则取,取不可则弃也;合亦一端,离亦一端,当其未合则求合,合而厌则求离也。孰有能未取勿取,取不可而勿弃者乎?孰有能离勿求合,合无益而不觊离之利者乎?孰有能于弃取离合之外,自为政而不见物者乎?有之,讵不可谓通识而大武矣乎? 晋之争楚也,未得吴,唯恐不得吴;乃得吴而未利矣,而弃吴之谋进。晋离于楚,则求合于吴;合于吴而抑见楚之可合也,而离吴即楚之谋进。厉、悼、平、昭之四世,相寻于此两端,而晋敝矣。 通吴之外,有制楚之道。得不系乎通吴;失亦不但系乎通吴;通吴以制楚,则楚必不可制。此三者,必然之理,而晋不知。其不知制楚之不系乎通吴,通吴之不可以制楚者,无他,唯不知通吴之外有制楚之道也。 舍其制楚之道,一唯通吴之恃,吴不可恃而厌吴忌吴,唯恐弃吴之不速。欲弃吴,乃至不惮下楚,而授以攻吴之便。觭则反,反则尽,改其初,抑必然之势也。 故宋之会,楚所以欲成晋好,而辍宋、郑之攻者,唯吴故,而晋亦同之。申之会,楚遂帅东诸侯而大逞于吴。夫楚欲合晋,而晋乐从之,楚请诸侯,而晋不惜,实已知楚志之在吴而听之,无他,唯其通吴不效而乐弃吴也。缘楚而通吴,则恃吴;弃吴以委楚,则听楚。数十年之间,一弃一取,一合一离,捷于反掌。 舍此两者,晋无谋焉。唐、宋之季,党人互胜之局,和战递兴之策,均役、制产、议礼、言兵之反复,有一不如斯者乎?君子日争于廷,小人力弃于野,而国随以仆。呜呼!其犹疟者之一寒一炅,而无与为之汗也。 通吴而不足以制楚,则何如弗通;弃吴而不能以惩吴,则何如无弃。且吴不足以制楚,楚不足以制吴,疲于奔命,而无能为庸,害犹不速也。浸使通吴而吴遂并楚,则以楚益吴,是楚难仍在,而益之吴也。 何也?吴得楚,而楚为吴资也。浸使弃吴而楚遂得吴,则以吴益楚,是吴难犹在,而益之楚也。何也?楚得吴,而吴为楚资也。吴西有楚,卷申、息以向郑、许;楚东有吴,并淮、徐而临鲁、宋。奉其半天下之势以向晋,晋之不速敝也。能几何也? 此之不察,乃为之说曰:“以夷攻夷,中国之利也。”或从臾之,或假借之,颠倒于一离一合,以唯吾所欲弃而欲取。两端兼用,亟与咎逢,鬼神且谪其不祥,而况于人哉!又况乎怀谖以乘我于离合,而弃取乎我之狡夷哉! 其谋愈秘,其变愈捷,其见制于人也愈困。哲人之愚,亦职维疾,而何有于愚人之哲邪!以道处己而不靡,以正治四夷而禁其自戕,利不欣,害不惧,王者以安内制外。此物此志也,天下之胥溺而知然者鲜。秦、汉以降,中国日沦,如出一轨,悲夫! 二 天下之大哀有二,而刑杀无辜者不与焉。君子无以待小人,而死徙中于细民;大国无能拒强暴,而灭亡中于小国。此二者,祸发于不测,势穷于不能避,求免而益趋于害。《诗》曰:“握粟出卜,自何能谷?”诚哀之也。 顿、胡、沈之仅有其国,微乎微矣。楚启申、息,并群舒,服陈、蔡,函三国于嗉,未下咽耳。之三国者,故不得不为之从。从乎楚而犹足以国,则唯其身不系天下之争,楚无责也。会于申而与于好,战于鸡父而与于兵,从于召陵而系于合离之数,于是其国敝,其师熸,其君死,趣不能自立以亡。悲夫!果谁俾之而亡不可救邪? 三国之从于会申,非敢自列于冠裳也。三国者,南即楚久矣,而楚不携之以周旋,三国可无与于天下,而楚亦姑安之。一旦起而与于盟会征伐,吴逼之也。国居淮、汝之交,东逼之吴,而吴通于上国,户牖寄焉。 吴日践蹈其疆域以西向,而三国蹙矣。蹙于吴,则必求纾于楚;依于楚,则不得不从楚以争吴,而国以敝,师以熸,君以死。从楚以争吴,国敝师熸君死,而楚不恤,抑弗获已而请命于晋。请命于晋,而晋无能为也,于是而三国遂亡。故晋之通吴也,无能为陈、郑助,而徒导之以加于三国,授三国于吴,而驱三国以役于楚。三国逃吴以见敝于楚,则终莫能自立,而国并焉。晋人启之,吴人驱之,楚人用之,彼恶知天下离合之情、倚伏之势哉? 祸在目,手姑捍之,而腕已解矣。乃溯其所自始,晋未通吴,天下无三国之迹,非三国之好事以取亡,审已。晋不期而致之亡,楚安坐而收其国。当是时也,智不及谋,勇不给争,欲自己而不听其已,悲夫! “握粟出卜”,而神莫能告之矣,而后知晋人通吴之害如此其酷也。驱群小国以入楚,而陈、蔡莫能自立;弃陈、蔡以委楚,而宋、郑莫能自固;徒劳无功,弃吴以斗之楚,而齐、鲁交受其伤。帷幄之舛,原野之纷,绝人社稷,俘杀人君臣,血流淮、汝者几百年,而彭城以南,尽蕴于楚,斯不亦天下之至惨者乎!见其微,知其著,旷二百年而顿、胡、沈遽有诸侯之事,悼其亡之不久矣。 三 文质者,人情之化也。人情迁新而不自已,故时质则动于文,时文则动于质。小人动,君子因之;君子动,小人资之。动于情之迁新而不自已者,非可相救者也,故质胜不可救以文,文胜不可救以质。 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言动以胜,胜则不可以相救矣。文动而胜趋于名,名者,损实者也,其时君子之患名以丧实,而小人犹惮乎名以制其乱盗之情。质动而胜趋于利,利者,贼义者也,于时君子之患利以替义,而小人资之,则苟可以利而无不用矣。故曰:“质胜文则野”,野者,上下之无分,名义之不立者也。 春秋之始,天下崇质而尚利,尚利以争天下之情不利焉,故一化而文。庄、僖之世,文之胜也。桓、文之霸,管仲、郤縠之为政,恢恢乎张大其国,而天下翕然以动。其在于鲁,益其军,崇其赋,侈其礼乐,而其《诗》曰:“公车千乘,公徒三万。”且将唯恐其国之不为大国也。 故虽臧辰、行父、仲遂之挟盗心,犹拘系于公室之名而不敢毁。襄、昭之际,霸者之政,极于文而丧实,天下之情又弗利焉,一化而质。晋悼不振,继以赵武,列国之卿,晏婴、向戌、国侨崇墨绌儒,以俭相尚。 邢邱之会,始损其礼;悼公之没,遂损其军。弭兵以为仁,弭兵以为义,将以质而救文之流也,而天下衰陵,鄙悖之习,汩于利而不耻。 其在于鲁,毁三军于内,争小国之赋于外,杀其礼乐,亲于蛮夷,苟简自便,唯惠是怀。而执政之臣,资之以替公室而培其家,君逐政移,公然无惮,以极乎逆,则利之兴,名之圮,求为辰、遂、行父而不可得矣。 故曰:“君子动,小人资之。”苟可利而无不用,不忌于名,而乱盗之心无制也。故曰:“名损于有余,利生于不足。”以不足之心,行不足之政,上下不分,名义不立,质胜之害,岂不尤烈于文哉?故曰:“文胜不可救以质”,恶夫人情之激动也。晏婴、国侨、向戌之诐言,以成乎赵武、意如之奸志,而极乎商鞅、吕不韦、李斯之野心,操天下而市驵之。质胜之祸,尤烈于文,概可睹矣。彼云以质救文者,诚所谓小人儒也。 四 文质,人情之化也,化故变而互胜。情之化,故当其伸,必有所诎;当其诎,必有所伸。情之所固有,虽受胜而不能汩也。春秋之季,诸侯之卿执国政者,求胜于质以府利,损其军实,降其秩位,抑其志气,替其等威,霸失其霸,强失其强,大失其大,秉礼之国失其礼,苟以自利而皆所不恤,务华之情郁屈而旁出,于是而文辞胜焉。 故晏婴、国侨、叔肸、女齐辩于廷,老聃、杨朱、列御寇、子华辩于野,夫人不自已文,不庸以化成天下,而以御人于口给。故夫子屡恶佞人,恶其文胜者,非所胜也。等人道于马牛而只滕口说,天下之大文乃以日削。 《贲》之象曰:“束帛戋戋,贲于丘园”,伤处士之空言而吝于礼也。文侈于词也易,文征于事也难,难易之际,君子小人之所自别,可不辨与! 五 乐以其身与于天下者,天下之所求也。无深智沉勇以求天下,而遽开天下以相求,祸之归矣。汝、清之役,徐、越从于楚以竞吴,遽以人称,盖徐、越于此乐自任以与于诸侯之事也。以伐者楚,受伐者吴。 徐、越因人以行其意,斗吴、楚而自择其利,疑计之得矣。乃亡徐者吴,亡越者楚,徐、越之亡,实于此启之。呜呼!孰能先事而知,以警于所自亡者乎? 则是役也,二国之所必为寒心者也。夫几难知而固显,由已事溯之,此亦岂有难知者哉! 徐之所忌者楚,而楚不能为徐患;越之所忌者吴,而吴不能为越患。吴、楚相忌焉耳,吴忌楚,则必亲越以内固,而便事于楚;楚忌吴,则且忌徐之折入于吴,而不敢亟求之徐。故之二国者,不利吴之不敌楚也;即有不利于吴,而固不宜利夫楚之加吴也。 徐合于楚以伐吴,则楚不忌徐之折入于吴,而置徐以障吴,吴独忌徐之折入于楚,而必兼徐以临楚。且徐之于吴也,无深怨重郤,而恃不相保之楚,以近犯吴于必报。此强与天下之事,以引天下之求,而必亡者也。 越之免于楚祸也,吴蔽之也。越合于楚以攻吴,则且为楚亡吴,自撤其蔽而受楚祸于膺也。此固无事而求有事,延楚以相求之津,而召其求之亡者也。 故吴胜楚而徐亡,吴敝于楚以亡于越,而越亦自此以亡。祸有缓急,亡一而已。所快意者,所授首者也;所合志者,所相吞者也。此无异故居卑望轻,突起以恣于一往,介然用之,枵然以自大,一发再发,力尽于祸随。 然则春秋诸侯会盟征伐之大典,非蛮越徐戎可奋胄于一旦,不待再计而决矣。呜呼!不祥之事,不祥之都也。非分之荣,踔厉之功,佹得之名,皆不祥之尤者也。道听而涂称之,耳闻名而实居之,藐然不肖之躬,峥嵘一旦,而欲厕衣裳兵车之列,譬诸方尺之鲤效神蜧之飞,雾失而坠于陆,涸死以为天下笑,不亦悲夫! 六 猝起骤盛,威淫而祸发于中,疾以死亡者三:楚虔、苻坚、完颜亮,其归一也。虔之暴兴,北合晋而争其长,宋、鲁之君忍愤以执玉其廷,迁许、胡、沈、道而灭陈、蔡,恶已壅而犹未亡也,迨乎兴师向徐而溃于一旦。其后坚死败于淝,亮死于扬。 江、淮之交数百里之间,三人殒焉,而皆以内溃。故中国之大维,有天维,有地维,有人维,是三维者,持五帝三王文治之天下以不久于乱者也。天之所维,地维戒之;地之所维,人维纪之;人不能纪,则仰维于天,天资维于地。天地维之,而以绝淫luan大维者之命。故祸发乎中而应乎外,必于其地以应之:完颜氏之灭,歼于蔡州,蒙古之亡,泰州之兵先起,虽百世可知已。 七 邵子曰:“名生于不足。”不足者,实不足也。不足于实,求助于名,犹之可矣。荡然亡实,徒奉名以疑天下,王霸之衰,未有能藉此以持者也。 虞、夏之际不称天,实足继天,弗求天以为名也。周、召共和之世,不奉王,实尽于赞王,弗据王以为名也。武王之誓必称天,有不足于天者矣。 齐桓、晋文之盟会,王人与焉,有不足于奉王者矣。不足而名生,名生而实犹未陨,其求于名者尚浅也。 故召陵、城濮之师,震天下以制楚,而王人不来,王命不至,其犹有余名之未用。邪晋人世霸,襄、灵、成、景之迭为盛衰,未之有易也。厉公德衰,尹、单日勤,悼踵其事,疑诸侯之贰楚,而要单子以莅乎鸡泽。 大夫盟,王臣会,君子以知其惧楚之甚,而周以渎而不灵矣。宋之盟,虢之会,晋委诸侯于楚,以养其力而图河北,不自霸也,夫亦恶知王也! 平邱之歃,匏系而争,是不徒无霸之事,而已无霸之心矣。事不在诸侯,而诸侯知之;心不在诸侯,而晋亦自知之。叔向曰:“诸侯有间矣”,非争诸侯也,惧且无以自立而不得逞志于河北也。 无心于霸,于是而姑托于霸;不足于霸;而抑以姑托于王。奉刘子会平邱,得可藉灵于天子,失亦可委咎于王臣。召陵侵楚之役,衔王命以迁延,犹是意也。 呜呼!名不足以持天下,非仅名之,力不足也。实不足,名犹可持之;无实以邀名,而名乃为天下贱。故邵子曰:“名生于不足”,为霸者言也。平邱之歃,召陵之役,奸天下,坏王霸,显无实而托之名,实恶乎仅不足,名恶乎生哉?以名覆其心之短,则名亟;以其心之邪而盗名,则名亦非其亟,非其亟而犹盗之,名之不为小人用久矣。 昭公下论 八 天下不可以力争,故楚虔死于乾溪,项籍灭于垓下,完颜亮殪于采石。以力争之不得,反其道者,将以义贸之。义其可以贸天下乎?既力争之,复义贸之,未有能如其贸而不败者也。何也?义弗贸,贸非义也。苻坚尝以义贸矣,慕容垂、姚苌、张天锡即以之而蹙坚。楚弃疾亦以义贸矣,陈、蔡之封复不旋踵而州来灭,三年而齐师争徐,四年而兵挫于长岸,身殂未几,郢随以亡。是奚以然邪?力者,其所固有也;义者,其所固无也。 舍其所固有,假其所固无,德不足怀,怨沦于髓,树怨而委之以为我守。恶其相贸之情,寻其竞力之憯,阳为我守而心实去之,故徐、巢、州来倾陷而莫救;一朝得当,疾距而无所系,故蔡乘吴起,深入以为患而无可防。凡此一弃疾之所不谋,而势之所必至也。 故义者,君子之仅用,而义贵矣。石虎死,冉闵反其道而促亡于鲜卑;拖雷死,忽必烈弗反其道而以并中国。何以知异类小人之必亡哉? 一旦反而贸义于天下,亡之期也。天不假力人以义,力人不能争天以名,故或曰:“盗亦有道焉。”不知道,不知盗也。其盗也,唯其无道也;如有道也,则不足以盗也。盗不得有道,道固不可以盗者也。 九 楚君乘齐桓之没,力竞齐、宋,而许从之;商臣乘晋襄之没,力劫宋、郑,而蔡从之。 晋灵以降,中国会盟无蔡、许之迹,则其于楚也,始以畏,而终以爱矣。爱者,移情者也。情移则性迁,性迁则教成于上,教成于上则习成于下。蔡、许之臣子,唯君父之教以为习,而君已情楚情,性楚性,教楚教,无所不楚矣,挞之不楚而不可得矣。 故春秋以来,暴行作,篡弑仍,然未有世子而大逆者也。先王之教,留于不孝者之心,溃而犹有坊也。楚商臣弑其君页,于是而蔡般弑其君固,许止弑其君买。鲁、卫、齐、晋、宋、郑、曹、邾非无逆子而弗忍。 呜呼!非我类者不入我伦,岂特其政之虐我哉!言语衣冠,始化者也;嗜好性情,继化者也;禽聚兽噬憯莫之恤,终化者也。有其始者,必有其终,是以君子甚惧之。 襄公楚其宫而幸死,哀公越其言而幸亡,故王猛之罪百扬雄,而许衡之慝千杨、墨也。 十 道之维世,一彼一此。为之维者,势所趋,趋之而畸重之势又成。唐、虞官天下,无事乎立国之势,而咎亦免矣。商、周之兴,一彼一此之间,善败趋焉,其所善者即其所败者也。 宋守殷道以立国,先罚而后赏,有持权而无委柄。迨乎春秋之世,德已衰矣,然春秋列国权委于下,恒成乎不拔,其治也,偷也;其乱也,有出君而无覆宗之大夫也。大夫之或覆其宗,大夫汰愎以自覆,而非君也。 而宋不然,宋不能无乱,乱亦稍轻于他国,司马卬、荡意诸、鱼氏、华、向、辰、地、佗、弥之弄兵以逞,陈、鲍、赵、范、孙、宁、季、孟之未有,质世子,分国都,挟吴、楚以寻兵,尤他强臣之不得为,顾其狂起狂灭,或诛或逐,苟为乱,未有能免者也;其不免也,又君之躬与竞而胜之,以伸国刑也。故宋有持权而无委柄,殷先王之以其道维国势于百世,可知已。 晋、卫、齐、鲁之衰,非大夫而师莫举。宋兵所加,君必亲焉,大夫帅师以专征者,概不多见,迄乎春秋之终未易也。兵犹操于上,则威不集于下,弱者伏,强者仅相亢而终诎于名与法,其纲维久矣。德虽降,道虽衰,殷先王之人纪,微子之淫威,莫之或替。所谓为之维者,势所趋也。维然,而畸重之势,抑成乎孤立而弗与为拯。 故夏尝亡矣,少康兴,迄桀三百载而后亡;周尝亡矣,平王迁,迄赧五百年而后亡;殷之中叶,其君失御,其国播迁,而国未尝中斩,乃当纣之世,乍倾而终不可复。卫之羸也,后六国以灭;鲁之弱也,亡未几而六国从之;宋王偃方力争天下,拓地千里,大败三强国之兵,而一旦骤灭。其所善者即其所败,为天下师者即为天下资。处乎盗贼纵横之天下以立国,尤不乐乎其为宋也。 十一 太上治时,其次先时,其次因时,最下亟违乎时。亟违于时,亡之疾矣。治时者,时然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时者也。先时者,时将然而导之,先时之所宗者也。 因时者,时然而不得不然,从乎时以自免,而亦免矣。亟违时者,时未为得,而我更加失焉,或托之美名以自文,适自捐也。 鲁自僖公以来,天下赖霸以安。霸者犹知有名者也,鲁乃以名自保,故勤于学校宗庙之云为,颂声作,典物修,天下乃以名予鲁,而保之以为名,天下保之,故齐、晋保之;齐、晋保之,故吴、楚亦弗得而不保之。 吴、楚效齐、晋,齐、晋效名也。至于昭公之世而时变矣。晋厌名之适亏其实,去其霸而不恤;楚抑厌争霸之不足为名,弃上国而无所求;断发文身之勾吴,且进而睥睨乎中夏。呜呼!强国变而霸,鲁无能霸而保名,犹可以自保;霸复变而强国,鲁即无能强,而自保之术不恃乎名,审矣。天下求之于名,因天下之求以自结,非能治时者也。天下不求之于名,鲁始惊天下之不我求而改图,非先时者也。然而鲁卒不亡者,其诸从时以自免者与? 昭公之暗,三家之悖,晋抑之,吴窥之,齐构之,仓猝莫能相难。至于八年无君,国维虚立而莫之敢窥,三子者之力犹足以及此,抑不可谓无功于鲁矣。陈将灭而搜,蔡既灭而搜,齐师加于莒而三搜,三子之务此至勤也。既莫能以道治天下之裂,抑不能早计天下之变而图之未兆。霸不足恃,吴不可主,乃以退讲军实自完而不示陋于敌,三子之犹足及此,抑不可谓无功于鲁也。浸犹不然,习臧辰之智,因行父之术,安其危,矜其位,以处瓦解之天下,邾、莒且乘墉而攻之,况吴、楚之狡焉者乎! 赵宋之销烁于杭、闽,用此术也,故为君治时者,闳、散之以事文王,王臣也。导君先时以为天下宗者,管仲之以相桓公,霸臣也。舍此而强臣之自私于强,自强而犹之强国也。故国无强臣,其国不乱;国有强臣,其国不亡。乱可治,亡不可复有。孔子相鲁,贳季氏逐君之罪,而因之以治。圣人之所予夺,悻悻拘文之士固不测也。孟子曰:“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斯其为孟子之知圣人与! 十二 子曰:“吾志在《春秋》。”志之固即此以行之,非上用其时之天子,下用其时之诸侯,将谁行哉?往古之圣人不可作,将来之王者不可期,无可与为,而虚愿以志,几于狂者也。圣人之不狂,久哉。子曰:“吾其为东周”,志用周也。曰:“鲁一变,至于道”,志用鲁也。是知云“志”者,因鲁因周以行《春秋》之法也。 考之圣人强仕之年,周与鲁之骫骳极矣。周之王、鲁之立国者,惟礼焉耳。刘、单、尹、召、甘、毛各挟君以分周,高欢、宇文泰之前茅也。季氏逐昭公,鲁八年而无君,后羿、王莽之已事也。 父子君臣兄弟之伦亡,礼精丧而人道拂,立国之维倾,待以治者,丧其资斧。故《春秋》目言王室之乱,而详昭公之故。仲尼之为旅人,决于此矣,而奚以志焉? 或将曰:“圣人,无待者也。得圣人而为之,周不必有王,鲁不必有君,化自行也。”审然,令圣人当刘、项之世,周已无余,秦无可讨,而曰“吾欲为周”。处七雄之季,鲁且旦暮见并于楚,而曰“鲁可一变以至于道”。 是犹仙者之说也,肉糜骨白而犹生之也。故为已甚之言者,非仲尼之徒。抑而已甚,扬而已甚,毁誉之所由枉,圣人不以此加天下。学于圣人者,以之加圣人,不已逆乎?此无容疑,观于《春秋》之所纪而得之矣。 人之病瘵也,历五脏,传百脉,而真藏之脉不见胃气行焉,拙医之所甚惊,工医之所亟救也。亟救者,救之已亟而病去,救之弗亟而胃气脱,真藏之脉孤行,毙无日矣。故曰:“圣人爱日,尤爱此生死存亡决于一日之时也。”鲁昭、定之际,其诸生死存亡之一日与? 故《春秋》书“天王居于狄泉”,幸周之未尝一岁无君也;书“癸亥,公之丧至自乾侯。戊辰,公即位”,幸鲁之未尝浃旬无君也。是胃气存而真藏之脉不孤行也,故曰“吾其为东周乎”,望敬王也;曰“鲁一变”,望定公也。敬王以讨贼而践阼,定公以先君遗命而嗣国。 之二君者,授受不经,而权固正,抑能莅破乱而镇抚之,其犹愈于汉平、唐昭远矣。 晋志不在霸,而犹以不勤王为耻,固无高欢奉朗之邪心。子朝奔楚,而刘、单缓追逸之,抑不若郑庄公之必克段而萧绎之必戕纪与詧也。故莫幸于猛之速烬而丐立也。乱人亡,拨乱者之所惩以兴矣。 意如之于君,有不并立之势,宜无惮也已。齐受其贿,犹且为昭公而取郓;晋受其贿,犹且导意如以逆君。意如很于废其嗣子,而昭公未死,殡未归,且不敢效元咺之立武,孙宁之立剽也。 故《春秋》于周,书曰“天王居于狄泉”,明有王也。明有王,故子朝之立,尹氏当刑,而王室之大夫免矣。于鲁书曰“公在乾侯”,明有君也。明有君,故定公立,授受清,而季氏之恶不延矣。是故昭公之季年,王室乱,公孙于齐,周礼圮,鲁道沦,《春秋》可以终而弗之终也。 子曰:“吾志在《春秋》”,定、哀之《春秋》,尤圣人之志所待以行者与?敬王入于成周,十年而刘子大合诸侯于皋鼬,周班讲焉。定公立,五年而意如死,公亲将以侵郑,三桓之子孙微焉。故曰,犹夫胃气存而真藏之脉不孤行也。霸统散,大夫弱,周之纪纲故存而可张。敬王日衰,哀公不道,天下无可为,而《春秋》绝笔于“获麟”,虽圣人无可寄其志矣。“吾衰”之叹,其在“获麟”之际与! 十三 窃权不如窃礼之恣也,窃礼不如窃道之酷也。因道而制礼,礼以效道,因礼而定权,权以效礼。 窃日益工,等而上之以蕲乎精,于是道窃而礼不足立,权固归之,不待窃矣。 王室之乱,会于黄父,赵鞅尸之也;会于扈,士鞅尸之也;城成周,韩不信尸之也。勤王者,列国之侯度,三代之精意,君臣之达道也。于是乎大夫秉道以事天子,而礼诎于道,诸侯不足以有矣。 故曰陛益尊,廉益远,堂益高。疏贱者求自致于道而不得,则退而敦礼,敦礼以效于道而道乃贞。今大夫进而以王事为道,王之与大夫,授受之间矣,故田和、魏斯、韩虔、赵籍可以进王廷而受侯命。 礼不立,道自己,则且与天子并王而无嫌。授受之间,一彼一此,去其陛,夷其廉阶,迤逦以向于堂,势不可止矣。大夫略诸侯,陪臣略大夫。贱忘其贱,有事于贵;不肖忘其不肖,有事于贤。 方将曰天下浑同于道,而道无禁人。匹夫可为万国之君,夷狄可为中国之师,奚择哉? 呜呼!君子之所与天下矜者,道也。道者天下之大共,而必有所凝,故仁人可以享帝,非享帝以为仁也;孝子可以享亲,非享亲以为孝也;君子为能谋道,非谋道以为君子也。为玄之言者,炼形服气,不足以害教;窃吾敦艮守中之道,而玄始篡。 为释之言者,观空出缠,不足以戕伦;窃吾明心知性之道,而释始猖。小人之无忌惮也,非窃道而谋之,无以成其慝;君子之于道,死生以之,而恶容弗矜邪! 十四 天下之治也有渐,而乱也无余。乱无余,可以兴矣,而犹未遽兴也。未遽兴,则将流而复甚。无他,天道亏盈,而人心乐动。盈而动,一旦戢之,难矣。故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进退消长之际,天无心而不与圣人同忧,而圣人之忧迫,天下之患长矣。 入春秋之初,楚始祸于南国,绞、随、罗、邓、申、息于是而亡。继之以晋,踵祸于西,耿、霍、魏、焦、虞、虢于是而亡。宋、郑、鲁、卫中处而争,虢、桧、许、邢、宿、郕各为其近者所龅,或亡或徙。继之以齐,图雄于东,纪、谭、阳、遂于是而灭。 楚乃北争宋、郑,东并江、黄,渐食群舒,西被庸、夔。晋乃逾山而东,启南阳以逼三川。继之以秦,并梁、芮,窥滑入鄀,尽刈西戎,而争晋于河。 天下之仅安者,缘海一隅之地而已。继之以吴,晋导之,楚激之,窥淮右,食巢、州来,灭徐,通江、淮,而淫于沂、泗濒海之地。越复继之,亟与吴争,一前一却,君灭兵熠,一日而死于原野者,以万为率。 呜呼!届于春秋之末,而天下之乱周矣,故曰:乱无余也。乱无余者,乱之讫也,乱讫可以兴矣。故春秋之后,越卒平吴,割江而谢中国。楚无吴难,晋无秦患,陈、蔡、郑、许奄奄以尽,而不勤攻取。 周室封建之规模十易八九,而天下之争心亦稍厌矣。故曰:无余者可以兴也。 故敬王之世,鲁定犹抚其国,夷祸将烬,霸气已终,仲尼之所欲为,三代之可使而四。迄乎威烈王之初,垂百年而皆可有为之时也。乱抵乎海陬,而乱可终;治革于成周,而王者可作。圣人趋时以立功,莫趋于此矣。 而无如天下之不与圣人同情也。人物之数,已丰而乍替之,未返其已啬;人心之动,已变而初惩之,末迫于求安。虽圣人弗能乘之以起,而况于末流之臣主乎?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甚忧夫春秋之末造,而悼天之不与己同忧也。 定公六论 一 晋之不胜楚屡矣,首止之师,汝上之次,厉公避之;繁阳之役,救陈之举,悼公不能较;尤甚者,邲之战,六军皆覆,而尸为陵矣。诸侯以却楚之功而戴晋,晋不能为功于楚,而诸侯奚戴?乃晋之不胜楚者屡,诸侯未改其西向之心,至于召陵之侵,虽曰无功,犹未偾也。 皋鼬盟,天下散,求其失人之故,不归之荀寅之黩货而不得。虽然,未尽然也。荀寅者,止诸侯之深入者也。藉微荀寅,十八国不固之师,宾宾颉颃而进,诸侯之不为楚熸,晋之不为楚禽也余几哉? 乃其从容成会于召陵而始缩也,幸夫晋人之适与囊瓦遘也。是役也,晋无固义,宋、鲁、齐、卫无固从,陈、蔡、郑、许、顿、胡乍释南向而无固交,囊瓦而有中人之智勇也,偏师以叩其坛坫,诸小国以素惮之情,狸鸣鼠窜,大国失据以迁延,而众悉俘矣。 齐桓之用江、黄也,用以不用,而管仲忧;晋悼之勤郑也,弃陈不治,以纾楚之怒。恶有亘南北,贯东西,取楚百年以还所得之诸侯,仅用其一朝之忿,而相揖以入勍敌之吻者哉?微荀寅,吾不知其所终也。晋人之心先寒,而荀寅之求乃仇;逮乎寒心而始逡巡焉,晋之不摧幸矣。 曹操之战韩遂也,闻敌益集则益喜;苻坚之犯淮也,氐、羌、鲜卑之毕至,而谢安徐罢桓冲之军;窦建德之援王世充也,唐太宗使之合而后兼取之。 知胜负者,审此而已矣。救/江之役,阳处父以孤军直抵方城,而息公子朱不敢蹑,传《春秋》者犹责其不能大举也。儒者之言兵,如里巫之傩也,增其钲鼓而已矣。 二 封建之未夷,君子重爱其国;封建之必夷,君子重爱其民。故孟子羞桓、文,而曰《春秋》之事,桓、文之事也。贱霸者,贱其过用夫民也;以霸者之事为事者,存霸以存诸侯之国也。霸之始起,必灭国以为资,齐之于纪、谭、阳、遂,晋之于耿、魏、虞、虢是已。 霸之已成,则首禁灭以为功。桓、文之后,列国之不相灭久矣。江、黄、六、蓼、夔、弦、萧、温之灭,夷灭之也,霸者之所争也。晋之灭潞、甲、陆浑,灭夷也。 灭夷以存诸侯也。无所灭以为政,禁相灭以为教,则虽怙强者,且将忌其徒贪而思戢。故楚两县陈,残萧、蔡,而不敢固有,况与齐盟之列者乎! 霸之不霸也而灭禁裂,则自召陵之会始也。始裂禁者,抑非狡焉之心,固获之力也。孱不终日之蔡,而首祸于沈,郑继之,陈继之,沈、许、顿、胡相续以灭,而天下无自保之国。晋启其禁以授蔡,蔡启其禁以授楚,三代之良法精意不可复存,而后知霸者之事诚《春秋》之事也。无可保之国,而后君子思保其民矣。 民可保,无望国也,汉之所以建诸侯而不终也;国可保,不斤斤于民也,先王所为建诸侯以奠民,国异制而家殊俗也。以万国保兆民,地亲而势易;以一人保天下,势涣而事难。幸而得文、景之小康,不幸而有秦、隋、蒙古之酷政,《春秋》存霸事,虑之远矣。 孟子曰:“保民而王。”无已之词也。 三 有道而恃有道者安,不能有道而恃有道者弱,无道而恃无道者必于亡,无道而不恃无道者仅以存。故恃人者不如恃己。恃己之势,虽无道而不亡,况有道乎! 郑入春秋之始,强国也。厉公不振,恃宋而始羸;既逼于楚,恃齐而始毁;齐失其怙,恃楚而始破;晋争之楚,恃晋而几亡。郑之弱以向亡者百二十年,君勤于内,臣勤于外,政粗修,民粗睦,然而无以自救,盖百二十年,郑无一日而释人之恃也。恃之不可,无己而竞。 或曰:竞非保国之道也。晋定、楚昭之世,郑南竞楚而灭许,北竞晋而联齐,民劳国敝,介然仅存。而与二大竞,疑其必亡矣。而郑乃历百年而始灭于韩。奚以为不亡之道邪?曰:竞之害不若恃之烈也。 所恶于竞者,恃于此而竞于彼也。恃于此,役于此矣;恃此而竞彼,所竞无能胜其所恃,而泄于恃者矣。不竞而恃,与有恃而竞,其亡一也。夫无恃而竞者,其犹有自竞之心乎?且竞此而不恃彼,则所竞者无颉颃之忌,而妒之浅;无恶怨之实,而争之不深;毒不旁及,而愤之者不众;胥为无道,欲以相讨而无名。 故郑之将欲贰晋,而先背楚,殆乎亭亭以立而有生人之气矣。晋失其霸,贰之得也。唯恶夫恃无道之楚以贰晋也。背楚以钳天下之口,然后贰晋以张自立之势,齐不能不许之从,鲁不能不中辍其兵,郑乃以自为郑而行其所欲,孰能丧之?故无道而不恃人,犹救乎亡;有道而不恃人,不仅以安。《诗》曰:“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王之德也。令闻直谏之不恃,奚况于强有力之相庇者乎! 四 宣公之末年,公伐杞,历八十年而公侵郑,又二年而公两侵齐。介于其中,鲁君不得有亲将之事与?曰:非然也。鲁君之亲将也屡矣,有旅伐而无特伐。 虽无特伐,旅伐者固君之亲将也。无特伐者,非大夫之制之,霸制之也。宣公不事晋,故特起伐杞之师;定公且不事晋,遂有郑、齐之侵。藉非旅伐之制裂,特伐之权伸,虽百阳虎不能违霸以挟君而逞,抑非独鲁之为然矣。 霸之方鸠,宋、卫、郑之君亲将以特伐者,概不多见。有特伐,有敌会,有匹盟,晋定之时,始屡见于《春秋》,盖霸尽而《春秋》之事变也。晋勤北方而弃中原,楚困于吴而众力稍暇,始于莒、邾,成于鲁、齐、宋、郑,特相伐,敌相会,匹相盟,合离惟其情而莫之制。 故春秋之始,《春秋》之所欲用者,宋、齐、鲁、卫、郑也;春秋之中,《春秋》之所欲用者,霸也;春秋之末,《春秋》之所欲用者,又宋、齐、鲁、卫、郑也。欲用之,故治之,治之故详录之。 特伐复兴,而合离得失,一予一夺归之矣。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无王而望之霸也。霸无可望,天下之乱亟矣。以望之特伐之诸侯,而为之一予一夺,君子之志何弗已也?善用人者无弃人,且犹是先王之裔,冠带之国也。君子不以系之望,奚望哉? 五 晋之失霸,莫甚于失卫也。故晋尝屡失郑矣,而宋、曹不贰;晋之得齐也仅矣,而鲁人恒亲。是东诸侯之从违一系于卫。卫者,晋之吭也。 晋得卫,齐不能西难于晋;晋得卫,郑欲背晋而卫乘其背;晋得卫以扼鲁,宋、曹欲不亲晋而已孤。是故一盟于沙,再盟于曲濮,而鲁犹西事也。卫决与齐为五氏之次,而后鲁不得不东向以平齐。卫闭西而启东,鲁夹于齐、卫而鲁忧迫,无取此遥制之晋以自为縻矣。 是故文公之霸也,殚力于卫而不遗余力。襄公继之,西未定秦,南未谋楚,而东急卫。卫者晋之吭,吭不得不急也。夫卫者其犹鲁也,非有楚之狡,秦之鸷,齐之夸,郑之黠,岂欲以身司天下之合离,而与晋为生死者哉! 乃其难于从晋而轻于离晋,则有由矣:卫司晋之吭,而晋已剥卫之肤也。故卫之始,难于从晋,而间关以合楚,非卫之后诸侯也。晋启南阳,攘温、原,而卫将剥矣;卫之终,轻于背晋,首难而合齐,非卫之先诸侯也。晋取夷仪,兼朝歌,而卫日剥矣。 温、原启,夷仪疆,朝歌夺,邯郸逼,卫所仅存者,濮东斥卤之区而已,而抑且旦夕于猛兽朵颐之下。然则虽以太王之不争而处此,亦未有迷于危亡而不觉者也。 夫晋南不争楚,西不争秦,一志以向山之东,河之北,所难者中山之未下耳。中山晨举而卫夕入于晋,卫入晋而齐之祸在门庭,鲁之祸在腋胁,宋之祸在项背,岂诸侯瞑焉西向之日哉?故卫不得不为东诸侯首其难,无亦君子之所许乎!楚之灭申、息也,蔡之患,蔡惛不知,导楚以亡之,而颍上残,于是而陈、蔡之亡也必。 晋有朝歌、夷仪、邯郸以临中山,而卫尚恬然与之合,是将不许之叛晋,是欲陈、蔡、卫而张晋为楚也乎?陈、蔡、卫等也,陈、蔡不觉而先亡;卫早觉之,而南存宋,东存鲁,北存中山,卫乃后天下以灭。故五氏之次,数百年天下之大司也,卫东向而得存,晋北出而失霸。 违害者不嫌于首难,就利者不给于多敌。故君子唯戒于利之覆亡,而不欲试身于害,无迂疏之咎也。 六 人均乎贱,事一乎无道,迹然而意异,于此三者,虽有曲直,不为之理,君子之道也。故晋赵鞅、荀寅、士吉射之奔叛,概然一例以为之词,其后齐、郑、卫党荀、范,以师加晋,赵鞅报焉,《春秋》一以两国攻战纪之,而荀、范不著,诚以为不足治也。 执政之大夫,何言乎贱也?君子之所治者,王者之事也。古者夏、商之季,诸侯而为天子,未闻大夫而为诸侯者也。以为足治而治之,则大夫进矣。 大夫之得见于《春秋》,君命在也,非上大夫而不见于《春秋》,大夫厪乎贵也。故《春秋》之录贵大夫而人士盗陪臣,非谓士陪臣之贱于大夫也,以其不必君命也。大夫非君命,则均乎贱矣。 邯郸午之衅,赵鞅开之;伐赵之祸,寅、吉射先之;乃夫鞅之入晋阳也,不获已而自免,何言乎一无道也?君子之所执法以临天下者,有所论情,有所论法,有所法立而通乎情,有所法不伸而情不得与。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虽得其情,犹为之矜,民无与乎道者也。 君失其政,大夫散于下,虽情可原,无所矜焉。大夫得与乎道者也。大夫者,上不可与诸侯均,而听其以道伸;下不得与庶人齿,而察其或直以相谅。君子一天下,建诸侯,别其微,峻其级。治大夫者,善则一以礼,不善则一以法,若其情,则虽有可听,犹弗听矣。 鞅之争荀、范,以邯郸氏;寅、吉射之争赵,亦以邯郸氏,何言乎意异也?邯郸氏之难,所谓舟尽敝而发于一罅者也。鞅之所欲得者,晋之权也;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之权也。犹不仅然也。 鞅所欲得者晋,寅、吉射所欲得者亦晋,荀跞、韩不信、魏曼多所欲得者亦晋,或毁或成,或合或离,人操一全晋之心,互食而抑相禁,弗能下而晋始三。邯郸氏之曲直,彼亦直以为借焉耳。彼以为借,君子顾以为实而听之,则君子愚矣。未有君子而愚焉者也。 《春秋》之法废,而天下之公论以祸天下有余矣。一旦之权在贱者,遂有贱者之公论焉。区区一人之进退,而赵宋之君乃为之勒鼎镌石改年号以从之也,贱移贵,而天子贱矣。天下忘其大共之义,而相制者必有名也,屑屑焉就其名而为较其曲直,则有无道之公论焉。 无道之公论,一乡人之所愿也,在下而贼德,在上而贼道。故杜钦、谷永之直,直于赵氏;王导之忠,忠于彬、应;李石、郑覃之正,正于训、注;苏轼、苏辙之贤,贤于章、吕。乡人者乃侈然相崇以忠贤正直之名,如蚊争蚋廉于醯侧,而不知其贪在血也。 非道以为道,而道裂矣。君子之不欲为愚也,亦非欲为智也,先觉焉耳。羖与历之参于前也,于羖知之,于历知之。牧人之计,于羊知之。君子之计也,知其为羊,不察而辨,一乡之所愿,安足纪哉! 故夫人之有异心者,有他恶而不之恶,有他善而不之旌。不怵其恶,恶归于讨;不惊其善,善归于恶。何也?唯先觉之也。有他恶而加之恶,则无他恶而减之恶矣;无他恶而减之恶,则有固恶而加之善矣。 有固恶者犹瘵也,不必疡而亡,无问其疡不疡也。荀彧不察,乃以奖操而抑绍;崔胤不察,乃以护汴而攻晋;俗儒不察,乃以是蜀党而非闽,秽史不察,乃以誉完颜雍而毁亮,皆夫以迹而为公论者也。 迹者之公论,殆于以天下而趋于盗与夷,不亦贼乎?故末世之公论不炽,圣人之大道不隐。定、哀之际,于晋而争荀、范之是非,于鲁而争阳虎、侯犯、不狃之忠逆,贤者且为荧荧焉。圣人惧,《春秋》作,一捐之不足治而道始不裂,后之人其胡迷焉! 哀公四论 哀公四论 一 志之大,而后可以缓人,人缓乎外,权立于内。故能立权者,非谓其能竞功也;能缓人者,非谓其无志于人也。竞功无权,志小必竞。不竞之竞,可以立威,可以图远。孔子之欲用鲁,定公可与为也。皋鼬盟,诸侯散,天下委而无归。定公于是西志郑,东志齐,以兵始,以盟终,十年之间,鲁居中而为天下重。夫居中而为天下重,则重矣;乘天下之散而遽竞之,则轻矣。 鲁之乘间而竞也,前乎晋悼之没,则有台、郓之师;后乎赵鞅之乱,则有漷、沂之取。间天下之方委,以近取而固获之,志之已纤,其犹盗与!乃此二役者,季孙尸之,君靡之,外丧义,内丧权,不期交丧而交相丧。故以靡竞者必以竞靡,理势之不爽者也。 定公之始,弃诉晋之怨,盟邾子于拔,早已白其志无求于近小矣。委近小于不竞,乃以大求于天下,而宵人不得售其奸。西志郑,东志齐,弥缝天下之阙,名立义举,季孙虽怨邾忌邾,垂涎于邾,不敢不退听也。定之季年,邾亟亲鲁,滕踵来宾,绥人之效立,远不御而近正。故曰:定公可与有为,而圣人亦乐用之也。 哀之始立,三家乃以其邪心荧鲁,公无能自固。六年之内,大夫之师五出,西失郑,东失齐,南挑吴,而与晋若胡、越矣。呜呼!忘其大,图其细,利播其臣,害播其国,外不宾,内不孙,鲁至是而国非其国。虽有圣人,不能为之谋也。 仲尼老,《春秋》终,获麟之悲,乘桴居夷之叹,圣人不能违天以福鲁矣。以定邾、莒而自辅,无所威于权臣而自威;以齐、郑、晋、吴之为忧,竞于其大,而小竞之邪说不戢而自废。以是知定公之可与为也,非虚加之也。 天下无道,圣人之志始亟,故桓王不王而《春秋》兴;天下可为,圣人之志犹亟,故定公薨,哀公继,而后仲尼隐。哀公立之元年,何忌之师早起,观鲁者不待齐、吴之交伐,孙、越之不反也。 二 大棘以来,诸侯无战;鄢陵以来,天下无战。长岸、鸡父之战,夷战也。盖中国之民,息其生者八十年,晋霸失,郑狂启,于是而有铁之师。呜呼,君子之所尤惨者,莫战若矣。伐者,以名而攻也;侵者,以利而掠也;入围者,伐之深也;灭者,侵之酷也;忮者争于其名,名得而志戢,抑无名而忮不行;欲者争以其利,利得而心厌,抑无利而欲不动。名无所邀,利无所规,邀之而无得于名,见不利而以死相贸,未有惨于战者也。 故执名者,君子也,名非可名而执之,犹托乎君子也;争利者,小人也,犹暴其小人之实而固有求肉。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率土地而食人肉。”彼尚有所冀而有所益,且死不偿其辜,况夫前无所冀,后无所益,一往之念,驱人血肉以恣一意之使者乎!呜呼,人理亡矣。 “君子喻于义”,故君子以治小人;“小人喻于利”,故小人以役君子。两无喻而罔以逞,杀不甚则心不快,扶伤哭死事已而不得所谓,虿蛇而已矣。 夫人之恶虿蛇甚于虎狼,谓其非能噬而徒贼也。呜呼,生人之惨,至此极矣。后世天下一,交争息,虿蛇之戾气散于下,为游侠,为刺客,为罗织吏,为讼魁,非必有为而唯杀人之是快,苟有人之心者,蔑不恶也。史迁奖游侠刺客之雄,吕不韦亟传邓析,殆于乱人之书也夫! 三 犯天下之大难而拯之者,不多其敌;阴有所图而不泄者,不多其敌;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者,不多其敌。之三者形同而情异,不可不察。 犯天下之难而拯之不多其敌,武王是已。伐纣告武成,放牛归马,示天下弗乘服;非直以绥天下也。以臣伐君,震天下而天下疑。安反侧以一天下之虑,使自新焉,圣人之权也。《屯》之初曰:“磐桓,利建侯。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武王之道也。 阴有所图而不泄不多其敌,赵盾、赵武是已。盾图弑君以攘晋政,武佚于讨,居势方弱,而欲收盾之功,故盾之执政,委中国于楚,薄伐崇以求成于秦。 武之执政,介向戌之邪说,弭兵以下楚,非惮与楚争也,蛊国人以偃兵之利而民移,散其君之与国而君孤,乃以坐食其国而有余。 《履》之三曰:“眇能视,跛能履,武人为于大君。”以眇为明,以跛为行,而其志则刚矣,盾、武之术也。 据非其所据而欲持固之不多其敌,赵鞅是已。楚围蛮氏,子赤奔晋,则执以界楚;吴会黄池,与晋争长,则下之而不惭。非鞅之不欲有功于晋也。范、中行逐,鞅独返,返而执政。董安于之死,忌智氏而畏其逼,齐、卫、鲁、郑、挟荀、范以责鞅,鞅孤而不能不为吴、楚下也。《丰》之三曰:“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居丰而自匿以逃责,终不可以大事用之矣,鞅之术也。 呜呼!赵氏之于晋,谋之三世矣,而术出于一。居之柔,藏之固,显名不歆,丰功不取,大耻不惭,故以羁旅孤族,两婴大戮,而足以倾荀、范,困智伯,逭齐、鲁、郑、卫之执言,而取晋如携。 彼将曰:吾以行武王之道也。故武王之所用,屯之时也,动乎险中,草昧而不宁,小人袭其似以行险,亦有由矣。善师武王者,无师其橐兵之道可也。 四 春秋之末,齐、鲁、勾吴之合离,不可诘矣。三千乘之国,相与合离,国以之安危,吏士以之生死。至于不可诘,是殆乎非人理之可求者也。夫吴故非人理之可求久矣,鲁事之,则师疾叩乎鲁之城;齐结之,则师旋傅乎齐之都。故曰:君子恶吴甚于其恶楚。 官不以其方,治不以其纪,兵不以其制,发不得长,肤不得完,楚无有也。是以旦纳之怀,夕坠之渊,极不可继之威,要不可须臾之誓,楚亦未尝有也。 故冠裳,生文者也;治法,生心者也。服不珍其躬,法不爱其国,惭恨不恤于天下,文尽而质随,心移而度改,无怪乎为楚之所不为,而君子之尤贱之,非虚加之矣。非人理者而与之结纳,浸其人之有人理必不能也。乃夫齐与鲁,胡遽其无人理邪? 由通吴之后言之,以通吴而熏其心可知也;由通吴之始言之,逆风闻膻而急就焉,独何为邪?盖之二国者,上下离心,人蓄异志,即疾以其国亡而不恤。通吴之秽,通吴之祸,故乐受而不恤,虽有智者不能为止矣。 齐之通吴,悼公之为也;鲁之通吴,哀公之智也。悼公受命于陈乞之手,哀公旅食于季孙之国,哀有国而非其国,悼有身而非其身矣。国非其国,疾入于亡,而犹自我亡之为快;身非其身,则亦奚鳖居鱼处之足忌与! 悼通吴而陈氏惎之,故触吴于一旦而吴亟绝齐。悼公卒,陈氏行其惎,则齐之离吴,有可死而无可合,艾陵之战,人含死心者,为陈氏死也。悼不得之吴,齐益困,陈氏益张,而后哀公之求吴也,执愈固,事愈勤,进吴之迹迁之于天下,可以得当于吴者蔑不用已。 故罐、阐之怨,已释于齐矣,而又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清、泗之师,国几于亡,不惩其祸,死未收,伤未瘳,又用随之以伐齐,唯吴欲也。 晋与吴之相谢绝久矣,鲁不南启,吴无北志;鲁不西介,晋无东交。介晋、吴之会,俾吴得以下晋而长诸侯,且将以新垣衍之事秦者事吴,而不忌天下之咎,唯吴欲也。区区小不忍于其臣,乐奉非人者以为主,而自yin于非人,一旦之忿有是哉!其背盭而不知极,遂若是其酷乎。呜呼!蠹逼于内,禽逼于外。 砥行之君子忍蠹于内患;以拒禽于外淫,而可不为咎于天下。《易》曰:“硕果不食,君子得与,小人剥庐。”鲁哀之不可与为君子也,君子之不固为鲁哀矣。 春秋第二 辟司徒之妻成公二年 人伦之序,天秩之矣。顾天者,生夫人之心者也,非寥廓安排,置一成之侀于前,可弗以心酌之,而但循其轨迹者也。人各以其心而凝天,天生夫人之心而显其序,则缓急先后轻重取舍之节,亦求其心之安者,而理得矣。 辟司徒之妻,于齐侯之奔北,先问君之免而后及其父。齐侯以为有礼,予之石峁。齐侯之褒而封之,岂以崇礼哉?奖其国人,使急公而卫上之术耳。 若夫辟司徒之妻,则亦乌足与言礼乎?人各异其心,则吾恶知辟司徒妻之心非果先君而后亲邪?心固有其理,则吾知辟司徒妻之心非果先君而后亲矣。夫彼特一女子尔,社稷之存亡,君身之安危,非其事也,凄恻仓遽之情奚从而生?闺里之习知,毛里之与属,生死之际,不待徘徊而愤盈以发者,亦其父焉耳。 事所不至,心不生焉;心所不至,理不凝焉;理所不凝,天不于此而显其节文也。匪心胡天?匪天胡礼?缓其所急而先其所后,轻重因物而天叙紊矣。 故悬一一成之侀于此,曰父重于君,不得也。抑悬一一成之侀于此,曰君重于父,亦不得也。推而夫妇昆弟朋友,悬一一成之侀,曰孰轻而孰重,孰取而孰舍,俱不得也。执徐庶之情以绳温峤,于是陷身逆廷者得缘孝以自解;据周公之义以予王导,于是残亲避祸者得贷忠以自文。反求之心而条理不昧,天之叙之也,为当事之人叙之也,而非统古今常变而一概叙之,其亦明矣。 乃心固隐而不易知,则奚以辨其顺逆乎?辟司徒之妻,无君事者也;徐庶之所适,曹操犹汉相,而非若峤之往且陷于刘、石也;王导以百口故而忍其兄,敦之败势已见,不系乎导之从违,导非若周公之系乎社稷也。 故心循理而著,理丽事而章,从百世之下,推古人之心,为真为伪,为顺为逆,亦讵无不可掩之迹乎!心各生于当人之天,而著于共闻共见之迹,斯同然矣。唯其为同然也,故曰:天叙之也。 宾媚人折郤克成公二年 穷小人之恶,而为钩距擿发之术,斯君子之过已。小人之恶,遏之则不昌,夫岂可弗先探而密折之哉? 乃固有不待探而折者,徒以钩距擿发而自流于术,是君子且与小人分过也。 晋自赵盾以来,不在诸侯,齐顷公乘而欲收之。郤克为政,弗能致问,而亲执币其廷,徒以房帷之笑为罪而加之兵,取必君公,牵帅诸侯,争一旦之忿,忘大忮小,重兵深入以残人之国,其恶亦既昌矣。 宾媚人以甗,磬至,克因其服而礼下之,其犹桑榆之收与?即其不然,数其侵邻之罪,责以慢姣之愆,彼犹无以致其反诘也,而克固不能。慝盈伏于中,而善自不能为之盖覆;忿浡溢于嗌,而气固不能为之和平。 于是乎猖狂而率为之词曰:“以萧同叔子为质而尽东其亩。”曾是禽啼蛙鸣之不忍出诸口者,克乃大号于旗鼓之下而无惭。岂克之智计弗能审其不可与必不得哉? 甘以不道之言为天下笑,固无善者之不能饰,而固有恶者之不能掩,未有或爽者矣。 故君子端坐以临,小人之稔恶未著者勿容钩也,已著者勿容擿也。途穷日暮,倒行而逆施之情自见,如鸟之入罗而非罗之加鸟,则君子亦行其无事者而已矣。 夫宾媚人者,岂其能为君子哉?而克狂悖之词一入其耳,则义声直词,旋应旋折,如决水以涤腐淤而无所沮待,鲁、卫不得不惧,克不得不从,非媚人之能行所无事以待克之穷也。天理之在人心,如明镜之悬而象至自觌,苟非朦瞍,未有受欺而迷者矣。 媚人且折之而有余,则为君子者,循夫流行昭著之天理,未之治而小人受治,亦奚以术为?此之谓行其所无事而智自大也,因人心之不容掩者也。 荀罂对楚子成公三年 语有之曰:识生胆。其诸捭阖无忌者之术,非君子之言也。君子之勇,以志为主,气为辅,不资识也;君子之识,以择义而知进退刚柔之节,不以劫持事势而张其胆以无惮也。敢于为义之为勇,敢于不畏人之为妄,知其可以幸免于害,因以示不畏之为诈,诈者亦常为人之所不敢为,言人之所不敢言矣,而非其固胜之也。 当其祸福之情,形隐而不能以意决,盖尝屏息伏躬,规营径窦,求免而惟恐其不得矣;逮乎事介于成,吉凶得失有一定之势,而不虑其复败,则虽万乘之尊,三军之众,威若不测,而机发毂运,势无中止,乃以谢去其容头过身之计,资浮鼓之气,掉臂张唇,若将轹王侯而婴白刃。 怯者乃惊而服之曰:此胆之过人者也。愚者乃推而奖之曰:此识之兼人者也。愚者乃推而奖之曰:此识之兼人者也。抑为原本其所由而称之曰:惟其识之定,是以胆之坚也。 呜呼!仪、秦、轸、衍之流屡用此术以欺世,揣摩已熟而恣睢于一旦,君子甚恶其乱天下,而屑以此为胆识劝哉! 故荀罂之拘于楚,谋因郑之贾人,束手絷足于褚中以逃,稍有丈夫之气者所耻为也。使晋、楚不讲而贾人谋行,其以辱社稷也奚若?贾人曰:“不可以厚诬君子。”则亦知贱之矣。及楚送之归,楚子曰:“何以报我?”则曰:“帅偏师以修封疆,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何其秉义张国,不惮楚之见留而毅然以自居于胜也。 夫罂岂有异人而抑岂异其心哉?向者知其不可归,则可以径窦而耻非所恤也;今者知其必归,则言人之所不敢言而何忌也。公子谷臣,先王之爱子也;襄老之尸侧,婴齐所欲得以塞黑要之口而便灭其室者也;两大国贸一言之信,垂成十九,必不以罂之片唾而遽毁之。 凡此者,罂知之审矣。扬眉扺掌,炫壮夫之色,归夸于廷,以文其见获之辱,复奚忌乎?是以谓之胆,诚胆也,介祸福之间而触强楚,葸者之所弗能也;谓之识,诚识也,触强楚之忌,而卒获其重礼以归,暗者之所弗信也;以谓胆生于识,诚因识而生胆也,知楚之必不我留,可以勿庸褚中之面目,而赪颜戟髯以谈也。 唯然,而罂之只为捭阖无忌之雄,重为君子之所贱恶,不得辞矣。以今之壮,视昔之惫,以今之危言以明礼,以视昔之弃礼以求生;疾改于转盼而莫能自主,无他,黠慧之所及,则枵张不顾;黠慧之所屈,则沮丧无余。舍其识,亡其胆,而宵人之技穷矣。 夫勇者不惧,非谓其侈于言色也;知者不惑,非谓其察于祸福也。君子之所养,非宵人之所可窃,久矣。欲自勉以君子者,若叔孙昭子之于晋,其庶几乎! 春秋第三 伯宗辟重成公五年 望其风旨而知其所趋。风旨者,习以生心,不期而不掩者也。习于繁者,欲简之而不能自已;习于轻者,无所往而见重焉。故若子桑、原壤、庄周、列御寇之流,盱目扬眉之际,而径脱萧散之意,乍迎人以相感,不待言说之长也。夫人无所得于天则之微,但循法制之当然,以游于委曲繁重之数,莫能自轶,亦未尝不自困也。 一旦而径脱萧散者,以其爽利之风旨,相迎于盱目扬眉之间,意为之移,而乐闻其论说,固其所也。自非研几特立之君子,孰能相觌而不改吾之素哉? 伯宗之知重人,倾盖而与之言礼,知之以一言而已。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乍释其拘牵而引之以便利,岂徒言哉?盱目扬眉之际,固有与轻安简径之说相符而出者矣。伯宗敛衿而请,举国家之大故人告以定命者,听之役夫而不嫌,吾以知其迎而感者深也。 虽然,彼重人者,则亦乌足与言礼哉?传车之必辟也,非徒以竞行道之速也。君命之所临,卿大夫之所乘,国有大事而恪共震动以警于众,此无他,皆天则之生于人心而不自己者也。彼重人之言,速而已矣,无待而已矣。事速集而无待,彼固曰:此礼意也,其他之委曲繁重者,拂人之情而故迂乎道者也。夫苟以无待速成之为愈乎,则将芟廉隅,褫等威,灭声灵而相驰于径,先王之为度数典章者不已赘乎?呜呼!此固非彼重人者之得知矣。 乃重人之弗知,非不谙其文也。山崩之礼,伯宗之所不谙者,彼谙之矣。谙之而不谕其微,则抑以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词为刍狗糟粕,聊以谢天人之已迹而固无余蕴,故其言曰:如此而已。是其径脱萧散之溢于眉目者,始终一致也。谙其文、祇增其狎,渔猎浅涉,恣睢而作曰:彼所云云,吾既已知之矣,要不如捷于集事而无待者之化天下于速也。其志荡,其气骄,其言卞迫而无余,君子固望而知其不足与言礼。伯宗乍遇而意折,倾盖而信从之,则其心困而易迁也亦可知已。然则仲尼奚问乎老聃?曰:圣人贞观乎道,化物而物莫能化之。未至乎圣人者,恶能保其不自失哉! 栾武子还师成公六年 是非厚薄精粗美恶之辨,择之至极而无以易之也,然后可曰善矣。然则两端尚立,恶得有均善者乎?栾武子曰:“善均从众。”宜若不知善者焉。夫武子斯言,则必有所闻矣。弗许武子之知善可也,弗许武子之所闻者为知善,是殆愎于言善者与! 夫人之于善,不必其皆生于心也;善之即生于心,不必其心之皆与善为无际者也。故取善者必欲核其善之生于心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仅矣;抑欲得心之与善为无际者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益仅矣。善之生于人心,不必其心之与理无际而亦生者,天动之也。善不必生于心,而有时见于人之弋获者,天显之也。夫既皆天矣,天不与百姓同忧,故善有时而成乎不善;天无往而非理之自出,故不善有时而可以善。是故唯其匪善者为不足取耳。 善有时而可以不善,弗妨其善也,其已善矣固善也;不善有时而可善,勿疑其不善也,方其善矣则善也。故君子见善之广大而知天之富有,见善之变迁而知天之日新,终日所用而皆天也。天富有而我不得隘,天日新而我不得滞。进退勇怯,皆善之裔流也,裔流者,皆全体之所分注也;色货勇,皆善之糟粕也,糟粕者,皆精醇之所浃入也。奚而必善必不善,奚而两端立而不均善哉? 是故吾知武子之言,必有闻于知善者之言也。奚徒其知善与,殆乎其知天矣。乃若曰:“善钧从众”,众者,尤天之至动至显者也。抱瓮而灌者,及亩而止;桔槔而灌者,及顷而止;油云甘雨之所灌,千里而同矣。抱瓮桔槔者,非时也;甘雨之被,时也。 均为善而不足以众,亦莫非天之动,而匪其浡郁滃瀁之时,则天之富有而非其日新者也。甘雨降,良苗齐,可以观日新之妙;善而众,其似之矣。 晋杀赵同赵括成公八年 古之为史者,莫不有奖善惩恶之情,随小大而立之鉴,故足以动人心而垂之久。若左氏、史迁、班固之书,记祸败之隙,纤曲猥鄙之无遗,皆此意也。 宋殇之弑,华督援冯之篡也,而记之以目送孔父之妻;鲁闵之弑,庆父报叔牙之戮也,而记之以公傅夺卜齿之田;同、括之杀,赵盾弑君专国而众疾之也,而记之以赵婴之逐;阳州之孙,鲁公弗忍季氏之积僭也,而记之以斗鸡之介;舍其大衅而取其小,舍其祸源而取其委,左氏之不审于取舍也若是,奚以垂之久,而君子犹尸祝以为《经》翼哉?夫彼固有取尔矣。 千金之堤堨,怒水龁之而不决,决之者蚁穴也;积薪如邱,沃以倾膏而不爇,爇之者爝炷也。慎小察微,不导祸于垂成而亦可以弗发,其诸戒后世之欲祈天永命者,帷薄簠簋嬉笑取与之间,皆有生死存亡之大故而不可忽与! 虽然,君子之慎小,也以令终其德而无有瑕也,非畏小者之易以贾祸而致其葸也,非谓小慎之则祸无所发,虽大不韪而可保一线之安也。夫君子亦正其本而已矣。 无子冯之睥睨,则督虽怀淫而固戢;无叔牙之颠覆,则齿虽挟忿而孰施;赵盾不弑,则庄姬之谮无征;季氏不专,则郈伯之谗弗听。故谨其大及其小,正其始令其终,君子之道全而无缺者,推本以治末,非藉末以救本也。千仞之材,斧以斯之,其将折也,所争方寸耳。乃使此方寸之未殊,而遂谓其可终古不仆也、孰信之哉? 且夫之数衅者,有自己开之者矣,有不自己开之者矣。不自己而开之,则亦孰从而慎之?抑将取必于天人而所逢皆顺,然后可以永终而远害乎?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共之弟,非必家之咸正无缺也;禹不能禁仪狄之进旨,武王不能遏西旅之献獒,非必恶之不进于前也。道尽则无忧,德至则不损。是故欲奖天下之善而惩其恶、抑取顺逆吉凶之大故,以正天下于不待防而已足矣。 屑屑然于人事险阻之倚伏,求纤芥之隙而惩其不预,抑以愁苦天下拘系于身世之不康,而为善者亦沮矣。故左氏之于《经》,翼而已矣;迁、固之于史,牍而已矣。正大义,立王道,非圣人其孰与归! 春秋第四 莒人恃陋成公九年 道与术有相似者矣,是以君子尤慎言道,虑其入于术也。夫惟失道而抑无术者,得以天下,失以天下,荣以天下,辱以天下,而于己无所恃焉。 苟其有术矣,则皆恃乎己者也。或隆己以张天下,虽有不足,冀人之不我测矣;或替己以弛天下,唯无不足,冀人之不我争矣。之二者,皆于己有见而恃之以自信,视君子之信诸己以为道,宜若同也;乃其据乎隆替之势,以误天下之耳目,而游其险阻以逃之,虽其气矜色愉,却物之凶惧,然非惛不知畏者,未有不如桴鼓之叩其胸也。故君子恒坦,细人恒危,于此辨矣。 莒渠邱公不恤其城之恶,而恃陋以无虞。夫渠邱公者,其诸惛不知畏之流,固未能有危情焉。 然斯语也,必有所自授矣。莒之微乎微,非一旦也;为大国者覆师蹙国相踵,而莒晏然,久矣。意其先世必有画此术者,曰:“吾自替以销天下之心,吾其免夫!”是以流传师师,而国人固以为恃。不然,天下岂有陋而可恃者乎?以陋而恃,非巧于操术者不能也。 是以莒之为莒,城池则窳,名号则夷,礼简赋薄,翱翔于大国之间,自替以销其忌。呜呼!俾若左氏者进豫备不虞之言于莒,亦适逢其笑耳,犹夫称《诗》《书》《礼》《乐》于聃与周之前也。彼方以菅蒯却丝麻,憔悴傲姬、姜,“代匮”之诗,恶足闻于其耳哉! 乃其为此也,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祸随之也。藉不如渠邱公之惛不知畏,而其游天下而逃之之心,求寸晷之宁焉而不得已。吾以是知聃、周之所藏矣。其云“宇泰”者,非能泰也,矫色愉而示天下以不测也;其云“令人之意也消”,无以消之也,恃人之不己知而意不生也。 不能为明,故闭目于五色;不能为聪,故杜耳于五声;不能是其必是,非其必非,故丧我以听其自己。其所谓“道”者,诧微妙,惊溔漾,而以要言之,一恃陋而已矣。势不得则恃其陋以免人之求,势得则恃其陋以不意而乘人为捷。推求之于道,则又曰:吾固自据自信而不恃外物者也。则不幸而为渠邱,其恶犹浅,使侥幸而以老天下之术胜天下,则险阻深枉,挠已甚而人理亡矣。 子曰:“君子求诸己。”求者,备其盛大之辞也。盛大备于躬,则立乎贞胜而治天下以有余,终身无自信之枢纽而信之以道。习于术者,又安足以测其量乎! 晋侯梦大厉成公十年 诐淫之辞,波靡千祀而不能止,非其邪力之有余也,流俗之心,耳食之说,固百其端,而后异端乘而收之。故中国无浮屠之情,印度之侏离恶能入诵《六艺》者之耳而移其志哉?浮屠以止杀为教,而等威不立,轻重不审,镘人心不自诬之节而期之以所不能为,乃惧天下之不我顺也,于是为报应之说以恫喝之。 夫恫喝者亦恶足以动天下哉?情之柔葸者,虽无报应,而彼固不能杀也;若其鸷而忍者,悬砧钺于士师之廷,杀人者死未有贷矣,未能止也,而况惝恍不可知之鬼谪乎!然而止杀之教,似仁人之心;陈报应以止杀,似强教之术;以此泛滥千年,有如君子起而不能废矣。 虽然,岂浮屠之能创此哉!前乎汉明之代,中国之儒而驳、史而诬者,固尝为此言矣。杜伯之射宣王,申生之诉夷吾,传记耳食,不一而足。其尤者则莫如晋景之卒、荀偃之死,为淫诐之归也。赵盾怙族弑君专国,同、括者皆贼党也。晋景伸宫官之罚,除其苞蘖,夫岂与荀偃之躬为大逆,视其君之不若老牛而决屠之者等乎? 乃赵氏之厉得请于帝,厉公之厉亦讼帝而后胜。夫不道之鬼,即或服罪而犹挟惎毒,犹之可矣,盾奚请乎? 厉公奚讼乎?必请必讼,而赫赫上帝,举无择于君臣,但杀者即恣听之报邪?且奚弗听夷皋之报赵氏,而但听赵氏之报其君与?充是言也,则但言杀而即不韪,凡为有生之类者皆平等也,臣弑君而君报之,君诛臣而臣亦报之,将谓盗贼之如君父而不可杀也。然则说有不验,报有或爽,君父亦如盗贼之可杀而奚忌哉! 以平等仁天下,则以平等戕天下;以报应警柔葸者所本无之恶,则亦以报应授忍鸷者不然之券。 浮屠之取譬流俗而贼仁义也,左氏先之矣。学者不读非圣之书,而不辨俗儒之妄,则暗流邪室而不自觉,未见其愈也,只以授之口实而已。 刘子论成肃公成公十三年 养生之说,吾知之矣:下者养形,其次养气,太上养神。养神之旨,细入于针芒,大极于浩漾,以要言之,和而已矣。刘子曰:“威仪以定命。”又曰:“敬在养神。”夫固以束其筋骸,摄其志气,惕厉而勿任其自然者,为神之牧也。彼为养神之说者,未有不相为河汉者矣。 夫养神之必以和,岂有能易之者哉?顾其所自别者,所由以和者而已。将为纪渻之鸡乎?将谓叔山之趾乎?将谓南郭之丧偶乎?将谓蘧伯玉之婴儿乎?夫如彼以为和,亦既自无不和也,然而其所由以和者不可问已。寝欲甘也,坐欲箕也,出欲不拂人之色笑,而入欲无所劳其耳目也,得此而和,不得此而不和,涂之人则大概胥然矣。不得此而不和,是故其人之终身未尝数得和也;幸而得此以和,俄顷失之,而和又离矣。何也?人事之继起,心几之数动,欲得一歇息之顷可以顺而忘焉者,则固难矣。 故夫君子之以养神于和者为弗尔也。君子则终日百拜,酒清不饮,肉干不食,而不丧其和矣;择色而视,择声而听,择《采齐》《肆夏》以步趋,而不丧其和矣;发气满容,大勇充肌,肃若执玉,夔若奉盈,而不丧其和矣;奔走在庙,节钺在廷,金鼓在前,剑戟在后,一言而携忧患,一动而持险阻,而不丧其和矣。匪直不丧也,君子之所以和者,正用此以和也。 和之,故曰养也。夫视听之屡给,起居之数迁,酬酢之变,顺逆之交,皆形以为之役,役则未有不惮者也。形惮于役而辄欲避之,外避天下而内避其气之使。形苟避气,则气不至于形,而形气已弗和矣。 形思避气之使,气即勿听其避而强至之,形终不顺而气以劳,气过劳,而气又思避矣。外避形,内避其神之使,气既避神,则神不至于气,而神气又弗和矣。神者天之精,用也不畏难而乐为主者也。 使气而气委之以去,使形而形不相摄,无与为徒而神亦不屑为虚拘。神气形三者构,而顽者叛,灵者疑,天下之不和未有甚于此者也。神至于气,气听焉而神不倦于君气;气至于形,形听焉而气不苦于帅形;斯则非敬无以效神之功,而非威仪无以理形而从气,其亦明矣。 故善和者无有如敬者也。敬身以和其心,则神不劳而为君,率形气而亲比之,以充周于官骸,命亦奚从而夭,福亦奚往而不凝哉?是则善言养生者,亦惟君子独耳。 任情废礼而后得和,其于养也,犹匹夫之有瓮粟,靳惜以食而后不馁也。谨礼致敬而乃以和,其于养也,犹天子之有太仓,分食六军而安其玉食也。则其难易多寡始终得失之数,亦较然矣。君子自有尊生永命之学。学者不讲,而聃、周之徒以其游惰私利之情窃据以为宗。如其说以养也,吾未知其果寿焉否也,其术已猥矣。 春秋第五 士燮请释楚成公十六年 言之于前而祸福应之于后,唯其理事之准而已。乃有攸言之理,于事之所固然者迂谬而不相及,然而祸福之应,辄如其言而不爽,此岂其言之效哉?攸言之理,非理也,其以理为言,意亦不在理也。彼盖有匿情焉。 规时度势,欲仇其私而有所忌,乃建一不然之理,以钳制当时而阴用其制。若夫祸之所自生实他有所系,则固隐情不发,退以免指擿而进以仇奸私。故险人之托理以动众也。亦险矣哉!后世犹弗之觉,奖其奇中,而推以为通理。君子蒙其欺,小人师其妄,是奚可听之而弗擿乎! 士燮“释楚以为外惧”之言发于鄢陵之日,而验于匠丽之变。山涛亟称之以诋平吴之非,而复验于八王刘、石之乱,是何其不一效而足也?呜呼!骇其言之效,而不推其言与效之实,能弗为邪说之所欺者鲜矣。 夫理事之准,在人心者亦较然矣。外之与内,安危忧喜之数,闻其相因,未闻其相贸也。内蛊则外寇间之,外逼则内奸乘之。是以古之王者攘夷安边,建其威以销其萌,岂徒以防侵陵之患哉,亦以靖天下于文轨之同,而销臣民之逆节也。以晋验之,唯灵公之不在诸侯,而后桃园之衅作;唯昭公之甘为楚下,而后晋阳之甲起。 夫燮亦犹是师盾之智以替君威焉耳,是知其云内忧者,非为厉公忧而为栾、郤、荀、韩忧也。其君无赫赫之功于外,则亦无权藉以制其臣于内,国君亲旗鼓以树肤公,公室之隆而私门替,书、偃、锜、至尚未之觉,而燮已知之早矣。知之而固不能昌言之,非燮之有疑而未曙也,发阴谋者无尽量之词,进不敢任朋/党之魁,退不欲以坚厉公之忌,弗获已而姑称此迂谬不然之理,以微动栾、郤之悟。乃栾、郤弗悟,而其子亦挟勇于井灶之间焉,乃抑郁以死,而智亦穷矣。 故曰:“作伪心劳日拙。”燮何人斯,乃欲托于忠以仇其奸,天与人其听之哉?逮夫燮死而丐与于逆,仅托不往以推祸于书、偃,则燮父子之处心积虑,猾谖深险,固已不能掩矣。三郤之杀,书、偃之劫,燮所虑也,知厉公之宁外而且以饰内也。匠丽之执,程滑之弑,非燮所能逆曙也,使知长鱼矫之说不行,书、偃之势复振,燮亦何忌而预以为忧乎?燮为其党忧,而忧偶中于厉公,蒙其欺者遂欲奉燮之言为厉公之蓍蔡,燮因以欺万世而有余。然而无可欺也,外宁而必有内忧,此古今所必无之理,昭然如云散之必不为雨也,有目者既见之矣,而孰欺哉! 若夫山涛者,无燮之逆心而师燮之狂说,亦若验矣。然八王刘、石之祸,其因于平吴乎?抑不因于平吴乎?不欲平吴者,荀勖、贾充受吴赂之奸也。涛与之党,殆犹燮之党栾、郤矣。晋不平吴,刘、石逼,琅琊无归,将如完颜守绪之蹙死于汝、蔡,求其延江左之衣冠礼乐以待隋、唐而不可得。则涛师燮以狂鸣,其得失亦可睹矣。后世而更有师涛者乎?非奸人其孰任之! 祁奚举子襄公三年 心不依道而行之无疑者,非能无疑也,欺其志而已矣。前不畏古人之未先我以尝为,后不畏来者之挟我以为名而收其利,不谋当世之信我而卒免于讥非,不患出诸口见诸行事者之欲前且却,而果以行之不朒。能如此者,而后许之无疑,果无疑矣。 祁奚举其子午,其君信之,僚友允之,晋人安之,天下后世推而服之。虽然,此亦无难也。午而果称其任,才情气量之所见,当时一望而众咸知之,功绩名节之所垂,著于胜任之余而天下后世不能掩,则奚以收知人之誉,暴无私之迹,如取之怀中而自给,夫何难之有乎? 所难者,其喻于心即出诸口,暴诸当宁之下而无嫌沮耳。俾奚于此稍一迟疑焉,即通三晋之士推毂于午者万喙如一,而独奚有所不能矣。何也?前乎奚者,未有贤而荐子者也,其或吹炀其子以动君相之知者,皆席荣怙禄之夫也;后乎奚者,不必有荐子之贤者也,倘令师奚之迹以阶子弟之荣者,则必贪惏溺爱之尤也。 创古人所未有,奚一旦特为之而无所规,启后人之垄断,或托奚以为名,而要非奚之过,此岂待午果胜其任之余,而后可为奚解免哉?藉令待午之胜任而以相解免,则幸而遇其子之才者,皆足以愉快其私而无所忌矣。 夫奚之为此也,如火之蕴而炎也,如川之积而决也,如迅雷之出地而震于空也,然后乃以洞胸开臆,直行径致如君民僚友之间。呜呼,是岂有迹可循,而许天下后世之相蹑者哉?推奚之志,充奚之气,言之而不讷,行之而不苶,善学奚者,当观其存发之际,而勿徒以迹也。 魏绛戮杨干之仆襄公三年 佞臣似顺,强臣似直。佞臣非顺无以动君,强臣非直无以动众。君为之动,国人欲与争之而不能;众为之动,其君力与争之而不胜,而后乃以坐移人国于谈笑之中。 佞臣之似顺,君惑之,天下愤之,传诸后世,其奸莫掩,故闻卢杞、蔡京之名,犹谓其有一善之足取者,蔑有也。强臣似直,君固愤之而不能折之,党人标榜而艳称之,传之后世,苟非奸邪已露,如操、懿之暴起,则不为之惑者,鲜矣。宜夫魏绛戮杨干之仆,而左氏盛辞以纪之,后世称道之而无绝也。 《诗》不云乎:“正直是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所谓正直者,告之鬼神而适得其和平者也。故正者,正其偏,非正之于所偏者也;直者,直其曲,非于曲而言直也。和顺于义理而无私之谓和。 酌于尊卑刑赏之宜而险激不生焉之谓平。自非然者,名可以借,言可以不穷,人不能夺,而鬼神早已鉴其慝,恶敢以邀神听哉?谷永之攻宫禁,可谓直矣,而为王氏用,则汉九庙之灵已恫;辛弃疾之亟恢复,可谓直矣,而为韩侂胄用,则唐、邓兵死之磷惨号于荒原衰草之间。夫为强臣用者,鬼且闲之,而况强臣之自为用乎! 晋之旁落也,有大夫之族而无公族。至于匠丽之难,周子孑然一身入主宗祏,握重兵制进退者皆世卿耳。孤茎之缀秋叶,其生凡几?悼公有弟,岂其能怙宠疾威,与丰草争荣落哉?偶一仆者之不戒,而刀锯疾加,势不旋踵。 魏绛之心,路人知之矣。名自正也,言自昌也,悼公虽孤愤于上,不能夺也。乃反质诸绛之操心,则岂奉公死法,批逆鳞以申国宪者乎?室之欹也,无几矣。一木承之,不足以支;更因其蠹迹之偶蚀,遽斥其朽而伐之。然则室一日而未倾,其欲倾之心,寤寐不忘也。安所得为君之懿亲者,绝毫发之愆,而后可免其戕椓邪? 悼公曰:“合诸侯,以为荣也。杨干之戮,何辱如之!”绛欲暴其径行无忌之权以摇诸侯,而急白公族之不肖,俾知其君之孤立而无辅。 悼公已胆裂气盈,愤然曰:“必杀魏绛!”是曹髦死争一旦之情;而士鲂、张老之流,复为煽浮言以恫喝之,公且终无如绛何,而苶焉谢过矣。有是哉,强臣之折孱主,生死于其爪掌之中而莫能一掉也!且与之礼食焉,且使之佐新军焉,悼公于此岂复有生人之气哉! 读《左氏》者不察而旌绛之直,夫恶得而弗辨! 春秋第六 匠庆略季孙之槚襄公四年 蜂之方螫,而折棘以刺之;虎之方咥,而磨牙以噬之,未有不为天下笑者也。恶妄人之无礼,即以其无礼者而报之,妄人之喙乍塞,而天下后世相传以为快,是岂足与筹当世之治乱者哉! 季孙之薄定姒,目无襄公也。匠庆请榇,而答之曰“略”,目无举国之臣民也。匠庆因之以目无季孙,而伐其圃槚。彼固曰“略”,而我即以“略”用之,季孙虽席其螫咥之威,亦受制于倒持而箝其喙矣。 左氏称君子之言曰:“多行无礼必自及。” 则固从旁鼓掌,而快其喙之乍塞也。国家不幸,值权奸之势已成,鼓翼竖尾,飞扬骧步,而莫之制。然其始未尝不有劲爽犯难之人,资一时之壮气,起而挫之;乃所以挫之者又非其道也,则虽乍塞其喙,而莫惩其心。 彼将曰:“所与我为难者,承吾之疏,师吾之智,而逞其一旦之心耳;此殆蔑足与较,亦姑听其自已。若夫习/法守礼之士,动必虑其得失,谋必规其成败,则固莫我如何也。”而益以目空在廷之众,为无足与抗者矣。 然则成奸人之恶而丧国家之气者,莫此若也。浅心之流,犹从而艳称之,恶知夫一棘之刺不足以中蜂,一啮之痛不足以伤虎乎! 行无礼而必自及。善败之报不爽者,天也。君子皇然奉天以治非礼者,固有道矣。正其本不争其末,求诸己乃以加诸人;非道勿言也,非义勿行也;意有可快,不逞也,机有可乘,不用也。晶光皎日以临之,而不穷之于幽隐,得则社稷之福也,不胜则亦以质鬼神、示天下后世而己终无尤。夫匠庆者,恶足以语此哉! 吾特悲夫举鲁之无人,而抗季孙者仅一以妄治妄之匠庆也。尤虞夫后世之为君子者,不明于制小人之道,而奖少年锐进之士,越礼使气以与小人争,事必无成,而名节先为之玷也。孔北海而知义,当不奖诞媟之祢衡,以齿牙竞曹操,而只成其篡矣。 穆姜论筮襄公九年 知行难易之序,言学者聚讼而不已。夫道在天下者,可以意计推也;道在吾身者,不可以意计推也。然则讼知行难易之序者,殆以意计推度,而非其甘苦之已尝,自取其身心而指数者乎?岂惟君子哉,虽不肖者且有其与知与行者矣。其与能者未与知也;而所未与知者,曲而不全,执而不通,信其必然而不喻其所以然也。 乃其曲者则既知其一曲矣,其执也则终始知之矣,其必然也则亦历历不昧于己矣,心若见之,口不能宣之,虽不得曰与知,而亦非冥行之可不踬也。若夫其与知者而不与能,则终焉始焉,表焉里焉,一若司庾之吏持筹委悉,而要不获一粟之用也。 夫以穆姜之不肖,且知四德之所凝,而自喻其所违之故,以窥见夫《易》之蕴,况其怙淫喜祸之不如穆姜者与!盖知者象天,耳目之司也;能者象地,肢体之司也。 耳目明而发之也不劳,不必心为之效,而固莫掩其晖曜;肢体钝而运之也劳,苟非心为主于中,以驭气而制形,则当其惰莫能以振,当其溢莫能以敛矣。匪振其惰,弗作也;匪敛其溢,弗成也,是以为善也如登。惰而畏振,顺于所陷;溢而畏敛,逐于所歆,是以为恶也如崩。处如登如崩之势,耳目之微,虽冏然不昧于当前,亦且如爝火之不能熯决水,坐视其溃而末如之何矣。 是故事先之觉,不可恃也,当事而所觉之力渐微,虽不忘犹忘也;事后之悔,无可救也,悔之力只以丧气,后事踵起,仍不知悔者之何往,则亦终身咎而终身悔也。为功于人,而待人之加功者,其惟能乎!为善如登,而气凌**仞,乃登之矣;为恶如崩,而力挽其奔车,乃弗崩矣。诚有事焉,则甘苦之际可以自程其难易,奚暇为之讼言哉?徒学焉而以知为奖,卑者为穆姜之慧,不救其淫;高者为浮屠之悟,只增其妄,可弗戒诸! 子西子产追盗襄公十年 才掩性乎?才而掩性,必其性之不至者也,犹夫臣而掩君,必其君之不纲者也。性,君也;才,臣也。君臣一体,统于治国;性才一致,统于治身。臣受君之命,才禀性之能,一而不贰,统而不分。故人无性外之才,则未有自有之而自掩者也,所恶夫世之言才者舍性而奖才也。 舍性而奖才,于是乎以性所统有之才,逮其成才而或离其性,才乃掩性而以其才鸣。夫虽其成才以往,才繁有能,要皆性之绪能也,可以为功于性而显性之能,胡为乎使之相掩哉?责固不在才,而在性之不至,审矣。 郑子西闻其父之难,“不儆而出,尸而追盗”;子产闻其父之难,“为门者,庀群司,闭府库,慎闭藏,完守备,成列而后出”。夫使有至性者设身以为二子处,其必为子西而不为子产,明矣。乃左氏之记子西曰:“臣妾多逃,器用多丧”,若将羡子产之裕于才而子西诎焉者。 呜呼!率是以奖才,而才之掩其性也,且将以贼性而有余矣。亲则其父也,变则俄顷而兵死也,仇则不反兵而斗者也;发之暴,闻之遽,吾不知为子者心裂魂脱,血溢于咽,气奔于仇者当如何以处此,而犹转一念焉为臣妾器用计。使子产而洵然,将与商臣、刘劭之心无以别。天高地厚,抑孰有覆载之可容国侨也哉? 夷考子产之生平,固非不肖如此之尤也。意者子产夙受父命,经纪家政,整饬庀具,号令之有恒,虽丁奇祸,而家有司夙戒有余,各举其职,则攻盗者有人,守室者有人,不俟教令之申儆而自相辐辏耳。是子产之才,原不以有余而损性。且兵车十七乘成列而出,卒以杀尉止,歼其众,则为功于子产之至性以尽孝子之职者,胥其才也。 而无如不知性者之妄为传闻,欲以奖子产之才而掩其性也。然则与不知性者而语才,才遂以为性之贼。 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则才固有时而不善矣。“非才之罪”,岂非奖才之罪哉! 虽然,以是而罪子产,则子产固不为传闻之妄者代受其咎,而君子设身以处二子,则为子产终不如其为子西也。迟之须臾之顷,而至性即于此断续矣。使子产闻声而效死,有司者又何庀焉,虽有可恃,不若其无恃也。仇牧之斗,段秀实之笏,智者不能为之虑,勇者不能为之援,至性孤行而天地为之动,不旋踵之谓也。 春秋第七 季札辞国襄公十四年 古之君子自处也以实,后之君子相尚也以名。以名自奖,或浮过其实而不疑己之未逮,则抑以名期人,或浮过其人之实而不恤道之所安。夫所谓实者何也? 心喻其所能为以必为之,饱满斟酌,退以自信,虽流览古今元德显功奇行殊节之尤者,未尝不思驰骤焉,而其以自守者,则不敢以浮弋之心当之也。吴季子是已。 季子之言曰:“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如是焉耳矣。如是焉而已者,季子之所以为君子也。论者徒见子臧辞位而后,文采不少概见,而季子达礼乐,饬言行,上见虞舜之心,下动仲尼之叹,将以为非必子臧项背之间,不宜自屈而居此。夫季子固博物笃志裁情中礼之士也,不必规规然言子臧之言,行子臧之行,而自画于子臧者也。 然志各有所当矣,事各有所值矣,心各有所感矣,其于辞国之一节,自信其能为而必为者,则子臧而已。信以子臧之节,用之兄弟相让之际,而道尤宜也。信以子臧之节,告无罪于夙夜,而过此以往皆非其所虑也。 如食之饱自饫焉,如寝之安自寐焉,悬一季历之勋名于眉睫,而要于我无与也。君子之有取于古人而效之也,以心之信者效之,而岂以名之高者效之乎! 且季子岂徒不浮慕夫季历哉,虽泰伯犹非其所期也。泰伯去周而季历安,季子不去吴而夷昧、余祭踵立而不嫌,以底于乱。然则季子而泰伯邪? 诸樊死,余祭无名以立,光可蚤嗣其位,则王僚之祸息矣。而季子不忍舍其宗国之心弗为也,何也? 其自信以能为而必为者,子臧而已矣。季子贤于子臧,而不敢失子臧之节;仲尼圣于老彭,而不敢废老彭之学。圣之所以为圣,犹且有然,而况君子乎! 世之衰也,学不以心而以耳目。耳苟闻之,目苟览之,《诗》之所比兴,《易》之所变通,《春秋》之所进退,一旦尽取而拟之以行,志不必相当也,事不必相值也,心不必相感也。割大牢以饲病夫,当白昼而陈茵枕,求食寝之暂得而不能,奚况望其饱安哉!以名若此,以实若彼,吾恐论季子者未见季子,且未见子臧也。 师旷论卫侯出奔襄公十四年 言行者,君子之枢机也。持枢机而丧乎己,未有得乎人者也。故君子之言行,期乎寡过,不期乎为功;期乎中理,不期乎矫时。矫时之所失而欲以为功,则恒激而偏有所重;偏有所重,则功见于此而过即丛于彼。且其所矫者既因矫而得偏,偏重之失,自不容掩。 天下之见吾行而闻吾言也,早已窥其发端之旨存乎相矫,抑又窥其一偏之失,持之以相诘而必不吾信,求其为功也,亦卒不得已。君之必君,不因臣之可以叛我逐我而始儆也;臣之必臣,不因君之可以谴我诛我而始戢也。君有惧于臣而始礼其臣,臣有畏于君而始忠其君,则人伦之交互相钤喝,以争祸福于施报,民彝绝,天理亡矣。 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已甚乎!”斯亦持平之论,未之过也。师旷曰:“社稷无主,君焉用之,弗去何为?”亦奚足以为功于君而戒之向善哉,徒自丧其枢机而已矣。孰是闻教于君子者,而忍出诸口,曰“将安用之”也?旷言之玷,天下有心有耳者不可掩,则其君亦何可掩邪!且使旷反而自求其心,民彝天理之未亡,固不可自掩也。 则其君将曰:“此哓哓者徒欲矫吾之言,以抑我而强制之耳。早已不成乎理而自欺其心,奚足恤哉!”于是概视谏者之危言率挟一已甚之词以相凌夺而伸其说;不然则挟直名以骄我,而实无见于道者也;不然则将为权臣张其胁上干主之势,而俾我慑伏以听之者也。如是而欲君之降心以从,不亦难乎! 或曰:旷之为词,病在激矣,然则古有所谓谲谏者,将顺而微讽之,则免于咎而有功乎?曰:此非君子之所屑也。君子之言,不丧乎己,乃得乎人。苟君之过而将顺之,则既顺恶矣;谏而以谲为道,则既崇谲矣。讽谏虽行,君志益慆,功不足立,而先纳其身于滑稽佞谀之流,是其丧己以逐物也,正与旷之失均,而又奚取焉! 君子之谏,君子之立言也。不为物激,不为时诡,正大而已矣。酌天理而不妄,贞常变而不易,该上下四旁而胥平,自正其枢而不爽于开阖,自审其机而不择乎远迩,奚所矫而奚所谲哉!虽然,未易言也。义不集,理不穷,气不和,量不远,虽有正直之度,忠孝之情,刚者必矫,而柔者必谲,唯其无本也。故性焉学焉,而后可以其言行施诸人伦之交而无咎。旷,贱工也,恶足以及此哉! 华臣奔陈襄公十七年 宋人不能致讨于华臣,而华臣以瘈狗奔。吾于是而知鬼神之情状矣。 神者何?谓气伸者也;鬼者何?谓气屈者也。伸则施于人,而屈则远于人而去之。然则鬼也者与人不相及,而何与于人哉?天地之间非有藏幽纳气之大壑也,远于人而去之,亦必有所归矣。远于所去之人,而非远于夫人也。 不远于夫人之类,则固与人而相为萦绕;恃其相为萦绕而不能必其相入,存乎其类而已矣。天下之相交者,同异攻取尽之尔。不同不取,不异不攻,则虽日萦绕于左右而固不相入,犹火之不入于土,水之不入于金也。 同而取之,异而攻之,则虽其未必相为绸缪,而必以相应。是故匪徒鬼也,神之伸而施于人,且视其量之容,气之欣合以相挹注,而非其所受者,固有不施者矣。孝子之齐而亲绥之,同者之相取也;凶人之慝而戾乘之,异者之相攻也。瘈狗入于华臣氏而臣惧以窜,戾之相攻者也。 盖神者,集于实者也;鬼者,集于虚者也。实不可攻,取者丽之;虚无可取,攻者趋之。孝子之于亲,非相攻者也,而其相趋也,则亦以其虚之故。齐而不获其身,虚其心以致昭明凄怆之气,而鬼趋之矣。趋之则鬼生于其心,故谓之思成。思以成而必成焉,唯其夙无所成而后得成之也。故以正成鬼者,则正趋之;以邪成鬼者,则邪趋之;以相攻之余气馁而成鬼者,则戾趋之。 彼华臣之肝胆心肾,积其相攻之戾气,而抑枵馁以不能有其神志,则耳之所牖,目之所函,手足筋骸之所求康而不得,魂营魄泊之无据而与外物相摇,无非相攻之戾也。瘈狗不他入而入其室,莫之致而至焉者,即其夙之萦绕于臣之左右者也。于斯时也,虽其肺腑亲信之人大声疾呼,诏以仅一瘈狗而臣不闻,执瘈狗磔于臣之前,以征国人惊扰之匪他,而臣不见。何也?相攻之戾,乘虚以入其中,鬼气充塞,而耳目官骸之灵皆拒闭而无能效矣。 由斯言之,神之来也,非乘虚而入也,匪诚有于中而不致也;鬼之往也,非去人而人必不受也。苟虚焉,则莫之介绍而亲矣。非吾身之所受,两间虽有而不亲,然非两间之果有是也,则亦恶从而至哉!天也,神也,鬼也,皆诚有者也,视其所以受之者而已矣。 春秋第八 祁奚不见叔向襄公二十一年 古之王者,使其贤臣歆于为善之乐而无所嫌。故其贤者见善而必为,若寒之益衣,饥之进食,皎然无疑于众,而行且自忘之也。倘其不然,自视以为惊世绝俗之行,履险阻、濒疑谤而仅然其为之,则未为之前,操一为人不敢为之心;既为之后,左规右避,必力暴其无私之迹以祈免于咎。则君子之行,益孤危而不可尝试,教恶得而不衰,治恶得而不替乎? 祁奚之免叔向,为人臣者之恒节也;叔向之免于祁奚,为君子之恒遇也。以事言之,奚为国全向者而非为向,向之得免,晋无戮贤之失而非向之幸,则奚不见向、向不谢奚可也。乃以情言之,奚与向而皆君子矣,道必孚,志必合,臭味之亲,将如耳目手足之互体而交用,则疾痛相怜,忧乐相诏,亦乐善无已之至意也。 以礼言之,奚诚知向之为贤,则出之于囚系而薰沐之,慰劳之,既下贤好士之节所必修,其在向也,推蒸豚必拜之义,絮执雉相见之文,报其所当报而亲其所亲,尤往来之大节也。 情所固有,礼所必尽,敦厚以行典礼,奚容简焉?然则执手相劳,洒酒相酬,殷勤劝勉,益相戒以戮力于公,亦讵不可哉?奚诚有恩怨不任之心,亦何必暴于廷以自表;向诚有生死不动之节,亦何必矫君子而以鸣高乎! 乃二子之必出乎此也,则有故矣。其君,庸主也;范氏,雄猜之权臣也;乐王鲋之流,工为背憎者也。俾奚与向而直情以行,示相好之迹,则疑忌丛而谗谤行矣。 呜呼!君子自行其志,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克展其乐善依贤之情焉。不获已而故为不近情之事,以祈免于末流,则夫人失为善之乐,而亦何利于善哉! 匪奚与向之忧国如家,危疑不恤者,抑勿宁溯蒹葭之水,依十亩之桑,绝世而无与为徒耳!孰能以憯憯畏咎之身,日游于羿彀而逃之哉! 虽然,君子以是哀二子之志,而如其奉之以为法,则过也。夫君子者,尽其道而无忧者也。情所必至,勿违其性;礼所必行,勿贬其节。昭昭然揭白日而行之,虽庸主不察,权奸见媢,宵人乘间而行其谮,犹夫蜂虿之偶逢,不屑预为之防也。徼宗社之福,祸已极而必止,则吾既以直行而无患;籍其不尔,而小人之奸昌焉,亡之可也,死之可也,过非自己,亦可以对青天、矢白水而无所憾矣。 胡为乎重一旦之忧,废生人之情礼,而开贞人以疑畏之蹊乎?将使为善者必星分瓦解,仕不同门,学不同师,如飞蓬之不可复聚,而善趣遂销阻于天下,则二子孤畸之行有以启之也。周凯不知,而用之于王导,终以戕身。然则患亦奚可避哉?范滂之戒子曰:“为善不免。”言之悲也而已偷,唯不知命而忧道也。然君子特忧道不尽耳。 华周杞梁襄公二十三年 智足以知之,仁足以守之,举天下之道无不可从容涵泳而尽之有余矣。君子奚贵夫勇邪?智者,心之能也;仁者,性之能也;勇者,气之能也。至于气效其能,而其用天也已下。气为性舆,性为御也;心为气帅,气为役也。 性者天,心者天人之交,而气仅为身以内之气,则纯乎人之用。无形者道也,而为君;有形者气也,而为民,故曰下也。然则尽其心之灵,凝其性之德,则气固屏伏以待用,君子奚贵夫勇邪?或曰,所谓勇者道义之勇也,非气之勇也,是以君子亦贵之。此尤未知夫勇也。 夫道者自然之侀,义者随时之善,而奚其勇哉?然则谓君子之勇与勇者之勇,如玉之璞与鼠之璞,同名而殊质,殆孤标其门庭之旨而非实与! 夫勇之必用而可贵,固即勇者之勇也。智足以灼然而知之矣,仁足以安焉而守之矣,事无逆而机无不可待,则亦恢乎其有余裕矣。不能保事之无逆而机之必可待,灼然知之而不知灵明之何以遽掩,安焉守之而若有所凝滞而不能发,当斯时也,心之力孤而性之体藏,然则欲绌气而下之,又奚恃乎?夫所谓道义之勇者,远乎不道非义,是智也;一乎道义,是仁也;皆非勇也。 藉仁知而该勇之德,则是心性之藏可不资气,而气为忤心背性之物,将天地之生人固有此不若之气而重为人困矣。生有不善,是性挟不善也;授之生者有不善,是命杂不善也。勇者之勇,适助禽兽之猖狂,而又何足以为性之舆、心之役哉?夫勇者之勇,固即君子所以为德者也。齐庄公之好勇而致勇士,夫岂足与言道义哉! 华周、杞梁载甲孤入,而宿于敌人之隧中,其智与仁不足用久矣。然而知贪货弃命之可恶,以死守之而不忍贰,化于其家;妇人之微,且知以礼而却国君之灵宠,虽君子之见道已明而复礼胜私者,莫之逾也。 于是以观勇之德,而勇之体立,勇之用行矣。立之也自有体,不资道义而后有其体;行之也自有用,而且以成乎仁智之用;勇乃以参乎智仁之贵,而气与心性均为天之宝命而成其能。故义成于智,礼成于仁,学者之所知也。 当死而无弃义,造次而无忘礼,勇之以兼成乎义礼者,固宾宾然夷犹委顺以修儒度者之所不知也。夫子之勇,现于历阶之责齐,曾子之勇,征于疾革而易箦。岂当祸福死生之际,旋用而旋给哉,夫亦有以养之矣。无曰勇者之勇,君子之所不取也。君子之所养,未尝不养是也。大疑、大恐、大哀一旦而投于前,舍气而又奚以胜之? 崔杼伐我北鄙襄公二十五年 祸之将发,天下具知之,而唯昏庸之主弗觉,斯其所以为必亡之主也;其或觉之,而积弱者又困于人心之离而无以自免,斯其所以为必亡之国也。 非必亡之主而成必亡之国,其失在纲纪之不立;非必亡之国而有必亡之主,其罪在辅弼之无人。天下具知之,而其君与左右之臣,枕蚖蛇而席剑刃,晨斯夕斯,无以自救也。夫岂不有任其咎者哉? 刘裕之心,赫连勃勃知之矣,而晋安帝无能为之防,非晋主之不觉也,虽觉之而无可如何也。若夫王弘之流,则心已离而不可用矣。安、恭非必亡之主,而君臣外内成乎必亡之势,使赫连氏策诸万里之外而中,此谁咎哉!晋自东徙以来,元帝不君,王敦、桓温数摇人心于歧路,晋氏无能饬法以治乱贼之党,君臣之纽久解而不可张矣。 崔杼之弑,孟公绰知之矣;秦桧之奸,叩马之书生知之矣;而齐庄、宋高无能为之防,非国势已解,欲防之而不得也。齐庄淫昏而宋高猜懦,奸人之情日呈于左右而目不见也。夫有目而不见,二君之罪也。乃恶声播于天下,达于敌国,彼二君者有耳而不闻,岂独二君之罪哉!比干死而后殷纣亡,则罪不在干;泄冶杀而后陈灵弑,则罪不在冶,张九龄罢而后李林甫之奸逞,则罪不在九龄。 环齐、宋之廷,碌碌者禁寒蝉而学仗马,无责焉耳矣。夫不有翘然自命为君子者乎?宋高之悖也,胡铨言之于始而蚤斥,而铨固小臣也;张浚居将相之任,乃结舌以中书生之逆料,浚亦奚面目以对女真之策士哉! 若夫齐庄之廷,陈无宇既挟异志以幸乱,庆氏抑怙同恶以分国,将谁望焉!而晏平仲者,岂其智出于公绰下哉!晨夕同廷,观变之熟亦较公绰而尤审,乃进不能为泄冶之死,退不能为九龄之去,尸禄容身,无片语以警君于垂死之日,迨其已成乎弑,始宾宾然立于崔氏之门,委罪于死君,而自诧以死亡之无与。 舌虽佞,亦奚以解其心之惭乎?婴之言曰:“臣君者岂惟其口实,社稷是养。”夫社稷垂危而规瑱不入,甘寝于荣禄之下,刃悬君脰而若不知,婴非口实故,而何必齐廷之可偃息哉?婴他日又曰:“事三君以一心”,婴将何以为心乎?无亦浮沉观望,塞默委顺,以自保口实之心邪! 操是心也,岂徒三君与,冯道之四姓亦无所不容矣。枕尸而哭,亦甚恶其陨涕之无从也。故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晏子而已矣”,不足为有无于人国,而天下无有惮之者也。不然,敌国之谋士虽料其祸之将发,而国有人焉,且虞其或拯之矣,楚人之所以惮季梁也。孟公绰、赫连勃勃与叩马之书生,奚其弗惮哉? 春秋第九 叔孙豹违命襄公二十七年 君子之于匪人也,恤其名弗究其情,则为匪人之所欺;究其情弗恤其名,则为匪人之所穷。故《易》曰:“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获已而与共立于人之廷,无往而不得伤矣。君子之操以制匪人者,名也。名幸而操于君子之手,则成可以收拨乱之功,而败亦可以显自靖之实。乃不幸而名抑操于匪人之手,则君子棘矣。母邱俭之不胜司马昭,沈攸之之不胜萧道成也,无操故也。 季氏世执鲁权,仲与之比,所未翕附以为蟊贼者,叔孙氏耳。宋之会,季矫君命以命穆叔,使告于晋,而曰:“视邾、滕。”夫是其命之不正,贬国吝利以为周公羞,义固不可从矣。若其命出于季而挟君以取必,微徒穆叔知之,五尺之童犹应知之也。 秉义以裁伪命,庸讵不可?而左氏以违命为之罪,则将使穆叔瞀然不审,智出五尺童子之下,而坐受奸人之欺,然后为顺乎?乃穆叔惟审知其伪,毅然裁正,而季抑得挟赘旒之主,为显号以相纠,则不但叔为季穷,而君子之持清议于后者,亦不得不为季屈也。 夫坐而欺于匪人,与坐而受匪人之穷,则得失之数,亦可睹矣。君子者,可欺而不可穷者也。曹操挟献帝以逞,违之者袁绍耳;宇文泰挟魏主以重,违之者高欢耳。忠臣贞士,岂不知匪人挟主之不可徇哉,而嫌之未别,则将与袁绍、高欢同其犯顺,而又安可为也。 故名者,君子之所必恤也。恤名而愚,匪人之计得而名犹顺;舍名而智,匪人之计沮而名先丧。舍名而行其志,是犹恶盗之穴墙而撤墙以守也,则亦奚据以制匪人哉?且匪人之攘名以制君子,亦仅焉而已。 冱寒之日,亭午而乍暄,未有能固其暄者也。姑听之而少待之,名其能长为匪人借,而匪人其能数数以借名者乎?至于私欲遂,狂行张,则必有显露诬上行私之迹,然后执言以声其罪,则匪人之术不患其不穷。 匪人之穷也,如水涸而鱼暴腮于碛,俯手拾之而有余,不待钩梁之设矣。 富弼穷吕夷简之奸,露章入告,而后夷简不能举违命之愆,覆加诸弼。穆叔而知此义也,驰介命以争可否于廷,鲁、宋之间,不浃旬而往复已达,又何至蹈违命之尤,覆使匪人得而乘之哉?不学无术而用其一概之断,虽君子弗能为穆叔贷,诚惜之也,诚伤之也。 宋子罕削向戌之赏襄公二十七年 国家之患,莫大于新进之士妄徼生事,劳民罢国,快其血气之勇,而以自觊其功名于时。黄发遗老秉持重之义,裁抑以弗使其逞,则国与民犹赖以小康。 如其新进者昌而老成者沮,则衅成溃乱,而天下乃抱憾老成者之孤立而无助,此治乱之大较也。虽然,事变之繁,有不可以一概言者矣。不逞者之求名也,率生事以堕功,而向戌之求名也,则堕功以苟悦于众;奸人之欲窃也,率构乱以攘权,而赵武、向戌之欲窃也,则偷安以便行其志。至于此,而奸人不逞之局又为一变矣。 呜呼!小人之误国也,恣其狂狡,冒虚功而贻实祸。耆宿之贤者,操靖/国绥民之义以裁之,则词正而物顺。 故田千秋得以回汉武于暮年,而梅询、曾致尧终砻服于李沆而不敢竞。即其不胜而摧沮屈抑,天下犹且咨嗟感泣,以歆戴其安全之至意。唯是奸人影托于持重安全之旨,幸国之少宁而君乐其须臾之暇,幸民之少息而民利其眉睫之安,则虽大义炳于日星,利害明于指掌,且有言出于口而众怨归之者。 于是虽以休戚与共之元老,亦箝口结舌而不能与之争。桑维翰之邪说一雠,而景延广受恶声**载。是以子罕之明达公忠,而当弭兵始议之日,无能如向戌何也。老成之名倒授于新进,而耆硕之见反嫌于妄徼。君子之必困于小人也,又奚可免哉! 然而小人者,志易盈,贪易露,以名始而以利终,弗能与争,而其后终不可掩也。宋歃未干,而请免死之邑,戌之所为,施施然以奸贸者,岂可质于君子之前乎! 子罕昌言其妄,而大义明,利害著,虽戌之险诐无忌,智足以蛊士匄,力足以杀太子,而不得不垂脰折腰于子罕,则天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诬,而子罕之所奉者,非邪说之所能夺也。 乃有国者令老成之士迨事之已偾乃奉辞以折宵壬,而祸已莫挽,则国所倚为乔木之重者,不已虚乎? 冒功者易擿,冒名者难夺,生事以成欲者其说易穷,息机以仇诈者其奸难觉。张弘靖、史弥远之所以果亡人国,唯其托于老成,而老成者莫之胜也。 宋共姬待姆襄公三十年 《易》之为道,周流六虚而不可为典要,无他,时与位而已矣。不及乎时,不及乎位,虽及之犹不及也;过乎时,过乎位,虽寡过焉犹过也。君子安其位以求其志,乘其时以修其道,而德乃不穷,过不及之失鲜矣。 虽然,其有过不及也,或失之简,或失之严,或失之厚,或失之薄。失之严与厚者,未能周流于时与位之虚者也,其道为悔;失之简与薄者,未能敦其乘时安位之实者也,其道为吝。夫悔与吝则有间矣。 故曰:君子恒失之厚,小人恒失之薄,然则君子恒失之严,而小人恒失之简也。 《易》曰:“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 敦厚而自严之谓也,可以处过而不辞矣。晏平仲执亲之丧,而当时讥其以大夫而行士之礼。宋共姬待姆不至逮于火而死,左氏讥其以妇而用女之道。 夫使平仲而果差于大夫之礼,共姬而果爽于妇之道与,乃其过也犹失之乎厚以严,而所由异于小人远矣。而犹未必然也。大夫、士,位也;女、妇,时也。 君子之安其位,乘其时,会通而行其典礼者,果于执亲丧、临生死之际,而必尽其毫发之别也乎?我不敢知。吾恐礼之别大夫于士者,以禁士之勿侈于大夫,非禁大夫之勿俭于士也。道之别女于妇者,以禁女之勿诡于妇,非禁妇之勿泥于女也。且尤不但此也。 位之必安,而后志以行焉;时之必乘,而后道以修焉,皆有待之说也。然则其为君子之酬酢于天下者而言之乎?夫酬酢于天下而不以其时,则礼有不尽;不以其位,则义有不精。故大夫而执士之俭,则予民物以薄而道不广;妇而执女之严,则接舅姑姒娣以固而情不洽。 是以因其隆而隆之,则丧祭亦报施之以隆;因其劳而劳之,而闺阁之制或弛。若夫人之于其亲,卒遘夫崩天坼地之惨;士女之守其身,忽当夫呼吸生死之介,此岂以酬酢天下而可酌之于崇卑张弛之间者乎? 身无所不致,而后可以居丧;心无所不致,仰不知有天,俯不知有人,而后可以处死。然则古之制礼者特宽此一介于差等之别,所以全天下于孝子贞妇之途,而使不肖者可以企及。孰谓哀深摧裂、义激糜烂之必为拘拘也哉! 自天子达于庶人,统之乎亲,则皆子也;自髫龀以迄于耄期,统之乎身,则士皆士而女皆女也。见有位焉,将不见亲;见有时焉,将不见身;虽欲安位而已无志之可尚,虽欲乘时而已无道之可信。然则欲宠大夫于士,而通妇于女也,亦奚难哉!罔极之悲,捐脰剖肝之下,天地且将避其诚,而何用此曲繁分析之礼文为邪?不揣而为之苛求,宜异端者擿礼为忠信之薄也。 春秋第十 赵孟视荫昭公元年 蜗牛之庐,将以自逸,而适以自劳也;乌鲗之墨,将以自免,而适以自获也。故祸淫之报,不但于其迹而于其心,天之不可以欺迹也有赫矣,乃或藏心于阴而诡于迹,则又不报其心而即报以其迹,天之不可以迹欺也尤可畏哉!奸人之惧而思戢也,则故为鸱张之迹以震天下,而己得以乘隙而退;其阴有所图也,则故为之柔惰之迹以解天下,而己得以乘间而逞。当其藏心阴密而迹诡焉,则虽蹈于大刚必折、大柔必靡之愆,天下咸得而讥之,而彼固不辞之,曰:“凡吾之所以为尔者,将以行吾深鸷之谋。 人之多言,亦奚足以为我病哉!”夫其惧而思戢,祸宜乘之于其退;阴有所图,祸宜乘之于所逞,此天理之报其心而不爽者也。然而不能待矣。非果能刚也,但一示鸱张之迹,而祸即中于刚之必折;非志于柔也,但一示惰散之迹,而祸即中于柔之必靡。是故天者甚恶夫匿心以疑误天下之耳目,则必即如其迹以报之。 彼方骄天下之讥非我者不足以测其中藏,而天下之讥非早以验矣。呜呼,天之不可以迹欺也,有如是哉! 赵武视荫而叹曰:“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其心取晋数百年之社稷,筹其必亡于己,抑引子孙无穷之利泽,若将手授而目觌之,奚但五稔哉!赵迁未虏,代、冀未灭之日,皆其心力之所及也。而一告之刘子,再告之郑伯,三告之秦针,如就木之老,伏枕寒心,举勋名爵禄子孙族姓皆不足以动其槁木死灰之心者然。 呜呼!武之以疑天下于弭兵,而因以蔑周;导其君于女蛊,而乘以蔑晋;阴藏其莫大之志,而自处于不振之尤,自有奸人以来,心秘不宣而托迹已贱,未有如是之深也。曹操师之,以为分香卖履、爱子托人之遗令,陆机固弗能觉焉,则亦如刘子、秦针之以迹讥之而已。 乃孰知心未及露,而迹之受报者已不爽也。则刘子、秦针虽不足以察武之微,而已无之弗察矣。武向之笑二子为浅于谅己者,二子还持以笑武,而武抑奚辞?然则奸人之阴鸷,无论心之不可隐,而迹早已不可雠,如嬉笑之下许人以死而遽刎之以去也,有怛然乍惊而已矣。 甚哉,天之可畏而不可欺也!其孰为之乎?抑果有司节钺者于空冥之中乎?理气焉耳。理者即夫人之心,气者即夫人之生气也。心险而孤,不适为主,狙诈以使其气,气遂不依其心,而假借其使之之命,因以流而不返,则心不为政而反为气动。武之雄心,已为柔惰之气所移而不自知矣。 故孟孙羯讥之曰:“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习已成,气已陷,心已离,凡其以雄猜者,皆以化而为蠕缩。心气交陷乎必死之途,而魂魄随之,则亦理之必然者矣。欺天而天罚之,欺心而心荡之,故君子之事天,事之于心而已。 司马侯请以诸侯许楚昭公四年 德非以言者也,故曰:有言者不必有德。非谓有德者之不言德也,抑非谓言德者之不必有德而言也,乃以谓夫以德为言者之无与于德也。从其德而辨之,知其有德,不必征其言矣;从其言而辨之,其为言其德与以德为言也,则奚以辨哉?虽然,无难辨。 言其德者,言其固得者也,言其求得者也。言其固得,则于心既有事矣,于行既有事矣,非仅执德之名而以服群论也。若言其求得者与,则且如饥者之求食而必炊,寒者之求衣而必绩也,抑岂虚悬一德之称,如梦美食重裘而侈之哉?故听言者欲辨其仁与佞之别,但究其所以责于我者要归之何从,而佞者之词虽典以则,亦大块之籁自为嘘焉耳矣。 司马侯谏晋君之勿与楚争而但务德,夫岂非典则之论?乃君子则甚恶其典以则而无能易之者也。夫司马侯诚以德为诸侯之去留,则晋之不德也必有在矣。侯胡不讼言昔之凉德以丧诸侯者,覆轨奚在?侯胡不昌言后之修德以驾楚而系诸侯者,改辕奚从?而但奉一德之虚名以抗楚而自抑,如建鼓以求亡子,而祇益之逝也,侯之情于是而穷矣。侯盖不审夫德之奚以修,虽欲言而无以言。 侯亦操异心以终始赵武之奸,则即与闻乎德而忌于言与?且晋之不德,未有甚于弃诸侯于蛮夷者也。侯忌言此,则虽其闻见之剽窃,可以袭取德之影响以为标榜,而有禁其吭者存矣。是以其称天以诱君也,则曰楚王方侈;迨其欲破齐、楚多难之说,则不特桓、文,楚也,而抑文王,楚也。先后之不谋而不恤,孰为文王明德之实而孰为商纣凶德之归,设有执此以折侯者,侯将奚辞哉? 呜呼!佞人登而乱国,巧言张而乱德。以德为言,而德乃绝于天下。然苟有知德之君,就其辨说以叩德之实,则以德言者如盗之望朝旭而魂褫矣。故执此以考古今奏议论说之是非,能言其失不能言其得,能言其始不能言其终,能言其理不能言其事,皆无与于德而徒为乱者也。“莫黑匪乌,莫赤fei狐。”乌狐错起于前,君子辨之早矣。 叔孙舍不赏私劳昭公五年 滇人未见海,见池之浩瀚者遂以为海也;荆人未见凤,见山鸡之璀璨者遂以为凤也。夫子没,七十子之徒分家而名道,欲雠其说,托于圣言以传,其言亦既似圣矣。池与海均波,鸡与凤均羽,苟似之,未尝游渤澥而睹鄢鸾者,将信其为果然而不疑,而大德隐矣。 左氏称叔孙舍不赏私劳,而举仲尼之言以实之。使其言而果夫子之言也,犹恐其如“丧贫死朽”之有为也。乃考圣人之言以类推之,如海之无小激之波,凤之无厖彩之羽,则有为而畸言之,固圣人之所弗屑。 然则“丧贫死朽”激而已甚之言,犹未知夫子之果云尔否也,况其以徒奖叔孙而无为者乎!言之似圣者,其未似焉耳。刻绮而为花叶,似矣,未有似其根茎者也,而柔润光丽之色即不能肖乎春荣之所擢。故有本者之末与徒末者之失,本无待辨而别。以法治人者,末也;法之无私者,犹末也;执法以其无私,而正己以正人者,本也。 赏罚者法耳,有用赏罚之人而后赏罚行焉,故利焉而不功,杀焉而不怨,内尽诸己而外允乎人之谓也。桀、纣之不能举禹、汤之法,非徒不欲也,亦不能也。莫之或摇而自yin,莫之或掣而自沮,殆抑其情之不容罔而天理之不容冒者乎!如欲以桀、纣之凶德而执禹、汤之法以加天下,将有如齐庆封之反唇于楚灵王者。小人用罔,其道必穷,焉有君子为其所掩而亟誉之,况圣人乎! 叔孙舍为竖牛所立,而以杀适立庶为牛讨者谁也?非舍乎?适已杀也,夫不有仲存乎?舍弗能固辞其位,以报父兄于九原,而姑驾祸以专戮于牛,此而可称焉,则圣人亦目移于刻绮之浮荣,而辄许以化工之春藻也哉?晋惠执言于里克,卫献施殛于宁喜,国其所宜得,法其所得施也,而《春秋》犹不假以讨贼之辞,则圣人之情见矣。 如舍者,固辞其禄位,泣请于君,尸竖牛于叔孙氏之间,斯可矣。今顾不能,受人之窃而讼其盗,冀以免株连之辟,将成、济戮而司马昭可许以忠,氏叔琮斩而朱全忠得逃其罪乎?圣人无斤斤之察,而不为胧胧之照,快法之行,而尤慎法以不轻者也。左氏以一概之见,诬圣言为已征,有识者固将觉之矣。似道之言摈而道乃显,岂耳食者曰言出于圣人而即圣人之邪! 春秋十一 士文伯论日食昭公七年 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故所恶于异端者,非恶其无能为理也,冏然仅有得于理,因立之以概天下也。而为君子之言者,学不及而先言之,与彼同归,不已诬乎!异端之言曰:“万变而不出吾之宗。” 宗者,冏然之仅得者也,而抑曰“吾之宗”矣。吾其能为万变乎?如其不能为万变,则吾不出吾之宗,而非万变之不出也。无他,学未及之,不足以言而迫欲言,则冏然亦报以仿佛之推测也。 天之有日月风雨也,吾其能为日月风雨乎?地之有草木金石也,吾其能为草木金石乎?物之有虫鱼鸟兽也,吾其能为虫鱼鸟兽乎?彼皆有理以成乎事,谓彼之理即吾宗之秩叙者,犹之可也;谓彼之事,一吾宗之结构运行也,非天下之至诞者,孰敢信其然哉! 是故天人之际,儒者言之析矣。五行之感应,若取之左掌而授之右掌。凡此者,皆不出吾宗之说也。吾以其理通天之理,而天之理为我易;吾以其气感天之气,而天之气为我回。其言甚辩,莫之能穷。 乃至有云返荧惑之舍、挽欲坠之日者,皆确据而为之征,殆将与老聃孕八十、瞿昙行六步之邪说相为出入,辩者亦无从而穷之也。虽然,至于日食而恶能不穷哉! 士文伯之论曰:“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呜呼!此古人学之未及,私为理以限天,而不能即天以穷理之说也。使当历法大明之日,朔望转合之不差,迟疾朒朓之不乱,则五尺童子亦知文伯之妄,而奚敢繁称于人主之前,以传述于经师之口哉? 故曰理一而分殊,不可得而宗也。天则有天之理矣,天则有天之事矣,日月维有运而错行之事,则因以有合而相掩之理;既维有合而必掩之理,因而有食而不爽之事。故人定而胜天,亦一理也,而不可立以为宗,限日食之理而从之也。 然则《春秋》之必记以为变,何也?夫日月并行而殊道,互道而异行,殊道异行恒参差不齐,而有时乎合掩则异矣。日以阳德施明于民物,而昭苏其灵气,卒逢其掩;则阳辉不施于下而阴盛于昼,民物必有罹其灾者矣。 故君子以恐惧修省,贞其异而弭其灾,则日虽食而不害,此所谓遇灾而惧也。学之已及,知其数之固然,而通以礼之可尽,斯以御变而不失其恒。君子之学所由以异于异端者,非以此乎? 呜呼!日食之理,幸而灼然于后世历家之学,则古人之诐词辨矣。使不幸而未之明焉,则为文伯之言者以终古述焉可也,恶得有灼然于心性之藏,尽出以诏天下者起乎?异端冥行擿埴之浮言,五尺童子皆得而箝其喙矣。此圣人所以有俟于来学也。 子产对黄熊昭公七年 名者实之券也,而苟非德之无不胜,与夫居其名而无偏曲之忧者,则君子恒辞而不受。岂恶夫名而逃之,如癯遁之士匿阴以避影者哉?德不胜,则必将有所穷而为天下屈;名成于偏曲,则天下且以器使我而为天下玩。 斯二者,皆夫人之大患。而犹不仅此也,为天下屈而自安于屈,以反责尽于己,虽屈焉可也;乃名已成而能弗以屈为耻,其不自饰以掩其短者,鲜矣。至于自饰以掩其短,而诐淫之言行成乎己而终陷乎非,为天下玩,实君子之大辱也。乃或在我之藏无尽,而天下仅知其一曲以玩我,犹无损也;抑或为天下玩,能知其辱而非荣,因以惩浮名之非,据而裁心以义,亦迁善之几也。然而果其藏之无尽而知希者,鲜矣;知玩之为辱而自惩者愈,鲜矣。 天下方仅以一偏一曲之长玩我于闻见技巧,而我因以自玩,则流荡忘归,而道之广大没世而不相即。斯二者,夫人不知患,而君子尤患之,是以亟辞小善之名而不欲居,非避影也,避夫夕日昃月之影移我而丧其真也。 子产于春秋之季,与闻君子之道,行己治民,亦既彬彬可观矣。其长不仅博物也,即以博物言之,尤不在齐谐索隐之卮言也。初往如晋,对台骀、实沈之问,而得博物之誉。夫实知而实言之,博物之名,不足以为子产重,亦何必其为子产累哉?乃晋不能知子产之生平而仅赏其博,则已有玩子产之心矣。 至于后而征黄熊之梦焉,则已视子产为叟闻口给之士,聊以备噱笑之资,供巫史之任,而子产辱矣。乃台骀、实沈者,犹子产之所实知者也;黄熊之梦,非子产之所实知者也。非所实知而惮穷焉,于是播羽渊之邪说,导夏郊之淫祀,自陷于恶而为天下迷。 夫晋为盟主,犹列侯服,改周礼而乱杞祀,子产之妄,不应逮是。我知其知之已穷,饰短而流焉者之不自戢也。乃溯其恶之所自成,则惟晋以博物赏子产,而子产因以自赏,津津乎乐求异说,以护其博物之誉,则有非所习而习,非所信而信,玩己之明聪于浮荣,而不知玩其心者之为天下玩也。 呜呼!子产亦何乐乎此名,而与天下相玩于必穷之途哉?充扬雄、韩愈、苏轼之才,可勿仅以诗赋名也;充张华、段成式、陆佃之识,可勿仅以博雅名也;充邵康节、蔡西山之道,可勿仅以数学名也。 始姑就之,天下趋焉,终遂耽之,大道隐焉。言必有穷而物必相玩,淫溢愉志,迷而不复,志于君子之道者可弗惧哉?辨防风之骨,识肃慎之矢,惟圣人斯可矣。虽然,吾知圣人之能乎此,抑未知圣人之果有此焉否也。 屠蒯三举酌昭公九年 执可伸之义,乘得为之权,可以贞胜而无忧乎?未也。义者,不一而足者也。义可以胜人,而身不能胜义;义可以正名,而实不能居名;则事未举,端未发,而早已为天下之所持。不然,曹髦、善见奉大义,尸大号,加以权臣,奚以谋之不克?沈攸之、李克用秉义声,拥强众,力争寇仇,抑奚以衄而无成?弗获已而咎之天,天岂任哉!将勿其谋之不密与?阴谋者,非君子所尚矣。 抑勿其力之未充与?义充而犹待于力,则是力主而义宾也。夫君子之秉义以御强横,不劳而无弗胜者,则有在矣。心者,义之所自制也;身者,义之所自显也;道者,心之所自广也;礼者,身之所自臬也。尽其道,率由其礼,夙夜无惭而动止有经,喜怒不得而乘权,则恒居天下之大贞,虽有挟慧佞箝制之术者欲起而乘之而无其却。然后奸人之以荧天下者,术穷而不得不安受其檠括,是岂袭义声于旦夕者所可逮哉?事未举,端未发,早已授黠者之口实,而恶乎不败也?故名义之所系,客气不得而参焉,浮情不得而间焉,畏夫乘之者之即在此也。 晋平公之世,有大夫而无君,大夫可以废置君而君不可以废置大夫,权之移也久矣。荀盈死,平公欲废知氏。国有爵禄而君操之,替权臣之党以崇公室,义所可伸,权所得为也。乃方有其志,惩于屠蒯之三爵,枵然中止,终使荀跞为卿,以悦国人。呜呼!屠蒯者固知氏之爪牙,六卿之羽翼,为奸人之伏戎于君侧者也。 乃一旦以折公志于未露,而俾公忸怩以堕其志,蒯之力亦奚足以及此哉?公自贻之尔。公于盈之死,挟裁抑之盛心,而以为机在是也,于是有幸之心焉,而浮喜动、积怒张矣。客气浮情,乘须臾之喜怒不择以发,考钟行酒以鸣其得意,而无沉潜审处之虑,则乖错之机见,而倒受奸人以相擿之柄,不亦宜乎! 荀氏之废,义所得为也;卿卒而乐,非礼所得为也。得为者弗为,而为其所不得为,欲义之伸于人也,其可得哉?藉平公而知此,盈自卿也,恶得而不卿礼之?知氏吾臣也,废之置之,亦恶得而不唯吾之命哉? 而平公固不能也。动止无经,夙夜多赧,如持刃将割而腕固无力,其不振掉以苶沮者,鲜矣。唯平公之不能,而蒯之奸仇。后世之称直臣者或不审而以蒯厕夫汲黯、魏征之列,俾名义为小人所操,而是非之颠越滋甚。吾既有以测蒯之奸,而愈以咎平公之失。非徒咎平公也,凡为义于险阻危疑之间,举当虑善而动,其尤严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诗人之所为忧曷谷也。 春秋十二 观从申亥昭公十三年 道有并建而各善者,必推之此而后以加诸彼;道有特建而统善者,则全于此而已备于彼矣,夫且不待推之而已无不统,则岂有欲全此而忧其妨彼乎? 道莫大于孝矣,建以性,无与为偶焉;统以心,无有不括焉;故欲求与之并建者而不得。无已,其忠乎!乃人之必忠于君,惟其有事君之身也,乃此事君之身则亲之身也。故曰:“不失其身,则能事其亲。” 出而事君,而陨越狂獝以陷于大恶,失身之尤者也。孰是孝子之身,而敢以试于逆哉?夫进则欲为君子之身,即退亦不敢为乱贼之身;进则使其身为君子之子,即退亦不敢为乱贼之子;进则推本其得为君子者为亲之贻谷,即退亦不敢激成其为乱贼者以亲为祸阶。 是以为人子者,当衔荼吞炭之日,亦弗获已而死耳,弗忍毁天纲、裂人纪以泄其怨毒者也。 观起怙权之宠,富而逼上。楚子车裂之以谢国人,是所谓杀之当罪而不听其仇者也。不听其仇,则虽杀之者与为俦匹,抑且上祗吾君之法以忍其怨,况杀之者即其君乎!从以是结群不逞乱楚而弑君,夫从且自以为孝于其亲矣,乃起虽恶,犹未至为弑逆之贼也。 从倡弑而成乎贼,则是使吾亲有乱贼之子矣。从推本于杀起之故,以为衅端,缘其亲之故而为贼,则尤使其亲为贼之主矣。以贼辱其亲之身,且以贼辱亲于既死,是起本无恶而从贻之也。夫孝子之事亲,虽不避死,不辞纡曲以行其志,无不备矣,然皆以守身而归善于父母也,未闻其躬为贼而以事亲者也。故孝道之大能统忠,而无与相悖之理;悖焉者必其不孝者矣。 然则申亥其可乎?夫亥者,事亲之心长,事君之节立,贤于从远矣。虽然,未为得也。亥之因亲而忠,君所谓推之此而以加诸彼者也。从不幸而父罹于辕,则缘亲而贼矣;亥幸而父免于诛,则缘亲而忠矣。 使从若亥,吾知其必竭节于君也;则使亥而若从,吾不保其弗失身于贼也。亥之言曰:“惠不可弃”,则是因惠而报也。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壤之间,亲与我均也,而但以其惠乎哉?惠之不可弃,则抑怨之不可忘。 以惠致身,小人之怀惠而已矣;以怨仇君,则乱臣之逆节而已矣。以小人之道事亲,其贤于以乱贼之道事亲者,虽有差焉,寻丈之间焉耳矣。夫孝者,敦大仁,立大义,择于天下之至美,安其心以奉亲者也,而奚有于私怨与小惠乎?呜呼,微矣。 从以不义而仇其君,伍员以义而仇其君,从为尤逆,而员不可末减。何也?员能去而不能死也。 亥怀惠而忠其君,嵇绍忘怨而忠其君,亥未为得焉,而绍几于悖。何也?绍能死而不能不仕也。 皆许之孝而不得,则许之忠而亦不得已。故曰:孝,道之大者也,非至德者其孰能凝之! 晋人执季孙意如昭公十三年 蜥蜴能为冰而不知有冰,萤能为火而不知有火,能为之而不知之者众矣。故知小人之情状者君子也,君子不能为小人之为者也。 若夫小人恫喝狙诈,旦兴夕变,不欢而笑有声,不悲而泣有泪,方张而跼其足,方戢而摇其翼,皆工为之,则其肯綮条绪虚实反复之机,亦既心得之矣,而人之加于己,则覆若侗悫愿谨者之轻信而不察。 故即以其人之术穷其人,而其人穷矣。必待君子而后不穷,岂君子之固有于心而喻之哉?彼有不待逆亿者存也。 鲁之胁荀吴曰:“‘臣一主二’,吾岂无大国?”晋之胁季孙曰:“将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子服之智,乐王之智也;季孙之惧,即荀、韩之惧也。 夫鲁能以是术胁晋,则岂不习于相胁之利,而知晋之亦以是而胁己;晋能以是而胁鲁,亦岂不察于相胁之幻,而知鲁之亦以是而见胁。 悲夫!此胁之,彼惧之,方惧之,旋即以此胁之,如飘风暴雨之倏惊而南、倏惊而北也。 介然一触,摇精荡魄,即其所挟以欺人者,旋受面欺而无假于术之变易。然则小人之智,固有而固忘之,其旦夕揣摩之劳,亦将奚用此为哉! 使以君子而处此,则有道矣。君子之心,无小人之术者也。或以其术进,而必不屑为者也。然而知之也明,而处之也正矣,则或曰:“立于术之外而后见术之中。” 君子之职为已旷与?而非也。君子非能旷观于变诈之所自兴,而能旷观于生死利害之际也。不没于利,虽鲁之改事齐、楚也何伤?澹于望鲁之事己,则鲁之去留如飞鸟之过吾前而不惊其逝。不怵于害,虽徙于西河也何伤? 安于见囚而不见免,则西河之累如飘屋之坠于吾首,而不待豫为之防。无沈于利,则胁我以改事者之无实露矣;无震于害,则胁我以西徙者之为谖章矣。 然而君子虽知其诈谖为小人之必穷,而不恃小人之必穷以自全而弗之恐,小人穷而君子得矣,小人即不穷而君子亦不失矣。此文王之所以抚六州而无疑,系羑里而自得者也。蜥与萤其何知焉! 子产拒裨灶昭公十八年 为国之道,有制而无争。制者,贞淫之大防,所以已争者也。立大贞以为防,而几微之间,此一贞焉,彼一贞焉,于是而有众论不同之致,乃择而有所从违,则工瞽舆匠不嫌以其言进,辞说辐辏,而非以争,如金锡之互成于一冶矣,唯其众论不同之致,一本于贞,而淫者不与也。是以先王谨之于庠序,敕之于礼乐,断之于密勿,诐佞之学不传于师氏,术数之流斥之于贱工,人心正,国是一,奚待于争哉,不知其迹之削而响之闷也。 晋淫人于廷,国有大事,得与闻焉。及邪说之既昌,贞人谊士乃秉正以与之争得失多寡之数,有贞胜焉,而其为胜者隐,若以簧鼓流俗于一旦之吉凶,则胜负未之有定。胜在贞者,而贞之胜亦仅矣,况其乘于不可知之数而未必胜者乎? 毁其防而后争之,是犹厌蛙之鸣而笼之于座右也。然恃其贞而争之,抑犹良玉之竞瓦砾而恃瓦砾之脆也。 春秋之季,立国之防已毁,而士淫于学,巫祝之流淫于官。若裨灶、梓慎、苌弘、子韦之徒,皆得与坐论之师尹持长短而争典礼,乃其言亦或验矣。 其或验者,则贞士之与争者既不胜也;即其或不验者,抑争者之与平分得失,而恃不可知之数以偶胜也。故后之不用罐斝玉瓒而郑不复火,子产胜矣;前之不用罐斝玉瓒而郑火,子产固不胜矣。相与贸于得失多寡之数,而胜不胜莫之能必。将贞人之论,亦惴惴栗栗若捧盈缶之水以趋,用力已勤而莫能继也。 然则若灶者流,恶足与争是非哉?放之可矣;疏而贱之,勿使有言于廷可矣。扑蚊蠓者,不如闭其帷也;驱妖鸟者,不如斩其丛也。而犹未也,学校之教有经,官司之守有准,巫祝之词有常,风角咒禁之术,火其书而窜流其人,乃以使经世之士专其心目,养其日月,以尽人道之所当为,又奚待其流而遏之哉!弗获已而遏于其流,若李晟之立斩术士,犹庶几也。虽然,大制立于大贞,则彼琐琐者之脰领,亦何足以试君子之剑邪! 春秋十三 宗鲁死卫挚之难昭公二十年 君子奚以畏圣人之言邪?圣人之言,如雷霆之震物,不知所从出,震于其所震,而所未震者尤怀可震之惧,故君子之畏之,尤于其所未警者而警之也。不知所警,则见圣人之言于道,而不见圣人之言于心。 乃道亦广矣,且将游衍而测度之进退辞受生死之间,左酌右量以求免于非道,而圣人震天下之情隐。夫责辞者之非义,则受者愈可知矣;责进者之未至,则退者愈可知矣;责死者之违道,则生者愈可知矣。 奋以升于霄,犹见其坠于渊,非谓不升者之不坠也;握以浣于江,犹见其污于泥,非谓不浣者之不污也。 故斥沮、溺以鸟兽,则冒惏以干禄者,殆夫并不能为鸟兽者乎!诛宰予以粪朽,则鄙倍以立言者,殆夫并不能为粪朽者乎!绝宗鲁以盗贼,则反复而逃死者,殆夫并不能为盗贼者乎! 呜呼!人至于不惜死,而固已难矣。视息者,神之所恋也;斩刈者,形之所惨也。捐坟墓,弃俦与,抚妻妾子女而割绝之于一旦;违白日,袭长夜,恩摧爱折,血膏原野而骨饱狐狸,岂非人情之大痛者与? 然且知其可避而弗之避,斯岂从容讽议者之得以操其短长哉!而圣人犹曰:“此盗贼也。”则岂抱头以生、容身而免者之可弗为盗贼乎?故圣人之告琴张者,非徒以警后世之为宗鲁者也,尤以警后世之不能为宗鲁者也。 一失其身,则信而为盗,忠而为贼,死而只为不义非礼,而蔑信亏忠、全躯命保妻子者又勿论已。 可畏哉!何集非木乎?何临非谷乎?日斯迈而何以免斯日之咎乎?月斯征而何以善斯月之后乎?全而生者,其周旋视履而何缺乎?全而归者,其俯仰天地而何憾乎? 前之蹶而后无以救,生之辱而死无以荣,故曰“畏圣人之言”。一失道而不知震之所从也。 苟其弗然,以进为未至,参订于不进不退之间而幸其获;以辞为非义,调停于且辞且受之介而避其迹;以死为违道,中立于可死可生之交而相其势;乃曰:“吾学于圣人之言,而体道之广,游衍于两间而自处者裕也。”则圣人之言且为庸人避罪之渊薮,而又奚足畏哉! 莒庚舆以人试剑昭公二十三年 “一阴一阳之谓道”,道不可以善名也。“成之者性也”,善不可以性域也。善者,天人之际者也,故曰:“继之者善也。”然则道大而善小乎?善大而性小乎?非性有不善而性不足以载善也。欲知舜与跖之间,善与利而已。利者,习之所薰也。以是验舜性,而跖非性矣。乃有所利而为恶者,习之责也。此愚不肖者之常也。 夫不有无所利而为恶者哉?色不足以愉吾目,声不足以穆吾耳,臭不足以适吾鼻,味不足以悦吾口,货财不足以惠吾妻子,狂瞀以逞,莫喻其故,而极天下之大恶、人情之至不忍者甘之如饴,若莒庚舆之铸剑必试诸人,此又奚所自来而成乎其为恶哉? 于是性善之说穷,而告、荀、韩、杨之说乘之而起。谓庚舆之恶自性而有,固不得也;谓庚舆之性无恶而善,其将能乎?曰:此夫以性域善,而不知善之蕃变者之过也。故可曰善钟于性,而不可曰性可尽善也。 是故石虎、朱粲、高洋、宇文赟、刘子业、萧宝卷之流间见于天下,而不可为其性伸。奚以明其故邪?善有体焉,有用焉。继之者善,体营而生用也;成之者性,用凝而成体也。善之体有四,仁义礼智也,继天之元亨利贞而以开人之用者也;善之用有三,智仁勇也,变合乎四德之几而以生人之动者也。故天之命人,若王言之命天下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矣;王言如纶,其出如悖矣。 悖大于纶,而非能大于纶;纶大于丝,而非能大于丝,其始操之也约,而其流纵之也溢尔。约其所纵,则枵然大者固不如其小者之实大也。故曰:善大于性,仁义礼智之谓也;从其末而论之,则性溢于善,智仁勇之谓也。智仁勇者,所以载仁义礼智而行者也。以其纵溢之故,力亦渐微而不能载其天德,而用之溢也,乘情才以取盈,则妇人之仁、猾士之智、凶人之勇,充其枵然而自为功矣。 体生用而用溢于体,用非其故体而别自为体,不善之所自出,亦安得谓非性之所有乎?充之也不诎,则纵之也不甚,纵之不甚,则犹可约也;枵然而诎,则纵之也甚,纵之甚则不可约而返矣。不可约,而妇人之仁、猾士之智、凶人之勇,情才且不足以供其狂逞,而借血气以行,虽欲无为豺虎犬彘之好恶,其余能几哉! 故君子之尽性,不但尽其用也,而必尽其体。性之体,非性之私也,天人之交所为成之者也。成之者性,而所为成之者,则必其继焉者乎!介绍乎性之用以亲其体,则尽性而至于命;驰骋其性之用以背其体,则流恶而不返。故性者善之成功,而不善之初几所自启也,是以君子必致功焉。虽然,天下之为庚舆者,吾见亦鲜矣,类皆缘利而为恶者也。故君子终不责性而责习。 吴以罪人犯师昭公二十三年 论者讥秦网之密,毒天下以速亡,而不知其所自来者久矣。吴僻处东夷,右画扬子,左限五湖,当越未并、楚未割之日,幅员所界,亦云狭矣。荒榛未启,田庐未饬,蛙居而鱼食,民之生聚,亦云仅矣。 鸡父之战,以罪人三千犯胡、沈与陈而诱之,何罪人之多也!上不恤其民之寡,酷为法以驱之人;民习知其上之酷,趋以入而弗之避。故庄周曰:“日游于羿之彀中。”诚有寓目而皆噎霾,举足而皆荆棘者矣。唯其法之苛而民不知所避,则弗获已而轻死以干之,上益疾其数犯,而增益其法以箝之,辗转相因,而士师之牍不胜削矣。 周之衰,五霸之季,尚未有也,吴起于荒徼而始开其捋刘之端。吴为政于中原,而惨毒之风遂移于上国,吴虽亡而天下之为吴者相踵也。六国因之,嬴氏因之,杀气起于东南而溢于西北,胥九州而一阱,沿及于嬴政而毒遍天下。非秦之创也,其所由来者,吴开之先也。 呜呼!君习于危法,吏习于深文,相仍以薙艾天下者,诚有所自滋矣。而三代遗直之民,憯不畏网罟之加,前者覆,后者踵,法频中之而非无名。意者天实为之,而非尽人之咎哉?而非也。法之苛也,必多为之科条文禁以限天下,则天下之得罪者易矣。乃民未有安于犯,而有司亦畏其拘捕之繁难、质对之参差而贻疏漏之罚也,于是匿民之恶,勿使上闻,则一切苟且,以权避一时之咎。 司法者穷,而保任之令立矣。保任愈严,朦蔽愈固,将有穷奸极慝死不偿罚之辜,亦且互相隐而莫之敢发。然而终不能尽为闷也,一旦察吏纠之,冤民讼之,仇隙讦之,则向之犯者隐者连类而他恶率露,一狱而数十百人之积过聚焉,则如吴之三千人者,得数十大狱而足矣。 文具繁则证佐广,辗转多则连系众,经年累月,枝纠蔓萦,吏民错杂,黠者愿者悍者葸者同归于辟,而莫能理。是法苛而民益迷,成于察者鲜而成于蔽者多也。 逮其已露而益悔朦蔽之未工,偷诡相乘,慝心百变,夫宁复有悛改之心哉! 子产曰:“火烈而民畏之,水弱而民玩之。”能知民之玩水而不知民之玩火,非知道者也。玩水犹免,而玩火则已焦矣。虽得天下而不能以一朝居,上非长民之君,下非戴上之民也。是不欲以之速灭,其可得乎? 故为政之道,法不蕲宽而蕲乎简,简以易从,而吏民之志定,行可兴矣。此汉之所以约三章而刑几措也。 春秋十四 囊瓦杀费无极昭公二十七年 知疾之病人已亟,而不知攻疾者之病人深也,则谓之下工,奚辞焉!是故人有元气,国亦有之。元气之受伐,害气干之也。六淫者,人之害气也,卒中于人,皮肤先之,肢体次之,渐深而入于藏,则目为之雾翳,耳为之螀鸣,昏烦狂易,而其人亦濒于死矣。 然病之者,害气之淫,剥元气之裔流而未椓其本也。国工于此,护元气而滋溢之,俾为主于身中,则主客之形审而邪正之势定,坐收其荡涤之功而中不相构,虽有淫毒之余波,亦无从夤润以复入,不知其日亡而固已日亡矣。拙者不然,曰:淫气者,非毒无能胜也。 委驱除之功于峻烈之臭味,俄顷之间而淫已除矣。乃淫之所宅者,五藏之奥窔也,入栖神之宫,肆灾艾之威,惟其所攻而莫之忌,则尽举身之血气,奔命以趋毒石,而毒石乃为主于人身之中,则是有毒石而无元气矣。 夫毒石之性,岂知有所惩而以滋长生理者哉!虽欲无毙,其将能乎? 五侯之灭梁氏也,董卓之翦中官也,司马乂之诛赵伦也,史弥远之杀韩侂胄也,皆以毒攻淫而毙国者也,而莫甚于囊瓦之杀无极。无极者,谮人之尤者耳,非如大奸窥国,莫之翦而必亡者也。 谮人之害,中于耳目,而腑脏未毁,为之君者犹有权焉。谮人者假其威以逞,而不能自为鞠凶者也。昧者假手于巨奸以攻之,构于中而气移于所攻,则权徙而君尸于上,以听忮人之鞠凶而莫之治矣。 孰谓沈尹戌智?易无极以瓦,移耳目之疾于心也;抑孰谓沈尹戌忠?君在上,百辟在列,不能昌言于廷以正无极之罪,而攘生杀之权授之瓦也。易无极而瓦,则谗与奸之祸亦既较然矣。由是国人惑瓦而姑媚之,百僚惮瓦而终砻之,唯其溪壑之满,而举国竭泽鱼以相奉。 有言不可于王者乎,即可指无极以加之曰:此固谗人之余蘖也。而向者之目瞀,今者之睛亡矣;向者之耳簧,而今者之窍塞矣。终使郢亡王走,松槚不保而麦黍生悲。戌死有知,将何以质鄢、费之魄于地下哉? 故舍国工无可攻之疾,舍老成慎重之士无可医之国。谗震朕师而罐之者,必皋陶也,非攻之谓也。如其求逞一朝,不择人而但驱埽以鸣豫,则授共、罐于伯鲧而举刑尤快,奚所畏于震师而必皋陶之举哉? 子家羁反昭公之赐昭公三十二年 交天下者,虽其实之已尽,尤重其名矣;交于天下者,苟其名之已然,弗问其实矣。 故名实之用,不可不辨也。君子不能绝天下之交而恶其失己,是故别嫌明微于进退辞受之间,慎重其名,以不轻受天下,而匪曰吾不享其实而以无愧也。 夫且天下之交君子,与君子之受交于天下,岂以其利为重轻哉?交者以情也,以礼也,而后天下之交君子也,异于舆台之养。受其交者,参之情而可矣,酌之礼而可矣,则其交天下也,虽举四海之富,推而奉之陇首,而固有所不辞。若其未也,则亟正其不可受之名,而无所依违于其际,别托一清白之迹以自全。 夫君子之受交天下,既惟其名之正而不恤其实,则以接倾盖闻声之俦侣蔑不由焉,而况其所尊亲者乎! 子家羁从昭公于外,茹蘖饮冰八年,草次犹父子也。公将薨,而有双琥、环、璧之赐。羁度之心,受而安焉,拜嘉而宝藏之,以戴公于没世可矣。 如曰:吾从公羁处而不能归公于正寝也,罪在不逭,而矧敢受其赐!则亦泣请于公,终弗受焉耳。姑受之,待公薨而返之府,羁欲辞忘死其君而欺泉壤之罪,其将能乎?夫羁之为此,以为吾弗利焉,虽有受之名而亦何伤。 呜呼!君子所重爱于己,挟与生死而不可涅者,非此名哉?赐之者公,而公知其受不知其返矣;公不知其返,而又将谁返乎?君父畀之,当陛拜之,奉归而宿于其家。凡为人臣者之受于君,亦此为九鼎之荣尔。 过此以往,则宝玉禄糈皆糠秕也。取九鼎之重,舍糠秕之轻,求以号于人曰:“吾无染也。”于以怵天下之崇利而不知情礼者则得矣,而君子其孰信之?君子之是非,即夫人之自为心者是也。辗转以饰其初心,则叩之心而早已不自信。故谓子家氏之内不失己,上不背君,吾不信也。 意者,以暴其无所利于昭公之迹,以告无罪于季孙乎?故淹恤规谏于公者,皆冀容于季而徼覆水之收,未有卓荦振迅、夺奸臣之胆,深谋全量、图光复之功者也。 然则羁者,亦自矜而不刚、忠君而不固之具臣耳。从昭公者皆厮养之才,而羁乃临深以见高。 公即用羁,亦但为一乘之返,而公亦不成乎其为君矣。论者惜羁之不用,吾以知其用而亦无能救也。 囊瓦以裘马拘蔡唐二君定公三年 邪而不趋于乱,知禁而已矣。喜怒者,生人之大禁也;威福者,有国之大禁也。人不能无私好,国不能无宵人,势之所不能无,则亦岂待无此而后治哉? 不能无私好也,得其好而不以喜张之,违其好而不以怒将之,虽未得为君子,而狂悖免矣。不能无宵人也,宵人之好得而福不淫,宵人之好违而威不奰,虽未能靖官箴,而祸乱息矣。是故君子以禁其心,先王以禁其臣,惟此之为凛凛焉。 囊瓦,一贪人耳。贪人之于利也晰,则得失多寡之数,其所可寸度而铢称者也。贪人之欲得也,其情必靡以柔,则气无久亢,而志亦易移矣。一裘一佩二马之区区者,畴三楚之令尹而待此以为富乎? 养唐、蔡以为外府外厩之资,月有取,岁有馈,三年之所获,夫岂仅此?而虚拘其君以亏币玉之入,瓦之智,孰谓其不能辨此哉?吾知瓦之于此以贪始,而非但以贪终也,欲崇其威而已矣。威之未克崇,则又崇其怒而已矣。 怒崇而威福抑操于其手,则利之多寡亦其所不暇计,而很于必得,信以求赢,虽他日者亡令尹之位,失三楚之富,乃至宫室烬,宝藏分,妻妾舍于勾吴,无论其不早计及之也,抑计及之,亦且有倒行而快其一旦者也。 故济贪者怒也,败贪者亦怒也。匹夫求欲以逞,抢首搏膺,呼天誓鬼,撞釜裂裳,卒不知其所自起而莫能戢者,贪移于怒也。怒而乘权则威也,乘权以贪则威也。长国家者纤芥之不给,斗人以自斗,困人以自困,亡人以自亡,祸几发而不谋所以收者,贪移于怒也。 呜呼!私好行而士行刓,官邪启,为已甚矣。其气未盈,而戢之以不趋于怒,则狂戾犹有所憩也。大位未授,大权未操,骩以干人而不任威,则怨毒犹未有深也。贪以贪终,而害亦不长,畏其移而已矣。明主之慎持其威,如修士之重惩其怒,则瓦之在国,亦如齐王色货之好,奚必其不可从令而治哉?故曰:知禁而已矣。 春秋十五 斗辛斗怀定公五年 心之所靖者,理莫之违也。故《书》曰:“自靖,人自献于先王”,言自靖之即可以献也。乃将靖之于孤至之心乎?抑将靖之于共白之心乎?幸而值人伦之顺,孤至者无不可白也,则无容以不可共白为疑;即不幸而值人伦之变,孤至者无不可白也,则亦不必以不共白为疑。 乃有尤不幸者存焉,或父为君之逆臣如李璀,或君为父之仇雠如观从、斗辛,白于此则伤于彼,而但称心以自致,其可乎?曰:此所谓必以不共白为疑,而以靖天下后世之心为自靖者也。 夫观从者,则既违天经,乱人纲,而不得为孝矣。无已,其为斗辛乎!辛之言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殆乎其可矣。乃由辛之言而求辛之心,以质天下后世之心,夫必实有天者存而信其君之不可仇,乃以茹荼忍痛,置其父之死而不敢恤。 夫辛之心而能然与否也,我不敢知。虽然,天下后世固将有以窥之矣。昭王返而论功,三楚之义士逡巡而不受,以旌其志者申包胥也。 包胥且无求,而辛独有求,则天下后世之心,踧踖卼臲流泚含涕于辛拜命之日,而辛独安之。 然则辛之所安,殆犹夫藉棘荐而履泞淖,亦奚以靖哉?使举斯心而献之于父,父即受之,而辛何以将之也?辛于此殆与斗怀而几无别矣。 辛即有以天事君之忱,终无以自解曰:吾非以利禄故,舍亲而急君也。怀即有为父报仇之忱,终无以自解曰:吾非害则乘之,而利则就之也。乃使子西者流操论以乘其后,怀且安之。怀忍垢蒙耻以安,则辛之安之也,讵非忍垢蒙耻以安之也乎? 唯怀忍耻而受,辛犹与同污而不觉也。使怀激于子西之言而辞其赏,则辛将何以对怀,而抑何以对天下后世之为人子者乎?质之子西,弗白也;质之包胥,弗白也;质之观从,亦弗能白也。辛一信其心,而其所安者即其所危。然则履人伦之尤变,率意以行而非诚有其德,则虽有善焉而非可据以自靖者,岂徒以靖其孤心哉! 王孙繇于诘子西定公五年 说者曰:“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是则有非常之人,而非常之功起矣。伊尹而佐启可以为桐宫之放乎?周公而得与康叔、聃季同尹王室,可以与“破斧”之师乎?是非常之人固未可求非常之功而致之也。文王以道而安于囚,孔子以命而逊于去,不挟圣以行权,圣人之所以至也。有非常之人而不立非常之功,则不必非常之人而时在非常,虽欲守经而不得,则非常之功固可起,而又奚疑焉?霍博陆、狄梁公、于肃愍由此其选矣。 非常者,时也,时则有常不常,而人则无常不常。圣人者,亦犹是恂恂之孺子、庄庄之士耳。介乎时之所不可避,义有尤重,则情有尤挚,捐躯命,忘宗族,以趋其千金俄顷之几,而名之荣辱、世之褒讥举非其所恤,即所谓非常之人矣。事异时移,功不蕲成,而或操清议以纠其后,此流俗之论所为龌龊而不足道也。 子西、脾泄之事,夫岂王孙繇于之徒所可能哉?不肖者重忘其身而轻忘其名,贤者轻忘其身而重忘其名,至于忘名,而身之不系其念久矣。彼繇于者,?而受刃于背,介然之忠爱,固不可訾其非忠爱也,而以拟子西舆服保路之事,则大小虽易之不侔,殆犹孤烛之炷,絜九微之炬与?俾子西而当云中之难,吾知其能为繇于也,何也?其忘身以捍患者均也。俾繇于而值脾泄之时,则固不能为子西也,何也?忠未自信于己,固将朒缩而不敢居也。 子西者,社稷之臣也;繇于者,君之臣也。故宫毁君窜,国人疑,庙社无主,“社稷为重,君为轻”,正此时矣。夫议者徒以子西之非其人耳!孤至之诚,天棐之;寸心之靖,性安之;伊、周之圣,积此心而充之也。曲能有诚,奚必溪涧之非水,而孤岫之非山哉? 待尧、舜而垂裳,则赵武灵之服可毁矣;待孔子而赞经,则嬴秦之书可焚矣。人未至于圣,而圣亦但尽乎人。是岂奋俄顷之气,犯难忘死,以夸之终身者所与知邪? 繇于盛气以相诘,而子西弗辩,非子西之辞穷也,心安志正,固不屑与悻悻之夫争也。 驷歂杀邓析定公九年 道一本而万殊。万殊者,皆戴夫一本者也。故道亦非独崇也,法亦非独卑也,生亦非独贵也,杀亦非独贱也。法载道,法亦崇矣;杀载生,杀亦贵矣。夫奚以载之哉?载之者人也。人奚以载之哉?载之者德也。德之载之也,非徒其议法之中,函夫生天下之心也。德之周流浃洽,充乎道之所至而蔑不胜,乃以时制为法,杀天下而不必回护其生之之心,然后任天下之险阻恩怨而无疑。 且尤有较著者焉:临法而议宽之,则必其终身之行不待宽者也。有待宽之行而以宽天下,则身为小人之都,而保匿之以为渊薮,不愧于人而愧于法矣。临法而议严之,则必其终身之行皆其所不为者也。 己所未免而幸其不触,以纠人而置之不赦,则且使施之己而己必憯,乃以其所憯者而憯人,不愧法而愧人矣。愧法者,法之所不假也;愧人者,人之所不容也。呜呼!三代而下,议法之士,能以仰质君师,俯临人鬼,而疚不丛于心者,鲜矣。邓析之所以终不保其要领也。 夫知析之所以见杀,则驷歂之杀之不为滥矣。驷歂之杀析为不滥,则歂用析之竹刑亦一析焉,而又奚杀析乎?析有必杀之实,歂奉天人之疚,恶而诛之。 左氏不审,引甘棠之思而为之惜,将古今而更有一舞智导讼之召伯邪?夫歂之罪,在用析之竹刑而不在杀析。舍其大疚而责其小忍,则左氏之讥歂,又一歂矣。歂惟不用析之竹刑,则杀析可也;姑弗杀焉,犹之可也。歂用析之竹刑而杀析,是一析也。歂用析之竹刑而不杀析,则是析为讼魁,而歂且为析之魁,恶烈于析矣。 或曰:“刑法者道之所贱也,以小人之智任之而已足,奚待君子?”夫取生人之膏血委诸俶诡贪猾之吏师,乃以高自标置于议道不议刑之名,道有所不备而待匪人矣。祸仁义者,非此言而谁归! 孔子相夹谷定公十年 日之于火也,云之于烟也,雷霆之于钟鼓也,春煦之于纩之温也,秋清之于箑之凉也,心喻其不可以伦,而名言之不得。然而目化于光影,耳化于震动,体化于受以适矣,并其天而化之,匪徒人也。是故大德者必有得矣,大威者必有畏矣,心之所不测,口之所不宣,非身承之,孰与知其际哉? 夫子相于夹谷之会,却莱兵,折要盟,拒野飨,其文词则既载之《传》矣。是其文词足以砻齐侯而必服邪?乃使或以其文词为文词,而未能必齐之砻也。 意者其有将之者乎?则辞气乎?然即有以夫子之辞气为辞气者,犹未能必齐之砻也。意者其威仪乎?乃抑即有以夫子之威仪为威仪者,犹未能必齐之砻也。 至是而知圣人之涯量,如天险之不可升矣。撰之为文词,出之为辞气,修之为威仪,有光有色,有声有气,火得似日矣,烟得似云矣,钟鼓得似雷霆矣,纩得似春而箑得似秋矣。光色声气之中,函之充而发之鸿者,天下乃于是而穷。施之光而赫然,蒸之色而油然,动之声而隆隆然,吹之温而融融然,嘘之清而瑟瑟然。乃即以文词求之,而天下必无有能如圣人之文词也;以辞气求之,而天下必无有能如圣人之辞气也;以威仪求之,而天下必无有能如圣人之威仪也。甚哉,圣人之神耀也! 虽然,神不可知,而学者亦何以知之乎? 日惟诚明,故不如火之倚于木;云唯诚舒,故不如烟之蕴于火;雷唯诚震,故不如钟鼓之待于枹;春唯诚温,秋唯诚清,故不如纩之待袭、箑之待摇而温清无量。大哉诚乎,圣人之所以如神者足于此矣。魂诚魂,魄诚魄,气诚气,神诚神,理诚理,仁诚仁,智诚智,勇诚勇,耳目明,而余者非暗也;容色晬,而余者非颓也;手足庄强,而余者非冥以萎也。气令而血共,性令而气共,命令而性共,肌肤荣卫,壹至仁大义之浃洽也。 故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阴阳之外无天,刚柔之外无地,仁义之外无人,圣人者,人之尽者也。 即是以思之,而大德之得以天下,大威之畏以天下,名言之穷,而心恶乎不可喻哉?立夹谷之会于羹墙而观察圣人之气象,许之曰善学,可矣。 春秋十六 董安于请死定公十四年 可以成名,未可以靖心;可以靖心,未可以居道;居之于心而靖之于道者,其至矣夫。 虽然,亦难已。有见于道而浮弋取之者,见天下而当事或有不见也,见万世而一时或有不见也。君臣父子之伦亦博矣,一概而取天下万世廓落通共之常道,冒之以为规恢,则富贵贫贱生死之交,亦弘阔而唯其所居,成乎道之名,而反求于心,则若幕中之视日,而不如露处之见月也。 于是有心之士愤其拓落亡实,而一以其心为据,固有舍富贵而如坠箨,安死亡而若藉裀者矣,天下之公义,不足为其义也;万世之恒经,不足为其经也。乃天下之义,万世之经,岂有与吾心之必靖者,如冰寒日暄之不相逮哉?封其心以求靖,而见道之违吾心,岂其道之违心乎,亦心违道而已矣。 董安于之为赵氏谋,欣然以其死而谢赵氏之责。当晋阳始祸之日,已决策于必死,而不待梁婴父之谮也。可以无死之日,而必期于死;未尝有可死之事,而故为死之之谋。 经历岁月而弗改其初心,以成乎必死,非特一旦之慷慨也。由晋阳衅起之初,迄智氏来讨之日,固将视天下之春非其春,秋非其秋,而以白日为长夜矣;固将路人以视其妻子,朽腐以视其形骸,举天下之可乐可哀者,莫能动其一念之低回矣。夫安于而奚以能然也? 一奠其心于赵氏之必存,而据此以为靖也,如春蚕之成功在绩,而幸镬汤之速加也。呜呼!心之为用,出入于生死而不迷,亦可谓天下之至劲者矣。然而奖乱者安于也,成专晋之谋者安于也,启分晋之势者安于也。人莫贵于生,而安于以其生抵鹊;人莫恶于党奸以怙乱,而安于以奸乱而贸其肝脑。堕天下之公义,裂万世之大经,所求非荣,所赖非利,而安于亦奚荣此而为之哉? 故靖于道者,而后可以居心而不丧;靖于心者,弃乎心之动而不能与道为居。游侠刺客之流,夫岂无心,而道去之:为天下僇,心无道焉故尔。贵道而不贵心,则于道非心;贵心而不贵道,则于心无道。君子之以抚心而求靖者,亦道而已矣。用心而不恃心,斯得矣,而犹未也。凝道于心,而心即道,则恃心可矣,不必更虑乎道也。 然则其要奚存?曰:宽以居之,仁以守之,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富贵贫贱生死之天则,生于心而心一无妄,君子之养其心者大有功也。故道不冒,心不私,名不幸成,以贞天下万世而不悖,则靖心也即以靖道也,奚虑夫心之封而道之阔哉! 伍员谏释越哀公元年 进谏于君者有二患焉:奉大义以陈词,而非君之知所及也;因君之所能及者以牖之,而非义之所在也。故拂君而匡以义,则枘凿之方员相牾;降义以就君,则寻尺之枉直相贸。言之切而事不救,贞士直臣之所为引吭而悲也。 而伍员之于夫差也,则幸不然矣。骤而与世主言,言利害也则易,言道义也则难。道义不足以动之,而后以利害之说进,弗获已而屈贞士直臣之本志,托于利以仇其义。然且君子虑之,恐其沉于利而义隐也。 若夫差抱槜李伤指之恸,立廷而呼,饮泣而唯,虽未能必其果有纯孝之心,而夫椒之役,则固含义愤而非以利兴矣。君亲死于越人之刃,岂甲楯五千困保会稽之能偿其巨痛哉?宰嚭纳贿而介之成,夫差志盈而初心改矣。 然斯时也,去立廷之呼,饮泣之唯,无几时也,初心乍移而故未忘也。则君父大仇必报之义,岂夫差知之所不及哉!刻髓刲心而识之梦寝者,虽乍移之,犹悬诸其眉睫,而宰嚭之邪说方交战于中而未定也。乘其未定之际,急提其初心,而重奖以终砺之,夫岂远乎? 夫差其固有人之心矣,取之肺腑而获之速也;夫差而遽尽丧其人之心乎,即以其含血饮憾之苦,折其方张之懦逸,夫差抑无挟以拒我也。而员不然,舍其义,较其利,舍其已知已能之义,较其或然或不然之利,君可直而我引之以枉,谏本易而自趋于难,坐遗其大义之必伸,而授谗人以字小弃利之虚名,太阿倒授而欲刺焉,必不得已。 盖员者,一功利之士耳。不死其亲而仇其君,党于贼以成其弑,则胸之所居,念之所趋,不知仁义之为何物也素矣,恶能以其美而成君之美哉?唯君子之于仁义也,贮之如江河之流,则川涧之可受者随注而盈,故天下之善于是而成焉。言之所以有功,道之所以速化也,岂一日之辩、介然之忠,所可与于斯! 公子郢哀公二年 动人于子孝臣忠之故,言固有不得而尽者矣,非吝于告也。盈而无待者,性之体也;微感而通者,性之几也。 苟其为未椓于性,虽乍蔽而疑乎,触其一端而摇以全体矣,析其大节而破其密理矣;而如已椓而丧邪,则将痛哭之而只如谈笑,沥血悉数之而只如残沈,几何幸而不适以自危?即无自危而先已自辱,夫君子奚而为椓性之夫辱哉! 蒯瞆之逐,南子逐之,非灵公之志也。公谓公子郢曰:“余无子。”悲哉其言之乎!知郢有辞之心,而申命之于南子之侧。郢曰:“君夫人在堂;君命只辱。”体灵公之心而以折南子者,灵公虽死,家虽乱,国虽倾,固已戴郢之志意于泉壤矣。灵公薨,夫人矫命以命郢。 郢曰:“且亡人之子辄在。”疑于启南子以立辄也。虽然,郢岂以启南子之立辄,而奖辄以立也哉?郢曰:“若有之,郢必闻之。”固已明君卫者非灵公之命而不得矣。 郢不得命,而辄得命乎?当时之论者犹曰:“不以父命废王父之命。”王父奚命哉?悍妻逆臣之所矫,而以诬王父尔。郢之称辄曰“亡人之子”,则辄犹是亡人之子,有亡人之子在而不更有亡人乎?目言之曰“亡人之子”,亦有合于夫子正名之旨矣。 甚矣,郢之言简而意深也!“有亡人之子辄在”,则固举国而听之辄也。听之辄,则迎蒯瞆以归,革淫人之矫命,申先公之隐志者,非辄事而孰事邪?故郢初不曰亡人之子辄宜立也,引君臣父子之大伦,宗社废兴之大故,举而委之辄也。郢所幸者,辄而犹有人之心,举大权以属之而伸其志尔,而孰虞辄之陷溺而不自振乎? 乃郢已举而委之辄,而郢之事毕矣。过此以往,奋而合于道,辄之事也;沉而陷于禽,亦辄之事也;伸灵公之抑于悍妻者而祓除其心,辄之事也;白蒯瞆见陷于戏阳速之诬,而以告无罪于先君者,辄之事也;歆于速立,很于忘亲,蛊于妖狐之党,而诬王父以拒父者,亦辄之事也。咸辄之事,而郢固可听之矣,无能复为之谋矣。 郢力白灵公之无改命,而借己之辞位以警辄之不宜立,所谓析其大节而密理无难破也。正名之曰“亡人之子”,子以亡人重,而即以明亡人之子为群论之所折中,警辄而使得行其志,所谓触其一端而全体蔑不摇也。 与人父子之间,如是焉止矣。疑其不足以感而尽言之焉,言激而身危,言渎而身辱,取溪禽涧鹿而谆谆然诏之,未有不为天下笑者也,而况其为虺蜴之与豺虎乎! 呜呼!性之已椓,则贤者不能为之尽其理,智者不能为之尽其谋,直者不能为之尽其忠,陷于禽兽而莫之救,如之何其弗惧也! 春秋十七 季康子命正常无死哀公三年 妨性莫甚于从欲。欲有欣有厌:欣者,好之淫也;厌者,恶之淫也;浮动淫liu,各赴其所之而不返。 故有欣于富贵者焉,即有厌富贵而欣于贫贱者焉;有欣于生者焉,即有厌生而欣于死者焉。是其气之浓淡,质之刚脆,参差不齐,而苟浮动以欣而淫liu以厌,则淡者亦浓,刚者亦脆。若所称王倪、啮缺、子州支父之属,当有道之世,而以贫贱为欣,虽尧、舜之君,皋、夔之友,而厌之也如溽暑之宿肉。非其固能澹也,无以处夫富贵,则厌其所不堪,而以绳枢瓮储为自藏之乐也。 夫人苟无以处之,而厌此以欣彼,则岂徒富贵哉?脆于尽生之命而刚以趋死者,亦取之俄顷之浮淫而已足。 季孙有疾,命正常以无死,则匪季孙命之,而正常必死矣。非有命而必死,则当时之宠臣勇于从死,而名不足登于史册者众矣。秦穆之以人徇也,子车氏称良焉,而临穴惴惴,犹非子车氏之所欣也。 逮其流风之渐染,遂有以死为投赠之资,欣然掷其肝脑于解衣推食之恩而莫之吝者。此不谓天下之至刚者与,而孰知其脆已甚乎?何也?所死者解衣推食之恩,则情靡于温饱,而荏苒极矣。且其为君之宠臣,而宠我者没也,则与灰俱寒,与烟俱散,势谢权移。 虽生而无以处其生,故逆计他日之凋零,生其大厌,而引决于一往。是其弱不自植之情,尤为不足道矣。 呜呼!古所谓豪杰之士者,亦力为其难耳。为其难,则欲愈澹而志愈笃;为其难,则气愈刚而物愈无所待。遇富贵而处富贵,即其遇贫贱而处贫贱者也,进有以仕而退有以学也。遇必死而处其死,即其遇可以无死而处其生者也。茹荼而如饴,乃以在亡而如存也。 与灰俱寒,不灭其星星之火;与烟俱散,不荡其馡馡之馨。势谢而义荣,权移而道定,胡生之可厌,而荏苒无聊,以取适于声销影灭之捐愁于终古哉? 若夫怀者德也,慕者义也。能以其德怀君父高深之德,而审其义果为天经人纪存亡之几,而后以身殉之也,孰与劝之?而又孰能沮之哉?夫然,而生从道也,死从义也,富贵从治也,贫贱从学也;醉饱裘葛之恩,望望然而去之久矣,奚况死哉! 吴征百牢哀公七年 人之道,天之道也;天之道,人不可以之为道者也。语相天之大业,则必举而归之于圣人。乃其弗能相天与,则任天而已矣。鱼之泳游,禽之翔集,皆其任天者也。人弗敢以圣自尸,抑岂曰同禽鱼之化哉?天之所生而生,天之所杀而杀,则是可无君也;天之所哲而哲,天之所愚而愚,则是可无师也;天之所有因而有之,天之所无因而无之,则是可无厚生利用之德也;天之所治因而治之,天之所乱因而乱之,则是可无秉礼守义之经也。 吴人征百牢,子服景伯无以自免于非礼,而曰:“吴将亡矣,弃天而背本。不与,必弃疾于我。” 景伯知弃天者之必弃于天,将自以为与闻乎天道矣,因而与之,以速其亡。此所谓天之所乱因而乱之者与?昔者叔向、司马侯尝用此以骄楚矣。楚骄以败,而晋亦朒以弱,则何利乎人之败而徒自弱哉? 夫天与之目力,必竭而后明焉;天与之耳力,必竭而后聪焉;天与之心思,必竭而后睿焉;天与之正气,必竭而后强以贞焉。可竭者天也,竭之者人也。 人有可竭之成能,故天之所死,犹将生之;天之所愚,犹将哲之;天之所无,犹将有之;天之所乱,犹将治之。裁之于天下,正之于己,虽乱而不与俱流。 立之于己,施之于天下,则凶人戢其暴,诈人敛其奸,顽人砭其愚,即欲乱天下而天下犹不乱也。功被于天下,而阴施其裁成之德于匪人,则权之可乘,势之可为,虽窜之流之,不避怨也。若其权不自我,势不可回,身可辱,生可捐,国可亡,而志不可夺。 虽然,天亦岂必以我为匪人之饵,饱彼而使之勿脱于钩哉?故鲁以不用百牢亡,犹不亡也,况乎其未必亡也;景伯以不用百牢亡鲁,犹存鲁也,况乎其未必亡鲁也。 以夷而摈吴乎,则何如其无会与!若谓吴而犹是周室之懿亲也,天弃之,任之而弗治,犹弗忍也,矧忍成其恶以极,使必亡哉!任天而无能为,无以为人;助天而成其乱,抑非以任天。人道废而窥天下之祸福以为机阱,故小人之视天也,日见其险阻而不知其平康也。 夫叔向、司马侯之流无论也。景伯者,学于圣人之门者也,而志趋之卑,识力之弱,亦且不免。甚哉,习气之陷溺,虽贤者而莫能振也。故孔子思狂士,唯其脱略流俗之机智,以崇其志言焉耳。 公山不狃故道吴于险哀公八年 过而能悔,悔而能改,君子之上修也。虽然,有辨。子之称颜子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而未尝复行。” 复行者,易事之辞也。事变之无方,宁必前局之未竟,须竭力以反其故哉?故善悔者,不悔其过,而悔其所以过;善改者,不期反之以掩其过,而改以后过之不再。一过之愆,而终身之警,触类旁通,蔑不臧矣。 不善悔者,知其过而不能自宁也;不善改者,已成乎不可反之势而欲矫之以反也。于是左入于葛藟,右困于株木,烦冤错缪,大败而小收之。昔之过于彼者已过矣,矫今之未过以掩昔之过,而又过于此矣。 如河之东决,方陷东邑而为墟,乃复障东流而决之西,冀以杀东邑之横流,而西邑又陷。前无能瘳,而后又甚焉,则公山不狃是已。 不狃怙私邑以亢鲁,其于鲁也。罪成乎不赦矣。乃其所以陷于恶者,事是君而弗能,私以求逞其志也,去而事吴。寻其奔窜之由,溯其陷恶之故,能自省焉,则惟忠以事主之犹可救沉溺于末流也。豫让悔范中行之未报,而并其志于智伯;魏征悔玄武之未死,而笃其忱于贞观。 若二子者,不悔其覆水之流,而改之于更弦之调,许之迁善焉可矣。乃不狃方事吴而志又移于鲁,则其所以事吴者犹事鲁也。导吴于险,恶足以偿叛鲁之愆哉?已决于东,而又决于西,无所往而不为滔天之横流。然则不狃奚悔乎?悔者,所以甚其不知悔也。 昔者得志于鲁而不逞于鲁,今者得志于吴而抑不逞于吴。吾知令不狃之复得归鲁,而所以乱鲁必又如其乱吴也。今观不狃之言说,称君子怀宗国,习于礼而思致于用,亦既异于叔辄之怙恶而不悛矣。 乃隐其宗国之恶焉,正也,辞而无与其事可也;巧为吴用而阴为鲁庇,心愈劳,事愈谬,天下虽大,且将措手足而无所容覆,不若叔辄之直情而径行矣,则甚哉悔过者之不知所悔,有如此夫! 悔不忠者迁而忠,非必前日之君也;悔不信者迁而信,非必前日之友也。改之一旦,如雷之奋起于地中,昭苏万物而无所回护,斯以为善学颜子者与! 春秋十八 冉有访田赋于仲尼哀公十一年 君子者,正天下之疑者也。疑于善与,殆犹其未善与,则进而访于君子,得一言以折中其从违,而即毅然以必为而必去,若火之蕴崇于积茨之下,发其郁而焰已升也。君子所乐以其正待天下之疑问,唯此之为无吝矣。 若夫知其必见可于君子也,勿待问也,而犹问焉,则是欲暴其是于君子,而邀君子之赞誉也;夫挟一得之詹詹,而取必于君子以为之誉,君子固不为其所邀矣。 矧夫知其必不见可于君子也,勿庸问也,而抑问焉,是其欲屈君子以从己也,不则欲引君子之辩而以利口穷之也;夫君子固不为之屈,而亦恶屑为无益之辩,以滋匪人之利口哉!斯二者,皆自绝于君子,而君子固弗答焉。 季氏之欲用田赋,此不问而知夫子之必不见可者也。冉有不审,贸贸然而亟为之访,三发而不置。自恒情言之,此鲁之所由以兴替,民之所由以死生,圣人知不可为者也,则何爱一言而不以救垂堂之坠乎? 即勿听也,民死于季氏之政,而生于夫子之言,亦讵不可以自尽与?然而夫子必勿之答,非圣人之仅不欲为小人辱也,夫圣人亦如天而已矣,天无绝物,而物有绝天;物绝天,而天又奚劳邪! 且使夫子而正告以不可也,季其悛乎?季之弗能悛也,非处心积虑之久而以取必者乎?弗能悛而必访,访而不可,则比匪之党利口蜂起,而与夫子竞其短长,桑弘羊盐铁之论所为敝文学之舌,秃贤良之管,而益其蔓辞也。夫小人之词岂足以穷君子哉? 然而操一相穷之心,则苟可以逞而犹为之一掉也。大辂之驰而柴车之竞,明烛之辉而萤磷之争,渺见寡闻者之何知,或且将一彼一此,以左右袒于义利之交,则言愈长而是非愈紊。故曰:圣人犹天也,天不能竞虺蜴之毒,争虎狼之暴,而亦姑听其自已,则圣人亦奚屑与惏冒之小人,咸辅颊而趋于末哉! 身即道,故爱身以爱道;言即教,故慎教以慎言。天下穷而君子泰,泰以息其道,教乃以揭日月垂万世,而无敢以其辩说参焉。《易》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颙若不丧于己,无然其亵于荐也。服群阴之方长,而不失大观之在上,至哉,莫之能尚已! 序论第八 述古继天而王者,本轩辕之治,建黄中,拒间气殊类之灾,扶长中夏以尽其材,治道该矣。客曰,昔者夫子惩祸乱,表殷忧,明王道,作春秋。後儒绍隆其说,董、胡为尤焉,莫不正道谊,绌权谋。 今子所撰,或异於是,功力以为固,法禁以为措,苟穷诸理,抑衍而论其数。虽复称仁义,重德化,引性命,探天地之素,恐乖异乎春秋之度也! 曰,何为其然也?民之初生,自纪其群,远其害沴,摈其口口,统建维君。故仁以自爱其类,义以自制其伦,强干自辅,所以凝黄中之絪缊也。 今族类之不能自固,而何他仁义之云云也哉!客曰,宰制所谟,以贻无疆,固当通其变而不滞其常。汉起西京,中兴洛阳,子之所制,定燕蓟为会同之邦,不已固与?曰,王者相阴阳,定风雨,建之邦畿,为宰治主,亦莫不用气之厚而固自然之宇也。 是故羲、农之都,或陈或鲁。平阳、蒲坂、安邑、耿、相,凭河东北,以为安处。长安、洛阳、大梁之土,后王宅之,数百年之下而后地力衰歇,渐以薄卤。今燕蓟之宅,受命而兴者,女直、鞑靼曾不足於称数。 永乐定鼎,始建九五,水土未薄,天气翕聚,天子守边,四方来辅。后之所宅,固当踵迹灵区,以光赞我成祖也。客曰,贤哲制未乱,庸愚谋已然,立说之大凡也。今子所撰,陈於数十年之前,可以救而保其坚;方兹陆沈,口口忽其斩焉,过述先事之失,为期忌愆,子所谓失鱼而求筌也。曰,孔子著春秋,定、哀之间多微辞。 言之当时,世莫我知。聊忾寤而陈之,且亦以劝进於来兹也。昔在承平,祸乱未臻,法祖从王,是为俊民。虽痛哭流涕以将其过计,进不效其言,而退必灾其身矣。天下师师,谁别玉珉,荏苒首解,大命以沦。 於是哀其所败,原其所剧,始於嬴秦,沿於赵宋,以自毁其极,推初弱丧,具有伦脊。故哀怨繁心,於邑填膈,矫其所自失,以返轩辕之区画。 延首圣明,中邦作辟,行其教,削其辟,以藩扦中区,而终远口口,则形质消陨,灵爽亦为之悦怿矣。 岁德在丙,火运宣也。斗建维辰,春气全也。文明以应,窃承天也。太原之系,世胄緜也。为汉大行,忠效捐也。悲懑穷愁,退论旃也。明明我后,逖播迁也。俟之方将,须永年也。黄书之所以传也,意在斯乎! 春秋序论 即春秋之世,沿夏、商,循西周,极七国,放秦、汉。源流所自,合离之势,盛衰之迹,本王道之通塞,堙邪说之利害,旁引兵略,画地形,订国是,粗陈其得失。 问者曰:“董生有言,‘天不变,道亦不变’。谓道之不变,是也;谓世之不变,不得也。以世言道,世变,道不得垫。率子之所论,以治秦、汉以降之天下,可乎?” 答曰:“奚为其不可也!后世之变,纷纭诡谲,莫循其故,以要言之,废封建,置郡县,其大端已。汉之七国,晋之八王,非齐、郑、宋、鲁也。 曹、袁之争,马、刘、萧、陈之夺,魏博、平卢、淮西、泽潞、淄青之据,非桓、文、襄、穆也。 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拓跋、耶律、完颜之僭,非荆、吴、徐、越也。天子以一人守天下,盗贼以猝起争天子,推其所以殊治,封建之废尽之矣。郡县变,天下之势接迹而变,以古治今,议者之所訹也。” “虽然,一王之臣有合离焉,一姓之主有盛衰焉。王道之塞,得其意者通之也;邪说之害,弃其利者远之也;兵略之诡,从其正者常之也。地无异形,国无两是。故曰不知《春秋》之义者,守经事而不知宜,遭变事而不知权。知其义,酌其理,纲之以天道,即之以人心,揣其所以失,达其所以异,正之以人禽之辨,防之以君臣之制,策之以补救之宜。世论者,非直一世之论也。治不一君均乎治,乱不一族均乎乱。莅广土、抚众民而不缺;匹夫行于家,幽人潜于野,知进退、审存亡而不溢。观诸天下,揆诸心,即今日以印合乎春秋之世而不疑。《诗》曰:‘鱼在于渚,或潜在渊。’谓其流行而一致也。” 秦始皇 一 两端争胜,而徒为无益之论者,辨封建者是也。 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 天之使人必有君也,莫之为而为之。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长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因而尤有所推以为天子。人非不欲自贵,而必有奉以为尊,人之公也。 安于其位者习于其道,因而有世及之理,虽愚且暴,犹贤于草野之罔据者。如是者数千年而安之矣。 疆弱相噬而尽失其故,至于战国,仅存者无几,岂能役九州而听命于此数诸侯王哉?于是分国而为郡县择人以尹之。郡县之法,已在秦先。 秦之所灭者六国耳,非尽灭三代之所封也。则分之为郡,分之为县,俾才可长民者皆居民上以尽其才,而治民之纪,亦何为而非天下之公乎? 古者诸侯世国,而后大夫缘之以世官,势所必滥也。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而天之生才也无择,则士有顽而农有秀;秀不能终屈于顽,而相乘以兴,又势所必激也。 封建毁而选举行守令席诸侯之权,刺史牧督司方伯之任,虽有元德显功,而无所庇其不令之子孙。势相激而理随以易,意者其天乎! 阴阳不能偏用,而仁义相资以为亨利,虽圣人其能违哉!选举之不慎而守令残民,世德之不终而诸侯乱纪,两俱有害,而民于守令之贪残,有所藉于黜陟以苏其困。 故秦、汉以降,天子孤立无辅,祚不永于商、周;而若东迁以后,交兵毒民,异政殊俗,横敛繁刑,艾削其民,迄之数百年而不息者亦革焉,则后世生民之祸亦轻矣。郡县者,非天子之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而为天下计,则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 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 世其位者习其道,法所便也;习其道者任其事,理所宜也。法备于三王,道著于孔子,人得而习之。贤而秀者,皆可以奖之以君子之位而长民。 圣人之心,于今为烈。选举不慎,而贼/民之吏代作,天地不能任咎,而况圣人!未可为郡县咎也。若夫国祚之不长,为一姓言也,非公义也。 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 二 孔鲋藏书,陈余危之。鲋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为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呜呼!能为无用之学,以广其心而游于乱世,非圣人之徒而能若是乎? 诗曰:“握粟出卜,自何能穀。”谷者,在我而已,何用卜为?屈其道而与天下靡,利在而害亦伏;以其道而与天下亢,身危而道亦不竞。君子之道,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天下。知者知之,不知者以为无用而已矣。 故曰“其愚不可及也”。秉道以自安,慎交以远物,存黄、农、虞、夏于盗贼禽兽之中,奚不可穀,而安用卜为!庄周惩乱世而欲为散木,言无用矣,而无以储天下之大用。握粟忧深而逃羿彀,其有细人之情乎! 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易简以消天下之险阻,非圣人之徒,其孰与归? 三 商始兴而太甲放,周始兴而成王危,秦并天下而扶苏自杀,汉有天下而惠帝弗嗣,唐则建成死于刃,宋则德昭不令其终,汔乎建文之变而憯尤烈。天下初定,人心未靖,则天命以之不康,汤、武且不能弭,后代勿论已。 然而胡亥杀兄,旋以死亡;太甲、成王,终安其位;则伊尹、周公之与赵高,相去不但若霄壤也。 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于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谀也。托国于赵高之手,虽中主不足以存,况胡亥哉!汉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赵普也,未能已乱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无托孤之旧臣,则兵连祸结而尤为人伦之大变。徐达、刘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 虽然,国祚之所以不倾者,无谀臣也。 秦二世 两人听后,相视一笑,然后向着唤心跪拜叩谢,然后携手同行一起离开了两极岛。 王编辑不愧是专业的,洋洋洒洒说了五六分钟,而且说的基本都在点子上。 “那不一样,我就是随便给婼彤姐讲讲,要是写的话可比这费事多了。”沈明辩解着。 那些普通参与者都能顺利通过斗兽场,不代表调查员就会全军覆没了。 换了香,坐回住所外灯笼下的板凳上,无聊间拿起那工作簿,准备先将这一天发生的事记下。 但是另外的两具古铜尸就像是有神志一般,居然朝着其余五口大缸的位置走了过去。 放眼望去,冷风四起,腥味一片,整片大地都变成了血红色,地上还有残肢碎片,似乎有人清理过,但是没清理干净。 腿上一软,单膝跪地,手上用刀撑着,锋锐的刀尖插入泥土中,上面的血顺着刀刃流下。 轻轻抬手之间,偌大的洞府竟然又开始了收拢合并,顾天机眼眸之中闪烁光芒。 “每天看着看着,可能习惯了吧!”唤心收回眼神,淡淡的说道。 那个知道李山的少年答非所问,不过从他的颤抖的声音中听得出来他的恐惧。 杨枫也是知道自己的情况,要是进去菩提树都不能镇压住魔心了,那自己可得变成魔族了,自己可千万不能冒这个险。 苏宇的话在舞倾城心中泛起了惊涛骇浪,同时心底升起一股喜意。 虽然,这也确实是慕微微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但实力明显已经超越一线名导了。 傅时钦跟何池两人,不断说着自己看到的八卦,就是不透露那个男人是谁。 杨枫可没管这些,趁其他几人还在愣神,他直接出手偷袭一个筑基八重,没有防备的人怎么挡得住杨枫的偷袭,所以那个八重筑基直接被废了。 “四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之前可是转了一百亿给了开发商,怎么现在还没开发?”林枫对着那名中年人就是有些不解的说道。 “好,你找到她跟我说一声。”经纪人一直不安又慌张的心,这会儿终于安定了。 如果不是力量格外强大的鬼魂或者魔物,根本不会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 八路军骑兵战士被甩在马下,他吃力的爬到战马跟前,抚摸着战马,眼里流下悲伤的泪。 其实这晚并不是宋紫楠坐班,但吃完饭的她鬼使神差的竟然打电话跟今晚坐班的老师调换了下。 摩卡,天神一方在前线战场的总指挥,方白,燕京一方在前线战场的总指挥,虽然两者所属势力不同,但长时间培养出来的战友情谊,却也不是上头一纸命令便能抵消得了的。 谢思琪被韩东惺惺作态的样子逗得噗呲一乐。韩东脸一板,“严肃点,黑社会干活呢!”尼玛,莫非老子长得太帅了,扮黑社会不像?韩东有些郁闷。 再加上他是一个八影暗影主宰,所施展的刀法,更是超凡脱俗,又难免让人为之更感忌惮了。 “随便你。”成刚已将该说的都说完,知道再怎么劝说都不会影响他最终的决定,所以不会妄求他现在就给出承诺,只是淡然地回过头,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面上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 张联红闻言内心已经同意尚志的调查结论了。这就是一起学生自发组织的抗议,并没有外部势力指使、撺掇。这样看来,就并不是政治斗争,而是一起单纯的事故。 “我。。她们。。”萧雨本想说自己和他又没有和她们熟,她们亲切的喊当然可以,和你又不熟。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低下头,红到耳根。 “这还用说吗?有敢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牛运强冷冷地说。 仿佛想到了那个唐浩飞口中所说的,引起了局面全线崩溃的东西。 林可欣虽然心里不愿意,可嘴上却是没有说出来,对于我,她还是很迁就的。我搂着她的腰。默默的陪着她看电视。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忍了。想到这,我一跃而起,直接一脚就踢到了汪强的肚子上,汪强一点防备的都没有,直接被我一脚踢的倒在了他身后的茶几上。玻璃的茶几应声就被这个死胖子给压碎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别说咱俩是哥们儿,就是陌生人,兹要是你情我愿的事儿,爱谁谁。”唐峰继续搧乎强子。 这一举动,自然让丁羽、萧芷玉包括独孤暴皇以及水灵仙子,都十分的纳闷。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只脚不时的摩挲着,要是以前,我肯定会有了反应,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我如果再有反应,那我就不是林枫了。 这顿聚餐,舒清韵吃的索然无味,就连新到任的总裁向她致酒的时候,她还神游九天没有反应过来,幸好有同事悄悄拽拽她的衣袖,她才恍然醒过神来。一脸的窘红。 有人说丁羽是自不量力,有人说丁羽是年少轻狂,有人说丁羽是绝世天才,一时间,众说纷纭。 “一进长蛇阵,必定有一将带兵前来厮杀,此人就是长蛇阵的蛇芯,也是个猛将,你能杀则杀,不能杀也要缠斗住,可能做到?”薛仁贵道。 可是,让丁羽想不到的,同时也是让丁羽无法接受的是,无道雪竟然和大天妖如同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似的,紧紧的抱在一起。 汉高祖上 一 有天下者而有私财,业业然守之以为固,而官天地、府万物之大用,皆若与己不相亲,而任其盈虚。 鹿桥、钜臺之愚,后世开刱之英君,皆席以为常,而贻谋不靖,非仅生长深宫、习奄人汙陋者之过也。灭人之国,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 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宫,而五代之积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 呜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俭者因之以卑其志趣,赫然若上天之宝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怀握之金赀而已矣。祸切剥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为盗资,夫亦何乐有此哉! 汉王之入秦宫而有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 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于此矣。 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周有大赉,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无覆宗之惨,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 二 韩信数项羽之失曰:“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终者,胥在是矣。 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荣哉?荣以其难得而已。人主轻之,天下猎之;人主重之,天下荣之。 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则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于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 汉高天下既定之后,侈于封矣,反者数起,武帝夺之而六寓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管、蔡之亲不相保,而况他人乎! 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君臣相贸,而期报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故齐地甫定,即请王齐,信之怀来见矣。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雠而有余怨。 云梦之俘,未央之斩,伏于请王齐之日,而几动于登坛之数语。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未有爽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哉! 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说,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陈平曰:“项王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尽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琐琐姻亚,踞朊仕,持大权,而士恶得不蔽?虽然,亦有繇尔。羽,以诈兴者也;事怀王而弑之,属宋义而戕之,汉高入关而抑之,田荣之众来附而斩艾掠夺之。积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轻残杀者,大怨在侧而怨不可狎。左顾右盻,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 则使轻予人以权,己且为怀王,己且为宋义。惴惴慄慄,戈戟交于梦寐,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 然而其疑无救也。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刭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从之于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而兄弟姻亚不与焉。怀慝求援,而终以孤立。非刓印不与者惎己而贼之,其亲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于天,则天无不祐;不媿于人,则人皆可驭。正义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广居;无所偏党,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得失之几,在此而不在彼,明矣。 不然,舍亲贤,行诱饵,贱**,以徇游士贪夫之竞躁,固项羽之所不屑为者也。 三 名义云者,因名以立义,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不知义矣,为之名以使之顾而思,抑且欲其顾而思而不但名也,况君子之以立民极而大白于天下者哉! 谓董公说高帝为义帝发丧为汉之所以兴者,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必此言夫! 忠孝非人所得而劝也。如其劝之,动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后有事,事立而后有礼,礼行而后有名。名者,三累之下。天下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居。高帝无哀义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 彭城之败,几死几亡,而缟素之名,不能为之救;则涂饰耳目以故主复雠之名,无当于汉之兴,明矣。 虽然,以此正项籍之罪,使天下耻戴之为君长也则有余。何也?籍者,羋氏之世臣也。援立义帝者,项梁之以令诸侯者也。刘氏世不臣于楚,其屈而君怀王也,项氏制之耳。高帝初无君怀王之心,则可不哀怀王之死。 为天下而讨弑君之贼,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之责者也。故发丧之后,高帝亦终不挟此以令天下;而数羽之罪,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 则董公之说,亦权用之一时,而高帝亦终不以信诸心。呜呼!貌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为心,日言义而以名为义,告子恶得不以义为外而欲戕贼之乎? 秦灭国,互相噬而彊者胜耳。若其罪,莫甚于殄周。楚幸不亡于秦,而楚且为秦。非其世臣,非其遗胄,抑何必戴楚以为君。戴楚者,项氏之私义也。 汉亦何用引项氏之义以为己义乎!此义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诸义焉。李嗣源,夷裔也,名为唐而唐之;李昪,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也,名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无义,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论史者之乱义久矣。中国立极之主,祖考世戴之君,明明赫赫在人心而不昧;臣子自有独喻之忱,行其不敢不忍者,而岂但以名哉! 四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贪功之人乎!郦生说下齐,齐已受命,而汉东北之虑纾,项羽右臂之援绝矣。黥布盗也,一从汉背楚而终不可叛。况诸田之耿介,可以保其安枕于汉也亡疑。乃韩信一启贪功之心,从蒯彻之说,疾击已降,而郦生烹,历下之军,蹀血盈野,诸田卒以殄其宗。惨矣哉!贪功之念发于隐微,而血已漂卤也。 龙且亦犹是也,军于高密,客说以深壁勿战,令齐王招散民,反汉而归己,汉客兵不容于久留而必溃败,以全三军尊楚势而保齐,岂不贤于浪战以死亡乎? 且则曰:“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虽其后胜败不同,而且之心亦信之心也。信以其毒毒齐,而齐民骈死,田氏以亡;且以其毒自毒,而潍水涌流,楚军大覆,田氏不救。举人之宗社人民存亡生死之大,而不满忮人之谿壑,毒螫人而蠭虿亦死。信幸破齐以自请王齐,而未央之诛已伏于此,且亦以其身毙于潍水之上。然则贪功而毒人,亦自雠其项领而速之斮也。悲哉!愚不可瘳已。 李左车下全燕而燕不叛,随何收九江而黥布无疑。善用人者,亦何利有贪功之人,以贼天下而多其衅哉! 汉虽有齐而力已疲,楚覆救齐之兵而项王大惧,忮人不黜而能定天下,未之有也。 五 韩信下魏破代而汉王收其兵,与张耳破赵而汉王又夺其兵,何以使信帖然听命而抑不解体以颺去哉? 此汉王之所以不可及也。制之者气也,非徒气也,其措置予夺之审有以大服之也。结之者情也,非徒情也,无所偏任,无所听荧,可使信坦然见其心也。 吾之所为,无不可使信知之矣。信固知己之终为汉王倚任而不在军之去留也,故其视军之属汉也无以异于己。无疑无怨,何所靳而生其忮惎乎?假使夺信军而授之他人,假使疑信之反而夺共军以防之,项王一印之刓而信叛,三军之重,岂徒一印之予夺乎! 心不可使人知者,以柔用之而败,以刚用之而速亡。有所偏听、怙党而疑人者,不能制之而死于其人,能制之而其人速叛以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十人之同乎武王,武王同之也。 六 汉王甫破项羽,还至定陶,即驰夺韩信军,天下自此宁矣。大敌已平,信且拥彊兵也何为?故无所挟以为名而抗不听命,既夺之后,弗能怨也。如姑缓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据,信兵不可夺矣。夺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且信始不从蒯彻之言与汉为难者,项未亡也。参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彻狂惑之计耳。昔者韩尝以此持天下之纵横,然吞于秦而不救,其覆轨矣。 信反于齐,则张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为天下蟊贼。信知其不可而拒彻,计之深也。项王灭,汉王倦归于关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志。 彻之说,信岂须臾忘哉?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之术,俟时而发,发不旋踵矣。其曰“不忍背汉”者,姑以谢彻耳。削王而侯,国小而无兵,尚欲因陈豨以发难;拥三齐之劲旅,西嚮而虎视,尚谁忌哉? 或曰宋太祖之夺藩镇也类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怀德之俦也。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非陈桥拥戴之主也。故宋祖惩羹吹齏而自弱,汉高拔本塞源以已乱,迹同而事异。其权不在形迹之閒也。 七 汉王初即皇帝位,未封子弟功臣,而首以长沙王吴芮、闽粤王无诸,此之谓“大略”。二子者,非有功于灭项者也,追原破秦之功而封之。以天下之功为功,而不功其功,此之谓“大公”。楚、汉争于北,而南方无事,久于安则乱易起,立王以镇抚之,此之谓“制治于未乱”。 以项羽宰天下不公为罪而讨之,反其道而首录不显之绩,此之谓“不遐遗,得尚于中行”。若此者,内断之心,非留侯所得与,况萧何、陈平之小智乎!量周天下者,事出于人所不虑,若迂远而实协于人心,此之谓“不测”。 八 秦、项已灭,兵罢归家,何其罢归之易而归以即乎安?古者兵皆出于农,无无家者也,罢斯归矣。汉起巴蜀、三秦之卒,用九江、齐、赵之师,不战其地,不扰其人,无閭井之怨,归斯安矣。后世召募失业之民,欲归而无所归,则战争初息而遣归之也难。善师古者,旁通而善用之。则汉抑有“民相聚山泽不书名数者,复其故爵田宅,教训而优恤之”之诏,是可为后世师者也。 无所侵伤于民,而禁其仇杀;非有官爵田里,而为之授以隙地;宽假以徭役,而命为稍食之胥卒。以此散有余之卒,熟计而安存之,奚患亡术哉?高帝甫一天下,而早为之所。国不糜,农不困,兵有所归。下令于流水之源,而条委就理,不谓之有“大略”也得乎! 九 以大义服天下者,以诚而已矣,未闻其以术也;奉义为术而义始贼。义者,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为之,以标其名,天下乃以义为拂人之心而不和顺于理。 夫高帝当窘迫之时,岂果以丁公为可杀而必杀之哉?当诛丁公之日,又岂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为德哉?欲惩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之恩,且嚣然曰是天下之公义也。则借义以为利,而吾心之恻隐亡矣。 夫义,有天下之大义焉,有吾心之精义焉。精者,纯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为德威刑赏,而不杂以利者也。使天下知为臣不忠者之必诛而畏即于刑,乃使吾心违其恩怨之本怀,矫焉自诬以收其利。 然则义为贼仁之斧而利之囮也乎?故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劝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废而勿用可也;斩之,则导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苟非刑戮以随其后,则君父罔极之恩,孰不可忘也?呜呼!此三代以下,以义为名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 汉高祖下 十 留侯欲从赤松子游,司马温公曰:“明哲保身,子房有焉。”未足以尽子房也。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韩,为韩报雠。”身方事汉,而暴白其终始为韩之心,无疑于高帝之妒。其忘身以伸志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于雄猜天子之前。且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 视汉之爵禄为鸿毛,而非其所志。忠臣孝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荣辱,不知有利害,岂尝逆亿信之必夷、越之必醢,而厪以全身哉!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志之贞而心之洁矣,是以举太子以托之,而始终不忮。 呜呼!惟其诚也,是以履虎尾而不疚。即不幸而见疑,有死而已矣,弗能内怀忠而外姑为佞也。 曹操之惎毒也,徐庶怀先主之知,终始不与谋议,而操无能害,况高帝之可以理感者乎!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曲以避患,谢灵运之所以身死而名辱。“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孰听之哉? 十一 中国夷狄之祸,自冒顿始。冒顿之阑入句注、保太原,自韩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韩之故封而徙于太原,其欲甘心于汉久矣。请都马邑,近塞而易与胡通;数使之胡求和,阳为汉和而阴自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于冒顿,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志在胡矣。 非韩信则冒顿不逞,非石敬瑭则邪律氏不横,求如郭子仪与吐蕃、回纥有香火缘而无贰心者,今古无两人。然则以狡焉不逞之彊帅置之边徼,未有不决隄焚林以残刘内地者也。饥鹰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轶之颺飞奰走之地,冀免祸于目前,而首祸**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十二 鲁两生责叔孙通兴礼乐于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之时,非也。将以为休息生养而后兴礼乐焉,则抑管子“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之邪说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氏无信不立。”信者,礼之干也;礼者,信之资也。 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国,唯此大礼之序、大乐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伤者何以必恤?此敬爱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顺,爱焉而和有必浃,动之于无形声之微,而发起其庄肃乐易之情,则/民知非苟于得生者之可以生,苟于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亲,不相背弃,而后生养以遂。故晏子曰:“唯礼可以已乱。” 然则立国之始,所以顺民之气而劝之休养者,非礼乐何以哉?譬之树然,生养休息者,枝叶之荣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润也。今使种树者曰待枝叶之荣而后培其本根。岂有能荣枝叶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驾甫脱而息贯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乐。受命已未,制作未备,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严,汉初之简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举其大纲,以风起于崩坏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无不可也;非是,则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颓靡而之于泯亡矣。唯叔孙通之事十主而面谀者,未可语此耳。则苟且以背于礼乐之大原,遂终古而不与于三王之盛。 使两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风易俗之精意,举大纲以与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后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听目前之灭裂。将百年以内,人心不靖,风化未起,汲汲于生养死葬之图;则德色父而谇语姑,亦谁与震动容与其天良,而使无背死不葬、捐伤不恤也哉? 卫辄之立,乱已极矣。子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民无所措手足。”务本教也。汉初乱虽始定,高帝非辄比也。辄可兴而谓高帝不可,两生者,非圣人之徒与? 何其与孔子之言相剌谬也!于是而两生之所谓礼乐者可知矣,谓其文也,非其实也。大序至和之实,不可一日绝于天壤。而天地之产,中和之应,以瑞相祐答者,则有待以备乎文章声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创者不爽其大纲,而后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嫺于习而物之给于用邪!故两生者,非不知权也,不知本也。 十三 萧何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尝非人情也。 游士之屦,集于公卿之门,非必其能贵之也;蔬果之馈,集**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释、老之宫,饰金碧而奏笙钟,媚者匍伏以请命,非必服膺于其教也,庄丽动之耳。愚愚民以其荣观,心折魂荧而熒其异志,抑何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怀异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见民情之所自戢,而纳之于信顺已。奏九成于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庙于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两观以县法,因以使之知治;营灵台以候气,因以使之知时;立两阶于九级,因以使之知让。 即其歆动之心,迪之于至德之域,视之有以燿其目,听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进之、退之、有以诒其安。然后人知大美之集,集于仁义礼乐之中,退而有以自惬。非权以诱天下也;至德之荣观,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贤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声容,壮丽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宫室相夸而已。 不责何之弗修禮乐以崇德威,而责其弗俭。徒以俭也,俭于欲亦俭于德。萧道成之鄙吝,遂可与大禹并称乎? 十四 国无贵人,民不足以兴;国无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贵于国,而国愈偷;贾人富于国,而国愈贫。 任子不能使之弗贵,而制其贵之擅;贾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夺其富之骄。高帝初定天下,禁贾人衣锦绮、操兵、乘马,可谓知政本矣。 呜呼!贾人者,暴君汙吏所亟进而宠之者也。暴君非贾人无以供其声色之玩,汙吏非贾人无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颜色而听其煇煌,复何忌哉! 贾人之富也,贫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则用财也轻,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贫懦以矜夸,而国安得不贫、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长民间而习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气苏。然且至孝文之世,后服帝饰如贾生所讥,则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十五 娄敬之小智足以动人主,而其祸天下也烈矣!迁六国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以为彊本而弱末,似也。 遣女嫁匈奴,生子必为太子,谕以礼节,无敢抗礼,而渐以称臣,以为用夏而变夷,似也。眩于一时之利害者,无不动也。乃姑弗与言违生民之性,就其说以折之,敬之说恶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彊者,因其地也。诸田非勃海鱼、盐之利,不足以彊;屈、昭、景非云梦泽薮之资,不足以彊;世家非姻亚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属,不足以彊。弃其田里,违其宗党,夺其所便,拂其所习,羁旅寓食于关中土著之间,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气燄沮丧。 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谅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彊以为国彊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贫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残而日以衰。聚失业怨咨之民于辇毂之下,弱则靡而悍则怼,岂有幸乎?而当时之为虐甚矣。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习然也。性受于所生之气,习成于幼弱之时。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为辱,夷且往来于内地,而内地之女子妇于胡者多矣。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 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驾其上。则礼节者,徒以长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国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国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将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亲之无耻,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十六 陈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请诛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视属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请诛,正也。虽然,有辨。寇自内发,激之以反,反而不觉,觉而匿不以闻,不为之备,不亟求援,则其诛勿赦也无疑。寇自外发,非其所激,非所及觉,觉而兵已压境,备而不给,待援不至,其宥也无疑。 故立法者,无一成之法,而斟酌以尽理,斯不损于国而无憾于人。陈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觉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虽然,止于勿诛而已矣,其人不可复用也。所谓“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 十七 叔孙通之谏易太子也,曰:“臣愿伏诛以颈血汙地。” 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吕后之权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属为之羽翼,而诡随者惮高帝而不敢竞也。 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犹有功,何惮而不争?呜呼!以面谀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颜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贤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彊,天下岂患无人材哉!匪上知与下愚,未有不待奖而成者也。 汉惠帝 一 曹参因萧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时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持权于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将何为哉?鲁两生曰:“礼乐百年而后兴。”唯惠帝之时言此为宜尔。周公之定礼也,流言未靖,东郊未定,商、奄未殄,不遑及也。 参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时,乃欲矫草创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则人心不宁而乱即于此起。易于益之初曰:“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无吉而后无咎,利者非其利也。风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难矣。 夫饬大法、正大经、安上治民、移风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质焉,有文焉。立纲修纪,拨乱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凶之则者,其本也。 缘饰以备其文章,归于允协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积也。文者,非一端之饰也。豫立而不可一日缓者,其本质也。俟时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高帝之时,不可待也,而两生之说非矣。无以植其本,则后起者无藉也,而锢人心风俗于简略慢易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虽有其志而无其征,虽有其主而无其臣。故迄乎武帝,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学阿世之公孙弘者且进也,不足以有为矣。此高帝不夙、两生不出之过也。 惠帝、曹参之时,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遗文,六国之遗老,虽有存者,可与釐定萧何之法、叔孙通之礼,以折衷三代,昭示来兹;而母后悍,权奸张,内难且作,更张未几,而祸发于中,势将指创制显庸为衅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制作为戒。其弊也,诗书道圮,俗学苟容,人心趋靡,彝伦日斁,渐渍以益流为偷薄,所必然矣。 呜呼!方正学死,而读书之种绝于天下,则汉之犹有贾、董、臧、绾以存古道于百一者,非曹参有以养之乎?故唯曹参者,可以因也,时也。前此而为高帝,当敦其质,后此而为文、景,必致其文,时也。两生傲而不出,文、景让而不遑,违乎时,违乎道矣。 二 语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以德也,非竞以兵也。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阳于四五,而分四阴于上下。阳,文德也;阴,武功也。近九五者阳,而屏阴于外,内文外武而不虞以戒矣。 汉聚劲兵于南北军,而兵积彊于天子之肘腋,以是为竞王室、巩邦畿、戒不虞之计焉。然天子岂能自将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则委之外戚,委之中官,以为暱我而可无虞者。乃吕禄掌北军,吕产掌南军,吕后死,且令据兵卫宫以遂其狂逞,而刘氏几移于吕。 其后窦、梁、何进与中官迭相握符,而恣诛杀以胁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乱也,人主之废立,国事之措置,一听命于大将军,而丞相若其府史。使利器不操于其手,则三公九卿持清议于法宫之上,而孰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处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卫四夷而听命于帅者也,近在肘腋而或制之矣。周勃佹得而成,窦武佹失而败,人主赘立于上,而莫必其操纵,则亦危矣。 唐当天宝之前,无握禁兵于辇毂者,故扑二张、诸武如缚雏之易。借曰不竞,然且安、史犯阙而旋踵以平。真元以后,鱼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刘季述所挟以骄,而废主弑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岂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竞之兵乎?垂及五代,郭氏攘于前,赵氏夺于后,不出郊关而天下以移。究所以御夷狄而除盗贼者,又不藉此也。则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乱而已。 边徼之备不修,州郡之储不宿,耀武于法宫明堂之侧,舍德而欲以观兵,弃略而欲以衒勇,天子之服天下,岂以左矛右戟、遥震遐方而使讋乎!唯兵在外而守在夷也,则外戚奄宦、辽远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天下之议其后而无挟以争。 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顺,亦互相牵曳而终以溃败。推而大之,舜、禹之舞干而三苗效顺,亦惟不与天下竞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呜呼!聚兵于王室以糜天下于转输,只以召乱而弗能救亡,岂非有天下者之炯戒哉! 汉文帝上 一 诚以安君之谓忠,直以正友之谓信,忠信为周。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宁矣。周勃平诸吕,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也,不学无术而忘其骄耳。 袁盎与俱北面事君,尊卑虽殊,固有同寅之义;规而正之,勃岂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过不揜而文帝之情亦释矣。乃弗规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骄,陛下谦让,臣主失德。”斯言出而衅忌生,勃之祸早伏而不可解,险矣哉! 帝之谦,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礼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而导之以猜刻,此之谓不忠。谅其心之无他,弗与规正,而行其谗间,此之谓不信。盎之险詖,推刃黾错而夺之权,于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浅而躁,褊迫而不知大体,击于目即腾于口,贻祸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类而害与盎等。故人主之宜远躁人,犹其远奸人也。则亲亲尊贤之道,其全矣乎! 二 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君子而后有终,非君子而谦,未有能终者也。故“撝”也、“呜”也、“劳”也,而终之以“侵伐”。虽吉无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终矣。 君子之谦,诚也。虽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虽圣人不能不下刍荛以取善。理之诚然者,殚心于此,而诚致之天下。见为谦而非有谦也,而后可以有终。 故让,诚也;任,亦诚也。尧为天下求贤,授之舜而不私丹朱;与禹之授启、汤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诚也。舜受于尧,启受于禹;与泰伯之去句吴、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诚也。若夫据谦为柄,而“撝”之,而“呜”之,而“劳”之;则姑以此谢天下而不自居于盈,则早已有填压天下之心,而祸机伏而必发,故他日侵伐而无不利。黄、老之术,离诚而用伪久矣。 取其“呜谦”之辞,验其“侵伐”之事,心跡违,初终贸,抑将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终其谦者也。 有司请建太子,文帝诏曰:“楚王,季父也;吴王,兄也;淮南王,弟也。”诸父昆弟之懿亲,宜无所施其伪者。而以观其后,吴濞、楚戊、淮南长无一全其躯命者。尺布斗粟之谣,取疚于天下而不救。 然则诏之所云,以欲翕固张之术,处**以利用其忍,亦险矣哉!且夫言者,机之所自动也。吴、楚、淮南闻斯语而歆动其妄心,则虽欲扑之而不得。故曰“火生于木而焚生火之木”,自生而自克也。文帝亦何利焉?至于侵伐而天下亦殆矣。君子立诚以修辞,言其所可行,行焉而无所避,使天下洞见其心,而鬼神孚之;兵革之萌销于心,而机不复作;则或任焉而无所用谦,或让焉而固诚也,非有伪而托于“呜”者也。何侵伐之利哉! 三 汉兴,至文帝而天下大定。贾谊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斯其时矣。鲁两生百年而后兴之说谬矣。虽然,抑岂如谊之请遽兴之而遂足以兴邪? 武帝固兴之矣,唐玄宗欲兴之矣,拓拔氏、宇文氏及宋之蔡京亦皆欲兴之矣。文帝从谊之请,而一旦有事于制作,不保其无以异于彼也。于是而兴与不兴交错,以凋丧礼乐,而先***之极遂斩于中夏。 夫谊而诚欲兴也,当文帝之世,用文帝之贤,导之以中和之德,正之于非僻之萌,养之以学问之功,广之以仁义之化,使涵泳于义理之深。 则天时之不可逆,而正朔必改;人事之不可简,而服色官名之必定;至德之不可斁,而礼乐之必兴;怵惕而不安于其心,若倦于游而思返其故。抑且有大美之容,至和之音,髣髴于耳目之间,而迫欲遇之。 则以文从质,以事从心,审律吕于铢絫之间,考登降于周旋之际,一出其性之所安,学之所裕,以革故而鼎新,不待历岁年而灿然明备矣。谊之不劝以学而劝以事,则亦诏相工瞽之末节,方且行焉而跛倚,闻焉而倦卧,情文不相生,焉足以兴?故文帝之谦让,诚有歉于此也,固帝反求而不容自诬者也。礼乐不待兴于百年,抑不可遽兴于一日,无他,惟其学而已矣。 或曰:成王幼沖,德未成而周公亟定宗礼,何也?曰:周公之自定之也,非成王之能也。迨其后成王日就月将而缉熙于光明,乃以用周公之所制而不惭。谊固非周公,藉令其能如周公,而帝以黄、老之心行中和之矩范,自顾其不类而思去之,又奚能以终日乎? 四 文帝罢卫将军军,不欲使兵之宂集于京师也;罢太尉官属丞相,不欲兵柄轻有属也;合将与相而一之,故匈奴侵上郡而灌婴以丞相出将。以是为三代文武同涂之遗制与!抑论之:罢卫军,罢太尉,未尝不宜也。 天子者,不待拥兵以为威;假待之以为威,则固不可更授其制于一人。乃若合将相于一,而即相以将,则固不可。灌婴者,可将者也,非可相者也;其可相者,则又非可将者也。故三代之制,不可行于后世者有二:农不可兵,兵不可农;相不可将,将不可相也。 且夫古之将相合一者,列国之事尔。楚之令尹,楚之帅也;晋之将中军,晋之相也。所以然者,何也?列国无议礼、制度、考文之事,无百揆、四门、大麓之典;其执政者,不必有变阴阳、兴教化、敍刑赏之任。 而其为帅也,亦邻国之不辑,相遇于中原,以一矢相加遗,而犹有礼焉;非如后世之有天下者,与夷狄盗贼争社稷之存亡也。其谓之将相者,今一郡之倅判而已;又其小者,一县之簿尉而已。若天子,则吉甫、山甫、方叔、南仲各任其任而不相摄。然则三代且不然,而况后世统万方之治乱,司边徼之安危者乎! 盖相可使之御将,而不可使为将;将可与相并衡,而不可与六卿并设。宋之以枢密司兵而听于相,庶几近之矣。以枢密总天下之戎务,而兵有专治;以宰相司枢密之得失,而不委以专征。斟酌以倣三代之遗意,而因时为节宣,斯得之与!阁臣督师,而天下速毙。呜呼!殆矣夫! 五 審食其之死,文帝伤淮南王长之志,赦而弗治,亦未为失也。汉廷之大臣,无有敢请治之者,国无人矣。 张释之为廷尉,虽在食其已死之后,而追请正邢侯、雝子之刑,抑非事远而不可问;姑市其直于太子、梁王之行驰道,而缄口于淮南。则其直也,盖“见可”“知难”之直,畏彊御而行于所可伸者也。天子诎于情,而廷臣挫于势,故其后王安欲反,而谓汉廷诸臣如吹枯振落之易。其启侮于诸侯久矣。张释之其尤乎! 六 以一人之誉而召季布,以一人之毁而遣季布,天下将窥其浅深。虽然,何病?人主威福之大权,岂以天下莫能窥为不测哉!布之悻悻于罢去,而仰诘人主以取快,其不足以为御史大夫,明矣。 使酒难近之实,自露而不可掩矣。文帝之失,轻于召布也,非轻于罢布也。慎用大臣而不吝于改过,闻人之言,迟之一月,而察其非诬,默然良久,而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所以养臣子之耻也,非惭也。如其惭邪,抑以轻于召布而媿其知人之不夙也。 七 贾谊、陆贽、苏轼,之三子者,迹相类也。贽与轼,自以为谊也,人之称之者,亦以为类也。 贽盖希谊矣,而不能为谊,然有愈于谊者矣。轼且希贽矣,而不能为贽,况乎其犹欲希谊也。 奚以明其然邪?谊之说:豫教太子以端本,奖廉隅以善俗,贽弗逮焉。而不但此,傅梁怀王,王堕马毙,谊不食死,贽弗能也。所以知其不能者,与窦参为难之情,胜于忧国也。顾谊之为学,觕而不纯,几与贽等。 而任智任法,思以制匈奴、削诸侯,其三表五饵之术,是婴稚之巧也;其削吴、楚而益齐,私所亲而不虑贻他日莫大之忧,是仆妾之智也;贽之所勿道也。 故辅少主、婴孤城、仗节守义,以不丧其贞者,贽不如谊;而出入纷错之中,调御轻重之势,斟酌张弛以出险而经远也,谊不如贽。是何也?谊年少,愤盈之气,未履艰屯,而性之贞者略恒疏,则本有余而末不足,斯谊与贽轻重之衡,有相低昂者矣。 若夫轼者,恶足以颉颃二子乎!酒肉也,佚游也,情夺其性者久矣。宠禄也,祸福也,利胜其命者深矣。 志役于雕虫之技,以耸天下而矜其慧。学不出于揣摩之术,以荧天下而雠其能。习于其父仪、秦、鞅、斯之邪说,遂欲以揽天下而生事于平康之世。文饰以经术,而自曰吾谊矣;诡测夫利害,而自曰吾贽矣;迷失其心而听其徒之推戴,且曰吾孟子矣。 俄而取道于异端,抑曰吾老耼矣,吾瞿昙矣。若此者,谊之所不屑,抑贽之所不屑也。 绛、灌之非谊曰:“擅权纷乱。”于谊为诬,于轼允当之矣。藉授以幼主危邦,恶足以知其所终哉!乃欲推而上之,列于谊与贽之间,宋玉所云“相者举肥”也。 王安石之于谊,似矣,而谊正。谊之于方正学,似矣,而正学醇。正学淩谊而上之,且不能以戢祸乱,而几为咎首。然则世无所求于己,己未豫图其变,端居臆度,而欲取四海而经营之,未有能济者也。 充谊之志,当正学之世,尽抒其所蕴,见诸施行,殆可与齐、黄并驱乎!贽且不能,而轼之淫/邪也勿论已。故抗言天下者,人主弗用而不足惜。惟贽也,能因事纳忠,则明君所衔勒而使驰驱者也。 八 文帝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固自以为利民也。夫能铸者之非贫民,贫民之不能铸,明矣。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多其钱以敛布帛、菽粟、紵漆、鱼盐、果蓏,居赢以持贫民之缓急,而贫者何弗日以贫邪! 耕而食,桑苧而衣,洿池而鱼鳖,圈牢而牛豕,伐木艺竹而材,贫者力以致之,而获无几;富者虽多其隶傭,而什取其六七焉。以视铸钱之利,相千万而无算。 即或贷力于贫民,而雇值之资亦仅耳,抑且仰求而后可分其波润焉。是驱人听豪右之役也。 故先王以虞衡司山泽之产而节之,使不敢溢于取盈,非吝天地之产,限人巧而使为上私利也。利者,公之在下而制之在上,非制之于豪彊而可云公也。 推此义也,盐之听民自煮,茶之听民自采,而上勿问焉,亦名美而实大为荑稗于天下。 或曰:盐可诡得者也。茶之利,犹夫耕之粟,而奚为不可?曰:古之耕也以助,今之耕也以贡。助以百亩为经,贡以户口为率。法圮于兼并,而仍存其故。 茶之于民也,非赖以生如粟也。制于粟而不制于茶,即有山之劳,而亦均于逐末。故漆林之税,二十而五,先王不以为苛。恶在一王之土,食地之力,可任狡民之舍稼穑以多所营,而不为之裁制邪?抑末以劝耕,奖朴而禁奸,煮海种山之不可听民自擅;而况钱之利,坐收逸获,以长豪黠而奔走贫民,为国奸蠹者乎! 金、银、铅、锡之矿,其利倍蓰于铸钱,而为争夺之衅端。乃或为之说曰:听民之自采以利民。弄兵戕杀而不为禁,人亦何乐乎有君? 九 铸钱轻重之准,以何为利?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而利莫有外焉矣。如以利,则榆荚线缳尚矣,殽杂铅锡者尚矣,然而行未久而日贱,速敝坏而不可以藏。故曰此利也,不可以利言也。 且夫五谷、丝苧、材木、鱼盐、蔬果之可为利,以利于人之生而贵之也。金玉珠宝之仅见而受美于天也,故先王取之以权万物之聚散。然亦曰以是为质,可以致厚生之利而通之,非果以为宝,而人弗得不宝也。 然既仅有仅见,而因天地自然之质也。铜者,天地之产繁有,而人习贱之者也;自人制之范以为钱,遂与金玉珠宝争贵,而制粟帛材蔬之生死;然且不精不重,则何弗速敝坏而为天下之所轻。其唯重以精乎!则天物不替而人功不偷,犹可以久其利于天下。 故长国家者,知天人轻重之故,而勿务一时诡得之获。一钱之费,以八九之物力人功成之,利亦未有既也。即使一钱之费如一钱焉,而无用之铜化为有用,通计初终,而多其货于人间,以饶益生民而利国,国之利亦溥矣。一钱之费用十之八九,则盗铸无利而止。 钱一出于上,而财听命于上之发敛,与万物互相通以出入,而有国者终享其利。 故曰不以利言,而利莫有外也。则“五铢”之轻,不如“开元”之重;殽杂铅锡,不如金背漆背之精;通计之而登耗盈虚之数见,非浅人所易知也。以苟且偷俗之情,与天地之德产争美利,未有能胜者也。 十 淮南王长反形已具,丞相、御史奏当弃市,正也。所谓“人臣无将,将则必诛”者也。文帝赦而徙之,与蔡叔、郭邻之罚等,臣子法伸而天子之恩纪不靳。 长愤恚不食而死,“怙终贼刑”,免于讨,足矣。袁盎请斩丞相、御史,憸人之心,不可穷诘,有如此者!或者其欲以恩私外市诸侯而背天子,挟庄助外交之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抑或憎妒大臣之轧已,而欲因事驱逐,以立威于廷,而攘人位,未可知也。 文帝避杀弟之名,置盎不谴而参用其说。盎之无惮以逞,面欺景帝,迫黾错而陷之死,终执两端,与吴、汉交市,而言之不衷也显矣。盎,故侠也;侠者之心,故不可致诘者也。有天下而听任侠人,其能不乱者鲜矣! 十一 呜呼!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轶文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 岂其如贾生之言曰:“使为治,劳志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欲立经陈纪,为万世法。”斯其为言,去李斯之言也无几。何也?以法术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则其法虽異于秦之法,而无本以立威于末,劳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 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术制焉,裁其车服而风俗即壹,修其文辞而廉耻即敦,削夺诸侯而政即咸统于上,则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纵欲偷乐之主也,其未免于田猎钟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易之耳。 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义之腴,建中和而兴王道,诸侯奚而不服,风俗奚而不移,廉耻奚而不崇?而先导谀以冀讎其说,文帝幸不为胡亥耳,文帝而胡亥,谊虽欲自异于李斯也不能。乃后世或犹称之曰“善诱其君以兴治”。下恶得有臣,上恶得有君哉! 十二 贾生之论教太子,本论也。虽然,尤有本焉。士庶之子,杯酒之耽,博弈之好,夺其欲而教之,且反脣曰“夫子未出于正”矣。况天子之子,淫/声曼色交于前,妇人宦寺罗于侧,欲有与导,淫有与宣;为君父者,忘志虑之劳,惮身体之苦,逐钟鼓驰驱之乐,徒设严师以闲之于步履拜揖之间,使其听也,一偶人之威仪耳。 成帝穆穆皇皇,而淫荒以滋乱。况其闻风志荡,徒怨君父之我夺,而思快于一且乎! 成王幼而武王崩,无所取仪型也,则周公咏豳风,陈王业之艰难;作无逸,举前王之乾惕;遥立一文、武以为之鹄。亦惟文、武之果可以为鹄,而后周公非徒设以冀其观感。如其以逸乐为德,以法术为治,以声音笑貌为道,以师保傅之谆谆为教,此俗儒之徒以苦人,而父子师友之间,相蒙以伪,曾不如文帝之身治黄、老术,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从也。故贾生之论,非立教之本论也。 汉文帝下 十三 等贤而上之,则有圣人;等贵而上之,则有天子。故师一善者,希圣之积也;敬公卿大夫者,尊王之积也。此陛尊、廉远、堂高之说也。郡县之天下,夷五等,而天子孤高于上,举群臣而等夷之,贾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无耻之歎焉。呜呼!秦政变法,而天下之士廉耻泯丧者五六矣。汉仅存之;唐、宋仅延之而讫不能延之;洪武兴,思以复之,而终不可复。诚如是其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忧君国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读乎! 身为士大夫,俄加诸膝,俄坠诸渊,习于诃斥,历于桎梏,褫衣以受隶校之淩践,既使之隐忍而幸于得生。则清议之讥,非在没世而非即唾其而,诅咒之作,在穷簷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 虽然,为士大夫亦有以致之矣。萧何出狱而仍相,周勃出狱而仍侯,不能禁上之不以囚隶加己,而何不可禁己之无侯以相也?北寺之狱,廷杖之辱,死诤之臣弗避焉,忠也。免于狱,不死于杖,沾沾然自以为荣,而他日复端笏垂绅于堂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邹尔瞻之复为九卿也,于亏体辱亲之罪奚避焉?人主曰:是尝兴囚隶同挞系而不以为耻者也,是恶足改容而礼乎!上弗奖之,下安受之;下既安之,上愈贱之。仁宗之宽厚,李祭酒之刚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斯则贾生所宜痛哭者也。 十四 子之于父母,可宠、可辱,而不可杀。身者,父母之身也。故宠辱听命而不惭。至于杀,则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为子也。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 刑赏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贵贱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顺乎天。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不知媿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故有盘水加剑,闻命自弛,而不可捽。抑臣之异于子,天之秩也。人性之顺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贾生之言以动文帝,而当时之大臣,抑有闻而媿焉者乎?微直当时,后世之诏狱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媿焉者乎? 使诏狱廷杖而有人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高忠宪曰:“辱大臣,是辱国也。”大哉言乎!故沈水而逮问之祸息。魏忠贤且革其凶威,况人主哉? 十五 汉初封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远,民之视听,犹习于封建之旧,而怨秦之孤,故势有所不得遽革也。秦政、李斯以破封建为万世罪,而贾谊以诸侯王之大为汉痛哭,亦何以异于孤秦。而论者若将黥刖秦而揖进贾生以坐论,数十年之间,是非之易如水火。甚矣夫论史者之惛惛也! 谊之言曰:“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为是殆三代之遗制也与?三代之众建而俭于百里,非先王故俭之也,故有之国不可夺,有涯之宇不可扩也。且齐、鲁之封,征之诗与春秋传,皆踰五百里,亦未尝狭其地而为之防也。割诸王之地而众建之,富贵驕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于非辟,以易为褫爵。 此阳予阴夺之术,于骨肉若仇雠之相逼,而相縻以术,谊之志亦奚以异于嬴政、李斯?而秦,阳也;谊,阴也;而谊憯矣!汉之剖地以王诸侯,承三代之余,不容骤易。然而终不能复者,七国乱于前,秦革于后,将灭之镫余一燄,其势终穷,可以无烦贾生之痛哭。 即为汉谋,亦唯是巩固王室,修文德以静待其自定,无事怵然以惊也。乍见封建之废而怵然惊,乍见诸侯之大而怵然惊,庸人之情,不参古今之理势,而唯目前之骇,未有不贼仁害义而启祸者。言何容易哉! 至其论淮南之封侯,而忧白公、子胥、鱄诸、荆轲之事,则周公之封蔡仲也,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将亦忧蔡仲剸刃以冲成王之胸乎?于是而谊之刻薄寡恩,不可揜矣。淮南之终叛也,皆以为谊言之中也。 谊昌言于廷曰:“安且为白公、子胥。”一而安能无以白公、子胥为志哉!然则淮南之叛,谊导之矣。淮南王长之废,国法也;其子受封,亲亲之仁也。淮南终得国,而长犹然文帝之弟,安犹然文帝之从子,白公、子胥也乎哉!不引而亲之,顾推为雠而虑之,以杀机往者以杀机报,为天子司天下之生杀,日取天下而虑其雠,蔑不雠矣。甚哉,谊之不闻道而只为术也! 十六 贾谊畏诸侯之祸,议益梁与淮阳二国之封,亙江、河之界,以制东方,何其言之自相背盭也!谊曰:“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今高拱以成六国之势。” 则其师秦之智以混一天下,不可揜矣。乃欲增益梁、淮阳而使横亙于江、河之间。今日之梁、淮阳,即他日之吴、楚也。吴、楚制而梁、淮阳益骄,而使横亙于江、河之间以塞汉东乡之户,孰能御之哉?己之昆弟,则亲之、信之;父之昆弟,则疑之、制之;逆于天理者,其报必速,吾之子孙,能弗以梁、淮阳为蠭虿而雠之乎? 夫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虽然,习久而变者,必以其渐。秦惟暴裂之一朝,而怨满天下。汉略师三代以建侯王,而其势必不能久延,无亦徐俟天之不可回、人之不思返,而后因之。 七国之变未形,遽起而翦之,则亦一秦也。封建之在汉初,镫炬之光欲灭,而姑一耀其燄。智者因天,仁者安土,俟之而已。谊操之已蹙,而所为谋者,抑不出封建之残局,特一异其迹以缓目前尔。繇此言之,则谊亦知事之必不可以百年,而姑以忧贻子孙也。封建之尽革,天地之大变也,非仁智不足以与于斯,而谊何为焉! 十七 黾错徙民实边之策伟矣!寓兵于农之法,后世不可行于腹里,而可行于塞徼。天气殊而生质异,地气殊而习尚異。故滇、黔、西粤之民,自足以捍蛮、苗,而无踰岭以窥内地之患。非果蛮、苗弱而北狄彊也,土著者制其吭,则深入而畏边民之捣其虚也。 虽然,有未易者焉。沿边之地,肥硗不齐,徙而授以瘠壤,不逃且死者寡。吏失其人,绥抚无术,必反而为北狄用。此二患者,轻于言徙,必逢其咎,而实边之议,遂为永戒。 错之言曰:“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始事之不可不密也。地诚硗矣,虽有山谿之险,且置之为瓯脱,而移塞于内,无忧也;我所不得居,亦彼所不能据也。若夫吏人之得失,在人而不在法。 然法善以待人,则人之失者鲜矣。后世之吏于边者,非羸贫无援之乙科,则有过迁补之茸吏;未有能入而为臺谏郎官者,未有擢而为监司郡守者。 以日暮涂穷衰飒之心,而仅延簪绂之气,能望其忧民体国而固吾圉哉?若择甲科之选,移守令课最之贤者以为之吏,宽其法制,俾尽其材,以拊循而激劝之,轻徭赋以安之,通商贾、教树畜以富之,广学宫之选以荣之,宠智能豪隽之士以励之;则其必不为北狄用以乘中国之衅者,可以保之百年,边日以彊,而坐待狄之自敝。故曰:错之言伟矣。 特其曰:“绝匈奴不与和亲,其冬来南,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此则未易言也。非经营于数十年之久,未能效也。羁縻以和亲,而徐修实边之策,或不待大治而自不敢南犯。其不悔祸而冒昧以逞与,大治之,无虑其不克矣。 十八 入粟而拜爵免罪,黾错之计,亦未失也。其未为失计也,非谓爵可轻而罪得以赀免也,谓其可以夺金钱之贵而授之粟也。轻齏折色,有三易焉:官易收,吏易守,民易输。三易以趋苟节之利便,而金夺其粟之贵,则宁使民劳于输,官劳于收,吏劳于守,而勿徇其便。此参数十世而能纯成其利,非俗吏之所知也。 虽然,入粟六百石而拜爵上造,一家之主伯亚旅,力耕而得六百石之赢余者几何?无亦彊豪挟利以多古,役人以佃而收其半也;无亦富商大贾以金钱笼致而得者也。如是,则重农而农益轻,贵粟而金益贵。 处三代以下,欲抑彊豪富贾也难,而限田又不可猝行,则莫若分别自种与佃耕,而差等以为赋役之制。人所自占为自耕者,有力不得过三百亩,审其子姓丁夫之数,以为自耕之实,过是者皆佃耕之科。轻自耕之赋,而佃耕者倍之,以互相损益,而协于什一之数。 水旱则尽蠲自耕之税,而佃耕者非极荒不得辄减。若其果能躬亲勤力,分任丁壮,多垦厚收,饶有赢余,乃听输粟入边,拜爵免罪。而富商大贾居金钱以敛粟,及疆豪滥占、佃耕厚敛多畜者不得与。如此,则夺金之贵而还之粟,可十年而得也。充错之说,补错之未逮,任牧民于良吏,严拜爵免罪之制于画一,乃不窒碍而行远。 不然,输粟之令且变而为轻齏折色,天下益汲汲于金钱,徒以乱刑赏之大经,为败亡之政而已矣。 十九 肉刑之不可复,易知也。如必曰古先圣王之大法,以止天下之恶,未可泯也;则亦君果至仁,吏果至恕,井田复,封建定,学校兴,礼三王而乐六代,然后复肉刑之辟未晏也。不然,徒取愚贱之小民,折割残毁,以唯吾制是行,而曰古先圣王之大法也;则自欺以诬天下,憯孰甚焉。 抑使教养道尽,礼乐复兴,一如帝王之世,而肉刑犹未可复也。何也?民之仁也,期以百年必世,而犹必三代遗风未斩之日也。风未移,俗未易,犯者繁有,而毁支折体之人积焉,天之所不祐也。且也,古未有笞杖,而肉刑不见重;今既行笞杖,而肉刑骇矣。故以曹操之忍,而不敢尝试,况不为操者乎!张苍之律曰:“大辟论减等,已论而复有笞罪,皆弃市。”严矣。虽然,固书所谓“怙终贼刑”者也。故详刑者,师文帝之诏、张苍之令,可也。 二十 汉有杀人自告而得减免之律,其将导人以无欺也与!所恶于欺者,终不觉而雠其慝也。夫既已杀人矣,则所杀者之父兄子弟能讼之,所司能补获之,其恶必露,势不可得而终匿也,而恶用自告为?小人为恶而揜蔽于君子之前,与昌言于大廷而无怍赧也,孰为犹有耻乎? 自度律许减免而觊觎漏网者,从而减之,则明张其杀人之胆,而恶乃滔天。匿而不告者鼠也;告而无讳者虎也。教鼠为虎,欲使天下无欺,而成其无忌惮之心,将何以惩?故许自告者,所以开过误自新之路,而非可以待凶人。凶人而自匿,民彝其犹有未斁,不较瘥乎? 二十一 什一之赋,三代之制也。孟子曰:“重之则小桀,轻之则小貉。”言三代之制也。天子之畿千里;诸侯之大者,或曰百里,或曰五百里,其小者不能五十里。 有疆场之守,有甲兵之役,有币帛饔飧牢饩之礼,有宗庙社稷牲币之典,有百官有司府史胥徒禄食之众,其制不可胜举。聘义所云:“古之用财者不能均。”如此是已。 故二十取一而不足。然而有上地、中地、下地之差,有一易、再易、莱田之等,则名什一,而折衷其率,亦二十而取一也。 自秦而降,罢侯置守矣。汉初封建,其提封之广,盖有倍蓰于古王畿者,而其官属典礼又极简略,率天下以守边,而中邦无会盟侵伐之事。若郡有守,县有令,非其伯叔甥舅之交,而馈问各以其私。 社稷粗立,而祀典不繁。一郡之地,广于公侯之国,而掾史邮徼,曾不足以当一乡一遂之长。合天下以赡九卿群司之内臣,而不逮周礼六官之半。 是古取之一圻而用丰,今取之九州而用俭,其视三代之经费,百不得一也。什一而征,将以厚藏而导人主之宣欲乎?不然,亦奚用此厚敛为也! 文帝十三年,除田租税;景帝元年,复收半租,三十而税一;施及光武之世,兵革既解,复损十一之税,如景帝之制;诚有余而可以裕民也。封建不可复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势在必革也。 二十二 汉文短丧,而孝道衰于天下,乃其繇来有渐也;先王权衡恩义之精意,相沿以晦,而若强天下以难从也。礼曰:“事亲致丧三年,事君方丧三年。”方也者,言乎其非致也。嗣君之丧,致丧也。外而诸侯,内而公卿大夫,方丧也。苟其为方丧,则郊可摄,社稷五祀可祭,会盟征伐可从事,于臣也奚病? 弟子之丧师也,群居则绖,出则否;以意通之,然则臣为君丧,有事焉而摄吉以行,可矣。昏礼之辞曰:“三族之不虞。”君不与焉,则冠昏且得行矣。天地社稷,越绋而行事,则祭固不废矣。文帝之诏曰:“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盖秦有天下,尊君已侈,禁天下以严,制天下之饮食,绝其祭祀,失先王之精义,而溢分以为物情之难堪,非三代之旧也。 抑文帝之诏,统吏民而壹之,则无差等也。 礼有之:“诸侯为天子斩衰。”惟诸侯也。“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斩衰,布带绳屦。”传曰:“近臣,君服斯服矣。”是从服也,非近臣则杀矣。“庶人为国君齐衰三月。”国君云者,对在国之民而言,于天子则畿内之民也,不施及天下明矣。统天下之臣民,禁其嫁娶、祠社、饮酒、食肉,皆秦之苛法也。秦统而重之,文帝统而轻之,皆味分殊之等,而礼遂以亡。 唯夫嗣君者,虽天子,固子也。达于庶人,性之无可斁,一也。同姓之诸侯王,爵则古诸侯也,自汉以下,无民事焉,无兵事焉,尤其可伸者也。宰辅以下,至于外吏之卑者,一也,皆臣也。吉凶杂用,推布带绳屦之礼而通焉。特非涖祀,则降采而素焉可矣。郡县之天下,无内外之殊,通庶人三月之制,施及天下可矣。 唯是“谅闇”之礼,举兵戎刑赏之大政,皆总己以听于冢宰,抑有难行于今者。非但冢宰之难其人而僭乱为忧也。古之天子所治者千里之畿尔,四夷之守,藩卫任之。彊臣内擅,诸侯得而问罪焉。外内相制。 而诸侯之生死予夺,非朝廷所得意为恩威,则冢宰亦不得以意乱之。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之治,总万方之赋,兼四裔之守。监司守令,刑赏听命,而莫有恒经。是非交错,恩威互致,冢宰孰敢以一身任之? 非但无伊、周之德也,与百僚同拔于贡举资格之中,望自不足以相涖也。故欲行商、周之制,伸孝子之情,定天下之志,体先王之精意而无有弊,非穷理尽性以适时措之宜者,未易言也。沿三代之遗文于残阙之后,矫嬴政之过,而不内反诸心、外揆之时,达于事之无不可遂。则文帝之短丧,遂以施行于万世,而有志者莫挽,不亦悲乎! 夫文帝犹有古之遗意也。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未葬以前,固皆斩衰也。礼:“天子七月而葬。”虞祔卒哭,将已期矣,期而小祥,古有受服焉。大功小功者,受服之变也;纤,禫服也;虽短之,犹未失古之意,而促已甚。文帝以己亥崩,乙巳葬,合而计之,四十三日耳。景帝速葬而速除,不怀甚矣。以日易月,非文帝之制也,愈趋而愈下也。 二十三 文帝崩年四十有六,阅三年而吴王濞反。濞之令曰:“寡人年六十有二。”则其长于文帝也,十有三年。当文帝崩,濞年五十有九,亦几老矣。诈病不观,反形已著贾谊、黾错日画策而忧之。文帝岂不知濞之不可销弭哉?赐以几杖而启衅无端,更十年而濞即不死,亦以衰矣。 赵、楚、四齐,庸劣无大志,濞不先举,弗能自动。故文帝筹之已熟,而持之已定。文帝幸不即崩,坐待七国之瓦解,而折箠以收之。是谊与错之忧,文帝已忧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谊与错所能测也。 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而人者天之所必应也。物长而穷则必消,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递消递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长以为动静,而恒苦于躁者之不测其中之所持。若文帝者,可与知时矣。 可与知时,殆乎知天矣。知天者,知天之几也。夫天有贞一之理焉,有相乘之几焉。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几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君子之德也;以几远害者,黄、老之道也;降此无道矣。庸人不测,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动,激之以动。激之以动,而自诧为先觉。动不可止,毒遂中于天下,而流血成渠。国幸存,而害亦憯矣。呜呼!谋人家国者,可不慎哉!自非桀、纣,必有怀来,有一罅之知者,慎密以俟之,毋轻于言,而天下之祸可以息。 汉景帝 一 甚哉名义之重也,生乎人之心,而为鍼铓剑刃以刺人于隐者也。故名以生实,而义不在外。苟违乎此,疑在肘腋而先战乎心。夫欲有所为,而无可信之人,必危;有可信之人,而固不敢信,必败。 吴太子之谏王濞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借人,人亦且反王。”以此疑田禄伯,不遣循江、淮入武关,而坐困于下邑。其不信禄伯而因以败也,则太子任其失。藉令假禄伯以兵,而禄伯且反也,亦未可知。 是两穷之术,而姑保其可疑。太子固曰“王以反为名,兵难以借人”。名不正,义不直,浮鼓其忿欲以逞,其中之铓刃,常不去于肺肝。是以无名无义而欲有为于天下,即以之攻无道而不克,况以之犯顺哉? 故自疑者必疑人,信人者必自信也。自不可信,人不可保,疑之而隳功,信之而祸亦起。苻坚以不疑而亡于慕容垂,安庆绪以不疑而亡于史思明。吴太子之言,固天理显露之一几,以震小人而褫之,恶能强哉!恶能强哉! 二 文帝且崩,戒景帝曰:“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则文帝未尝须臾忘制吴也。故几杖之赐,欲以销其雄心而待其自敝,非玩也。中有所恃,则可静以待动,而不为祸先,无已,则固有以胜之矣。柔而不陷于弱,本立焉耳。黾错者,焉知此!迫而无以应,则请上自将而身居守,有亚夫之可恃而不知任也,身之不保,宜矣哉!故柔而玩、竞而不知自强之术,两者异出而同归于败。 三 周亚夫请以梁委吴,绝其食道,景帝许之。梁求救而亚夫不听,上诏亚夫救梁,而亚夫不奉诏。于是而亚夫之情可见,景帝之情亦可见矣。 委梁于吴以敝吴,而即以敝梁。梁之存亡,于汉无大损益;而今日之梁为他日之吴、楚,则敝梁于吴而恃以永安。亚夫以是获景帝之心,不奉诏而不疑。景帝之使救也,亦聊以谢梁而缓太后之责也,故可弗奉诏而不疑也。 呜呼!景帝之心忍矣,而要所以致之者,太后之私成之也。帝初立,年三十有二,太子荣已长,而太后欲传位于梁王。景帝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探太后之旨而姑为之言也。窦婴正辞而太后怒,则景帝之惎梁久矣。亚夫委之敝而弗救,与帝有密约矣。不然,兄弟垂危,诏人往援,不应而不罪,景帝能审固持重如此其定哉?后愈私之,帝愈惎之,梁其不为叔段、公子偃者,幸也。 故兄弟之际,非父母所得而与。亲者自亲,爱者自爱,信者自信,猜者自猜。全中人于不相激,而使贤者得自伸其恩义,则以养子孙于和平坦易之中,而无隐情以相倾。太后妇人,不足以知此,为君子者,尚其鉴诸! 四 国无人而不可与立,彝伦斁也。韩安国泣请于梁王,而羊胜、公孙诡伏诛;田叔悉烧狱辞,而梁王之罪解。 以诚信行于家国骨肉之间,彝伦危而得安;汉之人才,所以卓越乎后世也。邹阳见王信而雠其说,策士之小慧耳。假天性合离之权于闺房,阳之智与胜、诡等;自诧其巧,而不知适成乎乱。安国也,叔也,守贞以全仁孝之大者也,非佞人之得有功也。 五 法严而任宽仁之吏,则min重犯法,而多所矜全。法宽而任鸷击之吏,则min轻犯法,而无辜者卒罹血不可活。景帝诏有司谳不能决,移谳廷尉,谳而后谳不当,谳者不为失,立法宽矣。 乃郅都、宁成相继为中尉,则假法于残忍之小人,姑宽为之法,以使愚民轻于蹈阱,而幸其能出而终不免也。 且也谳不当而不为罪,无论失入之憯也,即数失出而弗谴,亦以导赇吏之鬻狱,而淫威之逞,冤民且无如之何也。于是而高帝宽大之意斩,武帝严酷之风起矣。 严之于法而无可移,则min知怀刑;宽之以其人而不相尚以杀,则min无滥死。故先王乐进长者以司刑狱,而使守画一之法,雷电章于上,雨露润于下,斯以合天理而容保天下与! 六 算资十而得官,景帝减而为四,争之于铢两之间,亦恶足以善风俗乎!应劭曰:“古者疾吏之贪,衣食足,知荣辱,赀盈十万,乃得为吏。”劭所云古者何古也,殆秦人之法也。举富人子而官之,以谓其家足而可无贪,畏刑罚而自保,然则畏人之酗饮,而延醉者以当筵乎?富而可为吏,吏而益富,富而可贻其吏于子孙。 毁廉耻,奔货贿,薄亲戚,猎贫弱,幸而有赀,遂居人上,民之不相率以攘夺者无几也。自非嬴氏为君、商鞅为政,未有念及此以为得计者也。 呜呼!亦有自来矣。世之乱也,一策行而取卿相,一战胜而有封邑。故草野贫寒之子,忘躯命,游于刀锯鼎镬之下,以弋获官邑。 于是而如馁者之得食焉,快贪饕而忘哽噎。于是天下苦之,人主厌之,而矫之以任富人之子,以是为愈于彼也。虽然,岂必无以养天下之廉耻而需此哉?矫枉者之枉甚于所矫,而天下之枉不可复伸。为君子者,清品类,慎交游,远挟策趋风之贱士,以使人主知所重轻焉。何至贻朝廷以菲薄贤智、轻侧陋之心,问居赢而揖进之哉? 七 班固叙汉初之富庶详矣。盖承六国之后,天下合而为一,兵革息,官吏省,馈享略,置邮简,合天下而仅奉一人,以王而府天下,粟帛货贿流通,关徼弛而不滞,上下之有余宜矣。呜呼!后之天下犹汉也,而何为忧贫孔棘,而上下交征之无已也! 班固推本所由,富庶原于节俭。而曰:“高帝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虽弛其禁,然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山川园池市井租税,自天子至于封君,皆取其入为私奉养,不领于经费。”知言也夫! 尤要者,则自困辱商贾始。商贾之骄侈以罔民而夺之也,自七国始也。七国者,各君其国,各有其土,有余不足,各产其乡,迁其地而弗能为良。 战争频,而戈甲旌旄之用繁;赂遗丰,而珠玑象贝之用亟;养游士,务声华,而游宴珍错之味侈。益之以骄奢之主、后宫之饰、狗马雁鹿袨服殊玩之日新,而非其国之所有。于是而贾人者越国度险,罗致以给其所需。 人主大臣且屈意下之,以遂其所欲得,而贾人遂以无忌惮于天下。故穷耳目之玩、遂且暮之求者,莫若奖借贾人之利;而贫寒之士,亦资之以霑濡。 贾人日以尊荣,而其罔利以削人之衣食,阳与而阴取者,天下之利,天子之权,倒柄授之,而天下奚恃以不贫?且其富也不劳,则其用也不恤,相竞以奢,而殄天物以归糜烂。 弗困弗辱,而愚民荣之,师师相效,乃至家无斗筲,而衣丝食粲,极于道殣而不悔,故生民者农,而戕民者贾。无道之世,沦胥而不救,上下交棘而兵戎起焉。非此之惩,国固未足以立也。高帝之令,班固之言,洵乎其知本计也。 人主移于贾而国本凋,士大夫移于贾而廉耻丧。许衡自以为儒者也,而谓“士大夫欲无贪也,无如贾也”。杨维桢、顾瑛遂以豪逞而败三吴之俗。濠、泗之迁,受兴王之罚,而后天下宁。移风易俗,古今一也。 汉武帝上 一 董仲舒请使列侯郡守岁贡士二人,贤者赏,所贡不肖者有罚,以是为三代乡举里选之遗法也,若无遗议焉。 夫为政之患,闻古人之效而悦之,不察其精意,不揆其时会,欲姑试之,而不合,则又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乱弊滋,而古道遂终绝于天下。 郡县之与封建殊,犹裘与葛之不相沿矣。古之乡三年而宾兴,贡士唯乡大夫之所择,封建之时会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长,非诸侯入相,则周、召、毕、荣、毛、刘、尹、单也。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则虽宾兴,而侧陋显庸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国抑愈狭矣。 地迩势亲,乡党之得失是非,且夕而与朝右相闻。以易知易见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宂职,臧否显而功罪微。宾兴者,聊以示王者之无弃材耳,非举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责之宾兴之士也。 郡县之天下,统中夏于一王。郡国之远者,去京师数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载而迁。地远,则贿赂行而无所惮。数迁,则虽贤者亦仅采流俗之论,识晋谒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进于其前。 且国无世卿,廷无定位,士苟闻名于天下,日陟日迁,而股肱心膂之任属焉。希一荐以徼非望之福,矫伪之士,何惮不百欺百雠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诚伪淆杂甚矣。于是而悬赏罚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知人则哲,尧所难也。故鲧殛,而佥曰试可者勿罪。生不与同乡,学不与同师,文行之华实,孝友之真伪,不与从事相觉察,偶然一日之知,举刑赏以随其后,赏之滥而罚者冤,以帝尧之难责之中材,庸讵可哉? 其弊也,必乐得脂韦括囊之士,容身畏尾,持禄以幸无尤。又其甚者,举主且为交托营护,而擿发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则庸驽竞乘,而大奸营窟,所必至矣。 闻乡之有月且矣,未闻天下之有公论也。一乡之称,且有乡原;四海之誉,先集伪士;故封建选举之法,不可行于郡县。易曰:“变通者时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彊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 且其后汉固行之矣,而背公死党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故任大臣以荐贤,因以开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荐,而以赏罚随其后,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学校也,乡举里选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则踬矣。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损益,可知已。而仲舒曰:“王之盛易为,尧、舜之名可及。”谈何容易哉! 二 乡举之法,与太学相为经纬,乡所宾兴,皆乡校之所教也。学校之教,行之数十年,而乡举行焉。所举不当者罚之,罚其不教也,非罚其不知人也。 仲舒之策,首重太学,庶知本矣。不推太学以建庠序于郡国,而责贡士于不教之余,是以失也。 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矣。何也?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合三代之粹而阐其藏者也。 故王安石以经义取士,踵仲舒而见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经学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经。元祐改安石之法,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温体仁行保荐以乱之,重武科以亢之,杨嗣昌设社塾以淆之,于是乎士气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祸遂极。 皆仲舒之罪人也,况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无实也,司教者之过也。虽然,以视放言绮语、市心恶习、睨径窦以徼诡遇者,不犹愈乎!习其读,粗知其义,虽甚小人,且以是为夜气之雨露,教亦深矣。 三 淮南王安之谏伐南越,不问而知其情也。读其所上书,讦天子之过以摇人心,背汉而德己,岂有忧国恤民仁义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为中国也,天地固然之形势,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见于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绕,山之所蟠,合为一区,民气即能以相感。 中国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穷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皆海之所环也。形势合,则风气相为嘘吸;风气相为嘘吸,则人之生质相为俦类;生质相为俦类,则性情相属而感以必通。 南越固海内之坏也。五岭者,培塿高下之恒也,未能踰夫大行、殽函、剑阁、龟阨之险也。若夫东瓯之接吴、会,闽、越之连余干,尤股掌之相属也。其民雞犬相闻,田畴相入,市买相易,昏姻相通,而画之以为化外,则生类之性睽,而天地之气阂矣。 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帝王之至仁大义存乎变,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内外。”不亦乎!顾其所著书,侈言穷荒八殥九州之大,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围聚之中,“将叛之人其辞惭”,当亦内媿于心矣。 夫穷内而务外,有国之大戒,谓夫东越大海、西绝流沙也。书曰:“宅南交。”则交阯且为尧封,而越居其内。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亲者也,非荒远之谓也。新造之土,赋不可均,如安所云:“贡酎不输大内,一卒不给上事。”诚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学之费,仰资于县官,以利计之,不无小损。然使盗我边鄙,害我穑事,置兵屯戍,甚则兴师御之,通计百年之利,小恡而大伤,明王之所贱,而抑岂仁人之所忍乎? 君子之于禽兽也,以犬马之近人,则勒之、靮之、驯之、抚之而登其用。顾使山围海遶、天合地属之人民,先王声教所及者,悍然于彝伦之外,弗能格焉,代天子民者,其容恝弃之哉! 武帝平瓯、闽,开南越,于今为文教之郡邑。而宋置河朔、燕、云之民,画塘水三关以绝之,使渐染夷风,于是天地文明之气日移而南,天且歆汉之功而厌宋之偷矣。安挟私以讦武帝,言虽辩,明者所弗听也。 四 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责武帝之崇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异端贼道之说也。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閤而任丞史,曹参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气。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乐文章,苟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 乃匹夫欲窒其欲,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患仁义之不行,而无礼以养躬,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于仁义之腴,以庄敬束其筋骸,益以彊固;以忻豫涤其志气,益以清和。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闇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而不可制与! 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穅尧、舜,谕休息于守雌之不扰,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尧、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 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黯之谓与!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仟,黯实有以启之也。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不能夺”,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 主少国疑,唯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冲人安焉。充黄、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五 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乐从广而苦程不识。”司马温公则曰:“傚不识,虽无功犹不败;做李广,鲜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论也。以武定天下者,有将兵,有将将。为将者,有攻有守,有将众,有将寡。不识之正行伍,击刁斗,治军簿,守兵之将也。 广之简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将也。束伍严整,斥堠详密,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故广与不识,各得其一长,而存乎将将者尔。将兵者不一术,将将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论也。人主,将将者也。大将者,将兵而兼将将者也。 三代而下,农不可为兵,则所将之兵,类非孝子顺孙,抑非简以驭之,使之乐从,固无以制其死命。则治军虽严,而必简易以为之本。非春秋、列国驰骤不出于畛轨,追奔不踰于疆域,赋农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来,可以准绳相纠,而但无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 故严于守而简于攻,闲其纵而去其苦,有微权焉,此岂可奉一法以为衡而固执之哉? 班超以简,而制三十六国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诸葛孔明以严,而司马懿不敢攻,姜维师之而终以败。古今异术,攻守异势,邻国与夷狄盗贼异敌。 太史公之右广而左不识,为汉之出塞击匈奴也。温公之论,其犹坐堂皇、持文墨以遥制閫外之见与! 六 王恢言:“全代之时,北有疆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匈奴不敢轻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汉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非也。汉穷海内之力,与匈奴争,而胜败相贸。 夷狄贪鸷而不耻败,何易言恐也!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轻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赵,东有燕,不能震动使之瓦解。燕、赵起而为敌方新,势且孤立而不能安枕于代,而觊觎之情以沮。 天下既一于汉,则一方受兵而天下摇。率天下之力以与竞,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一不胜而知中国兵力止此也,恶得如全代之时,曾莫测七国之浅深哉? 西汉都关中,而匈奴迫甘泉;东汉都雒阳,而上谷、云中被其患;唐复都长安,而突厥、回纥、吐蕃乘西墉以入;宋都汴,契丹攻澶、魏,卒使女直举河北以入汴,元昊虽屡胜而请和。天子之所在,郑重以守之,彼即睨是为中国全力之所注,因殚其全力以一逞,幸覆败之,则天下若栋折而榱自崩。且京师者,金帛子女之所辏也,其朵颐而甘心者,非且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余者,唯无可欲而不系中国之安危,故不争也。 南蛮之悍,虽不及控弦介马之猛,然其凶顽奰发而不畏死,亦何惮而不为。乃间尝窃发,终不出于其域。 非其欲有所厌也,得滇、黔、邕、桂而于中国无损,天子遥制于数千里之外,养不测之威,则据非所安,而梦魂早为之震叠。中国之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劳,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粤可以制南,燕、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远南方也。中国之全力在于南,天子孤守于北,何为者乎? 代以一国制匈奴则有余,秦以天下则不足,汉、唐任之边臣而苟全,天子都燕,一失而不复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养而重,事以静而豫,如是者之谓大略。 七 主父偃、徐乐、严安,皆天下之憸人也。而其初上书以徼武帝之知,皆切利害而不悖于道。然则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乐为不道之言者也,则夫人亦未有乐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与民相迩,与天下之公论相习。习而欲当于人心,则其言善矣。 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为之动。迨其已得当于人主,而人主之所好而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于当世者,又不在是;遂与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怀禄结主之风尚相习。 习而欲合乎时之所趋,则其行邪而言亦随之。故不患天下之无善言也,患夫天下之为善言者行之不顾也。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动也,患夫下之动上也,以谔谔于俄顷;而下之动于上也,目荧耳易,心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使天下而有道,徐乐、严安、主父偃亦奚不可与后先而疏附哉! 故文之有四友,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穷居而以天下为心,不求当于天下之论;遇主而以所言为守,不数变以求遂其私;此龙德也,非可轻责之天下者也。 八 徐乐士崩瓦解之说,非古今成败之通轨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势以异。瓦解者,无与施其补葺,而坐视其尽。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 秦非土崩也,一夫呼而天下蠭起,不数年而社稷夷、宗枝斩,亡不以渐,盖瓦解也。栋本不固,榱本不安,东西南北分裂以坠,俄顷分溃而更无余瓦,天下视其亡而无有为之救者;盖当其瓦合之时,已无有相浃而相维之势矣。隋、元亦犹是也。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汉之屡危,而后受篡于魏;唐之京师三陷,天子四出,而后见夺于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闽、四广,而后终沈于海。此则土崩也。或支庶犹起于遐方,或孤臣犹守其邱垄,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宁宇,社移而下有逃禄之遗忠;盖所以立固结之基者虽极深厚,而齧蚀亦历日月而深,无可如何也。 土崩者,必数百年而继以瓦解,瓦解已尽而天下始宁。际瓦解之时,天之害气,人之死亡,彝伦之戕贼,于是而极。其圮坏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敍伦拨乱自责也。 九 主父偃之初上书曰:“蒙恬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暴兵露师,死者不可胜计,蜚刍輓粟,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立论严矣。迨其为郎中,被亲幸,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广中国,减胡之本。”遂力请于武帝,排众议,缮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漕运山东,民劳国虚。 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数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兴废,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岂难知哉?听之勿骤,参酌之勿忘,而已曙矣。武帝两听而不疑,其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宜矣哉! 十 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雠,时为之也。 當谊之时,侯王彊,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熸,偃单车临齐而齐王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遑,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偃之说乃以乘时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余波也。武帝之众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声也。一主父偃安能为哉!天假之,人习之,浸衰浸微以尽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何遽非先王之遗意乎?司马氏惩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乱,岂其智不如偃哉?不明于时故也。 十一 公孙弘请诛郭解,而游侠之害不滋于天下,伟矣哉!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 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虽然,逆弥甚者失弥速,微公孙弘,其能久哉? 若夫荀悦三游之说,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诬民启乱,师申、商之小智,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曹操师之以杀孔融、夺汉室;朱温师之以歼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乱国是而祸延宗社。韩侂胄之禁伪学,张居正、沈一贯之毁书院,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横行者也。 虽然,郭解族而游侠不复然于后世。若夫学问志节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教之,人之不沦胥于禽兽者赖此也。前祸虽烈,后起复盛,天视之在人心,岂悦辈小人所能终揜之乎!游行之讥,只见其不知量而已矣。 十二 汲黯责公孙弘布被为诈,弘之诈岂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细矣。黯非翘细过以讦人者。黯之学术,专于黄、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 以曾、史为桎梏,以名教为蹄衡羁络,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故黯之言曰:“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禄甚多,布被为诈。尧、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阶,黯固以为诈而不足效也。弘起诸生,四十而贫贱,安于布被,则布被已耳,弘之诈岂在此乎?黯沈酣于黄、老,欲任情以远名,而见以为诈焉耳。 十三 淮南王安著书二十篇,称引天人之际,亦云博矣。而所谋兴兵者,率儿戏之策;所与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赐及太子迁尔。叛谋不成,兵不得举,自刭于宫庭,其愚可哂,其狂不可瘳矣。 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险何易据,知无能与卫青敌,而欲徼幸于刺客,安即反,其能当青乎?即刺青,其能当霍去病乎?公孙弘虽不任为柱石臣,而岂易说者? 起贫贱为汉三公,何求于淮南,而敢以九族试雄主大将之欧刀邪?内所恃者,徒巧亡实之严助;外所挟者,轻僄亡赖之左吴、赵贤、朱骄;首鼠两端之伍被,怀异志于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于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为,而安以文词得后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而非然也。取安之书而读之,原本老氏之言,而杂之以辩士之游辞。老氏者,挟术以制阴阳之命,而不知其无如阴阳何也。所挟者术,则可以窥见气机盈虚之衅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动静之大经,而无如阴阳何矣;则其自以为窥造化而盗其藏、而天下无不可为者,一如婴儿之以廷击贲、育,且自雄也。 率其道,使人诞而丧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学,其自杀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与凶为徒也。读刘安之书,可以鉴矣。 十四 张汤治狱为酷吏魁,而其决于诛伍被也,则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覆倾危之奸人,持两端以贸祸者也。不诛之,又且诡遇于汉廷,主父偃、江充之奸,被任之有余矣。被之始谏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称引汉德,为他日兔脱计耳。 已而为安尽反谋矣,俄而又以谋反踪迹告矣。“宫中荆棘”之谏,“侯无异心、民无怨气”之语,盖亦事后自陈、规救其死之游辞,而谁与听之哉!与人谋逆而又首告,纵舍勿诛,则谗贼相踵,乱不可得而弭矣。故汤之持法非过,而被之诛死允宜也。 呜呼!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于逆乱之廷,可去也,则亟去之耳。不然,佯狂痼疾以避之;又不然,直词以折之;弗能折,则远引自外而不与闻。身可全则可无死;如其死也,亦义命之无可避者,安之而已;过此则无术矣。谋生愈亟,则逢祸愈烈;两端不宁,则一途靡据。故曰“有道则知,无道则愚”。诚于愚者,有全生,无用术以求生;有义死,无与乱以偕死者也。 十五 遐荒之地,有可收为冠带之伦,则以广天地之德而立人极也;非道之所可废,且抑以纾边民之寇攘而使之安。虽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强也。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弘。 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禹之治九州,东则岛夷,西则因桓,南暨于交,北尽碣石,而尧、舜垂衣裳之德,讫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动而劳之,以是声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 汉武抚已平之天下,民思休息。而北讨匈奴,南诛瓯、越,复有事西夷,驰情宛、夏、身毒、月氏之绝域。天下静而武帝动,则一时之害及于民而怨读起。 虽然,抑岂非天牖之乎?玉门以西水西流,而不可合于中国,天地之势,即天地之情也。 张骞恃其才力强通之,固为乱天地之纪。而河西固雝、凉之余矣。若夫駹也、冉也、邛僰也、越巂也、滇也,则与我边鄙之民犬牙相入,声息相通,物产相资,而非有駤戾冥顽不可向迩者也。 武帝之始,闻善马而远求耳,骞以此而逢其欲,亦未念及牂柯之可辟在内地也。然因是而贵筑、昆明垂及于今而为冠带之国,此岂武帝、张骞之意计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君臣父子之伦,诗书礼乐之化,圣人岂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时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圣人之所勤,人弗守之,则罪在人而不在天。 江、浙、闽、楚文教日兴,迄於南海之滨、滇云之坏,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汉肇之也。石敬瑭割土于契丹,宋人弃地于女直,冀州尧、舜之余民,化为禽俗,即奉冠带归一统,而党邪丑正,与宫奄比以乱天下,非天也,人丧之也。将孰俟焉以廓风沙霾噎之宇,使清明若南国哉! 十六 武帝游宴后宫阅马,嫔御满侧,金日磾于数十人之中独不敢窃视,武帝以此知日磾,重用之而受托孤之命,非细行也。盖日磾非习于君子之教,而规行矩步以闲非礼者也。不期而谨于瞻视焉,不期而敦其敬畏焉,不期而非所视者勿视焉,勿曰细行也。 神不守于中,则耳目移于外而心不知。让千乘之国,而变色于箪豆;却千金之璧,而失声于破甑;才足以解纷,勇足以却敌,而介然之顷,莫能自制其耳目;岂细故哉!君子黈纩以养目,琇莹以养耳,和鸞佩玉以养肢体,兢兢乎难之,而恐不胜于俄顷。 贞生死、任大任,而无忧惑,此而已矣。武帝之知人卓矣哉!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为腹心,关羽、张飞所莫测也。武帝举日磾于降胡,左右贵戚所莫测也。知人之哲,非人所易测久矣。诸葛公之感昭烈,岂仅以三分鼎足之数语哉!神气之间,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 乃既有言矣,则昭烈之知益审,而关、张之疑益迷。日磾之受知,非有言也,故武帝之知深矣。卫、霍之见知,犹众人之常也。心持于黍米,而可以动天地,自非耳食道听之庸流,岂待言而后相知。 汉武帝下 十七 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廥以振之,宠富民之假贷者以救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仰给县官,给予产业,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实。 此策,黾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十八 以名誉动人而取文士,且也跻潘岳于陆机,拟延年于谢客,非大利大害之司也,而轩轾失衡,公论犹绌焉,况以名誉动人而取将帅乎!将者,民之死生、国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为之扼腕。浸授以国家存亡安危之任,而万人之扬诩,不能救一朝之丧败。故以李广之不得专征与单于相当为憾者,流俗之簧鼓,士大夫之臭味,安危不系其心,而漫有云者也。 广出塞而未有功,则曰“数奇”,无可如何而姑为之辞尔。其死,而知与不知皆为垂涕,广之好名市惠以动人,于此见矣。三军之事,进退之机,操之一心,事成而谋不泄,悠悠者恶足以知之?广之得此誉也,家无余财也,与士大夫相与而善为慷慨之谈也。 呜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讥仅此耳。可与试于一生一死之际,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乎?卫青之令出东道避单于之锋,非青之私也,阴受武帝之戒而虑其败也。方其出塞,武帝欲无用,而固请以行,士大夫之口啧啧焉,武帝亦聊以谢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广深矣。不然,有良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燕疑乐毅而偾,而武帝何以收绝幕之功? 忌偏裨而掣之,陈余以违李左车而丧赵,武侯以沮魏延而无功,而卫青何以奏寘颜之捷,则置广于不用之地,姑以掣匈奴,将将之善术,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测,固矣。东出而迷道,广之为将,概可知矣。 广死之日,宁使天下为广流涕,而弗使天下为汉之社稷、百万之生灵痛哭焉,不已愈乎!广之为将,弟子壮往之气也。“舆尸”之凶,武帝戒之久矣。 岳飞之能取中原与否,非所敢知也;其获誉于士大夫之口,感动于流俗之心,正恐其不能胜任之在此也。受命秉钺,以躯命与劲敌争死生,枢机之制,岂谈笑慰藉、苞苴牍竿之小智,以得悠悠之欢慕者所可任哉! 十九 忠佞不并立。立人之廷者,谗不必忧,讥不可避,而必为国除蟊贼以安社稷,斯国之卫也。虽然,食其禄不避其难,居其职不委其责,去而隐,屏而在外,则亦终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 所恶于佞者,恶其病国而己不可浼也,非与为仇讎而必欲得位以与胜也。汲黯之恶张汤,允矣。君任之以諷,则攻击之无余,以报君之知。既无言责,而出守外郡,则抑效忠于淮阳而臣道以尽。复固请为中郎,補过拾遗,以冀与汤争荣辱,何为者邪? 引国家之公是公非为一己之私恨,干求持权,以几必胜,气矜焉耳,以言乎自靖则未也。或曰:屈原放而不忘萧艾之怨,非乎?曰:屈原,楚之宗臣也,张仪、靳尚之用,楚国危亡之界也,而黯岂其伦哉?婞婞然属李息以攻排,而必快其志,气矜焉耳,非君子之道也。 二十 张汤治囚“导官”,见鲁谒居之弟,阴为之而佯不省,奸人诡秘之术也。而谒居弟以之而怨汤,汤以之而死。诈者卒死于诈,鬼神不可欺,而人不可术御也。 祸生非所能测矣,奸人挟此术以雠奸,而终以自覆也,固然。曾君子而为之乎? 周顗弗择而以施之王导,遂与汤同受其祸,愚矣哉!王敦之罪,不加于导,身为大臣,何嫌何疑,不引以自任,而用奸人之诈乎!阳与阴取,欲翕固张,顗沈溺于老氏之教,而不知其蹈张汤之回遹。 为此术者,小以灭身,大以偾国,是以君子恶夫术之似智而贼智也。节之初六曰:“不出户庭,无咎。”密也。密者,慎之谓也,非隐其实、顾反用之、以示不测之谓也。秘而诡,虽无邪而犯神人之忌,可不戒哉! 二十一 乐成侯丁义荐欒大,大诈穷而义弃市。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小惩而大诫,小人之福也;惩一人而天下诫,国家之福也。义之荐大,非武帝奖之弗荐也。 弗与惩之,继义而荐者相踵矣。义既诛,大臣弗敢荐方士者,畏诛而自不敢尝试也。 义诛,而公孙卿之宠不复如文成、五利之烜赫。其后求僊之志亦息矣,无有从臾之者也。故刑赏明而佥壬戢。武帝淫侈无度而终不亡,赖此也夫! 二十二 鬼神日流行于两间,而以怳忽无象、摇天下之耳目而疑之。立教者不能矫谓之无,精意莫传,浅陋者遂托焉。佛、老之教虽诐也,然其始教未尝倚乎鬼神。乃其流裔一淫于鬼神,而并悖其虚无寂灭之初心。 岂徒佛、老然哉!君子之道,流而诬者亦有之。魏、晋以下,佛、老盛,而鬼神之说托佛、老以行,非佛、老也,巫之依附于佛、老者也。东汉以前,佛未入中国,老未淫巫者,鬼神之说,依附于先王之礼乐诗书以惑天下。 儒之驳者,屈君子之道以证之。故驳儒之妄,同于缁黄之末徒,天下之愚不肖者,有所凭藉于道,而妖遂繇人以兴而不可息。汉之初为符瑞,其后为讖纬,驳儒以此诱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呜呼!陋矣。 武帝之淫祠以求长生,方士言之,巫言之耳。儿宽,儒者也,其言王道也,琅琅乎大言之无惭矣;乃附会缘饰,以赞封禅之举,与公孙卿之流相为表里,武帝利赖其说,采儒术以文其淫诞,先王之道,一同于后世缁黄之徒,而灭裂极矣。 沿及于讖纬,则尤与莲教之托浮屠以鼓乱者,均出一轨。呜呼!儒者先裂其防以启妄,佛、老之慧者,且应笑其狂惑而贱之。汉儒之毁道徇俗以陵夷圣教,其罪复奚逭哉! 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不能谓其无,六经有微辞焉,郊庙有精意焉,故妄者可托也。天下之喻微辞、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鲜矣。 无已,则宁听佛、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诱之,俾淫妄者一以佛、老为壑,而先王之道,犹卓然有其贞胜。则魏、晋以下,儒者不言鬼神,迄于宋而道复大明,佛、老之淫祀张,圣道之藩篱自固,不犹愈乎! 二十三 治河之道,易知而无能行。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古今之通弊尽此矣。中国之形如箕,西极之山,箕之膺也;南北交夹,连山以趋于海,箕之两胁也;其中为汗下平衍,达于淮、泗之浦,箕之腹与舌也。近山者,土润而黏以坚;汗下而平衍者,土燥而轻以脃。 盖坟散沙尘自高迤下,而积以虚枵,河出山而径其中,随所冲决而皆无滞,若有情焉,豫审其易归于海之地,而唯便以趋耳。当尧之时,未出山而先阻,故倚北山之麓,夺济、漯以入海,其地坚也。是以垂之千余年,至周定王之世而始决,因其倚山也。 禹乘之而分二渠,疏九河,纾豫、徐之灾。河偶顺而禹适乘之,有天幸焉,非禹可必之万世者也。南岸本弱也,日蚀日薄而必决,至决而南而不可复北,神禹生于周、汉之余,且将如之何哉!汉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其去决也未久,北河尚浚,而可强之使从也。 不百年而终不可挽矣。则梁、楚、淮、泗之野,固河所必趋之地,虽或强之,终必不从。至于宋,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其愚不可瘳矣。 徐、豫、兗南之境,是天所使受河之归者也。河之赴海也,必有所夺以行,而后安流而不溢。所夺者必大川也,漯也、济也、漳也,皆北方之大川也。自河阴而东,南迤于徐,北迤于汶,水皆散而无大川以专受其夺,则唯意横流而地皆可夺矣。 顾其地沙卤硗脃,不宜于稻粱,抑无金锡楩相竹箭桑麻之利,而其人嗜利怀奸,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盖中国之陋壤也。然则河既南而不可复北,而南山之麓,顺汝、蔡以东,带灊、霍而迤于江浦,抑河所必不能齕蚀之者,后世弗庸治也。弃数邑之汙壤,并州县而迁之,减居者之赋,制迁者之产,于国家所损者无几,而治河之劳永弛矣。然而不可行者,在廷惜田赋之虚籍,惮建置之暂费,而土著之豪,肩货贿、恋田庐以疾呼而相挠也。 孟诸,薮也;濠、泗之野,牧豕之地也;为万世之利,任其为河可也。故苟无贪水利之心,河可无治;如其大有为也,因河之所冲,相其汙下,多为渠以分釃之,而尽毁其隄,神禹再兴,无以易此。抑必待泛滥之时,河自于徐、泗旷衍之浦,盪滌而有大川之势,于以施功,尤自然之获矣。如其未也,姑捐利以释河勿治,而徐俟之后世,其犹愈乎!瓠子宣防,数十年之涂饰,为戏而已矣。 二十四 旅之象曰:“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离,明也;艮,止也;明而慎,可以止矣,而必求明于无已,则留狱经岁,动天下而其害烈矣。汉武帝任杜周为廷尉,一章之狱,连逮证佐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奔走会狱,所逮问者几千余万人。 呜呼!民之憔悴,亦至此哉!缘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恶者,不能尽首恶之凶;非见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辩;非被枉者,不能白实受之冤。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居明慎之功,谢虚加之责,而天下络绎于徽纆,明慎不知止而留狱,酷矣哉! 且夫证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虽然,其失出也,则罪疑而可轻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无纤过而陷大刑者也。若夫赇吏豪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心已恔矣,奚必廷指之而后快? 其所朘削于弱民者,已失而固无望其复得;安居休息,而凋残之余,尚可以苏。 复驱之千里之劳,延之岁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扰,困之旅食之难,甚则拘之于犴狱,施之以五木;是饮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荝,哀我惮人,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执法邪!故台谏之任,风闻奏劾,巡察之任,访逮豪猾,事状明而不烦证佐,其得无留之旨与!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 二十五 治奸以迫,则奸愈匿,而盗其尤者也。盗之初觉也,未有不骇而急窜者也。当其为盗之日,未有不豫谋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求之愈急,则匿益固,匿之者亦恐其连坐而固匿之。则虽秦政之威,不能获项伯于张良之家,况一有司而任数不可诘之隶卒乎? 迨其渐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则盗不能久处橐闭之中,匿者亦倦而厌之,则有复归田里、翱翔都市而无忌者,于是而获之易于圈豕。夫不才之有司,岂以盗之贼/民病国为忧哉?畏以是为罪谪耳。 武帝之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则欲吏之弗匿盗不上闻、而以禁其窃发也,必不可得矣。秦之亡于盗也,吏匿故也。 故高帝三章之法,唯曰“盗者抵罪”,而责之不急。盗者,人之所众恶者也,使人不敢恶盗,而恶逐盗之法,盗恶得而不昌?善治盗者,无限以时日,无宽以赦后,获之为功,而不获无罪,人将唯盗是求而无所惮,盗乃恶得而不绝?呜呼!上失其道而盗起,虽屡获伏法,仁者犹为之恻然。况凭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势哉!汉武有丧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二十六 善者非以赏故善也,王者以赏劝善,志士蒙其赏而犹耻之。小人则怀赏以饰善,而伪滋生,而赏滋滥。乃流俗复有阴德之说,谓可劝天下以善,而挟善以求福于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药矣。 阴德之说,后世浮屠窃之,以诱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恶。然充其说,至于活一昆虫、施一箪豆,而豫望无穷之利;迨其死无可徼之幸,而又期之他生。驱愚民,胁君子,而道遂丧于人心。东汉以上,浮屠未入中国,而先为此说者史氏也,则王贺阴德之说是也。 贺逐盗而多所纵舍。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职也;人之无罪也不可杀,并生之情也。而贺曰:“所活者万人,后世其兴乎?”市沾沾之恩,而怀私利之心,王莽之诈,贺倡之矣。故王氏之族终以灭,而为万世乱贼之渠魁,以受春秋之鈇钺。 史氏以阴德称之,小人怀惠,坏人心,败风俗,流为浮屠之淫辞,遂以终古而不息。近世有吴江袁黄者,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夫亦知王贺之挟善徼天而终赤其族乎? 二十七 汉发七科讁充战士征胡,法已苛矣,乃犹有正俗重农之意焉。吏有罪,一也;使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爱也。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诡避也。赘壻,三也;使民不舍其父母而从妻以逆阴阳之纪也。 贾人,四也;故有市籍,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农人力而耕之,贾人诡而获之,以役农人而骄士大夫,坏风俗,伤贫弱,莫此甚焉。重其役者,犹周制贾出车牛乘马之赋、以抑末而崇本也。 汉去古未远,政虽苛暴,不忘贱货利、重天伦、敦本业之道焉。至于唐,承五胡十六国之夷习,始驱农民以为兵。读杜甫石壕吏之诗,为之陨涕。汉即不可法,成周之遗制,甲兵之资取之于商贾,万世可行之法乎! 二十八 情之所发,才之所利,皆于理有当焉。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则才情皆以广道之用。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贞也。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而一顺乎道。 武帝曰:“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有是心,为是言,而岂不贤乎?戒后世以为情,立大法、谨大防以为才,固通志成务者所不废也。 然而终以丧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无所择,情动而因滥于他也。因是而慕神仟、营宫室、侈行游,若将见为游刃有余之资,可以唯吾意而无伤;而淫侈妖巫之气,暗引之而流。无他,才无所诎而忘其诎于道,情无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 固其得于天者,偏于长而即有所短。而方其崇儒访道,董仲舒、儿宽之流,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而味其精覈,无能儆所不逮,而引之深思以自乐其天也。 虽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可以布宽大之政,而无改道之嫌。宋神宗唯不知此,而司马君实被三年改政之讥,为小人假绍述以行私之口实。则武帝之为此言也,其贤矣乎! 二十九 刘屈氂之攻戾太子也,非果感于周公诛管、蔡之言而行辟也。武帝曰:“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其词缓,未有督责屈氂之意,则陈大义以责太子而徐为解散也,岂繄无术?而必出于死战,此其心欲为昌邑王地耳。 太子诛,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其要结李广利,徇姻亚而树庶氂,屈氂之慝,非一日之积矣。然而屈氂旋诛,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未有能幸免者矣。顾孰使险如屈氂而为相也,则武帝狎宠姬、任广利、而为之左右也。用人假耳目于私昵,而不保其子,悲夫! 三十 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揜。如谓其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衒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 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 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不敌颜良而死,则终为反面事雠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曰:“思得当以报汉”媿苏武而为之辞也。其背逆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三十一 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迹相疑,当其前者亦易惑焉。武帝所托孤者三人,而上官桀为戎首,与霍光、金日磾若缁素之别。乃自其得当于帝者推之,其迹显,其心见矣。 光出入殿门,进止有常度;日磾在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非以逢帝之欲而为尔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为履之贞也。桀谢马瘦之责,而曰:“闻上不安,日夜忧惧,意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 桀非与国休戚之臣,厩令之职,在马而已,其泣也,何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悦人者,小人之徒也。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见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徼宠,迎人之喜怒哀乐,而自忘其躬。于此审之,忠邪之不相杂久矣。 唯我为子故尽孝,唯我为臣故尽忠。顾七尺之躬,耳目在体而心函于内,忠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践其身心之则。光与日磾天性近之,而特未学耳,桀乌足与齿哉?武帝以待光、日磾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磾也。知人之难,唯以己视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视之也。 汉昭帝 一 金日磾,降夷也,而可为大臣,德威胜也。武帝遗诏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后强以印绶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惮之,况桀乎?桀之逆,日磾亡而光受其欺也。 霍光妻子之骄纵,至弑后谋逆以亡其家,无日磾镇抚之也。光之不终,于受封见之矣。 日磾没,而光施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饵,而为其所狎。利一时之荣宠,丧其族于十年之后,“厉熏心”,鲜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学无术也;利赖之情浅,虽有憸人与其煽妻逆子,恶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岂尝学而有他术哉! 二 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呜呼!安所得亡国之言而称之邪!孱君、懦将、痿痺之谋臣,所用以恣般乐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灭庸、夔、群舒,不敢问鼎;吴不取州来、破越、胜楚,不敢争盟;冒顿不灭东胡,不敢犯汉;女直不灭辽,蒙古不灭金,不敢亡宋。 夷狄非能猝彊者也,其猝彊者,则又其将衰而无容惧者也。刘渊之鸷,不再世而即绝;元昊之凶,有宁夏而不敢踰环庆之塞,惟其骤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积薪之下,日吞其俦类,浸以荧荧,而中国不知。 如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广,人浸众,战数胜,胆已张,遂一发而不可遏。火蕴于积薪之下,燄既腾上,焦头灿额而无所施救矣。赵充国藉藉称夙将,而曰:“乌桓数犯塞,匈奴击之,于汉便。”此宋人借金灭辽、借元灭金之祸本也。 充国之不以此误汉,其余几矣!霍光听范明友追匈奴便击乌桓,匈奴县是恐,不能复出兵,韪矣哉! 三 人与人相于,信义而已矣;信义之施,人与人之相于而已矣;未闻以信义施之虎狼与蠭虿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义以与楚盟,秉信义以与楚战,兵败身伤而为中国羞。于楚且然,况其与狄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 楼兰王陽事汉而阴为匈奴间,傅介子奉诏以责而服罪。夷狄不知有耻,何惜于一服,未几而匈奴之使在其国矣。信其服而推诚以待之,必受其诈;疑其不服而兴大师以讨之,既劳师绝域以疲中国,且挟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坚城之下,殆犹夫宋公之自衄于泓也。 傅介子诱其主而斩之,以夺其魄,而寒匈奴之胆,讵不伟哉!故曰: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何也?信义者,人与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四 严延年劾奏霍光擅废立无人臣礼,其言甚危,其义甚正,若有敢死之气而不畏彊御。或曰:光行权,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经,为万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誉哉!其后霍氏鸩皇后,谋大逆,以视光所行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复呜邪?光之必有所顾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于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说而不责延年,延年皆虑之熟矣。 犯天下之至险而固非险也,则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惮之。既熟虑诛戮之不加,而抑为庸人之所敬惮,延年之计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乱,后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讦其奸,而刀锯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问也。矫诡之士,每翘君与大臣危疑不自信之过,言之无讳以立名,而早计不逢其祸,此所谓“言辟而辨,行伪而坚”者也。有所击必有所避,观其避以知其击,君子岂为其所罔哉? 汉宣帝上 一 爵赏者,人君驭下之柄,而非但以驭下也,即以正位而凝命也。辞受者,人臣自靖之节,而非但以自靖也,即以安上而远咎也。故赏有所不行,爵有所不受,而国家以宁。帅昧之始,君与开国之臣,为天下而已乱。 迨其中叶,外寇内奸,不逞于宗社,而殃及兆民,大臣代君行讨,底定以绥之,而天下蒙安。斯二者,君爵之而非私,下受之而无惭,霍光岂其然哉! 昌邑之废,光之不幸也。始者废长立少,不择而立昌邑,光之罪也。始不慎而轻以天下授不肖,已而刱非常之举,以臣废君,而行震世之威。若夫迎立宣帝,固以亲以贤,行其所无事者,非其论功之地也。 宣帝纪定策功,加封光以二万户,侯者五人,关内侯者八人。宣帝之为此,失君道矣。己为武帝曾孙,遭家不造,以贤而立乎其位,所固有也。 震矜以为非望之福,德戴己者而酬之,然则觊非望者,可县爵赏以贸天下之归,而天位亦危矣。爵赏行,而宣帝之立亦不正矣,以爵赏贸而得之者也。光不引咎以谢严延年之责,晏然受之而不辞,他日且为霍山请五等之荣,则光之废主,乃以邀功而贸赏,又何怪其妻之鸩后而子之谋逆乎?则抑何异司马昭、萧道成之因以篡,苗傅、刘正彦之敢于行险以徼幸乎? 论者曰:“光不学无术。”学何为者也?非揽古今之成败而审趋避之术也。诸葛公有云:“非澹泊无以明志。”又云:“学须静也。”惟澹与静,以养廉耻之心,以明取舍之节,以昭忠孝之志,纯一于天性,终远于利名。 故可贵、可贱、可履虎尾而不咥、可乘高墉而射隼,居震世之功,而不媿于屋漏。无他,无欲故静。皎然白其志于天下,流俗不能移,妻子不能乱。君以顺天休命而无私,臣以致命遂志而不困。光之不学,未能学乎此也。非此之学,而学于术,以巧为避就。曹操盖尝自言老而好学矣,曾不如金日磾之顓愚,暗合乎道也。 二 宣帝欲尊武帝为世宗,荐盛乐,过矣。然其过也,所谓君子之过,失于厚也。夏侯胜讼言讦之,如将加诸鈇钺者。子贡曰:“恶讦以为直者。”殆是谓乎!春秋之法,“为尊者讳,为亲者讳”。春秋以正乱臣贼子之罪,垂诸万世者也。桓、宣弑立而微其辞,尊则君,亲则祖,未有不自敬爱其尊亲而可以持天下之公论者也。 宣帝者,武帝之曾孙也。假令有人数夏侯胜乃祖乃父之恶于胜前,而胜晏然乐听之,其与禽兽奚择哉!而胜以加诸其君而无忌,是证父攘幸之直也。而天理灭矣。苟其曰武帝之奢纵而泽不及民。万世之公论,不可泯也。 则异代以后,何患无按事迹而覈功罪者。鲧不以配帝而揜圮族之恶,吾弗从臾以效尤可尔。留直道以待后人,全恩礼以尽臣道,各有攸宜,倒行则乱。恶武帝之无恩于天下,而己顾无礼于上,宣帝按不道之诛,不亦宜乎! 三 霍光死而魏相兴,此后世大臣兴废,而国政变更、人材进退之始也。霍光非尽不可与言者也,严延年廷劾之而勿罪,田延年所与共废立者而不阿,悍妻行弑,欲自举发,特茬苒而不能自胜耳。上书者以副封先达领尚书者而后奏,光亦惩昌邑之失而正少主之视听,特未深知宣帝之明而持之太过耳。相当光之时,奏记于光,俾去副封可也;昌言于廷,俾宣帝敕光去之可也。 为人臣者,言苟当于纪纲之大,难有所不避,况光之犹可与言而无挟以不相听从者乎!待光之死而后言之,相之心不纯乎忠。而后世翘故相以树新党者,相实为之倡。是殆授兴革之权于大臣,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上下睽,朋dang兴,国事数变。至于宋,而宰相易,天子为之改元。因是而权臣有感于此,则恋位以免祸,树党以支亡,迭虚迭盈而国为之敝。斯其为害,三代亡有也;高、文、景、武之世,亦亡有也。故曰:自相始也。 抑相之进也,言正而心诐,迹贞而行诡,所因者许广汉也,听起伏于外戚而莫能自遂也。司马温公奉宣仁太后改新法,而章悙、邢恕犹指宫闱以为口实,况缘外戚以取相乎?君子之慎始进也,枉尺而直寻不为也。 春秋之世,不因大夫而立功名者,颜、曾、冉、闵而已。汉之不因外戚,后世之不因宦寺者,鲜矣。此风俗邪正、国事治乱之大辨也。 四 路温舒之言缓刑,不如郑昌之言定律也。宣帝下宽大之诏,而言刑者益淆,上有以召之也。律令繁,而狱吏得所缘饰以文其滥,虽天子日清问之,而民固受罔以死。 律之设也多门,于彼于此而皆可坐,意为重轻,贿为出入,坚执其一说而固不可夺。于是吏与有司争法,有司与廷尉争法,廷尉与天子争法,辨莫能折,威莫能制也。 巧而彊者持之,天子虽明,廷尉虽慎,卒无以胜一狱吏之奸,而脱无辜于阱。即令遣使岁省而钦恤之,抑惟大凶巨猾因缘请属以逃于法,于贫弱之冤民亡益也。唯如郑昌之说,斩然定律而不可移,则一人制之于上,而酷与贿之弊绝于四海,此昌之说所以为万世祥刑之经也。 夫法之立也有限,而人之犯也无方。以有限之法,尽无方之慝,是诚有所不能该矣。于是而律外有例,例外有奏准之令,皆求以尽无方之慝,而胜天下之残。 于是律之旁出也日增,而犹患其未备。夫先王以有限之法治无方之罪者,岂不审于此哉?以为国之蚕、民之贼、风俗之蜚蜮,去其甚者,如此律焉足矣,即是可以已天下之乱矣。若意外无方之慝,世不恒有,苟不比于律,亦可姑俟其恶之已稔而后诛,固不忍取同生并育之民,逆亿揣度,刻画其不轨而豫谋操蹙也。律简则刑清,刑清则罪允,罪允则min知畏忌,如是焉足矣。 抑先王之将纳民于轨物而弭其无方之奸顽者,尤自有教化以先之,爱养以成之,而不专恃乎此。则虽欲详备之,而有所不用,非其智虑弗及而待后起之增益也。 乃后之儒者,恶恶已甚,不审而流于申、韩。无知之民,苟快泄一时之忿,称颂其擿发之神明,而不知其行自及也。呜呼!可悲矣夫! 五 霍光之祸,萌于骖乘。司马温公曰:“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固也。虽然,骖乘于初谒高庙之时,非归政之日也,而祸已伏。虽避去,且有疑其谖者。而谗贼间起,同朝离贰,子弟不谨,窦融所以不免,而奚救于祸? 夫骖乘之始,宣帝之疑畏,胡为而使然邪?张安世亦与于废立,而宣帝亡猜。无他,声音笑貌之间,神若相逼,而光不知,帝亦情夺意动而不知所以然也。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岂徒子之于父母哉。上之使民,朋友之相结,宾主之相酬,言未宣,事未接,而早有以移民之情。惟神与气,不可强制之俄顷而获人心者也。诗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德之用大矣,而温恭为之基。温恭者,仁之荣也,仁荣内达而德资以行,岂浅鲜哉!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非便辟之谓也。其气静者,貌不期而恭;其量远者,色不期而温。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宽以居之,仁以守之,学问以养之,然后和气中涵而英华外顺。 呜呼!此岂霍光之所及哉!立震世之功名,以社稷为己任,恃其气以行其志,志气动而猝无以持,非必骄而神已溢,是以君子难言之也。 周公处危疑而几几,孔子事闇主而与与,则虽功覆天下,终其身以任人之社稷而固无忧。夫周、孔不可及矣,德不逮而欲庶几焉者,其在曾子之告孟敬子乎! 敬其身以远暴慢,心御气而道御心。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温温之恭德。虽有雄猜之主、忮害之小人,亦意消而情得。故君子所自治者身也,非色庄以求合于物也。量不弘,志不持,求不为霍光而不可得,岂易言哉! 六 流俗之毁誉,其可徇乎?赵广汉,虔矫刻覈之吏也,怀私怨以杀荣畜而动摇宰相,国有此臣,以剥丧国脉而坏民风俗也,不可复救。乃下狱而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流俗趋小喜而昧大体,蜂涌相煽以群迷,诚乱世之风哉! 小民之无知也,贫疾富,弱疾彊,忌人之盈而乐其祸,古者谓之罢民。夫富且彊者之不恤贫弱,而以气凌之,诚有罪矣。乃骄以横,求以忮,互相妨而相怨,其恶惟均。循吏拊其弱而教其彊,勉贫者以自存,而富者之势自戢,岂无道哉?然治定俗移而民不见德。 酷吏起而乐持之以示威福,鸷击富彊,而贫弱不自力之罢民为之一快。广汉得是术也。任无藉之少年,遇事蠭起,敢于杀戮,以取罢民之祝颂。于是而民且以贫弱为安荣,而不知其幸灾乐祸,偷以即于疲慵,而不救其死亡。 其黠者,抑习为阴憯,伺人之过而龁齧之,相雠相杀,不至于大乱而不止。愚民何知焉,酷吏之饵,酷吏之阱也。而鼓动竞起,若恃之以为父母。非父母也,是其嗾以噬人之猛犬而已矣。 宣帝以刻覈称,而首诛广汉刻覈之吏,论者犹或冤之。甚矣流俗之惑人,千年而未已,亦至此乎!包拯用而识者忧其致乱,君子之远识,非庸人之所能测久矣。 七 萧望之之不终也,宜哉!宣帝欲任之为宰相,而试以吏事,出为左冯翊,遂愤然谢病,帝使金安上谕其意,乃就。望之而有耻之心也,闻安上之谕,可媿死矣。 世之衰也,名为君子者,外矜廉洁而内贪荣宠,位高则就之,位下则辞之。夫爵禄者,天之秩而人君制之者也。恃其经术奏议之长,择尊荣以为己所固得;充此志也,临大节而不以死易生、不以贱易贵、以卫社稷也,能乎?处己卑而高视禄位,揽非所得以为己据,诚患失之鄙夫,则亦何所不可哉! 其或以伉直见也,徒畏名义以气矜自雄耳,非心所固耻而不为者也。人主轻之,小人持之,而终不免于祸,不亦宜乎!武帝以此薄汲黯而终不用,黯得以令终,武帝可谓善驭矣。宣帝温谕以骄望之,非望之之福也。 八 居心之厚薄,亦资识与力以相辅,识浅则利害之惑深,力弱则畏避之情甚。夫苟利害惑于无端而畏避已甚,则刻薄残忍加于君臣父子而不恤。 张敞,非昌邑之故臣也,宣帝有忌于昌邑,使敞觇之,敞设端以诱王,俾尽其狂愚之词,告之帝而释其忌,复授以侯封,卒以令终,敞之厚也。 徐铉,李煜之大臣也,国破身降,宋太宗使觇煜,而以怨望之情告,煜以之死。铉之于煜,以视敞于昌邑,谁为当生死卫之者?而太宗之宽仁,抑不如宣帝之多猜。铉即稍示意旨,使煜逊词,而己藉以入告,夫岂必逢太宗之怒;则虽为降臣,犹有人之心焉。 铉遂躬为操刃之戎首而忍之,独何心乎!无他,敞能知人臣事君之义,导主以忠厚,而明主必深谅之,其识胜也。且其于宠辱祸福之际,寡所畏忌,其力定也。而铉孱且愚,险阻至而惘所择,乃其究也,终以此见薄于太宗而不得用。小人之违心以殉物也,亦何益乎! 有见于此而持之,则虽非忠臣孝子,而名义之际,有余地以自全。无见于此而不克自持,则君父可捐,以殉人于色笑。若铉者,责之以张敞之为而不能,况其进此者乎?故君之举臣,士之交友,识闇而力柔者,绝之可也。一旦操白刃而相向,皆此俦也。 九 尹翁归卒,家无余财,宣帝赐其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祀,于朱邑亦然,非徒其财也,荣莫至矣。故重禄者,非士所希望以报忠者也,而劝士者在此。刻画人以清节,而不恤其供祭祀、养父母、畜妻子之计。 幸而得廉士也,则亦刻覈寡恩、苛细以伤民气之褊夫,而流为酷吏,然且不能多得。而渔猎小民以求富者,藉口以无忌而不惭。唐、宋以前,诏禄赐予之丰,念此者至悉,犹先王之遗意也。 至于蒙古,私利而削禄,洪武之初,无能改焉。禄不给于终岁,赏不踰于百金,得百轩輗,而天下不足以治,况三百年而仅一轩輗乎?城垂陷,君垂危,而问饲猪,彼将曰救死而不赡。复奚恤哉! 汉宣帝下 十 汉人学古而不得其道,矫为奇行而不经,适以丧志。若韦玄成避嗣父爵,诈为狂疾,语笑昏乱,何为者也?所贵乎道者身也,辱其身而致于狂乱,复何以载道哉! 箕子之佯狂,何时也?虞仲断发文身,过矣,蓋逃于句吴而从其俗以安,非故为之也。然而亏体辱亲,且贻后嗣以僭猾夏之巨恶矣。且古之诸侯,非汉诸侯之比也。 国人戴之,诸大夫扳之,非示以必不可君,则不可得而辞也。若夫玄成者,避兄而不受爵,以义固守,请于天子,再三辞而可不相强,奚用此秽乱辱身之为以惊世哉!丞相史责之曰:“古之辞让,必有文义可观,乃能垂荣于后。”摘其垂荣之私意,而勉之以文义,玄成闻此,能勿媿乎?士守不辱之节,不幸而至于死,且狱立海腾以昭天下之大义;从容辞让之事,谁为不得已者? 而丧其常度,拂其恒性,亦愚矣哉!韦氏世治经术,而玄成以愚。学以启愚也,不善学者,复以益其愚;则汉人专经保残之学,陷之于寻丈之间也。 十一 史称宣帝元康之世,比年丰稔,谷石五钱,而记以为瑞,盖史氏之溢辞,抑或偶一郡县粟滞不行,守令不节宣而使尔也。一夫之耕,上农夫之获,得五十石足矣。终岁勤劳而仅获二百五十钱之赀,商贾居赢,月获五万钱,而即致一万石之储,安得有农人孳孳于南亩乎? 金粟之死生,民之大命也。假令农人有婚丧之事,稍费百钱,已空二十石之囷积,一遇凶岁,其不馁死者几何邪?故善养民者,有常平之廪,有通糴之政,以权水旱,达远迩,而金粟交裕于民,厚生利用并行,而民乃以存。腐儒目不窥牖,将谓民苟得粟以饱而无不足焉;抑思无布帛以御寒,无盐酪蔬肉以侑食,无医药以养老疾,无械器以给耕炊,使汝当之,能胜任焉否邪? 十二 赵充国之策羌也,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夷狡而初起,其锋铦利,谋胜而不忧其败。谋胜而不忧其败,则致死而不可撄。败之不忧,则不足以持久而易溃。 其徒寡,其积不富,其党援不坚,而中国之吏士畏之不甚。是数者,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不易之道也。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而中国恒为之敝。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摇,有轻而蔑之者而国谋不定。彼岂足以敝我哉?尝试与争而一不胜,则胁降我兵卒,掠夺我刍粮,阑据我险要,而彼势日猖。党而援之者,益信其必兴而交以固。 盛兵以往,溃败以归,而我吏士之心,遂若疾雷之洊加而丧其魄。故充国持重以临之,使其贫寡之情形,灼然于吾吏士之心目,彼且求一战而不可得,地促而粮日竭,兵连而势日衰,党与疑而心日离。能用是谋而坚持之,不十年而如坚冰之自解于春日矣。 虽然,一人谋之已定,而继之者难也。夷无耻者,困则必降,降而不难于复叛。充国未老,必且有以惩艾而解散之,而辛武贤之徒不能,故羌祸不绝于汉世。然非充国也,羌之祸汉,小则为宋之元昊,大则为拓拔之六镇也,而拓拔氏以亡矣。 十三 宣帝之诏充国曰:“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数岁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呜呼!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无穷之害者也。幸充国之坚持而不为动,不然,汉其危矣! 为国者,外患内讧,不得已而用兵。谓之不得已,则不可得而速已矣;谓之不得已,则欲已之,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何也?诚不可得而已也,举四海耕三余九之积,用之一隅,民虽劳,亦不得不劳;国虽虚,亦不得不虚。鄙陋之臣,以其称盐数米于烓厨之意计而为国谋,庸主遂信以为忧国者,而害自此生。 司农怠于挽输,忌边帅之以军兴相迫,窃敝之有司,畏后事之责,猾胥疲民,一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辞,而害自此成。茫味徼功之将帅,承朝廷吝惜之指,翹老成之深智沈勇以为耗国毒民,乃进荡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 充国之至金城也,以神爵元年之六月,其振旅而旋,以二年之五月,持之一年而羌以瓦解,则所云欲以数岁而胜敌者,盖老成熟虑之辞,抑恐事不必速集,而鄙陋之庸臣且执前言以相责耳。非果有数岁之费以病国劳民,显矣。甚矣,国无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误也! 惮数岁之劳,遽期事之速效,一蹶不振,数十年兵连祸结而不可解,国果虚,民果困,盗贼从中起,而遂至于亡。以田夫贩坚数米量盐之智,捐天下而陆沈之,哀哉! 十四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而循吏有余美,龚遂、黄霸、尹翁归、赵广汉、张敞、韩延寿,皆藉藉焉。迹其治之得失,广汉、敞、霸皆任术而托迹于道。 广汉、敞以虔矫任刑杀,而霸多伪饰,宽严异,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延寿以礼让养民,庶几于君子之道,而为之已甚者亦饰也。翁归虽察,而执法不烦;龚遂虽细,而治乱以缓;较数子之间,其愈矣乎!要此数子者,唯广汉专乎俗吏之为,而得流俗之誉为最;其余皆缘饰以先王之礼教,而世儒以为汉治近古,职此繇也。 夫流俗之好尚,政教相随以滥;礼文之缘饰,精意易以相蒙;两者各有小著之效,而后先王移风易俗、缘情定礼之令德,永息于天下。救之者其惟简乎,故夫子言南面临民之道,而甚重夫简;以法术之不可任,民誉之不可干,中和涵养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 如广汉者,弗足道矣。继广汉而兴,为包拯、海瑞者,尤弗足道矣。至于霸、延寿、翁归,循其迹而为之,何遽不如三代?而或以侈败,或以伪讥,何为其致一时之感歆,反出广汉下乎?虽然,亡其实而犹践其迹,俾先王之显道不绝于天下,以视广汉与敞之所为,犹荑稗与五谷,不可以熟不熟计功也。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恶,效在一时,而害中于人心,数百年而不复,亦烈矣哉! 十五 萧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丧。”遂欲辅匈奴之微弱,救其灾患,使贵中国之仁义,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谊足以动诸侯,非可以动夷狄者也。 梁武拯侯景于穷归,而死于台城;宋徽结女直于初起,而囚于五国。辅其弱而彊之,彊而弗可制也;救其患而安之,安而不可复摇也。汉之于匈奴,岂晋之于齐、均为昏姻盟会之友邦哉?望之之说春秋也,失之矣。 十六 苏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黄霸以兴化条奏郡国上计而民颂之。盖霸以赏诱吏,而威以罚督民,故恩怨殊焉,而其为治道之蠹,一也。耕者让畔,行者让路,道不拾遗,传记有言之以张大圣人之化者矣;而诗书所载,孔门所述,未尝及焉。 故称盛治之民曰“士悫女憧”,言乎其朴诚而不诡于文也。故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之不可望庶人,犹大夫之不待刑也。圣人之训,炳如日星矣。 孔子没,大义乖,微言绝;诸子之言,激昂好为已甚,殆犹佛、老之徒,侈功德于无边,而天地日月且为之移易也。夫圣人之化,岂期之天下哉? 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恭之弟,周公有不道之兄,孔子有不杇不雕之弟子,艸野无知,而从容中道于道路,有是理哉?以法制之,以刑束之,以利诱之,民且涂饰以自免;是相率为伪,君子之所恶也。 汉之儒者,辞淫而义诡,流及于在位,袭之以为政。霸之邪也,有自来矣。君子之道,如天地之生物,各肖其质而使安其分,斯以为尽人物之性而已矣。 十七 耿寿昌“常平”之法,利民之善术也,后世无能行之者,宋人倣之,而遂流为“青苗”。故曰:非法之难,而人之难也。三代封建之天下,诸侯各有其国,其地狭,其民寡,其事简,则欲行“常平”之法也易。 然而未尝行者,以生生之计,宽民于有余,民自得节宣焉,不必上之计之也。上计之而民视以为法;视以为法,则惮而不乐于行,而黠者又因缘假借以雠其奸。故三代之制,裕民而使自为计耳。虽提封万井之国,亦不能总计数十年之丰歉而早为之制也。郡县之天下,财赋广,而五方之民情各异,其能以一切之治为治乎? 然则“常平”之制不可行与?曰:“常平”者,利民之善术,何为而不可行也?因其地,酌其民之情,良有司制之,乡之贤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可以百年而无弊,而非天子所可以齐一天下者也。寿昌行之而利,亦以通河东、上党、太原、弘农之粟于京师而已矣。 十八 宣帝临终,属辅政于萧望之,其后望之被谮以死,而天下冤之。夫望之者,固所谓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于宣帝之世,建议屡矣,要皆非人之是,是人之非,矫以与人立异,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内溃,群臣议灭之,望之则曰:“不当乘乱而幸灾。”呼韩邪入朝,丞相御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则曰:“待以不臣,谦亨之福。”韩延寿良吏也,忌其名而讦其小过以陷之死。 丙吉贤相也,则倨慢无礼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补平原太守,则自陈而请留;试之左冯翊,则谢病而不赴。迹其所为,盖揽权自居,翘人过以必伸,激水火于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怀禄不舍之情,早为小人之所挟持;而拂众矫名,抑为君子所不信。 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见善若惊,见不善如雠,君子犹谓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况其所谓善者不必善,所谓不善者非不善乎! 宣帝之任之也,将以其经术与?挟经术而行其偏矫之情,以王安石之廉介而祸及天下,而望之益之以侈;抑以其议论与?则华而不实,辩而窒,固君子之所恶也。主父偃、徐乐岂无议论之近正,而望之抑奚以异?盖宣帝之为君也,恃才而喜自用,乐闻人过以示察者也,故于望之有臭味之合焉。以私好而托家国之大,其不倾者鲜矣。 汉元帝 一 朋/党之兴,始于元帝之世,流风所染,千载不息,士得虚名获实祸,而国受其败,可哀也夫!萧望之、周堪、张猛、刘更生,固雅意欲为君子者也。 其攻史高、弘恭、石显,以弼主于正,固君子之道也。夫君子者,岂徒由其道而遂以胜天下之邪哉?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国者,蹇蹇之躬,可生可死,可贵可贱,可行非常之事,可定众论之归,而不倚人以为援。 若夫进贤以卫主,而公其善于天下,则进之在已,而举错一归之君。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余,而不急试之危疑之日。然且避其名而弗居,以使贤士大夫感知遇于吾君,而勉思报礼。身已安,交已定,道已行,小人已远,则善士之进,自拔以其彙,而不肖者不敢饰说以干。 于身为君子,于国为大臣,恃此道也。 今萧、周二子者,奉遗诏,秉国政,辅柔弱之主,甫期年耳。元帝浮慕之而未尝知之。使二子果以抑群小、清政本为远图,身任之,以死继之,其孰敢不震叠焉?乃其所为有异是者,郑朋欲附之,望之受之,周堪听之,华龙闻其风而欲附焉。□□□□□□□□□□□□□而杨兴、诸葛丰之徒,皆仰望而欲攀倚。 以此思之,则此数子者,必县朝廷之禄位以引躁进喜事之人,而望其援,讼其直以击恭、显。 身为大臣,国是不决,乃借资于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祸。呜呼!四子者,果捐躯以报上,独立不惧,而奚以此闻声附和之宵人为哉?县汲引以诱人,利则从,害则叛,固其常也。况乎风相煽,譌相传,一时之气燄,小民之视听且骇,而况孱主孤立于群小之间乎! 故朋/党之兴,必有败类以相附,而贻小人之口实。使为君子者,远爵赏之权,泯交游之迹,不歆便佞之推戴,不假新进以攻排,无瑕可求,孤立自任,则败类恶得而乘之? 狄仁杰且以制诸武之凶,李沆终不受梅询、曾致尧之惑,大臣之道,当如此矣。四子而能然也,元帝虽孱,恭、显虽横,亦孰与相激,而令宣帝之业隳于一朝乎? 申屠嘉之困邓通,困之而已;韩魏公之逐内竖,逐之而已;何所藉于群不逞而为之羽翼? 司马温公任二苏以抑王安石,而秦观、张耒以狭邪匪人缘之,以忝清流之选,故终绌于绍述之党。杨、左广结台谏以抗魏忠贤,而汪文言以无赖赀郎窃附以召祸。浮薄之徒,一得当于君子,而使酒狂歌、呼卢谑傲以嗣萧艾兰茝之音,其气羶,其燄绿。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 二 元帝诏四科举士,即以此第郎官之殿最,一曰质朴,二曰敦厚,三曰逊让,四曰有行。盖孱主佞臣惩萧、周、张、刘之骨鲠,而以柔惰销天下之气节也。自是以后,汉无刚正之士,遂举社稷以奉人,而自诩其敦厚朴让之多福。宣帝曰:“乱我国家者,必太子也。”其言验矣。 虽然,有自来矣。极重必反者,势也。文、景、武、昭之世,贤不肖杂进,而质朴未亡,君子无赫赫之名,而小人亦无难见之恶。气矜如汲黯,名胜如贾谊,人主甚器其材,而终不显。至于逞风采以徼人主之知,动天下之色,如主父偃、徐乐、终军、东方朔,以洎刑名聚敛之臣,皆旋用而旋弃。 迨宣帝切于求治,以文法为尚,而天下翕然从之。于是而沽名衒直之士,矫为人所不能以自旌,气燄足以淩人主,而人主厌其苛覈,非但贵戚宦寺之疾之也。 魏相以之赤霍氏之族,萧望之以之持丙吉之短,张敞以之攻黄霸之私,势已成乎极重,则其反而相奖以诡随也,天下且乐其易与,而况乎人主之与戚宦哉? 屈伸之理,一彼一此;情伪之迁,一虚一盈。故人主驭天下之人材,不轻示人以好恶而酌道之平,诚慎之也。畏其流而尤畏其反也。 三 赵充国持重以破羌,功莫盛矣,二十余年而羌人复反,吾故曰:难乎其为继也。当充国时,求战不得、坐而自困之羌,心灰而不敢竞者阅二十年,而皆已衰老。 后起之胡雏,未尝躬受挫抑,将曰:汉但能自守,而不能有加于我,前人无能为而受其困,我别有以制汉而汉穷矣。藉令充国未老,天子终以西事任之,抑必有锐师以继之于挫折之余,而辛武贤之徒弗能也。 外忌充国之功,而内实私幸之以偷安。故冯奉世曰:“守战之备,久废不简,夷狄有轻边吏之心。彡姐骄狂而骤起,实有由来矣。”于是而奉世之决于进讨,功不可泯;韦玄成、郑弘之固陋,罪抑不可揜矣。 羌之初起也,持重以困之而自敝,万全之道也。过此而彡姐踵乱,非先零比矣。一起一败而不能无疑畏焉。已尽之炷,狂焰一熺而膏不给,胜则前,败则降,习先零故事,而无致死之心,是其必当勦除也明甚。 故奉世决于大举,合六万人以捣之于初起,盖与充国之策异术而同功。奉世不可师充国之守,充国不可用奉世之攻,因时度敌而善其操纵,其道一也。 夫羌地亘河、湟,南接秦、陇,于长安为肘腋;力虽小而骄之则大,种虽散而使之相并则合;使其得志以逞,非但唐之回纥、宋之元昊已也。迨乎东汉,幸而都雒耳;使都长安,庸臣师玄成、郑弘之说,茸闒以召侮,羌且逼王畿城下而莫惩,汉其亡于羌乎! 奉世翦之于始,张奂、段颎夷灭之于后,羌乃不能为中国腹心之患。其后虽姚弋仲之桀雄,不乘刘、石之余而不敢起。垂至于今二千年,秦、陇、河、岷、阶、文之间,严险瓯脱而防闲不设,则二汉之猷远矣。 冯奉世首建大议以申天讨,善体充国之意而通其变,民到于今受其赐,非玄成等偷安一时之所能知也。 四 贡禹、匡衡之言,其不醇者盖亦鲜矣。禹曰:“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自娱乐而已。”衡曰:“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汤,善恶有以相推,宜省靡丽、考制度、近忠正、远巧佞,以崇至仁。”又曰:“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彊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又曰:“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正,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又曰:“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又曰:“佞巧之奸,因时而动,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又曰:“正家而天下定矣。”读其文,绎其义,想见其学,非公孙弘、儿宽之勦旧闻而无心得者所及;亦且非韦玄成、薛广德之择焉而不精者所可与匹俦也。 论者谓元帝柔而少断,禹与衡不以为言,而但就帝之长,孜孜以恭谨节俭相奖,为禹、衡之罪,过矣。元帝所以优游不断者,惟其心之不清,几之不慎,而中不适有主也。则其所为恭谨节俭,亦唯其名而无其实。 天子之尊富,即省之又省,而以溺其志者尚多。燕间游息之下,史高、石显岂无导侈之为?而特未甚耳。不然,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由是言之,使无禹、衡之正,称诗、礼精严之旨以防其流,则以帝之柔而益以骄淫,安所得十六年之安,内无寇攘,而外收绝域之功乎? 君子出所学以事主,与激于时事之非而彊谏之臣异。以谏为道者,攻时之弊,而不恤矫枉之偏。以学事主者,规之以中正之常经,则可正本以达其义类,而裁成刚柔一偏之病;主即不悟,犹可以保其大纲而不乱。故以孔子之圣,告茬弱之哀公,唯规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而不屑取奔越之祸豫为之防。夫岂不达于时变哉? 以道豫立而变自消也。且衡之言曰:“近忠正,远邪佞,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固已尽元帝之所短,而特不为矫枉之论,导之鸷击耳。夫可喻者,则微言而喻矣;不可喻者,则痛哭流涕以谈而固不喻也。是以君子之言,有体有要,而不诡于大常;补偏救弊之术,二子有所不尚,夫亦犹行君子之道乎! 论者徒见萧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焉、衡。乃石显之奸恶不及于天下,而海内晏安,则儒者雍容涵养之功,亦岂可诬哉? 汉之中亡也,成、哀之奢纵成之,非元帝优柔致之也。又奚可以张焉、孔光之罪罪二子也! 五 邪说之行于天下,必托于君子之道。释氏之言心性,亦君子之言也;老氏之言道德,亦君子之言也;天下以其为君子之雅言,遂谓其有当于治与道而信之。故六经之支说,皆以破道而有余,焦延寿、京房之于易是已。 易乾、坤之策三百六十,当期之日,取其象之一端大略而言也。屯、蒙以下之策,老少杂而非三百六十者多矣。期之日三百六十有五而有余分,不尽如乾、坤之策也。圣人观天地人物之变而达其会通,以为是肖其大纲耳;亦犹二篇之策万一千五百二十以象万物,而物固不可以万计也。 故曰:“神无方而易无体”“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二子者,乃欲限六十四卦之爻以各当一日,无以处余四卦,不得已而以震、兑、坎、离居分至之位。则不知二分二至在六十卦之外而为之纲维邪?抑二分二至一日而二卦以異于余卦邪?东震、西兑、南离、北坎者,位也;二分二至之日,时也。时经而位纬,二子取而错乱之也何居?故延寿者,筮史日者之流,以小术测阴阳之迹,似不足以知天化而敍治理。房是之学,乃敢以与人宗社哉? 其为术也,立典要以为方体,于是而有八宫世应之说。抑自乾至剥而穷,又不得已而措晋、大有于其末。垂至于今,鬻技之卜师,相因以断吉凶之大故,而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徒以惑民而徼幸。然则延寿与房,虽欲辞为妖妄之魁也而不得。何也?非天理之自然,则皆妖也。房以是欲与石显、五鹿充宗竞贞邪于天人之际,吾未见妖之足胜邪也。邪者获罪于人,妖者获罪于天,妖尤烈矣。 或曰:房之按日以候气,分卦以征事,所言者亦与当时之得失祸福合,何也?曰:石显之邪,而君德以昏,国是以乱,众耳众目具知之矣。事既已然,取而求其所以然者,而实固非也。势已成,形已见,谓天之象数亦然,亦恶从而辨之? 故日月之有灾眚,岁时之有水旱,禽虫艸木之有妖,人民之有疴沴,山川之有崩沸,吾知其不祥;而有国者弗可不恐惧以修省耳。 铢纍而分之,刻画而求之,幸而弋获之妖人,以是取显名、致厚利而惑天下;王制所谓“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其宜膺天刑久矣。房内挟此以与邪臣竞,自杀其躯而邪益张,宜矣哉!何也?托君子之道,诬圣人之教,矫造化之神,三者皆获罪于天而不可逭者也。 六 京房考课之法,迂谬而不可举行;即使偶试而效焉,其不可也固然。何也?法者,非一时、非一人、非一地者也。房曰:“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毁誉之不当者多也,然而天下之公论存焉。 虽甚拂人之性,亦不能谓尧暴而跖仁也。舍此而一以功业程之,此中、韩之陋术,而益之以拘迫,不肖者涂饰治具以文其贪庸;不逮,则鞭策下吏、桎梏民庶以副其期会,灾不在天,异不在物,而民已穷、国已敝矣。 先后异时也,文质相救而互以相成,一人之身,老少异状,况天下乎?刚柔异人也,不及者不可强,有余者不可裁,清任各有当,而欲执其中,则交困也。 南北异地也,以北之役役南人,而南人之脃者死;以南之赋赋北土,而北土之瘠也尽;以南之文责北士,则学校日劳鞭扑;以北之武任南兵,则边疆不救危亡。 其间损乃以益,杀乃以生,简乃以备,一视为吏者居心之仁暴、忧国之诚伪。而唯考课其一切之功能,此王莽所以乱天下者,房为之开先矣。 塾师之教童子也有定课,而童子益愚;耕夫之驭牛也有定程,而牛以敝。梏四海九州彊智柔和于房一人之意见,截鹤胫以续凫,其不亡也何待焉? 盖房之为术,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数,天地之化,且受其割裂,圣人之教,且恣其削补。道无不圆也,而房无不方,大乱之道也,侮五行而椓二仪者也。 郑弘、周堪从而善之,元帝欲试行之,盖其补缀排设之淫辞有以熒之尔。取天地人物、古今王霸、学术治功,断其长,擢其短,令整齐瓜分如弈者之局、厨人之饤也,此愚所以闻邵子之言而疑也,而况房哉! 七 汉之亡。非元帝之咎也,帝弱而寡断,然而无所伤于天下,石显仅逞于异己,而恶不及于民,国之元气未斵焉。故曰:非元帝之咎也。王氏,元后之族也,王凤为大将军录尚书事,为篡弑之阶。然非元帝之宠后族而早任之,帝崩,成帝乃假凤以大权,而帝无遗命。 故曰:非元帝之咎也。虽然,其所自来,抑岂非元帝隐伏之咎肇于不测哉?帝以成帝耽燕乐为不能胜大位,而欲立山阳王,识之早也。重易国储,闻史丹之谏而止,亦正也。然知成帝之不克负荷,而不择贤臣以辅正之,幸傅昭仪而迟回于山阳,遘重疾而忽忽不定,闻史丹之谏,知命之已促,而徒有善辅之言,无托孤之遗命,以听哲妇孺子之自求亲信,而王凤进矣。 成帝之在东宫也,既为元帝之所憎而孤危甚,摇摇于废立之间者将十年。匡衡、史丹亦但以大义规元帝,而非必与成帝为腹心。所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计者,徒王凤耳。元后宠衰,而忧祸之及,所与窃窃然忧、翕翕然私语而计者,亦凤兄弟耳。人情出危险之中而思故时之同患者,未有不深信而厚倚之。故成帝一立,而顾瞻在廷,无有如凤之亲己者,岂复忧他日之攘己乎?呜呼!于是而知叔孙舍之不赏私劳以杀竖牛,卓乎其不可及已。 天位者,天所位也;人君者,人所归也。为主器之长子,膺祖宗之德泽,非窃非夺,天人所不能违;而翕訾以相保,呴沫以相怜,私忧过计,贪天功为己力,此其人亦何足任而戴之不忘乎?唐玄宗知张说之奸,怀其潜邸之恩而不能远,以召均、垍之逆;况杨复恭之以家奴而门生天子乎?呜呼!自非攘功擅权之小人,孰敢以大宝之攸归自任为己绩者?赵汝愚不欲行内禅之赏,可法也,而犹存其迹也;丙吉护宣帝于狱而终不自白,故能相天子以成中兴之业。然则汉文却周勃之私言,世庙罢新都之政柄,不得谓之刻覈而寡恩;成帝之碌碌,何足以语此哉!元帝不能顾命史丹,而使凤得以私劳惑庸主,亦其暱爱山阳而愤然不恤之咎与!故曰:隐伏之咎,肇于不测也。 汉成帝 一 读杜钦进谏之章,与其奏记王凤之书,及论王章之事,竟以王氏之篡,归祸始于钦之党奸,非平情之论也。成帝之无道也,足以亡国。王凤初起,犹修饰而有类于社稷之臣;其视张放、淳于长、史育之导欲以宣淫者,不若也。五侯之专,莽之篡,岂钦之所能前知哉? 士志于有为,而际昏庸之主,思有所造于国家,不得自达于上,不获已而见大臣之可与言者,因之以效“纳约自牖”,而“遇主于巷”,所谓救失火而不暇问主人者也。 故以陈蕃之刚正,而依窦武以行其志,能早知自别以远嫌者鲜矣。至于凤已成乎专偪,心知其误,而卒不能自拔,钦固有无可如何者,而其情亦可愍矣。 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一失其身,虽有扶危定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 孔子行乎季孙而鲁几治,非孔子固弗敢也。圣人之大用,中材所不敢效也。虽然,圣人岂有不测之术哉?齐人服,郈、费堕,季斯一受女乐,而即决于行,无所凝滞,而必不与之推移。则一旦释然忘前此之功业,而逌然以去,无他,纯乎道而无私焉耳。圣人不可学而可学者,此也。凤之专,王氏之盛,成帝之终不足与有为,威福下移,形势已成,钦胡为其荏苒而不去也? 能去则去,虽因季斯而不损其圣。事已不可,而尚惜其位,则钦虽持义之正,而不免于党奸。虽然,若钦者,固未易言去也;谏凤不听而去之,且无名而为其所忌,故非圣人不能去,不能去而可不早慎择所从哉?君子度德以自处。女主也,外戚也,宦寺也,夷狄也,即可与有为,而必远之夙,人道之大戒也。贾捐之、杨兴、崔浩、娄师德、张说、许衡,一失其身,而后世之讥评,无为之原情以贷者,皆钦之类也。可勿戒乎! 二 亡西汉者,元后之罪通于天矣。论者徒见其吝玺不予、流涕汉庙、用汉伏腊而怜之,妇人小不忍之仁,恶足以盖其亡汉之大憝哉!今有杀人者,流涕袒免而抚其尸曰:吾弗忍也,而孰听之? 汉惩吕氏之祸,不举国柄而授之外威久矣。霍氏之持权,武帝拔霍光于下僚,与降胡厩吏等,非缘后族也;其既也,则以废闇立明安社稷之功也。 宣帝之于史氏,元帝之于许氏,以恩泽侯而已矣。成帝年已二十,元帝未有属王氏之遗命焉;王凤起自卫尉,一旦而持天下之柄,孰为之邪?五侯并日而封,杨兴、驷胜争之而不得;苟参以异父弟强成帝以封侯,帝不听,而犹宠以侍中;刘向谏而不听,王章争而见杀,垂涕不食,以激成帝之诛章;刘向抗疏不已,成帝欢息悲伤,卒受制而不能决。凤死而音代,音死而商代,商死而根代,根死而莽代,一以世及之法取汉之天下,而使相嗣以兴,非后之内主于宫中,亦岂能蔓引绵延之如此哉? 且夫王氏之横,未尝不可扑也。成帝察其奢僭不轨,而音、商、立、根藉槀负斧鑕以待罪;王立结淳于长之奸露,成帝下有司按治,而立杀其子以灭口;计其为人,非能险鸷于吕之产、禄,武之三思、懿宗也。 乃吕氏私其族而终以国事付平、勃,武氏私其姪而终以国事付狄、娄,元后则笼刘氏之宗社于其鞶帨,而以授之私亲。逮乎哀帝之立,姑退莽以胁哀帝,而蛊在廷之心,纵董贤之不逞,乘其败以进莽,使恣行其鸩主之毒,晏然处之而不一诘。摄则使之摄矣,假则使之假矣,岂徒莽之奸足以恣行无忌哉?老妖不死,日蚀月齕,以殄汉而必亡之,久矣。故曰:罪通于天也。 妇人之道柔道也,反其德而为刚,虽恶易折。大畜之五曰:“豮豕之牙,吉。”牙可豮也,而吕、武以之,周勃、狄仁杰豮之而吉矣。姤之初曰:“羸豕孚蹢躅。”羸云者,不壮而柔者也,以柔而结人心者也,而蹢躅之凶不可禁,元后以之,虽刘向痛哭以陈言,成帝悲伤而惧祸,而无如后之涕泣者何也! 莽已篡,汉已灭,姑以一泣逃天下后世之诛,而谁信之?不然,莽之惎毒,无有于其子,后果有思汉之心,莽其能戴之没世而生荣死哀以相报哉?女祸之烈,莫如王氏,而论者犹宽之,蹢躅之孚,且以孚后世而免于史氏之诛,亦险矣哉! 三 成、哀之世,天地宗庙之祀倏废倏兴,以儿嬉而玩鬼神甚矣。其废而复兴也,或以天子之病,或以继嗣之不立,小人徼福之术,固不足道。其废也,始于贡禹而成于匡衡,所持者,三代之典礼也。宗庙远,有毁而无立者,义也;诚所不至,不敢黩焉,义所以尽仁也。 儒者之言礼,文而已矣;以文而毁,犹之乎以文而立。夫汉之嗣君,于其所不废之祀而能以诚格之乎?执是以论,举凡天地祖宗之祀皆可毁矣,而何但七世以上兴五畤之郊也?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宫室之侈,妃嫔之众,服膳之奢,乐之淫,刑之滥,官之宂,赋之重,一能汰其所余以合于三代,而后议郊庙之毁,未晚也。 且三代之靳祀于七世,岂徒然乎?抑创法者,自开国之君守约以待子孙之易尽其情而无伪,非祖宗立之而后王毁之也。自汉以降,百为不师古,礼乐之精意泯焉;而独于祧庙致严于祖宗之废兴,何其徇末而斵其本也? 况古之祧也,于大禘而合食,则虽废而不忘。后世无禘而徒祧,几于忘其所自出。然则废五畤以伸上帝之孤尊,古之可法者也。制以七世而毁庙,古之未可遽法者也。君子之言礼,非但以其文也。 四 进言者极其辞,而必有所避就,非但以远嫌而杜小人之口实也,道存焉矣。嫌已远而小人无闲以指摘,则君之听不荧,而言乃为功于宗社。 刘向忧王氏之势盛而移汉,见之远,虑之切,向死而汉亡,所系亦大矣哉!而于进言有未得者,故成帝虽感,而终不能庸,小人之党,且有挟以上摇主听而下惑人心。 其言曰:“王氏、刘氏且不并立,宜援近宗室。”斯岂向所宜言者乎?以事言之,刘氏之贤,无有踰于向者,枢筦之任,不归王氏必归向矣,未有斥人之奸而自任者也。且刘氏、王氏岂颉颃而并论以争衰王者。 颉颃而并论,妇人勃谿之说也;且假之以頡颃之名而王氏张。彼将曰:天下非彼则我也。况乎吕氏之祸,与吴、楚、淮南、燕、广陵互相盈虚,则外戚反脣而相讥,岂患无辞哉?以道言之,选贤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尧之举禹、皋,禹之任稷、契,汤之托伊尹,高宗之立傅说,文王之任闳、散,皆非懿亲也。 周道亲亲,而周、召以庸,管、蔡以诛;师尚父,邑姜之父,且以佐燮伐而位太师。王氏诚不可任,博求之天下,岂繄无贤;而必曰援近宗室,举大义而私之一家,又岂五帝三王之道哉? 向于是而失言矣。以为独任,则不可有自请之情:以为博选宗室之贤,则歆之党逆,向且不能保之于子,而况他乎?成帝悟而不终,羣姦闻而不惮,未必非向之言有以召之也。故进言者,匪道是循,徒以致寇,而可不慎哉! 五 汉诸王之以禽兽行废者不一,汉廷无有能据道以处此者,而谷永能言之。其曰:“帝王不窥人私,而春秋为尊者讳。”此义行,迄乎东汉,秽德不章。永之言,其利溥矣。夫人之有耻,自耻者也;耻心荡而刑杀不能止,故知刑杀者,非可以善风俗、已祸乱者也。 汉之于此,既无家法以正之于先,而纵苛察之吏、告讦之小人、扬之于后。无他,忌侯王之疆,日思翦艾以图安,而纨夸膏粱,卒投于阱而无从辨。呜呼!惎如是矣,恶得不拱手而授之贼臣哉?以刑制淫而固不可制,假暗昧以锄彊而只以自弱。谷永者,王氏之私人也,而虑能及此,故知永者,附权臣非有移鼎之心,宠利未忘,规一时之进取而已。汉能用之,亦何遽不为赞治之臣乎? 六 老之戒在得,至于老而所需于天下者微矣,得奚足以乱其心哉?子孙之情长,而道义之气馁,引子孙之得为已得,于是濒死而不忘。张禹之初,与王根毕也,犹有生人之气也;虑及子孙,而行尸走肉,遂祸人之宗社,冒万世之羞,朱云欲以齿剑而不惭。 夫人为不善而贻怨于子孙,诚不可为也;身之无过,质之鬼神而不疚,则亦奚患哉?且夫祸福亦何常之有,假令王氏早败,而按同恶之诛,禹之子孙,又能保其富贵乎?故祸福者,天也;失得者,人也;老而忧子孙,引天之吉凶以私之没世,其愚不可疗矣。成帝不辑折槛以旌朱云,则所以待禹者亦可知矣。禹且不自保,而况其子孙? 七 谷永非杜钦之比也,永虽无党王篡汉之远图,而资王氏以荣宠,因为之羽翼焉,与钦之误合于小人、欲悔而不能也,其情毕矣。顾于此得人君听言之道焉。 永,王氏之私人也,其心,王氏之心也;若其言,则固成帝膏肓之药石,可以起汉于死而生之也。夫王氏之固结而不解,帝忌之而不能黜,岂非以躬耽淫侈,畏昌邑之罚;而内护赵、李,外庇张放、淳于长之私心,有所恧缩,而倒授以权哉?宠骄妒之妾,饮食倖臣之家,加赋重敛以緃游,而失百姓之心,是持宗社以遗人之道也。 使帝感永之言,悔过自艾,正己齐家而忧社稷,贤臣进,庶务理,民情悦以戴汉而不忘;权奸之谋自日以寝,而岂必诛戮放废以伤母氏之心乎?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永之谏不行,虽忘躯忧国之臣与奸贼争死生而无救于祸败。则读永书者,勿问其心可也。 八 何武欲分宰相之权而建三公,自成帝垂及东汉,行之二百余年,至曹操而始革。丞相,秦官也;三公,殷、周之制也。古者合文武为一涂,故分论道之职为三;秦以相治吏,以尉治兵,文武分,而合三公之官于一相。 汉置相,而阃政专归于大将军,承秦之分,而相无戎政之权,大将军总经纬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分置三公,以大司马参司空、司徒之闲,冀以分王氏之权。 乃名乍易而实不可更,莽之终以大司马篡也,亦其流极重而不可挽也。然而武之法行之终代而不易者,以防微杜渐之术,固人主之所乐用也。 若以古今之通势而言之,则三代以后,文与武固不可合矣,犹田之不可复井,刑之不可复肉矣。殷、周之有天下也以戎功,其相天子者皆将帅。 伊尹、周公,始皆六军之长也。以将帅任国政,武为尚而特缘饰之以文;是取武臣而文之,非取文臣而武之也。列国之卿,各以军帅为执政,敦诗书,说礼乐,文之于既武之后,秉周制也。所以必然者,三代寓兵于农,兵不悍,而治民之吏即可以治兵。 其折冲而敌忾者,一彼一此,疆场之事,甲未释而币玉通,非有犷夷大盗争存亡于锋刃之下者也。而秦、汉以下不然,则欲以三公制封疆原野之生死,孰胜其任而国不为之敝哉?则汉初之分丞相将军为两涂,事随势迁,而法必变。遵何武之说,不足以治郡县之天下固矣。 特汉初之专大政以大将军,而丞相仅承其意指,如田千秋、杨敞、韦玄成、匡衡,名为公辅,奉权臣以行法,则授天下于外戚武臣之手,而祸必滋。故武之说,可以救一时之欹重,而惜乎其言之晚也! 相不可分也,将相不可合也,汉以后之天下,以汉以后之法治之,子曰:“所损益,可知也。” 九 成、哀之世,所可任为大臣者,王嘉而已矣。师丹之视翟方进,寻丈之闲耳,皆以其身试权奸之好恶而不能出其樊笼,即有所欲言,而必资以自达也。师丹之劾董弘,何武之援王莽,屈于时之所尚,而不得不为之羽翼。无他,王、傅二女主交相起伏,汉已无君与大臣久矣。 方进之附淳于长也,欲与王氏忤,而长固王后之姊子也;长之不类,尤出诸王之上,资之以与诸王抗,而方进之欲不死也奚能?荧惑之变,驾言移祸于宰相,王氏之嫉也深,虽微荧惑,方进其能免乎? 武与丹浮沈于积阴之闲,一彼一此,小有所效,而俱为女主效妒媢之功,其不被显戮,幸尔。 呜呼!至于成、哀之季而无可为矣、君子慎所趋以自全,辞大位而不居,其庶几乎!一受其事,则非如王嘉之必死以自靖,而负咎于天人也,必不可浣。 庄生曰:“游羿之彀中。”谓此时也。游其彀中而死焉,君子之徒也;游其彀中而免焉,小人之徒也;游其彀中,避死而得死焉,刑戮之民也。慎之! 汉哀帝 一 人之能为大不韪者,非其能无所惧也,唯其能无所耻也。故血气之勇不可任,而犹可器使;唯无所耻者,国家用之而必亡。成帝欲用孔光为丞相,刻侯印书赞而帝崩,是日光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绶,汲汲然惟恐缓而改图,一如乞者之于墦閒,唯恐其馂之不余,而遽长跽以请也。张放者,幸臣也,帝崩,且思慕哭泣而死,而光矫凶为吉,犯天下之恶怒;然且卒无恶怒之者,光岂能不惧哉?冥然无耻,而人固容之也。 始为廷尉,则承王莽之指,鸩杀许后,若无所惧也,而实无可惧也;莽为内主,天下无有难之者也。既则议为傅太后筑别宫,力请逐傅迁归故郡,抗定陶王之议,夺其立庙京师,若无所惧也,而非无所惧也;内主有人,群臣相保,故师丹获不测之祸,而光自若也。 耻心荡然,而可清可浊,无不可为,以得宠而避辱。王嘉濒死,犹对狱吏曰:“贤孔光而不能进。”亦恶知光之谮其迷国罔上,陷嘉于死,机深不测也哉?而嘉云然者,其两端诡合以诱嘉,抑可知已。 拜谒迎送、执臣主之礼于董贤者,光也;莽既乘权,去贤如敝屣者,光也;拱手以天下授之贼臣,幸早死而不与佐命之赏者,光也;莽既诛,犹无有声言其恶以殄其世者,光也。 呜呼!人苟自尽丧其耻,则弑父与君而罪不及,亦险矣哉!有国者不辨之于早,徒忌鸷悍之疆臣,而容厚颜之鄙夫,国未有不丧者也。故管子曰:廉耻,国之维也。 二 限田之说,董仲舒言之武帝之世,尚可行也,而不可久。师丹乃欲试之哀帝垂亡之日,卒以成王莽之妖妄,而终不可行。武帝之世可行者,去三代未远,天下怨秦之破法毒民而幸改以复古;且豪彊之兼并者犹未盛,而盘据之情尚浅;然不可久者,暂行之而弱者终不能有其田,彊者终不能禁其兼也。至于哀帝之世,积习已久,彊者怙之,而弱者亦且安之矣;必欲限之,徒以扰之而已矣。 治天下以道,未闻以法也。道也者,导之也,上导之而下遵以为路也。封建之天下,天子仅有其千里之畿,且县内之卿士大夫分以为禄田也;诸侯仅有其国也,且大夫士分以为禄田也;大夫仅有其采邑,且家臣还食其中也;士仅有代耕之禄也,则农民亦有其百亩也;皆相若也。 天子不独富,农民不独贫,相倣相差而各守其畴。其富者必其贵者也,且非能自富,而受之天子、受之先祖者也。上以各足之道导天下,而天下安之。降及于秦,封建废而富贵擅于一人。其擅之也,以智力屈天下也。 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乡而擅一乡,莫之教而心自生、习自成;乃欲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于柔愚,而独自擅于九州之上,虽日杀戮而只以益怨,彊豪且诡激以胁愚柔之小民而使困于田。 于是限之而可行也,则天下可徒以一切之法治,而王莽之化速于尧、舜矣。 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无大公之德以立于人上,独灭裂小民而使之公,是仁义中正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为迂远之过计矣。况乎赋役繁,有司酷,里胥横,后世愿朴之农民,得田而如重祸之加乎身,则疆豪之十取其五而奴隶耕者,农民且甘心焉。 所谓“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者也。轻其役,薄其赋,惩有司之贪,宽司农之考,民不畏有田,而疆豪无挟以相并,则不待限而兼并自有所止。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业,以归于力有余者,则斯人之自取,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 三 成、哀之世,汉岂复有君臣哉!妇人而已矣。彭宣、何武、唐林,皆所谓铮铮者也,而所争者,仅一传喜之去留而已。哀帝之初,傅氏与王氏争而傅氏胜;哀帝之亡,王氏与傅氏争而王氏胜。胜者乘权,而不胜者愤;二氏之荣枯,举朝野而相激以相讼,悲夫! 当傅迁之倾邪,而推喜以抑迁,亦何异乎王根、王立之骄横而推莽邪?其言曰:“喜,傅氏贤子,议论不合而退,百寮莫不恨之。”傅氏之贤子,何当于天下之安危、刘宗之存亡,而百寮何所容其恨? 又何异乎王莽、王仁之就国,而天下多冤王氏者。傅喜幸而未败尔。莽之废,吏民叩阙而讼冤,贤良对策而交奖,伪谦所诱,人心翕归,而贤者不免,且较喜而弥甚。喜之贤,其孰信之?以四海之大,岂繄无人可托孤寄命者,唯区区王、傅二妪之爱憎是争。呜呼!率天下而奔走于闺房之频笑,流俗之溺流而不反如是哉! 故圣王之治,以正俗为先,以辨男女内外之分为本。权移于妇人,而天下沈迷而莫能自拔,孰为为之而至此极!元后之阴狡,成帝之昏愚,岂徒召汉室之亡哉?数十年中原无丈夫之气,而王莽之乱,暴骨如山矣。 四 历成、哀、平之三季,环朝野而如狂,所仅能言人之言者,一李寻而已,其他皆所谓人头畜呜也。寻推阴阳动静之义,昌言母后之不宜与政,岂徒以象数征吉凶哉?天地之经,治乱之理,人道之别于禽兽者,在此也。 妇人司动而阴乘阳,阳从阴,履霜而冰坚,豕孚而蹢躅。天下有之,天下必亡;国有之,国必破;家有之,家必倾。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伦,以之而泯;厚生、正德、利用之道,以之而蔑。故曰:寻之言,言人之言,而别于禽兽也。妇者,所畜也;母者,所养也;失其道,则母之祸亦烈矣,岂徒妇哉? 夫国有君子,国可不亡。寻昌言之无诛,而不能救汉之亡,又何也?寻非其人也。阴之干阳,其变非一。女子之干丈夫也,鬼之干/人也,皆阴之干阳也。寻知乾之刚、阴之静矣,鬼亦阴也,静以听治于人者也。 顾其识不及此,听甘忠可、夏贺良之邪说,惑上以妖,终以贬死燉煌,为天下笑;则亦以阴干阳,等于妇人之煽处尔。载鬼一车,而欲惩负涂之豕,奚其可? 故阴阳动静之理大矣,其变繁矣,其辨严矣。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无一而可苟焉者也。 五 治河之策,贾让为千古之龟监,而平当之数言决矣。当言“经义有决河深川,而无隄防壅塞之文”。此鲧所以殛,禹所以兴,而以尧、舜之圣,不能与横流之水争胜者也。让言“古之立国者,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 殷所以世有河患,而盘庚奋然依山以避灾,无他,唯无总于货宝而已。细人之情,怙田庐之利,贪濒河之土,动天下以从其欲,贻沈没于子孙,而偷享其利,既古今之通弊矣。 而后世之谋臣,要君劳民以陻塞逆五行之敍者,其不肖之情有二焉:其所谓贤者,竭民力,积一篑以障滔天而暂遏之,濒河之民,且歌谣而祷祀焉,遂以功显于廷,名溢于野,故好事者踵起以尝试而不绝。 其不肖者,则公帑之出纳,浩烦而无稽,易为侵牟;民夫之赁佣,乘威以指使,而乾没任意;享其利而利其灾,河滨之士大夫与其愚民及其奸胥,交起以赞之,为危词痛哭以动上听。 宜乎自汉以来,千五百年,奔走天下于河,言满公车,牍满故府,疲豫、兗、徐三州之民,供一河之溪壑,而一旦溃败,胥为鱼鼈,而但咎陻塞之不固也。可悲矣夫! 古今之异者,南北之殊流耳,其理势则一也。繇让之言而推其利病之原,非河之病民,而民之就河贪利以触其害耳。贪退滩之壤,民有其土而国有其赋,锋端之蜜截舌,而甘之者不恤也。使能通百年之算,念天下之广,犹是民也,徙之而于国无伤,其愈于陻塞疲役之贫劳困毙与溃决之漂荡淹溺也,孰为利害哉? 数千年而不出鲧之覆辙,君不明,而贪功嗜利之臣民,积习而不可破,平当之言,贾让之策,县巨烛于广廷,而昧者犹擿埴以趋也;不亦悲乎! 六 谷永请讳诸侯王之兽行,以全人道之耻,议之正者也;耿育请揜赵昭仪杀皇子之恶,以隐成帝之惑,议之不正者也;二说相似而贞邪分,精义以立法,不可不辨。永之正者,凯风之不怨也;育之不正者,小弁之怨也。 淫妒之嬖妾,操刃以绝祖宗之胤胄,而曲为之覆,天子之子,不死于妖嬖者,其余几何哉! 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故书“文姜逊于齐”、“哀姜逊于邾”,以昭大义,而不以逐母为嫌。昭仪之恶,宗庙所不容,况非嫡后君母,而可纵之乎? 甚哉,育之言誖也,曰“知陛下有贤圣通明之德,废后宫就馆之渐,绝微嗣以致位”。是成帝戕父子之恩以为未然之迂图,其孰信之? 育若曰“昭仪不杀皇子,则哀帝不得而立”,以蛊帝心而纵妖嬖。是哀帝本不与于篡弑之谋,而育陷之使入也。春秋严党贼之诛,哀帝不能免,而育之罪不可逭矣。 解光问罪之爰书不伸,赵氏宫官之大罚不正,宫闱肆毒于社稷而莫之问,故元后党王莽以弑ping帝、废孺子、而无所顾忌。胡三省者,乃谓其合春秋“为尊者讳”之义。 邪说张,而贾继春资之以雠其庇李选侍之奸。清议不明,非一时一事之臧否已也。 七 鲍宣七亡七死之章,陈汉必亡之券以儆哀帝,正本之论也。王莽之奸奸而愚,非有操、懿之才,其于国又未有刘裕之功,轻移于衽席之上而莫之禁,莽其何以得此哉? 唯民心先溃于死亡,而莽以私恩市之也。藉非成帝之耽女宠,哀帝之暱顽童,纵其鬻吏贼min而蛊民以寇攘,莽亦上官桀、霍禹之续尔,而汉祚奚其亡? 张放、淳于长,王氏之先驱也;傅迁、董贤,王氏之劝驾也;曹爽、何晏,司马懿之嚆矢也;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之前茅也;蔡京、童贯、史弥远、贾似道,女直、蒙古之伥鬼也;而非君之溺于宠乐以忘民之死也不成。 不然,孔光、扬雄之流,亦尝与闻名教;而宗室群臣以及四海之民,岂遽能以片饵诱婴克而辄弃其母乎?故宣陈亟救死亡之言,知探本矣,愈于刘向之欲挽横流而堙诸其下也。 虽然,宣之言犹有病焉,后世言事之臣,增闇主之疑而授奸臣以倾妒之口实,皆此繇也。宣言:“慎选举,大委任,以儆官邪,而免民于死亡。”是矣。勿亦姑言贤者之当任,以听人主之自择,待有问焉,而后可臚列傅喜、何武、孔光、彭宣、龚胜之贤以告,未晚也。 今乃不然,若天子之左石一唯其所建置,而君不得以司取舍之权,众不得以参畴咨之议,则偪上有嫌,而朋/党之谤兴。且喜、武诸人皆大臣也,自不能邀人主之知而安其位,宣能以疏远片言取必于同昏之廷乎?知不可得而故言之,授奸人以背憎之资,石介遇明主而激党祸,况庸君佞倖权奸交乱之天下哉!进言者不知其道,徒以得后世之称而无益于时,皆此一时之气矜为之也。 又况宣所称者,龚胜而外,吾未见有大臣之操焉。孔光巨奸而与于清流,宣失言矣。盈廷之士气,汉室之孤忠,唯一王嘉,而不能讼其屈抑。然则鲍宣者,亦一时气激之士,而未足以胜匡主庇民之任者乎! 八 易曰:“伏戎于莽,三岁不兴。”不兴者,虑其兴之辞也。三岁而不兴,逮其兴而燎原之焰发于俄顷矣。哀帝崩,元后一闻之,即日驾之未央宫,驰召王莽,诏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 此高帝驰入赵壁夺韩信、张耳军之威权,后以一老妪断然行之,雷迅风烈而无疑畏;其提攜刘氏之天下授之王氏,在指顾之闲耳。非伏之三岁,爪牙具而羽翼成,安能尔哉? 甚矣,悍妇之威,英雄所不能决,帝王所不能持,而指麾轻于鸿毛,至此极也!司马懿之杀曹爽,刘裕之克刘毅,朱温之争李克用,大声疾呼、深虑阴谋、頳颜流汗、喋血以争而仅得者,元后偃息谈笑而坐收之。 故莽有伏戎藏于平芜蔓艸之中,无有险阻之形而不可测也。三岁伏而一旦兴,有国者可不戒哉! 九 何武以忤王莽而死,可以为社稷之臣乎?未也。武与公孙禄谋云:“吕、霍、上官几危社稷,不宜外戚大臣持权。”此汉室存亡之纽也。乃当其时,内而元后为伏莽之戎,外而孔光为翼戴之奸,武仅以孤立之势扑始然之火,既处于不敌之数矣。国之安危,身之生死,徒藉于一言,而言非可恃也,所恃者浩然之气胜之耳。 公孙禄岂可终保者哉?而与之更相称说,武举禄,禄即举武,标榜以示私,授巨奸以朋/党之讥,则气先馁而恶足以胜之!禄惟诡随,乃以幸免;武不欲为禄之诡随矣,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心不可质鬼神,道不可服小人,出没于宠辱之中,而欲援己倾之天下,以水溅沸膏,欲息其燄而燄愈烈,非直亡身,国因以丧,悲夫! 十 平当、彭宣皆见称于班固,宣未可与当并论也。当临受侯封,卧病不起以固辞之,知世不可为,郁邑以死,可谓知耻矣。当之在位,丁、傅持权,而史称帝虽宠任丁、傅,而政自己出,异于王氏;则当逡巡以死,而不忝无实之封,于自守之道未失也。 若宣者,位司空为汉室辅,王莽杀两后,诛异己,腹心爪牙交布朝廷,而元后为国贼之内主,此正宣肝脑涂地、激天下忠烈之气、以救一线之危者,而为全躯、保妻子之谋,谢不能以引退,尚足为人臣子乎? 龚胜、邴汉且犹在梅福之下,所任异也,而况宣位三公之重哉?宣者,与董贤、孔光并居台辅而不慙者也,其生平可知矣。班固曰:“见险而止。”率天下以疾视君父之死亡而不恤,必此言夫! 汉平帝 一 元寿二年六月,哀帝崩,明年正月,益州贡白雉,群臣陈莽功德,号安汉公,天下即移于莽。以全盛无缺之天下,未浃岁而迁,何其速也!上有闇主而未即亡,故桓、灵相踵而不绝;下有权奸而未即亡,故曹操终于魏王;司马懿杀曹爽、夺魏权,历师、昭迄炎而始篡天下者,待一人以安危,而一人又待天下以兴废者也。 唯至于天下之风俗波流簧鼓而不可遏,国家之势,乃如大隄之决,不终旦溃以无余。故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奉之以篡,莽且不自意其能然,而早已然也。 莽之初起,人即仰之矣;折于丁、傅,而讼之者满公车矣;元后拔之废置之中,而天下翕然戴之矣。固不知莽之何以得此于天下,而天下糜烂而无余,如疫疠之中人,无能免也。环四海以狂奔,氾滥滔天,而孰从挽之哉? 夫失天下之人心者,成、哀之淫悖为之,而蛊天下之风俗者不在此。宣、元之季,士大夫以鄙夫之心,挟儒术以饰其贪顽。故莽自以为周公,则周公矣;自以为舜,则舜矣;周公矣,舜矣,无惑乎其相骛如狂而戴之也。 当伪之初起也,匡衡、贡禹不度德,不相时,舍本逐末,兴明堂辟雍,仿周官饰学校于衰淫之世;孔光继起为伪之魁,而刘歆诸人鼓吹以播其淫响。 而且经术之变,溢为五行灾祥之说;阳九百六之数,易姓受命之符,甘忠可虽死而言传,天下翕然信天命而废人事,乃至走传王母之筹而禁不能止。故莽可以白雉、黄龙、哀章铜匮惑天下,而愚民畏天以媚莽。 则刘向实为之俑,而京房、李寻益导之以浸灌人心,使疾化于妖也。子曰:“无为小人儒。”儒而小人,则天下无君子;故龚胜、邴汉、梅福之贞,而无能以死卫社稷,非畏祸也,畏公议之以悖道违天加己也。 小人而儒,则有所缘饰以无忌惮;故孔光诸奸,施施于明堂辟雍之上而不惭。莽之将授首于汉兵,且以孔子自拟,愚昧以为万世笑而不疑。传曰:“国有道,听于人;国无道,听于神。”古之圣人,绝地天通以立经世之大法,而后儒称天称鬼以疑天下,虽警世主以矫之使正,而人气迷于恍惚有无之中以自乱。 即令上无闇主,下无奸邪,人免于饥寒死亡,而大乱必起。风俗淫,则祸眚生于不测,亦孰察其所自始哉? 汉之伪儒,诡其文而昧其真,其淫于异端也,巫史也,其效亦既章章矣。近世小人之窍儒者,不淫于鬼而淫于释,释者,鬼之精者也。以良知为门庭,以无忌惮为蹊径,以堕廉恥、捐君亲为大公无我。 故上鲜失德,下无权奸,而萍散波靡,不数月而奉宗社以贻人,较汉之亡为尤亟焉。小人无惮之儒,害风俗以陆沈天下,祸烈于蛇龙猛兽,而幸逸其诛。 有心者,能勿伸斧钺于定论乎? 二 君子之道以经世者,唯小人之不可窍者而已;即不必允协于先王之常道而可以经世,亦唯小人之所不可窃者而已。君子经世之道,有质有文。其文者,情之已深,自然而昭其美者也。 抑忠信已浃于天下,天佑而人顺之,固可以缘饰而增其华者也。是则皆质之余,而君子不恃之以为经世之本。于是而小人窃之,情隐而不可见,天命人心不能自显,则窃而效之,亦遂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此而无惭。 然则小人之所可窃者,非君子之尚,明矣。 封建、井田、肉刑,三代久安长治,用此三者,然而小人无能窃也。何也?三者皆因天因人,以趣时而立本者也。千八百国各制其国,而汉之王侯仅食租税;五刑之属三千,而汉高约法三章;田亩之税十一,而汉文二十税一,复尽免之;小人无能窃也。何也?虽非君子之常道,然率其情而不恤其文,小人且恶其害已而不欲效也,非文也。七月之诗,劝农之事也,而王莽窃之,命大司农部丞十三人、人部一州、以劝农桑,似矣。 养生、送死、嫁娶、宫室、器服之有制,礼之等也,而王莽窃之,定制度吏民之品,似矣。若此类,君子之道盖有出于是者;而小人不损其欲,不劳其力,不妨其恶,持空文,立苛禁,一旦以君子之道自居而无难。 则以此思之,君子经世之大猷不在此,明矣。何也?农桑者,小民所自劝也,非待法而驱也。制度者,士大夫遵焉,庶人所弗能喻,惟国无异政,家无殊俗,行之以自然耳,非一切之法限之不得而继之以刑者也。 然而窃仿之而即似,虽不效而可以自欺,遂以施施于天下曰:吾既以行君子之道矣。故文者,先王不容已,而世有损益,初不使后世效之者也。承百王之敝,而仍有首出庶物之功名,乃能立高明阔远之崖宇,而小人望之如天之不可企及。无他,诚而已矣。诚则未有可窃者也。 三 天下相师于伪,不但伪以迹也,并其心亦移而诚于伪,故小人之诚,不如其无诚也。诚者,虚位也;知、仁、勇,实以行乎虚者也。故善言诚者,必曰诚仁、诚知、诚勇,而不但言诚。陵阳严诩,当王莽之世,以孝行为官,任颍川守,谓掾史为师友,有过不责,郡事大乱。 王莽征为美俗使者,诩去郡时,据地而哭,谓已以柔征,必代以刚吏,哀颍川之士类必罹于法。此其呴沫之仁,盖亦非伪托其迹也。始于欲得人之欢心,而与人相暱,为之熟,习之久,流于輭媚者浸淫已深而不自觉。 盖习于莽之伪俗,日蒸月变,其羞恶是非之心,迷复而不返。乃试思其泣也,涕泪何从而陨?则诘之以伪,而诩不服;欲谓之非伪,而诩其能自信乎? 呜呼!伪以迹,而公论自伸于迹露之日;伪以诚,而举天下以如狂,莫有能自信其哀乐喜怒者,于是而天理、民彝澌灭尽矣。故天下数万蚩蚩之众,奔走以讼莽称莽而翕然不异,夫岂尽无其情而俱为利诱威胁哉? 伪中于心肾肺肠,则且有前刀锯、后鼎镬而不恤者。蔡邕之欢董卓,姚崇之泣武瞾,发于中而不能自已。甚哉,诚于伪之害人心,膏肓之病,非药石之所能攻也。 四 陈涉、吴广败死而后胡亥亡;刘崇、翟义、刘快败死而后王莽亡;杨玄感败死而后杨广亡;徐寿辉、韩山童败死而后蒙古亡;犯天下之险以首事,未有不先自败者也。乱人不恤其死亡,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乃暴君篡主相灭之先征也,先死以殉之可矣。 胜、广、玄感、寿辉、山童,皆挟徼幸之心以求逞其志,非其能犯难以死争天下者也;天将亡秦、隋、蒙古而适承其动机也。二刘、翟义不忍国雠,而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存亡之命,非天也,其志然也;而义尤烈矣。义知事不成而忘其死,智不逮子房而勇倍之矣。 当莽之篡,天下如狂而奔赴之,孔光、刘歆之徒,援经术以导谀,上天之神,虞舜之圣,周公之忠,且为群不逞所诬而不能白。义正名其贼、以号召天下于魔魅之中,故南阳诸刘一起,而莽之首早陨于渐臺。 然则胜、广、玄感、山童、寿辉者,天贸其死以亡秦、隋;而义也、崇也、快也,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而伸莽之诛者也。不走而死,义尤烈哉! 王莽 一 王莽未灭,而刘歆先杀,歆未死而族先灭,哀哉!刘向之泽不保其子孙,而从学之门人与俱烬也。甄丰也,王舜也,皆推戴莽以分膏润者也。 鬼夺其魄,而丰以乱诛,舜以悸死,于是而知鬼神之道焉。推戴已成而心不自宁,此心之动,鬼神动之也,二气之良能所见几而不可揜也;故皆不得其死,而歆之罚为尤酷焉。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 歆小人也,蒙父向之余烈,自命于儒林,以窍先王之道;君子之器,其可乘乎?貌君子而实依匪类者,罚必重于小人。圣人之学,天子之位,天之所临,皆不可窃者也。使天下以窃者为君子,而王道斩、圣教夷,姚枢许衡之幸免焉,幸而已矣。 二 严尤之谏伐匈奴,为王莽谋之则得尔,而后世亟称之为定论,非也。莽之召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尤不敢言莽不可伐匈奴,而言匈奴不可伐,避莽之忌而讳之,岂果如蟁蝱之幸不至前,无事求诸水艸之薮以扑之哉。 秦之毒天下而亡,阿房也,骊山也,行游无度而诛杀不惩也;非筑城治障斥远匈奴之害也。汉武之疲敝天下,建章也,柏梁也,祷祠祈僊而驰驱海岳也,贪一马而兴万里之师也;非埽幕南之王庭以翦艾匈奴之害也。 秦得天下于力战,民未休息。而筑戍之役暴兴,则/民怨起。汉承文、景休息之余,中国无事,而乘之以除外偪之巨猾,故武帝之功,至宣、元而收,垂及哀、平,而单于之臣服不贰。莽之得天下更悖于秦,而亟用其不知兵之赤子,是其为秦之续也,必剧于秦,尤心知之而不敢讼言耳。岂可以为定论而废汉武之功哉? 兵者,毒天下者也,圣王所不忍用也。自非鳞介爪牙与我殊类,而干我藩垣,绝我人极,不容已于用也,则天下可以无兵。故莽之聚兵转饟以困匈奴,为久远计者,未尝非策。而严尤之欲深入霆击也,亦转计之谬焉者。 莽非其人,莽之世非其时,故用莽之术而召天下之乱。自非莽也,尤之策,与赵普之弃燕、雲也均,偷安一时,而祸在奕世矣。 三 西汉之亡也,龚胜、薛方、郭钦、蒋诩、陈咸,皎然不辱,行迹相侔,而未可等也。薛方诡辞以免,何以处夫严光、周党际盛世而隐者乎? 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可孙而不可诬。谓王莽为唐、虞,则唐、虞矣,谋诸心,出诸口,方亦何以自安乎?莽之逆以伪,而不足以延,苟有识者,无不知也,知之则必避之矣。避臣莽之诛于他日,抑避忤莽之祸于当时,方之工于术也,其得与龚胜齿哉? 视纪逡、两唐而慧焉者尔。钦、诩则可谓自好矣。咸谢病不应,辞亦孙矣,而悉收汉之律令书文壁藏之,岂徒以俟汉氏中兴之求哉?诚有不忍者矣。子之慕亲也,爱其手泽;臣之恋主也,闵其典章;典章者,即先王神爽之所在也,故以知咸有不忍之心也。呜呼!胜以死自靖,咸以生存汉,恻怛之生心一也。微二子,吾孰与归? 四 天下相习于怪,无不怪也。郅恽引天文历数,上书王莽,令就臣位,复立汉室,可不谓怪乎? 以莽之惨,无不可杀者,而恽免于死;莽诬天而以天诬人,故忌天而不加刑,恽故持之盈而发之无惮耳。恽以此故智,闭门不纳光武而蒙赏,世皆惊其奇而伟其志操,而不知为君子所必斥为怪而不欲语者也。怪士不惩,天下不平。使明主戮之,而天下犹惜之。大经不正,庶民习于邪慝,流俗之论,以怪为奇,若此类者众矣。 更始帝 一 为名而有所推奉者,其志不坚;人为名而尊己者,其立不固;项梁之立怀王,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已。 天下愤楚之亡而望刘氏之再兴,人之同情也,而非项梁与张卬、王凤、朱鲔之情也。 怀王、更始不思其反,受其推戴而尸乎其位,名岂足以终系天下而戢桀骜者私利之心乎? 怀王任宋义、抑项羽,而祸发于项氏;更始终恃诸将、而无与捍赤眉之锋。徇不坚之志,立不固之基,疑之信之,无往而非召祸之门。 呜呼!其危也,非一旦一夕之故也。而士之处斯世也难矣!彼以名而立君,而我弗事焉,则世且责我以名义;顺而与之,则今日之输忱,且为他日党贼之地。 荀彧所以退不保其身,进不全其节也。嬴氏之暴,楚之亡,莽之篡,汉之中绝,苟有心者,孰不愤焉?而斟酌于从违,在间不容发之顷,一往之志,义未审而仆其生平。无他,不揣其实而为名所动也。慎之哉! 二 力均则度义,义均则度德;力可恃也,义可恃也,至于德而非可以自恃矣。伯升果有天下之志,与更始力相上下而义相匹,则以德相胜,而天下恶能去已? 诸将之欲立更始,无亦姑听之而待其自獘。如其不弊,则天且授之,人且归之,而恶能与争? 如其獘,则姑顺诸将之欲,自全于祸福之外,遵养以待时。故高帝受巴、蜀、汉中之封,而待三秦之怨、三齐之反以屈项羽,而羽终屈。 伯升不知出此,婞婞然与张卬、朱鲔争,夫天下之大宝,岂有可自争而自得者乎?其见害于诸将也,不揆而犯难也。李轶且扼腕而思害焉,况他人乎? 三 王莽既诛,更始定都雒阳,赤眉帅樊崇将渠帅二十余人入见,安危存亡之大机也,于此失之,而更始之亡决矣。定天下之纷乱者,规模有可素定而未可全定也。 莽之未诛,汉之力全注于莽;莽平,群盗方兴而未戢,固其所不豫谋者。一旦而莽诛矣,释其重忧而相庆以大定,猝然授以赤眉而不容其踌蹰以审处,豫谋所不及矣。莽未诛,赤眉者,莽之赤眉也;莽已诛,赤眉者,汉之赤眉也。以新造之邦,代莽而受赤眉之巨难,周章失措而不知所裁;及其算失事败,而后知前此之疏。 当其时,气乍盈而易弛,机至速而难留,善已乱者,俄顷定之而永靖,将谓其有不测之智勇,而不知非然也。神不偏注于所重,而固有余力以待变也。 故撄大敌,举大事,谋大功,敛精专气以求成者之非难;而大敌已灭,大事已决,大功已就,正天人交相责,而艰难萃于一人之身,此则中材以下者所不及谋,而大有为者立不拔之基,以应万变之迁流,权不可设而道则不穷也。 更始君臣,恶足以及此哉!其遣使谕降赤眉也,亦忧其不降耳;不知不降之不足忧,而降之之忧更大。然则无前定之道,无抑姑置赤眉而急自治;未能如圣哲之坐制于俄顷也,则无如缓之以俟其定。 将天自有不测之吉凶,人自有猝然之离合,可降也而后降之,可讨也而后讨之,夫亦可谓因天乘时而顺俟天命矣。其始也,无余力以待之;其继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决于樊崇之入见也。 四 光武之拒更始,与昭烈之逐刘璋,一也;论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矣。刘焉之于昭烈,分不相临,光武则固受更始大司马之命矣。 更始起于汉室已亡之后,人戴之以嗣汉之宗社;刘焉当献帝之世,坐视宗邦之陵夷,方且据土而自尊。则焉父子有可逐之罪,而更始无之。如曰更始不能安位而存汉,则璋之弱,又岂足以保三巴而不授之曹操乎?然则以忠信坚贞之义相责,而昭烈有辞,光武无辞矣。 乃光武之不与篡逆同罚也,则固有说。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志也;张卬、朱鲔动摇人心而不能遏,则奉更始而君之,受其鈇钺之赐,皆出于弗获已,而姑以自全。君臣之义,生于人心者也。天下方乱,君臣未定,无适主之分义,同兴讨贼之师,势均德齐而志不属。 故更始不任为光武之君,拒之而心固不疚。义非外也,信诸心者,无大疚焉斯可矣。唯然,则光武可逸不忠之罚,昭烈可释不信之咎,皆非可执一切之信义以相纠者也,而于昭烈乎何诛? 五 更始不足以有为,史极言之,抑有溢恶之辞。欲矜光武之盛而揜其自立之非,故不穷更始之恶,则疑光武之有惭德也。乃若更始之亡也,则舍雒阳而西都长安也。 当是时,赤眉在濮阳,城头子路、力子都在河、济间,力子都,后汉书任光传作刁子都。通鉴注云:姓谱:力,黄帝佐力牧,汉有力子都。今从之。 铜马、大彤等贼在燕、赵,李宪在淮南,天下所岌岌未定者东方也。而遽避劳趋逸,欲拥关以自固,则天下深见其不可恃,而竞扼其虚。顾欲长保故宫之富贵以自封殖,是犹狐兔倚窟以安,而韩卢腾踯于外,甫一出而必不免于获也。 王莽诛,关中无事,隗嚣委宗族而从己;于斯时也,得一重臣如寇恂者,镇抚长安而安集之,为雒阳之根本,而都雒以弹压山东,光武即解体于河北,其能遽收河内、下河东而无所顾畏邪?赤眉已降之余,不能驰骋任志如践无人之境,必矣。 盖更始所任为大臣者,类皆群盗之长,贪长安之富盛,而藉口于复高帝之旧业以为廓清;其铮铮小异如朱鲔、刘嘉、鲍永之流,亦不胜盈廷訿之论;则塞颠当之户,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 光武得士于崛起之中而任之,既无盗贼之习气;及天下甫定,复不以任三公,而别用深识之士;虚建西都,而定宅雒阳,以靖东方之寇;皆惩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一更始之失,光武之资也。” 六 匈奴之祸,至元、成之世而大息矣。东汉之初,因卢芳而大为中国害,非徒王莽之激之,抑更始挑之也。更始尸位于关中,赤眉横行于曹、濮,萧王异志于河北,公孙述割据于巴、蜀,斯时也,岂有德有威足以及匈奴;而轻以一介之使,循故事以求匈奴之顺己,召其侮而授之以嫚词,自取之矣。故严尤之谏,为王莽言也。 伐之不可,和之不能,夷狄焉知仁义,势而已矣。更始之势,曾莽之不若,而欲匈奴修呼韩邪之已事,不度德,不量力,贻数十年边关之祸。陈遵者,洵妄人也。易世而后,微窦宪、耿秉之矫矫,汉其危矣。 光武帝上 一 昆阳之战,光武威震天下,王业之兴肇此矣。王邑、王寻之师,号称百万,以临瓦合之汉兵,存亡生死之界也。诸将欲散归诸城,光武决迎敌之志,诸将不从,临敌而挠,倾覆随之。 光武心喻其吉凶,而难以晓譬于群劣,则固慨慷以争、痛哭以求必听之时也。乃微笑而起,俟其请而弗迫与之言,万一诸将不再问而遽焉骇散,能弗与之俱糜烂乎?呜呼!此大有为者所以异于一往之气矜者也。 寻、邑之众,且压其项背,诸将欲散而弗及,光武知之矣。知其欲散而弗及,而又迫与之争,以引其喧之口,相长而益馁其气,则不争而得,争之而必不得者也。 而且不仅然也。藉令敌兵不即压境以相迫,诸将惊溃而敌蹑之,王邑无谋,严尤不决,兵虽众而无纪,外盛而中枵,则诸将溃败之余,敌兵骄懈,我乃徙中起以乘之,夫岂无术以处此?面特不如今此之易耳。 诸将自亡,而光武固不可亡,项梁死而高帝自興,其明验已。一笑之下,绰有余地,而何暇与碌碌者争短长邪?而尤不仅然也。 得失者,人也;存亡者,天也;业以其身任汉室之兴废,则寻、邑果可以长驱,诸将无能以再振,事之成败,身之生死,委之于天,而非人之所能强。苟无其存其亡一笑而听诸时会之量,则情先靡于躯命,虽慷慨痛哭与诸将竞,亦居然一诸将之情也。以偶然亿中之一策,怀愤而求逞,尤取败之道,而何愈于诸将之纷纭乎? 天下之大,死生之故,兴废之几,非旷然超于其外者,不能入其中而转其轴。故武王之诗曰:“勿贰尔心。” 慎谋于未举事之前,坦然忘机于已举事之后,天锡帝王以智,而必锡之以勇。勇者,非气矜也,泊然于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光武之笑起而不与诸将争前却,大有为者之过人远也,尤在此矣。 二 怀王遣高帝入关,而高帝之王业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业定。大有为者之初起,不欲躬为戎首,抑必藉人以兴;迨其威名已著,而追随于行队之间,则得失兴丧之枢,不任己而因人;稍欲持权,而祸已发于肘腋,宋义之所以死于项羽,伯升之所以死于李轶、朱鲔也。 然则项羽禁高帝不令入关,更始听朱鲔而拒刘赐之请,不委河北于光武,羽与更始,可以终保大位而无与争乎?曰:不能也。禽之相制以气,人之相役以道,项羽有韩信、陈平而不能禁其不去,更始有隗嚣而不能服,无以役之也。藉令置高帝、光武于股掌之上,用之不能,杀之不可,羽与更始且自困于无术。 三齐甫受封而旋叛,彭越、陈余、英布翱翔桀骜以需时,王郎蠭起于河北,赤眉反戈而西向,羽与更始终无以固其位,而徒召乱于无已。 尔朱兆且不能得之于高欢,况二帝之涵育者深乎!故以范增、朱鲔为忠谋者,愚也,无救于败而徒乱天下也。无御豪杰定四海之道,而操疑忌以困人,其亡愈速矣。 三 王者代天而行赏罚,参之以权谋,则逆天而天下不服,非但论功行赏、按罪制刑于臣民也。武王封武庚于东国,不得不封也,天也;周公相成王诛武庚,不得不诛也,天也。三代以上,诸侯有道,天下归之,则为天子;天子无道,天下叛之,退为诸侯。 武庚宜侯者也,不得不封;武庚宜安侯服,而欲复干天命,不得不诛。既代天以赏罚,则洞然与四海公其袞钺,而无所委曲于操纵以为驾驭之术。苏洵氏唯不知此,故以权术测王者之举动,而成乎小人之邪说。 王郎遣杜威纳降,威为郎请万户侯封,光武曰:“顾得全身可矣。”刘恭为盆子乞降,恭问所以待盆子者,帝曰:“待以不死耳。”大哉王言!奉天以行赏罚,而意智不与焉,斯乃允以继天而为之子。 王郎者,妖人也。妖人倡乱,不可不诛;以其降而姑贳之,终拒其降而斩之,以惩天下之妖妄,而天下定。盆子者,愚而为人立者也。愚且贱,而欲干天位也,可诛;非其志而听命于人也,可宥;待以不死,而授之散秩以养之,义正而仁亦裕矣。所尤难者,光武决于一言,而更无委曲之辞以诱之,明白洞达,与天下昭刑赏之正,故曰:大哉王言,体天无私而为之子也。 为权术之说者则不然,心恶之而姑许之,谓可以辑群雄之心,使刘永之俦,相仍而革面。独不见唐高祖之待李密,其后竟如之何也?狙诈兴而天下相长以伪,故终唐之世,藩镇倏叛倏服,以与上相市,而兵不可戢。 然则权者非权也,伪以长乱而已矣。汤诰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诚帝心也,豈忧天下之有不服哉?何所葸畏而与人相为驵侩乎!故言权术以笼天下者,妾妇之智而已矣。 四 冯异招李轶于雒阳,轶报曰:“千载一会,思成断金。”异斩武勃,轶闭门不救,是宜受其款而雒阳可速下也。光武则宣露其书,使朱鲔杀轶。轶本与伯升俱起,谄事诸将,忌伯升而谮杀之,光武欲得而甘心久矣。 轶死,而雒阳之围经年始拔,事有宁劳而不贪近功以申大义者,此是也。乃杀伯升者,朱鲔之本志,轶特徇鲔而从之者尔。帝之于鲔也,使岑彭说之曰:“举大事者,不忌小怨,鲔降,官爵可保,河水在,吾不食言。” 鲔降而拜将军,封列侯,传封累世。同怨而异报,达于理者之制恩怨,非常情之所可测也如此。 虽然,亦恶有不可测哉?伯升初起,始发于李轶,迎光武而与建谋,则轶固光武兄弟所倚为腹心也。 更始立,朱鲔、张卬暴贵,轶遽背而即于彼。因势而迁者,小人之恒也,亦何至反戈推刃而无余情哉?及光武初定河北,始有入关之志。 更始委三十万之重兵于轶守雒阳,而李松甫败于赤眉,轶又窥长安之不固而思附光武,靦然纳断金之言而不惭。光武曰:“季文多诈,不能得其要领。”特假手于鲔以杀之,而讨犹未伸,非可以鲔例之也。 鲔起于平林,先光武以举事,与伯升未有交也;奉更始而为更始谋杀伯升者,亦范增之愚忠耳。 更始之诸将,类皆贼也,而鲔独异。杀伯升,留光武而不遣,知有更始而不恤其他;诸将挟功而欲自王,更始弗能违也,鲔独守高帝之约,辞胶东之封;受命守雒,百战以与寇恂、冯毕争死生之命;及长安破,更始降于赤眉,雒阳孤立无援,且坚壁固守,以杀伯升为惭而不降。故通更始之廷所可与有为者,唯鲔一人而已。 于事君之义,立身之恥,殆庶几焉。藉令光武以怨轶者怨鲔而拒戮之,则以私怨而废天下之公,且将奖人臣之操异志以介从违,而何以劝忠乎?子曰:“以直报怨。”直者,理而已矣,于轶何可忘,而于鲔何容芥蔕也。 五 效卓茂之为,可以化今之人乎?曰:何为其不可也。效卓茂之为,遂可以化人乎?曰:何为其可也。所以然者何也?素履无咎,居心无伪,而抑于大节不失焉,则行之也,和顺而无矫物之情,笃实而不期功名之立,动之以天而物弗能违矣。 非然,则严诩之以乱颍川者,所谓“乡原德之贼也”。王莽之当国,上下相率以伪,效茂之迹以夸德化者,非直一严诩也;莽皆乐推之以诱天下,彼亦乐附莽而成其利达。莽居摄而茂以病免,名不照于当时,而莽无求焉。自拔于流俗,而居约以自汙,敦实行而远虚名,茂自此远矣。 且其谕部民之言曰:“人所以群居不乱异于禽兽者,以有仁爱礼义,知相敬事也。”扩愚贱之昏瞀,而示以天理流行之实,夫岂托迹宽仁以干誉者之所能及此乎?茂唯有此,虽无皦皦之名,而志终不降;虽违物情之顺,而不爽天性之贞。自非然者,恭而谄,宽而弛,朴而鄙,无得于心,不全其大,徒饰为从容平易之容,石建以之猎显名厚实,而不保其子之令终。天不可罔,人固不可重欺也。故欲学茂者,无但求之事为之迹也。 六 鲍永、冯衍审知更始之亡而后降,正也。然既已事主不终,纳款以免战争攻守之祸,岂更有无妄之福可容其觊望乎?鲍永以立功而受封,虽可受之而无疚,要亦听新主之自为予夺耳。 冯衍曰:“天命难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亡。”苟知此矣,在贫如富,在贱如贵,悠游卒岁,俟命而无求,岂不成乎大丈夫哉!而怏怏失志,移怒忿于妻子,抒怨懟于文辞;然则昔之阻孤城、抗大敌而不降者,正留一不挑之节,为夫死更嫁之地,衍之生平,败于此矣。光武终废而不用,不亦宜乎! 七 光武之处彭宠,不谓之刻薄而寡恩,不得矣。王郎之乱,微耿况与宠之力不及此。天下粗定,置宠若忘,而以年少骄躁之朱浮位于其上,宠恶能不怨邪?泄浮之奏以激宠,使速反而殪之,诚不知光武之何心? 意者宠之初发突骑助光武讨王郎,宠无固志,特为吴汉、王梁所胁诱,而耿况、寇恂从臾之,以此有隙焉,而虽功亦罪乎?夫天下竞起,疑王疑帝,岂易测之于风尘之下;既有功于己而拯其急,则固未可忘也。光武能忍于反侧子而不能忍于宠也何邪? 乃宠之不得其终也,亦有以自取矣。耿况之始归光武,亦寇恂决之也;乃既决于听恂矣,则遣其子弇亲将而来,称帝之议,弇无所避而密陈之,故寇恂虽见委任,而不能揜况父子之输忠。 宠弗然也,从汉与梁之策,即遣汉与梁任之,资以兵众,而成汉与梁之丰功,宠无与焉。汉与梁驰驱于中原,而己晏坐于渔阳,何其不自树立,倒柄以授人邪?宠之愚不应至是,则宠有犹豫之情可知矣。 光武而兴,则汉与梁为己效功;光武而败,则汉与梁任其咎,而己犹拥郡以处于事外。呜呼!处乱世,拥重兵,势不可以无事,非儒生策士徘回顾虑之时也。虑未可以委身,则窦融虽后至而无猜;审可以托迹,则得丧死生决于一念;若其姑与之而留余地以自处,犯英主之大忌,受群言之交擿,未有能免者也。 易曰:“需于泥,致寇至。”敬慎且危,而况悍妻群小之交煽乎?乱世之去就,决之以义而已;义定而守之以信,则凶而可以无咎。需者事之贼,非欲其躁也,无两端以窥伺之谓也。宠之不免,非旦夕之故矣。虽然,略其心,纪其绩,以不忘患难之初心,则物自顺焉。光武之刻薄寡恩也,不得以宠之诈愚而谢其咎也。 八 光武之得天下,较高帝而尤难矣。建武二年,已定都于雒阳,而天下之乱方兴。帝所得资以有为者,独河北耳。而彭宠抑叛于幽州,五校尚横于内黄。关以西,邓禹虽入长安,赤眉环绕其外,禹弗能制焉。 郾、宛、堵乡、新野、弘农,近在咽颊之间,寇叛接迹而相为牵制,不毕更始之在长安时也。刘永、张步、董宪、苏茂,横互东方,为陈、汝眉睫之患;隗嚣、公孙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论焉。其视高帝出关以后,仅一项羽,夷灭之而天下即定,难易之差,岂不远哉? 或曰:项羽,劲敌也,赤眉、五校、刘永、张步、董宪、苏茂、董䜣、苏况、隗嚣,皆非羽伦,则光武易。夫寇岂有常哉?项羽之彊也而可使弱,弱者亦何不可使彊也。曹操虑哀绍之难平,而卒与争衡者周瑜之一隅;苻坚荡慕容、姚氏之积寇,而一败不支于谢玄之一旅。 时之所兴,势之所湊,人为之效其羽翼,天为之长其聪明,燎原之火,一爝未灭,而猝已焚林,讵可量邪?且合力而与争者一涂,精专志定,无旁挠焉,而恶得不易!分势而四应者杂起,左伏右起,无宁日焉,而恶得不难! 使以高帝荥阳之相持,而遇光武丛生之敌,乘间持虚而掣其后,羽不待约,而人为之犄角,高帝不能支矣。则甚矣光武之难,而光武之神武不可测也。 乃微窥其所以制胜而荡平之者,岂有他哉?以静制动,以道制权,以谋制力,以缓制猝,以宽制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非徒治天下也,其取天下也,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谓也,反本自治,顺人心以不犯阴阳之忌也。 孟子曰:“行法以俟命。”光武其庶几乎!高帝之兴,群天下而起亡秦,竞智竞力,名义无所伉,人心无所惑也。光武则乘思汉之民心以兴,而玄也、盆子也、孺子婴也、永也、嘉也,俱为汉室之胄,未见其分之有所定也。苟有分义以相摇,则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将犹挟以逞志。 然则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独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斗,而光武以道胜焉。 即位未久,修郊庙,享宗祖,定制度,行爵赏,举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绥河内,命冯毕使抚关中,一以从容镇静结已服之人心,而不迫于争战。 然而桀骜疆梁之徒,皆自困而瓦解。是则使高帝当之,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而光武之规模弘远矣。 呜呼!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兴,而无光武之大猷承之于后,则天下后世且疑汤、武之誓诰为虚文,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曹操何所惮而不为天子,石虎、朱温亦何能寒海内之心而不永戴之哉?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独焉,而宋太祖其次也。不无小疵,而大已醇矣。 九 赤眉之弃长安、西走安定,非邓禹之力能驱之也,食尽而旁掠,固不以安定为终焉之计,而必返乎长安。邓禹不乘其有可溃之势,蹑其后以蹙之,而入长安晏坐以待其归,河决癕溃,容可御乎? 于是退之云阳,士气已馁,而还攻之于坚城之下,其败宜矣。故善用兵者,知时而已。赤眉食尽,引兵东归,时毕乎昔,则唯扼之于险而可制其死命。禹乃违光武之令,就关内而与争,何昔之怯而今之忿也! 然光武终能遏之于宜阳而尽降之,曾不恤归师勿揜之戒,塞决河而敛溃癕,则又何也? 严陈以待,求战不得,求走不能,弗犯其锋,稍迟之而气即馁矣。帝以持重而挫其方决之势,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溃之初,相时之变,定几于顷刻,非智之所能知、勇之所能胜。岳鹏举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心不忘而时自应于其会,此未可以一成之论论之也。 十 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繇也,则恶用更为? 光武之始徇河北,铜马诸贼几数百万;及破之也,溃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数十万人。 斯时也,光武之众未集,犹资之以为用也。已而刘茂集众十余万而降之于京、密;朱鲔之众且三十万而降之于雒阳;吴汉、王梁击檀乡于漳水,降其众十余万于鄴东;五校之众五万人降之于羛阳;余贼之拥立孙登者五万人,降之于河北;赤眉先后降者无算,其东归之余尚十余万人,降之于宜阳;吴汉降青犊,冯异降延岑、张邯之众,盖延降刘永之余,王常降青犊四万余人,耿弇降张步之卒十余万;盖先后所受降者,指窮于数。 战胜矣,威立矣,乃几千万不逞之徒听我羁络,又将何以处之邪?高帝之兴也,恒患寡而亟夺人之军,光武则兵有余而抚之也不易,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难于高帝也。 夫民易动而难静,而乱世之民为甚。当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而要皆游惰骄桀者也。迨乎相习于戎马之间,掠食而饱,掠妇而妻,驰骤喧呶,行歌坐傲,则虽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 尽编之于伍,而耕夫之粟不给于养也,织妇之布不给于衣也,县官宵夜以持等、不给于馈餫也。尽勒之归农,而田畴已芜矣,四肢已惰矣,恣睢狂荡、不能受屈于父兄乡党之前矣。故一聚一散,倾耳以听四方之动而随风以起,诚无如此已动而不复静之民气何矣! 而光武处之也,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详其所以安辑而镇抚之者何若,则班固、荀悦徒为藻帨之文、而无意于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阿征焉? 无已,而求之遗文以髣髴其大端,则征伏湛、擢卓茂,奖重厚之吏,以调御其嚣张之气,使惰归而自得其安全,民无怀怨怒以摈之不齿,吏不吝教导以纳之矩矱,日渐月摩而消其形迹,数百万人之浮情害气,以一念敛之而有余矣。 盖其觌文匿武之意,早昭著于战争未息之日,潜移默易,相喻于不言,当其从戎之日,已早有归休之志,而授以田畴庐墓之乐,亦恶有不帖然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何也?前而高帝,后而唐、宋,皆未有如光武之世,胥天下以称兵,数盈千万者也。通其意,思其变,函之以量,贞之以理,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十一 光武报隗嚣书,称字以与颉颃,用敌国礼,失御嚣之道矣,是以失嚣。嚣者,异于狂狡之徙,犹知名义者也。始起西州,歃血告于汉祖之神灵,知汉未绝于天,愿为中兴之元功耳。更始疑欲杀之,亦奔归秦、陇,而恥与张卬、谢禄同逆。达其情,奖之以义,正名之为君臣,而成其初志,嚣将以为得知己而愿委身焉。 名义者,嚣所素奉之名也,待以敌国,而置之名义之外以相笼络,嚣且谓更始之始尊我而终忌我,今犹是也,奚以委身而相信哉?文帝之下尉佗也,佗本无戴汉之心,下之而骄气以平,非可与嚣比者也。怀疑未决,而又重授以疑,虽慷慨论列如马援,无能蠲其猜忮矣。 十二 上下相亲,天下之势乃固。故三代之王者,不与诸侯争臣民,立国数百年;其亡也,犹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汉承秦而罢侯置守,守非世守,而臣民亦迭易矣。 然郡吏之于守,引君臣之义,效其忠贞,死则服之,免官而代为之恥,曲全其名,重恤其孤幼,乃至变起兵戎而以死卫之。 如楚郡刘平遇龙萌之乱,伏太守孙萌身上,号泣请代,身被七创,倾血以饮萌,如此类者,尽东汉之世,不一而足。盖吏之于守,其相亲而不贰也,天子不以沽恩附势为疑,廷臣不以固结朋/党为非,是以上下亲而迭相维系以统于天子。 故盗贼兴而不能如黄巢、方腊之僭,夷狄竞而不能成永嘉、靖康之祸,三代封建之遗意,施于郡县者未斁也。 延及后世,党议兴而惟恐人之不离,告讦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将以解散臣民而使专尊天子,而不知一离而不可复合,恶能以一人为羁络于清宫,而遍縻九州之风马牛哉?导民以义,而民犹趋利以忘恩;导民以亲,而民犹背公以瓦解;如之何更奖以刻薄犯顺之为也!三代以下,唯汉绝而复兴,后世弗及焉,有以夫! 十三 言一发而不可收,习相沿而不能革,无圣人出,则须其自已而后已。班彪之说隗嚣,窦融之决志以从光武,皆以符命为征;彪与融处乱世而身名以全,皆所谓豪杰之士也,然而所据者在此,况其他之琐琐者乎? 仲尼没,七十子之徒,流风日远,舍理言天,而窥天以数,贤者不能自拔,而疑信参焉。刘杨造癭杨之讖以惑众,张丰宝肘石之玺以自迷,皆缘之以酿乱而亡其身。光武之明,且恐非此而无以动天下,刻画五行、割裂六艺者二百余年,迨魏、晋而始衰,害固如是之烈也! 孔子赞周易以前民用。道而已矣,阴阳柔刚仁义之外无道也。至于汉,乃有道外之数以乱道;更千年而濂、雒阐其微以距邪说,邵康节犹以其授于陈搏、穆修者,冒三圣之显道,以测皇王之升降,非君子之所知也。其殆京房、夏贺良之余尽,乘风而一煽者乎! 光武帝中 十四 疑信相参之际,人有隐情而我亦与之隐,则疑终不释;豁然发其所疑而示之以信,岂有不测之明威哉?无不可共见之心而已。窦融在河西,怀疑不决,好事者且以尉佗之说进,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光武赐书,开两端以擿发之,而河西震服。凡光武之诎群雄者,胥此道也。 盖有所隐而不敢宣者,畏人之知。抑料人虽知我而无能禁我也,更相与隐之,则彼且畏我之含杀机以暗相制;不则谓其疑已而无如已何矣。晓然曰:予既已知汝必有之情矣,而终不以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无所惧也。则相谅以明恩,而无姑相隐忍之情以示懦。 此非权术之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洞然知合离得失之数,仰听之天,俯任之人,术也而道在其中。此光武之奇而不诡于正者与! 十五 起于学士大夫、习经术、终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设施与英雄之起于艸泽者有异,而光武远矣。 昭烈习于儒而淫于申、韩,历事变而权术荡其心,武侯年少而急于勋业,是以刑名乱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学,名义无以自容,不获已,而闻浮屠之法有“心亡罪灭”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饰其恶,愚矣。 然而士大夫释服入见者,面无毁容,则终身不录,终不忍使大伦绝灭于天下,人道犹藉以仅存,固愈于萧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则可谓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战争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礼乐,宽以居,仁以行,而缘饰学问以充其美,见龙之德,在飞不舍,三代以下称盛治,莫有过焉。故曰:光武远矣。 呜呼!古无不学之天子,后世乃有不学之相臣。以不学之相臣辅艸泽之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汉以兴,亡者为后戒,而兴者且为后法,人纪之存,不亦难乎! 十六 王元说隗嚣据隘自守,以待四方之变,其亡也宜矣。天下方乱,士思立功名,而民思息肩于锋刃,能为之主者,众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 待者,害之府也。无已,则儒生怀道术以需时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则武夫以方刚之膂力欲有所效者,待有为之君;是两者可待也。 若夫欲创非常之业,目不营乎四海,心不周乎万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御之,谋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端坐苟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 所待者而贤于我,则我且俛首而受制;所待者与己齐力而或不己若,则幸虽制彼而无以服天下之心。鹬蚌渔人之术,其犹鼠之俟夜乎!而何以为天下雄也?拥重兵,据险地,谋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之心,而即已自处于坐困之涂;延颈企之,仰窥天,俯视地,四顾海内而幸其蠭起,乱人而已。乱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十七 严光之不事光武,以视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获已而废君臣之义者也,故子曰:“隐者也。”隐之为言,藏道自居,而非无可藏者也。 光武定王莽之乱,继汉正统,修礼乐,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贤者以道赞襄之,而光何视为滔滔之天下而亟违之?倘以曾与帝同学而不屑为之臣邪?禹、皋陶何为胥北面事尧而安于臣舜邪? 若周党者,则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车,偃蹇伏而不拜,忿惊之气,施于君臣礼法之下,范升劾其不敬,罪奚辞焉?党闻春秋报雠之说,非君非父之惨,称兵以与人相仇杀,党其北宫黝之徒与!黝固无严诸侯,党亦无严天子也。赐帛而罢之,恥孰甚焉!帝覆载以容之,而党藐乎小矣。 王良应召而受禄,虽无殊猷,而恭俭以居大位,于君子之道尚不远矣。故君子者,以仕为道者也,非夷狄盗贼,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 范希文曰:“蠱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时而凭高以为尚,则“比之无首”而已矣,恶足法哉? 十八 来歙使隗嚣,愤然为危激之辞质责嚣,欲刺之,而嚣不能加害。史称歙有信义,言行不违,往来游说,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爱而免之。信义之于人大矣哉! 士处纷争之世,往来传命而失信义者有二,而乱人不与焉。习于说术者,以为荐朴诚于雄猜狙诈之前,则且视为迂拙而见诎;以巧驭巧,以辩驭辩,机发于不测,而易以动人;而不知有尽之慧敌多方之诈,固不胜而适逢其怒也。又或胸无主而眩于物者,两雄相猜,其中未易测也,而所争所欲,和与战、合与离,两端而已,欲翕固张,薄为望而厚为责,有溢美溢恶之辞焉。 乃无定情而惊其夸说,因而信之,遂与传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则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无及也。是两者,失信失义而抑取憎于人者多矣。 故庄周非知道者,而其言游说则尽矣,勿传其溢词,而信义可以不失,歙其明于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晊,素以往而已矣。 十九 建官之法,与选举用异而体合,难言之矣。省官将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滞于进而无以劝人于善。 不省,则一行之士,可自试以交奖于才能;然而役多民劳,苦于不给,且也议论滋多,文法滋繁,责分而权不一,任事者难而事多牵制以疑沮。吏省而法简,则墨吏暴人,拥权自恣,无以相察;而胥史豪疆,易避就以雠其奸。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际,难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进贤远奸而已矣;无定法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闭,因乎时而不可执也。 乱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劝于功名也,而患其竞。一夫有技击之能,一士有口舌刀笔之长,尝以试之纷纠之际而幸雠,效者接踵焉;而又多与以进取之涂,荡其心志,则损父母、弃坟墓、舍田畴以冒进者不息。唯官省而难容,乃退安于静处,而爵禄贵、廉耻兴焉。 且也民当垫隘之余,偷安以自免之情胜。其有犯不轨者,类皆暴横恣睢,恶显而易见;不则疲敝亡赖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诡于法而难于觉察者焉。则网疏吏寡,而治之也有余。抑百务艸创,而姑与天下以休息,虽有不举,且可俟之生遂之余,则郡县阔远而事为不详,正以绥不宁而使之大定,此则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于安矣,政教弛而待张矣;于斯时也,士无诡出歧涂以幸功名之路,温饱安居而遂忘于进,则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志于痒序,而自限于农圃。非多为之员、广为之科,以引掖之于君子之涂,则朴率之风,流为鄙倍,而诗书礼乐不足以兴方起之才。 且彊暴不足以逞,而匿为巧诈;豪民日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则百里一亭,千里一邑,长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穷。乃官习于简略,而事日以积,教化之详,衣裙之备,官不给而无以齐民,事不夙而无以待变。 是则并官以慎选,而不能尽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无以理万民之治;吝爵吝权之害,岂浅于滥宂哉?故曰:理有定而法无定,因乎其时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关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县、改置百官、苛细之后,抑当四海纷纭、蛇龙竞起之余,徼幸功名之情,中于人心而未易涤,井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斯其时乎!斯其时乎!要之非不易之法也。 二十 窦融之责隗嚣曰:“兵起以来,城郭皆为邱墟,生民转于沟壑,天运少还,而将军复重其难,孤幼将复流离,言之可为酸鼻。”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说人罢兵归附而以彊弱论,我居彊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以天命论,天视听自民视听,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难伪作以惑众,而乱益滋。 唯融之为言也如此,嚣虽不能听,而已怆于心,心怆而气夺矣。秦、陇之民闻之,固将怨嚣而不乐为之死;汉之荷戈以趋、负粮以馈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祸自彼发,不容已也。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为此言也,则非以是为制嚣之柄,而离秦、陇之心使去嚣也。何以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为术,则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归命,实践此言,以免民于死,非徒言也。窦氏之裔,与汉终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泽矣。 二十一 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夫法者,岂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势且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 于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旧臣而任新进,舍敦厚宽恕之士而任徼幸乐祸之小人。其言非无征也,其于法不患不相傅致也,于是而国事大乱。江冯请令司隶校尉督察三公,陈元争之,光武听元而黜冯之邪说,可谓知治矣。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讦,害所自极也。 如冯之言,陪隶告其君长,子弟讼其父兄,洵然三纲沦、五典斁,其不亡也几何哉! 大臣者,日坐论于天子之侧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与酬辨,而奚患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则天子不亲政而疏远大臣,使不得日进乎前,于是大臣不能复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天子既疏远而有不及知,犹畏鬼魅者之畏暗也,且无以保大臣之必不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 媢疾苛覈之小人,乃以挠国政而离上下之心。其所讦者未尝不中也,势遂下移而不可止。藉令天子修坐论之礼,勤内朝外朝之问,互相咨访,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扆,无隙以下比而固党;则臺谏之设,上以纠君德之愆,下以达万方之隐,初不委以毛鸷攻击之为,然而面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为哉? 况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诸上位也。天子亲政,则其为侍从者日与之亲,其任方面者,以其实试之功能,验之于殿最而延访之,则择之已夙,而岂待既登公辅之后乎? 唯怠以废政,骄以傲人,则大臣之得失不审,于是恃纠虔之法,以为不劳而治也。于是法密而心离,小人进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十二 乘乱以起兵者,类不得其死,而隗嚣独保首领以终。嚣之所为,盖非犯阴阳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纯弗叛以逃,虽世其家可也。嚣之所以不终事汉者,惩于更始之败而葸以失之也。 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则固不容不慎;慎而过焉,遂成乎葸,于是而毁家存汉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越陇,而毒未及于天下,郑兴、马缓、申屠刚去之而不留,来歙刺之而不杀,隐然有名义在其心而不忘,其异于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远矣。 惜哉,其不奉教于窦融耳。卑屈而臣于公孙述,则势蹙而无联之为也。其怙终而不听光武之招,则愧于马、窦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于戕忍诡随之为,乃以善其死而免于显戮。天维显思、自求自取之谓也。 二十三 任为将师而明于治道者,古今鲜矣,而光武独多得之。来歙刺伤,口占遗表,不及军事,而亟荐段襄,曰:“理国以得贤为本。”此岂武臣之所及哉? 歙也、祭遵也、寇恂也、吴汉也,皆出可为能吏、人可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终不任将帅以宰辅,诸将亦各安于韎鞈而不欲与于鼎铉。呜呼!意深远矣。故三代以下,君臣交尽其美,唯东汉为盛焉。 二十四 苟为欲治之君,乐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数进。非徒上无能容之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为居闭而解之;藉其终怒不释,乃以直臣而触暴君,贬窜诛死,而义可以自安且自伸也。 唯上之怒有已时,而在旁之怨不息,乘闭进毁,且翘小过以败人名节,则身与名俱丧,逮及子孙族党交游而皆受其祸,则虽有骨鲠之臣,亦迟回而恡于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难,而能安敢言者为难也。 光武以支庶之余,起于南阳,与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战以定天下,其专用南阳人而失天下之贤儁,虽私而抑不忘故旧之道也。且南阳将吏,功成爵定,亦未闻骄倨侈汰以乱大法,夫岂必斥远而防制之。乃郭伋以疏远之臣,外任州郡,慷慨而谈,无所避忌。 曰:“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故旧。”孤立不惧赫奕之阀阅,以昌言于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邓禹以降,勋贵盈廷,未有忿疾之者,伋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无尤。诚若是,士恶有不言,言恶有不敢哉? 诸将之贤也,帝有以镇抚之也;奖远臣以忠鲠,而化近臣于公坦,帝之恩威,于是而不可及矣。宋祖怀不平于赵普,而雷德骧犹以鼎铛见责,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行其意。伋言之也适然,帝听之也适然,南阳勋旧闻之也适然。呜呼!是可望之三代以下哉? 二十五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孙述耳。三方竞进,蹙之于成都,述粮日匮,气日衰,人心日离,王元且负述而归我,此其勿庸劳师亟战而可坐收也较然矣。触其致死之心,徼幸而犹图一逞,未易当也。 吴汉逼成都而取败,必然之势矣。光武料之**里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测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审势者,取彼与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后笼举而规恢之,则细微之变必察;耳目骛于可见之形,而内生其心,则智役于事中,而变生于意外。 诗云:“不出于颎。”出于颎者,其明哲无以加焉。昆阳之拒寻、邑,邯郸之蹙王郎,光武固尝以亟战得之矣,彼一时也。吴汉效之而恶得不败! 二十六 公孙述之廷不可仕也;虽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与周旋以待时,不亦可乎?李业、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过矣。述之初据蜀也,犹未称帝,威亦未淫也;察其割据之雄心,虑相污陷,夫岂无自全之术哉?乃因循于田里家室之中,事至而无余地,居危乱之邦,无道以远害,畏溺而先自投于渊,介于石而见几者若此乎? 谯,荐贿以免,则尤可丑矣。处乱世而多财,辱人贱行以祈生,殆所谓“负且乘致寇至”者与! 哀、平之季,廉耻道丧,一变而激为吊诡,蜀人尤甚焉。匹夫匹妇之谅,恶足与龚胜絜其孤芳哉! 光武帝下 二十七 晋平公喜其臣之竞,而师旷讥其不君。为人君者,欲其臣之竞,无以异于为人父者利其子之争也。光武之诏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誉。”其言若失君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考异曰:延传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 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意思为长,又与上语相应,今从之。然则尊卑陵夷,相矫相讦,以兴讼狱而沮成事,抑岂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择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无能纳诸道而制其进退,乃恃下吏之駤戾以翘其过而为异同,于是乎相劝以傲,而事之废兴,民之利病,法之轻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 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民抗下吏,怨讟生,飞语兴,毁誉无恒,讼狱蠭起,天子亦何恃以齐天下,使网在纲,有条而不紊乎?阴阳之气不和,则灾沴生;臣民之心不和,则兵戎起。共、驩不和于舜、禹,管、蔡不和于周、召,如是而可以为忠臣乎? 光武欢息曰:“卿言是也。”为延之说所摇与?抑姑以取其一节之亢直而善成其和衷与?以为治理之定论,则非矣。 二十八 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则道无所丽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师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进而资焉者也。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传送其瞽师、乐器、葆车、舆辇,汉廷始复西京之盛。于此言之,述未可尽贬也。 述之起也非乱贼,其于汉也,抑非若隗嚣之已北面而又叛也。于一隅之地,存礼乐于残缺,备法物以昭等威,李业、费贻、王皓、王嘉,何为视若戎狄乱贼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无定天下之略,无安天下之功,饰其器,惘其道,徇其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则诚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竞于智名勇功,几与负爪戴角者同其竞奰,则述存什一**百,俾后王有所考而资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谓无功焉。马援,倜傥之士也,斥述为井蛙,后世因援之鄙述,而几令与孟知祥、王建齿,不亦诬乎? 汉道中圮,而述储文物以待光武,五代涂炭,而李氏储文艺以待宋太宗,功俱未可没也。宋失汴梁而钟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浑仪遂毁,使当世而有公孙述也,可勿执李、费二王之硁硁以拒之也。 二十九 高帝初入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无待察其情,而壹之以上刑。盖天下方乱,民狎于锋刃,挟雠争利以相杀者不可卒弭,壹之以死而无容覆勘,约法宽而独于此必严焉,以止杀也。 王嘉当元、哀之世,轻殊死刑百一十五事,其四十二事,手杀人者减死一等。建武中,梁统恶其轻,请如旧章。甚矣,刑之难言也。杀人一也,而所繇杀之者毕。有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乘便利而杀之者;有两相为敌,一彼一此,非我杀彼,则彼杀我,偶胜而杀之者;有一朝之忿,虽无杀心,拳勇有余,要害偶中,而遂成乎杀者。斯三者,原情定罪,岂可概之而无殊乎?然而为之法曰:察其所自杀而轻重之。则猾民伏其巧辩,讼魁曲为证佐,赇吏援以游移,而法大乱。甚矣,法之难言也。 夫法一而已矣,一故不可干也,以齐天下而使钦畏者也。故杀人者死,断乎不可词费而启奸也;乃若所以钦恤民情而使死无余憾者,则存乎用法之人耳。清问下民者,莫要乎择刑官而任之以求情之道。 书曰:“刑故无小,赦过无大。”故与过之分,岂徒幕外弯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于射之谓乎?横逆相加,操杀己之心以来,而幸胜以免于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于势者,亦过之类也;猝然之忿怒,疆弱殊于形体,要害不知规避,不幸而成乎杀者,亦过之类也。一王悬法于上,而不开以减死之科;刑官消息于心,而尽其情理之别。则果于杀人者,从刑故之条;而不幸杀人者,慎赦过之典。法不骫而刑以祥,存乎其人,而非可豫为制也。 夫法既一矣,而任用刑者之矜恕,则法其不行矣乎?而抑有道焉。凡断刑于死者,必决于天子之廷,于是而有失出失入之罚,以儆有司之废法。 既任吏之宽恤,而又严失出以议其后,则自非仁人轻位禄而全恻隐者,不能无惕于中而轻贷人以破法。夫有司者,岂无故而纵有罪以自丽于罚乎?非其请托,则其荐贿,廷议持衡而二患惩,则法外之仁,可以听贤有司之求瘼,而伺忍一人死复继之以一人乎?若曰杀人而可不死也,人将相戕而不已也,而亡虑也。虽减死而五木加之,犴狴拘之,流放徒录以终其身,自非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之凶人,亦孰乐有此而昧于一逞也乎? 三十 治盗之法,莫善于缓;急者,未有不终之以缓者也。且盗之方发而畏捕也,疆则相拒,弱则惊窜伏匿而莫测其所在。缓之而拒之气馁矣,不能久匿而复往来于其邑里族党矣,一夫之力擒之而有余矣,吏不畏其难获而被罪也。 人孰无恶盗之情,而奚纵之?惟求之已急也,迫之以拒,骇之以匿,吏畏不获而被罪,而不敢发觉,夫然后展转浸淫而大盗以起,民以之死,而国因以亡。 光武之法,吏虽逗留、回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以禽讨为效。牧守令长畏愞选怯不敢捕者,皆不以为罪,只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匿蔽者乃罪之。此不易之良法,而愚者弗能行久矣。 三十一 张纯、朱浮议宗庙之制,谓礼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亲,请除舂陵节侯以下四亲庙,以先帝四庙代之。光武抑情从议,以昭穆祢元帝,而祠其亲于章陵,毕于后世之苟私其亲者,而要未合于礼之中也。 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后出为人后,内则受命于父以往,外则受命于所后之父母而来,若哀帝之于成帝是已。故尊定陶为皇,而自绝于成帝,非也。 若内无所稟,外无所承,唯己之意与人之扳己而继人之统,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为重,可以不辞,而要不得与受命出后者均。何也?父子之恩义,非可以己之利与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诬所后者以无命为有命也。 况乎光武之兴,自以武功讨篡逆而复宗祊,其生也与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诬乎哉?成、哀、平不成乎君者也,废焉可也。元帝于昭穆为诸父,而未有失德,勿毁而列于世,得矣;以为己所后而祢之,不可也。 光武之功德,足以显亲,南顿令而上虽非积累之泽,而原本身之所自来,则视组绀以上而尤亲。尊者自尊也,亲者自亲也,人子不敢以非所得而加诸亲。 故组绀之祀,得用天子之礼乐,而特不追王。则南顿以上四世之庙不可除,而但无容加以皇称而已。后世之礼,势殊道毕,难执先代之相似者以为法,而贵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庙之制,不必刻画以求肖成周,节侯以下与元帝以上并祀,而溢于七庙之数,亦奚不可?所难者唯祫祭耳。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后,从太祖而合食,礼原义起,岂与哀帝之厚定陶、欧阳修之崇仆王、张孚敬之帝兴献,同其紊大分而伤彝伦乎? 若纯与浮之言大宗,则尤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谓也。礼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宗者,百世不迁;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至本支绝而旁亲立,国中斩而支庶兴,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兴,而母弟为大宗。尊者嗣位,亲者嗣宗。 宗者,一姓之独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非大宗明矣。大宗无后,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递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乱,故以宗为重而绝其私亲。天子不与于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于昭穆之次,孙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从子者也。 使汉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子相承不绝,天下虽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 纯与浮不考于周礼,合宗与位而一之,于周且悖,而况汉乎?疏漏寡闻,任气以矫时王之制,其与欧阳修、张孚敬之说,毕失而同归矣。 三十二 王氏之祸烈矣!光武承之,百战而刘宗始延,惩往以贻后,顾命太子而垂家法,夫岂无社稷之臣?而唯阴识,阴兴之是求。识虽贤,何知其不为莽之恭? 识虽不伪,能保后之外戚皆如识乎?饮堇而幸生,复饮以冶葛,卒使窦、梁、邓、何相踵以亡汉。光武之明,而昏于往鉴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争,而从臾之者,自郅恽之佞外无人焉。若张湛者,且洁身引退以寓其不满之意矣。 东海虽贤,郭况虽富而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东海而优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鸤鸠之仁也。于是日虑明帝之不固,而倚阴氏以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阴兴受顾命领侍中,且欲以为大司马而举国授之。 呜呼!人苟于天伦之际有私爱而任私恩,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鲜不违道而开败国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阳王荆果假郭况以称乱,则帝之托阴氏以固太子之党,亦非过虑也。虽然,虑亦过,不虑亦过;虑以免一时之患,而贻数世之危,固不如其弗虑也。 三十三 汉之通西域也,曰“断匈奴右臂”。君讳其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赏之实,而为之辞尔。夫西域岂足以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与之进退。”此当时实征理势之言也。 抑考张骞、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将不过数十人,屯田之卒不过数百人,而杀其王、破其国翱翔寝处其地而莫之敢雠。若是者,曾可以为汉而制匈奴乎? 可以党匈奴而病汉乎?且匈奴之犯汉也,自辽左以至朔方,横互数千里,皆可阑入,抑何事南绕玉门万里而窥河西?则武帝、张骞之诬也较著。光武闭关而绝之,曰:“东西南北自在也。”灼见其不足为有无而决之矣。 夷狄而为中国害,其防之也,劳可不恤,而虑不可不周。如无能害而徼其利,则虽无劳焉而祸且伏,虽无患焉而劳已不堪,明者审此而已矣。 宋一亡于金,再亡于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适足以为黠夷笑,王化贞之愚,其流毒惨矣哉! 三十四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国家,而卒逢罪谴者,或忌其彊,或恶其不孙,而援非也,为光武所厌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际有见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盖亦察于阴阳屈伸之数以善进退之言也。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耻,援未可以已乎?武谿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 光武于是而知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几为不保,违四时衰王之数,拂寒暑进退之经,好战乐杀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老氏之言,岂欺我哉? 易之为教,立本矣,抑必趣时。趣之为义精矣,有进而趣,时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时已过而犹劳,非趣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援之谓与! 三十五 事难而易处之则败,事易而难图之亦败。易其难者,败而知其难,将改图而可有功;难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将成乎难,而祸不息矣。 武陵蛮之叛也,刘尚之全军偾焉,马成继往而无功焉,马援持之于壶头,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殒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战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歼溃之势;而宗均以邑长折简而收之,群蛮帖服,振旅以还,何其易也!其易也,岂待今日而始易哉? 当刘尚、马援之日,早已无难慴伏,而贪功嗜杀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劳之众与蛮固争,蛮冒死以再覆我军,虽饥困而势已十倍矣。 呜呼!一隅之乱,坐困而收之,不劳而徐定。庸臣张皇其势以摇朝廷之耳目,冒焉与不逞之虏争命,一溃再溃,助其燄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乱。社稷邱墟,生民左衽,厉阶之人,死不偿责矣。 三十六 汉诏南单于徙居西河美稷,人极之毁,自此始矣。非但其挟戎心以乘我也,狎与之居而渐与之安,风俗以蛊,婚姻以乱,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泆解散,而元后父母之大宝移于非类,习焉而不见其可耻也,闭有所利而不见其可畏也。 技击诈谋,有时不逮,呴沫狎媟,或以示恩,而且见其足以临我;愚民玩之,黠民资之,乃至一时之贤豪,委顺而趋新焉。迤及**岁以后,而忘其为谁氏之族矣。臧宫、马武请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顓臾。”柰之何延之于萧墙之内也! 三十七 明帝英敏有余,而蕴藉不足,光武选师儒而养以六经之教,得其理矣,然而张佚、桓荣未足以称此。岂当时无闭起之豪杰,守先王之道以待学者,可以为王者师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荣之不称也?帝欲使阴识傅太子,张佚正色而争之,是矣。帝遂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圣人以天自处而无疑,与夫身为懿亲、休威与俱而无容辞,未有可受命者也。 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让,恶可以为帝王师!桓荣受少傅之车马印绶,陈之以诧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抱君子谋道之忧者,闻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为帝王师乎? 呜呼!师道之难也,于蒙之象见之。人心之险,莫险于利禄之得失;惟以艮止之德,遏欲以静正,不获其身,不见其人,而后夏楚收威,行于胄子。身教立,诚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贪戾,而相沐以仁让。 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身之不正,何以养人哉?荣与佚区区抱一经以自润,欲以动太子之敬信,俾忘势让善而宜人,讵可得乎?赖明帝之不为成帝也,非然,荣与佚之情,亦奚以愈于张禹邪? 故曰:“能自得师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师,而所得仅若此,王道之所以不兴与! 三十八 以祖妣配地只于北郊,汉之乱典也。光武以吕后几危刘氏,改配薄后,乱之乱者也。吕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后遂胜任而无歉乎?开国之君,配天而无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贻子孙也。 宇内大乱,庶民不康,三纲沦,五典斁,天莫能复其性;暴政夺人居食,兵戎绝其生齿,地莫能遂其养;王者首出,诛恶削潜,以兵治而期于无兵,以刑治而期于无刑;饥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相亲而相逊;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则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为与天通理也。 母后,一姓之妣也,配祖于宗庙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后为民父母,母道亦君所任,非后所任也。吕后不足以配地,薄后其能堪此乎?故曰乱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为弟,丹朱之不肖,尧不得不以为子,天伦者受之于天,非人所得而予夺者也。夫妇之道,受命于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自夫制焉。为人子孙而逆操其进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 文姜之逆也,而春秋书曰“夫人”。僖公致成风以抑哀姜,而春秋书曰“用致”。吕后之罪,听后世之公论,非子孙所得黜也;薄后非高帝之伉俪,非子孙所得命也。告祠高庙,退吕进薄,幸先君之无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使高帝之不妻吕后哉? 慕容垂追废可足浑氏,崔鸿讥其以子废母,致其子宝弑母而无忌。人君垂家法以贻子孙,顺天理而人情自顺,大义自正。如谓光武借此以儆宫闱,乃东汉之祸,卒成于后族,徒为逆乱,而又奚裨邪?故曰乱之乱者也。 汉明帝 一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于先帝之陵,上食奏乐,郡国计吏以次占其谷价及民疾苦,遂为定制。迨后灵帝时,蔡邕从驾上陵,见其威仪,察其本意,欢明帝至孝恻隐之不易夺,而古不墓祭之未尽也,邕于是乎知通矣。 夫云古不墓祭,所谓古者,自周而言之,盖殷礼也。孔子于防墓之崩,泫然流涕曰:“古不修墓。”其云古者,亦殷礼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礼,示不忘故也。 然而泫然流涕,则圣人之情亦见矣。殷道尚鬼,贵神而贱形,礼魂而藏魄,故求神以声,坐尸以献,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于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致而言之,过墓而生哀,岂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谓神既离形而形非神,墓可无求,亦曰魂气无不之也。夫既无不之矣,则亦何独墓之非其所之也? 朝践于堂,事尸于室,祝祭于祊,于彼乎,于此乎,孝子之求亲也无定在,则墓亦何非其所在。始死之设重也,瓦缶也;既虞而作主也,桑栗也;土木之与人,毕类而不亲,而孝子事之如父母焉,以为神必依有形者以丽而不舍也;岂繄形之所藏,曾瓦缶桑栗之不若哉? 墓者,委形之藏也;孙者,委形之化也。以为非其灵爽之故,则皆非故矣;以为形之所委,则皆其体之遗矣;事尸之礼,以孙为形之遗而事之如生,乃于其形之藏而弃之于朽壤乎?夫物各依于其类,不得其真,则以类求之。形之与神,魂之与魄,相依不舍以没世,则神如有依,不违此也审矣。 孝者,生于人子之心者也;神之来格者,思之所成也;过墓而有哀怆之情,孝生于心,而神即于此成焉。 且也,是形也,为人子者寒而温之,暑而清之,疾痛疴癢而抑搔之,事之生平,一旦而朽壤置之,曰有尊形者在焉,其情恝,其道过高而亡实。庄也、墨也,皆尝以此为教,而贼人恻隐之良;虽为殷道,自匪殷人,何为效之哉?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损益于礼之中,而不伤仁义,百世之后,王者有作,前圣不得而限之矣。故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执古礼以求合,抑情以就之,易之属也;情有所不忍,虽古所未有而必伸,戚之属也;守章句以师古者,又何讥焉! 二 养老之典,有本有标,文其标也;文抑以动天下之心而生其质,则本以生标,标以荫本,枝叶荣而本益固矣。养老于痒,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标也。 制民田里,教之树畜,免其从政,不饥不寒,而使得养其老,本也。王者既厚民之生,使有黍稷、酒醴、丝絮、鸡豚可以养其老矣;然恐民之怙其安饱,而孝弟之心不生也,于是修其礼于太学,躬亲执劳,悙宪乞言,以示天子之必有尊,而齿为天下之所重,乃以兴起斯民之心而不敢凭壮以遗老,则标以荫本而道益荣。 明帝修三老五更之礼,养李躬、桓荣尽敬养之文,于时之天下,果使家给户饶遂其衣帛食肉以奉其父母乎?抑尚未也?民未给养而徒修其文,则固无以兴起孝弟而虚设此不情之仪节矣。虽然,文与质相辅以成者也;本与标相扶以茂者也。以天下之未给而不遑修其礼焉,俟之俟之,而终于废坠矣。修其文以感天下之心,抑可即此以自感其心,俯仰磬折之下,顾文而思之,必有以践之,而仁泽之下流,亦将次第而举矣。 明帝之时,内寇靖,边陲无警,承光武之余泽,犹挹水于江、承火于燧也。则文以滋质,标以荫本,亦不得曰虚致此不情之仪节也。乃若其不可者,记曰:“敬老为其近于父也。”以近父故敬,则敬老以父而推尔。光武崩,曾未期年,而雍容于冠冕笙磬之下,不已急乎! 躬与荣凭几受馈,而寝门之视膳,天夺吾欢,则固有憯怛而不宁者。明帝、东平王苍皆斩焉衔恤之子也,王亟请之,帝辄行之,无已泰乎!是则斵本而务其末也。 三 明帝永平三年,以左冯翊郭丹为司徒,郡守人为三公,循西汉之制也,而尤不待内迁而速拔之以升。其后邪穆、鲍昱皆以太守践三公之位,其重吏事也甚矣。 是道也,以奖郡守,使劝进于治理,重其权而使安于其职则得也;若以善三公之选,则有不贵于此者,何也? 道者,事之纲也,天下者,郡之积也。即事而治之,目与纲并举而不可有遗;即道而统之,举其纲而不得复察其目;此郡守三公详简之殊也。以郡守纤悉必察之能,赞君道而摄大纲,则琐细而亏其大者多矣。 五方之政,刚柔之性毕于天,饶瘠之产毕于地,一郡之利病,施于百里以外,则利其病而病其利。郡守之得民也,去其郡之病以兴其利,而民心悦矣。遂以概之于天下,是强山国以舟、泽国以车,徒为病而或足以毙也。 然则郡守果贤,固未可坐论清宫,而平章四海。况乎名之所自成,实之所自损,黄霸之贤,且以鳻雀之欺为鼎足羞,况不能如霸者,而遽以宗社托之乎? 是则旦郡守而夕三公,庙堂无广大从容之化,其弊也,饰文崇法以伤和平正直之福,非细故也。明帝勤吏事,而不足与于治道,未可为后世择相法也。 四 宗均去槛穽,而九江之虎患息,其故易知也。人与虎争,而人固不胜矣。槛穽者,人所与虎争之具也,有所恃而轻与虎遇,蹈危而不觉,虎与人两毙之术也。均之令曰:“江、淮之有猛兽,犹北土之有鸡豚。” 谓其繁有而不可使无也。常存一多虎于心目,而无恃以不恐,则自远其害。推此道也,以治民之奸可矣。 故其论治,谓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雞豚视奸而奸者诎,与天下息机而天下之机息也。文法之吏,恃文法以与奸竞而固不胜;廉吏恃廉以弗惧于奸,而奸巧以伤之;惟其有恃也,而遂谓奸之不足防也。挈大纲,略细法,讼魁猾胥不得至于公廷矣,奚以病吾民哉?均之所挟持者弘远矣。刘先主、诸葛武侯尚申、韩,而蜀终不竞,包拯、海瑞之悁疾,尤其不足论者已。 五 楚王英始事浮屠,而以反自杀;笮融课民盛饰以事浮屠,而以劫掠死于锋刃;梁武帝舍身事浮屠,而以挑祸乐杀亡其国;邪说暗移人心,召祸至烈如此哉! 浮屠之教,以慈愍为用,以寂静为体,以贪、嗔、痴为大戒。而英、融、梁武好动嗜杀,含怒不息,迷乎成败以召祸,若与其教相反,而祸发不爽,何也?夫人之心,不移于迹,而移于其情量之本也。 情量一移,反而激之,制于此者,大溃于彼,溃而不可复收矣。浮屠之说,穷大失居,谓可旋天转地而在其意量之中,则惟意所规,无不可以得志,习其术者,侈其心而无名义之可守。且其为教也,名为慈而实忍也;发肤可忍也,妻子可忍也,君父可忍也,情所不容已而急绝之,则愤然一决而无所恤矣。 又其为说也,禁人之欲而无所择;于是谓一饮、一食、一衣、一宿,但耽著而无非贪染也。 至于穷极无厌,毒流天下,而其为贪染,亦与寸丝粒米之贪同其罪报而无差别。则既不能不衣食以为物累,又何惮于穷极之贪饕而不可为乎?迫持之,则举手扬目而皆桎梏;宽假之,则成毁一同,而理事皆可无碍,心亡罪灭而大恶冰释,暴逆凶悖无非梦幻泡影,一悟而悉归于空。故学其学者,未有不駤戾以快于一逞者也。 桎梏一脱,任翱翔于剑锋虎吻以自如一真法界,放屠刀、出淫坊,而即获法身。操之极而继以纵,必然之势也。英何惮而不反,融何恤而不掠,衍何忌而不纳叛怒邻以驱民于锋刃哉?赵阅道、张子韶、陆子静之不终于恶,幸也;王钦若、张商英、黄潜善,则已祸人家国矣。 六 让国之义,伯夷、泰伯为昭矣,子臧、季札循是以为节,而汉人多效之。丁鸿逃爵,鲍骏责之曰:“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允矣,而犹未尽也。 汉之列侯,非商、周之诸侯也。古之诸侯,有其国,君其民,制其治,盖与天子迭为进退者也,君道也。汉之列侯,食租衣税,而无宗社人民之守,臣道也。 君制义,臣从义,从天子之义,非己所得制也。古之诸侯,受之始祖,天子易位,而国自如。澳之列侯,受之天子,天子失天下,则不得复有其封。国非己所得私也,何敢以天子之爵禄唯己意而让之也。 且君子之让国,非徒让其禄也。叔齐之贤,王季、文王之德,故伯夷、泰伯以保国康民兴王制治之道德勋名让之。若禄,则己所不屑,而可以非分之得污弟为爱弟乎?鸿弟盛而贤也,不必侯而可以功名自见也;如其不能,则亦温饱以终身而已矣。 禄食者,箪食豆羹之类也,让者小而受者媿,商、周之义,恶可效之后世乎?读古人书,欲学之,而不因时以立义,鲜不失矣。子曰:“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受列侯之封,分禄以与弟,斯得矣,侯岂鸿所得让者哉? 七 史有溢词,流俗羡焉,君子之所不取。纪明帝之世,百姓殷富,曰“粟斛三十钱”。使果然也,谋国者失其道,而民且有馁死之忧矣。 一夫之耕,中岁之获,得五十斛止矣。古之斛,今之石也。终岁勤劳,而仅得千五百钱之利,口分租税徭役出于此,妇子食于此,养老养疾死葬婚嫁给于此,盐酪耕具取于此,固不足以自活,民犹肯竭力以耕乎? 所谓米斛三十钱者,尽天下而皆然乎?抑偶一郡国之然而诧传之也?使尽天下而皆然,尚当平糴收之,以实边徼,以御水旱,而不听民之狼戾。然而必非天下之尽然也,则此极其贱,而彼犹踊贵,当国者宜以次输移而平之,讵使粟死金生,成两匮之苦乎? 故善为国者,粟常使不多余于民,以启其轻粟之心,而使农日贱;农日贱,则游民商贾日骄;故曰:“粟贵伤末,粟贱伤农。”伤末之与伤农,得失何择焉? 太贱之后,必有饿殍,明帝之世,不闻民有馁死之害,是以知史之为溢词也。虽然,亦必有郡国若此者矣,故曰谋国者失其道也。 八 广陵王荆、楚王英、淮阳王延,以逆谋或诛或削。夫三王者诚狂悖矣;乃观北海王睦遣中大夫入觐,大夫欲称其贤,而欢曰:“子危我哉!大夫其对以孤声色狗马是娱是好,乃为相爱。”则明帝之疑忌残忍,夫亦有以致之也。 且三王者,未有如濞、兴居之弄兵狂逞也,绥之无德,教之无道,愚昧无以自安,而奸人乘之以告讦,则亦恶知当日之狱辞,非附会而增益之哉? 楚狱兴而虞延以死,延以舜之待象者望帝,意至深厚也,而不保其生。寒朗曰:“公卿口虽不言,而仰屋窃欢。”则臣民之为寒心者多矣。作图讖,事淫祀,岂不可教,而必极无将之辟以加之,则诸王之寝棘履冰如睦所云者,善不敢为,而天性之恩几于绝矣。 西京之亡,非诸刘亡之也;汉之复兴,诸刘兴之也。乃独于兄弟之闭,致其猜毒而不相舍,闻睦之言,亦可为之流涕矣。身没而外戚复张,有以也夫! 九 班超之于西域,戏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盖此诸国者,地狭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必智且勇而制之有余也。 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踰中国一亭长。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势;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凌寡,挠乱其喙息,以诧奇功,超不复有人之心,而今古称之,不益动妄人以为妄乎? 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鯈,曰:“智之奇勇之神也。一有识者笑之久矣。” 光武闭玉门,绝西域,班固赞其盛德。超,固之弟也。尝读固之遗文,其往来报超于西域之书,述窦宪殷勤之意,而羡其远略,则超与固非意异而不相谋也。其立言也如彼,其兄弟相奖、诬上徼幸以取功名也如此,弄文墨趋危险者之无定情,亦至此乎!班氏之倾危,自叔皮而已然,流及妇人而辩有余,其才也,不如其无才也。 汉章帝 一 陈汤幸郅支之捷,傅介子徼楼兰之功,汉廷议者欲绌而勿录,可矣;介子、汤无所受命,私行以徼幸,既已遂其所图,而又奖之,则妄徼生事之风长,而边衅日开。若第五伦之欲弃耿恭也,则无谓矣。 恭之屯车师也,窦宪奏遣之,明帝命之。金蒲城者,汉所授恭使守者也;车师叛,匈奴骄,围之经年,诱以重利,胁以必死,而恭不降。车师之屯,其当与否,非事后所可归咎于恭也;恭所守者,先帝之命,所持者汉廷之节,死而不易其心,斯不亦忠臣之操乎! 车师可勿屯,而恭必不可弃,明矣。伦独非人臣子与?而视忠于君者,如芒刺之欲去体,何也?鲍昱之议是已,然犹未及于先帝之命也。山陵无宿草,忿疾而委其衔命之臣于原野,怨怼君父以寄其恶怒于孤臣,伦之心,路人知之矣。伦之操行矫异,无孝友和顺之天良,自其薄待从兄以立名而已然,是讵足为天子之大臣乎? 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者,刚柔质文之谓也。刚柔质文,皆道之用也,相资以相成,而相胜以相节。则极重而必改,相制而抑以相生,消息之用存乎其闭;非即有安危存亡之大,则俟之三年而非需滞,于是而孝子之心遂,国事亦不以相激而又堕于偏。 明帝之明察,诚有过者;而天下初定,民不知法,则其严也,乃使后人可得而宽者也。章帝初立,鲍昱、陈宠急挢先君之过,第五伦起而持之,视明帝若胡亥之惨,而己为汉高,章帝听而速改焉,将不得复为人子矣。 人君当嗣位之初,其听言也,尤不容不慎也。臣下各怀其志于先君之世,而或不得逞,先君没,积愤懑以求伸,遂若鱼之脱于鉤,而唯其洋洋以自得。 斯情也,名为谋国,而实挟怨怼君父之心,幸其死以鸣豫者也。为人子者,奈何其殉之!且君而尚宽弛与,则人臣未有不悦矣;君而尚严察与;则人臣未有不怨矣。 故察吏治、精考覈、修刑典,皆臣下之所大不利焉者;幸先君之没,属望于新君,解散法纪以遂其优游,啧有烦言,无所顾忌;立心若此,而殉之以干臣民之誉,过听之病,成乎忘亲,而可不慎哉! 明帝之过于明察也,非法外而加虔刘,如胡亥之为也,尽法而无钦恤之心耳。其法是,其情则过;其情过,其法固是也。即令大狱之兴,罹于囚隶者,有迫待矜释者焉;章帝自得以意为节宣,姑即事而贷之,渐使向宽,以待他日;则先帝之失不章,嗣君之孝不损,而臣民之禁忌乐育,亦从容调燮以适于中,无或骤释其衔勒,以趋于痿痺,俾奸宄探朝廷之意旨,以罔戒于吞舟。 今陈宠之言曰:“荡涤烦苛之法。”帝之诏曰:“进柔良,理冤狱。”皆唯亟反明帝以表毕。君若臣相劝于纵弛,一激一反,国事几何而不乱哉! 故刚柔文质,道原并建,而大中即寓其闭。因其刚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质立焉,有道者之所尚也。怀忿怼而递更张之,如攻仇雠,如救暴乱,大快于一时,求逞而不忌,其弊也,又相反而流以为天下蠹。 为此说者佞人也,明主之所放流者也。此道不明,唐、宋以降,为君子者,矫先君之枉以为忠孝,他日人更矫之,一激一随,法纪乱,朋/党兴,国因以敝。然后知三年无改之论,圣人以示子道也,而君道亦莫过焉矣。 三 称母后之贤,至明德马后而古今无毕词,读其诏,若将使人涕下者,后盖好名而巧于言者也。 建初二年大旱,言者以为不封外戚之故,奸人邪说,言之而罔所媿忌,亦至此哉! 夫人不从上之言,而窥上之心以为从,久矣;言者之无媿忌,有致之者也。章帝屡欲封诸舅,后屡却之,受封已定,复有万年长恨之语,人皆以谓封诸马者章帝强为之,非后意也。 乃后没未几,奏马防兄弟奢侈踰僭,悉免就国,且有死于考掠者,同此有司,而与大旱请封之奏邈不相蒙也。奸人反覆以窥上意,则昔之请封,为后之所欲;后之劾治,为章帝之所积愤而欲逞,明矣。是以知帝之强封诸舅,阳违后旨,而实不获已以徇母之私也。 车骑之盛,丁宁戒责,而操国之兵柄,讨羌以为封侯地,第五伦争之而不克;兵柄在握,大功既建,复饰恭俭以要誉;此王莽之故智,后所属望于诸马者将在是乎! 东京外戚之害,遂终汉世,而国繇以亡,自马氏始,后为之也。故言不足以征心,誉不足以考实。马后好名而名成,工于言而言传,允矣其为“哲妇”矣。哲妇之尤,当时不觉,后世且不知焉,以欺世而有余,可不畏哉! 四 论守令之贤,曰清、慎、勤,三者修,而守令之道尽矣乎?夫三者,报政以优,令名以立,求守令之贤,未有能置焉者也。虽然,持之以为标准,而矜之以为风裁,则/民之伤者多而俗以诡,国亦以不康。 矜其清,则待物也必刻;矜其慎,则察物也必细;矜其勤,则求物也必烦。夫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简,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无位外之图。 于己不浼,非尽天下而使严于箪豆也;于令不妄,非拘文法而求尽于一切也;于心不逸,非颠倒鸡鸣之衣裳,以使人从我而不息也。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然而课政或有所不逮,而誉望减焉,名实之相诡久矣。第五伦言“陈留令刘豫、冠军令驷协务为严苦,吏民愁怨,议者反以为能”,谓此也。 使豫与协不衒其曲廉小谨勤劳之迹,岂有予之以能名者?欲矫行以立官坊而不学,则三者之蔽,民愁而俗诡。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弦歌兴而允为民父母,岂仅恃三者哉! 五 纳谏之道,亦不易矣。君无爵赏以劝之,则言者不进;以爵赏劝之,言者抑不择而进;故纳谏难也。抑有道于此,士之有见于道而思以匡君者,非以言雠爵赏也,期于行而已矣。故明君行士之言,即所以报士,而爵赏不与焉。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此之谓与! 且夫进言者,绳君之愆而匡之,则言虽未工而知其为忠直之士,心识其人,而以爵赏继其后,其失焉者鲜矣。若夫所言者,求群臣之得失而抑扬之,取政事之沿革而敷陈之,其言允,洵可行矣,而人之贤不肖未可知也。此而以爵赏酬焉,则佞人杂进而奚保其终哉? 抑其可是矣,其人非不肖矣,因其言之不讳,而置之左右,使旦夕纳诲焉。上既唯言是取,人且引言为已任而欲终其敢言之名,于是吹求在位者无已,而毛举庶务之废兴以为言资。将有事止于此,而言且引之以无穷,非奸而斥之奸,非贤而奖之贤;事不可废而欲已之,事不可兴而欲行之;荒唐苛细之论,皆以塞言之员,而国是乱。 故言者可使言也,未可使尽言也;可使尽言也,不可使引伸为无已之言也。斟酌之权,在乎主心,乐闻谏而不导人以口给,爵赏之酬,其可轻乎哉! 章帝于直言极谏之士,补外吏而试其为,非无以酬之,而不引之以无涯之辩,官守在而贤不肖抑可征焉,庶几得之。 六 与贤者在于得人,与子者定于立嫡,立嫡者,家天下一定之法也。虽然,嫡子不必贤,则无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祜,故必有豫教之道,以维持而不即于咎。 太甲颠覆典刑,而终迁仁义,以伊尹也。乃夫人气质之不齐,则固有左伊尹右周公而不能革其恶者。 和峤困于晋惠帝之愚;而教且穷,故汉元、晋武守立适之法,卒以亡国。则知适子之不可教,而易之以安宗社,亦讵不可,古之人何弗虑而守一成之侀以不逼其变乎?君子所垂法以与万世同守者,大经而已。 天下虽危,宗社虽亡,亦可听之天命而安之。何也?择子之说行,则后世暱宠嬖而易元良,为亡国败家之本,皆托之以济其私。君子不敢以一时之利害,启无穷之乱萌,道尽而固可无忧也。 光武以郭后失宠而废太子缰,群臣莫敢争者。幸而明帝之贤,得以揜光武之过。而法之不臧,祸发于毕世,故章帝废庆立肇,而群臣亦无敢争焉。 呜呼!肇之贤不肖且勿论也,章帝崩,肇甫十岁,而嗣大位,欲不倒太阿以授之妇人而不能。终汉之世,冲、质、蠡吾、解渎皆以童昏嗣立,权臣哲妇贪幼少之尸位,以唯其所为,而东汉无一日之治。此其祸章帝始之,而实光武贻之也。故立适与豫教并行,而君父之道尽。过此以往,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而又奚容亿计哉! 七 不测之恩威无常经,谋略之士所务也,谓足以震人于非所期而莫敢不服。虽然,岂足恃哉? 张纡守陇西,羌人反,其酋号吾首乱入寇,追而生得之,纡释之遣归;已而迷吾寇金城塞,纡与战,败之,迷吾将人众诣临羌纳降,纡以毒酒杀之。 战而获,则释之;降而来,则杀之;纡以是为不测之恩威也。于是而羌祸之延于秦、陇者几百年而后定。一生一杀,不可测者如是也,彼将何据以为顺逆之从哉? 战而禽,禽而释,何惮乎不战;胜可以逞,败犹可以生也。降而来,来而杀,何利乎降;降而必死,不如战而得生,其不决计相寻于死斗者鲜矣。故恩威者,必有准者也,在己可白,而在物可信也。感其恩者不渝,畏其威者不可犯,乃以服天下而莫敢不服。尚勿轻言不测哉! 八 西汉之衰自元帝始,未尽然也;东汉之衰自章帝始,人莫之察也。元帝之失以柔,而章帝滋甚。 王氏之祸,非元帝启之,帝崩而王氏始张;窦宪之横,章帝实使之然矣。第五伦言之而不听;贵主讼之,怒形于言,不须臾而解;周纡忤窦笃而送诏狱;郑弘以死谏,知其忠,问其疾,而终不能用。 若此者,与元帝之处萧、张、弘、石者无以毕。而元帝之柔,柔以己也,章帝之柔,柔以宫闱外戚也,章帝滋甚矣。托仁厚而溺于床第,终汉之世,颠越于妇家,以进奸雄而陨大命,帝恶能辞其咎哉? 曹子桓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为长者于妇人姻娅之闭,脂韦嚅唲以解乾纲,恶在其为长者哉:范晔称帝之承马后也,尽心孝道。乃合初终以观之,帝亦恶能孝邪!马后崩未几,而马氏被谴,有考击以死者矣。 是其始之欲封诸舅、后辞而不得也,非厚舅氏也,面柔于马后之前,而曲顺其不言之隐也。其终之废马氏于一旦也,非忘母恩也,窦氏欲夺其权,面柔于哲妇之前,而替母党以崇妻党也。于母氏,柔也;于诸父昆弟,柔也;于床闼,柔也;于戚里,柔也;于臣民,柔也;于罪罟,柔也;虽于忠直之士,柔也;亦无异于以柔待顽谗者也。 柄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和、安二帝无成帝之淫昏,而汉终不振,章帝之失,岂在元帝下哉? 九 明帝车驾屡出,历兗、非、冀、豫、徐、荆之域,章帝踵之,天下不闻以病告,然天下亦恶能不病哉!供亿有禁,窥探有禁,践蹂有禁;能禁者乘舆也,不能尽禁者从官也,不可必禁者军旅也、臺隶也,天下恶能不病也! 天子时出巡游,则吏畏觉察而饰治,治可举矣。乃使果有循吏于此,举大纲而缓细目,从容以綦乎治,而废者未能卒兴,且无以酬天子之省视;于是巧宦以逃责者,抑将缘饰其末而置其本,以徒扰吏民;天下恶能不病也! 十 光武之明以立法,二帝之贤以继治,岂繄不念此,而乐为驰驱以病民者,何也?光武承乱而兴,天下盗贼蠭起,己亦繇之以成大业,故重有疑焉,冀以躬亲阅历,补罅整纷,而销奸桀之心,以是为建威销萌之大计焉耳。 乃国用耗于刍粻,小民狎其举动,羌祸一起,军兴不给,张伯路一呼于草泽,数年而不解,蔓延相踵,垂及黄巾之起,而汉遂亡。盗贼横行,以丧天下,前此未有而自汉始之。然则厚疑天下,而恃目击足履以释忧,徒为召忧之媒,亦何益乎? 有虞氏五载一巡守,岁不给于道途,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也。周制:十有二年,王乃时巡。历三傅而昭王以死,四传而穆王以荒。封建之世,天子之治,止千里之畿,则有暇以及远。五服之君,各专刑赏之柄,则遥制而不能。然且非虞舜、成王而利不偿害。 况以一人统天下而耳目易穷,自非廓然大公、推诚以听监司郡县之治,未有能消天下之险阻者也。又况乐酒从禽、游观无度,如顺、桓二帝之资以为口实哉! 汉和帝 一 议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谁为此言者,以贻祸于无穷矣。邓训力破浮议,保护诸胡,免于羌难,群胡悦从,训乃专力以攻迷唐,而迷唐远窜,智矣哉! 楚庄吞舒、蓼,而后灭陈、破郑,败晋于邲;夫差栖越于会稽,而后大败齐师,胁晋于黄池;冒顿破东胡,而后困高帝于平城;苻坚吞慕容、卷河西,而后大举以寇晋;蒙古灭金、灭夏,西收钦察畏吾儿,南收六诏,而后举襄、樊以亡宋。 夷狄之起也,恆先井其丑类,而后及于中国。中国偷庸之士,犹且曰:夷狄相攻,吾利也。地益广,人益众,合众小而成一大,犹疥癣之毒聚为一癕也。屡胜之气益壮,习于攻击之术益熟,得利而其愿益奢,我且鼾齁自得,以为虎斗于穴而不暇及于牧厩也,祸一发而不可收矣。 善制夷者,力足以相及,则抚其弱、抑其疆,以恩树援,以威制暴,计之上也,力不足以相及,闻其相攻也而忧之,修城堡,缮甲兵,积刍粮,任将训卒,以防其突出,策之次也。听其蹄齧以增其疆,幸不我及以缓旦夕之祸,坐毙之术也。其尤烈者,激之、奖之、助之,以收兼弱拾残之余利,不知戎心之熟视我吭而思扼之也。悲夫!庸人一言而祸千古,有如是夫! 二 南单于降汉,光武置之西河塞内,迨和帝之世,窦宪出塞五千里,大破北匈奴,北单于逃亡,其余种于除健请立,袁安、任隗欲乘朔漠之定,令南单于反北庭,驱逐于除鞬,而安其故庐,此万世之长策也。 于除鞬不得立,而汉亡一敌。送南匈奴反北庭,统一匈奴,而南单于抑且以为恩。乃若阳以施大德于南虏,而阴以除中国腹心之蠹,戎心不启,戎气不骄,袁风不淫于诸夏,判然内外之防,无改于头曼以前之旧,刘渊、石勒之祸,恶从而起哉? 夷狄阑居塞内,狎玩中国,而窥闭乘弱以恣寇攘,必矣。其寇攘也,抑必资中国之奸宄以为羽翼,而后足以逞,使与民杂居,而祸烈矣。尤不但此也,民之易动于犷悍慆淫、苟简喙息,而畏礼法之检束,亦大化之流所易决而难防也。 古之圣王忧之切,故正其氏族,别其婚姻,域其都鄙,制其风俗,维持之使若其性。而民之愚也,未能安于向化而利行之也。廉耻存,风俗正,虽有不利,而固不忍于禽行以不容于乡党。 夷狄入而杂处焉,并且与之相市易矣,必将与之相交游矣,浸乃与之结昏姻矣;其衣、其食、其寝处、其男女,盖有与愚不肖之民甘醉饱、便驰逐而相得者矣。 彼恶知五帝、三王之前,民之蹄齧弃捐与禽兽伍,而莫保其存亡之命者,固若此也。则且诧为新奇,大利于人情,而非毁五帝、三王之为赘疣。然而疆力不若也,安忍儇利不若也,则君之、宗之、乐奉而率从之,而不知元后父母之必就吾同类而戴以德乘时之一人矣。 女奚之酿也,必择其酸醅而去之,恶其引旨酒而酸之也;慈父之教也,必禁其淫朋而绝之,恶其引朴子而胥淫也。祸莫重于相引,而相害者为轻;害知御,引不知避也。于是而知袁安、任隗之识远矣。 其言曰:“光武招怀南单于,非谓可永安内地,正以权计之算,扞御北狄。”夫光武岂可谓之权哉?倒置重轻,而灭五帝、三王之大经也。 三 孝和之世,袁安、任隗、丁鸿为三公,何敞、韩稜为尚书,皆智勇深沈,可与安国家者也。窦宪之党,谋危社稷,帝阴知而欲除之,莫能接大臣与谋,不得已而委之郑众,宦寺之亡汉自此始。非和帝宠刑人、疏贤士大夫之咎也,微郑众,帝其危矣。揆所自始,其开自光武乎! 崇三公之位,而削其权,大臣不相亲也;授尚书以政,而卑其秩,近臣不自固也。故窦宪缘之制和帝不得与内外臣僚相亲,而唯与阉宦居。非宪能创锢蔽之法以钳天子与大臣也,其家法有旧矣。三公坚持匈奴之议,而不能违宪之讨虏,权轻则固莫能主也。 尚书郅寿抗窦宪而自杀,则诛赏待命于权臣也。西汉之亡也,张禹、孔光悬命于王氏之手而宗社移矣。光武弗知惩焉,厚其疑于非所疑者,使冲人孤立于上,而权臣制之,不委心膂于刑人,将谁委乎?明主一怀疑而乱以十世,疑之灭德甚矣哉! 创业之主而委任大臣,非仅为己计也。英敏有余,揽大政于一心,而济之以勤,可独任矣。 大臣或有一二端之欺己,而遂厚致其疑;然其疑君子也,必不信小人;君子且疑,而小人愈惧;此岂可以望深宫颐养中材以下之子孙乎?公辅无权,中主不胜其劳,而代言之臣重;代言之臣秩卑,不得与坐论而亲扆坐,则秉笔之宦寺持权;祸乱之兴,莫挽其流矣。天下皆可疑,胡独不疑吾子孙之智不逮,而暱于宴安也乎? 当其始也,大臣与宦寺犹相与为二也,朝纲立而士节未堕,则习尚犹端,而邪正不相为借。若袁安、任隗、丁鸿者,虽忧时莫能自效,而必不攀郑众以有为。 事不求可,功不求成,自靖以听天,而不假枉寻以直尺,故郑众虽有成劳,而尚存捡柙。迨及君臣道隔,宦寺势成,大臣之欲匡君而卫国者,且绍介之以行其志,而后宦寺益张而无所忌。 杨一清因张永以诛刘瑾,杨涟且不得不左袒王安以抑魏忠贤,则忠端之大臣不能绝内援以有为,又恶能禁小人之媚奄腐哉?高拱、张居正之废兴,一操于冯保之荣落。上失其道,下莫能自主,祸始于东汉,而流毒万年,不亦憯乎! 四 朋/党之兴,其始于窦宪之诛乎!霍氏之败也,止其族类之同恶者,而不及其余;王莽篡而伏诛,王闳其族子而免,他勿论已。窦宪之即法也,窦笃、窦景、郭璜、邓叠之同恶,诛之可也;宋繇以大臣而与比,罢之可也;班固之怙势而横,窜之可也;尽举其宗族宾客名之以党,收捕考治之,党之名立,而党祸遂延于后世。 君子以之穷治小人,小人即以之反噬君子,一废一兴,刑赏听人情之报复,而人主莫能尸焉,汉、唐以还,危亡不救,皆此之繇也,可不悲乎!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然则中材之可移者多矣。无所慕而好善,无所惩而恶不善,中心安仁者,天下之一人也。出而欲仕,仕而欲速,非能择恶而远之,抑非必择善而忌之也。人主不能正于上,大臣不能持于下,授奸邪以奔走天下之柄,使陷于恶,无抑内媿于心乎? 捐廉耻,迷祸败,徼一旦之利禄,以蹈于水火,仁人所哀矜而不以得情为喜者也。锢之以党,而蹙之以窃年,实繁有徒,亦且聚族延颈待国事之非而乘之复起。迨其后也,愤毒积,而善类之死生县于其手,而唯其斩艾。国亡人而人亡国,自臣子之迭相衰王酿之,而君亦且无如之何,此抑可为痛哭者矣! 邪党之依附者,戚里也、宦寺也、宫闱也。乃陈蕃之死以窦武,亦戚里也;司马、吕、范之贬以宣仁,亦宫闱也;杨、左之杀以王安,亦宦寺也。彼小人者,亦何不可借戚里、宫闱、宦寺之名以加君子哉? 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枉者直,则直用之,奚党之有乎?舜之所诛者共、驩耳,而告司徒曰:“敬敷五教,在宽。”中材之士,不绝其利禄之径,而又涤除其佥佞之名,亦何为不濯磨以自新邪? 张酺曰:“宪等宠贵,群臣阿附唯恐不及,言宪怀伊、吕之忠,比邓夫人于文母。严威既行,皆言当死,不顾其前后。”以此思之,君失道于上,大臣失制于前,使人心摇摇靡定,行不顾言,言不顾心,如饮之狂药而责其狂,狂可恶,而饮之药者能勿疚乎? 君子当思有以处之矣。定国者一人,非天下之自能定也。愤奸邪之驰骋,快诛殛于一朝,博流俗之踊跃,其反也,还以自戕而戕国。捶铁者戒其反覆,任人之宗社,曾爱铁之不若,而亟反亟覆以折之也! 五 章帝命曹褒制汉礼,不参群议,断自上裁,而褒杂引五经、旁及谶纬以成之。和帝之加元服,亦既用之矣,张酺奏褒擅制、破乱圣术而废之,褒所定礼遂不传于世,亦可惜矣!褒之引谶纬以定彝典,其说今闭见于郑玄,如号上帝以耀宝魄之类,诚陋矣;若其杂引五经以参同异者,初未尝失。而酺以专家保残之学,屈公义以伸其私说,其不能通于吉凶哀乐之大用也庸愈乎? 秦废三代之彝典,制氏、戴氏、后氏仅传其一曲,而不可通之于他,未可执也。且即其存者而犹有不可执者焉。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因者,仁义之蕴、中和之藏、彝伦之敍耳。夏、殷、周治法相仍,而犹随时以损益,况郡县之天下迥异于三代者哉? 即以彝伦之不易者言之:父子,均也;而汉、唐无自出之帝,不可强立,王侯无社稷之守,长子之丧,不当上视君父。君臣,均也;而令之于守,掾属之于守令,国相长史之于侯王,生杀废置统于天子,令共之谊,自异于三代侯国之臣。兄弟,均也;侯王无国,公卿不世,孝秀登朝,士农迭为兴废,宗子不得独尊,支庶不得终贱。 夫妇,均也;同姓而婚姻不通,乃同一姓而所出者异,周、齐、楚、郑之各有王氏,非本支也;周宗之支,周、鲁、滕、邢、孟、仲、臧、南,固同姓也;禁异出而不禁同祖,非其本矣。 秦奖节妇,而出妻再适,不齿于人伦;舅姑视父母,以正家纲,而答拜之仪,且适骄其悍妇。然则彝伦之损益,得五经之精意,而无嫌于损益,多矣。他如觐聘之礼,田猎之制,相见之仪,馈赠之节,郡县行之,而情固不浃,事固不治。 是必通变以审天则,穷理以察物宜,曲体乎幽明之故,斟酌乎哀乐之原,使贤者可就,不肖可及,以防淫辟,以辨禽兽,而建中和之极,用锡万民,固必参五经之大义微言,以出入会通,而善其损益;虽或有过焉,可俟后之作者,继起而改之,可勿虑也。若夫专家之学,守其故常,执闻见而迷其精音,亦恶足尚哉? 褒之礼,吾知其必有疵也;虽然,吾知其必有得也。应劭、蔡邕之所传,语而不详,永嘉之后,夷礼杂附,而天道人事终于昏翳,惜哉!使褒之礼而传也,辨其失,存其得,考其异,验其同,后之人犹有征焉。张酺以迂执之说致其淹没,是亦古今之大缺陷矣。 自宋以后,律吕毁而九宫之淫乐兴,冠冕废而袍靴之胡服滥,九献亡而酹酒之野祭行。乃至郭守敬以介然之颎明,废历元而弃天纪,径以为直,便以为利,人之且沦于禽兽也,悲夫! 六 东汉不任三公,三公因不足任,上失御而下遂偷也。刘方、张奋亦有名誉,自致大位矣,乃于和帝之世,因仍章帝之柔缓,弗能有补。所诧为敢言者,为梁氏报怨,吹求窦氏以迎帝之私情而已。 乱先帝夫妇之伦,逢嗣君寡恩之恶,舍旧趋新,犯神人之怨恫,而树援于后族,是尚足为天子之大臣乎。帝手诏曰:“恩不忍离,义不忍亏。”三公读此而不媿以死,非人也。夫当窦后生存之日,窦景横逆,何弗一言匡救,而必待后之死,乃践蹂之如斯其酷邪?窦替梁兴,而东汉遂大乱,三公为宫闱妒争之吠犬,而廉耻埽地,固其人之不肖,抑汉以论道之职为养尊处优之余食赘形,休戚不相共,而无以劝之也。则光武作法之凉,不能谢咎矣。 七 班超之告任尚曰:“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此后世将兵之善术也,然繇此而言兵者难矣。严之,则兵心离而无与效死;宽之,则恣其骄暴而以病民;故曰难也。 三代即民即兵,井甸之赋,师还而仍为乡邻,将虽宽而兵自不为民害。故师之象曰“容民畜众”,宽而无损也。后世之兵出于召募,类皆贪酒嗜色樗蒱淫酗之民,容者所不能容,畜者所不易畜也,其不禁而兵为民害久矣。 然而三代之兵,不敢暴于其国,而诸侯相竞于侵伐,则出疆而斩木堙井、俘虏掠夺,有所不禁。后世所与出塞之士,弥望而皆茅苇逐盗之兵,所克皆为内地,守法而不内侵,则饥渴暴露,生之不保,而况有所利乎? 然则三代兵不毒民,但不毒乎国中,而自有余逞。故后世之言兵者,倍为难也。无已,则唯达其贪饕淫荡之情,重其饟犒,椎牛酤酒,优裕有余,而后可持法而严以驭之,而民其不病矣乎! 乃将之严也,尤恶其矜名而邀士大夫之誉也。有恤民之心,而矜惠民之名,法浮于情,而足以召怨。无恤民之实,而徒衒清市德,斩刈壮士以要盈廷之荐剡,求兵之以躯命报斗筲之粟,欲其弗鸟兽散也,其可得乎。 故获市井小民之歌颂者,必溃之将也;得学士大夫之称说者,必败之将也;多其兵而寡其食,必亡之国也;以名求将而不以功,授将帅殿最之权于清议者,必乱之政也。厚以养之,简以御之,弗与民杂处而殊之,屯聚之于边陲,而与民相忘以安之,庶几乎民无所施其恩怨,士大夫无所容其毁誉,为将者坦然任意以斟酌其恩威,而后兵可得而用也。故曰难也。 八 辟毕端者,学者之任,治道之本也。乃所谓毕端者,诡天地之经,叛先王之宪,离析六经之微言,以诬心性而毁大义者也。非文辞章句度数沿革之小有合离,偏见小闻所未逮而见为毕者也。六经当秦火之余,非汉儒则愈亡逸,不可谓无功;而专家以相竞,不可谓无罪。 善求益者,乐取其所不及以征所已及,丽泽并行竞流以相度越而汇于大川,朋友讲习之功,所为取诸兑也;见善而迁,如风之下流,如雷之相应,而十朋之龟弗克违,所为取诸益也。汉之诸儒,各有师传,所传者皆圣人之道所散见也。而习气相沿,保其专家以相攻击,非其所授受者谓之毕端,天子听其说而为之禁,不已陋与! 徐防位三公,天子所与论道者也。道论定而为天下则。乃首所建白禁博士弟子之意说,坐以不修家法之罪,离析圣道,锢蔽后起之聪明,精义隐而浮文昌,道之不亡也几何哉?宋承其弊,苏、王二氏之学迭为废兴,而诐淫以逞。延及于今,经义取士,各有师承。 塾师腐士,拾残沈以为密藏,曾不知心为何用、性为何体,三王起于何族,五霸兴于何世。画地为狱,徽纆不解,非是者谓之破裂文体。因而狂迷之士,请以雌黄帖括沈埋烟雾之老生从祀先师。世教衰,正学毁,求斯人之弗化为毕物也,恶可得哉? 九 善言天者验于人,未闻善言人者之验于天也。宜于事之谓理,顺于物之谓化。理化,天也;事物,人也;无以知天,于事物知之尔。知事物者,心也;心者,性之灵、天之则也。汉儒言治理之得失,一取验于七政五行之灾祥顺逆,合者偶合也,不合者,挟私意以相附会,而邪妄违天,无所不至矣。 和帝之世,正阳之月,日有食之,有司无以塞咎,举而归之兄弟诸王留京师之应。呜呼!天其欲使人主绝毛里之恩,蔑鞠子之哀,忍忮以逞阳刚之威焰乎? 亡周者六国、彊秦,鲁、卫终安其分;亡汉者前有王莽,后有袁、曹、孙氏,而先主犹延其祀;亡魏者司马,亡晋者刘裕,亡唐者朱温,又降而孤立无援,异类乘而灭之,兄弟何尤焉。 当和帝时,宗支削,外戚张,此正所谓阴逼天位、离火下熸、明夷之世也而顾责之天子仅有之兄弟。读和帝之诏,有人之心者,不禁其澘然泣下矣!妄人逞妖诬之辞,援天以制人主,贼仁戕义而削社稷之卫,乃至此哉! 夫日食有常度,而值其下者蒙其咎。 抑惟惩愆思过以避阴阳之沴,反诸心,征诸事,察诸物,无往而不用其修省,恶可以一端测哉!虽亿中,不足取也,况其妄焉者乎! 宏殤二帝上 一 司马迁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吾于泰伯亦云。三代以下不乏贤者,而无与著,贤不著而民不兴行,世无有师圣人乐善之心者也。 汉清河上庆其贤矣。夫庆之废,章帝之私也。庆废而安于废,母以诬死而不怨,怡然与和帝相友爱而笃其敬,窦后没,和帝崇梁氏之礼,庆垂涕念母,欲求作祠堂而守礼不敢言,和帝崩,立襁褓之子于民闭,而无所窥望,庶几乎知命而安土以敦仁者乎! 当东汉时,兄弟以相让为谊,刘恺、丁鸿皆闻东海王疆之风以起,然而逃匿颠沛,效伯夷、泰伯而徇其迹,则谓之好名非苛也。庆从容于章、和之世悍后之旁,优游辇轂,徐就藩封,执臣礼而处之若忘,德弥隐,志弥深,礼弥谨,行弥庸,其不膺至德之称,天下后世无有师圣人乐善之心为心者也。庆之所为,亦可谓“民无得而称”矣。 东海王之安于废也,母氏固存而不失其尊养也,然且山阳王荆假之以称乱,无抑彊有可乘之闭,而荆乘之。安帝以赤子卧天下之上,而无有拥庆以起者,庆有以弭之也,非彊之所能逮也。唐宋王成器委顺于玄宗之世,其近之矣。乃玄宗以戡乱之大功,虽嗣睿宗而若其自致,成器固不敢干,非若庆之以私爱相妨而坐废。成器虽不争,岂能望庆之项背乎?三代以下未尝无贤也,人不知也。殇帝夭,庆子祐终嗣天位,人所不知,天佑之矣。 二 延平之诏曰:“郡县欲获丰穰之誉,多张垦田,竞增户口,不畏于天,不媿于人,自今以后,将纠其罪。”庶几乎仁者之怒矣。 垦田之不足为守令功,不待再思而知也。田芜而思垦之,民之不能一夕安寝而忘焉者,而特力不足耳。其能垦与,吏虽窳,不能夺也;其不能垦矣,吏虽勤,不能劝也。病而不甘食者,慈父不能得之于子,无亦防其强食而噎焉耳。必欲劝之垦也,则无如任其垦而姑不以闻之县官也。张垦田而民愈不敢垦,欺天罔人,毒流原野而田终以芜,国终以贫,此孝宣之世,窃循吏之名者,祸之所延,而贪君利之,纠以罚面害其弭乎! 若夫户口之增,其为欺谩也尤甚。春秋、战国之世。列国争民以相倾,则以小惠诱邻国之民而归己,国遂以疆,非四海平康之道也。郡县之天下,生齿止于其数,人非茂草灌木,蹶然而生,实于此者虚于彼,飞鸿偶有所集,哀鸣更苦,非可藉为士著也。 曷抑问所从来而知增者之为耗乎?不然,抑将析人父子兄弟而赋及老稚,虐莫甚焉。贪君以为利,酷吏以为名,读延平之诏,知章、和之世,守令之贼min以邀赏者多矣。张伯路之援棘矜而起,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三 母后临朝,未有不乱者也。邓后之视马后也为尤贤,马后贤以名,邓后较有实矣。厚清河王庆而立其子,诏有司捡敕邓氏家门非过,遣邓骘兄弟还第,皆实也,宜乎其贤无以愈也。然而听政十年,国用不足,至于鬻爵,张伯路起于内,羌叛于外,三辅流亡,天下大困,非后致之而孰使然邪? 盖后之得贤名者,小物之俭约、小节之退让而已,此里妇之炫其修谨者也。所见所闻,不出闺闼,其择贤辨不肖,审是非,度利害,一唯琐琐姻亚之是庸。故任尚屡败而不黜,一得罪于邓氏而死不旋踵,徙民蹙地,唯邓骘之意而人不能争。其尤忮害者,杜根、成翊世进归政之谏,而扑杀于廷。 则擅国暱私,糜国于无名之费以空国计,人不得而知者多矣。张禹、尹勤、梁鲔、徐防、张敏、李脩、司马苞、马英,皆以庸劣之才,取容邓氏,而致三公,袁敞铮铮而早不能容,则崇佞替忠,上下相蒙以酿乱而不自觉者多矣。呜呼!后之始立以贤名,后之终总大政以贤著,干愚贱之誉,而蠹隐于中,蚀木不觉,阴始凝而履霜,亦孰知坚冰之至哉? 故奖妇贤者,非良史之辞也;事女主者,非丈夫之节也。司马温公历鉴于汉、唐,而戴宣仁后以行其志,佞者为之说曰:母改子道。岂非过乎? 四 利之所在,害之所兴,抑之已极,其纵必甚。故屈伸相感而利生,情伪相感而害起,屈伸利害之相为往复,而防之于早,以无不利。智者知之明也,而庸愚不知。知者则立法以远害,不知则徇利以致凶,利害之枢机在此矣。 永元之后,降羌布在郡县,为吏民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征发羌骑,诸羌犇溃,因结聚人寇,而龙右、三辅、并、益皆残杀破败,内乱乘之,汉因以衰。制之不早,火郁极而燎原,屈伸必然之数也。 中国之智,以小慧制戎狄;戎狄之智,以大险覆中国;中国之得势而骄,则巧以渔其财力;戎狄之得势而逞,则很以恣其杀掠;此小胜而大不胜之固然也。 役其力,听役矣;侵其财,听侵矣;债帅、墨更、猾胥、豪民,施施自得,而不知腰领妻孥之早已在其锋刃羁络闭矣。 制吏民而使勿虐之者,下策也。贪猾者幸快其须臾之意欲,刑罚非所畏也。或且献其佞说,曰“何事苦珵民以奖异类”,如汲黯之言矣。 力可役,财可侵,大险之伏,不敌小慧,贪猾者何知,近取股掌而弗利之邪?迨及郁极而熺,蒙其利者死骨已朽,而后生食报于毒,亦痛矣哉! 故王者之于戎狄,暴则惩之,顺则远之,各安其所,我不尔侵,而后尔不我虐。旅獒之戒,白雉之却,圣人之虑,非中主具臣所测也。 五 赏以春夏,刑以秋冬。赏者,封国受爵之锡命也;刑者,五刑大辟之即市也。天有恒经,王有恒政,顺天以不违其温肃之气,王道之精微也。而夷狄盗贼之主,逞喜怒而不为之节,则干天而伤民。 然其为义,止此而已。进忠贤者,引之若不及;赏军功者,劝之使复効;秋冬不举万一汰先朝露,王者之心恻矣,贤者功臣之心亦沮矣。若夫听讼断狱,易固曰“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留狱者,法之所为大扰也。留以俟秋冬,而枉者直者交困于心而不能释,怨且繇是而深,而变计滋起矣。 且其留而待时也,将拘禁之与?徽纆丛棘之苦,剧于笞杖,逮连证佐,浸以贿而游移其初心。若纵之与?自知不免,几何而不逋也!故夫子取子路之无宿诺,诺不宿,狱不留矣。 唯大辟抵罪已定,囚之以待秋冬,缓死而不拂天之和气;肉刑未除,劓、刖、宫、墨,有事刀锯,不可戾温和之化;王者之慎,慎以此尔。夫岂流刑使即三居,扑刑旋施教诫,纵证佐于南亩,省簿书于掾史之谓哉? 月令非三代之书,然其曰“孟夏断薄刑”。孟夏,正阳之月也,可以断刑,则春夏之余月可知矣。 鲁恭之言,有得有失,言治理者不可不辨。若呴呴之仁,缓之乃以贼之,以是为顺天而爱民,岂理也哉?哀矜清问,则四时皆春,不徒以其文也。 六 和、安之世,汉所任将者,任尚也,军安得不覆,乱安得不极也!尚严急而不知兵,见于班超之说。 而犹不仅此。章帝以来,历三世而国事屡变,窦宪盛,尚则为宪之爪牙;邓骘兴,尚则为骘之心膂;宪败,宾客皆坐,而尚自若;西域叛乱,北边丧师,汉法严矣,而尚自若;尚者。一后世之债帅也。 平襄之败,死者八千余人,羌遂大盛而不可制;尚翱翔汉阳者三载,坐视羌人之暴,罚谪弗及,复以侍御史将兵于上党,迁中郎将,屯于三辅,保禄位、怙兵权而不惧。尚何以得此哉?其辇金帛以曲媚宫闱戚里者可知矣。然则其严急也,乃以渔猎吏士而为结纳之资也。 三辅残,国帑空,并、凉、益士死不收,徙不复,羌人力尽而瓦解,尚乃起而与邓遵争功以死,天殛之也。尚之诛也,赇脏千万以上。宪与骘所为议尚以稔其恶者在此矣。债帅之兴,其始于东汉乎!而邓骘之为汉蟊贼可知矣。母后听政而内外交寇,其所繇来亦可知矣。 七 盗贼之兴,始于王莽之世。莽篡,天下相师以寇攘,而抑刘崇、翟义以草泽起义先之,未足开盗贼窥天之径也。张伯路一起而滨海九郡陷没,孙恩、窦建德、黄巢、方腊、李自成踵兴,而四海鼓动,张伯路实为之嚆矢焉。 三代之盛,大权在天子也。已而在诸侯矣,已而在大夫矣,已而在陪臣矣,浸以下移而在庶人矣。郡县之天下,诸侯无土,大夫不世,天子与庶人密迩;自宰执以至守令,所为尊者,荣富而已,其他未有尊也。上姓百家相雄长而莫能制,丰凶不能必之于天,贪廉不能必之于吏,风会移之,怨毒乘之,歘然狂起,抑将何法以弭之哉! 易曰:“天险不可升也。”谓上下之分相绝,而无能陵也。易国而郡县,易侯而守令矣;安守令也有体,严守令也有道。守令之仁暴,天子之所操也;其次,廷臣之所衡也;其次,省方之使所纠也;非百姓之所可与持也。 赇吏兴,上下蔽,天子大臣弗能廉察,激民之重怨,而假民以告讦之权,制守令之黜陟诛赏,是进庑人而分天子之魁柄。不肖之吏,弱者偷合于民,彊者相仇而竞,豪民视守令如鸡豚,可豢也、可圈也、可讦也、斯可杀也,而何弗可称兵以胁天子也?盗之所以死此而又兴彼也。 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又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上下不辨,民志不定,乘君子之器者,无大别于小人。侯王岂有种哉?人可奡岸以制守令之荣辱生死,则人可侯王,而抑可天子矣。察吏不严于上,而听民之讼上,摇动人心而犹谓能达庶人之情,非审于天纲人纪者,莫知其弊也。陵夷天险而授之升,立国者尚知所惩乎! 八 国帑屡空,军兴不足,不获已而加赋于民,病民矣,而犹未甚也;以官鬻钱谷而减其俸,民病乃笃。 邓后妇人米盐铢桑之计也,后人师之,视为两利之术,狂愚不可瘳矣。 万不获已而加赋也,抑必有则。吏方苦其不易微,未有能因而溢者也。獭不饥,不可使捕;鹰不饥,不可使逐;诱取其钱谷于前,而听其取偿于民,吝予之以生计,而委之以日掠,虽欲惩贪,词先讷涩矣。 不能使徒步布衣草屡粝食冻老馁幼以为国效功也,则乌能禁饥鹰獭之攫而无厌哉!乃人主且曰:吾未尝加赋以于民,民如之何而不急公。上下交怨而国必亡矣。 三代之世,方百里之国,君卿大夫士世食其禄,下逮于胥史者数百人。饔餮瞥帛车乘吊车乘刍粮奔走于四方而有余。一郡之大,或兼数圻,禄于朝者几何人? 官于其地者几何人?官司于结修公私交际所资于民者几何事?今之天下,其薄取也,视古而什之二三耳。而古之民足,今之民贫;古之国有余,今之国不足。 下不在民,上不在君,居其闭者为獭为鹰,又使饥而教之攫;金死于一门,而粟贱于四海,则终岁岁耕耘,幸无水旱,而道殣相望必矣。 “无野人莫养君子。一上节宣野人之余以养贤,而使观人朵颐,以惟攫取之巧拙为贫富哉!鬻官爵以贱之,减俸以贫之,吏既贱而终不肯贫,廉耻随,贫寠相迫,避加赋之名,蹈朘削之实,愚者之虐,虐于暴君,曾不自知其殃民,民亦不知也。怨不知所自起而益亟矣。 九 汉之彊也,北却匈奴,西收三十六国。未数十年,羌人一梗于河湟,其志止于掠夺,未有窥觎汉鼎之心也。而转徙五郡,流离其民,僵仆载道,如孤豚之避猛虎。悲哉!谁为谋国者,而彊弱相贸至此极也! 任尚债帅也,郅隲纨夸也,邓后妇人也;妇人尸于上,纨袴擅于廷,债帅老于边,三者合而亡国之道备焉。幸而不亡,民之死也,谁恤之哉? 天下未有妇人制命,而纨夸债帅不兴者也。未有阴气凝于上,而干戈之惨不流于天下者也。故曰:“鹤呜于九皋,声闻于野。”气相召,祸相应,而庞参之邪说始乘之,以愞缩消生人之气,可不戒哉! 宏殤二帝下 十 邓后为邓氏近亲开邸第教学,而躬自试之,史称之以为美谈。汉武开博望苑,而太子弄兵;唐高开天策府选文士,而宫门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难,况后族乎?谚有之曰:“妇人识字则诲淫,俗子通文则健讼。” 诗书者,君子所以调性情而忠孝,小人所以启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三代王者岂以仁义礼乐吝予斯人;而内不及于宫闱,外不私于姻党,何为也哉? 邓后之约饬子弟也屡矣,其辞若足观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戚豪盛,君道微弱”。则后之宠私亲以紊朝纲可知矣。假之兵权,复假之以文教,先王经纬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国尚孰与立也!言治者,知兵权之不可旁落,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纲也。一道德,同风俗,教出于上之谓也。 十一 有其始之,则已之也难,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无当于中国与匈奴之彊弱。乃自张开始之,班超继之,中国震而矜之曰:吾以断匈奴之右臂。于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为吾右臂也。 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陇西隔绝,凉州几弃,匈奴于是因车师攻杀后部司马,又杀墩煌长史索班,盖至是而西城不可弃矣。公卿乃始欲闭玉门、绝西域,置河西、陇右剥床及肤之祸于不恤,班勇力争其不可,勇之策贤于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贤也,时异而势不容已也。 乃超之出,无挠之者,而重挠勇。勇策不用,汉师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乱。害极于邓骘之庸愞,而祸始于张骞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则已之也寻也。 郑于台、楚,非果系重轻。而楚争之晋因争之;晋争之,楚益争之;疲天下之兵力百余年,而两皆无据。 高欢、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贞、李存勗之杨刘,一旦而以存亡系之;非其存亡之果系也,力尽于此,而余地皆虚,徒使其土之民人蹂躏而殆无遗种,皆始之者贻之,孰有能包举兴亡胜败之大而游心于余地者乎? 易曰:“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凡见可据者,皆非据也,游士炫其谋,武人张其功,后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十二 颍川杜根上书邓后归政安帝,后怒,扑杀之,得苏,逃宜城山中为酒家保,积十五年,后死乃出。或问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根言:“发露,祸及亲故。”智哉根乎!何也?亲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谓夫叛而执之也,为根之知交者应不至此也。 好义之心苟不敌其私利之情,则其气先馁;好义之心与私利之情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乱;气馁神乱,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却顾,示人以可疑,则愈密而愈疏,故义利交战于胸者,必交受其祸。 今有人于此,而人或投之,邻里乡党不问焉者,以适然听之也。唯大勇者,为能以适然处变;不然,则如酒家之本不觉而固适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呜呼!士不幸而处乱世,不屈于邪,而抑未可以死,缓急固时有矣,而可不慎所依乎!好苛礼而不简者,恤小利而形于色者,多疑而好谋者,貌愿谨而勤小物者,吊死问疾而多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十三 处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或志过亢而不知时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或觊公孤师保之尊而躐级以不屑小官者也;吾于薛包独有取焉。 包以至行闻,尽孝友、饬门内之修而已;自尽以求仁,而无矫毕惊人之节,初未尝规画天人,谓己有以利天下也。汉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志也。包曰:吾以尽吾门内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风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尝有匡济之心,而何用仕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闭,非襄楷、郎凱、樊英窥测天人,舍己而求诸人者比也。而汉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 侍中者,出入讽议之臣也。当安帝之世,外羌戎,内盗贼,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搆,此大人搏捖斡运见功之地,而包之志略固不及此。 非天下有不可为之时,而非包敦笃修能所堪之任也,则汉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处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职,而任之痒序,则得矣。不则使治一郡,以兴教化、抚贫弱,敷其洁己爱物之德,治绩懋焉。 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时之道允协矣;岂志亢名高薄小位而觊公孤者类哉? 龙有潜也,有见也,有亢也。孔子知不可而为,圣人之亢也;伊吕之兴,大人之见也;包之终隐,君子之潜也。潜者,非必他日之见也,道在潜,终身潜焉可矣。 十四 安帝之不德,岂至如昌邑王贺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邓后宠平原王翼,欲废帝而立之;杜根请帝亲政,而扑杀之;视天位如置棊,任其喜怒,后之恶烈于吕、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尝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 昌邑王之不可一日为君,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贤也。且昌邑既废,始求宣帝于民闭,未尝豫扳宣帝而后废昌邑也。邓后以妇人而辅以碌碌之邓骘,予夺在手,唯意所授,渎大伦,玩神器,君子所必诛勿赦也。 邓后死,王圣、李闰乘权而乱政,繇安帝之不君,可谓后之先识而志安社稷乎? 乃抑稽圣、闰之得以蠱帝而逞者,谁使然也?十五载见郊见庙之天子,不能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鸣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谁依邪? 易位之僇辱,与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彊以潜消内衅,则免己于死而固其位,奚暇择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为恩哉!宦寺之终亡汉,李闰、江京始之也,而实邓后之反激以延进之也。 十五 建元中,守相坐脏,禁锢二世。刘恺以谓“恶恶止其身,春秋之义,请除其禁”,持平之论也。 抑书曰:“刑乱国、用重典。”从重以挽极重之势,施之乱国,亦讵不可哉? 人之贪墨无厌、罪罟不恤者,岂其性然?抑其习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为王臣,已离饥寒之苦,而渔猎不已,愚之不瘳,何至于是! 斥田庐,藏珠玉,饰第宅,侈婚嫁,润及子孙,姻亚族党称弗绝,则相尚以迷,虽身受欧刀而忘之矣。妻妾子女环向以相索,始于献笑,中于垂泣,终则怨谪交加而无日得安于其室;则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纆丛棘之不加于身,勿宁他日之系项伏锧以偷免于且夕也。 一行为吏,身为子孙之仆隶,驱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还,彼且握爵衔宪,施施自得,不复忆祖父之惨伤。呜呼!孱柔者内偪于淫威,甚于国宪,亦大可矜也已! 故贪墨者,其人也;所以贪墨者,其子孙也;拔本宪源,施以禁锢之罚,俾得谢入室之遍谪,亦讵不可哉?为子孙者,虽拥肥奡立,而士类弗齿;即甚不肖,忘情仕进,然世胄耻与为婚姻,人士羞与为朋侣,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抗颜以相报复。 则子孙先怵,妻妾内忧,庸谨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于百姓。则非但弭生民之蟊贼,且以旌则善类,曲全中材,而风俗亦繇之易矣。 恶恶止其身,非此之谓也。三代世禄,士不忧贫,虽贪而无为子孙计者,先世之泽,不可自一人而斩也。 十六 治天下之纲纪,非徒以其名也。其实在,其名虽易,纲纪存焉。其实亡,其名存,独争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于一,周之三公分于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为之,君正于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于天子;其分也,职别于专司。 然而虽分,必有统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权归之。天子孚以一心,而躬亲重任,唯待赞襄则一也。自汉以后,名数易而权数移,移之有得有失,论者举而归功过于名;天岂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实,则末繇以治也。 西汉置丞和而无实,权移于大将军;故昌邑之废,杨敞委随,而生死莫能自必。东汉立三公而无实,权移于尚书;故陈忠因灾毕策免三公,上书力争,言选举诛赏不当一繇尚书。两汉之毕,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权之上移于将军、下移于尚书同也。 晋之中书监,犹尚书也。唐之三省,犹三公也。宋以参知分宰相之权,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权于平章。永乐以降,名为分任九卿,而权归内阁。或分或合,或置或罢,互相为监,而互相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乱者,非此也;人不择则望轻,心不孚则事碍,天子不躬亲,而旁挠之者,非外戚则宦寺也。使大将军而以德选,则任大将军可矣。使尚书中书而以德进,则任两省可矣。 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师也。惩权奸而分任于参知,下移于内阁,恶在参知内阁之不足以擅权而怀奸也?上移于大将军,而仅以宠外戚;下移于内阁,而实以授宦寺;岂其名之去之哉? 实去之耳。天子不躬亲,而日与居者,婢妾之与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虚名争崇卑分合之得失,亦末矣。 为公辅争名不如争实;其争实也,争权不如争道:非励精亲政而慎选有德,皆末也。荧惑守心而翟方进赐死,地震而陈褒策免,其时独无天子乎? 十七 周之进士也,虽云乡举里选,而必贡自诸侯与卿大夫;非诸侯与卿大夫,未有能达于天子者也。已而大夫执政,士之仕也,必于大夫;非大夫,未有能达于诸侯者也。汉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达于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达于天子者也。 魏、晋之选举,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达于吏部者也。隋设进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经、学究、童子诸科,与太学上舍之选,学校岁贡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达而登仕籍;士无不可自达于天子。而犹有依附权门、失身匪类、堕其召节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圣门之贤,亢志陋巷,颜、闵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子路之失身孔悝,夫岂有康衢之可繇而趋邪径哉!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无畇畇之隰,则阪田虽确,而不能已于荐蓘。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洁之士,限以地,迫以时,失身于荐辟之匪人,而不免于公论之弹射,士之不幸也,古之不今若也。 杨伯起之刚方,而谮之者以邓氏故吏为其罪;邓骘辟震,而震不能辞,时使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说阎显立济阴王,不能见显,因陈禅以进说,禅不代达,犹以显累,终身被斥;瑗受显之辟召,而不能辞,时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不可夺之节,而浮云之翳,白日减辉。自非蛰龙屈蠖,学颜、闵而终潜德,遭世末流,亦将如之何哉! 后世贡举法行,举主门生虽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于南阳,念菴之于江陵,抗疏劾之,而不以为嫌。然且有别托蹊径以呈身邪党者;使当晋、汉以上,其不为郗虑、贾充之躬任弑逆者几何也?览伯起、子玉之始终,为之深悼,而士可以不恤其身故? 十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赖以为宠,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之大恶,终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废者,必有所立,类皆私嬖妾、宠庶孽,而要亦授于其子。安帝仅一子尔,旁无嬖庶,年甫十岁,性犹婉顺,而惑于宦寺,忍弃之钟下,而不恤己之无苗裔,此诚古今之至不仁者矣。奄人之崇恶也,毒螫善类,攻毕己以行私尔。即至伤及元良,如伊戾、赵高之为,亦阴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于一时。 王圣、江京、樊丰之琐琐怀忿于王男、邴吉,而怨及国本,吾君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濒于死亡,此诚天下之至不祥者矣。而耿宝无知,丧心失志,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至忍之安帝,赖其宠禄,而附险毒之奄妾以为援;帝死未寒,宝先死于阎显之手,与圣、丰而俱炉。 呜呼!不可与为父子者:必不可与为君臣。不可与为君臣者,必不可与为朋友。宝也、显也、京也、丰也,歧首之蛇,还自相噬,而阎后亦因以毙。按顺帝虽纳周举之谏,复朝阎后,而数日后阎后辄崩,其死于见迫可知,史讳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终日者也。刘授、刘熹、冯石之为三公,缄默不言,辱人贱行,身逸鉄钺,而耻心荡然矣。 汉顺帝 一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无臣。诚有不世出之君矣,岂患无臣哉!所谓有君者,君在中材以上,可与为善,而庸谫之臣,无能成其美而遏其恶也,则顺帝是已。帝之废居西钟下也,顺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 安帝崩;不得上殿亲临,悲号不食,非不仁也。孙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争功,而免官就封,不使终持国政,非不断也。谅虞诩之谏逐张防,听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 樊英、黄琼、郎凯公车接轸,纳翟酺之说,广拓学宫,非不知务也。使得丙吉之量,宋璟、张九龄之节,韩琦之忠,姚崇、杜黄裳之才,清本源,振纲纪,以纳之于高明弘远之途,汉其复振矣乎! 而桓焉、朱宠、朱伥之流,皆衰病瓦全,无生人之气,涂饰小康,自寡其过,不能取百年治乱之大端谨持其几。而左雄、虞诩因事纳忠之小器,遂为当时之杰。 区区一庞参。为时望所归,乃悍妻杀子于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遽尔归之,则其时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终,而汉衰不复,良有以也。 夫岂天于季汉之世吝于生才哉!才焉而不适于用,用焉而不尽其才者多矣。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于女谒、宦竖、佥人之持权者则一也。女谒、宦竖、佥人互相起伏,此败彼兴,而要不出于其局。 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虽忧国,俯抑恤己,清谨自持,苟祈免于清议,天下方倚之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为也,则桓焉、朱伥之流是己。近世叶福清贺江夏以之。其激焉而为已甚者,又有二焉:一则愤嫉积于中,而抑采艸野怨读之声以求快于愚贱,事本易而难之,祸未至大而张之,有闻则起,有言必诤,授中主以沾直之讥,而小人反挟大体以相难,则李固、陈球之徒是也。 近世谏臣大抵如是。一则伤宿蠹之未消,耻新猷之未展,谓中主必不可与有为,季世必不可以复挽,傲岸物表,清孤自奖,而坐失可为之机,则黄宪、徐穉、陈寔、袁闳之徒是也。唐宋以下无其人矣。 激而争者,详于小而略于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决于弃世而忍于忧天,环堵之光,不可以照广野。呜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济之才,而不终其用。繇来久矣,岂一旦一夕之故哉!故虽有可与为善之君,而终无与弘奖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权移于女谒、宦坚、佥人,则主虽明、臣虽直,相摧相激以贻宗社生民之祸,不可谓无君,抑不可谓无臣,而终不可谓有臣也。此今古败亡之所以不救也。 二 左雄限年四十乃举孝廉,论者皆讥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尝为郡国之吏,以资满无过而举,亦中材之表见者尔;至于四十矣,所事非一,守和既无偏好之私,而练习民俗,淹通经律,兢兢焉寡过以无陨其名,超郡职而登王廷,岂患其晚哉! 非然者,始试于掾曹,旋登于王国,倖途百启,猎进无厌,官常毁而狂狡者挠风化之原,是恶可不为之制乎!天子能举人而后可拔非常之士,天子能养士而后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举,至于顺帝之世而已极乎陋矣,士之欲致贵显者知有郡县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请托扳附而不知有学术事功也,故黄宪之流,耻之如浼焉。塞其倖猎之捷径,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诸葛孔明、周公瑾英年早见,而知己者得之象外,岂孝廉之谓哉? 三 言有似是而实非者,马融之对策是已。行其说,不足以救弊;而导其说,则足以蛊人心、毁仁义而坏风俗,融忧民之不足,而言曰:一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汉之季世,艳后尸政,寺人阿母,穷奢极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民之贫也,岂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于小民区区未殄灭之孝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其他日附权门而献颂,拥绛帐而纵欲,皆此念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终之大故,记言曰:“先王重用民财,而重用之于礼。”其以奖仁厚、崇廉耻之精竟,岂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礼废,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诱女,而文王忧之;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盛礼乐以宜淑女也。 肃雍之车,秾如桃李,岂不节而乐以淫乎。崇闺门之廉隅,防野合之滥觞,故虽梅摽盈筐,而不忧其失时。以失时者无损于归妹之愆期,而惩刲羊无血、承筐无实之无攸利也。若夫丧祭,则岂君之忍禁其民、民之忍背死以求财之足者乎?家贫而厚葬,非礼也。 喻贤者以俯就,使无以不备物为哀而伤其生也。士之禄入亦薄矣,而士丧礼之所记,衣衾紟绞罌茵抗席殷奠三虞之盛,不以贫而杀焉。唯夫嬴政之后,穷天下以役骊山,故汉文裁之以俭,以纾生人之急。然天子之俭也,自不至于土亲肤而伤人子之心,若士民则固弗禁也。 墨氏无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牗民于利,孟子斥之为禽兽矣。罔极之恩,终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于空桑,而欲蔽锢人子之恻隐,各余财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于枭獍之诛乎?呜呼!此说行,而禽兽食人,人将相食,其伊于胡底也! 昏及时而弃礼,则赘壻不知耻,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类,以启淫luan。葬欲速而趋简,则日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齧其未冷之骨。 其极也,竞和索而鬻色以自肥;惑术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贵,利心一逞,何有终极!不知先王斟酌质文而轻财贿,以全天性之至教,为不可及也。融也,固名教之罪魁,无足数于人类者也,其何诛焉! 四 善用天下者,恒畜有余以待天下,而国有余威,民有余情,府有余财,兵有余力,叛者有馀畏,顺者有余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争一隅之胜负,虽其胜也,以天下而仅胜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摇之,民怨其上,非情也;民狎于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 区怜之乱,九真、交耻之小衅,而在廷者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赴讨,廷无人矣。微李固之深识,任祝良、张乔以单车而收万里之功,汉其危哉! 唯遣吏循抚而不加之兵,将使九真、交耻之人曰:吾之于中国,犹蟁蚋之嘬也,置我于不足较,而姑使贤二千石以绥我也,不轨不顺,而仅与二单车之使抗,吾其如中国何哉!将使中国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语曰:九真、交耻犹蟁蝱之嘬也,一使者单车折之而已款服矣。 天下固自定也,无有能摇之者也。使桀骜思逞之人,无所施其技击之勇,无所施其机变之巧,知弄兵而矜智勇,曾不如单车一使之从容而折万里之冲也。 将使单车一使之威伸于万里,则浸假大臣殚谋于廷,大将奋扬于外,抑不知其荡涤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是,则即有权奸,亦无敢生其心以尝试。故九真、交耻戢耳以听命,而大下晏然。 呜呼!枭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视天下而睥睨之也;殚天下之力与争胜败于一旦,而枭雄之胆乃张,中国之情日茶。天宝之乱,始于云南之丧师;宋尽心力于西夏,而女真测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余者,合天下震惊以不足;以瓦注者以金注,未有不自乱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蔺之连兵遽起,朝鲜之救兵甫旋,辽沈之严关早失;廷无人而贪功者挠之,无余威无余祚矣。惹哉! 五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骑夜合,交锋决胜,夷狄所长,中国所短。乘城固守,以待其衰,中国之长,夷狄之短。”马续从其教令,而右贤王力屈而降,此万世之訏谟也。佛貍之疆,而不能拔盱眙;完颜亮之众,而不能渡采石;其衰可待,躁者不能待而自败耳。故杨镐王化贞之罪,死不偿责也。 若夫驱除之于盛极将衰之际,则又有异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财也,金粟足以相赡,而后守位者以继。彼虽衰而犹承极盛之余,则彼且倚金粟之余以困我,与之相守而固不敌,则溃败也必矣主者利于守,客者利于攻,主客无定,在因其时而迁。负荡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审此哉! 六 张纲单骑诣贼垒,谕张婴而降之,言弭盗者侈为美谈。杨鹤、陈奇瑜、熊文灿遥慕其风,而祸及宗社。呜呼!孰知纲之为此,为梁冀驱之死地,迫于弗获已,而姑以谢一时之责者乎! 纲卒未几,而婴复据郡以反,滕抚斩之而后绝,纲何尝能弭东南之盗哉!且婴降而马勉、华孟相继以蠭起,滕抚追勦浄尽,而江湖始宁,则抚盗之为盗囮审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于守令之不若,称兵以抗君父,又从而抚之,胜则自帝自王而唯其意,败则卑词荐贿而且冒爵赏之加,一胜一败,皆有余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盗也? 南宋之谚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计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劝之盗而孰能弗盗邪? 夫失业之民,随桀猾所诱胁,尽俘杀之也,诚有所不忍;歼其渠魁,而籍其党与,以为边关之戍卒则矜全其死命,已不伤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则岂徒渠帅哉? 失业之民,一染指于潢池,而乡党不齿,田庐不保,欲使之负耒而为戢顺之民,亦终不可得,是宁以抚求其永绥哉?改纪暴政,慎择良吏,而饬之以宽恤,以安未乱之民,而已乱者非可旦夕使顺也,弭盗者慎勿轻言抚哉! 均之抚也,祝良、张乔用之交耻而定,张纲用之广陵而咨益猖,其术同而效异者,则又有说。蛮夷之寇边鄙进为寇而退自有其田庐之可居,姻亚乡闾之可与处,则敛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抚之斯顺矣。 生中上为编氓,一行为盗,反而无以自容,使游泳于非逆非顺之交,翱翔而终思矫翮;抑且弭之拳之,宠而荣之,望其悔过自惩而不萌异志,岂能得哉?张纲者,以缓梁冀一时之祸,而不暇为国谋也,何足效哉! 汉桓帝上 一 顺帝崩,冲帝殇,质帝弑,李固两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终与蒜而俱毙。夫固而安能必立蒜也! 伊尹、周公相汤、武以取天下,位极尊,任极重,而所戴以立者太甲、成王,皆适家宜立而无容异议者;是以不顺之徒,毁室之党,挠之而不败。 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则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以为择贤而戴之。忠者曰:吾所择者贤也。奸者亦曰:吾所择者贤也。贤无定名,随毁誉而移焉。 忠奸互角,视权之轻重为凭藉,而奸者常胜。固之言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唯天子有天下可以与人,而后人唯其所择而授之以天下;身为人臣,而可云为天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顺矣。 汉之亡也,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以持国柄而乱之;其所立者,感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渐积使然,岂一朝一夕之故哉?诸吕诛,惠帝子废,舍齐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无后,昌邑废,迎立宣帝于民闭者,霍光也。 夫二子所择者贤,而二子无奸心,则得矣,然此岂可以为后世法哉?且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骖乘之日,帝若芒刺。则二子危而汉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诸口,而鸩毒已入其咽。故为人臣而以为天下得人为己任,虽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况李固乎? 自禹以后,传子之法定。无子而以次相继,为母后者不敢择也,为大臣者不敢择也。庶支无觊觎之心,外戚奄人无扳援之望,则虽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非臣子所敢以意为从违。 故刘子业之凶淫,而沈庆之有死而不敢废。忠者无所容其忠,奸者无所容其奸,然后权臣不能操天位之取舍以与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择之,此则可谓为天下得人尔。 先君无前定之命,嗣子无豫建之实,则如杨廷和之迎兴邸,顺次而无敢择焉可也。廷和行其所无事,而世宗曰:“以门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谓矣。 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为天下得人,而有择焉,恶足以敌梁冀之结奄人、挟母后、以雠其邪心哉?汉法不善,而固无能自审于人臣之义;固争愈力,则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恶愈稔。卒与蒜而俱毙也,哀哉! 二 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蟊贼也。 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 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 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吧,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 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面业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 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以快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 然则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寔乃曰:“德教除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竞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寔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资梁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洩而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尚欲操砭石、擣五毒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亖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余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鶗鴂为之先鸣乎! 三 张奂却羌豪之金马,而羌人畏服。为将者,能不受贼饵以受毙于贼者,鲜矣。岂特中国之盗贼哉?敌国之相攻,疆夷之相偪,而未尝不荐贿以饵边将。故或以孤军悬处危地而磐固自安,朝廷夸其坚悍有制寇之劳,乃不知香火之誓,馈问之往还,日相酬酢,而人莫之觉也。 其事甚秘,其文饰甚密,迨其后知受其饵,欲求自拔而莫之能免。夫为将者,类非洁清自好独行之士,其能如奂之卓立以建大功者无几也,而朝廷何以制之哉?中枢不受贿以论功,司农不后时以吝饟,天子不吝赏以酬劳,庶有瘥乎!唐高祖不与突厥通,则师不可兴;石敬瑭不与契丹为缘,则反不能速。即不尔者,鬻国而贪盗贼夷狄之苞苴,为武人相传之衣盋,能无败亡乎? 四 子曰:“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谓夫疑可与言而固不可者也。故其咎也,失言而已,未足以烖及其身。若夫虎方咥而持其爪,蛇方螫而禁其齿,非至愚者不为。 然而崔琦献箴干梁冀之怒,乃曰:“将军欲使马鹿易形乎?”其自贻死也,更谁咎哉! 夫冀仰不知有天,上不知有君,旁不知有四海之人,内不知有己,弑君专杀,鸢肩虎视而亡赖,是可箴也,是虎可持之无咥、蛇可禁之无螫也。琦果有忠愤之心,暴扬于庭,而与之俱碎,汉廷犹有人焉。而以责备贤者之微词,施之狂狡,何为者也!冀之为冀,如此而已矣。 藉其为王莽与,则延琦而进之,与温言而诱使忠己,琦且为扬雄、刘歆,身全而陷恶益深矣。故若冀辈者,弗能诛之,望望然而去之可尔。以身殉言,而无益于救,且不足以为忠直也,则谓之至愚也奚辞? 五 桓帝之诛梁冀也,一具瑗制之,而如擒鼠于甕。冀,亡赖子耳,诛之也其易如此;然而举国无人,帝不得已,就唐衡而间中人。李固、杜乔死,君孤立于上,以听狂童之骄横。若胡广之俦,固不足道,乃举国而无深识定力士,亦至此哉! 鸣呼!刘瑾之诛也,非张永不能;魏忠贤之诛也,发其恶者一国子生而已。岂尽其威劫之乎?悬利以熏士大夫之心,而如霜原之帅,藉藉佗佗而无生气,国不亡也何恃哉!易曰:“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故乘高墉以射隼,而无不获。诚笃其忠贞乎,奚待单超等之锄冀,而后扬王庭以呼号也!能勿愧焉否也? 徐稺、姜肱、哀闳、韦著、李昙、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乱之未讫也。桓之言曰:“后宫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左右权豪,其可去乎?”此知本之论也。 梁冀之横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诛而天下遂若沈疴之去体。黄琼为太尉,陈蕃为尚书令,范滂按察冀州,无知者想望新政。呜呼!冀之生死,乌足系汉之存亡哉!冀之诛,殆痎瘧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内坚之以鸩而攻砒也,天下无能知者。 琼与蕃且不知,而况蚩蚩之望影以对语者乎!以桓帝为君,而汉无可复为之理势,其本挠,其末乍正而倾愈疾。故权奸之极,非必国之福也。况乎帝之诛冀,为邓香之妻报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贪浊枉杀之凶于而国哉! 然则陈蕃之荐五处士为不知时而妄动乎?曰:此未可以责蕃也。蕃既立乎其位矣,苟可以为焉,则庶几于一当,植正人于君侧,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爱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七 乱政不一,至于卖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国纪尽,民之生理亦尽也。古之天子虽极尊也,而与公侯卿大夫士受秩于天者均。故车服礼秩有所增加,而无所殊异。 天子之独备者,大裘、玉辂、八佾、宫县而已;其余且下而与大夫士同,昭其为一体也。故贵士大夫以自贵,尊士大夫以自尊,统士大夫而上有同于天子,重天之秩,而国纪以昭。秦、汉以下,卿士大夫车服礼秩绝于天子矣,而犹不使之绝也。 举立以行,进之以言,敍之以功,时复有束帛安车之征,访之以道。上下有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闲,以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觊,抑且使天下徼幸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跻之等,临其上以为天子者,其峻如天而莫之敢陵。 卖官之令行,则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称贷以营,旦市井而夕庙堂。然则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计营求于天而幸获之也?而立国之纪,埽地而无余。 古之诏禄,下逮于府史胥徒而皆浃,曰以代耕。民耕以养吏,而上制之。上敛民以养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养一出于民,而不敢复渔猎于民。 且士唯其不谋利而贫也,是以贵;而既得所养矣,抑谋其丧祭冠昏之资,而士以安。 故以天子而养士,不以士养天子;天子制民之财以养士,而士不求养于民。彼之揭金粟以奉一人之欲,非其义也。且非徒邀其荣也,失之于天子,而得之于民,贾道行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 且贪人之取偿于倍利者,禁之杀之而终不厌。纵千百贾于郡邑,以取偿于贫弱,民之生理不尽者,亡有也。国无纪,民无生,黠者踰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灾祸,故曰国未有不亡者也。 汉桓帝下 八 祸始于桓、灵,毒溃于献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汉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汉,不可复得矣。 石虎、高洋之国贫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贱,宋徽宗之骄奢,皇甫镈、裴垍之牟利,蔡京、贾似道之骫法,不屑也;孰其继桓、灵而自亡者也! 中人監军,自冯绲之请始也。夫绲亦恶知蚁穴之决而氾滥迄**载乎?绲之请也,以将帅出师,宦官多陷以折耗军资,而诬抵乎罪;使与焉,则以箝其口,而无辞以相倾。然未几而绲竟以军还盗复起,免官。 则其为此也,何救于祸。而徒决裂防闲,使内竖操阃外之权,鱼朝恩、童贯、卢受、张彝宪,小以败而大以亡,绲之贻害烈矣哉! 汉至此已无可为矣,无往而非宦官之挟持也。南北军之唯其颐指,所仅存者疆场之军政,皇甫规、张奂几倬几诎于宦官之手,而犹自行其权藉于师中,绲更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硕之为八校尉魁也,熟尝其肯綮而取必于人主以威中外,循故事以行之而逌然矣。 夫汉事不可为矣,竭其忠贞,继之以死,亦何惧于谤谮。不然,引身而退耳。防之愈密,纵之愈甚,业已假监军之权,而生死成败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绲胡弗思,而惧祸之情长,以倒行至是乎!推祸原而定罪首,绲不得辞矣。 九 汉之末造,必亡之势也,而兵疆天下。张奂、皇甫规、段颎皆奋起自命为虎臣,北虏、西羌斩馘至百万级,穷山搜谷,殄灭几无遗种,疆莫尚矣。乃 以习于战而人有愤盈之志,不数十年,矢石交集于中原,其几先动于此乎!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闇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 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夫羌、虏之于汉末,其害已浅矣,驱之迫之,蹙而杀之,而生类几绝。非以纾边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于不倾,而薙艾之若此其酷。 人长乐杀之气,无虏可杀而自相为杀。自相杀,则自相敝矣;自相敝,则仅存之丑类,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国兵息,而五胡之祸起。佳兵不祥,遂举旷古以来富强卓立之中夏趋于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汉末之强,强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论世者之所深悲也。 十 仇香不致陈元不孝之罚,感而化之,香盖知元之可化而不骤加之罚也;非尽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养遂,风俗醇,无不顺之子弟。 非其恻隐之性笃而羞恶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独逆焉,则无以自容于乡闾。乃天下而无道矣,羞恶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数数矣。仇香曰:“吾过元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一元不孝,而于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铮铮于乡闾,而羞恶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发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于羞恶,亦已末矣。虽然,苟其有羞恶之心,则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复,而恻隐亦旋以生。惰四支,暱妻子,侵以自媮,于是而生人之气乃绝。故易曰:“小人不恥不仁。”仁不仁,岂恥不恥之能辨存亡者哉! 苶然而甘于猥贱,愤然而生其悍戾,不见不仁之可恥,而后天性终迷以不复。故人之无良,莫甚于有胸无心而不自摄者也,而后教化之道穷。 仇香知此矣,以其无惰心也,知其有恥;以其有恒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羞恶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恻隐之生焉,故元终以孝闻。虽有圣人,不能如无恥心者何也。 弑父与君,皆介然蹶起,忘乱贼之名为可恶者也。惰四支,暱妻子,势穷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设不孝之诛,无如此无恥者何也。杀之而已矣。 十一 巨奸之蠹国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为大快,于国之存亡无当也。左悺自杀,具瑗贬,侯览黜,非桓帝之能诛之,非杨秉之能取必于桓帝而诛之,罪已踰涯,自灭焉耳矣。三凶去而宦官之势益张,党锢之狱且起,曾何救于汉之危亡哉! 外戚灭,宦官兴,大臣无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诛僭偪,而大臣不与,宦官除君侧之奸,事已显者,而后擿其罪以请诛,未有倾心而听者。故曰:“人不足与适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无坚识定力为天子除患,则虽日陈尧、舜之道,而固视之如萝呓。汉之大臣道不足,而与宦竖争存亡,亦晚矣。快一时之人情,去三凶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十二 桓、灵之世,君道澌灭,而臣之谏之也亟,探本以立论者,唯荀爽乎!当其时,荼毒生民而椓杙正气者,无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于人主,亦何亲而过信之? 且其声音笑貌之无可悦者,夫人而知厌恶之矣,而人主暱之,若乳子之依母也,何故?非艳妻哲妇之居间,则宦官之不敌士大夫久矣。内宠盛而后宦官兴,密迩于宫闱,而相倚以重;溺君于晏寝,而视听以衰。付诏令刑赏之权于宦官,而床第之欢始得晏间于娱乐。 非然,则声音、采色、肥甘、轻煖,人主自可给其欲,而何藉此嚬笑可憎之刑人为邪?爽之对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谒远,奄权自失矣。故曰探本立论也。 十三 党锢诸贤,或曰忠以忘身,大节也;或曰激以召祸,畸行也。言畸行者,奖容容之福以堕士气。言大节者,较为长矣,而犹非定论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苟有裨于社稷,死之无可辟矣。闇主不庸,谗臣交搆,无所裨于社稷,而捐身以犯难,亦自靖之忱也。虽然,太上者,直纠君心之非而拂之以正;其次视大权之所倒持,巨奸之为祸本,而不与之俱生,犹忠臣之效也。然一奸去而一奸兴,莫之胜击也。 若夫琐琐之小人,凭藉权奸而售其恶者,不胜诛也,不足诛也。君志移,权奸去,则屏息以潜伏而萧条窜匿,亦恶用多杀以伤和哉!然其流毒于天下,取恶于士大夫,则琐琐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贤者知之,则以为不胜诛、不足诛者也。乃诸贤之无所择而怒,无所恤而过用其刑杀,但与此曹争胜负,不已细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节也。膺尝输作左校矣,非以击大奸而刑,所击者一无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诎于时而被罔,则悔向之攻末而忘本,以争皇极之安倾,夫岂无道焉? 所与伉直之流搏杀以快斯须者,一野王令张朔耳,富贾张汎耳,小黄门赵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张成耳,是何足预社稷之安危,而愤盈以与讐杀者邪!侯览也,张让也,蟠踞于桓帝之肘腋,而无能一言相及也。 杀人者死,而诛及全家;大辟有时,而随案即杀;赦自上颁,而杀人赦后;若此之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语只词扬王庭以袪祸本。然则诸君子与奸人争兴废,而非为君与社稷捐躯命以争存亡乎! 击奸之力弱,而一鼓之气易衰,其不敌凶憝而身与国俱毙,无他,舍本攻末而细已甚也。 直击严嵩,而椒山之死以正;专劾魏阉,而应山之死以光;党锢诸贤,其不得与二君子颉颃焉,无他,岑晊、张俭之流有以累之也与! 汉灵帝上 一 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汉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窦武任社稷之重,陈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谋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刘鯈而问宗室之贤者,何其晚也!况天位之重,元后之德,岂区区一刘鯈寡昧之识片言可决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权,唯其意以为取舍,得则为霍光,失则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学、冀之不轨者为道,社稷几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祸,讵将能乎哉! 武也,一城门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凭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宫闱外戚之祸,梁氏之覆车不远,宦官安得不挟以为名哉? 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时谏帝以立储之大义;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别亲疏、序长幼、审贤否,以与大臣公听上天之命。鯈以为贤而贤之,武谓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亚旅而使治。 则立之唯己,废之唯己,朱瑀恶得不大呼曰:“武将废帝为大逆。”而灵帝能弗信哉?汉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终也。获诛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犹武之幸也夫! 二 忠直有识之言,亦无难听也;庸主具臣不能听,毁而家亡而国也,谁其哀之?窦武以椒房之亲,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为,虽心行之无邪与梁冀异,而所为者亦与冀奚别?录定策功,封闻喜侯,灵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卢植说之曰:“同宗相后,披图按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宜辞大赏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虫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国均、匡社稷、诛宦竖、肃官常也,岂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计之,荣其身、泽其子孙,抑岂今日不侯,而终掩抑其大勋,贻子孙以贫贱哉? 则卢植之说,引而上之,可以跻善世不伐之龙德;推而下之,亦计功谋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倾仆之善术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陈蕃以受无名之赏。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与共为社稷之臣也! 三 窦武、陈蕃杀,而汉之亡必不可支矣。陈蕃老矣,而诛权竖、安社稷、扶进君子之心,不为少衰,惜乎不知择而托于窦氏也!然则窦武其非贤乎?曰:武非必不贤,而所为者抑贤者之道。虽然,武即贤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贤终也,故重为蕃惜也。 武之可信为贤者,以其欲抑宦寺以奖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而登进之。然此岂可决其必贤哉? 单超之杀梁冀也,尊黄琼矣,用陈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闳、李曇、韦著矣,天下固尝想望其风采而属望以澄清。然则有所诛逐,有所登进,矫时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顷,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窦武方内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赏,而蕃又恶能保其终乎! 汉之将亡也,天子之废立,操于宫闱,外戚宦寺,迭相争胜,孙程废而梁氏兴,梁冀诛而单超起,汉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犹然外戚也,则授宦者以梁冀复起之名,既无以正天诛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灭而不适有正。故张奂亦为王甫、曹节所惑,欲自祓濯而终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识,昧焉而不察者,时之所趋,舍是而无能为也。 呜呼!以三族之膏血,争贤奸之兴废、社稷之存亡者,岂易言哉?不幸而无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齐恨以没焉耳。 毫厘之辨不审,而事以大溃,贤人君子骈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倾,若以膏沃火,欲灭之而益增其燄。蕃之志可哀,而其所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苟其相欺,无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汉灵之世,以州郡相党,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立三互之禁,选用艰难,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 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国将亡,必多制。”若夫开国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积矣。 今之为制,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汉灵之遗法也。司马温公曰:“适足为笑。”诚然有可笑者。名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为异省,而鸡犬相闻者多矣;同省而声闻不接,异省而婚媾相连,岂天限地绝,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适足为笑者也。 或为婚姻,或相对治,情相狎,过相匿,所必虑也,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 展转以请托,更相匿而互相报,夫岂无私语密缄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对治矣,藉手以告曰:吾无私也。而交通请属之无所惮,此又适足为笑者也。 夫防之严,而适以长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贤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风,泽国土国之殊坏,民异利,士异教,遥相治而见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审士之宜以益民,视习之趋以正士,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无忌也,突为其寇讐,而翩然拚飞**里之外,无能如何也;即罢斥以归休,而身得安、子孙得免,无余虑矣。 居其土、与其人俱,当官则吏也,归里则乡曲也,刑罚科敛之加,非以其正,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之后,则惴惴焉一夫胜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惩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闲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国,而民益亲。亡汉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呜呼!世愈移而士趋日异,亦恶知其所归哉!灵帝好文学之士,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乐松等以显,而蔡邕露章谓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贱之也。自 隋炀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贵重崇高,若天下之贤者,无踰于文赋之一途。汉所贱而隋、唐、宋所贵,士不得不贵焉;世之趋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其源始于楚骚,忠爱积而悱恻生,以摇荡性情而伸其隐志,君子所乐尚焉。流及于司马相如、扬雄,而讽谏亦行乎其间。 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宫换羽,而为不实之华;然而雅郑相杂,其不诡于贞者,亦不绝于世。夫蔡邕者,亦尝从事矣,而斥之为优俳,将无过乎! 要而论之,乐而不淫,诽而不伤,丽而不荡;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成德成材以后,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而以之取士于始进,导幼学以浮华,内遗德行,外略经术,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为也,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且以戒灵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趋亦何尝有异哉?上之用之也别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虽亦末耳,而不伤其本,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过矣。 若王鏊、钱福之浅陿,陶望龄、汤宾尹之卑陋,则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凉也。经义者,非徒干禄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文赋者,非幼学之习也,志正学充,伤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业以单心,亦可于此而审所从矣。 六 论为子为臣之变,至于赵苞而无可言矣。何也?若苞者,无可为计,虽君子亦不能为之计也,无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战,为能死于官守;苞与手刃其亲者均也,为此论者,无人之心。 以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鲜卑;分符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虏,终身陷焉,亦不可谓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求不丧其心之道穷矣。此谁使之然哉?苞自处于穷以必丧其心。故曰无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为人子者,岂以口腹事亲乎?抑岂敢以己之荣施及其母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虽劳不辟,虽死不辍,而况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 苞,东武城人也,所守则辽西也。母所居者,中国之乐土,苞所守者,鲜卑凭陵蹂践之郊也;胡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绝塞哉?苞于此已不复有人之心矣。以口腹与?禽虫之爱也;以荣宠与? 市井之得金钱而借亲以侈华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间,孤城处斗绝之地,奉衰老妇人以徼幸于锋镝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贼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万事理。”一念之不若,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虽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则君子弗获已而姑为之计,当羯贼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剑以死,委战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计也,则犹可无余恶也。虽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何言之?曰:合刑赏之大权于一人者,天子也;兼进贤退不肖之道,以密赞于坐论者,大臣也;而羣工异是。奸人之在君侧,弗容不击矣。击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贤者之道自伸焉。 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阅,而无容以累君子,使犹安焉,其犹有人乎君侧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进,奸人之势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夺此与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犹有所惮焉。 邕苟疾夫张颢、伟璋、赵玹、盖升之为国蠹也,则专其力以击之可耳。若以郭禧、桥玄、刘宠之忠而劝之以延访也,则抑述其德以赞君之敬礼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将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张者。为国谋邪?为君子谋邪?则抑其一往之意气以排异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听之者哉! 汉之末造,士论操命讨之权,口笔司荣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学之风波一起,而成乎大乱。非奸人之陷之,实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为懿亲,异于我者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八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贼劫桥玄之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 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则其母也。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区区登楼之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 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史之诬也。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苟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充桥玄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盗贼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抗也。 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 至于角而无所托矣,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黄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 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禨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 何休、郑玄之治经术,京房、襄楷、郎顗、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而上动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所挟者亦移焉。而盗贼氾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犹非本也。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乎? 汉灵帝下 十 士可杀不可辱,诃斥之、鞭笞之之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圣人何伤焉,而援天以矢之,惧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谓君子之无妨于辱也。党人者,君子之徒也。 黄巾起,吕强曰:“党锢积久,人情怨愤,若不赦宥,将与合谋。”吕强奄人之矫矫者耳,言无足深责,皇甫嵩士大夫而亦为此言也,党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 以君子始,以贼终,则向者王甫、曹节谋危社稷之谮,非诬也。呜呼!李膺、杜密、范滂诸君子者死,而党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无几,张俭之徒,方将以贼起得赦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类也,逾于奄人矣。 十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绥天下。唯其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胜而志得;灭之不义,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复竞。封建圮,以庶人而称兵抗天子,岂此谓哉?朱儁曰:“秦项之际,民无定主,赏附以劝来者。” 此后世之权术,不可与三代并论。故以曹操之猜,而关羽之降非其诚款,操犹听其来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盗贼败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审矣。 败而诛之,不可胜诛,而姑予以生,使知惧面感我之不杀,或犹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帅者也。歼其魁,赦其余党,自我贷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将授以降之赏,犹然尊高于众人之上,而人胡不盗? 以黄巾之徧天下也,不数年而定,汉虽亡,不亡于黄巾之手,则朱儁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处秦、项之际,况可以处逆民之弄兵以抗国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将酿无穷之祸,有识者勿为所乱也。 十二 孙坚之欲诛董卓也,张廷珪之欲杀安禄山也,论者惜其不果而终以长乱。张让等为蟊贼于中,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朘削于国,微卓而汉必亡,微禄山而唐必乱,夫岂二竖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进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宠禄山而禄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杀人,且不胜其杀矣。是故后事之论,惩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劝曹操杀吕布,而为操劲敌者,先主也。孙坚之沈鸷而怀远图,夫岂出卓下哉?张温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无意计焉。不幸而卓恶成未可以咎温之不豫矣。 十三 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朱儁、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讨黄巾而有功,赵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当其时,有军功而拒宦寺,非直赏不及焉,还以受罪。故卢植辱于槛车,王允几于论死,皇甫嵩夺其印绶。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惮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权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论,时也。”守正而不竞,安命而不为已甚之辞,坦夷以任天,而但尽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怀适然于宠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窥其际。其在汉阳也,曰:“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人之禄,又欲避其难乎?”方且自逊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气以自激其必死之心。 夫如是,岂小人之所可屈,又岂小人之所可伤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从容而镇危乱,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浅,固不足以测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节义之士也,允矣其可为社稷之臣矣。 十四 王芬欲乘灵帝北巡,以兵诛诸常侍,废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诛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拥缰兵专征讨,有何进之召为内主,废辨立协,在大位未定之初,协慧而欲立之者,又灵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关东兴问罪之师矣。 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废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问罪也,岂徒如卓而已乎?况其轻躁狂动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败,以止其废立之妄,非其智之过人也,皎然是非祸福之殊途,有心有目无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觉也哉?陈蕃之子逸从臾之,而襄楷以其术惑之也。故有积愤者,不可与图万全之术。挟技术者,不可与谋休咎之常。 陈逸有不戴天之恨,身与俱碎而不恤,闵其志可也,而不可从也。若襄楷者,昂首窥天而生觊觎,君子之远之也夙矣。此择交定谋者之不可不知也。 十五 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绍及术与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恥之心荡然矣。 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恥。知恥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轻;知物之轻,而后知人之不可与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断。故利有所不专,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祸有所不避。不知恥而避祸,是夜行见水而谓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 以疲老荏弱之情,内不能知子弟之桀鸷,外不知奸贼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优游而图免,而可谓有生人之气乎?东汉之有袁氏与有杨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为公辅,而隗与彪终以贪位而捐其恥心。叔孙豹曰:“世禄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恥者能之:隗与彪,其朽久矣。 十六 轻重之势,若不可返,返之几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祸,弥延于东汉,至于灵帝而蔑以加矣。党人力抗之而死,窦武欲诛之而死,阳球力击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为尝试者! 然天下之盗蠭起,指数之而挟以为名。四海穷民,受其子弟宾党滥大官大邑以朘削无余者,皆诅呪而望其速亡。诛杀禁锢之子孙宗族,不与共戴天日而愿与并命者,日含愤以求一旦之报。 士大夫苟非其党,不获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恶怒以俟天诛之期。桀、纣、幽、厉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为天下君,而卒至陨灭,况此无赖之刑人,其能长此而无患乎?故极重而必返,夫人而可与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与知,则一旦扑之,如烈风吹将尽之镫,甚速而易,必矣。陈琳曰:“此犹鼓洪鑪燎毛发。一曹操曰:“诛其元恶,一狱吏足矣。”而何进若持方寸之刃以拟猛虎,其呼将助也不择人,其挠败也无快志。 袁绍以豪杰自命,为进谋主,且忧危展转而无能为计;而遣鲍信募泰山之甲,丁原举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宫阙。进之心胆失据,而绍无能辅也。曹操笑而袁绍忧,其智计之优劣,于斯见矣。 所以然者,进以外戚攻宦官,人惩窦氏之祸,无为倾心,一也。进之所恃者何后,举动待后而后敢行,以妇人而敌宦官,智计不及,而多为之蛊,二也。袁隗身为大臣,而疲庸尸位,无能以社稷自任,三也。 郑泰、卢植初起于田间,任浅望轻,弗能为益,杨彪、黄琬,无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绍兄弟,包藏祸心,乘时搆乱,而无戮力王室之诚,五也。 曹操识之明、持之定,而志怀叵测,听王室之乱,居静以待动,视何进之迷,而但以一笑当之,六也。皇甫嵩、盖勋顾名义而不欲狂逞,进躁迫而不倚以为腹心,七也。具此七败之形势以诛宦者,而固非其所堪,虽欲祸之不中于宗社,其将能乎? 夫内怀夺柄之心,外无正人之助,若何进者,不足论已。已往之覆辙,为将来鉴。 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饵于利,人心所不戴以为尊亲,而苛暴淫nue,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积以岁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灭其亡皆旦夕之间,河决鱼烂而不劳余力。 智者静以俟天,勇者决以自任,勿为张皇迫遽而惊为回天转日之难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尝晏坐而笑之矣,况其秉道以匡夫不为操者乎! 十七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惧而应命。此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 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除公卿子弟为郎,以代宦官,弔祭陈、窦,复党人爵位,征申屠蟠,推进黄琬、杨彪、荀爽为三公,分任韩馥、刘岱、孔伷、张邈为州郡,力返桓、灵宦竖之政,窃誉以动天下。 蔡邕首被征,岂其礼辞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犷不择、一时奰发之词,而亦何足惧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寿终矣。袁绍横刀揖出,挂节上东门,而弗能迫杀之矣。卢植力沮弘农王之废,而止于免官,逌然以去矣。 郑泰沮用兵之议,巽辞而解矣。朱儁、黄琬不欲迁都,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辞,未至如数子之决裂,而何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无余,卓之暴,市井亡赖之谰言也,而何足惧邪? 邕之始为议郎也,程璜之毒,阳球之酷,可以指顾杀人,而邕不惧;累及叔质,几同骈首以死,而不惧;何其壮也!至是而馁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贞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 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髠钳之危辱深,而图安于晚岁;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气馁矣。以身殉卓,贻玷千古,气一馁而即于死亡,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洁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国;恩怨去就,非有定也。祸在宫闱,则宫闱吾所亟违也;祸在阉宦,则阉宦吾所亟违也,祸在权奸,则权奸吾所亟违也。推而至于僭窃之盗贼、攘夺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犹之逆风而辨也。 所疾恶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气运移而贞邪忽易,违之于此,而即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鸩也。能终始数易而不染者,其唯执志如一而大明于义之无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终之怨毒,宦竖而已,此外而篡弑之巨憝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宠辱之情移于衰老也。则一往之劲直,乌足以定人之生平哉? 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介于石,贞之至也;不终日,见几而无执一之从违,乃以保其贞也。邕勿论矣。欲养浩然之气,日新其义而研之以几,其尚以邕为戒乎! 十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论者谓之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汉之亡,天下之乱,董卓之不可与一日居,有目者皆见,有耳者皆闻,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谓之几邪? 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则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卓之征名贤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劝蟠以行,蟠笑而不荅,人不可与语也,志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险阻消,蟠岂中无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苟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无徇焉,于物无侮焉,则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天下之穰穰而计祸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庄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热。”岂有神变不测者存乎? 贫而安,犯而不校,子孙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当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尝试与谋;文章誉望,听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参万变以自纯,则物所不得而辱矣。 此安土之仁,所谓即体以为用者也,蟠庶几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而浅人犹谓之曰知几,若邕与爽,其仅谓之不知几也与? 汉献帝一 一 有诡谲鸷悍之才,在下位而速觊非望者,其灭亡必速。故王莽、董卓、李密、朱泚俱不旋踵而殄。又其下者,则为张角、黄巢、方腊之妄,以自歼而已矣。 其得大位,虽夺虽僭,而犹可以为数十年人民之天下之祸乱为己任;君长,传之子孙,无道而后亡;则必其始起也,未尝有窥窃神器之心,而奋志戮力以一至于功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然后萌不轨之心,以不终其臣节而猎大宝,得天下而不可以一日居,未有或爽者也。 关东之起兵以诛董卓也,自袁绍始。绍之抗卓也,曰:“天下健者,岂惟董公?”其志可知已。及其集山东之兵,声震天下,董卓畏缩而劫帝西迁以避之,使乘其播迁易溃之势,速进而扑之,卓其能稽天讨乎? 乃诸州郡之长,连屯于河内、酸枣,踌躇而不进。其巽懦无略者勿论也;袁绍与术,始志锐不可当,而犹然栖迟若此,无他,早怀觊觎之志,内顾卓而外疑群公,且幸汉之亡于卓而己得以逞也。 于斯时也,蹶起以与卓争死生,曹操、孙坚而已。操曰:“董卓未亡之时,一战而天下定。”使一战而天下定,操其能独有天下乎?既败于荥阳,且劝张邈等勿得迟疑不进,失天下望,而邈等不用,操乃还军。 当斯时,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以操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后事而归恶焉尔。孙坚之始起,斩许生而功已著,参张温之军事,讨边章而名已立,非不可杰立而称雄也;奋起诛卓,先群帅而进屯阳人,卓惮之而与和亲,乃曰:“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吾死不瞑目。”独以孤军进至雒阳,埽除宗庙,修塞诸陵,不自居功,而还军鲁阳。当斯时也,可不谓皎然于青天白日之下而无惭乎? 故天下皆举兵向卓,而能以躯命与卓争生死者,坚而已矣。其次则操而已矣。岂袁绍等之力不逮操与坚哉? 操与坚知有讨贼而不知有他,非绍、术挟奸心以养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故他日者,三分天下,而操得其一,坚得其一,坚之子孙且后操而亡;坚之正,犹愈于操之速易其心者多矣。 故天下非可以一念兴而疾思弋获者也。汉高之入关中,思亡秦而王关中耳,项羽弑义帝,而后有一天下之心。刱业之永,天所佑也。 董卓死,李、郭乱,袁绍擅河北而忘帝室,袁术窃,刘表僭,献帝莫能驭,而后曹操之篡志生。曹操挟天子,夷袁绍,降刘琮,而后孙权之割据定。是操之攘汉,袁绍贻之;坚之子孙僭号于江南,曹操贻之也。 谓操与坚怀代汉之心于起兵诛卓之日,论者已甚之说;岂谅人情、揆天理、知兴废成败之定数者乎?以诡谲之智、鸷悍之勇,乘间抵巇,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尔,而何足以临臣民、贻子孙邪? 孟子曰:“五霸,假之也。”假之云者,非己所诚有,假借古人之名义、信以为道之谓,非心不然而故窃其迹也。无其学,无其德,则假矣。名与义生于乍然之心者,固非伪也。王莽之于周公,张角之于老耼,不可谓之假也。 当曹操不受骁骑校尉之职,东归合众,进战荥阳,而孙坚起兵长沙,进屯鲁阳,拒卓和亲之日,而坐以窥窃神器之罪,则张角、黄巢、方腊可以创业贻子孙,而安禄山、朱泚、苗傅、刘正彦尤优为之矣。诛非其罪而徒以长奸,深文之害世教,烈矣哉! 二 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愚而寡所言动者,困穷而止;愚而欲与人家国神人之大,则人怒神恫而必杀其躯。邕之应董卓召而历三臺,此何时也?帝后弑,天子废,大臣诛夷,劫帝而迁,宗庙烧,陵寝发,人民骈死于原野,邕乃建议夺孝和以后四帝之庙号,举三代兴革之典礼于国危如线之日,从容而自衒其学术,何其愚也! 而不但愚也。汉之宗社岌岌矣,诸庙之血食将斩矣。夫苟痛其血食之将斩,讳先祖之恶而扬其美,以昭积功累仁之允为元后也,犹恐虚名之无补。 乃亟取和帝之凉德不足称宗者而播扬之,是使奸雄得据名以追咎曰:是皆不可以君天下者,而汉亡宜矣。此则人怨神恫,陷大恶而不逭者也。 以情理推之,邕岂但愚而已哉?邕之髠钳而亡命,灵帝使之然也。四帝可宗,则灵帝亦可宗矣。邕盖欲修怨于灵帝,而豫窒其称宗之路,邕于是而无君之心均于董卓,王允诛之,不亦宜乎。 董卓曰:“为当且尔,刘氏种不足复遗。”邕固曰“刘氏之祖考不足复尊”。其情一也。故曰:邕非但愚也。虽然,神其可欺、神其可恫乎?则亦愚而已矣。 三 韩馥、袁绍奉刘虞为主,是项羽立怀王心、唐高祖立越王侑之术也;虞秉正而明于计,岂徇之哉?王芬欲立合肥侯而废灵帝,合肥侯愚而曹操拒之,合肥以免。刘虞之贤必不受,操知之矣。 故但自伸西向之志,而不待为虞计。于是而知操之视绍,其优劣相去之远也。操非果忠于主者,而名义所在,昭然系天下之从违,固不敢犯也。未有犯天下之公义,而可以屈群雄动众庶者也。 或曰:馥、绍之议,亦恶乎非义哉?春秋之法,君弑而为弑君者所立,则正其为篡。梁冀弑质帝而桓立,董卓弑弘农王而献立,献不正乎其为君,则关东诸将欲不奉献为主而立虞,恶乎不可? 曰:执春秋之法以议桓帝之不正其始,得矣。帝方以列侯求婚于梁氏,趋国门而承其隙,未尝无觊觎之心焉,则与与闻乎弑者同乎贼;使有仗大义以诛冀者,桓帝服罪而废焉,宜也。 且顺、桓之际,汉方无事,而不亟于求君也。若献帝之立,年方九岁,何进之难,徒步郊野,汉不可一日而无君,帝自以明了动卓之钦仰,弘农废,扳己以立,未能誓死以固辞,幼而不审,无大臣以匡之,而卓之凶燄,且固曰:“刘氏种不复留。” 则舍己以延一线之祀,是亦义也,而况其在幼冲乎!袁绍迁董卓之怨以怒帝,其为悖逆也明甚。 操知之审,而曰:“我自西向。”知帝之可以系人心,刘虞虽贤,无能遥起而夺之也。桓帝之诛冀,以嬖宠之怨,而不忌其弑主之逆;董卓之诛,则已正名之为贼矣,以贼讨卓,则弘农之大讐已复,献帝可无惭于践阼矣。视晋景、鲁定而尤正焉,而何容苛责之也。 四 所谓雄桀者,虽怀不测之情,而固可以名义驭也。明主起而驭之,功业立,而其人之大节亦终赖以全。惟贪利乐祸不恤名义者为不可驭之使调良,明主兴,为彭越、卢芳以自罗于诛而已。不然,则乱天下以为人先驱,身殪家亡而国与俱敝。曹操可驭者也,袁绍不可驭者也。 起兵诛卓之时,操与孙坚戮力以与卓争生死,而绍晏坐于河内;孙坚收复雒阳,乘胜以攻卓,在旦晚之间也,而绍若罔闻;关东诸将连屯以偕处,未有衅也,而绍首祸而夺韩馥之冀州;先诸将而内讧者,无赖之公孙瓒也,而绍诱之以首难;然则昔之从臾何进以诛宦官,知进之无能为而欲乘之以偪汉尔,进不死,绍固不容之,而陈留又岂得终有天下乎? 鲍信曰:“袁绍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孙坚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将谁与戮力?”虽有汉高、光武,欲收绍而使效奔走,必不得也。李密之所以终死于叛贼也。 自其后事而观之,则曹操之篡成,罪烈于绍,而操岂绍比哉?诸将方争据地以相噬,操所用力以攻者,黑山白绕也,兗州黄巾也,未尝一矢加于同事之诸侯。 其据兗州自称刺史,虽无殊于绍,而得州于黄巾,非得州于刘岱也;击走金尚者,王允之赏罚无经有以召之也;然则献帝而能中兴,操固可以北面受赏,而不获罪于朝廷,而不轨之志戢矣。 绍拥兵河北以与操争天下,而操乃据兗州以成争天下之势。绍导之,操乃应之;绍先之,操乃乘之;微绍之逆,操不先动。虽操之雄桀智计长于绍哉!抑操犹知名义之不可自我而干,而绍不知也。然则虽遇高、光之主,绍亦为彭越、卢芳而终不可驭,身死家灭而徒为人先驱。贪利乐祸,习与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五 孙坚之因袁术也,犹先主之因公孙瓒也,固未可深责者也。汉高帝尝因项梁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项氏世为楚将,而密以蒲山公之后,为天下所矜也。 天下之初乱也,人犹重虚名以为所归,故种师道衰老无能为,而金人犹惮之。袁氏四世五公之名,烜赫宇内,孙坚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孙瓒之区区,徒拥众枭张耳,昭烈且为之下,而况术乎? 夫坚岂有术于心中者哉?贼未讨,功未成,以长沙疏远之守,为客将于中原,始繇术以立大勋,而速背之,则术必怀惎毒以挠坚之为;进与卓为敌,而退受术之掣,刘虞怀忠义而死于公孙瓒,职此繇也。 使坚不死,得自达于长安,肯从术以逆终而为乱贼之爪牙乎?刘表之收荆州也,卓之命也,众皆讨卓而表不从,表有可讨之罪焉;因袁术之隙而为之讨表,实自讨也。若坚者,虽不保其终之戴汉,而固未有瑕也,与术比而姑从之,恶足以病坚哉! 六 管宁在辽东,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勿见,或以宁为全身之善术,岂知宁者哉?王烈为商贾以自秽,而逃公孙度长史之辟命,斯则全身之术,而宁不为也。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 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舜、禹不以三苗为忧,而急于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为忧,而慎于践笾豆。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一日行之习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 其用之也隐,而搏捖清刚粹美之气于两间,阴以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尽人道之极致者,唯此为务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则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 宁之自命大矣,岂仅以此为祸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议,而宁戒之曰:“潛龙以不见成德。” 不见而德成,有密用也;区区当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责、略而不足论者也。白日之耀,非镫烛之光也。宁诚潛而有龙德矣,岂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诛董卓,而无以处关东诸将,虽微李傕、郭氾,汉其能存乎?首谋诛卓者袁绍,是固有异志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独进荥阳,虽败而志可旌;孙坚首破卓而复东都,粪除宗庙,修治陵园,虽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录其功以相辅于内,傕、氾失主而气夺,安敢侧目以视允乎?区区一宋翼、王弘,傕、氾且惮之,而不敢加害于允,而况操与策也。允之倚翼与弘,皆其所私者也,操与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骄气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则与何进之召卓也何以异?此又非也。进不能诛宦官而倚卓,进客而卓主矣。允之诛卓,无假于操,而威大振;操虽奸,赏之以功,旌之以能,绥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计天下而思自处。故王芬之谋,刘虞之议,必规避之,而不敢以身为逆。当此之时,众未盛,威未张,允以谈笑灭贼之功临其上而驾御之,操抑岂敢蹈卓之覆轨乎? 策方少,英锐之气,诱掖之以建忠勋也尤易,而奚患召之为后害哉?允非其人也,智尽于密谋,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驯扰之,加以骄逸,而忘无穷之隐祸,其周章失纪而死于逆臣,不能免矣。 东召孙、曹而西属凉州之兵于皇甫嵩,则二袁、刘表、公孙瓒不足以逞;二袁、刘表、公孙瓒不逞,而曹操亦无藉以启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况李傕、郭氾之区区者乎? 汉献帝二 八 马日磾、赵岐之和解关东也谁遣之?于时李傕、郭氾引兵向阙,种拂战死,天子步出宣平门,王允、宋翼、王弘骈死阙下,宫门之外皆仇敌也,而暇念及于袁、刘、公孙不辑**里之外邪? 故知非献帝遣之,傕、氾遣之也。关东诸将之起,以诛卓起。傕、氾,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阙,以报卓之讐为辞,吕布东走,而傕、氾安能不忧诛卓之师浸加于己哉?欲求款于关东而恐其见拒,则姑以天子之诏为和解之迂说,亦其虽为卓报仇,而于关东则均为王臣,无异志也,此不款和而妙为款和者也。 刘表则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书而优而使之归矣,征朱儁为太仆矣,皆傕、氾以求免于关东之善术也。呜呼!日磾、岐为汉之大臣,而受贼之羁络以听其颐指,其顽鄙而不知耻,亦至是哉! 夫与贼同立于朝,所难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衔命以出,是温峤假手以图王敦之机会也。绍、术、瓒、表虽怀异志,而朱儁、曹操、刘虞、孙策,夫岂不可激厉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 而命之曰和解,则以和解毕事,曾不知有问及中朝者,二子将何辞以答也?故遣日磾、岐者,傕、氾也;奔走于诸将之间,靦颜以嚅嗫者,为傕、氾效也;为天下贱,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阬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徧屠城邑,则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虽然,陶谦实有以致之也。谦别将掩袭曹嵩而杀之,谦可谢过曰不知,然使执杀嵩者归之于操,使脔割而甘心焉,则操亦无名以逞。乃视嵩之死,若猎人之射麏,分食其肉而不问所从来,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击谦也,以报私讐,而未尝无可托之公义也。李傕、郭氾称兵向阙,杀大臣,胁天子,人得而诛者也。谦首唱诛逆之谋,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傕、氾以太仆饵儁,以牧饵谦,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见矣。 知其弱,惧其饵,儁虽志义不终,而谦自可奋兴以致讨;乃听王朗之谋,邀宠于贼臣,而受州牧之命,则欲辞党逆之诛而无所逭;操执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为谦援者乎?盖谦之为谦也,贪利赖宠,规眉睫而迷祸福者也。 然则曹嵩之辎重,谦固垂涎而假手于别将耳。吮锋端之蜜,祸及生灵者数十万人,贪人之毒,可畏也夫! 十 国家积败亡之道以底于乱,狡焉怀不轨之志,思猎得之者众矣,而尚有所忌也。 天子不成乎其为君,大臣不成乎其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后不轨者公然轧夺无所忌。 关东起兵以诛卓,而无效死以卫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夺也。至于卓既伏诛,王允有专功之心,而不与关东共功名,可收以为用者勿能用,可制之不为贼者弗能制,而关东之心解矣。 允以无辅而亡,李傕、郭氾以无惮而讧,允死,而天下之心遂为之裂尽。李、郭杀大臣,胁人主,关东疾视而不问,马日磾、赵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实为逆贼结连衡之好,然后关东始坚信汉之必亡。于是而曹操上书之情,非复荥阳之志矣。 孙坚即不死,而不保其终,策以孤立之少年,走刘繇,逐王朗,杀许贡,跳踯于江东矣。张邈、陶谦、吕布、刘备互相攻而不戢矣。 二袁之思移汉鼎以归己,又显著其迹矣。环视一献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间,以无难紾其臂而夺之。呜呼!迟之十余年,而分崩之势始成。天下何尝亡汉,而汉自亡,尚孰与怜之,而兴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乱之人也,马日磾、赵岐,则手授天下于羣雄者也,汉之终亡,终于此也。 十一 乱天下者,托于名以逞其志;故君子立诚以居正,而不竞以名,则托于名者之伪露以败,而君子伸。乱天下者,并其名而去之不忌,则能顾名以立事者,虽非其诚而志欲伸,无可为名者,莫能胜也。 管、蔡内挟孺子、外挟武庚以为名,非无名也,自不可敌周公之诚也。项羽立义帝而弑之,并其名而去之矣;汉高为帝发丧,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诛羽之不义。使义帝而存,汉高之能终事之也,吾不敢信,然而以讨项羽则有余。故胡氏曰:“与其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为之维持也大矣。 袁绍不用沮授之策,听淳于琼而不迎天子于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而曹操果听荀彧迎帝以制诸侯。夫无君之心,操非殊于绍也,而名在操,故操可以制绍,而绍不能胜操;操之胜也,名而已矣。 虽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与,则绍亦何惮而不假?淳于琼曰:“今迎天子,动则表闻,从之则权轻,违之则拒命。”故曹操迁许以后,外而袁绍恥太尉之命,内而孔融陈王畿之制,董承、刘备、伏完、金禕交起而思诛夷之;入见殿中,汗流浃背,以几幸于免;与绍之恣睢河北唯意欲为而莫制者,难易之势,相悬绝也。 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图,则淳于琼之言,安知其不长于荀彧哉?假令衣带诏行,曹操授首于董承、伏完、金禕之手,则授、或之谋,岂不适为琼笑? 而非然也,出天子于棘篱饥困之中,犹得奉宗庙者二十余年,不但以折羣雄之僭,即忠义之士,怀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决于从也。琼之情唯利是图,受天下之恶名而不恤,绍是之从,欲不亡也,得乎? 名与利,相违者也;实与名,末相违而始相合也。举世骛于名,而忠孝之诚薄;举世趋于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敍,遂永绝于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绝之秉彝于三代之下者也。夫子于卫辄父子之际,他务未遑,而必先正名,盖有不得已焉耳。 十二 刘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谦也;其兼领徐州,亦因陶谦也。二袁、曹操,皆受命于灵帝之末,吕布、刘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人以兴。始因公孙瓒,继因陶谦,周旋于两不足有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于天府,是以屡出而屡败。 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为不飏于王廷?北海之疏也。败于吕布而归许,然后受命而作牧,望乃著于天下。以义揆之,则受陶谦之命兼领二州,其始不正,故终不足以动天下而兴汉,亦始谋之不臧哉! 及其为左将军,受诏诛操而出奔,乃北奔于袁绍,托非其人矣,而非过也。何也?既已受命诛操,则许都之命制自操者,义不得而受也。结孙权而分荆,夺刘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制自己,故虽不足以兴汉,而终奄有益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于陶谦授徐之日,早归命宗邦,诛傕、氾以安献帝,绍与操其孰能御之? 而计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赞焉,徒与袁术、吕布一彼一此,争衡于徐、豫之间,惜哉! 十三 张巡守睢阳,食尽而食人,为天子守以抗逆贼,卒全江、淮千里之命,君子犹或非之。臧洪怨袁绍之不救张超,困守孤城,杀爱妾以食将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为者哉? 张邈兄弟党吕布以夺曹操之兗州,于其时,天子方蒙尘而寄命于贼手,超无能恤,彼其于袁、曹均耳。洪以私恩为一曲之义,奋不顾身,而一郡之生齿为之并命,殆所谓任侠者与!于义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为之者,未必不托于义以生其安忍之心。洪为之,巡效之而保其忠,于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岁之顽民,至父子、兄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之视蛇蛙也无以异,又何有于君臣之分义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城可也。若洪,则姑降绍焉,而未至丧其大节;愤兴而憯毒,至不仁而何义之足云?孟子曰:“仁义充塞,人将相食。”夫杨、墨固皆于道有所执者,孟子虑其将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义,不足与于杨、墨,而祸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诛之,岂或贷哉! 十四 董承潜召曹操入朝,操至而廷奏韩暹、杨奉之罪,诛罪赏功,矜褒死节,而汉粗安。惜哉,承之行此也晚,而王允失之于先也。 当斯时也,汉之大臣,死亡已殆尽矣;天子徒步以奔,而威已殚矣;从官采梠饿死,而士大夫之气已夺矣;故董昭谋迁帝于许,尚惧众心之不厌,而卒无有一言相抗者。 若当董卓初诛之日,廷犹有老成之臣,人犹坚戴汉之心,刘虏怀忠于北陲,孙坚立功于雒阳,相制相持,而允之忠勋非董承从乱之比,操亦何敢遽睥睨神器、效董卓之狂愚乎? 王允坐失之,董承不得已而试为之;为之已晚,而无救于汉之亡,然而天下亦自此而粗定。观于此而益为允惜,诚可惜而已矣。 汉献帝三 十五 范增之欲杀沛公,孙坚之欲杀董卓,为曹操谋者之欲杀刘豫州,王衍之欲杀石勒,张九龄之欲杀安禄山,自事后而观之,其言验矣。乃更始杀伯升而国终亡;司马氏杀牛金而家终易。故郭嘉之说曹操,勿徒受害贤之名,而曹操笑曰:“君得之矣。”有识者之言,非凡情可测也。 人之欲大有为也,在己而已矣,未有幸天下之不肖,而己可攘贤而自大者也。苟可以大有为,则虽有英雄,无能为我难也;苟未可以有为,则何知天之生豪杰者不再生也?待獭以敺鱼,待鹯以敺雀,此封建之天下为然尔。 起于纷乱之世而欲成大业,非能屈天下之英雄,不足以建非常之业。忌英雄而杀之,偷胜天下之庸流以为之雄长,则气先苶;而忽有间起之英豪乘之于意外,则神沮志乱而无以自持。 若此者,曹操之所不屑为,而况明主之以道胜而容保无疆者乎!尽己而不忧天下之我胜,君子之道,而英雄繇之;不能仿佛于君子之道而足为英雄者,未之有也。 十六 刘表无戡乱之才,所固然也,然谓曹操方挟天子、擅威福,将夺汉室,而表不能兴勤王问罪之师,徒立学校、修礼乐,为不急之务,则又非可以责表也。 表虽有荆州,而隔冥阨之塞,未能北向以争权,其约之以共灭曹氏者,袁绍也,绍亦何愈于操哉?绍与操自灵帝以来,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党锢,固雍容讽议之士尔。荆土虽安,人不习战,绍之倚表而表不能为绍用,表非戡乱之才,何待杜袭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 踌躇四顾于袁、曹之间,义无适从也,势无适胜也,以诗书礼乐之虚文,示间暇无争而消人之忌,表之为表,如此而已矣。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 不为祸先而仅保其境,无袁、曹显著之逆,无公孙赞乐杀之愚,故天下纷纭,而荆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举土以降操,表非不虑此,而亦无如之何者也。 杜袭之语繁钦曰:“全身以待时。” 袭所待者曹操耳,钦与王粲则邀官爵醼乐之欢于曹丕者也,夫岂能鄙表而不屑与居者哉? 诸葛公侨居其土,而云“此中足士大夫遨游”。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天下无主,而徒以责之表乎! 十七 吕布不死,天下无可定乱之机,昭烈劝曹操速杀之,此操所以心折于昭烈也。 当时之竞起者众矣。孙坚,以戡乱为志者也;刘焉妄人也,而偷以自容;刘表文土也,而无能自立;袁绍虽疏而有略,其规恢较大矣;狂愚而逞者袁术,而犹饰伪以自尊;顽悍而乐杀者公孙瓒,而犹据土以自全;若夫倏彼倏此,唯其意之可奰发,旦暮狂驰而不能自信,唯吕布独也。 而有骁劲之力以助其恶,嗾之斯前矣,激之斯起矣,触之斯閧矣,蹂躏于中夏而靡所底止,天下未宁而布先殪,其自取之必然也。吕布殪,而天下之乱始有乍息之时,乱人不亡,乱靡有定,必矣。 呜呼!布之恶无他,无恒而已。人至于无恒而止矣。不自信而人孰信之?不自度而安能度人?不思自全,则视天下之糜烂皆无足恤也。 故君子于无恒之人,远之唯恐不速,绝之唯恐不早,可诛之,则勿恤其小惠、小勇、小信、小忠之区区而必诛之,而后可以名不辱而身不危。与无恒者处,有家而家毁,有身而身危,乃至父子、兄弟、夫妇之不能相保。论交者通此义以知择,三人行,亦必慎之哉! 十八 汉武、昭之世,盐铁论兴,文学贤良竞欲割盐利以归民为宽大之政,言有似是而非仁义之实者,此类是也。夫割利以与民,为穷民言也;即在濒海濒池之民,苟其贫弱,亦恶能食利于盐以自润,所利者豪民大贾而已。未闻割利以授之豪民大贾而可云仁义也。 盐犹粟也,人不可一日无者,而有异。粟则徧海内而生,勤者获之,惰者匮之;盐则或悬绝**里之外,而必待命于商贾。上司其轻重,则虽苛而犹有制;一听之豪民大贾,居赢乘虚,其以厚取于民者无制,而民不得不偿,故割利以与豪民大贾而民益困。 王者官山府海以利天下之用而有制,以不重困于民,上下交利之善术也,而奚为徇宽大之名以交困国民邪?与其重征于力农之民,何如取给于天地之产。盐政移于下,农民困于郊,国计虚于上,财不理,民非不禁,动浮言以谈仁义者,亦可废然返矣。 卫觊曰:“盐,国之大宝也。” 置盐官卖盐,以其直市犂牛给民,勤耕积粟,行之关中而民以绥,强敌以折。施及后世,司马懿拒守于秦、蜀之交,诸葛屡匮而懿常裕,皆此为之本也。觊之为功于曹氏,与枣祗均,而觊尤大矣。 十九 韩高,智而狡者也。刘表旧与袁绍通,而曹操方挟天子以为雄长,绍之不敌操也,人皆知之,故杜袭、繁钦、王粲之徒,日夕思归操以取功名。 嵩亦犹是而已矣。高之劝表以归操,明言袁、曹之胜败,而论者谓其奉戴汉室,过矣。 嵩之欲诣许也迫,而固持之以缓,其与表约曰:“守天子之命,义不得为将军死。”先为自免之计,以玩弄表于股掌之上,坚辞不行,而待表之相强,得志以归,面折表而表不能杀,亦陈珪之故智,而嵩持之也尤坚。 表愚而人去之,操巧而人归之,以中二千石广陵守遂珪之志,以侍中零陵守遂嵩之志,珪与嵩之计得,而吕布、刘表之危亡系之矣。二子者,险人之尤也,岂得以归汉为忠而予之! 二十 董承受衣带诏,与先主谋诛曹操,乘操屯官渡拒袁绍之日,先主起兵徐州,势孤而连和于袁绍。勿论待人者不足以兴,即令乘间而诛操,绍方进而夺汉之权,先主、董承其能制绍使无效操之尤而弥甚乎?不能也。然则此举也,亦轻发而不思其反矣。 董承者,与乱相终始,无定虑而好逞其意计者也。前之召操,与今之连绍,出一轨而不惩,弗责矣;先主亦虑不及此,而轻为去就,何以为英雄哉? 夫先主之于此,则固有其情矣。其初起也,因公孙瓒,因陶谦,虽为州牧,而权藉已微,固不能与袁、曹之典兵于灵帝之世,与于诛贼之举者齿;故旋起旋踬,而姑托于操。及其受左将军之命,躬膺天子之宠任,而又承密诏以首事,先主于是乎始得乘权而正告天下以兴师。 曹操之必篡,心知之矣;袁绍之为逆,亦心知之矣。脱于操之股掌,东临徐、豫,孤倡义问以鼓人心,乘机而兴,不能更待,绍不可达而连之,姑使与操相持,己因得以收兵略地为东向之举,而有余以制群雄,先主之志,如此而已。初末尝倚绍以破操,而幸绍之能戴汉以复兴也。董承、种辑亦恶足以知其怀来哉? 故许先主以纯臣,而先主不受也。其于献帝,特不如光武之于更始,而岂信其可终辅之以盪群凶乎?故连和于绍而不终,未尝恃绍也。 操即灭,绍即胜,先主亦且出于事外而不屑为绍用。先主之东操心悔之而不惧,绍遥应之而不坚,亦已知之矣。他日称尊于益州,此为权舆;特其待操之篡而后自立焉,故不得罪于名教,而后世以正统加之,亦可勿媿焉。 二十一 曹操东攻先主,田丰说绍乘间举兵以袭其后,绍以子疾辞丰而不行,绍虽年老智衰,禽犊爱重,岂至以婴儿病失大计者?且身即不行,命大将统重兵以蹑之,亦讵不可?而绍不尔者,绍之情非丰所知也。 操东与先主相距而绍乘之,操军必惊骇溃归,而先主追蹑之,操且授首;先主诛操入许而拥帝,绍之逆不足以逞,而遽与先主争权;故今日弗进,亦犹昔者拥兵冀州,视王允之诛卓而不为之援,其谋一也。 岂徒绍哉!先主亦固有此情矣。绍之兴兵而南,众未集,兵未进,虽承密诏与董承约,抑可姑藏少待也;待绍之进黎阳、围白马,操战屡北,军粮且匮,土山地道交攻而不容退,乃徐起徐、豫之兵,亟向许以拒曹之归,操且必为绍禽。 而先主遽发以先绍者,亦虑操为绍禽,而己拥天子之空质,则绍且枭张于外而逼我,孤危将为王允之续矣。惟先绍而举,则大功自己以建,而绍之威不张。绍以此制先主,先主亦以此制绍,其机一也。 夫先主岂徒思诛操而纵绍以横者乎?两相制,两相持,而曹操之计得矣。急攻先主而缓应绍,知其阳相用而阴相忌,可无俟其合而迫应其分。先主恶得而不败?绍恶得而不亡?此其机先主与绍缄之于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丰欲以口舌争之,不亦愚乎! 汉献帝四 二十二 张鲁妖矣,而卒以免于死亡,非其德之堪也;听阎圃之谏,拒群下之请,不称汉宁王,卫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 呜呼!乱世之王公,轻于平世之守令;乱世之将相,贱于平世之尉丞;顾影而自笑,梦觉而自惊,人指之而嗤其项背,鬼瞰之而夺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陈婴、周市之所弗为,张鲁能弗为,张鲁之所不为,而吕光、杜伏威、刘豫、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骄,骈首就戮而悔之无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虚尊,且自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十三 袁绍之自言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起兵之初,其志早定,是以董卓死,长安大乱,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绍之亡决于此矣。 夫欲有事于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谋臣将帅恃之矣,兵卒亦恃之矣,所恃者险也,而离乎险,则丧其恃而智力穷。坎之象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不可久据,而上六出乎险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纆之系,丛棘之置,非人困之矣。 山国之人,出乎山而穷于原;泽国之人,离乎泽而穷于陆;失所恃而非所习,则如蜗牛之失其庐而死于蚁。故袁绍终其身未尝敢跬步而涉河,非徒绍之不敢,其将帅士卒睨平原广野川陆相错,而目眩心荧,莫知所措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泽而用泽之智力,己无固恃,人亦且无恃心,而无不可恃,此争天下者之善术,而操犹未能也。西至于赤壁,东至于懦须,临长江之浩瀁而气夺矣。 则犹山陆之材,而非无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术也,非道也。术者,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纳,则天下之智力,其不为所用者多矣。其终彊而夺汉者,居四战之地,恃智恃力,而无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骄怠也。 然则诸葛劝先主据益州天府之国,亦恃险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时,豫、兗、雍、徐已全为操之所有,而荆、扬又孙氏三世之所绥定,舍益州而无托焉,非果以夔门、剑阁之险,肥沃盐米之薮,为可恃而恃之也。 李特睨剑阁而歎曰:“刘禅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晋之乱耳,使其非然,则亦赵韪、李顺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乱也,岂三巴巖险之足以偷安两世哉! 二十四 荀悦、仲长统立言于纷乱之世,以测治理,皆矫末汉之失也,而统为愈。悦之言专以绳下,而操之巳亟,申、韩之术也,曹操终用之以成乎严迫之政,而国随亡。统则专责之上,而戒慆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统为愈也。 悦之言曰:“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途”是也。 顾其所云正俗者,听言责事,举名察实,则固防天下之胥为小人而督之也。故口申、韩之术也。 统切切焉以犇私嗜、骋邪欲、宣淫固恶为戒,诚戒此矣,越轨改制之俗,上无与倡,而下恶淫荡哉?汉之亡也,积顺、桓、灵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制督责之所可救,而悦河仅责之于末也! 虽然,统知惩当时之弊而归责于君,亦不待深识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论存亡迭代,治乱周复,举而归之天道,则将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长其逆。 故当纷乱之世,未易立言也。愤前事之失,矫之易偏;避当时之忌,徇之不觉;非超然自拔于危乱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悦为侍中矣,统为尚书郎矣,而且得有言乎哉? 二十五 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变,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雒,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其后先主命关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没,公自出祁山以图关中,其略定于此矣。是其所为谋者,皆资形势以为制胜之略也。蜀汉之保有宗社者数十年在此,而卒不能与曹氏争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势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众出秦川,而命将向宛、雒,失轻重矣。关羽之覆于吕蒙,固意外之变也;然使无吕蒙之中挠,羽即前而与操相当,羽其能制操之死命乎?以制曹仁而有余,以敌操而固不足矣。宛、雒之师挫,则秦川之气枵,而恶能应天下之变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为疑兵,使彼拒我于宛、雒,而乘间以取关中,此又用兵者偶然制胜之一策,声东击西,摇惑之以相牵制,乘仓猝相当之顷,一用之而得志耳。未可守此以为长策,规之于数年之前,而恃以行之于数年之后者也。敌一测之而事败矣。 谋天下之大,而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规模定乎天全,而奇正因乎时势。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操之所以自许为英雄,而公乃执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敌矣。 且形势者,不可恃者也。荆州之兵利于水,一踰楚塞出宛、雒而气馁于平陆;益州之兵利于山,一踰剑阁出秦川而情摇于广野。恃形势,而形势之外无恃焉,得则仅保其疆域,失则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应无方,姜维之败,所必然也。当先主飘零屡挫、托足无地之日,据益州以为资,可也;从此而书宛、雒、秦川之两策,不可也。陈寿曰:“将略非其所长。”岂尽诬乎? 二十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惇信而趋事会,君子之所贱,抑英雄之所耻也,功隳名辱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孙氏于昭烈以共图中原者,鲁肃也;欲合昭烈于孙氏以共拒曹操者,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终身而不易。 子敬以借荆资先主,被仲谋之责而不辞;诸葛欲谏先主之东伐,难于尽谏,而歎法正之死。盖吴则周瑜、吕蒙乱子敬之谋,蜀则关羽、张飞破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终守西弔刘表东乞援兵之片言,以为金石之固于心而不能自白,变故繁兴之日,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计言之,周瑜、关羽竞一时之利,或得或丧,而要适以益曹操之凶;鲁、葛之谋,长虑远顾,非瑜与羽徼利之浅图所可测,久矣。兵之初起也,羣雄互角,而操挟天子四面应之而皆碎。 此无异故,吕布倏彼倏此而为众所同嫉,袁术则与袁绍离矣,袁绍则与公孙瓒竞矣,袁谭、袁尚则兄弟相雠杀矣,韩遂则与马超相疑矣,刘表虽通袁绍,视绍之败而不恤矣,皆自相灭以授曹氏之灭之也。 今所仅存者孙、刘,而又相寻于干戈,其不内溃以折入于曹操也不能。则鲁、葛定交合力以与操争存亡,一时之大计无有出于此者。晋文合宋、齐以败楚,乐毅结赵、魏以破齐,汉高连韩、彭、英布而摧项,已事之师,二子者筹之熟而执之固。瑜与羽交起而乱之,不亦悲乎! 二十七 仲谋之听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终不违关、张之客气,天下之终归于曹氏也,谁使之然也? 或曰:操汉贼也,权亦汉贼也,拒操而睦权,非义也。夫苟充类至尽以言义,则纷争之世,无一人之不可诛矣。权逆未成,视操之握死献帝于其掌中,则有间矣。 韩信请王齐之日窦融操迟疑之志,亦奚必其皎皎忠贞如张睢阳、文信国而后可与共事。使覈其隐微以求冰霜之操,则昭烈不与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绍,抑岂以纯忠至孝立大节者乎? 故孙、刘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见义为已审也。其信也,近于义而可终身守者也。先主没,诸葛遽修好于吴,所惜者,肃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济也。乃其无济矣,二子之惇信,固以存人道于变故繁兴之世者也。 二十八 赤壁之战,操之必败,瑜之必胜,非一端也。舍骑而舟,既弃长而争短矣。操之兵众,众则骄;瑜之兵寡,寡则奋;故韩信以能多将自诧,而谓汉高之不己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绍之势以下荆、吴,操之破绍,非战而胜也,固守以老绍之师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于吴则左矣;吴凭江而守,矢石不及,举全吴以馈一军,而粮运于无虑之地,愈守则兵愈增、粮愈足,而人气愈壮,欲老吴而先自老,又其一也。 北来之军二十万,刘表新降之众几半之,而恃之以为水军之用,新附之志不坚,而怀土思散以各归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众又素未有远征之志者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怀刘琦之恩,故黄盖之火一爇而人皆骇散,荆土思归之士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积此数败,而瑜之明足以见之;即微火攻,持之数月,而操亦为官渡之绍矣。知此,而兵之所己,与敌之足畏与否也,皆可预料而定也。 汉献帝五 二十九 黄权、王累、严颜、刘巴之欲拒先主也,智在一曲而不可谓智,忠在一曲而不可谓忠。奚以明其然也? 张松曰:“曹公兵无敌于天下,因张鲁以取蜀,谁能御之?”诸欲拒先主者,曾有能保蜀而不为操所夺乎?亡有术也。钟繇之兵已向张鲁,危在旦夕,而璋以柔懦待之,夺于曹必矣。与其夺于曹,无如夺于先主,则四子者,料先主之必见夺以为智,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非智也。 四子之于刘焉,豢属耳,非君臣也。焉虽受命作牧,而汉之危亡,风波百沸,焉勿问焉。割土自擅,志士之所不屑事者也。先主虽不保为汉室之忠辅,而犹勤勤于定乱,视焉而愈也多矣。戴非其主而怙之,相依为逆而失名义之大,非忠也。 然则张松、法正其贤乎?而愈非也。璋初迎昭烈,二子者遽欲于会袭之,忍矣哉!君子于此,劝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则得矣,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 三十 论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牍满册府,而听之者无能以取益。 张纮将死,遗牋吴主曰:“人情惮难而趋易,好同而恶异,故与治道相反。”斯言抉得失之机于居心用情之际,闻之者而能悟焉,反求之寸心,而听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鲜矣。 夫人之情,不耽逸豫,天下无不可进之善;不喜谀悦,天下无不可纳之忠。然而中人之于此,恒讳之也。乐逸豫矣,而曰图难者之迂远而无益也;喜谀悦矣,而曰责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反诸其心而果然乎哉? 偷安喜谀,一妇人孺子之愚,而远大之猷去之。讳其偷安喜谀之情,则利害迫于身而不知避。其迹刚愎者,其情荏苒;急取其柔情而砭之于隐,然后振起其生人之气。 而图治有本,非汎言得失者,令人迷其受病之源,而听之若忘也。奋耻自强,而矫其情之所流,虽圣王之修身立政,又何以加焉! 三十一 荀彧拒董昭九锡之议,为曹操所恨,饮药而卒,司马温公许之以忠,过矣。乃论者讥其为操谋篡,而以正论自诡,又岂持平之论哉?彧之智,算无遗策,而其知操也,尤习之已熟而深悉之;违其九锡之议,必为操所不容矣,姑托于正论以自解,冒虚名,蹈实祸,智者不为,愚者亦不为也,而彧何若是? 夫九锡之议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当斯时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尽者,未有不恻然者也。彧亦天良之未泯,发之不禁耳,故虽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于此亦可以征人性之善,虽牿亡而不丧,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 彧之失,在委身于操而多为之谋耳。虽然,初起而即委身于操,与华歆、王朗之为汉臣而改面戴操者,抑有异矣。杨彪世为公辅,而不能亡身以忧国;邴原以名节自命,而不能辞召以洁身。 蜀汉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则皆幸先主为刘氏之胤,而非其果能与汉存亡者也。然则彧所愧者管宁耳。当纷纭之世,舍宁而无以自全,乃彧固以才智见,而非宁之流亚久矣。季路、冉有,聚敛则从,伐顓臾则为之谋,旅泰山则不救,而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一至于大恶当前,而后天良之存者不昧,祸未成而荏苒以为之谋,圣人且信其不与于篡弑,善恶固有不相掩矣。 且彧之为操谋也,莫著于灭袁绍。绍之为汉贼也,不下于操,为操谋绍,犹为绍而谋操也。汉之贼,灭其一而未尝不快,则彧为操谋,功与罪正相埒矣。 若其称霸王之图以歆操,则怀才亟见,恐非是而不为操所用也,则彧之为操谋也,亦未可深辠也。试平情以论之,则彧者,操之谋臣也,操之谋臣,至于篡逆而心怵焉其不宁,左掣右曳以亡其身,其天良之不昧者也。并此而以为诡焉,则诬矣。 三十二 春秋之法,诸侯失国则名之,贱之也;失国而又降焉,贱甚矣。此三代封建之侯国则然,受之先王,传之先祖,天子且不得而轻灭焉,为臣子者,有死而无降,义存焉耳。刘焉之牧益州,汉命之;命之以牧,未尝命之以世。焉死,璋偷立乎其位,益州岂焉所可传子,而璋有宗社之责哉? 先主围成都,璋曰:“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肌膏草野,以璋故也,何心能安。”犹长者之言也。论者曰:“刘璋暗弱。”弱者弱于彊争,暗者暗于变诈,而岂果昏孱之甚乎?其不断者,不能早授州于先主,而多此战争耳。韩馥之于袁绍,璋之于先主,自知不逮而引退以避之,皆可谓保身之智矣。其属吏悻悻以争气矜之雄,以毒天下,何足尚哉! 三十三 吴、蜀之好不终,关羽以死,荆州以失,曹操以乘二国之离,无忌而急于篡,关羽安能逃其责哉?羽守江陵,数与鲁肃生疑贰,于是而诸葛之志不宣,而肃亦苦矣。肃以欢好抚羽,岂私羽而畏昭烈乎?其欲并力以抗操,匪舌是出,而羽不谅,故以知肃心之独苦也。 羽争三郡,贪忿之兵也,肃犹与相见,而秉义以正告之,羽无辞以答,而婞婞不忘,岂尽不知肃之志气与其苦心乎?昭烈之败于长坂,羽军独全,曹操临江,不能以一矢相加遗。而诸葛公东使,鲁肃西结,遂定两国之交,资孙氏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于亮。 刘锜曰:“朝廷养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一儒生。”羽于是以忌诸葛者忌肃,因之忌吴;而葛、鲁之成谋,遂为之灭裂而不可复收。 然而肃之心未遽忿羽而堕其始志也,以义折羽,以从容平孙权之怒,尚冀吴、蜀之可合,而与诸葛相孚以制操耳。身遽死而授之吕蒙,权之忮无与平之,羽之忿无与制之,诸葛不能力争之隐,无与体之,而成谋尽毁矣。肃之死也,羽之败也。操之幸,先主之孤也。悲夫! 三十四 金禕、耿纪、韦晃欲挟天子伐魏,使其克焉,足以存汉乎?不能也。幸而不败,又幸而杀操,尔朱兆之死,拓拔氏乃以奔窜而见夺于宇文,非但如董卓之诛,献帝一日不能安于长安巳也。 故董承之计非计,而伏完为甚,至于金禕而尤甚矣。虽然,至于金禕、耿纪、韦晃之时,更无可以全汉之策,而忠臣志士捐三族以与国俱碎,虽必不成,义愤之不容已,亦烈矣哉! 于是而孙权之罪不容诛也,怀愤嫉于先主,而请降于操,操无忌矣。关羽出襄、邓,向宛、雒,而怀忿以与孙氏争,操知之而坐待其败。普天之下,为汉臣者,唯三子之不恤死而誓与献帝俱殉社稷耳,其他皆贪忿以逞者。忠臣志士无可俟之机,而又何择焉? 三十五 关羽,可用之材也,失其可用而卒至于败亡,昭烈之骄之也,私之也,非将将之道也。故韩信之称高帝曰:“陛下能将将。”能将将而取天下有余矣。 先主之入蜀也,率武侯、张、赵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夫与吴在离合之间,而恃笃信乎我以矜勇者,可使居二国之间乎?定孙、刘之交者武侯也,有事于曹,而不得复开衅于吴。 为先主计,莫如留武侯率云与飞以守江陵,而北攻襄、邓;取蜀之事,先主以自任有余,而不必武侯也。然而终用羽者,以同起之恩私,矜其勇而见可任,而不知其忮吴怒吴,激孙权之降操,而鲁肃之计不伸也。 然则先主岂特不能将羽哉?且信武侯而终无能用也。疑武侯之交固于吴,而不足以快己之志也。故高帝自言能用子房者,以曹参之故旧百战之功,而帷幄之筹,唯子房得与焉。不私其旧,不骄其勇,韩、彭且折,况参辈乎? 先主之信武侯也,不如其信羽,明矣。诸葛子瑜奉使而不敢尽兄弟之私,临崩而有“君自取之”之言,是有武侯而不能用,徒以信羽者骄羽,而遂绝问罪曹氏之津,失岂在羽哉?先主自贻之矣。 三国一 一 国之亡,有自以亡也,至于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众见之矣。后起者,因鉴之、惩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辙虽不复蹈,要不足以自存。 汉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横,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过诸署令,黄初三年,又制后家不得辅政,皆鉴汉所自亡而惩之也。然不再世,而国又夺于权臣。 立国无深仁厚泽之基,而豫教不修,子孙昏暴,扑火于原,而燄发于烓竃,虽厚戒之无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汉之亡也,中绝复兴,暴君相继,久而后失之;魏之亡也不五世,无桀、纣之主而速灭;以国祚计之,汉为永矣。 乃自顺帝以后,数十年间,毒流天下,贤士骈首以就死,穷民空国以胥溺,盗贼接跡而蔓延;魏之亡也,祸不加于士,毒不流于民,盗不骋于郊;以民生计之,魏之民为幸矣。故严椒房之禁,削扫除之权,国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浅,仁人之泽,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则曰:外戚宦官,内侍禁闼,未尝与民相接,恶从而朘削之?且其侈靡不节,间行小惠,以下施于贫乏,何至激而为盗?其剥民以致盗者,士大夫之贪暴为之也。夫恶知监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 纨袴之子,刑余之人,知谀而已,知贿而已;非谀弗官也,非贿弗谀也,非剥民之肤弗贿也,则毒流四海,填委沟壑,而困穷之民无所控告。犹栩栩然曰:吾未尝有损于民,士大夫吮之以为利,而嫁祸于我以为名。相激相诋,挟上以诛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结舌,视其败而无敢言。汉、唐、宋之浸败而浸亡,皆此繇也。 其能禁此矣,则虽有夺攘之祸,而民不被其灾。故司马篡曹,潜移于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于此,失之于彼,魏之立法无裨于败亡也。 二 魏从陈群之议,置州郡中正,以九品进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于选举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与于中正之品藻者鲜也,非名誉弗闻也,非华族弗与延誉也。 故晋宋以后,虽有英才勤劳于国,而非华族之有名誉者,谓之寒人,不得与于荐绅之选。其于公天爵于天下,而奖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 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尝不收人才之用,则抑有道焉。人之皆可为善者,性也;其有必不可使为善者,习也。 习之于人大矣,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所见,则夺其天明;父兄熏之于能言能动之始,乡党姻亚导之于知好知恶之年,一移其耳目心思,而泰山不见,雷霆不闻;非不欲见与闻也,投以所未见未闻,则惊为不可至,而忽为不足容心也。故曰:“习与性成。”成性而严师益友不能劝勉,醲赏重罚不能匡正矣。 是以古之为法,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非绝农人之子于天性之外也,虽欲引之于善,而曀霾久蔽,不信上之有日,且必以白昼秉烛为取明之具,圣人亦无如此习焉何也。 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可使知矣,欲涤除而拂拭之,违人之习,殆于拂人之性,而恶能哉?则靳取之华胄之子、清流之士、以品隲而进退之,亦未甚为过也。 父母者,乾坤也,即以命人之性者也;师友交游者,臭味也,即以发人之情者也;见闻行习者,造化也,即以移人之气体者也。知此,则于是以求材焉,有所溢,有所漏,然而鲜矣。 唐之举进士也,不以一日之诗赋,而以名望之吹嘘,虽改九品中正之制,犹其遗意焉。宋以后,糊名易书,以求之于声寂影绝之内,而此意殆绝。 然而学校之造士也夙,而倡优隶卒之子弟必禁锢之,则固天之所限,而人莫能或乱者。伊尹之耕,傅说之筑,胶鬲之贾,托以隐耳。岂草野倨侮、市井锥刀之中,德色父而诟谇母者,有令人哉? 三 以先主绍汉而系之正统者,为汉惜也;存高帝诛暴秦、光武讨逆莽之功德,君临已久,而不忍其亡也。若先主,则恶足以当此哉? 光武之始起也,即正讨莽之义,而誓死以挫王邑、王寻百万之众于昆阳,及更始之必不可为君而后自立,正大而无惭于祖考也。而先主异是。 其始起也,依公孙瓒、依陶谦,以与人争战,既不与于诛卓之谋;抑未尝念袁绍、曹操之且篡,而思扑之以存刘氏;董承受衣带之诏,奉之起兵,乃分荆得益而忘之矣。 曹操王魏,己亦王汉中矣;曹丕称帝,己亦帝矣;献帝未死而发其丧,盖亦利曹丕之弑而己可为名矣;费诗陈大义以谏而左迁矣;是岂誓不与贼俱生而力为高帝争血食者哉? 承统以后,为人子孙,则亡吾国者,吾不共戴天之雠也。以苻登之孤弱,犹足以一逞,而先主无一矢之加于曹氏。即位三月,急举伐吴之师,孙权一骠骑将军荆州牧耳,未敢代汉以王,而急修关羽之怨,淫兵以逞,岂祖宗百世之雠,不敌一将之私忿乎?先主之志见矣,乘时以自王而已矣。 故为汉而存先主者,史氏之厚也。若先主,则固不可以当此也。羿篡四十载而夏复兴,莽篡十五年而汉复续,先主而能枕戈寝块以与曹丕争生死,统虽中绝,其又何伤?尸大号于一隅,既殂而后诸葛有祁山之举,非先主之能急此也。司马温公曰:“不能纪其世数。”非也。世数虽足以纪,先主其能为汉帝之子孙乎? 四 谈君臣之交者,竞曰先主之于诸葛。伐吴之举,诸葛公曰:“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公之志能尽行于先主乎?悲哉!公之大节苦心,不见谅于当时,而徒以志决身歼遗恨终古,宗泽咏杜甫之诗而悲惋以死,有以也夫! 公之心,必欲存汉者也,必欲灭曹者也。不交吴,则内掣于吴而北伐不振。此心也,独子敬知之耳。孙权尚可相谅,而先主之志异也。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终欲自王,雄心不戢,与关羽相得耳。 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而且不如孙权之信子瑜也。疑公交吴之深,而并疑其与子瑜之合;使公果与子瑜合而有裨于汉之社稷,固可勿疑也,而况其用吴之深心,勿容妄揣也哉!先主不死,吴祸不息,祁山之军不得而出也。 迨猇亭败矣,先主殂矣,国之精锐尽于夷陵,老将如赵云与公志合者亡矣;公收疲敝之余民,承愚暗之沖主,以向北方,而事无可为矣。公故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忘身以遂志,而成败固不能自必也。 向令先主以笃信羽者信公,听赵云之言,辍东征之驾,乘曹丕初篡、人心未固之时,连吴好以问中原,力尚全,气尚锐,虽汉运已衰,何至使英雄之血不洒于许、雒,而徒流于猇亭乎?公曰:“汉、贼不两立。”悲哉其言之也!若先主,则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强之哭者不涕,公其如先主何哉? 张良遇高帝而志伸,宗泽遇高宗而志沮;公也,子房也,汝霖也,怀深情而不易以告人,一也,而成败异。公怀心而不能言,诚千秋之遗憾与! 五 杨颙之谏诸葛公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大哉言矣!公谢之,其没也哀之,而不能从,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宁静可以致远。”则非好为烦苛以竞长而自敝者也。 先主之初微矣,虽有英雄之姿,而无袁、曹之权藉,屡挫屡奔,而客处于荆州,望不隆而士之归之也寡。及其分荆据益,曹氏之势已盛,曹操又能用人而尽其才,人争归之,蜀所得收罗以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 楚之士轻,蜀之士躁,虽若费褘、蒋琬之誉动当时,而能如钟繇、杜畿、崔琰、陈羣、高柔、贾逵、陈矫者,亡有也。军不治而唯公治之,民不理而唯公理之,政不平而唯公平之,财不足而唯公足之;任李严而严乱其纪,任马谡而谡败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于纤微,以为訏谟大猷之累,岂得已乎? 夫大有为于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托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为少康、光武也,耻与荀彧、郭嘉见役于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带之诏,义所可从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无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 向令庞统、法正不即于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关羽之傲、李严之险,无得间焉,领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营营为也?公之泣杨颙也,盖自悼也。 六 汉、魏、吴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盖天下之称兵者已尽,而三国相争之气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丕亦自知一篡汉而父子之锋铓尽矣。 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摇,而退息乎巖险。孙权观望曹、刘之胜败,既知其情之各自帝,而息相吞之心,交不足惧,则亦何弗拥江东以自帝邪?权所难者,先主之扼其肘腋耳。先主殂于永安,权乃拒魏而自尊,乐得邓芝通好以安处于江东。繇此观之,此三君者,皆非有好战乐杀之情,而所求未得,所处未安,弗获已而相为扞格也。 曹氏之战亟矣,处中原而挟其主,其敌多,其安危之势迫,故孙氏之降,知其非诚而受之。敌且尽,势且安,甘苦自知,而杀戮为惨。亦深念之矣。孙氏则赤壁之外无大战也。先主则收蜀争荆而姑且息也。是以三君者,犹可传之后裔,而不与公孙、袁、吕同殄其血胤。上天之大命集于有德,虽无其德,而抑无乐杀之心,则亦予之以安全。天地之心,以仁为复,岂不信哉? 丕之逆也,权之狡也,先主之愎也,皆保固尔后而不降天罚,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逆与狡,违道甚矣,而惟愎尤甚。先主甫即位而兴伐吴之师,毒民以逞,伤天地之心,故以汉之宗支而不敌篡逆之二国。先主殂,武侯秉政,务农殖谷,释吴怨以息民,然后天下粗安。蜀汉之祚,武侯延之也,非先主之所克胜也。 七 蜀汉之义正,魏之势强,吴介其间,皆不敌也,而角立不相下,吴有人焉,足与诸葛颉颃,魏得上虽多,无有及之者也。立国之始,宰相为安危之大司,而吴之舍张昭而用顾雍,雍者,允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于时而相偏安之国尔。 曹氏始用崔琰、毛玠,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韩进,人心不固,而国祚不长,有自来也。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宁静,尚矣。而与先主皆染申、韩之习,则且与曹氏德齐而莫能相尚。 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顾雍者鲜矣。寡言慎动,用人惟其能而无适莫;恤民之利病,密言于上而不衒其恩威;黜小利小功,罢边将便宜之策,以图其远大。有曹参之简靖而不弛其度,有宋璟之静正而不燿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旷世而下,唯李沆为近之,而雍以处兵争之世,事雄猜之主,雍为愈矣。故曰:允为天子之大臣也。 雍既秉国,陆逊益济之以宽仁,自汉末以来,数十年无屠掠之惨,抑无苛繁之政,生养休息,唯江东也独。惜乎吴无汉之正、魏之疆,而终于一隅耳。不然,以平定天下而有余矣。 八 魏之亡,自曹丕遗诏命司马懿辅政始。懿之初起为文学掾,岂夙有夺魏之心哉?魏无人,延懿而授之耳。懿之视操,弗能若也。操之威力,割二袁、俘吕布、下刘表、北埽乌桓,而懿无其功;操迎天子于危乱之中,复立汉之社稷,而懿无其名;魏有人,懿不能夺也。 魏之无人,曹丕自失之也。而非但丕之失也,丕之诏曹真、陈群与懿同辅政者,甚无谓也。 子叡已长,群下想望其风采,大臣各守其职司,而何用辅政者为?其命群与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则虽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为魏藩卫久矣。 以群、懿防真,合真与懿、群而防者,曹植兄弟也。故魏之亡,亡于孟德偏爱植而植思夺适之日。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 汉高意移于赵王,唐高情贰于建成,宋祖受母命而乱与子之法,开国之初所恒有也。而曹氏独以贻覆宗之祸。 天不佑僭人,而使并峙于时以生猜制,天之道也。藉其不然,衅虽开于骨肉,必不假秉政握兵之异姓,持权以箝束懿亲。汉、唐、宋争于室而奸邪不兴于外,岂有患哉?魏之自取灭亡,天邪?人邪?人之不臧者,天也。 九 两敌相持,而有起兵于腹里者以遥相应,见为可恃,恃以夹攻内应者必败;勿问其为义也、为贼也,皆不可恃以冒进者也。其为义也,忠臣志士,孤愤蹶起,而成败非其所谋,且其果怀忠愤者,一二人耳,其他皆徼利无恒,相聚而不相摄者也。若其为贼也,则妄人非分之图,假我以惑众而亡实者耳,如之何其恃邪? 彭绮,乱人也,借为魏讨吴以为名,而实贼也。其心恃我之援,而己歘然而兴,虐民罔利,而欲恃以为应援,彼败而我之锋亦挫矣。彼可恃也,奚用我为?彼不可恃矣,而抑安能为我之恃乎?侯景不足以难魏,适以亡梁,拥大众、扼争地者且然,况乌合之一旅哉!岳侯恃两河忠义以伐金,使无金牌之撤,亦莫保其不与俱溃也。孙资谏曹叡之应彭绮,明于料敌矣。 三国二 十 诸葛公出师北伐,表上后主,以亲贤远小人为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后主失国之繇,早见于数十年之前,公于此无可如何,而唯以死谢寸心耳。 贤臣之进,大臣之责也,非徒以言,而必有进之之实。公于郭攸之、费褘、董允、向宠亦既进之无遗力矣。然能进而不能必庸主之亲之。庸主见贤而目欲垂,犹贤主见小人而喉欲哕也,无可如何也。 虽然,尚可使之在列也。至于小人之亲,而愈无可如何矣。卑其秩,削其权,不得有为焉止矣。愈抑之,庸主愈狎之;愈禁之,庸主愈私之;敛迹于礼法之下,而噂沓于帷帟之中;庸主曰:此不容于执政,而固可哀矜者也。 绸缪不舍,信其无疵可摘,而蛊毒潜中于肸鄕之微。呜呼!其将如之何哉! 故贤臣不能使亲而犹可进,小人可使弗进而不能使弗亲。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举,周公且困于流言,况当篡夺相仍之世,而先主抑有“君自取之”之乱命,形格势禁,公其如小人何哉!历举兴亡之繇,著其大端而已。 何者为小人,不能如郭、费、董、向之历指其人而无讳也。指其名而不得,而况能制之使勿亲哉?以一死谢寸心于未死之间,姑无决裂焉足矣。公之遗憾,岂徒在汉、贼之两立也乎? 十一 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谋之士,而士之长于略者,相踵而兴。孟德智有所穷,则荀彧、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无遗策。迨于子桓之世,贾诩、辛毗、刘哗、孙资皆坐照千里之外,而持之也定。故以子桓之鄙、睿之汰,抗仲谋、孔明之智勇,而克保其磐固。 孔明之北伐也,屡出而无功,以为司马懿之力能拒之,而早决大计于一言者,则孙资也。汉兵初出,三辅震惊,大发兵以迎击于汉中,庸讵非应敌之道;乃使其果然,而魏事去矣。汉以初出之全力,求敌以战,其气锐;魏空关中之守,即险以争,其势危;皆败道也。 一败溃而汉乘之,长安不守,汉且出关以捣宛、雒,是帝破项之故辙也,魏恶得而不危? 资筹之审矣,即见兵据要害,敌即盛而险不可踰,据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虽孔明之志锐而谋深,无如此漠然不应者何也。资片言定之于前,而拒诸葛、挫姜维,收效于数十年之后,司马懿终始所守者此谋也。 魏足智谋之士,昏主用之而不危。故能用人者,可以无敌于天下。 十二 魏延请从子年谷直捣长安,正兵也;诸葛绕山而西出祁山,趋秦、陇,奇兵也。高帝舍栈道而出陈仓,以奇取三秦,三秦之势散,拊其背而震惊之,而魏异是。 非堂堂之阵直前而攻其坚,则虽得秦、陇,而长安之守自有余。魏所必守者长安耳,长安不拔,汉固无如魏何。而迂回西出,攻之于散地,魏且以为是乘间攻瑕,有畏而不敢直前,则敌气愈壮,而我且疲于屡战矣。 夏侯楙可乘矣,魏见汉兵累岁不出而志懈,卒然相临,救援未及,小得志焉;弥旬淹月,援益集,守益固,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而况魏之全势哉?故陈寿谓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诚有谓已。 而公谋之数年,奋起一朝,岂其不审于此哉?果畏其危也,则何如无出而免于疲民邪?夫公固有全局于胸中,知魏之不可旦夕亡,而后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复也。其出师以北伐,攻也,特以为守焉耳。以攻为守,而不可示其意于人,故无以服魏延之心而贻之怨怒。 秦、陇者,非长安之要地,乃西蜀之门户也。天水、南安、安定,地险而民疆,诚收之以为外蔽,则武都、阴平在怀抱之中,魏不能越剑阁以收蜀之北,复不能绕阶、文以捣蜀之西,则蜀可巩固以存,而待时以进,公之定算在此矣。公没蜀衰,魏果由阴平以袭汉,夫乃知公之定算,名为攻而实为守计也。 公之始为先主谋曰:“天下有变,命将出宛、雒,自向秦川。”惟直指长安,则与宛、雒之师相应;若西出陇右,则与宛、雒相去千里之外,首尾断绝而不相知。以是知祁山之师,非公初意,主闇而敌疆,改图以为保蜀之计耳。公盖有不得已焉者,特未可一一与魏延辈语也。 十三 武侯之任人,一失于马谡,再失于李严,诚哉知人之难也。闇者不足以知,而明察者即以明察为所蔽;妄者不足以知,而端方者即以端方为所蔽。明察则有短而必见,端方则有瑕而必不容。 士之智略果毅者,短长相间,瑕瑜相杂,多不能纯。察之密,待之严,则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矣。于是而饰其行以无过、饰其言以无尤者,周旋委曲以免摘;言果辨,行果坚,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正在于此。似密似慎,外饰而中枵,恶足任哉? 故先主过实之论,不能远马谡,而任以三军;陈震鳞甲之言,不能退李严,而倚以大计;则唯武侯端严精密,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 于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见矣,以治天下则不足,以争天下则有余。蔽于道而不蔽于才,不能烛司马懿之奸,而荀彧、郭嘉、钟繇、贾诩,惟所任而无不称矣。 十四 城濮之战,晋文不恃齐、秦也。恃齐、秦,则必令齐掠陈、蔡而南以牵之于东,秦出武关,下鄢、郢以挠之。荥阳之战,高帝不恃彭、黥也。恃黥布,则当令布率九江之,沿淮而袭之;恃彭越,则越胜而进,越败而退也。善用人者不恃人,此之谓大略。 吴人败曹休于石亭,诸葛出陈仓之师,上言曰:“贼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其无功宜矣。恃吴胜而乘之,吴且退矣,失所恃而心先沮、气先折也。蜀定吴交以制魏,此诸葛之成谋,计之善者也。虽然,吴交之必定,亦唯东顾无忧,可决于进尔。 及进,而所恃者终在己也。我果奋勇以大挫魏于秦川而举长安,吴且恃我以疾趋淮、汝,不恃吴而吴固可恃也。己未有必胜之形,而恃人以逞,交相恃,交相误,六国之合从,所以不能动秦之毫末,其左验已。 石亭之役,贾逵以虚声怖吴而吴退,吴望蜀之乘之,蜀不能应也。陈仓之役,张郃以偏师拒蜀而蜀沮,蜀望吴之牵之,吴不能应也。两国异心,谋臣异计,东西相距,声响之利钝不相及,闻风而驰,风定而止,恃人者,不败足矣,未有能成者也。德必有邻,修德者不恃邻;学必会友,为学者不恃友;得道多助,创业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故曰:“一人行则得其友。”言致一也。 十五 魏制:诸侯入继大统者,不得谓考为皇、称妣为后,是也。帝后之尊,天之所秩,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诸其亲,则大统正而天位定也。其曰:“纂正统而奉公义,何得复顾私亲。”则袭义而戕仁矣。 所后者以承统而致其尊,因以致其亲,义也;所生者以嗣统而屈其尊,不能屈其亲,仁也;亲者,与心生以生其心,性之不可掩者也。故古之制服,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期,不问与所生相去亲疏,即与所后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且必正名之曰“所生父母”,未尝概置诸伯叔之列也。抑此犹为为人后者言之。 若宋英宗之后仁宗,孝宗之后高宗,固以为子而子之,则所后所生父母之名各正,而所生者并屈其亲。若夫前君之生也,未尝告宗庙、诏臣民、而正其为后;嗣子之嗣也,未尝修寝门视膳之仪,立国储君副之位,臣民推戴而大位归焉。则亦如光武之于南顿,位号不可僭,而天伦不可忘,何得遽谓之私亲而族人视之也哉? 天下所重者,统也;人子所不可背者,亲也。为天下而不敢干其统,则天下之义重,而已之恩轻。 虽有天下,而不可没其生我之恩,则天下敝屣,而亲为重。导谀者,献追尊之僭;矫异者,没父母之名;折衷以顺天理之固然,岂一偏之说所可乱哉! 十六 国政之因革,一张一弛而已。风俗之变迁,一质一文而已。上欲改政而下争之,争之而固不胜;下欲改俗而可抑之,抑之而愈激以流;故节宣而得其平者,未易易也。 东汉之中叶,士以名节相尚,而交游品题,互相持以成乎党论,天下奔走如骛,而莫之能止。桓、灵侧听奄竖,极致其罪罟以摧折之,而天下固慕其风而不以为忌。 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为乱政,而标榜者之亦非善俗也,于是进崔琰、毛玠、陈群、钟繇之徒,任法课能,矫之以趋于刑名,而汉末之风暂息者数十年。 琰、玠杀,孟德殁,持之之力穷,而前之激者适以扬矣。太和之世,诸葛诞、邓飏浸起而矫孟德综实之习,结纳互相题表,未尝师汉末之为,而若或师之;且刓方向圆,崇虚堕实,尤不能如李、杜、范、张之崇名节以励俗矣。乃遂以终魏之世,迄于晋而不为衰止。 然则孟德之综核名实也,适以壅已决之水于须臾,而助其流溢已耳。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名之不胜实、文之不胜质也,久矣。然古先圣人,两俱不废以平天下之情。奖之以名者,以劝其实也。导之以文者,以全其质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与物交,则乐与物而相取,名所不至,虽为之而不乐于终。 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严师不能得之于徒,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劝实,因文以全质,而天下欢忻鼓舞于敦实崇质之中,以不荡其心。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于矩矱也,则古先圣人何弗圉天下之跃冶飞扬于钳网之中也?以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 情者,性之依也,拂其情,拂其性矣;性者,天之安也,拂其性,拂其天矣。志郁而勃然以欲兴,则气亦蝹蜦屯结而待隙以外泄。迨其一激一反,再反而尽弃其质以浮荡于虚名。利者争托焉,伪者争托焉,激之已极,无所择而唯其所汎滥。夏侯玄、何晏以之亡魏,王衍、王戎以之亡晋,五胡起,江东仅存,且蔓引以迄于陈、隋而不息,非崇质尚实者之激而豈至此哉? 桓云激之矣,奄竖激之矣,死亡接踵而激犹未甚,桓、灵、奄竖不能掩其名也。孟德、琰、玠并其名而掩之,而后诡出于玄虚,横流于奔竞,莫能禁也。以傅咸、卞壼、陶侃之公忠端亮,折之而不胜,董昭欲以区区之辨论,使曹叡持法以禁之,其将能乎?圣王不作,礼崩乐坏,政暴法烦,祗以增风俗之浮荡而已矣。 十七 魏伐辽东,蜀征南中,一也,皆用乒谋国之一道也;与隋炀之伐高丽、唐玄之伐云南,异矣。 隋、唐当天下之方宁,贪功而图远,涉万里以徼幸,败亡之衅,不得而辞焉。诸葛公之慎,司马懿之智,舍大敌而勤远略,其所用心者未易测矣。 两敌相持,势相若而不相下,固未得晏然处也。而既不相为下矣,先动而躁,则受其伤,弗容不静以俟也。静以俟,则封疆之吏习于固守,六军之士习于休息,会计之臣习于因循。需之需之,时不可徼而兵先弛;技击奔命、忘生趋死之情,日以翱翔作好而堕其气;则静退之祸,必伏于不觉。 一旦有事,张皇失措,惊尤肭朒缩,而国固不足以存,况望其起而制人,收长驱越险之功哉?魏之东征,蜀之南伐,皆所以习将士于战而养其勇也。先主殂,蜀未可以图中原,孟德父子继亡,魏未可以并吴、蜀,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诸葛之略,司马之智,其密用也,非人之所能测也。 或曰:习士于战,有训练之法,而奚以远伐为?呜呼!此坐而谈兵,误人家国之言耳。步伐也,系刺也,束伍也,部分也,训练而习熟者也。两军相当,飞矢雨集,白刃拂项,趋于死以争必胜,气也,非徒法也。 有其法不作其气,无轻生之情,而日试于旌旗金鼓之间,雍容以进退,戏而已矣。习之愈久而士愈无致死之心,不亡何待焉?训练者,战余而教之也,非数十年之中,目不见敌,徒修其文具之谓也。 十八 武侯遗令魏延断后,为蒋琬、费褘地也。李福来请,公已授蜀于琬、褘。而必不可使任蜀者,魏延也。 延权亚于公,而雄猜难御,琬未尝与军旅之任,而威望不隆,延先入而挟孱主,琬固不能与争,延居然持蜀于掌腕矣。唯大军退而延不得孤立于外,杨仪先入而延不得为主于中,虽愤激而成乎乱,一夫之制耳。 延之乱也,不北降魏而南攻仪,论者谓其无叛心。虽然,岂可保哉?延以偏将孤军,主帅死而乞活于魏,则亦司马懿之属吏而已矣,南辕而不北驾,不欲为懿下也。 使其操全蜀之兵,制朝权而唯其意,成则攘臂以夺汉,不成将举三巴以附魏,司马懿不得折箠而驭之,其降其否,亦恶可谅哉? 杨仪福小之器耳,其曰“吾若举军就魏,宁当落度如此”。是则即为懿屈而不惭者。令先归而延与姜维持其后,蒋琬谈笑而废之,非延匹也。 于是而武侯之计周矣。故二将讧而于国无损。不然,将争于内,敌必乘之,司马懿之智,岂不能间二乱人以卷蜀,而何为敛兵以退也? 三国三 十九 武侯之言曰:“淡泊可以明志。”诚淡泊矣,可以质鬼神,可以信君父,可以对僚友,可以百姓,无待建鼓以亟鸣矣。且夫持大权、建大功,为物望所归,而怀不轨之志者,未有不封殖以厚储于家者也。 以示豆区之恩,以收百金之士,以饵腹心之蠹,以结藩镇之欢,胥于财而取给。季氏富于周公,而鲁昭莫能制焉,曹、马、刘、萧,皆祖此术也。诚淡泊矣,竞利名者之所不趋,而子孙亦习于儒素,不问其威望之重轻,而固知其白水盟心、衡门归老之夙图矣。 乃武侯且表于后主曰:“成都有级八君株,薄田十五顷,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粟,以负陛下。”一若志晦不章、忧谗畏讥之疏远小臣,屑屑而自明者。呜呼!于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难矣。 后主者,未有知者也,所犹能持守以信公者,先主之遗命而已。先主曰:“子不可辅,君自取之。”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岂能无疑哉?身在汉,兄弟分在魏、吴,三国之重望,集于一门,关、张不审,挟故旧以妬其登庸,先主之疑,盖终身而不释。 施及嗣子之童昏,内而百揆,外而六军,不避嫌疑而持之固,含情不吐,谁与谅其志者?然则后主之决于任公,屈于势而不能相信以道,明矣。公乃谆谆然取桑田粟帛、竭底蕴以告,无求于当世,其孤幽之忠贞,危疑若此,而欲北定中原、复已亡之社稷也,不亦难乎? 于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谋远矣。仲谋之于子瑜也、陆逊也、顾雍也、张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于公,而信之也笃,岂不贤哉? 先主/习于申、韩而以教子,其操术也,与曹操同,其宅心也,亦彷佛焉。自非司马懿之深奸,则必被制曳而不能尽展其志略。故曰公志苦而事难也。不然,公志自明,而奚假以言明邪? 二十 得直谏之士易,得忧国之臣难。识所不及,诚所不逮,无死卫社稷之心,不足与于忧国之任久矣。若夫直谏者,主德之失,章章见矣。古之为言也,仁慈恭俭之得,奢纵苛暴之失,亦章章见矣。习古之说而以证今之得失,不必深思熟虑,殷忧郁勃,引休戚于躬受,而斟酌以求宁,亦可奋起有言而直声动天下矣。 魏主睿之后,一傅而齐王芳废,再傅而高贵乡公死,三傅而常道乡公夺。青龙、景初之际,祸胎已伏,盖岌岌焉,无有虑此为睿言者,岂魏之无直臣哉? 睿之营土木、多内宠、求神僊、察细务、滥刑赏也,旧臣则有陈群、辛毗、蒋济,大僚则有高堂隆、高柔、杨阜、杜恕、陈矫、卫觊、王肃、孙礼、卫臻,小臣则有董寻、张茂,极言无讳,不避丧亡之谤诅,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睿虽包容勿罪,而诸臣之触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 汉武、唐宗不能多得于群臣者,而魏主之廷,森森林立以相绳纠。然而阽危不救,旋踵国亡。繇是观之,直谏之臣易得,而忧国之臣未易有也。 高堂隆因鹊巢之变,陈他姓制御之说;问陈矫以司马公为社稷之臣,而矫答以未知。然则魏之且移于司马氏,祸在旦夕,魏廷之士或不知也,知而或不言也。 隆与矫知之而不深也,言之而不力也。当其时,懿未有植根深固之党,未有荣人、辱人、生人、杀人之威福,而无能尽底蕴以为魏主告。 无他,心不存乎社稷,浮沈之识因之不定,未能剖心刻骨为曹氏徘徊四顾而求奠其宗祏也。逮乎魏主殂,刘放、孙资延大奸于肘掖之后,虽灼见魏之必亡而已无及矣。 以社稷为忧者,如操舟于洪涛巨浸,脉察其碛岸洑涡之险易,目不旁瞬而心喻之;则折旋于数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适其所泊而止。岂舟工之智若神禹哉? 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尔。若夫雒阳、崇华铜人土山之纵欲劳民,与夫暴怒刑杀、听小臣毁大臣、躬亲细务而陵下不君,此皆见之闻之,古雒明训,而依道义以长言之,则不必有体国之忠,而但有敢言之气,固可无所畏避而唯其敷陈者也。抑岂足恃为宗社生民之托哉? 二十一 陈群上封事谏魏主,辄削其草;杨阜触人主之威以直谏,与人言未尝不道;袁宏赞群之忠,而讥阜之播扬君恶。夫阜激而太过,诚然矣;以群之削草为忠臣之极致,又奚得哉?宏曰:“仁者爱人,施之君谓之忠,施之亲谓之孝。”非知道之言也。 君父均也,而事之之道异。礼曰:“事亲有隐无犯,事君有犯无隐。”隐者,知其恶而讳之也。有隐以全恩,无隐以明义,道之准也。 君之有过也,谏之而速改,改过之美莫大焉。称其前之过以表其后之改,固以扬其美之大者也。谏而不听,君过成矣;即不言,而臣民固已知之矣。 导谀之臣,方且为之饰非为是,弭在廷之口;而谏者更为之掩覆,于是而导谀之臣益无所忌,而唯其欲为。且己谏而不听,庶几人之继进也。 小臣疏远,望近臣之从违以为语默。近臣养君之慝而蔽下之知,则疏远欲言之士,且徘徊疑沮,而以柔巽揄扬为风尚。劝忠之道,丧于唯诺之习,孤鸣无和,虽造膝而为痛哭,亦无如怙过之主何矣! 韩愈氏非知道者,拟文王之诗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文王而为此言也,则飞廉、恶来且援为口实以惑纣,而信比干之死为当其辜矣。 亦何惮而不殚其斮胫炮烙之惨乎?若群者,以全身于暴主之侧,孔光温树之故智也,谓之曰忠,而同君父于一致,袁宏恶知忠臣之极致哉! 二十二 魏主睿之诏曰:“汉承秦乱,废无禘礼,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以舜配天,以舜妃配地。”其亢地于天,离妣于祖,乱乾坤高卑之位,固不足道矣。妄自祖虞而以废禘讥汉,尤不知禘者也。 自汉以下,禘之必废也无疑也。三代而上,君天下者,数姓而已,天子之支庶,分封为侯,各受命而有社稷。其后一族衰微,则一族之裔孙以德而复陟帝位,无有不繇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 推创业之主而上之,始受命而有社稷者,其始祖也,商之契、周之稷是也。又推而上之,则固有天下者也,而高辛是也,是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 世有社稷而为君,代相承而谱牒具存,虽历数十世而云仍不绝,则所自出之帝虽远,亦犹父子之相授,渊源不昧;而后此之有天下者,仍还其前此有天下之故业,以示帝位之尊,不越神明之胄,非是者不得而干焉。此封建未坠之天下,道固然也。 秦虽无德,而犹柏翳之裔,受封西土,可以继三代而王,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得矣。至于汉兴,虽曰帝尧之苗裔,而不可考也。陶唐之子孙受侯封者,国久灭而宗社皆亡,帝尧之不祀,久已忽诸。 高帝起田间为亭长,自以灭秦夷项之功而有天下,征家世于若存若亡之余,悬拟一古帝为祖,将谁欺?欺天乎?自汉以下之不禘,岂不允哉! 汉曰祖尧也,王莽、曹氏曰祖舜也,唐曰祖皋陶也、老耼也,攀援不可致诘之圣贤以自张大者也。泽所已斩,道所不嗣,诚所不至,以名属之,以文修之,汉乎其不相及久矣。 当其侧微,不知其有所祖也,序其谱系,不知其必为祖也,且远引而祖之,仁人孝子之事其先,如是而已哉?郭崇韬垂涕汾阳之墓,梁师成追讼眉山之诬,为姗笑而已。魏主睿其何以异于是! 二十三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虽然,任人而废法,则下以合离为毁誉,上以好恶为取舍,废职业,徇虚名,逞私意,皆其弊也。于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螙也,非法而何以齐之? 故申、韩之说,与王道而争胜。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习其事,未尝悬黜陟以拟其后。盖择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课人,必使与科条相应,非是者罚也。 法诚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废矣。而有过于法之所期者焉,有适如其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胜也,时之有盈诎也,事之有缓急也,九州之风土各有利病也。 等天下而理之,均难易而责之,齐险易丰凶而限之,可为也而惮于为,不可为也而强为涂饰以应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乱也几何矣! 上之所求于公卿百执郡邑之长者,有其纲也。安民也,裕国也,兴贤而远恶也,固本而待变也,此大纲也。大纲圮而民怨于下,事废于官,虚誉虽腾,莫能揜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举矣。故曰择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课人也。 论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诎于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见,而为恶也浅。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规利而避害,夫乃为天下之巨奸。考课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堕其清,况其所谓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 是所谓孳孳为利,蹠之徒矣。清议者,似无益于人国者也,而国无是不足以立。恐其亡实而后以法饬之,周官、周礼、关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术数之小人,何足以知此哉?卢毓、刘邵师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虽不能行,而后世功利刑名之徒,犹师其说。张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二十四 魏主睿授司马懿以辅政,而懿终篡也,宜哉!法纪立,人心固,大臣各得其人,则卧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乱,何庸当危病昏瞀之时,委一二人,锡以辅政之名,倒魁柄而授之邪? 周公之辅成王也,王幼而未有知识,且公之至德,旷古一人,而武王之信公也,以两圣而相知也。然使无辅政之名,则二叔亦无衅以搆难,而沖人晏然矣。汉武之任霍、金、上官也,上官逆,霍氏不终矣;辅政之名,由此而立,而抑安足师乎? 先主之任诸葛,而诸葛受命,当分争之世,而后主不足有为也,两俱弗获已而各尽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后主而别有所立,则不能不一委之诸葛以壹后主之心。 若夫魏主睿,无子而非有适长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择以为后。当其养芳与询为子之日,岂无贤而可嗣者,慎简而豫教之?迨其将殂,芳之为子已三岁矣,可否熟知,而教训可夙,何弗择之于先,教之于后令可君国而勿坠,而使刘放、孙资得乘其笃疾以晋奸雄于负扆哉? 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尔。得其人而宰辅百执无不得焉。己既无子,唯其意而使一人以为君,不审其胜任与否,而又别委人以辅之,则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弑乎?汉之自旁支入继者,皆昏庸之器,母后权奸之为之也,非若睿之自择而养之也。彼愦愦以死,无意于宗社而委之妇人者,无责耳矣,而魏主叡何为若也! 宋仁宗之授英宗,高宗之授孝宗,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有二君之慎,岂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故宋二宗之立嗣,允为后世法也。辅政者危亡之本,恶得托周公之义以召祸于永世哉! 二十五 史称何晏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傅嘏讥晏外静内躁,皆司马氏之徒,党邪丑正,加之不令之名耳。晏之逐异己而树援也,所以解散私门之党,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卢毓、傅嘏怀宠禄,虑子孙,岂可引为社稷臣者乎?藉令曹爽不用晏言,父事司马懿,而唯言莫违,爽可不死,且为戴莽之刘歆。 若逮其篡谋之已成,而后与立异,刘毅、司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而不亦晚乎!爽之不足与有为也,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轻托之也。乃业以宗臣受顾命矣,晏与毕轨、邓飏、李胜不与爽为徒而将谁与哉,或曰:图存社稷者,智深勇沈而谋之以渐。晏一旦蹶起而与相持,激懿以不相下之势,而魏因以亡。 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于上,睿且有“忍死待君相见无憾”之语,举国望风而集者,无敢踰司马氏之阃阈,救焚拯溺而可从容以待乎?懿之不可托也,且勿论其中怀之叵测也;握通国之兵,为功于阃外,下新城,平辽东,却诸葛,抚关中,将吏士民争趋以效尺寸,既赫然矣。 恶有举社稷之重,付孺子于大将之手,而能保其终者哉?王敦无边徼之功,故温峤得制之于衰病;桓温有枋头之败,故王、谢得持之以从容。 夺孤豚于猛虎之口,雅十无所容其静镇,智者无所用其机谋,力与相争而不胜,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当是时,同姓猜疏而无权,一二直谅之臣如高堂隆、辛毗者,又皆丧亡,曹氏一线之存亡,仅一何晏,而犹责之已甚,抑将责刘越石之不早附刘渊,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 呜呼!惜名节者谓之浮华,怀远虑者谓之铦巧,三国志成于晋代,固司马氏之书也。后人因之掩抑孤忠,而以持禄容身、望风依附之逆党为良图。公论没,人心蛊矣。 三国四 二十六 蒋琬改诸葛之图,欲以舟师乘汉、沔东下,袭魏兴、上庸,愈非策矣。魏兴、上庸,非魏所恃为巖险,而其赘余之地也。纵克之矣,能东下襄、樊北收宛、雒乎? 不能也。何也?魏兴、上庸,汉中东迤之余险,士卒所凭以阻突骑之重突,而依险自固,则出险而魂神已惘,固不能踰阃限以与人相搏也。且舟师之顺流而下也,逸矣;无与遏之而戒心弛,一离乎水而衰气不足以生,必败之道也。 先主与吴共争于水而且溃,况欲以水为势,而与车骑争于原陆乎?魏且履实地、资宿饱,坐而制之于丹、淯之湄,如蛾赴燄,十扑而九亡矣。 刘裕之河、渭以入关中,王镇恶等以步骑驰击,而舟师为其继,非恃舟师以争人于陆也。姚泓恃拓拔氏为之守,拓拔氏不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获利焉,非独倚舟师之利攻人**里之外也。 诸葛之出祁山,以守为攻,即以攻为守,知习于险者之不利于夷,且自固以待时变,特不欲显言之以怠众志耳。琬移屯而东西防遂弛,邓艾阴平之祸,自琬始矣。琬疾动而不能行,司马懿方谋篡而未暇,故蜀犹以全。不然,此一举而蜀亡不旋踵矣。 二十七 曹孟德始屯田许昌,而北制袁绍,南折刘表;邓艾再屯田陈、项、寿春,而终以吞吴;此魏、晋平定天下之本图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广储刍粮不与焉。 战不废耕,则耕不废守,守不废战,一也;屯田之吏十据所屯以为己之乐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战,归而息,三也;兵从事于耕,则乐与民亲,而残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轹而噬齕之,敌境之民,且亲附而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于边徼,束伍部分,不离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调发,符旦下而夕就道,敌莫能测其动静之机,五也;胜则进,不胜则退有所止,不至骇散而内讧,六也。 有此六利者,而粟米刍槀之取给,以不重困编氓之输运,屯田之利溥矣哉!诸葛公之于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维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虽然,有其地,有其时矣。许昌之屯,乘黄巾之乱,民皆流亡,野多旷士也;两淮之屯,魏、吴交争之地,弃为瓯脱,田皆芜废也;五丈原之屯,秦、陇、阶、文之间,地广人稀,羌、胡据山泽而弃平土,数百里而皆艸莱也。非是者,可屯之地,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间,而分兵以屯之,则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夺民熟壤以聚屯,民怨而败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 屯之于战争之时,压敌境而营疆场,以守为本,以战为心,而以耕为余力,则释耒耜、援戈矛,两不相妨以相废。若在四海荡平之后,分散士卒,杂处民间,使食利于耕,而以战守为役,则虽有训练钳束之法,日渐月靡于全躯保室、朴钝偷安之习,而天下于是乎无兵。 故唯枣祗、邓艾、诸葛可以行焉,而后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是弭兵养懦之术也,故陵夷衰微而无与卫国。此屯之必以其时也。 法有名同而实异,事同而效异,如此者多矣。谋国者不可不审也。 二十八 史称管宁高洁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导人以善。善于傅君子之心矣。 世之乱也,权诈兴于上,偷薄染于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几穷。穷于时,因穷于心,则将视天下无一可为善之人,而拒绝唯恐不夙,此焦先、孙登、朱桃椎之类,所以道穷而仁亦穷也。 夫君子之视天下,人犹是人也,性犹是性也,知其恶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隐,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隐也则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润也。 无事不可因,无因不可导,无导不可善,喻其习气之横流,即乘其天良之未丧,何不可与以同善哉?此则盎然之仁,充满于中,时雨灌注而宿艸荣矣。惜乎时无可事之君,而宁仅以此终;非然,将与伊、傅而比隆矣。 呜呼!不得之于君,可得之于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荐绅,可得之于乡党,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则君子之抱志以没身,而深其悲闵者也。 友之不得,君锢之;乡党之不得,荐绅荧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宁之仁,终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荐绅也,父老也,君子之无可如何者也。吾尽吾仁焉,而道穷于时,不穷于己,亦奚忍为焦先、孙登、朱桃椎之孤傲哉? 二十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尝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于地者也;形者,地德之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灵,形受之;形之灵,神傅之;非神孤盪其灵于虚而形顽处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声洪,器纤而声纤矣;譬之盂水然,器方而水方,器囨而水囨矣。 造化者以其神之灵搏造形质,而气以舒敛焉。荣,随气而华,随气而黯;卫,随气而理,随气而乱;内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劲脃,动静语默各如其量,而因以发用;则明于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輅之评邓飏、何晏而言皆屡中,知此而已矣。 然则神可以化形乎?曰:奚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后也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媺恶偏全、参差而不齐;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则恶可使媺,偏可使全,变化而反淳。人莫难于御其神,而形其易焉者。 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与之终古。”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荣卫随养以移,而内而藏府、外而筋骸,随之以移;况动止语默,因心而纵敛,因习而率循者哉! 邓飏之躁,征于形之躁也,不可骤息,而息之以静者,飏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于形之幽也,不可骤张,而张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岂有他哉? 一旦而知躁与幽之为不善,操之纵之,惩艾于俄顷;习之制之,熏成于渐次;则二子者,金锡圭璧之章,再见而惊非其故,辂又安能测之哉?乃若二子者,终成乎幽躁,而使辂言之终验,其蔽一也。 一者何也?曰:骄也。老、庄者,骄天下而有余者也,绝学以无忧,与天而为徒,而后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废人道之能然,故祸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顺神而数移,故管辂之术,君子节取焉,而不怙之以为固然。人之有道也,风雨可使从欲,元气可使受治,况在躬之荣卫藏府筋骸,与从心之动止语默哉! 三十 王淩可以为魏之忠臣乎?盖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也。为懿不得,而懿愈张矣。齐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 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汉昭亦无如之何,而可责之芳乎?淩诚忠于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闭门拒主、专杀宗臣、觊觎九锡之罪,抗表而入讨,事虽不成,犹足以鼓忠义之气,而懿不能驾祸于楚王以锢曹氏之宗支,使敛迹而坐听其篡夺。 而淩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终以盗铃。则使淩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资,操此心也,恶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顺哉? 名义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无义不可以为名,无名不可以为义,忠臣效死以争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挟之。以曹操之不轨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诛宦官,而操审其必败,勿从也;袁绍欲立刘虞以诛董卓,而操恶其徒乱,勿从也;名正而义因以立,岂特操之智远过于淩乎? 天下未解体于弱主,而己先首祸,心之所不安,烖之所必逮也。刘虞贤矣,袁绍弗能惑也;合肥侯听曹操而安,楚王彪听王淩而死,非独自杀,且以启祸于宗室,胥入司马之阱中,亦烈矣哉! 呜呼!乱人假义而授人以名,义乃永堕而祸生愈速,如是而许之以忠也,则沈攸之、陈霸先皆忠矣。王淩之心,路人知之,无以异于司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十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吕布、刘表、刘焉群起以思移汉祚,献帝弗能制,而操以力胜而得之。 刘裕之篡,馘桓玄,夷卢循,东灭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复中国五十馀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晋已墟之陵庙,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萧、陈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则不成乎其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虽篡有天下,而岂易易哉? 司马懿之于魏,掾佐而已,拒诸葛于秦川,仅以不败,未尝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托,横翦曹爽,遂制孱君、胁群臣,猎相国九锡之命,终使其子孙继世而登天位,成一统之业。 其兴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汉之延祀四百,绍三代之久长,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宽,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汉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惩汉失而以申、韩之法钳网天下;崔琰、毛玠、钟繇、陈群争附之,以峻削严迫相尚。士困于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于野,而寝处不能自容。 故终魏之世,兵旅亟兴,而无敢为萑苇之寇,乃蕴怒于心,思得一解网罗以优游卒岁也,其情亟矣。司马懿执政,而用贤恤民,务从宽大,以结天下之心。于是而自搢绅以迄编甿,乃知有生人之乐。处空谷者,闻人声而冁然,栾盈之汰,人且歌泣以愿为之死,况懿父子之谋险而小惠已周也乎! 王淩之子广曰:“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可谓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为天子。”逆若司马,解法网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则乘苛急伤民之后,大有为之君起而苏之,其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国鼎立,曹、刘先亡,吴乃继之。孙氏不师申、韩之报也;曹操不足道,诸葛公有道者也,而学于申、韩,不知其失,何也? 三十二 蒋琬死,费褘刺,蜀汉之亡必也,无人故也。图王业者,必得其地。得其地,非得其险要财赋之谓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谓也,得其贤也。 巴蜀、汉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则其贤亦仅矣。故蒋琬死,费褘刺,而蜀汉无人。 虽然,尝读常璩华阳国志,其人之彬彬可称者不乏。张鲁妖盗而有阎圃,刘焉骄怠而有黄权,王累、刘巴,皆国士也。先主所用,类皆东州之产,耄老丧亡,而固不能继。蜀非乏才,无有为主效尺寸者,于是知先主君臣之图此也疏矣。 勤于耕战,察于名法,而于长养人才、涵育熏陶之道,未之讲也。蒋、费亡而仅一姜维,维亦北士也,舍维而国无与托。败亡之日,诸葛氏仅以族殉,蜀士之登朝参谋议者,仅一奸佞卖国之谯周,国尚孰与立哉? 管仲用于齐,桓公死而齐无人;商鞅用于秦,始皇死而秦无人;无以养之也。宽柔温厚之德衰,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虽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气以即于瓦合,尚奚恃哉?诸葛公之志操伟矣,而学则申、韩也。文王守百里之西土,作人以贻百年之用,鸢飞鱼跃,各适其性以尽其能,夫岂申、韩之陋所与知哉! 三国五 三十三 何晏、夏侯玄、李丰之死,皆司马氏欲篡而杀之也。而史敛时论之讥非,以文致其可杀之罪,千秋安得有定论哉?当时人士所推而后世称道弗绝者,傅嘏也、王昶也、王祥也、郑小同也。 数子者,以全身保家为智,以随时委顺为贤,以静言处錞为道,役于乱臣而不怍,视国之亡、君之死,漠然而不动于心,将孔子所谓贼德之乡原,殆是乎! 风尚既然,祸福亦异,天下之图安而思利者,固必褰裳而从之,禄位以全,家世以盛,而立人之道几于息矣。呜呼!此无道之世,所以崩风坏俗而不可挽也。 虽然,有未可以过责数子者存焉。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其守天下也不以仁,其进天下之士也不以礼;利啗之,法制之,奴虏使之,士生其时,不能秉耒而食,葛屦而履霜也。无管宁之操,则抑与之波流,保其家世已耳。 故昶与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兢兢门内之行,自求无过,不求有益于当时;士之不幸,天所弗求全也。 狂狷罣于网罗,容容获其厚福,是或一道也;不可以汉、唐、宋数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长育之人才,忘躯捐妻子以扶纲常者责之也。施及宋、齐以降,君屡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皆此焉耳。 欧阳永叔伤五代无死节之臣,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亦过矣。王彦章之忠,匹夫之谅而已矣,况余阙乎? 三十四 诸葛诞之起兵讨司马昭也,疑贤于王淩、母丘俭,而实未见其愈也。俭与诞,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而徼幸以争权,使其克捷,其不为刘裕之诛桓玄,不能保也。且诞之讨昭,何为也哉?无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马氏矣乎?魏而亡,亡于司马,亡于吴,无以异也,吴岂为魏惜君臣之义,诛权奸以安其宗社者哉? 诞遣其子靓称臣于吴以起兵,则昭未篡而己先叛;以叛临篡,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其志悖,其名逆,授司马昭以讨叛之名,而恶得不败邪?使其成也,司马昭之族甫糜,曹氏之社早屋矣。悲夫!借敌兵以讨贼者之亡人家国也,快一朝之忿而流祸无穷,诞实作俑,司马楚之、刘昶、萧宝寅相继以逞,而可许之为忠乎? 三十五 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道,鄙夫也,国已破,君已易,贪生惜利禄,弗获已而数易其心。而周异是,国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为异说以解散人心,而后终之以降,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憯矣哉!读周仇国论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 姜维之力战,屡败而不止,民胥怨之,然其志苦矣。民惮于劳,而不知君父之危,所赖以启其惰心而振其生气者,士大夫之公论耳。其论曰:“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显然以秦予魏,以韩、燕视蜀,坐待其吞噬,唯面缚舆榇之一途耳。 夫汉之不可复兴,天也;蜀之不可敌魏,势也;无可如何者也。故诸葛身歼而志决,臣子之道,食其禄,终其事,志不可夺,烈于三军之帅。且使人心不靡于邪说,兵力不销于荒惰,延之一日,而忠臣志士之气永**秋。 周而无人之心哉!无亦括囊以听,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为咎尚浅乎?夫民之不息,诚不容已于闵恤矣,譬之父母积疢,仆妾劳于将养,则亦酒食以劳之,和煦以拊之,使鼓舞而忘怨已耳。若恤仆妾之疲,废药食而听其酣寝,有人之心者,以是为恻隐哉? 当周之时,黄皓、陈祇蛊庸主而不顾百姓之疾苦;诚念民也,则亦斥奸佞,劝节俭,饬守令以宽廉,使民进而战餫,退而休息,可也。周塞目箝口,未闻一谠言之献,徒过责姜维,以饵愚民、媚奄宦,为司马昭先驱以下蜀,国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禄;非取悦于民也,取悦于魏也,周之罪通于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冯道末减矣。 三十六 王沈刺豫州,下教:“陈长吏得失者,给谷五百斛;言刺史宽猛者,给谷千斛。”规己宽猛之宜,而赐之谷,犹之可尔。陈长吏之得失而赐之谷,险士猾民,竞起而诬讦其守令,祸可胜言哉? 盖沈者,司马氏之私人也,司马氏以好士恤民之虚名,收辨士而要民誉,每下不情之令,行溢赏以诱天下,而沈为之役,故其教令如是之滥,未容深责也。陈廞、褚入白沈曰:“拘介之士,惮赏而不言;贪昧之人,慕利而妄举。”韪哉言乎!可推以尽明主用人听言之道矣。 拒谏者,古今之所谓大恶也;亟取人言,而贪广听之名,其恶隐而难知。乃公孙疆因之以亡曹,主父偃因之以乱汉。 宋之中叶,上书言因革者,牍满公府,而政令数易,朋/党争衡,熙、丰、元、绍之间,棼如乱丝,而国随以敝。近者民本轻达,贱士乘以希荣,奸相资之肆恶,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呜呼!以赏劝言之害,较拒谏而尤烈,抑如此哉! 然则瑱纩之塞,与明聪之达,圣人兼用以应天下,抑何道也?曰:善听言者,必其善于择人者也。人而善与?言虽未得,有善者存矣。人而不善与?言虽得,有不善者存矣。唐、虞之廷,或吁或咈,交相弼违者、唯其为禹、皋、稷、契也。 夫禹臬、稷、稷、契,视君之失,若疢疾之攻于心;视民之病,若水火之迫于肌;而视言入而受禄也,若秽恶之加于鼻也,何俟于赏以劝之邪?故君子之听言,先举其人而后采其言,必不以利禄辱贤者之操,而导不肖者以猖狂无忌也。 察吏有常法,劾吏有常职,不获已而登斥奸讼枉之言,然非害切于国民而痛切其肌肤,则告讦之宵人耳,诛之可矣。一兴一废,一张一弛,进臣民而酌其可否,既已无疑矣;而犹为异说焉,斥之可矣。言虽甚当,不授以官;其效虽登,必进以礼。 大臣坐论,日侍于燕间;谏诤有官,各责以言职。非是者,虽或兼容并包,而必厚防其生事启衅之伤。自匪佥人,恶有舍闺门子弟之职,置四民耕读之恒,弃官守慎修之纪,旦揣夕摩,作为皦皦炎炎之论,以动人主,而侥幸显名之与厚实哉! 舜之耕稼陶渔而取人为善,人无所利于耕稼陶渔之夫,而言之不善者鲜矣。其为帝也,以耕稼陶渔之听听天下之言,则唯禹、皋、稷、契无私利之心,如深山之野人,而后决于从也。故其戒禹曰:“无稽之七,使以。”而岂以利情诱哓哓之士,使以讦为直乎? 鬻口舌以希利赖者,小人也,塾师也,祸福唯其妄测,文义唯其割裂,得利焉面情尽矣。此求治者所必远,为学者所必拒也。人君正己以涖下,节嗜欲、远宦寺、勤学问、公好恶,则小人之利病、国事之得失,触之而自知。非不待言也,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赏之而政刑乱、朋/党兴、廉耻丧、风俗靡,自非奸雄之媚众以窍国,几何事此而不亡?此治乱之枢机,不可不审也。 三十七 后主失德而亡,非失险也,恃险也,恃则未有不失者也。君恃之而弃德,将恃之而弃谋,士卒恃之而弃勇。伏弩飞石,恃以却敌;危石丛薄,恃以全身;无致死之心,一失其恃,则匍伏奔窜之恐后;扼以于蹊径,而淩峭壁以下攻,则首尾不相顾而溃。 故谓后主信巫言而失阴平之守以亡国,非也。阴平守,而亘数百里之山厓谿谷,皆可度越,阴平一旅,亦赘疣而已。李特过剑阁而歎刘禪之不能守,艸窍之智,乘晋乱以苟延尔。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蹶然而起,熸然而灭,恃险愈甚,其亡愈速矣。 然则诸葛公曰:“益州天府之国。”其言非乎?彼一时也,先主拥寡弱之资而无尺土,舍益州而无自立之地。乃其规画之全局,则西出秦川,东向宛、雒,皆与魏争于平原,而非倚险以固存也。 迨乎关羽启衅于吴,先主忿争而败,吴交不固,仲谋已老,宛、雒之师不能复出,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事难而心苦矣。况蒋琬据涪城,姜维据汉乐,颠当守户,而天日莫窥,不亡奚待焉? 汉高起自汉中,旋下三秦,急出成皋,是以濒危而终胜。光武定都雒阳,曹操中据兗州,皆以无险为险也。周公营雒,至计存焉,而或为之说曰:“无德易以亡。”圣人既无私天下之心,抑岂欲其子孙之速亡乎?周迁雒,而不绝之系,其亡尤难于夏、殷。亡之难易,不在险之有无,明矣。 三十八 司马昭进爵为王,荀顗欲相率而拜,王祥曰:“王、公相去一阶尔,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骤闻其言,未有不以为岳立屹屹,可以为社稷臣者。 冯道之劳郭威曰:“侍中此行不易。”亦犹是也。炎篡而祥为太保于晋,威篡而道为中书令于周,则其亢矫以立名,而取合于新主,大略可知矣。昭谓祥曰:“今日然后知君见顾之深。”祥所逆揣而知其必然也。矜大臣之节,则太保之重任,终授之己也无疑。 历数姓而终受瀛王之爵,道固远承衣盋于祥也。不吝于篡,而吝于一拜;不难于北面为臣,而难折节于未篡之先;天下后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万一篡夺不成如桓玄,可以避责全身,免于佐命之讨,计亦狡矣。 以此推之,汲黯揖卫青,而曰:“使大将军有揖客,岂不重乎?”黯之情亦见矣。欲以此求重于权臣,而可谓之社稷臣乎?司马昭、郭威虽逆,而固非朱温之暴,可以理夺者也。使汲黯而遇梁冀,王祥、冯道而遇朱温,抑岂能尔哉?若夫社稷臣者,以死卫主,而从容以处,期不自丧其臣节,如谢安之于桓温,狄仁杰之于武氏,亦岂矫矫自矜以要权奸之知遇乎? 晋武帝上 一 魏削宗室而权臣篡,晋封同姓而骨肉残,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而怀、愍陷没,琅邪复立国于江东者几百年,则晋为愈矣。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晋,上虽逆而下固安,无乃不可乎!然而三代王者建亲贤之辅,必欲享国长久而无能夺,岂私计哉?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择也。则君子之为天下君以别人于禽兽者,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全其生而使无死也。 原于天之仁,则不可无父子;原于天之义,则不可无君臣。均是人而戴之为君,尊亲于父,则旦易一主,夕易一主,稽首匍伏,以势为从违而不知耻,生人之道蔑矣。 以是而利,不如其病之;以是而生,不如其死之也。先王重不忍于斯民,非姑息之仁,以全躯保妻子、导天下于鱼虫之聚者,虑此深矣!然则晋保社稷于百年,而魏速沦亡于三世,其于君天下之道,得失较然矣。 晋武之不终也,惠帝之不慧也,怀、愍之不足以图存,元帝之不可大有为也;然其后王敦、苏峻、桓温/相踵以谋逆,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然而迟之又久,非安帝之不知饥饱,而刘裕功勋赫奕,莫能夺也。 谓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维系之乎?宋文帝宠任诸弟,使理国政、牧方州,虑亦及此;而明帝诛夷之以无遗,萧道成乃乘虚而攘之。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坠叶,臣不以易主为惭,民不以改姓为异。 垂及唐、宋,虽权臣不作,而盗贼夷狄进矣。然则以八王之祸咎晋氏之非,抑将以射肩请隧咎文昭武穆之不当裂土而封乎?法不可以守天下,而贤于无法。亦规诸至仁大义之原而已。 二 谏必有专官乎?古之明王,工瞽、庶人皆可进言于天子,故周官无谏职,以广听也。 谏之有官,自汉设谏议大夫始。晋初立国,以傅玄、皇甫陶为之,唐之补阙拾遗,宋之司谏,皆放此而立也。谏有专官,而人臣之得进言于君仅矣。虽然,古今之时异,而广听之与慎听也,不得不殊;进言之迹同,而受益之与防邪也,亦各有道;未可以一概论也。 古之民朴矣,农、工、商、贾各世其业;士之游于庠序者,亦各有常学,不能侈闻见、饰文词以动当世。迨及战国,教衰而人自为学,揣摩当世之务者,竞尚其说,纵之以言,则偏私逞而是非乱;则必择其忠直而达治理者任之,而后无稽之言,不敢破圣道、紊纲纪,以荧主听。则专官之任,亦未可谓尽非,时使然也。 谏官专立,职专谏矣。然非专谏于其官,而禁外此者之谏也。不淫听于辨言,而不塞聪于偏听;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则怀忠乐进者相感以兴。 乃若听之之道,群言竞奏,而忠佞相殽,存乎君之辨之,不徒在言者也。谏者以谏君也。迩声色,殖货利,狎宦戚,通女谒,怠政事,废学问,崇佛老,侈宫室,私行游,媟威仪,若此者谏官任之。大小群臣下逮于庶人,苟有言焉,则固天子所宜侧席而听者也。 即言之过,而固可无尤也。外此,人与政其亟矣。然而人之贤不肖,铨衡任之;政之因革,所司任之;虽君道之所必详,而清诸其源,则是非著而议论一;争于其流,则议论繁而朋/党兴。 贞邪利害,各从其私意,辨言邪说,将自此以起,固不可不慎防之。而广听适以召奸,尤明主所深惧也。 以要言之,言而讥非乎我者,虽激虽迂,而不可忽也;言而褒贬于人、辨说乎事者,辨虽详,辞虽切,而未可信也。士之受规于朋友者且然,而况君天下者乎! 然则选忠直知治者任谏职于上,而主意昭宣,风尚端直,则羣言博采,而终弗使主父偃、息夫躬之流,矜文采以雠其奸邪。慎之也,即所以广之也。又何必执周官之不设谏臣以下访刍荛哉? 近者分谏职于台省,听亦广矣。而六科司抄发之任,十三道司督察之权,纠劾移于下,而君德非所独任,故诡随忿戾,迭相进退,而国是大乱,则广之适以废之。 党人交争,劳臣掣肘,将谏官之设,以谏下而非谏君乎?拂其立谏之经,而予以谮言之径,乃至佥人游士献邪说以为用人行政之蝥贼。不专不慎,覆轨已昭,后世尚知鉴哉! 三 晋始建国,立七世之庙,除五帝之座,罢圜丘方泽之祀,合之于郊,皆宗王肃而废郑玄也。于是而知王肃之学,醇正于郑玄远矣。后世经学传郑氏,肃之正义,没而不传,则贾公彦、孔颖达之怙专师而晦道也。 周之祀典,组绀以上不废也;而限天子之庙于五世,合两世室而始为七,玄之托于义而贼仁也。周礼合乐于圜丘方泽者,非祭也,所以顺阴阳、合律吕而正乐也;而谓郊之外有圜丘方泽之大祀,玄之淫于乐以乱礼也。 其尤妖诬而不经者,为上帝之名曰耀宝魄,又立灵威仰、赤熛怒、白招矩、叶光纪之名,为四方之帝,有若父名而宾字之者,适足以资通人之一哂。而以之释经,以之议礼,诬神媟天,黩祀惑民,玄之罪不容贷矣。 托之于星术,而实传之于谶纬,夫且诬为孔氏之书;正肃氏起而辨之,晋武因而绌之,于是禁星气谶纬之学,以严邪说之防,肃之功大矣哉! 惜乎世远俗流,师承道圮,而肃学不传也。如其传,则程、朱兴起,尚有所资以辟郑氏之淫辞与! 四 三代以下,用兵以道,而从容以收大功者,其唯羊叔子乎!祖逖之在雍邱,宗泽之在东京,屹立一方以图远略,与叔子等。乃逖卒而其弟称兵以犯顺,泽卒而部众瓦解以为盗,皆求功已急而不图其安,未尝学于叔子之道以弭三军之骄气,骄则未有能成而不乱者也。 或曰:叔子之时,晋盛而吴衰,拥盛势以镇之,则敌亡可以坐待;而逖与泽抗方张之虏,未可以理折,则时异而不可相师矣。 曰:叔子之可以理服,而逖、泽不能者,遇陆抗耳。若夫敌国之氓,信其仁厚而愿归附之,则逖与泽之邻壤,犹晋、宋之遗黎;而叔子则晋、吴异主,义不相下者也。使逖与泽以此临之,不愈效乎! 夫陆抗亦智深谋远不与叔子争一日之利耳,使其狂逞如石勒、女直之为,则其亡愈速;是遇陆抗者,两碁逢敌之难,而非易制于石勒、女直也。石勒虽骁,而志不及于江、淮,且未几而国内大乱,甚于孙皓之犹安处也。 女直虽竞,而斡离不、挞嬾、兀术各怀猜忌,豕突鹿奔,无有能如陆抗之持重以相制者。使二子以道御兵,以信抚民,以缓制敌,垂之数十年,赵有冉闵之乱,金有完颜亮之变,以顺临逆,以静待动,易于反掌矣。 叔子之功,亦收之身后者也,何至于子弟为枭獍以伏诛,部曲窜萑苇而偾起哉! 故曰逖与泽求之已急而未图其安也。逖有雍邱之可据,而郭默、邵续之流,皆相倚以戴晋;泽有东京之可恃,而两河忠义,皆相待以效功;与为愤兴,而不与为固结,二子之志义尚矣,惜乎其不讲于叔子之道也。 五 用人与行政,两者相扶以治,举一废一,而害必生焉,魏、晋其验已。虽无佞人,而亟行苛政以钳束天下,而使乱不起;然而人心早离,乐于易主,而国速亡。 政不苛而用佞人,其政之近道,足以羁縻天下使不叛,然而国是乱,朋/党交争,而国速以乱。 曹孟德惩汉末之缓弛,而以申、韩为法,臣民皆重足以立;司马氏乘之以宽惠收人心,君弑国亡,无有起卫之者。然而魏氏所任之人,自谋臣而外,如崔琰、毛玠、辛毗、陈群、陈矫、高堂隆之流,虽未闻君子之道,而鲠直清严,不屑为招权纳贿、骄奢柔谄猥鄙之行,故纲纪粗立,垂及于篡,而女谒宵小不得流毒于朝廷,则其效也。 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增吏俸,崇宽弘雅正之治术,故民藉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 然其所用者,贾充、任恺、冯勗、荀紞、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即以张华、陆机铮铮自见,而与邪波流,陷于乱贼而愍不畏死;虽有二傅、和峤之亢直,而不敌群小之翕訿;是以彊宗妒后互乱,而氏、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 是用人行政,交相扶以图治,失其一,则一之仅存者不足以救;古今乱亡之轨,所以相寻而不舍也。 以要言之,用人其尤亟乎!人而苟为治人也,则治法因之以建,而苛刻纵弛之患两亡矣。魏之用人,抑苟免于邪佞尔,无有能立久长之本,建弘远之规者也。 孟德之智,所知者有涯;能别于忠佞之分,而不能虚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争乱之余,智术兴,道德坠,名世之风邈矣。仅一管宁,而德不足以相致也。 晋承魏之安处,时非无贤,而奖之不以其道,进之不以其诚,天下颓靡,而以老、庄为藏身之固,其法虽立,文具而已。使二代之君,德修而勤于求治,天下群趋于正,而岂患法之不立乎?宋太祖、太宗之所以垂统久长,而天下怀其德于既亡之余,庶几尚已! 六 杜预欲短太子之丧,而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已。”安得此野人之言而称之哉!今有人焉,心不忘乎敬父,而坐则倨以待;情不恝乎爱兄,而怒则紾其臂;亦将曰存诸内而已乎?内外交相维、交相养者也,既饰其外,必求其内,所以求君子之尽其诚;欲动其内,必饬其外,所以导天下而生其心也。 今使衰麻其衣,疏粝其食,倚庐其寝处,然而驰情于淫侈以忘其哀慕者,鲜矣;耳目制之,心不得而动也。藉令锦其衣,肉其食,藻井绮疏金枢**其寝处,虽有哀慕之诚,不荡而忘者,鲜矣;耳目移而心为之荡也。 故先王之制丧礼,达贤者之内于外,以安其内,而制中材之外,以感其内。故曰:直情径行,戎狄之道也。夫鸟兽之啾啁以念死,内非不哀,而外无所饰,则未几而忘之矣;野人之内存而外不著见者,亦如是而已矣。 杜预之于学也亦博矣,以其博文其不仁,六经之旨,且以之乱。谅闇者,梁菴也,有梁无柱,茅芐垂地之庐也,而诬之曰心丧。叔向之讥景王曰:“有三年之丧二。”谓之有丧矣,非谓存诸内者之徒戚也,而诬之曰不讥除丧,而讥其燕乐之已早。 预之存诸内者,诬圣欺天,绝人而禽之,犹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已乎?故曰:“以礼制心。”心有不存,而礼制之。其外无别,则内之存与不存,又奚以辨哉?邪说逞,人道息。凡今之人,皆曰:臣忠、子孝、兄友、弟恭,求其心而已。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不仁哉杜预之言,以贼天下有余也!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雠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雠焉,非心也。 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 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一沈劲克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 汤阴之血,河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 八 魏、晋之际,有贞士曰范粲,较管宁、陶潜而尤烈,而称道绝于后世。士之湮没而志不章者,古今不知凡几也!宁以行谊著,潜以文采传,粲无他表见,而孤心隐矣。乃其亢志坚忍,则二子者未之逮焉。 送魏主芳而哀动左右,三十六年佯狂不言,卒于车中,子乔侍疾,足不出邑里,父子之志行,诚末世之砥柱矣。文采行谊无所表见,志不存焉耳。 宁之不若此也,宁未仕汉,而粲已受禄于魏也。潜之不若此也,知晋之将亡而去之,不亲见篡夺之惨也。故二子无妨以文行表见,而粲独不可。难哉其子之贤也! 晋赐禄以养疾,赐帛以治丧,而不受。嵇绍闻之,尚为仇雠之子孙捐父母之身,人之贤愚相去有若此哉!粲之所为,难能也;非但难能也,其仁矣乎! 晋武帝下 九 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其所依倣之名曰周制也。古之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夺,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国,各使有兵,彼有而此不得独无也。郡县之天下,兵皆统于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独假王侯以兵,授以相竞之资,何为也哉? 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惩魏之亏替宗室,而使权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呜呼!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天下皆以为疑己矣,而孰亲之?其假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无可亲而但相乘,于是而庸人之疑,终古而不释。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 以一人之疑敌天下,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其愚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亲亲而以疑,则亲非其亲;尊贤而以疑,则贤非其贤;爱众而以疑,则众非其众;夫何疑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 交君子以道,给小人之欲,孤游于六合,而荆棘不生,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 十 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齐王攸欲杀刘渊,王浑曰:“柰何以无形之疑杀人。”其说是也。舍杀而无以驭之也,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 不杀渊而渊反,则咎王浑;杀渊而胡叛,则抑且咎齐王;舍本循末,两俱有咎,而孰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济其奸而启雄心,其祸久矣。渊即死,若聪、若曜、若猛、若宣,挟怨以求逞,能旦杀一人、夕杀一人、皆无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岂有幸哉! 夫晋承魏失,固未可急驱除之矣。王济欲任渊以平吴,纵虎自卫之术也。李憙欲发匈奴五部,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谏止之,何也?恂诚忧渊之叵测,抑必有术以制之,而但色变于谈虎哉? 凉者,中国之赘余也,河、湟之闲,夷狄之所便也,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渊之心戢矣。渊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驭得其道,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即其不然,我据萧关以距之,其极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晋之闲,使我不轨之士民,教猱伥虎,河决鱼烂于腹心乎? 故知李憙之谋,非但以平树机能也,实以斥渊而远之也,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一疑之,一畏之,无可如何而姑置之;渊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呜呼!晋之失政,贿赂已耳,交游已耳。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孔恂、杨珧不得贿而惎渊,故李憙之深识不庸。非渊之能亡晋也,晋自亡耳。 十一 傅咸之忠,荀勗之佞,判然别矣。而其议省官也,则勗之说为长。故听言者,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 咸刚直而疾恶已甚,见闲曹之吏,或怠傲而废功,或舞文以牟利,愤然曰:“焉用此为,而以费农夫之粟,空国家之帑哉!”其言非不快于一时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恶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里之国,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于公、下食于民,而不忧其乏。天下之大,庶官仅供其职,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妪之智,不出箪豆之闲。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叙之以其类,率野人以养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岂人为哉?王者以公天下为心,以扶进人才于君子之涂为道。 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农人力耕而食之无媿,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乃使一艺、一经、一能、一力者,皆与于君子之列,而相奖以廉耻。虽有荑稗,不尽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长,但勿令夺苗之滋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涂隘,力不任耕、志不安贱之士,末繇分天之禄以自表异,则且淫而为奸富,激而为盗贼。君子之涂穷,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风俗氾滥于下,国尚孰与立哉!惟用人之涂广,而登进之数多,则虽有诡遇于倖门者,而惜廉隅、慎出处之士,亦自优游以俟,而自不困穷以没世。 如其省官而员数减,则入仕也难;入仕难,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数十人而争一轨,苟有捷径之可趋,虽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坚忍。而秉铨苟非其人,则自尊如帝,操吉凶也如鬼,托澄汰以为垄断,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 士气萎,官邪兴,流沔而无所立,即使傅咸任之,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况莫保司铨之得尽如咸乎!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婞婞以忿疾当世,而欲以刻覈重抑天下之心也。 况其言曰:“公私不足,并官以务农。”则尤悖甚。为吏者几何人,而废天下几何之顷亩! 有天下而汲汲忧贫,夺天所贵重之君子,使为农圃之小人,以充府库;非商鞅之徒,孰忍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勗曰:“清心省事。”庶几经国之弘猷,讵可以其人而废之! 十二 贾充之力阻伐吴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吴赂而为之闲,或忌羊、杜、二王之有功而夺其宠,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讨董卓、勦黄巾、平袁绍,战功赫然,而因以篡汉。司马懿拒诸葛、平辽东,司马昭灭蜀汉,兵权在握,而因以篡魏。 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 此其情杜预、张华固已知之,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观其纳女于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曹操之妻献帝,杨坚之妻周主,皆此术也。其谋秘,其奸伏,时无有摘发之者,而史亦略之。千载之下,有心有目,灼见其情,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 呜呼!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为之防,求其免于乱也难矣。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贾谧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为司马昭耳。不然,高贵乡公之刃,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女子犹足以亡晋,充而在,当何如也? 项羽非侯生之君也,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未尝任弑君之恶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君不可以为臣,士不可以为友。孙秀洒南向之涕,诸葛靓怀漆身之忠,晋弗能用焉,其不再传而大乱,有以也夫! 十三 秦灭六国而销兵,晋平吴而罢州郡兵,未几而大乱以亡。泰誓称武王克殷,放牛归马,衅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晋与周将无同道,而成败迥异,何也? 纣之无道,虐加于民,而诸侯或西向归周,或东留事纣,未尝日寻干戈,竞起为乱也。天下之志相胥以静,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及乎纣虐革,周政行,而皆仍故服,无与炀之,不待扑之也。 战国之争,逮乎秦、项,凡数百年,至汉初而始定。三国之争,逮乎隋末,凡数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乱,延乎五代,凡百余年,至太平兴国而始定。靖康之祸,延乎蒙古,凡二百余年,至洪武而始定。其闲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绝,旋踵复兴。 非但上有暴君,国有奸雄;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虔矫习成,杀机易发,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故陈胜有辍耕之欢,石勒有东门之啸,争乘虚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机在下也。 且夫周之兴也,文王受鈇钺而专征,方有事于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文德,勤圣学,演周易,造髦士,养国老,采南国之风,革其淫luan,儿童嬉游而掇芣苢,女子修事以采苹蘩,未尝投戈而始论道,息马而始讲艺也。 优而柔之,以调天地和平之气,而于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试之,上弗之贵,而下且贱之,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后戎衣甫著,而弓矢旋弢,天下以为实获我心,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 秦之并六国、灭宗周,晋之篡魏而吞吴也,谋唯恐其不险,力唯恐其不竞,日进阴鸷残忍之夫,皇皇以图弋获,而又崇侈奔欲,以败人伦之捡柙;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无以涤天下之淫xie,而畜其彊狡于艸泽;幸而兵解难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之法,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上无豫教,而欲饰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矣。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涛力排罢兵之议,从事后而言之,验矣。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日,寻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盍亦求诸其本矣。 故圣人作而乱不难已,商、周是也,道之驯也;圣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极,人皆厌苦而思偃武,帝王乃因而抚之,则汉、唐以后之一统是也,几之复也。庶几商、周之治者,其唯光武乎?寇盗方横,而奖道敦礼,任贤爱民,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阳之屯,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 十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士苟有当世之略,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虽非在位,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何为其祕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 言之不切,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言之切而见用矣,天下测其所以然,而且以其智力与上相扞格;如其不用也,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 汉、魏之际,羌、胡、鲜卑杂居塞内,渐为民患,徙之出塞,万世之利也。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即不用矣,后世且服其早识,而谓晋有人焉,此郭钦、江统所以慷慨言之,无所隐而论之详也。故传之史策,而后世诵之不衰。 乃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呜呼!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 刘宣、张宾之谋,皆师钦之智,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导人以乱矣。藉晋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势,于方徙之际溃烂以逞,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 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则极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恶有忘属垣之耳,扬于大庭曰:人将若何以加我,将若何以使我莫敌,我其终无如何哉?非其位也,谋不得而尽也,姑缄默以俟其变可也。虽义激于中,而不敢快于一发,诚慎之也。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所以为者不言也。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况偶有所知者乎? 十五 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攸而存,杨氏不得以擅国,贾氏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乱。 故举朝争之,争晋存亡之介也。虽然,盈廷而争者,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 攸之不安于国,武帝初无猜忌之心,荀勗、冯紞闲之耳。勗与紞,贾充之私人,非但佞以容身,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实忌晋也。攸之贤,固足以托国,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 即微攸而晋固可存。汉、唐、宋之延祚数百年,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而卒不可乱,无他,无奸臣之在侧而已。刘放、孙资在魏主之奥窔,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勗与紞之于贾谧、杨骏,未知其谁属,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 攸即废,晋不必亡;勗、紞不除,晋无存理。修贾充之余怨,则阴摈张华;排博士之忠言,而显斥曹志;苟有图存晋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躯命,扬于王廷,揭勗、紞之奸,迸之裔夷,则不待交章讼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而晋固以存。 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勗固曰:“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尚口乃穷,攸之困,晋社之危,诸臣致之矣。 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不足言也。李憙、刘毅、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而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晋之廷,不可谓有人矣。植君子则小人自远,则以进贤为本,斥奸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 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则以斥奸为本,进贤为末,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二者互相为本未,而君子知择焉,乃以明于人臣之义,而为社稷所赖。非然,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 晋惠帝上 一 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以亡。乃唐顺宗之瘖而无知,宋光宗之制于悍妻而不知有父,其愈于惠帝无几,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顾晋廷之士,有可托以天下者乎?齐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为慕容恪与否,不敢信也。 傅咸、刘毅谏诤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体者也。张华谋略之士,可与立功,而未可与守正,非能秉大节者也。托国于数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况荀勗、冯紞、贾谧、杨骏之骄佞,挟戈矛以互竞者乎! 傅咸、刘毅能危言以规武帝之失矣,贾充之奸,与同朝而不能发其恶。张华秉国,朝野差能安静,而杨后之废,且请以赵飞燕之罪罪之,依贾谧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华不能辞亡晋之辜矣。 或曰:狄仁杰厕身淫后奸贼之闲,与周旋而不耻,论者以存唐之功归之,恶知华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杰骤贵于武后之朝,当高宗之世,未尝位大臣、秉国政,权固轻矣,故不能不假权于武后以济大难。 华被武帝之深知,与平吴之大计,以开国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机要,为天下所倾仰,仅托淫xie之党,涂饰治迹,而可称大臣之职哉?体先隳,望先失,志先夺,求有为于后,斡旋于已乱之余,其将能乎?谓盈晋之廷无一人焉,非已甚之辞也。 夫晋之人士,荡检踰闲,骄淫愞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之综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节义,天下已不知有名义;晋承之以宽弛,而廉隅益以荡然。 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为耻。其以世事为心者,则毛举庶务以博忠贞干理之誉,张华、傅咸、刘毅之类是已。 不然,则崇尚虚浮,逃于得失之外以免害,则阮籍、王衍、乐广之流是已。两者交竞,而立国之大体、植身之大节,置之若遗;国之存亡,亦孰与深维而豫防之哉? 故与贾充偕而不惭,与杨骏比而不忌。如是,则虽得中主,难持以永世,况惠帝之愚无与匹者乎!董养升太学之堂而欢曰:“天人之理既绝,大乱将作。”诚哉其言之也! 二 惠帝之七年,索头猗西略诸夷三十余国,拓拔氏入主中国之始基也。夷狄居塞内,乘中国之虚,窃为主于中国,而边远之地虚,于是更有夷狄乘之,而为主于所虚之地。夫夷狄所恃以胜中国者,朔漠荒远之乡,耐饥寒、勤畜牧、习射猎,以与禽兽争生死,故麤犷悍厉足以夺中国膏粱豢养之气。 而既入中国,沈迷于膏粱豢养以弃其故,则乘其虚以居其地者,又且麤犷悍厉而夺之。故刘、石、慕容、姚、苻、赫连迭相乘而迭相袭,猗之裔,乃养其锐于西北,徐起而收之,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国以长,必然之势也。契丹人燕、云,而金人乘之于东;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于北;知夺人而不知见夺之即在此矣。 呜呼!其养锐也久,则其得势也盛;其得势也盛,则其所窃也深。自拓拔氏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之矣。汉、魏徙戎于塞内,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陆,陵陵藉藉以继进,天地之纪,乱而不可复理,乾坤其将毁乎!谋之不臧,莫知其祸之所极,将孰尤而可哉! 三 流民之名,自晋李特始。春秋所书戎狄,皆非塞外荒远控弦食内之族也,其所据横亘交午于中国之谿山林谷,迁徙无恒,后世为流民、为山寇、皆是也。 泽、潞以东,井陉以南,夹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夹淮之薮,淮夷也;商、雒、淅、邓、房、均,戎蛮陆浑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汉、川、秦、巩,姜戎也;潜、霍、英、六、光、黄、随、均,群舒也;宣、歙、严、处,岛夷也;其后以郡县围绕,羁縻而附之版图之余。而人余于地,无以居之;地余于人,因而不治;遂以不务耕桑、无有定业而为流民,相沿数千年而不息。 缅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声教讫乎四海,尽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为大夏。延及三代,纳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贡赋,盖以治之者缓之也。殷、周斥之为戎狄,简其礼,薄其贡,而侵陵始作。 后世附之郡县版图之余,略其顷亩,蠲其征役,而为流民、为寇盗,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骄之而使狠也。其属系于郡县者,率数百里而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乡。其土广,其壤肥,卤莽以耕,灭裂以耘,而可以获。 有溪泉而不为之陂池,有泽薮而土旷人稀,为虎兕蛇虺所盘踞。于是乎苟幸丰年之多获,而一遇凶岁,则无以自食;一有征调,则若责己以不堪,而怨咨离散。其钝者,不以行乞为耻,其点者则以荡佚为奸。遵义、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祸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桂之寇贼消。 然则阶、文、秦、徽、英、六、随、黄、汉、雒、淮浦、夔、郧之可郡可县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旷,分画其田畴,收教其子弟,定其情,达其志,使农有恒产,士有恒心,国有恒赋,劳费于一时,而利兴**载,六有为之君相,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变夷,迪民安土,非经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讲?明王作,名世兴,其尚此之图哉! 四 知事几、察物情者,可与谋国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谋身。故张华终死而晋以大乱。 华之决策平吴,何其明也;执政于淫昏之廷,而庶务粗举,民犹安之,何其审也;拒刘卞之说,不欲为陈蕃之为,以冀免于祸,抑不可不谓工于全身。然而身卒殒、国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义不足也。 华之言曰:“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机要,何为乎?又曰:“吾无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与贾氏周旋终始,何心乎? 华尝为贾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于罪戾,则及此而引去可也。贾模,贾氏之党也,知贾氏之亡晋,而以忧死,华且从容晏处,托翰墨记问以自娱,固自信其智足以游羿彀中而恃之以无惧。 不清不浊之闲,天下有余地焉以听巧者之优游乎?天下有自谋其身处于无余之地,而可与谋国者乎?故晋之亡,非贾谧能亡之,华亡之也。何也?君昏后虐,谗言高张,寇贼伏莽,天下所县望者,唯一华耳。 刘卞进扶立太子之说,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华而更无可与言者。华无能为矣,然后志士灰心而狂夫乘衅。栋折榱崩,则瓦解而室倾,岂更有望哉! 且华之居势,非陈蕃比也,蕃依窦武以图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为之内应;华则贾模、裴頠以贾氏之姻族为内援以相辅,其成也可八九得。 然而不能者,华于贾氏废姑杀其母之日,委顺其闲,则气不可复振;气已茶而能有为者,未之有也。盖华者,离义为智,而不知不义者之未有能智者也。 是非之外无祸福焉,义利之外无昏明焉,怀禄不舍,浮沈于其闲,则更不如小人之倾倒于邪而皆可偷以全身。是以孔光、胡广得以瓦全,而华不免,若其能败人之国家则一也。是以君子于其死也不闵之。 五 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 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拔,而势不容中止也。其受颖之羁绁而不能自拔,惟受颖辩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负也。机之为司马伦撰禅诏也,无可贳其死。 人免之于鈇钺之下,肉其白骨,而遽料其败,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祸,此亦殆无人理矣。故机之死,不死于为颖将兵之日,而死于为伦撰诏之时。其死已晚矣! 虽然,机岂愚悖而甘为贼鹄乎?谢朝华,披夕秀,以词翰之美乐见于当世,则伦且资其谀颂以为荣,盖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坚拒之而仗节以死,固也。 虽然,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累也若斯!“虎豹之文来藉”,遂将托于不材之樗,而后以终天年乎!而抑奚必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道者,天之道;志者,己之志也。上以奉天而不违,下以尽己而不失,则其视文也莫有重焉;乐以之自见,则轻矣。 乐以自见,而轻以酬人之求,则人不择而借之以为美。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珠玑以饰妇人也;倚门者得借,岂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幸也;扬雄之美新,不幸也;汉明之欲借固,与王莽之欲借扬雄,一也。 李白永王东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陆游平原园林之记,韩侂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于郭有道,苏轼之于司马温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以承天尽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严,待物以正,勿以谀人、勿以悦人、为天下侮,奚足为累,而效不才之樗为? 六 有必不可仕之时,则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国危如线,亟得君而事之,身非所恤也。 权臣擅于下,孤主立于上,扶弱图存,功虽不立,而志不可忘,苟非因权臣而进,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唯无天子之世乎! 所谓无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谓也。择主而奉之以已乱,而定君臣之分,故张良归高帝,邓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为范增之从项羽,郭嘉、荀攸之依曹操,犹足以自见焉。 唯至于晋惠帝之时,有天子而无之,人欲为天子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无天子者。于斯时也,顺逆无常理,成败无定势,彊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顺者亦逆也,败者败,成者亦败也。欲因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为天子,而亦必不得。 生人杀人而皆操天子之权。夫然后纳身于狂荡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果矣其为大惑,而自贻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陆机、潘岳之死,自贼者也。顾荣、张翰、戴渊、贺循褰裳而急去之,非过高绝人之智也,未有无天子而可仕者也。 七 晋有天下,初并蜀、吴,二方之民,习于割据之余,未有以绥之也;而中朝内乱,故赵廞、李特、张昌、石冰乘之以兴。乃特之子孙窃蜀者数十年,而江南早定,刘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国有干城,虽乱而弗难定也。 虽然,岂独弘之功哉?其地有人,而后可以相资而理。李特之乱,蜀土风靡而从之,尽三巴之士,仅一诡僻之范长生而已。吴则贺循、华谭、周玘、顾荣皆洁身退处而为州郡所倚重,民乱而士不与俱,则/民且苶然而自废,张昌、石冰之首不难馘已,而陶侃得以行其志于不疑。呜呼!此非晋能得之,其所繇来者旧矣。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贞邪逆顺之大者哉! 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晋惠帝下 七 晋有天下,初并蜀、吴,二方之民,习于割据之余,未有以绥之也;而中朝内乱,故赵廞、李特、张昌、石冰乘之以兴。乃特之子孙窃蜀者数十年,而江南早定,刘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国有干城,虽乱而弗难定也。 虽然,岂独弘之功哉?其地有人,而后可以相资而理。李特之乱,蜀土风靡而从之,尽三巴之士,仅一诡僻之范长生而已。吴则贺循、华谭、周玘、顾荣皆洁身退处而为州郡所倚重,民乱而士不与俱,则/民且苶然而自废,张昌、石冰之首不难馘已,而陶侃得以行其志于不疑。呜呼!此非晋能得之,其所繇来者旧矣。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贞邪逆顺之大者哉! 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八 刘渊虽挟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志亦岂遽尔哉?观其讥随、陆之无武,绛、灌之无文,则亦自期于随、陆、绛、灌之中而已矣。其既归五部,闻司马颖之败,尚欲为之击鲜卑、乌桓,则犹未必遽背晋而思灭之也。 司马颖延而挑之,刘宣等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晋室。乃匈奴自款塞以来,蕃育于西河有年矣,渊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孙宗族及其种类骈死于靳准,无孑遗焉,则渊毒天下还以自毒,渊亦何利有颖之挑、宣之嗾,以糜烂冒顿以来数十传之苗裔部落于崇朝也?司马颖一溃其防,而河决鱼烂,灭其宗而赤渊之族,亦憯矣哉! 而推祸原所启,则王浚之结务勿尘先之也。司马氏自讧于室,固未尝假外援而召之乱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结鲜卑而开千余年之衅;颖惧鲜卑,乃晋渊以敌之;交相用夷,颖不救死,而浚伏其诛。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殃之券也;祸延百世者,殃之余也。石敬瑭之妻子歼于契丹而无遗种,岂或爽哉!故王浚者,千古凶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灭也! 九 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先人之志节以殉雠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闇能知绍而任之乎? 司马越召之耳。冏也、又也、颖也、颙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臣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恶知有君。 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于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矣。 十 宋高宗免于北行,而延祀于杭州,幸也;琅邪王免于刘、石之祸,而延祀于建康,非幸也。当颖、颙、腾、越交讧之日,引身而去,归国以图存,卓矣哉! 王之归,王导劝之也。导之察几也审,王之从谏也决,王与导之相得自此始,要其所以能然者有本矣。八王奰争之日,晋室纷纭轇轕,人困于其中而无术以自免。 乃王未归国之先,一若无所短长浮沈于去就者;导以望族薄仕东海,而邪正顺逆之交,一无所表见。呜呼!斯所以不可及也。 老子曰:“静为躁君。”非至论也。乃所谓静者,于天下妄动之日,端凝以观物变,潜与经纶,而属意于可发之几,彼躁动者,固不知我静中之动,而我自悠然有余地矣。天地亦广矣,物变有所始,必有所终矣。 事之可为者,无有禁我以弗为;所难者,身处于葛藟卼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绂相系,于是而戈矛相寻不觉矣。静者日悠然天宇之内,用吾才成吾事者无涯焉,安能役役与人争潆洄于漩澓之中乎! 澄神定志于须臾,而几自审,言之有当者,从之自决矣。此王与导之得意忘言而莫逆于心者也。是术也,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得则驰骋天下之至刚;不得,抑可以缘督而不近于刑。琅邪之全宗社于江东,而导昌其家世,宜矣。 虽然,此以处争乱云扰之日而姑试可也;既安既定而犹用之,则不足以有为而成德业。王与导终始以之,斯又晋之所以绝望于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简,而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动静之几、与时偕行者,不足以与于斯。 十一 晋保江东以存中国之统,刘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诛张昌、平陈敏,而江东复为完土。侃长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唯弘能用侃,侃固在弘帡幪之中也。夫弘又岂徒以其量胜哉!弘无往而不持以正者也。 司马越之讨颙,颙假诏使弘攻越,弘不为颙攻越,亦不为越攻颙,而但移书以责其罢兵,正也,颙逆而越亦不顺也;恶张方之凶悖,不得已择于二者之闲而受越节度,亦正也;受越节度,终不北向以犯阙诛颙,亦正也;张光者,顒之私人,讨陈敏有功,不以颙故而抑之,亦正也;天下方乱,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不为慷慨任事之容,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载而下,如见其岳立海涵之气象焉。使晋能举国而任之,虽乱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独任,而弘亦早世以终也! 微弘,则周玘、顾荣、贺循无所惮而保其贞;微弘,则陶侃无所托以尽其才;微弘,则琅邪南迁,王导亦无资以立国。晋不能用弘,而弘能用晋。 呜呼,当危乱之世,镇之以静,虑之以密,守之以大正,而后可以为社稷之臣。挟才而急于去就者,益其亡尔。有土可凭,有人可用,而褊心诡亿以召乱,曰:吾以行权。权其可与未可与立者道乎? 十二 恶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惠帝之为司马越鸩也,无疑。越弑君,而当时天下不能穷其奸,因以传疑于后世,而主名不立。 当其时,司马模、司马腾皆唯恐无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为讳之,而模与腾不能藉以为名,史臣于百世之后,因无所据以正越弑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惠帝死,而乱犹甚,国犹亡;惠帝不死,则琅邪虽欲存一线于江东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晋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 司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司马伦已尝试焉,而为天下僇;司马颖、司马颙皆将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伊、霍之事,则颙与颖所不敢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虑之熟矣。无如此士木之闇主何!不得已而听人之毙之,越之情亦苦矣。 贵戚之卿,有易位之责,而越不能;养昏汶之主以速即于亡,而抑不可;顾怀帝之尚可有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决出于倒行之一计,而扳怀帝以立,己无私焉,故天下且如释重负而想望图存之机。 故一时人心翕然,胥为隐讳,以免越宫官之辟;后世亦存为疑案,而不推行鸩之人。夫人苟处不得已之势而志非逆者,则天讨不加,而清议不相摘发。弗能事也,弗能废也,社稷且岌岌焉,为天下任恶,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怀帝立五年,而越无篡心,其专杀而畏寇,则司马氏骄昏之习也,不足深责也。 十三 孟子言保国之道,急世臣,重巨室,盖恶游士之徒乱人国也。夫游士者,即不乱人国,而抑不足以系国之重轻,民望所不归也。主其地,习其教,然后人心翕然而附之。陈敏之乱,甘卓反正,而告敏军曰:“所以戮力陈公者,正以顾丹阳周安丰耳,今皆异矣,汝等何为?”顾荣羽扇一麾,而数万人溃散。 琅邪王镇建业,荣与纪瞻拜于道左,而江东之业遂定。夫此数子者,皆孙氏有国以来所培植之世族也,率江东而定八王已乱之天下,抗五胡窥吞之雄心,立国百年而允定,孟子之言,于斯为烈矣。 呜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光武所与兴者,南阳崛起之流辈,而其收河北以为根本,则唯得耿弇、寇恂、吴汉而大业定。 刘焉倚东州兵为腹心,以凌驾蜀人而内乱;驯至于先主,所与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两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民且去之若遗也。刘弘、王导知此,而以树建业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天下之大略也,允矣。 晋怀帝 一 晋武分诸王使典兵,晋不竞矣。彼皆膏粱纨袴之子也,教练不亲,束伍不禁,瓦合而徒炫其军容,足以乱尔,而不足以竞。 又、颖、颙、越之交相残杀,閧然而前,穨然而熸,未尝有经旬之战守,而横尸万计,其以民命为戏久矣。不足以竞而欲相竞,于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为彊。 刘渊之起,司马颖召之也;石勒之起,苟晞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刘琨资之也;皆不足以竞,不获已而藉之以竞,而晋遂亡。中国之祸,遂千余年而不息。 使竞在中国而无待于彼,不示以弱而绝其相陵之萌,则七国之反,赤眉、黄巾之乱,袁、曹、公孙、韩、马之争,中国亦尝鼎沸矣,既折既摧而还归于定,亦恶至此哉! 武帝无百年之算,授兵于孺子,司马颖之顽愚,延异类以逞,不足诛也。若夫刘琨者,怀忠愤以志匡中国,而亦何为尔邪?琨进索虏,将以讨刘渊也。拒一夷而进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卢于陉北,不亦傎乎! 夫琨不能驱市人以敌大寇也,诚难;然君子之自靖以忠于所事,亦为其所可为而已矣。智索力穷,则归命朝廷,如魏胜、辛弃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时而忘无穷之祸者也。 盖琨亦功名之士耳,志在功名而不闻君子之道,则功不遂、名不贞,而为后世僇,自贻之矣。前有不虑之君,后有不虑之臣,相仍以乱天下;国速亡,夷、夏之防永裂。呜呼!将谁咎哉! 二 司马越出屯于项,非无策也;其败,则越非济险之人,外为苟晞所乘,而内任王衍以偾事耳。刘聪、石勒绕雒阳而南侵襄、邓,使晋君臣兵庶食绝援孤,画雒而困,其必蹙以待尽也无疑。重兵屯于外,则聪、勒进而越拟其后,必不敢凭陵而遽通三川。 故苟晞内讧,越死,众无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后聪始决起以犯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为越罪,明矣。雒阳之孤危,越不能辞其责;其失也,在秉国之日,不能推诚任贤、辑和东南、以互相夹辅,一出而无有可倚者。 山简纵酒自恣而忘君父,苟晞挟私争权而内相攻夺,张骏所遣北宫纯之一旅,且屡战而疲矣;怀帝又恶越,必欲灭越而不恤,自龁之,还以自毙;越之处势如此,亦安得不郁郁以死而以溃哉! 夫越非无心者,而特昧于从违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敳、谢鲲、郭象、胡毋辅之虚浮之徒进,以是为可靖兵戎之气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反兵内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贼,国威可振,犹愈于坐待困穷。”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长算哉? 向令刘弘不死,使任山简之任,刘琨不北掣于王浚,张轨不远绝于凉州,东连琅邪,视聪、勒所向而自外击之,晋且可以不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怀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则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灵武,而安、史不能安于长安。 诚使怀帝亲将以御狄于外,苟晞虽骄,山简虽慢,自不敢亢鈇钺而坐视。琅邪输江东之粟,饱士马以急攻,聪、勒其能入据空城以受四方之敌乎? 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毙,越之罪大矣。虽然,或亦国君死社稷之说误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于膜外,虽猎卫主之名,亦将焉用此哉? 三 民愚无知,席安饱以为势,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与之俱流而斁其仁恕之心,忘出反之报,自贻死亡以为国病,祸发不可御矣。 夷狄非我族类者也,蝥贼我而捕诛之,则多杀而不伤吾仁;如其困穷而依我,远之防之,犹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约肆淫、役之残之、而规为利也。汉纵兵吏残蹂西羌,而羌祸不解,夷狄且然,况中国之流民乎? 夫其阑入吾士,不耕而食,以病吾民,褊人视之,其忿忮也必深。上无能养也,无能安也;弃坟墓,离亲戚,仰面于人以求免于冻馁,又岂其情之得已哉?役则役焉矣,敺则敺焉矣,不敌我十姓百家之相为朋比矣。 愚民于是而以侮之为得计,士大夫于是而以制之为得势,有司于是以箝束驱除之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无分士,天地之生非异类,而摧残之若仇雠,伤和气,乖人理,激怨怒,则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自取之焉耳。 西晋之末,蜀已覆于前矣。刘弘薨,山简闇,荆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冯素者,且持保固乡里之邪说,惑狂愚残忍之荀眺,欲尽诛之;四五万家一时俱起,杜弢挟之以作乱,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 鸣呼!眺欲尽诛之,独非人乎,事即成而何忍?况其祗以自贼也!迨其已反,则又或咎之曰:杀之之不速也。不仁者不可与言,有如是夫! 四 刘聪陷雒阳,执怀帝,百官无一死者。呜呼!若此之流而可责以仗节死义之道乎?雒阳之困危也,周馥请幸寿春而不听,苟晞请幸仓垣而不果,迨其后欲出而不能,悲哉!帝将遷而公卿止之,为之辞曰:效死以守社稷也。 乃若其情,则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于所迁,则迁寿春而周馥为公辅矣,迁仓垣则苟晞为公辅矣,从迁之臣,弗能据尊荣也,此一情也。 久宦于雒,而治室庐、置田园、具器服、联姻戚,将欲往而徘徊四顾,弗能捐割,此又情也。 故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总其心于田庐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躯命,故曰若此之流,恶可责以仗节死义乎? 十金之产,卒逢寇乱,不忍捐其鸡豚罋缶,而肝脑涂地,妻子为俘,汴京士庶拥李纲以讙呼者,此情而已矣。 玄宗将奔蜀,杨国忠列炬请焚府库,帝曰:“留此以与贼,勿使掠夺百姓。”其轻视货贝之情,度越寻常远矣。是以唐终不亡也。 五 刘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齐送宇文护之母,而护旋攻之;不拘以为质,而欲以仁义动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诮琨也。 执人之父母,胁之以降,不降,则杀之以快意,此夷狄盗贼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归,虽不足以怀之,而彼亦无辞以决于致死。 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谦愚矣。琨非愚也,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怀、愍弱,琅邪孤,王浚挠之,其势不振;琨虽忼慨,而旧为贾谧、司马越所污染,威望不足以动人;抑且沈毅不如刘弘,精敏不如陶侃,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敌,而孰其听之?使琨而能如郭子仪也,则香火之誓,动回纥而有余。回纥岂果畏鬼神、恤信义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义以临之,蔑不胜焉。 仁义有素,而声灵无拂,则此一举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仁者无敌。”琨未全乎仁也,非仁过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胁其子,非人之所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六 王导秉江东之政,陈頵劝其改西晋之制,明赏信罚,综名责实,以举大义,论者韪之,而惜导之不从。 然使导亟从頵言,大反前轨,任名法以惩创久弛之人心,江东之存亡未可知也。语曰:“琴瑟之不调,必改而更张之。”非知治之言也。絃之不调,因其故而为节其缓急耳,非责之絃而亟易其故也。不调之絃,失之缓矣,病其缓而急张之,大絃急,小絃绝,而况可调乎? 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当其时,所可资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雒中旧用之士,习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 于是虔矫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竞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壶、陶侃,固端严劼毖之士也,导固引壶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 宋尝病其纪纲之宽、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绍圣、建中靖/国屡惩屡改,而宋乃亡。锻铁者,急于反则折。褊人憾前图之不令,矫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无事之天下,而况国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时乎? 且不但此也,汉末尚声誉,而曹操矫之以严;魏氏急名实,而司马矫之以宽;彼皆乐翘前人之过,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乐附于已。 当导之世,王敦尝用此术矣;其后桓温又用此术矣;所以进趋利徼功之人而与为逆也。导唯无此不轨之志,故即因为革,从容调御而不自暴其能,夫导岂无頵之心哉? 桓彝品藻之曰管夷吾,则其不袭王衍诸人之荡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恶知其不服膺陈頵之谏而特不露其锋铓尔。有当世之略者,好恶不激,张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时,而怪其弗能为也,愚者何足与深言邪! 七 王弥劝刘曜都雒,曜不从,弥以是轻曜而背之。弥,盗魁之智耳,恶足以测狡夷之长算哉?石勒视刘曜而尤狡,张宾之慧,非弥所能测也。 勒在葛陂,孔苌请夜攻寿春,据之以困江东,勒笑之,而从张宾北归据邺。勒横行天下,岂惴惴于纪瞻者,然而知瞻可胜,而江、淮之终不可据以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纪瞻与相持,不以雨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气、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 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也。天气南徙,而匈奴始彊,渐与幽、并、冀、雍之地气相得。故三代以上,华、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 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 蒙古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枲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 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刘聪之臣有刘殷者,论史者或称以为贤。殷饰女以进于聪而固其宠,不足比数于人类者也。 故其言曰:“事君当几谏,凡人尚不可面斥其过,况万乘乎?”论者以为贤,则且为谄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实,殷虽不足比数于人类,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几谏者,既以不忍伤恩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侧,谏虽不切,而娓娓以继进,父母虽愎,亦无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终必从之;非君之进见有时,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 父母之过,无安危存亡决于俄顷之大机,旦过而夕改,无过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惊,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贻九州亿万姓百年死亡之祸,待之宛转徐图,虽他日听之而悔无及矣。 父母之过,即有导谀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势不张,其徒不盛,其饰非簧惑之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觉,彼未能结党强辩以折我。 君而不善,则聚天下之僻而辩、巧而悍者,称天人、假理势以抗我;而孤忠固忧其不胜,微言如呐,夺之者喧豗,而气且为夺矣。凡此数者,谏父母易,而谏君难。 处其难,而柔颜抑气、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颜色,此怀禄固宠之便计,其为小人之道也无疑。况乎君臣义合,非有不可离之去就哉! 刘聪凶暴嗜杀,殷以是为保其富贵之计则得矣。以献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誉于天下,其术巧矣。本不足与深论,而邪说一倡,若苏轼谏臣论之类,师其说以为诡遇之术,君臣之义废,忠佞之防裂矣。 晋愍帝 一 愍帝之西入长安,必亡之势也。刘聪虽去雒阳,石勒虽去江、淮,而聪在平阳,勒在邺,雒阳已毁,襄、邓已残,勒一踰河而即至雒,聪一踰河而即犯关中;长安孤县于一隅。亘南北而中绝,二虜夹之,旋发而旋至。 张轨远在河西,孤军无辅;李特又割据巴、蜀,而西南之臂断;天下所仅全者江东耳,而汝、雒荒残,则声势不足以相及;贾疋、索綝、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顗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义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东之犹可为后图也。 长安、自汉以来,芜旷而不可为奥区久矣。聪、勒之不急犯而据之也,以其地之不足恃也。名之为天子之都,而后刘聪欲固获之矣。帝不入关,长安未即亡也。 当其时,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阳虽生蔓草,而陈、汝、蔡、邓犹凭楚塞以为固,东则连寿、泗而与江东通其津梁,西则连关、陕而与雍、凉、系其络脉,此率然之势,首尾交应之形也。 使愍帝不舍中州,而权定都于陈、许、宛、汝之閒,二虜之不敢即犯辇毂明矣。疋、綝怀土而挟之以西,人无能与争,而但思逋散,则不亡何待焉?故嗣兴于丧乱之余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处危地以徼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倾也。 夫夷狄亦何尝不畏中国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为其所获,而后知中夏之无人,不足惮也。苻坚自将以趋淝水,高纬亲行以救晋阳,皆以自速其亡,况素不知兵、徒以名义推奉之愍帝乎? 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挟天子为孤注,而诮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势,徒败人国家,岂有救哉! 然则肃宗拥朔方一隅之地,与天下相隔绝,何为而成收复之功邪?曰:禄山悍而愚,已据长安,意得而无远志,轻去幽、燕而丧其根本,是朝露将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 聪与勒各据狡兔之窟以相淩压,方兴而未戢,岂孤立之势所可敌哉?势因乎时,理因乎势,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败也。 二 职官贱而士去其廷,封赏滥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权轻,物无与劝,而忠贞干理者羞与匪人为伍,其情中涣,此成败之枢机,持之不谨,则瓦解而莫能止。 陈頵谏琅邪以金紫饰士卒,符策委仆隶,非所以正纲纪。其言得矣。 虽然,天下方乱,人心愈竞,死亡相枕,益不厌其荣宠之情,天子蒙尘,夷盗充斥,乃躁人得志以求名位之时也。重抑之,力裁之,项羽刓印,而韩信、陈平闲行亟去;张元、吴昊斥于韩、范,而导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韩、陈,狡不加张、吴,乃以効于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盗贼而有余;守頵之说,抑无以敛躁动之人心而使顺于己。 然则术其穷乎?曰:此非立法于宽严之两涂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于功,则人以功为尚矣;急于位,则人以位为荣矣。俭者,先自俭也,让者,先自让也,非可绳人而卑约之者也。其为崛起而图王,则缓称王、缓称帝,而众志不争。其为承乱以兴复,则缓于监国、缓于继统,而人心不竞。 汉高之战成皋也,项羽一日未平,则一日犹与韩、彭、张、吴齿,故韩信请王,终夺之而不敢怨。光武听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乱方兴。帷幕翼戴之臣,骤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贵,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竞贵;更始之廷,人衔王爵,则关内侯、骑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呜呼!得而成,失而败,成而生,败而死,宗族县于刀俎,乌鸢睨其肉骨,奋志以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此志皎然与天下见之,则必有尘视轩冕、铢视金玉之心,而后可鼓舞天下于功名之路。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与大臣之志明,则天下臣民之志定,岂恃综核裁抑以立纲纪哉!倚于宽,倚于严,其失均,其败均矣。 三 愍帝诏琅邪王睿为左丞相,南阳王保为右丞相,分督陕东西诸军,令保帅西兵诣长安,睿发江东造雒阳,此危急存亡相须以济之时也。 琅邪方定江东,不从北伐,视君父之危若罔闻,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虽然,以纯忠盛德之事责琅邪,而琅邪无辞;若其不能,则愍帝此诏,戏而已矣。 帝之于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统,义不足以相长,道不足以相君。其为皇太子,非天下之必归心,而贾疋等之所奉也;其为天子也,非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綝之所扳也。 琅邪承八王之后,幸不为伦、颖、颙、越之争,繇王导诸人有观时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远也。曾是一纸之诏,丞相分陕之虚名,遂足以鼓舞而折箠使之者哉?名为愍帝之诏,实则索綝、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为君,以王导诸人为辅,而恬然唯綝与允之令以奔走恐后乎! 綝与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时者,道也。使二子拥愍帝于长安,而不舍秦王之号,与二王齿,且虚大位以俟有功而论定;则犹可弗使孤危以免帝于俘虏,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勋名。 而二子方施施然贪佐命之功而不自度也,是以其亡无与救也。元帝闻长安之破,司马氏已无余矣,南阳王僻处而日就于危,不足赖也,然后徐即王位以嗣大统。读刘琨劝进之表,上下哀吁,求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犹劝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浅人所可与知也。 四 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横行天下,杀王弥如圈豚,背刘聪如反掌,天下闻其名,犹为心惕;而一为卑诌之辞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 唐高祖之起晋阳,疾下西京,坐收汾、晋而安辑之,豈为人下者,一为屈巽之辞以诱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于勒,密禽于唐,在指顾之闲,不知避也。 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败竄,艰难辛苦已备尝矣,而一闻谀言,如狂醉而不觉。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元祐诸君子,且为蔡京所惑,勿仅以责之骄悖点奸之浚与密也。 五 建大业者必有所与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专任之,则乱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于江东,王氏赞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祸,则使王敦都督江、湘军事,其祸源矣。 王氏虽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于寿春者,纪瞻以江东之众捍之于淮右,相从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 若夫辑宁江、湘,奠上流以固建业者,则刘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则陶侃矣;平陈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夺其权而踞其上,左迁侃于广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効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 侃之得成功于荆、湘者,刘弘推诚不疑,有以大服其心尔。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后有登天之梦,而苏峻之乱,踌蹰不进,固将曰专任侃而侃且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杀其兄而不恤,侃则输忱刘弘而不贰,其贞邪亦既较然矣。侃之不得为纯忠,帝启之,敦又首乱以倡之,而侃终不忍为敦之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岂晋之利哉! 俱起之臣,虽无大权,而固相亲暱;新附者,虽权藉盛,而要领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测。 故萧、曹与高帝俱兴,而参帷幄、定危疑,则授之张良、陈平;握重兵、镇重地,则授之韩信、彭越;新附者喜于见信,而俱起者安焉。 韩信曰:“陛下善于将将。”此之谓也。元帝怀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远之,幸王导之犹有忌,而敦之凶顽不足以饵人心使归己,不然,司马氏其能与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为,内乱作而外侮终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六 受谏之难也,非徒受之之难,而致人使谏之尤难也。位尊矣,人将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谏者也;权重矣,人将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权者,非能谏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权重而能逊以容人,可以致谏矣,而固未可也。 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于干理,于是乎怀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谏之心,而当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见人之不我若,则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与吾等,而有所长则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见吾之长,则自有长马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计之善,固有其理显著,人各与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顾不察者矣。 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于善者矣。抑有谋之协,虑之深,而辞不足以达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挥斥而见长,在彼者迟回而见绌者矣。 然而君子所乐闻者,非必待贤智多闻之能为我师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专思一理、顺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 彼且闻我之恢恢有余,献其所长,而恐摘以所短,则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阔浅鄙之讥,以资我之笑玩,而抑虑我之蒐幽摘微,以穷己于所未逮,则夙夜之怀忠,必不能胜当前之恧缩。 我即受之,而彼犹欿焉恐其不当。此教人使谏之难,君子之所虑,而隐恶扬善、乐取于人之所以圣与! 隗瑾之告张寔曰:“明公为政,事无巨细,皆自决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损聪明以延访,则嘉言自至,何必赏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晋元帝 一 扶危定倾,以得人心为本务。国破君亡,天下喁喁然愿得主而事之,人心为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愿得主,抑必天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愿得我而为主,则天下之情解矣。非其情之所迫求而后应者,则贤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愿;下此者,拥戴之勋名不归焉。 于是乎解散踌蹰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责我之効功以相保。则虽名分正、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奖劝联络之诏以縻天下之归己,而天下不应。我以奖劝联络之情辞縻天下,而天下恶得不骄? 故当国破君亡之余,不待天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则内争以叛。此岂挟机伪让之足以动天下哉?无宗国之痛而乘乱以兴,则欲为谦让也不能;其情疑,其气嚣,则其事躁而不以礼,必矣。 愍帝之立,贾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则琅邪之在江东,南阳之在秦、陇,虽不与争,而坐视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刘琨、慕容廆之在北,张寔之在西,陶侃之在南,皆坐视其亡而不恤。 长安破,愍帝俘,司马子孙几于尽矣,琅邪拥众而居江左,削平内寇,安靖东土,未有舍琅邪而可别为君者。然而闻长安之变,官属上尊号而不许,固请而不从,流涕而权即晋王之位。 已而刘琨屡表陈痛哭之辞,慕容廆、段匹磾且合辞以劝进,豫州苟组、冀州邵续、青州曹嶷、宁州王逊,合南北以协请,江东人望纪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后践阼而改元,于是而元帝之位定矣。 无求于天下,而天下求之,则人不容有异志而允安。东晋之基,成乎一年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极致。其让也,即国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张寔也。寔之戴晋也坚,而择主也审,南阳王保无待而立,寔舍之而属望乎江东,寔表至,帝已先立,而寔之志反为之贰,称建兴年号,而不举太兴之正朔,寔岂不愿得君而事之哉?亦恶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人心向背之几可知矣。 为人臣子,抑奉君亲之痛而有浮慕弋获之心,天下测其隐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彝者,不容纤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离之情理自逈别也。因是而推戴无功者生其忮忌,翼赞有力者挟以骄陵,皆末流之必然矣。远人擅命以自尊,权奸怀逆而思逞,国欲存也,其可得乎! 二 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与亢尊,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导之志亦僭矣。 帝乃树刁协、刘隗于左右,以分其权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祸者,非帝之不宜树人以自辅,隗、协之不宜离党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彊宗者,非其道也。 承倾危以立国,倚众志以图存,则为势已孤。或外有挟尊亲之宗藩,或内有挟功名之将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弑之机,此正君子独立以靖宗社之时,而糜躯非其所恤。 然君之所急与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则专心致志以弥缝之而恐不逮。即有刑赏之失,政教之弛,风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权既尊、国纪既立之后,而必不可迫为张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权奸得挟以为辞,而诱天下以归己。 协与隗来足以知此,气矜而已矣。恃其刚决之才,标名义以为名,而钳束天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张皇而摘之,于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党益坚。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于巨室。”非谓唯巨室之是听也,不得罪于臣民,巨室弗能加之罪也。沈静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从容以俟人心之定,则权臣自戢,而外侮以消。况名法综核为物情所骇者,其可迫求之以拂众怒也乎!方正学未之逮也,隗与协又何足以及此! 三 宗国沦亡,孤臣远处,而求自靖之道,岂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为者为之,为之而成,天成之也;为之而败,吾之志初不避败也。 如行鸟道者,前无所畏,后无所却,傍无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尔。旁睨焉而欲假一径以行吾志,甚则祸及天下,不甚则丧其身,为无名之死而已。刘琨之托于段匹磾是也。 非我类者,心不可得而知,迹不可得而寻,顷刻之变不可得而测,与处一日,而万端之诡诈伏于谈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颈血溅刘聪、石勒,报晋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 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志长埋于荒远,且如此矣;下此者,陷于逆而为天下僇,亦终以不保其血胤。功则无功也,死则必死也,何乐乎其为此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四 忌裨将之有功,恶人之奖之,恐为人用,背己以去,且将轧己而上之,此武人之恒态也。 陈川之将李头,力战有功,祖逖厚遇之,头感逖,愿为之属,川疑忌而杀头以降石勒,于是而汴、之闲大乱而不能定。呜呼!此将将者之所以难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权即正也。三军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 智勇以效死而踰于主帅者有矣;而既已隶于人而受命,则纲纪存焉。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 夫既已使之统,而又以不测之恩威、唯一时之功罪以行赏罚,则虽得其宜,而纲纪先乱。纲纪乱,则将帅无以统偏裨,元戎无以统将帅;失其因仍络贯之条理,而天子且无以统元戎。故韩信下燕、赵,平三齐,岂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 然而汉高知信而止,以李左车之贤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尝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之谓与! 既已为其偏裨,则名义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为主将之所抑,因之以徐惩其主将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恶虽当,而有所不可任;刑赏虽公,而不敢轻;鸠合数十万人而为之长,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穷而争以起。 逖之使头愿为之用以背陈川者,任情以行好恶,自谓至公,而不知纲纪为维系人心之枢纽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达大体,即不陨折,吾不敢信其匡复之功可成。称周公者,曰“訢訢休休,见善不喜,见恶不怒”。英君哲相,规模弘远,岂易及哉! 五 忠臣志士善保其忠贞者,尤不可以无识;苟无其识,则易动而不谋其终。谓荀彧之党曹操以篡汉者,已甚之辞也。不揣其终,而相沿以往,变故日深,而弗能自拔,彧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韪之名,急于行志而识不远也。 当汉帝困于群凶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适焉?操之不可终任,人具知之,而转念之图,惟昏于初念;其为智也,不能决两端于俄顷,迎刃以解,而姑为尝试,且自谓他日之可有变计,乃不知其终不能也。是以能早决以洁其身者之谓大智,高瞻其当之矣。 慕容廆之始戴晋也,既定辽东,欲以瞻为将军,抚心而告之曰:“孤欲与君共清世难,翼戴王室。”廆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应之,郁郁以死,终不为屈,疑为已甚矣。 夫瞻秉戴主之忠,而廆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听而观其后也未晚,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 廆之不可恃以终戴晋也,岂难知哉?抱忠而欲亟试之,则一念迟回,忘廆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廆也,则且如苟彧之不决以败其名节矣。处空谷而闻足音,则跃然而喜,恶知夫是音之非熊罴鬽之相扰也! 怀忠而愤宗国之倾没,闻有义声者欣然而就之,其不为乱贼所陷者鲜矣。高瞻之智,决于俄顷,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于桴鼓;死于不屈之前,而不死于自拔末繇、力穷志沮之日。呜呼!可不谓贤哉!刘琨所不逮也,况荀彧乎! 六 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与通好,逖不报书,而听其互市,可谓善谋矣。 两军相距而绝其市,非能果绝之也;岂徒兵民之没于利而趋者、虽杀之而不止哉?吾且有时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阴购之矣。绝市者,能绝吾之不往,而不能绝彼之不来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于彼,畜之牧之,舟车数百里而输之,未至于疆场而早已泄,故虽不能必绝,而多所绝。 若彼之来也,授受于疆场,一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编氓,无不仰给焉,恶可绝也!于是而吾之金钱与其轻齐之货贿、尽辇以归敌,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则敌日富而我日贫,金钱暗耗而不知,欲三军之无匮也不能,而民贫怨起矣。 且绝市者曰:忧闲谍也。闲谍之往来,恒于歧径,乃名为绝市,而必不能禁下之私通,则歧径四辟,而闲谍之往来无忌。互市通,而关津有吏焉,以讥其出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复;军民之志欲得而私径芜,则闲谍之出入阻矣。 且闲谍者,非必畜不轨之志以走险者也,私市通,歧径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渐与敌狎,则因而玩死以雠奸者多矣。一之于互市,市之外,无相狎之门,自非深奸臣慝忘死以侥幸者,孰敢尝试焉?以通之者绝之,逖之虑此密矣。此两军相距,赡财用、杜奸人之善术,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七 王导之不得为纯臣也,杀周顗而不可揜,论者摘之,允矣。然谓王敦篡而导北而为佐命之臣,以导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 且王敦之凶忍,贼杀其兄而不忌,藉其篡立,导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终保其死,导即愚,岂曾此之不察哉? 乃导之淟涩两端,不足以为晋之纯臣也,则有繇矣。盖导者,以庇其宗族为重,而累其名节者也。王氏之族,自导而外,未有贤者,而骄横不轨之徒则多有之。 乃其合族以随帝渡江,患难相依而不离,于此而无协比之心焉,固非人之情矣。然而忠臣之卫主,君子之保家,则有道焉。爱之以其情也,亲之以其道也,因其贤不肖而用舍之以其才也,尽己所可为,而国家之刑赏,非己所得而私也。 当其时,纪瞻、卞壶、陶侃、郗鉴之俦,林立于江左,而以上流兵柄授之于王敦,导岂有不逞之谋哉?恤其宗族,而不欲抑之焉耳。 将谓管叔之逆,周公且不忍防之于早乎?乃管叔者,非但周公之兄也,周公非但以己兄之故而使之监殷也。 管叔者,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俱为天子之懿亲,而以己之贤,疑彼之不肖而早制之,于是乎不可。而导岂其然哉? 天下者,司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惜其阀阅之素盛,念其辛苦之共尝,以人之天下而慰己之情,未有不陷于恶者。而其究也,乃至亲统六师,名为贼而推之刃,又何足以救名义而全天性哉? 呜呼!岂徒如导者,系国家安危之大故,人臣贞邪之大辨哉!凡人之亲爱其宗族也,亦各有道矣。 己所得为,无不可推也;上而君,降而友,又降而凡今之人与凡天下之物,非吾所得私者,不得以自私,则抑不得以私其诸父昆弟。妄欲者何厌之有哉? 教以正,迪以自立之方,士习为士,农习为农,黠者戢之,弱者振之,非徒无伤于天下,而抑可以保跃冶之子弟而予之安,则可以上告祖考而无憾矣。徇族党好恶之私,己虽正而必陷于邪,辱身不孝之罪,又奚逭哉! 晋明帝 一 明帝不夭,中原其复矣乎!天假五胡以乱中夏,气数之穷也,帝乃早世!王敦之横,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冲当多难,举动伟然出人意表,可不谓神武哉? 王敦谋篡,而讽朝廷征己,使帝疑畏忧戚不欲征、而待其党之相迫,则敦之横逞矣。帝坦然手诏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无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也。 敦欲以王导为司徒,听之也,导本可为司徒,无所疑也;抑以此奖导为君子,使浣濯其同逆之耻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气。 于是而导之志移,敦之党孤,奄奄且死而以篡为下计;区区为难者,钱凤辈亡赖之徒而已,殄灭之如摧枯矣。导贻王含之书曰:“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心思外济。今则不然,圣主聪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谁不愤叹。”导之情可见,从王氏者之情可见,天下之大势,明帝之大略,从可知矣。 折大疑者,处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离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再闵之乱,吹枯折槁,以复衣冠礼乐之中夏,知其无难也。帝早没而不可为矣,悲夫! 二 君子之过,不害其为君子,唯异于小人之文过而已。王敦称兵犯阙,王导荏苒而无所匡正,周顗、戴渊之死,导实与闻,其获疚于名教也,无可饰也。 故自言曰:“如导之徒,心思外济。”盖刘隗、刁协不择逆顺,逞其私志,欲族诛王氏,而导势迫于家门之陨获,不容已于诡随,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隐饰以欺天下者也。及敦死而其党伏诛,谯王丞、戴渊、周顗以死事褒赠,岂非导悔过自反以谢周、戴于地下之日乎? 而导犹且狎开门延寇之周札,违卞壶、郗鉴之谠议,而曰:“札与谯王、周、戴见有异同,皆人臣之节。”导若曰札可尽人臣之节,则吾之于节亦未失也。假札以文己之过,而导乃终绝于君子之涂矣。 郗公爱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战而丧元,二君子者,无诸己非诸人,危言以定褒贬,非导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无异说于论定之后,夫岂不可?怙慝而欲盖弥章,不学于君子之道,虽智弗庸也。 晋成帝上 一 少主立,而大臣尸辅政之名,虽周公之圣,不能已二叔之乱,况其下焉者乎?庾亮不专于己,而引西阳王羕、王导、卞壶、郗鉴、温峤与俱受托孤之遗诏,避汉季窦、梁之显责,亮其愈矣,虽然,恶有俱为人臣,徒崇此数人者,持百尹之进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贰,祖约、苏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则国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辅政之任而恶乎可?而有道于此,则固无事立辅政之名,授之以独驭之权,而疑天下。无他,唯官常数定,官联相属,法纪豫立,而行其所无事焉耳。 三公论道,而使涖庶事,则下侵六卿;百执不相越,而不守其官,则交争。故六卿百执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参可否,不制六卿百执以行其意。则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军帅,适如其恒。天子虽幼,中外自辑以协于治,而恶用辅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尝任独断也,虚静以慎守前王之法,虽聪明神武,若无有焉,此之谓无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钦其职,非不为而固无为也。诚无为矣,则有天子而若无;有天子而若无,则无天子而若有;主虽幼,百尹皆赞治之人,而恶用标辅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圣王,定家法朝章于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国疑之变,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无冲人践阼,而大臣无独揽之威福。 若夫周公之辅政,则在六官未建、宗礼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独任之也。虽然,读鸱鸮之诗,而周之危、公之难,亦可见矣。 有圣主兴,虑后世不能必长君令嗣之承统也,豫定奕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外,以虚静而统天下,则不恃有贵戚旧臣以夹辅。既无窦、梁擅国之祸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启群争。不然,主幼而国无所受裁,虽欲无辅政者,不可得也。 二 溃于内者,必决于外。苏峻反历阳而入建业,祖约据寿春以通石勒,然而勒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无狡焉之志也;刘曜破石虎于蒲坂,进围金墉,勒方急曜而不暇及也。 咸和三年九月斩苏峻,十二月勒执曜于雒阳,使迟之一年,峻、约始破,则约迫而导勒以东,晋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利以一时耳;而据之以为利,相攻久而相灭,灭而并于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云自濒”,外迫而内难起也。“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内乱而外患乘也。 昧者乃曰:“外宁必有内忧。”谓以外患警内,而内忧可弭;则抑有内忧而可弭外之侵陵邪?响令曜、勒不逼,江东不孤,若峻、约之流,又何敢辄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并,幸也,谋国者不敢恃也。 三 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收人心、易风俗、而安社稷,则未之敢许。晋之败,败于上下纵弛,名黄、老而宾惟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谢鲲固无辞其责矣。 乃江左初立,胡寇外偪,叛臣内讧,人士之心,习于放佚而惮于拘维,未易一旦革也。卞令执法纪以纠之,使人心震慴而知有名教,诚不可无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为,以惩创而无已,则乍强以所不习,而人思解散,便给之小人日饰以进,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国势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协、刘隗之操切激之;苏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澜而陻之,鲧绩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忧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劳来之以德教,而不切覈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礼乐,而不切督责之以刑名。 临之象曰:“咸临,吉,无不利。”其感也,不可以临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游之于苤苢,安之于摽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张,大张必穷,而终之以大弛,名为王道,而实为申、商,不覆人之家国者,无几也。 故卞令厉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荡佚,不可无也。而任之以统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志,则固未可也。“夬,扬于王廷。”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四 刘曜围雒阳,撤金墉之围,陈于雒西,一战而被禽以亡。其败也,饮博而不恤士卒,轻撤围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听谏者以阨勒于成皋之失计也。 使曜深沟高垒,断勒入雒之路,内外不相应,勒一往之锐气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围,旷日持久,上下有惰归之气,求归不得,亦窦建德之见禽于东京而已。 假令曜分兵以扼成皋,御人于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将,固非勒敌,必先挫而溃,则围雒之军心尽解,其败决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雒阳,成禽耳。”此勒畏曜坚壁以老己,姑为此言以安众耳,非果然也。曜撤围而陈于雒西,望蒲坂以为退步,勒曰:“可贺我矣。”此则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县军,攻人于围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围分军以拒人于险,险非我有,而军心不固。 陈友谅解南昌之围,而死于鄱湖。军一分而不可合,一动而不可止,勒之智足以测此,姑为反语以安众心,或遂信其实然,勒且笑人于地下矣。 五 苏峻之乱,建业残敝,廷议迁都,王导独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导一言以定之,审乎难易之数也。梁元帝惮建业之凋残,据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 然则曹操弃雒阳,迁献帝于许,其一时之奸谋,以许为兗州之域,而挟天子为己私,非果厌雒阳之敝也。乃缘此而不能终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谓难易之数者,宫阙毁败,邑里萧条,人民离散,粟货罄乏,乍然见之以为至难而未可收摄者也。乃夫人惊惧之情,移时而定矣,定则复思安其居而赡其生,不待上之赡之也。故鸿雁之诗曰:“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莫之扰也。莫之扰,则/民各有心,岂必劳来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劳来安集,则益劝矣。此似难而实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难者,则已动而不可复静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于一时之利用而竞趋之,丝粟盐酪、酒浆雞豚、庐舍帷帟之便利,妇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能夺者也。此凋敝而移之彼,虽徙如归焉,彼凋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延颈四望,睨乐土而苟安,穷年累岁,志在游移而无定情,其不愈穷愈蹙以之于绝地也无几矣。 楚迁陈而困,迁寿而危,迁吴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趋利偷安之情,如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导之言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长往复之几,而防众心之流以止之于早,规之已大,持之已定,岂有难知之数哉?庸人未之察耳。 六 庾亮征苏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辞其咎矣。虽然,其志有可原者也。亮受辅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导于己上,而引郗鉴、卞壶、温峤以共济艰难,窦武之所不逮,非直异于梁冀、杨骏已也。 晋之东迁,王氏执国而敦倡为逆,执兵柄者,皆有侵上之志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梦,天下疑焉。祖约之悖,苏峻之奸,尤其不可揖盗以入室者也。 以是为侃所怨,以激约、峻之速逆。特其识量不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轨之奸宄于冲人之侧,则祸迟而大。亮免于激成之责,而孔光延王莽、褚渊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卫国无术而任罪,司马温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穷其罪,则何以处夫延王敦杀周、戴以偪天子之王导乎?温峤,人杰也,亮败窜,而峤敬之不衰,必有以矣。 峻虽反,主虽危,而终平大难者,郗鉴、温峤也,以死殉国者,卞壶也,皆亮所引与同卫社稷者也。抑权臣,扶幼主,亮与诸君子有同心,特谋大而智小,志正而术疏耳。原其情,酌其罚,何遽以典刑加之? 温公曰:“晋室无政,任是责者,非王导乎?”导豈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观望逆党,拥兵不赴,导且不能加诛,有诸己,不能非诸人,况庾亮哉! 七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 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 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 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 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日而为已成。 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即庙前当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閒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 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棱异矣;一大乐,而夏、濩、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 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八 公山泄导吴枉道,使鲁有备,慕容翰止段兰之追慕容皝,而恐亡其国,皆良心发见于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视紾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别哉? 夫人欲自免于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杰之事逆后而可善其终,未尝与于簒唐之谋,抑未与李勣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齐愈手书张邦昌之名,而无痛哭不宁之色,则斩于市而非李纲之过。 君父之大,顺逆之分,如黑白之昭著于前。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已移足于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踸踔,终不可得而洒然。故极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虽有过焉,而君子谅之,未尝不可改也。 设仁不仁之显途而去顺即逆,虽有乍见之恻隐,君子弗听;所从者不仁,终不可与于仁也。 若翰者,身为叛人,已自立于不仁之中矣,虽欲自拔,徒不信于段氏而危其身,抑必终为皝所忌而死,百悔丛心,又何补哉! 晋成帝下 九 成帝以幼冲嗣立,委政王导,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晋君臣之际,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取天下。”诚有谓也。 古礼之见于今者,燕射之礼,君皆答拜,为诸侯于大夫言也。诸侯于大夫,不得视天子于诸侯;犹大夫于陪臣,不得视诸侯于大夫;等杀之差,天秩之矣。 天子于诸侯,礼不概见,仅存者觐礼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严矣。天子之不骄倨以临臣下者,唯当宁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时揖异姓,土揖庶姓,而不听其趋跄,此三代之以礼待臣,而异于暴秦之已亢者也。恶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妇人哉! 礼者,过不及之准也;抑之极,则矫而为扬之甚,势之必反也。垂及于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虏斥诟之;于是而有“者厮可恶”之恶声施于诏令,廷杖锁拏之酷政行于殿廷;三纲裂,人道毁,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后,必欲取法焉,舍赵宋待臣之礼,其谁与归? 十 张骏能抚其众,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志,疏请北伐,莫必其无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则悲哉其言之矣! 婴儿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饲之,受其狎侮,未尝不泣也;已而听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语之以母而不信矣,过墓而若有若无,且归而亟依婢妾矣。 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则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将谁与言之而谁听之乎?于是而人心之迷终不可复,复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鲜卑之运已穷,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杨氏,以进李氏而主中国。故杨氏之篡,君子不得谓之贼,于宇文氏则逆,于中国则顺;非杨氏之能以中国为心,而天下之戴杨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见焉,而如之何弗悲? 十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矣,而志不得遂,弔古者所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志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犹文王也;“上帝临汝,勿贰尔心”,致命之谓也。 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为特所杀,其子龚壮,积年不除丧,思以报特,特死,因李寿杀李期与其腹心,灭李雄之裔,而雠以复,劝寿称藩于晋,事虽不成,而父叔之志以白于天下。寿既僭位,征壮为太师,壮终不就,赠遗一无所受,寿亦弗能忌焉。壹其心,执其义,守其恒,虽困而亨,金绂岂能乱,葛藟岂能萦哉? 夫志者,执持而不迁之心也,生于此,死于此,身没而子孙之精气相承以不闲。壮之志,即父叔之志也,死而无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绍耳。 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尝假也。壮怀报雠之心以说寿,而寿不疑借己以快其私;说寿以归晋,寿虽不从,而寿不以为侮;却寿之爵禄金帛,而寿不以为亢;抗章责寿之负约而不称藩,而寿不以为恨;志无往不伸,而龚氏两世之忠孝与蜀山而并峙。 若绍也,溅血汤阴,徒为仇雠之篡主死,则朱绂酒食,为其葛藟,而恶望其亨哉?有志而不遂,有先人之志而不遂之,非所据而据焉,身之不保,而人贱之矣。此则可为抱志以先亡者悲也! 十二 颜含可谓知道之士矣。郭璞欲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与者命也。”此犹人之所易知也。 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渊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存者,不足以与于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实难,非吾之性异于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将知何者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 不知仁,以为从井救人而已;不知义,以为长彼之长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于求人之知,性则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测知于理数之化迹,而迫于求人知之,是以死于其术。苟其知性为人所不可知,则怀道以居贞,何至浮沈凶人之侧,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无他,有所测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问之鬼神象数者,贫富、穷通、寿夭已耳,皆化迹也。仁之恻隐痛痒喻于心,义之羞恶喜怒藏于志,动以俄顷,辨于针芥,而其发也,横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尽知也,而况凡今之人乎?子曰:“知我者,其天乎!”谓以心尽性,皎然于虚灵之无迹,非夫人耳目闻见之逮也。含庶乎其与闻此矣,出处以时,守礼以不屈,宜乎其为君子矣。 十三 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鄴,慕容皝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皝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 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奥区、为神皋焉。 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之所不安。 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十四 取东晋之势与南宋絜论,东晋愈矣。江东立国,以荆、湘为根本,西晋之乱,刘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数十年,民安、食足、兵精,刍粮、舟车、器仗,旦求之而夕给,而南宋无此也。 东晋所用以保国而御敌者,纪瞻、祖逖、温峤所鼓舞之士勇,王敦、苏峻虽逆,而其部曲犹是晋之爪牙也,以视韩、岳收乌合之降贼,见利而动、见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导历相四君,国事如其家事,而深沈静定,规恢远大,非若李伯纪、赵惟重、张德远之乍进乍退,志乱谋疏,而汪、黄、秦、吕结群小以闲之也。 则东晋之内备,裕于南宋远矣。刘、石之凶悍,虽不减于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无全力以与晋争;慕容、苻、姚、段氏皆依晋为名,以与刘、石竞;李特虽窃,李寿折于龚壮,不敢以一矢加于晋之边陲;张氏虽无固志,而称藩不改;仇池杨氏亦视势以为从违,为刘、石之内患;非若金源氏之专力以吞宋无所掣也。则东晋之外逼,轻于南宋远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黄、秦、汤诸奸而外,无不以报雠为言;而进畏懦之说者,皆为公论之所不容。 若晋则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非有怀奸误国之心也;乃其侈敌之威,量己之弱,刱朒缩退阻之说以坐困江东,而当时服为定论,史氏侈为訏谟,是非之舛错亦至此哉! 读蔡谟驳止庾亮经略中原之议,苟有生人之气者,未有不愤者也,谟等何以免汪、黄、秦、汤之诛于天下后世邪? 夫彼亦有所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导之不振也,而左袒导者,诎亮以伸导;桓温之北伐,志存乎篡也,而恶温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于是而中挠之情深于外御,为宰相保其勋名,为天子防其篡夺,情系于此,则天下胥以为当然,而后世因之以无异议。 呜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即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况仅王导之与庾亮争权势而分水火哉! 则晋之所谓贤,宋之所谓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绳以古今之大义,则一也。蔡谟、孙绰、王羲之恶得不与汪、黄、秦、汤同受名教之诛乎? 十五 慕容皝求封燕王,晋廷迟回不予,诸葛恢抗疏拒之,义正而于计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晋,其名顺矣,则以韩信王齐之例,权王之而奚不可?曰:廆与皝非信之比,而其时亦非刘、项之时也。六国初亡,封建之废未久,分土各王,其习未泯,而汉高固未正位为天下君,且信者汉所拜之将,为汉讨项,虽王,固其臣也。 慕容氏则与刘、石等为异类,蓄自帝之心久矣。晋业已一统,而特承其乱,非与刘、石交争而竞得者也。 若慕容氏之奉晋也,则与石虎角立而势不敌,因其国士民与赵、魏之遗黎睠怀故主,故欲假晋以收之,使去虎而归己。晋割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号于众曰:吾晋之王也。则虎之党孤,而己得助矣。 归己已定,则业入其笼中而不能去,又奚复须晋之王而不自帝哉!诸葛恢曰:“借使能除石虎,是复得一石虎。”灼见其心矣。刘翔虽辩,亦恶能折此乎? 当是时,石虎恶极而响于衰,皝谋深而日以盛,除虎得皝,且不如存虎以制皝。观其后冉闵之乱,慕容遂有河北而为晋劲敌,恢之说,验于未事之前矣。 或曰:晋不王皝,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资之铒,众发其奸以折之于早,国尚有人焉,知晋之所以御虎者不恃皝也,则皝之气夺矣,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 呜呼!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而亡,何充、庾冰、蔡谟皆庸材也,皝乃敢以此言试中国之从违;诸其臣者,畏其暴己罪状而徇之,诸葛恢不能固持其说,而晋事去矣。皝不死,慕容氏不乱,苻坚不起,吾未见晋之不折入于鲜卑也。 十六 刘翔北归,谓晋公卿曰:“石虎、李寿志相吞噬,王师当从事巴、蜀,一旦石虎并寿,据形便以临东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后。”非为晋计深远也,恐虎并寿而益彊,慕容氏不能敌也。虽然,又岂非晋人保固江东之要策哉? 陈轸说秦以灭蜀而临夷陵,楚乃失鄢、郢,东徙以亡。司马昭灭汉而临西陵,吴乃受王濬顺流之兵,而中绝以亡。梁失成都于宇文氏,而江陵困、湘东死,陈氏终以灭。盖江东据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横江而中溃,方卫首而中折其腰膂,未有不殒者也。 李昪之得割据,王建为之蔽也;南宋之得仅延,吴玠、吴璘捍之也;孟昶灭而李煜坐毙,合州失而阳逻之渡不可防,皆明验也。故据全蜀以出秦、巩,而欲定关中则不得;扼秦、巩以保全蜀,而遥卫江南则有余;何充、庾冰闻言不警,待桓温而后兴伐蜀之师;翔言之,温为之,虽非忠于晋者,而大造于江东,不可诬也。听其言,纪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晋康帝 一 风会之所趋,贤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贞淫以立身,而不可执以论人。孟子之游,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多所辨以折异端,曲为说以动人主,使前乎此而为西周,后乎此而为两汉,必不然矣。然而有以异于田骈、慎到、苏秦、张仪者,即时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刘向、贡禹,经术同也;诸葛、司马,方略同也;一程、三苏,议论同也;不可以与贤者同而奖匪人,不可以与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谢安石风流相似,名望相匹,而殷虚枵以致败,谢宁静以立功,或以江左风流为乱阶,而谓此中之无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晋以来,风会之趋固然矣,其失也,浮诞而不适于用;其得也,则孔子之所谓狂简也。狂者不屑为乡原之暖姝,简固可以南面者也。 当时之士,得焉失焉,贞焉邪焉,皆托迹而弗容自异,故陶侃、卞壶、郗鉴、庾翼力欲矫之而不可挽。 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于风会之外,以不诡于正则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品骘,则殷浩之短暴,而谢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别有独鉴存焉,而不问风会之同异。故曰:“知人则哲,唯帝其难之。” 二 慕容翰不安于国而出奔,则固以所寓者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容皝,而贻其害,犹曰惧宗国之亡也。 段氏灭,宇文氏逸豆归恤而安之,乃既归于燕,即说皝以灭宇文,输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险阻,以决于必得;然则翰在宇文之日,鹰目侧注,虿尾潜鉤,窥伺其举动而指画其山川,用心久矣。 逸豆归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归,而皝急杀之,非徒皝之忍也,翰之挟诈阴密而示人以叵测,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与谋倾覆宗国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不测之机以窥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 翰之将死,曰:“欲为国家荡一区夏。”岂果然哉?皝有可图,祸先及之矣,而恶得以免于死?关羽之解白马围也,身依焉而不能不为之効,是以先主委诚焉。虽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事外而不与共功名也? 王导且卒而蔗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温以荆、梁军事,所以奋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讬社稷,而抑为后族,非可世委以国柄,固矣。 然亮之责导,词正而理得。导蔗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废子立弟,而冰不怨。则庚氏之不为晋患,明矣。导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贻醒温之逆,而终成桓玄之篡。谋国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贻国以尤者也。 刘惔恶温而沮之,深识也;充持之,会稽王昱持之,以为唯温之英略,可以钳束庚氏不能与争耳。斯心也,温已见之。曰:区区一白面少年之庚爰之,且如猛虎之在侧,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惮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则可疑者进矣;疑其所不必疑,则姦雄知我之徒疑而无能制矣。故畜疑者,召祸之门也,而况乎其加这以忌也!王氏既衰,庚氏又替,王彪之、谢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权,何充不谋固其国,唯庚氏之是竞,晋之亡肇于此矣。故唯无疑者可以当大任而不倾。 三 蜀之宜伐久矣,刘翔为晋言之,谢广亦知之夙矣。至李寿死,李势立,骄淫nue杀,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资,不待再计而宜兴师者也。桓温西讨,晋廷惴惴然尤其不克,温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晋之无人也。刘惔曰:“但恐克蜀之后,专制朝廷。”其言验矣。 乃其遂无以处此哉?温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诏奖之以行,而命重臣率大师以继其后,则温军之孤可无虑,而专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忧之,漠然听之,败则国受之,克则温专其功,惔诚虑及,而胡不为此谋也? 盖惔者,会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国计者也。昱与殷浩皆虚诞亡实而苶然不振者,惔即为此谋而固不听,徒为太息而无可如何。晋非无人,有人而志不能行也。 四 冉闵尽灭羯胡,而曰:“吾属故晋人,请各称牧守,奉迎天子。”虽非果有效顺之诚,然虑赵人之不忘中国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称闵功德,谓晋人远窜江左而不足戴,然后闵无所复忌而僭以成。呜呼!睦固晋之遗民也,而其逆如此,肉虫自生而自食,岂自外至哉? 睦之丧心失志至此极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刘渊起,中国人士诎于势而事之,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 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贵,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齧龁之,改易礼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数十年矣,故心尽亡而习之也安。藉使归故版而奉正朔,则江东人士羞与为伍,而无以自容。 于是闻中国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自绝归正之路,而偷安于萑苻以自雄,盖遥想王、谢、何、庾之风流而汗流浃背,则何如侈拥戴之功以矜于其穴哉! 斯心也,亦耻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无耻以为耻,且贪权藉以自荣焉,于是而迷复之凶终不可反矣。 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无纵者,非必以法绳之也,制于其早,而全其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习而安之,将奚及乎? 五 辛谧可谓得死所矣。历刘、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则可以不死,而死为激。 冉闵,中国之人也,其尽诛羯胡而有归正之言,虽非果可与言者,而言亦不辱矣。其说闵曰:“因兹大捷,归身晋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乔之寿。”非徒效忠于晋,其为闵计,亦忠之至、识之远者也。 似可与言而与言,怀数十年之积悃,表见于一时,而非以辱吾言于大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龚壮宛曲以明心,辛谧直言以旌志,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时宜以屈伸,道固然也。 或曰:谧言之矣,闵未必杀之,而何以死?曰:谧固知其不听也,不听而生,是为闵所容也。 言出而志伸,志伸而生事毕,生事毕,不死奚俟乎?士怀孤志,不遇可死之时,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六 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当其时而中于事会。 虽然,君子之为言,计及当时,计及后世,时有不可明言者,则微言以动之,密谋以正之,而不因一时之急,伤久长之计。亮之正不足以服导,浩之才不足以制温,迫于立功,反致溃败,徒以沮挠人心而贻奸雄之笑,一时之事会也。 王业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纵佚,忘自彊之术,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业已成乎区区之势,为天下寒心,而更以陵庙邱墟臣民左衽为分外之求,昌言于廷,曾无疚媿,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延羯胡而进之乎? 宋人削地称臣,面缚乞活,皆师此意,以为不竞之上术;闭户塞牖,幸盗贼之不我窥,未有得免者也。谯周仇国之论成,而刘禅之降旗旋竖,邪说之诬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温也,亦非谋之不忠也;而折温之术,莫善于收温而用之。北伐之举,温先请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温于局外,不资其一旅之援,温亦安坐上流而若罔闻;固温之乐祸以乘权,抑浩摈之而使成乎坐视。 向令东西并进,而吾拥中枢之制,温固吾之爪牙,抑又恶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说之,疑温忌温,而温之逆乃有所资以自雄。此所谓微言之,密谋之,制勍敌彊臣于尊俎者,浅人不足以及此也。 七 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 健孤而畏冉闵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 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 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八 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温也。 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惔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 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咥,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奰发而不戢;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蠭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 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谋愈深,祸愈成矣。 九 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国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 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人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归镇,未尝内偪朝廷,如裕之为也。 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彊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蠭起之寇,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苟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 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 秦寇平,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响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 乃彼方西响,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闇,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苶之气,詟凶狡之心也。 十 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 故中国之君,一姓不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 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敺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 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敺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 呜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敺人为无益之死者,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燄,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 晋哀帝 一 桓温请迁都雒阳,诚收复之大计也。然温岂果有迁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吕护攻雒,温所遣援者,舟师三千人而止。温果有经略中原之志,固当自帅大师以镇雒,然后请迁未晚。惴惴然自保荆、楚,而欲天子渡江以进图天下,夫谁信之?为此言也,特以试朝廷所以答之者。而举国惊忧,孙绰陈百姓震骇之说,贻温以笑。 温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从之,自无所至。”温说折矣。而周章议论之情形,已早入温之目中。其云“致意兴公,何不寻遂初赋,而知人家国事”,非惮绰也,笑晋人之不足与人家国也。 夫温以虚声动朝廷,朝廷亦岂可以虚声应之?王述之议,亦虚声也。使果能率三吴、两淮之众渡江而响寿、谯,诏温移屯于雒,缮城郭、修坞戍,为战守计,而车驾以次迁焉,温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内亦可以折温之逆志,乘其机而用吾制胜之策,诚百年一日之会,而晋不能也。燕、秦测之,温谅之,晋不亡者幸耳! 内宁而外可无忧,一道也;处治安之世以建威销萌之道也。外无忧而内可宁,一道也;处纷乱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夫桓温者,何足虑哉? 慕容恪之沈鸷,苻坚之恢豁,东西交逼以相吞,而唯与温xiang禁制于虚声,曾不念彊夷之心驰于江介也,是足悲也!晋不成乎其为君臣,而温亦不固为操、懿者也。 二 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丧也,仅见于士丧礼,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于天子。天子丧礼无传文,后世执期丧达乎大夫之说,以屈厌而议短丧,非也。哀帝欲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则过;既而欲服期,是已。 江霦执服缌之说,抑帝而从之,邪说也;天子绝期,而又何缌乎?为人后而继大宗,承正统,上严祖考,而不得厚其私亲,此以君臣之义裁之也。故欧阳修、张孚敬称考、称皇、称帝之说,紊大纲而违公义,固不若汉光武称府君之为允矣。 位号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亲,义也。若夫死而哀从中发,哭踊服饰之节,达其中心之不忍忘,则仁也。降而为期,止矣;过此而又降焉,是以位为重而轻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称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干者,分以定名;怆然不容已者,情以尽性。 舜视天下犹艸芥,而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霦独非人之子与?必欲等之于疏属而薄之,则何如辞天子之位而可尽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请数月之丧,而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生而为庶子,莫如之何也。 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诎者也。然则天子之位,其为帝之桎梏乎!周礼残缺,而往圣之精义不传,保残之儒,徒纷纭以贼道,奚足取乎! 三 苻坚之世,富商赵掇等车服僭侈,诸公竞引以为卿,坚恶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 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 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之严矣。 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凌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 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贾贵。 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之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生于利之乡,长于利之涂,父兄之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涘。 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夫夷之乱华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贾为其最。 夷狄资商贾而利,商贾恃夷狄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无磁则铁不动,无珀则芥不黏也。 废帝奕 一 慕容暐罢荫户至二十万。以东北一隅而二十万户为权贵所荫,不受公家之役,民户减少,则赋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盖夷狄之初起也,上下无章,资部族之彊力以割据而瓜分之,狎为己有旧矣。 故暐从悦绾之请,纠擿还郡县,而举国怨怒。然暐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败,既非罢荫户之所致,国无纪而民困,积弊虽去而害已深,故苻坚假仁义以动众而席卷之。则悦绾之言,亦憾其不夙尔。 呜呼!岂独夷狄之不纲者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给天下之用而卫宗社。乃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居闲而为蟊贼者,中涓也、戚畹也、债帅也、勋旧也,皆顽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国而堕重于民者也。 刘忠宣一搜隐占之禁旅而怨谤已腾,卒致挠败,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亲疏还迩之势殊而轻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动者何哉! 夫此琐琐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国家之安危,人主不审,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断矣。制之有法而慎于始,且不能持于其后,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叶之主能不惑者,未见其人也,天下所以鲜有道之长也。 二 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桧之称臣纳赂而忘雠也,畏岳飞之胜而夺宋也。飞亦未决其能灭金耳。飞而灭金,因以伐宋,其视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视皋亭潮落、碙门飓发、块肉无依者,又奚若也?温亦未能举燕之为忧耳。 温而举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归,尽道以得民,推诚以得士,以礼待温,以道驭温,静正而不惊,建威以自固,温抑恶能逞志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讨?不然,则王莽、萧道成固无毫发之勋庸,而窃大宝如拾芥矣。 庸主陋臣,如婴儿之护饵,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于位以有为乎?处堂以嬉,授兵柄于温,而又幸其败,温之怨且深,其轻朝廷也益甚。故会稽立而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晋必移社于桓氏矣。 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天下僇,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三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 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 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 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闲之,而徒为挠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 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 简文帝 简文为琅邪王,相晋五年,桓温外拒燕、秦,内攻袁瑾,而漠然不相为援,盖其恶温而忌之夙也。 既恶温矣,抑不能树贤能、修备御、以制温,温视之如视肉,徒有目而无手足,故惎之而犹拥立之,以为是可谈笑而坐攘之者也。盖至于听温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则生人之心,生人之气,无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温诬其过而废之,于斯时也,简文既不能折之以卫奕,则以死拒温而必不立,奉名义之正,涕泣以矢之,温亦岂能遽杀己者? 如其不择而推刃于己,则温之逆,受众恶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杀而温篡,亦可无咎于天下。乃虽靦然南面,而旋陨天年,位与寿皆朝露耳。等死也,为晋恭、齐顺之饮酖,何如誓死不立,以颈血报宗社哉! 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吞,必然之势也。 病而一日一夜四发诏召温入辅,遗诏且云“君自取之”,乃语王坦之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 非但闇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 《史鉴》简文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孝武帝 一 简文以懿亲任辅相而与贼同逆,尸天子之位,**在其手而唯其所与,虽有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忠贤,而无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殒,而诸贤之志伸矣。坦之裂居摄之诏,惟简文笃疾不能与之争也。 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温处分,太子既立,太后犹有居摄之命,彪之抗议不从,温入朝,谢安谈笑而视之若无,惟简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岁,抑非英武之姿,诸贤之志可伸,而于简文也则不能。 但责简文以闇弱,岂其出于十岁婴儿之下乎?故谓简文与人同逆而私相授受,非苛论也。 简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温与之协谋,内外之权交失也。简文死,温虽有淫威,而内无为之主者,于是彪之乃得忼慨以正之,谢安乃得从容以潜消之,不足为深忧矣。简文居中以掣曳,诸贤之困,不在卼豗,而在葛藟。 晋祚未终,天夺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温者,无简文,则虽十岁婴儿而不能夺,固在诸贤局量之中,而弗能跃冶;虽决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处之矣。 二 呜呼!人苟移情于富贵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亦富贵也;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亦富贵也;垂至于死而苟一日得焉,犹埋心引吭以几幸之。 不知其何所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于死而不已;人而不仁,将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大耋矣,何嗟乎?名之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并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将绝之吭,以思弋获矣。 有涯之日月,废鼓缶之欢,营营汲汲,笑骂集于厥躬而不恤。簿尉一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尽如驰,涂穷焉而后止。鸣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温皆于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谋篡不已,以为将贻其子孙,则王含、王应奴隶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岁,温亦知之矣。 王导知敦之将死,起而讨敦;王、谢诸贤知温之将死,而坐待其毙;敦与温亦何尝不自知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虽死犹生。呜呼!天下之不以敦、温之心为心者,吾见亦罕矣哉! 孟子曰:“万钟于我何加焉,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失其本心。”虽然,犹人生之有事也。至于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余息以蹶起而图之,是何心哉?一念移于不仁,内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复问欲此之何为也。 谋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何足以死求之也;谋簿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则皆然也。 幼而忘身以贪果饵,长而忘身以贪温饱,相习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志于早,以名义养其心而生恻悱,未有老死而能忘者也。苟不志于仁,勿怪乱臣贼子之怙恶以没身也。 三 汉儒反经合道,程子非之,谓权者审经之所在,而经必不可反也。于道固然,而以应无道之世,则又有不尽然者。母后之不宜临朝,岂非万世不易之大经乎? 谢安以天子幼冲,请崇德皇后临朝摄政,灼然其为反经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不从。彪之之所执者经也,安之所行者权也,是又反经之得为权也。 桓温虽死,扬、豫、江州之军事,桓冲督之。冲不终逆而克保臣节,世遂以忠顺归之。夫冲特不为王含耳。含之逆,于未败之前已有显迹。 温死,人心乍变,郗超之流折伏沮丧,恶知冲非姑顺异以縻系人心而徐图之邪?且冲果有怀忠效顺之情,当温存日,冲固与相得而为所付托者,何不可以规温而使守臣节?则冲之无以大异于温审矣。 若温既亡而或说以诛逐时望,冲不听者,不能也,非不为也。王、谢诸贤,非刘隗、刁协之伦匹,温且不敢决于诛逐,冲亦量力而止耳。外人遽信其无他,谢安固察见之,而不早有以制之哉?奉太后为名,以引大权归己,而冲受裁焉,安盖沈思熟虑,执之坚固,而彪之不能夺也。 或曰:安为大臣,任国之安危,则任之耳,何假于太后?曰:晋之任世臣而轻新进也,成乎习矣。王导之能秉政也,始建江东者也;庾亮,后族也;何充则王导所引重而授以政者也。 至穆帝之世,权归桓氏,非一日矣。谢安社稷之功未著,而不受托孤之顾命,其兄万又以虚名取败;安之始进,抑受桓温之辟,虽为望族,无异于孤寒;时望虽隆,而蔡谟、殷浩皆以虚声贻笑,固群情之所不信;而乍秉大权,桓冲之党且加以专国自用之名而无以相折,则奉母后以示有所承,亦一时不获已之大计也。 或曰:安胡不引宗室之贤者与己共事,而授大政于妇人邪?曰:前而简文之辅政,其削国权以柔靡,已如此矣。后而道子之为相,其僭帝制以浊乱,又如彼矣。司马氏无可托之人,所任者适足以相挠,固不如妇人之易制也。此之谓反经而合道,又何伤哉? 虽然,王彪之之议,不可废也。安虽不从,而每欢曰:“朝廷大事,王公无不立决。”服其正也。审经以为权,权之常;反经以行权,权之变;当无道之天下,积习深而事势违,不获已而用之,一用而不可再者也。故君子慎言权也。 四 太元元年,谢安录尚书事,除度田收租之制。度田收租者,晋之稗政,鲁宣公税亩之遗弊也,安罢之,可谓体天经以定民制矣。 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士。人者,以时生者也。生当王者之世,而生之厚、用之利、德之正,待王者之治而生乃遂;则率其力以事王者,而王者受之以不疑。若夫土,则天地之固有矣。 王者代兴代废,而山川原显不改其旧;其生百谷卉木金石以养人,王者亦待养焉,无所待于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之。故井田之法,私家八而公一,君与卿大夫士共食之,而君不敢私。唯役民以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而有也。 助、彻者,殷、周之法也,夏则贡矣。贡者,非贡其地之产,贡其人力之所获也。一夫而所贡五亩之粟,为之制耳。曰五十而贡者,五十为一夫而贡其五也。 若夫一夫之耕,或溢于五十亩之外,或俭于五十亩之中,为之一易、再易、莱田之名以宽其征。田则自有五谷以来民所服之先畴,王者恶得有之,而抑恶得税之。地之不可擅为一人有,犹天也。 天无可分,地无可割,王者虽为天之子,天地岂得而私之,而敢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为己土乎?知此,则度而征之者,人之妄也;不可度而征之者,天之体也;此之谓体天经矣。 以治民之制言之,民之生也,莫重于粟;故劝相其民以务本而遂其生者,莫重于农。商贾者,王者之所必抑;游惰者、王者之所必禁也。 然而抑之而且张,禁之而且偷,王者亦无如民何。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户之租若干,一口之租若干,有余力而耕地广、有余勤而获粟多者,无所取盈;窳废而弃地者,无所蠲减;民乃益珍其土而竞于农。 其在彊豪兼并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谁敢以其先畴为有力者之兼并乎?人各保其口分之业,人各劝于稼穑之事,彊豪者又恶从而夺之?则度人而不度田,劝农以均贫富之善术,利在久长而民皆自得,此之谓定民制也。 太元之制,口收税米三斛,不问其田也。不禁兼并,而兼并自息,举末世之制而除之。安之宰天下,思深而道尽,复古以型今,岂一切苟简之术所可与议短长哉! 五 荆、湘、江、广据江东之上流,地富兵彊,东晋之立国倚此也。而权奸内逼,边防外匮,交受制焉,亦在于此。居轻而御重,枝彊而干弱,是以权臣窥天而思窃,庸人席富以忘危,其不殆也鲜矣。 上流之势,以趋建业也则易,王敦、桓温之所以莫能御也;以度楚塞争淮表也则难,舟楫之利困于平陆,守险之长诎于广野,庾亮、桓温之所以出而即溃也。 谢安任桓冲于荆、江,而别使谢玄监江北军事,晋于是而有北府之兵,以重朝权,以图中原,一举而两得矣。安咏诗而取“訏谟远猷”之句,是役也,可不谓谟猷之訏远者与? 江北、河南之众,纪瞻尝用之以拒石勒,而石勒奔;祖逖尝用之以响汝、雒,而汝、雒复;所以不永其功者,王导之弗能任也。 导之弗能任者,专任王敦于上流,而不欲权之分也。纪瞻一出而不继,祖逖始成而终乱,王敦、桓温乃挟荆、湘以与晋争。内乱而外荒,积之数十年矣,安起而收之。虽使桓冲牧江、荆,而自督扬、豫。 北府兵彊,而扬、豫彊于江、荆,势之所趋,威之所建,权归重于朝廷,本根固矣。况乎中原南徙之众,尤多磊落英多之士,重用之,以较楚人之僄而可荡者相什百也。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 竞以室,非竞以户庭也。安于是而知立国之弘规矣。故淝水之役,桓冲遣兵入援而安却之,示以荆、江之不足为轻重,而可无藉于彼,冲其能不终乎臣节哉? 宋高、秦桧之愚也,忧诸帅之彊而不知自彊,杀之削之而国以终敝。桧死,张浚任恢复,而败溃于符离,无可用之兵也。此殷浩之覆轨也。谢玄监军江北,择将简兵,六年而后用之,以破苻坚于淝水,非一旦一夕之效矣。 六 先王之教、觌文匿武,非徒以静民气而崇文治也。文可觌,武不可觌。不可觌者,不可以教,教之而武黩,黩则衰。苻坚作教武堂,命太学生明阴阳兵法者教诸将,狄道也,而适足以亡。 其为狄道者,奖武以荡人心而深其害气,言治者或知其不可矣,而妄人犹以迂疏诮之;其适足以亡也,则人未有能信其必然者。善哉岳武穆之言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武而可以教教者哉?教之习之,其志玩,其气枵,其取败亡必矣。 兵之所尚者勇,勇非可教而能者也;所重者谋,谋非可豫设而为教者也。若其束伍之严,训练之勤,甘苦与共之以得士心,则取之六经而已足。其他诡诞不经而适以偾军杀将者,则阴阳时日壬遁星气之啧啧多言,非可进而进,可乘而不乘,以鬼道败人之谋者也。 至于骑射技击之法,虽可习焉,而精于态者不给于用;口授而目营之,规行矩止,观天画地,疑鬼疑神,以沮其气而荡其心,不败何待焉?自非狂狡虚妄之士,孰敢任为之师。自非市井亡赖窜身干进之徒,孰乐为之弟子。 官为之制,妄人尝试焉,只以乱天下,而武备日以玩而衰。苻坚之好虚名而无实用,若此类者众矣,国破身死,而后人犹效之,愚不可瘳,一至此乎! 七 桓冲死,谢安分荆、豫、江州以授诸桓,桓玄之祸始于此矣。安之虑桓氏已熟矣,折桓冲而令其无功媿死,其势可以尽削桓氏之权,以奖晋室;然而为此者,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贻桓氏以口实,不得已而平其怨忌也。 夫桓氏亦岂以私怨怨安而危安者乎?忧不在桓氏,而在司马道子、王国宝也。二奸伏于萧墙,蛊孝武以忌安,而不足以相胜,则必假手桓氏以启衅。 主昏相妒,以周公之圣,且不能塞不利孺子之口,而况安乎?故以知安之于此,有大不获已者在也。所任者,石虔也、石民也、伊也,以为差愈于玄而可免于乱;然而终不能免,则安穷矣。 虽然,安岂遂无道处此以保身而靖/国乎?安秉国政于此十年矣,太后归政而己录尚书八年矣。夫岂晋廷之士举无可大受之人材,使及早而造就之以储为国之柱石者? 冲死之后,内不私之于子弟,外不复假于诸桓,君无可疑,相无可谤,而桓氏亦无所倚以争权。安之识早弗及此也,则临事周章,亦其必然之势矣。量不弘而虑不周,有靖guo之忠,而惘于大臣之道,安不能免于责矣。 鸱鸮之诗曰:“既取我子,勿毁我室。”周公长育人才之心,至于疑谤居东而哀鸣益切。人才者,大臣之以固国之根本者也,时未有贤,则教育之不夙也。不此之务,惴惴然求以弭谤,而贻国家之患,可深惜也夫! 八 问,次于学者也;问之道,尤重于学也。三代以下,于学也博,于问也寡;三代以上,于学也略,于问也详;故称舜之大知,好问其至矣。虽然,学者,自为学也;问待人,而其涂有二:有自问者,有问人者。 自问者,恐其心之所信,非其身之所宜;身之所行,非其心之所得;处事外者,公理之衡也,不问而不我告,问而犹恐其不我告焉,孜孜以求之,舜之所以为大知也,圣之津梁也。 问人者,舍其是非而求人之是非,舍天下之好恶,而求一人之好恶,察焉而愈昏,详焉而愈诐,君子之喜怒有偏者矣,小人之爱憎,未有不私者也,急于求短以疑其长,乱国闇主猜忌之臣所以惑焉而自夺其鉴也,愚者之狂药也。 夫人之心行,有小略而大详者,有名污而实洁者,有迹诡而心贞者;君子于此,鉴之真,信之笃,不忍求人于隐曲,抑不屑也。而流俗之口,好挢举以矜其慧辨,奸邪之丑正者勿论焉。 不择人而问之,则善恶互乱;有所偏任,则谗闲行。问之君子,则且对以不知;问之小人,则尽言而若可倚。于是而贤才之心,疑畏而不为用;奸伪之士,涂饰以掩其恶;则有谗不见,有贼不知,皆好问者之所必致矣。 居官而败其官,有天下而败天下,必也。故曰愚者之狂药也。舍其躬之得失,不考镜于公非,日取人之贞邪,待左右以为耳目,其亡速于桀、纣,不亦伤乎! 范宁为豫章太守,遣十五议曹下属城采求风政,吏假还,讯问官长得失;是道也,不自问己过而问人,以聋为聪之道也。 徐邈责之曰:“欲为左右耳目,无非小人,善恶倒置,谗谄并进,可不戒哉!”治道学术,斯言尽之矣。 九 有才皆可用也,用之皆可正也,存乎树人者而已矣。操树人之权者,君也。君能树人,大臣赞之;君弗能树人,责在大臣矣。君弗能树人,而掣大臣以弗能有为,大臣有辞也。 君不令,而社稷之安危身任之,康济之功已著见,而为天下所倚重,乃及身而止,不能树人以持数世之危,俾免于亡,大臣无可辞矣。 王导、谢安,皆晋社稷之臣也。导庇其族而不能公之天下,故庾亮得而闲之;然其没也,犹有郗鉴、王彪之、谢安以持晋室之危,虽非导之所托,而树之者犹导也。 安以族盛而远嫌,不私其子弟可矣,当其身而道子以乱,迨其后而桓玄以篡,廷无端方严正之士,居端揆以镇奸邪,不于安责,将谁责而可哉? 老氏曰:“功成身退,天之道。”安,学于老氏者也,故能以力建大勋之子弟,使远引以全名,而宗族虽有贤者,皆无列于朝右,以是为顺天兴废之理与?夫君子之进也,有先之者;其退也,有后之者。 退而无以后之,则已成之绪,与身俱没,而宗社生民不被其泽。既已为公辅,建不世之勋,则宗社生民,即厥躬之休戚矣。全身而避名,知衰而听命,抑岂所谓善退者哉?退之难于进也久矣。未退之日而早为退之地,非树人其何以退乎? 或曰:时未有人也。夫王雅、王恭、殷仲堪、王珣之徒,躁而败者,望不重也,养不纯也。养其刚烈之气,檠括以正之,崇其位望,以止其浮夸,此诸人者固皆可用,用而皆可正者也。 安弗能养以戢其骄,授之昏湎之主以导于诐,于是乎轻僄以从主之私,而激成上下相争之势。安存而政已乱,安没而国已倾,则举生平之志操勳名与庙社河山而消陨,安之退,一退而无余矣。 天之道,功成而退,春授之夏,冬授之春,元气相嬗于无垠,豫养其穉而后息其老,故四序循环而相与终古。老氏不足以见此,而安是之学也。史鱼不能进蘧伯玉,死以为惭,此则老氏所谓死而不亡者也。 十 慕容宝定士族旧籍,分清浊,阅户口,罢军营封荫之户,而士民嗟怨。夷狄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兴者,以德仁继其业;以威力兴者,以威力延其命。沐猴冠而为时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窃,亦严矣哉! 以威力起者,始终尚乎威力,犹一致也。绌其威力,则威力既替矣,窃其德仁,固未足以为德仁也。父驴母马,其生为驘,驘则生绝矣,相杂而类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自苻坚之败,北方瓜分而云扰,各恃其部曲以弹压士民而用之,无非浊也。纯乎浊而清之,清者非清,浊者失据,人民不靖,部曲离心,不亡何待焉? 虽然,天下之浊极矣,威力横行而贫弱无告,固不可以永也。慕容氏以亡,而拓拔氏承之以稍息,噞喁汙薉之气,相延相俟以待隋、唐,则宝取亡之道,又未必非天下之生机也。士民怨之,彼士民者,又恶足与计恩怨哉? 十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或且不及五世而无余,君子深悲其后也。 永嘉之乱,中原沦陷,刘琨不能保其躯命,张骏不能世其忠贞,而汾阴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氏者数十年;姚兴称帝于关中,礼征薛彊,授以将军之号,遂降兴而导之以取蒲坂。 悲夫,志士以九族殉中夏,经营于锋刃之下,贻子孙以磐石之安、衣冠之泽,而子孙陨落之也。虚名小利动不肖之心魂,而忘其祖父,彼先世英拔峻毅之气,怨恫于幽,而子孙或且以为荣焉,有如是夫! 姚兴之盛也不如苻氏,其暴也不如刘、石,迟之数年而兴死矣、泓灭矣,拓拔氏尤能容我而无殄灭之忧者,俟之俟之,隋兴而以清白子孙为禹甸之士民,岂遽不可?然而终不及待也。一失其身,而历世之流风以坠。前之人亦自靖而已矣,遑恤我后哉?溧阳史氏以建文旧臣,三世不入庠序,而史鉴之名凌王鏊而上之,何史氏之多幸也! 晋安帝上 一 国之亡,类亡于淫昏暴虐之主,而晋独不然;前有惠帝,后有安帝,皆行尸视肉,口不知味、耳不知声者也。与子之法,定于立适,二君者,皆适长而豫建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 藉废之而更立支庶之贤者,则抑凌越而为彝伦之斁。虽然,为君父者,苟非宠嬖以丧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责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选贤以更立焉,自靖而忧国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卫瓘争之矣,和峤争之矣,贾氏饰伪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以不决。若安帝则上下无异辞,而坐听此不知寒暑饥饱者之为神人主。夫孝武之淫昏,诚无百年之虑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马道子利其无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犹皎皎者,而抑缄默以处此也,何哉?恭方与道子为难,恐道子执废适以为名而行其诛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胜任,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争权,而人皆怀贰,岂徒恭哉?谢安且不敢任而抱东山之志。举国昏昏,授天下于聋瞽,而晋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无覆宗之祸,何恤而不为君父任知罪之权?若恭也,与其称兵而死于刘牢之之手也,则何如危言国本以身殉宗社乎?见义不为,而周章失措,则不勇者不可与托国,信夫! 二 公论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闻其恶,外臣未受其伤,而台谏争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则臣民安于下而忘言,即其击之不胜,而四方犹静处以听,知朝廷之终有人而弗难澄汰也。 如是,则不保国之无奸邪,而四海无争衡之祸。公论之废于上也,台谏缄脣,大臣塞耳,恶已闻于天下,而倒授公论之柄于外臣,于是而清君侧之师起,而祸及宗社。 刘隗、刁协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轻躁损物望而苏峻反,晋廷之臣,未有持片辞以与隗、协、亮争者;贻彊臣以犯顺,宗社几亡,固有以召之也。然犹曰隗、协之持论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 若夫司马道子、王国宝,荒淫贪薉,灼然为晋之蟊贼,孝武虽与同昏,既而疑忌之、疏远之矣,乃在廷之士,持禄取容,无或以片言摘发而正名其为奸邪者。于是而外臣测国之无人,以激其不平之气,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鸣,而不轨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论操于下,而朝廷为养奸之渊薮,天下靡然效顺于逆臣,谁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国宝居奥窔以交荧,未易除也。夫苟怀忠自靖,则以颈血溅奸邪,而何惮于彊禦?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难控制者也。 孝武崩,国宝扣宫门求入,王爽拒之则止矣;王恭反,车胤以危言动之,国宝即解职待罪,而道子弗难杀之矣,是可鞭箠使而衔勒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专,而徐邈进汉文、淮南之邪说;国宝就王珣与谋,而珣犹有卿非曹爽之游词;在廷之臣胥若此矣。 远迩愤盈之气,决发以逞,非特恭与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揜,而天下从之以风靡,势之所必至也。谢安没而晋无大臣;谢安为门户计以退处,而晋早无亲臣矣。谏诤之职久废,士相习于迂缓,相尚以苟容,晋更不得谓有群臣矣。 方州重于朝廷,是非操于牧督,相寻而乱,终六代之世,假赵鞅晋阳之名以行篡弑,至唐而后定。故言路者,国之命也,言路芜绝而能不乱者,未之有也。 三 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制也,施之后世,则危亡之始祸矣;而割边徼之区以与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诸侯之有国,自其先世而已然,安于侯服旧矣。 易姓革命而有所灭,以有所建,授之于功臣而大小相错,同姓异姓庶姓相闲,互相制而不相下,抑制其贡享觐问之礼,纳之于轨物,而厚用其材,则封殖自大、以窥伺神器之心无从而作。 然而荆、吴、徐、越抗颜以乱中夏,高宗惫于三年,宣王劳于南伐,迄春秋之季,愈无宁日矣。 自秦罢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于天而宰制之于己,亦非私也;割以与人,则是私有而私授之也。边徼之有闲地,提封不得而亩之,疑为委余而不足惜,然而在我为委余者,在彼为奥区,经理其物产,生聚其人民,未有不为我有者也。 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长尔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里以封之,其后尔朱氏卒为拓拔氏之忧,而国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鉴也乎?建州之弃二百余年,而祸发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远之土,委诸其人,若蜀、滇、黔、粤之土官,虽有叛者而旋灭,其何伤?”非也。蜀、滇、黔、粤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羁縻之而已。 世其土,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顾之心,恋其栈豆,则迫而攻之也易。 若土已入我职贡,而以骁悍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之而长其雄心,其始也,徼幸而无所恤,其继也,屡进而无所止,一有怨隙,乘事会以狂起,其尚有所顾忌乎?拓拔氏虚六镇不为郡县,自秀容川始也,祸之所必生也。弃地者弃其国,宁有爽与? 四 天下多故,言兵者竞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孙、吴之言,切于情势,近于事理矣,而当时用之,偶一胜而不足以兴。读其书者,未有能制胜者也,况其滥而下者乎? 道不足则倚谋,谋不足则倚勇,勇不足则倚地,地不足则倚天,天不足则倚鬼。倚鬼,则敌知其举无可倚矣。 倚鬼,则将吏士卒交释其忧勤,智者知其无成而心先乱,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骄,兵败身死,以殉术士巫觋之妖,未有免者。 然而术士巫觋之说,终淫于言兵者之口,其说炙毂,其书汗牛,天下多故,乘之以兴,无乱人非乱世也。 王凝之奉天师道,请鬼兵御贼,而死于孙恩;殷仲堪奉天师道,不吝财贿以请祷,而死于桓玄;段业信卜筮巫觋,而死于沮渠蒙逊。鬼者,死之徒也,与鬼为徒,而早近于死。 况以封疆人民倚于恍惚无实之妖邪,而贻国以亡,陷民于死;若是者,见绝于天,未有不丧其身首者也。 段业,窃也;仲堪,叛也;天夺其魄,以迷于鬼,而死也固宜。 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误国,不亦愚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则王羲之不能辞其咎矣。 妖邪繁兴,附于兵家之言,世所号为贤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丧师,金御史声秉大节以不贰于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 丁甲也,壬遁奇禽也,火珠林也,乞灵于关壮缪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书不焚,其祀不毁,惑世诬民,乱人不可戢矣。 五 论史者之奖权谋、堕信义,自苏洵氏而淫辞逞。近有李贽者,益鼓其狂澜而惑民倍烈。 谏则滑稽也,治则朝四暮三也,谋则阳与阴取也。幸而成,遂以诮君子之诚悫,曰未可与权。其反覆变诈之不雠,以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则讳之而不言。 故温峤之阳亲王敦而阴背之,非无功于晋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能保其终为晋社稷之臣也,何也?响背无恒,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吕布,后有刘牢之,勇足以戡乱,而还为乱人。 呜呼!岂有数月之闲,俄而为元显用,而即叛元显,俄而为桓玄用,而即图桓玄,能不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也乎?刘袭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雠其诈,而桓玄受戮,论者将许之以能权;乃牢之杀元,而牢之之祸晋益深,君子岂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则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谏也,用则居其位,不用则去之。又不然,则延颈以受暴君之刃而已,无可谲也。其定乱也,可为则为,直词正色以卫社稷,不济,则以身殉而已。 死者,义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故曰:“履信思乎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大易岂不可与权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图功,而功或以成。 托身失所,而为郗超;欲自免焉,则为温峤;加之以反覆之无恒,则为牢之。峤成而牢之败,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祸福者,尤在信与不信哉!论人者以是为准而已矣。奖谲诈以徼功,所谓刑戮之民也。 六 萧道成、萧衍、杨坚、朱温、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谓狐媚以取天下者也,刘裕其愈矣。裕之为功于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战以讨孙恩始,破之于海澨,破之于丹徒,破之于郁洲,蹙之穷而赴海以死。 当其时,桓玄操逆志于上流,道子、元显乱国政于中朝,王凝之、谢琰以庸劣当巨寇,若鸿毛之试于烈燄。微刘裕,晋不亡于桓玄而亡于妖寇;即不亡,而三吴全盛之势,士民所集,死亡且无遗也。裕全力以破贼,而不恤其他,可不谓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虽然,人相沈溺而无与为功,则天地生物之心,亦困于气数而不遂,则立大功于天下者,为天之所不弃,必矣。 故道成、衍、坚、温、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刘宋之祚长,至于今,彭城之族尤盛。 若夫谢安却苻坚而怀沧海之心,郭子仪平安、史而终汾阳之节,岂可概望之斯人乎? 裕,不学者也;裕之时,僭窃相乘之时也;裕之所事者,无信之刘牢之,事裕者,怀逆徼功之刘穆之、傅亮、谢晦也;是以终于篡而几与道成等伍。 当其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生死之日,岂尝早畜觊觎之情,谓晋祚之终归己哉?于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也? 七 成败之数,亦晓然易见矣,而苟非闲世之英杰,无能见者,气燄之相取相轧有以荡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时而为一动一静之势者,几也。 桓玄竖子而干天步,讨之必克,理无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则理抑不能为之伸;以力相敌,而力尤不可恃;恶容不察其几哉? 玄犯历阳,司马休之走矣,尚之溃矣,玄所畏者,刘牢之拥北府之兵尔。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轨之心,何必不诛玄而挟功以轧元显,忽怀异志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诈而愚也。 唯刘裕见之也审,故与何无忌、刘敬宣极谏牢之,以决于讨玄。斯时也,刚决而无容待也,几也。玄已入建业,总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于荆、江、徐、兗、丹阳以为巩固,而玄抑矫饰以改道子昏乱之政,人情冀得少安。 牢之乃于斯时欲起而夺之,不克而为玄所削,众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于广陵,其败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刘裕见之也审,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还京口,结何无忌以思徐图。斯时也,持重而无患其晚也,几也。 夫几亦易审矣,事后而反观之,粲然无可疑者。而迂疏之士,执一理以忘众理,则失之;狂狡之徒,见其几而别挟一机,则尤失之;无他,气燄之相取相轧,信乱而不信有已乱之几也。 裕告无忌曰:“玄若守臣节,则与卿事之。”非伪说也,乱有可已之几,不可逆也。又曰:“不然,当与卿图之。”则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谓闲世之英杰能见几者,如此而已矣,岂有不可测之神智乎? 晋安帝中 八 三吴之苦饥,自昔已然。晋元兴中,承桓玄闭糴、孙恩阻乱之余,遂至填沟委壑,几空城邑,富室衣罗纨、怀金玉而坐毙。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而不尽然也。 三吴之命,县于荆、江,上流有变,遏抑而无与哺之,则立槁耳。自晋之南迁也,建业拥大江而制其外,三吴其腹里也。人怀其安,而土著者不移,侨寓者争托,于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 地有限而人余于地,地不足于养人,历千余年而一轨。乃三吴者,岂徒东晋之腹里,建业所恃以立国哉?财赋之盈,历六代、唐、宋而于今未替,则休养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余年之生齿,而使无凋耗,为元后父母者,恶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则营作之务繁兴,财恒有余而粟恒不足;犹荆、湘土广人稀,力尽于耕,而它务不遑,粟恒余而财恒不足。以此筹之,则王者因土作贡,求粟于荆、湘,而薄责以财;需财于吴、会,而俭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责粟于三吴矣,无已,则严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货贿焉,有货贿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缩,亦两利之术也。 是故恶莫大于遏糴,桓玄之恶烈于孙恩矣。夫玄据上流,馁三吴以弱朝廷,自以为得计矣,又恶知己既窃晋而有之,则三吴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抚之以乘京口之后,何至一败而无余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九 桓玄将篡,杀北府旧将之异己者,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弃故国而远即于异类,为刘昶、萧宝寅之先驱。夫诸子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汙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迫于死而不暇择尔。 虽然,其为弃人于两闲,固自取之也。桓玄之逆,非徒祸在所必避也,祸即不及,而岂忍为之屈。诸子据山阳以讨玄,虽不必其忠于晋,而固丈夫之节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于鲜卑邪? 夫刘裕亦北府之杰,刘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于京口而无所惧,玄岂与裕无猜乎?裕自有以为裕,而玄不足以为裕忧也。裕之还京口也,以徐图玄也;乃置玄不较,急击卢循于东阳而破走之,旋击徐道覆而大挫之,追卢循至晋安而又败之,未尝一日弛其军旅之事也。 为晋用而若为玄用,为玄用而实为晋用;威伸于贼,兵习于战,若不知玄之将篡者,而玄亦无以测其从违;非徒莫测也,虽测之而亦无如之何也。故玄妻刘氏劝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一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 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隐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浃岁之闲,三破妖贼,所行者正,所守者坚,人不得而疑,虽疑亦无名以制之也。裕居不可胜之地,而制玄有余矣。 呜呼!士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诡随则陷于恶,躁竞则迷于所向,亦唯为其所可为,为其所得为;而定大谋、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节以不颠沛而逆行者亦在此。 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为,则虽怀讨逆之心,而终入于幽谷矣。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正用之,可以独立于天纲裂、地维坼之日而无疚媿矣。 十 廉耻之丧也,与人比肩事主,而歆于佐命之荣赏,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贼而北面之,始于西汉刘歆、公孙禄之徒,其后华歆、郗虑相踵焉。 然天下犹知指数之也;幸而不遇光复之主,及身为戮,而犹无奖之者。上有奖之者,天下乃不知有廉耻,而后廉耻永亡。 王谧世为晋臣,居公辅之位,手解安帝玺绶以授桓玄,为玄佐命元臣,位司徒,此亦华歆、郗虑之流耳。义兵起,桓玄走,晋社以复,谧以玄司徒复率百官而奉迎安帝,此诚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类矣。 刘毅诘之,逃奔曲阿,正王法以诛之,当无俟安帝之复辟。而刘裕念畴昔之私好,追还复位,公然鹄立于百僚之上,则其崇奖奸顽以堕天下之廉耻也,唯恐不夙。苟非志士,其孰不相率以即于禽兽哉? 俄而事此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俄而事彼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夺人之大位以与人,见夺者即复得焉,而其富贵也抑无损。奖之以败闲丧检,而席荣宠为故物,则何怪谢晦、褚渊、沈约之无惮无惭,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 呜呼!忠与孝,非可劝而可惩者也。其为忠臣孝子矣,则诱之以不忠不孝,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惩也。其为逆臣悖子矣,则奖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驯而不可惩也。然则劝惩之道,唯在廉耻而已。 不能忠,而不敢为逆臣;不能孝,而不敢为悖子;刑齐之也,而礼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惧也,夺其生之荣,而小人之惧之也甚于死。天子正法以诛之,公卿守法以诘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襒其门,比闾之氓,望尘而笑其失据,则惧以生耻。 始耻于名利之得丧,而渐以触其羞恶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玺绶,而复延之坐论之列,两相觌而不惭,则耻先丧于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谧也,人心风俗之祸延及百年。唐黜苏威,而后老奸贩国之恶习以破。惜老成,徇物望,以为悖逆师,祸将自及矣。 十一 李暠之后兴于唐,于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为之说以诱人于善也。易曰:“履信思乎顺,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夫人亦岂好为疑诈而与人相逆哉?爱憎乱之也。 亦既见为可为而为之,见为可言而言之,则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见可爱而移,见可憎而止,而后心不能以自保,宁弃信也,且以快一时之情也。爱憎者,非以顺物,而求物之顺己也,求物顺己而不顺于物,勿恤也。 顺己者,爱之而赏醲;逆己者,憎之而罚滥;罚滥既已大伤乎人心,赏醲则得者自诧其邀取之工而不以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积矣。是故履信思顺者,不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暠之戒诸子曰:“从政者审慎赏罚,勿任爱憎,折狱必和颜任理,用人无闲于新旧,计近不足,经远有余。”是说也,岂徒其规模之弘远哉?内求之好恶之萌以治其心,与天相顺,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于君子者,而暠以偏方割据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创业垂统、贻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诸心,昧者以为迂也,诗、书所言,岂欺我哉? 言综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尽此耳;言宽大者任爱也,世之言恩者尽此耳。法近义,而非义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义。秦玫以刚而亡,汉元以柔召乱,非仁义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爱而淫,任憎而戾也。 三代之王者,不立治天下之术,而急于学,克此心之爱憎而已矣。一不学而以爱憎为师,苻坚之厚慕容垂,恩不足以为恩,况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 暠未尝学者也,而冥合于道,学岂以文哉?梁、陈之主,旦坟夕典,而身为僇、国为灭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暠虽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心得御,而太和之气归之,贻尔后昆于无穷,勿谓三代以下无其人也。 十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谄以求容,哀章之徒也。义兵起,随玄西走,复与俱东下以抗顺,及静嵘洲之败,玄且诛殛,乃叛玄而降,挟二妇人以求免,此宜膺党贼之诛而勿赦者也。 幸逃于死,复守东阳,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执权为怨望。仲文之敢尔者何也?王谧为三公,而人丧其耻心,故干荣之情不息也。刘裕、何无忌按法而诛之,而时论不协,史氏尤憾裕之擅权以枉法,何也?谧登庸而仲文受戮,裕任爱憎之情,仲文死而无以服其心也。 虽然,谧之辱人贱行,疲懦无能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权,祸岂有极哉?始与玄共逆者仲堪也,继为玄佐命者仲文也,挟其门族与其虚誉,摇动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刘裕之功,而篡谋更亟,天下之爚乱如沸羹,愈不知其所止矣。 仲文之诛也,并诛桓胤,前此桓氏灭而胤以冲之子独免,谓冲忠耳。桓温死,谢安、王彪之正纲纪以匡晋室,北府兵彊,荆、江气折,冲自保其躯命,不敢尝试,而遂许之以忠,蛇蝎冬蛰而无毒于人,其许之为祥麟威凤乎?谢玄破苻坚,而冲郁抑以死,推此心也,灭其族焉非滥也。 十三 慕容超,鲜卑也,而无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当于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为彝伦之准则。超母段氏在秦,姚兴挟之以求太乐诸伎,段晖言不宜以私亲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遗音,不可与人。 封逞言大燕七叶重光,柰何为竖子屈。呜呼!此岂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听,而尽奉伎乐,北面受诏,而兴礼其母而遣之,超于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顺天理之得矣。 超之窃据一隅而自帝,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乱而世济其凶,非大统也;即其受天之命,承圣王之统,亦岂以天下故而弃置其亲于异域哉?舜之视天下也,犹帅芥也,非超之所企及也;而不忍其亲之心,则充之而舜也。舜与蹠之分,岂相县绝乎?离乎蹠,上达则舜矣。 然则宋高宗之迎母后而割地称臣于女直,亦许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慕容暐之亡,亡于苻氏,苻氏其雠也,姚氏非其雠也。 国非其所灭,君父不为其所俘系,超乘乱而有青土,姚兴乘乱而有关中,两俱割据,以彊弱相役,而固无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亲而自屈也。 而宋高岂其然乎?况乎其未尝割世守之土,输岁币以自敝,仅以工伎之贱者易己罔极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并迎其妻,非纯孝也。”呜呼!君子之求于人也,可以苛察而无已乎?其为迎母矣,而于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异于人之为妻而屈者。 当慕容德随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坚囚之,狱吏呼延平窃以逃于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为超娶平女,则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而恩亦大矣。 妻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归,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晖、封逞矜血气以争,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鸷戾者也,不可与岳鹏举、胡邦衡同日并论也。 十四 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 三者有时而合,合则互千古、通天下、而协于一人之正,则以一人之义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 有时而不能交全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执其一义以求伸,其义虽伸,而非万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严,而义愈病。 事是君而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难,义之正也。然有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为主者也,则一人之私也。子路死于卫辄,而不得为义,卫辄者,一时之乱人也。 推此,则事偏方割据之主不足以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许以为义而义乱;去之以就有道,而讥其不义,而义愈乱。何也?君臣者,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不可废天下之公也。 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义也;而夷夏者,义之尤严者也。五帝、三王,劳其神明,殚其智勇,为天分气,为地分理,以绝夷于夏,即以绝禽于人,万世守之而不可易,义之确乎不拔而无可徙者也。 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诸侯不奉王命而擅兴师则贬之;齐桓公次陉之师,晋文公城濮之战,非奉王命,则序其绩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陆浑之戎,犹书爵以进之;郑伯奉惠王之命抚以从楚,则书逃归以贱之;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也。 桓温抗表而伐李势,讨贼也。李势之僭,溃君臣之分也;温不奉命而伐之,温无以异于势。论者恶其不臣,是也,天下之义伸也。刘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鲜卑也。 慕容氏世载凶德以乱中夏,晋之君臣弗能问,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与谋,具臣不足与议,裕无所可奉也。论者亦援温以责裕,一时之义伸,而古今之义屈矣。 如裕者,以春秋之义予之,可也。若其后之终于篡晋,而后伸君臣之义以诛之,斯得矣。于此而遽夺焉,将听鲜卑之终污此土,而君尚得为君,臣尚得为臣乎? 晋安帝下 十五 国之将亡,惧内逼而逃之夷,自司马国璠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继以走归姚兴,刘昶、萧宝寅因以受王封于拓拔氏,日导之以南侵,于家为败类,于国为匪人,于物类为禽虫,偷视息于人闲,恣其忿戾以侥幸,分豺虎之余食,而犹自号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则君也,亲则祖若考也,宗祏将毁,不忍臣人而去之,义也。虽然,苟其忠孝之情发为义愤,如汉刘信、刘崇蹀血以起,捐脰领而报宗祊,斯则尚矣。 若其可以待时而有为,则南阳诸刘、大则帝而小则侯,仇雠之首不难斮于渐臺也。抑或势无可为而覆族之足忧乎?山之椒,海之澨,易姓名、混耕钓、以全身而延支裔,夫岂遂无道以处此哉? 然则国璠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仅以避死亡之祸,贪失其富贵,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为羞,罪可胜诛乎? 国璠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待;继奔姚氏也,刘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静俟其成败者也,不能一日处于萧条岑寂之中;望犬羊而分余食,廉耻灭而天良无遗矣。 丕之篡,刘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阳、陈留令终而不逢刀鸩。刘裕篡而恭帝弑,司马氏几无噍类。岂操、懿、丕、炎之凶慝浅于刘裕哉? 司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刘裕之穷凶以推刃也,亦有辞矣,曰“彼将引封豕长蛇以蔑我冠裳者也”。 而中夏之士,亦不为之抱愤以兴矣。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无贬词焉。齐,纪雠也,宁附于齐,而不东走莱夷,南奔句吴,则犹能知其类也。 十六 刘裕之篡,刘穆之导之也;其杀刘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游于帷幕,而干戈起于几席,亦可畏矣哉! 诚其为奸雄矣,既能识夫成败之机,则亦知有名义也,故孙权劝曹操以僭夺,而操有踞鑪著火之叹,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动之思焉。 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尝试,以幸得而己居其功;于是揣摩情形,动之以可疑,而慑之以可畏,则且谓天下之士业已许我,而事会不得不然;钱凤、郗超仅失之,而诡得者多矣,祸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于胶庠,而奖之以饮射,非以钳束之也,凡以养其和平之气而潜消其险诈也。王泽既斩,士非游说不显,流及战国,蔑宗周,鬭群雄,诛夷亲臣,斩艾士民,皆不逞之士雠其攀附之私以爚乱天下。 嗣是而后,上失其道,则游士蜂起。朱温之为枭獍,敬翔、李振导之也。石敬瑭之进犬羊,桑维翰导之也。乃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华,皆衣冠无赖之士投幕求荣者窥测事机而劝成之。 廉希宪、姚枢、许衡之流,又变其局而以理学为捭阖,使之自跻于尧、舜、汤、文之列,而益无忌惮。游士之祸,至于此而极矣。故娄敬、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皆足以乱天下而有余。 李沆以不用梅询、曾致尧为报国,解缙言虽可赏,必罢遣归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圣主贤臣所以一风俗、正人心、息祸乱者,诚慎之也,诚畏之也。 十七 开刱之君,则有乡里从龙之士;播迁之主,则有旧都扈跸之人;念故旧以敦仁厚者所必不能遗也。然而以伤治理为天下害,亦在此焉。 夫其捐弃坟墓、侨居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制,概以征役,则亦不忍也,而抑不能。 然以此席富贵、图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荡佚于赋役之外;河润及于姻亚,登仕版则处先,从国政则处后,不肖之子弟,倚阀阅,营私利,无有厌足;而新邑士民独受重役,而碍其进取之途。 夫君若臣既托迹其地,恃其财力以相给卫,乃视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于豪贵。 则以光武之明,而南阳不可问之语,已为天下所不平;又甚则刘焉私东州之众,以离西川之人心而速叛;岂徒国受其败,彼侨客者之荣利,又恶足以保邪? 西人之子,随平王而东迁者也,谭大夫致怨于酒浆佩璲,而东诸侯皆叛。骄逸者之不可长,诚君天下者所宜斟酌而务得其平也。 晋东渡而有侨立之州郡,选举偏而赋役减,垂及安帝之世,已屡易世,勿能革也。江东所以不为晋用,而视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经中原,内不能捍篡贼,诚有以离其心也。刘裕举桓温之法,省流寓郡县而申士断,然且格而不能尽行。其始无以节之,后欲更之,难矣。 十八 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适以亡其身;适以亡其身,则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贵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于知天而难矣。然而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则秉天以治人,人之可从可违者审矣。故曰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 所事者君也,吾义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审用吾情以顺吾性,而身之得失系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极至于天,而岂难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祸;善而祸,淫而福,吾知其时;时有不齐,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复。 絪缊之化无方,阴阳而已;阴阳之变化,进退消长而已。其征为象数,象数有不若,而静俟必反;其用为鬼神,鬼神不测,而诚格不违。故象数可以理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数不可以术测也,鬼神不可以私求也。 知此者,恒守而无渝,则象数鬼神赫赫明明昭示于心而无所惑,难矣。然而知此者之固无难也。非是者,谓之玩天而媟鬼,则但雠其术而生死于术之中,于人无择,于己不审,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见知于拓拔嗣也,以洪范,以天文。其洪范非洪范也,非以相协厥居者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时者也。及其后与寇谦之比,崇淫祀以徼福于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时,非开治之时也,而浩不知;吉凶者,民之聪明所察,民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逢迎伪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谓驱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无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则禽也,禽非不能与于象数鬼神之灵也。鹊知戊己,而不知风撼其巢;燕知太岁,而不知火焚其室;风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岁,象数之测也。蜮能射,而制于鵞;枭能呪,而食于其子;鹅以气制蜮,子以报食枭,天也,妖而射,淫而呪,鬼神之妄也。 舍其是非而从其祸福,舍其祸福之理,而从其祸福之机,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别于人禽久矣,无足道者。为君子者,捐河、雒之精义,而曲测其象数;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于鬼神;天在人中而不能察,于知人而自知,其能贤于浩者几何也?此邵康节、刘文成之所以可惜也。 十九 慕容超求救于姚兴,姚泓求救于拓拔嗣,夫岂无脣亡齿寒之理足以动之乎?然而兴与嗣徒张虚声,按兵不动,坐视其亡。刘裕县军深入,诟姚兴击魏兵于河上,弗虑其夹攻,挑其怒而终无患。 盖超与泓之愚以自亡,兴与嗣审于进退,而裕料敌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图秦久矣,其志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敌也。”其说韪矣。空国兴师,越数千里而攻人,岂畏战者哉?窦建德轻举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验也。 攻者志于攻也,三军之士皆见为必攻;守者志于守也,乘堙之人皆见为必守;两俱不相下,而生死县于一决,怒则果怒,惧则果惧也。若夫人不我侵,两相鬭而我往参之,君与将无致死之心,士卒亦见为无故之劳,情先懈、气先不奋,取败而已矣。 呜呼!君子之所望于人者,以礼相奖、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忧而欲人忧之,父不能得之于子也。愚者不知,呼吁而冀人之为我怒、为我忧也,弗获已而应之,安足恃乎? 若其不揣而为人忧怒以轻犯人者,则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毙,而奚以拯人之危?齐桓次于聂北,能迁邢以存之,而不能为邢与狄战;吴为蔡请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乱吴国,蔡亦终灭于楚;恃人而忘己,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 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从,则不从井以救人,各求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于子,文信国不能喻志于弟,忠孝且然矣。颜渊曰:“夫子步亦步,趋亦趋,己瞠乎其后矣。”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学问且然矣。 况一己之成败利钝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审此,自彊之计决,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后足以自立。“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昆,亦莫我闻。”情也,势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十 刘裕初自广固归,卢循直逼建康,势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黄钺之命;朱龄石方伐蜀,破贼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扬州牧之命;督诸军始发建康以伐秦,灭秦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国宋公九锡之命;则胡不待卢循已诛、谯纵已斩、姚泓已俘之日,始挟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于持天下之权而用人之死力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则惟其权耳。人好逸而不惮劳,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视其君如父母,则权之所归,冀依附之以取利名而已。 裕若揭其怀来以告众曰:吾且为天子矣,可以荣人富人,而操其生死者也。于是北归之疲卒、西征之孤军,皆倚之以効尺寸,而分利禄。 如其不然,则劳为谁劳,死为谁死,则严刑以驱之而不奋。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刘穆之虽狡,且不测其机,而欲待之凯还之日,其媿惧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晋之必亡也久矣。谢太傅薨,司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恶,而继以饥饱不知之安帝,虽积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况晋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亡已晚乎! 晋亡决于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顾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闲以收人望,人胥冀其为天子而为之効死,其篡也,时且利其篡焉。所恶于裕者,弑也,篡犹非其大恶也。 二十一 刘裕灭姚秦,欲留长安经略西北,不果而归,而中原遂终于沦没。史称将佐思归,裕之师说也。王、沈、毛、傅之独留,岂繄不有思归之念乎? 西征之士,一岁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国,子女玉帛足系其心,枭雄者岂必故土之安乎?固知欲留经略者,裕之初志,而造次东归者,裕之转念也。夫裕欲归而急于篡,固其情已。 然使裕据关中,抚雒阳,捍拓拔嗣而营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渠蒙逊而收陇右,勋愈大,威愈张,晋之天下其将安往?曹丕在鄴,而汉献遥奉以玺绶,奚必反建康以面受之于晋廷乎? 盖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夺,而无志于中原者,青泥既败,长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志欲再举,止之者谢晦、郑鲜之也。盖当日之贪佐命以弋利禄者,既无远志,抑无定情,裕欲孤行其志而不得,则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绌矣。 裕之为功于天下,烈于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赞成其大计,不如操远矣。操方举事据兗州,他务未遑,而亟于用人;逮其后而丕与叡犹多得刚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阙失。 裕起自寒微,以敢战立功名,而雄侠自喜,与士大夫之臭味不亲,故胡藩言:一谈一咏,搢绅之士辐凑归之、不如刘毅。 当时在廷之士,无有为裕心腹者,孤恃一机巧汰纵之刘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羡之、谢晦,皆轻躁而无定情者也。 孤危远处于外,求以制朝廷而遥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面相距之忧,此裕所以汔济濡尾而仅以偏安艸窃终也。当代无才,而裕又无驭才之道也。 身殂而弑夺兴,况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岂徒奸雄为然乎?圣人以仁义取天下,亦视其人而已矣。 晋恭帝 一 赫连勃勃征隐士韦祖思而杀之,暴人之恒也。祖思不免于死。凡尸隐士之名以处乱世而无其实者,幸而不死,殆行险以徼幸之徒与!祖思之杀,以恭惧过甚,而逢勃勃之怒。恭惧非死道也。故庄周人闲世有养虎之说,动色相戒,譬诸游羿之彀中,诚哉其言乎!而非也。 若周之说,亦惧已甚而与死为徒者也。孔子之于阳货,义不屈而身不危,虽圣人哉,而固无神变不测之用,求诸己而已。君子之于人也,无所傲,无所徇,风雷之变起于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自信也,勿论其人之暴与否也。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涂而自若,恂慄以居心,而外自和,初无与闲也。其于暴人也,远之已夙矣。不可远而居正以自持,姚兴之与勃勃又奚择焉? 呜呼!即不幸而终不免于死矣,以正死,以谄死,均死,而以正处死者,不犹愈乎?以正为道,其与死违者,常也;不免者,变也。以惧而谄,谄而死,蹈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刚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后行乎进退而不迷。庄周之说,亦舍其自立者以忧天下而徼幸乎免者尔。又恶知祖思之恭惧,非闻庄周之说,以戒心于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窃隐士之名而亡实,则于其行见之矣。处夷狄争乱之世,一征于姚兴,再征于勃勃,随声而至,既至而不受禄,以隐为显名厚实之囮,蹠之徒也。 中夏无主,索虏、羌胡迭为雄长,而桓温、刘裕两入关中,独不可乘其时以南归邪?如曰温与裕不可托也,则管宁归汉,亦何尝受羁络于曹操乎?如其不能,身绝天下之交,口绝天下之言,莫为之先容者,兴与勃勃抑岂能有独知之契以相求于梦遇哉? 二 人之不肖,有贤者以相形,见贤而反求之己,改而从之,上也;虽弗能改,犹知媿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恶甚矣。然其忮忌之者,犹知彼之为贤,而惭己之不肖,则抑其羞恶之心销沈未尽,横发而狂者也。若夫与贤者伍,己之不肖无所逃责,而坦然忘愧,视贤者之痛哭流涕以哀世者,若弗见焉,若弗见焉,进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后羞恶之心荡然无余,果禽兽矣,非但违之不远矣。 刘裕篡晋,而徐广流涕,此涕也,岂徐氏之私怨而肃然伤心者乎?通国之变,盈廷之耻,苟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变矣。谢晦者,晋之世臣也,从容谓广曰:“徐公,得无小过。”广曰:“君为宋佐命,身是晋遗臣,悲欢固不可同。”则已置晦于人伦之外而绝之矣。 晦亦若置广于物理之外而任之,无媿也,无忌也。人自行,禽自飞,兰自芳,莸自臭,同域而不惊,同时而不掩。呜呼!天下若此,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穷矣。微独晦也,宋君臣皆夷然听广之异己而无忌之者。嗣是而刘彧、萧道成、萧鸾、萧衍,相袭以怙为故常。 君臣义绝,廉耻道丧,置忠孝于不论不议之科,为其所为,而是非相忘于无迹。不知者以为其宽厚,而孰知其天良灭绝之已极哉!曹操之杀孔北海,司马昭之杀嵇中散,耻心存焉。至于晋、宋之际,而荡尽已无余,“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岂徒为晋室之存亡哉? 宋武帝 一 宋得天下与晋奚若?曰:视晋为愈矣,未见其劣也。魏、晋皆不义而得者也,不义而得之,不义者又起而夺之,情相若、理相报也。 虽然,曹氏有国,虽非一统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与髦,中主也,皆可席业以安。而司马氏生其攘心以迫夺之,视晋之桓玄内篡、卢循中起、鲜卑羌虏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尸视肉离天下之心,则固不侔矣。 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论者升晋于正统,黜宋于分争,将无崇势而抑道乎? 固将曰:“晋平吴、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吴皆僭也,而魏篡,则平吴不可以为晋功;若蜀汉之灭,固殄绝刘氏二十余世之庙食,古今所肃然而伤心者。混一不再传而已裂,土宇之广,又奚足以雄哉? 中原之失,晋失之,非宋失之也。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拔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后乎此者,二萧、陈氏无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 然则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举晋人坐失之中原,责宋以不荡平,没其挞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势也。如以势而已矣,则东周之季,荆、吴、徐、越割土称王,遂将黜周以与之一等;而嬴政统一六寓,贤于五帝、三王也远矣。 拓拔氏安得抗宋而与并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乐推以为正者,一天下尔。以义则假禅之名,以篡而与刘宋奚择焉?中原丧于司马氏之手,且爱其如线之绪以存之;徒不念中华冠带之区,而忍割南北为华、夷之界乎? 半以委匪类而使为君,顾抑挞伐有功之主以不与唐、宋等伦哉?汉之后,唐之前,唯宋氏犹可以为中国主也。 二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为神人之所愤怒者,恶莫烈于弑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则自宋倡之。其后相习,而受夺之主必死于兵与酖。 夫安帝之无能为也,恭帝则欣欣然授之宋而无异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决于弑焉,何其忍也! 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载而殂,自顾其子皆庸劣之才,谢晦、傅亮之流,抑诡险而无定情,司马楚之兄弟方挟拓拔氏以临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于安帝,而二刘、何、孟挟之以兴,故欲为子孙计巩固而弭天下之谋以决出于此。 呜呼!躬行弑而欲子孙之得免于弑,躬行弑而欲其臣之弗弑,其可得乎? 徐羡之、傅亮、谢晦之刃,已拟其子之脰而俟时以逞耳。萧道成继起而殄刘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孙之安存者也,试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日暮智衰,彷徨顾虑,而生其惨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恶以弗赦。一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嗟叹兴而妄虑起,妄虑无聊而残害生,恶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亲大恶,不容于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三 举宗社子孙之大计而与人谋之,必其人之可托,而后可征之色而见之辞,不然,则祸自此而生。汉高帝疑于所立,乃进而谋者,张良、叔孙通耳。 良虽多智,而心固无私;通虽诡合,而缘饰儒术;且皆从容讽议之臣,未尝握兵而持国柄者也。 外此则萧、曹不得与焉,陈平、周勃但委任于既定之后,先固未尝参议论焉。晋武所谋者卫瓘也,是可与谋者,而不听,是以失也。 隋高祖之谋于杨素,唐太宗之托于李绩,皆鸷贼性成,而适足以贼其后裔;然二主之失,未能深知素、绩之奸耳。若宋武之于谢晦,知其机变而有同异矣;太子不足为君,乃密与晦谋,而使觇庐陵之能否,是以营阳、庐陵之腰领授之于晦,而唯其生死之,不亦惑乎?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师保,若无当于缓急,而保宗祊、燕子孙、杜祸乱者,必资于此。 诗书以调其刚戾之气,名义以防其邪僻之欲,虽有私焉,犹不忍视君父之血胤如鸡鹜,而唯其疈砾。若夫身为人国之世臣,无难取其社稷唯所推奉而授之。 若谢晦者,又居高位、拥兵柄,足以恣其所为;吾即可否不见于辞,喜怒不形于色,尚恐其窥测浅深而乘隙以逞,况以苞桑之至计进与密谋乎?至慎者几也,至密者节也;衡鉴定于一心,折衷待之君子。 唐德宗谋于李泌,宋英宗决于韩琦,而祸乱允戢,其明效也。拓拔嗣询崔浩而国本定,亦庶几焉。知谢晦之险而信之,国不亡,幸也。 营阳王 一 乱臣贼子敢推刃于君父,有欲篡而弑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弑者,有祸将及身迫而弑者;又其下则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愍不畏死,遂成乎弑者。 若夫身为顾命之大臣,以谋国自任,既无篡夺之势,抑无攀立之主,身极尊荣,君无猜忌,而背憎翕訿,晨揣夕谋,相与协比而行弥天之巨恶,此则不可以意测,不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羡之、傅亮、谢晦以之。 营阳王狎群小而耽嬉游,诚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踰年耳,淫昵之党未固,狂荡之恶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辅弼之任,夫岂不望其捡柙而规正之? 乃范泰谏而羡之、亮、晦寂无一言。王诚终不可诲矣,顾命大臣苟尽忠夹辅以不底于大恶,亦未遽有必亡之势也。恶有甫受遗诏以辅之,旋相与密谋而遽欲弑之,抑取无过之庐陵而先凌蔑之。 至于弑逆已成,乃左顾右眄,迎立宜都。处心如此,诚不可以人理测者。视枭獍之行如儿戏,视先君之子如孤豚,呜呼!至此极矣。是举也,羡之以位而为之首,而谋之夙、行之坚、挟险恶以干大恶者,实谢晦也。 人至于机变以为心术而不可测矣,佹而彼焉,佹而此焉,目数动,心数移,殚其聪明才力以驰骋于事物之閒隙,蹈险以为乐,而游刃于其肯綮;则天理不足顾,人情不足恤,祸福不足虑,而唯得逞其密谋隐毒之为愉;国有斯人,祸不中于宗社者鲜矣。 晦之初起,刘穆之之所荐也;其从军征伐,宋武之所与谋也。穆之者,固机变之魁;而宋武之诛桓玄、灭慕容超、胜卢循、俘姚泓,皆以入险而震人于不觉者为功;晦且师之,无所用之,则以试之君父而已。 当其进言武帝,睥睨太子,侧目庐陵,贼杀之锋刃已回绕于二王之颈,曰“是可试吾术”,而二王不觉也,武帝亦不觉也。机变熟而心魂数动,一念猝兴,杀机不遏,如是之憯哉! 至于宜都既立,晦乃问蔡廓曰;“吾其免乎。”则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诛为万世罪人矣。然而不悔也,机变之得逞,虽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恶,至于机变而止矣。 二 知人之难也,非不知而犹姑试之,诎于时而弗能,为变计则乱矣。武帝于谢晦,知其心挟异同,而犹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骈首以受刃,其失较然也。 虽然,帝岂尽惘于品藻哉?使文帝督荆州,以王昙首、王华为参佐,而谓文帝曰;“昙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后徐羡之等迎立文帝,众志疑殆,王华决行而大计定。元嘉之治,几至平康,皆华、昙首所饬正之规模。邂逅片言,生平遂决,帝之知人亦尚矣哉! 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羡之者,当是时,华、昙首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弹压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荆州者,建康之根本也。荆土有人,社稷虽危而不倾矣。 乃其盈廷充位,他无可谋,而必任诸机变异同之人者,其时端直贞亮之士,若徐广、蔡廓、谢瞻者,既不屑为宋用,其余则庸沓苟容屈于权贵之下风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机变之人,时诎之不知,变计所从出也。 江东自谢安薨,道子、元显以昏浊乱于内,殷仲堪、王恭以嬛薄乱于外,闇主尸位,寇攘相仍,王谧之流,党同幸免,廉耻隳,志趋下,国之无人久矣。非天地之不生才也,风俗之陵夷坏之也。 苟非机变,则庸沓而已。迨乎机变之术已穷,庸沓之人已老,然后华、昙首、殷景仁、谢弘微脱颖以见。使宋之初有此数子者侍于密勿之地,晦等之恶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恶役役于此数人而任之乎? 宋文帝上 一 蛮夷之长有知道者,中国之人士媿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甚悲夫中国也。宋之篡晋,义熙以后以甲子纪,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推陶公之高节。而武都王杨盛于晋之亡不改义熙年号。 盛,仇池之酋长耳,与元亮颉颃于华、夷。晋氏衣冠之族,闻栗里之风而不媿者,又何以对偏方之渠帅也?盛临卒谓其世子玄曰:“吾老矣,当终为晋臣,汝善事宋。” 子之从违可与已而为变计哉?盛过矣。虽然,此非可以訿盛也。盛远在荒裔,虽受晋爵而不纯乎其为臣,进则不必为晋争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则孤立而撄宋之怒,力不能敌,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无贻危亡于后世,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雠,无社稷人民之世守,洁其身于山之椒、水之涯、耕读以终身,无凶危之见逮,如溧阳史氏者,屡世不干仕进,而抑可不坠其宗。 处此而曰“终吾身而已,子孙固当去事他人以希荣利”,双收名利以为垄断,岂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以两全于义利,又将谁欺? 二 承大难之余,居大位,秉大权,欲抑大奸以靖大乱,论者皆曰:“非权不济,名不可急正,义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听其消而相安于无事,国乃可靖。 故晋弑厉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栾书、士匄之恶而从容驭之,晋乃以宁。”其说非也。夫不见悼公之掣于群贼,邢邱一会,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晋乃以终亡于八卿之裔。无他,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苟免于乱,乱之所以不息也。 叔孙婼杀竖牛,而安其宗。汉献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骄横而始杀之,故李傕、郭氾得以报雠为名,杀大臣,逼天子,而关东州郡坐视不救,韩馥、袁绍且以其为贼所立,欲废之而立刘虞。 夫唯弑君之罪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于性而弗容隐,受其援立,与相比暱,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忘亲贪位,如是而曰权也,是岂君子之所谓权乎? 文帝初立,百务未举,首复庐陵王之封爵,迎其柩还建康,引见傅亮,号泣哀恸,问少帝、庐陵薨废本末,悲哭呜咽,亮、晦、羡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甚,则将相比以谋全,而虿毒再兴,固非其所惮为者。 文帝之处此,将无虑之疏而发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无幸灾徼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视三凶如大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无不可伸者,义也,义以正名,而志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将挟迎立之恩以制帝,帝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夺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 是以擒羡之、亮如搏鸡豚;谢晦虽居上流拥徒众,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为贼以行天讨,凡民有心,无复为之效死者,党孤而自溃矣。于帝得乘权止乱之道焉,不贪大位,不恤私恩,不惮凶威,以伸其哀愤,则一夫可雄入于九军,况业已为神人之主而何所惧哉?惟能居重者之谓权,委而下移,则权坠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汉以下无知权者。” 三 文帝亲临延贤堂听讼,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时则宜也。自晋以来,民之不治也久矣,君非幼冲则昏闇耳,国事一委之宰辅者几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图篡逆者,既以饵天下为心,而成乎纵弛;贤如王导、郗鉴、何充、谢安,亦唯内戢彊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而贪鄙如司马道子,又弗论也。 及晋之亡,而法纪隳,风俗坏,于斯极矣。宋武以武功猎大位,豪迈而不悉治理,固未遑念及于亲民也。刘穆之、傅亮区区机变之小人,视斯民之治乱漠然不与相关,有司之贪浊暓乱者,不知其若何也。 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乱之丝,则更不得高拱穆清以养尊贵。而况羡之、亮、晦杀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苟不躬亲延访,则虚县于上,废置惟人,亦恶足以制权奸、保大位乎?故急于亲临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彊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诛,成元嘉之治,皆繇此昉焉。 虽然,以是为君人之道则已末矣。国之大政,数端而已;铨选也,赋役也,刑狱也,乃其绪之委也,则不胜其宂,择得其人而饬之以法,士不废,民不困,而权亦不移。 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瑱纩以下问锥刀子女之淫慝,与民竞智而挠之者益工,与庶官争权而窃之者益密,明敏之过,终之以惛,求以起百年之颓靡,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难乎! 帝之遣使行郡县访求民隐,诏郡县各言利病,斯可谓得治理矣。亲临听讼,暂尔权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讯牍,读之正自不解。”其辞傲矣,而犹不失相臣之体。相臣执体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下宁,况天子乎? 四 赫连勃勃权谋勇力皆万人敌也,立国于险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巩固以居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恶其起而若未足忧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拔也。 赫连氏亡而五胡杂糅之中原皆为拓拔氏所有,并刘、石、慕容、苻、姚、乞伏、赫连、沮渠、冯、高、吕、段、秃发之宇而合于一,固将挟全力以为南国忧,然而无足忧也。 夷裔之未入中国,则忧其相并而合;既入中国,则患其杂宂而不适所治,不患其合一极盛而以相压也。故宋武之时难矣:奋勇以灭慕容超,而姚兴又競;全力以灭姚泓,而赫连、拓拔又乘间以争;欲再举以争关中,而郑鲜之曰:“江南士庶引领以望返旆。” 盖二夷既灭,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拔氏血战以克统万,穷兵以破蠕蠕,精甲锐师半消折于二虏,是亦勃勃死而昌无能为之势也。宋能乘之,此其时矣;坐困江东,惮其威而不进,进而不敢与之敌,盖失此一时,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兴。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彦之之流不足以有为,惜哉! 五 拓拔焘惜财而不轻费,亲戚贵宠未尝横有所及,其赏赐勋绩死事之臣,则无所吝,用财之道,尽于此矣。有天下而患贫,岂惟其不当患也,抑岂有贫之可患乎?天之时、地之泽、人之力、以给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余。乃患贫而愈窘于用,则崔浩之言审矣。 国之贫,皆贫国之臣使之然也。贫国之臣有二:一则导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则诱君于吝者,其奸难测也。诱君以吝者,使其君以贫告臣民,而使为我吝,君一惑之,则日发不足之欢,言之熟而遂生于心,必不以帑藏之实使其臣知之。 君匿于上,奸人乃匿于下,交相匿而上不敌下之奸,浸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并不知有余不足之实。猝有大兵大役馈饟赏赐之急需,皆见为不足而吝于出纳,而国事不可言矣。 凡为此者,皆君之亲戚贵宠,而君以为真爱我者也。经用吝而其赏赐不吝,匪直赏赐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问,群臣不敢问,奸人且暗窃之以去,而上下皆罔所闻知。延及于子孙,则上无所匿于下,而专听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吾国贫也。 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于用以酿溃乱,则横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吾实贫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则不徒亲戚贵宠之窃以厚藏者不可问,其所未窃者,湮沈填塞于古屋积土之中,至于国亡以资乱民之掠夺,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 呜呼!财一滥施于权贵,而事废于国,民怨于下,兵溃于境,国卒以亡,皆导吝之说为之,亦孰知导吝之情为窃国之秘术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丧亡相踵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节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试于彭泽,以世家而为仕,道在仕也。仕而知其终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故多诡其辞焉。 不可形之于言而托之诡词者,非畏祸也,晋未亡,刘裕未篡,而先发其未然之隐,固不可也。 万一裕死于三年之前,义符辈不足以篡,一如桓温死而谢安可保晋以复兴,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诸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为已甚之辞哉?此君子之厚也。故其归也,但曰“岂能为五斗米响乡里小儿折腰”。如是而已矣。 虽然,此言出而长无礼者之傲,不揣而乐称之,则斯言过矣。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其交上下必遵时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礼也。 县令之束带以见督邮,时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礼也。知其为督邮而已矣,岂择人哉?少长也,贤不肖也,皆非所问也。孔子之于阳货,往拜其门,非屈于货,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礼也。 贤人在下位而亢,虽龙犹悔,靖节斯言,悔道也。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閒。”君子犹非之。 君臣之义,上下之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则蔑礼失义而不尽其性,过岂小哉?非有靖节不能言之隐,而信斯言以长傲,则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则臣可以侮君,臣可以侮君,则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诵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词,有如是夫! 七 扩其情以统初终,而汇观其同异,则听言也,固不难矣。非坚持一背戾之说,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谬不解者之难辨也。言烦而竞,诡出而相违,莫可端倪,而唯其意之所营,以恣其辩,惑人甚矣,而尤无难辨也。 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动以兴;下者动以利,其次动以情,其次动以气。利者灼见之而辨矣,或倡之,遂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于人辨之而已。情之动也无端,偶见为然而然之,偶见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计生焉,因而事之机、物之变、古人之言、皆可为其附会之资,而说益长、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沥血以言之,不获已而必强人以听,此疑于忠而难辨者也。 然人之情无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则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贞也。至于气之动而尤不可御矣,若或鼓之,若或飏之,一人言之而羣嚣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争鸣,若出一口,此庄周所谓“飘风则大和而听其自已”者也。 既自已矣,则前后之不相蒙,还以自攻也而不恤。虽然,亦岂有难辨者哉?观于拓拔氏伐蠕蠕之议,而鼓以气、盪以情者,直可资旁观者之一哂而已。 当其议伐赫连氏,则曰宜置赫连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连而灭其国、俘其君矣,已而议伐蠕蠕,则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难,何前之克蠕蠕也利而今无利。一言而折之有余,而羣喙争鸣不息,有如是夫! 人以为不可伐,则曰可伐,人以为可伐,则曰不可。气之为风也,倏而南,条而北;氣气之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调之为暄清之适者,因乎时而已矣。言之善者,调其偏而适以其时。 崔浩之言,则可谓知时矣,风不可得而飘,寒有衣儒、暑有箑也。拓拔寿之能用崔浩也,而犹疑之情兴气动,难乎其不撼,况智不如寿者乎?虽然,无难办也,统其初终,析其同异,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扩然会通以折中之,豈难辨哉?豈难辨哉? 宋文帝中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诛权奸,修内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谓无其具;拓拔氏伐赫连,伐蠕蠕,击高车,兵疲于西北,备弛于东南,不可谓无其时;然而得地不守,瓦解蝟缩,兵歼甲弃,并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 将非其人也。到彦之、萧思话大溃于青、徐,邵弘渊、李显忠大溃于符离,一也,皆将非其人,以卒与敌者也。文帝、孝宗皆图治之英君,大有为于天下者,其命将也,非信左右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骑劫、赵之任赵葱也;所任之将,亦当时人望所归,小试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孙彊、蜀汉之任陈祗也;意者当代有将才而莫之能用邪?然自是以后,未见有人焉,愈于彦之、思话而当时不用者,将天之吝于生材乎?非也。 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养之,当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为趋,而文帝、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风示天下者,皆拘葸异谨之人,谓可信以无疑,而不知其适以召败也。 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驭枭雄之士,于是乎摧抑英尤而登进柔輭;则天下相戒以果敢机谋,而生人之气为之坐痿;故举世无可用之才,以保国而不足,况欲与猾虏争生死于中原乎? 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谢玄监军事,始收骁健以鼓励之,于是北府之兵破苻坚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广固、收雒阳、入长安,而姚兴、拓拔嗣不能与之敌,皆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兴也。 宋武顾诸子无驾御之才而虑其逼上,故鬭王镇恶、沈田子诸人于关中,使自相残刘而不问。文帝人立,惩营阳之祸,急诛权谋之士,区区一檀道济而剑已拟其项领。上之意指如彼,下之祸福如此,王昙首诸人雍容谈笑以俟天下之澄清,虽有瑰玮之才,不折节以趋荏苒者,几何也? 乃于其中择一二铮铮者使与猾虏竞,拓拔焘固曰;“龟鼈小竖,夫何能为。”其墮彼目中久矣。 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犹是也。岳诛韩废,天下戒心于有为,风靡而弗能再振矣。身无英武之姿,外有方张之寇,奖柔顺以挫英奇,虽抱有为之志,四顾无可用之人,前以取败而不自知,及其败也,抑归咎于天方长乱,而虏势之不可撄也,愈以衰矣! 九 闇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张幮帐以御蟁蠓,薄絺疏绤使弗能入焉,则鼾睡以终夕;若此而不弃师失地以近于亡也,不可得矣。 崔浩策宋兵之易败也,曰:“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可席卷而使无立草之地。” 宋终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彦之走,滑臺败而萧思话走,守者分,攻者聚,一方溃,而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战为守者,善术也;以守为战者,败道也;无他,将无略而以畏谨为万全之策也。 然则孔子之于战也慎,于行军也惧,又何以称焉?夫列兵千里,尺护而寸防之,岂其能惧哉? 栉比株连以外蔽而安处其中,则心为之适然而忘忧;寇之来也,于彼乎,于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则处败而声息先闻,固可自全以退,而无忽出吾后以夹攻之患;于是乎而惧之情永忘,弗惧也,则亦无所慎矣。 若夫惧以慎者,一与一相当,虔矫三军,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碁布为能慎也与?不战而慎,未临事而惧先之,不败何待焉? 十 滑臺陷,青州没,宋师熸,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亲,踰年而宋报礼焉,此南北夷夏讲和之始也。宋大败,而刘振之且弃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以卷江、淮也易矣;顾敛兵以退而先使请和,岂其无吞宋之心哉? 力疲于蠕蠕,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慄以收宋,知宋之得释重忧,必欣然恐后,此虏之狡也。夫宋新败之余,弗能急与之争,则姑受其和而缓敌以待时,庸讵非策。且其于拓拔氏也,既非君父之雠,又无割地称臣之辱,如赵宋然者,则抑非义之所不许。 顾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利于屡胜之兵,而不利于新败之国者也。 夷狄以战而强、以战而亡者也;其能悔祸以息兵,则休息其兵,生聚其民,蕃育其马,而其骑射技击,则性焉习焉,而不以不用而废。中国则恃和以安而忘危矣;士争虚名于廷,兵治生计于郊,人心解散,冀长此輯睦而罢兵以偷安,一旦闻警而魂摇,其败亡必矣。 屡胜之余,败之几也,虽屈己以和人,不以为辱而丧其气,抑以免骄兵之取败也,善居胜者也。 若败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动以致衄,而情不竞,惴惴危慄,得和以无虞,而涣然冰释,于是乎戒战之危,而歆和之利,虽不弭兵,兵必弭矣。 边陲戍守之士,皆赘设而聊以逍遥,尚足恃以御非常之变邪?骄贪无厌之虏,方养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驯扰,抱虎而望其息机牙,不亦愚乎? 刘宋以和而罢兵,赵宋欲罢兵而讲和,赵宋尤惫矣。以和而弭兵者,志不在弭兵,弭于外未忘于内,故刘宋犹可不亡。 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赵宋君臣窜死于海滨而草能救。且曰:“君无失德,民不知兵。”可胜悼哉! 十一 拓拔氏诏举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属焉,其时之风尚然也。江左则王、谢、何、庾之族显,北方则崔、卢、李、郑之姓著,虽天子莫能抑焉,虽夷狄之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与帝王之统绪并行,而自为兴废,风尚所沿,其犹三代之遗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广;然而古之帝王终不以广易隘者,人心之所趋,即天叙天秩之所显也。尧求人于侧陋,而舜固虞幕之裔;文王得贤于屠钓,而太公固四岳之嗣。 降及于周衰而游士进,故孔子伤陪臣之僭,而忧庶人之议。春秋于私嬖骤起之臣,善则书人,恶则书盗;孟子恶处士之横逆,而均之于洪水猛兽;耕商驵侩胥史之徒起,而为大伦之蟊贼,诚民志之所不顺也。 汉高起自田闲,萧、曹拔于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乱,故江充、主父偃、息夫躬、哀章之徒,得以干主行私,乱君臣父子之彝伦而祸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心者,不可泯也。 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独传,以迄于唐,世胄与寒门犹相持而不下。及朱温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无余,宋因陋而不复。然其盛也,吕、范、韩、陈犹以华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咸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勋明圣学者,类能不坠家声而为国所恃赖,至于文及甫、程松之为败类者,百不得一也。 女直、蒙古更主中国,而北面事之者,皆猥类无行之鄙夫,无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祸以护士大夫之品类者,而古道埽地无余。以迄于今,科举孤行,门阀不择,于是而市井锥刀、公门粪除之子弟,彫虫诡遇,且与天子坐论而礼绝百僚。呜呼!君子之于小人,犹中国之于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别之也,一乱而无不可乱矣。 六代固尝以夷狄主中国矣,而小人终不杂于君子,彼废而此不废焉。至于两俱废,而后人道之不灭者无几矣。拔浊流而清之,将谓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于小人,而道遂喪。 道大则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嫌其隘,譬之治津涂者,无迳隧而任人之行,则蔓草遍于周行,而无所谓津涂矣。其位,君子也;其职,君子也;其饰文物以希当世者,君子也。而钱刀嚚讼之声,习而闻之;役父谇母之色,狎而安之;则廉耻丧于天下,而人无以异于禽。 故曰:将引小人而纳之君子,实夷君子于小人也。小人杂于君子,而仕与同官,学与同师,游与同方,婚姻与同种姓,天下无君子,皆小人矣,中国皆夷狄矣,可胜痛哉!有王者起,无仍朱温恶清流之恶;名世兴,无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坤于不毁乎! 十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焘自谓恤弱民而惩贪虐,以伸其气,自以为快,而无知者亦将快之,要为夷狄駤戾之情,横行不顾,以乱纲纪、坏人心,柰之何世主不择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于天子之阙、大吏之廷、告守令者,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无告者也。 奉公有式,守宪有常,守令犹以苛敛残虐枉抑之而无所忌,此其人见守令而惴慄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阙、登大吏之廷以告守令乎? 此诏行,而奸猾胁守令以横行,守令且莫敢谁何,乡闾比族之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为喘息者哉?若夫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尔,宽假奸顽而与相比,则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无忧也,其害于拓拔氏之世已著见矣。 而君子所甚恶者尤不在此。逆大伦、裂大分也,奖浇薄而导悖乱也,贱天之所贵、夷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则君子之所甚恶也。 夫人君诚患守令之残民与?则亦思其残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恶也,何以大正而小不能违。 夫流品不清,而纨袴、赀郎、胥史、驵侩得以邀墨绶;铨选不审,而辇金、怀绮、姻亚、请谒得以猎大邑;秉宪不廉,而纠参会察施于如水之心,荐剡吹嘘集于同昏之党;皆教贪奖酷之所自也。 原其所本,则女谒兴,宦寺张,戚畹专,佞幸进,源浊于上,流污于下,其来久矣。腥闻熏天,始从而怒之,假手于告讦之民以惩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恶用天子与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曲,渐以流毒于郡邑,无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伦、持大法,以激浊扬清而弗伤其忠厚和平之气者,焉用此为? 十三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 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乃永嘉之乱,能守先王之训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张氏于河西;若其随琅邪而东迁者,则固多得之于玄虚之徒,灭裂君子之教者也。 河西之儒,虽文行相辅,为天下后世所宗主者亦鲜;而矩薙不失,传习不发,自以为道崇,而不随其国以荣落。故张天锡降于苻秦,而人士未有随张氏而东求荣于羌、氏者。 吕光叛,河西割为数国,秃发、沮渠、乞伏,蠢动喙息之酋长耳,杀人、生人、荣人、辱人唯其意,而无有敢施残害于诸儒者。 且尊之也,非草窃一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纲维而莫能乱也。至于沮渠氏灭,河西无孤立之势,拓拔焘礼聘殷勤,而诸儒始东。 阚骃、刘昞、索敞师表人伦,为北方所矜式,然而势屈时违,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尝有乘此以求荣于拓拔,取大官、执大政者。 呜呼!亦伟矣哉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此昉也。 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废绪;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战之凶危;贱士耳,而可以折嗜杀横行之异类。其书虽不传,其行谊虽不著,然其养道以自珍,无所求于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则与姚枢、许衡标榜自鬻于蒙古之廷者,相去远矣。 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道存乎人,而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虽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忧也。 十四 营阳弑,庐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环任诸弟以方州,而托国政于彭城,非但以为不拔之基也;顾瞻兄弟,不忍为权臣所屠割,相奖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保本支;衰世之君能尔者鲜矣。 不然,营阳废而己兴,岂不早忧奸人之援立以加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则彭城之伏罪以废弃,彭城之不仁也,于帝何尤焉! 义康之入辞也,唯对之号泣而无一语,义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义康奉顾命之诏,刘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御天下。 义康而无篡夺之心乎?即不能执湛以归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绝之;方且爱湛弥笃,而不自敛约,义康之心,路人知之矣。或曰:“义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倾险导之,义康固可原也。” 亲则兄弟,尊则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谢咎于人之诱之也哉!扶令育谏文帝以保全义康则可矣,欲使召还而授以政,是亦一刘湛也,其见杀亦自取之也。 宋文帝下 十五 当其重也,则孔子之车,颜渊无椁而不可得也;当其轻也,则天子之尊,四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 谢灵运、范晔彫虫之士耳,俱思蹶然而兴,有所废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轻哉!何昉乎?昉于司马懿也。 王敦、桓温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志而终以授首;傅亮、谢晦、徐羡之甫一试其凶,而身膏鈇钺;而灵运、晔犹不恤死以思偾兴,唯视天下之果轻于一羽,而尫夫举之无难也。 范晔之志趋无常,何尚之先知之,其处心非一日也;灵运犹倚先人之功业,而晔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县命于其佩刀之下,险矣哉! 萧道成、萧衍之佹得也,灵运、晔之佹失也,一也。大位之轻若此,曹操所经营百战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马懿昉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祸乱不已,君臣之分义不立,故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异志,必有道矣。爱**,慎选举,以重百官。贾生曰:“陛尊、廉远、堂高。”知言也夫! 十六 高允几于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声外内,句使知惧。”故圣人之作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学也。子曰:“不占而已矣。”谓不学也。 拓拔丕从刘絜而欲谋篡,梦登白臺,四顾不见人,使董道秀筮之,而道秀曰:“吉。”此以占为占,而不知以学为占也。允曰:“亢龙有悔,高而无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学为占,而不于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无所谓吉,得之谓也,无所谓凶,失之谓也,无所谓得失,善不善之谓也。然而圣人作易以前民用者,两俱仁而有不广,两俱义而有不精,时位变迁而争之于毫末,思虑穷,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协乎贞,则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 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 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 呜呼!知此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十七 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简故疏也。 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 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为简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 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 夫人仰而见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 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法为然哉! 十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 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必奔矣。 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 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 故善谋者,未有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协而鸣也哉! 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 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 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者之谓也。 十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虜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薉,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 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 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闲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 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 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 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 濂其能无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十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 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 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詟之也。风稜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不济而死焉,可也。 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十一 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斁、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靦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尚存也。 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濬就江夏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濬犹可有其封爵也。 于是斩斌于军门,枭濬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 故延及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 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孝武帝 一 势变情移,而有元妄之灾,恬不知警,违时任意,则祸必及,庸夫之恒态也。 惟然,而巧者测之,急改其常度,以迎当时之意指,乃至残忍惎害,为同类所饮恨而不顾,以是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鲜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为诸王所轻,不自安也;于是杀铄,诛义宣,忍削本支,以快其志。江夏王义恭诱逆劭弃南岸,单骑南奔,上表劝进,斩逆濬,厥功大矣;于是畏祸之及己也,条奏裁损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隐,削剥诸王以消疑忌。 夫义恭岂无葛藟之恩,利非在己,而灭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为先自我发,而人不得挟短长以议己,全躯保禄位之术,自诧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险运,不授异姓以制我之权,而自任之,则祸泯于无形,亦知时度势者之不废乎!浸不若此,而以笃懿亲、固根本之言投于猜忌之衷,无救于时,而只以自害,奚可也? 曰:君子之处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势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围也。圣人岂有以异于人哉?出乎圣,即疾入乎狂。义恭之狂也,无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 君多忌而寡恩矣,义宣等之不辑,非必妄干天位,而贪权势以启忮人之衅矣。义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诚危矣;而远嫌以消疑忌,固无难也。自谢不敏,翩然而去之,养疾邱园,杜口朝政,则于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导君以残刻,而己为不仁之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诸王自竞也,吾自静也。或有闻风而相效者,则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为孝武献残忍之谋者,岂伊无人,而我处无咎之中,不已裕乎? 唯其欲为功以固荣宠也,而违心以行颠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敛众怨以激其争,而后天理亡,民彝绝,国亦以危矣。身虽苟免,其喙息亦何异于禽兽哉? 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网罗,翱翔百僚之上,而终授首于子业,狂者之自毙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贪,天理之贼,圣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将立其子为太子,则杀其母,夷狄残忍以灭大伦,亦至此哉!然其后卒以未杀之淫妪擅国而召乱以亡,徒以椓杙天性而无救于亡,何为者邪?且夫母后者,岂特不可杀,而亦不必过为防者也。 周之过其历也,化始于关雎,琴瑟钟鼓,唯是乐以友之,而内治修、国政不紊。彼为圣王之化,不可及矣。虽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俪而视之如仇雠,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将必如浮屠氏之尽弃家室而后可治也邪? 内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阴礼,而可使见德;统之以妇职,而可使见功。夫妇人亦犹是人也,无所见其功德,而后预外事以为荣。故先王勤饬以躬桑渍种之仪,劝奖以亚献馈笾之礼,有余荣焉。 虽乐于自见之哲妇,亦不患其幽閟深宫如圈豚笼鸟之待饲,而其志宁矣。其次,则后族虽贤弗任也,内坚之服勤于宫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举动,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岂无术,而必以为患哉? 不然,人主六御在握,方将举天下之智勇而驭之,取草泽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国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诛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钳之,则昵而纵之。道二:仁与不仁而已,非取法于齐家之圣化,亦惆怅而不得其术也。 三 源贺请减过误入死罪者充卒戍边,拓拔濬从之,而奖贺曰:“一岁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则乱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于农,兵亦农也。 王者莫重乎农,则莫重乎兵,于风有东山焉,于雅有杕杜焉,相与劳来而咏歌之,如此乎其贵之也。后世召募兴,而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 乃使犯鈇锧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将专阃外之尊,为国干城,一旅而敌百万。鸟合之众,罪人无行,苟免而无惭,虽多何补哉? 若以矜全过误而贷其命,则有流放之辟在焉。贺之说,涂饰以为两得,而不知其馁国之神气以向于衰也。 后世免死充军,改流刑为佥伍,皆祖贺之术,而建之为法;行之未久而武备堕,盗贼夷狄横行而无与守国,夫亦见拓拔氏之坐制于六镇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晋以来至于宋大明之世,而后权移于近臣。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皆赐爵掌中书事。 前此者,权归大臣,天子虽有所宠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独制,义恭等畏祸以苟全,于是而其法始变。春秋之季,世卿执国,非其族属,则谓之嬖大夫。以孔子之圣,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为卿也。 魏、晋以后,流品重,世族兴,而非门阀以进者,谓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 乃以其时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晋、宋权臣继攘,上用一人,而下远之也若将汙己,雠之也若不两立,人君孤立,而兴废死生不能自保。盖嬖幸之名立,以禁锢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夺攘之祸媒也。 然而为人主所亲幸者,率多邪佞贪谗,导君于恶,而弄威福以雠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贵,因而自贵者,道也;物之所贱,因而自贱者,机也。 丰年穀贱而多荑稗,陂泽鱼贱而多臭腐,物论之所趋,物情之所竞,而物理之所繇以良楛,必然之势也。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已。 其慧者,又将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恶焉耳,于是而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佞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智于汙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随风俗以移,而圣王崛起,移风易俗,抑必甄陶渐渍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闲大臣而终于乱,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驯致之者,无以豫养之也。 五 一动而不可止者,势也。太上以道处势之先,而消其妄,静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后应,澄之于既波之后,则亦可以不倾。 元凶造逆,天下同雠,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惨,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谓其非正者。然而诸王拥方州以自大,义宣反于江州,诞反于广陵,休茂反于襄阳,乘之以动而不可止,于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 削之制之,不遗余力,而终莫能戢。嗣子虽不道,而祸速发于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杀戮逞而刘宗遂亡。波涛触乎崖石,逆风而歕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谓非孝武之师先之也。 夫孝武之师,动以正也,乃一动而不可止,卒以倡乱者,岂谓其不宜县逆劭之首于都市哉?度之于先,而与物相安以息争也,固有道矣。义兵之至建业也,劭将授首,君父之怨释,臣子之职亦庶几尽矣。 乃以次,则非长也;以望,则不足以服人也;于此顿兵于宫阙,正告诸王曰:“吾之决于称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惨,古今不再见之祸也。今元凶已伏诛矣,孤岂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齿以德,必有所归,社稷不可以无主,吾将与诸王奉之。”使众意他有所属,臣子之道尽,虽不为天子而志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释与? 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抚诸父昆弟,以广先君之爱,则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争也。天下定矣,乃听义恭之谄,元凶未斩,而先即位于新亭。然则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胆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获大宝也。波自我扬,而欲遏之也,得乎? 既急于自立而莫能待矣,则抑可自信曰:均为臣子,而诸王偃蹇于逆劭之世,我既诛贼子而得之,人情所归,非我贪也。有谅我者,其知顺逆者也,不足虑也;其横逆而逞者,狂飙之拂水而已,怀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于向背,夫孰与我为敌者? 坦然无惧于彼,而不轨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动之狡童,而义诎援孤,亦不崇朝而沮丧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践阼,而杀其弟铄,视诸父昆弟若人可为已之为,而削夺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后告诸王以不日保之情,启其觊觎,徒树荆棘于寸心以相捍御,非能御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 呜呼!以忠孝始,以恧缩终,怀恧缩于心,启戈矛于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资,而自流于薄恶,天子之位,犹可猎也,孝子之实,不可袭也,反诸中而不诚,居之不安而卒于乱,乱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扬之,得免于及身之戮,幸矣。 六 张岱历事宋之诸王,皆败度之纨袴也,岱咸得其欢心,免于咎恶,而自诩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于仕为巧宦,于学为乡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坏风俗,君子之所深恶也。 晋、宋以降,君屡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佐命于乱贼而不耻,反归于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耻荡而忠孝亡,其术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为得计。呜呼!至此极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闇短长,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随方而诡合,遇明与之明,遇闇与之闇。假令桀为倾宫,将为之饰土木,纣为炮烙,将为之爇炉炭乎? 故有顺而导之者,有徐而导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义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则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与同昏,恶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则恶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游其心以逢君,无所往而不保其禄位,此心也,胡广、孔光、冯道之心也。 全躯保荣利,而乱臣贼子夷狄盗贼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则宋之诸王无一可事者,而百云乎哉?女而倚门也,贾而居肆也,皆一于利而无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说,廉耻丧,忠孝亡,惑人心,坏风俗,至此极矣。 七 郡县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兴军也。”郡县之天下有善乎?曰:“有,莫善于长吏之不敢专杀也。”诸侯之擅兴以相侵伐,三代之衰也,密、阮、齐、晋,莫制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后不能禁也。若其专杀人也,则禹、汤、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县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杀矣,诸侯杀之,大夫杀之,庶人之强豪者杀之,是黾之相吞而鲸鲵之相吸也。夫禹、汤、文、武岂虑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来,各君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长,名为天子之守臣,而实自据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后王者也。 至于战国,流血成渠,亦剥极而复之一机乎!汉承秦以一天下,而内而司隶,外而刺守,若严延年、陈球之流,亢厉以嗜杀为风采,其贪残者无论也,犹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 宋孝武猜忌以临下,乃定“非临军毋得专杀、非手诏毋得兴军”之制,法乃永利而极乎善,不可以人废者也。 嗣是而毒刘之祸以减焉。至于唐、宋,非叛贼不敢称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杀人,而不敢用刀锯;然后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国遗黎,其能胜千虎万狼之搏噬乎? 前废帝 沈庆之缚绔以入而收刘斌,斥颜竣而决诛逆劭,何其决也!及子业昏虐,柳元景首倡废立之谋,而庆之发之,蔡兴宗苦说以举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请,而庆之终执不从,坐待暴君之鸩,又何濡輭不断以自毙也!呜呼!六代之臣,能自靖以不得罪于名教者,庆之一人而已。 庆之曰:“但当尽忠奉国,始终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当抱忠以没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质鬼神而无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将叛之,要亦无可如何者。比干、箕子,岂不能剸纣之首以奉微子哉? 而不尔者,天下之恶无有踰于臣弑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干之!如兴宗之言,取青溪之铠仗,率攸之辈驱三吴勇士以入,其能容子业使为昌邑王之从容以去乎? 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倾,而庆之已允为戎首矣。惧祸杜门,安居而俟命,啧啧之言,岂知庆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国之存亡,天也;己与孝武艰难同起,嗣子败类,而遽以其血染刀剑,天良于心,安能与阮佃夫寿寂之同为逆乎? 呜呼!董卓推陈留之刃,司马懿解曹芳之玺,桓温夺帝弈以与简文,刘裕弑安帝以立琅邪,皆假伊、霍以为名而成其篡。后此者,道成之弑苍梧,萧衍之戕东昏,皆已弑而必篡者也。 庆之三朝宿将,威望行于南北,扶孝武以诛元凶,位三公而冠百辟,将吏皆出其门,扑子业之洊凶,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时以收人心而猎大位之一机也。 向令独夫已殄,众望聿归,且有骑虎不下之势,宋太祖所谓黄/袍/加shen不繇汝者,刘氏之宗祜,且移于沈而不可辞。庆之虑此,而忍以其身为莽、操乎? 进则帝矣,退则死矣,决之于心,而安于抱忠以死,故曰抱孤志以质鬼神,六代之臣,庆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则箕子、比干先庆之而愚矣。 《史鉴》前废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宋明帝 一 杀机动于内,祸乱极于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谋也,而淮西、淮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风靡萍散而不可止。谓明帝不从蔡兴宗之言,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惧,犹末论也。 帝与子勋争立,而尽杀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歼其种类者。宋之不亡,幸耳;尚能抚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挟争心者也,以子勋故,而迁忿怒以歼之,骨肉之恩,斩绝不恤。 则夫淮、汝州郡应子勋而起者,虽剖心沥血以慰劳之,固将怀芒刺于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见胁乎?夫子业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忘也。子业死,明帝与子勋两俱有可立之势,而子勋兄弟为尤正。 明帝据非所有,逞惎毒以殄懿亲,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明于义者去之若污,审于害者逃之若骛,尚孰与守国而不亟飏以飞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于明帝而抑甚焉。其后高湛、陈蒨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救刘勔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杨,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 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为贼所立,乘闲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未纯乎不正也。 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 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 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 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 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悁悁之忿,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 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素,则合异于同,而无媿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赎刘昶于拓拔氏,其情慝,其志憯矣。怀不肖之心于隐微,而千里之外见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见杀也。明帝既杀孝武之子以泄其忿媢,恐人怀孝武之恩而致怨于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过,曰“彼欲灭兄弟而我复之”,托于昶以扬孝武之恶,怀慝而故为之名也。 何言乎其志憯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与争国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体仁自解扬州牧以免祸,而终不免于鸩;祎与休祐、休若无毫发之嫌,而先后被杀;所仅全者,庸劣之休范耳。 昶才非休范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且挟强敌之势以入,争其养子,姑召之归。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故曰其志憯也。 于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词,而无来归之志,魏以全昶而昶以自全。灼见其恶而远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论者乃曰:“赎昶,义也。”亦尝见明帝灭绝天性之恶已著而不可揜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据而据,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于士庶,其果服膺于释氏之说而笃信者,鲜矣。其为教也,离人割欲,内灭心而外绝物,而佞佛者反是,何为其笃信之? 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为中国之主,德薄才菲,自顾而不知富贵所从来,怀慝负惭,叨窃而觉梦魂之不帖,始或感冥报之我祐,继或冀覆之无忧,于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缘,忏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 故夷狄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志,糜国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显荣,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荣膴所自致,而幸灾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空寂之说者,则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为身心之利,而思证入之也。于是而浮屠之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图户,夺国之民,而委赋役于贫弱之农民,其主侣之,州镇因而效之,偏天下以为民害。读杨衒之伽蓝记,穷奢竞靡,而拓拔氏以亡。 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则拓拔焘之诛沙门,又何也?彼乞灵于僊鬼,事异而情同,皆怀歉于人,而徼福于鬼,夏书所谓巫风也。 五 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揜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以怙权者尤为烈焉。边将之言曰:无寇,则朝廷轻我。 夷狄盗贼之言曰:无我,则汝之为将也,削夺诛杀随之矣。于是而挑寇也,养寇也,纵寇也,无所不至,玩弄人君于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呜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为智之主也,而玩弄之如婴儿,不亦伤乎! 宋明帝欲除萧道成,荀伯玉为之谋,使轻骑挑魏之游兵,而遽以警闻、繇是而道成终据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揜败以为功,匿警而不闻者,视此而祸犹小也。 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主,而闇者犹次也。 六 赵武灵王授位于子,而自称主父,废长立少,恐其不安于位也。拓拔弘授位于子,而自称太上皇帝,子幼而恐为人所篡夺也。 宗爱弑两君,而濬几不立;乙浑专杀无君,弘几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树宏于大位,以素统臣民,而己镇抚之。犹恐人心之贰也,故先逊位于子推,使群臣争之,而又阳怒以试之,故子推之弟子云力争以为子推辞,而陆馥、源贺、高允皆犯颜以谏而不避其怒,其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 其退居而事佛、老,犹武灵之自将以征伐,皆托也;不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为辞也。此二主者,皆强智有余,事功自喜,岂惮劳而舍国政者乎? 弘好黄、老,而得老氏之术,其欲逊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与之术也;其托于清谧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兑之术也。所欲立者非不正,而诡道行之,巧笼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岂君人之道哉? 虽然,其以传位笼子推而制之,犹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以安其养子远矣。黄、老之术,所繇贤于中、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 故曰黄、老之流为申、韩,机许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夫古之明王,岂不欲安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游之于大学,一时之俊士,皆有恩纪以相结,而择师保傅以辅之,学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内禅,论者何以无讥也?曰:高宗以孝宗为太祖之裔,疏远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争,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时、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劝者,士之学也,农之耕也。劝士以学,士乃习为为人之学;为人而学,学乃为道术之蠹,世道之患。 升俊有常典,养士有常法,人主尊师问道以倡之,士自劝矣。若旦命而夕饬之,赏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劝学之名,而士日以偷。果有志于学者,岂待劝哉?宋立伪学之禁,而士趋朱子之门也如归,禁之不止,何容劝邪? 虽然,士无志于学,劝之而不学,弗能为益,而犹无伤于士。若农,则无不志于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劝之而固不加勤;而劝之也,还以伤农。 方其恪共于耕之日,士女营营,匪朝伊夕,从事于陇首,而吏拥车骑喧豗于中野以贰其心,则/民伤;于是刻覈之吏,搜剔垦莱以增益其赋,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伤。 夫古之省耕者,君与民亲,而天子之圻,诸侯之国,提封既狭,不容委之有司,且君有公田,自省其获而以余惠民也。后世尽地以与民,而但收其赋税,薄赋则可弗补助,息讼轻徭则可弗省督,胡为委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扰妇子于耕馌哉? 拓拔氏,夷也,闻中国有圣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于是奔走郡县而名为劝农;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罢民。其挠乱纷纭,以使民无宁志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饰美增赋以邀赏,天下之病,尚忍言哉! 蒙古课民种桑,而桑丝之税加于不宜桑之土,害极于四百余年而不息。读古人书而不知通,旦识而夕行之,以贼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听之? 后废帝 一 纣之亡也,正名之曰独夫。独夫者,有天下而国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足以居之,先王之泽不足以庇之。况在下位而为独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刘休范以庸劣而免于忮主之杀,乃乘君死国乱之际,而求干天位,张敬儿以一健卒入二万人之中斩其首,无卫之者,此其为独夫也奚疑,而可为天子乎? 然且几陷建业,为天子。甚哉!晋、宋之末天力之易为。而人思为之,其贱曾不如有道之世一命试为邑宰者,何足谓为大宝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为之,为之不克,而为独夫以死者,休范也;为之克而终为天子者,萧道成也。 以小慧小才言之,则道成之愈于休范也远矣,以君天下言之,则休范、道成一也,皆独夫也。道成弑君,张敬儿取白帽加其首,曰:“事须及热。”为道成之腹心者,敬儿之流,一休范之许公与、丁文豪也。 褚渊虽贵,而无称于宋。止此三数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以安。呜呼!至于此,而天下犹有贵贱之等差哉?贤不肖尤非所论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讨董卓之义,有迎驾于蒙尘之功焉。刘宋之篡也,灭鲜卑,俘羌夷,荡妖贼,夷桓玄,恭帝所被夺而不怨者也。 司马氏奸矣,而平辽东,灭蜀汉,四世而后得之。道成者,胠箧之盗,媚褚渊而已,裒然正南面而立,论者以罪褚渊,未尽也。 渊一亡赖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与人哉!微渊而造成固足以篡,无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为之者也。 前有道成,后有霸先,五代有石敬匪、刘知远、郭威,而篡夺亦将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人思为之者也。君子于此,远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目笑而心怜之已尔。 二 夷狄之轻于杀人,其天性然也。有时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乃以生之之道杀之,遂自信为矜恤。呜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诧其矜恕,而囚系积年,不为决遣,其言曰:“幽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于监狱者不知凡几,而犹谓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明慎矣,速断之,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无所连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一也。何也? 择折狱之吏,申画一之法,除条例之繁,严失入之罚,枉者固千百而什一矣。夫人之情伪,不可揜于初犯之日,证佐未累,其辞尚直,情穷色见,犹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牍而重复理之,移審审于他署,而互相同异,犯者之辨,且屡屈屡伸而错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乱矣。 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验其诚也;非今岁一官,明岁一吏,颠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饥寒疾疫死之于丛棘之下,不亦惨乎!如是以为矜恤,亦嗜杀之转念而已矣。 若其罢门房之诛,则得之矣。乃门房之诛所自来,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国,王侯将相皆其种类,群起于驰逐之中,儦儦俟俟以为群友,则一人富贵而合族骄盈,耕者不耕,猎者不猎,依倚势门,互相煽虐,非被诛者之陷及门房,而门房之陷人于诛者多矣。 安与同其噬搏,危与共其诛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者,深恶夫合族之蜂集,待食于将吏,众为虐而一人独婴其祸,弗与惩之,而门房之败类横逞益烈也。罢其诛,不禁其朋从之恶,拓拔氏之所以敛怨而终亡也。 宋顺帝 国无人焉则必亡,非生才之数于将亡之国独俭也。上多猜,则忠直果断之士不达;上多猜而忠直果断者诎,则士相习于茸靡,虽有贞志,发焉而不成。 宋自孝武迄于明帝,怀猜忌以待下,四十余载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闲之,人皆惴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图全之习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于恶,以戴叛逆、戕君父而不愧,则褚渊之流是已。 其贤者,虽怀贞而固靡,其败也,则不足立皎皎之节,即使其成,而抑无以收底定之功,则袁粲、刘秉是已。粲与秉孤立,而思抗悍鸷多徒之萧道成,不爱死以报刘氏,则固无容深求者。 粲闻道成废立之谋,而不能抗辞以拒之,秉以军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论。徒其决计以诛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处沈攸之,而终延宋祚也? 苍梧之昏虐,安成之巽愞,皆道成所不以置诸目中者,所与争天下者,攸之而已。攸之又岂有刘氏之子孙在其意中乎?攸之之欲为道成也,非一日也。 兵已顺流直下,而道成授首于内,则攸之歌舞而入,挟重兵,居大功,握安成于股掌,二子欲与异而固不能。委社稷于攸之,掷宗祊于道成,有以异乎?吾知二子者,歧路仓皇,欲如今日之捐生以报国,不可得已。 此无他,以刚决为嫌,以深谋为讳,自孝建以来,士大夫酿成雍容观变之习,蔡兴宗已启其源,而流不可止也。故兴宗之死,无可为宋惜者。 兴宗存,则为袁、为刘,否则为谢朏而已。史称粲简淡平素无经世材,非无材也,狎于全身避咎之术,以逃猜主之鼎鑊,气已茶而不可复张。 宋末之人材,大抵然也。故以猜驭下者,其下慑焉而旁流,刚化为柔,直化为曲,密化为疏,祸伏而不警,祸发而无术,为君子者,无以救其亡,而小人勿论已。 《史鉴》宋顺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齐高祖 一 凡篡位者,未即位皆称名,已即位则称帝,史例也。萧齐无功窃位,不足列于帝王之统系,而以帝称者,以北有拓拔氏之称魏,故主齐以存中国。 天下之治,统于天子者也,以天子下统乎天下,则天下乱。故封建之天下,分其统于国;郡县之天下,分其统于州。后世曰道、曰路、曰行省、曰布政使司,皆州之异名也。 州牧刺史统其州者也,州牧刺史统一州而一州乱,故分其统于郡。隋、唐日州,今曰府。郡守统其郡者也,郡守统一郡而一郡乱,故分其统于县。上统之则乱,分统之则治者,非但智之不及察,才之不及理也。 民至卑矣,其识知事力情伪至不齐矣。居尊者下与治之,亵而无威,则min益亢而偷;以威临之,则min恇惧而靡所骋。故天子之令行于郡而郡乱,州牧刺史之令行于县,郡守之令行于民,而民乱。 强者玩焉,弱者震掉失守而困以死。唯县令之卑也而近于民,可以达民之甘苦而悉其情伪。唯郡守近于令,可以察令之贪廉敏拙而督以成功。 唯州牧刺史近于守,可以察守之张弛宽猛而节其行政。故天子之令不行于郡,州牧刺史之令不行于县,郡守之令不行于民,此之谓一统。上侵焉而下移,则大乱之道也。 而暴君污吏,恒下求以迫应其所欲,于是牧刺不能治守,守不能治令,令抑不能治民。其尤乱者,天子之令,下与编氓相督责,守令益旷,奸民益逞,懦民益困,则国必亡。故统者,以绪相因而理之谓也,非越数累而遥系之也。 江左之有天下,名为天子,而其时之人已曰:适如平世之扬州刺史而已。虽然,荆、扬、徐、梁四州之土广矣,而又益之以交、广、宁三州之地,视商、周之天下,版图不隘也。 而天子急奔其欲,日遣臺使下郡县以征求于民;则天子一县令,臺使一胥隶也。乃既名为天子之使而有淫威,则/民之死于督迫者积矣;实为天子之令而威已媟,则min之无惮于上以亢守令者又多矣。齐高立,令群臣言事,而竟陵王首以为言,知治道矣。 将亡之国,必频遣使以征求于天下。遣御史矣,遣给谏矣,且遣卿贰矣。民愈怨,事愈废,守令愈偷,未有不亡者也。画尊卑而限之,乃以联四海而一之。 故春秋书武氏子、家父、毛伯之来求,以著天王之不君而自绝其纽也。 二 义不可袭者也,君子验之于心,小人验之于天。心所弗信,君子弗为。天所弗顺,小人无成。徒曰义而遂执言以加人,则义在外也。故辟外义之邪说,而乱以不生。 齐无寸功于天下,乘昏虐而窃其国、弑其君、尽灭其族,神人之所不容,义之必讨者也。 刘昶以宋室懿亲,拥拓拔氏之众三十万以向寿阳,流涕纵横,偏拜将士,求泄其大雠,于义无不克者也,而困于垣崇祖之孤军,狼狈而退;再举以向甬城,周盘龙父子两骑驰骋万众之中,朒缩旋师。 然则智力伸而义诎,将天之重护萧齐以佑乱贼、挫忠孝哉?盖昶者,非可以义服人者也。 其奔也不仁,其仕于拓拔氏也不正;而其假于报雠以南侵也,又豫为称藩于魏之约,以蔑中夏之余绪;则其挟彊夷以逞也,乘国之亡而遂其私也。 呜呼!昶诚拊心而自问,果闵宗国之亡、祖考之不血食、合族之歼死邪?否也?昶方流涕之时,不能自喻,而天下又恶从而喻之?然而天鉴之矣。 故愤盈以出,而疲攰以归,天夺之也。若夫昶之耽荣宠于索虏,则千载以下,可按迹以知心者也。义不义,决于心而即征于外,验之天而益信,岂可揜哉? 三 魏、晋以降,臣节隳,士行丧,拥新君以戕旧君,旦比肩而夕北面,居之不疑,而天下亦相与安之也久矣。 独至于褚渊而人皆贱之,弟炤祝其早死,刘祥斥其障面,沈文季责其不忠;且其子贲以封爵为大辱,而屏居不仕。华歆、王祥、殷仲文、王弘、傅亮之流,均为党逆,渊独不齿,何也?此天理之权衡发见于人心者,铢两之差不昧也。 党篡逆而叨佐命之赏者多矣。有志同谋合而悦以服焉者,有私恩固结而不解者,有不用于时而奋起以取高位者;其下则全躯保禄位被胁而诡随者。 凡此,以君子之道责之,则无可容,以小人之情度之,则犹相谅,而渊皆不然。渊者,联姻宋室,明帝任之为冢宰者也。其时,齐高巴陵王休若之偏裨耳,渊不藉之以贵,抑未尝与协谋而相得,恩所不加,志所不合,势不相须,权不相下。 乃其决于党逆而终始成乎篡弑者,无他,己则不孝,脱衰干进,而忌袁粲之终丧,欲夺粲以陷之死;宋不亡,齐不篡,则粲不死,遂以君授人而使加以刃,遂倾其祚,皆快意为之而不恤;于是永为禽兽,不足比数于人伦。 故闺门之内,弟愿其死,子畏其污;子弟不愿以为父兄,而后虽流风颓靡之世,亦不足以容。不然,何独于渊而苛责之邪? 褚贲之辞父爵,疑非人子之道矣;而屏居墓下,终身不仕,则先自靖而不伤父子相隐之恩;无他,忘利禄而后可曲全于人伦之变也。以名位权势而系其心者,于君亲何有哉? 张居正以冲主为辞,杨嗣昌以灭贼自诧,幸而先填沟壑,不及见国之亡尔,不然,其为褚渊必也。绝其本根,见弃于天,人之贱之也夙矣。不待恶已著见而后不容于天下也。 齐武帝 一 范缜作神灭论以辟浮屠,竟陵王子良饵之以中书郎,使废其论,缜不屑卖论以取官,可谓伟矣。虽然,其立言之不审,求以规正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难矣。 子良,翩翩之纨袴耳,俯而自视,非其祖父乘时而窃天位,则参佐之才而已;而爵王侯、位三公,惊喜而不知所从来,虽欲不疑为夙世之福出而不可得,而缜恶能以寥阔之论破之?夫缜“树花齐发”之论,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 子良乘篡逆之余润而位王侯,见为茵褥而实粪溷;缜修文行而为士流,茵褥之资也,而自以为粪溷。以富贵贫贱而判清浊,则已与子良惊宠辱而失据者,同其情矣,而恶足以破之? 夫以福报诱崇奉学佛之徒,黠者且轻之矣;谓形灭而神不灭,学佛之徒,慧者亦谓为常见而非之矣。无见于道,而但执其绪论以折之,此以无制之孤军撩蜂屯之寇盗,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灭哉?谓之不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不灭。缜又奚以知神之必灭哉?谓之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灭。非有得于性命之原而体人道之极,知则果知,行则果行,揭日月而无隐者,讵足以及此? 浮游之论,一彼一此,与于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于天下。后之儒者之于浮屠也,或惑之,或闢之,两皆无据,而辟之者化为惑也不鲜。韩愈氏不能保其正,岂缜之所克任哉? 夫其辨焉而不胜,争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范缜以贫贱为粪溷,韩愈以送穷为悲叹,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义,而恶能立义?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贱之。允矣,无制之孤军必为寇盗禽也。 二 官无常禄,赃则坐死,日杀人而贪弥甚;有常禄矣,赃乃坐死,可无辞于枉矣,乃抑日杀人而贪尤弥甚。老氏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诚哉是言也。拓拔氏之未班禄也,枉法十疋、义赃二十疋、坐死;其既班禄也,义赃一疋、枉法无多少、皆死;徒为残虐之令而已。 夫吏岂能无义赃一疋者乎?非于陵仲子之徒,大贤以下,未有免焉者也。人皆游于羿之彀中,则将诡遁于法,而上下相蒙以幸免。其不免者,则无交于权贵者也,有忤于上官者也,绳奸胥之过、拂猾民之欲者也。 狎奸胥,纵奸民,媚上官,事权贵,则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不患其无义赃一疋之可搜摘者也。 于是乎日杀人而贪弥甚。不知治道,而刻覈以任法,其弊必若此而不爽。故拓拔令群臣自审不胜贪心者辞位,而慕容契曰:“小人之心无常,帝王之法有常。以无常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从退黜。” 盖以言乎常法之设,徒使人人自危,而人人可以兔脱,其意深矣!宏不悟焉,死者积而贪不惩。岂但下之流风不可止哉?以杀之者导之也。 三 拓拔氏之禁谶纬凡再矣,至太和九年诏焚之,留者以大辟论。盖邪说乘一时之淫气,氾滥既极,必且消亡,此其时也。 于是并委巷卜筮非经典所载而禁之,卓哉!为此议者,其以迪民于正而使审于吉凶也。礼于卜筮者问之曰:“义与?志与?义则可问,志则否。”又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盖卜筮者,君子之事,非小人之事,委巷之所不得与也。 君子之于卜筮,两疑于义而未决于所信,问焉而以履信;事逆于志,己逆于物,未能顺也,问焉而以思顺。得信而履,思效于顺,则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若此者,岂委巷小人所知,亦岂委巷小人所务知者哉?其当严刑以禁之也,非但奸宄之妄兴以消其萌也,即生人之日用,亦不可以此乱之也。 死生,人道之大者也。仰而父母,俯而妻子,病而不忍其死,则调持之已耳。乃从而卜筮之,其凶也,将遂置之而废药食邪?其吉也,将遂慰焉而疏侍省邪? 委巷之人,以此而妨孝慈以致之死,追悔弗及矣。婚姻,人道之大者也。族类必辨,年齿必当,才质必堪,审酌之已耳。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虽匪类而与合邪?其凶也,虽佳偶而与离邪? 委巷之人,其以此乱配偶而或致狱讼,追悔弗及矣。抑如寇至而避之,不容已者也。避之必以其时,而不可待;避之必于其地,而不可迷;深思而谋之,有识者虽不免焉,鲜矣。 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时地两失,必趋于陷阱邪?其凶也,时地两得,必背其坦途邪?委巷之人,以此而蹈凶危,追悔弗及矣。 繇此言之,委巷之有卜筮,岂但纳天下于邪乎!抑且陷民于凶危咎悔之涂。而愚民无识,方且走之如骛。王者安全天下而迪之以贞,故王制以为非杀莫能禁也。 且委巷卜筮之术背于经典者,于古不知何若,而以今例之,则先天序位也,世应游魂也,窃卦气于陈搏也,师纳甲于魏伯阳也,参六神生克神煞于星家之琐说与巫觋之妖术也。自焦、京以来,其诬久矣。 沿流不止,为君子儒者,不能自拔流俗之中以守先王之道,亦且信其妄而隮之羲、文、周、孔之闲、芜其微言,叛其大义,徒以惑民而导之于险阻。 呜呼!拓拔氏夷也,而知禁之;为君子儒者,文之以淫辞,而尊之为天人之至教,不谓之异端也,奚可哉?程子鄙康节之术而不屑学,康节之术,委巷之师也。 四 拓拔氏太和九年,从李冲之请,五家立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党长,此里长之名所自昉也。冲盖师周礼之遗制而设焉。 乃以周制考之,王畿为方千里,为田九万万亩,以古亩百步今亩二百四十步约之,为田三万七千万有奇,以今起科之中制准之,为粮大约二百二十万石,视今吴县、长洲二邑之赋而不足,则其为地也狭,为民也寡矣。 周之侯国千八百,视今州县之数而尤俭也。以甚狭之地,任甚寡之民,区别而屑分之也易。且诸侯制赋治民之法,固有不用周制者,如齐之轨里,楚之牧隰,不能强天下以同也。 以治众大之法治寡小,则疏而不理;以治寡小之法治众大,则渎而不行。故周礼之制,行之一邑而效,行之天下而未必效者多矣。 三长之立,李冲非求以靖民,以覈民之隐冒尔。拓拔氏之初制,三五十家而制一宗主,始为一户,略矣,于是而多隐冒。冲立繁密之法,使民无所藏隐,是数罟以尽鱼之术,商鞅之所以彊秦而涂炭其民者也。 且夫一切之法不可齐天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说也。地有肥瘠,民有淳顽,而为之长者亦异矣。 民疲而瘠,则五家之累耑于一家;民悍而顽,则是五家而置一豺虎以临之也。且所责于三长者,独以课覈赋役与?抑以兼司其讼狱禁制也? 兼司禁制,则弱肉强食,相迫而无穷;独任赋役,则李代桃僵,交倾而不给。黠者因公私敛,拙者奔走不遑,民之困于斯极矣。非商鞅其孰忍为此哉? 夫民无长,则不可也,隐冒无稽,而非违莫诘也。乃法不可不简,而任之也不可不轻,此王道之所以易易也。 然则三五十家而立宗主,未尝不为已密,而五家栉比以立长,其祸岂有涯乎? 民不可无长,而置长也有道;酌古今之变,参事会之宜,简其数而網不密,递相代而互相制,则疲羸者不困,而强豪者不横。若李冲之法,免其赋役,三载无过,则升为黨长,复其三夫,吾知奸民之恣肆无已矣。 要而论之,天下之大,田赋之多,人民之众,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有王者起,酌腹里边方、山泽肥瘠、民人众寡、风俗淳顽,因其故俗之便,使民自陈之,邑之贤士大夫酌之,良有司裁之,公卿决之,天子制之,可以行之数百年而不敝。而不可合南北、齐山泽、均刚柔、一利钝,一概强天下以同而自谓均平。盖一切之法者,大利于此,则大害于彼者也。如之何其可行也! 五 齐以民闲谷帛至贱,而官出钱糴买之,亦权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民之所为务本业以生,积勤苦以获,为生理之必需,佐天子以守邦者,莫大乎谷帛。 农夫终岁以耕,红女终宵而纺,偏四海,历万年,唯此之是营也。然而婚葬之用,医药之需,鹽之资,亲故乡邻之相为醻酢,多有非谷帛之可孤行,必需金钱以济者。 乃握粟抱布,罄经年之精髓适市,而奸商杂技挥斥之如土芥;故菽粟如水火,而天下之不仁益甚。孟子之言,目击齐、梁之饿莩充涂、仇杀相仍者言也,非通论也。 乃当其贵,不能使贱,上禁之弗贵,而积粟者闭糴,则愈腾其贵;当其贱,不能使贵,上禁之勿贱,而怀金者不雠,则愈益其贱;故上之禁之,不如其勿禁也。 无已,贱则官糴买之,而贵官糶卖之,此“常平”之法也。而犹未尽也。官糴官买,何必凶年而糶卖乎? 以饷兵而供国用,蠲民本色之征,而折金钱以抵谷帛之赋,则富室自开廪发笥以敛金钱,而价自平矣。故曰:权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 乃若王者之节宣也有道,则亦何至谷帛之视土芥哉!金钱不敛于上而散布民闲,技巧不淫于市而游民急须衣食,年虽丰,桑蚕虽盛,金钱贱而自为流通,亦何待官之耀买,而后使农夫红女之不困邪?故粟生金死而后民兴于仁。菽粟如水火,何如金钱之如瓦砾哉! 六 拓拔宏诏群臣言事,李彪所言,几于治道,君子所必取焉。其善之尤者,曰:“父兄系狱,子弟无惨容,子弟被刑,父兄无媿色,宴安自若,衣冠不变,骨肉之恩,岂当如此?父兄有罪,宜令子弟肉袒诣阙请罪;子弟有坐,宜令父兄露板引咎,乞解所司。” 以扶人伦于已坠,动天性于已亡,不已至乎!夫父兄之引咎,子弟之请罪,文也;若其孝慈恻怛之存亡,未可知也。役于其文,亦恶足贵乎?而非然也。 天下骛于文,则反之于质以去其伪;天下丧其质,则导之于文以动其心。故质以节文,为欲为君子者言也;文以存质,所以闵质之亡而使质可立也。 天下之无道也,质固浇矣,而犹有存焉者,动止色笑之闲,对人而生其媿怍。不知道者曰:“忠孝慈友之浅深厚薄,称其质而出之,而何以文为?” 则坦然行于忻戚之便安,而后其质永丧而无余。今且使父兄被罪者肉袒于阙,子弟坐刑者退省于官,则虽不肖者,亦愿其父兄子弟之免,而己可以即安。 此情一动,而天性之孝慈,相引而出,小人之恶敛,而君子之志舒,此非救衰薄、挽残忍之上术与? 近世有南昌熊文举者,为吏部郎,其父受赇于家,贻书文举,为人求官,逻者得之,其父逮问遣戍,而文举以不与知匄免,涖事如故,渐以迁官,未三年而天下遂沦。悲哉!三纲绝,人道蔑,岂徒一家之有余殃哉! 七 正统之论,始于五德。五德者,邹衍之邪说,以惑天下,而诬古帝王以征之,秦、汉因而袭之,大抵皆方士之言,非君子之所齿也。汉以下,其说虽未之能绝,而争辨五德者鲜;唯正统则聚讼而不息。 拓拔宏欲自跻于帝王之列,而高闾欲承苻秦之火德,李彪欲承晋之水德;勿论刘、石、慕容、苻氏不可以德言,司马氏狐媚以篡,而何德之称焉? 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见于礼文者较然。如衍之说,玄为水,白为金,赤为火,于相生相胜,岂有常法哉?天下之势,一离一合,一治一乱而已。 离而合之,合者不继离也;乱而治之,治者不继乱也。明于治乱合离之各有时,则奚有于五德之相禅,而取必于一统之相承哉! 夫上世不可考矣。三代而下,吾知秦、隋之乱,汉、唐之治而已;吾知六代、五季之离,唐、宋之合而已。治乱合离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 舍人而窥天,舍君天下之道而论一姓之兴亡,于是而有正闺之辨,但以混一者为主。故宋濂作史,以元为正,而乱大防,皆可托也。夫汉亡于献帝,唐亡于哀帝,明矣。 延旁出之孤绪,以蜀汉系汉,黜魏、吴而使晋承之,犹之可也。然晋之篡立,又奚愈于魏、吴,而可继汉邪?萧詧召夷以灭宗国,窃据弹丸,而欲存之为梁统;萧衍之逆,且无以愈于陈霸先,而况于詧? 李存勗朱邪之部落,李昪不知谁氏之子,必欲伸其冒姓之妄于诸国之上,以嗣唐统而授之宋,则刘渊可以继汉,韩山童可以继宋乎?近世有李槃者云然。 一合而一离,一治而一乱,于此可以知天道焉,于此可以知人治焉。过此而曰五德,曰正统,嚚讼于廷,舞文以相炫,亦奚用此哓哓者为! 八 篡逆之臣不足诛,君子所恶者,进逆臣而授以篡弑之资者也。夫唯曹操、刘裕,自以其能迫夺其君,操不待荀彧之予以柄,而刘穆之、傅亮因裕以取富贵,非裕所藉以兴也。 司马懿之逆,刘放、孙资进而授之也,放、资之罪无所逭矣;然放、资固天下之险人也,亦无足诛也。萧道成之逆谁授之?刘秉也。萧鸾之逆谁授之?萧子良也。 夫秉之忠,子良之贤,其于放、资,薰莸迥别矣;而优柔恇怯,修礼让之虚文以成实祸,于是而后为君子之所甚恶,以二子者可以当君子之恶者也。 金日磾之让霍光也,曰:“臣胡人,且使匈奴轻汉。”自揣审,知光深,而为国亦至矣。然终日磾之世,霍光不敢受封,上官桀不敢肆志,则日磾固毅然以社稷为己任,而特避其名耳。 秉以宋之宗室,子良以齐之懿亲,受托孤之重,分位可以制百官,品望可以服天下,忠忱可以告君父;而迂回退异,知奸贼之叵测,而宾宾然修礼让之文,宗社之任在躬,憺忘而不恤。岂徒其果断之不足哉?盖亦忠诚之未笃也。是以君子恶之也。 易曰:“谦,德之柄也。”君子以谦为柄,而销天下之竞,岂失其柄以为谦,而召奸究以得志乎?秉终受刃,而子良鬱鬱以亡,亦自悔之弗及矣。更称“子良仁厚,不乐世务,故以辅政推鸾”。诚不乐世务也,山之椒,水之湄,独寐窹歌,胡为乎立百僚之上而不早退也? 郁林王 一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尚书删自仲尼,且不司尽信,况后世之史哉?郁林王昭业之不足为君,固已。然曰:“世祖积钱及金帛不可胜计,未朞岁而用尽”,则诬矣。夷考朞岁之中,未尝有倾宫璇室裂绘凿莲之事也,徒以掷涂赌跳之戏,遂荡无穷之帑乎? 隋炀之侈极矣,用之十三年而未竭,郁林居位几何时,而遽空其国邪?当其初立,王融先有废立之谋矣;萧鸾排抑子良,挟权辅政,即有篡夺之心矣。引萧衍同谋,而征随王子隆,于是而其谋益亟,郁林坐卧于刀锯之上,而愚不知耳。鸾已弑主自立,王晏、徐孝嗣文致郁林之恶,以揜骛滔天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史于宋主子业及昱,皆备纪其恶,穷极薉媟,不可以人理求者,而言之已确,岂尽然哉? 乱臣贼子弑君而篡其国,讵可曰君有小过而我固不容,则极乎丑詆而犹若不足,固其所矣。夫宋孝武之惩于逆劭也,明帝之必欲立昱而固其位也,齐武之明而俭也,夫岂不知子孙之不肖而思有以正之乎? 大臣挟人人可为主之心,不以戴贼为恥,谁与进豫教之道于先,献箴规之言于后者。 待其不道,暴其恶以弑之已耳。此三数君者,亦尝逆师保之训,杀忠谋之臣否邪?此可以知在廷之心矣。人道绝,廉恥丧,公然讦数其君之恶,而加以已甚之辞,曰:此其宜乎弑而宜乎篡者也。恶足信哉! 二 人而不仁,言动皆非人之所测;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非但残忍忮害之谓也。残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而后敢动于恶而无忌。 虽然,犹或有时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临之,而恻恻以不宁,则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唯夫为善不力,为恶不力,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优游淌瀁而夷然自适者,则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乐不足以感矣。 此其为术,老耼、杨朱、庄周倡之,而魏、晋以来,王衍、谢鲲之徒,鼓其狂澜,以荡患孝之心,弃善恶之辨,谓名义皆前识也,谓是非一天籁也,于我何与焉? 漠然于身而丧我,漠然于天下而丧耦,其说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伤、火焚不爇之习气,君可弑,国可亡,民可涂炭,解散披离,悠然自得,尽天下以不仁,祸均于洪水猛兽而抑甚焉。 萧鸾之弑郁林也,谢瀹与客围棊,局竟,遂卧而不问;虞悰闻变,但曰“王、徐缚袴废天子,天下岂有此理邪?”江斅则托疾吐哕而去;谢朏出为吴兴守,致酒数斛与其弟,曰:“可力饮此,勿豫人事。” 此数事者,当时传之以为高。而立人之朝,食人之禄,国亡君弑,若视黄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残忍者,清之不戢,祸及君亲,而清宵一念,犹有媿悔之萌。 唯若瀹、悰、斅、朏之流,恬然自适,生机斩而痛痒不知,仁乃永不生于其心,而后人理尽绝。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祸始,唯耼、朱、庄、列“守雌”“缘督”之教是信,以为仁之贼也。君子恶而等之洪水,恶此而已。 齐明帝 一 人才之靡也,至齐、梁而已极。非尽靡也,尸大官、执大政者,靡于上焉耳。明帝之凶悖,高、武之子孙,杀戮殚尽而后止,而大臣谈笑于酒弈之閒自若也。 乃晋安王子懋之死,其防閤陆超之、董僧慧先与子懋谋举兵者,独能不昧其初心:僧慧则请大敛子懋而就死,业已无杀之者,而视子懋幼子讯父之书,一恸而卒;超之或劝其逃,而曰“吾若逃亡,非唯孤晋安之恩,亦恐田横之客笑人”,端坐以待囚,而为门生所杀,头陨而身不僵。 夫二子者,非但其慷慨以捐生也,审于义以迟回,濒死而不易其度,使当托孤寄命之任,其不谓之社稷之臣与?乃皆出自寒门,身为武吏,其视王、谢、徐、江、世胄华门清流文苑之选,世且以为泾、渭之殊,而以较彼之转而忘君、安心助逆者,果谁清而谁浊也;故曰:尸大官、执大政者靡于上,而下未尽然也。 永嘉之后,风俗替矣。而晋初东渡,有若郄鉴、卞壶、桓彝之流,秉正而著立朝之节;纪瞻、祖逖、陶侃、温峤,忘身以弘济其艰危。 乃及谢傅薨,王国宝用事以后,在大位者,若有衣钵以相传,擅大位以为私门传家之物,君屡易,社屡屋,而磐石之家自若;于是以苟保官位为令图,而视改姓易服为浮云之聚散。 唯是寒门武吏,无世业之可凭依,得以孤致其恻隐羞恶之天良。繇此言之,爵禄者,天子齐一人心、移易风俗之大权在焉,不可与下以固然,而使据之以为己重,其亦明矣。世业者,天子之守也,非下之所得怙也。 闾井之子弟,受一顷田于祖父,而即以赋税怨县官,亦何以异于此哉?拓拔宏曰:“君子之门,无当世之用,要自德行纯笃。”纯笃云者,岂不恤名义,长保其富贵之家世而已乎? 二 拓拔宏之伪也,儒者之耻也。夫宏之伪,欺人而遂以自欺久矣。欲迁雒阳,而以伐齐为辞,当时亦孰不知其伪者,特未形之言,勿敢与争而已。 出其府藏金帛衣器以赐群臣,下逮于民,行无故之赏,以饵民而要誉,得之者固不以为德也,皆欺人而适以自欺也,犹未极形其伪也。 至于天不雨而三日不食,将谁欺,欺天乎?人未有三日而可不食者,况其在豢养之子乎!高处深宫,其食也,孰知之?其不食也,孰信之?大官不进,品物不具,宦官宫妾之侧孰禁之?果不食也欤哉!而告人曰:“不食数日,犹无所感。”将谁欺,欺天乎? 宏之习于伪也如此,固将曰圣王之所以圣,吾知之矣,五帝可六,三王可四也。自冯后死,宏始亲政,以后五年之闲,作明堂,正祀典,定祧庙,祀圜丘迎春东郊,定次五德,朝日养老,修舜、禹、周、孔之祀,耕藉田,行三载考绩之典,禁胡服胡语,亲祠阙里,求遗书,立国子大学四门小学,定族姓,宴国老庶老,听群臣终三年之丧,小儒争称之以为荣。 凡此者,典谟之所不道,孔、孟之所不言,立学终丧之外,皆汉儒依托附会、逐末舍本、杂识纬巫觋之言,涂饰耳目,是为拓拔宏所行之王道而已。尉元为三老,游明根为五更,岂不辱名教而羞当世之士哉?故曰儒者之耻也。 德立而后道随之,道立而后政随之。诚者德之本,欺者诚之反也。汉儒附经典以刻画为文章,皆不诚之政也。而曰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在是而已。 乃毕行之以欺天下后世者唯宏尔。后之论者犹艳称之,以为斯道之荣,若汉、唐、宋之贤主俱所无逮者。不恤一日之劳,不吝金钱之费,而已为后世所欣慕,则儒者将以其道博宠光而侈门庭乎?故曰儒者之耻也。 虽然,抑岂足为君子儒之耻哉?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诚,视宏之所为,沐猴之冠,优俳之戏而已矣。备纪宏之伪政于史策,所以示无本而效汉儒附托之文具,则亦索虏欺人之术也,可以鉴矣。 三 王敬则之子幼隆,以谢朓其姊壻也,告以反谋,而朓发之,敬则败死,朓迁吏部,则夫妇之恩绝;其后始安王遥光要与同反,复以告左兴盛,为遥光所杀,则保身之计亦迷;故论者以咎朓之倾险。 虽然,使朓从幼隆而秘其谋,从遥光而受卫尉卿之命以为内应,于义既已不可,而事败骈诛,又何足以为全身之智乎?呜呼!士之处乱世遇乱人也难矣。 若朓者,非有位望之隆足为重轻,干略之长可谋成败者也,徒以词翰之美见推流辈而已而不轨以徼幸者,必引与偕而不相释,夫朓亦岂幸有此哉? 无端苦以相加,而进有叛主之逆,退有负亲戚卖友朋之憾,“握粟出卜,自何能谷”。朓之诗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诚哉其可悲乎! 夫朓直未闻君子之教、立身于寡过之地而已,非怀情叵测、陷人以自陷之佥人也,而卒以不令而死。 夫君子之处此,则有道矣:可弗仕,勿仕也;仕可退,无待而退也;无可退焉,静而若愚,简而若荡;既已为文人矣,山川云物之外,言不及于当世,交不狎于乱人,则庄周所谓才不才之闲者近之。 而益之以修洁,持之以端严。乱人曰:此沈酣词艺而木强不知道者,未足与谋也。则虽怀慝而欲相告,至其前而默然已退。荣不得而加,辱不得而至,福不得而及,祸不得而延,庶其免夫!朓之不能及此也,名败而身随之,宜矣。虽然,又岂若范晔、王融、祖珽与魏收之狂悖猥鄙乎?谚曰:“文人无行。”未概可以加朓也。 东昏候 一 扬雄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雄未能践其言也,若其言,则固可深长思也。冥冥者时也,飞者道也;鸿以飞为道,不待冥始飞也,而所以处冥者得矣。 弋者之不篡,非有篡之之心,限于冥而罢其机牙也。苟有可篡,则于冥而篡之也滋甚。唯使弋者忘其篡之情,而后鸿以安于云逵,其以销弋者之情已久矣。 王敬则反,欲劫何胤为尚书令,散则长史王弄璋曰:“何令高蹈,必不从;不从,便应杀之举大事,先杀名贤,必不济。敬则乃止。夫胤何以得此于弄璋乎? 至何点而尤危矣,崔慧景反,逼点召之,点弗能脱,唯日与谈佛义,不及军事。慧景败,东昏侯欲杀点,萧畅曰:点若不诱贼共讲,未易可量。”东昏乃止。点又何以得此于畅邪?点与胤之时冥矣,上有乱君,下有乱臣,而二子若罔知也,守其飞之恆而已。 二子者,学于浮屠氏者也,而守其恒以自安于道,且若此矣,况君子之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者乎! 飞绝于地,而非有择地。故二子迫处于吴、越之闲,而不必浮海滨而居荒峤。飞无求于人而人自仰之。放杨、弄璋不必与相知,而曲为之护。 乱君乱臣,弋之不可,而弋之之志自消。二子岂以飞为避弋之术哉?自翔于云路,而弋固莫能篡也。 故飞者,非怙之以不可篡也;冥者,非可乘以飞之机也。天下无道,吾有其道,道其所道,而兴天下无兴。然而道之不可废也,不息于冥,亦不待冥而始决也。 持己自正,修其业而人心自顺,生死祸福,俟之天,听之世,己何知焉?是故扬雄氏之言。可深长思也,而非固为暗晦以图全之陋术也,愈于庄生曳涂之说远矣。 二 齐之逆,非曹、马、刘氏之比也;东昏之虐,非苍梧、郁林之比也;故萧衍虽篡,而罪轻于道成。 乃自宋以来,天下之灭裂甚矣,一帝殂,一嗣立,则必有权臣不旋踵而思废之。伺其失德,则暴扬之,以为夺之之名。当扆之席未,今将之械已成。 谢晦一启戎心,而接迹以兴者不绝,至于东昏立,而无人不思攘臂以仍矣。江祏也,刘暄也,萧遥光也,徐孝嗣也,沈文季也,陈显达也,崔慧景也,张欣泰也,死而不惩,后起而益烈,汲汲焉唯手刃其君以为得志尔。 身为大臣,不定策于顾命之日,不进谏于失德之始,翘首以待其颠覆,起而杀之。呜呼!君臣道亡,恬不知恤,相习以成风尚,至此极矣! 拓拔氏闻风而起,元禧无故而乘其主之出猎,遂欲举兵以内乱。自有天地以来,人道之逆,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能挽其狂波而扶名义于已坠者,顾不伟与! 于是而萧懿独秉耿耿之忠,白刃临头而不易其节,弟衍说之而不听,张弘策说之而不听,徐曜甫说之而不听,祸将及矣,曜甫知之,劝其奔襄阳,而奋然曰:“自古皆有死,岂有叛走尚书令邪?”可不谓皎皎炎炎,天日在心,而山岳孤立者乎! 沈庆之不忍废子业而死,犹有低回之心焉,懿则引领受刃,以全大臣之节,尤为烈矣。一人风之,而天下之心亦动。故目是以后,自非决志篡夺,不敢视嗣君如圈豚、旋拥立而旋执杀之,懿之为功于名教大矣哉!炀之者谢晦,扑之者懿也。晦罪滔天,而懿之功又岂可泯乎? 三 孟昶与刘裕同起,卢循寇逼而昶惧以死;萧颖胄与萧衍同起,萧璝兵逼江陵而颖胄惧以死;庸人轻动而丧其神守,裕与衍固不以其存亡为轻重也。 乃昶、颖胄之无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势成,昶、颖胄其能终匡晋、齐乎?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敌而不争乎?昶且为刘毅,颖胄且为沈攸之也无疑;则其死也,又裕、衍之幸也。 昶死而刘毅无援,颖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国;天下稍宁,免于兵争者五十余年,则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颖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志也,颖胄挟以制衍也。故于诸篡主,唯衍差为近正者有二:颖胄恇怯,欲请救于魏,其时元英方欲乘乱以袭襄阳,幸其主不从耳,而请援以挑之,是授国于索虏也。 衍毅然曰:“丈夫举事,欲清天步,岂容北面请救戎狄?”则其视刘文静之引突厥以贻后患者为正矣。颖胄之立南康也,果不忘萧鸾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顺帝、萧鸾立海陵之故智耳。 已正君臣之分,而又夺而弑之,则君臣之道,遂沦丧而无余。衍之东下也,东昏已死于张稷之手,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后令承制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于南康。南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尝一日立于南康之廷。 非己立之,未尝臣之,则视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禅也,又有闲矣。故曰视诸篡者为近正也。藉令颖胄不死,必阳奉南康以与衍争,而规灭衍以自篡;不胜,则北引索虏以残中国仅存之统,王琳之祸,颖胄先之矣。故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恶不可掩者,则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约以危词动之,然衍以是恶约,夺其权而加以恶谥,则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颖胄之茸顽,而欲师道成、鸾之故辙,死而其慝隐耳,衍之所不屑也。 梁武帝上 一 齐、梁之际,天下始有志节之士。马仙琕之不降也,何胤、何点之召而不赴也,颜见远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诸君子者,森森自立于人伦,晋、宋以来顽懦之风,渐衰止矣,非待梁武之奖劝之也。 夫齐之得国也,不义之尤者,东昏之淫nue亦殊绝,而非他亡国之主所齿,齐亦何能得此于天下士哉? 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 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 故以陶潜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强与纳交,己不媿而天下孰与媿之?则非凛秋霜、悬白日以为心,亦且徜徉而有余地。至于东昏之世,尸大位、秉大政、传此鬻君贩国之衣钵者,如江祏、刘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 东昏所任茹法珍、梅虫儿诸宵小,又皆为人贱恶而不足以惑人。其与梁武谋篡者,则沈约、范云,于齐无肺附之寄,而发迹于梁以乍起者也。于是而授受之际,所号为荐绅之领袖者,皆不与焉。则世局一迁,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无所传染而孤露。 梁氏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旧习祓除已尽,而贤不肖皆得自如其志意,不相谋也,不相溷也。就无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为开霁,虽不保于崇朝之后,而草木亦蓁蓁以向荣矣。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故党锢兴而汉社移,白马沈而唐宗斩;世臣之重系安危也,继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发,故宋、齐鬻君贩国之老奸绝,而齐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继乱之世然也。 若夫豪杰之士,岂有位大权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 二 谢朏与何点、何胤同征不赴,而朏忽自至,角巾白舆,拜谒以受司徒之命,人知丑之,亦知朏之不终其节者,何以冒天下后世之讥而不恤邪? 朏于时老矣,且受三事之命,终不省录职事。当无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尝贪权利以自裕,朏何味于名实哉?盖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盖谢氏于此,历三姓而皆为望族,朓死而势衰,朏终隐而其族之气燄熄矣。 当郁林且弑之日,朏戒弟瀹以勿与,齐明篡而不与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东昏虐杀而幸保其宗,朏可以先见服其子弟。及梁篡而朏犹远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 已而梁位定,梁政行,粲然可观,则子弟观望之心释,而竞进之志不可遏。朏不出而见绝于当世,则闺门之内,相迫以不容,朏于此亦无可如何,而忍耻包羞,不惮以老牛为牺,而全其舐犊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亲者父,而或且违之矣;琐琐禽犊,败人之名节,垂老而丧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远之于兄晏,劝其自裁而免于逆死者乎?“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父母之不谅,可形之歌叹,而子弟之相煎,其威更踰于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爱纸笔,幸也,而何叹焉? 三 晋武任贾充而乱其国,宋武任谢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废王亮为庶人,用徐勉、周舍而抑沈约,诚有鉴于彼也。充、晦、亮,魏、晋之世臣也,何怨于故君,而望风献款,屋其社,馁其鬼,歼其血胤,不问而可为寒心。晋、宋之主,举国而听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为我犯难以图,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于寡恩。晋、宋之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过之失于厚者也。汉高之斩丁公,则过之失于薄者也。失之厚而祸非所谋,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怀惠之私为君子之厚也。乱人不死,天下不宁,怙恶相比,怀其私恩,则祸乱弗惩;岂区区较量于厚薄者乎?晋惠公杀里克,传春秋者,谓里克非惠公之所得杀,非也。 乱臣贼子,天下无能正其罚,而假手于所援立之君,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于此,天牗之,弗容自昧矣。沈约之于齐,仕未显也,故其罪轻于王亮,亮,大臣也,约虽抑而不废,亮永废而不庸,天理之差也。张稷逃于刑而死于叛民,恶尤烈于亮与约也。 天之所罚,梁不逆焉,故得免于贾充、谢晦之祸。若不能免媿于己,因以恕人,相劝以恶,而祸乃不讫。以之为厚,自贼而贼世,庸有救乎? 四 缇萦、吉翂之事,人皆可为也,而无有再上汉阙之书、挝梁门之鼓者,旷千余年。坐刑之子女,亦无敢闻风而效之,何也?不敢也。 不敢者,非畏也,父刑即不可免,弗听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许之请代而杀之者,本无足畏,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诚也。平居无孺慕不舍之爱,父已陷乎罪,抑无惊哀交迫之实。 当其挝鼓上书之日,而无决于必死之心,青天临之,皎日照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鉴观之,而敢饰说以欺天、欺鬼、欺人、欺己、以欺天子与法吏也,孰敢也?缇萦、吉翂之敢焉者,诚也;天下后世之不敢效者,亦诚也。诚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于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诚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为以欺天下,则违天而人理绝。 王莽自以为周公,曹丕自以为舜、禹,敢也;扬雄以法言拟论语,王通以元经拟春秋,敢也。闻古有之,不揣而倣之,愚夫愚妇所不自欺之心,僻而辨、伪而坚者,无所惮而为之,皆自绝于天者也。然则有效缇萦、吉翂之为者,明主执而诛之可也。 五 惟以势利为心,则无所不至,故鄙夫而与事君,上以危国而下以亡身也,必矣。赵修得幸于元恪,甄琛、王显谄附之,高肇忌修,将发其奸,琛、显惧而背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杀修以灭口,险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虽然,无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 小人之与鄙夫,气相翕而忘其相害,机相制而不畏其相倾,非异也;所异者,君子不审,见其反面相攻,而信以为悔过自新,抚而收之,则愚矣。过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羶秽之中,与相胶漆,过之不可悔者也,而何为听之? 易曰:“君子豹变。”言豹文蔚纡勿切而不章,虽能变物,而小人之所革者,徒面而已,中固未革,莫之变也。蔡京不旬日而尽改新法,司马公何为而信之哉?工于面者忍于心,疾叛其所与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为之怵,斯人也,虽在胁从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严。 故圣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与事君,绝之唯恐其不至也。开以悔过之科,则鄙夫之悔也,捷于桴鼓,一无所不至之情耳。君子而为其所罔哉! 六 三代之教,一出于天子所立之学宫,而下无私学。然其盛也,天子体道之精,备道之广,自推其意以为教,而师儒皆喻于道,未尝画近小之规,限天下之聪明,以自画于章程之内。其道略见于大学,若是乎其渊深弘博,而不以登天为疑也! 且自天子之子以降无异学,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于仕,非以他日受禄,歆之以利而使学,故学者亦无苟且徇时,求合于章程以徼名利,则学虽统于上,而优游自得者,无一切之法以行劝惩,亦犹夫人之自为学焉而已也。乃流及于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国家之教典,抑且为有志之士所鄙,而私学兴、庠序圮矣。 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记问之科条愈密而愈偷也。以三代之圣王不能持之于五世之后,而况后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诸躬,教不尽其才,欲以齐天下之英才而羁络之,不亦难乎! 乃或为之说曰:“先王以学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过,然则非以明民而以愚民,学其桎梏乎?”后世之学,其始也为桎梏,而其后愈为君子所不忍言,故自周衰而教移于下。夫孔子岂为下而倍,尸天子之道统乎? 教亡于天下,圣人之所重忧,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于下,至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学,而速丧道以自亡。 然则后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因时,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则弘奖在下之师儒,使伸其教,虽未足以几敬敷五教、典胄教乐之盛,而道得以不丧于世。 梁武帝既置五经博士于国学,且诏州立学矣,而不敢自信为能培养天下之俊士,一出于乡国之教也,又选学士往云门山就何胤受业,知教之下移而不锢之于上,亦贤矣哉! 三代以还,道莫明于宋,而其所始,则孙明复、胡安定实开其先,至于程、朱而大著,朱子固尝推孙、胡之功矣。夫宋于国学郡县之学,未尝不详设而加厉也,而教之所自兴,必于孙、胡;道之所自明,必于程、朱;何也? 国家以学校为取舍人才之径,士挟利达之心,桎梏于章程,以应上之求,则立志已荒而居业必陋。天子虽欲游学者之志于昭旷之原而莫繇,固不如下之为教为学也,无进退荣辱之相禁制,能使志清而气亦昌也。韩侂胄、张居正亟起而陻塞之,呜呼!罪浮于桀、纣矣。 或曰:“教出于下,无国家之法以纠正之,则且流于异端而为人心之害。”是固然也,即如何胤者,儒而诡于浮屠氏者也。然所恶于异端者,为知有学而择术不审者言耳。若夫坏人心、乱风俗、酿盗贼篡弑危亡之祸者,莫烈于俗儒。 俗儒者,以干禄之鄙夫为师者也,教以利,学以利,利乃沁入于人心,而不知何者之为君父,固异端之所不屑者也。即如何胤者,以浮屠乱道矣,然王敬则欲召与同反而不敢召,武帝征与谋篡而终不就,大节固不踰矣。 若彼守国家教术之章程,桎梏于仕进之捷径者,则从乱臣贼子而得显荣,亦曰:“吾之所学求利达者本无择也,诵诗读书以徼当世之知而已矣。”则其清浊之相去,不已天地悬隔哉!故孟子之论杨、墨曰:“归斯受之。” 归而可受者,所学非、而为己之初心可使正也。俗儒奉章程以希利达,师鄙夫而学鄙夫,非放豚也,乃柙虎也,驱之而已矣,又何受焉?教移于下而异端兴,然逃而归焉可俟也,非后世学宫之教,柙虎而傅之翼者比也。上无礼,下无学,而后贼min兴,学之统在下久矣。 七 弛盐禁以任民之采,徒利一方之豪民,而不知广国储以宽农,其为稗政也无疑。甄琛,奸人也,元恪信之,罢盐禁,而元勰邢峦之言不用。夫琛之欺主而恪听其欺,固以琛为利民之大惠,而捐己以从之也。 人君之大患,莫甚于有惠民之心,而小人资之以行其奸私。夫琛之言此,非自欲乾没,则受富商豪民之赂而为之言尔。于国损,于民病,奚恤哉? 呜呼!民之殄瘁也,生于窃据之世,为之主者,惠民之心,其发也鲜矣。幸而一发焉,天牖之也。 天牖之,小人蔽之,蔽焉而尼之不行,虽有其心,如无有也,犹可言也。蔽焉而借之以雠其奸私,则惠民之心于以贼min也,无可控告也。 上固曰:“吾以利民也,其以我为非者,必不知恩者也,必挠上而使不得有为者也,必怀私以牟利者也。” 而小人之藏慝,终不觉其为邪。哀此下民,其尚孰与控告哉?不信仁贤,而邪佞充位,仁而只以戕,义而只以贼,毒流天下,而自信为无过。 于是而民之死积,而国之危亡日迫而不知。太平之歌颂盈于耳,而鸿鹰之哀鸣偏于郊。其亡也,不足恤也。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 八 将不和,则师必覆,将岂易言和者哉?武人之才不竞,则不足以争胜,有功而骄,其气锐也;无功而忮,其耻激也;智者轻勇者而以为爪牙,勇者藐智者而讥其啸诺,气使之然也。 呴呴然易与,而于物无争,抑不足称武人之用矣。韩信任为大将,而羞伍樊哙;关羽自命亲臣,而致忿黄忠;不和也而导之以和,非君与当国大臣善为调驭,安能平其方刚之气乎? 汉高能将将矣,而不能戢韩信之骄,无以得信之情也。武侯、费诗能消关羽之戾,能得羽之情也。 曹景宗,骁将也,韦叡执白角如意、乘板舆以麾军,夫二将之不相若,固宜其相轻矣。武帝豫敕景宗曰:“韦叡,卿之乡望,宜善敬之。”得将将之术矣。敕叡以容景宗易,敕景宗以下叡难。 然而非然也,叡能知景宗之鸷,而景宗不能知叡之弘,景宗之气敛,而何患叡之不善处景宗邪?且其诏之曰一韦叡,卿之乡望”,动之以情,折之以礼,而未尝有所抑扬焉。叡以景宗之下己,而让使先己告捷,景宗乃以叡之不伐,而变卢雉以自抑。 如其不然,叡愈下而景宗愈亢,叡抑岂能终为人屈乎?武帝曰:“二将和,师必济。”自信其御之之道得也。钟离之胜,功侔淝水,岂徒二将之能哉。 九 梁制:尚书令史,并以才地兼美之士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继也。何也?掾史之任,凡簿书期要,豪毛wei琐,一或差讹,积之久则脱漏大。 而下行于州郡吏民者争讼不已,其事亵矣。故修志行者,不屑问焉。刑名钱谷工役物料之纷乱,无赏罚以督其后,则不肖者纵以行私,贤者抑忽而废事,若必覈以赏罚,则以细故而伤清流之品行,人士终厌弃而不肯为;其屑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也。 则其势抑必于令史之下,别委簿书之职于胥役,而令史但统其纲。是以今之部郎,仍置吏书以司案籍,则令史虚悬而权仍下替。盖自有职官以来,皆苦胥吏之奸诡,而终莫之能禁。夫官则有去来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止于习熟之奸吏,虽智者不能胜也。 于是而吏亦有三载考成、别迁曹署之例,然而无补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虽易,而私相授受者无从禁止。 且其繁细之章程,必熟尝而始悉,故其练达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则其玩长上以病国殃民,如尸蚘之在腹,杀之攻之,而相续者不息。此有职官以来不可革之害,又将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诃责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诛杀犹非所畏也,而莫畏于法之简。法简而民之遵之者易见,其违之者亦易见,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纤微耳,不足为国民之大害也。 唯制法者,以其偶至之聪明,察丝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协,则吏益争以繁密诘曲衒其慎而雠其奸。虽有明察之上官,且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论矣。 夫法者,本简者也,一部之大纲,数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纲,数条而已矣。析大纲以为细碎之科条,连章屡牍,援彼证此,眩于目而荧于心,则吏之依附以藏慝者,万端诡出而不可致诘。 惟简也,划然立不可乱之法于此,则奸与无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无所用其授受之密传;而远郊农圃之子,苟知书数,皆可抱案以事官。 士人旦絃诵而暮簿领,自可授以新而习如其故,虽闲有疏脱,而受其愚蔽,不亦鲜乎!则梁以士流充令更之选,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后必淆乱,故曰不可继也。语曰:“有治人,无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开治,而法则以制乱,安能于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简为法而无启以乱源,人可为令史也,奚必十哉? 十 圣王之教,绝续之际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异于两闲,而使人犹知有则,功不可没已。其疵也,后之人必有正之者矣。 故君子弗患乎人之议己,而患其无可议也。周公而后,至汉曹褒始有礼书;又阅四姓,至齐伏曼容始请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暅终其事,天监十一年而五礼成。其后嗣之者。 唯唐开元也。宋于儒者之道,上追东鲁,而典礼之修,下无以继梁、唐,是可惜也。朱子有志而未逮焉,盖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于天下矣。 夫以彝伦攸斁之张孚敬而小有釐定,抑可矫历代之邪诬而反之于正。若惧其未尽物理而贻后人之挞发,则又何所俟而始可惬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无继之者。 秦灭先王之典,汉承之而多固陋之仪,然叔孙通之苟简,人见而知之,固不足以惑天下于无穷也。 若叔孙通不存其髣髴,则永坠矣。曹褒之作,亦犹是也,要其不醇,亦岂能为道病哉?至于梁而人知其谬,伏曼容诸儒弗难革也。 如封禅之说成于方士,而诸儒如许懋者,正名其为纬书之邪妄,辨金泥玉简之诬,辟郑玄升中之误。 繇此推之,梁之五礼,其贤于汉也多矣。然非有汉之疵,则亦无据以成梁之醇。故患其绝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绝则不复兴也。 夫礼之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绥也,仁义之以为体,孝弟之以为用者也;五伦之所经纬,人禽之所分辨,治乱之所司,贤不肖之所裁者也,舍此而道无所丽矣。 故夷狄蔑之,盗贼恶之,佛、老弃之,其绝可惧也。有能为功于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诸子之功伟矣,梁武帝不听尚书庶务权舆欲罢修明之议,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谁邪? 梁武帝中 十一 与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亲任之,比于匪人,必受其伤,则晋于贾充、宋于谢晦是已。已谋逆而人成之,因杀其人以揜己之恶,其恶愈大,杨广杀张衡,朱温杀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诬也。使司马昭杀贾充以谢天下,天下其可谢,而天其弗亟绝之邪?己谋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恶其人,心之不昧者也。 存人心于百一者,恶其人则抑且自恶,坐恶其影,梦恶其魂,乃于同逆者含恶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发,心难自诬,无可如何而听其自毙,则梁武之于沈约、张稷是已。 沈约非齐之大臣,梁武辟之,始与国政,恶固轻于贾充、谢晦矣。然和帝方嗣位于上流,梁武犹有所疑,而约遽劝之以速夺其位;梁武欲置和帝于南海,而约劝梁以决于弑;盖帝犹有惮于大逆之情,而约决任天下之恶以成之,是有人心所必愤者也。 若张稷者,自以己私与王珍国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实非为梁武而弑,若赵穿之于赵盾,贾充之于司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恶之,而果其所宜恶者也。 虽然,梁武抑岂能伸罪以致讨于约与稷哉?徒恶之而已。恶之深,因以自恶也;于恶之深,知其自恶也。置稷于青、冀,而弗任约以秉均,抑安能违其不可尽泯之秉彝乎?不杀稷而稷失志以死于叛民,不杀约而约丧魄以死于断舌之梦。帝语及稷而怒形于色,约死而加以恶諡。 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于独知之隐,虽履天子之贵,若无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终不能杀稷与约者,则以视杨广、朱温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讨于人矣。己有慝而杀助逆之人,然后人理永绝于心。均之为恶,而未可以一概论,察其心斯得之矣。 十二 壅水以灌人之国邑,未闻其能胜者也,幸而自败,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智伯,败者梁武也。 智伯曰:一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前乎智伯者,未之有也,而赵卒不亡,智自亡耳。 后乎智伯者,梁人十余万漂入于海,而寿阳如故;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刘氏终未有损。天下后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谋献之嗜杀之君,其亦知所鉴乎! 人有相杀之具,而天不废之;天有杀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之所产,于人为害者也,纣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势用而不可以情使,能激之以势,而不能感其情以为我用,一发而不听人之收,自且无如之何,而可使如我之志以效功乎? 水无择湮,兽无择噬,以其无择也,故禹与周公抑之驱之,为功烈矣。从而狎之,因而自毙,恶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杀,一与一相当而已,曲直因乎理,彊弱因乎势,杀戮虽多,固一与一相当也。阻滔天之浸,不择顺逆,而逞其欲以使歼焉,方谓我能杀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还自杀矣。志憯而行逆,岂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坏,退水而城必圮,后世必有行是谋者,引师退水以进攻,彼城圮而我无漂溺之忧。”乃军行泥淖之中,樵苏无备,以攻必死之敌,城虽圮,终不能入,而先为敌禽矣。残忍之谋,愈变而愈左,勿惑其说,尚自免于败亡乎! 十三 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赇吏横于边而民心离,外有寇则速叛,外无寇则必反。边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轻之。 袁翻、李崇忧六镇之反,请重将领守令之选,匪特验于拓拔氏,亦万世之永鉴已。 均是将领也,而在边之将,贪残驽阘者,甚于腹里;均是守令也,而在边之守令,污墨冒昧者,甚于内地。夫将领或挟虏寇以恣其所为,犹有辞也。 守令之理民也无以异,而贪虐甚焉,无他,才望有余之士,据善地以易奏成劳,则清华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边者途穷望尽,姑偷利以俟归休也。 于是而边方郡邑永为下劣之选,才望之士且耻为之,亦恶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帅近而或挫于武人矣,监军出而或辱于中涓矣,刍粮庤而或疲于支给矣,重臣临而或瘁于将迎矣。 非夫涂穷望尽不获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为也。人士之习见既然,司铨者遂因之以为除授之高下,于是沿边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齿之材,其气苶,其情偷,苟且狼戾,至于人之所不忍为而为之不耻。 及边民之憔悴极、反叛起,然后思矫其弊,重选人才以收拾之,祸已发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开国之始,无长虑以持其终,愈流愈下而极重难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之而不能动当事之心。至于破六韩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称戈竞起,而后追用崇言,改镇为州,徒以残危之地,强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 大河以北,人狎于羯胡;五岭以南,民习于寇攘;无人以治之,而中华愈蹙。但此荆、扬、徐、豫之上,蚁封其垤,雀安于堂,不亦悲乎! 十四 武帝之始,崇学校,定雅乐,斥封禅,修五礼,六经之教,蔚然兴焉,虽疵而未醇,华而未实,固束汉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监十六年,乃罢宗庙牲牢,荐以疏果,沈溺于浮屠氏之教,以迄于亡而不悟。 盖其时帝已将老矣,畴昔之所希冀而图谋者皆已遂矣,更无余愿,而但思以自处。帝固起自儒生,与闻名义,非曹孟德、司马仲达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刘裕、萧道成之发迹兵闲,茫然于名教者也。 既尝求之于圣人之教,而思有以异于彼。乃圣人之教,非不奖人以悔过自新之路;而于乱臣贼子,则虽有丰功伟绩,终不能盖其大恶,登进于君子之途。帝于是彷徨疚媿,知古今无可自容之余地,而心滋戚矣。 浮屠民以空为道者也,有心亡罪灭之说焉,有事事无碍之教焉。五无闲者,其所谓大恶也,而或归诸宿业之相报,或许其懺悔之皆除,但与皈依,则覆载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随皆消陨。 帝于是欣然而得其愿,曰唯浮屠之许我以善而我可善于其中也,断内而已,绝肉而已,捐金粟以营塔庙而已,夫我皆优为之,越三界,出九地,翛然于善恶之外,弑君篡国,沤起幻灭,而何伤哉?则终身沈迷而不反,夫谁使之反邪?不然,佞佛者皆愚惑失志之人,而帝罔非其伦也。 呜呼!浮屠之乱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趋之如狂者,唯其纳天下之垢汙而速予之以圣也。苟非无疚于屋漏者,谁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 淫坊酒肆,佛皆在焉,恶已贯盈,一念消之而无余媿,儒之駮者,窃附之以奔走天下,曰无善无恶良知也。善恶本皆无,而耽酒渔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遥淌瀁,自命为圣人之徒,亦此物此志焉耳。 十五 元魏神龟二年,其吏部尚书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铨除,盖即今之所谓资也。当时讥其不问贤愚而选举多失。夫其时淫后乱于宫闱,强臣恣于政府,贿赂章,廉耻丧,吏道杂而奸邪逞,用人之失,岂亮立法之不善专尸其咎哉? 停年之格,虽曰不揀,然必历年无过而后可以年计,亦未为大失也。国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之典,不可兼任于一人明矣。吏部司进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竞躁者不先,濡滞者不后,铨选之公,能守此足矣。 以冢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贤不肖,虽周公之圣弗能也。将以貌、言、书、判而高下之乎?貌、言、书、判末矣。将以毁誉而进退之乎?毁誉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贤愚,错乱遗忘,明者弗免,偶然一誉,偶然一毁,谨识之而他又荧之,将何据哉? 唯夫挟私罔利者,则以不测之恩威雠其贪伪,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鉴,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成法以奖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专己行私,则公道行而士气静,守此焉足矣。 若夫大贤至不肖之举不崇朝、惩弗姑待,自有执宪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扬之典,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无过以积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贤奸而荐劾,清议自有特操;并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损于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寻常守职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专任冢宰,非与?曰:此泥古而不审以其时者也。周之冢宰,所治者王畿千里,俭于今之一省会也,其政绩易考,其品行易知,岂所论于郡县之天下,一吏部而进退九州盈万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复退也,有纠察者随其后也。责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责也。 十六 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元志亟攻之,李苗上书请勒大将坚壁勿战,谓“贼猖狂非有素蓄,势在疾攻,迟之则人情离沮”。此万世之长策也。 天下方宁而寇忽起,勿论其为夷狄、为盗贼,皆一时僄悍之气,暋不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与,行数里而不见与者,则气衰而思遁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于旷日而不见敌。 其资粮几何也?其器仗几何也?其所得而掳掠者几何也?称兵已久,而不能杀吾一卒,则所以摇惑人心而人从之者又几何也?乃当事者轻与急争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则畏怯,而居中持议者,唯恐其深人,则必从臾人以前御而冀缓其忧;一则乘时徼利,而拥兵柄者欲诧其勇,轻用人以试,而幸其有功。 且不但此也,司农惮于支给,郡邑苦于输将,顽民吝其刍粟,不恤国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于是而寇之志得矣。冒突以一逞,乘败而进,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气益锐,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扑灭之势。然后骄懦之帅,反之以不战,坐视其日强,而国因以亡。 呜呼!以天下敌一隅,以百年之积、四海之挽敌野掠,坐以困之,未有不日消月萎而成擒者,六镇岂能如魏何哉!魏自亡耳。 强弱众寡虚实之数较然也,强可以压弱,众可以制寡,实可以困虚,而亟起以授之掠夺,惴惴然惊,悻悻然起,败军杀将,破国亡君,愚者之情形,古今如一,悲夫! 十七 人士之大祸三,皆自取之也。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谤之;元魏之臣阿淫nue之女主而又背之;唐臣不恤社稷,阴阳其意于汴、晋,恶朱全忠而又迎之;故坑于咸阳,歼于河阴,沈于白马,皆自取之也。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谓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伪饰之诗书礼乐诱天下之士而翕然从之,且不徒当世之士为所欺也,千载而下,论史者犹称道之而弗绝。 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伪欺,则抑岂可欺邪?而鄙夫无识,席晏安,规荣利,滔滔不反,至于一淫妪杀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怀禄不舍。则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习已浸淫胶固而不解,欲弗群趋于死地,其可得乎? 河阴之血已涂郊原,可为寒心甚矣。尔朱荣奉子攸入雒,而山伟孑然一人趋跄而拜赦,吾不知伟之不怖而欣然以来者何心也?盖不忍捐其散骑常侍而已。则二千余人宾宾秩秩奉法驾以迎子攸于河阴者,皆山伟也。 廉耻丧而祸福迷,二千余人,岂有一人焉,戴发含齿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则日游于兵刃之下而有余裕;丧其耻,则相忘于处堂之嬉,白刃已加其脰而赴之如归。挟诗书礼乐之迹而怙之,闻声望影而就之,道之贼也,德之弃也。蛾螘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也。 十八 奸雄之相制也,互乘其机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于名以相矫而居胜也,仪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见为可据而挟之以为得也。乃其机则险矣,险则虽有正焉而固奸雄之为也,特其祸天下者则差焉耳。 尔朱荣挟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为,高欢、贺拔岳皆事之,而欢与岳之意中固无荣也。荣拘子攸于幕下,高欢遽劝荣称帝,欢岂欲荣之晏居天位,而己徼佐命之功以分宠禄乎?荣称帝而速其亡,欢之幸也。 乃荣恍惚不自支而悔曰:“唯当以死谢朝廷。”贺拔岳劝荣杀欢,岳岂果欲荣之忠魏以保荣之身名乎?知欢之纳荣于死地而己藉以兴,欢兴而己且为欢下,杀欢而荣在岳之股掌也。欢之权力不如荣,岳之诈力不如欢,荣败而欢可逞,欢死而岳可雄,相忌相乘以相制,亦险矣哉! 此机一动而彼机应之,丛毒矢利刃于一堂,目瞬心生,鍼锋相射。庄生曰:“其发也如机括。”此之谓也。 十九 张骏伤中原之不复,而曰:“先老消谢,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呜呼!岂徒士民之生长于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国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习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为谁氏之土,而尽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 拓拔氏封刘昶为宋王、萧赞为齐王,以为宋、齐之主,使自争也,梁亦以元颢为魏王而使之争。 拓拔氏遣将出兵,助刘昶、萧宝寅以南侵,梁亦使陈庆之奉元颢而北伐。相袭也,相报也,以雒阳为拓拔氏固有之雒阳,唯其子孙应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呜呼!梁之丧心失志一至此哉! 六镇乱,冀、并、雍皆为贼薮,胡后弑主,尔朱荣沈其幼君,分崩离析,可乘而取也,梁之时也。下广陵,克涡阳,郢、青、南荆南向而归己,元悦、元彧、羊侃相率而来奔,梁之势也。 时可乘,势可振,即未能尽复中原,而雒阳为中国之故都,桓温、刘裕两经收复,曾莫之念,而委诸元颢,听其自王,授高欢以纳叛之词,忘晋室沦没之恨,恬然为之,漫不知耻。 浸令颢之终有中原也,非梁假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阳已拔,子攸已走,马佛念劝庆之杀颢以据雒,而庆之犹不能从,则其髠发以逃,固丧心失志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为中国之君,臣忘其为中国之臣,割弃山河,恬奉非类,又何怪乎士民之视衣冠之主如寇贼,而戴殊族为君父乎? 至于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决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龁而不暇南图也,不然,岂待隋之横江以济而始亡邪? 梁武帝下 二十一 国无与立,则祸乱之至,无之焉而可,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也。元修畏高欢之逼,将奔长安就宇文泰以图存,裴侠曰:“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入火。”王思政再问之,而侠亦无术以处,虽知之,又何裨焉? 高欢者,尔朱荣之部曲也;宇文泰,葛荣之部曲也。拓拔氏有中原数世矣,而其挟持天下者,唯秀容之裔夷,六镇之残胡,此外更无一人焉,而其主舍此而更将何依? 尔朱荣河阴之杀,魏之人殚矣。虽然,彼骈死于河阴者,皆依违于淫后女主之侧,趋赴逆臣戎马之闲,羶以迷心,柔若无骨,上不知有君国,内不惜其身名者也。即令幸免而瓦全,亦恶有一人焉可倚为社稷之卫哉? 夫拓拔氏之无人也,非但胡后之虐,郑俨、徐纥之奸,耗士气于淫昏也,其繇来渐矣。自迁雒以来,涂饰虚伪,始于儒,滥于释,皆所谓沐猴而冠者也。糜天下于无实之文,自诧升平之象,强宗大族,以侈相尚,而上莫之惩,于是而精悍之气销矣,朴固之风斩矣。 内无可用之禁兵,外无可依之州镇,部落心离,浮华气长;一旦群雄揭竿而起,出入于无人之境,唯其所欲为,拓拔氏何复有尺土一民哉?此亦一寇雠也,彼亦一寇雠也,舍此而又奚之也! 诗书礼乐之化,所以造士而养其忠孝,为国之桢干者也。拓拔氏自以为能用此矣,乃不数十年之闲,而君浮寄于无人之国,明堂辟雍,养老兴学,所为德成人、造小子者安在哉? 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并失其为猴矣,不亦可为大笑者乎!高欢、宇文泰适还其为猴,而跳梁莫制,冠者欲复入于猴群,而必为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为之哀也! 故鬻诗书礼乐于非类之廷者,其国之妖也。其迹似,其理逆,其文诡,其说淫,相帅以嬉,不亡也奚待?虞集、危素祇益蒙古之亡,而为儒者之耻,姚枢、许衡实先之矣。虽然,又恶足为儒者之耻哉?君子之道,六经、语、孟之所详,初不在文具之浮荣、谈说之琐辩也。 二十二 元修依宇文泰而居关中,元善见依高欢而居鄴,将以何者为正乎?曰:君子所辨为正不正者,其义大以精,而奚暇为修与善见辨定分邪?拓拔氏以夷而据中原,等窃也,不足辨,一也。修之在关中,宇文泰之赘疣也;善见之在邺,高欢之赘疣也;不足辨,二也。 乃即置此而尤有大不足辨者焉,就拓拔氏之绪而言之,亦必其可为君者而后可嗣其世,非但其才之有为与否也。修之淫luan,不齿于人类,善见孱弱,而其父亶以躁薄为高欢所鄙,等不可以为君。而尤非此之谓也,修之立,岂其分之所当立者?即令当立,而岂如光武之起南阳,晋元帝、宋高宗之特为臣民所推戴者哉? 魏有君矣,修徼宠于高欢,乘时以窃位,晔也、恭也、朗也,皆修所尝奉以为君者,而皆弑之,修亦元氏之贼而已矣。修入关中,未死也,未废也,元亶固修之臣,介高欢之怒而亟欲自立其子,君存而自立,其为篡贼也无辞,是善见又修之贼也。雨俱为贼,而君子屑为之辨哉? 凡乱臣之欲攘夺人国也,其君以正而承大统,则抑不敢蔑天理以妄干之;其蔑理以妄干者,则速以自灭,王莽、朱泚是已。刘彧乘君弑而受命于贼,萧鸾与萧衍比而弑其君,皆贼也,而后贼乘之以进。 繇此言之,则汉献帝之所以终见胁于权臣者,董卓弑其君兄而己受之,则亦贼之徒也;故袁绍、韩馥欲不以为君,而曹操姑挟以为自篡之资。“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承平无事之日,天子不能行之于匹夫,而况权奸之在肘腋乎?己为贼,而欲弭人之弗贼也不能。 贼者,互相利而互相害者也。修之于泰,善见之于欢,且不足辨其孰君而孰臣,况修与善见而屑为之轩轾哉?假修以正而绌善见者,隋人得国于宇文,宇文得国于修,因推以为统,而君子奚择焉? 二十三 梁武之始立也,惩齐政之鄙固,而崇虚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宽弛以佚天下之民,垂四十年,而国政日以偷废。于时拓拔衰乱,高欢、宇文泰方争閧于其穴,梁多收其不守之土、不服之人,高欢西掣而请和,盖中原大有可图之机矣。 帝知其可图,亟思起而有事,而吏治荒,军政圮,举目无可共理之人才,乃揀何敬容、朱异簿领之才而授之以国。敬容、异之不可大受,固也;然舍之而又将谁托也?徐勉、周舍称贤矣,以实求之,一觞一咏,自谓无损于物,而不知其损之已深者也。 敬容勤于吏事,而“持荷作柱持荷作镜”之诮,已繁兴于下。自非贪权嗜利之小人如异者,谁甘犯当世之非笑而仆仆以为国效功。大弛之余,一张而百害交生,则勉与舍养癰不治,而敬容、异亟用刀鍼以伤其腠理,交相杀人,而用刀鍼者徒尸其咎也。 史称晋、宋以来,宰相皆以文义自逸,岂其然哉?王导、谢安勿论已,王华、王昙首、谢弘微,夫岂无文义者,而政理清严,一时称治,虔矫苛细之小人,又何足以乘墉而攻之? 有解散纪纲以矜相度者,而后刻覈者以兴,老、庄之弊,激为申、韩;庸沓之伤,反为躁竞;势也。一柔一刚,不适有恒,而小狐济矣。思患而豫防之,岂患至而急反之哉? 二十四 梁分诸州为五品,以大小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立此法者朱异也。然唐制:州县有畿、赤、望、紧、雄、上、中、下之别,垂及于今,亦有腹、边、冲、疲、繁、简、调除之法,皆祖此焉。 夫异之为此,未可以其人而尽非之也。古者诸侯之国,以提封之大小,差五等之尊卑;以疆域之远近,定五服之内外;固不名之为诸侯而一之矣。 州郡亦犹是也,政有劳逸,民有淳浇,赋役有多寡,防御有缓急,而人才有长短,恶容不为之等邪?顾其为法,为治之求得其理也,非为人之求遂其欲而设也。大非以宠,小非以辱也。 腹里之安,虽大而非安危之寄;边方之要,虽小而固非菲薄所堪。大而繁者以任才臣,而非以裕清流而使富;小而简者以养贞士,而非以窘罣议者而使偷。 而不然者,人竞于饶,而疲者以居孤陋无援之士,则穷乡下邑,守令挟日暮途远之心,倒行逆施,民重困而盗以兴,职此繇矣。 朱异之法,以异国降人边陲之地为下州,则乱政也。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使顽懦之夫困边民、开边衅,日蹙国而国因以危。 后世北鄙南荒,寇乱不息,莫不自守吏召之,非分品之制不善,而所以分之者逆其理也。边之重于腹也,瘠之重于饶也,拔边瘠之任置之腹饶之上,以劝能吏,以贱贪风,是在善通其法而已矣。 二十五 武帝以玄谈相尚,陶弘景作诗以致讥,何敬容对客而兴叹,论者皆谓其不能谏止而托之空言。非可以责二子也。弘景身处事外,可微言而不可切谏,固已。彼其沈溺已深,敬容虽在位,其能以口舌争乎? 至谓二子舍浮屠而攻老、庄,则尤非也。自晋以来,支、许、生、肇之徒,皆以庄生之说缘饰浮屠,则老、庄、浮屠说合于一久矣。尝览昭明太子二谛义,皆以王弼、何晏之风旨诠浮屠之说。 空玄之说息,则浮屠不足以兴,陶、何之论,拔本之言也。夫浮屠之祸人国,岂徒糜金钱、营塔庙、纵游惰、逃赋役已乎,其坏人心、隳治理者,正在疑庄疑释、虚诞无实之淫辞也。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 庄生之教,得其氾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 浮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齐供以饲髠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风尔;非其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 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 唐、宋以还,李翱、张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癡之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 于是而以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 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 呜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长太息者,岂但饰金碧以营塔庙,恣坐食以侈罢民,为国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与申、韩为对垒矣,而人之有心,犹水之易波,激而岂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则,则此倡而彼随,疾相报而以相济。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 汉之所谓酷吏,后世之所谓贤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国乃以亡。呜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故朱异以亡梁,王安石、张商英以乱宋。何也?虚寂之甚,百为必无以应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责天下以自逸,而后心以不操而自遂。 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张居正蹙天下于科条,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横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而心亡罪灭,抑可谓叛逆汩没,初不伤其本无一物之天真。 繇此言之,祸至于申、韩而发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xie,附庄生而始滥。端本之法,自虚玄始,区区巫鬼侈靡之风,不足诛也。斯陶、何二子所为舍浮屠而恶玄谈,未为不知本也。 二十六 苏绰之制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绰作大诰,为文章之式,非载道之文也,近乎文矣。 其近焉者,异于道方明而袭之以饰其邪伪也,谓夫道晦已极,将启其晦,不能深造,而乍与相即也。天下将响于治,近道者开之先,此殆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开之,使以渐而造之,故曰乍与相即也。 治道自汉之亡而晦极矣。非其政之无一当于利病也,谓夫言政而无一及于教也。绰以六条饬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无有以此为天下告者,而绰独举以为治之要领。 自是而后,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皆沿之以起,揭尧、舜、周、孔之日月而与天下言之,绰实开之先矣。文章之体,自宋、齐以来,其滥极矣。 人知其淫yan之可恶也,而不知相率为伪之尤可恶也。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与徐、庾而相仿佛。悬一文章之影迹,役其心以求合,则弗论其为骈丽、为轻虚、而皆伪。 人相习于相拟,无复有繇衷之言,以自鸣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贞也,非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心丧久矣。故弗获已,裁之以六经之文以变其习。 夫苟袭矣,则袭六经者,亦未有以大愈于彼也,而言有所止,则浮荡无实之情,抑亦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月露风云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无实不祥者,盖亦鲜矣,则绰实开之先矣。 宇文氏灭高齐而以行于山东,隋平陈而以行于江左,唐因之,而治术文章咸近于道,生民之祸为之一息,此天欲启晦,而泰与绰开先之功亦不可诬也。非其能为功也,天也。 呜呼!治道之裂,坏于无法;文章之敝,坏于有法。无法者,惟其私也;有法者,惟其伪也;私与伪横行,而乱恶乎讫!胡元之末,乱极矣,而吴、越之俊士,先出其精神以荡涤宋末淫mi繁乱之文,文章之系亦大矣哉! 六代之敝,敝于淫曼;淫曼者,花鸟锦绮为政,而人无心。宋之敝,亦敝于淫曼;淫曼者,多其语助,繁其呼应,而人无气。无心而人寻于篡弑,无气而人屈于禽狄。徐、庾、邢、魏之流波,绰挽之矣。孰有能挽苏洵、曾巩之流波者乎?俟之来哲。 二十七 贺琛上书论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听百司莫不奏事,使斗筲诡进,坏大体以窃威福,此亡国败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干进者,大端有二:一则毛举小务之兴革也,一则鉤索臣下之纤过也。若此者,名为利国,而实以病国;名为利民,而实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虽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弥缝之,仍一备善之法也。即听其罅漏,而失者小,全者大,于国民未伤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讥成法,则必灭裂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须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听矣。 不知百弊乘之,蠹国殃民而坏风俗,此流毒于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贤者之周旋视履而无过者亦鲜矣,刚柔之偏倚,博大谨严之异志,皆有过也。 贪廉之分,判于云泥,似必不相涉矣,而欲求介士之纤微,则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 君天下者,因其材,养其耻,劝进于善,固有所覆盖而不章,以全国体、存士节,非不审也。 乃小人日伺其隙,而纠之于细微,言之者亦凿凿矣,士且侧足求全而不逸于罪罟,则人且涂饰细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锲刻之怨,独归于上,此流毒于荐绅而失士心之券也。民心离,士心不附,上有余怨,下有溢怒,国家必随之以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于耕徒钓侣也;非孔子之圣,不能择善于同行之三人也。是以垂纩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辩言之邪径,然后润色先型,甄别士品,民安于野,吏劝于廷。至治之臻,岂其察小辨微之琐琐者哉! 周德长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鉴与?武帝不纳琛之格言,而为之辞曰:“专听生奸,独任成乱。乃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付王莽。”抑岂知秦法密而后赵高得志,王莽秉国,颂功德者皆疏贱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图存保国者,尚以察察为戒哉! 二十八 神智乘血气以盛衰,则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凡三变而易其恒。贞于性者正,裕于学者正,则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气自盛,智不为荡;血气自衰,智不为耗;卫武公之所以为睿圣也。 梁武帝之初,可谓智矣。裴叔业要之北奔,则知群小之害不及远;萧颖胄欲请救于魏,则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萧渊藻诬邓元起之反,则料其为诬;敕曹景宗下韦睿,则知师和必克。 任将有功,图功有成,虽非宋武之习兵而制胜,而其筹得丧也,坚定而无回惑,于事几亦孔晰矣。 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内地,萧介危言而不听;未几,听高澄之绐,许以执景,傅岐苦谏而不从;旋以景为腹心,旋以景为寇雠,旋推诚而信非所信,旋背约而徒启其疑,茫乎如舟行雾中而不知所届,截然与昔之审势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盖帝于时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气衰而智亦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气之有形者也,年愈迈,阅历愈深,情之顺逆,势之安危,尤轻车熟路之易为驰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资于巧以乘时变,而非德之慧,易为涸也。且其中岁以后,薰染于浮屠之习,荡其思虑。 夫浮屠既已违于事理矣,而浮慧之流,溢为机变,无执也,可无恒也;无碍也,可无不为也;恍惚而变迁,以浪掷其宗社人民而无所顾恤,斯岂徒朱异、谢举之荧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损之为也,神不宅形,而熟虑却顾之心思,荡散而不为内主矣。夫君子立本于仁义,而充之以学,年虽迈,死则死矣,智岂与之俱亡哉? 二十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于武帝之子孙而绝灭无余矣。唯萧综凶忍而疑于东昏之子,其他皆非蠭目豺声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岂非慈过而伤慈之致哉? 正德之逆也,见帝而泣;萧纶之悖也,语萧确而亦泣。绎也、范也、誉也、詧也,虽无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迁延坐视,内自相图,骨肉相吞,置帝之困饿幽辱而不相顾也。 且其人非无智可谋,无勇可鼓;而大器之笃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咸有古烈士之风焉。叙之以礼,诲之以道,约之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辅也;抑岂若晋惠之愚、刘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 慈而无节,宠而无等,尚妇寺之仁,施禽犊之爱,望恩无已,则挟怨益深,诸子之恶,非武帝陷之,而岂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废教于子者,类皆纵之于淫sheng美色狗马驰逐之中。而帝身既不然,教且不尔,是以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誉,而固多智数。 然而所习而读者,宫体之淫词;所研诸虑者,浮屠之邪说;二者似无损于忠孝之大节,而固不然也。子不云巧言鲜仁?则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绝矣。 若浮屠者,以缘生为种性,自来自去于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贪欲痴爱之障也,以众生平等视之,见其危亡,悲愍而已,过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缘以殉其难乎?二者中于人心,则虽禽呴鱼沫,相合以相亲;而相离以相叛,不保之于势穷力蹙之日矣。 然则谓帝慈之已过者,非果慈也,视其子无殊于虎,以大慈普摄投身饲之而已。其学不仁,其教无父,虽得天下,不能一旦居,岂有爽与? 简文帝 一 至治之世无请托,至乱之世无请托,故嘱托之禁,虽设于律而不严,以其非本治也。汉灵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赏房超棓杀赵道德请托之使,命守宰设棓以捶杀属请之使,盖其时请托公行,狱讼大乱,有激而然也。 至乱之世,守宰专利于己,恶民之行赂属请而不存贿于己,则假秉公守法以总货贿于一门。上既为之严禁矣,虽致怨于人,而可弗惧,无有敢挢举其污者也。刘季陵不与公府之事,而陈蕃诮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 然蕃且有辞于李陵矣,其时请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养廉之典,退居有尸祝之尊,贤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纳于垢浊。而乱世不能也。 于是而擅利淫刑之守,亢厉以为能,请托绝而贿赂益滥,况乎绝其所绝而不能绝其所不绝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教行而俗美,请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灵帝之世是也。若高洋乐杀人以逞威,又无足论已。 二 唐之府兵,言军制者竞称其善,盖始于元魏大统十六年宇文泰创为之。其后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兵,免其身租、庸、调,而关中之疆,卒以东吞高民,南并江陵。 隋、唐因之,至天宝而始改。人胥曰府兵改而边将骄,故安、史乱,河北终不能平,而唐讫以亡。而不知其不然也。府兵不成乎其为兵,而徒以厉民,彍骑虽改,而莫能尽革其弊,唐乃无兵而倚于边将。 安、史之乱,府兵致之也,岂府兵不改而安、史不乱,安、史乱而府兵能荡平之也哉? 三代寓兵于农,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犹千八百国也,外无匈奴、突厥、契丹之侵偪,兄弟甥舅之国,以贪愤相攻而各相防尔。 然忿忮一逞,则各驱其负耒之愿民以蹀血于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瘅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汤、文、武之至仁,仅能约之以礼而禁其暴乱,而卒无如此鬬农民以死之者何也! 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圣王善为之法,以车战而不以徒战,追奔斩馘,不过数人,故民之死也不积。然而农民方务耕桑、保妇子,乃辍其田庐之计,奔命于原野;断其醇谨之良,相习于竞悍;虔刘之,爚乱之,民之憔悴,亦大可伤矣! 至于战国,一战而斩首者至数十万,岂乐为兵者哉?皆南亩之农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汉一天下,分兵民为两途,而寓兵于农之害乃息。 俗儒端居占毕而谈军政者,复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惨矣哉!身幸为士,脱耒耜之劳,不耕而食农人之食,更欲驱之于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宇文泰之为此也,则有说也。据关中一隅之区,欲井天下,乃兴师以伐高洋,不战而退,岂畏洋哉?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南自雒、陕,西自平阳,北极幽、蓟,东渐青、兗,皆洋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 且梁氏方乱,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郢,而北尚不支,势不足以南及。虽前乎此者,屡以寡而胜众,而内顾终以自危。故其所用者,仍恃其旧所习用之兵,而特欲多其数以张大其势。 且关中北拥灵、夏,西暨河、湟,南有武都、仇池、羌、氏之地,虽耕凿之甿,皆习战,使充行伍,力是而情非不甘,泰可用权宜以规一时之利,未尽失也。 若夫四海一,战争休,为固本保邦之永计,建威以销夷狄盗贼之萌,则用武用文,刚柔异质,农出粟以养兵,兵用命以卫农,固分途而各靖。 乃欲举天下之民,旦稼穑而夕戈矛,其始也,愚民贪免赋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后一著于籍,欲脱而不能。 故唐之府兵业更为彍骑矣,乃读杜甫石壕、三别之诗,流离之老妇,宛转于缧絏;垂死之病夫,负戈而道仆;民日蹙而兵日窳,徒死其民。 而救如线之宗社者,朔方边卒、回纥援兵也。然则所谓府兵者,无益于国而徒以殃民审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幸而脱三代交争之苦,农可安农,兵可安兵,天别之以材,人别之以习,宰制天下者,因时而利用,国本坚而民生遂,自有道矣。 占毕小儒,称说寓兵于农而弗绝,其愚以祸天下,亦至此哉,农之不可兵也,厉农而祗以弱其国也;兵之不可农也,弱兵而祗以芜其土也。 故卫所兴屯之法,销天下之兵而中国弱,以坐授洪图于异域,所繇来久矣。且所谓屯田者,卤莽灭裂,化肥壤为硗土,天下皆是也,可弗为永鉴乎! 三 魏、晋以降,廉耻丧而忠孝泯。夫岂无慷慨之士,气堪一奋者哉?无以自持,而因无以自继,则虽奋而终馁也。 持其廉耻以养其忠孝于不衰者,自归诸从容蹈义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吴兴太守张嵊是已。 吴兴兵力寡弱,而嵊不闲于军旅,然矫举自奋,以弱抗疆,岂不足以自暴其忠哉? 既无畏死之心,自可与贼争一旦之命,而嵊不为也;虑夫为之而不继,则气挫而志以摇也。 徼幸于佹胜佹败之闲,神无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死矣,知死之外无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执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简文与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离其父也。于景之党未尝屈意,而曰:“若必见杀,虽百拜无益也。”神色怡然,及于难而不改其度。 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则崛起于中,若献帝衣带之诏,高贵乡公援戈之举,夫岂不可?而太子不为也。 既不欲为,则养晦以冀免于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节,若是焉止矣,过此则乱矣。不欲自乱以丧己,犹张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乐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诸己而不愿乎外者也。呜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为之辅,朱异何能惑之,侯景何能欺之,高澄何能绐之。 而武帝耄以荒,简文弱而忌,同姓诸侯叛君亲而戕骨肉,太子拥储贰之虚名,张嵊守贫弱之僻郡,居无可为之地,虽有可君可相之道而无能为也,天亡梁也。 无能为,则不丧己而永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审而居之安也。生死也,成败也,居之安者所不为时势乱也。不乱,而后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后可以贵生;贵生,而后可以善其败;善其败,而后可以图其成。 故晋明帝可以折王敦,谢安可以制桓温,气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晋明之位,张嵊不秉谢安之权,而梁亡必矣。下此则武陵、湘东、邵陵而已矣,柳仲礼、韦粲而已矣,虽矫举以兴,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国无君子,则无以立,信夫 梁元帝 一 元帝忌岳阳王詧而欲灭之,遂失襄阳,襄阳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纪称帝于成都,复请于宇文泰使袭纪,而成都又入于周,则江陵未有不亡者。 非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阳北折而为宇文之先驱,江左之能延数十年者,幸也。高齐未灭,关中之势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犹幸而存也。 夫地利非有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据兗州四战之地而制群雄,李势、谯纵据蜀而江东不为动摇。虽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内溃,未有能保其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后其亡也必也。 故非英雄特起,视天下无不可为者,则地利亦其所必争。梁元残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灭,其明验矣。 梁之不和以内溃,非武陵、岳阳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杀其弟慥矣,杀其兄之子誉矣,袭其兄纶矣,杀其从孙栋矣;武陵遣子圆照入援,听其节度,而阻之于白帝;圆正合众以受署,而囚之岳阳,起兵而尽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雠,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挟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 呜呼!帝即不念一本之爱而安忍无亲,抑思夫二王者,一处襄阳,一处成都,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 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夺,困孤城以自毙,举刘弘、陶侃以来经营百年之要地委之鲜卑,亦憯矣哉! 江东四易主而不亡,刘子业、萧宝卷之凶顽,犹知地之不可弃,而帝弃之如赘疣。至不仁之人,至于弃地利而极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于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 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 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 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 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邪? 于伦物何与邪?于政教何与邪?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 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又奚别哉? 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煬、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髣髴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 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媿者,鲜矣。 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而史尤勿论已。 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鑪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 无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无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 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梁敬帝 一 义以生勇,勇以成义,无勇者不可与立义,犹无义者不可与语勇也。 王僧辩非不知义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杀萧栋而不从。身建平贼之大功,受大任而镇京邑,可以有为之资也。 高洋遣邢子才帅一旅纳萧渊明使为梁主,渊明非武帝之子孙,而挟异类以阑入,使其成也,则萧晋附庸于宇文,渊明述职于高氏,中分梁国,效臣妾于二虏,此王僧辩肝脑涂地以报宗社,而为中原留一线之日也。 僧辩既遣裴之横御之于东关,亦已知敬帝已正位为君,而渊明为贼矣。乃之横败死,遽屈节而迎渊明以入,何其馁也! 夫高氏方与宇文争存亡之命,不能乘衅以窥梁,明矣。其以偏师奉渊明而入,直戏焉耳。邢子才雕虫之士,据长江而待其毙也有余。 顾乃震掉失守,废君奉贼,唯虏志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恶之诛,授首于陈霸先,为千古笑,则何如仗节临江,以与高洋争一旦之生死乎?无勇之夫,义不能固,而身名俱毁,不亦伤哉! 故未知义者,可使之知也,知有义而勇不足以决之,然后明君不能为之鼓厉,信友不能为之奖掖,陷于大恶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与仁、智并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并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者因人,名者因物。 道者生于心,法者生于事,名者生于言。言者,南北殊地,古今殊时,质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虽殊,其归一也。 法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为然。莽之愚,刘歆导之;泰之伪,苏绰导之。自以为周官,而周官矣,则将使天下后世讥周官之无当于道,而谓先王不足法者,非无辞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 泰自以为周公,逆者丧心肆志之恒也;绰以泰为周公,谄者丧心失志之恒也。李弼、赵贵、独孤信、于谨、侯莫、陈崇,何人斯而与天地四时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陈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马于关中,而饰其羶秽以欺世。非然,则王莽之首,剸于渐台,泰其免乎? 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以法法先王而无其道,适足以乱;以名法先王而并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时不能亡之也。 至于隋,革泰之妄,因时以命官,垂千余年,有损益而弗能改,循实之效可睹矣。周礼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于法,而况名乎? 三 权臣,国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则擅而大则篡,圣人岂不虑焉,而五经之文无防制权臣之道。 胡氏传春秋,始惴惴然制之如槛虎,宋人猜忌之习,卒以自弱,而授天下于异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则为司寇摄相事之日,必以诛三桓为亟,而何恶乎陪臣执国命? 何忧乎庶人之议也?故知胡氏之传春秋,宋人之私,非圣人之旨也。岳侯之死,其说先中于庸主之心矣。 自晋东渡以来,王敦始逆,桓温继之,代有权臣,而司马、刘、萧之宗社以移。其逆未成,而称兵搆乱者,王恭、殷仲堪、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皆愤起以与京邑相竞。 然而兵屡乱、国屡危,而百姓犹能相保,乱民无掠夺之恶,羸弱无流离之苦,则祸止于上,而下之生遂不惊也。非其世族与其大勋,不秉朝权;非秉朝权,不生觊觎;艸野非无桀骜之雄,摺伏下风而固不敢骋也。 至于侯景之乱,羊侃卒,韦粲死,柳仲礼无能而败,萧氏子孙分典州郡,相寻自贼,而梁无虎臣,于是而陈霸先以吴下寒族,岭表卑官,纠合粤峤之民,起救国难,王僧辩资之成功;于是而建业、荆江、北府、三吴之牧守,皆倒授其权于山溪峒壑之豪。 国无世族尊贵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骎骎为天子矣;其次则分州典郡,握符分阃,为重臣矣;然后权移于下,穷乡下邑之中,有魁磊枭雄之士,皆翘然自命曰:丈夫何所为而不可成哉? 故周迪、留异、熊昙朗、陈宝应奋臂以兴;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机膂力者,皆啸聚其闾井之人,弃农桑、操耰鉏、以互相掠夺。于斯时也,疆者自投于锋刃,弱者坐受其刀鈇,而天下之乱极矣。 弗待有建威销萌、卫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刘弘、陶侃、谢玄、檀道济、沈庆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温、刘裕、萧道成之权奸,执魁柄以临之,亦安至是哉? 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礼之教,不失君臣之义,而未尝斤斤然畏专擅以削将相之权。 子孙贤,何畏于彼哉?其不肖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齧也。 鲁之末造,三桓之子孙既弱,阳虎、公山不狃狂兴,而鲁国多盗,孔子伤之矣!徒以抑疆臣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说,宋人之陋习也。 陈高祖 一 自曹魏以迄于宋,皆名为禅而篡者也。盖尝论之,本以征诛取天下,狃于习而假迹于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诈,君子恶其名而已。 以雄桀之才起而图功,其图功也,以觊得天下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刘宋也,而刘宋之功伟于曹魏矣。受推诚托孤之命,遂启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福动人而因窃者,司马氏也。 无固获之心,天下乱而无纪,一旦起而攘之者,宋太祖也。无功于天下,天下已乱,见为可夺而夺之者,梁武帝也。既无功矣,蓄奸谋以从人于弑逆,因而夺之者,萧齐也。本贼也,而名为禅者,朱梁也。 若夫陈氏之篡梁,功劣于曹、刘,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乱已极,可攘而攘之,亦无固获之心,如是,则不足以颉颃于刘宋,而优于赵宋,有讨平侯景之义;愈于曹、马者,无素蓄之奸;贤于梁武者,无犯顺之兵也。 是故其为君也虽微,而其罪亦轻矣。却渊明而复辟于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孙而固立之,然当其时,江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萧詧称藩于宇文,以杀叔父而保一隅,以号为君,渊明称藩于高氏,以蔑君之遗孙,而拥虚号以为君,皆非君也。 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使渊明得立,则举江东以属服于高洋,尤惨也。陈高非忠于萧氏,而保中国之遗民,延数十年以待隋之一统,则功亦伟矣哉! 夫陈高始起岭表之日,逮乎入讨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干天位之志也,萧氏子孙自相戕贼,天下莫适为主,而后思攘之,其罪既轻,虽无赫赫之功,而功亦不可泯,视隋之居中狐媚以夺宇文氏者远矣。 若夫君子之有恕于隋者,则以中国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终不可名为篡也。此陈、隋之后,天下所以定也。惜乎唐之不正名为诛弑父虐民之独夫,而托之乎禅,以自居乎篡也。 二 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实无,非恶役于其名而取之,则受罔于非其道,为愚而已矣。 陈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陈,赫然讨贼之义举也。自君子论之,子之篡燕,齐宣王兴师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岂但以陈伐陈哉?琳起兵以救元帝于江陵,正也。萧詧导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毁其宗社,詧者,琳之仇雠也;而詧不能独成其恶,元帝死于宇文氏之刃,则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者也。 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于高洋,去华即夷,恶已大矣,犹曰高氏非吾雠也;以妻子陷入于关中,复奉表称臣而西向,身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子之私爱,北面稽颡于杀吾君、亡吾国之索虏鲜卑;斯人也,陈主所蠭虿视之,不以为人类者也,而何能奉词以讨陈邪? 萧詧,琳之雠也,敬帝非琳之雠也,元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孙元帝之幼子立于建业,琳既两奉表于二虏,复称臣于敬帝,以縻系于梁,梁征之为司空而不至,何为者也?使琳果有匡复之心,则身既为上流之盟主,应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陈氏之邪心,夫岂不能? 既怀贰心,亲高齐而忘故国,及陈之篡,乃窃讨贼之名,以与陈氏争,倚高氏之援,求萧庄以借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耻荡然,而尚可许为讨贼之师乎?幸与陈氏胜矣,陈而败也,高洋乘乱而取江东,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萧庄得入建业而君梁,琳因起而夺之,势所必然,抑琳志之固然者也。 无恒之小人,旦夕莫测,而许之以讨贼之义乎?即后事而观之,陈遣谢哲往说,而琳又还湘州,陈高祖殂,复背约而奉萧庄屯湓城以称帝,大败于侯瑱,而奔齐之志决矣,此琳始终变诈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陈伐陈也。 呜呼!人至于无恒而极矣,无恒者,于善无恒也,于恶亦无恒也;于恶无恒,而有时乎善,其果善与,犹不可据也,况乎其徒以名邪? 为君也忠而死,为父也孝而死,非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废者也,岂忍以忠臣孝子为可猎取之浮名乎?失身于异类,则已无身矣,无身而君谁之君,父谁之父,遑及忠孝哉! 且若琳者,则又失身于异类而亦无据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矣。今有妖魅于此,衣冠粉泽,而遂乐推之以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则假琳以梁臣之名,而嘉予其伐陈之义,又何以异于是? 人之别于禽兽,恒而已矣。君子之观人,絜其初终以定其贞邪,持论之恒也;乍然见其袭义之虚声而矜异之,待其恶已败露而又贬之,亦持论之无恒者也;无恒则其违琳也不远矣。善善而无一定之衡,可不鉴与! 三 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 閒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顺,林逋、魏野之类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琼者,孝宽之兄,放者,世衡、师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著显名、居厚实于天下,而己得以高卧,邀人主之尊奖,则亦何求于一命之荣哉?二子者尤相肖也,此为逍遥公、豹林处士而已矣。 陈文帝 一 文帝既以从子继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归陈,文帝与侯安都毙之于江,帝之贪位安忍,其恶无所逃矣。所可重伤者,昌之愚而为狡夷投之死地以乱陈也。 昌在关中,高祖屡请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质以胁陈。高祖殂,乃亟遣之归,知其兄弟必争,则己乘之以收其利。萧纪争而得巴蜀,萧詧争而得江陵,其术两雠,复以试之建业,其情晓然易见,而何昌之不觉也! 侯安都之戕贼行而昌死于道,丧一夫公子耳;宇文氏无一族之援,一使之逆,于己无损也。昌不死,而陈有奉之者,则必求援于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违,不复有陈矣。昌何利于此,而徒为宇文氏伥乎? 昌不听而终老于关中,虽居异域,自以梁亡被虏,非投身幽谷如刘昶、萧宝寅之迷也。仲雍断发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则委贽于宇文氏,其又何伤? 晋文公谢秦伯得国于斯之命,岂忘君晋哉? 秦奉已以入,而己制于秦,惠公之所以见获于韩原,文公不屑为也。父死之谓何,而忍利其国,秦人之谋折矣,故晋以宁,而文公终以霸。天命在己,恶知其不为晋文,其不然也,以亡公子优游于南山、渭水之闲,可以全身而不贻祸于宗国,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则入乎不仁;危其国,亡其身,不仁不可与言,而为人所颠倒,一闲而已。身死则为陈昌,国危则为萧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应之,昌先之矣。 二 国破君危,志士奋兴以图匡复,此决起一朝,无暇豫计其始终者也,豫计则不果矣。虽然,亦有不容不豫计者。乱一起而不知所届,事会之变,未可测矣,所可豫计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 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为死,生有所为生,变虽生于始谋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谓豫计。志不定,义不明,以义始,以乱终,利害乱其中,从违失其则,则为王琳而已矣。 孙瑒之始,与琳俱起,本以萧詧引宇文攻元帝于江陵,急于入援,以拯元帝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虽不克,而为吾大雠者,宇文氏也。 陈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则其意计不及,忽然之变也,于是而琳志乱矣。外既偪而内复溃,琳乃首施两端,偏奉表于二夷,观望以拒陈,遂受高齐骠骑之命,终为异类矣。而瑒异是,宇文氏授瑒以刺史,瑒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使城陷而死焉,瑒得死所矣。 乃陈兵至,周围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释,旁徨四顾,故国已亡,而无可托足,乃集将佐而告之曰: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时事如此,岂非天乎!”乃举州以降陈。非降也,不降而无所归也。救jiang陵拒宇文者,瑒之初心也;陈之篡,梁之亡,非瑒始计所及也。 瑒非敬帝之臣,陈高有篡弑之逆,而敌怨不在后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于加刃吾君之狡夷,瑒可以无死,而又为谁死邪?若此者,瑒不能豫计于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则其素所立之志,终始初无异致,瑒何病哉? 无他,王琳虽名为义,而图功徼幸之心胜,则遇变而不知所择;瑒义在心,而不仅以名,事虽不济,而义终不坠也。决死一旦,而挟功利以为心,物必败之,亦恶知变之所生而早计之哉? 三 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类之已败,则虽非贪人,相习于乱,大风之隧,当其隧者,无不靡也。 贪人之所吹指成乎风,而类无不败,且不自知其为大恶,捐名义以成乎乱贼,而后人道绝矣。 华歆、贾充、刘穆之、谢晦、沈约、褚渊、崔季、舒胥,贪人也,扶人为乱贼,居篡弑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赏,弗足责也。王晞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之烂熟耳。”高演报其翼戴之功,使为侍郎,苦辞不受,知贪人之不保令终,而静退以全身,非华歆辈之匹也。 乃首倡逆谋,力为赞画,夜入帷幕,忘生蹈险,以夺高殷而弑之。唏不自为荣膴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诛之祸,唯恐演之不成乎篡,何为者邪? 功成而不受赏,安下位以终身,使移此心以尽诚于君父,而奖掖人于忠孝之途,则于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顷之节,又奚让焉?然而唏憯不畏疚,以为乱贼之腹心者,何也?篡夺之风,已成乎隧,当其隧者靡焉,习以为安,而不知其动摇之失据也。 民彝泯矣!天理绝矣!百年之内,江东、河北视弑君父如猎麕鹿,篡国如掇蜩蝉,无有名此为贼而惊心动魄者。唏固曰:吾为其所应为,而不受佐命之赏,则道在是矣。悲哉!华歆辈之败人类,而人类无能更存也!上不引千秋之公义以自择所趋,习染时风以为固然,从后而观之,恶岂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揜不赦之辜哉! 四 以乱人为可畏者,懦夫也;以乱人为不可畏者,妄人也。庄周氏自谓工于处乱人矣,一以为猛虎,一以为婴儿,一以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为大浸稽天而可不溺也。懦夫闻之,益丧其守;妄人闻之,益罹于凶;则唯失己,而谓轻重之在物也。 虞寄侨处闽海,陈宝应连周迪、留异以作乱,寄著居士服,屏居东山寺,危言不屈,宝应纵火焚寺以胁之,威亦熯矣,而寄愈危,责责宝应也愈厉。如寄者,岂不戒心于乱人之锋刃,而任气以行邪? 乃终岳立千仞而不以宝应之凶悖为疑,非妄以轻生、狎暴人而姑试也,求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诡随之;私议之,而面讳之;亟于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毁度,佯狂闵默以顺之;皆庄周所谓缘督之经也。而早为乱人之所测,祗以自辱而无补于祸难。 妄之兴,懦之变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为者奚惴而不为?可言者奚惮而不言?乱人虽逆,凋丧之天良未尽绝于梦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术哉?是以知虞寄之可为君子矣。 欧阳纥反于广州,流寓人士,惶骇失措,而萧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响亦安坐耳,直己以行义,何忧惧乎?”寄近宝应而危,引远纥而安,寄直己之道行,引直己之志定,其归一也。反是,则韦思祖以畏葸为赫莲勃勃所恶而死,赵崇以轻薄为朱温所怒而死,崇呼槖驼为山驢王以诮温。刚柔无据而可,惟其处己者未正也。 五 儒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于人,则不惟无补于世教,而其自立也,亦与欺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养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审于何以养也;则宇文邕胡孙而优俳,遂谓其可登箫韶之缀兆也! 汉儒饰文而迷其本,于是桓荣,李躬受割牲躬馈之荣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可以养老,而荣、躬之果可为老更否邪?虽然,当东汉之初,天下可无捐瘠离散之苦,而荣与躬非从弑父与君之臣,犹可尸此而无大渐也。 宇文氏日糜烂其民以与高齐、陈氏争,丁壮捐尸于中野,农人没命于輓运,父老孤气无告者不知几千万,而于谨以机诈倾危之士,左袒宇文护以弑其君,乃靦然东面登降,坐食于太学,掇拾陈言,如乐人之致语,遂施施然曰:此文王敦孝尊贤之道也。 儒者荣之,称说于来今,为君子儒者其然乎?文王之养老,孟子言之备矣,非饰衣冠、陈尊俎、赞拜兴于伯夷、太公之前也。 且其为伯夷、太公而后为国老,桓荣、李躬何足以称,而况于谨者,固伯夷所与言而视如涂炭者乎? 先王之政,纪于尚书,歌于雅颂,论定于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所宜讲习,无得而或欺,亦无得而自欺者也。语虽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王、质鬼神、俟后圣,无不在矣。汉儒之说,欲以崇道,而但侈其荣利,宾宾然,夫我则不暇也。临海王 观于陈氏之代,抑不知当世之无才,何以至此极也!侯安都、周文育、程灵洗战而获,获而囚,囚而击以长锁,鼠窃而逃,仍为大将而不惭,其武人可知矣。 刘师知、到仲举奉诏辅政,忌安成王之逼上,乃使殷不侫孤衔口敕人相府,麾王使退,内不令太后幼主知,外不与群臣谋,而不虑其拒命,五尺之童所不为者,身为托孤大臣,谋君国之安危而漫同儿戏,其为执政者,又可知矣。夫当世岂遂无才,而至此极者,何也? 人主者,以臭味养贤,以精神感众者也。道以导之,德以得之,道德者,即其臭味;导之得之者,其精神也。陈高祖一偏禆之才耳,任之为大将而固不胜者也,而使为天子,其仅足以致拳勇无廉之武夫,文墨不害之文吏,非是臭味莫相亲,精神不相摄矣。 偏求其时而无其人,仅一虞寄,而出为藩王之记室,天下之士,相帅以趋于偷,天生之,人主不成之,当世不尚之,何怪其不碌碌哉?故江东王气之将尽也,为之主者气先疲也。所知、所志、所好、所恶,不出于颎,则人胥奔走于颎中,夕阳之照,晨星之光,趋于尽而已矣。 陈宣帝 一 自太建十三年以前,论高齐、宇文周事皆附陈下;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纪号开皇,凡论隋事皆附隋下,唯论陈事则列卷中;陈、隋皆中国之君,南北分疆,义无偏胜也。 小人之争也,至于利而止矣;而更有甚焉者,始见为利而争之,非必利也,争之以不相下,气竞而不能止。有国家者,毒众连兵、暴骨如莽而不止;匹夫匹妇,讦讼操戈,两败交伤而不止;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舍此而固有利也。明于计者,方争之顷,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图矣。 晋悼公与楚争郑,用兵十年,连十二国之诸侯,三分四军以疲于道路,仅服一郑,而中国之力已惫。 当其时,若舍郑而无可以制楚者,乃服郑而晋遂不竞,楚亦恶能制哉?幸楚之不觉而亦相竞于郑耳,使其舍郑而他图,三川危、天下裂矣。夫晋与楚,非择利而趋也,气不相下,捐躯命以求赢,匹夫匹妇之情也。 宇文氏与高齐相持于宜阳,经年不解,韦孝宽以宜阳一城不足损益,彼若弃之来图汾北,我必丧地,欲罢宜阳之兵以防汾、晋,力穷于所争之地,而流念以旁营,孝宽可谓智矣。 宇文护不能从,斛律光果弃宜阳而筑十三城于汾北之西境,拓地五百里,孝宽撤宜阳之兵以奔命,而大败于汾北,定阳失,杨敷擒,而其所争者亦败,悁悁忿戾之情,亦恶足以逞哉?孝宽之机甫动,斛律光之情已移,所争者俄顷之閒耳,迷于往者,固不觉也。 夫孝宽、光皆趋利之徒也,然于忿戾相乘之顷,返念以自谋成败,思以免无益之死伤,而不徒糜烂生灵于尺寸之土,则又岂徒工于计利哉? 利不可竞也,忿尤不可不戢也。固执必胜以快其忿,幸而败,不幸而亡;两俱迷,则徒为斯人之困以自困,将有旁起者坐而收之。匹夫之乘潮竞渡以身饱鱼腹而不惩,事有大于此者,为千古笑。不知不仁,君子之所深恶也。 二 为五行之说者曰:“荧惑之精,降为童谣。” 言虽非实,而固有指也。荧惑者,以荧荧之光、荧荧之智惑人者也。火之光,荧荧而已,炀之而兴,撤其膏薪而息矣,然当晦也,则闇行者依之以求明,故曰月固不胜火,大明有耀,不足以荧荧矣。 故智者求明于日月,而不求明于火,恶其有炀之者也。童谣者,荧荧而惑人者也,是之谓荧惑之精,非必天之星降为童之谣也。善通其义者,可以垂鉴。 祖珽欲杀斛律光而无其隙,韦孝宽密为童谣以闲之,而光坐诛。夫天下之为童谣者,皆奸人之造也,岂果祸福之几,鬼神早泄其秘于童稚之口哉?鸜鹆之谣,师已造之,为季氏解逐君之恶也。 故童谣者,必有造之之人;即其果中于事理,若河閒姹女、千里草之属,亦时有志疾恶而葸弱畏祸,师妇姑诅咒之智,喋喋于烓壅之閒而已。若灵帝之国必亡,董卓之身必戮,又岂待童谣而知邪? 晋文公城濮之师,势不容于姑已者也,“原田每每”之诵,恶知非楚人之反閒哉?故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可询也,出其所不意而对以公也。 民之为言,不可听也,先为之成言,必其荧荧而惑人者也。祖珽之奸,高纬之愚,孝宽之诡,一童谣而光以死,高氏以亡,可畏也哉! 上愈察,下愈谲,愬谮不行,而童谣兴,惑乃益不可解。王洽、李邦华以死鼠于小竖之口,可为痛戾者,岂徒高纬之愚乎?崇祯已巳,都城被围,兵部尚书王洽、戎政李邦华、简军政,宦官忌之,为童谣曰:“杀了王洽,鞑子容易杀,杀了李邦华,走破鞑子鞾。”播令上闻,洽被诛,邦华削夺,军政益紊,以底于亡。 三 中国输岁币于夷,自宇文氏始。突厥挟两端以与宇文、高氏市,宇文畏其为高氏用也,岁给缯絮锦彩十万以縻之,高氏亦畏其为宇文氏用而厚赂焉。 夫宇文与高于突厥,何中外高卑之有哉?弱役于彊,屈者其常也,而突厥固曰:宇文、高氏,中国之君也,中国之奉我,常也。此骄夷狄之始祸也。 宇文、高氏脧削中国以奉于其类,非其士,非其民,无不可也。而后世驽窳之君臣,且曰:宇文、高氏,中国之君也,不惜悉索之于民以奉突厥而国以安,吾亦奚不可邪?此启惰君陋臣之祸始也。 地之力,民之劳,男耕女织之所有,殚力以营之,积日以成之,委输以将之,奉之异域,而民力尽、民怨深矣。无用无以养兵,无人无以守国,坐困而待其吞吸,日销月铄,而无如之何,自亡而已矣。 而不但此也,方其未入中国之日,已习知中国之富而使朵颐久矣。 中国既自亡,而揖之以人为主,其主臣上下皆固曰:此畇畇之原隰,信天地之沃壤也,肥甘之悦口,轻煖之适体,锦彩佳丽之炫目,繁声冶奏之娱耳,求焉而即得,取焉而即盈,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今为我之臣妾,而何求不克邪? 故淫nue婪取,川吸舟吞,而禹甸为荒郊,周黎为道殣,皆宇文氏之毒,延及千年而益烈。悠悠苍天,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所为推祸始而为之痛哭者也。 四 度德量力相时以沮有为之气,君子弗取。而当积衰已久,立本未坚,求自保以徐图有为也,则度德量力相时之说伸矣。高纬不道,亡在旦夕,陈与接壤于淮右,宣帝决策遣吴明彻帅师北伐,庸讵非所宜为、非所可为者? 顾使陈深计而思其所竟,纬虽必亡,吴明彻能以积弱之孤军捣邺、并而灭之,如宋武之于姚泓否邪?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吕梁一步,与高氏一彼一此,交敝于两淮,徒为宇文氏掣高氏之肘而利其吞龁耳。 宇文之决于灭纬也,韦孝宽固曰:“齐目长淮之南,悉为陈氏所取,与陈氏共为犄角,必当所响摧殄。”则其用陈而陈为所用可知矣。 巴蜀失,江陵陷,陈之大思在宇文而不在高氏。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不可为而尚可为也。为宇文犄角而灭高氏,宇文无北顾之忧,而地益广,兵益众,气益张,昔者齐为陈蔽,而今则陈受周冲,去狐狸而邻豺虎,则他日者,既下巴、荆以乘上流,临江介而捣建业,旁无所挠而势无不便。是灭齐适以自灭,不待智者而知也。 当斯时也,天下之势,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陈所急者,在江、郢、庸、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无能奋兴以決图荆、襄,抑惟固境辑民、治兵积粟,听二虏之争,而我以暇豫图久远之计,悉三吴、湘、广之力,尚可为也。 计不出此,乘人之危,收旷莽难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犹鼠也,潜出而掠人之余也。高氏为己之捍卫而急撤之,陈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彻败。 金人告宋曰:“吾亡而蒙古之祸移于宋。”其愚同,其祸同也。舍周无虑,贪得以逞,有可为而不可为,为其所不可为以自诧,祸已及,乃跼而自缩,晚矣。高氏不灭,陈氏不亡,叔宝虽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兴以延江左衣冠之统,刘子菐、萧宝卷不灭,而叔宝灭乎? 五 谅闇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谓殷也。周公定礼,于此阙焉,意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极,岂三年之爱不逮古人哉? 时有易而道有诎也。殷道立弟,国恒有长君,则冢宰虽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乱天下;周道立子,而冲人践阼,冢宰持权,则苟非其人,固不可托也。 即其人可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贪权罔恤之奸,未有不惩周公之难,而敢于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则一端不得以独存,时诎之矣。 若后世之天下,无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实则亦一国也。王畿千里,政教号令所及,今之一大省会耳,诸侯固自为治也,则其事简。诸侯受制于天子,而无所诎于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视侯,视云者,仰而跻及之之谓也,则其任轻。 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尝试,非诸侯而相,则夹辅之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则其权分。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于一人,总已则总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权壹。冢宰已总天下之职官,司农已总天下之田赋,司马已总天下之兵戎,司寇已总天下之刑罚,而又总而归之一人。 此魏、晋以降,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四海无谁何者,三年之内,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后虽挽之,祸已发于肘腋矣。人子受先王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讵可以为孝,此后世之诎于时者,尤非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无常。当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亲政而犹为天下惨,讵可不言而唯其所为?容容自保者,且以误国而召疑叛,况其为窦宪、梁冀跋扈者乎?又况其为司马懿、傅亮、徐羡之、杨坚也乎? 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约也。煢煢在疚之孺子,岂能求侧陋之忠贤,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鲜矣。 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养,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情无已而量有涯,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亦无如之何也。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于此见周礼之既葬而亲政也。 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节,苫庐之礼,遵前典,申罔极;军国务重,须自听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五服之内依礼,百僚既葬而除,亦称其情也。虽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李贤、张居正怙权而丧其心,岂能托以为辞哉? 六 贼圣人之道,以召异端之侮,而坚其邪辟者,小人儒也。异端则既与我异为端矣,不相淆也;然异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 若杨朱、墨翟、庄周、列御寇,以及乎陆子静、王伯安,苟自有其端,则卑汙趋利、暋不畏死、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矣。 小人之趋利而无耻,君子恶之,异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唯小人而托于儒,因挟儒以利其小人,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夫异端之始念,未至于无父无君,而君子穷其所归,斥为禽兽。 乃小人冒儒者之迹,挟诗书礼乐为宠利之资,则顽鄙残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诧于天下曰:为道卫也。其可贱而可恶,又奚但异端之比哉?故曰:“无为小人儒。”小人儒者,异端之所不屑为也。 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贱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 况如熊安生者,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宇文灭齐,鄴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门,语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 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窜,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漠然无一念之悲闵,乞高氏之余不足,又顾而之宇文氏之墦閒,以是为儒之道也,异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况君子哉? 不绝小人于儒,不正儒者之谊,以使小人不敢干,君子之责也。无他,义、利而已矣。议者苛求于吴康齐、陈公甫,而引姚枢、许衡于同类,不亦傎乎? 七 疆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非徒败也,其国必亡。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而江东有必亡之势,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赟无道,杨氏谋篡而不暇及也。 不然,亡之亟矣。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未然也。诚知彼而知己,则有不战者矣。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韦孝宽乎?萧摩诃、任忠、周罗可以当梁士彦、王轨乎?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纬、祖珽、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战邪?不可以战而何以胜邪? 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曰:善为国者不师,非不师而即善也,为国善,则可以不师也。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固本靖民,养兵择将,迟之数十年,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则尚可为也。 故孙绰、王义之之论,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在陈之末造则善矣。东晋虽草创,人咸愤激以图存,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至于陈,而江东之生气,齐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萧詧、王琳中起而灭裂之,陈氏偷存而销铄之;刘宋吞广固、捣长安之锋颖,荡尽无余矣。 然使固本图安而尚可为者,以高纬之淫昏,宇文邕迟之又久、再进再退而始决,陈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将、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且以苻坚、拓拔佛狸为大戒,而遽轻试席卷之雄心乎?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引领以望北师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至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而甚矣。 仁绝于心,心绝于天,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欺其人之终迷不复,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不然,虽怀忮忌而挟私怨,不忍也,抑不敢也。 郑译初用,而导宇文赟杀其叔父,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何靳而不为?而坚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数之于人类,而后译之恶穷。 宇文赟之不肖也,宇文孝伯对其君曰:“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不能割爱,遂尔结舌。”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于斯言验之矣。 晁错忠于袁盎,而居心之厚薄,则不若盎也,不顺于父,而父亟去之,其于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臣,求之于根本之地,而思过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简册,若驾汉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没也甫二年,而杨氏取其国若掇。赟虽无道,然其修怨以滥杀,唯宇文孝伯、王轨而止,其他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淫昏虽汰,在位两浹岁而已。 邕果有德在人心,讵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韦孝宽、杨惠、李德林、高颎、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 坚虽有后父之亲,未尝久执国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抑未有大功于宇文,如刘裕之再造晋室、灭虏破贼也;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于诛杀之余,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坚女虽尸位中宫,而失宠天元,不能如元后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 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则其为君也可知矣。德无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谈之也,记其迹也。论史者之艳称之也,为小人儒者,希冀荣宠,而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帨其门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几于圣,而禹、汤、文、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试思之,恶有盛德如斯,不三岁而为权奸所夺,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 十 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杨氏虽逼,阐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 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帝者,而迥为之不忌,迥之志可知矣。迥可为忠臣,则刘裕之讨刘毅,萧道成之拒沈攸之,使其败而死也,亦晋、宋仗节死义之臣乎? 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于是乎有兵可拥者,皆欲为坚之为,迥亦一坚也,司马消难亦一迥也,王谦亦一消难也。志相若,事相竞,则以势之疆弱、谋之工拙、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胜者,幸也;败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诈,而未尝不先觉,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凌、诸葛诞不保其不为司马懿,况迥辈之纭纭者乎?宇文氏之亡,虏运之衰已讫也。 杨坚无德以堪,而迥、谦、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三方灭而杨氏兴,民之小康,岂迥之所能竞乎?自此以后,北朝事归隋论。 陈后主 一 高颎南侵,而陈宣帝殂,陈请和于隋,高颎以不伐丧班师。陈之愚而必亡,隋之智而克陈,皆于此征之矣。 陈、隋疆弱不相敌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伤,内不靖而未遑外御,权下隋以纾难,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则受陵乘也无已。 高颎之兵,固不足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马消难之在陈,有戒心焉。颎之南侵,聊以御陈,非能有启疆之志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宝宁又挟沙钵略以入寇,隋固急欲辍南军而防北塞。 陈于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乃葸怯柔巽,暴其虚枵惶遽之情实,使隋得志以班师,而测其不自振之隐,使洋洋而盗名以去;故愚甚也。 颎不伐丧,义也,而何但言智也?夺人之国而无惭,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为耻,隋之君臣岂能守规规之义,闵人之丧而不伐也哉? 乘丧而急攻之,固败道也,非胜术也。陈虽弱,江东之立国久矣,非其可以必得,未易倾也。庸人之情,当危而惧,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内难方作,而疆敌压境,君臣皆惴惴焉,外虽请和,而内固不自宁也。 知其且亡,而迫于不容已,则人有致死之心,以争存亡于一决。颎以偏师深入,撄必死之怨愤,而吾军欺其弱,挟骄以徼幸,猝与困兽相当于其内地,未有不败者也。幸而请和之使至矣,假不伐丧之美名以市陈,实收全师不败之功,以养威而俟时,故隋智甚也。 不伐丧矣,许之相矣,陈之廷,愚者曰:“隋有仁义之心,不吾并也;”黠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无能为也;”于是而君骄臣怠,解散其忧惧,枵然以自即于安,信使往来,礼文相匹,縻其主于结绮临春赋诗行乐之中,则席卷而收之也,易于拾芥。 善胜敌者,不乘其忧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气,隋之智,非陈之所能测也。自弛于十年而国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举其国,一智愚,一兴一亡,于此决矣。 故善谋国者,不忧其所忧,而忧其所不忧,不震掉失守于一朝,不席安自弛于弥日,孰得而乘之哉? 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资。响令陈人请和之使不出,高颎且进退无据,而茶然以返,隋气挫而陈可以不亡。夫岂陋君具臣之所及哉! 二 大臣不言,而疏远之小臣谏,其国必亡。小臣者,权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相接,聚而有言,言之婉,则置之若无,言之激,则必逢其怒,大臣虽营救而不能免,能免矣,且以免为幸,而言为徒设,况大臣之媢忌以相排也乎? 大臣者,苟非穷凶极悖之主,不能轻杀也,故言可激也;苟非菽麦不办之主,从容乘牖以人,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于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后可切言之,以曲成大臣之婉论,交相须也,而所情者终大臣也。 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触昏昏者之怒,以益其恶,未有不亡矣。夫大臣既导君以必亡矣,则为小臣者将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 陈后主国垂危而纵欲以败度,傅縡、章华危言而见杀,陈之亡,迟之十年而犹晚,而二子者,亦舍身饲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 春秋书陈杀其大夫泄冶,说经者谓“洩冶失语默之节,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于春秋,曰杀其大夫而著其名,洩治贵大夫也,谏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于史策,亦贵大夫也,而去之,失臣节矣。 縡与华非泄冶比也,胡为其以身试醒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讦,唯恐刃之不加于项,而无救于陈之亡,何为也哉。 诚不忍故国之沦没,而耻为隋屈,山之涯、水之涘,庸讵无洁身之所,而必于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遗体乎?于是而江zong之邪益成;于是而施文庆、沈客卿之势益张;于是而盈廷之口益箝;于是而隋人问罪之名益正。 故陈必亡者也,杀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张,投以栀芩而毙逾速,二子之以自处而处人之宗社,无一可者也。 三 名教之于人甚矣!国虽破,君虽降,而下犹以降为耻,不能死而不以死为忧,行其志以免于惭,名教未亡于心也。 陈亡,袁宪侍后主而不忍去;许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临;周罗大临三日,而后放兵散仗;陈叔慎置酒长欢,而谢基伏而流涕;任环劝王勇求陈后立之,不听而弃官以隐;于仗节死义未能决也,而皆有可劝者焉。 慕容、姚、苻、高氏之灭,未有此也,其或拥兵而起,则皆挟雄心以徼利者尔。晋南渡而衣冠移于江左,贤不肖之不齐,而风范廉隅养其耻心者,非暴君篡主之能销铄也。诸子之不死,隋不杀之耳,皆无自免于死之道也;无求免于死之道而不死,不死不足以为其节累。 且陈氏之为君微矣,其得国也不以义,非有不可解君臣之分也;所不忍亡者,永嘉以来,中原士大夫之故国,先代仅存之文物,不忍沦没于一旦也。虽然,陈不能守,而隋得之,固愈于五胡之种多矣。诸子者,视家铉翁、谢枋得而尤可不死,然而毅然以名教自尽也,不尤贤乎! 隋文帝上 一 圣人之道:有大义,有微言。故有宋诸先生推极于天,而实之以性,覆之心得,严以躬修,非故取其显者而微之、卑者而高之也。 自汉之兴,天子之教,人士之习,亦既知尊孔子而师六经矣,然薄取其形迹之言,而忘其所本,则虽取法以为言行,而正以成乎乡原,若苏威、赵普之流是已。 苏威曰:“读孝经一卷,足以立身治世。”赵普曰:“臣以半部论语佐太祖取天下。”而威之柔以丧节,普之险以斁偷,不自知也,不自媿也。以全躯保妻子之术,为立身扬名之至德;以篡弑夺攘之谋,为内圣外王之大道;窃其形似,而自以为是,歆其荣宠者,众皆悦也。 挟圣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阉然求媚于乱贼而取容,导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无忌。呜呼!微有宋诸先生洗心藏密,即人事以推本于天,反求于性,以正大经、立大本,则圣人之言,无忌惮之小人窃之以徼幸于富贵利达,岂非圣人之大憾哉? 普之于论语,以夺人为节用,以小惠为爱人,如斯而已,外此无一似也。威则督民诵五教,而谓先王移风易俗之道,毕于此矣。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托于道,所以贼德也。正人心,闲先圣之道,根极于性命,而严辨其诚伪,非宋诸先生之极微言以立大义,论语、孝经为鄙夫之先资而已矣。 二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视自我民视者也。民有流俗之淫与偷而相沿者矣,人也,非天也,其相沿也,不可卒革,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易者也。 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流俗相沿,必至于乱,拂于理则违于天,必革之而后安,即数革之,而非以立异也。 若夫无必然之理,非治乱之司,人之所习而安焉,则min视即天视矣,虽圣人弗与易矣。而必为一理以夺之,此汉儒之所以纤曲涂饰而徒云云也。 改正朔,易服色,汉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而岂其然哉?正朔之必改,非示不相沿之说也。 历虽精,而行之数百年则必差。夏、商之季,上敖下荒,不能螫正,差舛已甚,故商、周之兴,惩其差舛而改法,亦犹汉以来至于今,历凡十余改而始适于时,不容不改者也。若夫服色,则世益降,物益备,期于协民瞻视,天下安之而止矣。彼三王者,何事汲汲于此,与前王相竞相压于染绘之闲哉?小戴氏之记礼杂矣,未见易、书、诗、春秋、仪礼、周官之斤斤于此也。 其曰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吾未知其果否也。莫尊于冕服,而周之冕服,上玄而下纁,何以不赤也?牲之必骍也,纯而易求耳,非有他也。夫服色者,取象于天,而天之五色以时变,无非正矣;取法于地,而地之五色以土分,无非正矣。自非庞奇艳靡足以淫人者,皆人用之不可废,理无定,吾恶从知之?其行之千余年而不易者,民视之不疑,即可知其为天视矣。 开皇元年,隋主服黄,定黄为上服之尊,建为永制。以义类求之,明而不炫,韫而不幽,居青赤白黑之閒而不过,尊之以为事天临民之服可矣,迄于今莫之能易,人也,即天也。 于是而知汉儒之比拟形似徒为云云者,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为天。凡此类,易、书、诗、春秋、周官、仪礼之所不著,孔、孟之所不言,诎之斯允矣。 三 今之律,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政之泽远矣,千余年閒,非无暴君酷吏,而不能逞其淫nue,法定故也。古肉刑之不复用,汉文之仁也。然汉之刑,多为之制,故五胡以来,兽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惨。 至于拓拔、宇文、高氏之世,定死刑以五:曰磬、绞、斩、枭、磔,又有门房之诛焉,皆汉法之不定启之也。政为隋定律,制死刑以二:曰绞、曰斩,改鞭为杖,改杖为笞,非谋反大逆无族刑,垂至于今,所承用者,皆政之制也。若于绞、斩之外,加以凌迟,则政之所除,女直、蒙古之所设也。 夫刑极于死而止矣,其不得不有死刑者,以止恶,以惩恶,不得已而用也。大恶者,不杀而不止,故杀之以绝其恶;大恶者,相袭而无所惩,故杀此以戒其余;先王之于此也,以生道杀人也,非以恶恶之甚而欲快其怒也。极于死而止矣,枭之、磔之、轘之,于死者又何恤焉,徒以逞其扼腕齧龈之忿而怖人已耳。 司刑者快之,其仇雠快之,于死者何加焉,徒使罪人之子孙,或有能知仁孝者,无以自容于天地之间。一怒之伸,惨至于斯,无裨于风化,而祗令腥闻上彻于天,裴政之泽斩,而后世之怒淫,不亦憯乎?隋一天下,蠲索虏鲜卑之虐,以启唐二百余年承平之运,非苟而已也;盖有人焉,足以与于先王之德政,而惜其不能大用也。 四 周制:六卿各司其典,而统于天子,无复制于其上者,然而后世不能矣。周礼曰:“惟王建国。一言国也,非言天下也。诸侯之国,唯命之也,听于宗伯;讨之也,听于司马;序之也,听于司仪行人。 若治教政刑,虽颁典自王,而诸侯自行于国内,不仰决于六官。如是,则千里之王畿,政亦简矣,其实不逾今一布政使之所理也。 郡县之天下,揽九州于一握,卑宂府史之考课,升斗铢累之金粟,穷乡下邑之狱讼,东西万里之边防,四渎万川之堙泄,其繁不可胜纪,总听于六官之长,而分任之于郎署。 其或修或废,乃至因缘以雠私者,无与举要以省其成,则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诘。故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总理之者,而后政以绪而渐底于成,此秦以下相臣之设不容已也。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则权下擅而事亦宂,而不给于治;多置相而互相委,则责不专,而同异竞起以相挠;于是而隋文之立法为得矣。 左右仆射皆相也,使分判六部,以各治三官,夫然,则天子统二仆射,二仆射统六卿,六卿统庶司,仍周官分建之制,而以两省分宰相之功,殆所谓有条而不紊者乎! 繇小而之大,繇众而之寡,繇繁而之简,揆之法象,亦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八卦,以尽天下之至赜,而曲成乎者也。法者非必治,治者其人也;然法之不善,虽得其人而无适守,抑末繇以得理,况乎未得其人邪? 以法天纪,以尽人能,以居要而治详,以统同而辨异,郡县之天下,建国命官,隋其独得矣乎!不可以文帝非圣作之主而废之也。 五 开河以转漕,置仓以递运,二者孰利?事固有因时因地而各宜,不能守一说以为独得者,然其大概,则亦有一定之得失焉。其迹甚便,其事若简,其效若速,一登之舟,旋运而至,不更劳焉,此转漕之见为利者也。 然而其运之也,必为之期,而劳甚矣。闸有启闭,以争水之盈虚,一劳也;时有旱涝,以争天之燥湿,二劳也;水有淤通,以勤人之濬治,三劳也;时有冻沍,以待天之寒温,四劳也;役水次之夫,夺行旅之舟以济浅,五劳也。而又重以涉险飘沈、重赔补运之害,特其一委之水,庸人偷以为安,而见为利耳。 夫无渐可循,而致之一涂,以几速效,政之荑稗也。岁月皆吾之岁月,纡徐之,则千钧之重分为百,而轻甚矣。 置仓递运者,通一岁以输一岁之储,合数岁以终一岁之事,源源相因,不见有转输之富,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在民者易登于仓,在仓者不觉而已致于内,无期会促迫之苦,而可养失业之民,广马牛之畜,虽无近切,而可经久以行远,其视强水之不足,开漕渠以图小利,得失昭然矣。 隋沿河置仓,避其险,取其夷,唐仍之,宋又仍之,至政和而始废,其利之可久见矣。取简便而劳于漕輓者,胡元之乱政也。况乎大河之狂澜,方忧其氾滥,而更为导以迂曲淫漫,病徐、兗二州之土乎?隋无德而有政,故不能守天下而固可一天下。以立法而施及唐、宋,盖隋亡而法不亡也,若置仓递运之类是已。 六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义仓是也。隋度支尚书长孙平始请立之,家出粟麦一石,储之当社,凶年散之,使其行之而善,足以赈之也。抑一乡一社,有君子长者德望足以服乡人,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 不然,令之严而祗以病民,令之不严,不三岁而废矣。且即有君子长者主其事,行乎一乡,亦及身而止耳。恶有一乡之事,数十年之规,而可通之天下,为一代之法也哉? 行之善,而犹不足以赈荒者,假使社有百家,岁储一石,二年而遇水旱,曾三百石之足以济百家乎?倘水旱在三年之外,粟且腐坏虫蚀,而不可食也。且储粟以一石为率,将限之邪?抑贫富之有差邪?有差,而人诡于贫,谁尸其富?家限之,则岁计不足,而遑计他年? 均之为农,而有余以资义仓,其勤者也,及其受粟而多取之者,其惰者也;非果有君子长者以仁厚化其乡,而惰者亦劝于耕,以廉于取,则徒取之彼以与此,而谁其甘之?不应,抑将刑罚以督之,井里不宁而讦讼兴,何义之有?而惰窳不节之罢民,且恃之以益其骄怠。 况乎人视为不得已而束于法以应令,穅覈湿腐杂投而速蠹,仅以博好义之虚名,抑何为者邪?况行之久而长吏玩为故常,不复稽察,里胥之乾没,无与为治,民大病而匄免不能,抑其必致之势矣。 夫王者之爱养天下,如天而可以止矣,宽其役,薄其赋,不幸而罹乎水旱,则蠲征以苏之,开糶以济之。而防之平日者,抑商贾,禁赁傭,惩游惰,修陂池,治堤防,虽有水旱,而民之死者亦仅矣。 赋轻役简,务农重谷,而犹有流离道殣者,此其人自绝于天,天亦无如之何,而何事损勤苦之民,使不轨之徒悬望以增其敖慢哉?故文王发政施仁,所先者鳏、寡、孤、独,所发者公家之廩,非取之于民而以饱不勤不节之惰农也。 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捐己以惠民,且不知养民之大经,况强以义胁民而攘之为己惠乎?夫义仓者,一乡之善士,当上失其道、横征困民之世,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为人上者而行之,其视梁惠王之尽心奚愈哉? 七 立教之道,忠孝至矣,虽有无道之主,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而从违异趣,夫亦反其本而已矣。以言教者,进人子而戒之曰:“尔勿不孝;”进人臣而戒之曰:“尔勿不忠;”舌敝颖秃,而听之者藐藐,悖逆犹相寻也。 弗足怪也,教不可以言言者也。奖忠孝而进之,抑不忠不孝而绝之,不纳叛人,不恤逆子,不怀其惠,不歆其利,伸大义以昭示天下之臣子,如是者,殆其好也,非其令也,宜可以正于家,施于国、推于天下而消其悖逆矣。 然而隋文帝于陈郢州之叛而请降,则拒而弗纳;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归命于隋,请其死生,高颎曰:“骨肉相残,教之蠹也,存养之以示宽大,”帝则从之,而禁勿杀;吐谷浑妻子叛其主请降,帝则曰:“背夫叛父,不可收纳。”夫帝之欲并陈而服二虏,其情也;抑且顾君臣、父子、夫妇之大伦,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以是风示臣子,俾咸顺于君父,而蠲其乖悖,夫岂不能。 然制于悍妻,惑于逆子,使之兄弟相残,终以枭獍之刃加于其躬,一室之内,戈矛逞而天性蔑,四海之称兵,不旋踵而蠭起,此又何也?繇此而知忠孝者,非可立以为教而教人者也。以言教者不足道,固已:徒以行事立标准者,亦迹而已矣。 夫忠孝者,生于人之心者也,唯心可以相感;而身居君父之重,则唯在我之好恶,为可以起人心之恻隐羞恶,而遏其狂戾之情。文帝以机变篡人之国,所好者争夺,所恶者驯谨也。制之于外,示彝伦之则;伏之于内,任喜怒之私;其拒叛臣、绝逆子也,一挟名教以制人者也。幽暖之地,鬼神瞰之,而妻子尤熟尝之。 好恶之私,始于拂性而任情,既且违情而殉物。悍妻逆子,或饵之,或协之,颠倒于无据之胸,则虽日行饬正人伦之事,而或持之,或诱之,终以怨毒而贼害之。无他,心之相召,好恶之相激也。 呜呼!方欲以纲常施正于裔夷,而溅血之祸起于骨肉,心之几亦严矣哉!好恶之情亦危矣哉!故藏身之恕,防情之辟,立教之本,近取之而已。政不足治,刑赏不足劝惩,况欲以空言为求亡子之鼓乎? 八 周礼:乡则比、闾、族、党,遂则邻、里、酂、鄙,各有长司其教令,未详其使何人为之也。就晨民而为之,则比户之中,朴野之氓非所任也,其黠而可为者,又足为民害者也。 且比邻之长虽微,而列于六官之属,则既列于君子而别于野人矣,舍其耒相而即与于班联,不已媟乎?意者士之未执贽以见君而小试之于其乡,凡饮射宾兴所进于君之士,皆此属也,固不耕而有禄食,士也,非民也。 唯然,则可士、可大夫,而登进之涂远,则当其居乡而任乡之教,固自爱而不敢淫泆于其乡,庶几不为民病,而教化可资以兴。然周礼但记其职名,而所从授者无得而考焉,则郡县之天下,其不可附托以立乡官也,利害炳然,岂待再计而决哉? 成周之治,履中蹈和,以调生民之性情,垂为大经大法以正天下之纲纪者,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故曰:人也,非政也。但据缺略散见之文,强郡县之天下,铢累以肖之,王莽之所以乱天下也。 而苏威效之,令五百家而置乡正,百家而置里长,以治其辞讼,是散千万虎狼于天下,以攫贫弱之民也。李德林争之,而威挟周礼以钳清议之口,民之膏血殚于威占毕之中矣。悲夫! 封建之天下分而简,简可治之以密;郡县之天下合而繁,繁必御之以简。春秋之世,万国并,五霸兴,而夫子许行简者以南面,况合中夏于一王,而欲十姓百家置听讼之长以爚乱之哉? 周之衰也,诸侯僭而多其吏,以渔民而自尊,蕞尔之邹,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未死者不知凡几,皆乡里之猾,上慢而残下者也。 一国之提封,抵今一县耳,卿大夫士之食禄者以百计。今一县而百其吏,禄入已竭民之产矣。卿一行而五百人从,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其徭役已竭民之力矣。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于赋役,汙暴者又奚若也? 况使乡里之豪,测畜藏以侧目,挟恩怨以逞私,拥子弟姻亚以横行,则孤寒朴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 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君子所师于三代者,道也,非法也。窃其一端之文具以殃民,是亦不容于尧、舜之世者也。 隋文帝下 九 声音之动,治乱之征,乐记言之,而万宝常以验隋之必亡。顾其说非可一言竟也。有声动而导人心之贞淫者,有心动而为乐之正变者,其感应之几,相为循环,而各有其先后。谓声动而心随之,则正乐急矣;谓心动而乐随之,则乐固不能自正而待其人矣。 倘于无道之世,按韶、夏之音而奏之,遂足以救其亡乎?不可得也。虽然,未有无道之世,不崇淫sheng、侈哀响,而能以韶、夏之音为乐者。于是而知志气之交相动,而天人之互为功矣。 且以宝常之言,直斥何妥之乐为亡国之音,隋文何以不悦,终废宝常,而谓何妥之乐曰“滔滔和雅,与我心会,”则盛世之音,必不谐于衰世之耳。其谐不谐者,天也,非人也。 乃唯帝任诈以取天下,昵悍妻,狎逆子,任其好恶于非僻,则心流于邪,而耳从心尔。然则治心而后可以审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未与!乃何妥衰乱慆淫之乐作,遂益以导炀帝邪淫无厌之心,而终亡其国,则乐之不正,流祸无涯,乐又本而非末矣。 古先王之作乐也,必在盛德大业既成之后,以志之贞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而不先之于乐,知本也。然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乐,传之子孙,而上无淫慝之君,流之天下,而下无乖戾之俗,则德立功成,而必正乐,亦知本也。 呜呼!自秦废先王之典而乐乱,自契丹、女直、蒙古人中国毁弃法物而乐永亡。唯声音之自然者,流露于人心、耳、手、口之闲,时亦先兆其治乱兴亡之理。于是乐唯天动以感人,而人不能以乐治心,召和平之气。 凡先王所以治,圣人所以教,俱无可为功于天下,固有心者所留械于无穷也。天不丧道,又恶知无圣人者兴,无师而得天之聪明,以复移风易俗之大用乎? 古之教上也以乐,今之教士也以文。文有咏叹淫泆以宣道蕴而动物者,乐之类也。苏洵氏始为虔矫桎梏之文,其子淫荡以和之,而中国遂沦于夷,亦志气相召之几也。 取士者有权,士之以教以学也有经,舍其大经,矜其小辨,激清繁绕引哀怨以趋偷薄,亦恶知其所底止哉? 十 以德化民至矣哉!化者,天事也,天自有其理气,行乎其不容已,物自顺乎其则而不知。圣人之德,非以取则于天也,自修其不容已,而人见为德。 人亦非能取则于圣人也,各以其才之大小纯驳,行乎其不容已,而已化矣。故至矣、尚矣,绝乎人而天矣。谓其以德化者,人推本而为之言也;非圣人以之,如以薪炀火,以勺水,执此而取彼之谓也。 夫以德而求化民,则不如以政而治民矣。政者,所以治也。立政之志,本期乎治,以是而治之,持券取偿而得其固然也,则犹诚也。持德而以之化民,则以化民故而饰德,其德伪矣。挟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偿于民,顽者侮之,黠者亦饰伪以应之,上下相率以伪,君子之所甚贱,乱败之及,一发而不可收也。 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至于内行之修,则尤无与于民,而自行其不容已,夫岂持此为券以取民之偿哉?自汉龚、寅、卓、鲁之见褒于当代,于是有伪人者,假德教以与民相市,民之伪者应之,遂以自标而物榜之,曰此德化之效也。 东汉之末,矫饰之士不绝于策。至于三国,迄乎梁、陈,豈无循良之吏,而此风闃然;时君之所不尚,褒宠不及,伪人茶然而返耳。至隋而苏威剽袭六经之肤说以干文帝,帝利其说以诧治定功成之盛,始奖天下以伪,而辛公义、刘旷诡激饰诈之为,赩然表见以徼荣利。 公义则露坐狱中以听讼,讼者系狱,则宿厅事,不归寝閤;旷则称说义理,晓谕讼者,而不决其是非,遂以猎无讼之虚名,迁美官而传于史册。 呜呼!当是时也,君臣相戕,父子相夷,兄弟相残,将相相倾,其上若此,则闾巷之民,相惎、相仇、相噬、相螫,不知其何若,而公义与旷取美誉、弋大官而止,后无闻焉。无讼者,孔子之所未遑;德化者,周公之所不敢居;区区一俗吏,以掉舌于公庭,暴形于寝处,遂胜其任而愉快乎?何易繇言而重为伪人之欺邪? 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上下相蒙以伪,奸险戕夺,若火伏汕中,得水而燄不可扑,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耻荡然之为也。 十一 天下分争之余,兵戈乍息,则人民之生必蕃,此天地之生理,屈者极,伸者必骤,往来之数,不爽之几也。当其未定,人习于乱,而偷以生,以人之不足,食地之有余,民之不勤于自养也,且习以为常。 治其乱定而生齿蕃,后生者且无以图存,于斯时而为之君者将如之何?蕃庶而无以绥之则乱,然则人民之乍然而蕃育也,抑有天下者之忧也。 虽然,王者又岂能他为之赐哉?抑岂容作聪明、制法令以为,所哉?唯轻徭薄赋,择良有司以与之休息,渐久而自得其生,以相忘而辑宁尔。 五代南北之战争,民之存者仅矣。周灭齐而河北定,隋灭陈而天下一,于是而户口岁增,京辅、三河地少人众。。且无以自给,隋乃遣使均田,以谓各得有其田以赡生也。唯然,而民困愈三矣。 人则未有不自谋其生者也,上之谋之,不如其自谋;上为谋之,且弛其自谋之,而后生计愈盛。故勿忧人之无以自给也,藉其终不可给,抑必将改图而求所以生,其依恋先畴而不舍;则固无自毙之理矣。 上唯无以夺其治生之力,宽之于公,而天地之大,山泽之富,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不可以养人。今隋之所谓户口岁增者,岂徒民之自增邪? 盖上精察于其数以敛赋役者之增之也。人方骤蕃,地未尽辟,效职力于为工为贾以易布粟,园林畜牧以广生殖者未遑,而亟登之版籍,则衣食不充。 非民之数盈,地之力歉,而实籍其户口者之无余,而役其户口者不酌其已盈而减其赋也。乃欲夺人之田以与人,使相倾相怨以成乎大乱哉? 故不十年而盗贼竞起以亡隋。民之不辑也久矣,考其时,北筑长城,东巡泰岳,作仁寿宫,而丁夫死者万计,别宫十二,相因营造,则其剔丁庄以供土木也,不待炀帝之骄淫,而民已无余地以求生矣。乃姑为均田以塞其匄免之口,故曰唯然而民困愈亟也。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无其土也,而后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无其民也,而后御众而不乱;夫岂患京辅、三河地少而人贫哉?邓禹之多男子也,各授以业,而宗以盛,不夺此子之余以给彼子也。宽之恤之,使自赡之,数十年而生类亦有序,而不忧人满。 汉文、景得此道也,故天下安而汉祚以长。隋之速亡也,不亦宜乎!均田令行,狭乡十亩而籍一户,其虐民可知矣,则为均田之说者,王者所必诛而不赦,明矣。 十二 开皇十四年,诏给公卿以下职田。其时天下已定,民各守其先畴,不知何所得田以给之,史无所考,大抵其为乱政无疑矣。先是官置公廨钱,贷民收息,诚稗政也,于是苏孝慈请禁止之,给地以营农,意且谓此三代之法,可行无弊者,而岂其然哉? 三代之国,幅员之狭,直今一县耳,仕者不出于百里之中,而卿大夫之子恒为士,故有世禄者有世田,即其所世营之业也,名为卿大夫,实则今乡里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畴,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故官不侵民,民不欺官,而田亦不至于汙莱。 郡县之天下,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错相为吏,官无定分,职无常守,升降调除,中外南北、月易而岁不同,给以田而使营农,将人给之乎?贵贱无差,予夺无恒,而且不胜给矣;将因职而给之乎? 有此耕而彼获者矣。而且官不习于田,一授其权于胥隶,胥隶横于阡陌,务渔猎而不恤其荒瘠,阅数十年而农非其农,田非其田,徒取沃士而灭裂之,不足以养士,而徒重困乎民也。故职田者,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 放公廨钱以收息,所以毁官箴而殃民,在所必禁者,君子与小人义利之疆畛,不可乱耳。 力耕者,亦皇皇求利之事也,故夫子斥樊迟为小人,而孟子以不耕而食为不素餐之大。有天下者,总制郡县之赋税,领以司农,而给百官之禄入,俾逸获而不与民争盈缩,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于正道之不易者也。 禄入丰而士大夫无求于民,犹恐其不廉也,乃导之与袯襫之夫争升斗于秉穗乎?苏孝慈者,知公廨钱之非道,胡不请厚其禄以止其贪,而非三代之时,循三代之迹,以徒乱天下为邪? 隋文帝锱铢之主也,以为是于国无损,而可以益吏,且可窃师古之美名,遂歆然从之,溺古之士,且以为允。后世有官田,有学田,有藩王勋戚之庄田,皆沿此以贻害于天下,创制宜民者,尽举以授民而作赋,庶有瘥乎! 十三 文帝畜疑御下,芟夷有功于己者不遗余力矣。郑译、卢贲、柳裘或黜或死,防其以戴己者戴人,固也。 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若史万岁、王世积、虞庆则诬讦一加,而斧锧旋及。至于贺若弼、高颎、李德林倚为心膂,不在杨素之下,而弼下吏几死,颎除名,德林终废。 徒于杨素投胶漆之分,举天下以托之,何坦然无疑而尽易其猜防之毒也?乃素卒比附逆广以推刃于帝,夫岂天夺其衷与?不然,何疑其所可不疑,信其所必不可信,如斯之甚也! 隋之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为最,非但颖、弼、德林之不屑与伍,即以视刘昉、郑译犹有悬绝之分。何也?素者,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 其用兵也,求人而杀之以立威,使数百人犯大敌,不胜而俱斩之,自有兵以来,唯尉缭言之,唯素行之,盖无他智略,唯忍于自杀其人而已矣。其营仁寿宫也,丁夫死者万计,皆以杀人而速奏其成,旷古以来,唯以杀人为事者更无其匹。 呜呼!人之不仁至于此极,而犹知有君之不可弑乎?犹知子之不可弑父而己弗与其谋乎?文帝之项领日悬于素之锋刃而不知,岂徒素之狐媚以结独孤后而为之覆翼乎?抑帝惨毒之性、臭味与谐而相得也! 故曰:君不仁,则不保其国;,臣不仁,则不保其身;不仁者乐与不仁者狎而信之笃,虽天子不保其四体。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犹晚矣。 故恻隐之心,存亡生死之几也。夫人性之弗醇,习之不顺,恻隐之心不足以发。唯好恶之不迷,不乐与不仁者处而利赖之,恶其可损、祸其可轻乎! 十四 太子勇耽声色、狎群小,而逆广立平陈之功,且矫饰恭俭以徼上宠、钓下誉,声施烂然。文帝废勇而立广,虽偏听悍妻,致他日有独孤误我之叹,然当广恶未著、勇德有愆之日,参互相观,亦未见废立之非社稷计也,而奚以辨之哉?广之所以惑独孤者,曰阿大孝耳。 妇人喜嗫嚅呴沫之爱,无足怪者,帝固熟察人情者,而何亦焉?天下有孝于父母而忍贼害其兄弟者乎?勇虽不德,然知广之陷己,终未尝求广之过暴之父母之前。广则伏地流涕曰:“不知何罪,失爱东宫。”勇无言,而广亟于谮,勇犹自处于厚,而广之不一定不可揜矣。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见也,父子兄弟之不若,夫人所无可如何者也。非其懿亲与其执友,则虽祸且相及,而固不可讦之相告,使觸其怒以伤天性之恩:即其懿亲与其执友不容不告,而必谋其曲全之术:若直讦其阴私以激吾之谴责,则必其人天性固绝于己,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夫人且然,而况同生兄弟,均为父母之子,而浸润膚受交致以激吾之怒,尚可信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 勇于见废之日,再拜泣下,舞蹈而出,终不讼广之见诬而摘其隐慝,然则使勇嗣立,隋尚可以不亡,藉令不然,亦何至逞枭獍之凶如广之酷邪? 故勇与广贤不肖未易辨也,而广诉勇,勇不诉广,其仁心之仅存与什万灭,则灼然易知也。天下未有忍夺其兄之孝子,古今无有赞毁我子弟,劝令杀戮屏弃,而为可托之人。两言而决之有余矣。 十五 传曰:“俭,德之共也;侈,恶其大也。”所谓德之共者,谓其敛耳目口体之淫纵,以范其心于正也,非谓吝于财而积之为利也。所谓恶之大者,谓其荡心志以外荧,导天下于淫曼也,非谓不留有余以自贫也。 俭于德口俭,俭于财曰吝,俭吝二者迹同而实异,不可不察也。吝于财而文之曰俭,是谓贪人。谚曰:“大俭之后,必生奢男,”含,吝之报也。若果节耳目、定心志、以恭敬自持,勿敢放逸,则言有物、行有恒,即不能必子之贤,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 隋文帝之俭,非俭也,吝也,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财也。富有四海,求盈不厌,侈其多藏,重毒天下,为恶之大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邪?仁寿宫成,赏封德彝而擢为内史,耳目之欲,力制而不能制也;盗边粮者升以上皆斩,积聚之贪,夸富疆而唯恐不丰也。宋武藏农服以示子孙,齐高欲黄金与土同价,皆此而已矣。 是下邑窮乡铢积丝累以豪于闾井者之情,而奚足为俭哉?视金粟也愈重,则积金粟也愈丰;取之于人也愈工,而愈不忧其匮;而后不肖之子孙无求弗获,而以为天下之可以遂吾志欲者,莫财若也太子勇之饰物玩、耽声色。 逆广之离宫别馆,涂金堆碧,龙舟锦缆,翦采铺池,裂绘衣树,皆取之有余,而仓粟陈红,以资李密之狼戾,一皆文帝心计之所聚,而以丰盈自侈者也。只速其亡,又何怪乎? 若夫贤者之俭,岂其然哉?视金玉若尘土,锦绮若草芥,耳目不淫,心志不惑,澹然与之相忘,所以金粟给小人之欲,君臣父子相竞于义以贱利,其必不以为诲奢之媒审矣。夫唯大吝之后,乃生奢男,岂俭之谓贱。 十六 文帝之察也,肘腋有杨系之奸的信,之为,富阔有逆广之凶而爱之专,卒以杀身而亡国。 无他,以涂饰虚伪笼天下,情以移志以迁,而好恶皆失其本心,乐与伪人相取,狎焉而不自知也。 王伽者,天下古今之伪人也,罢遣防送之卒,纵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与约期至京,而曰:“如致前却,当为汝受死,”参等皆如期而至。夫参等身蹈重法,固桀敖不轨之徒也,伽何恃而以死党试其诚伪? 前乎此者,未闻伽有盛德至行足以孚豚鱼也,一旦而以父母之身与罪人市,岂其愚至此哉?且李参等已至京而待配于有司矣,孰使帝闻之而惊喜?则伽与参等探知帝之好虚伪以饰太平,而相约以成,诡异之行,标榜自衒于帝之左右,俾得上闻。帝果为之下诏曰。“官尽如王伽,刑措其何远哉!”伽乃擢为雍令矣,参等乃予宴而赦矣。 帝已为伽持券而取偿,而帝不知也;非不知也,知之而固喜其饰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而欺天下也。是其为情,与王劭上灵感志而焚香歌诵以宣示之无以异。 唯然,故杨素伪忠,而帝且曰吾有忠臣;逆广伪孝,而帝且曰吾有孝子;情与之相得,心与之相习,不复知此外之有心理。亦将曰:文王之孝亦广,周公,忠亦素而已矣;孔子之绥来动和,亦伽而已矣。 古今恶有圣贤哉?饰以为之而即可传之万世,则怀奸畜逆者,方伏刃以拟其项领,固迷而不觉。始以欺人,终于自罔,身弑国亡,若蹈火之必灼,狎水之必溺也,岂有爽哉? 夫圣人者,同于人者也;为创见之事,举世惊之,必有伪焉,秉正者所弗惑也。若伽者,固不容于尧、舜之世,唯不容焉,斯以为尧、舜之智与! 隋炀帝上 一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称,篇内独称炀帝曰逆广,以其与刘劭同其覆载不容,之罪! 且时无夷狄割据,不必伸广以明正统。 牛弘问刘炫以周礼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后世令史多而事不济,炫答以占之文案简而今繁,事烦政弊,为其所繇。此得其一于末,而失其一于本也。 文繁而覆治重叠,追证荒远,于是乎吏求免纤界之失,而朦胧游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诘,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顽之所以不戢者,而非府史之劳也。 苟求无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余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不理者,权移贿行而役重,民之贪顽求利与窜名避役者,竞趋于府史胥役之一途,则固有目不识文案、身不亲长官者篡人其中,而未尝分理事之劳,事恶得而理也? 周礼之所以可为万世法者,其所任于府者谨其盖藏,所任于史者供其篆写,而法纪典籍一多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学为业,以仕为道,则苟分任于六官之属者,皆习于吏事而娴于典故,政令虽繁,无难给也。 周之所以久安长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于此。士则既知学矣,学则与闻乎道矣,进而为命士,进而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则名节重而官坊立,虽有不肖,能丧其廉隅而不能忘情于进取,则吏道不汙,而冒法以雠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国家之政,虽填委充积,其实数大端而已:铨选者,治乱之司也;兵戎者,存亡之纽也;钱谷者,国计之本也;赋役者,生民之命也;礼制者,人神之纪也;刑名者,威福之权也。大者举其要,小者综其详,而莫不系于宗社生民纲纪风俗之大。 其纤微曲折,皆淳浇仁暴之机也。而以委之刀笔之猥流,谋尽于私,而智穷于大,则便给于一时,而遗祸于久远,虽有直刚明皙之大臣,未能胜也。 如唐滑涣一堂后小吏耳,郑余庆一斥其奸,而旋即罢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乃举国家之事,不属之名义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贱乾没之宵小,岂非千金之堤溃于螘壤哉? 参佐清谈而浊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酿大忧,然后知周礼之法,卓然非后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于先王立教之本而长言之,以垂为永鉴?区区以文之繁简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简也! 二 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远于正,而及其成局已终,岁时已过,则喂未跼蹎,名节不立,抑不保其身,则汉朱隽、皇甫嵩,隋之高颖、贺若弼是已。 呜呼!士苟无车然目立志以铺士其气,而禄位子孙交集而萦之,则虽以隽与高秉正以匡乱者,尚困于董卓而不能立义以捐生,况颖与弼乎? 当其盛也,智足以见事几,才足以济险阻,一刀方强,物望方起,又遇可与有为之主,推奖以尽其用,则亿而中、为而成,心无顾恤而目空天下,可为也,则为也。 于是而功名赫然表见于当世;曾不知其时遷世易,智尽才枯,而富贵已盈,子孙相累,暗为销谢,苶然一翁妪之姝暖,则诛夷已及,既不能奋起以蹈仁,复不能引身而避祸,昔之所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志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则早知其衰气先乘,莫能自胜也。 杨广之弑君父,杀兄弟,骄淫无度,其不可辅而不相容,涂之人知之矣。欵之料敌也,目悬**里而心喻若咫尺,弼轻杨素、韩擒虎而自诩以大将,夫岂不能知此,而遂无以处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处也。 嚅嗫于李懿、何稠佼幸之侧,以讦广之失,其所指摘而重叹之者,又非广之大恶必致败亡者也;征散乐而已,厚遇启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讦其小,进不能抒其忠愤,退不能守以线默,骈首以就狂夫之刃。 悲哉,曾颎与弼之铮铮,而仅与王胄、薛道衡雕虫之腐士同膏鈇锧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还令颎与弼自问于十年之前而岂屑尔哉? 高堂曲榭,金玉纨绮,老妻弱子,系累相婴,销耗其丈夫之气,则虽有爱世之心,徒喁喁啧啧于匪人之侧,祸之已及,则瘖死屠门,如在胎之羔犊矣。 故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血气之刚,足以犯难而立功者,岂足恃哉?儁与嵩扶义以行,且不能保于既衰之后,况二子之区区者乎? 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刚而豫谨其度,制其心于田庐妻子之中,身轻而志不尘,则迨其老也,伏枥不忘千里之心,以皦皦垂光于白日,而亦奚至此哉! 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见者也,然于道义名节之中自居于大矣。年弥逝而气弥昌,非颎与弼之所与也,然观于颎与弼而益知所戒已。 三 高丽,弱国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广复攻之而大败,其后唐太宗征之而丧师。 广虽不道,来护儿、宇文述虽非制胜之将,而北摧突厥、吐谷浑,一疆,南渡海俘杀流求,则空国大举以加高丽,亦有摧枯拉朽之势焉;况唐太宗以英武之姿,席全盛之天下,节制兴兵以加蕞尔之小邦;然而终不可胜者,非隋、唐之不克,而丽人之守固也。 隋方灭陈,高丽丽之而懼,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广复伐之,则前此者,皆固结人心,择将陈兵、积芻粮、修械具之日也,成不可克。 何以知其然邪?陈非高丽之与国,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闻陈亡而懼,懼于九年之前。机发于九年之后,效著于二十三年之余,兴国,于五十余年之久,其君臣之懼以络始,则能抗彊以大保邦也,不亦宜呼?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孰系之?能懼之心系之也。夫既有其国,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给也。尊俎之谋臣,折冲之勇士,役息以求,激奖以进,抑不患其其无才,不知懼者莫与系之耳。 蜀汉亡。而孙皓不懼;高纬亡,而叔宝不懼;孟昶亡,而李煜不懼,迨及兵之已加,则惴惴然而莫知所应,旁皇四顾,无所谓苞桑矣。朽索枯椿,虽系之,其将何济焉?虽然,惧者,自惧也,非惧人也。 智者警于心以自疆,愚者夺其魄以自乱,突厥之震慴,而降服争媚以交攻,抑不如其无惧也。谯周畏魏而挠姜维之守,蜀汉以亡,亦惧者也;宋高畏女直而忍称臣之辱,大雠不雪,亦惧者也;惧而忘其苞桑,与不惧者均,闻丽人之已事,尚知媿夫, 四 秦与隋虐民已亟,怨深盗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国,同也。然而有异焉者,胡亥高居逸乐于咸阳,销兵孤处,而陈胜、吴广起于江、淮,关中悬远,弗能急为控制,迨其开关出击,而六国之兵已集,势不便也。 隋方有事于高丽,九军之众二白一十三万人连营渐进,首尾千余里,会于涿郡,而王薄拥众于长山,刘霸道集党于平原,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群起于漳南、清河之闲,去涿数百里耳,平芜相属,曾无险隘之隔;此诸豪者,不顾百万之师逼临眉睫,而纠乌合之众,夏立于其旌麾相耀、金鼓相闻之地,则为寇于秦也易,而于隋也难。夫岂隋末诸豪之勇绝伦而智不测乎? 迨观其后,亦如斯而已,而隋卒无如之何,听其自起自灭、旋灭旋起、以自毙于江du。且逆广非胡亥匹也,少长兵闲,小有才而战屡克,使与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则隋末之起兵者尤难也。 然而群雄之得逞志以无难者,无他,上察察以自聋,下师师以自容,所急在远而舍其近,睨盗贼为疥癣,而自倚其彊,若是者,乘其所忽而回翔其闲,进可以徼功,退固有余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制于蝟;即且之毒也,而困于蜗;其所轻也。故杨玄感、李密以公侯之裔,世领枢机,门生将吏半于朝右,金钱衣币富将敌国,而兵起两月,旋就诛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闻其反,全力以争生死,而山东诸寇起自草莱,不在独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势倾天下而可如韩卢之搏兔,此区区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败可以自存,而连兵不解,卒无如之何也。 高颎、贺若弼而既诛夷矣,正逆广骄语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于此而兴,尚奚待哉?于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仅有一张须陁者与战而胜,逆广君臣直视不足畏而姑听之。然则诸起兵者,无汉高、项羽耳,藉有之,岂待唐公徐起太原,而后商辛自殪于牧野哉? 至不仁而敛天下之怨,非所据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扑之,勿以前起者之败亡,疑其彊不可拔也。杨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为者,知此而已。 五 圣人之大宝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谓也,天下之民,非恃此一而无以生,圣人之所甚贵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宝也。 秦之乱,天下蠭起,三国之乱,群雄相角,而杀戮之惨不剧,掠夺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杀而不已。王莽之末,赤眉、尤来、铜马诸贼徧于东方,延于西陇,北极赵、魏,南迤江、淮,而无有觊觎天步僭名号以自雄者,赤眉将败,乃拥刘盆子以盗名,而盆子不自以为君,贼众亦不以盆子为君也。 大业之乱,自王薄、张金称,起于淄、济,窦建德、刘元进、朱燮、管崇、杜伏威、刘苗王、王德仁、孟让、王须拔、魏刀儿、李子通、翟让,攘臂相仍,凡六年矣,无有以帝王自号者。 其尤妖狂者,则有知世郎、历山飞、漫天王、迦楼罗王之号,非徒无定天下之心,而抑无草窃割据之志,非徒不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为其类之雄长,于是而淫掠屠割,举山东、河北、淮左、关右之民,互相吞龁,而愿弱者缩伏以枕藉,流血于郊原,其惨也,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 至大业十二年,而后林士弘始称帝于江南,建德、李密踵之,自命为王公,署官镣,置守令,虽胥盗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授采既刘,萌蘖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土,为安,则而天下以渐而定矣。 夫盗也,而称帝王,悖乱之尤,名实之舛甚矣,然而虚拥其名,尚不如其无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为之副者,曰将相矣,曰牧守矣,即残忍颠越,鄙秽足乎讪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 故位也者,名也,虽圣人有元后父母之实,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盗窃者闻风而强效焉,则名位之以敛束暴人之虔刘,而翕合离散之余民者,又岂不重哉? 宝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无道,保以其名;故陈胜起而六王立,汉室沦而孙、曹僭,祸且为之衰减。人不可一日而无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伪者愈于无,况崛起于厌乱之余以又安四海者哉! 六 忌天下之彊,而奖之以弱,则以自弱而丧其天下,赵宋是已。然弱者,暴之反也,故外侮不可御,而内不失民也。忌天下之贤,而驱之不肖,于是而毒流天下,则身戮国亡,不能一朝居矣。 逆广之杀高颎、贺若弼也,畏其贤也;薛道衡、王胄、祖君彦一词章吟咏之长耳,且或死或废,而无以自容,非以天子而求胜于一夫也,谓贤者之可轧己以夺己,而不肖者人望所不归,无如己何也。 故虞世基、宇文述、裴矩、高德儒之猥贱,则委之腹心而不疑;乃至王世充之凶顽,亦任之以土地甲兵之重;无他,以其耽淫嗜利为物之所甚贱,而无与戴之者也。唐高祖以才望见忌,几于见杀,乃纵酒纳贿,托于汙行,则重任之使守太原,以为崛起之资。 夫人君即昧于贤不肖之分,为小人之所挠乱,抑必伪为节制之容,饰以贞廉之迹,而后可以欺昏昏者以雠其奸;未有以纵洒纳贿而推诚委之者,此岂徒逆广之迷乱哉?自隋文以来,欲销天下之才智,毁天下之廉隅,利百姓之怨大臣以偷固其位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呜呼!为人君者,唯恐人之修洁自好,竭才以用,择其不肖而后任之,则生民之荼毒,尚忍言乎?以字文化及之愚劣,可推刃以相响,夫岂待贤于己者而后可以亡己哉?只以贼天下,使父子离而为涂殍。 故天下之恶,莫有甚于恶天下之贤而喜其不肖者也。天子以之不保天下,士庶人以之不保其身,斩宗灭祀、鬼祸不解者,皆此念为之也,可不畏哉! 隋炀帝下 七 语曰:“明吾贵五穀和贱珠玉”五穀之所以书者,不可不务白也,迷其所以贵,而挟之以为贵,则违天殃人而祸必及身。所以贵者何也?待之以生也。 匹夫匹妇以之生,而天子以生天下之人,故贵;若其不以生天下之人而奚贵焉?则不可以约为藏,藏则易以腐败而不可久,不能如以玉之韫千金于一藚,数百年而灭之如新也。 故聚之则不如珠玉远矣,散之用以生天下而贵莫甚焉。博曰:“财聚则min散,财散则min聚。”谓五谷也。若夫钱布金银之聚散,犹非民之甚急者也。聚钱布金银于上者,其民贫,其国危,聚五谷于上者,其民死。 其国速亡。天之生之也。不择地则散,而敛之以聚,是违天也;人之需之也,不终日以俟,而积之以久,是殃民也;故天下之恶,至于聚谷以居利而极矣?为国计者曰:“九年耕,必有三年之蓄。” 此谓诸侯有百里之封,当水旱而告糴于邻国,一或不应,而民以馁死,故导民以盖藏,使各处有余以待匮也。四海一王,舟车衔尾以相济,而敛民之粟,积之窖窌,郁为麴法,化为蛾螘,使三旬九食者茹草木而咽糠秕,睨高廪大庾以馁死,非至不仁,其忍为此哉? 隋之毒民亟矣,而其殃民以取灭亡者,仅以两都六军宫官匠胥之仰给,为数十年之计,置雒口、兴雒、回雒、黎阳、永丰诸仓,敛天下之口食,贮之无用之地,于是粟穷于比屋,一遇凶年,则流亡殍死,而盗以之亟起,虽死而不恤,旋扑旋兴,不亡隋而不止。 其究也,所敛而积者,只为李密聚众、唐公得民之资,不亦愚乎?隋之富,汉、唐之盛未之逮也,逆广北出塞以骄突厥,东渡海以征高丽,离宫遍于天下,锦绮珠玉狼戾充盈,给其穷奢,尚有赢余以供李密、唐公之撝散,皆文帝周于攘聚之所积也。 粟者财之本也,粟聚则财无不聚,召奢诲淫,皆此粟为之也。贵五谷者,如是以为贵,则何如无贵之为愈哉? 天子有四海之赋,可不忧六军之匮;庶人有百亩之田,可不忧八口之饥。靳枵腹者之饔飧,夺勤耕者之生计,居贱糴贵,徒以长子弟之骄奢,召怨家之盼望,何如珠玉者,非人之所待以生,而思夺之者之鲜也。 上好之,下必甚焉,粟朽于仓,人殣于道,豪民逞,贫民毙,争夺兴,盗贼起,有国破国,有家亡家,愚惛不知,犹托之曰莫贵于五谷,悲夫! 八 隋之得天下也逆,而杨广之逆弥甚,李氏虽为之臣,然其先世与杨氏并肩于宇文之廷,迫于势而臣隋,非其所乐推之主也,则遞相为王,惩其不道而代兴,亦奚不可? 且唐公幸全于猜忌而出守太原以避祸,未尝身执朝权,狐媚以欺孤寡,如司马之于魏、萧氏之于宋也。奉词伐罪,诛独夫以正大位,天下孰得而议其不臣? 然其始起,犹托备突厥以募兵,诬王威、高君雅以反而杀之,不能揭日月而行弔伐,何也? 自曹氏篡汉以来,天下不知篡之为非,而以有所授受为得,上习为之,下习闻之,若非托伊、霍之权,不足以兴兵,非窃舜、禹之名,不足以据位,故以唐高父子伐暴君、平寇乱之本怀,而不能舍此以拔起。呜呼!机发于人而风成于世,气之动志,一动而不可止也如此夫! 自成汤以征诛有天下,而垂其绪于汉之灭秦;自曹丕伪受禅以篡天下,而垂及于宋之夺周。成汤秉大正而惧后世之口实,以其动之相仍不已也,而汉果起匹夫而为天子。 若夫曹丕之篡,则王莽先之矣,莽速败而机动不止者六百余年,天下之势,一离一合,则三国之割裂始之,亦垂及于五代之瓜分而后止。金元之入窃也,沙陀及捩臬雞先之也,不一再传之割据耳,乃互五百余年而不息,愈趋愈下,又恶知其所终哉? 夫乘唐高之势,秉唐高之义,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唐高父子固有其心矣,而终莫能更絃改辙也,数未极也。非圣人之兴,则俟之天运之复,王莽、沙陀之区区者,乃以移数百年之气运而流不可止。自非圣人崛起,以至仁大义立千年之人极,何足以制其狂流哉? 九 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后世师之,用回纥以诛安、史,用沙陀以破黄巢,而石敬瑭资契丹以篡夺,割燕、云,输岁币,亟病中国而自绝其胤;乃至宋人资女直以灭辽,资蒙古以灭金,卒尽沦中原于夷狄,祸相蔓延不可复止。 夫唐高祖则已早知之矣,既已知之,而不能不用突厥者,防突厥为刘武周用以袭己于项背,可与刘文静言者也;假突厥之名以恐喝河东、关中,而遥以震惊李密,则未可与刘文静言者也。 乃所资于突厥者数百人,而曰“无所用多”,则已灼见非我族类者之不可使入躏中国以戕民而毁中外之防,故康鞘利仅以五百人至,而高祖喜,其破长安,下河东,上陇以击薛仁呆,出关以平王世充,皆不用也,则高祖岂疏于谋而不忧后患者?然而机一发而不可止,则大有为于天下者,一动一静之际,不容不谨,有如是哉, 勿恃势,之盈而可不畏也,勿恃谋已密而可不虞也,勿恃用之者浅而祸不足以深也。矢之发也,脱于彀者毫末,而相去以寻丈;三峡之漩,投以勺米而不息,则大舟沈焉;事会之变,不可知而不可狎,固若此也。 能用突厥者高祖耳,不能用者和习而用之,无其慎重而贪其成功,又恶容辞千古祸媒之罪乎?若夫唐之用突厥而终未尝用者,则固难三与庸人言也。 十 言生手心者也,成乎言而还生其心。繇心而生言,心之不贞,发于言而渐泄矣,其害浅;繇言而成事,繇事而心益以移,则言为贞邪之始几,而必成乎事,必荡其心,其害深;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 卒然言之,以为可为而为之,未有不害于政者也。故君子之正天下,恒使之有所敬忌而不敢言。小人之无忌惮也,卒然言之,而祸不可戢也。 李密之与唐公,皆隋氏之世臣也,逆广虽不道,俱尝北面事之,未尝如嵇绍之于晋,有父母之雠也。逆广不可以君天下,密欲夺之,唐公欲夺之,一也。 唐公起,明知揜耳盗铃之不足以欺天下,而必令曰:“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者,夷三族。”密则任祖君彦怨怼之私,昌言之曰:“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于是而唐公得挟义以折之曰:“所不忍言,未敢闻命。” 呜呼!密与唐之兴丧,自此决矣。夫唐岂不以逆广为纣,而睨代王侑为怀玺面缚之子婴乎?然令其遽出诸口而有所不能也。其不能者何也?不敢与不忍也。非畏逆广与微弱之代王也,自畏其心之鬼神也。故人至于言之不怍,而后人无可如何矣;人无可如何,而鬼神之弗赦必矣。 故圣人欲正人心,而亟正者人之言。心含之,口不能言之,则害止于心;心含之,口遂言之,则害著于外;心未必信之,口遽言之,则还以增益其未至之恶,而心与事猖狂而无所讫止。言之有怍,而心有所忌,事有所止,则事虽不顺,鬼神且谅其不敢不忍之犹存,而尚或佑之。 心叛于理,言叛于心,同言则言,以摇大下于蔑彝伦、逞志欲之大恶。 然后恶满于天下,而天之之残之也不爽。故唐之报密则折之也,非果有不忘隋之忱悃也,挈不敢不忍以告天下,而还自警其心,卒以保全杨氏之族而宾之。其享有天下,而李密授首于函谷,言不可逞,不可欺,不亦信夫! 十一 徐洪客者,不知其为何许人,即其言而察之,大要一险陂无忌之游士,史称莫知所之,盖亦自此而死耳,非能蠖屈鸿飞于图功徼利之世者也。 其上书李密曰:“米尽人散。”以后事验之,人服其明矣,乃曰:“直向江du,执取独夫。”密为隋氏世臣,假令趋江du执杨广,又将何以处之哉?项羽,楚之世族,秦其雠也,而杀子婴、掘骊山之墓,则天下叛之。 杨广俨然君天下者十三载,密以亲臣子弟侍于仗下,一旦屠割之如鸡豚,以密之很,于是乎固有踌躇而不敢遽者。故殪商辛、执子婴,乃祖君彦忿怼之谰言,非密之所能任也。 天下之大难,以身犯之者死;业已为人君,而斩刘之者凶;业已为人臣,而直前執执杀其君者,必歼其类。夫密亦知捣江du杀杨广徒受天下之指数而非可得志也。洪客险陂而不恤名在我之小人,恶足以知此乎? 或曰:杨广之逆,均于刘劭,非但纣匹也,执杀之也何伤?曰:密之起也,乘其乱而思夺之乎?抑愤其覆载不客之罪,为文帝讨贼子如沈庆之之援戈而起乎?此密所不能自诬其心而可假以为名者也。 或曰:慕容超、姚泓亦尝君其国矣,宋武直前破其国而俘斩之都市,又何也?曰:武未尝臣彼,而鲜卑与羌不可以君道予之者也。徐魏公之纵妥懽,拘此义而不知通,而岂以例隋氏哉?悬纣首于太白,未知其果否也? 即有之,而三代诸侯之于天子,不纯乎臣,非后世之比也。君彦忿戾以言之,洪客遂欲猖狂而决行之,自绝于天,窜死草闲而无以表见,宜矣。或乃跻之鲁仲连之高谊,不已过与! 十二 择君而后仕,仕而君不可事则去之,君子之守固然也。失身于不道之君而不能去,则抑无可避之名义矣,徒人费、石之纷如、贾举、州绰之不得为死义,以其从君于邪也;苟不从君于邪,则其死也,不可更责以失身。 故宋殇、宋闵皆失德之君,而无伤乎孔父、仇牧之义。当凶逆滔天、君父横尸之日,而尚可引咎归君,以自贷其死乎? 杨广之不道而见弑于宇文化及,许善心、张琮抗贼以死,当斯时也,虽欲不死而不得也。麦孟才、沈光讨贼而见擒,麾下千人无一降者;李袭志保始安,闻弑哭临,坚守而不降于萧铣,岂隋氏之能得人心? 而顿异于宋、齐以来王谧、褚渊恬不知媿之习者,何也?十三载居位之天子,人虽不道,名义攸存,四海一王,人无贰心,苟知自念,不忍目击此流血宫庭之大变也。唐高祖闻变而痛哭,岂杨广之泽足以感之?而又岂高祖之伪哀以欺世乎? 臣主之义,生于人心,于此见矣。故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闲。”君子恶其贼人性之义,有以夫! 唐高祖上 一 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 圣人知天而尽人之理”时、书所载,有不可得而详者,世而下,亦无从而知其深矣。乃自后世观之,水天之佑,受人之归,六寓而定数白年之基者,必有适当其可之几,言亦可以知天、可以知人焉。 得天之时则不逆,应人以其时则志定,时者,圣人之所不能违也。唐之取天下,迟回以起,若不足以争天下之先,而天时人事适与之应以底于成,高祖意念之深,诚不可及也。 大之理不易知矣,人之心不易信矣,而失之者恒以躁。杨广之播虐甚矣,而唐为其世臣,受爵禄于其廷,非若汤之嗣契、周之嗣稷,建国于唐、虞之世,元德显功,自有社稷,而非纯乎为夏、商之臣也。 则隋虽不道,唐不可执言以相诘。天有纲,则理不可踰,人可有辞,则心不易服也。 故杨广基高祖而屡欲杀之,高祖处至危之地,视天下之分崩,有可乘之机,以远祸而徼福,然且敛意卑伏而不递起;天下怨隋之虐,王薄一呼,而翟让、孟海公、贸建德、李密、林士弘、徐圆朗、萧铣、张金称、刘元进、管崇、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朱粲群起以亡隋,唐且安于臣服,为之守太原、御突厥而弗动。 至于杨广弃两都以流荡于江du,李密已入雒郛,环海无尺寸之宁土,于斯时也,白骨邱积于郊原,孤寡流离于林谷,天下之毒痡又不在独夫而在群盗矣。 唐之为余民争生死以规取天下者,夺之于群盗,非夺之于隋也。隋已亡于群盗,唐自关中而外,皆取隋已失之宇也。然而高祖犹慎之又慎,迟回而不迫起,故秦王之阴结豪杰,高祖不知也,非不知也,王勇于有为,而高祖坚忍自持,姑且听之而以静镇之也。 不贪天方动之几,不乘人妄动之气,则天与人交应之而不违。故高祖以五月起,十一月而入长安立代王侑,其明年二月,而宇文化及遂弑杨广于江du。 广已弑,代王不足以兴,越王侗见逼于王世充,旦夕待弑,隋已无君,关东无尺寸之土为隋所有,于是高祖名正义顺,荡夷群雄,以拯百姓于凶危,而人得主以宁其妇子,则其视杨玄感、李密之背君父以反戈者,顺逆之分,相去县绝矣。 故解杨广之虐政者,群盗也,而益之深热;救群盗之杀掠者,唐也,而予以宴安。 惟唐俟之俟之,至于时至事起,而犹若不得已而应,则叛主之名可辞;而闻江du之杀,涕泗交流,保全代王,录用隋氏宗支,君子亦信其非欺。 人谓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为能顺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来苏,故能折笔以御枭尤,而系国于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 呜呼!天子之尊,非可志为拟也;四海之大,非可气为压也。相时之所疾苦,审己之非横逆,然后可徐起以与天下休息,即毒众临戎,而神人罔为怨恫;降李密,禽世充,斩建德,俘萧铣,皆义所可为、仁所必胜也,天下不归唐,而尚谁归哉? 慎于举事,而所争者群盗也,非隋也;非恶已熸而将熄之杨广也,毒方兴而不戢之伪主也。有唐三百载之祚,高祖一念之慎为之,则汤、武必行法以俟命,其静审天人之几者,亦可髣髴遇之矣。 二 李蜜以杀翟让故,诸将危疑,一败于邙山,而邴元贞、单雄信亟叛之;密欲守太行、阻太河以图进取,而诸将不从,及粗帅以降唐,则欣然与俱,而密遂以亡。项羽杀宋义,更始杀伯升,皆终于败,其辙一也。 然则令项羽杀汉王于鸿门,犯天下之忌,愈不能以久延,而味者犹称范增为奇计,鄙夫之陋,恶足以知成败之大纲哉? 夫驭物而能释其疑忌者,虽未能昭大信于天下,而必信之于己。信于己者,谓之有恒,有恒者,历乎胜败而不乱。己有以自立,则无惧于物,而疑忌之情可以不深,李密者,乘人以鬭其捷,而无能自固者也。 密,隋之世臣也,无大怨于隋,而己抑无可恃之势,无故而畜乱志以干杨玄感,玄感败,亡命而依翟让,隋有恨于密,密固无恨于隋,而檄数其君之罪,斥之如仆隶,且既已欲殪商辛执子婴矣,则与隋不两立,而君臣之义永绝。 乃宇文化及弑立,而趋黎阳以逼之于河上,密惧杂阳之让其后,又幸盖琮之招己,奉表降隋,以缓须臾之困,而受太尉尚书令之命。 夫炀帝,密之所欲殪之于牧野者也,而责化及曰:“世受隋恩,反行弑逆;”越王侗,密之所欲执之于咸阳者也,而北面称臣,受其爵命;则诸将视之如犬豕,而知其不足有为,尚谁为之致死以冀其得天下哉? 其降隋也,非元文都之愚,未有信之者也;,其降唐也,唐固不信其果降也。反而自问,唐公见推之语而不惭,念起念灭,而莫知所据,匹夫无志,为三军之帅面可夺,其何以自立乎?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咎可补也;凶可贞也,人皆可承以羞,而死亡不可逸矣。故诸将之亟于背密而乐于归唐也,羞其所为而莫之与也。密死而不能揜其羞,岂有他哉?无恒而已矣。 三 制天下有权,权者,轻重遐如其分之准也,非诡重为轻、诡轻为重,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 重也,而子之以重,适如其数;轻也,而予之以轻,适如其数;持其平而不忧其忒,权之所审,物莫能越也。 李密弃土释兵,拥二万人以降唐。密之乱天下也,有必诛之罪,而解甲以降,杀之则已重矣。 北有书,东有世充,密独闲关来归,为天下倡,当重奖之以劝天下者也;而本为惰之乱臣,天下之,贱贼,厚待之,则又已重矣。 密之狙诈乐祸而骄,虽降唐而无固志,缓之须臾;则跳梁终逞,宜乎厚防以制其奸,不可遽抑而激之怨。 而众叛援孤,力穷智屈,疑之重则又本轻,视为轻而又若重;审其所适然之数者,权也高祖授之以光禄卿,一闲宂之文吏;而司进食之亵事,使执臣节于殿陛,一若不知其狡点凶很者然,此之谓能持权以制天下者也。 非故扬之,非故抑之,适如其稽颡归命之情形,而澹然待之若进若退之闲。呜呼,此大有为者之所以不可及也。 于是而密无可怙之恩,抑无可讼言之怨,许无所雠,恶无所施,不得已而孤骑叛逃,一有司之禽捕而足矣。使其志悛而终顺与?则饱之以禄,安之以位,一如孟昶、刘继元之在宋,而不至如黥布、彭越之葅醢以伤恩也;密之不然,自趋于死,而抑无怨矣。 于是而知天下之至很者,无很也;至诈者,无诈也;量各有所止,机各有所息,以固然者待之而适如其分,则于道不失而险阻自消。天下定于一心之平,道本易也;而非大有为者,不足以与于斯。 四 徐世勣始终一狡贼而已矣。其自言曰“少为亡赖贼”,习一定而不可移者也。 夫为盗贼而能雄长于其类者,抑必有似信似义者焉,又非假冒之而欺人亡实也;相取以气,相感以私,亦将守之生死而不贰。 如萤之光,非自外生,而当宵则燿,当画则隐。故以其似信似义者,予之以义之能执、信之能笃、而重任之,则一无足据,而适以长乱。 其习气之所守者在是,适如其量而止,过此则颠越而不可致诘。其似信似义者亦非伪也,愈真而愈不足任也。 世勋受李密之命守黎阳,魏征安集山东,劝之降唐,而世勣籍户口士马之数,启密使献之,己不特修降表,高祖称之曰:“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遂宠任之,以授之于太宗,而终受托孤之命。 世勣之于此,亦岂尽出于伪以欺高祖而邀其宠遇乎?其所见及是,其所守在是,盖尝闻有信义而服膺焉,以为是可以卓然自命为豪杰也,故以坦然行之,而果为高祖之所矜奖。 若其天性之残忍,仅与盗贼相孚,而智困于择君,心迷于循理,可以称英君之任使,不可以折闇主之非僻,则祗以铮铮于群盗之中,而遽许之以纯臣,高祖、太宗知人之鉴,穷于此矣。 夫不见其降于窦建德,质其父而使为将,遂弃父而欲袭曹旦以归唐乎?故其为信义也,盗贼之信义也,察于利以动,任于气以逞,戕性贼恩,亦一往而不恤,遽信其为纯臣而任以安定国家之大,鲜不覆矣。 曾子曰:“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惟君子而后可以履信而守义,非小人之所能与,殆鱼跃之不可出沼,鸟步之不可越域也矣。 五 拔魏征于李密,脱杜淹、苏世长、陆德明于王世充,简岑文本于萧铣,凡唐初直谅多闻之上,皆自诰伪中祓濯而出者也。 封德彝、宇文士及、裴矩不伏同昏之诛,而犹蒙宠任。盖新造之国,培养无渐渍之功,而隋末风教陵夷,时无严穴知名之士可登进之以为桢干,朝仪邦典与四方之物宜,不能不待访于亡国之臣,流品难以遽清,且因仍以任使,唐治之不古在此,而得天下之心以安反侧者亦此也。 乃何独至于苏威而亟绝之?盖苏威者,必不可容于清明之世,苟非斥正其为匪人,则风教蔑、廉耻丧、上下乱,而天下之祸不可息也。 隋文之待威也,固以古大臣之任望之;威之所以自见者,亦以平四海、正风俗为己功,天下翕然仰之以为从违,隋可亡,而威不可杀。 故宇文士及、王世充、李密皆倚威以收人望,威亦倚其望以翱翔凶竖之庖俎,锋镝雨集,骨血川流,而威自若也。是则兵不足以为疆,险不足以为固,天子之位不足只为尊,而无有如威之重者,士亦何惮而不学威,迂行腐步、奡岸以逍遥邪。 媚于当世也似慎,藏于六艺也似正,随时迁流也似中,以老倨骄而肆志也似刚,杀之无名,远之不得,天下且以为道之莫尚可。而导世以偷汙,为彝伦之大贼,是可容也,熟不可容也? 明王之所必诛勿赦者,唐姑拒之而弗使即刑,其犹姑息怜老、仁过而柔乎!若德彝、士及、裴矩之流,天下知贱恶之矣,虽复用之,不足以惑人心而坏风化,杀之可也。赦之而器使之,亦讵不可哉? 六 薛仁呆、萧铣、窦建德或降或杀而皆斩。唯王世充赦而徙蜀,此不可解之惑也。唐高君臣当大法可伸之日,而执生杀之权,夫岂茫焉而罔正如此。 世充,隋之大臣也,导其主以荒淫,立越王而弑夺之,其当辜也,固也;乃世充力守东都,百战以扞李密,而其篡也,在炀帝已弑之后,使幸而成焉,亦无以异于陈霸先。 而唐立代王,旋夺其位,有诸己者不可非诸人,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且取世充与仁杲、建德、萧铣较,世充者,操、懿以后之积习也。 建德、仁杲以匹夫,铣以县令,忽乘丧乱,遂欲窃圣人之大宝以自居,则张角、黄巢之等匹,尤不可长之乱,而无可原之情矣。 春秋于里克,宁喜弑其君而其伏诛也,书曰“杀其大夫”;齐豹杀公兄,阳虎窃玉弓,未有弑逆之大恶也,而书曰“盗”。贵近之臣,或以亲,或以旧,或以才,为国之柱石,先有成劳于国,而人心归之,然后萌不轨之心以动于恶,欲效之者,固未易也。 且人主与之相迩,贤奸易辨,而可防之于早也;辨之弗明,防之不夙,渐酿坚冰之至,人主亦与有罪焉。 若夫疏远小臣如萧铣,亡赖细民如建德、如仁呆,始于掠夺,攫穷民而噬之,为合势成,遂敢妄窥天位,则四海之广,枭桀饮博之徒,苟可为而无不可为,人君居高而莫察,有司拘法而难诛,决起一旦而毒流天下,则虽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而螘穴一穿,金隄不保,祁寒暑雨之怨咨,皆可为耰耝棘矜之口实;及其溃败乞降,犹可以降王之礼恣其徜徉,则人何惮而不杀越平人以希富贵;况当初定之天下,众志未宁,此扑而彼兴,岂有艾乎? 自东汉以后,权臣之篡者,成而为曹魏、六朝;未成而败,为王敦、桓温、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王僧辩;危成血达败,为桓玄、侯景;乃及隋之亡,而天下之势易矣,人皆可帝,户皆可王,是匹夫狂起之初机也。 唐及早惩之,正草泽称尊之大罚,然且有黄巢之祸,延于朱温而唐以亡:使弗惩焉则暗主相承,政刑无纪,闾井之匹夫,几人帝而几人王,生民之流血,终无已日矣。 若权臣受将相之托,为功于国,而逼夺孤幼,则不待正鈇铖于世充而无有继之者。高祖相世运之迁,大权之移,祸胜之变,而责世充、咏僭,其亦審矣,而岂贸责以张弛乎? 已天下之乱者义也,而义固随时以制宜者也。世充可诛也,建德、铣、仁果尤不可贷者也,非昧于治乱之几者,可执一切之义以论得失也。 唐高祖下 七 言有不可以人废者,自德彝。之策突厥是已。突然拥众十五万寇并州,郑元璹欲与和,德彝曰:“不战而和,示之以弱,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成并著。” 斯言也,知兵筹国相时之善术也。唐之不能与突厥争,始于刘文静之失策,召之人而为之屈,权一失而弗能速挽矣。中国初定,而突厥席安,名有可挟,机有可乘,唐安能遽与突厥争胜哉? 然当百战之余,人犹习战,故屡挫于刘黑国而无朒缩之心,则与战而胜可决也;所难者,锐气尽于一战,而继此则疲耳。奋起以亟争,面藏拙于不再,速与战而速与和,则李神符、萧颛之功必成,而郑元璹,之说必雠矣。 夫夷狄者,不战而未可与和者也,犬系项而后驯,蛇去齿而后柔者也。以战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战也;惜乎唐之能用战以和,而不用和以战耳。 知此,则秦桧之谋,与岳飞可相辅以制女直,而激为雨不相协以偏重于和,飞亦过矣。抗必不可和之说,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后堕其所以战而一恃于和,宋乃以不振而迄于亡。 非飞之战,桧亦安能和也;然则有桧之和,亦何妨于飞之战哉?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此中国制夷之上算也。夫夷狄者,诈之而不为不信,乘之而不为不义者也,期于远其害而已矣。 八 唐初定官制,三公总大政于上,六省典机务于中,九寺分庶政于下;其后沿革不一,而建国之规模,于此始基之矣。一代兴,立一代之制,或相师,或相駮,乃其大要,分与合而已。 周建六官,纯乎分也,奉统以一相一尉而合,汉承之而始任丞相,后任大将军,专合于一,而分职者咸听命焉。唐初之制,三公六省与九寺之数相匹,所重在合,而所轻在分。 于九寺之上,制之以八省,六省之上,涖之以三公,统摄之者层累相仍,而分治者奉行而已,长短以时移,得失各有居也。然而唐多能臣,前有汉,后有宋,皆所不逮,则劝奖人才以详治理,唐之斟酌于周者,非不审也。 国家之务,要不出于周之六官,分其事而各专其职,所以求详于名实也;因名责实,因实课功。无所诿而各效其当为,此综核之要术也。 然而有未尽善者存焉,官各有司,司各有典,典各有常,而王之听治,综其实,副其名,求无过而止;因循相袭,以例为师,苟求无失,而敬天勤民、对时育物、扬清激浊、移风善俗之精意,无与消息以变通之。 实可稽也,不必其顺乎理;名可副也,不必其协于实;于是而任国家之大政者,且如府史之饰文具以求免谪,相为缘饰,以报最于一人之听覩,而人亦不乐尽其才。 故周制使冢宰统六典以合治之,而冢宰既有分司,又兼五典,则大略不失,亦不能于文具之外,斟酌人情、物理、时、事变之宜,与贤不肖操心同异之隐,以求详于法外,自非周公之才,亦画诺坐啸而已。于是而知唐初之制,未尝不善也。 六省者,皆非有执守者也,而周知九寺之司;三一公者,虽各有统也,而兼领六省之治;九寺各以其职循官守、副期会、依成法以奉行,而得失之衡,短长之度,彼此相参以互济。 与夫清浊异心,忠侫异志,略形迹以求真实之利病,则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又有三公持纲而定之,互相融会以求实济于崇社生民之远图。岂循名按实、缘饰故例、以苟免于废弛之诛者,所能允协于崇社生民之大计哉? 故责名实于分者,详于法而略于理;重辨定于合者,法或略而理必详。不责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辙,而才可尽;能会通于度彼参此之得失,而智日生。 于是乎人劝于天下之务,而耻为涂饰,以下委于谙习fa律之胥史,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冠、官厨酒食之吏治,则唐之多能臣也,其初制固善也。 夫郡县,天下,其治九州也,天子者一人也,出纳无讽议之广,折中无论道之司,以一人之耳目心思,临六典分司之烦宂,即有为之代理者,一二相臣而止,几何不以拘文塞责、养天下于痿痹,而大奸巨猾之胥史,得以其文亡害者、制崇社生民之命乎? 国家之事,如指臂之无分体也;夫人之才,如两目之互用,交相映而合为一见也。取一体而分责之,无所合以相济,将司农不知司马之缓急,司马不知司农之有无,竞于廷而愤于边,所必然者。 刑与礼争而教衰,抚字与催科异而政乱,事无以成,民无以靖,是犹鼻不择味,口不择香,背拥重纩而不恤胸之寒,虽有长才,徒为太息,固将翱翔于文酒琴弈之中,而不肖者持禄容身,不复知有清议,贤愚无别,谁复戮力以勤王事哉? 是故三公六省无专职,而尽闻国政以佐天子之不逮,国多才臣,而虽危不亡,唐之所以立国二百余年,有失国之君,而国终存,高祖之立法持之也。 后世合六官而闻政者,臺省也,乃职在纠参,则议论失平,而无先事之裁审;联六官而佐治者,寺监也,乃仰承六官,则任愈析,而专一职之节文;故言愈棼而才愈困。鉴古酌今,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务,非循名责实泥已迹者之所与知久矣。 九 租、庸、调之法,拓拔氏始之,至唐初而定。户赋田百亩,所输之租粟二石,其轻莫以过也;调随士宜,庸役两旬,不役则输绢六丈。 重之于调、庸,而轻之于粟,三代以下郡县之天下,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适用宜民,斯为较得矣。 地之有稼穑也,天地所以给斯人之养者也。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御其害,协其居,坊其疆以淫,抚其弱以萎,君子既劳心以治人,则有力可劳者当为之効也。 地产之有余者,桑麻金锡茶漆竹木椶苇之属,人不必待以生,而或不劳而多获,以资人君为民立国经理绸缪之用,固当即取于民以用者也。 酌之情,度之理,租不可不轻,而庸、调无嫌于重,岂非君以养民、民以奉公之大义乎? 故曰“明看中五谷”。谷者,民生死之大司也。箕敛以聚之上,红朽盈而多豢不耕之人,下及于犬马,则贱矣;开民之利。劝之以耕,使裕于养,而流通其余,以供日用之需,所以贵之也;示民以不爱其力以事上,而重爱其粟,虽君上而不轻与,则贵之也至矣。 故惟重之于庸,而轻之于租,民乃知耕之为利,虽不耕而不容偷窳以免役,于是天下无闲旧,而田无卤莽,耕亦征也,不耕亦征也,其不劝于耕者鲜矣。 且按唐开元户数凡九百六十一万九千有奇,户租二石,为租千九百二十三万有奇,以万历清丈所定,夏秋税粮二千六百六十三万有奇较之,其差无几也。 田百亩而租二石,几百而取一矣,而可给二百二十万人之食以镶兵,而不止三年之余一。粟之取也薄,而庸、调之取绢绵土物也广,则官吏胥役百工之给,皆以庸、调之所输给之,使求粟以赡其俯仰,皆出货贿以雠糴于农民,而耕者盐酪医药昏丧之用,粟不死而货贿不腾。 调、庸之职贡一定于户口而不移,勿问田之有无,而责之不贷,则逐末者无所逃于溥天率土之下,以嫁苦于农人。徭不因田而始有,租以薄取而易输,汙吏猾胥无可求多于阡陌,则人抑视田为有利无害之资,自不折入于疆豪,以役耕夫而恣取其半。 以此计之,唐之民固中天以后乐利之民也;此法废而后民不适有生,田尽入于疆豪而不可止矣。 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用其有余之力,不夺其勤耕之获,道之中也;效其土物之贡,不敛其待命之粟,情之顺也;耕者无虐取之忧,不耕者无幸逃之利,义之正也。 若夫三代之制,田税十一,而二十取一,孟子斥之为小貉,何也?三代沿上古之封建,国小而君多,聘享征伐一取之田,盖积数千年之困敝,而暴君横取,无异于今川、广之土司,吸龁其部民,使鹄面鸠形,衣百结而食草木。三代圣王,无能疾出其民于水火,为撙节焉以渐苏其生命,十一者,先王不得已之为也。 且天子之几,东西南北之相距,五百里而已,舟车之挽运,旬日而往还,侯国百里之封,居五十里之中,可旦输而夕返。今合四海以供一王,而馈鍕周于远塞,使输十一于京边,万里之劳,民之死者十九,而谁以躯命殉一顷之荒瘠乎? 弗获已而折色轻齐之制以稍宽之,乃粟之贵贱无恒,而定之以一切之准,墨吏抑尽废本色,于就近支销而厚取其值,其便贱耀以应非时之诛求,台非奸诡豪彊,未有敢名田为已有者。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谁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以勦绝生民之命乎? 乃若唐之庸,重矣,以后世困农而恣游民之逋役则重也,以较三代则尤轻。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长谷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九百亩而一人为兵。 亩百步耳,九百亩,今之四百亩而不足也。以中则准之,凡粮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无岁不征,无年不战,死伤道殒,复补伍于一井之中。 唐府兵之未尽革也,求兵于免租免庸之夫,且读杜甫无家、垂老、新婚三别之诗,千古犹为堕泪。 则三代之民,其死亡流离于锋矢之下,亦惨矣哉,抑且君行师从,卿行旅从,狩觐、会盟、聘问、逆女、会葬,乃至游观、畋猎,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暑喝冻痿、饥渴劳敝而死者,不知凡几,而筑城、穿池、营宫室、筑苑圃之役不与焉,其视一岁之庸,一户数口而折绢六丈者,利害奚若也? 论者不体三代圣王因时补救不得已之心,而犹曰十一取民,寓兵于农之可行于今也,不智而不仁,学焉而不思,亦忍矣哉!后王参古以宜民,唐室租、庸、调、画一仁民之法,即有损益,无可废矣。 十 古者士各仕于其国,诸侯私其土,私其人,既禁士之外徙,而羁旅之臣,新君有其情不固之疑,三代圣王欲易之而不能也。 乃其为卿大夫者,类以族升,则役于相习之名分,而民帖然以受治,农之子恒为农,虽有隽才,觖望之情不生,赏罚施于比邻,而恩怨不起。 乃逮周之季,世禄之家迭相盛衰,于是陈、鲍、高、国、栾、却、赵、范且疑忌积而起寻戈矛,兄弟姻亚互修怨于顾盼之闲,而蹀血覆宗,亦人伦之大斁矣。 法与情不两立,亦不可偏废者也。闾井相比,婚媾相连,一旦乘权居位,而逮系之、鞭笞之,甚且按法以诛戮之,憯焉不恤,曰“吾以奉国法也”,则是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之恩义,皆可假君臣之分谊以摧抑之,而五伦还自相贼矣。 于是乎仁心牿丧,而民竞于权势以相离散,非小祸也。若欲曲全恩义,而骩法以伸私,则法抑乱,而依倚以殃民者不可胜诘。然则除诸侯私土私人之弊政于九州混一之后,典乡郡、刺乡州、守乡邑,其必不可,明矣。 张锁周,舒州人也,为其州都督,召亲故酣饮十日,贻以金帛,泣与之别,曰:“今日得与故人欢饮,明日都督治百姓耳。”此何异优人登场,森然君臣父子之相临,而歌舞既阕,相聚而食,相狎而笑邪? 恻隐不行,而羞恶之心亦澌灭尽矣。故官于其乡,无一而可者也。君欲任贤以治民也,奚必其乡;欲为民以择吏也;奚必其乡之人;士出身事主而效于民也,又岂易地之无以自效。 君不为士谋安,士抑不自谋其安,致法与情之两掣,甚矣其昧于理也。韩魏公以守乡郡而养老,亦朱买臣衣绣之荣耳,况如锁周之加刑罚于父老子弟而憯莫之恤乎! 十一 谓高祖之立建成为得适长之礼者,非也。立子以适长,此嗣有天下,太子诸王皆生长深宫,天显之序,不可以宠嬖乱也。初有天下,而创制自己,以贤以功,为天下而得人,作君师以佑下民,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 抑谓高祖宜置建成而立世民者,亦非也。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讨贼后以靖guo家,隆基自冒险为之,事成乃奉睿宁以正位,睿宗初不与闻,而况宋王? 则宋王固辞,而睿宗决策可也。太原之起,虽繇秦王,而建成分将以向长安,功虽不逮,固协谋而戮力与偕矣。同事而年抑长,且建成亦铮铮自立,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闻也,高祖又恶得而废之? 故高祖之处此难矣,非直难也,诚无以处之,智者不能为之辩,勇者不能为之决也。君子且无以处此,而奚翅高祖? 处此而无难者,其唯圣人乎!泰伯之成其至德者,岂徒其仁孝之得于天者厚乎?太王、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伦修内教于宫中者,其养之也久矣。 诗之颂王季也,曰“则友其兄”。王季固不以得国而易其兄弟之欢也。王季无得国之心,而泰伯可成其三让之美,一门之内,人修君子长者之行,而静以听夫天命。 故王季得国,犹未得也;泰伯辞国,犹未辞也;内教修而礼让兴,让者得仁,而受者无疑于失义。邠人之称太王,曰“仁人也”。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唐高祖之守太原,纵酒纳贿以自薉宫人私侍,而尝试生死以殉其嗜欲,则秦王矫举以奋兴,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为,而驰骋侠烈之气,荡其天性,固无名义之可系其心,逮成尤劣焉,而以望三后忠厚开国之休,使逊心以听高祖之命,其可得乎? 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既如此矣;而所左右后先者,又行险徼幸若裴寂之流而已。东宫天策士各以所知遇为私人,自不覩慈懿之士,耳不闻孝友之言,导以争狺而亟夺其恻隐,高祖若木偶之尸位于上,而无可如何,诚哉其无可如何也!源之不清,其流孰能澄汰哉? 后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此也,非井田封建饰文具以强民之谓也。王之所以王,霸之所以霸,圣之所以圣,贼之所以贼,反身而诚,不言而喻。保尔子孙,宁尔邦家,岂他求之哉?自非圣人,未有能免于祸乱者。立适之法,与贤之权,皆足以召乱,况井田封建之画地为守者乎? 十二 魏征、王珪必死于建成之难乎?曰:未见其可也。事太宗而效忠焉,有以异于管仲之相桓公乎?曰:有异焉,而未为殊异也。传曰:“食焉不辟其难,”非至论也。 君子之身,天植之,亲生之,生死者,名义之所维,性情之所主,而仅以殉食乎?君臣之义,生于性者也,性不随物以迁,君一而已,犹父之不可有二也。 管仲,齐之臣,齐侯其君也;征、珪,唐之臣,高祖其君也。仲之事子纠,齐侯命之,征、珪之事太子,高祖命之。天之所秩,性之所安,义之所承,君一而已。 即以食论,仲食齐侯之食,征、珪食高祖之食,子纠、建成弗与焉,而况君子之死,必不以殉食乎?故无知者,齐襄之贼,管仲不共戴天之雠也。 使唐高而蒙篡弑之祸,征、珪有死有亡,而必不可一日立于其廷,子纠、建成,君臣之分未定,奚足为之死邪?为之死,是一日而有二君矣。 胥为君之子也,或废或立,君主之,当国之大臣引经衷道以裁之,为宫僚者,不得以所事者为适主,而随之以争。 建成以长,世民以功,两俱有可立之道,君命我以事彼,则事彼而已矣;君命我以事此,则事此而已矣:高祖初未尝以荀息之任任征与珪,使以死拒世民也。 则建成死,高祖立世民为太子,非敌国也,非君雠也,改而事之,无伤乎义,无损乎仁,奚为其不可哉? 然则征、珪之有异于管仲者,何也?襄公弑,纠与小白出亡于外,入而讨贼,不幸而兄弟争,仲之所不谋也。 子纠败,仲囚于鲁,桓公释之而使相,仲未尝就公求免以自试也。建成、世民之含毒以争久矣,知其必有蹀血宫门之惨,不能弭止其慝,抑不能辞宫僚以去之,欲徼幸以观变,二子之志偷矣。 太子死,遽即秦王而请见,尤义之所不许也,斯则其不得与管仲均者也。夫魏征起于群盗之中,幸自拔以归唐,功名之士耳。“介于石,不终日”,而后可以知几。亦恶足以及此哉? 唐太宗上 一 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 夫人即丧心失志迷惑之尤者,长短、虚实、大小、有无、清浊、得失、明暗,皎然分画于前,知则知之,能则能之,眇者穷于视,跛者困于趋,恶得诬其心之所未喻,而谓多闻善虑者之不若己哉! 然则谓人不己若者,抑实有不己若者在也。太宗曰:“炀帝文辞奥博,是尧、舜,非桀、纣,行事何其相反。”魏征曰:“恃其隽才,骄矜自困,以至覆亡。” 然则炀帝之奥博,固有高出于群臣之上者,不己若,诚不若己矣,而人言又恶足以警之哉? 夫人主之怙过也,有以高居自逸而拒谏者矣,有以凭势凌人而拒谏者矣。 然忠直之士,卓然不挠,虽斥竄诛夷而不恤以言黜,而暴君不能夺其理,则身虽诎而道固伸也。且恃位而骄,恃威而横,浮气外张,而中藏恧缩,迫乎虚憍稍息,追忆前非,固将曰:是吾所不知不能,而终不可诬者也。 则谏者之言,或悔而见庸矣。唯夫多闻广识而给于辩者,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则言者不惮其威,而惮其小有才之辩慧。 言之大,则以为夸也;言之切,则以为隘也;察情审理,拟议穷年,而彼已一览而见谓无余;引古证今,依类长言,而时或旁征之有误;则自非明烛天日,断若雷霆者,恒惴惴焉恐言出而反为所折,抱忠而前、括囊而退者,十且八九矣。 且夫尧、舜之是,彼且是之矣,吾恶得以尧、舜进之;桀、纣之非,彼且非之矣,吾恶得以桀、纣戒之。 彼固曰:使我而为人臣,以称说干人主,吾之琅琅凿凿以敷陈者,更辩于此也,彼诚不我若,而爱我若父,责我若子,为笑而已矣。 天下虽大,贤人君子虽众,谁肯以强智多闻见屈于我而不扪舌以自免于辱乎?故人不已若,危亡之媒也;谓人不已若,而其危亡必矣。 太宗君臣之知此也,是以兴也。不然,太宗之才,当时之臣无有能相项背者,唯予言而莫违,亦何所不可乎? 呜呼!岂徒人主哉?士而贤智多闻,当世固出其下,则欲以取择善之益也难矣。“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颜子之所以大也。 虽然,人知其能与多矣,问之虽勤,且欲告而中讷,则问为虚设,而祗益其骄;惟若无若虚之情发于不容已,而问必以诚,然后人相忘于寡与不能,以昌言而不怯。 太宗之问孔颖达也,几知学矣,乃固以多能有实自居,而矜其能问,亦何足以测颜子之心哉?孔颖达不能推极隐微以格君心,太宗之骄所繇未戢也。 二 宗室人才之盛,未有如唐者也,天子之保全支庶而无猜无戕,亦未有如唐者也。 盖太宗之所以处之者,得其理矣。高祖欲疆宗室以镇天下,三从昆弟之属皆封王爵,使循是而不改,则贵而骄,富而溢,邪侫之士利赖之而导以放恣,欲疆之,适以贻其灾而必至于弱,晋、宋之所以自相戕灭而终于孤立也。 太宗从封德彝之言,而曰天子养百姓,岂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以公天下者,即以安本支而劝进其贤能。德彝,侫人也,于此而几乎道矣。 为天子之懿亲,妾媵广,生养遂,不患其不蕃衍也;远于十姓百家鸡犬锥刀之鄙猥,不患其无可造之材也。 而疆慧者得势而狂,愿朴者温饱而自废,于是乎非若刘濞、司马伦之自龁以亡,则菽麦不分,如圈豚之待饲而已矣。 夫节其位禄之数,登之仕进之涂,既免于槁项无闻之忧,抑奖之于德业文章吏治武略之美,使与天下之英贤汇进而无所崇替,固将蒸蒸劝进而为多士之领袖以藩卫天家。 故唐宗室之英,相者、将者、牧方州守望郡者,臻臻并起,而耻以纨裤自居,亦无有梦天吠日、觊大宝而干甸师之辟者。施及于今,陇西之族犹盛焉,不亦休乎! 孟子曰:“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富贵者,其可以非所宜而长有之乎?制之有等,授之有道,而后欲贵者之果能贵,欲富者之果能富也,义之至、仁之尽也,大公行而私恩亦遂矣。 然则周道亲亲,而文昭武穆,施及邢、茅、蒋、胙与毕、召之裔,皆分茅土,岂非道与?曰:此武王、周公定天下之微权,而千古之未喻者也。 古之天下,人自为君,君自为国,百里而外,若异域焉,治异政,教异尚,刑异法,赋敛惟其轻重,人民唯其刑杀,好则相昵,恶则相攻,万其国者万其心,而生民之困极矣。 尧、舜、禹、汤弗能易也;至殷之末,殆穷则必变之时,而犹未可骤革于一朝;故周大封同姓,而益展其疆域,割天下之半而归之姬氏之子孙,则渐有合一之势;而后世郡县一王,亦缘此以渐统壹于大同,然后风教日趋于画一,而生民之困亦以少衰。 故孔、孟之言治详矣,未尝一以上古万国之制欲行于周末,则亦灼见武王、周公绥靖天下之大权,而知邱民之欲在此而不在彼。以一姓分天下之半,而天下之瓦合萍散者渐就于合,故孟子曰“定于一”。 大封同姓者,未可即一而渐一之也。春秋之战亟矣,而晋、鲁、卫、蔡、曹、滕之自相攻也鲜,即相攻而无掬指舟中、焚茨侵海之虐。 当其时,异姓庶姓犹错立于外,而同姓者不能绝援以自戕,此周之所以亲亲;而亲亲者非徒亲也,实以一姓之兴,定一王之礼制,广施于四海,而渐革其封殖自私、戕民搆乱之荼毒也。 至于汉,六国废,韩、彭诛,而欲以周道行之,则七国、衡山、淮南之祸,骨肉喋血而不容已。 然则人主即欲建本支以镇天下,亦无如节其位禄、奖其仕进、公其黜陟之足以育才劝善,而佑子孙之令祚以巩固维城,奚必侈予以栈枥之豢养,假借以优俳之衮黼,使之或偾而狂,或茸而萎哉? 邓禹享大国之封,且使诸子各分一艺以自立,曾有天下者以公天下为道,将使人竞于姱修,而授子孙以沈溺之具,亦仁过而流于不仁矣。是故亲亲之杀,与尊贤互用而相成,唯唐为得之,宜其宗室之多才,独盛于今古也。 三 太宗制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故当时言无不尽,而治得其理。然则以是为尽听言行政之理乎?抑有未尽然者。治惟其人,不惟其法。 以王珪、魏征为谏议大夫,房玄龄、杜如晦为宰相,而太宗之明,足以折中群论而从违不爽,则可矣。必恃此以立为永制,又奚可乎?命官图治之道,莫大乎官各明其守,而政各任于其人。庶务分治于六官,其属详其目,其长持其纲,皆有成宪之可准也。 或举、或废,或倚法而挟奸私,或因时而为斟酌,各以其所效之成能为得失;然而有待于天子宰相之裁成者,则太宗之制,令五品以上更宿内省,以待访问,固善术也。 下有利病得达于上,而上得诘其勤怠公私以制其欺;若夫小有过误,则包含教戒而俟其改。如使谏官毛举细过以相纠,则大体失而争党起于细微,乱世之所以言愈棼而事愈圮也。 宰相者,外统六官,内匡君德,而持可久可大之衡,以贞常而驭变者也。君心之所自正,国体之所自立,国本之所自固,民生之所自安,非弘通于四海万民数百年之规而不役于一时之利病者,不足以胜其任。 故古者三公论道,所论者道耳,不能与任气敢言之士,争言一事之可否,而论道于君,抑不在摘人闲细政,绳举动之小愆,发深宫之纤过,以与君竞,徒自媟而与天子不亲,故与谏官同者未必是,而其异者未必非也。 诡随谏官而避其弹射,则可以应一事而不可以规大全;逆折谏官而伸其独见,则几事不密,而失其正色立朝之度。若夫宰相而果怀私以病国,固谏官所必抗正以争,而非可使与辩讼于一堂,竞偶然之得失者也。 夫谏官职在谏矣,谏者,谏君者也,征声逐色,奖谀斥忠,好利喜功,狎小人,耽逸豫,一有其几而必犯颜以诤;大臣不道,误国妨贤,导主贼min,而君偏任之,则直纠之而无隐。 若夫群执事之修坠,则六官之长覈其成,执宪之臣督其失,宰相与天子总大纲以裁其正,初不藉谏官之毛举鸷击、搜剔苛求、以矜辨察;老成熟虑之訏谟,非繁称曲说、矫举异同于俄顷者,所可诧风裁以决定者也。 故天子诚广听以求治,则宰相有坐论之时,群臣有待问之时,谏官有请对之时,而不可有聚讼一堂、道谋筑舍之时。官各有其守,政各任其人,分理而兼听之,惟上之虚衷以广益,岂立一成法以启争端,可为不易之经乎? 四 旱饥而赦,以是仁民,非所以仁之也。太宗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亦既知之矣;而贞观二年以旱赦天下,信道不笃,知不可而复为,非君师之道矣。 夫赦亦有时焉而可者,夷狄盗贼僭据上国,岂岂之氓胁从以徼幸,上不能固保其民,使群陷于逆,则盪涤而矜全之可耳。 旱饥之民,流离道殣者,类不能为奸恶;而奸恶之徒,虽旱饥而固不至于馁瘠者也。如曰衣食不足,而非僻以起,则夫犯者在未饥以前,固非为饥所迫,而奚所恤哉? 省囚系以疏冤滞,宥过误以恤憃愚,止讼狱以专农务,则君上应行之政,无岁不宜,而不待旱饥。 至于旱饥之岁,豪民擅粟以掠市子女,游民结党以彊要糴贷,甚且竞起为盗以攘杀愿懦;非法不惩,非刑不戢;而更纵不轨之徒,使无所创艾以横行郊邑,又岂非凶年之大蠹哉? 蠲逋欠,减租庸,所以救荒也。困于征输者,朴民也。蠲免与赦罪并行于一纸,则等朴民于奸宄,名不正,实不符,亦重辱吾衽席之赤子矣。 不杂赦罪之令于蠲租之诏,尤人君扶正人心之大权,而时君不察,曰“以此答上天好生之心”,天其乐佑此顽民以贼凋零之孑遗乎?体天心以达民隐,非市恩之俗吏所得与焉,久矣。 五 唐制: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陈所见,谓之五花判事,而宰相审之,此会议之始也;敕旨既下,给事中黄门侍郎駮正之,则抄参封駮之始也。 夫六官之长贰,各帅其属、庀其事、以待军国之用,乃非体国如家者,则各炫所长、匿所短,互相推移而避其咎。使无总摄而通计之者,将饰文具以应,而不恤国事之疏以倾也,此不可听庶司之汎应,而无与折中之者也;统之以宰相,而推诿自私之弊去矣。 然宰相之贤者,且虑有未至而见有或偏,不肖者之专私无论也;先以中舍之杂判,尽群谋以迪其未达,而公论以伸,则益以集而权弗能擅,其失者庶乎鲜矣。犹且于既审之余,有给事之駮正以随其后,于是而宰相之违以塞,而人主之愆以绳,斯治道之至密,而恃以得理者也。 虽然,杂判者,陈于其先也;駮正者,施于其后也;中舍之议已集,宰相之审已定,始起而駮之,自非公忠无我之大臣,纯白知通之给谏,参差相左,而给事与宰相争权,则议论多、朋dang兴,而国是以乱。 然则駮正之制,当设于杂判陈而宰相方审、敕旨未下之际,以酌至当之宜,是非未著,而从违皆易,斯群臣之能尽,而宰相之体不伤。 唯公议已允,而宰相中变以舞法者,然后给事封还而駮正之,不尤可达人情、定国是,而全和衷之美乎?太宗谓王珪曰:“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或护己短,遂成怨隙。”盖虑此矣。 立法欲其彻乎贤不肖而俱可守,法不精研,而望人之能舍已从人也,亦不可得之数已。 中舍各抒所见,而给事折之以从违,宰相持衡而断之,天子裁成以行之,合人心于协一,而宫省息交竞之情,事理得执中之用,酌古鉴今,斯可久之良法与! 近世会议偏及九卿,而唐之杂判专于中舍,其得失也孰愈?夫九卿各有典司者也,既与其属参议其所修之职以待举行,固有一成之见而执为不可易者,假有大兵大役,司马、司空务求其功之成,而司农务求其用之省,则其不相协而异同竞矣。 唐、宋之给舍,皆历中外、通众理、而待枚卜之选者也,兼知盈诎成败之数,以酌时之所可行,则彼此不相妨而以相济,杂判而駮正之足矣,何用询及专司之官以生嚣讼哉? 如有议成敕下,而九卿不可奉行者,自可复陈利病以更为酌改,无容于庙议未审之前,豫为异论以相制。国事之所繇定,惟其纲纪立以一人心而已;会议者,大臣免咎之陋术,其何利之有焉。 至于登进大臣、参酌大法、裁定大礼,则惟天子之干断与宰相之赞襄,而参以给舍之清议;六官各守其典章,而不可有越位侵官之妄。如使采纷呶之说,以模棱而求两可,则大臣偷,群臣竞,朋dang兴,机密泄,其弊可胜言哉? 不周知天下之务,不足以决一事之成;宰相给舍无所偏私,以周知为道者也。不消弭人情之竞,不可以定国事之衡;杂判駮正慎之于前,而画一必行于后,议论虽详而不至于争竞者也。太宗曰:“或成怨隙,或避私怨,顺一人之情,为兆民之患,亡国之政,炀帝之世是也。”斯言韪矣。 六 读太宗论治之言,我不敢知曰尧、舜之止此也,以视成汤、武王,其相去无几矣。乃其斁彝伦,亏至德,杂用贤奸,从欲规利,终无以自克,而成乎大疵。读史者鉴之,可以知治,可以知德,可以知学矣。 气者,发以嘘物,而敛以自摄其心者也。闻见之善,启其聪明,而随气以发敛,其发也,泄其藏以加于物。故言者,所以正人,而非以正己也。 己有余,而不忍物之不足,则出其聪明以迪天下之昏翳而矫之以正,子不忍于父,臣不忍于君,士不忍于友,圣人君子道不行而不忍于天下后世,于是而言之功大矣。 若夫受天命作君师,臣民之责,服于躬、载于一心,则敛气以摄聪明,而持天下于心,以建中和之极,故曰“汤、武身之也”。身正而天下正,不以言也。 故仲虺之诰,仲虺言之也;咸有一德,伊尹言之也;旅獒,召公言之也;无逸,周公言之也;而汤、武无言以自呜其道而诏群臣。推而上之,大禹、皋陶、益、稷各尽言以进尧、舜,而尧、舜执中之训,迨及倦勤逊位之日,道不在己,而后以诏舜、禹。 然则尧、舜惟不忍于后世,禹、皋、益、稷、伊、莱、周、召惟不忍于君,而不容已于言。下此者,虽躬行未逮,而进忠于上,亦不必以言过其行责之,其忠也,即其行也。 今太宗之言,非尧、舜、汤、武之言,而伊、莱、周、召之言也。任尧、舜、汤、武之任,而夺伊、莱、周、召之言以为已言,则下且何言之可进,而闻善之路穷。 盖太宗者,聪明溢于闻见,而气不守中,以动而见长者也。其外侈,其中枵,其气散,其神瞀,其精竭,其心驰,迨乎彝伦之攸斁,至德之已亏,侫幸外荧,利欲内迫,而固无以自守;及其衰年而益以氾滥,所必然矣。 呜呼!岂徒帝王为然哉?自修之士,有见而亟言之,德不崇,心不精,王通之所以不得为真儒也。 况扬雄、韩愈之利欲熏心者乎?故鲁论之言言也,曰慎、曰后从、曰讷、曰讱、曰耻、曰怍,圣狂之辨,辨于笔舌,可畏也哉! 七 夷狄之势,一盛一衰,必然之数也。当其衰而幸之,忘其且盛而无以御之,故祸发而不可止。 夫既有其土,则必有其人以居之,居之者必自求君长以相保,相保有余而必盛,未有数千里之土,旷之百年而无人保之者也。 已盛者而已衰矣,其后之能复盛者鲜矣,而地已旷,人必依之,有异族、有异类、而无异土。衰者已衰,不足虑也,继之以人,依其土而有之,则族殊类异,而其偪处我边徼也同。 突厥之盛,至颉利而衰,既分为二,不能相比,于是乎突厥以亡,迄于五代而遂绝。夫岂特夷狄为然哉?五帝、三王之明德,汉、唐、宋之混一,今其子孙仅存者不再兴,而君天下者不一姓,况恃疆不逞之部落乎? 夫其人衰矣亡矣,其土则犹故也,天不能不为之生种姓,地不能不为之长水草,后起者不能戢止其戎心;曾无虑此,而可以其一族之衰为中国幸邪? 其族衰,其地无主,则必更有他族乘虚而潜滋暗长于灌莽之中。故唐自贞观以后,突厥之祸渐息矣,而吐蕃之害方兴,继之以契丹,皆突厥两部之域也。颉利禽而御楼受俘,君臣交庆,其果以是为中国永安之祚哉? 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太宗命李大亮安抚之,贮粮碛口以赈之,未尝非策也,而大亮之不奉行也何居?施之以德者,制之以威也。 已衰者,存之不足为忧,存已衰者,则方兴者不能乘无主以擅其地,则前患息而后衅可弭。 盛衰之形,我得而知,而无潜滋暗长之祸,虽暂劳暂费,而以视糜财毒众以守边,割地纳贿以丐免,其利害奚若邪?株守安内之说为訏谟,岂久远之大计哉? 八 魏征之折封德彝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譌,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伟哉其为通论已。 立说者之患,莫大乎忿疾一时之流俗,激而为不必然之虑,以鄙夷天地之生人,而自任以矫异;于是刻覈寡恩成乎心,而刑名之术,利用以损天地之和。 荀卿性恶之说,一传而为李斯,职此故也。且夫乐道古而为过情之美称者,以其上之仁,而羡其下之顺;以贤者匡正之德,而被不肖者以淳厚之名。 使能揆之以理,察之以情,取仅见之传闻,而设身易地以求其实,则尧、舜以前,夏、商之季,其民之淳浇、贞淫、刚柔、愚明之固然,亦无不有如躬阅者矣。 唯其浇而不淳、淫而不贞、柔而疲、刚而悍、愚而顽、明而诈也,是以尧、舜之德,汤、武之功,以于变而移易之者,大造于彝伦,辅相乎天地。若其编氓之皆善邪?则帝王之功德亦微矣。 唐虞以前,无得而详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昏姻未别,丧祭未修,狉狉獉獉,人之异于禽兽无几也。故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之明伦察物,存唐、虞之民所去也,同气之中而有象,况天下乎? 若夫三代之季,尤历历可征焉。当纣之世,朝歌之沈酗,南国之淫奔,亦孔丑矣。数纣之罪曰“为逋逃萃渊薮”,皆臣叛其君、子叛其父之枭与豺也。 至于春秋之世,弑君者三十三,弑父者三,卿大夫之父子相夷、兄弟相杀、姻党相灭,无国无岁而无之,蒸报无忌,黩货无厌,日盛于朝野,孔子成春秋而乱贼始惧,删诗、书,定礼、乐,而道术始明。然则治唐、虞三代之民难,而治后世之民易,亦较然矣。 封德彝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譌。”象、鲧、共、欢、飞廉、恶来、楚商臣、蔡般、许止、齐庆封、鲁侨如、晋智伯,岂秦、汉以下之民乎?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春秋之民,无以异于三代之始。 帝王经理之余,孔子垂训之后,民固不乏败类,而视唐、虞、三代帝王初兴、政教未孚之日,其愈也多矣。 战国之末,诸侯狂逞,辩士邪诬,民不知有天性之安,而趋于浇,非民之固然也。秦政不知而疾之如寇,乃益以增民之离叛。五胡之后,元、高、宇文駤戾相踵,以导民于浇,非民之固然也。 隋文不知而防之若雠,乃益以增民之陷溺。逆广嗣之,宣淫长侫,而后民争为盗。唐初略定,夙习未除,又岂民之固然哉?伦已明、礼已定、法已正之余,民且愿得一日之平康,以复其性情之便,固非唐、虞以前茹毛饮血、茫然于人道者比也。 以太宗为君,魏征为相,聊修仁义之文,而天下已贴然受治,施及四夷,解辫归诚,不待尧、舜、汤、武也。垂之十余世而虽乱不亡,事半功倍,孰谓后世之天下难兴言仁义哉? 邵子分古今为道、德、功、力之四会,帝王何促而霸统何长?霸之后又将奚若邪?泥古过高,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其说行而刑名威力之术进矣,君子奚取焉?腥风扇,民气伤,民心之待治也尤急,起而为之,如暑之望浴也,尤易于隋、唐之际哉, 唐太宗中 九 太宗曰:“未能受谏,安能谏人。”此知本之论也。夫唯穷凶之主,淫nuez无择,则虽以虚衷乐善之君子,陈大公无我之言,而亦祗以危身;非此者,君之拒谏而远君子,洵失德矣,谏者亦恶能自反而无咎哉? 凡能极言以谏者,大抵其气胜者也;自信其是,而矜物以莫及,物莫能移者也。其气胜;则其情浮,自矜而物莫能移,则其理窒。上以事君,下以涖众,中以交于僚友,可其所可,而否其所否,坚于独行,而不乐物之我违;唯如是也,乃以轻宠辱、忘死生、而言之无忌。 其贤者,有察理未精、达情未适之过,而执之也坚;其次则气动而不收,言发而不止,攻异己而不遗余力,以堕于媢忮,而伤物已甚;则人主且窥其中藏,谓是哓哓者之但求利己也。其言不可夺,而心固不为之感,奚望转石移山于片语乎? 惟虚则公,公则直;惟明则诚,诚则动;,能自受谏者,所以虚其心而广其明也,谏者之能此者鲜矣。 事上接下,其理一也。君不受谏,则令焉而臣民不从;臣不受谏,则言焉而天子不信。 位不可恃,气不可任,辩不可倚,理不可挟,平情好善、坦衷逊志者,早有以动人主之敬爱,而消僚友之疾忌,圣而周公,忠而孔明,用此道也。 婞直予智,持一理以与当宁争得失,自非舜、禹以刍荛之道待之,其不以启朋dang而坏国是也,难矣哉! 十 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心之非,亦易见也;所以格之者,天理民彝之显道,人皆与知,亦易能也。 然而断之于大人之独得,而谏诤之臣不足与焉,于魏征、马周见之矣。君心无过,而过在事,则德不足而言有当,下逮于工瞽而言无不效。 若夫心,则与心相取者也,心之有非,必厚自匿而求以胜物。进言者,其言是也,其人非也,其人虽无大非,而心不能自信,于是则匿非求胜者,将曰旁观而言之,吾亦能为此言,试以此言于汝,汝固不受也。 言还其言,而心仍其心,交相谪而祗益其怨恶。如能隐忍以弗怨恶足矣,奚望格哉? 唐太宗不恤高祖之温清视膳,处之卑湫之大安宫,而自如九成宫以避暑,嫁其女长乐公主,敕资送倍于长公主。此岂事之失哉?其憯不知恤者,仁孝忘于心也。 马周言之,魏征言之,皆开陈天理民彝之显教,以思动其恻悱也。乃周言不听,决驾以行,于征之言,则入谋之长孙皇后而后勉从,使后而如独孤、武、韦也,征死矣。人自有父子,人自有兄弟,一念之蔽,忽焉不觉,直辞以启之,以自亲其亲,岂难知而难从者乎? 而二子者,君所信受者也,卒不能得此于君,则其故可思矣。征之起也,于羣盗之中,事李密而去之,事隐太子而去之;周则挟策干主,余于才而未闻其修能之自洁者也;以此而欲警人子之心于不容已之媿疚,奚可得哉? 夫大人者,苟以其言格君心之隐慝,贤主乐之,中主媿之,庸主弗敢侮之,何至以太宗之可与言而斥为田舍翁邪?不幸而遇暴主以杀身,亦比干之自靖自献于先王,而非滕口说以听凶人之玩弄,岂易言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己之正非一旦一夕之功矣。 十一 言治者而亟言权,非权也,上下相制以机械,互相操持而交雠其欺也。以仪、秦之狙诈,行帝王之大法,乱奚得而弭,人心风俗奚得而不坏哉? 王伽之诈也,与李参朋奸而徼隋文之赏,唐太宗师之,以纵囚三百九十人,而三百九十人咸师参之智,如期就死。呜呼;人理亡矣。好生恶死,人之情也,苟有可以得生者,无不用也。守硁硁之信,以死殉之,志士且踌蹰而未决,况已蹈大辟之戮民乎? 太宗之世,天下大定,道有使,州有刺史,县有令尉,法令密而庐井定,民什伍以相保,宗族亲戚比闾而处,北不可以走胡,南不可以走粤,囚之纵者虽欲逋逸,抑谁为之渊薮者? 太宗持其必来之数以为权,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为券,纵而来归,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夫谁欺,欺天乎? 夫三百九十人之中,非无至愚者,不足以测太宗必赦之情,而徼幸以逃;且当纵遣之时,为此骇异之举,太宗以从谏闻,亦未闻法吏据法以廷争;则必太宗阴授其来归则赦之旨于有司,使密谕所纵之囚,交相隐以相饰,传之天下与来世,或惊为盛治,或诧为非常,皆其君民上下密用之机械所笼致而如拾者也。 古所未有者,必有妄也;人所争夸者,必其诈也。王道平平,言僻而行诡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苏洵氏乐道之,曰“帝王之权”,恶烈于洪水矣。 十二 传曰:“为人君而不知春秋之义,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春秋之义何义也?适庶明,长幼序,尊卑别,刑赏定,重农抑末,进贤远奸,贵义贱利,端本清源,自治而物正之义也。 知此,则谗贼不足以逞,而违此者之为谗贼,不待擿发而如观火。舍是,乃求之告讦以知之,告谗告贼,而不知告者之为谗贼也,宜其迷惑失守,延谗贼于肘腋,而以自危亡也。 人主明其义于上以进退大臣,大臣奉此义以正朝廷,朝廷饬此义以正郡邑,牧之有守令,覈之有观察采访之使,裁之有执宪之大臣,苟义明而法正,奸顽不轨者恶足以恣行而无忌;即有之,亦隐伏于须臾,而终必败,奚事告讦乎?告讦兴,则赏罚之权全移于健讼之匹夫,而上何贵有君,下何贵有执宪之臣哉? 且夫为人告讦者,洵不道矣,而愿朴柔懦之民,能奋起以与奸顽争死命者,百不得一也。 非夫险诐无惮之徒,恶有暇日以察人之隐慝,而持短长操必胜之术,以与官吏豪彊角逐。忘尊卑,轻祸福,背亲戚,叛朋友,吏胥胁其长官,奴隶制其主伯,正春秋之义所斥为谗贼,必杜绝其萌者也。 知其害而早绝之,则谗无不见,贼无不知,昭昭然揭日月以与天下相守于法纪,吞舟漏网之奸,其得容于政简刑清之日者,蓋亦寡矣。太宗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上封事者讦人细事,当以谗人罪之。”而其时吏不殃民,民不犯上,韪矣哉! 十三 银之为用,自宋以上,用饰器服,与黄金珠玉等,而未得与钱、布、粟、帛通用于民閒。权万纪请采银宣、饶,而太宗斥之,亦犹罢采珠以惩侈耳。后世官赋民用以银为主,钱、布、粟、帛皆受重轻之命于银。 夫银,藏畜不蚀,鍊铄不减,藏之约而斋之也易,人习于便利,知千百年之无以能易之矣。则发山采矿,无大损于民,而厚利存焉,庸讵不可哉?然而大害存焉者,非庸人之所知也。 奚以明其然邪?银之为物也,固不若铜、铁为械器之必需,而上类黄金,下同铅、锡,亡足贵者。 尊之以为钱、布、粟、帛之母,而持其轻重之权,盖出于一时之制,上下竞奔走以趋之,殆于愚天下之人而蠱之也。故其物愈多,而天下愈贫也。 采之自上,而禁下之采,则上积其盈,以笼致耕夫红女之丝粟,而财亟聚于上,民日贫馁而不自知。既以殚民之畜积矣。且大利之孔,未可以刑法禁塞之也。 严禁民采,则刑杀日繁,而终不可戢。若其不禁而任民之自采乎?则贪惰之民,皆舍其穑事,以徼幸于诡获,而田之汙莱也积;且聚游民于山谷,而唯力是视以取盈,则争杀兴而乱必起。 一旦山竭泽枯,游民不能解散,而乱必成;即幸不乱也,耕者桑者戮力所获,养游民以博无用之物,银日益而丝粟日销,国不危,民不死,其奚待焉?自非参百年之终始以究利病者,奚足以察此哉? 呜呼!自银之用流行于天下,役粟帛而操钱之重轻也,天下之害不可讫矣。钱较粟帛而齎之轻矣,藏之约矣,银较钱而更轻更约矣;吏之贪墨者,暮夜之投,归装之载,珠宝非易致之物,则银其最便也。 不然,汎舟驱车,衔尾载道,虽不恤廉隅者不敢也。民之为盗也,不能负石粟、持百缣,即以钱而力尽于十缗矣,穴而入、箧而胠者,其利薄,其刑重,非至亡赖者不为,银则十余人而可挟万金以去。近自成化以来,大河南北单骑一矢劫商旅者,俄顷而获千缗之值。 是银之流行,汙吏箕敛、大盗画攫之尤利也,为毒于天下,岂不烈哉?无已,杜塞其采鍊之源,而听其暗耗,广冶铸以渐夺其权,而租税之入,以本色为主,远不能致而后参之以钱,行之百年,使银日匮而贱均铅锡,将耕桑广殖,墨吏有所止而盗贼可以戢,尚有瘥乎? 天地之产,难得而不易贸迁者,以安民于所止而裕之也;帝王之政,繁重而不取便安者,以息民之偷而节其溢也。旦斸诸山,夕煅诸冶,径寸而足数十人之衣食,奸者逞,愿者削,召攘夺而弃本务,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走死天下者,唯银也。采矿之禁,恶可不严哉?权万纪之削夺,有余辜矣。 十四 贞观十年,定府兵之制,大约与秦、隋销兵,宋罢方镇之意略同。府兵者,犹之乎无兵也,而特劳天下之农民于番上之中,是以不三十年,武氏以一妇人轻移唐祚于宫闱,李敬业死而天下靡然顺之,无有敢伸义问者,非必无忠愤之思兴,力不能也。 唐之乱亟矣,未有三十年而无大乱者,非能如汉、宋守成之代,晏安长久也。非玄宗罢府兵,改军制,则安、史、怀恩、朱泚、河北、西川、淮、蔡之蠭起,唐久为秦、隋,恶能待懿、僖之昏乱,黄巢起而始亡哉? 府军之制,散处天下,不论其风气之柔刚、任为兵与否也;多者千二百人,少者百人,星列碁布于陇亩,乃至白首而不知有行陈,季冬习战,呼号周折,一优人之戏而已。三百人之团正,五十人之队正,十人之火长,编定而代袭之,无问其堪为统率否也。 尤可嗤者,兵械甲装,无事则输之库,征行而后给之,刃鏽不淬,矢屈不檠,晴燥不润,雨溽不暴,甲冑穿,刀刓弓解,典守之吏,取具而止,仓卒授之而不程以其力,莫能诘也。甲与身不相称,攻与守不相宜,使操不适用之顽金,衣不蔽身之腐革,甚则剡挠竹以为戈矛,漆败纸以为盾橹,其不覆军陷邑者几何也? 狎为故事,而应以虚文,徒疲敝其民于道路,一月而更,而无适守者无固志,名为有兵六百三十四府,而实无一卒之可凭;故安、史一拥番兵以渡河,而两都瓦解。盖天宝初改府兵易彍骑,而因循旧习,未能蠲积玩之弊以更张也。 后世论者,泥古而不知通,犹曰兵制莫善于唐,则何如秦、隋之尽销弭而犹不驱农民以沦死地乎?详考府兵之制,知其为戏也,太宗之以弱天下者也。欲弱天下以自弱,则师唐法焉可尔。 十五 太宗以荆王元景、长孙无忌等为诸州刺史,子孙世袭,而无忌等不愿受封,足以达人情矣。 夫人之情,俾其子孙世有其土,世役其民,席富贵于无穷,岂有不欲者哉?知其适以殄绝其苗裔而祸天下,苟非至愚,未有不视为陷阱者也。 周之大封同姓与功臣也,圣如周公,贤如吕、召,而固不辞,其余非不知居内之安,而无不利有其国以传之奕世,何至于无忌等之以免受茅土为幸乎? 时为之,则人安之,时所不可为,非贪叨无已、怀奸欲叛者,固永终知敝而不愿也。 马周曰:“孩童嗣职,万一骄愚,兆庶被殃,国家受败。”则不忍毒害见存之百姓,宁割恩于已亡之一臣;稍有识者,固闻之而寒心也。 故夫子之论治,参鲁论而居其一,而不及于封建;作春秋,明王道,而邾、郳之受爵不登于策,城卫迁杞皆不序其功。然则当春秋之世,固有不可复行者矣,况后世乎? 柳宗元之论出,泥古者犹竞起而与争;勿庸争也,试使之行焉,而自信以必行否也?太宗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而公薄之,岂强公以茅土邪?”强人而授之国,为天下嗤而已矣,恶足辩? 十六 贞观改服制,嫂、叔、夫之兄、弟之妻、皆相为服,變周制也。古之不相为服者,礼传言之详矣。嫂不可以母道属,弟之妻不可以妇道属,所以定昭穆之分也。嫂叔生而不通问,死而不为服,所以厚男女之别也。 唐推兄之敬,而从兄以服嫂;推弟之爱,而从弟以服其妻;所以广昆弟之恩也。周谨乎礼之微,唐察乎情之至,皆道也,而周之义精矣。 虽然,抑有说焉。礼以定万世之经,则必推之天下而可行,尽乎事之变而得其中者也。有人于此,少而失其父母,抑无慈母乳母之养,而嫂养之,长而为之有室,则恩与义两不得而忘也。 生藉之以生,死则恝然而视若行道之人,心固有所不安矣。在礼,舅之妻、从母之夫、无服者也,而或曰:“同爨缌,鞠我之恩而不如同爨乎?”其不忍不为服,必也。有人于此,少孤而兄养之,已而为之纳妇,自纳采以至于请期,称主人者皆兄也,既娶而兄犹为家政之主,未异宫而兄死,其妇视夫之兄有君道焉。 且兄而居长,则固小宗之宗子也;合小宗之男女为之服,而弟之妻独否,一家之所统尊,顾可傲岸若宾客乎?继父,无服者也,同居而为之成室家、立亲庙,则服棋。 夫之兄可为小宗,而成其家室,以视继父之同居而异姓者奚若?抑义之不得不为服者也。礼有之,子思之哭嫂也,为位而哭,不容已于哭也。可为之哭,则可为之服。君子恶夫涕之无从,而服之,不亦可乎? 上古之世,男女之则未正,昭穆之序未审,故周公严之于此而辨之精。后世男女正而恩礼暌,兄弟之离,类起于室家之猜怨,则使相为服以奖友睦之谊,亦各因其时而已。礼曰:“时为大。”百王相承,所损益可知也。圣人许时王以损益,则贞观之改周制,可无疑已。 十七 自言兵者有使贪之说,而天下之乱遂不可弭。岑文本引黄石公之言,以请释侯君集私高昌珍宝之罪,用此说也。乃阿史那社尔以降虏而独能不受君集之贻,夷狄之法,严于中国,中国安能不为夷狄屈哉? 败其军,拔其城,灭其国而贪其所获,武人之恒也。然而君以之怒其臣,臣以之叛其君,主帅以之恶其偏裨,偏裨以之怼其主帅,兵以之恋剽获而无战心,民以之受掠夺而争反畔,功已成,乱已定,不旋踵而大溃,古今以此而丧师失地、致寇亡国者不一也。贪人败类,而可使司三军之命以戡乱宁民而定国乎? 汉高之于项羽,非其偏裨也;其于怀王,君臣之分未定也;而封府库以待诸侯,樊哙屠狗者能明此义,乃以平项羽之怒,而解鸿门之厄。项羽不知,终以取怨于天下。 诲盗而人思夺之,大易岂欺我哉?唐下侯君集于狱,宋征王全斌而使之待罪,法所必饬也;终释君集而薄罚全斌,示不与争利也;两得之矣。故言兵者之言,皆乱人之言尔,岑文本恶足以知此哉! 唐太宗下 十八 太宗诏诸州有犯十恶罪者勿劾刺史,则前此固有劾之之法,而戴州所部有犯者,御史以劾刺史贾崇,亦循例以劾之也。此法不知所自昉,意者苏威当隋之世,假儒术、饰治具、以欺世,其创之乎?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久者,周失道而后鲁失之,鲁君失而后卿大夫无不失也;上者,端本清源,归责于天子之辞也。 民有大逆,君踰月而后举爵,自艾而已。治之不隆,教之不美,天子不自惭恧而以移罪于刺史乎?民犯大逆,而劾及刺史,于是互相掩蔽,纵枭獍以脱于网罟,天下之乱,风俗之坏,乃如河决鱼烂而不可止。 隋末寇盗遍天下,而炀帝罔闻,刃加于颈,尚不知为谁氏之贼,皆苏威之流,置苛细之法,自诩王道,而以涂饰耳目、增长谗贼者致之也。 惩贪而责保存之主,戢盗而严漏捕之诛,详刑而究初案之枉;皆教之以掩蔽,而纵奸以贼min之法也。 必欲责之上,以矜民之散,亦自天子之自为修省而已,下者其何责焉! 十九 小道邪说,惑世诬民,而持是非以与之辩,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游词,以益天下之惑。是与非奚准乎? 理也,事也,情也。理则有似是之理,事则有偶然之事,情则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动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无言,不能自辩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适与相合者,而彼挟之以为不爽之验。 以情夺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贵利达偷生避死之中,为庸人固有之情,而恻隐羞恶之情不足以相胜。故孟子之辩杨、墨,从其本而正其罪曰“无父无君”,示必诛而不赦也;若其索隐于心性,穿凿于事理者,不辩也。君子之大义微言,简而文,温而理,固不敌其淫词之曼衍也。 太宗命吕才刊定阴阳难书,欲以折其妄而纳民于正,然而妄终不折,民终不信,流及于今,日以增益,且托为吕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于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横流之不止矣。 夫此鄙猥不经之说,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与守之?且托于所定以乱人道之大经,如近世择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类者,僉曰才所定也,曆官乃以赘敬授民时之简末。呜呼!祸亦烈哉! 夫才所据理、征事、缘情以折妄者,宅经也,葬法也,禄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测阴阳,而贼min用、蔑彝伦、背天理、干王制,不待智者而洞若观火。 先王虑愚民之受罔而迷也,为著于礼经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刑当其辜,勿与辩也。然且贪懦之俗,微幸锋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响术人而谋行止,忘亲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争夺竞讼以求得,为君师者,尚取其言而删定之,不亦傎乎! 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经,以务民义,在国则前朝后市,在野则相流泉、度夕阳,以利民用,而宅经废矣。 贤者贵,善人富,有罪者必诛,诡遇幸逃之涂塞,而禄命穷矣。慎终追远,导民以养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时,授以制,则葬法诎矣。 然而有挟术以鬻利者,杀其首,窜其从,焚其书,而藏之者必诛不赦,以刚断裁之,数十年而可定。 舍此不图,屑屑然与较是非于疑信之闲,咸其辅颊舌以与匪人争,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吕才之定,适以长乱,言虽辩,谁令听之? 二十 立子以适,而适长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变故起于宫闱,兵刃加于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难,而虽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议也。 魏王泰投太宗之怀,曰:“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伟矣;而唐几亡于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guo焉。故曰人主之甚难,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议也。 丹朱不肖,尧以天下与舜,圣人刱非常之举,非后世所可学也。舜立而丹朱安虞宾之位,魏王不窜,能帖然于高宗之世哉? 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与泰,而不能必泰安于藩服以承事高宗,则抑情伸法以制泰,事有弗获已者;自投于床,抽刀欲刎,呜呼!英武如太宗,而欷歔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 或曰:“立适长而不能贤,择人以辅之,勿忧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无有过魏征者,固以师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尝为建成之宫僚,效既可覩。 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无能改于其德,大难兴,征为袁淑而已,纥干、承基之流,于征何惮焉? 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仅责之师保也。光武废东海、立明帝、而汉道昌,东海亦保其福禄,不待窜也,光武之为君父者无媿也。 太宗蹀兄弟之血于宫门,早教猱以升木,窜逐其所宠爱,以徇长孙无忌之请,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吴王恪之贤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无以救其终也。 汉文守藩代北,际内乱而无窥觊之心,迎立已定,犹三让焉,然有司请建太子,犹迟久而不定,诚慎之也,非敢执嫡长以轻天位,况太宗之有惭德也乎? 二十一 长孙无忌曰:“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此侫者之辩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几以亡。 仁恕者,君德之极致,以取天下而有余,况守文乎?无忌恶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为仁,不忠不可以为恕。 仁者,爱之理也,而其发于情也易以动,故在下位而易动于利,在上位而易动于欲。君子之仁,廓然曙于情之贞淫,而虚以顺万物之理,与义相扶,而还以相济。故仁,阴德也,而其用阳。 若遇物而即发其不忍之情,则与嚅唲呴沫者相取,而万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阴德易以阴用,而用以阴,乃仁之贼,此高宗之仁也。 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于物,难之难者也。难之难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 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于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从心而不踰矩,未可推也。 然而不欲者,亦难言矣。夺己之声色臭味,而使不集于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夺人,则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于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纵女子小人佥壬谗侫者弥甚。忠也者,发己自尽之谓。 尽己之所可为,尽己之所宜为,尽己之所不为而弗为,而后可以其不欲者推于物而勿施。 不然,人且呼吁以请,涕泣以干,陈其媟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佥壬谗侫未能得志之日,方挟此术以怵我,而己于义利理欲之情未定,则见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 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孙,祸延宗社。长孙无忌恶足以知仁恕哉? 挟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侫者之辩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诎,遂无以折侫人之口而使雠其邪,此三代以下,学不明,德不修,所以县绝于圣王之理也。 二十二 负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伪也。其犹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则犹天良之未尽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则使天下犹疑于大恶之不可决为,而名教抑以未熸。 无所畏。无所掩,而后恶流于天下,延及后世,而心丧以无余。太宗亲执弓以射杀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时也,穷凶极惨,而人之心无毫发之存者也。 史臣修高祖实录,语多微隐,若有怵惕不宁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后世,与宋太宗烛下斧影之事同其传疑,则人固谓天伦之不可戕也。 而太宗命直书其事,无畏于天无惮于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恶之可以昭示万世而无惭,顾且曰“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谁欺乎? 周公之诛管、蔡,周公不夺管、蔡之封也;季友鸩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与己争立,而未尝有刘劭之逆,贻唐室以危亡,而杀之以图存,安忍无亲,古人岂其口实哉? 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讨也,鸱鸮之怨,东山之悲,有微辞,有隐痛,祸归于商、奄,而不著二叔诛窜之迹;东人之颂公者,亦曰四国是皇,不曰二叔是诛也。 过成于不忍疑,事迫于不获已,志窘于不能遂,言诎于不忍明,天下后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恶,观过而知仁,公之所以无惭于夙夜也。 若夫过之不可掩,而君子谓其如日月之食者,则惟以听天下后世之公论,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奖天下于戕恩。 况太宗之以夺大位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于自敕直书,而太宗不可复列于人类矣。 既大书特书以昭示而无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杀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杀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杀兄弟也。 身与家之视天下也孰亲?则兄弟援戈矛以起,争田庐丝粟之计,而疆有力者得志焉,亦将张胆瞋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 蛇相吞,蛙相啖,皆圣贤之徒,何惮而弗为哉?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导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万世之下,岂无君子哉? 无厌然之心,恻隐羞恶,两俱灰烬,功利杀夺横行于人类,乃至求一掩恶饰伪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二十三 隋之攻高丽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将非其将,士卒怨于下,盗贼乱于内,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战以荡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张亮,皆战将也,天下抑非杨广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属目以待成功,乃其难也,无异于隋,于是而知王者行师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将舍安市不攻,径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从。高延寿、高惠真请拔乌骨城,收其资粮,鼓行以攻平壤,而长孙无忌不可。 乃以困于安市城下,而狼狈班师。夫世勣、无忌岂不知困守坚城之无益,而阻挠奇计,太宗自策既审,且喜闻二高之言,而终听二将以迁延,何也? 唯天子亲将,胜败所系者重,世勣、无忌不敢以万乘尝试,太宗亦自顾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 向令命将以行,则韩信之度井陉、刘裕之入河、渭,出险而收功;即令功堕师挠,固无系于安危之大数,世勣、无忌亦何惮而次且哉? 苻坚不自将以犯晋,则不大溃以启鲜卑之速叛;窦建德不自将以救雒,则不被禽而两败以俱亡完颜亮不自将以窥江,则不挫于采石,而国内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于盱眙;石重贵之身,禽于契丹;区区盗贼夷狄之主,且轻动而召危亡,况六宇维系于一人而轻试于小夷乎? 怯而无功,世、无忌尚老成持重之谋也。不然,土木之祸,天维倾折,悔将奚及邪? 王钦若诋寇准以孤注,钦若诚奸,准亦幸矣;鼓一往之气,以天子渡河为准之壮猷,几何而不误来世哉?春秋书从王伐郑,讳其败以讥之,射肩而后,王室不可复兴,桓王自贻之也。故曰天子讨而不伐。 二十四 刘洎之杀,谓褚公谮之者,其为许敬宗之汙诬,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讵不可哉? 太宗征高丽,留守西京者,房玄龄也;受命辅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张行成、高季辅、马周,而洎以新进与焉,非固为宗臣,负伊、周之独任也。 兵凶战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决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于受命之日,遽亢爽无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谨即行诛。”然则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龄之项领,且县于洎之锋刃,而况士廉以下乎?又况其余之未尝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权以移国者,必立威以胁众,子罕夺宋公之柄,用是术也。而曹操之杀孔融,司马懿之杀曹爽,王敦之杀周顗、戴渊,无所稟承,犹无择噬;矧洎已先言于当宁,挟既请之旨,复何所忌以戢其专杀乎? 魏王泰未死,吴王恪物望所归,洎执生杀之权以诛异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则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恶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谨即行诛之对,刚而戆耳,非能有不轨之情也。曰:所恶于彊臣者,唯其很耳。戆者,很之徒也。 无所忌而函之心,乃可无所忌而矢诸口,遂以无所忌而见之事。司马师、高澄、朱温、李茂贞唯其言之无忌者,有以震慑乎人心,而天下且诧之曰:此英雄之无隐也。当其曰“谨即行诛”,目无天子,心无大臣,百世而下,犹不测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贻巽輭之冲人乎?使褚公果劝太宗以杀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处方兴之势,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以开国元臣匡扶王室,洎虽狂,无能为也。曰:人之可信以无妄动者,唯其慎以言、虑以动而已。 不可言而言之,则亦不可为而为之。朱泚孤军无助而走德宗,苗傅、刘正彦处张浚、韩世忠之闲而废宋高,皆愚戆而不恤祸福者也。藉曰洎为文吏,兵柄不属焉,范晔、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无他乎?使伏其辜,非过计而淫刑,审矣。 二十五 星占术测,乱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谁为此秘记者,其繇来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夺其光,去日远则日不能夺,而书见五纬之出入,历家所能算测,而南北发敛,历法略而古今无考,使有精于步测者,亦常耳。 而太史守其曲说,曰“女主昌”,与所谓秘记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横杀李君羡以应之;李淳风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以决其必然,武氏之篡夺,实斯言教之也。 凡篡夺之祸,类乘乎国之将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乱,然且迟回疑畏而不敢骤;抑有疆干机智之士,若荀攸、郗虑、刘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赞其逆谋,而多畜虎狼之将佐,为之爪牙,然后动于恶而人莫能御。 今武氏以一淫妪处于深宫,左右皆傅粉涂朱猥媟之贱士,三思、懿宗、承嗣辈,固耽酒嗜色之纨袴,一彊项之邑令可鞭笞而杀之庸豎也。 乃以炎炎方兴之社稷,淫风一拂,天下归心,藏头咋舌于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于臣民哉?天下固曰。前圣之秘记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风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也。 淳风曰:当王天下,武氏曰:吾当王也;淳风曰: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曰:吾当杀也。呜呼!摇四海之人心,倾方兴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骈首以受刃,淳风一言之毒,滔天罔极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执淳风而诛之,焚秘记、斥太史之妄,武氏恶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 有天下而不诛逐术士、敬授民时、以定民志,则必召祸乱于无穷。人有生则必有死,国有兴则必有亡,虽百世可知也,恶用此哓哓者为? 二十六 以利为恩者,见利而无不可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亲之田庐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禄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车裘为恩者也。 怀利以孝于亲、忠于君、信于友,利尽而去之若驰,利在他人,则弃君亲、背然诺,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饵其臣,贞士不以利结其友。 太宗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与之无恩,我死,汝用为仆射,以亲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闲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长孙无忌之勋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贞可托也,世勣何能为者? 高祖不察而许为纯臣,太宗不决而托以国政,利在高宗,则为高宗用,利在武氏,则为武氏用,唯世勣之视利以为归,而操利以笼之,早已为世勣所窥见,以益歆于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谓其才智有余,任之以边陲可矣,锢之于叠州,唐恶从而乱哉! 唐高宗 一 房遗爱狂騃,与妇人谋逆以自毙,而荆王元景、吴王恪骈首就戮,李道宗亦坐流以死。呜呼!元景之长而有功,恪之至亲而贤,道宗之同姓而为元勋,使其存也,武氏尚未能以一妇人而制唐之命也。 夫长孙无忌之決于诛杀,固非挟私以争权,盖亦卫高宗而使安其位尔。乃卫高宗而不恤唐之宗社,则私于其出,无忌之恶也。原其所自失,其太宗之自贻乎! 承乾废,魏王绌,太宗既知恪之可以守国也,则如光武之立明帝,自決于衷,而不当与无忌谋。如以高宗为嫡子而分不可紊,则抑自決于衷,而尤不当与无忌谋。 疑而未決,则在廷自有可参大议之臣,如德宗之于李泌,宋仁宗之于韩琦,资其识以成其断。唯无忌者,高宗之元舅也,而可与辨高宗与恪之废立乎?乃告无忌曰:“雉奴弱,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 事既不果,无忌所早作夜思以疑恪、忌恪、畏恪之怨已而欲勦绝其命者,终不忘矣。唐无夹辅之亲贤,而己以先后已谢之威灵,不能敌房帷之亲宠,终亦必亡者,皆其所懵焉不顾者矣。 太宗一言之失,问非其人,而不保其爱子,不永其宗祧。易曰:“君不密,则失臣。” 岂徒君臣,父不密,且失其子矣。无忌怙外戚以为擥固之图,太宗不察焉,顾谓无忌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愈发其隐,而无忌之志愈憯矣。 房玄龄、褚遂良之赞立高宗,义之正也;太宗之疑于立恪,道之权也;无忌之固请立高宗,情之私也。 挟私而终之以戕杀,无忌之恶稔,而太宗不灼见而早防之,不保其子,不亦宜乎! 或曰:褚公受顾命辅国政,不能止无忌之奸,且道宗之窜,公实与谋,岂亦挟私以翦宗子乎? 夫房遗爱已探无忌之意旨,诬恪以求自免,言已出而若有征,褚公未易任其无患,恪且死,骂无忌而不及公,则谓公之陷道宗者,亦许敬宗之诬,史无与正之与? 二 刘文成公自言“疾恶太甚,不可为相”。相者,贤不肖之所取裁,以操治乱之枢机者也,好善不笃,恶恶不严,奚可哉?刘公之言何以云邪? 今绎其语而思之,太甚云者,非不能姑纵之谓也,谓夫恶之而不如其罪之应得,不待其恶之已著,而擿发之已亟也。形于色,发于言,无所函藏,而早自知其不容,一斥为快,而不虑其偾兴以旁出也;如是以赞人主赏罚之权,而君志未定,必致反激以生大乱。 赵高邑为总宪,欲按崔呈秀之贪,而考覈未速,嗔恨先形,乃使投权奄以杀善类,古今之如此者多矣,然后知刘公之自知明而审几定也。 长孙无忌之恶李义府,正矣;既熟察其凶险之情,则不宜轻示以机而使之自危。 乃不待其罪之著见而无可逃,而遽欲谪之于蜀徼;抑不能迅发以决行,而使得展转以图徼幸。 于是义府之奸,迫以求伸,用王德俭之谋,请立武氏,一旦超擢相位,而无忌不能不坐受其穷。然则为相臣者,不能平情以审法,持法以立断,徒挟恶恶之心,大声疾呼,頳颜奋袂,与小人争邪正,以自祸而祸guo也有余。好恶赏罚,治乱之枢机,持之一念,岂易易哉! 韩魏公之处任守忠也,其气不迫,而后其断不疑,函之从容,而决之俄顷,故守忠弗能激出以反噬。申屠嘉一失之邓通,再失之错,皆疾恶甚而无持重之断,以一泄而易穷也。刘公之言,为万世大臣之心法允矣。 三 至弱之主,必有暴怒;至暗之主,必有微明。 使弱以暗者,必无偶见之明、无恒之怒,则巨奸犹不测其所终,而未敢凌乘以逞;明乍启而可蔽,怒忽动而旋移,然后伎俩毕见,可迫驾其上而无所复忌,君子之欲辅之以有为也,难矣。 而抑有道焉:苟知其明之不审而怒之易移,则豫防其明与威之不可继,而因闲抵隙,徐以养之,使积之厚而发之以舒,庶乎其有济矣。 即其不济,而在我有余地,以待他日之改图;在彼无增长之威,以成不可拔之势。故惟慎重以持权者,能事昏主、宰乱朝,而消其险阻,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 高宗以厌祷故怒武氏而欲废之,使其废也,社稷之福也。虽然,废后大事也,恶有倏然怒之,倏然言之,而即倏然废之者乎?倏然言之,即可倏然废之,则其人虽不废,亦无能害于国凶于家矣。 悍狡如武氏,而可以偶然之忿黜之须臾乎?懦夫之懦也,惟其忿怒偶发而悻悻不能俄顷待也,暴雨之盈沟浍,操舟而汎之以指江海,上官仪之不审,愚亦甚矣哉! 使于此持重以处而渐导以机,从容谓帝曰:后之不可为天下母,臣等固知之而未敢言也,今幸上知之矣,而固未可轻也,姑宽之以观其骄,渐疏之以观其怨,斟酌于心,而正告群臣,悔前此之过,然后正祖宗之家法,与天下共黜之,臣且达上意于公忠体国之大臣,咸使昌言以昭天下之公论,今未可以一纸诏书快须臾之怒也。 如此,则高宗之志可渐以定,武氏之恶可察而著,忠直之言可牗而纳,佞幸之党可次而解,而懦夫易消之怒,以无所发而蕴于中,武氏之涕泣无所施,而危机自阻。其终废也,社稷以宁,即不终废也,亦何至反激其搏噬、劫群臣以使风靡哉?上官仪之不及此也,识不充,守不固,躁率而幸成于一朝,丧身殃国,仪欲辞其咎而不能矣。 虽然,论者曰:“彼昏不知,不可与言,仪之不智以亡身,与京房等,则非也。身为大臣有宗社之责焉,缄口求容,鄙夫而已矣,仪忠而愚者也,未可以苛求也。 四 张公艺以百忍字献高宗,论者谓其无当于高宗之失,而增其柔懦。亦恶知忍之为道乎!书曰:“必有忍,乃克有济。”忍者,至刚之用,以自彊而持天下者也。 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畜德威之固。 夫高宗乍然一怒,听宦者之辞,而立命上官仪草诏以废武氏,是惟无激,激之而不揣以愤兴,不忍于先,则无恒于后,所以终胁于悍妇者正此也。 夫能忍者,岂桎梏其羞恶是非之心以使不行哉?不任耳而以心殉之而已矣。任耳而以心殉之者,如急水之触矶、沸膏之蘸水,譖愬甫及而颜頳耳热,若高天厚地之无以自容,正哲妇奸人所乘之以制其命者也。 故王后伉俪之恩,太子贤、太子忠、毛里之爱,长孙无忌渭阳之情,闻谮即疑,而死亡旋及,一激即不能容,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不忍于耳,即不忍于心,高宗之绝其天良,恶岂在忍哉? 公艺之忍而保九世之宗,唯闻言不信而制以心也,威行其中矣。不然,子孙仆妾噂沓背憎以激人于不可忍,日盈于耳,尺布斗粟,可操戈戟于天伦,而能饬九世以齐壹乎? 五 居重驭轻,先内后外,三代之法也。 诸侯各君其国,势且伉乎天子,故县内之选,优于五服,天子得人以治内,而莫敢不正,端本之道也。郡县之天下,以四海为家,奚有于远近哉? 畿辅之内与腹里尚文之郡邑,去朝廷也近,吏之贤不肖易以上闻,且其人民近天子之光而畏法深,名教兴而风俗雅,虽中材涖之,亦足以戢其逸志,而安其恒度。 至于荒远杂夷之地,其民狃于顽陋犷戾,而诗书礼乐之文,非所喻也,其吏欺其愚而渔猎之,民固不知有天子,而唯知有长吏,则贪暴之吏,唯其所为,而清议不及;乃民夷积怨,一激以兴,揭竿冒死,而祸延于天下。 如是,则轻边徼长吏之选,就近补调,使充员数,善不加擢,恶不降罚,俾其贪叨恣日暮涂穷之倒逆,离叛相寻,兵戈不戢,内治虽修,其能遥制之哉? 前之定天下者,芟菁棘,夷谿峒,威服而恩抚之,建郡县以用夏变夷,推行风教,力甚勤、心甚盛也。 乃割弃不理,授之卑茸狼戾之有司,以殴之于乱,溥天之下,特有此蟊贼之区宇,是亦可为长太息矣!故与其重内也,不如其重外也。内虽不綦乎重,而必不轻也;外不重,则永轻之矣 唐初桂、广等府,官之注拟,一听之都督,而朝廷不问,治之大累也。边徼之稍习文法者,居其土,知其利,则贪为之,而不羡内迁;中州好名干进之士,恶其陋,而患其绝望于清华,则鄙夷之而不屑为。 仪凤元年,始遣五品以上同御史往边州注拟,庶得之矣,犹未列于吏部之选也,后世统于吏部,以听廷除,尤为近理。然而县缺以处劣选,且就地授人,而虽有廉声,不得与内擢之列,吏偷不警,夷怨不绥,民劳不复,迨其叛乱,乃勤兵以斩刈之,亦惨矣哉!千年之积弊,明君良和弗能革也,可胜悼哉! 八闽、东粤,昔者亦荒陋之区也,重守令之选,而贤才往牧,今已化为文教之邦,何独邕、桂、滇、黔、阶、文、邛、雅之不可使为善地乎?不勤兵而服远,不劳中国而化夷俗,何所嫌而弗为也?人士厌薄之私心,假重内轻外之说以文之,明主之所弗徇,而尚奚疑焉? 六 赈饥遣使,民有迎候之劳,如刘思立所言者,未尽然也,所遣得人,则min不劳矣。 若其不可者,饥非一邑,而生死之命县于旦夕,施之不急,则未能速偏,而馁者已死矣;施之急,则甫下车而即发金粟,唯近郭之人得踰分以霑濡,而远郊不至。 且府史里胥,党无籍之游民,未尝饥而冒受;大臣奉使,尊高不与民亲,安能知疾苦之为何人,而以有限之金粟专肉白骨邪?此徒费国而无救于民之大病也。 且不特此也。饥民者,不可聚者也。饵之以升斗锱铢,而群聚于都邑以待使者,朴拙之民,力羸而恤其妇子,馁死而不愿离家以待命;豪捷轻獧之徒,则如跋扈之鱼,闻水声而鼓鬣,弃其采橡梠、捕禽鱼,可以得生之计,而希求自至之口实,固未能厌其欲而使有终年之饱也。趋使者于城郭,聚而不散,失业以相尊沓,掠增夺兴以成乎大起大落乱,所必然已。 夫亦患无良有司耳。有良有司者,就其地,悉其人,行野而进其绅士与其耆老,周知有无之数,而即以予之,旦给夕归,仍不废其桑麻耕种、采山渔泽之本计,则惠皆实而民奠其居,仁民已乱之道,交得而亡虞也。 故救荒之道,蠲租税,止讼狱,禁掠夺,通运,其先务也;开仓廪以赈之,弗获已之术也。两欲行之,则莫如命使巡行,察有司之廉能为最亟。 守令者,代天子以养民者也,民且流亡,不任之而谁任乎?授慈廉者以便宜之权,而急逐贪昏敖惰之吏,天子不劳而民以苏,舍是无策矣。 七 李世勣之安忍无亲也:置父于窦建德之刃下而不恤;强其壻杜怀恭与征高丽,而欲杀之以立法;付诸子于其弟,而使怒则挝杀之。顾于其姊病,为之煮粥燎须,而曰:“姊老勣亦老,虽欲为姊煮粥,其可得乎?”蔼然天性之言,读之者犹堪流涕。繇此言之,则世勣上陷其父于死,而下欲杀其子与壻,非果天理民彝之绝于心也。 天下轻率寡谋之士,躁动而忘其天性之安,然其于不容已之慈爱,是惟弗发,发则无所掩遏而可遂其情。唯夫沈鸷果決者,非自拔于功利之陷溺,则得丧一系其心,而期于必得,心方戚而目已怒,泪未收而兵已操,枭獍之雄心不可复戢,彼固自诧为一世之雄也,而岂其然哉? 盖无所不至之鄙夫而已。刚则不恤其君亲,柔则尽捐其廉耻,明知之而必忍之,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有时而似忠贞矣,有时而似孝友矣,非徒似也,利之所不在,则抑无所吝而用其情也。世勣之于单雄信,割肉可也,为姊而燎须,何所吝邪?利无可趋,害无可避,亦何为而不直达其恻隐之心,以发为仁者之言哉? 籍甲兵户口上李密而使献,知高祖之不以为己罪也;太宗问以建成、元吉之事而不答,事未可知,姑为两试,抑知太宗之不以此为嫌也;年愈老,智愈猾,高宗问以群臣不谏,而曰“所为尽善,无得而谏”,知高宗之不以己为佞也。则以党义府、敬宗,赞立武氏,人自亡其社稷,己自保其爵禄,恻隐羞恶是非之心,非不炯然内动,而力制之以护其私,安忍者自忍其心,于人何所不忍乎? 故一念之仁,不足恃也,正恶其有一念之仁而矫拂之也。夫且曰吾岂不知忠孝哉?至于此而不容不置忠孝于膜外也。为鄙夫,为盗贼,为篡弑之大逆,皆此而已矣。 八 魏玄同上言欲复周、汉之法,命内自三公省寺,外而府州,各辟召僚属,而不专任铨除于吏部,其言辩矣,实则不可行也。 一代之治,各因其时,建一代之规模以相扶而成治,故三王相袭,小有损益,而大略皆同。未有慕古人一事之当,独举一事,杂古于今之中,足以成章者也。王安石惟不知此,故偏举周礼一节,杂之宋法之中,而天下大乱。 周之所以诸侯大夫各命其臣者,封建相沿,民淳而听于世族,不可得而骤合并以归天子也。故孔子之圣,天子不得登庸,求、略之贤,鲁、卫之君不能托国,三代之末流亦病矣。 汉制:三公州郡各辟掾曹,时举孝廉以贡于上,辟召一听之长官,朝廷不置冢宰,盖去三代未远,人犹习于其故,而刺史太守行法于所部,刑杀军旅赋役祀典皆得以专制,则势不得复为建属吏以掣之。 其治也,刑赏之施于三公州郡者,法严明,而诬上行私者不敢逞;适其乱也,三公州郡任非其人,而以爱憎黜陟其属吏,于是背公死党之习成,民之利病不得上闻,诛杀横行,民胥怨激,而盗贼蠭起,则法敞而必更,不可复矣。 汉之掾吏,视其长官犹君也,难而为之死,死而为之服衰,各媚其主,而不知有天子。然则使为公敛处父之据成不堕,祝耼之射王中肩,皆可自命为忠而无忌,大伦不明,倒行逆施,何所不可哉? 且其贡于天子者,一唯长吏之市恩,而天子无以知其贤奸,抑无考覈之成宪以衡其愚哲,三公之辟召,则唯采取名誉于州郡,于是虚誉日张,雌黄在口,故处士之权日重,朋dang兴而成乎大乱。 故曹孟德惩其敝而改之,总其任于吏部,此穷则必变之一大机会也,既变矣,未有可使复穷者矣。 法无有不得者也,亦无有不失者也。先王不恃其法,而恃其知人安民之精意;若法,则因时而参之礼乐刑政,均四海、齐万民、通百为者,以一成纯而互相裁制。 举其百,废其一,而百者皆病;废其百,举其一,而一可行乎?浮慕前人之一得,夹糅之于时政之中,而自矜复古,何其窒也! 魏、晋以下,三公牧守不能操生杀兵农之权,教化不专司于己,而士自以其学业邀天子之知;乃复使之待辟于省寺府州之众吏,取舍生乎恩怨,奔竞盛于私门,于此不雠,自媒于彼,廉耻丧,朋dang立,国不能一日靖矣。 唐之乱也,藩镇各树私人以为爪牙,或使登朝以为内应,于是敬翔、李振起而亡唐。他如罗隐、杜荀鹤、韦庄、孙光宪之流,皆效命四方,而不为唐用,分崩瓦解,社稷以倾,亦后事之明验矣。 夫吏部以一人而周知士之贤否,诚所不能如玄同之虑者。然士之得与于选举也,当其初进,亦既有诸科以试之矣。君子不绝人于早,而士之才能亦以历事而增长,贪廉仁暴,亦以束于法而磨砺以劝于善。 其有坏法乱纪、蠹政虐民者,则固有持宪之臣,操准绳以议其后。若夫偏材之士,有长此短彼之疑,则因事旁求,初不禁大臣之荐举。然则吏部总括登进之法,固魏、晋以下人心事会之趋,而行之千年不可更易者也。 读古人之书,以揣当世之务,得其精意,而无法不可用矣。于此而见此之长焉,于彼而见彼之得焉,一事之效,时之宜,一言之传,偏据之,而曰:三代之隆、两汉之盛恃此也。 以固守而行之者王安石,以假窃而行之者王莽而已。何易繇言哉?知人安民,帝王之大法也,知之求其审也,安之求其适也,所以知、所以安,非一切之法窜乱于时政变迁之中,王不成王,霸不成霸,而可不偾乱者也。庸医杂表里、兼温凉、以饮人,彊者笃,弱者死,不亦伤乎! 武皇后上 一 中宗嗣位两月,失德未著,而武氏与裴炎亟废而幽之。三叶全盛之天子,如掇虚器于井竈之闲,任其所置,百官尸位,噤无敢言者,武氏何以得此于天下哉? 国必有所恃以立,大臣者,所恃也。大臣秉道,而天子以不倾,即其怀奸,而犹依天子以自固,唯其任重而望隆,交深而位定,休戚相倚而情不容不固也。 而高宗之世,大异于是。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尚书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辅相之任,为国心膂者也,而乍进乍退,尸其位者四十三人,进不知其所自,退不知其所亡,无有一人为高宗所笃信而固任者,大臣之贱,于此极矣。 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高季辅、张行成,太宗所任以辅己者也,贬死黜废,不能以一日安矣,保禄位以令终,唯怀奸之李勣耳。自是而外,若韩瑗、来齐、杜正伦、刘仁轨、上官仪、刘祥道,较无覆之伤,而斥罪旋加,幸免者亦托于守边以免祸。 若其他窃位怀禄之宵小,勿论李义府、许敬宗之为通国所指数;即若宇文节、柳奭、崔敦礼、辛茂将、许圉师、窦德玄、乐彦玮、孙处约、姜恪、阎立本、陆敦信、杨弘武、戴至德、李安期、张文瓘、赵仁本、郝处俊、来恒、薛元超、高智周、张大安、崔知温、王德真、郭待举、岑长倩、魏玄同者,皆节不足以守筦库,才不足以理下邑,或循次而升,或一言而合,或趋歧径而诡遇,竞相踵以赞天工。至其顾命托孤委畀九鼎者,则裴炎、刘景先、郭正一二三无赖之徒也。呜呼!恶有任辅弼大臣如此之轻,而国可不亡者乎? 夫高宗柔懦之主也,柔者易以合,然而难以离也,乃合之易而离之亦易者,何也?惟其疑而已矣。疑者,己心之所自迷,人情之所自解者也。 刚而责物已甚也,则疑;柔而自信无据也,则疑;两者异趣同归,以召败亡一也。刚不以決邪正,而以行猜忮;柔不以安善类,而以听谗谀;猜忮生于心,谗谀兴于外,于是乎人皆可相,人皆不可相也,人皆可斥而可诛也。为大臣者,视黄阁为传舍,悠悠于来去,而陌路其君亲,不亦宜乎! 孟子曰:“王无亲臣矣。”无亲臣,则不可以为父母,裴炎片语之失意,而废中宗如扪蝨于裈中,复奚恤哉? 夫相代天工,天之所畀、人之所归也;天下不能知其姓字,逆臣不屑奉为蓍龟,艳妻宵小,怙长存之势,以役骤淮骤退之鄙夫,谈笑而移宗社,一多疑之所必致也。审察乱源,可以知所繇来矣。 二 伸天下之大义,而执言者非其人,适以堕义,而义遂不可复伸。 齐桓公不责楚之僭王,自反其不足以伸大义,宁阙焉而若有所俟,虽无可俟,楚终惴惴然疑且有责之者,天下亦颙颙然几有责之者,故曹、桧之大夫,犹敢秉公论以讴吟,而楚终不敢灭宗周、迁九鼎,义以不亵而未遽堕也。 夫齐桓,方伯也,固执言伸义之人也,奚为不可?然而不可者,内省其情,求以雄长诸侯而霸之,非果恤宗周、欲以复宗周之绪也。非其情则非其人矣,自问而知之,天下皆知之,乱贼亦具知之。 其情不至,其人不足畏,乃徒号于天下曰:“吾以伸大义也。”天下弗与,乱贼弗惮,孤起无援,终以丧败,则乱贼之燄益炎,而天下之势一扑而不可复张。义之不可袭取,而必本于夫人之心,亦严矣哉! 李敬业起兵讨武氏,所与共事者,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皆失职怨望,而非果以中宗之废为动众之忱也。 敬业以功臣之裔,世载其奸,窥觎闲隙,朝权不属,怀忿以起,观其取润州、向金陵,以定霸基而应王气,不轨之情,天地鬼神昭鉴而不可欺,徒建鼓以号于天下曰:“吾为霍子孟、桓君山之歌哭也。” 内挟代唐之私,外假存唐之迹,义可取也,则宵人之巧谲,但能淋漓慷慨为忠愤之言,而即佑于天、助于人,天其梦梦、人其胥有耳而无心乎?于是兵败身死,而嗣是以后,四海兆人之众,无有一夫焉为唐悲宗社之沦没,皆曰“义不可伸,贼不可讨”。天移唐祚,抑将如之何哉! 大义之堕,堕于敬业之一檄也,无情之文,巧言破义,贞人之泪,为奸人之诽笑,而日月昏霾,妖狐书啸,复谁与禁之哉?故敬业之败,武氏之资也;敬业之起,宾王之檄,必败之符也。 忠臣孝子以无私之志伸不容已之义,虽败虽歼,不患无继我以兴者,唯孤情之在两闲,群蒿絪缊,百衄百折,流血成川,积骸如莽,而不能夺也。群不逞之徒,托义以求盈,而后义绝于人心,悲夫! 三 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马懿、桓温、谢晦、傅亮、徐羡之托以雠基私,裴炎赞武氏废中宗立豫王,亦其故智也。不然,恶有嗣位两月,失德未彰,片言之妄,而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隶之任使乎? 炎之不自揣也,不知其权与奸出武氏之下倍蓰而无算,且谓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其欲仅如霍氏之乘权与懿、温之图纂也,皆不可知;然时可为,则进而窥天位,时未可,抑足以压天下而永其富贵;岂意一为武氏用,而豫王浮寄宫中,承嗣、三思先己而为捷足也哉? 其请反政豫王也,懿、温之心,天下后世有目有心者知之,而岂武氏之不觉邪? 家无甔石之储,似清;请反政于豫王,似忠;从子仙先忘死以讼冤,似义;以此而挟滔天之胆,解天子之玺绂以更授一人,则其似是而非者,视王莽之恭俭诚无以过。而武氏非元后,己非武氏之姻族,妄生非分之想,则白昼攫金,见金而不见人,其愚亦甚矣。 自炎奸不雠而授首于都市,而后权奸之诈穷,后世佐命之奸,无有敢藉口伊、霍以狂逞者,刘季述、苗傅、刘正彦以内竖武夫骤试之而旋就诛夷,不足以动天下矣。炎之诛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纲常于万世与! 四 将各有其军而国疆,将各有其军而国乱,唐之季世,外夷之祸浅,国屡破、君屡奔、而不亡,然天下分裂,以终于五代,皆此县也。 将各有其军,于是监军设焉。中人监军,唐之大蠹也,其始以御史监之,较中人为愈矣,然即以御史监军,而军不败者亦鲜矣。既命将以将兵,而必使御史监之者,亦势之不容已也。 将各有其军,而骄悖以僭叛者勿论已;即其不然,朝廷之意指不行于疆场,而养寇以席权,恧缩以失机,迁延以糜,情事之所必有,而为国之大患。天子大臣不能坐受其困,则委之监军以決行上意,故曰不容已也。然而其军必败,未有爽焉者矣。 监军者而与将合,则何取于监军?而资将以口实,曰:夫监军者,目击心知而信以为必然矣。监军者而与将异,于是将不能自审其进止,以听之与兵不习、于敌不审之人。传有之曰:“将得其人,而使刚愎不仁者参焉,则败。”监军者,非必刚愎不仁也,而御史者,以风裁无惮于大吏,持文法以责功效者也。 责功效者必勇于进,则刚;持文法而无所惮,则愎;居朝端、习清晏、而不与士卒之甘苦相喻,则不仁。业任之以刚愎不仁之任,虽柔和之士,亦变其素尚而勉为決裂。且柔和之士,固不乐受监军之任;其乐任者,必其喜功好竞以尝试为能者也。 且夫朝廷之使监军,其必有所属意矣。天子有欲速之心,宰相有分功之志,计臣恤馈之难,近寇之荐绅冀驱逐之速;将虽无养寇畏敌之情,而在廷固疑其前却;操此为虑,则自非少年轻锐、挟智自矜、以傲忽元戎者,固莫之使也。 无敢死之心,无必胜之谋,无矜全三军之生死以固邦本之情,抑无军覆受诛之法以随其后,如是而不挠将以取败也,必不得矣。乃其设之之繇,则惟将各有其军,而天子大臣不能固信之也。 唐初府兵方建,军政一统于天子,授钺而军非其军,振旅而众非其众,故虽武氏之猜疑,而任将以为矣。非武氏之能将勿贰,李孝逸、程务挺以分阃立效之元戎,杀之流之而不敢拒命,则亦无所用监军为矣。 非武氏之能将将也,府兵定、军政一、而指臂之形势成也。然其始府兵初建于用武之余、而兵固竞,则将可无兵,而唯上之使。 一再传而府兵之死者死、老者老矣,按籍求兵而弱不堪用矣,势必改为召募,不得不授将以军矣;故监军复设而中人任之,庸主忮臣所不容已之乱政也。 夫任将以军,而精于择将,慎于持权,天子之明威行于万里,而不假新进喜功之徒、挠长子之权,夫乃謂之将将;唯西汉为能然,岂武氏所可逮哉? 五 涉大难,图大功,因时以济,存社稷于已亡而无决裂之伤,论者曰“非委曲以用机权者不克”,而非然也,亦唯持大正以自处于不挠而已矣。 以机权制物者,物亦以机权应之,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险诈,而君子先倾;以正自处,立于不可挠之地,而天时人事自与之相应。故所謂社稷臣者无他,唯正而已矣。 孔融之不能折曹操以全汉者,忼慨英多而荡轶于准绳者不少,操有以倒持之也。周顗、戴渊密谋匡主而死于王敦,几以亡晋,夫亦自有咎焉。 愤而或激,智而或诡,两者病均,而智之流于诡者,其败尤甚。虽有奇奸巨憝杀人如莽之气焰,而至于山乔岳峙守塞不变之前,则气为之敛,而情为之折。呜呼!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或曰:“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听,树虎臣于左右而武氏不疑,此必有巽人之深机,以得当于武氏,而后使为己用。”考公之生平,岂其然乎? 当高宗时,方为大理丞,高宗欲杀盗伐昭陵柏者,公持法以抗争,上怒洊加而终不移;及酷吏横行之际,为宁州刺史,以宽仁获百姓之心;再刺豫州,按越王贞之狱,密奏保全坐斩者六七百家,当籍没者五千余口免之;此岂尝有姑尚委随而与世推移以求曲济之心乎?其尤赫然与日月争光者,莫若安抚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 是举也,疑夫轻率任气者亦能为之,而固不能也。鬼神者,即人心而在者也,一往而悍然以兴,气虽盛,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昧昧之士民,竞起而挠之,非心服于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未有不踟躇而前却者也,故曰赫然与日月争光者也。 繇此思之,唯以道为心,以心为守,坦然无所疑虑,其视妖淫凶狠之武氏,犹夫人也,不见可忧,不见可惧。请复庐陵,而树张柬之等于津要,武氏灼见其情而自不能违,岂有他哉?无不正之言,无不正之行,无不正之志而已矣。 或曰:“公苟特立自正,无所用其机权,则胡不洁身不仕,卓然而无能浼辱;乃姑事之而后图之,则抑权也,而非正也。 一曰:武氏无终篡之理,唐无可亡之势,天下愦愦弗之察耳。三思、承嗣以无赖小人淫昏醉梦而结市井椎埋之党,逐声狂吠,庸人视之,如推车于太行之险,大人君子视之,一苇可杭之浅者也,秉正治之而有余,何为弃可为之时,任其爚乱,以待南阳再起,始枭王莽于渐台,而贻中原之流血乎? 天下无正人而后有妖乱,丛狐山足以惑人之视听,武氏亦犹是而已。范我驰驱,无求不获,公亦坦然行之,而何机权之足云! 六 夷狄之蹂中国,非夷狄之有余力,亦非必有固获之心也,中国致之耳。致之者有二,贪其利、贪其功也。贪其货贿而以来享来王为美名,于是开关以延之,使玩中国而羡吾饶富,以启窃掠之心。 故周公拒越裳之贡,而曰:“德不及焉,不享其贡。”谓德能及者,分吾利以赉之,使受吾豢养,而父老子弟乐效役使以不忍叛也。不然,贪其利而彼且以利为饵,惑吾臣民之志,则猝起而天下且利赖之以不与争;且其垂涎吾锦绮珍华而不得遂者,畜毒已深,发而不可遏也。 契丹、女直皆始以贡来,而终相侵灭,其必然者一也。贪不毛之土,而以辟土服远为功名,于是度越绝险,踰沙碛、梯崇山、芟幽箐、以徼奇捷;不幸而败,则尾之以入,幸而胜,而馈相寻,舟车相接,拔木夷险,梁水凌冰,使为坦道。 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推此言之,我能往,寇固能来,审矣。故光武闭关,而河、湟巩固。天地设险以限华夷,人力不通,数百里而如隔世,目阻心灰,戎心之所自戢也。中国之形势,东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险,不敌海之十一也。 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数万生灵于海岛,而示以巨浪之可凌,然后倭即乘仍以犯中国,垂至于嘉靖,而东南之害为旷古所未有。巨海且然,况山之蹠实以行、相以进者乎?铲夷天险以启匪类之横行,其必然者又一也。二者害同,而出于贪君佞臣不知厌足之心,一而已矣。 吐蕃之为唐患,祸止于临洮,则专力以捍之也犹易。武氏欲发梁、凤、巴、蜑,自雅州开道以击之陈子昂曰:“乱边羌,开隘道,使收奔亡之众为乡导以攻蜀,是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也。”其言伟矣! 事虽暂止,而此议既出,边臣潛用之以徼功,严武、韦皋虽小胜而终贻大害。明而熟于计者,见终始之全局,洞祸福之先几,可为永鉴。然而后世君臣犹不悟焉,天维倾,地极坼,有自来矣。 武皇后中 七 陈子昂以诗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选也,使得明君以尽其才,驾马周而颉颃姚崇,以为大臣可矣。其 论开闲道击吐蕃,既经国之远猷;且当武氏戕杀诸王、凶威方烈之日,请抚慰宗室,各使自安,撄其虓怒而不畏,抑陈酷吏滥杀之恶,求为伸理,言天下之不敢言,而贼臣凶党弗能加害,固有以服其心而夺其魄者,岂冒昧无择而以身试虎吻哉?故曰以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 载观武氏之世,人不保其首领宗族者,蔑不岌岌也,而子昂与苏安恒、朱敬则、韦安石皆犯群凶、持正论而不挠;李昭德、魏元忠、李日知虽贬窜,而终不与傅游艺、王庆之、侯思止、来俊臣等同受显戮。 繇是言之,则武氏虽怀滔天之恶,抑何尝不可秉正以抑其妄哉?而高宗方没、中宗初立之际,举国之臣,缩项容头,以乐推武氏,废夺其君,无异议者。乡令有子昂等林立于廷,裴炎、傅游艺其能雠奸慝以移九鼎乎? 夫人才之盈虚,视上之好恶。无以作之,其气必萎;无以檠之,其体必戾。乃武氏以嗜杀之淫yu,而得人之盛如此;高宗承贞观之余泽,有永徽之初治,而流俗风靡,不能得一骨鲠之士,何也? 善善而不用,恶恶而不去,目塞而闇,耳塞而聋,其足以挫生人之气,更甚于诛杀也。 人之有心,奖之而劝,故盛世之廷多正士;激之而亦起,故大乱之世有忠臣;废鍼石以养癰,而后成一痿痹之风俗,则高宗之柔闇,以坏人心、毒天下,剧于武氏之淫nue,不亦宜乎!灭唐者,文宗也;灭宋者,理宗也。 唐之复兴于开元,尚太宗未斩之泽与!不然,何以堪高宗三十余年曀曀之阴邪? 八 策贡士于殿廷,自武氏始。既试之南宫,又试之殿廷,任大臣以选士,不推诚以信,而以临轩易其甲乙,终未见殿廷之得士优于南宫,徒以市恩遇于士,而离大臣之心。故至于宋而富郑公欲请罢之,其说是已。 虽然,勿谓贡士之策异于汉武之策问贤良也。贡士之取舍,人才进退之大辨,轻于其始,则不得复重之于后。 天子以天之职求天之才而登进之,使委之有司,弗躬亲以涖之,则玩人而以亵天,其弊也,士愈轻而贡举愈滥,又奚可哉?有道于此,付试事于南宫,而所拔者缄其文以献之上,上与大臣公阅而定其甲乙,庶乎不疑不亵得进贤之中道,惜乎富公之言不及此也。 士之应科而来者,贤愚杂而人数冗,故授之所司,以汰其不经不达之冒昧;而天子亲定其甲乙,则以崇文重爵,敬天秩,奖人才,而示不敢轻。此亦易知易行之道,而自武氏以来,迄千余年,议选举者,言满公车,而计不及此者,后世人主之心,无以大异于武氏也。 夫武氏以妇人而窃天下,唯恐士心之不戴己,而夺有司之权,鬻私惠于士,使感己而忘君父,固怀奸负慝者之固然也。后世人主,承天命,缵先猷,作君作师,无待私恩以固结,而与大臣争延揽以笼络天下,顾使心膂猜疑,互相委卸,不亦誖乎! 天子而欲收贡士为私人,何怪乎举主门生怀私以相市也。此朋dang之所以兴,而以人事主之谊所繇替也。 九 王莽之后,合天下士民颂功德劝成篡夺者,再见于武氏,傅游艺一授显秩,而上表请改唐为周者六万人,功若汉、唐,德若汤、武未闻有此也。 孟子曰:“得乎邱民为天子。”其三代之余,风教尚存,人心犹朴,而直道不枉之世乎!若后世教衰行薄,私利乘权,无不可爵饵之士,无不可利囮之民,邱民亦恶足恃哉?盗贼可君,君之矣;妇人可君,君之矣;夷狄可君,君之矣。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后世庶人之议,大乱之归也。旦与之食,而旦讴歌之;夕夺之衣,而夕诅咒之;恩不必深,怨不在大,激之则以兴,尽迷其故。利在目睫而祸在信宿,则见利而忘祸;阳制其欲,而阴图其安,则奔欲而弃安。 赘壻得妻,而谓他人为父母;猾民受贿,而讼廉吏之贪污。上无与惩之,益进而听之,不肖者利其易惑而虫之,邱民之违天常、拂至性也,无所不至,而可云得之为天子哉? 以贤治不肖,以贵治贱,上天下泽而民志定。泽者,下流之委也,天固无待于其推崇也,斯则万世不易之大经也。 十 逸民之名,君子所甚珍也。商、周历年千岁,而鲁论授以其名者七人,则固与汤、武颉颃,为不世出之英,流风善世,立清和之极,非其人岂胜任哉?辞禄归老,保身家,要美名,席田园之乐,遂许之为逸民,则莽可为周公,操可为文王,朱泚、黄巢逐无道之君可为汤、武矣。 武攸绪者,武氏之族,依逆后而起,无功可录,窃将军之号,冒安平王茅土之封,与攸暨等乘武氏之篡,拥衮冕而南面称孤,凡六年矣。唐之子孙杀者囚者殆无遗类,而攸绪兄弟以皇族自居,不知此六年之内,何面目以尸居于百僚之上,而犹自矜曰恬澹寡欲,将谁欺乎? 官扈卫而位侯王,虽极天下之多欲者亦厌足矣,犹曰寡欲,将必为天子而后为多欲邪?盖至是而武氏之势已浸衰矣,三思、承嗣淫昏而非懿、操之才,武氏知天下之必归于唐,而意已革,踰年而中宗召返东都矣。 攸绪畏祸之且及,引身以避祸,席安荣尊富于嵩山之下,兔脱禄、产之诛,福则与诸武共之,祸则全身以违众,就小人而论之,三思、承嗣之愚犹可哀矜,而攸绪之狡尤甚矣哉!使三思、承嗣而为曹丕、司马炎也,攸绪俨然以懿亲保其社稷,其肯就峰阴溪侧冬茅椒而夏石室乎? 予之以隐逸之名,名何贱也?以**之,免其殊死可尔,流放之刑,不可曲为贷也。 十一 知人之哲,其难久矣。狄公之知张柬之、敬晖,付以唐之宗社,何以知其胜任哉? 夫人所就之业,视其器之所堪;器之所堪,视其量之所函;量之所函,视其志之所持。志不能持者,虽志于善而易以动,志易动,则纤芥之得失可否一触其情,而气以勃兴,识以之而不及远,才以之而不及大,苟有可见其功名,即规以为量,事溢于量,则张皇而畏缩,若此者,授之以大,而枵然不给,所必然矣。 夫以宗社之沦亡,而女主宣yin,奸邪窥伺,嗣君幽暗,刑杀横流,天下延颈企踵以望光复,此亦最易动之情矣。则欲立拔起之功,以反阴霾之日月,似非锐于进取者不能。 狄公公门多士,而欲得此义奋歘兴之人,夫岂难哉?然前此者,李敬业、骆宾王以此致败,徒以增逆燄而沮壮夫之气,其成败已可睹矣,故虽有慷慨英多捐生效节之情,公弗与也。 张柬之为蜀州刺史,奏罢姚州之戍,瀘南诸镇一切废省,禁南夷之往来;敬晖为卫州刺史,突厥起兵,欲取河北,诸州发民修城,晖不欲舍收获而事城郭,罢使归田;公于此乃有以得二公之器量,而知其可以大任焉。 持之不发者,藏之已固也;居之以重者,发之不轻也;敛之以密者,出之不测也;不为无益之功名者,不避难成之险阻也。故武氏任之而不疑,群jian疑之而不敢动,臣民胥信其举事之必克,而乐附以有成,善观人而任之者,于此求之而失者鲜矣。 十二 读文王世子之篇,而知古者天子诸侯之元子日侍于寝门,而损益衣食皆亲执其事,无异于庶人之父子;天性之恩,既不以尊位而隔,孝养之礼,抑且以居高而倡,乃当大位危疑奸邪窥伺之日,受顾命、传大宝,亦相与面授于衽席之侧,德不偷而道立,道不失而祸亦消,皇哉弗可及已! 后世子道之衰,岂尽其子之不仁哉?君父先有以致之也。宫嫔多,嬖宠盛,年已逾迈,而少艾盈前,于是不肖者以猜妒怀疑,即其贤者亦以嫌疑为礼。 太子出别宫,而朝见有度、侍立有时、问安有节,或经旬累月而不得至君父之前,离析毛里之恩,虚拥尊严之制,戕性斁伦,莫之能改。 故其为害也,父子不亲而谗闲起,嬖宠怙权而宦寺张。秦政之于扶苏,晋惠之于太子遹,隋高之于太子勇,坐困于奸贼,召之不为召,诬之不能白,杀之不能知,而祸乱极矣。 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绝父之慈,禁子之孝,尚安足与问祸福乎?无已,则如崔神庆之请于武氏,太子非朔望朝参,应别召者,降手敕玉契,以防奸慝,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废之典也。 神庆之言此者,虑诸武之假旨以召太子而害之也。其人虽不肖,其言之为功亦伟矣。不然,夜半一人传呼,而太子蹈白刃以瘖死,何从而知其真伪哉?后世人君处疏暌疑贰之势,防奸杜祸,建为永制可也。 武皇后下 十三 罪者,因其恶而为之等也,而恶与罪亦有异焉。故先王之制刑,恶与罪有不相值者,其恶甚而不可以当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参之分,垂诸万世而可守,非悁悁疾恶、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 武氏之恶,浮于韦氏多矣,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万世闻其腥闻,而无不思按剑以起,韦氏之恶,未如是之甚也。然以罪言,则不可以韦氏之罪加之武氏。 法者,非以快人之怒、平人之愤、释人之怨、遂人恶恶之情者也;所以叙彝伦、正名分、定民志、息祸乱,为万世法者也。 故唯弑父与君之贼,自其子之外,人皆得而杀之;苟其为枭獍矣,则虽他恶无闻,人无余怨,而必不可贷。 玄宗起而斩韦氏于宫中,允矣。凡唐室之臣民,尝以母后事韦氏者,无不可手刃以诛之。若武氏,则虽毒流天下,歼戮唐宗,恶已极,神人之怨已盈,而唐室之臣曾改面奉之为君者,不可操刃以相向,况中宗其子而张柬之其相乎? 无已,则锢中宗于房州、废豫王为皇嗣之日,犹可诛也。中宗归而受皇太子之封矣,柬之奉太子以诛幸臣,非可杀武氏之日矣;迁之别宫,俟其自毙,行法如是焉可耳。许柬之以杀武氏,旦北面而夕操戈,奉其子以杀其母,而曰“法所宜伸也”,乱臣贼子,因缘以起,何患无言之可执,而更孰与致诘乎? 恶武氏者,责柬之之不行诛,求快恶恶之心,而不恤法之伸诎,又何取焉。唯加以则天皇帝之称,而使三思等仍窃禄位,则失刑矣。 文姜非躬弑而但与闻,哀姜与弑而所弑者其子,春秋不夺夫人之称,许齐桓之讨哀姜,而不使鲁人伸法,则中宗君臣不得加刃于武氏明矣。以上皆武氏时事。 一四 武氏迁于上阳宫,姚元之涕泗呜咽,以是出为亳州刺史,张柬之、敬晖恶足以察元之之智术哉? 武氏废,二张诛,而诸武安于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疢疾而不悟;其不能长此清晏也,众人不知,而智者先见之矣。 元之之智,垂死而可以制张说,方在图功济险之日,百忧千虑,周览微察,早知五王之命县于诸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试其戈矛,以一涕谢诸武而远引以出,故其后五王骈戮而元之安。 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为,而通识之士不尚婞直之节,其不相为谋也久矣。 或曰:蔡邕一叹而受刑,元之弗虑,智亦疏矣。曰:邕不与诛卓之谋,而元之赞兴复之计,五王虽怒,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元之何惴焉。 邕受董卓之辟于钳之中,而王允不因卓而显,元之虽见庸于武氏,柬之固武氏之相也,元之无惮而称武氏曰旧君,武氏岂但元之之旧君乎?不得执以为辞,苛责以蔡邕之罪,元之所熟审而无嫌者也。夫其诡于自全,而贞概不立,诚不足为忠矣。 而五王际国步之倾危,诛二竖子,废一老妪,谋定祟朝,事成指顾,非有补天浴日之艰难,乃得意以居,环列相位,裂土称王,鸣豫以翱翔,心忘憯怛,则以视大臣孙肤引咎之忱,阴雨苞桑之计,道亦褊矣。 废其母,立其子,奸人未翦,宗社飘摇,不可涕也,亦未可笑也;又恶知元之之涕,非以悲五王之终穷而唐社之未有宁日也与? 十五 狄公之与张柬之,皆有古大臣之贞焉,故志相输、信相孚也。中宗初复,薛季昶曰:“产、禄犹在,草根复生。”而柬之不诛诸武,欲使上自诛之,以张天子之威。以斯言体斯心,念深礼谨,薄一已之功名,正一王之纲纪,端人正士所繇异于功名之士远矣。 中宗之不可与有为而不知揣,非闇也。赵汝愚曰:“社稷有灵,当无此患。”人臣为其所可为,而谨守臣节,不与天子争威福之柄,知此而已。 其不济与!社稷之不幸也,荣辱生死又何恤焉?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春秋已富,曾正位于受终之日矣,乃既斩二张,复诛诸武;王鈇在手,唯己所为,无所待命,怀贞事主者,自怵惕而不敢宁,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 刘幽求曰:“三思尚在,公等终无葬地。”成何等事,而早以葬地系其心乎?绛侯之尽诛诸吕,文帝尚在藩服,而国无君,非中宗不违咫尺之比也,然绛侯且不免对吏之辱,而几不保。 中宗而果有为也,柬之不待天子之命,广行诛戮,又足以保其勋名乎?乃其淫昏如彼矣,其后三思伏诛,且割太子首以献宗庙,宗楚客复起而乱唐,相王几不免焉,则诸武虽诛,未见五王得免于走狗之烹也。均之不免,而秉臣节以蒙大难,不尤无疚于心与? 论者惜季昶、幽求之言不用,而嗤柬之之愚,其愚不可及也。豫谋祸福者,不足以见贞士之心,久矣。唐多能臣而鲜端士,于柬之有取焉,所以与狄公有芥珀之投也。 十六 李日知、魏元忠、唐休璟、韦安石当武氏之世,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制凶竖之顽,怀兴复之志,张挞伐之功,皆自命为伟人,而为天下所属望者也。 及其暮年,潦倒于韦氏淫昏之世,与宵小旅进旅退,尸三事之位,濡需于豢养,殆无异于鄙夫。 呜呼!士之欲保名义于桑榆,诚如是之不易乎?义者,无往而不与人并立者也,旦取之,而义立于旦矣;夕取之,而义立于夕矣;天下服之,而己亦乐以自见。 夫然,则可辱、可穷、可死而无所息,故曰“怯夫慕义,无不勉焉”。若夫立乎险阻之余,回念畴昔,而复自叹其昔之危也,则百炼之刚,必有绕指之柔,相为终始者矣。 武氏之杀人亟矣,杀愈惨而人愈激,激以为义,非必出于伪,而义终不固。迨乎武氏已老,杀心已灭,韦氏继起,柔奸不酷,激之也不甚,而义之不固者潜消暗馁,以即于亡。 于是后起之英,已笑其衰颓,顾夷然曰“此吾少壮之所尝为,而今不尔者也”,则一苶然以退而不可复兴矣。 故君子养之以静,持之以坚,审于大小轻重之宜,而参终始于一念,无激也,斯无随也,知柔知刚,百夫之望,夫乃谓之精义以利用而志不渝也。 十七 唐自显庆迄乎景龙,五十有五年,朝廷之乱极矣,艳妻接跡,昏主死亡而不悟,嬖倖之宣淫,酷吏之恣杀,古今所未有也。取唐之懿、僖宋之徽、钦而絜之,十不敌焉,然而彼速亡而此犹安者,其故何也? 人之邪正不两立,政之善恶不并行,纯则治,杂则乱,所固然矣。虽然,尤恶其相激相反而交为已甚也。 已甚者,小人之忮毒也,进而陷君子以反其类,于是而国为之空;国既空矣,乃取君子之政,无论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系,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而概反之,以泄其忿怒,推以及于言语文字之不合者,皆架以为罪,而坐之死亡;天下乃箝口绝笔,以成乎同恶相扇之势,此唐、宋之所以亡,与汉末党锢之祸若出一辙也。 武、韦之世,自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忠蒙诛夷之祸亦憯矣,然杀是人则祸尽于其人,为其所汲引与所同事者安处无惊也;则苟不力触奸邪之奰怒,而犹绰乎其有以自居。 若夫贞观、永徽之善政,虽不能釐定而修明之,初不听奸邪之变易。武、韦所自为异议以乱典常、蛊众志者,丧祭之虚文,选举之冒滥而已;边疆之守,赋役之制,犹是太宗之遗教也。 杀君子而不蔓引其类,故斩艾虽憯,而陈子昂、苏安恒、李邕、宋务光、苏良嗣之流,犹得抒悃昌言而无所诎;乃至守正不阿、效忠不贰如狄仁杰、宋璟、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时伸其志。 其宣力中外者,则刘仁轨、裴行俭、王方翼、吉顼、唐休璟、郭元振、姚元之、张仁愿悉无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杨元琰、张说、刘幽求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者不相及。 奸邪虽执大权,终不碍贤臣登进之路,驱天下以一于淫惨,则乱自乱也,亡自可不亡也,或摧之,或扶之,两不相揜,而天下犹席以安也。 夫小人之毒不可扑者,莫甚于与君子争名;君子之自贻以慼者,莫甚于与小人竞气。武、韦、太平淫nue方逞之日,小人利得其欲,而自安于小人,君子自靖其诚,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故小人之毒浅,而君子之志平,水火不争,其毒不烈,所固然矣。 夫名者,君子之实也,气者,小人之恃以凌物者也。君子惜名已甚,而气乘之,小人于是耻荣名之去己,而亦饰说以干誉;然后公忠正直之号,皆小人之所弋获,一旦得志以逞,则尽取君子题以奸党而诛殛之,空其禄位,招致私人,而朝廷倏易其故。 及其败露,直道乍伸,义激气矜者,抑用其术以铲绝败类。数十年之中,起伏相互,风静而波犹不息,君无适信,吏无适守,民无适从,乃至取边疆安危之机,小民膏血之资,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如痎疟之炎抱火而寒履冰也。呜呼!锻铁者屡反其钳椎,疗病者疾易其栀附,其不折以亡也,岂可幸哉?甚矣使气而矜名者之害烈也! 宋仁宗,贤主也,吕夷简、夏竦,非大奸也,相激以争,而石介以诗受所棺之僇。流波所荡,百年不息。无罪可加,而苏轼以文词取祸;有罪可讨,而蔡确亦以歌咏论刑。免役非殃民之稗政,而司马公必速改于一朝;维州非宗社之急图,而李文饶坚持其偏见。 虽君子之乍升,亦且以敛怨而妨国家之大计;况小人之骤进,唯人是苛、唯政是乱者,又遑恤倾危之在旦夕乎? 唐武、宣宋神、哲之可与有为也,顾不如高宗之柔闇、中宗之狂惑,观其朝右之人与邦国之政而可知矣。国无党祸而不亡,为人君者弭之于其几,奚待祸发而无以救药乎? 十八 临淄王之诛韦氏,不启相王,豪杰之识,有闇合于君子之道者,此类是也。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勿敢专焉,正也。信诸心者非逆于理,成乎事者不疚于心,则君父虽加以尤而不避。 唯豪杰以心为师,而断之于事,夫君子之靖乃心以制义者,亦如此而已矣。推而至于圣人,舜之不告而娶,亦如此而已矣。理者,生于人之心者也,心有不合于理,而理无不协于心。故豪杰而不可为圣贤者有矣,未有无豪杰之识而可为圣贤者也。 临淄王曰:“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然以相王之温厚柔巽,全身于刑杀横行之日,则亦可冀其或然耳。且微临淄之举事,王亦岌岌矣。 宗楚客、叶静能日谋杀王奉韦氏以夺唐祀,韦氏不诛,王固不能再全于凶妪之手,临淄不忍言耳。 实则谓事不成而王危,不举事而王亦危,以必危之势,求全王而使嗣大统,势不两立,徒畏王之优柔而挠成算,告则兵不得起,宁无告也。 以安社稷,以讨乱贼,以救王于颠危,在此举矣。崔日用业以宗楚客害王之谋告,而犹需迟不決乎? 故临淄之不告,孝子之道也。即一事一念而言之,大舜之不告而娶,奚必远哉? 是以知临淄之可与大有为也。生于薉乱之世,驰逐于声色狗马之中,而所与游者王琚之流,故终于浊乱而亏其天彝,亦不幸而不奉教于君子乎! 唐睿宗 一 国无正论,不可以立。睿宗表章死于武、韦之祸者,太子重俊与焉,韦湊斥之为乱贼,请夺其节愍之諡,论之正者也。 重俊之恶,非但蒯瞆之比也。或曰:韦氏不诛;而中宗弑,祸深于南子;三思逸产、禄之诛,而乱天下,恶剧于宋朝;重俊诛之;视蒯瞆为愈矣。 曰:非然也。君子之恶恶也,诛其意;而议刑也,必以其已成之罪,而不可先其未事早施以重辟。三思谋篡于武氏之世,既不成矣,韦氏之行弑,在重俊死后之二年,当其时,篡弑未形而亿其必然,以称兵响阙,欲加刃于君母,其可乎? 且夫重俊之起,非果忧社稷之危,为君父除伏莽之贼也。韦氏以非其所出而恶之,三思、崇训逢其恶而欲废之,重俊不平,而快一朝之忿,恐不得立而持兵君父以争之,据鞍不下,目无君父,更何有于嫡母? 充其恶之所至,去商臣、刘劭也无几,非但如蒯瞆之恶丑声而逆行也。则重俊之恶,浮于蒯瞆,奚容以韦氏、三思之罪为之末减哉? 韦氏淫纵以虫上,三思、崇训怀逆以思逞,其已露也,人得而诛之,非但临淄王也;其未露也,唐有社稷之臣,废韦氏,讨诸武,法之所得行也,而独重俊则不可。甲生自靖而不得諡为孝,重俊何节之可称,而奚足愍乎? 夫韋氏、一思之谋危宗社,重俊兴兵之名也。 苟有其名,子得以犯父而杀母,乱臣贼子谁则无名,而大逆安所几乎?韦凑之论,所以大正人纪而杜乱萌也,惜乎睿宗之知而不能决也。 二 夺情之言扬于廷,人子之心丧于室矣。蝇蚋不嘬生而嘬死,有以召之也,而况纷呶自辩以与公论相仇!史嵩之、李贤、张居正、杨嗣昌之恶,滔天而无可逭矣。 唐欲夺苏延之情,李日知衔睿宗之命至延家谕之,日知见其哀毁,不敢发言,人子于此,岂更有言之可出诸口乎? 耳闻命而心裂,目对客而神伤,人且自疚曰:斯言也,胡为而至于我之前?君不我谅我之为臣可知矣;友不我恤,我之为子可知矣;我诚禽兽也乎;而忍使吾亲有禽兽之子乎? 至于敦趣不已,而待我之固辞,罪已通于天矣。又从而为之辞,以冀苟留,则大豕不食其余,弗问人也。 夫人之恶,有待吹求而始显者,有不得吹求而无不著者。夺情之恶,一言以折之峰、念奄、幼玄之参劾,其犹赘辞乎!子曰:“女安,则为之。一奚足辩哉?丧亲若苏延者可矣。 三 太平公主谋危太子,宋璟、姚元之请令于东都安置,睿宗曰:“朕唯一妹,岂可远置东都。”悲哉其言之乎! 自武氏之殄唐宗,惨杀其子而不恤,于是高宗之子姓,上及于兄弟,芟夷向尽,所仅存者三人而已。 父闇而不能庇其生,母憯而不难置之死,又继以韦氏、宗楚客之淫凶,睿宗之与公主,其不与中宗同受刃者,幸也。原隰之裒,伊谁相惜,凋残已尽,仅保一人。 诗不云乎:将恐将惧,惟吾与汝。”况其在同气之亲乎?故姚、故姚宋之言,社稷之计也;睿宗之尽然伤心,亦讵可决于一旦哉? 公主之习于悍戾也,耳习于牝鸡之晨,目习于倾城之哲,贞士且不保其贞,而况妇人?其蔑视宫闱,操废置之权,朝章家法,亦未可遽责以顺者。 虽然,岂遂无以处之哉?公主之忌太子也,尚含恶怒而未发。竇怀贞以远州长史遽起不轨之心,导其邪而为之结党,俄而迁侍中矣,同三品矣,为左仆射平章军国重事矣,于是崔湜、萧至忠、岑义竞起比附以取相,李日知、韦安石衰老庸沓而无能正,刘幽求孤立以争而流窜及之。 于斯时也,姚、宋位大臣,系物望,得与睿宗之密勿,夫岂不可早声怀贞之恶,以弭湜、羲、至忠之奸?而党援未削,遽欲取睿宗患难倚存之一妹,正guo法以摈斥之,睿宗之心戚,而群jian之计得矣。无怀贞、湜、羲、至忠,则公主之恶不足以发,徒远公主,而群jian在位,翟茀方涉蒲州,召命旋还京邸,其必然之势矣。 睿宗之不忍于公主者,性之正也,情之不容已也,患难与偕,义之不可忘也。若怀贞辈之于唐,九牛之一毛耳,无德望之系人心,无勋劳之在社稷,流放窜殛,旦命下而夕伏辜,一白简之劳而已。 姚、宋何惮而不为乎?卒使睿宗不能保其恩,玄宗不能全其孝,公主不能免于死,群qian恶已盈而始就诛,唐之社稷又岌岌矣,姚、宋不能辞其咎矣。 唐初之习气,士大夫过惜其类而相容忍,贤奸并列而不相妨,宁得罪于天子,而不结怨于僚友,以宋璟之刚,弗能免也,元之之智以图全,又何望焉! 四 按察使之设,自景云二年始,观李景伯、卢俌之言,则所遣者御史也。时议分天下为十道,道遣一使按察;又分二十四都督,纠察所部刺史以下善恶。 嗣以景伯、俌上言生杀之柄任太重、用非其人、为害不小而罢之。罢之诚是也,而景伯、俌谓御史秩卑望重,奸宄自禁,则有未当者。何也? 官之得人与不得,不系乎秩之崇卑也。唐之刺史,汉之太守也,守郡而兼刺察之任,其权重矣。任重秩尊,而使卑秩者临其上以制之,则爵轻;爵轻则不足以立事,而规避以免责。刺史怀规避之心,则下吏侮之,豪民胁之,而刑政不修。新进之士,识不足以持大体,而乐毛击以诧风裁;贤者任私意而亏国计民生深远之永图,不肖者贪权利而无持纲挈领匡扶之至意,秩卑者望奚重哉? 徒奖浮薄以灰牧守之心。故景伯、俌之言,非治理之经也。命卿贰以行,但任以纠察,而不授以生杀兵戎财赋之权,又何任太重而专私为害之忧乎? 按察使之设,后世踵之,而其法有二:一专官也,一特遣也。专官者,任之久而官于其地,其利也,久任则足以深究民情、博考吏治,不以偶尔风闻、瞥然乍见之得失而急施奖抑;其害也,与郡邑习处而相狎,不肖之吏,可徐图诉合以避纠劾。 特遣者,出使有时,复命有程,闲行亟返,不与吏亲,事止参纠,他无适掌,使毕仍复其官。其利也,职有专司,威有独伸,无狎习比昵之交,无调停迁就之弊;其害也,风土未谙,利病不亲,据乍然之闻见,定臧否于一朝,贤者任气,而不肖者行私。 此二者利害各半,而收其利,免其害,则无如特遣而缓之以期,任之大臣而不以为升迁之秩;则代天子以时巡而民不劳,代诸侯之述职而事不废,因时制宜,慎择人而饬法以简,斯为得中之道乎! 若夫过任都督,使之畸重,则天下且不知有朝廷,而唯知有都督。节度分疆:而唐室以裂;行省制命,而元政不纲;皆此繇也。则景伯、俌之请罢之,诚定论也。 唐玄宗上 一 言治道者,至于法而难言之矣。有宋诸大儒疾败类之贪残,念民生之困瘁,率尚威严,纠虔吏治,其持论既然,而临官驭吏,亦以扶贫弱、锄豪猾为己任,甚则醉饱之愆,帘帏之失,书箑之,无所不用其举劾,用快舆论之心。虽然,以儒者而暗用申、韩之术,将仁恕宽平之言,尧、禹、汤、文、孔、孟其有奖乱之过与? 仁而弱,宽而纵,祟情以骩法,养奸以病民,诚过矣。然使其过也,果害于国,果贼于民,则先王既著之于经,后世抑守之以律,违经破律,取悦于众,而自矜阴德,则诚过矣。 欲谢其过,抑岂毛举瘢求、察人于隐曲,听惰民无已之怨读,信士大夫不平之指擿,辱荐绅以难全之名节,责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贫,矜纤芥之聪明,立难撄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为宝,以无为为正,言治言学者所讳也。 乃若君子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与老氏之旨趣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恶是非之激之言,曰宽、曰简、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发妨其恻隐邪? 绝人之腰领,死者不可复生矣;轻人之窜逐,弃者不可复收矣;坏人之名节,辱者不可复荣矣。唯夫大无道者,怙终放恣,自趋死而非我杀之,自贻辱而非我辱之,无所容其钦恤耳。 苟其不然,于法之中,字栉而句比之;于法之外,言吹而行索之;酒浆婢妾之失,陷以终身,当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几也? 恶非众恶,害未及人,咎其已往,亿其将来,其人虽受罚而不服,公议亦或然而或否,欲坚持以必行而抑自诎矣。徒为繁密之深文,终以沮挠而不决,一往恶恶之锐气,亦何济于惩奸,而只以辱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夫曰宽、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于纵弛藏奸而不可专用。以要言之,唯简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简,则妇子喧争;十姓之闾不简,则胥役旁午;君天下,子万民,而与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 简者,宽仁之本也;敬以行简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简者,临民之上理,不以苛细起纷争。礼不下于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论小人之刑辟;刑不上于大夫,不可以胥隶之禁,责君子以逡巡。早塞其严刻之源,在法者之善为斟酌而已。 玄宗初亲政,晋陵尉杨相如上言曰:“法贵简而能禁,刑贵轻而必行。小过不察,则无烦苛;大罪不漏,则止奸慝。斯言也,不倚于老氏,抑不流于申、韩,洵知治道之言乎!后世之为君子者,十九而为申、韩,鉴于此,而其失不可揜已。 二 夫苟欲自全其志行以效于国,则乐党淫朋以败官常也,必其所不欲为。乃立身无玷,而于邪佞终不得而远,究以比匪受伤,势成于无可如何,而正志不伸、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 张九龄抱忠清以终始,乎为一代泰山乔岳之风标,为李林甫所侧自,而游冥寥以消矰弋,观其始进奏记于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大端矣。 其言曰:“君侯登进未几,而浅中弱植之徒,已延颈企踵而至,岂不有才,所失在于无耻。”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鸿才伟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内,物望之归,如夏云之矗兴,春流之奔凑,所不待言矣。 于斯时也,有所求而进者进矣,无所求而进者进矣。有所求而进者,志在求而无难窥见其隐也;无所求而进者,徐而察之,果无所求也;是其为乐我之善,玉我于成,以共宣力于国家者乎? 于是乐与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恶知无所求而进者,为熏蒸之气所鼓动,不特我不知其何求,使彼自问,亦不知其何以芸芸而不自释也;无他;浅中者其量之止此,而弱植者自无以立,待人而起者也。 俄而势在于此,则集于此矣,俄而势在于彼,则移于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惊,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屈,数之常也,言为之易其臧否,色为之易其颦笑,趾为之易其高下,则凡可以抑方屈而扬方兴者,无所不用,与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贻他日之耻辱者,鲜矣。 故天下之可贱、可恶、君子远之必夙者,唯此随风以驱、随波以逝、中浅而不知事会之无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执者也。 生于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归之位,习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门却迹,宁使怨谤,勿与周旋,以自立风轨而已耳。 天下方乱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礼,时急于用而言财,乃至教兴道显而相倣以谈性学,皆中之浅、植之弱,足以玷君子之修名,而或一违时、则反唇相诋而不遗余力者也。 乍与周旋,容其旅进,一为其所颠倒,欲不病于而国、累于而身、败于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马温公失之于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龄唯早曙于此也,故清节不染于浊流,高蹈不伤于钳网。其诗曰:“弋者何所慕。”无可慕也,鸿飞之冥冥,所以翔云逵而为羽仪于天下也。 三 唐多才臣,而清贞者不少概见,贞观虽称多士,未有与焉。其后如陆贽、杜黄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于没世,而宁静淡泊,固非其志行之所及也。 唯开元之世,以清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劲,卢怀慎清而慎,张九龄清而和,远声色,绝货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耻,天下乃藉以又安,开元之盛,汉、宋莫及焉。不然,则议论虽韪,法制虽详,而永徽以后,奢淫贪纵之风,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节著闻者,类多刻覈而难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为,亦非国民之利也。汉、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执竞而不足以集事,其于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云屯结之不能雨也。 乃三子之清,又异于是,劲者自疆,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争也。故璟与姚崇操行异而体国同;怀慎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碍祟之设施;九龄超然于毁誉之外,与李林甫偕而不自失,终不与竞也。 唯然,而才臣不以己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异于汉、宋狷急之流,置国计民生于度外,而但争泾渭于苞苴竿牍之闲也。 呜呼!伟矣!杨震也,包拯也,鲁宗道也,斩輗、海瑞也,使处姚崇、张说、源乾曜、裴耀卿之闲,能勿金跃于冶、冰结于胸否邪?治无与襄,功无与立,徒激朋dang以启人主之厌憎,又何赖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广益于国者,抑有道矣。士之始进也,自非猥鄙性成、乐附腥羶者,则一时名之所归,望之所集,争托其门庭以自处于清流之选,其志皆若可嘉,其气皆若可用也。 而怀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为臭味,于是乎和平之度未损于中,而激扬之情遂移于众,竞相奖而交相持,则虽有边圉安危之大计,黎民生死之远图,宗社兴衰之永虑,皆不胜其激昂之众志,而但分流品为畛域,以概为废置。 夫岂抱清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迭增,势已成而弗能挽也。于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远矣,其身不辱,其志不骩,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但以率其固然之俭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节为标榜,士固无得而附焉。不矜也,亦不党也,不党则不争矣。 呜呼!士起田闲,食淡衣麤,固其所素然矣。若其为世禄之子,则抑有旧德之可食,而无交谪之忧;读先圣之书,登四民之上,则不屑以身心陷锥刀羶薉之中,岂其为特行哉?无损于物,而固无所益,亦恶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之誉闻乎? 天下之事,自与天下共之,智者资其谋,勇者资其断,艺者资其材,彼不可骄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骄彼以独行,上效于君,下逮于物,持其正而不厉,致其慎而不浮,养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赖有清贞之大臣,硗硗者又何赖焉?故君子秉素志以立朝,学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骄且吝,亦人道之忧也。 四 奸人被发,而诬发奸者以罪,其罪不贳:两俱有奸,而因人之发,还相为发,则后发者之罪,姑置勿论,而先发之奸,罪在不贳;诚彼之有奸也,奚不早声其罪以论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贪墨不法,御史李杰纠之,日知反搆杰罪。勿论杰罪之有无也,杰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讦杰而宽。玄宗纳杨瑒之言,释杰而窜日知,允矣。 虽然,有说焉。御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贪暴,御史之所必纠;御史汰纵于辇毂,尹亦习知,而执官守以论劾之。 假令杰败官箴、藏奸宄、以下挠尹权,知日知之必擿己愆,而先掇拾其过以钳制之,将亦唯杰之搏击而扪日知之舌乎?则杨玚所云“纠弹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则御史台可废”者,亦偏护台臣之党,而非持平之论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搆杰而减,固也;而杰罪之有无,抑不可以不察。杰果无罪,则日知既以贪暴抵法,而益之以诬贤之恶,加等之刑,不但贬为丞而足蔽其辜;若杰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纠日知故而概不加察。 今瑒不辨杰罪之有无,但以護台臣而護傑;且当开元之始,羣贤皆有以自见,而杰无闻焉,杰之为杰,亦可知矣。玚为御史台存纲纪,而不为朝廷别贤奸,非平允之论也。 天子虚衷以详刑,则奸人自无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则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斥、反搆一切之法弹压天下者也。 五 君与臣为谑,则朝无章;朝无章,则邪佞玩而巧雠其慝。故闻以道裁物者矣,其次则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无所饬,君谑其臣而以资浅人之庆快,庆快者,浅人也;乘之以交谑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郑铣、郭仟舟投匦献诗,述游仟之旨,以媟上听,按法而窜殛之,或姑贷而斥罢之,允矣。堂堂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饬法,惩奸止邪,乃度之为道士,聊与之谑,以供浅人之一笑,然则贪人聚敛而赐之金粟,淫人劝薉而畀以少艾乎? 且铣与仟舟奉敕而为道士矣,恶知其不栩栩然集徒众、建楼观、采铅汞、以鸣得意而猎厚利哉?玄宗之为此,聊以谑也;小人得天子之谑,而以谑为荣,无知者竞荣之;未数年而张果、叶法善、邢和璞辐辏于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谑其臣,臣抑可谑其君,交相谑,则上无章而下无忌。萧瑀,大臣也,太宗听其出家,亦谑也;此唐之所以无政也。论者快之,谓足以惩奸而警俗,国宪官箴法律刑纪皆可不用,而以谑惩奸,天下其谁警哉?浅人之所快,君子之所羞称久矣。 六 姜皎与诛逆之功,玄宗闻宋璟之谏,放之归田,下制曰:“南阳故人,以优闲自保。”其于刘幽求、锺绍京,胥此道也。徇国亦为其所可为者而已,过此未有不以召憎恶于明主者。 若遇猜忍之君,则里克、宁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节而全身矣。此篇疑有脱误。 七 经国之远图,存乎通识。通识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广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国,而咸无不允。 于是乎而有独断。有通识而成其独断,一旦毅然行之,大骇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规目前之损益者,则固莫测其为,而见为重有损,如宋璟发太府粟及府县粟十万石糶之,敛民闲恶钱送少府销毁是已。 散粟于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为仁之惠;君与民市,疑不足以为义之宜;以粟易钱而销毁之,徒取值于民而无实于上,疑其病国而使贫;一旦为之,不可测而可骇,庸主具臣闻言而缩舌,固其所必然矣。 以实求之,夫岂然哉?取值不有,而散十万之粟于待食之人,不费之惠也;下积恶钱,将随敝坏,上有馀粟,将成红朽,而两易之,制事之宜也。乃若大利于国者,则尤非浅见褊衷之所易知也。 恶钱之公行于天下,奸民与国争利,而国恒不胜,恶钱充斥,则官铸不行;人情趋轻而厌重,国钱之不能胜私铸久矣。恶钱散积于人闲,无所消归,而欲人决弃之也,虽日刑人而不可止;发粟以收恶钱者,使人不丧其利而乐出之也。 销毁虽多未尽,而民见上捐十万粟之值付之一炬,则知终归泯灭而不肯藏,不数年闲,不待弃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恶钱不行则国钱重,国钱重则鼓铸日兴,奸民不足逞,而利权归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万粟之资,暗偿之而赢馀无算,又岂非富国之永图乎? 乃当其时,愚者不测也,吝者不决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苏頲之协恭,则璟言出而讪笑随之矣。司国计而知大体者之难;小人以环堵之识,惜目睫之锱铢,吝于出而急于纳,徒以削民敛怨,暗耗本计于十年之后,而吮之如蜜,王安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获,为盗而已,为乞而已;盗与乞,其可与託国哉! 唐玄宗中 八 黄帝正昏姻而父子定,周礼,父在为母服齐,以体黄帝之精义,而正性以节情,非圣人莫能制也。 武氏崇妇以亢夫,而改为斩里,于是三从之义毁,而宫闱播丑,祸及宗社。开元七年,敕五服并从礼传,乃士大夫议论纷起,各从其意,迷先圣之典,逆时王之命,褚无量歏曰:“俗情肤浅,一紊其制,谁能正之?”伤哉! 言之而无能知也,知之而无能信也,信之而无能从也,圣人不足以垂训,天子不能以行法,天下之锢人心、悖天理者,莫甚于俗,莫恶于肤浅,而奸邪悖道者不与焉,有如是哉! 奸邪悖逆之坏法乱纪也,其恶著,其辨不能坚,势尽情穷,及身而止,无以乱天下后世也。俗则异是。其始为之倡者,亦怀奸耳,亦行邪耳,亦悖王章、逆天理、以逞其私耳;乃相沿而成,末流之氾滥,则见以为非而亦有其是也,见以为逆而亦有其顺也。 其似是而顺乎人情者,何也?人莫不所溺而利以为归也。夫人之用爱也易,而用敬也难;知情者众,而知性者少;于养也见恩,而于德见惮;皆弱也。 而不但此也。出而议礼于大庭,入而谋可否于妻子,于是而父之得与母同其尊亲,亦仅存之法纪使然耳。不然,伸母以抑父,父齐而母斩,又岂非其所可为、所忍为者哉? 于是亲继父而薄继母,怙母党以贼本支,茫然几不知为谁氏之子。“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犹且自诩孝慈以倡率天下,中国之不狄、人之不禽也,几何哉? 天性者,藏密者也,非引闻见以归心、潜心以体性、顺性以穷理者,不能喻也。肤浅以交于人伦,十姓百家浮动之志气,违天理而与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所必然已。 故曰:恶莫大于俗,俗莫偷于肤浅。无量之欢,垂之千年,而帝王不能正,士大夫不能行,呜呼!人道之沦亡,吾不知其所终已! 九 论鲁庄公者曰:“母不可制,制其侍御之人。”以此而事不顺之父母,未尽善也,以施之不令之兄弟,则义正而恩全,道莫尚焉。舜使吏治象国,而不得暴其民,圣人亦如是而已。不谓玄宗之能及此也。 驸马都尉裴虚己私从岐王游,挟图识,坐流新州,离其婚,法严而无所贷;于岐王则不以此怀疑,而慰安之如故。夫虚己挟邪说以私交,而岐王客之,王岂无罪乎? 而虚已之辟既伸,则游王门者咸知畏忌。以生长深宫之帝子,居宦官宫妾之闲,旦歌夕饮以其邪心,固不待加威而自安侯服矣。 无左吴、赵贤,则淮南不能谋逆,无宇文述、杨素,则杨广不能夺嫡;无张公谨、尉迟敬德,则太宗不能杀兄;天下之乱,酿成于徼幸功名者之从臾者类然也。 博望启,而戾太子之项县于湖城;天策开,而隐太子之血流于玄武;事成则祸及于国,不成则殃及于身。玄宗日游诸王于鸡吹笛之闲,而以雷霆之威,亟施之挑激之小人,诸王保其令祚,王室无所震惊,不亦休乎! 不能殛逐爚乱之奸,继乃摧残其同气,睿宗所以纵窦怀贞而仅存一妹,终以伤心也。周公以顽民授管叔,固不如舜之与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国,而永保其恩也。 故曰:“圣人人伦之至也。”法其一端,可以尽伦,可以已乱,尧、舜之道,人皆可学,亦为之而已矣。 十 汉之太守,去古诸侯也无几,辟除赏罚兵刑赋役皆得以专制,而县令听命如其臣,故宣帝诏曰:“与我共天下者,其一千石乎!”太守之权重,则县令之任轻,故天子详于二千石之予夺,而治道毕举矣。 唐、宋以降,虽有府州以统县,有禀承稽核之任,而诛赏废置之权不得而专,县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于是天下之治乱,生民之生死,惟县令之仁暴贪廉是视,而县令之重也甚矣。 玄宗敕在京官五品以上、外官刺史四府上佐、各举县令,诚重之也。重之于举之之始,必将以保任分功罪,其得也,但得文饰治具之士,葸弱免咎,而无以利民;其失也,举主畏连坐之罚,而互相揜蔽以盖其奸;则保举之法,不足以肃官常、泽min生,固已。重之者,岂徒在选举之日乎? 夫县令之任重矣,而其秩则卑,故后世多以为筮仕之官,才不才非有前效之可验,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职,虽具知人之鉴者未易也。 然士当初受一命,初试一邑,苟非繇胥史异途而升,则其不畏清议、廿为败类、以病国虐民者,固鲜矣。无以激之,其浊不惩;无以扬之,其清不展;轧于上官,其用不登;责以奔趋,其节不立;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重宪纪以纠其不若,则有所戒也;县清要以待其拔擢,则有所劝也。 成法之外,许以因地而便民,则权可任也;供顿驿递之役,委之簿尉,而弗效亵役之劳,则节可砺也。夫然,则贤者志得,而不才者亦勉而自惜;若其尤不肖者,固比类相形,愆尤易见,持法以议其后,亦不患稂莠之难除矣。何事于未试之前,以不可保之始终绳荐举者,而责以所难知哉? 开元之制,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据以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用之重也,非一选举而可毕任贤养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几矣。 十一 罢兵必有所归,兵罢而无所归,则为盗、为乱。张说平麟州叛胡,奏罢边兵二十万人,而天下帖然,盖其所罢者府兵也,府兵故农人也,归而田其田、庐其庐,父子夫妇相保于穹窒栗薪之闲,故帖然也。于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无救于国之危乱,审矣。 说之言曰:“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将帅苟以自卫及役使营私而已。”夫民之任为兵者,必佻宕不戢、轻于死而惮于劳之徒,然后贪釃酒椎牛之利、而可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乐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 迨其后著籍而不可委卸,则视为不获已之役,而柔弱愿朴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若此者,其钝懦之材,既任为役,而不任为兵,畏死而不惮劳,则乐为役以避锋镝,役之而无不受命,骄贪之将领,何所恤而不役以营私邪? 团队之长役之矣,偏裨役之矣,大将役之矣,行边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纨袴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之矣;幕府之墨客,过从之游士,弹筝击筑、六博投琼、调鹰饲犬之徒,皆得而役之。 为兵者,亦欣然愿为奴隶以偷一日之生。呜呼!府兵者,恶得有兵哉?举百万井疆耕耨之丁壮为奴隶而已矣。纵遣归田,如奴隶之得为良人,而何弗帖然邪? 无彊悍不受役之气,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资,而幸收其效役之利,行则役于边臣,居则役于长吏,一时不审,役以终身,先世不谋,役及后裔,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骴骼不返、而后怨毒填胸矣。 是张说所奏罢之二十万人,无一人可供战守之用,徒苦此二十万之农民于奉拚除、执虎子、筑毬场、供负荷之下。故军一罢,而玄宗知其劳民而弱国也,而募兵分隶之议行,渐改为长从渐改为犷骑。穷之必变,尚可须臾待哉?而论者犹责玄宗、张说之改制异于古法,从事于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国安民者,不宜如此之卤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极,习相沿而难革,虽与更张,害犹相袭。故自说罷边兵而边空,长从彍骑制未定而不收其用,边将承之,畜私人,养番兵,自立军府,以酿天宝之乱。 盖自府兵调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无兵,而一旦撤归,刍粮赢余,唯其所为,而朝廷固莫之能诘也。数十年府兵之流祸,而改制之初受之,乃举而归过于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游之说轻谈天下事邪? 十二 一议也,而以私与其闲,则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称持大体、务远图之大臣,未有不杂公私以议国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挠而相胁。 玄宗与宰相议广州刺史裴伷先之罪,张嘉贞请杖之,张说曰:“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于君也,且所以养廉耻也。”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訏谟矣。 既而又曰:“宰相时来则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辈。”此与宋人“勿使人主手滑”之说同。苟怀此心以倡此说,传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将曰:士大夫自护其类以抗上而避害,盖古今之通习,其为存国体、奖士节,皆假为之辞,不可信也。 贾谊以不辱贵大臣谏文帝,亦与说略同,而谊以新进小臣,非绛、灌之伍,自可昌言而无讳。说怀“行及我辈”之心,与同官噂沓以语,则不可令人主闻,而开后世臣主猜防之釁。念一移而言随得咎,过岂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杀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挟持以觊上之宽我于法也。居之以淡泊,行之以宁静,绝贿赂之门,饬子弟之汰,谢游客之邪,息党同之争,卓然于朝右,而奚笞辱之足忧?诚有过也,则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则辞禄以归耕。 万一遇昏暴之主,触妇寺权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则如高忠宪攀龙之池水明心,全肢体以见先人于地下。又其不幸,固义命之适然,虽辱而荣者。 规规然计及他日之见及,而制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门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无怪乎暴君之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 说自诩其识之及远,而自君子观之,何以异于胥史之雄,钳制其长吏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乱之,则公理夺矣。君臣之道丧,唐、宋之大臣自丧之也。于是而廷杖诏狱之祸,燎原而不可扑矣。 十三 春秋纪晋盟诸侯于商任,以锢栾氏,讥其不能抚有,而又重禁之于人国,为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国各私其人,去其国则非其人,于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 而硕鼠之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士。”亦挟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贰,衰世之风,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县而非一王之土?为守令者,暂相事使而固非其民,民无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给于养,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于是乎有去故土、脱版籍而之于他者。 要使耕者耕、工者工、贾者贾,何损于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诐辞也,恶足听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胜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骤役者也。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捡括之而押还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远徙,抑之使还,致之死也。 开元十年,敕州县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问其所以安集之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从来,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闾宗族之代输,然后因所业而徐定其赋役,则四海之内,均为王民,实不损,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则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硗,既其固然矣;征徭之繁简,所从来者非一日也。转徙多,则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问其徭役堕积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专,乃抚治大臣所任也。 邑多新附之民,可赏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贤不肯,能及于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以小惠诱人之来徙者,又非法之所许也。 无旷土,无旷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土者仕、农者氓,安集之令,犹为赘设也乎! 十四 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于漕运,非可为万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险以求便,莫如囚时而避险;径行以求速,莫如转递以相续。 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习,水之涨落各一其时,舟之大小各一其制。唯不知通也,以一舟而历数千里之曲折,崖阔水深,而限之以少载;滩危碛浅,而强之以巨艘。 于是而有修闸之劳;拨浅之扰,守冻之需迟,决阳之阻困;引洪流以蚀地,乱水性以逆天,劳攰生民,縻费国帑,强遂其径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漕渠,历江、淮、汶、泗、河、济、漳、沽,旷日持久,疲民耗国,其害不可胜言,皆唯意是师,而不达物理者也。 于天下之务者,因天之雨旸,就地之险易,任人之智力,为其所可为,不强物以自任;则以理繁难、试艰危、通盈虚、督偷窳、禁盗侵,无不胜也,自宋以后,议论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术,求胜于天时、人事、物力,而强以从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后世,何足述哉! 唐玄宗下 十五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于名实者,皆原本仁义,以定民志、兴民行,进天下以协于极,其用隐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时而为一切之法者也。三代贡举之法不传,唯周制之散见者,有大略之可考。 任以其职,正以其名,寓其纳民于善之心,使习之而相因以兴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师天下,非徒会计民产以求利用,故领之以司徒;而冢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远,虽百世可师也。 夫贡举者,一事而两道兼焉。选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国宁民,此一道也。别君子于小人,荣之以爵,养之以禄,俾天下相劝于善,而善者不抑,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两俱道,而劝民以善之意,尤圣人之所汲汲焉。人劝于善,国以保,民以宁,此本末之序也。 故冢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已进之贤才,修其轨物者也;而进贤之职,一任之司徒。徒之为言,众也,合君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则,而天下万有之众庶,皆仰沐风化以成諴和。徒岂易司者哉? 乃其鼓之、舞之、扬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待礼而民自宾,则唯操选举之权,以为之枢机,一授之司徒,而天下咸谕天子之心,曰:上之使牧我养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咸若于君子之道也。故选举领于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诚万世不易之至道与! 唐之旧制,贡举掌于考功,是但为官择人,而非求贤于众矣。开元二十四年,改以授礼部侍郎,是以贡举为缘饰文治之事,而浮华升进,民行不兴矣。 风俗之陵夷,暗移于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实之所趋,未有爽焉者也。自贡举不领于司徒,而贡举轻,一人之予夺私,而兆民之公理废矣。 自司徒不领贡举,而司徒轻,但为天子头会箕敛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协君叙伦之天秩矣。士竞于浮华,以弃其实行;民迫于赋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职在事之闲,循名责实,治乱之大司存焉。 良法改而精意亡,孰复知先王仁义之大用,其不苟也如此乎!善师古者,凡此类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时随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变通以行其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十六 李林甫之谮杀太子瑛及二王,为寿王地也。武惠妃薨,寿王宠渐衰,而林甫欲树私恩、怙权势,志终不移,谋之愈很,持之愈坚,凡可以荧惑主听、曲成邪计者,尤剧于惠妃未死之前,以其为己死生祸福之枢机也,可以得当者,无所不用。 然而玄宗终以忠王年长好学,闻高力士乘闲片言,储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喙焉。繇此观之,奸邪自诩得君,劫廷臣以惧己,其夸诞无实之伎俩,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载未甚淫昏也,即极闇懦之主,一听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牵曳,亦情之必不能而势之不可得者。 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岂若董卓、高澄威胁上以必徇己志而俾君怼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为于前,秘其事之所自成于后,举凡其君之用舍从违,皆早测而知其必尔,乃以号于众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 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于敕旨既下之余,不得亲承顾问,则果信恩威之出于奸臣,而人主唯其牵曳,乃以恐喝天下,笼络而使归己,虽有欲斥其奸者,弗敢发也。 然则苟有忠智之士,知其术之仅出乎此,则以武氏之悍淫,周、来、侯、索之骤衔天宪,诸武、二张之密侍内廷,而攻击者弗伤,按杀者无惮,直言请斥远之者反见任使,况其乱非武氏之世,犹可与言者乎? 特患无明理察情之士,灼见而不惑耳,岂果有不可拔之势哉?恶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议于下,徒罹于祸以瘖死屠门,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胜悼哉! 十七 天宝元年,置十节度使,其九皆西北边徼也。唯河东一镇治太原,较居内地。别有岭南经略,长乐、东莱、东牟三守捉,亦皆边也,而权抑轻。 若畿辅内地,河、雒、江、淮、汴、蔡、荆、楚、兗、泗、魏、邢,咸弛武备,羊苟安,而倚沿边之节镇,以冀旦夕之无虞,外疆中枵,乱亡之势成矣。盖自一行立两戒说,分用文用武之国,于是居轻御重、疆枝弱干之术行,而自诧其巩固。 方玄宗之世,吐蕃、突骑施、奚、契丹虽倔强不宾,而亦屡挫衄以退,本无可用防御者。无故而若大患之在边,委专征之权于边将,其失计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彊,侵陵相迫,抑必内屯重旅,以时应敌,而不容栖重师于塞上,使玩寇失防,一败而无以为继。况周、汉之亡,癰先内溃,覆车不远,岂尽繇四裔乎? 寇之起于内也,非能亟聚数万人以横行天下;其或尔者,又皆乌合而弗难扑灭者也。唯中原空其无人,则旋灭旋起,而无所弹压。撤边兵以入讨,必重虐吾民,而人心离叛;偶一折丧,乘势以收溃卒,席卷以行,而边兵皆为贼用,然后鼓行而人无人之境,更无有挟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日晚之闲耳。 夫使禄山之乱,两河、汝、雏、淮、楚之闲,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关之背,而迫之以前却两难之势,贼其敢轻窥函谷哉?封常清一身两臂,募市人于仓卒,以授贼禽,其为必败无疑矣。 二颜之起河北,张,许之守唯阳,皆率市人以战,贼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虽出,九门克捷,而不救潼关之败。观于此,则虚其腹心,以树彊援于四末,一朝瓦解,大厦旋倾,势在必亡,无可拯救,必然之券矣。 且重兵之在边也,兵之疆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将之忠奸,中枢不得而诘也。兵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将一失其所守,而自放为游兵,溃而散,靡而降,反戈而内讧,岂徒禄山犯阙、天子奔蜀为然乎? 杨刘一溃,而朱友贞匹马无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贵束身待缚;种师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憑孤城以就获。千古败亡之一轨,自大戎遽起,烽火无援,其来久矣。 东汉黎阳之屯,差为有恃;乃其亡也,亦以边疆腹弱,而山东义旅,不敌董卓之胡骑。后之谋保天下者,可弗鉴诸? 十八 唐政之不终者凡三:贞观也,开元也,元和也。而天宝之与开元,其治乱之相差为尤县绝。 夫人之持志以务修能,亦难乎其始耳,血气未定,物诱易迁,智未开,守未固,得失贞淫治乱之故未熟尝,而易生其骄惰;及其年富力疆,见闻益广,浮荡之志气已敛,声色之娱乐已厌,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则靡而淫,玩而弛,纵而暴,皆日损以向于善;此中人之恒也。 太甲、成王终为令主,亦此而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图治于气盈血溢、识浅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可自喜溢,而躁烈之客气且衰,渔色耽游之滋味已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荡之为者,此又何也?于是而知修德之与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涘,而原委相因也。 夫苟以修德为心与?德者,无尽之藏也,未之见,则一善成而已若有馀矣,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迁而不自觉;既见之矣,既习之矣,仁不熟不安于心,义未精不利于用,浩乎其无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亹斖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山,愈陟而愈见其峻,勿容自释也。 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继之不自省也,而不患其终之不自保也。师保在前,疑丞在后,古人之遗文,相督而不假,窥其精意,欲从而末繇,则虽未日进于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忧末路之猖狂哉? 苟其以立功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与?则功者,有尽之规也,内贼未除,除之而内见清矣;外寇未,之而外见宁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矣;法制未修,修之而国有其典矣。夫既内无肘腋之奸,外无跳梁之敌,野鲜流亡,而朝有纲纪,则过此以往,复奚事哉? 志大而求盈,则贪荒远之功;心满而自得,则偷晏安之乐;所愿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复奚事哉?邪佞进,女宠兴,酣歌恒舞,而曰与民同乐;深居晏起,而曰无为自正。进厝火积薪之说者,无可见之征;抱蚁穴金堤之虑者,被苛求之责。智浅者不可使深,志小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汎,盖必然之势矣。 是以古之圣王,后治而先学,贵德而贱功,望之天下者轻,而责之身心者重,故耄修益勤,死而后已,非以为天下也,为己而已矣。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欲立,以天子而无殊于严穴之士,志日专,气日敛,欲日憺忘,心日内守,则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师保任之也;不患其终之不永也,无可见之功勋,则无告成之逸豫也。 唐以功立国,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学士大夫置不讲焉,三君之不终,有以夫! 十九 大义不可易,显道不可诬,苟且因仍,无能改者,不容终隐于人心,而不幸发自德薄望轻之日,又或以纤曲邪妄之说附会之,遂以不伸于天下,君子之所重叹也。 商、周之德,万世之所怀,百王之所师也。祚已讫而明礼不可废,子孙不可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诈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内争起,不相统一,杀掠相寻,人民无主,汉祖灭秦夷项,解法纲,薄征徭,以与天下更始,略德而论功,不在汤、武下矣。 汉祚既终,曹魏以下二百余年,南有司马、刘、萧、陈氏,皆窃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天伦绝,民害滋,唐扫群盗为中国主,涤积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汉而兴,功亦与汉埒等矣。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帝王之兴,以治相继,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若其乱也,则天下无君,而治者原不继乱。 故夏之末造,有韦、顾、昆吾,乘暴君而霸;殷之将殄,崇、密攘臂而争;周之已衰,六国、疆秦、陈涉、项籍,挟兵以逞;汉之已亡,曹、吴、司马、刘、萧、陈、杨、五胡、索虏、宇文,割裂僭号,皆彗孛之光,前不继西没之日,后不启东生之月者也。 若以一时僭割、乘郄自雄者,可为帝王授受之统系,则三檗、崇、密,可为商、周之所绍嗣矣,而岂天之所许、人之所怀哉? 王者褒崇先代,隆其后裔,使修事守,待以宾客,岂曰授我以天下而报其私乎? 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统一六寓,治安百年,复有贤子孙相继以饰治,兴礼乐,敷教化,存人道,远禽兽,大造于天人者不可忘,则与天下尊之,而合乎人心之大顺。 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祟三恪之封,自应以商、周、汉为帝王相承而治之绪,是不易之大义,不诬之显道也。 自武德至天宝,百余年矣,议礼之臣,无能昌言以釐正,犹奉拓拔、宇文犬羊之族、杨氏悖乱之支、为元后父母之渊源,何其陋也! 天宝九载,乃求殷、周、汉后立为三恪,而废拓拔、宇文、杨氏之封,虽曰已晚,堂堂乎举久湮之坠典,立百王之准则,亦伟矣哉!乃非天子所能念也,非大臣所能正也,非儒者所能议也,而出于人微言轻之崔昌。 又以以王代火,五德推迁,袭邹衍之邪说参之。为儒如卫包者,抑以“四星聚尾”无稽之言为征,不能阐元德显功、民心天理之秩序以播告来兹者为永式,主之者又李林甫也。故林甫死,杨国思之党又起而挠之,后此弗能伸其义者;圣帝明王之祀阴,永绝于世,不亦阳乎! 唐之既亡,朱温以盗,朱邪、臬捩鸡以夷,刘知远、郭威琐琐健儿,瓜分海内,而仅据中州,称帝称王,贱于丞尉:至宋而后治教修明,贤君相嗣,以为天下君师。 是于周、汉与唐,犹手授也。曾不能推原治统,自跻休美;而以姑息之恩,独崇柴氏。 名儒林立,此议无闻,大义隐,显道息,垂及刘伯温、宋景濂,不复知有乾坤之纲纪,弗能请求刘、李、赵氏之裔以作宾于王家,曾李林甫之弗若,岂非千古之遗憾哉? 虽然,人纪不容终绝,王道不容永弛,豪杰之士申其义,明断之主決于行,夫岂难哉?敬以俟之来哲。 二十 秀者必士,朴者必农,僄而悍者必兵,天与之才,习成其性,不可移也,此之谓天秩,此之谓人官。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此而已矣。 唐之府兵,世著于伍,垂及百年,而违其材质,强使即戎,于是而中国无兵。安禄山以蕃骑渡河,人无人之境,直叩潼关,岂中原之民一皆肥弱,无可奋臂以兴邪? 颜鲁公一振于平原,旬日之闲,而得勇士万馀人,于是卢全诚于饶阳,李奂于河闲,李随于博平,而颜常山所收河北義旅凡二十馀万,张唯阳所纠合于雍邱者一日而得数千人,皆蹀血以与贼争死命。 斯固三数公忠勇之所激,而岂此数十万比屋之民,皆养愤填胸、思拯国难者乎?僄轻鸷悍之材,诚思得当以自效,不乐于负耒披蓑,宁忘身以一逞,其材质不任农而任兵,性以成、情以定也。 然则拘府兵之故纸,疑彍骑为虚文,困天下材勇于陇首,荡泆游闲,抑不收农民之利者多矣。违其性,弃其长,强其短,徒弱其兵,复窳其农,唐安得有兵与民哉?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为国用,故散在天下,而天下皆得以收之,忠者以之效其忠,邪者以之党其邪,各知有所募之主帅,而顺之与逆,唯其马首是瞻,于是乎藩镇之势成,而唐虽共主,亦与碁立以相敌。 延及五代,天下分崩,互相吞灭,固幽、燕叛逆之所倡,抑河北、山东义兵之所启也。若夫高仟芝、封常清迫而募于两都者,则市井之罢民,初不足为重轻者也。 民惩府兵之害,闻召募出于朝廷,则畏一登籍而贻子孙之祸,固不如河北、山东、雍、睢牧守之号召,人乐于就而能得其死力也。 宰天下者,因其可兵而兵之,因其可农而农之,民不困,兵不枵,材武之士不为将帅所私畜,而天下永定。因天也,因人也,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 二十一 李萼说颜鲁公陈清河之富云:“有布三百馀万疋,帛八十馀万疋,钱二十余万緡,粮三十余万斛, 甲兵五十馀万事。”一郡之积,充牣如此,唐之富可知矣。唐之取民,田百亩而租二石,庸调绢六丈、绵四两而止。宇文融、韦坚、王鉷、杨慎矜虽云聚敛,未尝有额外之征也。 取民之俭如此国储之富如彼,其君若臣又未尝修蟋蟀葛屨之风,方且以多闻矣。繇此观之,有天下者,岂患无财哉?忧贫者,徒自夏而益其贫耳。 夫大损于民而大伤于国者,莫甚于聚财于天子之藏而枵其外,窘百官之用而削于民,二者皆以训盗也;盗国而民受其伤,盗民而国为之乏矣。 辇天下之金粟钱货于内帑,置之无用之地,积久而不可用,愈积愈宂,而数不可稽,天子莫能问也,大臣莫能诘也,则一听之宦竖戚畹及主藏之奸胥,日窃月匿,以致于销耗;且复以有为无,欺嗣君之闇,而更加赋以殚民之生计,是盗国而民伤也。 有司无可赡之用,不得不为因公之科敛,以取足于民,于是而蔽上以盗民者,相习为故;且有司之科敛者一,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长乘之而交相为盗,官盗一,而其下之层累以相剥者不但二也;民乃急其私科,缓其正税,逋欠频仍以徼幸于恩贷,匿田脱户,弊百出以欺朝廷,而岁之所人,十不得五,是盗民而因以乏国也。 唐散积于州,天下皆内府,可谓得理财之道矣。已散之于天下,而不系之于一方,则天子为天下措当然之用,而天下皆为天子司不匮之藏,有司虽不保其廉隅,而无所藉口于经用之不貲,与奸胥猾吏相比以横数于贫民,而民生遂矣。 官守散而易稽,不积无用以朽蠹,不资中贵之隐窃,而民之输纳有恒,无事匿田脱户,纵奸欺以坠朴氓而亏正供,则国计裕矣。 故天宝户口之数,古今莫匹,兵兴之初,州县财馀于用,非地之加广、生之加蕃也,非虐取于民、伦吝于用也。散则清、聚则漏,昭然易见之理,自宋以来,弗能察焉;富有四海而患贫,未有不以贫亡者也。 二十二 天子出奔以避寇,自玄宗始。其后代、德、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虽乱而不亡。平阳之青衣行酒,五国之囚系终身,视此何如邪?春秋传曰:“国君死社稷,正也。” 国君者,诸侯之谓也,弃其国,寓于他人之国,不得立宗庙、置社稷,委天子之命,绝先祖之祀,殄子孙之世,不若死之愈矣。诸侯之侯度固然,非天子之谓也。 自宋李纲始倡误国之说,为君子者,喜其词之正,而不察春秋传大义微言之旨,欲陷天子于一城而弃天下,乃以终灭其宗庙之血食。甚矣!持一切之论者,义不精,学不讲,见古人之似而迷其真,以误天下有余矣。 天子有,天下之望也,前之失道而致出奔,诚不君矣;而天下臣民固倚以为重,而视其存亡为去就;固守一城,而或死或辱于寇贼之手,于是乎寇贼之势益张,而天下臣民若丧其首,而四支亟随以仆。 以此为正,而不恤四海之沦胥,则幽王之灭宗周,元帝之斩梁祀,可许以不辱不偷之大节乎?天子抚天下而为主,都京师者,其择便而安居者尔。 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则犹奉宗祧于一邑,臣民之望犹系焉,弗难改图以光复也。而以匹夫硁硁之节,轻一死以瓦解天下乎? 呜呼!非徒天子然也。郡县之天下,守令为天子牧民,民其所司也,士非其世守也。禄山之乱,守州郡者,如郭纳、达奚珣、令狐潮之流,望风纳款,乃至忠贞如颜果卿、袁履谦、张巡者,亦初受胁迫而始改图,困守孤城而不知变计,几陷于逆,莫能湔涤。 力不能如颜鲁公之即可有为也,则何如洁身以避之,徐图自效可也。身居危困之外,自有余地以致身尽瘁;而濡忍不决,势迫神昏,自非与日月争光之义烈、“艮其限,厉熏心”,亦危矣哉!不保其终无玷也。 故守令无三军之寄,而以失城坐大辟,非法也。去亦死,守亦死,中人之情,畏死其恒也,迫之以必死,则唯降而已矣,是敺郡邑以从逆也。故曰非法也。 唐肃宗上 一 肃宗自立于灵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伦,罪无可辞也。裴冕、杜鸿渐等之劝进,名为社稷计,实以居拥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诛也。 史称颜鲁公颁赦书于诸郡,河南、江、淮知肃宗之立,徇国之志益坚,若以此举为收拾人心之大计,岂其然乎? 玄宗之召乱也,失德而固未尝失道也。淫荒积于宫闱,用舍乱于朝右,授贼以柄而保寇以滋,斁伦伤教,诚不足以任君师、佑下民。而诛杀不淫,未尝如汉桓、灵之搒掠,宋哲、徽之窜逐也;赋役不繁,未尝如秦之筑长城、治骊山,隋之征高丽、开汴渠也。 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厌唐德,禄山以凶淫狂奰之胡雏,县军向阙,得志而骄,无终日之谋以固其势,无锱铢之惠以饵其民,蟪蛄之春秋,人知其速陨,岂待灵武之诏,始足动天下以去逆效顺哉? 虽然,肃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变之必至耳。国虽不固,君虽不令,未有一寇甫兴而即灭者,秦之无道,陈涉不能代之以兴,况唐立国百年,民无荼毒,天宝之富庶甲乎古今,岂易倾哉? 而有不可知者,乱者,所以召乱也;止乱者,尤乱之所自生也。袁、曹讨董卓,而汉亡于袁、曹;刘裕诛桓玄,而晋亡于刘裕;祸发而不战,恶知其极?定之不早,意外之变继起,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则安、史虽平,唐尤岌岌也。 于稽其时,玄宗闻东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监国矣;其发马嵬,且宣传位之旨矣。乃未几而以太子充元帅,诸上分总天下节制,以分太子之权。忽予忽夺,疑天下而召纷争,所谓一言而可以丧邦者在此矣。 盛王琦、丰王珙,皆随驾在蜀;吴王祗、虢王巨,皆受专征之命;永王璘之出江南,业已抱异志而往;是萧梁骨肉分争之势也。 河北、雍、睢之义旅,罔测所归;河西李嗣业,且欲保境以观釁;安西李栖筠,愈远处而无这从;李、郭虽心王室,且敛兵入井陉,求主未得而疑;同罗叛归,结诸胡以内窥,仆固玢败而降之为内导,以掣河东、朔方之肘;此汉末荆、益,西晋河西之势也。 使一路奋起讨贼,而诸方不受其统率,则争竞以生;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诸王各依一镇以立,诸镇各挟之以为名;抑西晋八王之祸也。居今验古,不忧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 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长于其方,太子虽有元帅之虚名,亦恶能统一而使无参差乎?玄宗之犹豫不决,吝以天下授太子,不尽皆杨氏衔士之罪也,其父子之闲,离忌而足以召乱久矣。 肃宗亟立,天下乃定归于一,西收凉、陇,北抚朔、夏,以身当贼,而功不分于他人,诸王诸帅无可挟之勋名以嗣起为乱,天未厌唐,启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济公,未尝不为唐幸也。 盖肃宗亦未尝不虑此矣,而非冕、鸿渐之所能及也。肃宗自立之罪无可辞,而犹可原也。冕、鸿渐斁大伦以徼拥戴之功,唐虽繇之以安,允为名教之罪人,恶在心,奚容贷哉? 二 李长源闲关至灵武,肃宗命为相而不受,以白衣为宾友,疑乎其洁身高尚也,而其后历仕中外,且终相德宗矣,此论者所未测也。抑而下之,则讥其无定情,始以宾友自尊,而终丧其所守。 推而高之,则谓其鄙肃宗之乘危自立,紊大伦而耻与翼戴之列。夫长源志深识远,其非始自尊而终耽宠禄也明甚。若鄙肃宗之自立,则胡为冒险闲行以参帷幄,既与大谋,又恶可辞推戴之辜邪?夫长源之辞相,乃唐室兴亡之大机,人心离合、国纪张弛之所自决,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几丧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禄山怀不得宰相之忿,雠忮廷臣,怨怼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肃宗孤起于边陲,以待匡救于群臣。 于斯时也,人竞乘时以布高位,而不知所厌止者也。凡天下一败而不能复兴之祸,恒起于人覬贵宠而轻爵位。 贵宠可覬,则贤不肖无别,而贤者不为尽节;爵位既轻,则劝与威无以相继,而穷于劝者怨乃以生长源知乱之必生于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后可以立功也。 故肃宗与商报功之典,而曰“以官赏功,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轻予以宰相之名”唯然,犹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积习不化,故己以东宫之友,倚任之重,联镳对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则人不以官位为贵而贵有功,不以虚名为荣而荣有实,天宝滥竽之敝政,人耻而不居,而更始“羊头关内”、高纬“鹰大仪同”败亡之覆轨,不复蹈焉。 呜呼!此长源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默挽人心、挂危定倾之大用,以身为鹄,而收复之功所自基也。深矣远矣,知之者鲜矣。以示人臣遇难致身、非贪荣利之大节,以戒人主邂逅相赏、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 其后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驯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进有渐也,士君子登用之正,当如此尔。昭然著见而人不测,乃疑其诡祕无恒也。吴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视此能勿惭乎? 三 自唐以上,财赋所自出,皆取之豫、兖、冀、雍而已足,未尝求足于江、淮也。 恃江、淮以为资,自第五琦始。当其时,贼据幽、冀,陷两都,山东虽未尽失,而隔绝不通,蜀赋既寡,又限以剑门、栈道之险,所可资以赡军者唯江、淮,故琦请督租庸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一时不获已之计也。 乃自是以后,人视江、淮为腴士,刘晏因之辇东南以供西北,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纾。 呜呼!朝廷既以为外府,垂腴朵颐之官吏,亦视以为羶场,耕夫红女有宵匪旦,以应密罟之诛求,乃至衣被之靡丽,口实之珍奇,苛细烦劳以听贪人之侈滥,匪舌是出,不敢告劳,亦将孰与念之哉! 自汉以上,吴、越、楚、闽,皆荒服也。自晋东迁,而江、淮之力始尽。然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后,自朱温以迄宋初,江南割据,而河雒、关中未尝不足以立国。九州之广,岂必江滨海澨之可渔猎乎? 祖第五琦、刘晏之术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于弋取,而见为无尽之藏。 竭三吴以奉西北,而西北坐食之;三吴之人不给饘粥之食,抑待哺于上游,而上游无三年之积,一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为之加富者,岂徒天道之亏盈哉? 坐食而骄,骄而佚,月倍三釜之餐,上无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蚕不事,举先王尽力沟洫之良田,听命于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饥相迫,则夫削妻骸,弟烹兄肉,其疆者弯弓驰马以杀夺行旅,而犹睥睨东南,妬劳人之采梠剥蟹也。谁使之然,非偏困东南以骄西北者纵之而谁咎邪? 骄之使横,佚之使惰,贪欲可遂,则笑傲以忘所自来;供亿不遑,则忮忿而狂兴以逞。其野人恶舌暗恶,以胁羸懦之驯民;其士大夫气涌胆张,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 于是国家无事,则依中涓、附戚里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则降盗贼、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东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农非农、士非士,日渐月靡,俾波逝而无回澜哉? 冀土者,唐尧勤俭之馀泽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载奠安之乐土也;长安者,周、汉之所久安而长治也。生于此遂,教于此敷,一移其储偫之权于江介,而中原几为无实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载。 秉国之均,不平谓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齐五方而绥四海。邵康节犹抑南以伸北,亦不审民情天化之变矣。 四 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乃可以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九四捍御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系之也,李长源当之矣。 其与肃宗议功臣之赏,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贼平而无挟功以逼上之大臣,此之谓保邦于未危。不然,则如刘裕之诛桓玄、李克用之驱黄巢,社稷随之以倾矣。 其谏肃宗以元帅授广平、勿授建宁也,故国储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息骨肉猜疑之釁,此之谓制治于未乱。不然,则且如太宗宫门流血之惨,玄宗、太平搆祸之危,家国交受其伤矣。 太原之起,秦王谋定而乃以告:韦氏之诛,临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适非长而独建大功,变起宫庭,高祖、睿宗亦无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适长而授庶少以权也。 使肃宗以元帅授建宁,则业受命于己矣,是他日之争端,肃宗自启之也。乃肃宗之欲命建宁,非有私宠之情,以建宁英果之姿,成功较易,则为当日平贼计者,固得命帅之宜,廷臣自以为允。 乃长源于图功之始,豫计未有之隙,早涂土以泯其迹,決之一言,而乱萌永塞,所贵于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舛,祸已生,始持正以争于后,则虽以身殉,国家不蒙其佑,奚足赖哉? 且夫逆贼有必亡之势,诸将有克敌之能,广平虽才让建宁,亦非深宫豢养无所识知者也。假元子之宠灵,为将士先,自可制贼之死命,无待建宁而始胜其任,长源知之审矣。 广平为帅,两京旋复,亦非拘名义以隳大功。知深虑远,与道相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谓也。故曰必如是而后可以为天子大臣也。 五 借援夷狄,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为失策无疑也。然而有异焉者,情事殊,而祸之浅深亦别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师都、刘武周之党,不得已从刘文静之策,而所借者仅五百骑,未尝假以破敌也,故乍屈而终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数骑却之,突厥知我之疆而无可挟以逞也,故其祸尤轻。 石敬瑭妄干大位,甘心臣虏,以逞其欲,破灭后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册命,为附庸之天子,与宋之借金亡辽、借元亡金,胥仰鼻息于匪类,以分其濡沫,则役已操wo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祸尤重。 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蹂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 嗣是而连吐蕃以入寇,天子为之出奔,害几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纥无血战之功,一皆郭汾阳之独力,唐固未尝全恃回纥,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则愈于敬瑭远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时,西京被陷,而禄山留雒,不敢入关,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纵酒宣淫而无战志,索民财,人皆怨愤,颙首以望王师,薛景仟破贼于扶风,京西之威已振,畿内豪杰杀贼应官兵者四起,肃宗既拥朔方之众,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临欲溃之贼,复何所藉于回纥而后敢东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势之穷,虑不能及于远大也。 其一,自天宝以来,边兵外疆,所可与幽、燕、河北并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辅,夺忠嗣而废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 翰为禄山屈而称病闲居,朔方之势已不振,既且尽撤之以守潼关,而陷没于贼。郭、李虽分节鉞,兵备已枵,固罗叛归,又扼项背以掣东下之肘,故郭、李志虽坚,名虽盛,而军孤且弱,不足压贼势于未灰。 陈涛之败,继以清渠,不得专咎房琯而谓汾阳之所向无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计于前,肃宗不能遽振于后,积弱乍兴,不得不资回纥以壮士气而夺贼胆,其势然也。 其一,肃宗已至凤翔,诸军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并塞以取幽、燕,使其计行,则终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祸永消;而肃宗不从,急用回纥疾收长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于晨昏之恋,不能久待,”徒饰说耳。南内幽居,父几死于宦竖之手,犹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语,将谁欺乎? 盖其时上皇在蜀,人心犹戴故君,诸王分节制之命,玄宗且无固志,永王璘已有琅邪东渡之雄心矣。肃宗若无疾复西京之大勋,孤处西隅,与天下县隔,海岱、江淮、荆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贼之功,区区适长之名,未足以弹压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纥,纵其蹂践,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为质而受辱于虏帐,其情然也。 乃以势言之,朔方之军虽弱,贼亦散处而势分,统诸军向长安者凡十五万,回纥六千耳,卒之力战以破贼者,非回纥也,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贯、孟珙之仅随虏后也,故回纥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夺中国。 唯其情之已私,则奉回纥以制人,与高祖之假突厥而实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怀恩且挟之以入为寇难,非汾阳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于祸者,用之有重轻,而祸有深浅耳。推其本原,刘文静实为厉阶,仅免于危亡,且为愚夫取灭之嚆矢,不亦悲乎! 六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 爱同于母,奚徒道之必尽,抑亦志之必从,饮食男女,非所得闲也,岂容以事君者事父乎? 责难于君,敬之大者也;责善贼恩,伤爱之尤者也;至于此,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于不孝,以伤天性,辱死及身而不足以赎其愆矣。 均“事也,君父有过,臣谏之,则纳者十之三四也;虽不纳,而不施以刑杀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见戮见杀,十之一二耳,抑虽死而终不失其忠。 子则不然,子谏而父纳,自非至仁大圣,百不得一焉;况乎宠妾媚子,君所溺爱,位相逼,势相妨,情相夺,岂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 申生以君安骊姬之故,不忍辩而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宠嬖之情,任其煽惑,瘖死无言;臣而若此,则非臣也,臣以责难为敬者也。 子之事父,爱敬并行,而敬繇爱起,床第之欢,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祸之及己而陷父以不慈也,言焉而未有听焉者也,争焉而未有能胜焉者也,徒为无益以召死亡,庸讵非一朝之忿乎? 肃宗方在军中,而张良娣以护庇见嬖,党于李辅国以乱政,李长源恶之,建宁王倓亦恶之。 呜呼!良娣虽不可容,岂倓之所得恶者邪?长源秉臣道之正以匡君,倓违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肃宗虽惑良娣,辅国虽伏机械以求害长源,而终保全恩礼,悠然以去;于倓则发蒙振落挤之死,而肃宗不生瘣木之悲;其道异,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祸福亦别,岂有爽与?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为君子者,幽王无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讼己诬,不斥褒姒之恶也。 当此之时,肃宗任长源以腹心,长源业不恤良娣之怨以与争成败,则倓授规正之责于长源,而可平情以静听;乃欲杀良娣以为长源效,不已傎乎?相激而陷父以杀子之大恶,自贻之矣。 所惜者,长源于倓投分不浅,而不能固谏倓以安人子之职,倓死,乃追悔而力止广平之忿怒,至于他日涕泣以讼倓之冤,亦已晚矣。 岂倓之刚愎,不可与深言邪。不然,则长源善处人父子兄弟之闲,功屡著矣,而徒于倓失之,抑又何也? 唐肃宗下 七 肃宗表请上皇,自求还东宫修人子之职,虽其饰词,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长源料玄宗之咈然,果徬徨不进,得群臣就养之表,而后欣然就道,抑何至于此哉? 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诚而动物,无有不然者也。然有时乎以交天下之人,犹出之以逊让,饰之以文词,抑以昭雍容谦挹之度,而远直情径行草野倨侮之恶,君臣朋友宾主之闲,盖亦择其可用而用之矣。独至于父子之际,固无所容此也。 幼而哺以乳,未尝让乳也;长而食以食,未尝让食也;壮而授以室,未尝让室也;天性自然之爱,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以诚请,以诚受,天子虽尊,天下虽大,亦将彻之巵酒豆肉而已矣,父犹父也,子犹子也,夺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宾客之,岂复有人之心哉? 肃宗自立于灵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父。伪为辞让以告天下,人亦孰与谅之?乃于拜表奉迎之日,悲欢交集之顷,为饰说以告父,此何心邪,贼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见于社稷,则居大位而不疑;已破贼收京,饮至论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东宫,归大位于已称上皇之老父乎? 肃宗之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众以复贪大宝,折服其不平之气,而使箝口戢志以无敢复他也。呜呼!天理灭,人心绝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复为此辞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敌之情相制,心叵测矣。司马懿称病以谢曹爽,唐高祖输款以推李密,其后竟如之何也,尚能忘忧以安寝食哉? 不孝之大者,莫甚于匿情以相胁,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请就东宫之恶不可官。非邺侯之善处,则南宫禁锢,不待他日,且使自毙于成都,恶尤烈于卫辄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为天子父乃贵。”所以明其不复愿为天子而自保其馀年也,悲哉! 八 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绩,固出颜杲卿、李澄之上,尤非张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贼平,廷议褒录,议者以食人而欲诎之,国家崇节报功,自有恒典,诎之者非也,议者为已苛矣。虽然,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 李翰为之辩曰:“损数百人以全天下。”损者,不恤其死则可矣,使之致死则可矣,杀之、脔之、龁而吞之,岂损之谓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 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巡抑幸而城陷身死,与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后,救且至,城且全,论功行赏,尊位重禄不得而辞,紫衣金佩,赫奕显荣,于斯时也,念齧筋噬骨之惨,又将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馁,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 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汉末饿贼起而祸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祸乃烈;然事出盗贼,有人心者皆恶之而不忍效。 忠臣烈士亦驯习以为故常,则后世之贪功幸赏者且以为师,而恶流万世,哀哉!若张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游辞以导狂澜,吾滋惧矣。 九 史思明降而复叛,肃宗使乌承恩阴图之,而给阿史那承庆铁券以离其党,事觉而速其反,谋之不臧,祗以速乱。虽然,乱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岂悔过自新、终于臣服者哉?张镐之策,李光弼之请,非过计也。 安庆绪欲图思明,耿仁智、乌承玼乘其危疑而诱之以降,于时庆绪孤保邺城,不亡如线,思明既惎其图己,抑料其必亡,姑为自全之计,持两端以观釁,其不可恃也,亦较著矣。 庆绪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无难数易;而唐室君臣复东京而志已满,回纥归,子仪弱,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惮、复何所歆,而已张之爪距弭耳受柙乎?旷岁无北伐之师,思明目已无唐矣,不反何待焉? 讨贼易,平乱难;诱贼降己易,受贼之降难;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歼贼,而姑容其归顺者也。威不足制,德不足怀,贼以降饵己,己以受降饵贼,方降之日,即其养余力以決起于一旦者也。 非高位厚禄、温言重赐之所能抚也,非输粟辇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谋秘计、分兵散党之所能制也,诚视吾所以致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临之,屡挫而夺其魄,如诸葛公之于孟获,岳鹏举之于群盗,而后可开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复之心。 故肃宗之失,在不听邺侯之策,并塞以攻幽、燕,使诸贼失可据之穴,魂销于奔窜,而后受其归命之忱,薄录其将,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绥其乱。失此不图,遽欲挽狂澜以归壑,庸可得哉? 邺侯去国,兵无谋主,郭、李之威,尽于一战,思明再叛,河北终不归唐,非但乌承恩之谋浅、李光弼之计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压侯景;唐肃之威,不足以制思明;养寇与激乱,均为失策,张镐虽能先知,亦将如之何也! 向令承恩之计行,与承庆共斩思明,而承庆、承恩又一思明矣。数叛之人,不保其继,愈疑愈纷,愈防愈溃,河決而塞之,癰溃而敛之,其亡速矣。 十 将与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将,非弱则讧。唐节度使死,因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之,亦未为过也。其事自肃宗以平卢授侯希逸始。于是唐权下移,终其世于乱,而国以亡。 盖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见者,虽雄猜如曹孟德,而亦无所隐。有藏之密、虑之熟,决于一旦而天下莫测者,虽孔子之堕郈、费,亦未尝示人以欲堕之志。非疑于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叶,节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势成矣。察三军之志,立其所愿戴者,使军效于将,将效于国,亦不容已之势也。非可以汉旦驰入营夺韩信、张耳之军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将与兵知之乎? 军有帅,有偏裨,帅死而偏裨之可任与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为忠、为逆、为智为愚、为宽、为严,天子与大臣辨之审而虑之早,则帅一死而赫然以军中所欲奉之主授以节鉞,而不待其陈请。则帅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断。既惮其明见万里之威,复怀其实获我心之德。 虽有桀骜,敢生攜贰乎?天下止此数镇,镇之偏裨止此数人,天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询之群小邪?刘后主之闇也,犹能使李福问帅于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来歙死于仓卒,而兵柄有归,尤先事以防不测,其计定矣。 恶有县三军之任,摇摇不知所付,帅死而后就军中以谋用舍哉?又况所遣者奄人,贿赂行,威权替,李怀玉得逞其奸,而唐无天子,养乱以垂亡,寄生之君,尸禄之相,不足与有为久矣。将有材而不能知,军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问,军中自为予夺,其召乱尤速也。操大权者,非一旦之能也。 十一 安、史之灭,自灭也,互相杀而四贼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复两京,后之收东都,皆乘其敝而资回纥之力,李、郭亦因时以取大勋,非有血战之殊劳焉。 以战功论,李光弼奋其智勇,克敌制胜之功视郭为多;郭则一败于清渠,再溃于相州,功尤诎焉。然而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轻,后世无得而议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听物之顺逆,而不挟意以自居于胜,此唯古之知道者能之。故诗称周公之德曰“赤鸟几几”,言其志定而于土皆安也。 夫有揽天下于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诐;心者,藏于中而不可揜者也。 藏于中而固不可揜,故天下皆见之,而思与斁、疑与信、报之以不爽。汾阳以翘关负米起家,而暗与道合,其得于天者,三代以下莫与之伦矣。 能任也,则不能让,所謂豪杰之士也,韩信、马援是已;能让也,则不能任,所謂保身之哲也,张子房李长源是已。汾阳于位之崇替,权之去留,上之疑信,谗佞之起灭,乃至功之成与不成,俱至则受之,受则任之,而无所容心于其闲。 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测其所为。山有陂陀,则测其峯之起伏;水有滩碛,则测其波之回旋;平平荡荡,无高无下,无曲无奇,而物恶从测之哉?天下既共见之,而终莫测之,大哉!平情之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贤不肖万殊之情归其节围矣。 相州师溃,汾阳之威名既损,鱼朝恩之谮行,肃宗夺其兵柄授李光弼,数年之内,光弼以元帅拥重兵戮力中原,若将驾汾阳而上之也。乃许叔冀叛于汴州,刘展反于江、淮,段子璋反于梓州,楚州杀李藏用,河东杀邓景山,行营杀李国真、荔非元礼,内乱蠭起,此扑彼兴。 迨乎宝应元年,汾阳受王爵、知诸道行营,而天下帖然,内既宁而外自战,史朝义釜鱼之游不能以终日,弗待血战之功也。呜呼!是岂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汉、魏以下将相大臣之能得于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汉,亡汉者关东也;桓玄不足以亡晋,亡晋者北府也;黄巢不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晋也。然则安、史非唐之忧,而乘时以蠭起者,鹿不知死于谁手。 汾阳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过斩王元振四十余人而已,天下莫敢复乱。唯其平情以听权势之去来,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坦然无我之大用,人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领,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宠辱之固然者乎? 仆固怀恩乱人也,张用济欲逐光弼,而怀恩曰:“邺城之溃,郭公先去,朝廷责帅,故罢公兵。”引咎以安众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几几之度,沦浃于群心,怀恩讵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义,忧国如家,性之节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辞,道之任也。笃忠贞者,汲汲以谋济,而势诎力沮,则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发于中,必动于外,天下乃争骛于功名,而忘其忠顺。奸人乘之,乱因以起。 唯并取立功匡主之情,夷然任之,而无取必于物之念,以与天下相见于冰融风霁之宇,可为者无不为焉,则虽有桀鳌不轨之徒,亦气折心灰而不敢动。 不言之言,无功之功,回纥称之曰“大人”,允矣其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于公,而天下不蒙其祐,两将相衡,度量较然矣。 十二 孤臣子,历疢疾而愤兴。虽然,亦存乎其人尔。抱倜傥不平之姿者,安乐易以骄,忧危乃以惕,则晋重耳、越句践是已。其不然者,气折则神益昏,心危则志益溺,使驾轻车、骋康庄,犹不免于折辀输载也。 中宗幽辱于房州。因与韦氏暱以自安,而制于韦氏,身为戮,国几丧,固无足道矣。肃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断能倚广平,虽不废宠乐,而无淫荒之癖,是殆可与有为者。 其在东宫,为李林甫、杨国忠所离闲,不废而死者,幸耳。灵武草创,履行闲者数年,贼逼于外,援孤于内,亦可谓与忧患相终始、险阻备尝者也。 而既归西京,讨贼之功,方将就绪,苶然委顺,制于悍妻,迫于家奴,使拥兵劫父,囚处别宫,唯其所为,莫之能禁,乃至蒙面丧心,慰李辅国曰:“卿等防微杜渐以安社稷。”天伦泯绝若此之酷者,岂其果有枭獍之心乎? 畏辅国之拥六军,祸将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萧华,相元载,罢子仪,乃至闻李唐之谏,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寝门之节,与冥顽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岂非忧患深而锋稜绌,以至于斯哉? 其任辅国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悦色也,当在灵武时,生子三日而起缝战士之衣,畏刺客而寝于外,以身当之,患难之下,呴沫相保,恻然之心一动,而沈酣不能自拔,纵遣骄横,莫能复制,日销月靡,志不守而神不兴,不复有生人之气,岌岌自保之不遑,于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乡使以元子之尊,早受册立,无奸臣之摇动,无巨寇之摧残,嗣天位,抚金瓯,则固可与守文,而岂其丧心失志之尔尔邪? 呜呼!岂独天子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际荒乱之世,与炎寒之流俗相周旋,冻馁飘摇,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怀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远,倒行而逆施之。”一饭千金,睚眦必报。苏秦、刘穆之、元载身陷大恶,为千古僇,皆疢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 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处约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饱金钱为恩怨者,鲜矣。此乱世所以多败德也。 唐代宗上 一 代宗唐讳世,代宗犹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学如此。 代宗听程元振之谮,流来瑱杀之,而藩镇皆怀叛志,仆固怀恩以是树四降贼于河北,养乱以自固,终始为唐巨患,其上书自讼,指瑱之死为口实,用拒入朝之命。 夫来瑱之诛,岂其无辜而仅以请托不从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诛,亦法之所不贷者也。 其镇襄阳也,以李辅国之私人,夺韦伦而得之,引降贼张维瑾等为爪牙,收人心以据大镇,召赴京师而不至,徙镇淮西而不行,纵兵击裴茙,禽送京师,胁朝廷以行辟,唐藩镇之抗不受代图不轨者,盖自瑱始。 杀瑱而藩镇怨,纵瑱而藩镇抑骄,两俱致乱之道;杀之而咎其刻,不杀则必听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归,不知反此,而咎又将在彼矣。肃宗以来,骄纵养癰,势将必溃,饬法以诛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仆固怀恩谿壑之欲又岂易厌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惩乱而反以致乱者,杀之非所以杀也。刑者,帝王所以惩天下之不恪也。刑滥于不当刑,人固自危,而犹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终能不滥,则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当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测其刑之已穷,而怨其以机相陷也,乃始挟毒以相报。 当来瑱襄阳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讨贼,瑱固无恃以胁唐;藩镇林立,势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则使正名声罪以致天诛,夫岂有大害于社稷哉? 而惴惴然将迎之不遑,杀裴戒以媚之,虚相位以饵之,鱼脱于渊,然后假通贼之诬辞,加以不当辜之辟。藩镇之怨,非徒怨也,固将曰:瑱拥兵不入,唐固无如瑱何,唯倔强者可以免祸,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贼以为援,抗命而不朝,鹰隼扬于寥天,岂矰弋之能加哉? 苏峻曰:“吾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孱主庸臣之伎俩,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当瑱违命之日,下尺一之诏,责以不可贳之法,使束身归阙,则姑贷其死而贬之;不则举六师以急清内贼,则河北群丑,且震动以弭其邪心,况方在立功、反谋未决之怀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笃行,则行愈于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伪饰之文,以行取士而得伪饰之行,则伪行之以害人心、坏风俗、伤政理者,倍于伪饰之文,支离浮曼,而害止于言也。 且设科以取士,则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骈偶声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务为之成法,则孝何据以为孝之程,廉何据以为廉之则邪? 不问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枭獍皆可云孝,非盗贼皆可云廉,不可式者也。极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于守令之门,临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门,以声誉相奖,以攀援相竞,乃至以贿赂相要,父母为羔,廉耻为优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趋者能几也? 乡举里选,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国方百里,周之大国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里耳,即其地,选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与相狎,而贤奸易辨,犹今置乡耆于一村,社而已,则公议固不容掩也。 乃以四海之辽绝,刺史守令三载之乍临,求知严穴之行履,责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况曲士之垂腴而干请,赇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汉之举孝廉,举其为吏于州郡者也。既为吏而与一乡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浊异流,臭味异合,请托易集,党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汉末之得士,概可见矣。 况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于未登仕籍之处士乎?杨绾惩进士之亡实,欲复孝廉之举,终不可行,论者惜之。惜之者,未尝体人情、揆事理、周世变、究终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胜者也。绾未几而奏罢孝弟力田科,以无实状、多侥倖、故废之,绾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则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谓文之可以得士也,设取士之科者,止以别君子野人而止耳。虽有知人之哲,不能于始进而早辨其贤奸也。 故三代之法,观之于饮,观之于射,观其比礼比乐内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让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语,观其称古昔、道先王而已;观之于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过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皆论定后官之余,乃以察其贤不肖而进退之。 然则立法以取士,试之以策问,试之以诗赋,试之以经义,亦饮射之遗意而变通之,岂期于此而遽得真士哉?习文教而与闻乎德言之绪论,为野人之所不胜,既繇乎君子之途,则可望以循此而上达耳。 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贪廉,自有秉宪者执法以议其后,其可县行谊为标格,使之雠伪以藏奸乎? 若夫学校之设,清士类于始进,不当专求之文,而必考其闺门之素履;正士习,育贤才,严不淑之惩,又不待登进之日也。 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爱,绝公门之请谒,亦士之常耳,或既贵而丧其所守,讵可遽以此为贤,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罚,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伪行抑不敢冒,斯其于取士之法,殆庶几与! 三 盈唐之廷而发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谓廷无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侧,大臣谏官缄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击去之,若此类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赖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诚足悲已!乃其闲抑有辨焉。 如其奸邪得势,执闇主之权,生杀在手,士大夫与争而不胜,因起大狱,空君子之群,诛戮流窜,流血盈廷,槛车载道,而纶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势将倾,而无有能诘者,于是一介之士,迎其机而孤起以攻之,此固无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权以来,所谮而诛者来瑱,瑱固有可诛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犹得刺州以去,未有大伤也;李岘与相不协,柳伉之事,岘且与谋,未尝先发制岘,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类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优游群处于朝右,谁禁之使瘖,而让搏击之举于一博士乎?通国痿痹,无生人之气,何其甚也! 宋之谏臣,迁谪接踵于岭南,而谏者日进;唐无贬窜之祸,而大奸根据,莫之敢摇;无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养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气不伸,抑无有激之者也。 进无听从之益以仰庇宗社,退无诛逐之祸以俯著直声,虽欲扼腕昌言,一螀吟而蛩泣耳。无惑乎视纠谬锄奸为迂阔之图,人弃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莸并御之朝廷,不如水火交争之士气也。 四 拥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终叛,类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怀恩不然。来瑱虽诛,然无功于唐,而据邑胁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韩在汉,苏、祖在晋比也。 虽诛十瑱,怀恩自可坦然无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怀恩,至于已叛,犹眷眷不忘,养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负怀恩。”程元振、鱼朝恩虽不可久恃,而方倚怀恩以沮汾阳,抑不如杨国忠之于禄山矣。 怀恩不叛,优游拥王爵于朔方,何嫌何惧,不席富贵以终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马首,乞随行闲,正其策勋鸣豫之日矣;遽起异心,养寇树援,为叛逆之地,辛云京闭城自卫,岂过计哉? 骆奉仙虽为云京行说以发其反谋,亦非县坐以本无之志而陷以醢俎,辛云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志不回,此何心哉?传曰:“狼子野心。”洵怀恩之謂与!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过任怀恩耳。许回纥之昏,而以怀恩之女妻之,使结戎狄以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为元帅,进收东京,不置帅副,而以怀恩领诸营节度为雍王副,二失也;夺汾阳兵柄,以朔方授怀恩,三失也。 功已立,权已张,位已极人臣而逼上,内有河北之援,外结回纥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阳亦不得不解元帅之任以授之,汾阳且为之屈,怀恩目中不复有唐矣。鹰饱则颺,岂待激之而后叛哉? 云京不发其奸,怀恩之逆特迟耳。祸速则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镇,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结之资,以拥怀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为禄山,不幸而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余凡几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于器,则汎滥不可复收,并其器而亦倾。怀恩可使为偏裨,听汾阳之颐指者也。故当李光弼入军之日,而能止军中之乱,过此则溢矣;虽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 叛之速,而祸止于太原与奉天,河北不与俱起,犹云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则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诛之后,徒委罪于元振,岂定论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乱者也。 五 广德二年,户部奏户口之数二百九十余万,较天宝户九百六万九千有奇,仅存者三之一也,而犹不足。叛贼之所杀掠,蕃夷之所蹂践,乱军之所搜刷,死绝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 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长,民之自惜其生,惊窜甫定,必即谋田庐、育妇子,筋骸以习苦而疆,婚嫁以杀礼而易,亦何至凋零之逮是哉? 盖国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赋役者,恃夫法之不乱、政之不苛,汙吏无所容其奸,猾胥无所雠其伪耳。 丧乱猝兴而典籍乱,军徭数动而迁徙杂,役繁赋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输不及之责而利报逃亡,单丁疲户,徼幸告绝,而黠民乘之,以众为寡,以熟为莱,堕赋于僻远愿朴之乡,席腴产、长子孙者,公为籍外之游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脱漏,乃使奉公畏法之愿民,代奸人以任国计,户日减,科敛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赋,今以一而应军兴之求索,故其后两税行而税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为哀寡妇诛求之尽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岂徒掠杀流亡之惨哉?第五琦、元载之箕敛愈酷,疲民之诡漏愈滋,官胥之欺诬愈剧,此二百九十余万者,犹弗能尽隐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 以此知广德之凋残,上损国而下病民,诚有以致之,盖乱世必然之覆轨矣。赋轻役简,官有箴,民有耻,虽兵戈之余,十年而可复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绝乎? 六 读古人书,不揆其实,欲以制法,则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战刑名之邪说足以祸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当其时必有以处之者,民乃不困。其约略可考者,则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莱相参之法,名为什一,非什一也。 以国之经费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来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国,以与天子相颉颃,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县,而有五世之庙,路寝三门之制;百官有司,则以周初千八百国计之,以次国二卿为准,南不尽楚塞,西不踰河、陇,东不有吴、越,中原侯甸未讫六州,而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无算。 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币帛饔飧见于聘礼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数举而偏于友邦,皆民之画耕夕织、勤苦而仅获者也。后世而幸免此矣,则无三王宽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恻隐之心者,谁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窃其语以横征,欲诘其非,则且曰此禹、汤、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谓异于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 以此推之,后世无识之士,欲挠乱成法,谓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适足以贼min病国,为天下僇,类此者众矣。不体三代圣人之心,达其时变,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恶逾于商鞅矣。何也?彼犹可钳束其民而民从之,此则旦令行而夕哭于野,无有能从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犹不适有生,况什一乎? 唐代宗下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测也。兵凶战危,以死为道者也。以死为道,然后审乎所以处死之道;审乎所以处死之道,然后能取威制胜,保国全民,不战而屈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 繇其功之已成,观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决计必行之际,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测也。不测之,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夫岂然哉?知死为其道,而处之也不惑耳。 回纥要郭汾阳相见,汾阳知战之必败,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锋止锐而全宗社。于斯时也,固不谓往之必死也,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虽死而无所恤焉而已。 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慑于其不畏死之气,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而心已折、气已馁矣。决于死,则情志定;情志定,则神气平而条理现。免胄投鎗之际,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 处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则神全,神全则理裕。理处其至裕,而事必应乎其心。凡人之情,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固不足以测之,遂相与诧之曰:其不可测也,有若是哉!不则其有天幸乎?夫恶知所守之约,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谓子晞曰:“战则父子俱死,不然,则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志也。 告药葛罗曰:“挺身听汝杀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亦示以不可胜耳,非挟将士之报雠死战、足以惧回纥也。公之心,则惟极致于死,而固无必生之计也尔。 八 代宗委权以骄藩镇,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宽纵也,人具知之;抑岂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 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机,固不足以敌天下也。代宗之机,得之于老氏。 老氏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至险之机也,而代宗以之。 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 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 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 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笔以鞭笞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 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殓,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之,而藉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协持天下之具,饵藩镇而徐圖之,则愚甚矣。 来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聀,然后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 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终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而终逸於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战?徒宽总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战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深谋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战意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虑于不才之散术,挟诈之主,未有敢兴深谋者也。 信乎老氏翕张取与这术,適以自数,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诐行逞,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兴? 九 李长源当肃宗之世,深触张良娣、李辅国之怒,拂衣而归衡山,何其快也!其于元载也,未斥其恶以纠责之,徒以贤姦不可並处而去之,则引身归,不犹便乎?乃置身参佐,讬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 夫豈葸畏无端而不能自持也哉?达人之通识,度己度人,因时以保明哲之身,而养国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说所可执为得失也。 长源之于肃宗,在东宫则定布衣之交,在灵武则冒难首至,参大议于孤危,坐寝偕,成收复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辅国虽恶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长源一日不居左侧,弗为己难,则意得而无余恨:于此而翩然已逝,全终始之交,绰有馀裕矣。 其于代宗也,虽与谋元帅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宫,其后不参帷帟,交未固也。复东京,拒吐蕃,返陕州之驾,诛殛三阉以清宫禁,又未有功也。 代宗以畜疑之主,离合不可终凭;元载虽见忌于君,而旁无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长源以宗臣入参谋访,唯恐轧己而代之;且载文辩足以济奸,朋dang乐为效命,众忌交集,深谋不测,抑非如妇人奄竖、褊衷陋识、一去而遂释然也。载与长源立于两不相下之势,而祸机所发,不可预防,岣喽烟云,祝融冰雪。其能覆荫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试、混迹渔樵者,则或名姓上达于天子,而锋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屡变而不惊。 其不然者,名之所趋,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烟霄、杜口时事,而讲说吟咏以迨琴酒弈画之流,闻风而辐辏,乃有遍游戎幕拓落不偶之士,争其长短以恣其雌黄,甚且挟占星士气谶纬之小技者,亦浪迹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绝之则怨生而谤起,纳之则祸发而蔓延,孰谓山之厓、水之涘,非风波万叠、杀人族人之险阻哉? 如稗说所传,嬾残十年宰相之说,己足深元载之媢嫉,而可坐以结纳妖人之大法;则衡山一片地,正元载横施网罟之机也。自非有所托于外援,优游军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势,其能免乎? 代宗虑此已熟,而长源何勿俛首以从也?夫长源非无意于当世之务,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且诛逐元载而戴之以匡王国者也。进退之闲,喜容不审,而但以冥飞之鸿、矫志林泉也哉? 十 辨奸者,辨于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历之季年,河北降贼之抗衡久矣。田承嗣连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宝臣党叛而自相袭夺,不复知唐之有天下也。 乃卢龙彊悍可凭,凶逆成xi,而朱泚一授节钺,随遣朱滔入卫,继且自请释镇归朝,病而有舆尸赴阙之语。代宗于此,虽欲不惊喜失措,隆礼以待之,厕之汾阳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骜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诚也。 虽然,亦思其何为而然哉?德有以怀之与?威有以震之与?处置之宜,有以服其心与?三自反求而皆无其具,则意者其人之忠贞素笃,超然于群类之中,而可信以无疑邪? 乃泚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于乱贼之中,熏染于悍戾之俗,而狡凶尤甚,假手于李怀瑗,杀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蛊三军以戴己,柔媚藏奸,乘闲而窃节镇,既有明验矣,饰忠归顺,遂倚为心膂之大臣,呜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虽可负固以予雄,终非良久之谋也。而泚尤岌岌,骤窃幽、燕,众志未戢,而李宝臣有首邱之志,日思攘臂,轻兵入其郛,弗能遏也;于是张皇四顾,睨朝廷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内援以安枕于北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闲隙以逞狂图。 自彊藩割据以来,人所未及谋者,泚窃得之以侥幸。代宗不能知,汾阳不能制,常兖、崔祐甫之褊浅,莫能致诘,而泚果能优游巖廊以观变,亦狡矣哉! 代宗崩,汾阳总己,德宗初政,未有衅也,是以迟久而始发,不然,泚岂能郁郁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而唐之君臣固梦梦也,夫岂奸之难辨哉?问泚之何以得帅卢龙,而能不为之寒心乎?非但如安禄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窥者也。 然则如之何?于其入而待之以礼,荣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统于汾阳,而汾阳得以制之,岂徒泚之恶不足以逞乎?河北诸逆知天子之不轻于嚬笑,而意亦消沮矣。得失之机,昏昭之别,判于持重审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为惊喜者之所能与也。 十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离析之际,则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下而归之法,为七国分争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后法亦无能以行,则孔北海欲复王畿千里之制,徒为空言,而身以丧,国终以亡。若其犹可治也,法可施,而恶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宝以后,天下分裂而无纪,至于大历,乱少息而泮散尤甚。虽然,可为之几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横已极矣,唯意所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乱法也;邪臣之邪贪已极矣,唯利是崇,然其乱法者,莫能改法也。 故杨绾一相,三月之闲,而天下为之震动恪共以从又,绾于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绾不死,知其可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岭南之乱尤末也,凤翔、泾原、汴宋、河阳之逢起,犹非本也。三竖乱于前,元载乱于后,朝廷无法,而天下从风。 绾清修自饬,立法于身,而增百官之奉以养官廉;罢团练守捉以肃军政;禁诸使之擅召刺史,以孤悖逆之党;定诸州兵数,以散聚众之谋。 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之内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于不论,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后,内宁而外患亦无藉以生,天下将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则据土叛君者,明其为化外之迹,而不敢以中逆貌顺、觊朝廷之宠命,河北梗化之凶竖,不敛手而听命者,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无能为者,一受制于李辅国,而二竖因之,元载乘之,怀情以待,得绾以相而志将伸,绾遽卒,常衮不足以胜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悼已! 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犹绾之余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远,绾清慎自持,汾阳且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犹可行,治犹可定,天夺绾而代宗终为寄生之君,过此无可为矣。 唐德宗一 一 骤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终。震世之善,骤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闻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 闻人之言善而信以为必行,则使闻人之言不善者,抑不审之于心而亟从之。闻人不善之言而信,则人之言善者,无不可疑也。交相疑信,而善者恒不敌不善者之巧给,奚望其善之能有终邪? 且夫事之利病,岂其有常,人之贤不肖,岂易以一概论哉?胥一善,而或为之而效,或为之而不效,义难精也;亟于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过,不遂其望,而或至于隳功,遂以疑善之不足为也。 胥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于其名,志难知也;亟于信者,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过,不慰其所求,而或至于败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终也,必不可得矣。 夫明主之从善而进贤,宽之以取效之涂,而忍其一时之利钝;谅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不累于其类;然后其決于善也,以从容而收效,決于用贤也,以阔略而得人。 无他,审之于心,百折迂回,详察乎理之必有与事之或然,而持其志以永贞,非从人闻善而遽希骤获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举天宝以来之乱政,疾改于旬月之中,斥远宦寺,闲制武人,慎简贤才以在位,其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衮之私,速夺其相位,以授所斥责之崔祐甫,因以震动中外,藩镇有聪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国之誉;乃不一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奸臣、听谗贼,而海内鼎沸,几亡其国。 人徒知其初吉终乱之善不长,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听而袭取之;迨乎物情之变,固不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则惩往而急于改图,必然之势也。 罢转运盐铁使而省职废;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经纶激田悦之军,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薛邕以文雅旧臣,盗隐官物巨万,张涉以旧学师友,坐赃放黜。所欲行者龃龉,所相信者二三,犹豫于善败藏否之无据,奸佞起而荧之,无惑乎穷年猜忌,内蠱而外离也。 向令德宗于践阼之始,曲体事几之得失,而权其利害之重轻;深察天人之情才,而则其名实之同异;析理于心,穷心于理,郑重研精,不务皎皎之美名,以需效于岁月。 则一事之失,不以沮众事;一人之过,不以疑众人。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无不可信也。尧不以共、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蔡而废亲亲;三折肱为良医,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于德宗之初政,可以決其不克有终也。 二 法为贤者设乎?诚贤矣,虽不授之以法而可矣。故先王之制法,所以沮不肖者之奸私,而贤者亦循之以寡过。唐既于牧守之外置诸道诸使,使自择任寮吏,于是其未乱也,人树党以营私,其乱也,聚徒以抗命。 沈既济上选举议,犹欲令州府辟用僚佐,而不任宰相吏部兵部之铨除,且曰:“今诸道诸使自判官副将以下,皆使自择辟吏之法。”何其不恤当时之大害至此极也! 自天宝兵兴以后,迄于宋初,天下浮薄之士,置身私门,背公死党,以逆命谋篡、割据分争者谁邪?既济以为善政,而论者奖之为三代之遗法,甚矣!其贻祸之无穷矣。 夫环天下之贤不肖,待铨除于吏部,不足以辨不齐之材品,此诚有未允者,而亦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操黜陟之权于一人者,天子宪天以立极,犹万汇之荣枯统于真宰也。 分进退之衡,使宰相部臣司其进,牧守使臣纠其退者,各有所司而不相侵,犹春夏之司生,秋冬之司杀,互成岁功也。牧守既临下以考功罪矣,又使兼爵人禄人之权焉,则诬上行私、政散人流而不可止。 唐之以判官副将听诸使之自择,其威福下移之害,既可睹矣。激安禄山以反者,幽、燕部曲也;党刘展以反者,江、淮亲旧也;劝李宝臣以抗命者,王武俊也;导李惟岳以自立者,毕华也;说朱滔以首乱者,王侑也;奉四叛以称王者,李子千也。 自非端士,必怀禄以为恩。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问忠孝哉? 故自田承嗣、薛嵩、李正己、李希烈以泊乎李克用、朱温、王建、杨行密,皆有尽心推戴之士以相煽而起,朝廷孤立,无与为谋,唐之亡,亡于人之散,明矣。 抑令天下无衅,牧守无妄动之心,而互相辅倚,以贪纵虐民、荡佚法制,亦孰与禁之?而国民之交病,不可诘矣。既济倡为邪说,以破一王之法制,意者其为藩镇之内援,以禁天子不得有一士之用乎? 不然,何大纲已失,必取其细目而裂之也?其曰“辟吏之法,已试于今”,不轨之情,已不可揜矣。 三 不欲以其死累天下者,君子之义也;不忍于送死之大事,而不以天下故俭其亲者,人子之心也;两者并行而各尽。故尸子曰:“夫已多乎道。” 岂必唯父命之是从哉?况乎有固吝之心,而托之遗命以--之者,嬴政之自纵其恶,非胡亥之矫父命自饰也!秦殚天下之力以役骊山,穷奢戕民,洵无道矣。乃欲以崇侈虐民也。且秦之毒民而以自亡,岂但骊山之役哉? 檀弓出于汉儒之杂记,有非圣人之言者矣。其曰“葬也者,藏也,欲人之弗见之也,封树云乎哉”? 其恩者,过墓而欷歔;闻其风者,望阡而夫人不媿于天,不怨于人。死,天下知其死;葬,天下知其葬;怀忾想。即其不然,亦相忘于林峦之下。何所抱恨,何所含羞,而托鼠穴以深匿,欲人之弗知之邪? 如其负大恶、施大怨,死而人且甘心焉,则不封不树,裒然平土,而操以椓之,犹易易也。故以知檀弓之言,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亲丧乎!”士庶人有财而得为,皆可致而无弗致也;况四海兆民之元后,父终母亡,终古止此一事,而为天下吝乎? 丧礼之见于士丧者,且如彼其慎以周矣,遣车抗木,茵婴明器,空中人之产,士贫且贱,犹且必供;以此推而上之,至于天子,率万国以送其亲,而迪民以归厚,不可过也,而矧可不及邪?遗命虽严,在先君以自章其俭德,惟不朘削斯民、致之死亡,而已善承先志矣。 若挟此为辞,吝财力以违可致之心,薄道取法于墨者,充塞仁义,其视委壑而听狐蝇之嘬食也无几,非不仁者,孰忍此哉? 唐德宗葬代宗于元陵,诏从优厚,而令狐峘曰:“遗诏务从俭薄;不当失顾命之意。”不仁哉其言之乎! 为人子者,当亲存之日,无言不顺,无志不养,没而无遗训之不奉,姑置此言焉可也。 他不具遵,而唯薄葬之言为必从,将谁欺也?邪说诬民,若此类者,殆仁人之所必诛勿赦者与! 四 政莫善于简,简则易从。抑唯上不惮其详,而后下可简也。始之立法者,悉取上下相需、大小常变之条绪而详之,乃以定为画一,而示民以简,则允易从矣。 若其后法敝而上令无恒,民以大困,乃苟且以救一时之弊,舍其本,而即其末流之弊政,约略而简之,苟且之政,上与民亦暂便之矣。 上利其取给之能捷,下利其期会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虽殚力以应,而亦幸免于纷扰。于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刱法者遂自谓立法之善,又恶知后之泛滥而愈趋于苛刻哉! 盖后世赋役虐民之祸,杨炎两税实为之作俑矣。夫炎亦思唐初租、庸、调之成法,亦岂繁苛以困民于旬输月送乎?自天宝丧乱以后,兵兴不已,地割民凋,乃取仅存之田土户口,于租、庸、调之外,横加赋敛,因事取办而无恒,乃至升斗锱铢皆洒派于民,而暴吏乘之以科敛,实皆国计军需,在租、庸、调立法之初,已详计而无不可给者也。举天下之田亩户口,以应军国之用,而积余者尚不可以数计。 量其入以为出,固不待因出而求入也。因出以求入,吏之奸,民之困,遂浸淫而无所止。然一时丧乱之权计,有司亦乘时以破法,而不敢以为一定之规。民虽劳,且引领以望事之渐平,而输正供者犹止于其数也。 两税之法,乃取暂时法外之法,收入于法之中。于是而权以应迫者,皆以为经。当其时,吏不能日进猾胥豪民而踪指之,猾胥豪民不能日取下户朴民而苛责之,膏血耗而梦寝粗安,故民亦甚便也。 非时非法之箕敛并于上,而操全数以待用,官亦甚利也。乃业已为定制矣,则兵息事已,国用已清,而已成之规不可复改。人但知两税之为正供,而不复知租、庸、调之中自余经费,而此为法外之征矣。 既有盈余,又止以供暴君之侈、汙吏之贪,更不能留以待非常之用。他日者,变故兴,国用迫,则又曰:“此两税者正供也,非以应非常之需者也,”而横征又起矣。 以此思之,则又何如因事加科,旬输月送之无恒,上犹曰此一时不获已之图,不可久者也;民犹知租、庸、调之为正供,而外之苛征,事已用饶,可以疾苦上闻,邀求蠲贷者也。唯据乱法以为法,则其乱不已。呜呼!苟且以图一时之便利,则其祸生民亦至此哉! 两税之法行之数百年,至宋而于庸外加役焉,役既重派于民,而作辍犹无定也。至成化中,而朱都御史英者,又为一条鞭之法,于夏秋税粮之外,取滥派之杂徭,编于正供,箕敛益精,而漏卮愈溃。 迨乎兵兴用棘,则就条鞭之中,裁减以输京边,而地方之经费不给,又取之民,而莫能禁制。英且以法简易从,居德于天下,夫孰知其为杨炎之续以贻害于无穷乎! 夫立法之简者,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与国计之必畜,早有以会其总于上;而瓜分缕别,举有司之所待用者,统受于司农;以天下之富,自足以给天下之需,而不使群司分索于郡县,则简之道得矣。 政已敝,民已疲,乃取非常之法,不恤其本,而横互以立制。其定也,乃以乱也;其简也,乃以繁也;民咸死于苟且便利之一心,奚取于简哉?杨炎以病民而利国,朱英以利民而害民,后之效之者,则以戕民蠹国而自专其利,简其可易言乎?炎不足诛,君子甚为英惜焉。 五 言治道者讳言财利,斥刘晏为小人。晏之不得为君子也自有在,以理财而斥之,则倨骄浮薄之言,非君子之正论也。夫所恶于聚财者,以其殃民也。 使国无恒畜,而事起仓卒,危亡待命,不能坐受其毙,抑必横取无艺以迫民于死,其殃民又孰甚焉?故所恶于聚财之臣者,唯其殃民也,如不殃民而能应变以济国用,民无横取无艺之苦,讵非为功于天下哉? 晏之理财于兵兴之日,非宇文融、王鉷、元载之额外苛求以困农也,察诸道之丰凶,丰则贵,凶则贱粜,使自有余息以供国,而又以蠲免救助济民之馁瘠,其所取盈者,奸商豪民之居赢,与墨吏之妄滥而已。 仁民也,非以殃民也。榷盐之利,得之奸商,非得之食盐之民也;漕运之羡,得之徒劳之费,非得之输輓之民也。上不在官,下不在民,晏乃居中而使租、庸不加,军食以足。晏死两午,而括富商、增税钱、减陌钱、税闲架,重剥余民之政兴,晏为小人,则彼且为君子乎? 抑考当日户口虚盈之数,而晏体国安民之心,不可没矣。兵兴以来,户不过二百万,晏任财赋之季年,增户百万,非晏所统者不增,夫岂晏有术以饵之,使邻民以归己邪?户口之耗,非果尽死亡也。 贪汙之吏,举百费而一责之农民,猾胥持权,以私利为登耗,民不任其诛求,贿吏而自诡于逃亡死绝,猾胥鬻天子之民以充囊汇,偷窳之守令,亦以户少易征,免于催科不足之罚,而善匿者长了孙,据阡陌,征徭不及,以为法外之民,其著籍而重受荼毒,皆穷乡愿朴者尔。 户日耗,赋必日增,仅存之土著,日毙于杖笔凶系之下,此其所以增者百一、而减者十三也。晏唯通有无、收监利、清輓兑、以给军用,而常赋有经以不滥;且所任以理租、庸者,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而吏不得以持权。 则彼民也,既优游于奉公之不扰,自不乐受猾胥之胁索,抑安居晏寝,无漏逃受戮之隐忧,有田而租,有口而庸、调,何惮而不为版籍之良民,以康乃身心邪? 然则非晏所统而户不增者,非不增也,增于吏而不增于国也。晏得其乐于附籍之本情,以杜奸胥之诡,使乐输者无中侵之伤,故民心得而户口实,仁人君子所以体民而生聚者,亦此而已。 岂乞灵于造物而使无夭札,遥呼于胡、越而使受戎索哉?然则晏之于财赋,君子之用心也,不可以他行之瑕责之也。 六 无利于国,无補于民,听奸人之挟持,为立法禁,以驱役天下而桎梏之,是谓稗政。能知此者,可与定国家之大计矣。 刘晏庀军国之用,未尝有搜求苛敛于民,而以榷盐为主。盐之为利,其来旧矣。而法愈繁则财愈绌,民愈苦于淡食,私贩者遂为乱阶,无他,听奸商之邪说,以擅利于己,而众害丛集矣。 官榷之,不能官卖之也;官卖之,而有抑配、有比较、有增价、有解耗,殃民已亟,则私贩虽死而不惩。必也,官于出盐之乡,收积以鬻于商,而商之奸不雠矣。 统此食盐之地,统此岁办之盐,期于官无留盐、商无守支、民无缺乏,踊贵而止耳。官总而计之,自竃丁牢盆薪刍粮值之外,计所得者若干,足以裕国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车,其之东之西,或贵或贱,可勿问也。 而奸商乃胁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则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过索于民。民苦其贵,而破界以市于他境,官抑受商之饵,为之禁制,徽纆日累于廷,掠夺日喧于野,民乃激而走挺,于是结旅操兵,相抗相杀,而盗贼以起。元末泰州之祸,亦孔烈矣。 若此者,于国无锱铢之利,君与有司受奸商之羁豢,以毒民而激之乱,制法之愚,莫甚于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盐之速雠,不得其术,而墨吏贪奸商之贿,为施网罟,以恣其射利之垄断,民穷国乱,皆所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烦,则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商亦未尝无利也。相所缺而趋之,捷者获焉,钝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 而私贩之刑不设,争盗抑无缘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挟乏以增价,而彼已至,又唯恐其雠之不先,则踊贵之害亦除。守此以行,虽百王不能易也。 晏决策行之,而后世犹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持其大纲,疏其节目,为政之上术也。 统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煑海之饶,民获流通之利,片言而决耳,善持大计者,岂有不测之术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千载莫察焉,亦可欢已! 七 德宗不许李惟岳之嗣位而乱起,延及数年,身几危,国几亡,天下鼎沸,是岂可谓德宗之宜听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据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许之,则又兵连祸结而不解。 论者至此而议已穷,谓不先其本,而急图其末,是已。顾处此迫不及待之势,许不许两言而判,徒追咎于既往,而无以应仓卒,是亦尘羹土之言耳。 粤自田承嗣等势穷而降,罪可诛,功无可录,授以土地甲兵者,仆固怀恩奸矫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无赖之健儿,为贼已蹙,偷窃土坏,乃欲效古诸侯之世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灭亡也,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 宝臣先死,惟岳首为难端,闇弱无能,而张孝忠、王武俊又与离心而伏戈相拟,则首抑之以惩李正已、田悦、梁崇义于未发也,诚不可不决之一旦者矣。不许,而四凶表里以佐乱,痈之必溃,养之奚可哉? 曾未逾年,而田悦大衄,李纳势蹙,惟岳之首县于北阙,天下亦且定矣。悦与纳株守一军,无难坐待其毙。然则惟岳之叛,不足以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许,事虽劳而固有功矣。天下复乱,固非不许惟岳之所致也。 謂杀刘晏而群叛怀疑以竞起者,非也;晏自不当杀耳,不杀晏,而河北能戢志以听命乎,谁其信之?不杀来瑱而仆固怀恩固反,不杀刘晏而河北固叛,贼指为名以激众怨耳,实则了不相及之势也。 抑欲天子不敢杀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乎?惟岳既诛,成德已平,而处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乱,则诚过已。虽然,滔、武俊之志,犹之乎承嗣、宝臣也,平一贼而进一贼,又岂易言哉?呜呼!盖至是而所以处此者诚难,论者设身处此,又将何以处之与? 且德宗之初政,犹励精以求治,卢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内,即不逮汉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无咎于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溃,河壅必决,代宗以来,养成大患,授之德宗,诚有无可如何者。固非天数之必然,亦人事渐渍之下游成乎难挽,岂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乱而反益乱者,则有在焉。当时所冒昧狂逞以思乱者数人耳,又皆纨袴子弟与夫偏裨小将无能为者也。若环海内外,戴九叶天子以不忘,且英明之誉,早播于远近,贼之宗党,如田庭玠、邵真、谷从政、李洧、田昂、刘怦,下至幽、燕数万之众,无欲叛者。 德宗诚知天下之不足深忧,则群逆之党,固可静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视天下,自朝廷以至于四方,无一非可疑者。 树欲静而撼之,波欲澄而抇之,疥癣在四末,而鍼石施于膏肓,可谈笑以收功,必震惊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卫,以争胜于东方,忧已深,虑已亟,祸愈速而败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无妄之灾矣。 盖河北之势不能不乱者,代宗积坏之下游也,而于德宗则为偶起之波涛。事穷而变,变则有通之几焉。田承嗣、李宝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溃而且竭矣,其溃也,正其所以痊也。 呜呼!能知苟安之必为后患,祸发之可待消亡,守顺逆之经,居高乘权,因穷变通久之时,无震动悚之惑,而后天下静于一人之心。 一发不效,惴惴焉迫为改图,载鬼一车,而孤张不说,庸人之识量,所为自贻伊慼者,唯此而已矣。 唐德宗二 八 刘盆子请降,光武曰:“待以不死耳。”大哉言乎!理正而法明,量弘而志定,无苟且求安之情,则威信伸而乱贼之胆已戢,天下之宁也必矣。诗云:“我徂惟求定。”定者,非一旦之定也。志惟求定,未定而不以为忧,将定而不以为喜,所以求之者,持之心者定也。 史朝义穷蹙东走,官军追败之于卫州,而薛嵩、李宝臣降;再败于莫州,穷蹙无归,而田承嗣降;独与数百骑北奔塞外,而李怀仟杀之以降;马燧、李抱真、李晟大败田悦于临洺,梁崇义俘斩于襄阳,李惟岳援孤将溃,而张孝忠降;马燧等大破田悦于洹水,朱滔、张孝忠攻拔束鹿,惟岳烧营以遁,而王武俊杀惟岳以降。 凡此皆枭雄狡狯、为贼爪牙、以成其乱者,火熸水平,则卖主以图侥倖,使即不降,而欲烬之灰,欲澄之浪,终不足以复兴。 且其反而无亲,旦君夕虏,憯焉绝其不忍之心者,允为乱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猘。以视赤眉、盆子,其恶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则制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给以散秩微禄,置之四裔,则祸于此而讫矣。 官军将士,血战以摧疆寇,功未及录,而穷乃投怀之鸷兽,宠以节钺,授以土疆,义士心灰,狂徒得志,无惑乎效忠者鲜而犯顺者日滋也。 语有之曰:“受降难于受敌,”而非此之谓也。两国相距,势埒力均,乍然投分,诚伪难知,则信难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讨逆臣而蹙之死地,得生为幸,虽伪何为?操生死荣辱之权于吾腕掌,夫何难哉? 夫光武初定雒阳,寇盗林立,统孤军以遏归寇之冲,则诚难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覬觎,易且如彼。况朝义、惟岳焚林之浮焰已灭,天下更无余爝乎? 恶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刘盆子终老于汉,固可贷其生命,则其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项羽坑杀之惨也。乃唐之君臣,迫于乱之苟定,一闻瓦解,惊喜失措,纳蠭蠆于怀中,其愚也足以亡国,不亡者幸尔。 朱温叛黄巢以归,而终篡唐;郭药师叛契丹以来,而终灭宋。代、德之世,唐犹疆盛,是以得免于亡;然其浸以乱而终亡于降贼,于此始之矣。 宠薛嵩等以分士者,仆固怀恩之奸也;君与大臣听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则德宗自假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马燧等不能与贼争功,尚何能夺其宠命哉? 九 君闇相佞,天下有乱人而无奸雄,则乱必起,民受其毒,而国固可不亡;君闇**,有奸雄以芟夷乱人,而后国之亡也,不可复支。 汉、唐之亡,皆奸相移政,而奸雄假名义以中立,伺天下之乱,不轻动而持其后,是以其亡决矣。 田悦、李纳、李惟岳、朱滔,皆狂騃躁妄、自取诛夷者也,虽相煽以起,其能如唐何邪?又况李希烈、朱泚之狂愚已甚者乎? 希烈之镇淮宁,猎得旌节,非能如河北之久从安、史,豢养枭雄,修城缮备之已夙;梁崇义脃弱无难平者,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宁处四战之地,东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马燧、李抱真、张孝忠、李怀光、云屯之旅,希烈憯无所畏,据弹丸之地,横骾其中而称帝,拟之袁术,而又非其时也。 朱泚兵权已解,与朱滔县绝一方,旁无可恃之党,乘无主之乱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长安片土,为燕雀之堂,以视桓玄,百不及一也。此二竖者,白画而攫市金,直不足以当奸雄之一笑。 自非李元平、源休、张光晟辈之愍不畏死,谁则从之?卢杞邪矣,而挟偏私以自怙,然未尝如郗虑、崔胤之与贼文谋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郑重,而不括民财、空扈卫,以争旦夕之功于外,此竖子者,恶足以逞哉。 大群贼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岳,反朱滔,皆其筹利害之已夙而能留余地以自处者也。 天子不恃以为依,宰相不结以为党,抑有李晟、马燧,力敌势均,而怀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进而倚之以立功,则桓玄平而刘裕篡,黄巢馘而朱温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乱之主,拯危之将相,虑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无镇定之量,以谨持其所不必防。 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领而示之以诚;李晟蔑视怀光之反,而安据渭桥,不为妄动;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坚以俟其归壑者也。有臣如此,贼不足平矣。德宗之召乱也,视希烈之恶已重,而捐社稷之卫为孤注以与争也。 田悦、李纳、武俊皆降,而希烈称帝,奄奄日就于毙,何足以烦空国之师乎?可以知已乱之大略矣。 十 人而不仁,所最恶闻者忠孝之言,而孝为甚。君子率其性之诚然而与言,则必逢其怒;加之以欷歔垂涕行道酸心之语,而怒愈不可撄矣。陈天彝之言于至不仁者之前,勿论其怒与否也,不可与言而与言,先失言矣。 颜鲁公谓卢杞曰:“先中丞传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面血,公忍不相容乎?”近世高邑赵冢宰以魏广微叔事逆奄,而欢曰:“昆溟无子。”鲁公陷死于贼中,冢宰没身于远戍,取祸之繇,皆君子之过也。 虽为小人,而犹知有父,犹知其父之忠清,而耻贻之辱。则与父所同志者,虽异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动于心。盖牿亡之余,夜气犹存,不能泯没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为戒矣,则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怨,而挟虿以唯恐不伤者也。 蔡小人耳,使而为君子,蔡攸岂但执手诊视、迫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责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与尽言也。使以三年之怀,面折其逆心,震丧其贝,而彼且跻于高陵,与于不仁之甚矣。 君子于此,知其人理之已尽,置之而勿与言也。漠然若蠭虿之过前,不问其谁氏之子也。权在则诛殛之,权不在,则远引以避之,如二胡之于秦桧,斯得矣。卢奕、魏允成之生豺虺,腹悲焉可也。 十一 樊系受朱泚之伪命,为譔册文,乃仰药而死。其愚甚,其汙不可浣,自度必死,而死于名节已亏之后,人所怪也。呜呼!人之能不为系者,盖亦鲜矣。 以为从贼譔册,法所不赦,光复之后,必罹刑戮,惧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而死者,未尽然也。 待至光复议法之日,止于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者,则系之死,实以自顾怀惭,天彝之未尽忘者也。 乃既惭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两亏者,其故有三,苟非持志秉义以作其气,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于系焉。怀疑而有所待,一也;气不胜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萦而不能制,三也。 泚之僭逆,出于仓卒,所与为党者,姚令言一军耳;在廷之臣,固有劝泚迎驾者,不徒段司农委,惊惶而迫无以应,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也。 系于此,不虑泚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伪命见加,册文见委,驚惶而迫无以应,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亏,而愤以死也。此无他,其立朝之日,茫然于贞邪之辨,故识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伪命及身,册文相责,斯时也,令言之威已张,源休、蒋镇、张光晟、李忠臣实繁有徒,出入烜赫于系左右,夸之以荣,怖之以祸,挥霍谈笑,天日为迷,系于此时,心知其逆而气为所夺,口呿目眩,不能与之争胜,杂凭陵,弗能拒也,魂摇神荡,四顾而无可避之方,伸纸濡毫,亦不复知为已作矣。 此无他,立义无素,狎小人而为其所侮,乍欲奋志以抗凶锋,直足当凶人之一笑;义非一旦之可袭,锋稜不树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当德宗出奔之际,姜公辅诸人皆宵驰随跸,李晟在北,家固居于长安,弗能恤也,系徒留而不能去。 既而陷身贼中矣,段司农、刘海宾击贼而死,一时百僚震慴,固可想见;而妇人孺子牵裾垂涕,相劝以瓦全,固有不忍见闻者。系濡迟顾恤,以譔册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谢其咎,盖无如此呴呴嗫嗫者何也。 呜呼!至于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决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时焉或可也,郭汾阳之斥郭晞,而自入回纥军中是也。 捐名义以全妻子,则无有可焉者也。身全节全,而妻子勿恤,顾其所全之大小以为择义之精,而要不失为志士;身死节丧,而唯妻子之是徇,则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于家者无本,则狎昵嚅唲、败乱人之志气以相牵曳也。 夫若是,岂易言哉?怪系之所为者,吾且恐其不能为系;即偷免于他日,亦幸而为王维、郑虔以贻辱于万世已耳。段司农自结发从军以来,其光昭之大节,在军中而军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岂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十二 奸佞之惑人主也,类以声色狗马嬉游相导,而掣曳之以从其所欲;不则结宫闱之宠、宦寺之援为内主,以移君之志。 唯卢杞不然,蠱惑之具,一无所进;妇寺之交,一无所附;孤恃其机巧辩言以与物相枝距,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笃。至于保朱泚以百口,而泚旋反;命灵武、盐夏、渭北援兵勿出乾陵,而诸军溃败;拒李怀光之入见,而怀光速叛;言发祸随,捷如桴鼓,而事愈败,德宗之听之也愈坚。 及乎公论不容,弗获已以谪之,而犹依依然其不忍舍,杞何以得此于德宗邪?德宗谓“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者,亦以其无劝淫导侈之事,无宦官宫妾之援也。夫杞岂不欲为此哉?德宗之于嗜欲也轻,而宫中无韦后、杨妃之宠,禁门无元振、朝恩之权也。 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乱,求亲贤而反保奸者,无他,好与人相违而已。乐违人者,决于从人。一有所从,雷霆不能震,魁斗不能移矣。杞知此而言无不与人相违也。其保朱泚也,非与泚有香火而为贼闲也,众言泚反,则曰不反而已矣;其令援军勿出乾陵也,非于诸将有隙而陷之死地也,浑瑊言漠谷之危,则曰不危而已矣。 故颜鲁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驱之行。人所谓然,则必否之;人所谓非,则必是之。于是德宗周爰四顾,求一力矫众论如杞者而不可得。志相孚也,气相协也,孰有能闲之者?盖德宗亦犹杞而已。 己偏任之,众力攻之;众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终不以杞为奸邪者,抑岂别有所私于杞哉?向令举朝誉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党,而杞无党也。挟持以固宠于上者,正以孤立无援,信为忠贞之琼绝耳。 夫人之恶,未有甚于力与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学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毁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恶滔天而不戢也。鲧以婞直而必殛,夫岂有贪惏媕婀之为乎? 十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连兵以叛,李希烈横亘于中,朱泚内逼,天子匿于褒、汉,李楚琳复断其右臂,韩滉收拾江东以观成败,其有必亡之势者十九矣。 李晟、马燧以孤军援之,非能操全胜之势。而罪己之诏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谧,陆敬舆之移主心以作士气、存国脉者,功固伟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随者,繇来有二,不然,则汉之将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将亡,亦下哀痛之诏,而何以讫于不救邪? 其一,则德宗之为君也,躁愎猜忌,以离臣工之心,而固无奢淫惨虐之暴行以失其民,故乱者自乱,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仓皇北出,而段司农追韩旻以返,得安驱以入奉天;赵升鸾劫驾之谋尤亟矣,浑瑊泄其谋,复得徐行以入梁州。 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诏下,咸翘首以望荡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之必兴,而有所归命。皆乘舆无恙,足以维系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为逆贼所害,则如梁氏父子死于侯景之手,而梁速熸;或为逆贼所劫,则如汉献困于董卓,辱于李傕、郭氾,而汉遂夷。 唐于是时,无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江东;无储贰之可扶,如肃宗之在灵武;敬舆将何托以效忠? 天下无主可依,则戴贼以安,亦必然之势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说,沮卷士重来之计;故维系人心者,亦不仅在慷慨淋漓之一诏也。 其一,则惑德宗以致乱者卢杞也,敬舆与杞忠佞不两立,而其奔赴行在也,与杞同至。当是时,敬舆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涤旧恶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危言切论虽未斥讼其奸,而必将逐己者,唯敬舆也。颜真卿、李揆、崔宁,杞皆先发而制之矣,唯敬舆以患难同奔之侣,迫不及排,而气焰丰采、直辞正色,非杞之可投闲以相攻。 乃犹不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于正士而反噬无已,虽见迸逐,犹将偾起者,唯其有党也。 故蔡京误国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犹沮抑君子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则执拗专横之性不与人相亲,而唯与人相忮;恃君之宠如山岳,而视百僚如培塿;虽引裴延龄、白志贞以与同污,而未尝以天子之爵禄市恩饵众。 故敬舆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举倚敬舆以求安,无有暗护杞以沮挠敬舆者。 德宗偏听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爚、陈宜中之党犹沮文信国之谋,吾未见敬舆之得行其志,以历数德宗之失,畅言之而无所挠也。 是故天下无君,则后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党,则君子之志必不行。非此二者,则人心不摇,廷议不乱,内靖而外不离;叛寇之起纵如乱丝,亦有绪而无难理矣。 人臣而知,则勿为李纲之诐辞,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则勿任结党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枢,决于毫发,盖可忽乎哉! 十四 诗云:“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懌矣,民之莫矣。”辑云者,合集事理之始终,序次应违之本末,而智愚贤不肖之情,无有偏伸,无有偏屈,详析而得其要归也。如是,则物无不以类辨,事无不以绪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 懌云者,推于其心之所以然,极于其事之所必至,宛转以赴其曲,开朗以启其迷,虽锢蔽之已深,而善入其中则自悦,虽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则自从。 如是,则君与臣不相抗,智与愚不相拒,意消气静,乐受以无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无他道焉,辞不以意兴,意不以气激,尽其心以达人之心,诚而已矣。 故易曰:“修辞立其诚。”诚立而后辞可修,抑必辞修而后诚乃立。不然,积忠悃于咽膈,输囷猝发,浮动而不本于心,甚则反激以召祸而不莫,不然,亦悠悠听之而固不洽也。辞之为用大矣哉! 今有说于此,其为理之必然,明矣。见为是而毅然決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之详也,其疑于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则人亦挟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见为非而愤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擿也,其疑于是而固非者莫能诘也,则人亦报我以非而相折矣。 是与非立于未事之先,未有定也,观于已事之后,而非者非,是者亦难全其是也。恃气以言之,一言以断之,无体验成熟之实,而出之也厉,父不能得之于子,师不能得之于弟子,而况君臣之际乎?故修辞而足以感人之诚者,古今不易得也。非陆敬舆其能与于斯哉! 今取其上言于德宗者而熟绎之。推之使远,引之使近,达之以其情,导之以其绪,曲折以尽其波澜,而径捷以御之坦道,扩其所忧,畅其所郁,排宕之以尽其变,翕合之以归于一,合乎往古之经,而于今允协,究极于中藏之密,而于事皆征,其于辞也,无闲然矣。 贞元以后,棼乱之宇宙,孤危之社稷,涣散之人心,疆悍之戾气,消融荡涤,而唐室为之再安,皆敬舆悟主之功也。故曰辞之为用大矣哉! 前乎此者,董仲舒正而浮,贾谊奇而偏,魏征切而俗,莫能匹也。后乎此者,苏轼辩而诡,真德秀详而迂,莫能及也。不主故常而不流,不修藻采而不鄙,六经邈矣,巵言日进,欲以辞立诚,而匡主安民,拨乱反正,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唐德宗三 十五 乱与治相承,恒百余年而始定,而枢机之发,系于一言,曰利而已。盗贼之与夷狄,亦何以异于人哉?志于利,而以动人者唯利也。 唐自安、史以后,称乱者相继而起,至于德宗之世,而人亦厌之矣。故田悦、李惟岳、朱滔、李怀光之叛,将吏士卒皆有不愿从逆之情,抗凶竖而思受王命;然而卒为所驱使者,以利昭之而众暂食其饵也。 田绪杀田悦,虑将士之不容,乃登城大呼,许缗钱千万,而三军屏息以听;李怀光欲奔据河东,众皆不顺,而许以东方诸县听其俘掠,于是席卷渡河。 嗣是以后,凡据军府、结众心以擅命者,皆用此术而蛊众以逞志。呜呼!此以利贸片时之欢者,岂足以窥非望而成乎割据哉?以此为藏身之固,利尽人离,旋以自灭,盖亦盗贼之算而已矣。 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天君子岂不知人情之且然哉?乃得天下而不为,身可死,国可亡,而必不以此䜣合于愚贱之心者,则所以定天下之志而安其位也。 以利动天下而天下动,动而不可复止,有涯之金粟,不足以填无涯之谿壑,故唐之乱也无已期。利在此而此为主矣,利在彼而彼为主矣,鬻权卖爵之柄,天子操之,且足以乱,庶人操之,则立乎其上者之岌岌何如也? 天子听命于藩镇,藩镇听命于将士,迄于五代,天子且以贿得,延及宋而未息,郊祀无名之赏,几空帑藏,举天下以出没生死于钱刀。 呜呼!利之亡国败家也,盗贼一倡其术,而无不效之尤也,则乱何繇已也,而其愚已甚矣! 盗贼散利以饵人,夷狄聚利以制人,皆利乘权以制生人之命也。谁生厉阶,意者其天乎!抑亦宇文融、王鉷、杨慎矜、杨炎之徒导其源邪?是故先王贱利以纳民于名义,节其情,正其性,非计近功者所能测。而孟子三斥梁王,杜篡弑夺攘之萌,其功信不在禹下也。 十六 汉有推恩之诏,则赐民爵,不知当时天下何以位置此盈廷盈野之有爵者也。或者承三代之余,方五十里之小国,卿、大夫、士亦林立于比闾之中,民之无爵者,逐不得比数于人类,汉亦聊以此谢其觖望邪?无禄之爵,无位之官,浮寄于君子野人之闲,而天下不乱者,未之有也。 德宗蒙尘梁、汉,国储已空,赏无可行,以爵代赏,陆敬舆曰:“所谓假虚名以佐实利者也。” 夫爵而仅以佐利之穷,名而诡于虚以诱人之悦,天子尚谁与守官,而民志亦奚以定乎?且夫唐之所以自丧其柄而乱生不已者何邪? 轻虚名以召实祸也。一降贼而平章矣,御史大夫矣,其去天子直寻丈之闲耳。 李惟岳之求节钺,德宗固曰:“贼本无资,假我位号以聚众耳,”是明知爵命之适以长乱矣。时蹙势穷,不得已而又用之,则人主之能操魁柄以制四方者,诚难矣哉! 献瓜果之民,赐以试官,敬舆以为不可,诚不可矣。要其实,岂但献瓜果者乎? 奏小功小效于军中,而骤予以崇阶,使与功臣能吏相齿以进,下傲上,贱妨贵,以一日之微劳,掩生平之大节,甚则伶人厮养陵乘清流,积阀之闲,又恶足以劝忠而鼓士气哉?敬舆此论,犹争于其末而遗其本也。 贼以利,我以名饵,术相若矣;利实名虚,势不敌矣。夫亦恃唐祚未穷,而朱滔、李怀光皆猥陋,人无固志耳;不然,是术也,允足以亡矣。 慎重其赏,则一缣亦足以明恩,一级固足以昭贵;如其氾滥无纪,人亦何用此告身以博酒食邪? 故当多事之秋,倍重**之予,非吝也;禄以随爵,位以随官,则效节戮力以拔自寒微、登于显秩者,无近功而有大利,固无患人之不劝也。 德宗始于吝而终于滥,中无主而一发遂不能收,敬舆欲挽之而不能邪?抑其谋之未足以及此邪?爵宂名贱,欲望天下之安,必不可得之数也。 十七 奚以知其为大智哉?为人所欺者是已。奚以知其能大治哉?不忧人之乱我者是已。故尧任伯鲧,而圣不可知;子产信校人,而智不可及。盖其审乎理乱安危得失之大纲,求成吾事,求济吾功,求全吾德焉而止。 其他是非利害、百说杂进于前,且姑听之。必不可者,我既不为之移矣。彼小人之情,有愚而不知者焉,有躁而不审者焉,有随时倾动而无适守者焉,有规小利而觊幸得之者焉,凡此皆不足以挠我之大猷,伤我之经德。 无论其得与不得,情识有涯而善败亦小,欣然笑听,以徐俟其所终,即令其奸私雠而事有妨,要亦于我无伤,而恶用穷之哉?所欺者小,窃吾之霑濡而止,校人之诈,仅食一鱼也;所欺者大,自有法以议其后,禹不能为鲧庇也。 持大法,捐小利,以听小人之或徼薄福而或即大刑,志不挠,神不惊,吾之所以敕几于理乱安危得失者,如日月之中天,不驱云以自照也。智者知此,而其智大矣,以治天下,罔不治矣。 德宗言自山北来者,张皇贼势,颇似窥觇。陆敬舆曰:“役智弥精,失道弥远。”智哉言乎!夫张皇者之情,大要可见矣,愚而惊,躁而惧,随时倾动,而道听涂说,其言不足信,其情可矜也。 吾之彊弱,在人耳目之闲,何必窥觇而始悉。吾所欲为者,大义在讨贼而无所隐,进止之机在俄顷,而必不轻示初至之人。即使其为窥觇邪,亦何足以为吾之大患;且将情穷迹露,自趣于死,而奚容早为防制哉? 敬舆之说,非徒为阔略之语以夸识量也,取天下之情伪而极之,诚无所用其弥缝之精核矣。 十八 名者,实之所自薄也,故好名为士之大戒。抑闻之曰:“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斯亦非无谓言,盖为人君取士、劝奖天下于君子之途而言也。 士以诚自尽而远乎名,则念深而义固;上以诚责下忌其名,则情睽而耻刓;故名者,亦人治之大者也。因义而立,谓之名义;有节而不可踰,谓之名节;君之求于士者,节义而已。 名固有相因而起者矣,皋、夔、逢、比,皆名之可慕者也。惟所好在名,则非必皋、夔,而必为皋、夔言;彼固不足为皋、夔,而君可与于尧、舜矣。 非必逢、比,而必为逢、比之言;彼固不足为逢、比,而君可免于桀、纣矣。夫导君以侈,引君以贪,长君之暴,增君之淫,雠害君子而固结小人,取怨兆民而邀欢戚宦亦何求而不得,所不得者名耳;则好名者,所畏忌而不欲以身试者也。 于名而不好,则好必有所移。宠,其好矣;利禄,其好矣;全身保妻子,其好矣。人君而恶好名,将谓此佌佌有屋、有榖、享厚实小人,为诚朴无饰而登进之乎。 夫所言非道,不足以为名;君未有过,不足以为名;时未有危,不足以为名。取善言而效之,乘君而攻之,知时危而先言之;既而其言验矣,天下相与传诵之,然后忠直先识之名归焉。 夫士苟非自好有素,忧国之有诚,但以名之所在,不恤恶怒,不避罪罟,而力争于廷,诚为臣之末节,而君子之所耻为然其益于人主也,则亦大矣。忠信诚愨,端静和平,格心非而略人政,以远名而崇实者,闲世而一遇如有其人,固宅揆亮工、托孤寄命之选也。 谏省部寺以降,有官守言职者,岂必尽得此而庸之乎?则汲汲焉求好名之士,唯恐不得;而加之罪名曰“沽直好名”,安得此亡国之语哉! 德宗恶姜公辅之谏,谓其指朕过以求名。诚指过以求名,何惜不予之名,而因自惩其过乎?陆敬舆曰:“掩己过而过弥著,损彼名而名益彰。”所以平复谏者之浮气也,实不尽然也。予士以名,则上收其实也。 十九 德宗之闇也,舍李晟、浑瑊不信而信吐蕃也。吐蕃归国,陆敬舆以为庆快,其识卓矣。 借兵于夷以平寇,贼阑入而掠我人民,乘闲而窥我社稷,二者之害易知也。愚者且为之辞曰:掠夺虽弗能禁,然忍小害以除大患,亦一时之权计也。 若夫乘闲吞灭之害,则或轻信其不然,而究亦未必尽然,愚暗者且以香火要之矣。故二者之害易知,而愚者犹有辞以争。 若夫其徒劳而只以弛我三军之气,骄我将帅之心,旋以偾败,则情势之必然;不必其灭我掠我,而祸在眉睫,犹弗见也。古今之以此致覆军、杀将、失地之害者不一矣,岂难知哉? 夫我有危亡之忧,而借人之力以相援,邢、卫且不能得之于齐桓,而况夷乎?两军相当,锋矢相及,一死一生,以力相敌,以智相距,以气相淩,将不能自保,兵不能求全,天下之至凶至危者也。 岂有人焉,唯他人之是恤,而君忘其败,将忘其死,以致命于原野哉?孙膑之为赵败魏,自欲报魏也;项羽之为赵破秦,自欲灭秦也。不然,则君欲之而将不欲,将即欲之,三军之士必嗤其强以肝脑殉人而固不听也。 故吴结蜀以为援,蜀待吴以交起,而俱灭于魏;诸葛诞、王淩、毋丘俭倚吴而毙于孤城;窦建德不揣以奔赴王世充之难,军心不固而身为俘虏;恃人与为人所恃者之成败,概可见矣。 两军相距,乞援于外,而外亟应之者,大抵师邓析教讼之智,两敌恒轻,而己居其重,其所援者特未定也。 此以情告,彼亦以情告,此以、利饵,彼亦以利饵,两情俱可得,两利俱可收,相其胜者而畸与之,夫岂有抑彼伸此之情哉?敛兵旁睨,于胜者居功,于败者亦可无怨,翱翔于其闲,得厚实以旋归,弱者之败自不瘳也。 藉令无为之援者,无所恃以生玩敌之心,而量力以自奋,亦何至狂起无择,以覆师失地于一朝哉? 故凡待援于人者,类为人所持以自毙。况夷狄之唯利是趋,不可以理感情合者乎?宇文、高氏之用突厥也,交受其制,而不得其一矢之力,其明验已。 回纥之为唐讨安、史也,安庆绪、史怀义之愚不能反用回纥以敝唐也。德宗乃欲效之以用吐蕃,朱泚狡而据充盈之府库,我能与争媚狡夷、使必亲我乎?吐蕃去,军心固,将任专,大功必成,敬舆知之审矣。 古人成败之已迹,著于史册,愚若王化贞者,尚弗之省,而以为秘计,天夺妄人之魄以祸人国,亦至此哉! 二十 德宗以进取规画谋之陆敬舆,而敬舆无所条奏,唯戒德宗之中制,俾将帅之智勇得伸,以集大功。其言曰:“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加重之中;机会变于斯须,而定计**里之外;上掣其肘,下不死绥。一至哉言乎! 要非敬舆之刱说也。古者命将推毂之言曰:“阃以外,将军制之。一非帝王制胜之定法乎?而后世人主遥制进止之机以取覆败,则唯其中无持守,而辩言乱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 惑之者多端,而莫甚于宦寺。宦寺者,胆劣而气浮,以肥甘纨繡与轻佻之武人臭味相得,故辄敢以知兵自命。其欲进也如游鱼,其欲退也如惊鹿,大言炎炎,危言恻恻,足以动人主之听。 人主/xi闻之,因以自诧曰:“吾亦知兵矣。”此祸本也。既已于韬铃之猥说略有所闻矣,又以孤立于上,兵授于人,而生其猜防。弗能自決也,进喋喋仡仡之士,屑屑以商之,慎重而朴诚者弗能合也。 于是有甫离帖括,乍读孙、吴者,即以其章句声韵之小慧,为尊俎折冲之奇谋。见荷戈者而即信为兵也;见一呼一号一跳一击者,而即诩为勇也;国画之山川,管窥之玄象,古人偶一试用之机巧,而宝为神秘。 以其雕虫之才、炙毂之口,言之而成章,推之而成理,乃以诮元戎宿将之怯而寡谋也,竞起攘袂而争之。猜闇之君一入其彀中,遂以非斥名帅,而亟用其说以遥相迫责。 军已覆,国已危,彼琐琐云云之子,功罪不及,悠然事外,彼固以人国为嬉者,而柰何授之以嬉也?庸主陋相以寡识而多疑者,古今相袭而不悟,呜呼!亦可为大哀也已。 一彼一此者,死生之命也;一进一退者,反覆之机也;一屈一伸者,相乘之气也。运以心,警以目,度以势,乘以时。矢石雹集、金鼓震耳之下,蹀血以趋而无容出诸口者,此岂挥箑拥罏于高轩邃室者所得与哉? 以敬舆之博识鸿才,岂不可出片语以赞李晟、浑瑊之不逮,而杜口忘言,唯教其君以专任。 而白面书生,不及敬舆之百一,乃敢以谈兵惑主听,勿诛焉足矣,而可令操三军之生死、宗社之存亡哉?宦寺居中,辩言日进,亡国之左券,未有幸免者也。 二十一 西域之在汉,为赘疣也,于唐,则指之护臂也,时势异而一概之论不可执,有如此夫! 匈奴之大势在云中以北,使其南挠瓜、沙,则有河、湟之隔,非其所便。而西域各有君长,聚徒无几,仅保城郭,贪赂畏威,两袒胡、汉,皆不足为重轻,故曰赘疣也。至唐,为安西,为北庭,则已入中国之版;置重兵,修守御,营田牧,屹为重镇。 安、史之乱,从朔方以收两京,于唐重矣。代、德之际,河、陇陷没,李元忠、郭昕闭境拒守,而吐蕃之势不张,其东侵也,有所掣而不敢深入。是吐蕃必争之地也,于唐为重矣。 惟二镇屹立,扼吐蕃之背以护萧关,故吐蕃不得于北,转而南向,松、维、黎、雅时受其冲突。乃河、洮平衍,驰骤易而防御难。 蜀西丛山沓嶂,骑队不舒,扼其从入之路,以囚之于山,甚易易也,故严武、韦皋捍之而有余。使割安西、北庭以畀吐蕃,则戎马安驱于原、洮而又得东方怀归怨弃之士卒为乡导以深入,祸岂小哉? 拓土,非道也;弃土,亦非道也;弃土而授之劲敌,尤非道也。邺侯决策,而吐蕃不能为中国之大患,且无转输、戍守、争战之劳,胡为其弃之邪? 永乐谋国之臣,无有如邺侯者,以小信小惠、割版图以贻覆亡之祸,观于此而可为痛哭也。 唐德宗四 二十二 陆敬舆自奉天得主以来,事无有不言,言无有不尽,而德宗之不从者十不一二也。 兴元元年,车驾还京,征邺侯自杭赴阙,受散骑之命,日直西省,迄乎登庸,逮贞元五年,凡六载,而敬舆寂无建白;唯邺侯出使陕、虢,敬舆一谋罢淮西之兵;及邺侯卒,敬舆相,举属吏,减运米,广和籴,止密封,却馈赠,定宣武,敬舆复娓娓长言之。 李进而陆默,李退而陆语,是必有故焉,参观求之,可以知世,可以知人,可以知治理与臣道矣。 夫邺侯岂妨贤而窒言路者哉?敬舆之所陈,又岂邺侯之所非,而疑不见庸以中止者哉?盖敬舆所欲言者,邺侯早已言之,而邺侯或不得于君者,敬舆终不能得也。 德宗之倚敬舆也重,而猜忮自贤之情,暂伏而终不可遏,势蹙身危,无容不听耳。而敬舆尽其所欲言,一如魏征之于太宗者以争之,德宗不平之隐,特折抑而未著,故一归阙而急召邺侯者,固不欲以相位授敬舆也。 邺侯以三世元老,定危亡而调护元良,德望既重,其识量弘远,达于世变,审于君心之偏蔽,有微言,有大义,有曲中之权,若此者皆敬舆之所未逮也。小人以气相制,君子以心相服,使敬舆于邺侯当国之日而啧啧多言,非敬舆矣。故昔之犯颜危谏以与德宗相矫拂者,时无邺侯也。夫岂乐以狂直自炫,而必与世相违哉? 论者或加邺侯以诡秘之讥。处人天伦斁叙之介,谋国于倾危不定之时,而奋激尽言于猜主之前,以博人之一快,大臣坐论格心之道,固不然也。使邺侯而果挟诡秘之术,则敬舆何为心折以忘言邪?邺侯卒,而敬舆又不容已于廷争,其势既然,其性情才学抑然。无有居中之元老、主持而静镇之,如冬日乍暄,草木有怒生之芽,虽冰雪摧残,所弗恤也,则又敬舆之穷也。 二十三 天子禁卫之兵,得其人而任之,以处多虞之世,四末虽败,可以不亡。唐自肃、代以来,倚神策一军以彊其干。 及德宗亟讨河、汴,李晟将之而北,白志贞募市井之人以冒名而无实,于是姚令言一呼,天子单骑而走,中先痿也。及李怀光平,李晟移镇凤翔,神策一军仍归禁卫。 于斯时也,任之得人与不得,安危存亡之大机会也。德宗四顾无所倚任,而任之中官,终唐之世,宦寺挟之以逞其逆节,而迄于亡。 当德宗初任中官之日,邺侯、敬舆无一言及之,何其置大计于缄默也?所以然者,自李晟而外,亦无可托之人也。 禁兵操于宦寺,而天子危于内;禁兵授之帅臣,而天子危于外。外之危,篡夺因之,宋太祖骤起于一旦,而郭、柴之祀忽诸,此李、陆二公所不能保也。 晟移镇而更求一如晟者,不易得也;即有一如晟者,而抑难乎其为继。盖当日所可任者,唯邺侯耳。 邺侯任之,则且求能为天子羽翼、终无逆志者以继之,法制立而忠勤徧喻于吏士,虽有不顺者,弗能越也,如是,乃可保之数十年,而居重驭轻之势以成。 然而邺侯不可以自言也,敬舆亦不能以此为邺侯请也。德宗之欲任窦文场、王希迁也,固曰犹之乎吾自操之也。汉灵帝之任蹇硕,亦岂不曰犹吾自将之也乎?君畜疑自用,则忠臣心知其祸而无为之谋。李、陆二公救其眉睫之失,足矣;恶能取百年之远猷,为之辰告哉! 二十四 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可谓天下之至愚矣。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瞻前而欲察见其谗,顾后而欲急知其贼也。可易者既见而知之矣,未可见者恶从而知之?必将乐闻密告之语,以摘发于所未形。 此勿论密告者之即为谗贼也,即非谗而不为贼,而人之情伪亦灼然易见矣。当反侧未安之际,人怀危疑未定之情,苟非昏溺,岂遽安心坦志以尽忘物变之不可测哉? 惟其然也,明者持之以静,乃使迹逆而心顺者,忧危而失措者,有过而思改者,为恶而未定者,皆得以久处徐思而定其妄虑。然而终不悛焉,则其恶必大著,不待摘发而无可隐。如是,则谗贼果谗贼也,在前在后而无不周知也,斯乃谓之大智。 达奚抱晖杀节度使张劝,据陕州,要求旌节,东与李希烈相应,邺侯单骑入其军中,于时宾佐有请屏人白事者,邺侯拒之曰:“易帅之际,军中烦言,乃其常理,不愿闻也。” 夫抱晖之逆既著矣,必有与为死党者,亦无容疑矣;或有阴谋乘闲以作乱者,亦其恒矣:要可一言以蔽之曰,技止此耳。 河东之军屯于安邑,马燧以元戎偕行,威足以相制,邺侯之虑此也周,持此也定,屏人以白者,即使果怀忠以思效,亦不过如此而已,恶用知哉? 拒之勿听,则挟私而谤毁者,道听而张皇者,浅中而过虑者,言虽未出,其怀来已了然于心目之闲。若更汲汲然求取而知之,耳目荧而心志乱,谗贼交进,复奚从而辨之哉? 天下之变多端矣,而无不止于其数。狐,吾知其赤;乌,吾知其黑;虎,吾知其搏;蛇,吾知其螫;蛙,吾知其鸣;鳖,吾知其瘖;泾,吾知其清;渭,吾知其浊;冬,吾知其必霜;夏,吾知其必雷。 故程子之答邵尧夫曰:“吾知雷之从起处起也。”天地之变,可坐而定,况区区谗贼之情态乎? 献密言以效小忠者,即非谗贼,亦谗贼之所乘也,况乎不保其不为谗贼也。知此者,可以全恩,可以立义,可以得众,可以已乱,夫是之谓大智。 二十五 禄山、思明父子旋自相杀,而朝义死于李怀仟,田悦死于田绪,李惟岳死于王武俊,朱泚死于韩旻,李怀光死于牛名俊,李希烈死于陈仟奇,而李怀仟旋死于朱希彩,陈仟奇旋死于吴少诚,恶相师,机相伺,逆相报,所固然也。 杀机之动,天下相杀于无已。愍不畏死者,拥兵以自危,莫能自免。习气之熏蒸,天地之和气销烁无余。推原祸始,其咎将谁归邪?习气之所繇成,人君之刑赏为之也。 安、史之迭为枭獍,夷狄之天性则然,无足怪者,夫亦自行吾天诛焉可矣。史朝义孤豚受困,有必死之势,李怀仟与同逆而北面臣之,一旦反面而杀之以为功,此岂可假以旌节、跻之将相之列者。 高帝斩丁公,光武诛彭宠之奴,岂不念于我有功哉?名义之所在,人之所自定,虽均为贼,而亦有大辨存也。尽天下之兵力以蹙垂亡之寇,岂待于彼之自相吞龁以杀其主而后乱可讫乎?降可受也,杀主以降,不可贳也。 偏裨不可以杀主帅,则主帅不可以叛天子之义明矣。幸而成,则北面拥戴以为君,及其败,则剸其首以博禄位而禄位随之,韩旻、陈仟奇恶得而不效尤以徼幸乎?朱希彩、吴少诚又何惮而不疾为反戈邪? 一人偷于上,四海淫于下,我不知当此之时,天下之彝伦崩裂,父子、妇姑、兄弟之闲若何也!史特未言之耳。幽、燕则朱滔、朱泚迭为戎首,淮西则少诚、少阳踵以怙乱,而唐受其败者数十年而不定。代宗毁坊表于前,而德宗弗能改也,恶积而不可复揜矣。 二十六 陆敬舆之筹国,本理原情,度时定法,可谓无遗矣。其有失者,则李怀光既诛之后,虑有请乘胜讨淮西者,豫谏德宗罢诸道之兵也。 诸道罢兵八阅月,而陈仟奇斩李希烈以降,一如敬舆之算,而何以言失邪?乃参终始以观之,则淮西十余年勤天下之兵血战以争、暴骨如莽者,皆于此失其枢机也。 安危祸福之几,莫不循理以为本。李怀光赴援奉天而朱泚遁,卢杞激之而始有叛心,虽叛而引兵归河东,犹曰“俟明春平贼”。据守一隅,未敢旁掠州县、僭称大号也。 所恶于怀光者,杀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轻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盖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马燧、李泌坚持以为不可,斯亦过矣。 若希烈者,胜孤弱狂愚之梁崇义,既无大功于唐室;且当讨崇义之日,廷臣争其不可任,而德宗推诚以任之;贼平赏渥,唐无毫发之负,遽乘危以反,僭大号以与天子竞存亡,力弱于禄山,而恶相敌矣。 此而可忍,万世之纲纪裂矣。何居乎敬舆之欲止其讨也?乘河中已下之势,河北三帅敛手归命,蹙已穷之寇,易于拉朽,乃吝一举之劳,而曰“不有人祸,必有鬼诛”。 为天下君而坐待鬼诛,则亦恶用天子为也?俟人祸之加,则陈仟奇因以反戈,而吴少诚踵之,淮西数十年不戢之焚,皆自此启之矣。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饬法明伦,而法有轻重。委之鬼诛,则神所弗佑;待之人祸,则众难方与。 怀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所定,抑即势之所审;而四海之观瞻,将来之事变,皆于此焉決也。故敬舆之于此失矣。 随命李晟、浑瑊、马燧一将临之,而淮、蔡荡平,天下清晏,吴少诚三世之祸不足以兴,而淄青、平卢、魏博之逆志亦消矣。失之垂成,良可惜哉。 二十七 细行不矜,终累大德,三代以下,名臣正士、志不行而道穷者,皆在此也,君以之而不信,民以之而不服,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而上下交受其诎。欧阳永叔以困于闺帷之议,而陶谷之挫于南唐,尤无足怪也。 张延赏奸佞小人,爚乱天下,吐蕃劫盟之役,几危社稷,廷臣莫能斥其奸,而李晟抗表以论劾之,正也。晟之告李叔度曰:“晟任兼将相,知朝廷得失而不言,何以为臣?”推此心也,其力攻延赏之志,皎然可正告于君父,而在廷将继之以助正抑奸者,不患其孤鸣矣。 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终任延赏,听之以受欺于吐蕃,晟虽痛哭陈言,莫能救也。平凉既败,浑瑊几死,延赏之罪已不可揜,然且保禄位以终,而谴诃不及。无他,成都营妓之事,延赏早有以持晟之长短,而上下皆惑也。晟之论延赏也,且忘其有营妓之事,即不忘,而岂得以纤芥之嫌,置相臣之贤奸与边疆之安危于不较哉? 而君与廷臣既挟此为成心,以至史官推原衅郄,亦谓自营妓而开,晟之心终不白于天下,唯其始不谨而微不慎也。饮食醉饱、琴书弈博之微,皆有终身臧否、天下应违之辨存焉。故昔人以在官抄书亦为罪过,而不可不慎。观于李晟,可以鉴矣。 二十八 乱国之财赋,下掊克于民,而上不在官,民乃殄,国乃益贫,民罔不怨,天子闻之,赫然以怒,皆所必然,而无不快其发觉者。 然因此而句勘之以尽纳于上,则害愈浸淫,而民之死也益剧矣,是所谓“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也。 假公科敛者,正以不发觉而犹有所止耳。发觉矣,上顾因之而收其利,既无以大服其心,而唯思巧为揜饰以自免;上抑谓民之可多取而必应也,据所句勘于墨吏者岁以为常,则正赋之外,抑有句勘之赢余,列于正供,名为句勘,实加无艺之征耳。 且上唯利其所获,而不抵科敛者于法,则句勘之外,又有横征,而谁能禁之? 民之无知,始见墨吏之囊毕输之内帑,未尝不庆快焉,孰知昔之剥床以辨者,后且及肤乎?故用之一时而小利,行之数世,而殃民之酷、殆不忍言。李长源以此足防秋之国用,欲辞聚敛虐民之罪,不可得已。 诚恶墨吏之横征,恤民困而念国之匮也,句勘得实,以抵来岁之赋,可以纾一时之急,而民亦苏矣,民知税有定额,而吏亦戢矣,斯则句勘之善政与! 唐德宗五 二十九 小弁所以为君子之诗者,太子欲废未废之际,其傅陈匡救之术于幽王也。故其所以处父子君臣之际,曲尽调停之理,而夺其迷惑浸淫之几。邺侯用之,以全德宗之恩,而奠其宗社。故小弁为君子之诗,其利溥也。 其诗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一但言究,则听谗而惑者,固自以为究矣;乃其弥究而弥惑者,惟其不舒也。浅人之情,动于狂而不可挽,无他,闻言而即喜,闻言而即怒耳。以其躁气与谗人之深机而相触,究之迫,则虽有至仁大孝之隐,皆弗能自达。邺侯曰:“愿陛下从容三日,究其端绪,一用此诗也。气平而谗人之机敛,抱忠欲言者,敢于进矣,故闲一日而德宗果悟也。 其诗又曰:“君子无易繇言,耳属于垣。” 易言者,不必信之于心也。心非必惑,而偶触于谗言,以有喜怒过情之辞,亦将曰:吾为君父之尊,言即失而无大过也。乃一出而人信以为固然矣。 匪直怀奸者,幸有闲之可乘;即观望而无定情者,亦谓君子之喜在此而怒在彼,即此以迎合之,而将得其心。 在旁在侧者,见为不足惮,而言之也无择,恶知一入于其耳以生其心,伏莽之戎,怙此言以为依据,而旋相搆扇于无已哉!惟慎于口而人不得窥其际,则谗人之气愈敛,而抱忠欲言者敢于进矣。 邺侯曰:“陛下还宫,当自审思,勿露此衷于左右,”用此诗也。故德宗流涕曰:“太子仁孝,实无他也。”小弁垂训**载之上,而邺侯以收曲全慈孝、安定国家之至仁大孝**载之下,故曰:小弁,君子之诗也。自非幽王之丧心失志,循其道而无不可动。诗之为教至矣哉!知用君子之道者,君子也。邺侯之为君子儒,于斯见矣。 三十 君相可以造命,邺侯之言大矣!进君相而与天争权,异乎古之言俟命者矣。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极,又岂徒君相为然哉! 天之命,有理而无心者也。有人于此而寿矣,有人于此而夭矣,天何所须其人之久存而寿之?何所患其人之妨已而夭之?其或寿或夭不可知者,所谓命也。 而非天必欲寿之,必欲夭之,屑屑然以至高大明之真宰与人争蟪蛄之春秋也。生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乱有乱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 寒而病,暑而病,饥而病,饱而病,违生之理,浅者以病,深者以死,人不自知,而自取之,而自昧之,见为不可知,信为莫之致,而束手以待之,曰天之命也。是诚天命之也。理不可违,与天之杀相当,与天之生相背,自然其不可移矣,天何心哉? 夫国家之治乱存亡,亦如此而已矣。而君相之权藉大,故治乱存亡之数亦大,实则与士庶之穷通生死、其量适止于是者,一也。举而委之于天,若天之有私焉,若天之纤细而为蟪蛄争春秋焉。 呜呼!何其不自揣度,而谓天之有意于已也!故邺侯之言非大也,非与天争权,自知其藐然不足以当天之喜怒,而天固无喜怒,惟循理以畏天,则命在己矣。 虽然,其言有病,唯君相可以造命,岂非君相而无与于命乎?修身以俟命,慎动以永命,一介之士,莫不有造焉。祸福之大小,则视乎权藉之重轻而已矣。 三十一 陆敬舆之在翰林,言无不从,及其爰立,从违相半,其从也,皆有弗获之色焉,何也? 大权者,人主之所慎予,小人之所争忮,君子之所慎处者也。敬舆之忠直明达,允为社稷之臣,而邺侯将卒,不急引以自代,盖邺侯知此位之不易居,为德宗谋,为敬舆谋,固未可遽相敬舆也。 宰相之重,仕宦之止境也,苟资望之可为,皆垂涎而思得。董晋、窦参、苗晋卿所不敢相排以相夺者,徒邺侯耳,非能忘情而廿出其下也。邺侯以三朝元老立翼戴之功,而白衣归山,屈身参佐,无求登台辅之心,其大服不肖者之心夙矣。 肃宗欲相之,而李辅国忌焉则去;代宗欲相之,而元载忌焉则去;君输忱以延伫,己养重以徘徊,乃以大得志于多猜之主,宵小盈廷,而俛首以听命,敬舆岂其等伦哉?自扈从以来,无日不在君侧,无事不参大议,虽未授白麻,而邺侯既卒,其必相也无疑矣。 呜呼!欲相未相之际,奸窥邪伺,攒万矢以射一鹄,亦危矣哉!邺侯之不荐以自代,全敬舆,即以留德宗法家拂士于他日,而敬舆不知也。 今为敬舆计,邺侯在位,国政有托,而敬舆忘言,未可以去乎?董晋、窦参受平章之命,未可以去乎?窦参以贪败,物望益归于己,未可以去乎?参死,参党疑敬舆之谮,未可以去乎?与忮陋之赵憬同升,未可以去乎? 沾沾然若留身于严廊以待枚卜之来,则倒授指摘于人,而敬舆之危益岌岌矣。及既相也,裴延龄判度支,苦谏而不从,吴通玄腾谤书于中外,姜公辅以泄语坐贬,贾耽、卢迈相继而登三事,及是而引身已晚矣。 然且徘徊不决,坐待贬斥,几以不保其腰领。以自全也,不宜;以靖guo也,尤不可矣。何也?己被罪,而忠直之党危,邪佞之志得,祸必中于国家也。 宰相者,位亚于人主而权重于百僚者也。君子欲尽忠以卫社稷,奚必得此而后道可行乎? 至于相,而适人闲政之道诎矣。欲为绳愆纠谬之臣,则不如以笔简侍帷帟之可自尽也。邺侯知之,敬舆弗知也,二贤识量之优劣,于此辨矣。 三十二 贞元八年,江、淮水潦,米价加倍,畿辅公储委积,陆敬舆请减江、淮运米,令京兆边镇和籴,酌一时之缓急,权其重轻,信得之矣,然未可为立国之令图也。丰凶者,不定之数;田亩所出,则有定之获也。 丰而余,凶而不足,通十年之算,丰而有余,凶而犹无不足,则远方之租米,毕令轻齐,京边之庸调,悉使纳米可也。如其不然,则丰年之所偶余,留之民闲,以待凶岁,使无顿竭之忧;柰何乍见其丰,遽籴之以空在民之藏乎? 为国用计者,耕九余三,恒使有余以待凶岁。如其馈有限,吏禄军食,丰仅给而凶则乏,又值京边谷余而价贱,则抑以钱绢代给,使吏与军自籴于民,犹之可尔。何也?自籴则食有节而支不糜,民尚不至虚廪囷以自匮。 若官与和籴,就令无抑买捐民之弊,而必求如额以供坐食者之狼戾与窖藏之红朽,不复念此粟者,他日小民炊烟屡绝,求粒米而无从者邪!况乎立国有经,恒畜有余以待水旱,则江、淮荐饥,自可取足太仓,捐岁运以苏民,何事敛民之积以虚根本哉? 敬与所陈,令江、淮斗米折钱八十,计其所赢余钱十万四千缗,一时行之,觉为公私之两利,而国无常守之经,官操商败之计,空内地之积,夺凶岁之储,使牟利之臣,因得营私以殃民,其失也大矣。以要言之,京边之盈余,不可聚于上而急食之也。此不易之定论也。 三十三 陆敬舆请罢关东诸道防秋戍卒,令供衣粮,募戍卒愿留及蕃汉子弟,广开屯田,官为收籴,自战自耕于其所守之地,此亦以明府兵番戍之徒劳而自弱,不如召募之得也。 论者于敬舆所陈,则韪其说,而惜德宗之不从;乃于府兵,则赞其得三代之良法而谓不可易。贪为议论,不审事理,自相龃龉,罔天下后世以伸其无据之谈,如此者,亦奚必他为之辩哉?即其说以破之而足矣。 夫折中至当之理,存其两是,而后可定其一得;守其一得,而后不惑于两是。诚不易也,就今日而必法尧、舜也,即有娓娓长言为委曲因时之论者,不可听也。 诚不容不易也,则三代之所仁,今日之所暴,三代之所利,今日之所害,必因时而取宜于国民,虽有抗古道以相难者,不足听也。 言府兵则府兵善,言折衣粮以召募则召募善,心无衡而听之耳,耳无准而听纸上之迹与唇端之辩,受夺于疆辞,而傲岸以持己之是,唯其言而自谓允惬于天下。 呜呼!小言破道,曲说伤理,众讼于廷,文传于后,一人之笔舌,旦此夕彼,其以万世之国计民生戏邪!不然,奚为此喋喋哉?持其前后彼此之论以相参,则其无目无心,如篱竹得风之鸣,技自穷矣。 三十四 自米粟外,民所输者,本色折色奚便?国之利不宜计也,而必计利民。利民者,非一切之法所可据为典要,唯其时而已。唐之初制,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其后两税法行,缯、纩、布改令纳钱。陆敬舆上言:“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请令仍输本色。”执常理以言之,宜无以易也;揣事理以言之,则有未允者焉。 绢、缯、纩、布之精粗至不齐矣,不求其精,则min俗之偷也,且以行滥之物输官,而吏以包容受赇,既损国计、导民奸;而取有用之丝枲,为速敝之绢布,灭裂物产,于民亦病矣。 如必求其精且良与?而精粗者,无定之数也,墨吏、猾胥操权以苛责为索贿之媒,民困不可言矣。 钱则缗足而无可挟之辞矣,以绢、布、绵、缕而易钱,愚氓虽受欺于奸贾,而无恐喝之威,则其受抑者无几,虽劳而无大损也,此折钱之一便也。 树桑者先王之政,后世益之以麻枲、吉贝,今绵花。然而不能所在而皆植也。桑枲之土,取给也易,而不产之乡,转买以充供,既以其所产者易钱,复以钱而易绢、绘、纩、布,三变而后得之,又必求中度者,以受奸商之腾踊,愚氓之困,费十而不能得五也。钱则流通于四海而无不可得,此又一利也。 丁田虽有定也,而析户分产,畸零不能齐一,势之所必然也。绢、绘、纩、布必中度以资用,单丁寡产尺寸铢两之分,不可以登于府库,必计值以求附于豪右;不仁之里,不睦之家,挟持以虐孤寒,无所控也。钱则自一钱以上,皆可自输之官,此又一利也。 丝枲者,皆用其新者也,民储积以待非时之求,而江乡雨溼,山谷烟蒸,色黯非鲜,则吏不收,而民苦于重办;吏既受,而转输之役者民也,舟车在道,雾雨之所霑濡,稍不谨而成黦敝,则上重责而又苦于追偿。 其支给也,非能旋收而旋散之也,有积之数十年而朽于藏者矣;以给吏士,不堪衣被,则怨起于下,是竭小民机杼之劳,委之于糞土矣。钱则在民在官,以收以放,虽百年而不改其恒,此又一利也。 积此数利,民虽一劳而永逸,上有支给而下有实利。金钱流行之世,所不能悉使折输者,米粟而已,然而民且困焉。况欲使之输中度之丝麻,累递运之劳以徒供朽坏乎? 唐初去古未远,银未登于用,铸钱尚少,故悉征本色可也。敬舆之言,惜旧制之湮,顺愚民不可虑始之情耳。金钱大行于上下,固无如折色之利民而无病于国也。故论治者,贵于知通也。 三十五 陆敬舆论税限迫促之言曰:“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毕,遽敛谷租。 上责既严,吏威愈促。急卖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费其倍偿。”悲哉!乱世之民;愚哉!乱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聂夷中之诗尽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卖新丝,五月而始粜新谷也。 君之愚也,促之甚,则min益贫;民益贫,则税益逋;耕桑之获,止有此数,促之速尽,后虽死于桁杨,而必无以继;流亡日苦,起为盗贼,而后下蠲逋之令,计其所得,减于缓征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 迫促之令,君惽而不知计,民惴而不敢违。墨吏得此以张其威燄,猾胥得此以雠其罔毒,积金屯粟之豪民得此以持贫民之生死,而夺其田庐子女。乱世之上下,胥以迫促为便,而国日蠹、民日死,夫谁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缓其二。”缓之为利溥矣哉!所谓缓者,非竞置之谓也,通数十百年而计之,缓者数月而已。绌邪臣急功之谋,斥帑臣吝发之说,烛计臣卸责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闲,俟之秋冬,而明岁之春夏裕矣,源源相继,实亦未尝有缓也。 统计之于累岁之余,初何有濡迟之忧哉?国家当急遽之时,自有不急之费,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应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何遽责之千里之遥、转输之不逮事者也:缓者,骄帅、奸臣、墨吏、猾胥、豪民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长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无所控告矣。 三十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乱,中徇藩镇之恶,终授宦竖之权,树小人之党,其不君也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 乃夷考其行,非有征声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淫刑滥杀、暴怒不戢之恶也,抑非有闻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进中主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为后世危亡之鉴者,论者以为好疑之过,是已。 虽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穷本探源,则好谀而已矣。故陆敬舆欲释其疑,而不足以夺其心而使之悛;盖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无所信而一用其疑也。于卢杞则信,于裴延龄则信,于宝文场、霍仙鸣则信,于韦渠牟则信,败而不怒,贬而不释,死而犹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击,而爱之益坚。 且不仅是也,陆贽之始,李泌之终,亦未尝不唯言是听而无有二三也。然则岂好疑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舆之在奉天也,有排难之显功,言无不中,则秉义虽直,处时虽危,而志得神怡,发之于辞气颜色也,必温和而浃洽,故罪己之诏,虽暴扬其过而不以为侮。 若长源,则宛曲从容之度,足以陶铸其骄气,而使其意也消。卢杞诸奸,岂有别术以得当哉?无宫壶之援,无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泽,探意旨而不相违拂耳。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视所信而分,专有所信,则大有所疑。 呜呼!千古庸人膏肓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或信或疑,贤奸俱不可恃,唯善谀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于不足。智不足,则疑人之己诳;力不足,则疑人之己淩。先自疑而旁皇无据,四顾不知可信之人,于是谀者起而乘之,谅其所易为,测其所易知,浅为尝而轻为辨,则不足者亦优为之而揜其所短。 固将曰:非与我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与,固非我之攸行;且恶知其非矫诬以夺人于所不逮,而雠其异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则谀者之信愈坚,于是偏信而无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离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处于至足者,知从我者之非诚,而违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尧无疑于群臣之荐鲧,而鲧不足以病尧。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揜,则谀我者之情穷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计,恶足以进于前哉? 此中材救过之善术也。能知此,则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失于信也。好谀而信之,虽圣哲痛哭而不救其败。纣之恶无他,好谀而信飞廉、恶来者深也。 唐顺宗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 顺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 于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瘖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亦权也。 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絪,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 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实覈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僩然自得,屏人窃语,莫测所为”而已。 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 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敌众,谤毁腾于天下,遂若有包藏祸心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 伾、叔文诚小人也,而执谊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结于上,伾、叔文不得于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达于笃疾之顺宗呜呼!汉、唐以后,能无内援而致人主之信从者鲜矣。 司马温公之正,而所资以行志者太后;杨大洪之刚,而所用以卫主者王安;盖以处积乱之朝廷,欲有所为,弗获已而就其可与言者为纳约之牗也。 叔文、伾之就诛,八司马之远窜,事所自发,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韩泰之夺其兵柄,忿怼急泄而大狱疾兴。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监军,复归内竖,唐安得有斥奸远佞之法哉?宦官之争权而迭相胜负耳。 杜黄裳、袁滋不任为主也。故执谊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谓为千古之败类,则亦诬矣。 繇此以观,士之欲有为当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与天下共之。其或几介危疑,事须密断者,则缄之于心,而制之以独。 若骤得可为之机,震惊相耀,以光大之举动为诡秘之声容,附耳蹑足,画呼夜集,排群言,敛众怨,自诩为忧国如家,乃不知旁观侧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 事既祕,言不能详,欲置辩而末从,身受天下之恶,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户庭,无咎。”慎之于心也。 不出门庭则凶矣。门内之密谋,门外之所疑为叵测者也。流俗之所谓深人,君子之所谓浅夫也。读柳宗元谪后之书,“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已! 唐宪宗上 一 礼何为而作也?所以极人情之至而曲尽之也。古礼之佚不传者多矣,见于三礼者,唯丧礼为略备,达于古今,无不可繇也。然而犹有阙焉,时之所不然,事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礼之所未及也。 于是而后儒折中论定之道,有可参酌以极得其中,则遭乱失其父母,寻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为之追服,是已。 礼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问不绝,偶为仇敌,而礼之往来不废,声问相逮,无有阻也。 故诸侯失国而为寓公,大夫去国而有羁禄,即其为行人而见执,临战伐而见俘,其生其死,必相闻矣。 则生而遥告以吉凶,死而得奔丧、还葬,奚有寻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盗贼坌起,永嘉而后,胡、汉分割,于是而贵贱均于俘囚,老弱随其转徙,千里无人,音问既绝,转掠不定,踪迹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终相暌隔,母妻漂散,不审存亡者。 呜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用报亲者,而犹不克尽三年之哀慕,亦惨矣哉! 晋庚蔚之等始建议寻求三年之外,俟中寿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礼定情之极致,周公复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后因乱陷贼,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寻求数十年不得,迨德宗之葬,礼官乃申蔚之之议,以德宗启殡日,发沈后之丧,因此而祔庙之礼行焉。 夫蔚之限寻求以三年,俟发丧于中寿,而德宗终身不废寻求者,以德宗已正位临民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废大政,即位寻求,两不相碍也。 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废婚宦,尽心力为寻求地,期以三年,则人子之志伸,而生人之理亦无崩坏之忧矣。 晋、宋以来,有因此而永绝婚宦者,其志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贤者之过,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韪与!不宦则祭祀不修,不婚则继嗣不立,抑非所以广孝也。 且夫寻求不得,而生死固无据焉,衔恤靡至,一以丧礼居之,万一亲幸而存,岂非之生而致之死乎? 即位而寻求,临朝不废之典,宜于天子;限求以三年,权停婚宦,宜于士夫。酌中寿之年以服丧,生存之望可绝;以启殡之日而为忌,人子之道以终;变而不失其常,补古礼之未有,合先圣之大经,此其选已。 二 杜黄裳之请讨刘辟,武元衡之请征李锜,李绛之策王承宗、田兴,不待加兵而自服,皆时为之也。知时者,可与谋国矣。 自仆固怀恩以河北委降贼而僭乱不可复制者,安、史之诛,非唐师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贼自败亡而坐收之也。 幽、燕、河、济,贼所纠合之蕃兵、突骑皆生存,而枭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习于战斗,狃于反覆,于斯时也,虽李、郭固无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敌也。 代宗骄之,德宗挑之,俱取败辱,虽有黄裳、元衡之能断,李绛之善谋,我知其未易为筹度也。 至于元和,而天下之势变矣。向所与安、史同逆矫厉自雄者,死亡尽矣,嗣其僭逆者,皆纨袴骄憨、弋色耽酒之竖子也。 其偏裨,则习于叛合、心离志怠、各图富贵之庸夫也;其士卒,则坐糜粟帛、饮博游宕之罢民也。 而狎于两代之纵弛,不量力而轻于言叛;乃至刘辟以白面书生,李锜以贵游公子,苟得尺寸之土,而妄寻干戈;此其望风而仆、应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 韦丹、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劝兴师,况黄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谋者乎?故德宗奋而启祸,宪宗断而有功,事同而效异也。 夫既知其可以讨矣,则亦知其可以不战而屈之矣。姑试其威于西川而西川定,再试其威于镇海而镇海平。 河北豢养之子弟,固不测朝廷之重轻,而苟求席安以自保,众心俱弛,群力不张,于斯时也,唐虽不自信其有必胜之能,而魏博、成德非王武俊、田悦之旧,彼自知之,亦可众量之矣。 吉甫目击杜、武之成绩,欲效之以徼功于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辙也。李绛之洞若观火,又岂有绝人之智计哉?故代宗之弛而失御,宪宗之宽而能安,亦事同而效异也。所以异者无他,惟其时也。 时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见其疆之已极,而先自震惊,遂肭缩以绝进取之望;见其势之方弱,而遽自踸踔,因兴不揣之师;此庸人所以屡趋而屡踬也。 焚林之火,达于山椒则将熸,扑之易灭而不敢扑,待之可熄而不能待,亦恶知盈虚之理数以御时变乎?刘渊、石虎、苻坚、耶律德光、完颜亮,天亡之在眉睫矣,不知乘时者,犹以为莫可如何,而以前日之覆败为惩。悲夫! 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苏,皆可谓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见知于裴中立,軾、辙见重于司马君实,皆正人君子所嘉与也。 观其应制之策,与登科以后忼慨陈言,持国是,规君过,述民情,达时变,洋洋乎其为昌言也。 而抑引古昔,称先王,无悖于往圣之旨,则推重于有道之士而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余裕焉。 乃此数子者,既获大用,而卞躁诪张,汇引匪人以与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国,虽裴、马秉均以临之,弗能创艾也。然则制科求士,于言将不足采,而可以辩言乱政之责斥之乎? 夫此数子者,非其言之有过,善观人者,不待其败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数子者,类皆酒肉以溺其志,嬉游以荡其情,服饰玩好书画以丧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则不足以厌其所欲。 而精魄既摇,廉耻遂泯,方且号于人以为清流之津迳,而轻薄淫泆之士乐依之,以标榜为名士。如此,而能自树立以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藉者,万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显道义之殊涂,宣生人之情理,简则难喻,重则增疑。故工文之士,必务推汤宛折,畅快宣通,而后可以上动君听,下感民悦。 于是游逸其心于四维上下,古今巨细,随触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为当世之所不能舍。则苏轼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者,是也。 始则覃其心以达其言,既则即其言以生其心,而淫泆浮曼、矜夸傲辟之气,日引月趋,以入于酒肉嬉游服饰玩好书画之中,而必争名競利以求快其欲。此数子者,皆以此为尚者也。 而抑博览六籍,诡遇先圣之绪说以济其辩,则规君过、陈民情、策国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训、说命、七月、东山之可与颉颃矣。则正人君子安得不敛衽以汲引为同心,而流传简册,浅学之士能勿奉为师表乎? 乃有道者沈潜以推致其隐,则立心之无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称先王之中察见其诐淫,况其滥于浮屠、侈于游冶者,尤不待终篇、而知其为羊羶蚁智之妄人哉! 若其淋漓倾倒,答临轩之商,陈论劾之章,若将忘辱忘死,触忌讳,犯众怨,以为宗社生民计者,固可取为人主之龟鉴,而不得斥之为非。 则唯上之所以求之者,以直言敢谏设科,则以应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胆足以胜,固无难伸眉引吭以言之无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广益,无择于人也;言而可听者,乐取其言,以释吾回而增吾美也。 若其用人也,则不以言也;言而可听,必考其用心之贞淫,躬行之俭侈,而后授以大任也。书曰:“敷奏以言,”言无不尽。若其黜陟,则必“明试以功”而后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诚千古片言之居要矣。然则策贤良以问政,明王广听大智之道也;设制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则国是乱、佞人进,治道之大蠹也。 制科而得才士如元、白、二苏而止,元、白、二苏长于策问奏疏而止,不恣其辨以终为君子伤,节宣之权,人主大臣司之,可弗慎与! 四 庙谟已审,采诤臣之弼正以决行止,其于治也有失焉,鲜矣。庙谟无据,倚群臣之道谋以相争辩,其于乱也幸免焉,鲜矣。何也? 贸贸然于得失利害之林,一事至而无以自主,天子有耳而无心,大臣辞谤而避罪,新进之士,气浮而虑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苟可言焉则言之,不能言者亦学语而言之,勿论其挟私也。 即其无私,而读古人数策之书,辄欲引据,凭寤寐偶然之慧,见为实然,听曲士末俗之言,妄为歆动,念生平身受之累,推为利害,琅琅然挟持以为口实,理亦近是,情亦近是,以与深谋熟 以宪宗之时事言之,一藩镇之逆也,言讨者,并欲加兵于归命之魏博,言抚者,遂欲屈志于穷凶之淮、蔡,彼以为饬法之王章,此以为怀柔之文德,彼以此为养寇而失权,此以彼为生事而酿祸,河汉无涯之口,穷年靡定,究将谁与适从哉? 谋之已烦,传之将遍,一端未建,四海喧腾,幕士游人,测众论之归以揣摩而希附会,奸胥猾吏,探在廷之踪指以豫为避就,左掣右牵,百无一就,迨其论定,而弊已丛生,况乎多事之秋,夷狄盗贼闲谍伏于辇下,机密播于崇朝,授以倒持之枢,而危亡必矣。 唐制:诰令已下,有不便者,谏官上封事駮正改行。駮之于后以兼听得中,而不议之于先以喧嚣致乱,道斯定矣。元稹甫受拾遗之命,辄欲使谏官各献其谋,复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对,唯欲夺宰相之权,树己之威福而已。 谏官者,谏上之失也,议方未定,天子大臣未有失也,何所谏也?论道者,三公之职;辰告者,卿士之司;纠谬者,谏官之责;各循其分,而上下志通,大猷允定。稹小人,恶足以知此哉? 五 枢密之名,自宪宗以任宦官刘光琦始。绎其名,思其义,责以其职,任以其功,军之生死,国之安危,毫釐千里之差,九地九天之略皆系焉。 三代而后,天子与夷狄盗贼争存亡,非复古者大司马掌九伐之法,鸣钟击鼓驰文告以先之,整步伐以涖之,所能已天下之乱也。则此职之设,有其举之,不可废已。所宜致慎而杜旁落之害者,但在得其人耳。 惟若宪宗委之宦官,则吐突承璀、王守澄资以擅废立而血流官禁,乃因此而谓分宰相之权,夺兵部之职,所宜废也,岂非因噎废食而不忧其馁乎?五代分中书、枢密为二府,虽狃于战争而欹重戎事,然准汉大将军丞相之分职,固三代以后保国之善术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而礼部之外必设大常,盖以礼部统邦礼,职既繁委,分心力以事神,则恪恭不挚,专责之大常,而郊庙之事乃虔。以此例戎,其可使宰相方总百揆而兼任之乎? 抑可使兵部统铨叙功罪,稽核门廕,制卒伍之践更,清四海之邮传,覈屯田之租入,督戎器之造作,百端交集,宵旦不遑,乃欲举三军生死之命,使乘暇而谋之,其不以国与寇也,不亦难乎?兵部所掌者,兵籍之常也;枢密所领者,战守之变也。 进止奇正,阴阳互用,存亡之大,決于呼吸,经画之密,审于始终,文字不得而传,语言不得而泄,上承人主帷帟之谋,遥领主帅死生之命,大矣哉!专其事而恐不胜,乃以委诸守章程而综众务者乎? 枢密一官,必举而不可废,审矣。时或宇内方宁,兵戈不试,则县其职以令宰相兼之可耳。而官属必备,储才必夙,一旦有疆场之事,则因可任之人,授以固存之位,与天子定谋于尊俎。 至其为谋之得失,有宰相以参酌于前,有谏官以持议于后,亦不患其擅国柄而误封疆矣。汉举朝政尽委之大将军,而丞相听命,五代使枢密察宰相,固欹重而贻权奸之祸。 唐、宋之失,在任刘光琦、童贯,盖所任非人,而非其设官之咎。若周官大司马总戎政,摄祀事,兼任征伐,则唯封建之天下,无夷狄盗贼之防则可耳,后世固不得而效也。 六 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皆以直言极谏而居显要,当其极陈时政之得失,无所避忌,致触李吉甫之怒,上累杨于陵、韦贯之以坐贬,而三人不迁,岂不人拟为屈、贾,代之悲愤,望其大用以济时艰乎?乃其后竟如之何也! 故标直言极谏之名以设科试士,不足以得忠直之效,而登进浮薄,激成朋dang,挠乱国政,皆缘此而兴。汉、唐之末造,蔡邕髠钳,刘蕡绌落,论者深为愤惋,而邕以党贼亡身,蕡亦无行谊可见,则使登二子于公辅,固不能救汉之亡、起唐之衰,亦概可覩矣。 人君之待谏以正,犹人之待食以生也。绝食则死,拒谏则亡,固已。然人之于食也,晨而饔,夕而飧,源源相继,忘其为食,而安于其所固然;如使衰瘠之夫,求谷与刍豢而骤茹之,实非其所胜受也,则且壅滞于中而益增其病。 故明王之求谏也,自师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皆可以其见闻心得之语,因事而纳诲。以道谏者,不毛举其事;以事谏者,不淫及于他。渐渍从容,集众腋以成裘,而受滋培于霢霂。 未有骤求之一旦,使倾倒无余,尽海内之事而纤悉言之,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驰骛曼延,藻帨文华,取悦天下,而与大臣争用舍之权者也。非浮薄之士,孰任此为截截之谝言哉? 夫唯言是求,无所择而但奖其竞,抑又委取舍于考官,则憸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恶以恣其排击,若将忘祸福以抒忠,实则迎合希求为登科之捷径,端人正士固耻为之。生僧孺等之允为奸邪,不待覆辀折毂,而有识者信之早矣。 夫李吉甫之为邪佞也,杨于陵、韦贯之身为大臣,不能以去留争其进退,既与比肩事主,而假手举人以诋斥之,则其怀谖以持两端,亦可见矣。 于陵、贯之以举人为摇挤之媒,僧孺、宗闵以考官为奥援之托,则使击去吉甫,而于陵、贯之之为吉甫可知也。若僧孺、宗闵、湜之并不能为吉甫,则验之他日,亦既章章矣。何也? 上之所以求谏者,不以其道,则下之应之也,言直而心固曲也。无人不可谏,而何待于所举之人;何谏不可纳,何必问之考官之选。以道格君者,匪搏击之是快;以理正事者,非泛指而无擇。 朝而渐摩,夕而涵濡,何患忠言之不日彻于耳;乃市纳谏之名,招如簧之口,以侈多士之美哉! 三代之隆无此也,汉、唐之盛无此也。此科设而争辨兴,抑扬迭用以激成朋dang,其究也,鬻直者为枉之魁,徒以气焰锋铓鼓动天下,而成不可扑之势。僧孺等用,而唐乃大乱,以讫于亡。有识者于其始进决之矣。 唐宪宗中 七 岁丰谷熟而减其价,则者麇集,谷日外出,而无以待荒;岁凶谷乏而减其价,则贩者杜足,谷日内竭,而不救其死。乃减价者,小民之所乐闻,而吏可以要民之誉者也,故俗吏乐为之。夫亦念闻减价而讙呼者何民乎? 必其逐末游食、不务稼穑、不知畜聚之民也。若此者,古谓之罢民,罚出夫布而寘之圜土者也。男勤于耕,女勤于织,洿池时修,获藏必慎者,岁虽凶不致于馁;即为百工负贩以自养,而量腹以食,执劳不倦,无饮博歌咢、昼眠晨坐骄佚之习,岁虽凶不致于馁。 即甚乏矣,而采蔌于山泽,赁傭于富室,亦亟自计其八口之干粥,而必不閧然于河滨路隅,望价之减,以号呼动众。然若彼者,实繁有徒,一唱百和,猝起哀鸣,冀官之减价;乃不念价即减,而既减之金钱,顾其橐而何有也。如是者,徇其狂妄,而以拒商贩**里之外,居盈之豪民,益挟持人之死命以坐收踊贵之利,罢民既自毙,而官又导之以趋于毙。呜呼!俗吏得美名,而饥民填沟壑,亦惨矣哉! 卢坦为宣、歙观察使,岁饥,谷价日增,或请抑之,坦持不可,而商贩辐辏,民赖以生。知治道者之设施,固俗吏之所疑也。俗吏者,知徇罢民而已。故罢士不可徇之以谋道,罢民不可徇之以谋生。罢士惮登天之难,而欲废绳墨以可企及,则必陷于愚陋;罢民恤斯须之苦,而欲忘长虑以竞目前,则必陷于死亡。君子之弗徇之,尸其怨而不恤,诚有其大不忍者矣。 八 宪宗志平僭乱,李绛请释王承宗于恒、冀,而困吴少诚于申、蔡,韪已。有攻坚而瑕自破者,有攻瑕而坚渐夷者,存乎其时而已矣。当是时,国家积弱,而藩镇怙彊,河北其轮囷盘错以折斧斤者也。攻其瑕而国威伸,瑕者破而逆气折,故西川、江、淮叛而速平,唯其瑕也。 然而坚者自若,则以申、蔡逼近东都,中天下而持南北之吭,河北以窥朝廷之能否,故用兵之所宜先者,莫急于淮、蔡。吴少诚处四战之地,旁无应援,李师道殚力以为之谋,为盗而已,弗能出一卒以助其逆,彼瑕易脃,而国威可伸。申、蔡平而河北震惊,不于此而攻瑕,将安攻乎? 若当时之最宜缓而不可急攻者,莫恒、冀若矣。王武俊首听李抱真之约,发愤讨逆,功固可念也。而南有魏博以为之障,北有幽、燕以为之援,东有淄青以为率然之首尾,吐突承璀不揣而加兵,徒以资虑从史之逆,自取之也。自申、蔡而外,所可申讨者,唯淄青耳。 淄青者,南接淮、海,而西与燕、魏相县千里,势不足以相救。故刘裕之灭慕容超也,一入大岘,而直捣其郛,穷海必亡之势也。李纳无尺寸之功,有邱山之恶,而师道继之,以鼠窃之小丑,力不足以大逞,但恃穿窬之徒,以胁宰相,骇中外,焚帑藏,犯陵庙,宵起昼伏,幸免于天诛,堂堂正正以九伐之法临之,如山压卵,莫之能御矣。舍此不图,而遽求多于难拔之恒、冀,不亦愚乎? 诗不云乎“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池者,无源之水也,故频竭而中随之。藩镇之逆,池水之溢耳。元和之世,溢者将涸,竭其频而池自无余。宪宗持疑不决,庙议乱于中涓,故历年久而后平,贼虽平而国亦惫矣。 九 揣摩情势、游移捭阖之士,其术得雠,而天下之乱不可止。战国之分争,垂数百年而不定,暴骨连野,人之死者十九,皆此等心机所动,持天下而徇己说者成之也。 至于唐之季世,而游士之口复腾。河北兵连,宇内骚扰,一言偶中,狂夫捐久长之利害,而一意徇之,险矣哉!若谭忠之为田季安、刘济谋者是已。 于斯时也,为季安谋万全者,岂有他哉?陈王承宗之逆而必败,淮蔡、淄青之自速其亡,使二镇合兵。蹙承宗使就缚归命,改镇修职,则季安、济长保其富贵;而承宗既禽,淮蔡不敢穷兵以抗命,淄青不敢仗盗以党奸,天下亦蒙其安平之福矣。 其后田弘正一逼郓州,而李师道旋授首于刘悟,其明效矣。而谭忠持两端之策,揣朝廷之举动,姑顺天子之命,实保承宗之奸,以上免朝廷之怒,下结叛逆之心,自謂谋之已工,而昧于久长之计者,惊其揣度之中,无定之衷,固不胜其如簧之舌,于是取堂邑以市交,收饶阳、束鹿以谢咎,二镇固可处堂而嬉也。 而天下之祸,乃以此而深。使微忠也,则二镇顺而归命,一言而決耳;逆而助贼,亦一言而決耳;癰已溃,收之而固无难也。故曰忠之为谋险矣哉! 故上之倾危而祸及天下者,莫甚于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李巨川之亡唐,张元、吴昊之乱宋,皆此也。杜荀鹤、韦庄之流,始于容身,终于倖利,然技止于雕虫,犹不尸为戎首。而兀术欲走,一书生揣岳、秦之衅,言如持券,以终陷东京而不复。 当国者之御此曹也难矣,奖之则群起而挠国是,抑之则反面而事寇雠。惟当祸乱繁兴之日,庠序仍修,贡举不辍,使有坦道之可遵,而旁蹊庶其可塞乎!将帅不得荐幕士,督府不得用参谋,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 十 李吉甫之专恣,宪宗觉之,而拜李绛同平章事以相参酌,自谓得驭之之道矣。乃使交相持以启朋dang之争,则上失纲而下生乱,其必然也。绛贞而吉甫邪,弗待辨也。 虽然,谓绛为得大臣之道,又岂能胜其任哉?秦誓曰:“唯截截善谝言。”言者,小人之所长也,非君子之所可竞也。小人者,不畏咎于人,不怀惭于已,君以为是,滔滔日进而益骋,君以为非,诋诃面承而更端以进,无媿咎之容。 若君子,则言既不听,耻于申说,奚琐琐尚口之穷乎?君子而以言与小人角长短,未有贞胜者也。易曰:“咸其辅颊舌。”应非不以正也,然相激而愈支,于以感上下之心,难矣。 夫大臣者,衷之以心,裁之以道,持之以权,邦之荣怀与其杌隉系焉者也。不得已而有言,言出而小人无所施其唇舌,乃可定众论之归,而扶危定倾于未兆。 若其一再言之,君已见庸而众嚣莫止者,必君志之未定,而终且受诎,则所谓“不可则止”者矣。夫吉甫岂安于受挫不思变计者乎?言出而绛必折之,宪宗且伸绛而抑之矣。然而屡进不已,蹻蹻争鸣者,何也?彼诚有所恃也。 恃宪宗之好谀在心,乍咈而终俞;绛之相尚以口,言多而必踬也。如是而可以辩论之长与争消长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得其朋以相牴啎,而党祸成矣。此大臣之道,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纷纭者也。 绛而知此,则当命相之日,审吉甫之植根深固、不可卒拔,辞平章不受,使人主知贞邪之不可并立,而反求其故,吉甫可逐也。 即受之而姑舍他务,专力昌言,斥吉甫之奸,必不与同谋国事,听则留,否则去,不但无自辱之憾,且正邪区分,可俟小人之偾辀折轴,而徐伸其正论,于国亦非小补也。不此之务,屈身以与同居论道之席,一盈一虚,待下风者随之而草偃,朋dang交持,祸延宗社,绛能辞遇雨之濡哉? 呜呼!言固未有方也,论固未有定也,失其大正,则正邪之迁流未有据也。吉甫、绛君子小人之辨分矣,他日德裕欲揜父之恶以修怨,而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元稹之徒,愈趋以与德裕争胜,则君子之名实又归于李氏。 一波而万波随,不知所届,要皆口舌文字之争胜负于天下,而国之安危,俗之贞淫,淌滉而无据,言之得失,可为善恶之衡乎?尽臣道者不可不知,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 十一 魏博田季安死,其子擅立,李吉甫请讨之,而李绛请俟其变。筹之堂上而遥制千里,度之未事而验之果然,不两月而田兴果请命奉贡,效其忠贞,一如绛言,不差毫发。古今谋臣策士,征验疾速,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 河朔自薛嵩、田承嗣以来,世怙其逆,非但其帅之稔恶相仍也,下而偏裨,又下而士卒,皆利于负固阻兵,甘心以携贰于天子。 故帅死兵乱,杀夺其子,拥戴偏裨者不一,而终无有恃朝廷为奥援者。绛即知田怀谏之必见夺于人,亦恶知其不若朱希彩、吴少阳之相踵以抗王命哉? 而坚持坐待之说,不畏事机之变,咎将归己,无所顾畏者,岂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抑徼天幸而适如其谋邪?言而允中,固有繇来,绛秘不言,而无从致诘耳。 田兴之得军心,为季安所忌久矣。与季安不两立,而特诎于季安,待其死以蹶起,奄有魏博,谋之夙矣。 欲定交于聆镇,以成其窃据,乃四顾而无有可托之疆援,念唯归命朝廷为足以自固。乃欲自达于天子,而盈廷道谋,将机泄而祸且至。知唯李绛之可因效悃也,信使密通以俟时相应,举国不知,而绛之要言已定,非一日矣。 绛言诸将怨怒,必有所归,而不斥言兴者,为兴秘之耳。逐怀谏而有魏博,绛与有谋焉;请命修贡,皆绛之成谋也。绛自策之,自言之,何忧乎事之不然哉?能致之者,绛之忠也;能持之者,绛之断也;能密之者,绛之深也;要非以智揣度、幸获如神之验也。 故大臣之以身任国事也,必熟识天下之情形,接纳边臣之心腹,与四方有肺腑之交,密计潜输,尽获其肝胆,乃可以招携服远,或抚或勦而罔不如意。夫以一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者,岂孤立廷端,读已往之书,听筑室之谋,恃其忠智而无偾事之虞哉? 大臣之谋国也,既如此矣;则天子命相,倚之以决大疑、定大事,亦必有道矣。殿阁之文臣,既清孤远物,而与天下素不相接;部寺之能臣,钱谷刑名杂宂,而于机事有所未遑;危疑无定之衷,竭智以谋,愈详而愈左。 故人主之命相,必使入参坐议,出接四方,如陆贽、李绛之任学士也,早有以延揽方镇而得其要领;天下亦知主眷之归,物望之集,可与为因依,而听其颐指;无患乎事机之多变,而周章以失据矣。不能知人而厚防之,严宰执招权之罚,禁边臣近侍之交,以漠不相知之介士,驭万里之情形,日削日离,待尽而已矣。 十二 唐置神策军于京西京北,虽以备御吐蕃,然曾倚此军削平叛寇,则资以建国威、捍非常,实天子之爪牙也。 德、宪以来,权归中涓与西北节镇,虏至莫能奔命,李绛所为欲据所在之地,割隶本镇,使听号召以击虏之猝至,不致待请中尉,迟延莫救也。宪宗闻绛之言,欣然欲从,而终于不果,识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唐于是时,吐蕃之祸缓矣,所甚患者,内地诸节度分拥疆兵,画地自怙,而天子无一爪牙之士;于此而欲夺之中涓之手,授之节镇,中涓激天子以孤危,辞直而天子信之,又将何以折之邪?是军也;昔尝以授之白志贞矣,朱泚之乱,瓦解而散,外臣之无功而不足倚,有明验也,故付之于宦官,亦无可委任,而姑使其听命宫廷耳。 如复分割隶于节镇,则徒为藩镇益兵,而天子仍无一卒之可使。有若朱泚者,猝起于肘腋,勿论其能相抗制也,即欲出奔,而踉跄道路,将一车匹马而行乎?绛不虑此,欲削中涓之兵柄,而强人主以孤立,操必不可行之策,徒令增疑,何其疏也 绛诚虑之深,策之审,则当抗言中涓揽兵之非宜,取神策一军隶之兵部,简选而练习之,猝有边警,驰遣文武大臣将之以策应,外有寇则疾应外,内有乱则疾应内,与节镇相为呼应,而功罪均之。如此,则天子有军,应援有责,而中涓之权亦夺矣。 柰之何舍内廷之忧而顾外镇之患乎?如曰待边将之奏报而后遣救,无以防虜寇之驰突。则侦探不密,奏报不夙,边镇之罪也,非神策之需迟而不及事也。唐室之患,不在吐蕃而在藩镇,已昭然矣,如之何其弗思? 唐宪宗下 十三 人臣以社稷为己任,而引贤才以共事,不避亲戚,不避知旧,不避门生故吏,唯其才而荐,身任疑谤而不恤,忠臣之之效也。 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东,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残不安于位,公身之不恤,而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勿毁我室。”小人动摇君子,取其为国所树之人,指之以朋dang,毁之以私亲;诚可为尽然伤心者矣。 虽然,公以叔父受托孤之任,抚新造之国,收初定之人心,以卫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辅,固未可概为人臣法也。 立贤而先亲知,非无说以处此矣。狎习已夙,则其性情易见而贤否易知,非遥采声闻者之比也。且吾权藉既尊,风尚既正,属在肺腑者,苟非甚不肖,若李虞、李仲言之于李绅,亦将习见正人,习闻正论,顺风而偃,乐出于清忠之涂;则就亲知而拔用之,非无得也。 然而有大患者,苟其端亮忠直、忧国如家也,则其议论风旨恒毅然外见,而人得测其喜怒从违之所向。于是所与亲知者,熟尝其肯綮以相迎合,亦习为亢爽之容、高深之说、以自旌而求雠。 如牛僧孺、元稹、李宗闵、刘栖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贾谊、朱云之下;杜钦、谷永,徒观其表见,且可以欺后世而有余;苏舜钦、石延年、黄庭坚、秦观游大人之门,固宜受特达之知遇,杜祁公、司马温公所不能却也。而后竟如之何也?未遇则饰貌以相依,已雠则操戈以入室,凶终之祸,成乎比匪,不亦伤乎! 宪宗志宰相“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此必有先入之言,诬绛以受私者。绛曰:“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言之诚是,宪宗弗能夺也。 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类为朋dang,以利攻击者,即在于此。非尽吉甫之诬也,使牛僧孺,李宗闵、元稹、刘栖楚之徒,早为绛之亲故,而备闻其忼慨之论,绛能勿引与同升乎?而倾危爚乱之祸始,将谁归邪? 自非周公以至圣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摄政之尊,则未可亟引亲知,开小人姻亚膴仕之端;况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为嫌疑之引避者乎?进以树特立之操,退以养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绛虽忠,未讲于此,上不能靖guo,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十四 吴元济一狂騃竖子耳,中立于淮、泗之闲,仅拥三州不协之众,延晨露之命,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蹑官军之后,李师道独以狗盗之奸,刺宰相,焚陵邑,胁朝廷以招抚,而莫救元济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连衡之不易扑也。 而唐举十六道之兵,四面攻之,四年而后克,何其惫邪?论者责分兵如连则势益孤,而覆败尤鸡,参差不齐,以致师老而无功,似矣;然使专任一将,四邻诸道,旁观坐听其成败,则势益孤,而覆败无速,则专任固不如分任审矣。 乃详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济岂有滔天之逆志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节耳。王承宗、李师道亦犹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结闲贰以求得其欲,师道遗三数匹夫入京邸,杀宰相,毁陵寝,焚屯聚,挟火怀刃,而大索不获者,为之渊薮者谁也? 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钱以相阿庇,而讵能尔邪?则其行赂诸镇,观望不前,示难攻以胁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则韩弘之阻李光颜,内则韦贯之、钱徽、萧俛、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饱于三寇之苞苴,而为之唇舌者也。 故蔡州一空城,元济独夫,李愬一夕而缚之如鸡鹜,其易也如此,而环攻四年,其难也如彼,唐安得有将相哉?皆元济豢饲之鹰犬而已。仅裴、武两相立于百僚之上,为疑谤之招,弗能胜也。其迟久而后克,不亦宜乎? 故国家当寇难相临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将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盗贼所以蛊天下者,皆豆区之惠,而人为之风靡。非有清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后不恤猛虎,则天子终无可寄之心膂。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志。”人君尚知所托国哉! 十五 德宗令廷臣相过从者,金吾伺察以闻,愚矣哉!夫苟纳贿营私,则公庭可以密语,暮夜可以叩户,姻族游客可以居闲,乃至黄冠缁流、优俳仆隶、一言片纸而可通,奚必过从哉?裴晋公同平章事,以平寇须参众议,请罢其禁,于私第见客,宪宗许之。则岂徒收集思之益,以周知阃外之情形;而洞开重门,阴慝无所容其诡秘,杜私门、绝倖窦之善术,莫尚于此也。 然而处此也亦难矣。惩猜防之失,则以延访为公;戒筑室之谋,则又以慎交为正:两者因其时而已。李太初群言杂陈,而漠然不应,宁蒙天下之讥怨,自以不用游谈之士为报国。盖截截谝言,非执中有权者,未易使之日进于前也。尝览元、白诸人之诗,莫不依附晋公以自矜善类;乃至归休绿野,犹假风韵以相激扬。然则当日私第之所接纳,其能益于公以益于国者,盖亦尟矣。 以要言之,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游,而大臣固当自重其频笑。论辨也,文章也,韵度也,下至于琴尊书画山川玩好鉴赏之长也,皆劳视听、玩时日、以妨远略,而佥人可托以求雠者也。若夫一邑一乡之利害,此长彼短之策略,危言之而欲亟行之,祗以病国殃民,而开无穷之害。 延访者,可务好士乐善之虚名,为宵人雠利达乎?周公下士至矣,而七月、东山惟与农夫戍卒咏室家田庐之忧乐,何有于指天画地之韬钤,月露风云之情态哉?故延访之公,必以慎听之、正持之,勿徒矜虚名而损实事也。 十六 宪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浅,所倚以谋社稷之大计,协心合德而不贰者,独淮蔡一役而已。然当其时,已与李逢吉、王涯旅进而无别。 及乎淮蔡既平,公居首辅,而宦官承宠为馆驿使,赐六军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规正;皇甫镈、程异以聚敛与公分论道之席,公力争,而以朋dang见疑;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张奉国、李文悦白公谏止,而二人坐贬。 凡此数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层累相违,公终栖迟于朝右,夫岂贪荣宠以苟容哉?盖亦有其故矣。 公开阁以延士,而一时抱负之士,皆依公以利见,公去则不足以留,必群起而为公谋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志虽不伸,自可因事纳忠,以大造于家国,公姑隐忍以镇朝廷,使吾党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争胜。 此言日进,公且不能违,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志,所必然矣。故公俛仰中外,历事暗主,狎迩宵人,乍屈乍伸,终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从臾以羁迟也。公之浮沈前却,不谓无补于昏乱,则从臾者之言亦未为无当矣。 及通数代之治乱而计之,则所补者小,所伤者大,起水火之争,酿国家之祸,公未及谋也。为公谋者,其志、其量、其识、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诎矣。 国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进若退之身与小人迭为衰王,而祗以坚小人之恶。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则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为忧,而聚族以谋攻击,则忌媢之恶,所逞者即自起于其朋俦,而同归于消灭。 邺侯一归衡山,而张良娣、李辅国之首交陨于白刃。唯君子终留于位,附君子者,犹森森岳岳持清议于廷闲,且动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党以争死命,抑且结宫禁、挟外援以制人主,而其势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汇也,否亦拔茅以汇也,而君子之汇,终诎于群策群力之险毒。故刘向不去,而王氏益张;李膺再起,而宦官益肆司马温公入相,而熙丰之党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则止,非徒以保身为哲也,实以静制天下之动,而使小人之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跃冶争鸣,恃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听哉? 是晋公之不去,公之亵也,唐之病也,朋dang之祸,所以迄于唐亡而后止也。惟澹泊可以明志,惟爱身乃以体国,惟独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为众正之依归。惜乎公之未曙于此也。而后知邺侯之不可及矣。 十七 韩愈之谏佛骨,古今以为辟异端之昌言,岂其然哉?卫道者,卫道而止。卫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一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义而已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义之衡也;祸福者,利之归也。 君子之卫道,莫大乎卫其不谋祸福以明义之贞也。今夫佛氏之说,浩漫无涯,纤微曲尽,而惑焉者非能尽其说也;精于其说者,归于适意自逸,所谓“大自在”者是也。则固偷窳而乐放其心者之自以为福者也。 其愚者,或徼寿禄子孙于弋获,或觊富贵利乐于他生,唯挟贪求幸免之心,淫泆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岂可复以祸福之说与之争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汉明以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梁武舍身,逼贼饿死。”若以推究人心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尝非无父无君之教,流祸所及。 然前有暴秦之速灭,哀、平之早折,则尽举而归罪于浮屠,又何以服晓晓之口哉?愚者方沈酣于祸福,而又以祸福之说鼓动以启争,一彼一此,莫非贪生畏死、违害就利之精,竞相求胜。是恶人之焚林而使之纵火于室也,适以自fen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顺人心、而非异端之所可与者,森森鼎鼎,卓立于祸福之外。比干之死,不信文王之寿考;陈、蔡之厄,不慕甥馆之牛羊;故曰“无求生以害仁”。 于是帝王奉之以敷教于天下,合智愚贤不肖纳之于轨物,唯曰义所当然,不得不然也。饥寒可矣,劳役可矣,褫放可矣,囚系可矣,刀锯可矣。而食仁义之泽,以奠国裕民于乐利者,一俟其自然而无所期必。 若愚者之不悟,亦君子之无可如何。而道立于已,感通自神,俟之从容,不忧暗主庸臣、曲士罢民之不潜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义也,所志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贪生求福之心量,口辨笔锋,顺此以迁流,使琅琅足动庸人之欣赏,愈之技止此耳,恶足以卫道哉? 若曰深言之而宪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谲也、欺也,谓吾君之不能也,为贼而已矣。 十八 宪宗之崩,见弑已明,而史氏以疑传之,莫能申画一之法,谓内侍陈弘志为戎首者,非无据矣。而流观终始,则弘志特推刃之贼,而污潴之首辟,不仅在弘志也。 繇前事而观之,郭氏受册先皇,为广陵王妃,伉俪已定;宪宗立,群臣屡请正位中宫,而宪宗不从;已而与吐突承璀谋废穆宗,立澧王恽,事虽未行,而郭妃母子亦岌岌矣。穆宗忧而谋于郭钊,钊曰俟之,则“今将”之志,藏之久矣。 繇后事而观之,陈弘志者,非能执中外之权,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之杀生在握也。宪宗虽服药躁怒,而固为英主,不至如敬宗之狂荡昏虐也。承璀倚宪宗以执大命,而志在沣王,弘志以么乍起而行弑,正承璀执言讨贼拥立澧王一机会,而柰何听其凶逆,莫为防制? 如谓承璀力所不逮,则王守澄当因之以诛弘志,而分罪于承璀,以夷灭之,其辞尤顺。今皆不然,在宫在官,相率以隐,俯首结舌,任弘志之优游,则岂弘志之能得此于盈廷乎? 帝弑未几,而郭氏皇太后之命行矣。穆宗非能孝者,而奉之极其尊养。郭氏虽饰贤声以自暴,而侈靡游佚,固一不轨之妇人,其去武、韦无几也。宪宗未殡,承璀杀矣,沣王亦相继而含冤以死矣。 穆宗母子拥帝后之尊,恬然而不复问;举朝卿士,默塞而不敢言;裴度虽出镇河东,固尸元老之望,韩愈、柳公权、崔群皆有清直之誉,而谈笑以视先君之受刃。区区一埽除之弘志,安能得此于天下,则上下保奸之情形,又不可揜矣。 考诸稗官之传记,宣宗既立,追宪宗之雠,郭氏迫欲坠楼。弑逆之迹,暴露于论定之后,则宪宗之贼,非郭氏、穆宗而谁哉?衅之所自生,则惟承璀惑主以易储,故激而生变,郭钊所云俟之者,正俟此一日也。 穆宗以适长嗣统,逆出秘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涂饰;不唯郭氏逭韦后之诛,穆宗逃刘劭之戮,陈弘志抑以逸罚为千秋之疑案。 鸣呼!唐至是,犹谓国之有人乎?而裴度、张弘靖、柳公权,韩愈之为人臣,亦可知矣。 唐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师道授首,平卢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归命,请别除帅,成德平;又明年,刘总尽纳其土地上马,送遣部将于京师,为僧以去,卢砻平;田弘正徙镇成德,张弘靖出帅卢龙,自肃、代以来,河北割据跋扈之风,消尽无余,唐于斯时,可谓旷世澄清之会矣。 乃未三载,而朱克融囚张弘靖以起,王庭凑杀田弘正以据成德乱更酷于前代,终唐之世,讫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颖闇浅不知远略,而相非相;张弘靖骄贵不接政事,而帅非帅;求以敉宁天下也,诚不可得。虽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输忱于王室,非忠贞之果挚也,畏众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刘悟之杀李师道,师道欲杀悟而悟先发制之也。王承元之斩李寂等而移镇义成,惩师道之死而惧也。刘总之弃官以去,见淄青、魏博之瓦解,党援既孤,而抱弑父与兄之巨慝不自保也。 是宪宗之世,河北之渐向于平者,皆其帅之私心违众,以逃内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愿欲,则暂见为定,而实则陻滔天之水以数尺之堤耳。王遂一人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赵,而诸将号哭。抚斯势也,虽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顽,岂徒驾驭之非人,以激成仓卒之祸乎? 呜呼!天地有迁流之运,风俗有难反之机,非大有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则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气倍胜于邪慝,以力争其胜,岂易言哉? 河北者,自黄帝诛蚩尤以来,尧、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为诸夏之冠冕,垂之数千年而遗风泯矣。永嘉之乱,司马氏不能抚有,委之羯胡者百余年,至唐而稍戢。 乃未久而玄宗失御,进轧荦山之凶狡,使为牧帅,淫威以胁之,私恩以昭之,披坚执锐、竞缰争胜以习之,怒马重裘、割生饮湩以改易其嗜欲,而荧眩其耳目,于是乎人之不兽也无几。 故田承嗣、薛嵩、李宝臣之流,非有雄武机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动摇其毫发。非诸叛臣之能也,河北之骄兵悍民、气焰已成,而不可扑也。师道死,恶足以惩之?弘正、承元之顺命,恶足以化之? 其复起而乐为盗贼,必然之势也。垂及于石敬瑭,而引契丹以人,欣奉之为君亲。金、元相袭,凶悍相师,日月不耀,凡数百年。而数千里之区,上民无清醒之气,凡背君父、戴夷盗、结宫闱、事奄宦、争权利、夸武虣者,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耻之习也。 天气昌,则可以移人;人气盛,亦可以熏天。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与之嬉,长与之伍,虽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与化。耒甫释而即寻戈,经方横而遽跃马,欲涤除以更新,使知有君亲以效顺也,难矣。 自开元以后,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刘器之、司马君实者,盖晨星之一见尔。而类皆游宦四方,不思矜式其乡里。邵康节犹以南人为相为乱阶,其亦诬矣。 虽然,无往不复之几,必将变也。薛河东、赵高邑、魏南乐三数君子者,以清刚启正学,其有开必先之兆乎? 非章志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涤其居食衣履、频笑动止之故态,而欲格其心,未有胜焉者也。论世者,属目而俟之久矣。 二 贡举者,议论之丛也,小人欲排异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则必于此焉摘之,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胁人主以必不能容。 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击李宗闵、杨汝士,长庆元年进士榜发,而攻讦以逞,于是朋dang争衡,国是大乱,迄于唐亡而后已。近者温体仁之逐钱谦益,夺其枚卜,廷讼日争,边疆不恤,以底于沦胥,盖一辙也。 贡举之于天下,群人士而趋之者也。其不雠者,皆能多其口说以动众者也。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弹射之权,公卿贪势位、昵子孙、私姻亚,莫此著明,而其犯群怒也为烈。 故张居正之子首胪传,王锡爵之子冠省试,摇群心,起议论,国以不靖,祸亦剧矣。李德裕自以门廕起家,远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谢荐绅之怨怒;其知贡举,榜发而有“相将白日上青天”之誉;迨其贬窜,而有“八百孤寒齐下泪”之思;持此以摘发奸私而快其诛鉏,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于唐,功过相半也,使德裕而为温体仁之奸,唐亡于其手而众且欣戴焉,又孰惩哉? 夫翘举嗳昧以报夙怨者,诚小人之术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鄙,苟知义之所不许,亦何为而授人以口实乎?夫以贿相援者勿论已。以知交言,知其人之才,而有荐贤之任,扬之王庭,固无吝也。 如其不能,则亦相爱以道,使知命而待时耳。如行能心迹他无足取,仅以文笔之长,乍然相赏,不保众论之谐,又奚足汲汲为之谋利达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门阴有进之资,而何须贡举?既以文就有司之试,则才而见抑,自有司之过,而于已何尤?然而相承不舍,关节公行,虽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于此荏苒无惭,士习不端,成千余年之恶俗,伊可叹也。 内不胜妇人孺子之嚅唲,外不胜姻亚门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后之荣枯,一中其隐微而情不能禁,贤者不免,勿问垄断之贱丈夫矣。宗闵之于壻苏巢,汝士之于弟殷士,固也;郑覃行谊无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绅以贤见忌而有所请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勋,何患其子不与清华之选,而使其子譔膺冒昧之荣,尤可惜也。习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则允为豪杰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乱,囚张弘靖,而授以卢龙;史宪诚胁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博;王庭湊杀推诚平贼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兴而迤逦以亡,在此矣。 河北之乱,始于仆固怀恩之割地以授降贼,成于崔植、杜元颖、王播之因乱以奖叛人。怀恩之奸,植、播、元颖之陋,固无足责者;郭汾阳位兼中外,裴中立身任安危,而坐视失图,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阳固有不可力争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阳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未能大著也。清渠之败,相州之溃,亦稍挫矣。 宦官忌公,夺其兵柄以授其偏裨,一出而复束京、馘朝义,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于此持异议,以与怀恩相牴啎,吝予降贼以节钺,既嫌于忌怀恩而毁其方略,且使怀恩虫朔方之将士,谓公压己以绌三军之劳绩;他日者怀恩叛,而朔方之众,恶能戴公如父母以效于国乎! 公戢意以静持之,知不可挽,则姑听之,而有余地以图他日之荡平;公之虑深而志谨,国危君窜而社稷终赖以安,非浅衷之所易测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专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简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争而不能夺其宠任;其受三叛之归,锡以方镇,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复收前日淮蔡之功名而解其兵柄也,则中立岂容伸其远虑哉?三叛受封,而公罢为东京留守,不恤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图,稹之志也。 植、元颖辈且无能为异同,况中立可自与争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内有攜贰之宰执,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争弗与,决志以进讨,败者十九矣;徒杀士卒、虚帑藏,讨之不克,而复封之,身为戮而国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浅图,而中立其肯身执其咎乎? 虽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聋者不可使聪,狺者不可使驯,如中立者,可以去乎,而岂其木也?中立之兼将相也,与汾阳异。汾阳将而相者也,其相,宠之也,去就不关其名节,留身于浮沈之闲,以为他日社稷之寄,将臣之道也。 中立相而将者也,其将,假以秉钺为三军之重,而固非将也,留身于浮沈之闲,则道以身轻,而不足为宗社生民之卫;李逢吉、元稹乃至无赖之郑注,皆可颉颃以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补天镇海之功,多言数穷,以激小人而坚护其恶,岂徒无补,而害且因之益滋矣。 元稹、魏弘简用而三叛罢征,三叛割据而元稹复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炽,斯君子所重为中立惜也。汾阳默而唐安,中立屈而唐乱,时各有权,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异而不可并论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乱也,更甚于小人之盘据而不可摇,何也?君子体国,固自有其规模;小人持权,亦自有其技术。 小人骤进,深忌君子,固乐翘小过而尽反其道;君子复升,深恶小人,抑疾恶己甚,而概绌其谋。夫既执国政而行其所欲为矣,疆场之或战或守,寇盗之或勦或抚,征徭之或罢或兴,礼制铨除之或隆或替,边臣受而行之将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其善者固乐从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财已费,力已劳,习之已成,因之免害。 乃忽于此焉,忽于彼焉,将无定略,官无定守,士无定习,民无定从,奸人缘之以持两端,愿民因之而无准则,岂特小人之病国殃民已亟矣哉?君子之以摇荡天下之视听,而俾蹙蹙靡骋者亦不保其不导以乱也。 机事之泄,奸弊之兴,穷民之左右救过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嚚讼,然而政不乱、民不穷、封疆不偾、国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宠、结众心、幸成劳以侈功绩者,亦尝取天下之大略而筹之,有钳制之术,而下不敢违,有从欲之饵,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机,而夷狄盗贼亦可相持以苟安。 未几而尽易之,汲汲焉唯恐其复进,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复起矣,取已泄之机、已乱之绪、而再用之,外之必讧,内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乱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则裴度也、李绅也、韩愈也;欲为君子而不驯者,李德裕也;以小人,则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闵也;庸靡不能自固而居其闲以浮沈尸大位者,崔植也、杜元颖也;虽无大过而不克有为者,萧俛也、郑覃也。 或正或邪,或才或窳,无所择而皆执国政,俄而此庸矣,俄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进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摇摇靡定,而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任贤贰,去邪疑,害不可言也。 并其任小人者,亦使小人无自固之地,一谋不遂,一语未终,早已退而忧危,求闪烁自全之术。 呜呼!晴雨无恒,而稻麦腐于陇首;葠连杂进,而血气耗于膻中。不知其时之人心国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志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于奔命,夷狄盗贼得闲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杨国忠大反之而犹可不乱。靖康贤奸争胜,而国以速亡。极乱之国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乱。靖乱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谓也。 唐敬宗 一 君父之志未定,奸邪之机方张,嗣子幼冲,或掖之以践阼,不以戴己者为恩、摇己者为怨,而过用其刑赏,非德若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者不能。 一饭之德,犹求报之,贡举之知,犹终事之,中人之情,君子不禁,可谓之私,亦可谓之厚也。反此者,廓然大公,天下一人而已。 叔孙昭子不赏私劳,琼绝之行也;抑豎牛谗贼,公愤所归,虽欲赏之,而众必争。故以此而责人主合同异、泯恩怨于参大议之大臣也诚难。 乃以此而醲赏重罚,失政理而乱国是,则大臣之受之者实任其咎。循天理、饬王章以靖众志,非翼戴大臣之责而谁责哉? 翼戴者可以居功矣,则异议者恶得而无罪!知异议之必按是非为功罪,而非异议之即罪,则翼戴者之不可以援立为功审矣。 今夫荐贤才以在位,拔寒素而跻荣,意甚盛也。然苟为靖共之君子,则必曰吾以事君也,而不敢尸其报以牟利。况夫天子者,天之所命也,天下臣民所欲得以为父母者也,竊天之权,敛臣民之志欲,而曰我自立之,我可以受翼戴之赏,自以为功,而求天子之弗我功也,不可得也。 自以为功,天子功之,则不与其议而疑于异己者,恶得而免于罪乎?始之者,大臣也,迨其滥觞,而宦官宫妾进矣。援一人而立为天子,小人之奇货也。 于是孙程、王守澄、仇士良乘隙而徼之,于是而贾充、傅亮因而专之,于是而华歆、郗虑、王谧、柳璨不难移人之宗社以贸己之宠荣。篡夺相仍,皆贫功者之一念为之也,而徒以咎人主之赏私劳无大公之德哉? 穆宗保王守澄之逆而厚赐神策军士,敬宗听李逢吉之谮而窜李绅,其相袭以乱刑赏,非一日之故矣。于是而知金日磾之不以托孤受爵,卓哉其不可及已。 周勃居功相汉,而致袁盎骄主之谮;杨廷和居功受爵,而贻门生天子之谴。英主觉之于事后,而不能慎之于当时,勃与廷和自任已坚,气焰上夺其君,有不能遽抑者在也。 识卑器小,忠贞不笃,以天子为墨庄,自贻凶危而害流后世,三代以下无大臣,究其情实一鄙夫而已矣。居密勿之地,与促膝之谋,国本不定,竭忠贞以立正议,事定国安,引身而去,以杜绝私劳之赏,则倾危之祸,其尚息乎! 二 小人之情,愈趋而下,小人之伪,愈变而升,故征事考言以知人于早,未易易也。读遗文,观已迹,以论昔人之贤奸,亦未易易也。 古今所谓小人者,导君以征声逐色、黩货淫刑,其恆也;持禄容身,希旨献谀,而不敢触犯人主、乖忤宦妾,其恒也;生事徼功,掊克兴利,以召天下之怨,其恒也。 乃自元和以来,至穆、敬之世,所为小人者术益进,而窃忠贞正大之迹以制天下,而不得以为非,后世诵其奏议,且将有味乎其言,而想望其风采。呜呼!至此而小人之奸可胜诘哉? 李吉甫之始执政也,以推荐贤才致天下之誉,上国计簿,以人主知财用之难而思节省,尤大臣之要术也。其他则媢疾导谀,心违其言,不可胜道矣。 元稹、李宗闵起而对策,诘吉甫之奸,推奥援之托,堂堂侃侃,罢黜不以为忧,充斯志也,何有于崔潭峻、魏弘简、王守澄之刑余?又何有于李逢吉、王播之贪鄙?言之也不怍,尤不惧也。一旦改面而事佞倖以傍趋,有倍蓰于吉甫诸人之为者。观其始进,览其遗文,亦恶知其灭裂之至于此哉? 若夫刘栖楚者,则尤异矣。敬宗晏朝,百官几至僵仆,栖楚危言以谏,至于以首触地,流血被面而不退,迹其风采,均等朱云,固李渤之所不逮也;王播赂王守澄求领盐铁,复与独孤朗等延英抗论,尤不畏彊御、鉏奸卫国之丰标也;而栖楚之为栖楚何如邪?奸谄之尤,而冒刚方之迹,有如此夫! 然其所建白,犹一时一事以气矜胜耳。至于牛僧孺而所托愈难测矣。韩弘荐贿,中外咸食其饵,而僧孺拒之,其律己也,君子之守也;悉怛谋据地以降,李德裕力请受纳,而僧孺坚持信义,其持议也,君子之正也;则且许以果为君子,而与于帝王之文德,以无忝于大臣,固无多让。而僧孺之为僧孺又何如邪? 结李宗闵为死党,倾异己,坏国事,姑自戍削以建门庭,而雠其险毒,又如此。 夫穆、敬二帝虽曰淫昏,而是非之心未能全泯,故此诸奸者,亢厉自饰,而揣无诛殛之忧,唯是冒忠直正大之迹,欺天下以自容于公论。 盖自唐中叶以后,韩愈氏依傍六经之说以建立标帜,则非假圣贤之形似,不足以鼓吹后起之人才为之羽翼。因时所尚,凭其浮动之气、小辨之才,而栖楚且为忠戆之领袖,僧孺且为道义之仪型。 小人之窃也,至于此而穷工极变,上欺人主,下欺士民,延及后世,犹使儒者史臣以周公不享越裳、春秋不登叛人之义滥许僧孺,而栖楚叩头流血之奸,无有能摘发之者。 呜呼!小人之恶滔天,尚谁与惩之哉?孔子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小人之仁,正其不仁之甚者,辨者不可不审也。 唐文宗上 一 唐自元和以后,国之无人久矣。王守澄、陈弘志推刃天子,无有敢斥言之者,纵横两代,至文宗之季年,而后以他罪诛之,则刘克明何惮而不灭烛以弑少年之天子邪? 克明滔天之罪,发之者,王守澄等四宦豎也;斩之者,神策飞龙宦竖所将之兵也。 路隋以学士而为逆贼草制,韦处厚俛仰而推讨贼之功于江王,如是,尚可谓唐之有人乎? 孙明复之治春秋曰:“称国以弑者,国之人皆不赦也。”胡氏讥其已酷,非也;所谓国之人者,非下逮于庶人,亦其当国之臣、允膺在宫在官之辟者也。 然则宪、敬二君之弑,唐之大臣所可逭不赦之诛者谁也?韩弘、张弘靖、李逢吉、王播、皇甫镈、韦处厚贤不肖无得而免为。而李绛、裴度、忠贞为众望所归,亦何面目立新主之廷焉?当其时,宦竖之势张矣。 然未至如汉末诸奄,斩艾忠良,空天下之群而无遗也;且未如肃、代之世,程元振、鱼朝恩杀来瑱如圈豚,夺郭子仪之权位如夺婴儿之弄具也;刘一攄其忠愤,抗言不忌,虽不擢第,而抑无蔡邕髠钳、张俭亡命之祸。 则唐室诸臣,亦何惮而不孤鸣其公愤?呜呼!国之无人至于此极,而抑何以致此哉? 国家之大患,人臣之巨慝,莫甚于自相朋比,操进退升沈于同类之盈虚,而天子特为其酬恩报怨、假手以快志之人。 所谓正人者,唯以异己相倾之徒为雌雄不并立之敌;其邪者,则以持法相抑之士为生死不戴天之雠。而非天子莫能代之以行其志。非左右持权之宦豎,莫能助己以快其欲。藉令当宪宗之弑,而建讨贼之旌,则岂徒弘志哉? 守澄其渠帅也;匪徒守澄,郭后其内贼也;匪徒郭后,穆宗其戎首也。推究至极,不容中已。而守澄尸威福之柄,两立于邪正之交,以持衡而颠倒之;郭后挟国母之尊,穆宗固世适之重,天位既登,动摇不可。则发义问者此党之人,而彼党即乘瑕而进。 功隳名败,身不保而祸延同类。于是素有忠直之望者,亦惴惴然惜门户以图伸;而依附之士,咸指扪舌以相劝止。低回一起,慷慨全消,方且尊太后,肆大赦,以揜其恶而饰之,因循安位,以求遂其汲引同汇、拒绝异己之情。为君子者,固曰吾以是为善类地也,而况匪人之比哉? 宦竖乃以知外庭之情志,视君父之死如越人之肥瘠,闭户自保,而以不与为安。敬宗虽无刘子业、萧宝卷之凶淫,一失其意,而刃剚其胸,何不可使路隋、韦处厚泚笔弄舌以文其大恶乎?呜呼!盈廷若是,而按孙氏春秋之法,非诬也。李绛、裴度虽云贤者,其能逃于法外哉? 李长源归卧衡山,而李辅国不敢竟其恶;郭汾阳罢兵闲处,而鱼朝恩不敢肆其毒;君子不浮沈于爵禄权势之中,乱臣贼子自有所畏忌而思戢。元和以降,所号为大臣者,皆荏苒于不进不退之交,而白刃两加于天子之脰。唐之无人,厥有繇矣。文宗进李训、郑注而谋诛内贼,非尽不明也。人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无可托也。 二 朋dang兴,而人心国是如乱丝之不可理,将孰从而正之哉?邪正无定从,离合无恒势,欲为伸其是、诎其非,画一是非以正人之趋向,智弗能知,勇弗能断。故文宗曰:“除河北贼易,去朝廷朋dang难。”亦非尽暗弱之说也。 李宗闵、牛僧孺攻李吉甫,正也;李德裕修其父之怨而与相排摈,私也。乃宗闵与元稹落拓江湖,而投附宦官以进,则邪移于宗闵、稹;而德裕晚节,功施赫然,视二子者有薰犹之异矣。 李逢吉之恶,夫人而恶之,德裕不与协比,正也;而忽引所深恶之牛僧孺于端揆,以抑逢吉,而睦于僧孺,无定情矣。德裕恶宗闵,讦贡举之私以抑之,累及裴度,度不以为嫌,而力荐德裕人相,度之公也;李宗闵与度均为被讦之人,乃背度而相倾陷,其端不可诘矣。 宗闵与稹始皆以直言进,既皆与正人忤,而一争进取,则稹合于德裕以沮宗闵,两俱邪而情固不可测矣。杨汝士之汙浊,固已;德裕以私怨蔓延而讦之使贬,俾与裴度、李绅同条受谤,汝士之为贞邪不决矣。 白居易故为度客,而以浮华与元稹为胶漆之交,之倾度,居易不免焉,而德裕亟引其从弟敏中,抑又何也?李训、郑注欲逐德裕,而荐宗闵以复相,乃未几陷杨虞卿而窜宗闵于明州,何其速也?聚散生于俄顷,褒贬变于睚眦,是或合或离、或正或邪,亦恶从而辨之哉? 上无折中之宸断,下无臧否之定评,颠倒天下以胥迷乱,智者不能知,果者不能决也。揆厥所繇,则自李绛恃其忠直而不知大臣之体,与小人比眉事主,而相角以言。口给之士,闻风争起,弄其辅颊,议论兴而毛举起权势移而向背乖,贸贸焉驰逐于一起一伏之中,惊波反溅,罔知所届,国家至此,其将何以立纲纪而保宗祐哉? 唐、宋以还,败亡一轨,人君尸居太息而未可如何。呜呼!乱之初生,自所谓君子者開之,不但在噂沓之小人也。吕吉甫、章惇之害未去,而首击伊川者,司马公之门人苏轼、苏辙也;奄党之祸未除,而特引阮大铖以倾众正者,温体仁所击之钱谦益也。 当王介甫恶二苏之日,体仁陷谦益之时,岂料其速变之如斯哉?烈火焚原而东西不知所极,公忠体国之大臣虑之已早,镇静慎默以赞天子之独断,而人心戢、风俗醇。苟非其人,弗能与于斯也。 三 文宗耻为弑君之宦竖所立,恶其专横而畏其害己也,旦夕思讨之,四顾而求托其腹心,乃擢宋申锡为相,谋之不克,申锡以死,祸及懿亲,而更倚李训、郑注、王涯、舒元舆以致廿露之变。 申锡之浅躁,物望不归;训、注则无赖小人,繇宦竖以进,倾危显著,可畏而不可狎;涯、元舆又贪浊之鄙夫也。文宗即不足与于知人之哲,亦何颠越乃尔哉? 于其时,非无勋望赫奕之元臣如裴中立、英果能断之伟人如李文饶;而清谨自持如韦处厚、郑覃者;犹不致危身以偾国。文宗俱未进与密谋以筹善败,独決意以托匪人,夫亦有故存焉。 唐之诸臣,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者也。宠以崇阶,付以大政,方且自诧曰:此吾党之争胜有力而移上意以从己。其心固漠然不与天子相亲,恃其朋类争衡之战胜耳。故以裴中立之誉望崇隆,为四朝之元老,而陈弘志之弑,杜口色羞;若李文饶,则假宦竖王践言以内召;而李宗闵、元稹、牛僧孺之恃阴腐为奥援者,又勿论也。 外有不相下之仇敌,则内不可更有相忤之中人;争衡于一进一退之闲,则不能复问大贞大邪之辨;文宗盖流览踌躇,知其无可与谋也。 而宋申锡以轻狷不审去就之庶尹,为两党所不推,舒元舆、王涯、贾,则首鼠两端,持禄免咎者也;训、注之邪,上知之矣,乃其不择而击之力,一试之德裕,再试之宗闵,两党皆其所搏噬,庶谓其无所固执而可借为爪牙者耳。 悲夫!自长庆以来,所敢以一言触宦竖者,独一刘从谏而已,而固防其且为董卓也。则文宗不以委之申锡、训、注而谁倚乎?藉令谋之中立,而中立未必应也;谋之文饶,而文饶固不从也;谋之处厚、覃,而处厚、覃且战栗以退也;谋之宗闵、僧孺,而比于宦官以反噬也。 故文宗交不敢信,而托之匪人。无他,环唐之廷,大小臣工贤不肖者,皆知有门户,而忘其上之有天子者也。弑两君,杀三相,裴中立且自逍遥于绿野,而况他人乎? 四 牛、李维州之辨,伸牛以诎李者,始于司马温公。公之为此说也,惩熙丰之执政用兵生事,敝中国而启边衅,故崇奖处錞之说,以戒时君。夫古今异时,彊弱异势,战守异宜,利害异趣,据一时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温公以之矣。 乃所取于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诚信也。诚揭诚信以为标帜,则谋臣不能折,贞士不能违,可以慑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辩。虽然,岂其然哉?夫诚信者,中国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为中夏之祸矣,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掩之而不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养患以危我社稷、杀掠我人民、毁裂我冠裳也,则太王当终北而于熏鬻,文王可永奉币于昆夷,而石敬瑭、桑维翰、汤思退、史弥远、允为君子矣。 突厥、回纥,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于唐,舍其暂时之恶,而以信绥之,犹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顺逆无恒,驭之有制,终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况乎吐蕃者,为唐之封豕长蛇,无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约罢戍兵,而于此言诚信乎?僧孺曰:“徒弃诚信,匹夫之所不为。”其所谓诚信者,蓋亦匹夫之谅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来责,养马蔚茹川,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不三日至咸阳桥。”是其张皇虏势以相恐喝也,与张仪夸秦以胁韩、楚之游辞,同为千秋所切齿。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横,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宪宗以后,非复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万众围盐州,刺史李文悦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击之,大败而退;其明年,复寇泾州,李光颜鼓厉神策一军往救,惧而速退:长庆元年,特遣论讷罗以来求盟,非慕义也,弱丧失魄,畏唐而求安也。 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数年,继以荒淫残虐之达磨,天变于上,人叛于下,浸衰浸微,而论恐热、婢婢交相攻以迄于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阳侨、深人送死而无择哉?敛手頫颜,取悉恒谋献之,使砾于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日无唐,而镞刃之下豈复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万里,失一维州,未损其势。”则其欺弥甚矣。吐蕃之彊,以其尽有北境也。于宪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险而腴,据为孤兔之窟,于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纥侵有其故疆矣。故韦皋一振于西川,而陇右之患以息。 其南则南诏方与为难,而碉门、黎、雅之闲,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则溃散臣服,不劳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诏,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纥之东侵,而唐无西顾之忧。其在吐蕃,则大害之所逼也。而岂无关于损益哉? 夫夷狄聚则逆而散则顺,事理之必然者也。拒归顺者以坚其党,故婢婢曰:“我国无主,则归大唐。”然与论恐热百战而终不归者,惩悉怛谋之惨,知唐之不足与也。以是为诚信,将谁欺乎?夫僧孺岂果崇信以服远、审势以图宁乎?事成于德裕而欲败之耳。 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国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胜其恫疑之邪说。文宗弗悟而从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温公抑遽许之曰:“僧孺所言者义也。”使然,则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义而后可矣。 唐文宗下 五 李宗闵欲逐郑覃,而李德裕亟荐之,文宗自内宣出,除覃为御史大夫。宗闵曰:“事皆宣出,安用中书?”其妨贤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则职之所宜争;以国事言,则内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渐也。 崔潭峻以“八年天子听其行事”折之,讵足以服宗闵哉?郑覃经术议论果胜大任,人主进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书,孰敢违者?假令宗闵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贤之辟,施以斥逐。 乃若有所重畏而偷发于其所不及觉,以与宰相争胜负之机,其陋有如此者。宗闵得持国宪官常以忿怼于下,以此而求折朋dang之危机,宜其难矣。 故同马温公曰:“明不能烛,疆不能断,使朝廷有党,人主当以自咎。”其说韪矣。乃又曰:“不当以罪群臣。”则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协于理;而奖轻儇、启怨尤、激纷争之害,不可复弭。 元祐、绍圣之际,狺狺如也,卒以灭裂国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权,人主之所以靖guo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进退之节,语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踰其度。 故人主不审于贤奸之辨,而用舍不决,使小人与君子交持于廷,诚宰相。之所深忧。然小人者,岂能矫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胁上以从已哉?则格心者本也,适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渔色、牟利殃民、狎宦竖、通女谒之害,一一檠括于宫庭之嗜好;则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贞邪,无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争胜。 若其格心之道已尽,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则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养国家之福,而祸不自我而兴。故孔子去鲁,不争季孙之权。孟子去齐,不折王驭之佞。在国则忘身,去国则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犹且纷纭接纳,进人士而与结他日之援。为忧国计与?适以激国事之非;为进贤计与?适以贻贤者之伤。 气盈技痒,愤懑欲舒,且与浮薄之士,流连于山川诗酒之中,播歌谣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没而有子孙之计,树人自辅,悦己者容,乃使诡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进,党祸乃成,交争并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诚也,素位不安,害延于国,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辞?乃曰“不当以罪群臣”,不已过与?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进退,国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恶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进,而望风饰行以求当于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论相符、行止相应者,不使退就衔勒,奚必利民而卫国,特以竞胜于异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为非常之举,汲引而怀取必之心,则唯以所好者之升沈为忧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质之夙夜,讵可云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视宗闵,其得失迥矣。而内不能却崔潭峻、王践言之奥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杨虞卿之私怨,则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于要地,而宗闵不敢或违也,终不可得。 其后武宗亦既独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绹复起,以尽反其局。岂非德裕乘权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犹是也,皆为君子者进则呴呴、退犹跃跃,导人心于嚚讼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进退归人主,以卿尹之黜陟归所司,正己尽诚,可则行,否则止,绝新进之攀附,听天命之废兴,虽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为党?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责群臣”也,无惑乎温公之门有苏轼诸人之寻戈矛于不已也。 六 杜牧愤河朔三镇之跋扈,伤府兵之废败,而建议欲追复之,徒为巵言,贻后世以听荧耳。牧知藩镇之强在府兵既废之后,而不知惟府兵之积弱,是以蕃兵重,边将骄,欺唐之无兵,以驯致于桀骜而不可复诘也。 且当太和之世,岂独河北之抗命哉?泽潞、山南无非拥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区区听命之州郡,劳其农而兵之,散其兵而农之,则国愈无兵、民愈困、乱将愈起。甚矣!空言无实,徒以荧慕古者之听,而流祸于来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为藩镇,势所必然,祸所必趋,已论之详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则十六卫是已。 十六卫以畜养戎臣储将帅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属焉,而环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驻以待命,盖分合之势,两得之矣。分之为十六,则其权不专,不致如晋、宋以后方州抚领拥兵而篡逆莫制也。统之以十六,则其纲不弛,不致如宋之厢军解散弱靡以成乎积衰也。 夫边不能无兵,边兵不可以更戍而无固心,必矣。兵之为用,有战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卫家即以卫国者也;而守之数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万之师不能卒拔,而少则无粮薪不给之忧。 战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气者也;一战之勇,功赏速效,虜退归休,抑可无长征怨望之情。然则十六卫之与边兵,互设以相济,寇小人,则边兵守而有馀,寇大人,则边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卫之帅,唯天子使,以帅其属而战焉。若夫寇盗有窃发之心,逆臣萌不轨之志,则十六卫中天下以林立,而谁敢恣意以逞狂图乎? 唯是十六卫之兵,必召募挑选,归营训练,而不可散之田亩,则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势,不可以寓兵于农之陈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无千里飞挽之劳;就其近属其卫,无居中遥制之病;卫率巡之,所司练之,有司供亿之,皆甚便也。 此则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后世者也。以杜牧之时,尤可决行于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兴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夺,而内地犹可为也。 且自宪宗以来,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贼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卢龙、魏博归命之日,兵不能罢,亦可调矣。以恩恤之,以威临之,仍使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亩习于戎行者,又何难于措置之有哉?朝无人焉,虑不及此,而后天下终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无忧国之心者,又勿论已。 七 甘露之变,杀生除拜皆決于中尉,文宗不得与知,而李石、郑覃于其时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进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国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为之时。 血溅于独柳之下,而麻宣于殿陛之闲,二子者,誉望素隆,而何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为二子病也。夫二子于此,虽欲辞相而义之所不许也。 梅福之弃官,申屠蟠之辞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时已敝极而无可为也。留正出国门而宋几危,陈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于危殆,以倡人心之离散,无生人之气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为文宗所矜重者也。 天子不胜于宦竖,兵刃交加于扆,掠夺纵横于内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仅保其首领者一闲耳。 二李之党,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溃败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将付之谁氏而可哉? 幸而二李之党与宦竖之未相结纳,而训、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辈无心腹之大臣引与同恶,特循资望而授政柄于二子,是以匪人不进,诛杀止于数人而不滥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门,以骤起而执政,其祸更当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辞,非乘闲以希荣,盖诛夷在指顾之闲而有所不避也。六巡边使疾驱人京,声言尽杀朝士以恐喝搢绅,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横。 于斯时也,石固以腰领妻孥为社稷争存亡,为衣冠争生死,可不谓忠诚笃悱、居易俟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为宰相召募卫卒,而石不许,刺客横行,刃及马尾,固石所豫知而听之者也。 薛元赏之能行法于神策军将,恃有石也;宋申锡之枉得以复伸,覃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溃滥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文宗得以令终,而武宗能弭其乱,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硁硁之节,恶足为二子责邪?唐无静正诚笃之大臣,李石其庶几乎!覃其次矣。 八 听言以用人,不惑于小人,而能散朋dang以靖guo,盖亦难矣。虽然,无难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能陈善道、纠过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决大疑、定大计以固国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国纪者也;是能纾民力、节浮费以裕国用者也;是能建国威、思远略以靖边疆者也。如此,则听之而试之察之,验其前之所已效,审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 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远斥之,未晚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资望已及、当获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应得之位禄与某某等、而独未简拔者也;是尝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则挟进退以为恩怨,视荣宠为已应得,以与物竞,而相奖于富贵利达,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为朋dang之奸、小人之要结矣。 杨嗣复托宦官讽文宗以召用李宗闵,而文宗欲量移之。计其为辞,不过曰:是固陛下宰辅,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过曰:是盖李德裕之以朋dang相抑,李训、郑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 夫德裕之所逐,固无可辞于小人;而训、注之所排,岂必定为君子;抑问其昔居辅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无益于国,而徒尸显秩,则已概可知矣,其党固不能为之辞。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宠禄,将天子以天位任贤才使修天职,而止于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怜而授之,是三公论道之尊,仅如黄叶以止儿啼矣。 嗣复曰:“事贵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无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厌其富贵利达之欲而已。天子无进贤退不肖之权,但为群臣谋爵禄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谓天下之有天子乎? 况其所谓得中者,只以渐引小人而挠善类邪!宋徽宗标建中之号,而奸邪遂逞。无他,其所谓中者,夫人欲富贵利达,两相敌而中分之谓也。上无纲,下无耻,习以成风,为君子者,亦曰是久处田闲,宜为汲引者也。朋dang恶得而禁,士习恶得而端,国是恶得而定乎? 唐武宗 一 呜呼!士生无道之世,而欲自拔于流俗,盖亦难矣。文宗凭几之际,李玨等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废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玨与杨嗣复以是窜逐,于是而李宗闵之党不容于朝,政柄之归必于李德裕,此屈伸之势所必然者也。 德裕即无内援,而舍我其谁?固非一枢密杨钦义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终以淮南赂遗腾交通之名于天下后世,而党人且据以为口实,虽欲辞托身宦竖之丑而不可得。前此者,崔潭峻、王践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则德裕之于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不受磷缁,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请政事皆出中书,仇士良挟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谢病以去。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德裕之翼赞密勿、曲施衔勒者,不为无力,夫岂乐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 然而唐之积敝,已成乎极重难反之势在内则中书与枢密相表里也;在外则节使与监军相呼吸也,拒之而常在其左侧,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践言与于维州之谋,潭峻藉宣郑覃之命,德裕固曰吾不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 杨钦义之内召,无所屈节,而以宝玩厌其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机,非辱也。吾行吾志,何恤于硗硗皎皎之嫌疑乎?然而以视君子立身之大防,则终玷矣。 二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毁之,不可急挽也,则抱有为之志欲抒于国者诚难矣。然则如之何而可哉?洁己无可羡之赀,谋国无偏私之党,以君命而接之以礼,秉素志而持之以正,进不触其深忌,退不取其欢心,俟时以得君,而无求成求可之躁愿,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当德裕之世,勿容深责焉,可矣。 二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挟以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李辅国驱四十年御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莅之。 其后宪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绛王悟、安王溶、陈王成美死焉,三宰相、一节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于鸡鹜,唯其操弯刀而割之也。 文宗垂涕而叹,自比于周赧、汉献而以为不如,郁郁饮醇酒以成疢而崩,其凶悍之锋,不可向迩也如此。以为神策六军在其指掌,故莫之能制,是已;而未尽然也。当其时,节镇林立,大臣分阃,合天下之全力,以视六军豢养之罢民,岂不相敌,而奚惴惴焉? 及观仇士良之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闲,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然后知其所以殴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顺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应得,近侍之所宜供者耳。于国无损,于事非专,即不以为彼功,而抑非可为彼罪也。乃当其骄横著见,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涤。 俄而退息于深宫,则娱乐迭进,而气不觉其渐平矣;稍定焉,而姁姁嫟嫟、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蠲也。气一往而衰,安望其复振哉? 凡变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烦解愤者,皆其戈矛鸩毒之机也。正人端士沮丧而不得以时进献其忱,则皆废然返曰:出而与吾谋屏除者,入而且与之欢笑,吾恶能胜彼哉?徒自诛夷贬窜而弗能摇动之也。 未有不缄口息机,听其孤危而莫恤者也。则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进,而白刃夕张,莫能测焉。至柔之驰骋至刚,绰乎其有余矣。 然则群奄之势重邱山而弑逆相寻也,岂恃神策之孤军哉?恃此而已矣。汉、宋之闇主受制于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国,家法不修,淫sheng曼色,自太宗以来,漫焉进御而无防闲之教,故其祸为尤酷焉。 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体非藉之不宜清蝡;烦劳菀结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鱼鸟、书画琴弈、张弧怒马,各有所嗜,而皆能为夺情息怒之媒。 机械之张,烈于疆秦,密于曹操,彼以刚争,此以柔制,虽欲如周赧、汉献而不能,果不如矣。 人主而能知此,则勿曰宦官之恶不可扑也。以一念之无欲,塞滔天之横流,有余裕矣。然而知之者鲜,能之者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难也。 三 河北三镇之不戢也,岂其富疆足以抗天下不可制哉?唐无以制之耳。卢龙之乱,陈行泰、张绛相继拥兵以胁节钺,张仲武起而讨之,问其所有士卒几何,合军士土团千余人而已;问其兵食所出,则仰给于妫州以北而已。 卒如仲武之料,幽州下,叛人得。然则唐果制胜得理,以天下之力,举三镇如拾芥耳。而终困于不能者,庙谟不定,诸帅离心,且逆党私人奔走京国,贿赂行于廷臣,皆为张皇贼势以劝姑息,嚣张不辑,乱其成谋也。君暗臣偷,视蕞尔之叛臣,莫之能胜,而曰河朔习乱已久,人心难化。恶!是何言也! 刘稹阻兵擅立,李德裕决策讨之,是已;而复曰:“但得镇魏不与之同,则稹无能为,”何其视镇魏之太重也!张仲武既以卢龙归命,拊镇魏之背矣;何弘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枭桀,即令纳稹赂以阴相唇齿,而朝廷宣昭义问以临之,又岂敢北不畏卢龙之乘其后,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制其腋,显相抗拒,以党逆而蹶兴哉?战即不力,亦持两端以视势所趋耳。 然则刘稹既灭,移弘敬、元逵于他镇,不敢违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阙,不敢拒也。彼虽骄蹇而惛瞀,抑且念昔之负固以长子孙者,不死于天诛,则死于帐下;何如束身归阙,席富贵而保后昆。 部曲虽或嚣张,帅心弛而气亦颓矣。威可服也,恩可怀也,张仲武之令图可羡,刘稹之狂谋可鉴也。 区区数州之土,两竖子尸居其上,而曰终难化也,德裕之于此懵矣。乃遣重臣输悃于二镇曰:“河朔自艰难以来,列圣许其传袭,已成故事。”则既明输左券,授以不拔之势,俨若敌国,此言出,后其可追哉? 泽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镇魏亦非北胡南蛮自为君长之国也。镇魏可,泽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刘稹而服泽潞之人心乎? 夫镇魏西扼壶关、东连曹、郓,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奥也。横骨颐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之所以一乱而不可再兴,皆此等成之也。 德裕苟且以成一时之功,曾不恤祸结兵连之无日,习之难化,岂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听之,诏二镇曰:“泽潞一镇,与卿事体不同。”言不顺,事不成,呜呼!唐终不可为矣。 四 杨弁称乱河东,逐李石,结刘稹,而其所恃者,纳贿于中使马元实。实归,大言于廷曰:“弁有十五里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徼求节钺,李德裕折之而后沮。 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镇,类以数州之土,一旅之众抗天下之威,而朝廷僶俛以从其欲,非兵力之果疆也,皆贿也。非李德裕折元实之奸,则弁之纳贿亦揜而不著,史氏亦无从记之矣。 贿行于中涓,而天子慑;贿行于宰相,而百官不能争;贿行于省寺台谏,而天子宰相亦不能胜。 前此之讨淮蔡、讨平盧,廷议纷然,唯恐兵之不罢者,此也;德宗窥见其情,厚疑群臣,孤愤兴兵,而中外坐视其败者,亦此也。唐之乱,贿赂充塞于天下为之耳。 凡三百余年,自卢怀慎、张九龄、裴休而外,唐之能饰簠簋以自立于金帛之外者无有。虽贤者固不能保其洁清,特以未败露而不章,实固不可问也。 藩镇之叛,峙若敌国,相惎若仇雠,且唯以金钱贸中外之心,而天子不能自固,况州郡群有司之废置哉? 盖唐自立国以来,竞为奢侈,以衣裘仆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诗论记者,夸大言之,而不以为怍。韩愈氏自诩以知尧、舜、孔、孟之传者,而戚戚送穷,淫词不忌,则人心士气概可知矣。 迨及白马之祸,凡锦衣珂马、传觞挟妓之习,熸焉销尽。继以五代之凋残,延及有宋,羶风已息。 故虽有病国之臣,不但王介甫之清介自矜,务远金银之气;即如王钦若、丁谓、吕夷甫、章惇、邢恕之奸,亦终不若李林甫、元载、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张说、韦皋、李德裕之豪华;其或毒民而病国者,又但以名位争衡,而非宠赂官邪之害。此风气之一变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货而迟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贿而容奸,逆臣亦以贿而自固,志气俱偷,其欲易厌,故称兵犯顺者,皆护其金穴以自封,而无问鼎登天之志。 其尤幸者,回纥、吐蕃唯以侵掠为志,浸淫久而自敝,亦无刘渊、石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虏迭乘以压境,岂能待一迁再迁三迁而后亡哉?贿赂之败人国家,如鸩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五 杀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杀之不信;古有其言,诚仁人君子之言也。虽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时,不察其故,不审诸顺逆之大义,不度诸好恶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据,则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贼,不可不辨也。 所谓杀降不仁而无信者,为两国交争,战败而倒戈,与夫夷狄盗贼之胁从而自拔者言也。或党恶之志固不坚,或求生之外无余志,则亦生全之,或且录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维新,斯允为敦仁而崇信矣。 刘稹之叛,郭谊为之谋主,及夫四面合围,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谊与王协说稹束身归朝,稹既从之欲降矣,谊乘其懈杀之以自为功,武宗与李德裕決计诛之,夫岂非允惬人心之公恶者以行大法?而司马温公讥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贼者乎? 乱人者不殄绝之,则乱终不已者也。怀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结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镇之乱,率因此而滋。自禄山为逆以来,拥戴之者,岂果侥倖其主之成大业,而己为邓禹之效尺寸哉? 人挟好乱之心,而嗾其主帅以为逆魁,以弋利于己。故李宝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获分土拥尊之厚利。盖当劝乱之日,已挟自私之计。上胁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族亦赤,无非可罔利之左券。 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将相,泽及子孙,人亦何惮而不日导人以叛逆哉?卖主之腰领以求荣,主族夷而已诧元功。计当日之为藩镇者,侧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刘稹者,未有不以杀王协、郭谊为大快者。 频年身膏原野之鬼,与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协、谊。故二贼伏诛,而后武、宣之世,藩镇无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将幕僚,知无他日幸免侥功之转计,则意亦戢,而不敢导其主以狂狺。 杀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杀无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斩丁公,而今古称其义,况躬为逆首者乎? 且刘稹既从谊、协之谋以欲降矣,谊可容,稹独不可降乎?杀降者,谊也;杀谊者,所以杀杀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项羽施之于敌国之赤子,李广施之于解辫之夷狄,则诚恶矣。未可以为反覆倾危之乱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时,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齐之事变,适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监军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统禁兵遽能胁之而死生废立之也。天子之兵,散布于天下,将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内而为禁兵,如唐神策军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战立功能为天下雄者也。 宦者虽握固之以为己有,而势不能与天下争衡。胁君自恣,乃至弑刃横加,岂能无畏于四方之问罪乎? 其无所惮而血溅宫庭、居功定策者,实恃有在外监军之使,深结将帅而制其荣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呕宴犒之恩也。 故王守澄、陈弘志、杨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问罪之师;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节之裴中立,亦视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谁何;独一刘从谏执言相加,而怀来又不可问。无他,诸帅之兵,皆宦者之爪牙,举天下而在其掣肘,虽仗义欲鸣,而力穷于寡助也。 于是而知德裕之为社稷谋,至深远矣。其以出征屡败为言者,指其著见之害以折之,使不敢争耳。显纠其沮挠军事之失,而不揭其揽权得众之祸,使无所激以相牴牾,则潜伏之大慝,暗消于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于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岂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伤,乃乞身以去;敕监军不得预军务、选牙队,而杨钦义、刘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争。极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盖实有以制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为者,狄仁杰而外,德裕而已。武宗不夭,德裕不窜,唐其可以复兴乎! 七 后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难。会昌五年,诏毁寺及招提兰若四万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可谓令之必行矣。 然不数年而浮屠转盛,于是所謂黄檗者出,而教外别传之邪说充塞于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兴,故曰难也。 武宗听道士赵归真之说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贞胜之道,固也;未几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缘以复进,其势为之也。 虽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志,又岂可以举千年之积害、一旦去之而消灭无余哉?何也?以一日矫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敌群天下狂惑氾滥之情,而欲铲除之无遗,是鲧之陻洪水以止其横流,卒不能胜者也。 夫群天下积千年而奔趋如骛,自有原委,亦自有消归。故天下之僧寺兰若,欲毁之则一旦毁之,此其无难者也;勒二十余万僧尼使之归俗,将奚归哉? 人之为僧尼者,类皆孤露惰游无赖之罢民也,如使有俗之可归,而晏然为匹夫匹妇,以田尔田、庐尔庐,尚宁干止也,则固十九而不为僧尼矣。 一旦压之使无所往而得措其身,则合数十万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阴聚于宵旦,愤懑图惟,谋歧塗以旁出,若河之决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里,安可复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后,乃益为幽眇闪烁之论、吊诡险畸之行,以耸动生人,而莫测其首尾,以相诧而翕从之,皆其摈逐无聊之日,潜身幽谷,思以争胜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来,有四民则有巫,巫之为术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无也。浮屠之以扇动天下者,生死祸福之报应而已,则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杂庄、列之说,窃心性之旨,以与君子之道相竞,而见道未审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 故取浮屠之说与君子之道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于末俗;取浮屠与巫者等而以巫道处之,则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胜负相敌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犹巫,则万室之邑,其为巫者凡几?而人无爱戴巫如父母者,且犹然编户征徭之民也。如此,则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毁也;笵金冶铜之像,不容不亟销也;田园之税,丁口之徭,不容不视齐民也。 无广厦长寮以容之,无不税之田以豢之,无不徭之政以逸之,无金碧丹漆以艳其目,无钟磬铃铎以淫其耳,黯淡萧条,而又验其老幼,使供役于郡邑,则不待勒以归俗,而僧犹巫也,巫犹人也。进无所安,退思自便,必将自求田庐,自畜妻子,以偕于良民。 数十年之中,不见其消而自无几矣;即有存者,亦犹巫之杂处,弗能为民大病者也。禁其为僧尼,则傲岸而不听,含怨以图兴。弗禁其僧,而僧视耕夫之赋役;弗禁其尼,而尼视织女之缕征。无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独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众不依,而为幽眇之说、吊诡之行者,亦自顾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于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则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风俗者,亦何难之有哉?特未之思耳。 唐宣宗上 一 宣宗初识李德裕于奉册之顷,即曰:“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夫宣宗非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气发于声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习骄倨者,岂果见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 武宗疾笃,旬日不能言,而诏从中出,废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岂旦夕之谋哉?宦官贪其有不慧之迹而豫与定谋,窃窃然相嚅唲于祕密之地,必将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异己,如小儿之窃饵,见厨妇而不宁也。语曰:“盗憎主人。”其得志而欲诛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当武宗之日,得君而行志,裁损内竖之权,自监军始。监军失权,而中尉不保神策之军,于时宦官与德裕有不两立之势。德裕为之有序,无可执以相挠,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杨钦义、刘行深之内应,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发。 迨乎武宗疾笃不能言之日,正其河决痈溃、可乘以快志之时也。不废皇子立宣宗,则德裕不可去;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则宣宗之去德裕也不决。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敌之不能姑待,而后德裕必不能容。盖德裕之所能控御以从己者,杨钦义、刘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敌宫中无算之貂璫乎?皇太叔之诏一下,德裕无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于宦官,自此决矣。 或者谓德裕事英断之君,相得甚欢,而不能于弥留之际,请凭玉几、受顾命以定冢嗣,使奸人得擅废立之权,非大臣卫国之谊,是已。然有说焉,武宗春秋方富,虽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方将大有所为,而不得遽谋身后:迨及疾之已笃,昏不能言,虽欲扣閤请见,而谁与传宣以求必得哉? 所可惜者,先君之骨未寒,太尉之逐已亟,环唐之廷,无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勋者。岂徒无为之援哉?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夺相位,崔、杨、牛、李抑引领以望内迁,而郑肃、李回莫能御也。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孤傲而不广引贤者以共协匡赞邪?抑自朋dang兴,唐之士风披靡于荣辱进退之闲,而无贤可荐邪?二者皆国家危乱之券也,必居一于此,宜乎唐之不复兴矣。 二 宣宗初立,以旱故,命大臣疏理系囚,而马植亟以刻核之言进,请官典犯赃及杀人者不听疏理。 夫二者之不可遽释,是已;而并不听其疏理,唯法吏之文置之辟而莫辩,宣宗用申、韩之术,束湿天下以失人心,植实首导之矣。 唐自高宗以后,非弑械起于宫闱,则叛臣讧于肘腋,自开元二十余年粗安而外,皆乱日也,而不足以亡者,人心固依恋而不忍离,虽役繁赋重,死亡相接,抑且戴奕叶之天子于不忘。 无他,自太宗以宽容抚士庶,吞舟漏网,则游鳞各呴沫于浦屿,即有弱肉疆食之害,而民不怨其上也。罗希奭、吉温以至穷凶如侯、索、周、来,抑但施惨毒于朝士,而以反叛为名,未尝取吏民琐细之愆,苛求而矜其聪断;马植之徒,导主以渊鱼之察,而后太宗之遗泽斩矣。 植之言曰:“贪吏无所惩畏,死者衔冤无告,”亦近乎情理之说也。乃上方下宽恤之政,用答天灾,而遽以综覈虔矫之令参之,则有司相劝以武健,持法律以核吏民,广逮系以成锻炼,有故入而无矜疑,士怨于官,民愁于野,胥史操生死以取货贿,可胜言哉? 夫申、韩之以其术破坏先王之道者,岂不以为情理之宜,诛有罪以恤无辜乎?而一倚于法,天下皆重足而立。君子之恶其贼天下而殄人国脉者,正以其近于情理,易以惑人也。 以脏吏论,古今无道之世,人士相习于贪叨,而其得免于逮问者,盖亦鲜矣。夫苟舍廉耻以纵朵颐,则白画攫金而不见人,岂罪罟之所能禁乎?无道以止之于未淫,则察之愈密,诛之愈亟,夤缘附托行贿以祈免之涂愈开,贿不给而虐取于民者愈剧。 究其抵法而无为矜宥者,一皆拙于交游、吝于荐贿、谿壑易厌之细人而已。以法惩贪,贪乃益滋,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读,下益以甚穷民之朘削,法之不可恃也明矣。 以杀人论,人即不伏欧刀于市,亦未有乐于杀人者也;已论如法,而苟全于疏理之下,虽不死而生理亦无几矣。若其忿怼发于睚眦,则当挥拳操刃之下,恶气薰心,固且自忘其死,抑岂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惩? 若云死者舍冤,则天地之生,业已杀一人矣,而又杀一人以益之,奚补哉?且一人抵坐,而证佐之株连,寡妻孤子之流离于寺署者,凡几也! 故贪吏伏法,杀人者死,法也。法立于画一,而张弛之机,操于君与大臣之心。君子之道,所为迥异于申、韩之刻薄者,不欲求快于一时之心也。心苟快,而天地和平之气已不足以存,俗吏恶知此哉? 综覈行,而上下相督、还相蔽也。炫明者瞀,炫聪者聋。唐室容保之福泽,宣宗君臣销铄之而无余,马植实首导之。苛刻一行,而莫之知止,天下粗定,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固不如曏者之姑息,乱而可存也。 三 知人之难久矣,而抑有其可知者,君子持之以为衡,而失亦鲜矣。人之为不肖也,其贪惏贼害、淫溺愤乱、得之气质者,什不得一;类皆与不善者习,而随之以流,因以氾滥而不可止。故君子之观人于早也,持其所习者以为衡,视其师友,视其交游,视其习尚;未尝无失,而失者终鲜。拔骍角于犁牛之中,非圣哲弗能也。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既为学士,遂乘武、宣改政之初,夺德裕之相,竭力排之,尽反其政,以陷德裕于贬死,而乱唐室。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侧,岂待再计而决者哉?德裕之初引敏中也,以武宗闻白居易之名,欲召用之,居易老而德裕以敏中进。然则知敏中者以居易,用敏中犹其用居易也。 居易以文章小技,而为嬉游放荡、征声逐色之倡,当时则裴中立悦其浮华而乐与之嬉;至宋,则苏氏之徒喜其纵逸于闲捡之外而推尚之;居易之名,遂喧腾于天下后世。乃覈其人,则元稹之死友也。稹闻谪九江而垂死惊坐,胡为其然哉?以荡闲踰捡相暱于声色,而为轻浮俗艳之词以蛊人于淫纵。 当其时如杜牧者,已深恶而欲按以法矣。稹鬻身奄宦,排抑正人,以使河北终叛,而为唐之戎首;居易护为死党,不得,则托于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泪。敏中为其从弟,与居与游,因之而受君相之知,梦寝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若此而欲引为同心,以匡君而卫社稷,所谓放虎自卫者也,而德裕胡弗之知也!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正色而对曰:此浮薄儇巧之小人,耽酒嗜色,以淫词坏风教者,陛下恶用此为?则国是定矣。李沆、刘健之所以允为大臣也。而德裕不能,其尚有两端之私与?不然,则己习未端,心无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乱也。先儒谓苏轼得用,引秦观之徒以居要地,其害更甚于王安石,唯其习尚之淫也。舍是而欲鉴别人才,以靖guo家、培善类,未有能免于咎者也。 四 周墀为相,韦澳谓之曰:“愿相公无权。”伤哉斯言!所以惩李相、朱崖之祸,而叹宣宗之不可与有为也。宰相无权,则天下无纲,天下无纲而不乱者,未之或有。 权者,天子之大用也。而提权以为天下重轻,则唯慎于论相而进退之。相得其人,则宰相之权,即天子之权,挈大纲以振天下,易矣。宰相无权,人才不繇以进,国事不适为主,奚用宰相哉?奉行条例,画敕以行,莫违其式而已。宰相以条例行之部寺,部寺以条例行之镇道,镇道以条例行之郡邑,郡邑以条例行之编氓,苟且涂饰以应条例,而封疆之安危,群有司之贤不肖,百姓之生死利病,交相委也,抑互相容以雠其奸也。 于是兵窳于边,政弛于廷,奸匿于侧,民困于野,莫任其咎,咎亦弗及焉。宰相不得以治百官,百官不得以治其属,民之愁苦者无与伸,骄悖者无与禁,而天子方自以为聪明,徧察细大,咸受成焉,夫天子亦恶能及此哉?摘语言文字之失,按故事从违之迹而已矣。不则寄耳目于宵小,以摘发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天下恶能不乱哉! 上揽权则下避权,而权归于宵小。天子为宵小行喜怒,而臣民率无以自容。其后令狐绹用一刺史,而宣宗曰:“宰相可谓有权。”其夺天下之权,使散寄而无归,固不可与有为也。韦澳见之审矣。无权则焉用相哉?弗问贤不肖也,但可奉行条例,皆可相也,其视府史胥徒也,又奚以异?周墀又何用相为?生斯世也,遇斯主也,不能褰裳以去,而犹贪白麻之荣,墀亦不可谓有耻矣。 五 德、宣二宗,皆怀疑以御下者也,而有异,故其致祸亦有殊焉。德宗疑其大而略其小,故于安危大计,不信忠谅之言,奸邪得乘之,而乱遂起;然略于细小之过,忘人于偶然之失,则人尚得以自容。 于卢杞之奸倾听之,于陆贽之忠亦倾听之,故其臣无涂饰耳目、坐酿祸原之习,其败乱终可拯也。宣宗则恃机警之耳目,闻一言而即挟为成心,见一动而即生其转念,贤与奸俱岌岌不能自保,唯蔽以所不见不闻,而上蠹国、下殃民,徼幸免于讥诛,则无所复忌。 虽有若陆贽之忠者在其左右,一节稍疏,群疑交起,莫敢自献其悃忱。其以召乱也缓,而一败则不可复救矣。 马植之贬,以服中涓之带也;萧邺之命相,旨已宣而中止,以王归长之覆奏也;崔慎繇之罢,以微露建储之请也;李燧之镇岭南,旌节及门而返,以萧仿之一言也;李远之不用,以长日碁局之一诗也。 李行言以樵夫片语而典州,李君奭以佛祠数老而遽擢。举进退刑赏之大权,唯视人罄欬笑语、流目举踵之闲,而好恶旋移,是非交乱。 荆棘生于方寸,忮害集于俄顷。自非白敏中、令狐绹之恋宠喜荣,谁敢以身试其喜怒而为之用乎?天下师师,交相饰以避过,则朝廷列土偶之衣冠,州郡恣穿窬之长吏,养奸匿慝,穷民其奚恃以存哉?呜呼!怀疑以察纤芥之短长,上下离心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其待懿宗而祸始发,犹幸也,又恶足以比德宗哉? 雷,至动也;火,至明也。以灼灼之明,为非常之动,其象为丰。“丰其蔀,日中见斗。”以星之明乱日之明,则窥其户而无人。易之垂训显矣哉! 唐宣宗下 六 古今之亡国者,有二轨焉,奸臣篡之,夷狄夺之也。而祸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夺,晋、宋是已。君昏、将懦、兵弱而无纪,则min虽帖然图安,乃至忠愤思起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则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编民积怨,盗贼繁兴,而后奸臣挟平寇之功,以钳服天下而奉己为主,汉、唐是也。张角起而汉裂,黄巢起而唐倾。而汉则有公孙举、张婴以先之,唐则有鸡山妖贼、浙东裘甫以先之。一动而戢,再动而嚣,三动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扑矣。 唐之立国,至宣宗二百余年,天下之乱屡矣,而民无有起而为盗者。大中六年,鸡山贼乃掠蓬、果、三川,言辞悖慢,民心之离,于是始矣。崔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于饥寒。”当是时也,外无吐蕃、回纥之侵陵,内无河北、淮蔡、泽潞之叛乱,民无供亿军储、括兵远戍之苦,宣宗抑无宫室游观、纵欲敛怨之失,天下亦无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灾,则问民之何以迫于饥寒而遽走险以自求斩艾乎?然则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谁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优擢,宜足以风厉廉隅而坊止贪浊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诈,治象愈饰,奸蔽愈滋,小节愈严,大贪愈纵,天子以综覈御大臣,大臣以综覈御有司,有司以综覈御百姓,而弄法饰非者骄以玩,朴愿自保者罹于凶,民安得不饥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说载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温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美焉。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小昭而大聋,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兴不可制。一寇初起,翦灭之,一寇踵起,又翦灭之,至再至三而不可胜灭,乱人转徙于四方,消归无地,虽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摇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怀戈矛,入黠吏之囮,驱民以冻馁,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国之元气已尽,人垂死而六脉齐张,此其候矣。 七 韦澳者,以藏身自固为道者也,异于贪进病国、徼幸危身之鄙夫远矣,而不足以谋国。宣宗屏左右与商处置宦官之法,而澳曰:“与外廷议之,恐有太和之变,不若择其中有识者与之谋。”此其为术也甚陋,澳之识岂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云尔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变,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训、郑注本无藉小人,舒元舆、贾皆贪庸为朝野所侧目,与宦官以机械相倾而不胜,其宜也,而岂宦官之终不可受治于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尝诛李辅国矣,王守澄尝诛陈弘志矣,是以毒攻毒之说,前毒去而后毒更烈也。 盖宦官之乱国而胁君也,与外廷之小人异。小人诛则其党亦离,能诛小人者,即不必为君子,而亦惩小人之祸以反其为者也。若宦官则自为一类,而与外廷争盈虚衰王之数,其自为党也,一而已矣。勿论进而与谋,谋之必泄,祗以成乎祸乱;即令抒心尽力为我驱除,而诛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听之,后起之祸,倍溢于前,又将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术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断以行法,诛不顺之奄孽,正纲维以自振也,岂患无其术哉?外廷非尽无人也,即如李文饶者,优游讽议而解诸道监军之兵柄,则使制此刑余也,优有余裕,而摧抑之以向于死。充位之大臣,则为白敏中、为令狐绹、怀禄固宠之鄙夫,既阴结内援,而不敢任诛锄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舆、王涯、贾之续耳。 盖其炫小明而矜小断,以纤芥之嫌疑,为转眄之刑赏。其以为慎**者,匹夫之吝也;其以为察吏治者,老妇之聪也。佞人亟进而端士离心,故仅一守正之韦澳,而唯计全身于事外。如使推诚待下,拔功业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纪以饬中外。 乃下明诏,申太宗之禁制,废中尉之官;以神策之军授司马,革枢密之职;以机要之务归中书,夺其所本无,而授以埽除之常职。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异议,百姓莫不欣悦,藩镇莫不钦仰,一二怀奸之奄竖,何所挟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语,若大敌之对垒,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习已成,则其党已固;夺之遽,则其怨必深;环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弑械以求逞,宣宗所重虑者,未为过也。夫恶,唯隐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乱贼惧,发其所匿而正名之,则恶泄而不能再兴矣。夫宪宗、敬宗之不保其躯命,岂尝斥而夺之使激而成之乎? 宪宗之弑,陈弘志虽伏辜而未正其恶;敬宗之弑,刘克明虽授首而未诛其党;内外交相匿,而后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胁。宣宗于此,正告中外,诘先君之贼,申污潴之讨,宣发其恶,显然于天下之耳目,则使有“今将”之心,抑知其无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图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骈死于独柳,非外廷与谋而事机必败也。 乃宣宗之为君也,以非次为宦官所扳立,反以贻怨于社稷之臣,故怀私恩、忍重辱,隐而不能发露耳。是以韦澳迁延自免,而不能为之谋,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八 国无可用之人则必亡。国之无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无人也。铮铮表见者,非迂不适用,则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谓之有人。夫其时,岂天地之吝于生才以亡人之国乎?秉道行义、德足以回天者,闲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贤智之士,宅心无邪,而乐为君用,则亦足以匡乱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为命世之英,此则存乎风尚之所移耳。故国之无人,惟贤智之士不为国用,恬然退处以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于罔恤,于是乎国乃终以无人。 夫一二贤智之士不为国用,而无损于当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国,使君父也。乃唯贤智之士,立身无瑕,为谋多藏,天下且属望之,而以不为国用为道,其究也,置其身于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识,而推以为高;于是知有其身以求免于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风,以为藏身之固,则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贤止于不辱,志不广,学不博,气不昌,乃使数十年内,尽士类皆成乎痿痹泮涣之习;自非怀禄徼幸、依附乱贼而不惭者,皆不可与有言、不可与有为之人也。于是乎天下果于无人。而狐狸画嗥,沐猴衣锦,尚谁与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为治也。而韦澳谓其甥柳玭曰:“尔知时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贪名位所致耳。”是其为言,夫非贤智者之言乎?于是上欲以澳判户部,且将相之,而浩然乞出镇以引去。盖澳之不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问以所可为,则曰:“愿相公无权。”宣宗屏人语以将除宦官,则曰:“外廷不可与谋。”其视国家之治乱,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终一术也。盖于时贤智之士,周览而俯计焉,择术以自处焉,视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迩,非令狐绹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无不戒心于谋国矣。此习一倡,故唯张道古、孟昭图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马植之名高而实诎,姑试其身于险而罔济;其不尔者,率以全身远害为风轨。故郑遨、司空图营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孙光宪、罗隐、周庠、韦庄之流,寄身偏霸以谋安。其于忧世爱君之道,梦寐不及而谈笑不涉,天下恶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犹可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尔也?宣宗甫践阼,而功著封疆、谋匡宫府之李文饶,贬死于万里之外;其所进而与图政者,又于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闲,苛责其应违;士即忘身以殉国,亦何乐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烦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则求如李长源、陆敬舆履艰危、受谗谤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贤智之士,固且以为戒也,不亡何待焉! 九 安、史作逆以后,河北乱、淄青乱、朔方乱、汴宋乱、山南乱、泾原乱、淮西乱、河东乱、泽潞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唐立国于西北,而植根本于东南,第五琦、刘晏、韩滉,皆藉是以纾天子之忧,以抚西北之士马而定其倾。东南之民,自六代以来,习尚柔和,而人能劝于耕织,勤俭足以自给而给公,故不轻萌猖狂之志。永王璘、刘展一妄动而即平,无与助之者也。刘展既诛,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劳。至于宣宗之季年而后乱作。大中九年,浙东军乱,逐李讷,越三年而岭南乱矣,湖南逐韩悰矣,江西逐郑宪矣,宣州逐郑薰矣,不谋而合,并起于一时。其称乱者,皆游惰之兵,非两河健战之雄;所逐者皆观察使,奉朝命以牧军民,非割据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据而人思夺之者也。盖于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军兴旁午,供亿繁难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赋役有经而速反;岂宣宗之刑民而无醉饱者使然哉?观察使慢上残下,迫民于死地,民乃视之如仇雠,不问而知李讷辈之自取之也。 虽然,又岂非宣宗之纵蟊贼以害良稼哉?观乎张潜之言曰:“藩府财赋,所出有常,苟非赋敛过差及减削衣粮,则羡余奏于代移之际者,何从而致?”盖进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县税外科率。而薛调上言:“所在群盗,半是逃户。”故军乱方兴,民亦相寻而为盗。裘甫之聚众,旬日而得三万,皆当年画耕夜织、供县官之箕敛者也。货积于上而怨流于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黄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败人国家,不已酷乎! 夫宣宗之于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贪自己。令狐绹父子黩货于上,省寺相师而流及郡县,涂饰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无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岂待狡童继起,始沈溺而莫挽哉?于是藩镇之祸,且将息矣,河北诸帅皆庸竖尔,是弗难羁靮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视东南为噬肤不知痛、沥血不知号之圈豚池鹜也。“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岂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积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唐懿宗 一 王式之平裘甫,康承训之平庞勋,史据私家之文,张大其功,详著其略。呜呼!是亦吹剑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但以一时苟且收拾之近效言之,则童贯之勦方腊,且非无可纪之绩也;至于朱儁、皇甫嵩之平黄巾,则尤赫然矣。乃皆不旋踵而大乱作,国随以亡,爝火之温,不能御冰雪,久矣! 饥寒之民,猝起弄兵,志不固,力不坚,大举天下之兵以临之,其必克者势也。所难者,尽取而斩艾之,则降不可杀,即尽取而斩艾之,而其溃逃以免者犹众也。 既不得为良民,而抑习于掠夺,则狂心不可卒戢,夫何能使之洗心浣虑以服勤于田亩哉! 况有司之暴虐不革,复起而扰之,则乍息之火,得风而燎原,未可以贼首既俘,信烟波之永息也。 靖康之世,京东之贼亦蜂起矣,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使自效于行伍,而拔用其枭雄,俾仍合其部曲也。 汝霖卒,贼且复溃矣,重起而收之者韩、岳也,咸有所归,而不复杂之耕桑市肆之中,使鞅掌而思浮动,故宋以宁。 王式乃于裘甫之既擒,不复问数万之顽民消归何处,爪牙乍敛,而睥睨于人闲,则后日之从庞勋以乱徐州,随王仙芝、黄巢以起曹、濮者,皆脱网之鱼,游沙汀而鼓浪。式曰非吾事也。甫一擒而策勋饮至,可以鸣豫于当时,书功于竹帛矣。 夫乱军叛民与藩镇异。藩镇之反,虽举军同逆,而必倚节度使以起伏,渠帅既诛,新帅抚之,三军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旧。 故裴中立曰:“蔡人亦吾人也,绥之则靖矣。”乱军叛民者,虽有渠帅,而非其夙奉之君长,人自为乱,渠帅自诛,众志自竞,非有以统摄之,而必更端以起。 当斯时也,非分别其疆弱之异质,或使之归耕,或使之充伍,又得良将吏以安存之,则愈散而祸愈滋。以式为将,以白敏中之徒为相,居中而御之,何功之足纪哉!徒以长乱而已矣。又况康承训之进沙陀以亡唐邪? 二 古之称民者曰“民岩”。上与民相依以立,同气同伦而共此区夏者也,乃畏之如岩也哉?言此者,以责上之善调其情而平其险阻也。唐至懿宗之世,民果岩矣。 裘甫方馘,而怀州之民攘袂张拳以逐其刺史,陕州继起,逐观察使崔荛,光州继起,逐刺史李弱翁,狂起而犯上者,皆即其民也。观察刺史而见逐于民,其为不消,固无可解者。虽然,贪暴之吏,何代蔑有? 一牓违其情,而遽起逐之,上且无如之何,天下恶得而不亡!夫民既如此矣,欲执民而治其逐上之罪,是不矜其穷迫而激之乱也;欲诛观察刺史以抚民,而民之不道又恶可长哉?小失豪民之意,狺狺而起,胁天子以为之快志,抑不大乱不已。 然则反此而欲靖之也无术,则抑追诘其所繇来,而知畏民之岩者,调制其性情于早,不可唯意以乱法也。 人君所恃以饬吏治、恤民隐者,法而已矣。法者,天子操之,持宪大臣裁之,分理之牧帅奉若而守之。牧帅听于大臣,大臣听于天子,纲也;天子咨之大臣,大臣任之牧帅,纪也。天子之职,唯慎选大臣而与之简择牧帅。 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则刑赏予夺一听大臣。所访于牧帅者,实考其淑慝功罪而决行之。于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昂首以待当守之斧钺。 即其疏脱而怨忿未舒,亦俯首以俟后吏之矜苏。而大臣牧帅既得其人,天子又推心而任之,则墨吏之能疏脱以使民含怨者,盖亦鲜矣。 而宣宗之为君也不然。其用大臣也,取其饰貌以求容者而已;其任牧帅也,取其拔擢自我无所推引者而已。至于州县之长,皆自我用焉,而抑不能周知其人,则微行窃听,以里巷之谣诼为朝章。 李言、李君奭之得迁,恶知非贿奸民以为之媒介哉?乃决于信,而谓廷臣之公论举不如涂人之片唾也,于是刑赏予夺之权,一听之里巷之民。 而大臣牧帅皆尸位于中,无所献替。民乃曰此裒然而为吾之长吏者,荣辱生死皆操之我,天子而既许我矣。其黠者,得自达于天子,则讦奏而忿以泄,奸亦以雠;其很者,不能自达,则聚众号呼,逐之而已。曰天子而既许我以予夺长吏矣,孰能禁我哉? 不曰天子固爱我,即称兵犯上而不忍加罚于我;则曰天子固畏我,即称兵犯上而不敢加刑于我。长是不惩,又何有于天子哉?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无不可者。民非本碞,上使之碞;既碞,孰能反之荡平哉? 裘甫方平,庞勋旋起,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势也。山崩河决,周道荆榛,岂但如碞哉?宣宗导之横流,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懿宗又以昏顽济之,祸发迟久而愈不可息。 民气之不可使不静,非法而无以静之。非知治道者,且以快一时之人心为美谈,是古今之大惑也。 三 庞勋之乱,崔彦曾以军帑空虚不能发兵留戍而起,盖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国者,根本尽矣。 夫财上不在国,下不在民,为有国者之大蠹,而唐养天下之力以固国者,正善于用此。其赋入之富有,自军府以至于州县,皆有丰厚之积,存于其帑,而节度、观察、刺史、县令、皆得司其出纳之权。 故一有意外之变,有司得以旋给,而聚人以固其封守。乃至内而朝廷乱作,外而寇盗充斥,则随所取道因便以输者,舟车衔尾而相继。而不但此也,官用所资,不责以妄支之罪,则公私酬赠宴犒、舆服傔从,沛然一取之公帑,军吏不待削军饷以致军怼,守令不致剥农民以召民怨。故唐无孤清之介吏,而抑无婪纵之贪人。 官箴不玷,官秩不镌,则大利存焉。虽贪鄙之夫,亦以久于敭历为嗜欲之谿壑,而白画攫金、褫夺不恤之情不起。观于李萼所称清河一郡之富,及刘晏、韩滉咄嗟而办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 自德宗以还,代有进奉,而州郡之积始亏。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欢天子,为宫中之侈费;未尝据以为法,敛积内帑,恃以富国也。宣宗非有奢侈之欲,而操综核之术,欲尽揽天下之利权以归于己。 白敏中、令狐绹之徒,以斗筲之器,逢君之欲,交赞之曰:业已征之于民,而不归之于上,非陈朽于四方,则侵渔于下吏,尽辇而输于天府者,其宜也。 于是搜括无余,州郡皆如悬罄,而自诩为得策,曰:吾不加敛于民,而财已充盈于内帑矣。乱乃起而不可遏矣。唯其积之已盈也,故以流艳懿宗之耳目,而长其侈心。一女子子之死,而费军兴数十万人之资。 帛腐于笥,粟陈于廪,钱苔于砌。狡童何知,媚子因而自润,狂荡之情,泰然自得,复安知天下之空虚哉?一旦变起,征发繁难,有司据空帑而无可如何,请之于上,而主暗臣奸,固不应也号呼已亟,而或应之,奏报弥旬矣,廷议又弥旬矣,支放转输又弥旬矣。兵枵羸而不振,贼乘敝以急攻,辇运未集,孤城已溃,徒迟回道路,为贼掠夺,即捐钜万,何当一钱之用哉! 且当官而徒守空橐也,公私之费,未能免也;贪欲之情,未可责中人之能窒也。必将减额以剥其军,溢额以夺其民。此防一溃,泛滥无涯,田野之鸡豚,不给追胥之酒食,寡妻弱子,痛哭郊原,而贪人之谿壑,固未厌也。 揭竿而起,且以延旦夕之生命,而以敝襦败甲、茹草啜之疲卒御之,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 官贫而民益贫,兵乱而民胥乱。徒聚天下之财于京邸,一朝失守,祗为盗资。综核之政,揽利权以归一,败亡合辙,今古同悲。然后知唐初之积富于军府州县者,诚官天府地四海为家之至术也。 故曰“财散则min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财聚则min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给用,积之于一帑,而以有用者为无用也。 散则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聚则废万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贪吝之说,一中于君相之心,委生人之大计,为腐草块石以侈富,传及子孙,而骄淫奢溢,为天下僇,不亦伤乎! 故有家者,恶其察鸡豚也;有国者,恶其畜聚敛也。庶人尽力以畜财,囤粟而朽蠹之,则殃必及身;窖金而土坏之,则子孙必绝。以有用为无用,人怨之府,天之所怒也,况有天下者乎? 四 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乱不可止,自康承训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讨庞勋始。灭唐者,朱温也,而非温之能灭唐也。温自起为贼,迄于背黄巢而降之日,未尝有窥天之志也。 僖、昭以为之君,时溥高骈以为之将,张、崔胤为奥援于内,而李克用、李茂贞、王行瑜各挟逐鹿之心,温乃内动于恶而无所忌。若沙陀者,介吐蕃、回纥之衰,自雄于塞上,固将继二虏而与中国为敌者也。羽翼未成,而阳受羁縻,与刘渊之在河西也无以异。 因其未叛,聊使僦居沙徼,绝其窥觎,目不知中国之广狭,心不喻唐室之疆弱,则自以为仅可奡立于边陲,而忘情于中夏。则唐之不振,虽有朱温辈之枭逆,且将与朱泚同其销归。唐即不足以自存,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兴,而中原之祸不极。承训乃揖而进之,使驰骋于河、淮、江、海之闲,与中国之兵相参而较勇怯,平贼之功,独居最焉,祸其有能戢之者乎? 庞勋拥数万之众横行,殚天下之师武臣力,莫能挫抑,而沙陀以千骑驰突其闲,如薙靡草。固将睥睨而笑曰:是区区者而唐且无如之何,吾介马奔之而遽成齐粉,则唐之为唐可知矣。举江、淮、沂、泗千里之郊,坚城深池,曾不足以御藐尔之庞勋,而待命于我,则唐之唯我所为而弗难下也,又可知矣。 泽潞、淄青,所称东西之藩屏也,坐拥旌旄,据千里之疆,统甲兵以自固,坐视逆寇之披猖,曾莫肯以一矢相加,而徒仰待于我,则中国之众叛孤立、弗为捍卫也,又可知矣。振旅而归,分茅朔野,吾亦何求而不得哉? 国昌老而克用兴,目已无唐,固将奋袂而起曰:是可取而代也。沙陀可以主中国,则契丹、女直、蒙古之疆倍于沙陀者,愈无不可也,而祸延于无极矣。乃论者曰:克用父子尽忠于唐,以赐姓而收为宗支。又何陋邪? 然则承训召寇以入,为灭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温甫灭,沙陀旋窃,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延至于郭威,而中国始有得主之望,祸亦烈矣哉! 夫承训之力,即不足以敌庞勋,而河北诸帅,自张仲武、王元逵、何敬弘归命以来,皆有效顺之成劳,无抗衡之异志。则胡不请移镇魏、淄青之兵,下兖南,出曹、宋,拊勋之背,承训从汝、亳以捣其膺,少需日月,游鱼之釜,可坐待其焦也。而承训贪功亟进,当国大臣又茸鄙无谋以听之,爝火入积薪之下,沃之以膏,待其燄发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灭,非朱温灭之,沙陀灭之也;非沙陀之能灭之也,唐自灭也。而承训其祸原矣。 五 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至于懿宗,私路严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传及僖宗,侯昌业、孟昭图、张道古皆死焉。 温璋临仰药而叹曰:“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呜呼!生不逢时,而林泉可以养志,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以项领试之,愤不自惜,将弗过乎?故传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谏死,为不合于默语死生之道。 则此数子者,其不免于讥矣。抑考春秋书杀大夫泄冶于前,而记陈平国身弑国亡于后。比事以观,则圣人以大洩之死,为陈存亡之本,固未尝以责备贤者之例责冶也。 夫人臣之谏君,有爱君无已而谏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违其心而谏者。君而可谏与?或有所不审而违于图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为臣者,不忍其误入于邪,而必檠括之以归于正。 则危言亟进,不避恶怒而必争。君为重也,而身轻矣。君而不可谏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浊,吾学之正,不能同世之邪,生而为士,仕其义矣,出而事君,忠其节矣,立于人之廷,与鄙夫旅进,视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于其身,有言不可隐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学不可忘也。 以畏祸为情而有怀不吐,笑当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则七尺之躯,无以答上天,生我之恩,无以酬父母;内顾此心,无可容其洨沕者,愤盈以出而不能缄。等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则危言切论之,死而无憾者。心为重也,而身尤轻矣。 韩偓、司空图处无可救药之时也,君即唯我之是听,而我固无如之何也,去之可也。 蟠叟诸人,君听我而乱犹可治也,亡犹可存也,望望然而去之,匪君是爱,固不可以为心矣。 夫泄冶当春秋之世,大夫于诸侯,不纯乎为臣,故礼有不用而去之,去犹可也。四海一王,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不能南走粤、北走胡,而即其宇内之林泉以偷生,而坐视其败,斯亦不成其丈夫矣。 传春秋者,谓非贵戚之卿则去,亦据侯国之有世臣者言耳。后世同姓之支庶,食禄而不与国政,天子所倚为心膂股肱者,皆草茅之士也,将谁诿而可哉?故诸君子之或窜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不系乎君之可谏与否也。 唐禧宗上 一 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君贪而天下尚有财也,有司违诏令以横征蠲免之税,而后民乃无可免之死,国家重敛以毒民,而民知毒矣。乃且畏督责,避箠楚,食淡茹草,暑而披裘以负薪,寒而衣葛以履霜,薄昏葬之情,竭耕织之力,以冀免于罪罟,犹可逃也。 既颁明诏予之蠲免矣,于是而心乃释然,谓有仅存之力,可以饱一食而营一衣,而不知有司积累以督责其后者之尤迫也,夫乃无可以应,而伐木撤屋、鬻妻卖子,终不给而死于徽纆之下,是蠲免之令驱民于死之阱也。 僖宗元年,关东旱饥,有司征已蠲之税倍急,卢携痛哭陈之,敕已允停重征,而有司之追呼自如,是纵千百暴君贪主于天下,而一邑之长皆天子也,民其能不死,国其能不乱乎? 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乃一墨敕下,吏敢于上方王命以下贼min而不忌者,何恃而然也?上崇侈而天下相习以奢,郡邑之长,所入凡几,而食穷水陆,衣尽锦绮,马饰钱珂,妾被珠翠,食客盈门,外姻麇倚,若一有不备,而憔悴不足以生,上吏经过之饔饩、宾客之赠贿、促之于外,艳妻逆子、骄仆汰妾谪之于内,出门入室,无往非胁之以剽夺,中人以下,且视死易而无以应此之尤难,尚何知有天子之诏?而小民之怨读勿论已。 懿、僖之世,相习于淫mi,上行之,下师师以效之,率土之有司胥然,诛不胜诛,而无可如何者一也。 尽天下之吏,咸习于侈以贪矣,前者覆车,后者知戒,抑岂无自艾以奉法而生不忍斯民之心者?乃自令狐绹、路严、韦保衡执政以来,唯货是崇,而假刑杀以立威,莫之敢抗,宰相索之诸道,诸道索之州县,州县不索之穷民而谁索哉?执此以塞上官之口,而仰违诏旨,不得不为之护蔽,下虐穷民,不得不为之钳服,天子孤鸣,徒劳笔舌而已,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 即以情理而论,出身事主,寓家**里内外,耕桑之计已辍,仰事俯畜,冠昏丧祭姻亚岁时之酬酢,亦犹夫人也,又加以不时经过之贵显,晨夕相偕之上官,巵酒簋飧,一缣一箑,无可绝之人理,既不可傲岸自矜,而大远乎人情,又况学校桥梁舟车廨舍之修建,愈不可置之罔闻,驲递戍屯转漕之需,且相迫而固其官守,夫岂能捐家以代用哉?恃朝廷之制,储有余以待之耳。 乃自宣、懿以来,括羡余以充进奉,铢算尺量,尽辇而归之内府,需者仍前而给之无策,唯取已蠲之税以偿之,而贪人因求盈以自润,虽下蠲除之令,竟无处置之方,姑以虚文塞言路之口,而天子固有偷心,终不能禁之惩之,俾民受其实者三也。 懿、僖之世,三者备矣。卢攜虽痛哭流涕以言之,抑孰令听之哉?天子不为有司坊,而有司无坊;天子不为有司计,而有司自为天子。害之积也,乱之有源也,非一天子暴且贪之故也。是以唐民迫于必死而揭竿以起也。 二 秦销天下之兵而盗起,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盗益横,故古王者之训曰“觌文匿武”。 明著其迹曰觌,善藏其用曰匿。其觌之也,非能取五礼之精微大喻于天下也,宣昭其迹,勒为可兴而不可废之典,以徐引之而动其心。其匿之也,非能取五兵之为人用者遽使销亡也,听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闲以自为之,而知非上之所亟也。夫销之则无可藏也,无可藏非匿也;令民置之,则觌之矣,虽觌之而固不为我用也。非上能匿,亦非上能觌也,是以其速乱以亡,均也。 秦并天下于一己,而信为无用武之日;唐见裘甫、庞勋、王仙芝之接跡以起,而遽惊为不可戢之乱。庸人无舒徐之识,有所见而暴喜,有所见而暴惧,事异情同,其速以乱亡,均也。 秦销兵而民操耰鉏棘矜以起,后世知鉴之笑之,而效之者鲜。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刀兵以导人于乱,其为乱政,有著见之祸矣;而后世言御盗之术,以乡团保甲为善策,相师于不已,匪徒庸主具臣恃为不得已之计,述古昔、称先王者,亦津津焉。呜呼!无识而言政理,盈于古今,亦至是乎! 驯良之民,授之兵而不敢持以向人,使之置兵,徒苦之而已,有司督之,猾胥里魁督之,小则罚,大则刑,辍衣食之资,弃耕耘之日,以求免于诛责,究则闭目摇手,虽有盗入其室,劫其父,缚其子,而莫敢谁何,乡邻又勿问也。其为疆悍胜兵之民与? 则藉之以弄兵而争习技击,以相寻于私斗,豪右之长,又为之渠帅以号召,夺朴民,抗官吏,大盗至,则统众以应之,邓茂七之首乱于闽者,其明验已。 受命于天以为之君,弗能绥民使弗盗也;奉命于君以为之长,弗能卫民使盗戢也;资民之食以为将为兵,盗起殃民,弗能捕馘使民安也;乃取廛居井牧之编氓,操凶器以与不逞之徒争生死,民何利乎有君,君何取于有吏,国何务于有兵哉?君不君,吏不吏,兵不卫民,瓦解竞疆,不群起而逐中原之鹿,尚奚待哉?故言乡团保甲者,皆唐僖宗、韦保衡之徒也。 三 阴符经,术人之书也,然其测物理之几,以明吉凶之故,使知思患豫防之道,则君子有取焉。 其言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谓夫祸发于有本,资之起者,还以自贼而不可复扑也。盈天地之闲皆火也,而必得木以为其所生之本,故发而相害者果也。 古今亡国之祸,唯秦暴殄六国而天下怨,蒙古入主中原而民不从。则草泽之崛起者,足以相代而不必有所资。自非然也,亡汉者黄巾,而黄巾不能有汉;亡隋者群盗,而群盗不能有隋;亡唐者黄巢,而黄巢不能有唐。 其为火也,非不烈也,而为雷龙之光、火井之焰,乍尔熺然而固易熸也。唯沙陀则能亡唐而有之者也,祸发之必克也。发而克矣,不可复扑,垂之数传而余焰犹存。朱邪亡矣,邈佶烈、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也。垂及于宋太宗之世,而后刘钧之余焰熄焉。祸之必克,岂不信夫! 如黄巢者,何足为深虑哉?裘甫馘矣,庞勋斩矣,王仙芝死于曾元裕之刃,黄巢亦终悬首于阙下矣。浮动之害,气已泄而还自烬,奚能必克也! 沙陀据云中、塞之险,名为唐之外臣,薄效爪牙之力,而畜众缮备,秣马练士,收余蕃,结鞑靼,聚谋臣,纠猛将,以伺中国之闲,为日久矣。介黄巢之乱,聚族而谋,李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所共商拥戴者,与刘宣等之推戴刘渊也若出一辙。 于是而夺唐之志,或伏或兴,或挫或扬,或姑为顺,或明为逆,三世一心,群力并聚,盘踞云中,南据太原以为根本,虽欲拔之而必不胜矣。刘渊之在离石、西河也,尔朱荣之在六镇、秀容也,唐高祖之在晋阳、汾阳也,皆此地也。外有北狄之援,内有士马之资,而处于中国边鄙之乡,当国者置之度外,而不问其疆弱逆顺之情势。 岁而积之,月而渐之,狎而亲之,进而用之,虚吾藏以实之,偶一为功,而无识之士大夫称说而震矜之。使之睥睨四顾,熟尝吾之肯綮,幸一旦之有变,人方竞逐于四战之地,而已徐徐以起,是正所谓“厝火积薪之下”者也。 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竭四海、疲九州之力,以与无根之寇争生死而亟求其安,夫恶知拊吾背、乘吾危以起者,火已得风而薪必尽也!木资火以生,而旋以自fen,岂有爽哉?李克用杀段文楚以据大同,唐不知戒,他日寇急,又延之以入,而沙陀之祸,几百年而始灭,悲夫? 四 无忘家为国、忘死为君之忠,无敦信及豚鱼、执义格鬼神之节,而挥霍踊跃、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时者,皆所谓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 小效著闻,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乱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国者不一,而高骈其著也。唐自宣宗以后,委任非人,以启乱而致亡也亦不一,而任高骈于淮南,兼领盐铁转运,加诸道行营都统,其尤也。 使骈而无才可试,无功可录,则虽暗主庸相,偶一任之而不坚。而骈在天平,以威名著矣;在岭南;破安南矣;在西川,拒群蛮矣。计当日受命专征之将相,如曾元裕、王铎者,声望皆不能与之相伉,以迹求之,郑畋且弗若也。而唐之分崩灭裂以趋于灰烬者,实骈为之。 何以明其然也?王仙芝、黄巢虽横行天下,流寇之雄耳。北自濮、曹,南迄岭海,屠戮数千里,而无尺地一民为其所据;即至入关犯阙,走天子、僭大号,而自关以东,自邠、岐以西北,自剑阁以南,皆非巢有;将西收秦、陇,而纵酒渔色于孤城,诚所谓游釜之鱼也。 使骈收拾江、淮,趋河、雒,扼其东奔之路,巢且困死于骈之掌上,而何藉乎逆蹙怀奸之朱温,畜志窥天之李克用乎?唐可不亡矣。即不然,而若刘宏之在荆州;又不然,而若韩滉之在江东;息民训士,峙刍粟以供匮乏。则温与克用且仰哺于骈,而可制其生死。 二凶亦不敢遽逞其欲,唐亦可不亡矣。而一矢不加于汴、蔡,粒粟不出于河、淮。夫骈固非有温与克用乘时擅窃之成谋也,贵已极,富已淫,匹夫之情欲已得,情欲得而才亦穷矣。 骈之所统,天下之便势也。有三吴之财赋,有淮、徐之劲卒,而繇后以观,若钱镠、杨行密、王潮者,皆可与共功名者也。骈忠贞不足以动人,淡泊不足以明志,偃蹇无聊,化为妖幻,闭于闺中,邑邑以死,回视昔之悬军渡海、深入蛮中者,今安在哉?受制妖人,门无噍类,一旦而为天下嗤笑,繇是观之,才之不足任也审矣。 但言才,则与志浮沈,与情张弛,一匹夫而已矣。童贯亦有平方腊之功,而使当女直;熊文灿亦有定海寇之效,而使抚流贼;乃至朱儁、皇甫嵩之荡除黄巾而束缚于董卓。 乱国之朝廷所倚赖,乱世之人心所属望,皆其不可与有为者也。然后知狄公之能存唐,唯有保全流人、焚毁淫祠之大节;汾阳之靖乱,唯其有闻乱即起、被谤不贰之精忠。大人君子,德牣于中而后才以不穷。富贵不淫,衰老不怯。偶然奋起之小绩,遽委以大猷,“鼎折足,覆公,其形渥,”此之谓已。 五 刘巨容大破黄巢于荆门,追而歼之也无难;即不能歼,亟蹑其后,巢亦不敢轻入两都。 而巨容曰:“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遂逸贼而任其驰突,使陆梁于江外。此古今武人养寇以胁上之通弊也。国亡而身家亦陨,皆所弗恤,武人之愚,武人之悍,不可瘳已! 乃考唐之于功臣也,未尝有醢菹之祸,而酬之也厚,列土封王,泽及子孙,汾阳、临淮、西平赫然于朝右,懿、僖无道,抑未尝轻加罪于效绩之臣,康承训之贬,固有逗挠之实,非厚诬之也,朱邪赤心、辛谠皆褎然节钺矣。巨容所云负人者,奸人之游辞耳,岂果负之哉?则巨容负国之罪,无可逃于天宪矣。 虽然,抑岂非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有以致之乎?人君操刑赏以御下,非但其权也,所以昭大义于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天下莫喻乎义,则上以劝赏刑威、悚动其心,而使行其不容已。 故口“上好义,则min莫敢不服一。巨容曰:“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是以官赏诱将士于未有勋劳之日使喻于利而歆动之。寇贼方起,爵赏先行,君臣之义,上先自替以市下。 唯天下有乱,不必有功,而可以徼非分之宠荣,贼一日未平,则可胁一日之富贵,恶望其知有君臣之义,手足头目之相卫者乎?巨容之情,非以防他日之见薄也,实以要此日之见重也。 如使寇难方兴之日,进武臣而责以职分之所当为,假之事权,而不轻进其爵位。大正于上,以正人心,奖之以善,制之以理,而官赏之行,必待有功之日。则义立于上,皎如日星,膏血涂于荒郊,而亦知为义命之不容已。及其策勋拜命,则居之也安而受之也荣。 虽桀骜之武人,其敢有越志哉?宋太祖以河东未平,不行使相之赏,而曹彬不曰国家负人,诚有以服之者也。 唐僖宗下 六 取亡唐之贼加之李克用,非深文也。克用父子溃败奔鞑靼,语鞑靼曰:“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谁能老死沙漠。” 论者谓以此慰安鞑靼而自全者,非也。克用之持天下也固,而知必入其掌中,揣之深、谋之定、而言之決也。故其后所言皆验,而卒以此陵唐室,终为己有,夫岂姑以此慰鞑靼之心哉? 当李琢、李可举讨之之日,国昌已老,克用之力未固,黄巢尚在江、淮之闲,唐室尚宁,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不敌也。克用知所可用者,从未挫于中国之鞑靼也,故不难舍两镇以去,而北收鞑靼以为己资;又遣李友金伪背己以降而为之内谋;其布腹心之党于忻、代、云中以结人心者,秘密而周悉。可举、琢一胜而幸其逃,弗能问也,赫连铎乃欲赂鞑靼以取之,为其所笑而已。 及巢已陷京,李友金募杂胡三万,睥睨偃蹇,阳不听命,而曰:“若奏天子赦吾兄罪,召以为帅,则代北之人,一麾响应。”既得召命,克用果以鞑靼万人疾驱而入,士卒皆为用命。则内外合谋,玩唐于股掌,卒如其意,岂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外有鞑靼,内有友金,虽逃奔,愈于固守以抗争也多矣。此克用之险狡,人莫能测其藏者也。 呜呼!使当日者,唐室文武将吏能合困黄巢于长安而歼夷之,则克用之谋夺矣,唐以存,而沙陀之祸息矣。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图之而必成者,何也? 沙陀自随康承训立功于徐、泗之日,已目空中国之无人,不能如黄巢何,而必资于己也。奸人持天下之短长,以玩而收之,至克用而极,非刘渊、石勒之能及也。所据者一隅,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饵,视盈廷之将吏如痿痹之病夫,黄巢、朱温皆其借以驱人归己之鹯獭,是之谓狼子野心,封豕之方伏、长蛇之方蛰者也。 七 黄巢之乱,唐中外诸臣戮力以效节者,唯郑畋一人而已。畋以将佐不听拒贼,闷绝仆地,刺血书表,誓死以斩贼使,不可谓非忠之至;以文吏率数千人拒尚让五万之众,败之于龙尾陂,传檄天下,诸道争应,贡献蜀中者不绝,不可谓非勇之甚,抑不可谓非智之尤。 然而一向长安,旋即溃败,凤翔内乱,孤城不保,诸镇寒心,贼益巩固,卒使王铎假手于反覆横逆之朱温、包藏异志之李克用,交起灭贼,因以亡唐,而畋忠勋之成效亦毁,则唯不明于用兵之略也。 郭汾阳之收西京、李西平之擒朱泚也,奋臂以前,气可吞贼,而迟回郑重,合兵四集,旁收其枝蔓,乃进而拔其根本,夫岂怯懦而忘君父之急、虚士民之望乎? 贼之初终疆弱,洞然于心目之闲,如果之在枝,待其熟而扑之,易落而有余甘,斯以定纷乱而措宗社于磐石,所谓用兵之略也。 善制胜者,审之明,持之固,智无所矜,勇无所恃,静如山而后动如水,不可御矣。而畋异是。唐弘夫龙尾陂之捷,尚让恃胜而骄,故弘夫得施其智,恶足恃为常胜哉? 贼之据长安也方五月,其犷悍之气未衰,其剽掠之毒未徧,其荒淫之欲未逞,其睽离之心未生,畋收新集之孤旅,王处存、王重荣之众方鸠,高骈拥兵而观望,王铎迟钝而不前,乃欲遽入长安,搏爪牙方张之鸷兽,宜其难矣。 且黄巢之易使坐毙也,非禄山、朱泚之比也。禄山植根于幽、燕者已固,将士皆其部曲,结之深、谋之协矣。而自燕徂秦,收地二千余里,逐在皆布置军粮以相给,禄山且在东都,为长安之外援,而不自试于罗网。 朔方孤起,东北无援,以寡敌众,以五围十,犹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围守以待其困。朱泚虽乍起为逆,而朱滔在卢龙以为之外援,李纳、王武俊与为唇齿,李希烈又梗汴、蔡以断东南之策应,泚虽孤守一城,固未困也。则李西平以一旅孤悬,疑持久而生意外之变。 若黄巢,则陷广州旋弃之矣,蹂湖、湘旋弃之矣,渡江、淮旋弃之矣,申、蔡、汴、宋无尺地为其土,无一民为其人,无粒粟为其馈,所倚为爪牙者朱温、尚让,皆非素所统御,同为群盗,偶相推奉尔。 而以官军计之,王铎拥全师于山南,未尝挫衄,固可以遏贼之逸突。 藉令畋戢其怒张之气,按兵而逼其西,处存、重荣增兵以压其北,檄铎自商、雒扼同、华以绝其归路,萦之维之,蹙之淩之,思唐之民,守壁坞以绝其刍粟。 夫黄巢者,走天子,据宫阙,僭大号,有府库,褒然南面,而贼之量已盈矣。淫纵之余,加以震叠,众叛群离,求为脱鉤之鱼,万不得矣。朱温即降,而魄落情穷,但祈免死,贷其命而授以散秩,且弭耳而听命。 沙陀后至,知中国之有人,亦得赦前愆、复徼边镇之为厚幸,何敢目营四海,窃赐姓以觊代兴乎?斯时也,诚唐室存亡之大枢,而畋未能及此也,深可惜也。 古今文臣授钺而堕功者,有通病焉,非怯懦也。怯懦者,固藏身于绅笏,而不在疆场之事矣。其忧国之心切,而愤将士之不效死也,为怀已夙,一旦握符奋起,矜小胜而惊喜逾量,不度彼己而目无勍敌,听慷慨之言而轻用其人,冒昧以进,一溃而志气以颓,外侮方兴,内叛将作,士民失望而离心,奸雄乘入而斗捷,乃以自悼其失图,而叹持重者之不可及,则志气愈沮而无能为矣。 易折者武士之雄心,难降者文人之躁志。志节可矜,尚不免于偾败,况其忠贞果毅之不如畋者乎?用兵之略,存亡之介也,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八 朱温夜袭李克用,其凶狡固不待论,虽然,克用、温之曲直,亦奚足论哉!盖克用温自决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两立,犹之乎袁绍、曹操之争夺汉,沈攸之、萧道成之争夺宋也。故曰其曲直不足论也。 当是时,黄巢虽败,而僖宗之不能复兴,王铎辈之不能存唐也,已全堕温与克用心目之中。温目无唐之君臣,克用之目更无温,又岂复有唐之君臣乎? 使克用不得脱于温之锋刃,则温之篡也必速。然而篡之速,则其败也可立待也。为贼初降,无功可纪,未得一见天子、受朝廷之命,但仰濡沫于王铎,一旦而袭杀援己之功臣,早已负不直于天下而为众所指攻,即逼天子而夺之,亦黄巢之续,不旋踵而亡,唐尚可存也。 且沙陀之众为克用效命也久矣,存勗、嗣源俱年少而有雄才,温亦奚足以逞哉?藉此以正温之罪,奋起而诛权藉未成之奸,而唐亡一贼矣;克用死,而唐固亡一贼矣。 唯其袭杀之不克也,迟温之篡以养其奸,挫克用之逆而归谋自固,是以唐再世而后亡,一亡而不可复。若夫二人之曲直,亦恶足论哉! 无克用而温之篡也不必成;成温之篡者,僖宗之昏,昭宗之躁,自延而进之,张、崔胤之徒,又多方以搆成之。抑且指沙陀以为兵端,而唐君臣不惬于沙陀者,假手于温以成其恶。 不然,则温且不能为董卓,而其乞降之初志,固望为田承嗣、李宝臣而志已得矣。无温而克用之为刘渊,必也。首发难于大同,其志不吞唐而不已,从鞑靼以来归,一矢未加于贼,早已矫伪诏,胁帅臣,掠太原,陷忻、代,自立根本。 及其归镇也,乘孟方立之内乱,夺取潞州,岁出兵争山东,而三州皆为俘掠,野绝稼穑。使不忌朱温之险悍,则回戈内向,僖之青衣行酒于其庭,旦暮事也。 温zei耳,狡诈而无定情,吕布之俦也。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市虚名,而养叵测之威,卒使其部落四姓代兴,以异族而主中夏,流毒数世,岂易制哉!岂易制哉! 要此二贼之狂奰,皆王铎无讨贼之力,委身而假借之,及其相攻,坐视而不能制,则铎延寇之罪,又出康承训之上。使二贼者,视唐为虚悬之器,相竞以夺,其曲其直,又孰从而辨之乎? 九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而彝伦为其纲。彝伦攸叙,虽有不善者寡矣;彝伦攸斁,其于善也绝矣。君臣者,彝伦之大者也。“君非民,罔与立;民非君,罔克胥匡以生。”名与义相维,利与害相因,情自相依于不容已,而如之何其斁之! 君惟纵欲,则忘其民;民惟趋利,则忘其君。欲不可遏,私利之情不自禁,于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民忘其君而寇雠之,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而若有鬼神焉趋之而使赴于祸。君之身弑国亡、子孙为戮,非必民之戕之也,自有戕之者矣;民之血膏原野、骴暴风日者,非必君之勦绝之也,自有勦绝之者矣。故曰百殃。百云者,天下皆能戕之、勦绝之,而靡所止也。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懿、僖以淫nue继之,民怨盗起,而亡唐者非叛民也,逆臣也。奔窜幽辱,未酬其怨,而昭宗死于朱全忠之手,十六院之宗子,骈首而受彊臣之刃,高祖、太宗之血食,一旦而斩。君不仁以召百殃,既已酷矣,而岂徒其君之酷哉? 李克用自潞州争山东,而三州之民俘掠殆尽,稼穑绝于南亩;秦宗权寇掠焚杀,北至滑、卫,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届江、淮,极目千里,无复烟火,车载盐尸以供粮;孙儒攻陷东都,环城寂无鸡犬;杨行密攻秦彦、毕师铎于扬州,人以堇泥为饼充食,掠人杀其肉而卖之,流血满市;李罕之领河阳节度,以寇钞为事,怀、孟、晋、绛数百里闲,山无麦禾、邑无烟火者,殆将十年;孙儒引兵去扬州,悉焚庐舍,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朱温攻时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获,死者十六七。 若此者凡数十年,殃之及乎百姓者,极乎不忍见、不忍言之惨。夫岂仅君之不善、受罚于天哉?不善在君而殃集于君,杀其身,赤其族,灭其宗祀,足相报也。天岂无道而移祸于民哉?则min之不善自贻以至于此极,而非直君之罪矣。 十 天子失道以来,民之苦其上者,进奉也,复追蠲税也,额外科率也,榷盐税茶也。民辄疾首以呼、延颈以望,曰:恶得天诛奄至,易吾共主,杀此有司,以舒吾怨也!及乎丧乱已酷,屠割如鸡豚,野死如蛙蚓,惊窜如麇鹿,馁瘠如鸠鹄,子视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夫视妻之彊搂去室而不敢顾,千里无一粟之藏,十年无一荐之寝,使追念昔者税敛取盈、桁杨乍系之苦,其甘苦何如邪?则将视暗君墨吏之世,如唐、虞、三代而不可复得矣。 乃一触其私利之心,遽以不能畜厚居盈为大怨,诅君上之速亡,竞戴贼而为主,举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忘乎上之有君也。忘乎先世以来,延吾生以至今者,君也;忘乎偷一日之安,而尚田尔田、庐尔庐者,君也。 其天性中之分谊,泯灭无余,而成乎至不仁之习也,久矣!积不善而殃自集之,天理周流,以类应者不测,达人洞若观火,而怙恶者不能知,一旦沓至,如山之陨,如水之决,欲避而无门,故曰百殃也。 夫民之愚夙矣,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则君固不得辞其咎矣。而匡维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从君于昏以虐民者,勿论已;翘然自好者,以诋讦为直,以歌谣讽刺为文章之乐事,言出而递相流传,蠱斯民之忿怼以诅呪其君父,于是乎乖戾之气充塞乎两闲,以干天和而奖逆叛,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伦攸斁,横尸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古之君子,遇无道之君,去国出奔,不说人以无罪,故三代立国千年,而无屠割赤地之惨。作善之祥,岂徒在一人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时之论也。当其时,文、武之泽已斩,天下忘周而不以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为君,则君子虽欲自我君之而不能。 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则介在戎狄,无异于酋帅,杀人盈野,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轻也。君与社稷轻,而天所生之人,不可以无与立命,则苟有知贵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复以君臣之义责之,而许之以为民主可也。 黄巢既灭之后,僖宗乐祸以逞志,首挑衅于河东。朱温,贼也;李克用,狄也;起而交争。高骈、时溥、陈敬瑄各极用其虐;秦宗权、孙儒、李罕之、毕师铎、秦彦之流,杀人如将不及。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民之屠剥横尸者,动逾千里,驯朴孤弱之民,仅延两闲之生气也无几。 而王潮约军于闽海,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躬劝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汭抚集凋残于荆南,通商劝农。此数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之罪罪王潮,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者,概可勿论也。 非王潮不能全闽海之一隅,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非全义不能救孙儒刃下之余民,非行密不能甦高骈虐用之孑黎。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觊中原,以糜烂其民,与暴人争衰王。以视朱温、李克用之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岂不远哉? 呜呼!至是而民为重矣。非倚之以安君而卫社稷之谓也,视其血染溪流、膏涂原草者,虽欲不重之,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君怙恶以殃民,贼乘时而行其残忍,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三者皆祸之府也。而民为可矜也。何也?屠刈流离之民,固非尽怨上行私、延首待乱之民也。天且启数子之心,救十一**百,而亦可以为民之主矣。 唐昭宗上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想,一定是比哭泣还难看的笑容。 她没想到李朝谷竟然这样大胆,而且势力如此之大,竟然将整个杞家都控制起来了。 隔了三年的时光,慕容若又回到了皇宫,然而正如她离开时并没有多少眷恋一样,归来时亦没有多少欣喜。 “看来司空泽是有点怀疑了。”竟然用毛毛虫这一招来试探自己。 天上大片的云,妖气混合杀气,欻欻往元霸去,元霸舞棍又全击碎。 老夫人气得身子不住的颤抖,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她,无法再言语。 还有关于炼遗生的武功,他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么厉害,这一切其实是服药所为,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才会被屠弥杀死在婆娑海里。 许公公虽不及福公公有脸面,好歹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般开罪于他,对主子绝无好处。 可老爷子却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陆云铮说的认真,是对唐诗怡,还是对乔诺。 周道还没走几步就遇到几人,正是围攻自己的其中几人。几人看到周道也是一愣。 头戴皇冠,手中执着一支雕刻复杂隐隐散发着圣洁光芒的权杖,一脸警惕着。 这些天来,傅砚今的失踪在沐一一心里一直是一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的事情,从她和冰绡被人劫走的那一天晚上起,就没有见过傅砚今了。 秋夜宸耸耸肩,伸出手背。绿色的虫虫放在上面,开始慢慢爬动。 他觉得,尉迟大师肯定是用过那神药,才将自己研制出来的恢复装备的消耗品,起上这么一个极品的名字。 在灰色的天地里,穷凌不断向“自己”进攻,他爆发出的力量自以为没减弱,却被轻松挡下。 “我想问,为什么你把他排在第四位,感觉他比那东门风好多了。”面对慕容雪的自恋,陈宇选择了无视,故而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看着朝着前方走去的帝凰,王昊摇头失笑,连忙跟上了她的步伐。 “不在乎,只要你能忘记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说着拿出一支烟再次点燃了抽着,然后拿出手机给熊帅打了电话过去。让他们在商业街的的路边等着我。 “韩水青和云天蓝似乎关系菲浅。”他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两人一部车。 国际市场的资金回流,换走央行手里的人民币,逆回购就无从谈起,国际市场继续观望,中国央行就肯定要自己出手调整,把手里的钱再撒回国内市场。 显然她对于打屁股非常忌惮,吓得连连往后退去,也不见她再哭了。 这呈现梯状的分布,严重分明的表现了修真界的阶级层次,阳岚儿几人都是在最高层的,所以视线不错,可以将下面好几层的情况均是收入眼底。 “秦朗,我还不困,”叶离破天荒的叫了他的名字,秦朗一愣,有些不解,不说叶离最近有多嗜睡,就是平时,这样的缠绵过后,她也总是困倦得当场就会睡着,怎么今天居然不困? 项羽一声暴喝,韩信跟沈空空,还有项羽的部下赵将军纷纷停了下来。 那个男人,原来是顾清源。这么一看真人,倒是和梦境里的人差不多模样。 单子几乎瞬间被吞噬,汇率又几乎在窄幅稳定震荡,就代表着……投机情绪高涨。 这句话说得,外面只听到一半,这明显是叫价器关闭不及时的过,基本上被人也不会当真。 委托人‘纪容羽’的身影消散,身上却凝聚出一缕魂力渗入了卷轴,让那卷轴中的纪容羽的人物属性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那院落十分清爽,马上要冬季,却依旧摆放着颜色各异的百花,一片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这位木家的筑基九层修仙者说罢,伸手抹过储物袋,便有一个玉瓶飞向吴涛。 也正如吴涛所猜测的那般,仙舟修复那么久,正道宗门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果然才仅仅过了十天,就有元婴战场的消息传回灵虚宗内。 竖起“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旗帜。身旁两个随从,马濯在左,徐长生在右,他们穿便衣。 这海蜇丝是母亲的发物,母亲幼时吃过就身体浮肿,痛痒难耐,便再也不用了。 一声爆鸣之后,九凤便从那高达六千六百丈的大殿内,被轰了出来。 凭这些大水怪们平日里的表现,无论黑屏直播间里面,直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必定会回来疯狂吐槽才对。 立马联系自己的哥哥给卢浩言打了个电话,萧雪儿的心中却还是七上八下的。 哪怕看不见,也依旧顺着纣王的实现方向,对着元凤深深一躬,随即作乐个请的动作。 即便他们现在,还完全无法想象出,这些东西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和大多数的村镇自建房子一样,一楼的堂屋是对开门那种,平时基本大开着,以方便邻居朋友来串门。 唐昭宗下 八 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威服天下,自桓、文始。曹操袭其迹,因以篡汉,二袁、吕布、刘表不能与之争,此奸雄已试之成效,后起者所必袭也。 乃克用连兵入寇,朱温方搆难徐、郓而不问;王行瑜、韩建、李茂贞劫逐天子,朱温坐视而不恤;李克用既讨平之,乃听盖寓之言,不入见而还镇;李茂贞犯顺,昭宗如华州,困于韩建,全忠在汴,扣关以奔驾也甚易,而方南与杨行密争,不一问也;及刘季述以无援之宦竖废天子幽之,崔胤召温以入,而尚迟回不进,让复辟之功于孙德昭;克用则方治城自保,而念不及此。 何此二凶者,置天子于三数叛人之手,不居之以为奇货;而善谋如盖寓,亦不能师荀彧之智,以成其主之篡夺;岂其智之未逮而力之不能也与? 天下之理,顺逆而已。顺者,理之经也;逆者虽逆,而亦有逆之理焉。泝危滩而上者,楫折牵绝而可济,以其所沿之流,犹是顺流之津也。 夫桓、文之津,岂温与克用之所可问哉?桓、文定王嗣,反王驾,北讨戎,南服楚,通诸侯之贡于周京,故召王受锡而诸侯敛衽,诚有以服天下之心,固非温、克用之所可企及已。 即若曹操,奋起以讨董卓,几捐生于荥阳,袁绍、韩馥欲帝刘虞,而坚于西向,退居许下,未尝敢以一言忤天子也。献帝为李、郭诸贼所逼,露处曹阳,然一夫耳,汉室群臣救死不遑,而奚问天子? 董承、杨奉微弱,而徒然骄蹇,操以礼奉迎,使即一日之安;虽心怀逆节,而所循之迹,固臣主之名义,是逆而依理之顺以行,以其初未有逆也。 李克用以异类而怀野心,父子承恩,分受节钺,忽动刘渊之逆志,起而据云中以反。既败而走,结鞑靼以窥中国,幸黄巢之乱以阑入,寸效未展,先掠河东,黄巢困蹙已极,薄收收复之绩,结王重荣以拊长安之背,流矢及于御座,公为国贼而莫之忌。 其偶胜岐、邠斩行瑜也,天下固知其非为国讨贼而只以自雄也。乃欲袭义以奉天子、制雄藩,立败之术耳。盖寓知而止之,克用亦自知其非曹操矣。 朱温则盗耳,王铎无识,而假之以权,掠击自擅,无丝发之功于唐室。若令遽起乘危,握天子于股掌,天下群起而攻之,曾王行瑜、韩建之不若也。 故温自知其不可,而李振、敬翔亦不以此为之谋。假义者,必有在己之义可托;身为叛贼之魁,负大不义于海内,而奚托哉?故唯坐待人之亡唐而后夺之,其志决也。 以势言之,温与克用所亟争者,河北也。河北归汴,则扼晋之吭;河北归晋,则压汴之脊。刘仁恭、王镕、罗弘信、李罕之、朱瑄、朱瑾、横互于其闲,温屡败矣,克用则危矣。藉令竭全力以入关中而空其巢穴,温入长安,则克用会河东以牵河北,渡河以捣汴,而温坐毙。克用入长安,则温率雒、蔡、山南以扣关,而燕、赵、魏、潞捣太原以拔其本根,而克用立亡。 义不可假,名无可尸,而抑失形势以自倾,故皆知其不可。且畜力以求功于河北,置孤危之天子于狡竖奄人之手,使促之以亡而后收之。是以刘季述之逆,温且迟回不进,朱温之篡弑,李克用不兴缟素之师。温利克用之逆,克用亦利温之弑,其情皆穿窬也。 岂徒不能托迹桓、文哉?曹操之所为,抑其不能以身任之者也。故崔胤已为内主,李振谏使人讨,温尚聊遣蒋玄晖因胤以谋,而自引兵向河中,置长安于缓图,如此其不遽也。然且篡唐而仅得天下八九之一,不十年而遽亡。不能如曹操,则固不能如其雄峙三分而传之数世也。 至仁大义者起,则假仁假义者不足以动天下,商、奄之所以速灭也。无至仁大义之主,则假仁义者犹足以钳制天下,袁绍之所以不能胜曹氏也。至于欲假仁义而必不得,然后允为贼而不足与于雄杰之数,视其所自起与其所已为者而已。以曹操拟桓、文,杜蘅之于细辛也;以朱温李克用拟曹操,瓦砾之于碔砆也;此其不可强而同者也。 九 李克用按兵自保,大治晋阳城堑,刘延业谏其不当损威望而启寇心,克用赏以金帛,而修城之役不为之辍。 夫自处于不亡之势,以待天下之变,克用之处心择术,以此为谋久矣。其明年,朱温果陷泽、沁、潞、辽,直抵晋阳城下,攻不能克而返。克用知温之志,固思灭己而后篡唐,抑知温之所急者在篡唐,固不能持久以敝我也,城坚不可拔,而温且折矣。 李茂贞之劫驾,温篡之资也;温挟主以东而篡之,克用之资也。幸之以为资,而克用之为谋也尤固。身既数为叛逆,不能假存唐之名以利于篡;威望未张,又不能尸篡唐之名以召天下之兵;迟回敛翼,置天下于不问,以听其陆沈,而可谢咎以持温之短长,克用之狡也。 然至是而克用为稍循于理矣。修守备、休士卒以自彊,而纳李袭吉之言,训兵劝农,以立开国建家之本,则不但李茂贞、韩建辈之所弗逮,朱温亦远出其下矣。训兵务农者,图王之资也;修城治堑者,保国之本也;刘延业恶足以知之?而曰“宜扬兵以严四境”。枵于内而张于外,亡而已矣。 然而克用之赏延业者,何也?其自保以观变之心,不可令部曲知之;知之则众志偷矣。延业能为夸大之言,以作将士之气,故赏之以劝厉士心,此克用之所以狡也。己不然,而怒之;己所然,而喜之;则庸人之所以危亡也。 十 王抟之为相也,以明达有度量见称于时,观其进言于昭宗者,亦正大明恺而有条理,似有陆敬舆之风焉。 呜呼!唐于是时,敬舆在,亦必不欲居密勿以任安危,不能也,故不欲也,而况于搏乎? 德宗多猜而信谗矣,然遇事能思,不至如昭宗之轻躁以无恒也。德宗之廷,奸佞充斥矣,然心存固宠如卢杞、裴延龄耳,不至如张、崔昭纬、崔胤之外结彊藩以鬻国也。德宗之侧,宦竖持权矣,然恶正导欲如霍仙鸣、窦文场耳,不至如刘季述、韩全诲之握人主死生于其掌也。 德宗之叛臣,交起纵横矣,然蹶起无根如朱泚、李希烈耳,不至如朱温、李克用之植根深固必于篡夺也。而德宗抑有李晟、浑瑊、马燧之赤心为用,故李怀光虽叛,不敢逼上而屏跡于河中;而昭宗则无人不起而劫之,曾无一旅之可依也。夫时异而势殊,既如此矣。 然则敬舆而处昭宗之世,君笃信之,且不能救唐之亡,况搏之于敬舆,其贤愚之相去,本非等伦,不可以言之近似而许之也乎! 敬舆之为学士筦中制也,一言出,一策行,中外翕然以听,卢杞之奸,莫之掣曳,岂徒其言之得哉?有以大服其心者在也。搏之筮仕不知几何时,而一旦跻公辅之列,天下初不知有其人,则素所树立者可知;德不如也,则威不如矣。 敬舆于扶危定倾之计,规画万全,上自君心,下达民隐,钱谷兵刑、用人行法、皆委悉其条理,取德宗之天下巨细表里,一一分析而经理之。而搏则唯一计之得耳,其曰“宜俟多难渐平,以道消息”,是已。顾问多难何恃以渐平,则道亦穷矣;才不如也,则权不如矣。 敬舆之得君也至矣,然逐卢杞、吴通玄而敬舆仍守学士之职,匪直让邺侯于首揆已也,并窦参、董晋而不欲躐居其上。搏德威不立,才望不著,一旦而立于百僚之上,于时天子虽弱,而宰相犹持天下之权,逆臣且仰其进止,固有恩怨交加、安危系命之钜责焉;不揣而遽任之,与顽鄙无藉之李谿、朱朴旅进而不惭,是亦冒昧荣名、不恤死辱者耳。以视敬舆之栖迟内制、不易爰立者何如?节不如也。节不如,而以任扶危定倾之大计,“负且乘,致寇至,盗思夺之,”凶,其可免乎? 人臣当危乱之日,欲捐躯以报主,援亡国而存之,抑必谨其进退之节,不苟于名位。而后其得也,可以厌服奸邪之心;即其不然,身死国亡,而皎然暴其志行于天下。 今置身其列,凝目而视之,居此位者,非崔胤之逆,则朱朴辈之蝇营狗苟者,而屑与之并立于台座哉?且即其言而论之,以止昭宗之躁率,置宦寺于缓图,昭宗弗听,惑于崔胤以召祸,搏乃伸其先见之明耳。然令如搏之言,养宦官之奸,姑任其恶,又将何所底止邪? 激李克用之反者,田令孜也;成韩建之恶、肆囚主之凶者,刘季述也;通李茂贞以劫驾者,韩全诲也。至此时,而宦官与外镇逆臣合而相寻于祸乱,唐不亡,宦官不自趋于杀尽而不止,安得有外难平而以道消息之日乎?其言似也,而又验。虽然,抑岂有可采之实哉? 十一 唐之将亡,无一以身殉国之士,其韩偓乎!偓之贬也,昭宗垂涕而遣之,偓对曰:“臣得贬死为幸,不忍见篡弑之辱。”斯闻者酸心、见者裂肝之日也。 而偓不仰药绝吭以死于君侧,则偓疑不得为捐生取义之忠矣。然而未可以责偓也,君尚在,国尚未亡,无死之地;而时方贬窜,于此而死焉,则是以贬故死也,匹夫匹妇之婞婞者矣。 偓去国而君弑,未几而国亡,偓之存亡无所考见,而不闻绝粒赴渊以与国俱逝,此则可以死矣,建文诸臣,所以争光日月也,而偓不逮。 乃以义审之,偓抑可以无死也。伪命不及,非龚胜不食之时,而谢枋得卖卜之日也。湮没郁抑以终身,则较家铉翁之谈经河上为尤遂志耳。纣亡而箕子且存,是亦一道也。 人臣当危亡之日,介生死之交,有死之道焉,有死之机焉。蹈死之道而死者,正也;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时之不偶也;蹈死之机而死者,下愚而已矣。 昭宗反辟,刘季述伏诛之谋,偓与赞焉,蹈死之道一也。工抟请勿听崔胤之谋,杀宦官以贾祸,胤怒而诬杀之;偓为昭宗谋,亦云“帝王之道,当以重厚镇之,此曹不可尽诛以起祸”,其忤胤也与抟同,蹈死之道二也。 韦贻范求宦官与李茂贞,起复入相,命偓草制,偓坚持不草,中使曰:“学士勿以死为戏。”茂贞曰:“学士不肯草制,与反何异?”蹈死之道三也。从昭宗于播迁幽辱之中,白刃之不加颈者一线耳,而守正不挠,季述不能杀,崔胤不能杀,茂贞不能杀,非偓可取必于凶人之见免也,偶然而得之也。乃偓之终不蹈死之机,则爱其生以爱其死,固有超然于祸福之表者也。 姚洎之将入相也,谋于偓,而偓告以不就,为人谋者如是,则自为之坚贞可知矣。苏捡欲引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污!”昭宗欲相之,则荐赵崇、王赞以自代。其时之宰相,皆汴、晋、邠、岐之私人,树以为内主者也。权虽倒持于逆藩,而唐室一即一离之机犹操于宰相,尸其位,则已入其彀中,而奸贪之小人趋入于阱中,犹见荣焉,此所谓死之机也。 偓惟坚持必不为相之节,抑知虽相而无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虽不为相而可以尽忠,唯不为相而后可尽忠于主之势。故晋人不疑其党汴,汴人不疑其党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附宦官。立于四虚无倚之地,以卫孤弱之天子而尽其所可为,疑忌浅,怨毒不生,虽茂贞且媿曰:“我实不知书生礼数。”而恶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群凶而终不蹈死之机者也。 无死之机,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偓者,其以处危亡之世,诚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万国皆属耳目,不可以机数欺之,推诚直致,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十二 宰相数易,则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则人皆可为天子之渐也。宰相之于天子,廉陛相蹑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术也,以轻于命相,故一妇人谈笑而灭其宗祀,替其冢嗣,裴炎、传游艺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势也。 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泽而不保其子,况昭宗当僖宗丧败之余,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龙纪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岁,而张、孔纬、刘崇望、崔昭纬、徐彦若、郑延昌、杜让能、韦昭度、崔胤、郑綮、李谿、陆希声、王搏、孙偓、陆扆、朱朴、崔远、裴贽、王薄、裴枢、卢光启、韦贻范、苏捡、独孤损、柳璨、张文蔚、杨涉,或起或废者二十七人,疆臣胁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权,固矣。 抑昭宗轻率无恒,任情以为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事之成,而营魂不定,乃至登进可惊可愕之人,为天下所姗笑,犹自矜特达之知,覆无余,而犹不知悔,其识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固千古必然之偾轨也。 抑就诸人言之,人之乐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则荣利之足耳。当高宗之世,天下方宁,而宰相尊。名之所归,利之所擅,贸贸然群起而相淩夺以覬得,鄙夫之情类然,无足怪者。 自僖宗以来,天子屡披荆榛,两都鞠为茂草,国门之外,号令不行,虽有三台之号,曾无一席之安,计其恫喝涂人而招纳贿赂者,曾不足当李林甫、令狐绹之傔从,不安而危,不富而贫,其尊也,藩镇视之如衙官,其荣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变,则天子以其颈血而谢人,或杀或族,或斥远方而毙于道路。 此诸人者,稍有识焉,何乐以身试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沥乎?故苏捡欲经营韩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污”,诚哉!其污也。而一时风会所淫,如饮莨菪之酒,奔驰恐后,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后者弹冠,人之无良,亦至是哉! 呜呼!士贵有以自立耳。无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当塾教之始,则以利名为鹄矣;当宾兴之日,则以仕宦为津矣;一涉仕宦之涂,进而不知所终,退而无以自处,则紫阁黄扉,火城堂食,人拟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后有来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颜,平旦鸡鸣,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恶,皆学所不及,心所不辨,耳闻之而但为声响,目见之而但为文章,漠不相关,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 呜呼!士若此,而犹不以宰相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韩偓者,凡几人也?世乱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兴行,天下如狂,而国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耻、尚忠孝、后利先义,以养士于难进易退之中,诚虑周而道定也。 十三 昭宗为朱温所劫迁,流离道左,发闲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杨行密,是垂死之哀鸣,不择而发,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镇者,其可以抗朱温遏其篡弑之恶而责以君臣之大义者乎?使三镇犹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胜温也,则温亦不敢遽图凶逆;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之无成,温稔知之,故迟回而待之今日,则熟审彼己之形势,目中已无三镇,知唯予志而莫违矣。 克用而可抗温邪,岂一日忘温者?昭宗尝和解之而不听,而况有言之可执,卷甲疾趋,岂待闲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时方修城堑,保太原、泽、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 王建北倚剑阁,东扼瞿唐,乘人之所不争,据险以自存,身未习百战之劳,而所用者两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斗者,如之何其能与疆暴之朱温争生死也? 杨行密虽尝挫温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则困,故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与骑步争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兖、郓之余众,骑兵稍振,而瑾又温所鱼肉之残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讨,钱镠乘其东陲,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从中而讧,进不利而退失守,为温之擒而已。是三镇之力不足以进取为昭宗而兴师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义责望三镇,夫三镇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夺唐,其与朱温先后之闲耳,委唐之亡于温,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怀挟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诏以兴师,胜温而挟天子,亦温之于茂贞也,况乎其处心积虑之固不然也。 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孙述、刘备、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羁縻于唐,不敢先发以招天下之弹射耳;其逼顾彦晖逐韦昭度而走之,逆节已著,昔固尝托勤王之名而阳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贞阻之,则乘长安之虚而收洮、巩,临秦、凤以称西帝,岂复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亿而号呼,犹有说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国昌起骑将而分节钺,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诛之辜,而赐以国姓;王建随驾奔蜀,负玺以从,艰难与共之君臣,亲若父子;则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笃恩义以为之君,当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过望也。 若夫杨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骈据千里之腴壤,一矢不加于贼,而坐拥富贵,土芥其人民,使无所控告,毕师铎、秦彦、孙儒竞起争夺,血流盈壑,弥望蒿莱,唐弗能问也。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 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为郭子仪、李晟之精忠,以抵触凶人争一线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义不可逃也,汤、武且有惭德矣。项羽不弑怀王,汉高岂终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时变,唐可再兴,则为窦融;唐不可兴,则为尉佗;而但不为枭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义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镇者,无一可倚者也。昭宗先无自固之道,祸至而周章,“谓他人昆,亦莫我闻,”势之所必然者也。屠门之悲号,不如其瘖矣。 昭宣帝 一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沈之河,未杀清流也,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矣。 温诚诛锄善类不遗余力,而士大夫无可逃之彀中邪?乃于韩偓弗能杀也,于司空图弗能杀也,于郑綮亦弗能杀也;又下而为梁震、罗隐之流,且弗能杀也。凡此见杀者,岂以身殉国而与唐偕亡者乎? 抑求生于暴人之手而不得其术者耳。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几日之生;情逆而恣杰者,腥臊之臭味逼人;无赖而充班行者,醉梦之眉目疑鬼;犹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联缀以充庭,夕从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谓之清也,则谁复为浊流邪? 朱温为之主,李振为之辅,必杀矣;明天子在上,贤执法在列,亦未可贳而弗诛也。游于浊而自炫其清,斯所谓“静言庸违”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欧阳永叔谓裴枢等惜一太当卿不与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国与人,过矣。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 王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二 彊国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疆摧残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则天下之乱益无已。故养天下之力于不试,不见其疆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国方弱而张之,相奖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使听命者,霸功也。 因其疆而疆之,莫之能戢而启其骄,乱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疆而摧之夷之,乃至殄灭之以使弱,则既以自弱而还以召乱,无疆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残,祸之最烈者也。 战国之疆也,天下以乱。嬴政恶其疆而思弱之,既弱六国之众,并弱其关内之民,销其兵刃,疲以力役,彊者虔刘殆尽,而耰鉏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夫,尸王号而长吏民,天下一无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争趋于死而莫之救矣。 唐之乱,藩镇之疆为之也。藩镇之疆,始于河北,而魏博为尤,魏博者,天下疆悍之区也。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乱,逐屯兵黎阳,定为永制,而东汉以疆。故其民习于疆而以弱为耻,天下资之以备患。 垂及于唐,上未加以训练,而骁桀之习,未尝替也。然亦何尝为天下患哉?安、史之平,代宗不能抚有,田承嗣起而收之以自雄,为藩镇之戎首。 幽、燕、沧、冀、兖、郓、淄、青之不逞,皆恃魏博之彊,扼大河以互塞河南而障蔽之,田兴一受命,而河北瓦解,其为天下重久矣。 广明以后,黄巢横行天下,而不敢侧目河朔,恃此也;汴、晋交呑以窥唐室,而王镕、刘仁恭既不敢南向以争天下,抑不至屈于汴、晋而为其仆隶,恃此也。 罗绍威以狂騃竖子听朱温之虫,一夕而坑杀牙兵八千家,于是而魏博为天下弱,天下蔑不弱也。 呜呼!岂徒绍威之自贻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乱也,其乱则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骄,骄气偾张,无问彊弱也,疆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藻聚萍散,不虑死亡,以姑尝试其诪张,而蜂起以不可遏。 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疆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天下胥弱,而骄固不可戢也。无藉以兴,旋灭而旋起,既无所惮,何人不可踔跃以为难哉? 故自魏博牙兵之歼也,而朱温之计得。于是一时割据之雄,相奖以为得计,日取天下智计勇猛之将吏军卒而杀之,唯恐疆者之不尽也。故迨乎温、存勗交争之世,而天下皆弱。蹶然而起者,猝然而仆,不能一朝自固也。 胥天下而皆弱矣,勿待疆者之骄,而弱者无不骄也。于是而割天下而裂之,苟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张空拳者,皆弃耒耜以諠呼。高季兴、孟知祥、王延政、董昌、刘䶮、钟传、马希萼、雷满、张文表、危全讽之琐琐者,翦妇人之衣绣以为韎韐,伐空山之曲木以为戈矛,或以自帝,或以自王,或以自霸。 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刘知远单寒之孤雏,且然宅土中以称元后。呜呼!勿论其不足以君也,抑勿论其不足以霸也,即与群盗齿,曾不足与张角、齐万年、方腊争雄长,皆无惮而自诧为刘、项、孙、曹也。风淫草靡,乃进契丹而为君父,弱天下者之召乱于无已,固如是夫!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于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抚有果毅疆御之众,而可屠割俾尽,以启不量力者之骄悖乎?绍威之愚,朱温之惨,不足诛也。天有大乱之数,疆者先歼焉,匪寇匪雠,杀之若将不及,亦衰气之使然与! 三 昭宗虽暗不足以图存,而无淫nue之慝足以亡国。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荐绅之士,建牙分阃之帅,无有一人感怆悲愤、不忍戴贼以为君者,而独得之丁会。会之帅泽潞也,温胁昭宗授之旌节,则固温之私人,而于昭宗无恩礼之孚、倚为腹心者也。 帅昭义者六年,温拔潞州而授之,乃闻昭宗凶问,帅将吏缟素流涕,幸李嗣昭之来攻,而降河东,曰:“虽受梁王举拔之恩,诚不忍见其所为。”盖汉、宋之亡,忠节不胜书,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贼也,去温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会于此时无可归矣。以独力而思讨贼,昭宣帝刀俎之余肉,无能辅矣。保境以自固,汴、晋夹焉,而必不可以终日,则兵民且歼于凶人之刃。 乃在温篡弑未成之日,则克用之去温也无几,在温弑主之后,则克用犹未有此滔天之逆,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面以推戴弑君之贼、为佐命之勋臣,而身亦可以无辱矣。项羽杀韩王,而张良归汉。韩王不死于项羽,汉抑岂能分天下以王韩者? 归其为我报君父之雠者,则虽不能存我故国,而志亦可以伸。况乎篡弑之贼,覆载不容之大憝,虽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许其改而弗亟绝之,则克用可归,会亦舍此而奚归乎?知有君而为之哀,知其贼而不为之臣,天下无君,而聊以谢党逆之罪,志士忠臣之处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土也,会奚让焉? 五代一 一 合称五代者,其所建之国号,皆不足称也。朱温,盗也,与安禄山等,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沙陀三部之小夷,郭威攘窃无名,故称名。周主荣,始不与谋篡逆,受命为嗣,而有平一天下之志,故称周主,愈于夷盗之流,要之皆不足以为天子。 称五代者,宋人之辞也。夫何足以称代哉?代者,相承而相易之谓。统相承,道相继,创制显庸相易,故汤、武革命,统一天下,因其礼而损益之,谓之三代。 朱温、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之琐琐,窃据唐之京邑,而遂谓之代乎?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 若夫朱温,盗也;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则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可代梁、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 且此五人者,何尝得有天下哉?当朱温之时,李克用既与敌立,李茂贞、刘仁恭、王镕、罗绍威亦拥土而不相下,其他杨行密、徐知诰、王建、孟知祥、钱镠、马殷、刘隐、王潮、高季兴,先后并峙,帝制自为,分土而守,虽或用其正朔,究未尝奉冠带、祠春秋、一日奔走于汴、雒也。 若云汴、雒为王者宅中出治之正,则舜、禹受禅,不仍陶唐之室,汤、武革命,不履夏、商之都,而苻健、姚兴、拓拔宏奄有汉、晋之故宫,将以何者为正乎?倘据张文蔚等所撰之玉册,而即许朱温以代唐,则尤奖天下之逆而蔑神器矣。 且夫相代而王天下者,必其能君天下而天下君之,即以尽君道也未能,而志亦存焉。秦、隋之不道也,抑尝立法创制,思以督天下而从其法令,悖乱虽多,而因时救弊者,亦有取焉。下至王莽之狂愚,然且取海宇而区画之,早作夜思,汲汲于生民之故。 今石敬瑭、刘知远苟窃一时之尊,偷延旦夕之命者,固不足论;李克用父子归鞑靼以后,朱温帅宣武以来,覬觎天步,已非一日,而君臣抵掌促膝、密谋不辍者,曾有一念及于生民之利害、立国之规模否也? 所竭智尽力以图度者,唯相搏相噬、毒民争地、以逞其志欲。其臣若敬翔、李振、周德威、张宪之流,亦唯是含毒奋爪以相攫。故温一篡唐,存勗一灭温,而淫nue猥贱,不复有生人之理,迫胁臣民,止供其无厌之求,制度设施,因唐末之稗政,而益以藩镇之狂为。 则与刘守光、孟知祥、刘䶮、王延政、马希萼、董昌志相若也,恶相均也,纭纭者皆帝皆王,而何取于五人,私之以称代邪?初无君天下之志,天下亦无君之之心,燎原之火,旋起旋灰,代也云乎哉? 必不得已,于斯时也,而欲推一人以为之主,其杨行密、徐温、王建、李昪、钱镠、王潮之犹愈乎!尚有长人之心,而人或依之以偷安也。 周自威烈王以后,七国交争,十二侯画地以待尽,赧王纳土朝秦,天下后世固不以秦代周,而名之曰战国。然则天祐以后,建隆以前,谓之战国焉允矣,何取于偏据速亡之盗夷,而推崇为共主乎? 中国不可无君,犹人不可无父也。孤子未能克家,固无父矣,不得晋悍仆疆邻而名之曰父。是以有无父之子,有无君之臣民。人之彝伦,天之显道,不可诬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 名不可以假人,天下裂而不可合,夷盗窃而不可纵,夺其国号,该之以五代,聊以著宋人之滥焉云尔。 二 夷狄以劫杀为长技,中国之御之也以信义。虽然,岂易言哉?获天之祐,得人之助,为天下君,道周仁至,万方保之,建不试之威,足以服远,于是奋赫然之怒,俘系而殄灭之,弗能拒也,乃可修信义以绥之,任其来去而与相忘,弗能背也。李克用之在河东,奚足以及此哉! 沙陀之与契丹,犹之于鹿也,捷足者先耳。阿保机背七部更代之约而踞汉城,克用父子受大同之命而窥唐室,其以变诈凶狡相尚,又相若也。素所怀挟者无以相踰,而克用为李可举所挫,投命鞑靼,素为殊族所轻,威固不足以相制。 阿保机帅三十万之众以来寇,目中已无克用,克用与之连和,力屈而求安耳。克用短长之命,阿保机操之,而东有刘仁恭与为父子,南有朱温遥相结纳,三雄角立,阿保机持左右手之权,以收其垄断之利,以其狡毒,不难灭同类世好之七部,而何有于沙陀之杯酒? 当是时,朱温疆而克用弱,助温以夹攻克用,灭之也易,助克用以远攻温,胜之也难,克用乃欲以信结之,约与灭温,直一哂而已。契丹于时未可得志于河东,姑许之而弗难旋背之,克用乃曰:“失信夷狄,自亡之道。”拒谋臣之策,不擒之于酣饮之下,何其愚也! 阿保机初并七部,众心未固,德光孤雏耳,突欲闇弱而莫能为主,阿保机死,则七部各怀其故主,分析以去,而契丹之势衰,李从珂、石重贵之败亡不速,赵宋无穷之祸亦以早捐,岂非中华之一大幸与?以克用之机变雄桀,而持老生之常谈,假帝王之大义,以成乎三百余年中原之毒螫,意者其天邪?不然,何其愚也! 以帝王之惇信义也,三苗来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駾之;东夷既服矣,周公必兼并之;未尝恃硁硁以姑纵也。晋文公弃楚之小惠,败之于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郑以全,所繇异于宋襄远矣。 故曰: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以一夫擒之而有余,举天下之全力经营二百余年而终不克,无可归咎,而不容已于重惜,故曰: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岂守老生之谈、附帝王之义者哉? 三 士之不幸,生乱世之末流,依于非所据之地,以保其身,直道不可伸也,而固有不可屈者存。不可伸者,出而谋人之得失也;必不可屈者,退而自循其所守也。 于唐之亡,得三士焉。罗隐之于钱镠,梁震之于高季昌,冯涓之于王建,皆几于道矣。 胥唐士也,则皆唐之爱养而矜重者也。故国旧君熸灭而无可致其忠孝,乃置身于割据之雄,亦恶能不小屈哉?意其俯仰从容于幕帟者,色笑语言,必有为修士所不屑者矣!以此全身安士,求不食贼粟而践其秽朝已耳。至于为唐士以阅唐亡,则幽贞之志无不可伸者,镠、建、季昌亦且媿服而不以为侮,士苟有志,亦孰能夺之哉? 冯涓尚矣!为建参佐,抗建称帝之妄曰:“朝兴则未爽臣节,贼在则不同为恶。” 迪建以正,而以自守其正也。建不从,而杜门不出,建弗能屈焉,则其素所树立有以服建者深矣! 梁震无能规正季昌使拒贼而自立,非震之计不及此也,季昌介群雄之闲,形势不便,而寡弱固无能为也。震居其国,自全焉足矣。以前进士终老于士洲,季昌屈而己自伸,祗恤其躬,而不暇及人,是亦一道也。 罗隐之说钱镠讨朱温也,曰:“纵无成功,退保杭、越,可自为东帝。”隐非欲帝镠也,动镠以可歆,冀雪昭、哀之怨,而正君臣之义也。其曰“柰何交臂事贼,为终古羞”。伟哉其言乎!正名温之为贼,不已贤于后世史官之以梁代唐,而名之曰帝、曰上乎?隐固诙谐之士,而危言正色,千古为昭;镠虽不用,隐已伸矣。 唐之重进士也,贵于宰辅。李巨川、李振之流,皆以不第而生其怨毒。涓既起家幕佐,隐与震皆以不第无聊,依身藩镇,而皎皎之节,炎炎之言,下视天祐末年自诧清流之奸辅,犹豚鹜然。一列为士,名义属焉,受禄与否何较哉?天秩之伦,性植之正,周旋曲折,隐忍以全生,而耿耿清宵者不昧也,唐之亡,三士而已。 公卿大夫恶足齿乎?司马子长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三子者,降志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尘者也,而能自标举于浊乱之世,不易得也。后世无称焉。宋人责人无已而幽光揜,可胜叹哉! 四 极乎凶顽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御之以不迫。然则孔北海抗曹操而不胜,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况裴枢、赵崇辈之以轻薄犯朱温哉? 张颢、徐温公遣牙兵攻其主而杀之,庭列白刃,集将吏而胁以奉己,其暴横不在曹操、朱温下也。 严可求以幕僚文笔之士,从容而进,折张颢吼怒之气,使之柔以悦从;颢之凶威,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释,唯其羁靮而莫之能违。勿谓淮南小国也,杨渥非天子也,张颢无董卓、萧道成之位尊权重也。 白刃当前,一叱而腰领已绝,奚必卓、道成而后能杀人哉?可求所秉者正,所忘者死,夷然委命,而不见有可惧者,即不见有可争,其视颢犹蜂虿耳,不触之,不避之,徐用其割制而怒张之气自消。 朱瑾曰:一瑾横戈冲犯大敌,今乃知匹夫之勇不及公远矣。”无他,瑾虽勇于杀人,而不能无畏死之心,愤然一往,理不及而莫持其终也。 呜呼!乱世岂乏人杰哉?可求当之矣。神闲则智不穷,志正则神不迫,卒使杨隆演不丧其世家,乃至感刺客而敛刃以退。汉、唐之将亡,而得若人焉,郗虑、柳璨无所施其蠚蛓,操、温之燄亦将扑矣。 唐不能用可求,可求不为唐用,而小试之淮南,仅为霸府之砥柱,则何也?朝廷多尊沓浮薄之士,沮贤才而不达,而割据偏安之小国无之也。 高郁说马殷置“回图务”运茶于河南北,卖之于梁,易缯纩战马,而国以富,此后世茶马之始也。古无茶税,有之自唐德宗始。文宗时,王涯败,矫改其政而罢之。然则茶税非古,宜罢之乎?非也。古之所无,后不得而增,增则病民者,谓古所可有而不有者也。古不可以有,而今可有之,则通古人之意而推以立法,奚病哉? 茶者,古所无也,无茶而何税也?周礼仅有六饮之制。孟子亦曰“冬则饮汤,夏则饮水”而已。至汉王褒僮约,始有武都买茶之文,亦仅产于蜀,唯蜀饮之也。六代始行于江南,而河北犹斥之曰“酪奴”。 唐乃徧天下以为济渴之用,而不能随地而有,唯蜀、楚、闽、粤依山之民,畦种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于耕桑之所获者矣。古之取民也,耕者十一,漆林之税则二十而五,以漆林者,非饥寒待命之需也。 均为王民,不耕不桑,而逸获不赀之利,则天下将舍耕桑而竞于场圃;故厚征之,以抑末务、济国用,而宽吾南亩之氓。则使古而有茶,其必厚征之以视漆林,明矣。 府其利于仅有之乡,而天下日辇金钱丝粟以归之不稼不穑之家,其豪者笼山包阜而享封君之奉。乃天下固无茶,而民无冻馁之伤,非有大利于民,而何恤其病? 诚病矣,废茶畦而不采,弗能税也;难税之,而种者不休,采者不辍,何病之有哉?即其病也,亦病夫射利之黠民,而非病吾旦耕夕织、救死不赡之民也。 则推漆林之法,重税而以易缯马于不产之乡,使三代王者生饮茶之世,未有于此而沾沾以市恩也。 故善法三代者,法所有者,问其所以有,而或可革也;法所无者,问其何以无,而或可兴也。跬遵而步效之,黠民乃骄,朴民乃困,治之者适以乱之。宽其所不可宽者,不恤其所可恤,恶足以与于先王之道乎? 六 汴、晋雌雄之势,決于河北,故李克用坐视朱温之吞唐而莫之能问,以河北未收,畏其乘己也。朱温下兖、郓以西临赵、魏,势亦便矣。乃河北者,自天宝以后,倔彊自立,不可以勇力机谋猝起而收之者也。魏博为河北彊悍之最,罗绍威愚騃而内猜,欲自戕其心膂。 温于斯时,抚魏博而绥之,发绍威之狂谋,顺众志而逐之,择军中所悦服者授以节钺,则帅与兵交感以乐为用。以此北临镇定,乘刘仁恭父子之乱,荡平幽、燕,则克用坐困于河东,即得不亡,为卢芳而已矣。 而温固贼也,残杀之心,闻屠戮而心喜,乌合之众,忌胜己而唯恐其不亡,八千家数万人之命,黄口不免,于是而镇定、幽、燕,人忧骈死,而怨温彻骨矣。石公立曰:“三尺童子,知其为人。”王镕虽愚,通国之人,无有不争死命者,罗绍威且悔而离心,王处直不待谋而自合,西迎克用,下井陉以抚赵、魏,而伪梁之亡必矣。 弱魏博以失辅者,温自取之也;激镇定以离心者,温自取之也;魏博弱而镇定无所惮者,温自取之也;隔刘守光于冀北,使骄悖而折入于晋者,温自取之也。 祸莫大于乐杀人,危莫甚于杀彊以自弱,而盗以此为术,恶足以容身于天地之闲哉?温之亡,不待群雏之还相翦灭也。惜乎无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 七 不仁者不可与言,非徒谓其无益也,言之无益,国亡家败,而吾之辩说自伸于天下后世,虽弗能救,祸亦不因我而烈,则君子固有不忍缄默者。 而不仁者不但然也,心之至不仁也,如膏之沸于镬也,噀之以水,而燄乃益腾。唯天下之至愚者,闻古人敢谏之风,挟在己偶然之得,起而强与之争,试身于沸镬,焚及其躬,而燄延于室,则亦可哀也已。 若孙鹤之谏刘守光是已。守光囚父杀兄,据弹丸之地,而欲折李存勗,南而称帝,与朱温争长,不仁而至此极也,尚可与言哉? 孙鹤怀小惠而犯其必斩之令,屡进危言,寸斩而死,鹤斩而守光之改元受册也愈坚,鹤之愚实酿之矣。 罗隐之谏钱镠,镠虽不从,而益重隐,惟其为镠也;冯涓之谏王建,建虽不从,而涓可引去,惟其为建也。 镠与建犹可与言,言之无益,而二子之义自伸,镠与建犹足以保疆士而贻子孙,夫亦视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至不仁者,置之不论之科,尚怀疑畏;触其怒张之气,必至横流戈矛,乘一旦之可施,死亡在眉睫而不恤。 是以箕子佯狂,伯夷远避,不欲自我而益纣之恶也。况鹤与守光无君臣之大义,而以腰领试暴人之白刃乎? 且夫罗隐、冯涓之说,以义言之也;鹤之说,以势言之也。以义言,言虽不听,而义不可屈,且生其内媿之心;以势言,则彼暴人者,方与天下争势,而折之曰汝不如也,则暴人益愤矣。 匹夫搏拳相控,告以不敌,而必忘其死。守光有土可据,有兵可恃,旦为天子而夕死,鹤恶能谅以不能哉? 鹤,小人也,不知义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徒杀其身,激守光而族灭之,与不仁者相暱,投以肺肠,则亦不仁而已矣。故曰“不仁者不可与言”。戒君子之夙远之,以勿助其恶也。 五代二 八 张承业请李存贺刘守光之称帝以骄之,唐高祖骄李密之故智也。密终降而授首,守光终虏而伏诛,所谓兽之搏也必蹲其足,禽之击也必戢其翼,权谋之险术,王者所弗尚也。 存勗闻守光之自尊,欲伐之矣。然则伐之为正乎?可伐之罪在彼已极,执言申讨,师则有名矣。而徒恃其名以责人之逆,反之于己,既无天与人归之实,亦无拨乱安民之志,且于固本自彊之术未有得也,凭气而争,奚必胜之在己哉? 王者以义兴师,而四方攸服,非徒以其名也。唐高初定长安,残隋未翦,怒李密之妄而挑之,密且扼关以困己,而内受刘武周、薛举之逼,则唐高之事败矣。 李存勗孤处河东,镇定之交未固,朱温之势方张,空国以与狂騃之竖子争虚名于幽、蓟,镇定疑而河中起捣其虚,则存勗之亡必矣。 繇是言之,推尊以骄之,非义之所许;愤怒而攻之,抑为谋之不臧;使王者而处此,将如之何哉?王者正己而不求于人者也。彼枵然自大者,何足比数乎? 脃弱者必折,暴兴者必萎,冥行者必踬,天怒人怨者必见绝于天人,知之既审,视之如蝡动之虫,无待吾之争而抑无容骄之也。其来也,以非礼加我而未甚也,姑应之以礼,而告之以正可也;其以非礼加我而不可忍也,闭关以绝其使命而已。 欲犯我而我无启衅之端,欲狎我而我居是非之外,秉义以自彊,固本以待时,饬边陲之守,杜小利之争,凝静不挠,而飘风疾雨坐视其消散,或人亡之而为我驱除,或恶已穷而徐申吾天讨,则两者之失亡,而贞胜之理得矣。 天下莫敢不服,后世无得而訿矣。张承业何足以及此哉?克用父子之终以诈力穷而不能混一区宇,国祚不延,与假义挑兵者均之失也。 庄生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勇而悻怒,智而诈谖,皆流水之波也。稍静以止,而得失昭然,岂难知哉?唐高姑以一纸报李密,差贤于存勗之往贺,虽非王者之道,而犹足以兴,毫釐之差,亦相悬绝矣。 九 李存勗据河东与朱温争天下,亦已久矣。所任者皆搏击之雄,无有人焉赞其大计为立国之规者也。 其略用士人参帷幕者,自冯道始,沙陀之不永,四易姓而天下终裂,于此可知已。 刘守光之凶虐,触之必死,其攻易、定,犯疆晋,道谏之而系狱,然免于刀锯,逸出而西奔者,何也? 孙鹤之流,力争得失,是以灭身;道之谏之也,其辞必逊,且脂韦之性,素为守光所狎,而左右宵人固与无猜,是以全也。守光囚父杀兄而道不言,其有言也,皆舍大以规小,留余地以自全,而聊以避缄默之咎者也。 岂徒于守光为然哉?其更事数姓也,李存勗之灭梁而骄,狎倡优、吝粮赐也,而道不言;忌郭崇韬,激蜀兵以复反,而道不言;李从珂挑石敬瑭以速祸,而道不言;石重贵不量力固本以亟与虏争,而道不言;刘承祐狎群小、杀大臣,而道不言;数十年民之憔悴于虐政,流离死亡以濒尽,而道不言;其或言也,则摘小疵以示直,听则居功,不听而终免于斥逐,视人国之存亡,若浮云之聚散,真所谓谗谄面谀之臣也。刘守光不能杀,而谁能杀之邪?克用父子经营天下数十年,仅得一士焉,则道也,其所议之帷帟而施之天下者,概可知矣。 呜呼!人知道之堕节以臣人,不知其挟小慧以媚主,国未亡而道已雠其卖主之术,非一日矣。此数主者,颠倒背乱于黼扆,道且尸位而待焉,不知其何以导谀也?然而不传者,摘小过以炫直自饰而藏奸,世固未易察也。 十 篡弑以叨天位,操、懿以下,亦多有之,若夫恶极于无可加,而势亦易于勦绝,无有如朱温者,时无人焉,亟起而伸天讨,诚可叹也。 其弑两君也,公然为之而无所揜饰;其篡大位也,咆哮急得而并废虚文;其禽兽行徧诸子妇也,而以此为予夺;其嗜杀也,一言一笑而流血成渠;尔朱荣、高洋、安禄山之所不为者,温皆为之而、无忌。 乃以势言之,而抑不足以雄也。西挫于李茂贞,东折于杨行密,王建在蜀,视之蔑如也;罗绍威、马殷、钱镠、高季昌,虽暂尔屈从,而一兵尺土粒米寸丝不为之用。其地,则西不至邠、岐,东不逾许、蔡,南不过宛、邓,北不越宋、卫,自长安达兖、郓,横亘一线,界破天中,而四旁夹之者,皆拥坚城、率劲卒以相临。 其将帅,则杨师厚、刘、王彦章之流,皆血勇小慧,而不知用兵之略。其辅佐,则李振、敬翔,出贼杀,入谄谀,而不知建国之方;乃至以口腹而任段凝为心膂,授之兵柄,使抗大敌而不恤败亡。取具君臣而统论之,贪食、渔色、乐杀、蔑伦,一盗而已矣。而既篡以后,日老以昏,亦禄山在东都、黄巢踞长安之势也。 于是时也,矫起而扑灭之,不再举而功已就矣。所难者,犹未有内衅之可乘耳。未几,而朱友珪枭獍之刃,已剸元恶之腹,兄弟寻兵,国内大乱,则乘而薄之,尤易于反掌。然而终无其人焉,故曰诚可叹也。 李存勗方有事于幽、燕,而不遑速进,天讨之稽,有自来矣。盖存勗一将帅之才耳,平一海寓之略,讨逆诛暴之义,非其所可胜任也。使能灭朱温父子,定汴、雒,刘守光琐琐狂夫,坐穷于绝塞,将焉往哉?困吾力以与守光争胜负,朱友贞乃复以宽缓收离散之众,相持于河上,梁虽灭而存勗之精华已竭矣。 呜呼!杨行密不死于朱温淫昏之前,可与有为者,其在淮南乎?乘彼自亡之机,掩孤雏于宛、雒,存勗弗能抗也。行密死,杨渥弑,隆演寄立人上,徐温挟内夺之心,不能出睢、亳以行天讨,尚谁望哉? 行密者,尚知安民固本、任将录贤,非存勗之仅以斩将搴旗为能者也。故天祐以后,天下无君,必欲与之,淮南而已。然而终弗能焉,故曰诚可叹也。 十一 夫人无一可恃者也,已恃之,人亦以名归之,名之所归,人之防之也深,御之也力,而能终有其所恃者,无有。以勇名者,人以勇御之,而死于勇;以谋名者,人以谋御之,而死于谋;二者俱自亡之道也,而谋为甚。 何也?勇者,一与一相当者也,万刃林立,而所当者一二人,其他皆疏隔而不相及者也,故抑必以谋胜之,而不易以勇相御。 谋则退而揣之者,尽人可测也;合千万人一得之虑,画忖而夕度之,制之一朝,而非一朝之积也;一人有涯之机智,应无涯之事变,而欲以胜千万人之忖度乎? 夫惟明于大计者,其所熟审而见为然之理势,皆可与人共知之而无所匿,持之甚坚,处之甚静,小利不争,小害不避,时或乘人之瑕,而因机以发,其谋虽奇,人且玩之而不觉,事竟功成,而人乃知其不可测也。 此之谓善谋。若夫机变捷巧,自恃其智而以善谋名矣,目一瞬而人疑之,手一指而人猜之,知其静者非静而动者非动也,于是此谋方起,人之测之也已先,既已测之,无难相迎而相距,犹且自神其术曰,吾谋不可测也。其不败也鲜矣。 刘鄩与晋兵相距于魏,鄩乘虚潜去以袭晋,奇谋也。然使鄩素以持重行师,御堂堂正正之众,无谖诈出没之智名,则晋人抑且与相忘,偶一用谋,而晋阳且入其彀中矣。乃鄩固以谋自恃,而人以善谋之名归之也。 存勗曰:“吾闻刘鄩一步百计。”呜呼!斯名也,而讵可当哉!语亦人窥之,默亦人窥之,进亦人窥之,退亦人窥之,无所不用其窥,虽有九地九天之变计,无不在人心目中矣。无不见制于人,而遑足以制人乎? 是以小勇者,大勇之所不用;小智者,大智之所不事;固吾本,养吾气,立于不可胜之地,彼且自授我以胜,而我不劳,王者之用兵,无敌于天下,唯此也。 故牧誓之戒众也,唯申以步伐之法,作其赳桓之气,而谋不与焉。夫岂但用兵为然哉? 兵,险道也,而犹然;况乎君子之守身涉世,以出门而交天下,其可使人称之曰此智士也乎? 十二 夷狄之疆也,以其法制之疏略,居处衣食之粗犷,养其駤悍之气,弗改其俗,而大利存焉。 然而中国亦因之以免于害。一旦革而以中国之道参之,则彼之利害相半矣。其利者,可渐以雄长于中国;而其害也,彼亦自此而弱矣。 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和忘于道术。”彼自安其逐水草、习射猎獵、忘君臣、略昏宦、驰突无恒之素,而中国莫能制之。乃不知有城郭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昏姻仕进之可荣,则且视中国为不可安之丛棘;而中国之人被掠以役于彼者,亦怨苦而不为之用。两相忘也,交相利也,此顺天之纪,因人之情,各安其所之道也。 中行衍说匈奴不贵汉之绘帛,而匈奴益彊,然其入寇之害,亦自此杀矣。单于虽有不逞之志,而中国之玉帛子女,既为其俗之所不贵,城郭宫室,既为其居之所不安,则其名王大人至于部众,咸无所歆羡,而必不效死以为单于用。匈奴自彊,而汉亦以安,此相忘之利也。 曹操迁匈奴余众于河西,婚宦寝食居处变其俗,而杂用中国之法,于是乎启怀、愍之祸;然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族,亦如朝菌之荣,未久而萎。其俗易,其利失,其本先弱也。 韩延徽为刘守光所遣,入契丹,拘留不返,因教以建牙、筑城、立市、垦田、分族类、辨昏姻、称帝改元,契丹以是威服小夷,而契丹之俗变矣;阿保机之悍,亦自此而柔矣。非石敬瑭延而进之,莫能如中国何也。 杂华夷而两用之,其害天下也乃烈。中国有明君良将,则夷以之衰;无人焉,则导之以中国之可欲,而人思掠夺,则中国以亡。延徽虽曰:“我在此,契丹不南牧。”然其以贻毒中国者,不如中行衍之彊匈奴即以安汉也。 女直之陷汴,张瑴、郭药师之使之也;蒙古之灭宋,吕文焕、刘整之使之也。 阿骨打、铁木真、疆悍可息也,宋之叛臣以朝章国宪之辉煌赫奕者使之健羡,则彼且忘其所恃,奔欲以交靡。乱人之害,亦酷矣哉!又况许衡、虞集以圣人之道为沐猴之冠,而道丧于天下,尤可哀也夫!尤可哀也夫! 十三 刘严曰:“中国纷纷,孰为天子。”此唐亡以后五十余年之定案也。严既已知之矣,而又拥海隅一曲之地,自号为帝。 赵光裔、杨洞潜、李殷衡之琐琐者,冒宰辅之荣名。郑綮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而终就之,然后乞身而去,则亦归田之相矣。自知之,自哂之,复自蹈之,苟徼一日之浮荣,为天下僇、为天下笑而已矣。 呜呼!人可不自念也哉?于人则智,自知则愚,事先则明,临事而暗,随世以迁流,则必与世而同其败,人可不自念也哉!勿论世也,且先问诸己;勿徒问之己也,必有以异乎世。桀、纣方继世以守禹、汤之明祀,而汤、武之革命不疑;周敬王方正位于成周,齐、晋且资其号令,而孔子作春秋,操南面命讨之权;夫岂问世哉? 若其不可,则孙权劝进,而曹操犹知笑之;唐高祖推戴李密,而为光禄卿以死;皆夫人之炯鉴也。 无德而欲为君,无道而欲为师,无勇而欲为将帅,无学而欲为文人,曰:天下纷纷,皆已然矣,吾亦为之,讵不可哉?始而惭,继而疑,未几而且自信,无患乎无人之相诱以相推也。鉴于流水者,固无定影也。 童子见伎人之上竿而效之,或悲之,或笑之,虽有爱之者,莫能禁也。悲夫! 十四 汤缵禹服,武反商政,王道以相师而底于成。夫汤岂但师禹,武岂但师汤哉?必师禹者其祗台,必师汤者其圣敬也,德不可降也。若夫立法创制之善者,夏、殷之嗣王,不必其贤于我,而可师者皆师也。 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尚书录秦穆之誓,春秋序齐桓之绩,以为一得之贤,可以为万世法也。必规规然守一先生之言,步之趋之,外此者皆曰不足法也,何其好善之量不弘,择善之情不笃也。 唐始置枢密使以司戎事,而以宦官为之,遂覆天下。夫以军政任刑人,诚足以丧邦;而枢密之官有专司,固法之不可废者也。王建割据西川,卑卑不足与于王霸之列。 而因唐之制,置枢密使以授士人,则兵权有所统,军机有所裁,人主大臣折冲于尊俎,酌唐之得失以归于正,王者复起,不能易也。于是一时僭伪之主多效之,而宋因之,建其允为王者师矣。 兵戎者,国之大事,汎然而寄之六卿一官之长,执其常不恤其变,变已极,犹恐不守其常,文书期会,烦苛琐屑,以决呼吸之安危,兵无异于无兵,掌征伐者无异于未尝掌矣。属吏各持异议,胥史亦握枢机,奏报会议喧腾于廷,闲谍已输于寇,于是天子有所欲为而不敢泄者,不得不寄之奄人。故曰无异于无兵,无异于无掌征伐者也。 宋设枢密使而不救其弱丧者,童贯等擅之耳。高宗以后,惩贯之失,官虽设而权不归。藉令建炎之世,有专任恢复之事者,为韩、岳之宗主,而张俊、刘光世之俦,莫敢不听命焉,秦桧、汤思退恶得持异议以沮之哉? 宋季之虚设,犹不设也。自是以还,竟废之,而以委之次登八座、株守其职之尚书,与新进无识之职方。 将无曰此唐之敝政,王建之陋术,不足取法,而吾所师者,周官之王道也。 以之箝天下言治者之口则足矣,弱中国,孤天子,皆所弗恤。石敬瑭废之,而速亡于契丹,庸徒愈乎? 五代三 十五 宋齐邱请徐知诰除输钱代折之法,令丁税悉输谷、帛,繇是江、淮旷土益辟,国民两富,其故何也? 杨氏之有国也,西北不踰淮,东不过常州,南不过宣州,皆水国也。时无冬夏,日无画夜,舟楫可通,无浃旬在道之久,无越山闸水之难,则所输粟、帛,无黦敝红朽之患,民固无推毂经时之费,无耗蠹赔偿之害,恶得而不利也?地无几,税亦有涯,上之受而藏之也,亦不致历年未放、淹滞陈腐之伤,上亦恶得而不利也? 且于时天下割裂,封疆各守,战争日寻,商贾不通,民有有余之粟、帛,无可贸迁以易金钱,江、淮之闲,无铜、铅之产以供鼓铸,而必待钱于异国,粟、帛滞而钱穷,取其有余,不责其不足,耕夫红女,得粒米寸丝而可应追呼,非四海一家,商贾通而金钱易得之比也。 是以齐邱言之,知诰行之,因其时,就其地,以抚其人民,而国民交利,岂虚也哉? 惟然,而不可以为古今天下之通法,亦较然矣。转输于数千里之外,越崇山,踰绝险,堰涸水,犯狂涛,一石之费,动踰数倍,漂流湿坏,重责追偿,山积薮藏,不堪衣食,谓齐邱、知诰为良法而师之,民以死,国以贫,岂有爽乎?舟行而汲者以盂水,林居而樵者以手折薪,市廛而欲效之,其愚也,不待哂也。十亩之农,计粒而炊乃不馁,鬻蔬之子,以囊贮钱乃不失,陶、猗而欲师之,其穷也,可立待也。闻古人一得之长,据陈言而信为良法,若此类者众矣!困天下以自困,不足与有言,久矣。 十六 徐温大破钱镠,知诰请乘胜东取苏州,温念离乱久而民困,因鏐之惧,戢兵息民,使两地各安其业,而曰“岂不乐哉”?蔼然仁者之言乎!自广明丧乱以来,能念此者谁邪?而不谓温以武人之能尔也。 均与人为伦,则不忍人之死,人之同心也,而习气能夺之。天方降割于民,于是数不仁之人倡之,而鼓动天下,以胥流于残忍,非必有利存焉,害且随之如影响。 而汶汶逐逐,唯杀是甘,群起以相为流转。乃习气者,无根株者也。 有一人焉,一念之明,一言之中,一事之顺,幸而有其成效,则相因以动,而恻隐羞恶之天良复伸于天下,随其力之大小、心之醇疵,以为其感动之远近,苟被其泽,无不见功于当时,延及于数世,则杨行密是已。 当行密之时,朱温、秦宗权、李罕之、高骈之流,凶风交扇于海内。乘权者既忘民之死,民亦自忘其死;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民亦以相杀为乐;剽夺争劫,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莫能解也。 行密起于卒伍,亦力战以有江、淮,乃忽退而自念,为固本保邦之谋,屡胜朱温,顾且画地自全,而不急与虎狼争食。于是工、淮、之寡妻弱子幸保其腰领,以授之徐温。温乃以知全民之为利,而歆动以生其不忍昧之心。 盖自是江、淮之谋臣战士,乘暴兴之气,河決火延,以涂人肝脑于原野者,皆废然返矣。故抚有江、淮,至于李煜而几为乐土。温之所谓乐者,人咸喻焉而保其乐,温且几于仁者,要皆行密息浮情、敛狂气、于习气炽然之中所培植而生起者也。则行密之为功于乱世,亦大矣哉! 呜呼!习气之动也,得意则骄以益盈,失势则激而妄逞,仰不见有天,俯不见有地,外不知有人,内不知有己。易曰:“迷复,凶。”唯其迷,是以不复,有能复者,然后知其迷也。一十年不克”,“七日而反”,存乎一人一念而已矣。当乾坤流血之日,而温有是言,以留东南千里之生命于二十余年,虽一隅也,其所施及者广矣! 极乱之世,独立以导天下于恻隐羞恶之中,勿忧其孤也,将有继起而成之者,故行密之后,必有徐温。此天地之心也,不可息焉者也。 十七 严下吏之贪,而不问上官,法益峻,贪益甚,政益乱,民益死,国乃以亡。 群有司众矣,人望以廉,必不可得者也。中人可以自全,不肖有所惮而不敢,皆视上官而已。 上官之虐取也,不即施于百姓,必假手下吏以为之渔猎,下吏因之以雠其箕敛,然其所得于上奉之余者亦仅矣。而百姓之怨毒诅呪,乃至叩阍号愬者,唯知有下吏,而不知贼害之所自生。下吏既与上官为鹰犬,复代上官受缧绁,法之不均,情之不忍矣。 将责上官以严纠下吏之贪,可使无所容其私乎?此尤必不可者也。胥为贪,而狡者得上官之心,其虐取也尤剧,其献也弥丰;唯琐琐箪豆之阘吏,吝纤芥以封殖,参劾在前而不恤,顾其为蠹于民者,亦无几也。且有慎守官廉,偶一不捡而无从置辩者矣。 故下吏之贪,非人主所得而治也,且非居中秉宪者之所容纠也,唯严之于上官而已矣。严之于上官,而贪息于守令,下逮于簿尉胥隶,皆喙息而不敢逞。君无苛核之过,民无讼上之愆,岂必炫明察以照穷簷哉?吏安职业,民无怨尤,而天下已平矣。 下吏散于郡邑,如彼其辽阔也,此受诛而彼固不戢,巧者逃焉,幸者免焉。上官则九州之大,十数人而已,司宪者弗难知也;居中司宪者,二三人而已,天子弗难知也。顾佐洁身于臺端,而天下无贪吏,握风纪之枢,以移易清浊之风者,止在一人。 慎之于选任之日,奖之以君子之道,奚必察于偏方下邑而待小民之讦讼其长上乎?杨廷式按县令之受赇,请先械系张崇,而曰“崇取民财,转献都统”,归责于徐知诰也。可谓知治本矣。 十八 张承业之忠,忠于沙陀耳,或曰“唐之遗忠”。岂定论哉?李存勗得传国宝,将称帝,承业亟谏止之,欲其灭朱氏,求唐后复立之,削平吴、蜀,则天下自归,虽高祖、太宗复生,不敢复居其上,以立万世之基,此其以曹操、刘裕处存勗,而使长有天下也明甚,岂果有存唐复辟之心乎?使能求唐后以立邪?则朱温篡夺之日,可早立以收人心,承业噤不一语,而必待朱氏既灭之后,此则何心? 恶莫大于弑君,而篡国次之。篡者,北面称臣而又攘夺之之谓也。 若夫故主已亡,乘天下无君以自立,则抑可从末减矣。使沙陀灭逆贼,定天下,而退守臣服,洵忠臣之效也。沙陀即不能然,而承业以此为志,功虽不就,自不损其孤忠。乃承业不然,阳奉李氏,为沙陀欺天下之囮。 藉令果如其言,朱氏灭,吴、蜀平,建不世之功,拥震主之威,然后胁赘疣之君,奉神器以归己;为之君者,柔懦而安于亡,则如晋恭帝之欣然执笔而终不免于鸩,如其挟不平以图存,则成济之刃且剚其胸,存勗之果成乎篡弑,而李氏之子,以颈血易一日之衮冕,不已惨乎? 躁人之意计,偷求一旦之尊荣;奸人之权谋,敢窃欺天之名义。承业奄人耳,尽心于沙陀,而欲欺天下,无足怪者,君子固不可罔也。 存勗不从其策,犹得免于篡弑之元恶,而李氏之苗裔,不致如元魏、宇文之赤族。饰虚名以伏隐慝,犹且谓承业之忠于唐也。导天下以伪而贼仁义,必斯言也夫! 十九 朱温灭后,五姓之主中土者,皆旋夺于握兵之臣,即不能夺,而称兵以思夺者,此扑而彼兴,无他,唯无相而已。无相者,非必其时之无人也。抑非偏任武人,而相不能操国柄也。藉令有其人,欲授之国柄,固将不能。何也?崛起之日,初不与闻大计,一旦称帝,姑且求一二人以具员而置之百僚之上,如仗象然,谁从而听之哉? 李存勗之欲为帝久矣,日率将士以与朱氏争存亡,而内所任者故奄张承业,外则姑以冯道司笔墨而已。未尝一日运目游心于天下士,求一可任者,与定大谋、经画天下之治理。 至于梁势将倾、众争劝进之日,乃就四镇判官求一二人以为相。大谋非所与闻。大任非所夙拟,其主虽闻名而非所矜式,其将相虽觌面而不与周旋,一旦加以枚卜之虚名,使处百僚之上。彼挟百战之功匡扶以起者,固曰:何从有此忽起在位之人居吾上邪?彼固藉我以取富贵,而恶能不唯我是从乎?汉高相萧何,乃至叱诸将之功为狗而不怒者,实有大服其心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豆卢革、卢程依戎幕以起家,恶足胜其任哉?名之曰相,实均于无相,枢密得操其行止,藩镇直视为衙官,天子孤立,心膂无托,夺之也如吹槁,弗复有难焉者矣。 天下可无相也,则亦可无君也。相轻于鸿毛,则君不能重于泰山也。 故胡氏曰:“人主之职,在论相而已。”大有为者,求之夙,任之重,得一二人,而子孙黎民世食其福矣。 二十 君臣、父子,人之大伦也。世衰道丧之日,有无君臣而犹有父子者,未有无父子而得有君臣者也。自朱温以至柴氏,七姓十五人,据中士而称帝,天下后世因而帝之。乃当时之臣民,固不倾心奉之以为君,劫于其威而姑号之曰天子,君臣之伦,至此而灭裂尽矣。 尤可悯者,并其父子而乱之。漫取一人而子之,遂谓之子;漫推一鬼而祖考之,遂谓之祖考;于是神怒于上,人迷于下,父子之恩,以名相假,以利相蒙,其与禽兽之聚散也奚别?如是而犹望天下之有君臣也,必不可得之数矣。 沙陀夷酋耳,唐蔑天逆理而赐之姓,遂假以竞于朱温曰:吾李氏子也。存勗称帝,仍号曰唐,以高祖、太宗、懿宗、昭宗、杂朱邪执宜、朱邪赤心之中而祖之,唐之祖宗,能不恫怨于幽乎?嗣是而徐知诰者,不知为谁氏之子,乃自撰五世名讳,选吴王恪而祖之。 呜呼!蔑论陇西之苗裔,犹散处于人闲;天之弗祐,亡则之耳,绝则绝耳,何忍取夷狄盗贼之子而以为子孙哉?所谓辱甚于死亡也。后世史官犹从而奖之,曰:此唐也,可以绍李氏之统者也。 天理无余,人心尽椓,至此而人不足以存矣。诗不云乎?“谓他人父,终莫我顾。”逆风所煽,号为天子者且然,又何怪乎贾谧、秦熺之爚乱天常也。 二十一 李存勗不可以为天子,然固将帅之才也,知用兵之略矣,得英主而御之,与韩信齿。奚以明其然邪? 之走也捷于虎,卒为虎获者,数反顾也。规规恃其穴以为所据,其偶败也,急奔而护其穴,其胜也,复虑人之乘己而内荧,于是内未溃而外失可乘之机,敌且蹙之使自毙于穴中,未有不败者也。存勗知此矣。 自克用以来,太原其根本也,则泽潞其喉吭也;太行之险一失,则井陉之道且危。存勗殚全力以图东方,澶、郓悬隔千里之外,闲以赵、魏,潞州叛,泽州陷,太原内蹙,而东出之师,若脊断而不能举。 于斯时也,不知兵者,必且舍澶、郓以旋师而西顾,乃一受其掣,而踉跄以返,王彦章之流,蹑其迹而乘之,太原其委命之墟矣。而存勗之计此決矣,李继韬之内叛,视若疥癣;泽州之失,唯惜裴约,而弃若赘疣;急攻杨刘,疾趋汴、雒,一战而朱氏以亡,其神矣哉! 太原自克用修缮城隍以来,非旦夕可拔者,大兵集于东方,继韬虽狡,梁人虽鸷,必不敢遽尔合围,不忧归师之夹逼。敌见吾视泽、潞之乱若罔闻,则益不测吾之所为,胆先自破,沮其乘虚之计,而河上之师终恃此以为挠我之令图,则虑我之情缓,而相防之计疏。 此一举而袭梁都、夷友贞、平河南,规恢之大略也。微韩信,孰足以及此?谓存勗为将帅之才,非虚加之矣。 纳其身于内,而外日陵乘而不能御;投其身于外,则内虽未固而自可无虞;大略可以不倾,则姑置之,而纵横游衍,无不可以自得,此处身之善地,即安心之妙术也。 呜呼!知此者鲜矣。项羽急返西楚,而汉追之;唐置太原,听刘武周、梁师都之侵犯,以亟攻东都,而三寇皆夷;得失之机,決于此耳。庸人怙其所已得,志士忘其所已能,志量之不齐,善败之所自殊也。 知此者,可与立功,可与定乱,可与进善,可与广业。明此者哲,昧此者愚,岂徒用兵为然哉? 五代四 二十二 成而不倾,败而不亡,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智非所及也。量者心之体,智者心之用。用者用其体,体不定,则用不足以行;体不定而用或有所当,惟其机也。 机者发而可中,而不足以持久,虽成必败,苟败必亡。故曰非智所及也。项羽、李存勗战而必胜,犯大敌而不挠,非徒其勇也,知机之捷亦智矣,然而卒以倾亡者,岂智之遽穷乎?智则未有不穷者也。 项羽不足以持败,一摧于陔下,遂愤恚失守而自刭,量不足以胜之也。藉令戢悻悻之怒,渡江东以为后图,韩、彭、英布非不可移易而必忠于汉者,收余众,闲群雄,更起而角死力,汉亦疲矣。 而羽不能者,量止于一胜之威,败出于意外而弗能自固也。羽可以居胜而不可以持败,故败则必亡,存勗可以忍败,而不足以处胜,故胜则必倾,一也。 李嗣源定入汴之策,既灭朱友贞,一入汴而以头触嗣源曰:“天下与尔共之。”卒为嗣源所迫,身死国亡,量不足以受之也。藉令忍沾沾之喜,以从容论功而行赏,人且喻于君臣之义,虽有大勋,亦分谊所当尽,嗣源虽挟不轨之心,无有为之效命者,自敛雄心以俯听。而存勗不能者,量尽于争战之中,胜出于意外而弗能自抑也。 汉高一败于彭城,再败于荥阳,跳身孤走,而神不为怵,故项羽终屈其难折之锋;宋祖端居汴京,曹彬为下江南,收六十余年割据不服数千里之疆土,而不轻授以使相,故功臣终安臣节而天下定;成大业者,在量而不在智,明矣。 量者,定体于恒者也。体定于百年之长虑,而后机不失于俄顷之利钝。忧喜变迁,须臾不制,转念知非,而势已成乎莫挽,唯定体之不立故也。败则唯死而已,胜则骄淫侈靡,无所汔止,羽、存勗之以倾败终也,决于此耳。 生之与死,成之与败,皆理势之必有,相为圜转而不可测者也。既以身任天下,则死之与败,非意外之凶危;生之与成,抑固然之筹画。生而知其或死,则死而知其固可以生;败而知有可成,则成而抑思其且可以败。 生死死生,成败败成,流转于时势,而皆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踰越于盘中。其不动也如山,其决机也如水,此所謂守气也。气守而心不动,乃以得百里之地而观诸侯、有天下,传世长久而不危。岂徒介然之勇,再鼓而衰,不足恃哉?智足以制胜,而俄顷之闲,大忧大喜之所乘,声音笑貌传其摇荡无主之衷,倾败即成乎莫挽。豪杰之与凡民,其大辨也在此夫! 二十三 伐蜀之役,郭崇韬谏止段凝为帅,议正而事允矣;其复止李嗣源之行,则崇韬之自灭与灭唐也,皆在于此。 崇韬请遣继岌,固知继岌之不可独任,而必需己副之,名为继岌,实自将也。崇韬之辞镇汴州也,曰:“臣富贵已极。”至此而又贪平蜀之功利,岂冒昧不止哉?盖以伐蜀为自全之计。而反以此自灭者,何也? 位尊权重,其主已疑,内有艳妻,外多宵小,稍稍裁正,众方侧目,故忧内之不可久居,而欲息肩于阃外,上挟冢嗣,下结众将,相倚以安,冀可远谗人之怨以自立于不拔之地,可谓谋之已工矣。 乃不知谗佞交加之日,顾离人主左右,握重兵,据腴土,成大功,媢忌益深,在廷者又以睽离不亲,心皆解散,固将益附奸邪而听其嗾噬;况乎奄有王建畜积之藏,多受降将邀欢之贿,蹑钟会之已迹而益以贪,则必罹卫瓘之网罗而弗能辩,诛死在眉睫而不悟,其工也,正其愚矣。 李嗣源有河上先归之衅,载人汴決策之功,假之以兵,资之以蜀,则且为王建,而为朱邪氏树,劲敌于西方;故崇韬身任之以抑嗣源,损其威望,而使易制,俾存勗无西乡之忧,其为存勗谋也,亦可谓工矣。 而不知蚕丛一隅,以叛易,以守难,若欲窥秦、陇出剑阁以争衡于中国,则诸葛且不能得志,故曹丕曰:“囚亮于山。”嗣源即怀异志,恶能度越重险以犯顺,何似擅河朔之富彊,弣汴、雒之项背,建瓴南下,势无与遏邪?畏虎豹之在山林,乃驱之以居园垣之右,便其噬攫,而崇韬不知也。 朱邪氏之寇,深于腹心矣。继岌,欲使立功以定储者也,而杀崇韬者继岌;董璋、孟知祥,所倚以镇抚诸将而定蜀者也,而乱蜀者璋与知祥;抒忠而逢怒,推信而召逆,自后观之,其愚甚矣。 乃一皆崇韬之夜思早作,自谓十全之远虑也。繇此思之,退而全身,进而已乱,岂智计之能胜任哉?抑彊止逆、弭妬消嫌之术,岂有他焉? 勿尸功,勿府利,靖诸己以立于危乱之中,则猜主佞臣与震主之权,皆翕伏于镇定之下。崇韬固不足以与于斯也,祸不速于反掌,足为永鉴已! 二十四 受命专征,伐人之国而灭之,大功之所归,尤大利之所集也。既已据土而有国,其畜积必饶;既已有国而又亡之,其黩货而宝珠玉也,必多藏以召夺;且其权贵纳款,欲免诛夷而徼新宠,其荐贿也,必辇载以凑大帅之门;其为大利之所集也,必矣。大功不可居,而非不可居也。曹彬与平西蜀,独下江南,而任兼将相,世享荣名,大功灼然在己,而岂容逊避?所以自免于危者,利耳。 且夫功成而上为主忌、下召人疑者,唯恐其得众而足以兴也。十夫之聚,必以豚酒;虫民归己,必以私恩;笼络智谋勇力之夫,必以赠;兵甲刍粮之费,必以家藏。 藉令功成归第之日,车还甲散,行橐萧然,游士无所覬而不蹑其门,百姓与相忘而不歆其惠,应门皆朴樕之人,宴会无珠玑之客,则虽猜主忮臣,亦谅其不足有为而坦然信之;左右佞幸,亦知其无可求索而恩怨两消;虽有震主之功名,亦何不逌然于旷夷之宇哉? 诸葛公曰:“淡泊可以明志。”故薄田株桑,所以践其言而允保忠勋之誉,岂虚也哉! 夫郭崇韬者,恶足以知此乎?其主既已忌之矣,哲妇壬人又争变黑白以将置之死,而灭蜀之日,货宝妓乐充牣其庭,以此而欲求免于死也,必不可得之数也。 呜呼!岂徒为人臣者受命专征以亡国之货宝丧其身哉?人主之不以此而贻子孙黎民之害者,盖亦鲜矣。汉高帝之入关也,秦并六国,举九州数百年之货宝,填委于咸阳,古今之大利,亦古今之至危,不可居者也。 樊哙一武夫耳,知其不可据而斥之如粪土,帝厅其言,为封府库,非但当时消项羽之恶怒、远害于鸿门也,且自羽焚宫以后,秦之所积,荡然四散,而关中无鉤金尺帛之留,然而既有天下,古今称富者,莫汉若也。 唐起太原,而东都之藏,已糜于李密、王世充之手;江du之积,又尽于宇文化及之徒;荡然一虚枵之天下,唐得之而海内之富上埒于汉。 宋则坐拥郭氏世积之资,获孟昶、李煜、刘鋹之积,受钱俶空国之献,其所得非汉、唐之比也;乃不数传而子孙汲汲以忧贫,进王安石、吕惠卿以夺民之锱铢,而不救其亡。合而观之,则贫者富而富者贫,审矣。 所以然者何也?天子以天下为藏者也。知天下之皆其藏,则无待于盈余而不忧其不足,从容调剂于上下虚盈之中,恒见有余,而用以舒而自裕。开创之主,既挟胜国之财为其私橐,愚昧之子孙,规规然曰:此吾之所世守也。 以天子而仅有此,则天下皆非其天下,而任之贪窳之臣,贪者窃而窳者废,国乃果贫;则虐取于民,而民乃不免于死。侈者既轻于纵欲,吝者益竞于厚藏;侈犹可言也,至于吝而极矣。朽敝于泥土之中,乾没于戚宦之手,犹且羡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 卒有水旱,民填沟壑,或遇寇乱,势穷输挽,乃更窃窃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积,而蔽护益坚。若田野多藏之鄙夫,畏人之求贷而蹙额以告匮,恶知有天下之为天子哉!守其先世之宝藏以为保家之懦夫而已。匹夫而怀是心,且足以亡家而丧其躯命,况天子乎? 汉、唐之富,富以其无也;宋之贫,贫以其有也。国亡身戮,更留此以为后起败亡之媒,哀哉!武王散鹿台、钜桥之积,非徒以仁民也,不使腐秽之藏教子孙以侈吝也。李存勗之为君,郭崇韬之为将,斗筲耳,以利相怨,而交齧以亡,又何足算哉! 二十五 有一言可以致福,有一言可以召祸,听其言知其所以言,吉凶之几决矣。言固有饰为之者焉,从容拟议而撰之以言,行固不践,心固不存;又有甚者,假义以雠利,假仁以雠忍,是非不生于心,吉凶固不应也。 至于危困交于身,众论摇于外,生死存亡取舍趋避闲不容发之际,于此而有言,则其心无他,而言非伪饰,此则吉凶之几所自决也。 李嗣源当郭崇韬、李存又、李继麟骈首夷族之日,朱守殷戒以震主之勋,劝为远祸之策,而嗣源曰:“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无可避,委之于命耳。”斯言也,可以全身,可以致福,终以奄有朱邪氏之国,不亦宜乎? 奚以知其言之从心,而非中怀毒螫姑为委命之说以欺世邪?李存勗耽乐昏昧,伶人操生死之柄,功臣之危,旦不保夕。于斯时也,嗣源非闇于术者,而思惟之路已绝,旷然远念,惟有委命之一道可以自安。 郭崇鞱任气于先而营私于后,祸已见矣,固有以知其无可柰何之下,唯宅心镇定以不纷也。 奚以知其行之能践也?委身昏乱之廷,死亡在旦夕,终不求脱身归镇拥兵而待乱,受命讨邺,乃从容以去。 唯无求去之心,故廷臣得以推毂,存勗释其猜疑,而晏然以行也。则当其正告守殷之日,嗣源之心,无疑无隐,昭然揭以示人,消无妄之灾,获陨天之福,皆非以意计幸得,而终始所守者,委命之一言也。 充斯言也,即许以知道焉可矣。故其得国以后,举动多中于理。而焚香告天,求中国之生圣人,盖亦知天之所佑,必不在乘虚据位之异类,廓然曙于天命之常,而目睫之纷纭,不为目眩而心荧也。 君子于僭伪之主有取焉者,唯嗣源乎,苻坚、拓拔宏伪饰以诬天而罔人,其善也,皆其恶也,何足论哉! 夫不知命而饰为之说曰“吾知命也”,有之矣;不信有命而饰为之说曰“吾委命也”,未之有也。 若嗣源者,信之真,故言之决也。 二十六 李嗣源之不欲犯顺以攘国,非伪也。朱守殷劝其归镇而不从,赵在礼帅诸将迎奉而泣辞之,皆死生之际也。 乃置身于宵小之中而不惧,跳出以集兵雪耻而不遑,固可信其立志之无他矣;然而终不免于逼君篡国之逆者,为诸将所迫,而石敬瑭其魁也。敬瑭曰:“安有上将与叛卒入贼城而他日能免者?” 此言出而嗣源穷矣。既不能保其腰领与妻子,而抑受从逆之罪以伏法,名实交丧,取生平而尽弃之,天高地厚,嗣源无余地以自容。敬瑭所为持其肯綮要以必从者,机深而言厉,嗣源恶得而不从邪?惟其然,而嗣源之昧于事几以失断,亦愚矣! 敬瑭之强使举兵也,岂果尽忠效死戴主帅以定大业哉?自唐亡以来,天下之称帝称王者,如春雨之蒸菌,不择地而发,虽名天子,实亦唐之节度使焉耳。李存勗灭梁而奄有之,地差大于群雄,而视刘严、钱镠、王延翰也,亦无以异。 主无恒尊,臣无恒卑,民亦初无恒向,可夺也,则无不可夺也。以存勗之百战成功如此其炎炎也,不数年而已熸,则嗣源一旦卷甲犯主以横有其国,又岂有长存之理?其旋起而可旋灭,人皆知之,而敬瑭料之熟矣。嗣源不反,存勗虽亡,乌必止于他人之屋。 敬瑭辈部曲偏裨,望浅力微,安能遽为弋获乎?康义诚、李绍虔、王建立、李绍英咸有此心,而敬瑭以子壻之亲,握牙之重,固将曰嗣源之后,舍我其谁邪?盖亦如史宪诚、朱希彩、朱滔之相因以夺节钺耳。 嗣源亦微测之,故祝天求生圣主以绝此凌夺之逆,自知其国不可永,而敬瑭決策犯顺之邪心,必不能保之身后,顧低回顧眄无以自主,荏苒而从之,识者固怜其柔以愚也。 夫嗣源之处此,一言而決耳,斩石敬瑭以息浮议,悉力以攻赵在礼而平之,待继岌之归而定其储位,则乱亦自此而息。若存勗忌深而犹不免,则嗣源固曰“无负于天地,委之于命”,又何忧惧之有。 唐之乱甚而必亡也,朱温竭其奸谋十余年而后篡;朱温之虐也,存勗血战几死几生而后灭之。乍然蹶兴,不折一矢,不需旬月,而即帝于中士,自嗣源始。 敬瑭、知远、郭威皆旦北面而夕黼扆,如优俳之冠冕,以成昏霾之日月,嗣源首受其恶,以成敬瑭之奸。呜呼!惟其愚也,辞大恶而不得矣。 二十七 李嗣源即位之初,诏诸使贡奉毋得敛于百姓,禁刺史以下不得贡奉。然则自此以前,诸使立贡奉之名以虐取于民,下至守令,亦可以财贿交于人主,久矣。 进奉始自唐德宗,至宣宗以后而愈滥。其始官有余财,小人不知散于州府之固为天子有,而以之献谀。庸主惩于播迁之贫,而恃为非常之备,因而不拒,日加甚焉。及乎官不给而索之民,贡有涯而取无艺。 庞勋之乱,起于军府之虚;黄巢之乱,起于掊敛之急;垂至唐亡,天下裂,民力尽,而不能反。则其俛首剜肉以充献纳,盖不知其流祸之何若矣。 乃其率天下以无忌惮,蔑上下之等,视天子若亭长三老之待食于鸡豚,则置之废之、奉之夺之、易于反掌者,亦缘此为致祸之源。何也?天子者,以绝乎臣民而尊者也,故曰“天险不可升也”。刺史以下微贱之吏,得以锱铢上交于殿陛,则所谓天子者,亦下吏交游之侪伍耳。置之废之奉之夺之,又何忌乎? 或曰:三代之王天下也,方五十里之小国,亦得以币玉上享于王,四海交媚于一人,一人未尝轻也,进奉何病哉。曰:即此而推之,三代之法,不可挟以为名,治后世之天下,非一端而止矣。 古之诸侯,虽至小弱,然皆上古以来世有其土,不以天子之革命为废兴,非大无道,弗能灭也。新王受命,虽有特建之国,亦必视此而不容独异。 故天子者,亦诸侯之长耳。列国取民之制,各从其旧,而不尽奉新王之法。其与诸侯以兄弟甥舅相往来,颉颃上下,法不能伸,故唯恃礼以绥之,使其宾服,大要视今安南、缅甸之称臣奉贡而已。使享使聘,以财相接,亦王者因时服远之权宜,非可必行于万世者也。 天下而既一王矣,上以禄养下而下弗能养上,揆之于理,亦法天之显道也。天养万物,而物莫能致其养,以道相临而交以绝,交绝而后法伸,法伸而后道建,清虚在上,万汇咸受其裁成。使三代王者处后世之天下,宪天出治,亦如此而已。何事龊龊然受下邑小臣之壶觞箪笥哉? 且天下之赋税,皆天子之有矣,不欲私之,而以禄赐均之于百官。既已予之,则不可夺之以归己。 于是而廉隅饬焉,风教行焉。推此而定上下之章,以内临外,以尊临卑,以长临属。司宪者,秉法以纠百职,百职弗敢亵也;奉使巡宣者,衔命以行郡邑,郡邑弗敢黩也;君子之廉以奖,而小民之生以遂。 故为之禁制以厚其坊,督抚监察郡守,不敢奉其壶飧;方面监司邑令,不敢呈其竿牍;以法相裁,以义相制,以廉相帅,自天子始而天下咸受裁焉。 君子正而小人安,有王者起,莫能易此矣。而何得藉口三代之贡享上交以训贪而启渔民之祸哉? 且三代之衰也,天子求金车,而中肩之难作;大国索裘马,而鞭尸之怨深;禹、汤、文、武承上古之流,不能遽革,其流弊亦可见矣。继此而兴者,塞源唯恐不严耳。 通古之穷,乃可以御今;酌道之宜,乃可以制礼;故曰“所损益可知也”。使古有之,今遂行之,因流滥而莫之止,则唐、宋之进奉,何以遽召败亡?而嗣源之禁,其上下不交之否道乎? 二十八 李嗣源召术者周玄豹,赵凤谏止之,曰:“术者妄言,杀人灭族多矣。”伟哉!不易之论也。杀人灭族者,就谋逆不成者而言,凤有所讳而偏举之耳。谋而成,则李存勗毙于一矢、焚于乐器、以亡国矣。 谋而成,至于亡人之国;不成,则以自灭其族,固多有之。然天下之欲图神器者无几,而时之可乘、力之可乱者,尤不数有。则术者之害,疑于未烈,若不必严斥而厚禁之也。 虽然,奚必如玄豹之许嗣源以贵不可言,导以反逆,而后为天下祸哉?举古今,尽天下,通士庶,苟信术者,无不受其陷溺;而蔑天理,裂人伦,趋利而得害,图安而得危,无有不然者也。 故王制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夫术者志尽于衣食,非有大慝焉,而使服上刑,不已过与?乃观其惑民之流害所极,而后知先王之法,以正人心、维风教,齐民以礼而全其恩义,诚至矣哉! 星相也,葬法也,壬遁时日也,火珠林观梅河雒之数兆也,鬻之以受愚人之濡沫,乃使婚者失其配偶,居者去其乐土,死者暴其骴骼,兄弟相疑以相害,邻里相轧以相吞,狱讼繁兴,杀伤相踵,生人之祸,至此而极,非杀之何足以当其辜哉? 然则杀人灭族之祸,非徒图谋不轨者为然,身以之杀、族以之灭而不知者多矣!身幸不杀,族幸不灭,而冒昧以趋于禽行,则尽古今天下之愚者胥然也。善推赵凤之言,以极其情事之必然,术者之可畏,有如是哉! 解缙庖西封事,请废大统历建除宜忌之文,以绝术者之源,诚卓论也。凤与缙非能知道者,而秉正以拒邪,守先王之典训,贤于蔡西山远矣。 五代五 二十九 王环为马殷攻高季兴,大败之,薄江陵城,敛兵而退。谓荆南为四战之地,宜存季兴以为楚扞蔽,策之善者也。季兴虽存,不能复为殷患,而委靡以苟存于吴、蜀、汴、雒之交,以闲隔长沙而不受兵,故殷得以保其疆土。 虽然,藉此而图固本自彊之术,息民训兵以待天下之变,则虽大有为焉可矣。 无以善其后,而徒幸兵之不我及,以安旦夕,则所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殷之陃也,非环之失计也。 天下当战争不定之世,所甚患者,受天下之冲以犯天下之难,力未完,业不及远,骤得胜而扼吭挟脊以召敌之攻,其败也可立而待,而愚者幸之以居功。 越之与楚,不相及也,句践灭吴,而后越受楚兵以亡。契丹灭而女直之祸中于汴,女直灭而蒙古之祸中于杭,皆弱不自量,撤藩籬而欣幸以召攻者。 夫岂但弱者为然哉?齐桓公而知要冲之地不可争也,姑置江、黄为不侵不叛之国以隔楚,则陈、蔡、郑、许可以安于北向;急收江、黄,授楚以兵端,而二国灭,于是楚一伸臂而旋及于泗上,无所碍矣。 彊弱之积,非一旦之复;偶然之胜,非持久之术;故曰“地有所不争”,非散地之谓也。 散地者,敌视之如赘疣,而我收其实利,得之也可以厚吾力,而不犯敌之全力以相逼。唯夫南北之襟喉,东西之腰领,忽为我有而天下震惊,得则可兴,失则必危,兴者百一,而危者十九,竭吾财、殚吾力以保之,一仆而瓦解。策士无识,乃曰:此要地也,所必争者也。不揣而听之,致死以争之,可为寒心矣。 善用王环之谋,以养吾全力,使彊敌相忘而可大得志于天下,惜乎马殷之不足以及此也,为怯而已矣。虽然,犹可以不亡,待之再世也。 三十 唐亡以后,不知始于何日,禁民造麴,官造卖之以收息。既自号为帝王,而所行若此,陋无以加矣。又其甚者,禁民铸铁,官铸农器,强市于民,则尤不仁之甚者也。 虽然,犹未甚也。李嗣源天成三年,听民造麴,而于秋税亩收五钱,又三年,听民铸农器,于夏秋税二亩收农具三钱,自谓宽政,而不知其贼min之益甚也。 造麴者非必有田,有田者方待麴于人而不知造,无端而代鬻麴者以输税,其税之也何名?至于铸农器者,不耕而获农人之粟,哀此贫农,辍餐褫衣以博一器,而又为冶人代税。二者横征,而后农民之苦日积而月深矣。 作此俑者,其情易知也。居于上而号为帝王,则min皆惟吾所取而无不可得也。而工贾善为规避,则取之也,劳心力而不能必得。 唯农民者,越陌度阡而不知所往,舍稼穑而无以为生,人虽逃而田不移,田即芜而额固存,宗族里井苟在籍者,皆可责以代输而无可避,奚暇问名之所宜、实之所允哉?简易便捷,悬桁杨以拟其项背,取盈焉而已矣。 造麴铸器者,居赢以宴处;而经年不见麴、称贷以买器者,俯首而唯其箕敛。呜呼!是尚有所控告乎?乃为之说曰:亩五钱耳,二亩三钱耳,无大损于民,而合以成多。哀哉!日益之,岁增之,不见多而已积矣。至不仁者,自矜其得利之易,合并以责之田亩。 此法一立,相仍者累积而不已,明主弗能察也,惠主弗能蠲也,延及数百年,而户口鹽钞桑丝钱息车船木竹之税,一洒散之于田亩。瘖不能言,蹇不能去,坐受工贾山泽之征,习焉而莫测其所以,皆自嗣源始之。孰謂嗣源为有仁心而几于小康乎? 三十一 不能谋身而与之谋国,其愚不可瘳;不能谋国而许之以安民,则论史者之耳食而涂说者也。李嗣源胡人之铮铮者耳,其篡夺也,年已老矣,骄奢淫泆之事,以血气衰而且息,于是或一言焉,有恤民之辞,閒一念焉,有苏民之志,乃其所托国者、则安重诲也。 夫重诲之奸与忠勿论,而举生杀予夺一任其喜怒,胁持其主以钳制群僚,激董璋、孟知祥而唯恐不为祸先,其主厌之而不戢,上下胥切齿怨之而不忧,碎首横尸而不知祸之所自发,其谋身之愚也如此,而嗣源所与托国者,则重诲也。流血溅于宫庭,攘夺悬于眉睫,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其可得乎? 当其时,天地闭,龙蛇争,固乏贤矣。然文臣则如任圜之尽力以忧公,张文宝之秉礼以重国,赵远之见祸于几先;武臣则如康福之外迁而宣力,姚洪之抗节以致命;善用之皆可以任大,而重诲媢疾以閒之,嗣源弗能用也。 孙晟、韩熙载且南走吴以思反噬。夫岂无人哉?以权谋与同起者亲之,以麤犷与相叶者狎之,故久知重诲之恶,而复与相持泣下。詹詹之智,得国而已穷;呴呴之仁,昵爱而难割。 乃至从灿血重诲之刃,为从珂乞命于重诲,而幽辱无聊,血胤之不保,尚能推恻隐之心以施于邦国乎?且非徒重诲也,重诲诛,而范延光、赵延寿踵之而进,奸顽且出重诲右矣,而后国以必亡。民之死者,不知其几千万矣,尚曰可以安民也哉? 呜呼!民之有生也,恃上之不绝其生也;上能保民之生也,必先知自保其生也。忘其身之死亡,则无复念人宗社之存亡,任一往之气,乘须臾之权,何不可为也? 愚者日与之居,臭味相移,则念偶动于慈柔而辄为中沮,己在陷溺之中,何暇援人之溺也?风愆稍艾,虐政稍苏,暂觉其有小康之德,而身死国乱,孽子悍壻狺争于中,而契丹乘之以入,皆自重诲启之,嗣源召之。一言一事之惠泽,杯水之于车薪,孰能许之以仁邪? 三十二 仁者,有生之类所必函也;生者,上天之仁所自荣也。故曰“本立而道生”。仁动于天,厚植于心,以保其天性之亲,于是而仁民爱物之德,流行于天下,人道之生也;于是而传世永久之福,垂及于百世,天道之生也;于吴越钱氏有足深取者。 钱铰与董昌为流匹,起群盗之中,其殴人争战,戕民逞志,屈志逆贼,受其伪册,与高季兴、马殷、刘严、王延政、孟知祥互有长短,而无以大异。则爝火之光,宜其速熸耳。而延及宋世,受爵王廷,保世滋永,垂及于今,犹为华族,子姓蕃衍,徧于江东,夫亦何道而致然哉? 仁莫大于亲亲,非其私之之謂也。平夷其心,视天下之生,皆与同条共贯,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为加厚哉? 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而但还验其心之所存、与所必发者而已。均之为人,而必亲其亲者,谁使之然也? 谓之天,而天未尝诏之;谓之道,而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若其倏然而兴、怵然而觉、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谓仁也。 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习焉不察耳。释氏斥之为贪爱之根,乃以贼人而绝其类。韩愈氏曰:“博爱之谓仁。”言博也,则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则其爱也弛矣。 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杀也,见为可生,而生之也快,见为可杀,而杀之也亦快,即见为不可杀,而卒不能不杀也,则亦置之矣。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已于杀,而必戚然以终身,如其见为可生,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尽吾道而付之无可柰何者。 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穷,而父子兄弟之仁,则不以穷而妨其爱也。唯不仁者,舍其约以务于博,即有爱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穷矣,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杀之又奚不可哉?故与人争名,名不两归而杀心起;与人争利,利不两得而杀心起;乃至与人争国、争天下,势不两立而杀心愈熺。 呜呼!汉文帝之贤也,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况下此者!于是而曹丕、刘彧、高湛、陈蒨,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天道之不忒,仁不仁一念之报焉耳。朱友珪、李从珂僭主中国,为不仁之倡,而徐知诰、马殷之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 夫此数不仁者,抑岂无爱以及人哉?爱之无择而穷矣。视其属毛离里者,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无妨于己则生之,有碍于己则杀之。墨、释之邪,韩愈氏之陋,实中于不肖者之心,以为天理之贼,不可瘥也。 而钱元瓘独全友爱以待兄弟。钱镠初丧,位方未定,而元瓘与兄弟同幄行丧,无所猜忌,陆仁章以礼法裁之,乃不得已而独居一幄。其于元璙也,相让以诚,相对而泣,盖有澹忘富贵、专致恻怛者焉。 故仁风扇而天性行。施及弘俶,群臣废兄立己,众将不利于其兄,而弘俶以死保之,优游得以令终。自古被废之主,昌邑而后,未有能如是者。孝友传家,延于奕世,亦盛矣哉!推其源流,皆元瓘一念之仁为之也。此一念者,爱之所凝,至约而无所穷也,非墨、释之所与知也。 三十三 天人之际难言矣!饥馑譌言、日月震电、百川山冢之变,诗详举而深忧之;日食、地震、雪雹、星孛、石陨、鹢飞之异,春秋备纪而不遗;皆以纳人君于忧惧也。 乃其弊也,或失之诬,或失之鬼。其诬也,则如刘子政父子分析五行以配五事,区分而凿证之,变复不惟其德而唯其占,有所倚而多所贷,宽猛徇其臆说,而政愈淫。 其鬼也,依附经义以乱祀典,如董仲舒土龙祈雨之术,徒以亵天而导淫祀,长巫风,败风教,则惧以增迷,人事废而天固不可格也。夫为诬为鬼,既以资有识者之非笑,于是如康澄者,乃为之说曰:“阴阳不调,三辰失行,小人譌言,山崩川涸,蟊贼伤稼,不足惧也。”王安石之祸天下而得罪于名教,亦此而已矣。 夫人主立臣民之上,生杀在己,取与在己,兴革在己。而或益之以慧力,则才益其骄;或相习于昏虐,则淫荡其性;所资以息其敖辟而纳于檠括者,唯惧之一念耳。故明主之于天下,无不惧也。况灾异有凋伤之实,譌言乃播乱之媒,饥馑系生民之命,而可云不足惧乎? 民情何以定而譌言永息;饿殍何以苏而饥馑不伤;三辰失轨,川决山崩,当其下者,沴气足以戕生,凶征足以召乱,何以镇抚而不逢其害;岂徒惧而已哉?又岂如五行志之随征修复,自诩以调燮而安其心;春秋繁露之媟用术法,苟求营祷而亡其实哉? 夫仲舒、子政,惟不知惧而已。谓天地鬼神之可以意为迎合,而惧心忘矣。诚知惧者,即澄所谓“畏贤人之隐,畏民业之荒,畏上下之相蒙,畏廉耻隳而毁誉乱,忠言不进,谄谀日闻”者也。 唯其惧之在彼,而后畏之在此。天人之应,非一与一相符,而可以意计揣度者也。一惧而天在人之中,万理皆繇此顺矣。澄何足以与于此哉?王安石之学,外申、韩而内佛、老,亦宜其懵焉而为此无忌惮之言也。孔子曰:“畏天命。”诗、春秋见诸行事,非意计之能量,久矣! 三十四 银、夏之乱,终宋之世,勤天下之力,困于一隅,而女直乘之以入,其祸自李彝超之拒命始。 彝超之地无几,亦未能有战胜攻取之威力也,而负嵎以抗天下,挟何术以自固而能然乎? 天下而已裂矣,苟非有道之主,德威足以服远,则有无可如何之人,操甚卑甚陋之术,而智勇交受其制。高季兴以无赖名,而孤立群雄之中,处四战之地,据土不亡者两世;彝超亦用此也,而地在绝徼,为中国之所不争,士马尤彊焉,欲殄灭之,其可得乎? 中国之乱也,十余年而八姓十三君,倏兴倏废,彝超父子无所归命,亦无所抗衡,东与契丹为邻,又委顺以为之闲谍。不但此也,中国有反叛之臣,无论其成与不成,皆挟可左可右之势,而利其赂遗;薄侵边鄙而不深入以犯难,讨之则城守坚而不下,抚之则阳受命而不来。 如是者,虽大定之世,未易治也,而况中国无君之天下,尤得以日积月累而滋大乎? 是与荆南高氏仿佛略同而情势异,中国之雄桀,鄙夷而姗笑之,乃不知其窃笑群雄者之尤甚也。 夫其为术,抑有可以自立之道焉。季兴以盗掠诸国之贡享而得货,彝超以两取叛臣之贿赂而收利,其以缮城郭、修甲兵、养土卒者,皆取给于他国无名之遗,而不尽苦剥其民,则min得以有其生而兵不匮。 君子以大义裁之,则曰此盗术也。然当生民流亡憔悴之日,僭窃以主中国者,方日括民财以养骄卒,以媚黠虏,用逞其不戢之凶威,至于釜甑皆彊夺以充赏。 而季兴、彝超夺彼不道之余,以苏境内之民,则亦苟焉自全之便术也,恶亦浅矣。 季兴所处,必争之地耳,不然,与彝超均渐渍以岁月,虽宋全盛之天下,得韩、范以为将相,亦奡立而不可下矣。彝超敛兵聚利,为谋已深,李嗣源位未固,势未张,遽欲挑之,其将能乎?徒以益其彊固、而为百余年之大患已耳。制无赖者,非大有为之君,未易易也。 三十五 李从珂之入篡也,冯道遽命速具劝进文书,卢导欲俟太后命,而道曰:“事当务实。”此一语也,道终身覆载不容之恶尽之矣。 实者,何也?禽心兽行之所据也。甘食悦色,生人之情,生人之利用,皆实也。无食而紾兄臂,无妻而搂处子,务实而不为虚名所碍耳。故义者,人心之制,而曰名义;节者,天理之闲,而曰名节;教者,圣人率性以尽人之性,而曰名教;名之为用大矣哉! 宰我以心安而食稻衣锦,则允为不仁;子路以正名为迂,而陷于不义;夫二子者,亦务实而以名为缓者也。一言之失,见绝于圣人。推至其极,曾元务实以复进养亲,而不可与事亲。贤者一务实,而固陋偷薄,贼天理,灭风教。况当此国危君困之际,邀荣畏死,不恤君父之死亡,而曰此实也,无事更为之名也。其恶岂有所艾哉? 夫所谓实者,理之不容已,内外交尽而无余憾之谓也。有其实,斯有其名矣。若卢导者,心摇而无所执,理不顺而无能守,然幸有此一念之羞恶,不敢以人臣司天子之废立,故欲调停掩饰以稍盖其恶,而示天下以君之不可自我而予夺,则亦实之仅存者耳。道乃并此而去之,不灭尽其实而不止。 呜呼!岂徒道之终身迷而不复哉?此言出,而天下顾锱铢之利,求俄顷之安,蒙面丧心,上不知有君,内不知有亲,公然以其贪猥亡赖、趋利耽欲之情,正告天下而不泚其颡,顾欣然自得曰:吾不为虚名所误也。 亲死而委之大壑,曰吾本无葬亲之实心,勿冒孝名也;穴墙而盗邻粟,曰吾本有得粟之实情,勿冒廉名也;则人类胥为禽兽,尚何嫌乎? 但务实而不知有名者,犬豕之食秽以得饱也,麋鹿之聚麀以得子也。道之恶浮于纣、祸烈于跖矣。 道死而擿之者起,顾未有穷其立念之差于务实之一言者,于是李贽之徒,推奖以大臣之名,而世教愈乱,亦憯矣哉! 五代六 三十六 节之初九曰:“不出户庭,无咎。”而夫子赞之曰:“几事不密则害成。”乃所谓密者,难言之矣。缄之于心,杜之于口,筹虑既审,择老成能断之士而决之,一言而定矣。不审于此,嗫嗫嚅嚅,两三促膝,屏人窃语,夜以继日,而但不令人知其所言者何事,则戈矛丛于墙阴,猜防徧于宇内,何成之有哉?速败而已矣。 宋文帝以君臣私语彻旦不休,而逆子推刃;李从珂屏侍臣于便殿,与冯赟、卢文纪等密谈,而敬瑭速反;皆自谓密而以召祸者也。夫子固曰:“乱之所繇生,则言语以为阶。”窃窃然密谈尽日而不已者,非言语乎? 使其言之于大廷而众闻之也,其机亦止此而已。终日言而人不知其何所云也,然后虽一欬一笑,人皆见为深机。是以两人闭户下帷,妇姑附耳之智,敌群策群力之交加,其不相敌,久矣。今日言之,他日更言之,所图度者未见之施行,则奸雄抑窥其言愈多而心愈惑,无能为也,必矣。故密者,缄之于心,杜之于口,审虑而决以一言,必不以窃窃之谈相萦聒者也。 石敬瑭之必反也,可抚而服之,一言而毕耳;可讨而定之,一言而毕耳。以廓达无猜抚敬瑭,而敬瑭无辞以起衅;以秉顺攻逆讨敬瑭,而敬瑭亦无挟以争。若疑若信,若勇若怯,计其所密谋者,皆迂疏纤曲,以茅缚虎、以油试火之术耳,而后从珂之死亡终不可救。宋昌拒周勃之请闲,而中外帖然,斯则善于用密者与! 三十七 刘知远之智,过于石敬瑭也远甚,拒段希尧、赵莹移镇之谋而亟劝敬瑭以反,其情可知也。当其时,所谓天子者,苟有万人之众、万金之畜,一旦蹶起,而即襃然南面,一李希烈、朱泚之幸成者而已。 范延光、赵延寿、张敬达之流,智力皆出知远下,而知远方为敬瑭之偏裨,势不足以特兴,敬瑭反,而后知远以开国元功居诸帅之右,睨敬瑭之篡而即睨其必亡,中州不归己而奚归邪?呜呼!人之以机相制,阴阳取与伏于促膝之中,效死宣力,皆以自居胜地,而愚者不悟,偷得一日之尊荣以亡其族,亦可愍矣哉! 知远之于敬瑭,杨邠、郭威之于知远,一也。杨邠贪居于内,自速其祸耳。敬瑭不知倚知远为腹心,愚已甚也。知远知邠与威之将效己,而不早为之防,事势已然,未可急图也。知远早殂,不及施葅醢之谋耳,使天假以年,邠、威之诛,岂待郭允明哉? 然而树刘祟于晋阳以延其血食,则知远之智,果远过于敬瑭矣。称臣纳土于契丹,知远固争不可,亦自为计也。故缮城治兵,屹立晋阳以观变,而徐收之。李存勗之后,其能图度大谋以自立者,唯知远耳。而终不能永其祚者,虽割据叨幸之天子,亦不可以智力取也。 三十八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 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彊,而知李从珂之浅輭无难摧拉,其计定矣;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胆虚,遽从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 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贻祸无穷,人胥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雠于李氏,而必欲灭之?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维翰自有余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 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 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习为固然,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谋彊,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义问已昭,虽败犹荣,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三十九 贵奚有定哉?当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安富尊荣则贵也;太上以行其道,其次以席其安,其下以遂其欲,至于遂欲而已贱矣。然利在其身,施及其子孙,犹得以有其荣利,犹流俗之贵也。 无此数者,当时耻与为从,后世相传为笑,身危而如卧于棘丛,子孙转眄求为庶人而不可得,则亦无可欲之甚者,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其狂愚不可药已。 至贵者,天子也;其次,则宰相也。朱友贞、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皆自曰吾天子也。悲夫!一日立乎其位,而万矢交集于梦寐,十年之内,幸鬼祸之先及者,速病以死,全其腰领,而子姓毕血他人之刃;其未即死者,非焚则馘,一如犴狴之戮民,待秋冬而伏法耳。刑赏不得以自主,声色不得以自娱,血胤不得以相保,贱莫贱于此焉。而设深机、冒锋刃,以求一日之高居称朕。 袭优俳之兖冕,抑无其缠头酒食之利赖,夫亦何乐乎此邪?于是既号为天子矣,因而有宰相焉。其宰相者,其天子之宰相也。利禄在须臾,辱戮在眉睫,亦优俳之台辅而已矣,冯道、卢文纪、姚顗、李愚、刘昫、赵莹、和凝、冯玉之流皆是也。 尸禄已久,磐固自如,其君见为旧臣而不能废,其僚友方畏时艰而不与争,庸人忘死忘辱,乘气运之偶及,遂亦欣然自任曰“吾宰相也”。无不可供人姗笑也。 虽然,犹未甚也。桑维翰一节度使之掌书记耳,其去公辅之崇既悬绝矣,必不可得,而倒行逆施者无所不至,力劝石敬瑭割地称臣,受契丹之册命。 迫故主以焚死,斗遗民使暴骨,导胡骑打草谷,城野为墟,收被杀之遗骸至二十馀万,皆维翰一念之恶,而滔天至此,无他,求为相而已。 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维翰效忠于汝,宜以为相,”而居然相矣。人恫于明,鬼哭于幽,后世有识者推祸始而怀馀怒:即在当日者,刘知远、杜重威、景延广亦交诋其非,杨光远且欲甘心焉。荼毒已盈,卒缢杀于张彦泽之半组。 计其徼契丹之宠,自号为相之日,求一日之甘食、一夕之安寝也,而不可得。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毁裂数千年之冠冕,以博德光之一语,旦书记而夕平章,何为者邪? 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即不能如梁震、罗隐之保身而不辱;自可持禄容身,坐待迁除,如和凝、李松之幸致三事。乃魂驰而不收,气盈而忘死,以骤猎不可据之浮荣,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 而涂炭九州、陆沈千载,如此其酷焉。悲夫!天之生维翰也,使其狂猘之至于斯,千秋之戾气,集于一人,将谁怨而可哉?乞者乞人之墦,非是而不能饱;盗者穴人之室,非是而不能获。 维翰不相,自可图温饱以终身;维翰即相,亦不敌李林甫、卢杞之掾史;即以流俗言之,亦甚可贱而不足贵,明矣。处大乱之世,君非君,相非相,揽镜自窥,梦回自念,乞邪,盗邪,君邪,相邪,贵邪,贱邪!徒以殃万民、祸百世,胡迷而不觉邪? 四十 契丹之于石敬瑭,为劳亦仅矣。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敬达师老,而无能如晋阳何也。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归,河南内溃,张彦泽迎敬瑭以入,初未尝资契丹之力,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 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其待敬瑭之情,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乃敬瑭坚拒众议,唯桑维翰之是听,以君父戴之,而为之辞曰信义也。呜呼!敬瑭岂知人闲之有信义者哉? 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类有伟伐以立威,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无大功而篡者,唯萧道成、萧衍与敬瑭而已。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于是因众怨以兴,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天下且属心焉。李从珂无刘子业、萧宝卷之淫nue,敬瑭一庸驽之武人,杳不知治理为何物,资妇势以得节钺,其据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来,如梁崇义、刘稹之徒,无成而县首阙下者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 在位八年,固无一言之几道、一政之宜民,其识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维翰亦稔知之,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而况此岌岌摇摇、不宁不令之宇,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 故甫篡位而范延光、张从宾、符彦饶、李金全、安从进、安重荣蜂起以争,杨光远、张彦泽杀人于前而不能诘,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不能自信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权;权不可恃,恃其力;俱无可恃,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唯契丹之虚声以恐喝臣民而已。故三镇继起,张皇欲窜,而刘知远曰:“外结彊虏,鼠辈何能为?”则契丹以外,敬瑭无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 张从宾将逼汴州,从官汹惧,而桑维翰神色自若,夫岂有谢傅围碁之雅量哉?心目之闲,有一契丹隐护其脰领耳。而藉口曰信义,将谁欺乎?惟其无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故人即持其长短以制之。 赵延寿、杜重威皆效之,而国以亡,血胤以斩,则维翰之谋,适以促其绝灭而已矣。敬瑭之窃位号也,与张邦昌,刘豫也正等,又出于安禄山、黄巢之下,宋人奖之以绍正统,无惑乎秦桧之称臣构而不怍也。 四十一 礼曰:“刑不上大夫。”古之大夫,方五十里之国,有三人焉,次国倍之,大国四之。周千八百国,计为大夫者万人以上,盖视汉之亭长,今之仓巡驿递耳,而不以刑辱之,则所以养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天下恶得而不劝于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谓也,罪在可杀,则三公不贷其死,而况大夫?唯是宫、刖、劓、墨之刑,不使夷于小人,褫衣而残肢礼耳。汉以杖代肉刑,则杖之为刑亦重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隶卒之贱淩蹴而笔之,于斯时也,烦冤污辱之下,岂复有君子哉? 王昶之僭号于闽也,淫nue不拟于人类,其臣黄讽诀妻子以进谏,不恤死也。至于昶欲杖之,则毅然曰:“直谏被杖,臣不受也。”昶不能屈,黜之为民。充讽之志,岂黜是恤哉?触暴人而死,则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 于此而知后世北寺之狱,残掠狼藉,廷杖之辱,号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复列清班为冠冕之望者,亦恶得而谢其咎与? “士可杀不可辱”,非直为君言,抑为士言也。高忠宪公于缇骑之逮,投池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国,”韪矣。立坊表以正君臣之义,慎遗体以顺生死之常,蔑以尚矣。其次则屏居山谷,终身不复立于人之廷可也。士大夫而能然,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盘水加剑之礼,人道尚足以存乎! 四十二 刘知远之图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几俎闲物耳,恶足以测之哉!始而决劝敬瑭以反,为己先驱也。 三镇兵起,敬瑭问计,而曰:“陛下抚将相以恩,臣戢士卒以威。”盖子罕专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来,人主之速趋于亡者,皆以姑息养彊臣而倒授之生杀之柄,非其主刚覈过甚而激之使叛也。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将相,则当时所宜推心信任、恣其淩轹而不问者,莫知远若矣。 恩徧加于将相,而可独致猜防于知远乎?柔而召侮,躁人先淩之,以乱其心志,故安重荣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远乃乘其后席卷而收之已耳。 威移于己,则三军所畏服者,知有知远而忘有敬瑭;戢兵以卫民,则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远。兵从令而民归心,故可以安坐晋阳,而俟契丹之倦归,以受人之推戴。此知远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觉者也。藉令石重贵而不为契丹之俘虏邪?亦拱手而授之知远尔。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为其主之疑怒,而赵莹为之拜请,感其恩抚大臣之言也。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劝谕,假借之恩宠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张也。范延光、杨光远、张彦泽骄横以速石氏之亡,知远收之也不待劳矣。 契丹中起而乱之,故知远之得之也难。当桑维翰献割地称臣之计,知远已早虑之女,虑已之难乎其夺之竖子之手也。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故自朱温以来,许其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唯知远近之矣。 五代七 四十三 石氏之世,君非君,将非将,内叛数起,外夷日bi,地蹙民穷,其可揜取之也,八九得也。江南李氏之臣,争劝李升出兵以收中原,而昪曰:“兵之为民害深矣!不忍复言,彼民安,吾民亦安。”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国之心也。盖杨行密、徐温息兵固国之图,昪能守之矣。 兴衰之数,不前则却。进而不能乘人者,退且为人所乘。图安退处,相习于偷,则弱之所自积也。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乱而收中原,江、淮之气日弛,故宋兴而国遂亡,此盖理势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则固不然。 若使天下而为李氏所固有,则先祖所授,中叶而失之,因可收复之机,乘之以完故土,虽劳民以求得,弗能恤也,世守重也。非然,则争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恶矣。徐知诰自诬为吴王恪之裔,虽蒙李姓,未知为谁氏之子,因徐温而有江、淮,割据立国,义在长民而已。长民者,固以保民为道者也。社稷轻而民为重,域外之争夺,尤非其所亟矣。 以匹夫奄有数千里之疆,居臣民之上,揣分自全,不亦量极于此乎?苟为善,后世子孙以大有为于天下者,天也;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亦天也;非可以力争者也。李昪于是而几于道矣。当其时,石敬瑭虽不竞,而李氏诸臣求可为刘知远、安重荣之敌者,亦无其人。 陈庆之乘拓拔之乱以入雒阳,而髠发以逃;吴明彻乘高齐之亡以拔淮北,而只轮不返;皆前事之师也。即令幸胜石氏,而北受契丹之勍敌,东启吴越之乘虚,南召马氏之争起,外成无已之争,内有空虚之害,江、淮亘立于中以撄众怒,危亡在旦夕之闲,而夸功生事者谁执其咎乎?故曰量力度德,自保之令图也。 其仁民也,虽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恻悱,而民受其赐以延生理,待宋之兴,全父老、长子孙、受升平之乐,不可谓非仁者之泽矣。诗不云乎?“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人之情也,劳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杨行密、徐温、李昪予民以小康,可不谓贤哉?高季兴之猥也,天下笑其无赖,而视王曦、刘䶮之贼杀其民以自尊,愈矣;况江南之奠残黎,使安枕于大乱之世,数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四十四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税,凡调兵兴役、非常事而猝求于民者,皆以税钱为率。 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于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赋役所以独重,此春秋所谓用田赋也。 古者以九赋作民奉国,农一而已,其他皆以人为率。夫家之征,无职事者不得而逸。马牛车器,一取之商贾。役,则非士及在官者,无不役也。是先王大公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万世不可易者也。 是故民乐有其恒产而劝于耕。苟非力不任耕、世习工贾者,皆悉安于南亩。无弃上,无游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先畴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民食足而习驯,无或冻馁流离而起为巨寇。财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为患。其为天下利亦溥矣哉! 今变法而一以田税为率,已税矣,又从而赋之。非时不可测度之劳,皆积堕于农。而计田之肥瘠以为轻重,则有田不如无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是劝民以弃恒产而利其莱芜也。民恶得而不贫,恶得而不堕,恶得而不奸,国恶得而不弱,盗贼恶得而不起,戎狄恶得而不侵哉? 故自宋以后,即其全盛,不能当汉、唐之十一,本计失而天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则等于无民。据按行之肥硗,为不易之轻重,则肥其田者祸之所集,而肥者必硗。有税有役,则加于无已,而无税则坐食游閒之福,民何乐而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经之政,且有甚于商鞅者。 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无他,君偷吏窳,据地图税籍而易于考索。若以人为登耗,则必时加清理以调其损益,非尽心于国计民生者不能也。简便之法,易以取给,而苟且以自恣。不知天子之允为元后父母、命官分职、以共天职,将何为邪?王者起而釐正之,莫急于此矣! 四十五 景延广抗不称臣,挑契丹之怒,而石晋以亡,古今归罪焉,流俗之论无当于是非,若此类者众矣。 石氏之亡不亡,奚足为有无哉?即以石氏论,称臣称男,责赂无厌,丑诟相仍,名为天子,贱同仆隸,虽得不亡也奚益?重敛中国之所有,以邀一日之欢,军储不给而军怨于伍,流离载道而民怨于郊,将吏灰心,莫为捍卫,更延之数年,不南走吴、楚以息肩,则北走契丹以幸利,一夫揭竿而四方瓦解,石氏又恶保其不亡乎?石氏之亡,桑维翰实亡之,而柰何使延广代任其咎也! 称臣、割地、输币之议,维翰主之,敬瑭从之;二人以往,唯依阿苟容之冯道、安彦威而已。刘知远已异议于早,吴峦、王权或死或贬而不甘为之屈,安重荣则不难剸敬瑭之首、刲心沥血以谢万世者也。 延广与知远对掌马步、为亲军之帅,知远怀异心以幸其败而不力争,延广扶孱主以耻其亡而独奋起,延广之忠愤,虽败犹荣,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国生人之气邪? 夫契丹岂真不可敌而以鸿毛试炉火哉?敬瑭所倚以灭李氏者,徒晋阳解围一战耳。又张敬达已老之师也。遇险而惧,不敢渡河而返。从珂自溃,非胡骑之果能驰突也。 杨光远诱之,赵延寿导之,而中国水旱非常,上下疲于岁帑,乃敢举兵南向。然且伟王败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贵自将以救戚城,而溺杀过半,恸哭而逃;高行周拒之于澶洲,而一战不胜,收军北去;安审琦救皇甫,遇慕容彦超于榆林店而自惊以溃;阳城之战,符彦卿一呼以起,倾国之众,溃如山崩,弃其奚车,乘驼亟走。 当是时也,中国之势亦张矣;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惧,气亦熸矣。而延广罢去,留守西京,悲愤无聊,唯自纵酒;桑维翰固争于重贵,复奉表称臣以示弱,然后孙方简一叛,大举入寇,而重贵为俘。繇此观之,契丹何遽不可拒?延广何咎?而维翰之贻害于中国,促亡于石氏,其可以一时苟且之人情,颂其须臾之安,而贳其滔天之罪哉? 韩侂胄挟鹰犬之功,杀忠贞,逐善类,恶诚大矣,而北伐非其罪也。成败,天也;得失,人也;或成而败,或败而成,视其志力而已。宋即北伐而小挫,自可更图后效;乃以挑衅渝盟为侂胄之罪,然后人心靡,国势颓,至于亡而不复振。故延广逐而石氏之亡决,侂胄诛而赵宋之衰成。身为大帅,知有战而不知有降,其官守也。延广蒙讥,则岳鹏举之杀,其秦桧再造之功乎? 四十六 石敬瑭起而为天子,于是人皆可为,而人思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子,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欲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为,拒契丹以灭石氏者,安重荣耳,虽兵败身死、蒙叛臣之号,而以视延寿辈之腥污,犹有生人之气矣。 刘知远持重以待变,尤非可与敬瑭辈等伦者也。今且责知远之拥兵晋阳,不以一矢救重贵之危,而知远无辞。虽然,岂尽然哉? 李守贞、杜重威、张彦泽,兵力之彊,与不相上下,而交怀忮害之心;桑维翰居中持柄,怙契丹以制藩帅;石重贵轻躁以畜厚疑,前却无恒,力趋于败;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徒以身殉,俱碎而已。 若夫君臣之义,固有不必深求以责知远者。当日之君臣,非君臣也。知远之器识,愈于敬瑭远矣。为其偏裨,以权势而屈居其下,相与为贼,以夺李从珂之宗社,一彼一此,衰王相乘,岂尝受顾命辅重贵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敬瑭不推心以托,知远亦不引以自任也,久矣。 则护河东片土,休兵息民,免于打草谷之掠杀,而待契丹之退,收拾残疆,慰安杀戮之余民,知远之于天下也,不可谓无功。 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之恶已播而不可揜,桑维翰媚虏以虔刘天下而自杀其躯,于是人喻于从夷之凶危;而重贵已俘,国中无主,始徐起而抚之,知远之成谋决矣。摈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契丹弗敢陵也。盖自朱温以来,差可许以长人者,唯知远耳。 嗣子虽失,而犹延河东数十年之祀,亦其宜矣。然而不足以延者,知远亦沙陀也。于时天维地纪未全坼也,固不可以为中国主也。 四十七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难也。汉光武抚千余万之降贼,使各安于井牧,遐哉!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后,未有能然者矣。无仁慈之吏以抚之,无宽缓之政以绥之,无文教之兴以移之;则夫习于憍悍、狃于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耰鉏之劳,使之工贾,不屑锱铢之获;朵颐肥甘、流连饮博之性,梦寐寄于行閒;小有骚动,触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无有能御之者矣。 河北自天宝以来,民怙乱而不安于田庐久矣。魏博之牙兵已歼,不能惩也。石晋置天威军而不可用,遂罢之。乃虽不可用,而跃冶之情,仍其土习,则一动而复兴。罢之,亦问其何所消归邪?而抑不为之处置。 无赖子弟,业已袴褶自雄于乡里,无有余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离,为盗而已矣。梁晖起于相,王琼起于澶,其起也,契丹掠杀之虐激之;即无契丹之掠杀,亦安保其为井牧之驯民乎?敬瑭父子之为君,虚中国以媚虏,纵骄帅以称兵,而草泽之奸,能朝耕而暮织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游惰之民;国无教,不足以化犷戾之俗。自非光武,则姑听其著伍以待其气之渐驯,而后使自厌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为之所。 刘知远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志气以渐思本计,自是以后,盗乃渐息;集之也,故贤于散之也。 四十八 得国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众即溃,君即死,国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其后宋夺柴氏而尤易,亦迹此而为之耳。 刘氏之代石晋也,以视陈霸先而尤正。二萧、石、郭皆怀篡夺之谋,兴叛主之甲。知远虽不救重贵之亡,而不臣之迹未著。重贵已见俘于契丹,石氏无三尺之苗裔可以辅立者,中原无主,兆人乐推,而始称大号,以收两都,逐胡骑。然且出兵山左,思夺重贵,不克而始还。若是者,宜其可以代兴而永其祚,然而不能者,其故有二;诗曰:“宗子维城,大宗维翰。”先正亲亲以笃天伦,而枝干相扶之道即在焉。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先王尊贤以共天职,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汉、唐之兴,其亲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为侯王者,固不可拔也;其賢也,不能如伊、吕之一德,而居中为宰辅者,固不可乱也。 刘氏起于沙陀,以孤族而暴兴,承祐之外,仅一刘崇父子,而威望不能与郭威、杨邠、史弘肇相颉颃。举国之人,知孤雏一禽而其宗熸矣。郭氏亦犹是也。柴氏虽有宗党,然不能正名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一旦拥他姓以代之,孰相难者,而又何劳再举乎? 亲不可恃,天也,则庶几恃有贤辅以左右之耳。知远之命相,竟求之于军幕执笔之客佐,天下贱之恶之,狎而蔑之,倏起旋灭,无为太息者,尤无足怪矣。故刘氏之亡,亡于苏禹珪、苏逢吉之为相,王章之为三司使也。是郭威、杨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刘氏之庙荡为寒灰,尚谁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则天不能息其乱;相非相,则君不能保其国。开国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弃,不能一朝居矣。二苏从幕中贱士躐辅弼之荣,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犹晚矣。 郭氏之相,虽德不称位,而范质、李谷之视二苏,则云泥也,是以后亡。而承祐既灭,刘崇犹能保一隅之祀者数十年,愈于郭、柴之顿斩,则同姓存亡之故也。亲贤之得失,国祚之短长,岂不一如符券与? 四十九 李业、郭允明导其主以杀大臣,而刘氏速亡。人心未固,主势不张,而轻用不测之威,翦推戴之臣,杨邠、史弘肇、王章虽死,郭威拥重兵,据雄藩,恩结将吏,权操威福,遽欲以一纸杀之,其以国戏也,愚不可诘矣。虽然,刘氏之存亡,恶足系天下之治乱哉?杨邠等就诛,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势,则此举也,论世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来,彊臣擅兵以思篡夺者相沿成xi,无有宁岁久矣。朱温、李克用先后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踵之以兴。盖其闲效之蹶起,或谋而不成,或几成而败者,锋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胜纪当其使为偏裨与赞逆谋也,已伏自窃之心。 延及于石、刘之代,而无人不思为天子矣。安重荣、安从进、杨光远、杜重威、张彦泽、李守贞虽先后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竞雌雄,败则族,胜则帝,皆徼幸于不可知之数。幸而伏诛,国亦因是而卒斩。流血成川,民财括尽,以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彼固曰:与我并肩而起者,资我以兴,恶能执法以操wo生死之柄?况其茕茕孺子,而敢俨然帝制,秉鈇钺以临我乎? 自杨邠等以羽翼刘氏之宿将,威振朝廷,权行疆内,而一旦伏尸阙下,如圈豚之就烹;于是而所谓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战争,而可刈权奸若当门之草。 故郭氏之兴,王峻、侯益之流,不敢复萌跋扈之心;而李谷、范质、魏仁浦乃得以文臣衔天宪制阃帅之荣辱生死。柴氏承之,樊爱能等疾趋赴市,伏死欧刀,而人不惊为剙举,邠、章、弘肇之诛,实倡其始也。 有邠、章、弘肇之诛,而后樊爱能等之辟,伸于俄倾,而众心允服;有爱能等之戮,而后石守信辈以得释兵保禄位为幸,宋之中外载宁者三百载。呜呼!业、允明之不量而亟杀权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飞扬盘踞之恶习乎!抑事会已极,无往不复,自然之数也。 郭威以一头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致诘。杨邠、史弘肇斥其主以禁声,而曰“有臣等在”。此而不诛,刘氏其足以存乎?刘氏即存,天下之分崩狂竞以日寻锋刃也,宁可小息乎?邠、章、弘肇死,于是风气以移,内难不生,而国有余力,然后吴、蜀、楚、粤可次第而平。故此举也,天下渐宁之始也。刘承祐之死生,国之存亡,不足论也。 五代八 五十 耳目口体之各有所适而求得之者,所谓欲也;君子节之,众人任之,任之而不知节,足以累德而损于物。 虽然,其有所适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则亦属厌而止,而德不至于凶,物不蒙其害;君子节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责之夫人也。况乎崇高富贵者,可以适其耳目口体之需,不待损于物而给,且以是别尊卑之等,而承天之祐,则如其量而适焉,于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恶焉,举世贸贸然趋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则溢乎耳目口体所适之量,而随流俗以贵重之,所谓宝器者是已。耳目口体不相为代者也,群趋于目,而口失其味、体失其安,愚矣。群趋于耳,而目亦不能为政,则其愚愈不可言也。宝之为宝,口何所甘、体何所便哉?即以悦目,而非固悦之也。 唯天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诧为奇,于是腾之天下,传之后世,而曰此宝也;因而有细人者出,摘其奇瑰以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体以徇传闻之说,震惊而艳称之曰此宝也。是举五官百骸心肾肺肠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贵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呜呼!其愚甚矣。 传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子曰:“宝珠玉者殃必及身。”何也?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权,则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产以求易之;或且竞之于人,而戕天伦、凌孤寡,皆其所不恤。崇高富贵者,则虚府库、急税敛、夺军储以资采觅,流连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虚语也。乃试思之,声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娱目乎?味可适口,而把玩之下,四体以安乎? 于阗之玉,驰人于万里;合浦之珠,杀人于重渊;商、周之鼎彝,毁人之邱墓;岂徒累德以黩淫哉?其贻害于人也,亦已酷矣!从吠声之口,荡亡藉之心,以祸天下,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致诘,至此而极矣。郭氏始建国,取宫中宝器悉毁之,尽万亿之值,碎之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与泥沙也无以异;不留之于两闲以启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岂徒宝器为然乎?书取其合六书之法,形声不舛而已;画取其尽山川动植之形,宫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无阙无譌,俾读者不疑其解而已。晋人之字,宋、元之画,澄心堂之典籍,尽取而焚之,亦正人心、端好尚之良法也。 五十一 闭糶以杀邻国之民,至不仁也;徒杀邻民而朽吾民之粟以趋于贫,至不智也。李氏淮南饥,周通糶以济之,二者之恶去矣。其后复大旱,民度淮争,李氏遂筑仓多以供军,周乃诏舟车运载者勿予夫禁舟车而但通负担,则所及者近,而力弱不任负者死相积矣。 郭氏方有吞并江、淮之计,不欲资敌粮以困之,自谓得算,而不知此斗筲之智,徒损吾仁而无益也。 旱饥即至于县罄,岂有馁死之兵哉?所馁死者民耳。立国则必有积储矣,即不给,而民之仅存者严刑迫之,无求不得也;又不给,而坐食于民,或纵之掠夺而不禁也;则使其主多以为军食,亦以纾民之死尔。 禁舟车之运,勿使糶充军食者,亦适以重困其民也,岂果于救民者之所忍为乎? 即以制胜之策言之:两敌相压,丰凶各异,所隔者一衣带水耳。淮南之民,强欲者,转斗而北,不可禁御,饥瘠濒死,睨饱食之乡,欲与争一旦之命,死且不恤,弱瘠无制之民且如此矣。如使兵食不继,彼且令于众曰:誓死一战,则禾粟被野者唯吾是饱。而兵之奋臂以呼,争先而进,以自救死亡,复何易捍哉? 无德于民,不足以兴;积怨于兵,则足以亡。晋惠公闭糶而秦师致死,身为俘囚。大有为者,不与人争一饥一饱之利钝也。故唯深研于人情物理之数者,而后可与尽智之川、全仁之施。郭氏固不足以及此,为德不永,而功亦不集。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区区之算奚当哉! 五十二 法不可以治天下者也,而至于无法,则min无以有其生,而上无以有其民。故天下之将治也,则先有制法之主,以使民知上有天子、下有吏,而己亦有守以谋其生。 其始制法也,不能皆善,后世仍之,且以病民而启乱。然亦当草创之际,或矫枉太甚,或因陋就简,粗立之以俟后起者之裁成。故秦法之毒民不一矣,而乘六国纷然不定之余,为之开先、以使民知有法,然后汉人宽大之政、可因之以除繁去苛而整齐宇内。 五胡荡然蔑纪,宇文氏始立法,继以苏绰之缘饰,唐乃因之为损益,亦犹是也。 自唐宣宗以后,懿、僖之无道也,逆臣盗贼,纷纭割据,天子救死不遑,大臣立身不固,天下之无法,至于郭氏称周,几百年矣。唐之善政,无一存者,其下流之蠹政,则相沿而日以增。 盖所谓天子者,彊则得之,弱则失之;所谓宰相者,治乱非所任,存亡非所恤,其令于民也,桎梏之以从令,渔猎之以供军;如此,则安望其有暇心以问法纪哉?叛臣而天子矣,武人而平章矣,幕客而宰相矣;则其所为庶司百尹、郡邑长吏者,举可知也。 其薄涉文墨者,则亦如和凝之以淫词小藻、取誉花闲而已。及郭氏之有国也,始有制法之令焉。然后为之君者,可曰:吾以治民为司者也;为之民者,亦曰:上有以治我,非徒竭我之财、轻我之生、以为之争天下者也。 夫郭氏之法,固不可以与于治者多矣。其宽盗一钱以上之死也,罢营田赋赋民而使均于民赋也,除朱温所给民牛之租也,皆除民之大蠹而苏之,亦救时之善术矣。 若其给省耗于运夫,则运者苏而输者之苦未蠲也;禁民之越诉,而弗能简良守令以牧民,则奸民乍戢,而州县之墨吏逞,民弗能控告也;讼牒不能自书,必书所倩代书者姓名,以惩教讼,而讼魁持利害以胁人取贿,奸民益恣,而弱民无能控告也;其除賣牛牛皮者之税,令田十顷税一皮,徒宽屠贾,而移害于农、加无名之征也。 凡此皆以利民而病之,图治而乱之,法之所立,弊之所生矣。盖其为救时之善术者,去苛虐之政,而未别立一法,故善也。其因陋就简而生弊者,则皆制一法以饰前法,故弊也。法之不足以治天下,不徒在此,而若此者为尤。虽然,以视荡然无法之天下,则已异矣。 君犹知有民而思治之,则虽不中而不远;民犹知有法而遵之,则虽蒙其害而相习以安。盖郭氏惩武人幕客之樵苏其民而任其荒薉,标掊克之成格以虐用之于无涯,于是范质、李谷、王溥诸人进,而王峻以翼戴之元功,不能安于相位,故有革故取新之机焉。 枢密不能操宰相之进止,宰相不复倚藩镇以从违,君为民之君,相为君之相,庶几乎天职之共焉。嗣是而王朴、窦俨得以修其文教,而宋乃困之以定一代之规。故曰:天下将治,先有制法之主,虽不善,贤于无法也。 汉承秦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师三代;唐承拓拔、宇文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及两汉;宋承郭氏、柴氏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踰盛唐。不善之法立,民之习之已久,亦弗获已,壹志以从之矣;损其恶,益之以善,而天下遂宁。 唯夫天下方乱而未已,承先代末流之稗政以益趋于下,而尽丧其善者;浸淫相袭,使袴褶刀笔之夫播恶于高位,而无为之裁革者;于是虽有哲后,而难乎其顿改,害即可除,而利不可卒兴。此汤、武之继桀、纣与高皇帝之继胡元,所以难也。有法以立政,无患其疵,当极重难反之政令,移风俗而整饬之以康兆民,岂易言哉!上无其主,则必下有其学。至正之末,刘、宋诸公修明于野,以操旋转之枢,待时而行之,其功岂浅尟乎? 五十三 无子而立族子,因昭穆之序、为子以奉宗祀,自天子达于士,一也;而天子因授以天下为尤重。异姓者不得为后,大法存焉。春秋莒人后鄫,而书之曰灭,至严矣。乃事有至变者焉,则郭氏是已。 郭威起于卒伍,旁无支庶,年老无子,更无可立之肩羣从;柴氏之子,既其内姻,从之鞠养,而抑贤能可以托国,求同姓之支子必不可得,舍郭荣亦将孰托哉?既立宗庙,以天子之礼祀其先,神虽不歆非类,而岂自我馁之乎?故立异姓以为后,未可为郭氏责也。 或曰:威无同姓可立之后,知荣之贤,引而置之将相之位,以国禅之而不改其族姓,倣尧、舜之道不亦美乎?舜宗尧而祖文祖,祀亦可弗绝也。 曰:时则上古,人则圣人,在位者则皋、夔、稷、契,而后舜、禹之受禅,天下归心焉。乃欲使篡夺之君、扰乱之世,彊藩睥睨以思弋获之大位,取一大贤以下之少年,遽委以受终,庸讵得哉? 舜穆四门、叙百揆、雷雨弗迷,而共、驩犹狺于廷,三苗犹叛于外。若禹平水土、定九州,大勋著于天人,群后之倾心久矣,舜抑承尧之已迹而踵行之,而荣恶足以胜之?自朱、李以来,位将相而狂争者,非一人也。 郭氏之兴,荣无尺寸之功,环四方而奡立者,皆履虎咥人之武人,荣虽贤,不知其贤也,孤雏视之而已。俄而将相矣,俄而天子矣,争夺者攘臂而仍之,不能一朝居也,徒为子哙、子之,而敢言尧、舜乎? 所难处者,荣既嗣立而无以处柴守礼耳。论者乃欲别为郭氏立后,而尊守礼为太上皇,则何其不审而易于言也!郭氏无可立之后明矣,将谁立邪?荣之得国,实以养子受世适之命,郭氏之恩,何遽忍忘。身非汉高自我而有天下,则不得加皇号于私亲。 礼之所不许者,宋英宗且不得加于濮王,而况守礼乎!然则将如之何?守礼之为光禄卿,先朝之命也。迎养宫中,正名之曰所生父;其没也,葬以卿,祭以天子;其服,视同姓之为人后者为之朞;则庶乎变而不失其常矣。外继竄宗之法,不可执也。为天子而旁无可立之支庶,古今仅一郭氏,道穷则变,变乃通也。 五十四 与人俱起,血战以戴己为君,功成位定,而挟勋劳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即虑其相仍以攘臂,自可以礼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志以宁居。 遽加猜忮而诛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于天人,汉高帝之所以不得与于纯王之道也。郭氏因群力以夺刘氏之国,而王殷无罪受诛,王峻贬窜而死,其事与高帝同,而时则异,未可以醢葅韩、彭之慝责郭氏也。 自唐天宝以来,上怀私恩而姑息,下挟私劳以骄横,拥之而兴之日,早已伏夺之之心。位枢密、任节镇者,人无不以天子为可弋获之飞虫,败者成者,乍成而旋败者,相踵以兴,无岁而兵戈得息。乃至延契丹以蹂中国,纲维裂,生民之血涂草野,极矣。 李嗣源之于存勗也,石敬瑭之于嗣源也,郭威之于刘知远也,皆自以为功而相师以起者也。究不能安于其位以贻后昆,而徒辱中原之神皋天阙,为旦此夕彼之羶场。其他速败而自灭其族者,更仆而不胜数。 至于郭氏有国,幸而存者鲜矣。高行周卒,慕容彦超灭,王峻辈擅国之兵,夺民之财,其以乱天下也无疑。郭氏虽不可以行天诛,而天诛不容缓矣。 乱人之未绝,其乱不衰,决意行法于廷而不劳争战,事会已及,变极而复,尚奚容其迟疑乎! 殷、峻诛,而后樊爱能、何徽可伏法于牙门,武行德、李继勋可就贬于国法;乃以施于有宋,而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敛手以就臣服。天诛也,王章也,国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醢葅韩、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来,飞扬跋扈之气习为之渐息,一人死,则万人得以保其生,王殷、王峻俛首受诛,不亦快与! 五十五 国家有利国便民之政,而遣专使以行,使非其人,则国与民交受其病,弗如其已之也。 使者难其人而不容已,则弗如即责之所司,而饬以违令之大法,固愈于专使之病国与民远矣。 夫国家之置守令,何为者也?岂徒以催科迫民而箕敛之乎?岂徒以守因陋就简之陈格,而听其日即于废驰乎? 岂徒以听民之讼,敛钧金束矢之入以为讼府,而启民于争乎?下有疾苦而不能达,则为达之,以不沮于上闻;上有德意而不能宣,则为宣之,以不穷于下逮。 于是有上言便宜以拯民而益国者,参廷议而决其可行矣,即以属之守令,使进其邑之士大夫与其耆老,按行阅视,条奏其方略,而即责之以行。苟其玩上旨以违民心,专改革而违国宪,则有诛极贬褫之法以随其后。贤者劝,不肖者惩,蔑不可举也。 夫既有悉治理以上言者,娓娓而尽其利病,贪猾暴虐之吏,固无可容其欺蔽。即有老病疲茸、怠而坐驰之守令,监司得持课程以督其不逮;监司朋比饰说以罔上,司宪之臣,得持公议以纠其不若。 廷臣清,监司无枉,守令不敢失坠,有言者必有行者,取之建官分职之司而已足,夫何阻隔不宣之足虑哉!若夫言利病者,徒取给于笔舌而固不可行,则守令得详悉以上请,而仍享无事之清晏,奚用专使督行而有不得其人之忧哉! 明君之治,择守令而已;守令不易知,择司铨司宪者而已。司铨司宪者,口在天子之左右,其贤易辨也。而抑得贤宰相以持衡于上,指臂相使,纲维相挈,守令之得失,无不可通于密勿,则天子有德意而疾通于海内,何扞格之有乎! 此之不谨,而恃专使以行上意,是臂不能使指,而强以绳曳之也。一委之专使,则守令监司皆卸其利国利民之责,行之不顺,国病民劳而不任其咎;即有贤者,亦以掣曳而废其职,况不肖者之徒张威福,迫促烦苛,以苟且报奉行之绩乎! 江南李氏听刺史田敬洙之请,修水利于楚州,溉田以实边,而冯延己使李德明任其事,因缘侵扰,兴力役,夺民田,而塘竟不成;巡抚诸州以问民疾苦,而使冯延鲁以浅劣轻狂任之,反为民害;徐铉、徐锴论列其委任之失,顾得贬窜。夫岂特二冯之邪佞不可任哉!使守令牧民,而别遣使以兴事,未有可焉者也。 五十六 周主威疾笃,遗命鉴唐十八陵发掘之祸,令嗣主以纸衣瓦棺敛己,自谓达于厚葬之非而善全其遗体矣。其得国也不以正,既无以求福于天;其在位也,虽贤于乱君,而固无德于天下,以大服于人;惴惴然朽骨之是忧,而教其臣子使不能尽一日之心力以效于君亲,其智也,正其愚也。 尤可哂者,令刻石陵前,以纸衣瓦棺正告天下后世,吾恶知其非厚葬而故以欺天下邪?则乱兵盗贼欲发掘者,抑必疑其欺己,愈疑而愈思发之。汉文令薄葬,而霸陵之发,宝玉充焉。言其可信,人其以言相信邪? 陵墓之发,自嬴政始。骊山之藏,非直厚葬已也,金银宝玉,鼎彝镜剑,玉以为匣,汞以为池,皆非生平待养之资,而藏之百年,愈为珍贵者,是以招寇。 若夫古之慎终厚葬、以尽人子之心者,敛襚之衣无算,遣车明器祭器柳衣茵罂赠帛,见于土丧礼者,如彼其备。等而上之,至于天子,所以用其材而极孝养必具之物者,礼虽无考,而萃万国之力以葬一人,其厚可知也。 然皆先骨而朽,出于藏而不适于用。则人子之忱以舒,而终鲜发掘之患。先王之虑之也周,取义也正,而广仁孝以尽臣子之情也至;不可过也,抑不可不及也。 周主威不学无术,奚足以知此哉!墨氏无父,夷人道于禽兽,唯薄葬为其恶之大者。藉口安亲而以济其吝物寡恩之恶,禽道也。为君父者,以遗命倡之,亦不仁矣。 五十七 高平之战,决志亲行,群臣皆欲止之,冯道持之尤坚,乃至面折之曰:“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夫谓其君为不能为尧、舜者,贼其君者也。 唐太宗一躬帅六师之能,而大声疾呼,绝其君以攀跻之路,小人之无忌惮也,一至此哉!道之心,路人知之矣,周主之责樊爱能等曰:“欲卖朕兴刘崇。” 道之心,亦此而已。习于朱友贞、李从珂之朒缩困溃而亡,己不难袖劝进之表以迎新君,而己愈重,卖之而得利,又何恤焉?周主惮于其虚名而不能即斩道以徇,然不旋踵而道死矣,道不死,恐不能免于英君之窜逐也。 若夫高平之战,则治乱之枢机,岂但刘、郭之兴亡乎?郭氏夺人之国,失之而非其固有;刘氏兴报雠之师,得之而非其不义;乃其系天下治乱之枢机者,何也? 朱友贞、李存勗、李从珂、石重贵、刘承祐之亡,皆非外寇之亡之也。骄帅挟不定之心,利人之亡,而因雠其不轨之志;其战不力,一败而溃,反戈内向,殪故主以迎仇雠,因以居功,擅兵拥土,尸位将相,立不拔之基以图度非分;樊爱能等犹是心也,冯道亦犹是心也。 况周主者,尤非郭氏之苗裔,未有大功于国,王峻辈忌而思夺之夙矣。峻虽死,其怀峻之邪心者实繁有徒。使此一役也,不以身先而坐守汴都,仰诸军以御患,小战不胜,崩溃而南,郭从谦、朱守殷之于李存勗,康义诚之于李从厚,赵德钧之于李从珂,杜重威、张彦泽之于石重贵,侯益、刘铢之于刘承祐,皆秉钺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周主亦如是而已矣。 且不徒长逆臣之恶、以习乱于不已也,刘崇方挟契丹以入,周师溃,周国亡,草谷之毒再试,而黎民无孑遗,德光且留不去,而中国无天子,刘崇者,又岂能保其不为刘豫?而靖康汴梁、祥兴海上之祸,在此役矣。 夫冯道亦逆知有此而固不以动其心,不失其为瀛王者,而抑又何求哉?唯周主决志亲征,而后已溃之右军,不足以摇众志;溃掠之逃将,不足以劫宫阙;身立血战之功,而樊爱能等七十人之伏辜,无敢为之请命。 于是主乃成乎其为主,臣乃成乎其为臣,契丹不战而奔,中国乃成乎其为中国。周主之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为生民请命而得焉者也。何遽不能为唐太宗,而岂冯道之老奸所可测哉? 五代九 五十八 盗非可一时猝捕而弭者也,故汉武帝分遣绣衣持节逐捕而盗愈甚。盍亦思盗之所以能为盗者乎?以为倏聚倏散、出鬼人魅者,从其为盗之顷、见其如此耳。 其必有居也,必与民而杂处;其劫夺而衣食之也,必有所资于市易;其日游行而无忌也,必与其乡之人而相往来;其不能以盗自居、必有托以自名也,必附于农工商贾技术之流,而曰所业在是。 故乡之人知其盗也,郡邑之胥吏,莫不知其盗也;所不知者,朝廷猝遣之使,行芒芒原野之中,阅穰穰群居之众,尽智殚威,祗以累疑似之民,而终不知盗之所在耳。 使臣逐捕之,则守令坐委之曰:天子之使如此其严威,无可如何,而何易责之我邪?则盗益游行自得而罔所忌畏。以秦皇、汉武之威,大索天下,而一夫不可获,况使臣哉。 盗者,天子之所不能治,而守令任治之;守令之所不能知,而胥役知之;胥役之所不尽知,而乡里知之。乡里有所畏而不与为难,胥役有所利而为之藏奸。 乃乡里者,守令之教化可行;而胥役者,守令之法纪可饬者也。盗亦其民,胥役亦其胥役,舍此勿责,而欲使使者以偶见之旌旄、驰虚声而早使之规避,则徒为民扰而盗不戢,其自贻之矣。周主知其然,罢巡检使臣,专委节镇州县,诚治盗之要术也。 五十九 王补画平一天下之策,先下江南,收岭南,次巴蜀,次幽、燕,而后及于河东。 其后宋平诸国,次第略同,而先蜀后江南,晚收河东,而置幽、燕于不复,与朴说异。折中理势以为定论,互有得失,而朴之失小,宋之失大也。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葉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nue之巨慝;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己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孟知祥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倖以虐民也,殆无人理。 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固不容旦夕缓也。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县隔岭峤,江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若夫河东之与幽、燕,则朴之策善矣。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不为无功。刘崇父子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 虽在宋世,犹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羶俗,如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汙薉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 迟之又久,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入飞狐、天井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朴之伟论,遂绌曹翰之成谋,以力敝于河东,置幽、燕于膜外,则赵普之邪说蠱之也。普,蓟人也,有乡人为之居閒,以受契丹之饵,而偷为其姻亚乡邻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谋进而贻祸无穷。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试樊爱能之欧刀也。 六十 一日而欲挽数千年之波流,一人而欲拯群天下之陷溺,难矣哉!杨、墨之贼道也,兴于春秋之世,至孟子而仅及百年,且为之徒者,唯彊力慧辨之士,能习之者亦寡矣,士或淫而民固无有信从之者。 韩愈氏曰:“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抑亦易为廓如矣。浮屠之入中国,至唐、宋之际,几千年矣。 信从之者,自天子达于比户,贫寡之民、老稚妇女,皆翕然焉。拓拔氏、宇文氏、唐武宗凡三禁之,威令已迫,天下顾为之怨愤,不旋踵而复张,无惑乎愚者之言曰:是圣教之不可蔑者也。 周主荣废无额寺院,禁私度僧尼,而存寺尚二千有奇,僧尼犹六万,说者或病其不力为铲除,乃不知周主之渐而杀其滔天之势也,为得其理。 使有继起者踵而行之,数十年而其邪必衰止。固非严刑酷令,凭一朝之怒所可胜者也。 浮屠之惑天下也有三:士之慧而失教者,闻有性命之说,心仪其必有可以测知而不知所从,浮屠以浮动乍静之冏光示之,遂若有所依据;而名利之劳役已疲,从之以乍息其心旌,若劳极而荫于林,因谓为吾宅也,熟寐而不知其倚于荆棘也。然而如此者,十不得一。 其次则畏死患贫、负疚逃刑之顽夫,或觊其即得,或望之身后,自无道以致福,无力以求安,而徼幸于不然之域,遂竭心力资财以贩贸之。又其下则目炫于塔庙形像之煇煌,耳淫于钟磬鼓钹之鞺鞳,心侈**人之聚、百人之集、焚香稽首之殷勤,贸贸然而乐为其徒者,尽天下而皆然;非知有所谓浮屠之法也,知寺院僧尼而已。 而避役之罢民,逃伍之溃卒,叛逸之臧获,营生不给,求偶不得,无藉之惰呡,利其徒众之繁有,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食而偷生。 若此者,其势杀,其额有限,其为之师者,辽戾寒涼而不振,则翕然夸燿之情移,萧散以几于衰灭。然后寬徭省罚以安小人,明道正谊以教君子,百年之内,可使萍散而冰消也。急诛之而激以舆,缓图之而焰以熸,此制胜之善术,禹之所以抑洪水者,唯其渐而已矣。 拓拔、宇文固不足以及此,唐武之后,继以宣宗,抑流急必逆之势然也。周主行裁损之法,得之矣,而宗社旋移;宋太宗天伦既斁,怀疚不宁冀获庇覆于心忘罪灭之邪说,是以法立未久,旋复嚣张。 呜呼!道丧不复,抑生人之不幸与!而导以猖狂者,李遵勗、杨亿之为世教蟊贼,亦不可胜诛也。赵抃、张九成皆清节之士也,而以身导其狂流,于是而终不可遏,岂周主除邪不尽之过乎? 六十一 周主立二税征限,夏税以六月,秋税以八月,两税既行,无有便于此矣。急于此,则min病,易知也;缓于此,则min亦病,未易知也。 夫惟富人之求而无不给也,则急之与缓勿择也。贫民者岁之所获,仅此而已矣,急之则称贷而倍偿,固也;获之有量,而须用者无方,乘其方有之日,使以其应输者输官,则所馀为私家之养者,或足或乏,皆可经度以节一岁之用。 六月而蚕织成矣,十月而禾黍登矣,而上无期以限之,愚民忘他日之催科,妇子艳丝粟之有羡,游食之工贾,乡邻之醵会,相与麋其赢余,室已如县而征求始迫,于是移来岁未审之丰歉,倍息以贷而求免于桁杨。上且曰:吾已缓之,而犹不我应,民之顽也乃不知缓之正所以迫之也哉! 情不可不谅也,时不可不知也,役车其休之后,予以从容谋生之计,而暇豫以图,方春于耜之劳,民不能自度,上为度之。而当其缓也不容急,当其急也不容缓,忧民之忧者,不可不察也。 以六月征者,期成于八月;以十月征者,期尽于一冬。力可供,则必之以速完;贫不可支,则蠲除于限末。严豪民玩上之罚,开贫寡自全之路,一岁毕一岁之征,民习而安焉。王者复起,不能易也。 六十二 文信公奉使不屈,从容就死,推忠贞者,莫之能踰也。求其先信国而兴者,颜鲁公而外,孙晟其无媿焉。 信国以儒臣起义,事中国之共主,败而不挠,亡而不屈。而晟捐其故国,自北徂南,投身危邦,事割据之主,则出身次第不若信公之大正。江南非四海兆人之元后,而为之效死,盖亦褊矣,而未可以此短晟也。 晟虽非江南之人士,然其南奔也,石、刘二氏以沙陀部落而僭大号,且进契丹以入践中原,君劣臣离,上下荡然无纪,虽云故上,固志节之士所不忍一日居也。 江南承天下无君之乏,保境息民,颇知文教,士不幸生于其世,无可致身之地,则择地而蹈,能用我者,为尽臣节,委诚以舍命,初非叛故主、附新君、仅酬国士之知者,此亦奚足以此病晟哉! 乃若晟之奉表于周,请奉正朔,与信公之祈请于蒙古也,其事略同;而折中于义,则晟愈焉。江南之与周齿也,小役大,弱役强,役焉而可保其宗社,则宗社重矣。 宋之于蒙古,人禽之大辨也,屈志以祈请,虽幸而存,为犬豕之附庸,生不如其死,存不如其亡,而宗社抑轻矣。 然则信公之为赵氏宗社谋也则忠,而为自谋其所以效忠者则失也。海上扁舟,犹存中华之一线,等死耳,择死所而死之,固不如张、陆之径行以自遂矣。晟之屈己以请命,志士之所弗堪,固劳臣之所必效。 幸得当而延李氏一日之宗祊,屈不足以为辱;但不以其私屈焉,而志已光昭矣。此晟之死,视信公为尤正焉。若其坚贞之操,从容之度,前有鲁公,后有信公,鴈行而翔于天步,均也,又何多让与! 六十三 宝俨论相之说,非也。天子之职,择相而已矣。百为之得失,百尹之贞邪,莫不以择相为之本。为天下之元后父母,仅此二三密勿之大臣,为宗社生民效其敬慎,不知自择,而委之前在此位者,以举所知而任之,不知天之与以天下、而天下戴之以为大君,何为者邪? 既云令宰相举所知矣,是信其有知人之明、靖guo之忠也;又责以保任,而举非其人,责其举者,是何其辱朝廷而羞当世之士邪?保任之法,用之于庶官,且徒滋比阿覆蔽之奸;况举天下以授之调变,而但恃缘坐举主之峻法乎?又况人不易知,不保其往,乃以追责耆旧归田之故老,借使王安石蒙坏法之谴,文潞公且被褫夺,秦桧正误国之刑,胡文定与坐戮尸乎? 俨又云:“姑试以本官权知政事,察其职业之堪否而后实授,”则尤谬甚。以此法试始进之士,使宰一邑、司一职者,子产犹曰“美锦不以学制”。与天子坐而论道、为天下臣民所倚赖之一二人,乃使循职业以课能否而用舍之,知有耻者,亦不愿立于其廷;况其以道事君,进退在己,而不以天子之喜怒为进退者哉?此法行,则惟兢兢患失之鄙夫,忍隐以守章程、充于廉陛而已。 夫人臣出身事主而至于相,非一日之遽得之也;人君登进草莱之士而至于相,非一日骤予之也。 或自牧守,或自卿贰,或自词臣,业已为群情所歆厌,而数蒙人主之顾问。 兵农礼乐,皆足以见其才;出处取与,皆足以征其守;议论设施,皆足以测其量;荐拔论劾,皆足以试其交。而待诸已入纶扉、将宣麻敕之日,始以职业考其优劣而进退之乎?甚矣!俨之罔于君人之道也。 苛细以亵天职,猜疑以解士心,长君之偷,劝臣之党,而能尊主庇民,未之有也。漠然不相信之人,一人誉之,即引而置之百僚之上,与谋宗社生民之大,使其歆实授而饰迹以求荣,天下其得有心膂之臣乎? 盖自唐昭宗处倾危之世,廉耻道丧,桢干已亏,而昭宗躁竞,奖浮薄之风,故张濬、朱朴之流,卒然拔起以尸政府,而所谓宰相者贱矣。俨习于陋俗之氾滥,固将曰:此朝廷执笔以守典章之掾史耳,姑试之而以程限黜陟之,奚不可哉?洵如其言,天下恶得而定邪! 六十四 周主南伐江南,劳师三载,躬亲三驾,履行阵,冒矢石,数十战以极兵力,必得江北而后止。 江北既献,无难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馈盐还俘,置之若忘。呜呼!此其所以明于定纷乱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盖周主之志,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为主于塞内,南向而俯临中夏,有建瓴之势焉。叛臣降将,道以窃中国之政令,而民且奉之为主。 德光死,兀欲、述律交相戕贼,至是而其势亦衰矣,是可乘之机也。然其控弦驰马犷悍之力,犹未易折箠以驱之出塞。且自朱温以来,所号为中国主者,仅横互一线于雍、豫、兖、青之中,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 而立国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以保其内而应乎外。则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守不固,兵不彊,食不裕,强起而问无云之故壤,石重贵之覆轨,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归,天下终不可得而宁。而欲勤外略,必靖内讧。乃孟氏之在蜀,刘氏之在粤,淫nue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张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国也固矣,杨、徐、李阅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谋不改。 李璟虽庸,人心尚固,求以胜之也较难。唯其难也,是以胜其兵而足以取威,得其众而足以效用,有其土而足以阜财,受其降而足以息乱。且使兵习于战,以屡胜而张其势;将试于敌,以功罪而择其才。割地画江,无南顾之忧,粤人且遥为效顺。 于是踰年而自将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于天下。而中国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天也,其略则实足以天下而绍汉、唐者也。王朴先蜀、粤而后幽、燕之策非也,屡试而骄以疲矣。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六十五 古乐之亡,自暴秦始。其后大乱相寻,王莽、赤眉、五胡、安、史、黄巢之乱,遗器焚毁,不可复见者多矣。至于柴氏之世、仅有存者,又皆汉以后之各以意仿佛效为者;于是周主荣锐意修复,以属之王朴。朴之说非必合于古也,而指归之要,庶几得之矣。至宋而胡安定、范蜀公、司马温公之聚讼又兴,蔡西山掇拾而著之篇,持之确,析之精。虽然,未见其见诸行事者可以用之也。 孔子曰:“大乐必简。”律吕之制,所以括两闲繁有之声而归之于简也。朴之言曰:“十二律旋相为宫,以生七调,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大备。”朴之所谓八十四调者,其归十二调而已。 计其鸿细、长短、高下、清浊之数,从长九寸径三分之律,就中而损之,旋相生以相益,而已极乎繁密。九九之数,尽于八十一,过此则目不能察,手不能循,耳不能审,心不能知,虚立至密至赜之差等,亦将焉用之也?蔡氏黄钟之数,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推而施之大钟大鎛,且有不能以度量权衡分析之者,而小者勿论矣。 尽其数于九九八十一而止,升降损益,其精极矣。取其能合之调为十二均足矣。故王朴律准从九寸而下,次第施柱,以备十二律,未为疏也。然自唐以降,能用此者犹鲜。过此以推之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密,夫谁能用之哉?大乐必简,繁则必乱,况乎其徒繁而无实邪 夫两闲之声,而欲极其至赜之变,则抑岂但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已乎?今以人声验之,举一时四海之人,其唇、舌、齶、喉、齿、鼻,举相似也;引气发声,其用均也;乃其人之众,为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不知凡几也。虽甚肖者,隔垣而可别,乍相逼以相聆,似矣,而父母妻子则辨之也无有同者。是知天下之声,无涯无算,以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该之,谓之至密,而固不能尽其万一,则其为法也,抑隘甚矣。 天地之生,声也、色也、臭也、味也、质也、性也、才也,若有定也,实至无定也;若有涯也,实至无涯也。唯夫人之所为,以范围天地之化而用之者,则虽至圣至神、研几精义之极至,而皆如其量。 圣者之作,明者之述,就其量之大端,约而略之,使相叶以成用,则大中、至和、厚生、利用、正德之道全矣。其有残缺不修,纷杂相闲,以成乎乱者,皆即此至简之法不能尽合耳。故古之作乐者,以人声之无涯也,则以八音节之,而使合于有限之音。 抑以八音之无准也,则以十二律节之,而合于有限之律。朴之衍为七调,合为十二均,数可循,度可测,响可别,目得而见之,耳得而审之,心得而知之,物可使从心以制,音可使大概而分,其不细也,乃以不淫人之心志也;过此以往,奚所用哉, 呜呼!王朴极其思虑,裁以大纲,乐可自是而兴矣。至靖康之变,法器复亡,淫sheng胡乐,爚乱天下之耳,且不知古乐之为何等也。有制作之圣、建中和之极者出焉,将奚所取正哉?如朴之说,固可采也。九寸之黄钟,以累黍得其度数,有一定之则矣。 而上下损益,尽之十二变而止。而用黄钟以成众乐也,不限于九寸,因而高之,因而下之,皆可叶乎黄钟之律。则九其九而黄钟之繁变皆在焉,则十一律、七调、十二均之繁变皆在焉。巧足以制其器,明足以察其微,聪足以清其纪,心足以穷其理,约举之而义自弘,古乐亦岂终不可复哉?若苛细烦密之说,有名有数,而不能有实,祗以荧人之心志,而使不敢言乐,京房以下之所以为乐之赘疣也。折中以成必简之元声,尚以俟之来哲。 正统 一 论之不及正统者,何也?曰:正统之说,不知其所自昉也。自汉之亡,曹氏、司马氏乘之以窃天下。 而为之名曰禅。于是为之说曰:“必有所承以为统,而后可以为天子。”义不相授受,而强相缀系以揜篡夺之迹;抑假邹衍五德之邪说与刘歆历家之绪论,文其诐辞;要岂事理之实然哉? 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也多矣!盖尝上推数千年中国之治乱以迄于今,凡三变矣。当其未变,固不知后之变也奚若,虽圣人弗能知也。商、周以上,有不可考者。 而据三代以言之,其时万国各有其君,而天子特为之长,王畿之外,刑赏不听命,赋税不上供,天下虽合而固未合也。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 此一变也。而汤之代夏,武之代殷,未尝日无共主焉。及乎春秋之世,齐、晋、秦、楚各据所属之从诸侯以分裂天下;至战国而彊秦、六国交相为从衡,赧王朝秦,而天下并无共主之号,岂复有所谓统哉? 此一合一离之始也。汉亡,而蜀汉、魏、吴三分;晋东渡,而十六国与拓拔、高氏、宇文裂土以自帝;唐亡,而汴、晋、江南、吴越、蜀、粤、楚、闽、荆南、河东各帝制以自崇。士其土,民其民,或迹示臣属而终不相维系也,无所统也。六国离,而秦苟合以及汉;三国离,而晋乍合之,非固合也。 五胡起,南北离,而隋苟合之以及唐;五代离,而宋乃合之。此一合离之局一变也。至于宋亡以迄于今,则当其治也,则中国有共主;当其乱也,中国并无一隅分据之主。盖所谓统者绝而不续,此又一变也。夫统者,合而不离、续而不绝之谓也。离矣,而恶乎统之?绝矣,而固不相承以为统。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连之系乎?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当其治,无不正者以相干,而何有于正?当其乱,既不正矣,而又孰为正?有离,有绝,固无统也,而又何正不正邪?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 惟为其臣子者,必私其君父,则宗社已亡,而必不忍戴异姓异族以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后,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论,则五帝、三王之大德,大命已改,不能强系之以存。故杞不足以延夏,宋不足以延商。 夫岂忘禹、汤之大泽哉?非五子不能为夏而歌雒汭,非箕子不能为商而吟麦季也。故昭烈亦自君其国于蜀,可为汉之余裔;而拟诸光武,为九州兆姓之大君,不亦诬乎?充其义类,将欲使汉至今存而后快,则又何以处三王之明德,降苗裔于编氓邪? 蜀汉正矣,已亡而统在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者?唐承隋,而隋抑何承?承之陈,则隋不因滅陈而始为君;承之宇文氏,则天下之大防已乱,何统之足云乎?无所承,无所统,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 正不正,人也;一治一乱,天也;犹日之有画夜,月之有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顺逆定天命之去留;而詹詹然为已亡无道之国延消谢之运,何为者邪?宋亡而天下无统,又奚说焉? 近世有李槃者,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归,为篡弑之萧衍延苟全之祀,而使之统陈。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勗,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父子君臣之伦大紊,而自矜为义,有识者一吷而已。若邹衍五德之说,尤妖妄而不经,君子辟之,断断如也。 二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为,匹夫匹妇之与知,圣人莫能违也。然而君子之是非,终不与匹夫匹妇争鸣,以口说为名教,故其是非一出而天下莫敢不服。 流俗之相沿也,习非为是,虽覆载不容之恶而视之若常,非秉明赫之威以正之,则恶不知惩。善亦犹是也,流俗之所非,而大美存焉;事迹之所阂,而天良在为;非秉日月之明以显之,则善不加劝。 故春秋之作,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岂灌灌谆谆,取匹夫匹妇已有定论之褒贬,曼衍长言,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庄生曰:“春秋经世之书,圣人议而不辩。”若华督、宋万、楚商臣、蔡般,当春秋之世,习为故常而不讨,乃大书曰“弑其君”。然止此而已,弗俟辩也。以此义推之,若王莽、曹操、朱温辈之为大恶也,昭然见于史策,匹夫匹妇得以诟厉之**载之下,而又何俟论史者之喋喋哉? 今有人于此,杀人而既服刑于司寇矣,而旁观者又大声疾呼以号于人曰:此宜杀者。非匹夫匹妇之褊躁,孰暇而为此?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惟其片言而折,不待繁言而彼诈遁之游辞不能复逞。使圣人取中肩之逆、称王之僭,申明不已,而自谓穷乱贼之奸;彼奸逆者且笑曰:是匹夫匹妇之巷议也,而又奚畏焉。 萧、曹、房、杜之治也;刘向、朱云、李固、杜乔、张九龄、陆贽之贞也;孔融、王经、段秀实之烈也;反此而为权奸、为宦寺、为外戚、为佞倖、为掊克之恶以败亡人国家也;汉文、景、光武、唐太宗之安定天下也。 其后世之骄奢淫泆自贻败亡也;汉高之兴,项羽之亡,八王之乱,李、郭之功;史已详纪之,匹夫匹妇闻而与知之。极词以赞而不为加益,闻者不足以兴;极词以贬而不为加损,闻者不足以戒。 唯匹夫匹妇悻悻之怒、沾沾之喜,繁词累说,自鸣其达于古者,乐得而称述之。曾君子诱掖人之善而示以从入之津,弭止人之恶而穷其陷溺之实,屑侈一时之快论,与道听涂说者同其纷呶乎?故编中于大美大恶、昭然耳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推其所以然之繇,辨其不尽然之实,均于善而醇疵分,均于恶而轻重别,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所繇与胡致堂诸子之有以异也。 三 论史者有二弊焉:放于道而非道之中,依于法而非法之审,褒其所不待褒,而君子不以为荣,贬其所不胜贬,而奸邪顾以为笑,此既浅中无当之失矣;乃其为弊,尚无伤于教、无贼于民也。 抑有纤曲嵬琐之说出焉,谋尚其诈,谏尚其谲,徼功而行险,干誉而违道,奖诡随为中庸,夸偷生为明哲,以挑达摇人之精爽而使浮,以机巧裂人之名义而使枉;此其于世教与民生也,灾愈于洪水,恶烈于猛兽矣。 盖尝论之:史之为书,见诸行事之征也。则必推之而可行,战而克,守而固,行法而民以为便,进谏而君听以从,无取于似仁似义之浮谈,祗以致悔吝而无成者也。则智有所尚,谋有所详,人情有所必近,时势有所必因,以成与得为期,而败与失为戒,所固然矣。 然因是而卑污之说进焉,以其纤曲之小慧,乐与跳盪游移、阴匿鉤距之术而相取;以其躁动之客气,迫与轻挑忮忿、武健驰突之能而相依;以其妇姑之小慈,易与狐媚猫驯、淟涊柔巽之情而相昵。闻其说者,震其奇诡,歆其纤利,惊其决裂,利其呴呕;而人心以蛊,风俗以淫,彝伦以斁,廉耻以堕。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非逾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 溯其所繇,则司马迁、班固喜为恢奇震耀之言,实有以导之矣。读项羽之破王离,则须眉皆奋而杀机动;览田延年之责霍光,则胆魄皆张而戾气生。 与市侩里魁同慕汲黯、包拯之绞急,则和平之道丧;与词人游客共歎苏轼、苏辙之浮夸,则惇笃之心离。谏而尚譎,则俳优且贤于伊训;谋而尚诈,则甘誓不齿于孙、吴。高允、翟黑子之言,祗以奖老奸之小信;李克用三垂冈之歎,抑以侈盗贼之雄心。 甚至推胡广之贪庸以抑忠直,而惬鄙夫之志;伸冯道之逆窃以进夷盗,而顺无赖之欲。轻薄之夫,妄以为慷慨悲歌之助;雕虫之子,喜以为放言饰说之资。 若此之流,允为残贼,此编所述,不敢姑容。刻志兢兢,求安于心,求顺于理,求适于用。顾惟不逮,用自惭恧;而志则已严,窃有以异于彼也。 四 治道之极致,上稽尚书,折以孔子之言,而蔑以尚矣。其枢,则君心之敬肆也;其戒,则怠荒刻覈,不及者倦,过者欲速也;其大用,用贤而兴教也;其施及于民,仁爱而锡以极也。 以治唐、虞,以治三代,以治秦、汉而下,迄至于今,无不可以此理推而行也;以理铨选,以均赋役,以诘戎兵,以饬刑罚,以定典式,无不待此以得其宜也。至于设为规画,措之科条,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遗其实而弗求详哉? 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会、征伐、建官、颁禄之制,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德不如舜、禹、孔子者,而敢以记诵所得者断万世之大经乎? 夏书之有禹贡,实也,而系之以禹,则夏后一代之法,固不行于商、周;周书之有周官,实也,而系之以周,则成周一代之规,初不上因于商、夏。孔子曰:“足足兵食,民信之矣。”何以足,何以信,岂靳言哉?言所以足,而即启不足之阶;言所以信,而且致不信之咎也。 孟子之言异是,何也?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也。侯王分土,各自为政,而皆以放恣渔猎之情,听耕战刑名殃民之说,与尚书、孔子之言,背道而驰。 勿暇论其存主之敬怠仁暴,而所行者,一令出而生民即趋入于死亡。三王之遗泽,存十一**百,而可以稍苏,则抑不能预谋汉、唐已后之天下,势异局迁,而通变以使民不倦者奚若。 盖救焚拯溺,一时之所迫,于是有“徒善不足为政”之说,而未成乎郡县之天下,犹有可遵先王之理势,所繇与尚书、孔子之言异也。要非以参万世而咸可率繇也。 编中所论,推本得失之原,勉自竭以求合于圣治之本;而就事论法,因其时而酌其宜,即一代而各有弛张,均一事而互有伸诎,宁为无定之言,不敢执一以贼道。有自相蹠盭者矣,无强天下以必从其独见者也。 若井田、封建、乡举、里选、寓兵于农、舍笞杖而行肉刑诸法,先儒有欲必行之者矣。袭周官之名迹,而适以成乎狄道者,宇文氏也;据禹贡以导河,而适以益其溃决者,李仲昌也。尽破天下之成规,骇万物而从其记诵之所得,浸使为之,吾恶知其所终哉! 五 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穨然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亦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 夫治之所资,法之所著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君以柔嘉为则,而汉元帝失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而梁武以败;含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无不可为治之资者,无不可为乱之媒。 然则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 “鉴”者,能别人之妍媸,而整衣冠、尊瞻视者,可就正焉。顾衣冠之整,瞻视之尊,鉴岂能为功于我哉! 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而不仅如鉴之徒县于室、无与炤之者也。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 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哉! 宋太祖上 一 宋兴,统一天下,民用宁,政用乂,文教用兴,盖于是而益以知天命矣。 天曰难谌,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无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无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汉、唐是已。诗曰:“鉴观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绥万邦,功足以戡大乱,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毕矣。 乃若宋,非鉴观于下,见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赵氏起家什伍,两世为裨将,与乱世相浮沉,姓字且不闻于人闲,况能以惠泽下流系邱民之企慕乎! 其事柴氏也,西征河东,北拒契丹,未尝有一矢之勋;滁关之捷,无当安危,酬以节镇而已逾其分。以德之无积也如彼,而功之仅成也如此,微论汉、唐厎定之鸿烈,即以曹操之扫黄巾、诛董卓、出献帝于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刘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诛桓玄、走死卢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 乃乘如狂之乱卒控扶以起,弋获大宝,终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呜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于无可付托之中,而行其权于受命之后,天自谌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谌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劳矣! 商、周之德,汉、唐之功,宜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 宋无积累之仁,无拨乱之绩,乃载考其临御之方,则固宜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于民以靖祸乱,一在既有天下之后。是则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于宋祖之心而启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试而悍将服,无旧学之甘盘而文教兴,染掠杀之余风而宽仁布,是岂所望于兵权乍拥、(守一)[寸]长莫著之都点检哉? 启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云雾而见青霄者,孰为为之邪? 非殷勤佑启于形声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于天之佑,可以见天心;于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终以一统天下,厎于大定,垂及百年,世称盛治者,何也?唯其惧也。惧者,恻悱不容自宁之心,勃然而猝兴,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测之神震动于幽隐,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顺,居之也安,而惧不忘,乾龙之惕也;汤、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时,而惧以终始也。 下此,则得之顺矣,居之安矣,人乐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无歉;于是晏然忘惧,而天不生于其心。乃宋祖则幸非其人矣。以亲,则非李嗣源之为养子,石敬瑭之为爱婿也;以位,则非如石、刘、郭氏之秉钺专征,据岩邑而统重兵也;以权,则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内无赞成之谋,外无捍御之劳,如嗣源、敬瑭、知远、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夺也。 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俦侣也;统而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与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辅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敌国也。一旦岌岌然立于其上,而有不能终日之势。 权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远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诛夷待勋旧;学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轻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启以来,百年嚣陵噬搏之气,寖衰寖微,以消释于无形。 盛矣哉!天之以可惧惧宋,而日夕迫动其不康之情者,“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则宋既受命之余,天且若发童蒙,若启甲坼,萦回于宋祖之心不自谌,而天岂易易哉! 虽然,彼亦有以胜之矣,无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废也,无积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战战栗栗,持志于中而不自溢。 则当世无商、周、汉、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郑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二 韩通足为周之忠臣乎?吾不敢信也。袁绍、曹操之讨董卓,刘裕之诛桓玄,使其不胜而身死,无容不许之以忠。吾恐许通以忠者,亦犹是而已矣。 藉通跃马而起,闭关而守,禁兵内附,都人协心,宋祖且为曹爽,而通为司马懿,喧呼万岁者,崇朝瓦解,于是众望丕属,幼君托命,魁柄在握,物莫与争,(会)[贪]附青云之众,已望绝于冲人,黄袍猝加,欲辞不得,通于此时,能如周公之进诛管、蔡,退务明农,终始不渝以扶周社乎?则许之以忠而固不敢信也。 然则通之以死抗宋祖者,其挟争心以逐柴氏之鹿乎?抑不敢诬也。何也?宋祖之起,非有移山徙海之势,蕴崇已久而不可回。通与分掌禁兵,互相忘而不相忌。故一旦变起,奋臂以呼而莫之应。 非若刘裕之于刘毅,萧道成之于沈攸之,一彼一此,睨神器而争先获,各有徒众,以待决于一朝者也。无其势者无其志,无其志者不料其终,何得重诬之曰:通怀代周之谋而忌宋祖乎? 夫通之贸死以争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为葸怯波流者道耳。与人同其事而旋相背,与人分相齿而忽相临,怀非常之情而不相告,处不相下之势而遽视之若无;有心者不能不愤,有气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恶能旦颉颃而夕北面,舍孤弱而即豪强乎!故曰:贸死以争,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终也。 呜呼!积乱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国无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岂易言哉?人之能免于无恒者,斯亦可矣。冯道、赵凤、范质、陶谷之流,初所驱使者,已而并肩矣;继所并肩者,已而俯首矣;终所俯首者,因以稽颡称臣,骏奔鹄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面目,何以自相对也!则如通者,犹有生人之气存焉,与之有恒也可矣,若遽许之曰周之忠臣也,则又何易易邪! 三 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德之盛者,求诸己而已。舍己而求诸人,名愈正,义愈伸,令愈繁,刑将愈起;如彼者,不谓之凉德也不能。 求民之利而兴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谓善而督民从之,取所谓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诸人也;驳儒之所务,申、韩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劝矣,谗顽者无可逞矣;己居约而民裕矣,贪冒者不得黩矣。以忠厚养前代之子孙,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 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发,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听其自取而不与争,治德蕴于己,不期盛而积于无形,故曰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恒简;求之人者,其道恒烦。烦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后世儒者恒挟此以为治术,不亦伤乎!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政刑烦而民之耻心荡然,故曰不谓之凉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责之上而薄责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兴;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 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忧万物之违逆。夫治国、乱国、平国,三时也。山国、土国、泽国,三地也。愿民、顽民、庸民,三材也。积三三而九,等以差;其为利、为害、为善、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历不能穷其数。为人上者必欲穷之,而先丧德于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积。无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轶汉、唐而几于商、周,传世百年,历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为之也。 逮庆历而议论始兴,逮熙宁而法制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后太祖之德意渐以泯。得失之枢,治乱之纽,斯民生死之机,风俗淳浇之原,至简也。知其简,可以为天下王。儒之驳者,滥于申、韩,恶足以与于斯! 四 自太祖勒不杀士大夫之誓以诏子孙,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 语曰:“周之士贵“,士自贵也。宋之初兴,岂有自贵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贱者感其护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后,迄于宋初,人士之以名谊自靖者,张道古、孟昭图而止;其辞荣引去、自爱其身者,韩偓、司空图而止;高蹈不出、终老岩穴者,郑遨、陈抟而止。若夫辱人贱行之尤者,背公死党,鬻贩宗社,则崔胤、张浚、李磎、张文蔚倡之于前,而冯道、赵凤、李昊、陶谷之流,视改面易主为固然,以成其风尚。 其他如和凝、冯延己、韩熙载之俦,沉酣倡俳之中,虽无巨慝,固宜以禽鱼畜玩而无庸深惜者也。 士之贱,于此而极。则因其贱而贱之,未为不惬也。恶其贱,而激之使贵,必有所惩而后知改,抑御世之权也。然而太祖之于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处士横议,胁侯王,取宠利,而六国以亡。秦恶其嚣,而坑儒师吏以重抑之。汉之末造,士相标榜,騺击异己,以与上争权,而汉以熸。曹孟德恶其竞,而任崔琰、毛玠督责吏治以重抑之。 然秦以贾怨于天下,二世而灭。孟德死,司马氏不胜群情,务为宽纵,而裴、王之流,倡任诞以大反曹氏之为,而中夏沦没。繇此观之,因其贱而贱之,惩其不贵而矫之者,未有能胜者也。 激之也甚,则怨结而祸深;抑之也未甚,则乍伏而终起。故古之王者闻其养士也,未闻其治士也。聪明才干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进而导之以兴,斯兴矣。岂能舍此而求椎鲁犷悍之丑夷,以与共天下哉! 其在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周王寿考,遐不作人“。飞者,不虞其飏击也。跃者,不虞其纵壑也。 涵泳于天渊之中,而相期以百年之效,岂周士之能自贵哉?文王贵之也。老氏之言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近道之言也。民不畏死,而自有畏者。并生并育于天地,独以败类累人主之矜全,虽甚冥顽,能弗内愧于心?况乎业已为士,聪明才干不后于人,诗书之气,耳已习闻,目已习见,安能一旦而弃若委土哉! 夫太祖,亦犹是武人之雄也。其为之赞理者,非有伊、傅之志学,睥睨士气之淫xie而不生傲慢,庶几乎天之贮空霄以翔鸢,渊之涵止水以游鱼者矣。可不谓天启其聪,与道合揆者乎! 而宋之士大夫高过于汉、唐者,且倍蓰而无算,诚有以致之也。因其善而善之,因其不善而不善之,以治一家不足,而况天下乎?河决于东,遏而回之于西,未有能胜者也。以吏道名法虔矫天下士,而求快匹夫婞婞之情,恶足以测有德者之藏哉! 五 语有之曰:“得士者昌。““得“云者,非上(心)[必]自得之以为己(德)[得]也。下得士而贡之于上,固上之得也;下得士而自用之以效于国,亦上之得也。 故人君之病,莫大乎与臣争士。与臣争士,而臣亦与君争士;臣争士,而士亦与士争其类;天下之心乃离散而不可收。书曰:“受有亿兆人,离心离德“。非徒与纣离也,人自相离,而纣愈为独夫也。人主而下,有大臣,有师儒,有长吏,皆士之所自以成者也。 人主之职,简大臣而大臣忠,择师儒而师儒正,选长吏而长吏贤。则天下之士在岩穴者,以长吏为所因;入学校者,以师儒为所因;升朝廷者,以大臣为所因。如网在纲,以群效于国。不背其大臣,而国是定;不背其师儒,而学术明;不背其长吏,而行谊修。 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群相燕也。合天下贤智之心于一轨,而天子之于士无不得矣。和气翔洽,充盈朝野,寖荣寖昌,昌莫盛焉。“得士者昌“,此之谓也。 大臣不以荐士为德,而士一失矣;师儒不以教士为恩,而士再失矣;长吏不以举士为荣,而士蔑不失矣。乃为之语曰:“拜爵公门,受恩私室,非法也。“下泮涣而不相亲,上专私而不能广,亿兆其人而亿兆其心,心离而德离,鲜不亡矣。故人主之病,莫甚于与下争士也。 自唐以来,进士皆为知举门生,终其身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汉之孝廉,于所举之公卿州将,皆生不敢与齿,而死服三年之丧,亦人情耳。 持名法以绳人者,谓之曰不复知有人主。人主闻之,愤恚不平,曰:彼得士而我失之矣。繇是而猜妒刻核之邪说,师申、韩以束缚缙绅,解散士心,使相携贰,趋邪径,腾口说,以要人主。怀奸擅命之夫,自矜孤立,而摇荡国是。大臣不自信,师儒不相亲,长吏不能抚。 于是乎纲断纽绝,而独夫之势成。故曰:“不信乎朋友,弗获乎上矣。“朋友不信,上亦恶得而获之哉!少陵长,贱妨贵,疏闲亲,不肖毁贤,胥曰:“吾知有天子而已。“岂知天子哉?知爵禄而已矣。 夫士之怀知己也,非徒其名利也;言可以伸,志可以成,气以类而相孚,业以摩而相益。易曰:“拔茅茹以其汇。“拔不以其汇,而独茎之草,不足以葺大厦久矣。大臣,心腹也;师儒,耳目也;长吏,臂指也。 以心应耳目之聪明,以耳目应臂指之动作,合而为一人之身,而众用该焉。其互相离者,不仁者也。不仁者痿以死,如之何君臣争士而靳为己得也! 太祖之欲得士也已迫,因下第举人挝鼓言屈,引进士而试之殿廷,不许称门生于私门。赖终宋之世不再举耳。守此以为法,将与孤秦等。察察之明,悁悁之忿,呴呴之恩,以抚万方,以育多士,岂有幸哉!岂有幸哉! 宋太祖中 六 太祖数微行,或以不虞为戒,而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英雄欺人,为大言耳。其微行也,以己之幸获,虞人之相效,察群情以思豫制,私利之褊衷,猜防之小智,**之所以衰也。 野史载其乘辇以出,流矢忽中辇板,上见之,乃大言曰:“射死我,未便到汝。“流矢者,即其使人为之也。则微行之顷,左右密护之术,必已周矣。而谏者曰“万一不虞“,徒贻之笑而已。 凡人主之好微行也有三,此其一也。其下,则狂荡嬉游,如刘子业诸君耳。其次,则苛察以为能,而或称其念在国民,以伺官箴之污洁、民生之苦乐、国事之废举者也。 若此者,其求治弥亟,其近道弥似,其自信弥坚;而小则以乱,大则以亡。迄乎乱与亡而不悔其失,亦愚矣哉!何也?两足之所至,两目之所觇,两耳之所闻,斤斤之明,詹詹之智,以与天下斗捷,未有能胜者也。 且夫人主而微行,自以为密,而岂果能密邪?趾未离乎禁闱,期已泄于近幸;形一涉乎通逵,影已彻乎穷巷;此之伺彼也有涯,而彼之伺此也无朕。 于是怀私挟佞者,饰慧为朴,行谄以戆,丑正而相许,党奸而相奖,面受其欺,背贻其笑,激怒沽恩,而国是不可复诘矣。即令其免乎此也,一事之得,不足以盖小人;一行之疵,不足以贬君子;一人之恩怨,不足以定仁暴;一方之利病,不足以概海隅。 而偶得之小民者,无稽弗询,溢美溢恶,遂信为无心之词,自矜其察微之睿,以定黜陟,以衡兴革,以用刑赏,以权取与,而群臣莫敢争焉。此尤不待奸人之诡道相要,而坐受其蠹。小之以乱,大之以亡,振古如斯,而自用者不察,良足悲已! 夫欲成天下之务,必详其理;欲通天下之志,必达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聪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冢宰公而侧陋举矣;以察官邪,宪臣廉而贪墨屏矣;以平狱讼,廷尉慎而诬罔消矣;以处危疑,相臣忠而国本固矣。 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数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乡保。听乡保之情者,邑令也;听邑令之治者,郡守也;听郡守之政者,藩牧也。 因是而达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遗其小利,惩其大害,通其所穷,疏其所壅。于是而匹夫匹妇私语之情,天子垂旒纩而坐照之以无遗。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独知,而不能掩其众著,明主之术,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辞,不屑听也。而况宵人之投隙以售奸者哉! 古之圣王,询刍荛、问工瞽、建鞀鼓、以达臣民之隐者,为己救过也,非以察人也。微行者反是,察愈密,听愈惑,自贻败亡而不悟。故曰良足悲已!故微行者有三,而皆君道之所恶。若宋祖者,即不微行,亦岂有攘臂相仍以夺其所夺于人者乎?则亦均之乎愚而已矣。 七 刘禅、孙皓之容于晋,非晋之厚也,诚有以致之也。刘先主以汉(主)[室]之裔,保蜀土,奉宗祧,任贤图治,民用乂安,尚矣。孙文台奋身郡将,讨董卓,复雒京,父子三世,退保吴、楚,民不受兵者百余年。 天之所佑,人之所怀,司马氏弗能重违而绝其世,有不可绝者在也。禅虽闇,皓虽虐,非称兵首难、爚乱天纪者;降为臣仆,足偿其愆,而恶容殄灭乎? 李煜、孟昹、刘鋹以降王而享国封,受宾恪之礼,非其所应得者也,宋之厚也。 迹其先世,无积累之功,无巩固之守,存乎蓬艾之闲,偷以自王,不足以当白马之淫威久矣。其降为皂隶,可无余憾。而优渥之礼加乎其身,故曰:宋之厚也。 虽然,责蜀、粤、江左之亢僭争衡,不夙奉正朔于汴、雒,而以俘虏之刑处之,则又不可。臣服者,必有所服也;归命者,必有所归也;有君而后有臣,犹有父而后有子也。唐亡以来,天下之无君久矣。 朱温,贼也;李存勖、石敬瑭,沙陀之部夷也;刘知远、郭威,乘人之熸,乍踞其位,犹萤之耀于夜也。剖方州而称帝,仅得其十之二三。特以汴、雒之墟为唐故宫之址,乘虚袭处,而无识者遂题之以正统。 如是而欲雄桀足恃者纳土称臣,以戴为共主,天其许之而人其顺之乎?故徐温、孟知祥、刘岩之与朱、李、石、刘相为等夷,而非贼非夷,较犹愈焉。则其后嗣之守土不臣,势穷而后纳款,固君子所矜,而弗容苛责者也。 若夫因乱窃立,穷蹙而俘,宜膺王者之诛;则抑必首乱以劫夺,而非有再造之志者耳。 项羽虽负罪有十,而诛秦犹因义愤,故汉高封鲁公以厚葬之,而不掩其功。王莽之乱,人心思汉,诸刘鹊起,而隗嚣、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俶扰天纪,以殃求莫之民。杨广凶淫,民虽靡止,而窦建德、萧铣,徐圆朗乘之以掠杀既困之民;刘武周、梁师都、薛仁杲倚戎狄以戕诸夏;王世充受隋宠命,狐媚而售其攘夺。 凡此者,皆首祸于天下,无已乱之情而利于乱者也。故虽或降附,而街之悬,邱民咸快。其与蜀、粤、江南,不可同日而语矣。王者上溯天心,下轸民志,操不爽之权衡以行诛赏,差等之殊,不容紊也。 徐温佐杨行密以御毕师铎、秦宗权之毒,而江、淮安。江、淮之乱,非杨、徐始之也。刘岩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以与吴、楚争强。 孟知祥即不据蜀疆,石、刘惴惴以偷立,契丹外逼,诸镇内讧,救死不遑,固无能越剑阁以绥两川也。 则此三方者,未尝得罪于天人,嗣子保其遗业,婴城以守,众溃而后降,苟非残忍惎害以为心,亦恶能以窦建德、萧铣之诛,违理而逞其淫刑乎! 天之所怒者,首乱者也;人之所怨者,强争者也。仁有不可施,义有不可袭,必如宋祖之优处降王,而后可曰忠厚。 八 口给以御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势,即其御我者以相诘,而固无难折。夫口给者,岂其信为果然哉?怀不可言之隐,相诱以相劫,而有口给之才,以济其邪说,于是坐受其穷。 唯明主周知得失祸福之原,秉无私以照情伪之始终,则不待诘而其辩穷矣。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太祖谋之赵普。普曰:“翰取之,谁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谁守之?“而帝之辩遂穷。是其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凿而自破,而胡为受普之御也! 取之与守,其难易较然矣。劳佚饥饱之势既殊,而攻者处可进可退之地,人无固志,守则生死之争也。能夺之于强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垒,用其人民,收其刍粮,则蚁附者不能争我于散地。 况幽州者,负西山,带卢沟,沓嶂重崖以东迤于海,其视瀛、莫、河朔之旷野千里,可恣[胡]骑(兵)之驰突者奚若?得幽州,则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则赵、魏之野,莫非边徼。能守赵、魏,而不能守幽州乎? 忧曹翰死而无能守幽州者,则姑置之,徒不忧守赵、魏之无人,抑将尽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与?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则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经理守之之事,则虽不如翰者,倚其所缮之营堡,食其所储之米粟,用其所备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汉以来,踞燕山以北(边)[狄],岂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忧翰之不再得哉? 虑之远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吕后问汉高以社稷之臣,至于一再,则曰:“非汝所知。“非独吕后之不知,汉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抡选有方,委任之以诚,驾驭之以礼,则虽百年以后之干城,皆早卜其勋名之不爽。何事于曹翰膂力方刚之日,而忧其难继哉?逆料后之无良将,而靳复其故宇;抑将料子孙之无令人,而早举中夏投之戎(敌)[狄],以免争战之劳与? 故普之说,口诚给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蹰,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终屈于其邪说也,则抑有故矣。谓谁能守者,非谓才不足以守也;谓翰死无能如翰者,非谓世无如翰之才者也。 普于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无可疑也。“普则曰:“舍翰而谁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马之渊薮也。天宝以来,范阳首乱,而平卢、魏博、成德相踵以叛。 不惩其失,举以授之亢衡强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则赵氏之宗祏危矣!呜呼!此其不言之隐,局蹐喔嘶于闺闱,而甘于朒缩者也。不亦可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称乱者,诚有之矣。汉则卢绾、陈豨、彭宠、卢芳;唐则始于安禄山,终于刘仁恭父子。然方跃以起,旋仆以灭,亡汉唐者,岂在是哉? 且其拥兵自保,而北(边)[狄]阑入之祸消,虽倔强不戢,犹为我吠犬以护门庭也。迨及朱温屠魏博,李存勖灭刘守光,而后契丹之突骑长驱于河、汴,而莫之能遏。 御得其道,则虽有桀骜之夫而无难芟刈。即其不然,割据称雄者,犹且离且合,自守其疆域,以为吾藩棘。此之不审,小不忍而宁掷之敌人,以自贻凭陵之祸。 四顾怀疑,密谋而安于弃割,弗能告人曰吾之忧在此也,则口给之言,入乎耳而警于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继翰者愈可疑也“,则画河自守,鞭易及而马腹无忧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贻六百年衣冠之祸,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则又不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勋之宠,睥睨将士,奄处其上,而固无以服其心也。陈桥之起,石守信等尸之,而普弗与;下江南,收西川,平两粤,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与;则当时推诚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愤其轧己,普固有不与并立之势,而日思亏替之以自安。 所深结主知以使倚为社稷臣者,岂计安天下以安赵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吴、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为天下事尽繇书生也。“则太祖亦窥见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过矣。不仁者,不可与托国。则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宠禄,亦何不可忍也!诚欲崇文治以消桀奡与!则若光武之进伏湛、卓茂,以敦朴纯雅之风,抑干戈之气,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强悍。 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立]心,而无阴騺钳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处,而世效其贞。当宋之初,岂无其人,而奚必此怀椠倚门、投身戎幕之策士乎? 弗获已,而窦仪、吕余庆之犹在也,其愈于普也多矣。险诐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纲维。呜呼!是可为天下万世痛哭无已者也。 九 曹翰之策取幽州,勿虑其不可守也,正惟欲取之而不克。何以明其然也?兵者,非可乍用而胜者也,非可于小康之世,众志惰归而能当大敌者也。 宋承五代之余,人厌干戈,枭雄之气衰矣。江南、蜀、粤之君臣,弄文墨,恣嬉游,其甚者淫nue逞而人心解体,兵之所至,随风而靡,宋于是乘之以有功。 彼未尝誓死以守,此未尝喋血以争,如项羽、公孙述、窦建德、薛举之几胜几负而始克者也。乃天下已收其八九,而将卒之情胥泮涣矣。 以此而骤与强夷相竞,始易视之,中轻尝之,卒且以一衄而形神交馁。故太宗之大举北伐,惊溃披离而死伤过半。孰是曹翰之奋独力以前,而可保坚城之遽下邪? 虽然,抑岂无以处此哉?汉高帝尝困于白登矣,至武帝而幕南可无王庭;唐高祖尝称臣于突厥矣,至太宗而单骑可使却走。 夫汉与唐,未尝不偃戈息马以靖天下也;未尝不制功臣使蹲伏而不敢窥天位也;特不如赵普者惴惴畏人之有功,而折抑解散之,以偷安富贵。则迟之又久,而后起者藉焉,何忧天下之无英杰以供驱使哉? 句践,一隅之君耳,生聚之,教训之,卒以沼吴。惟长颈鸟喙之难与共功,而范蠡去,文种诛,以终灭于楚。一得一失之几,决于君相之疑信,非繇天下之强弱,其(当)[亦]审矣。 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为家法,上下师师,壹于猜忌。狄青、王德用且如芒刺之在背,惟恐不除焉。故秦桧相,而叩马之书生知岳侯之不足畏。 则赵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翰之以取幽州自任也,翰固未之思也。 十 记曰:“礼从其朔。“朔者,事之始也;从之者,不敢以后起之嗜欲狎鬼神也。又曰:“礼,时为大。“时者,情之顺也;大之者,不忍于嗜欲之已开,而为鬼神禁之也。 是故燔黍而有敦黍,捭豚而有燔肉,玄酒而有三酒,太羹而有和羹。不废其朔,质也,而将其敬,不从其情,则文也;不违其时,文也,而致其爱,不蕲乎美,则质也。兼敦而互成,仁人孝子之以事鬼神者乃尽之。 祭用笾、豆,周制也;夏殷以上,固有不可尽考者矣。不可考者,无自而仿为之,则以古之所可考者为朔。祭之用笾、豆、铏、俎、敦、彝,仿周制而备其器,所以从朔而将其敬,非谓必是而后为鬼神之所歆也。 尊其祖而不敢亵,文治也,而质为之诎矣。太祖欲撤之,而用当时之器,过矣。过则自不能晏然于其心,而必为之怵惕,故未几而复用之。然而其始之欲用当时之器,以顺情而致养,亦未甚拂乎道也。 歉然不惬,而用祖考之所常御;怵然中变,而存古人之所敬陈;皆心也。非资闻见以仿古,徇流俗以从时也。爱不忍忘,而敬不敢弛;质不忍靳,而文不敢替;故两存之。于其必两存者,可以察仁孝之动以天者矣。 虽然,其未研诸虑而精其义也。古者天子诸侯之事其先,岁有祫,时有享,月有荐。荐者,自天子达于庶人,而祭以等降。祭以文昭敬,位未尊而敬不得伸;荐以质尽爱,苟其亲者而爱皆可致。 夫祭必有尸,有尸而有献斯有酢,有酢斯有酬,有酬斯有绎,周洽弥纶,极乎文而不欲其相渎。故尊罍设,玄酒陈,血膋燔,牲升首,太羹具,振古如斯。而笾、豆、铏、俎、敦、彝,皆法古以重用其文,而后尊之也至;尊之也至,而后敬无不伸。 若夫荐,则有不必其然者矣。荐非不敬,而主乎爱;主乎爱,则顺乎其时,而以利得其情。古之荐者,所陈之器、所献之味无考焉。意者唯其时而不必于古与! 其器,习用而安之;其味,数尝而甘之;仁人孝子弗忍绝也,则于荐设之焉可矣。且夫笾、豆、俎、铏,亦非隆古之器矣;和羹、燔炙,亦非隆古之食矣;古今相酌,而古不废今,于祭且然,而况荐乎? 汉、唐以下,所谓祭者皆荐也,未有舍今以从古者也。唯不敢不以从朔之心,留十一**百,则笾豆相仍,用志追崇之盛。而古器与今器杂陈,古味与今味互进,酌其不相拂者,各以其候而递用之,极致其敬爱,必有当也。而太祖未之讲耳,卒然而撤之,卒然而复之,义不精而典礼不定,过矣。 然而其易之之情、复之之心,则固诚有于中憬然而不容抑者存也。有王者起,推此心以求合精于义,而质文交尽,存乎其人焉。非可以意之偶发而废兴之也。 宋太祖下 十一 省官以清吏治,增俸以责官廉,开宝之制,可谓善矣。虽然,有说。语云:“为官择人,不为人建官。“此核名实、求速效之说也,非所以奖人材、厚风俗、劝进天下于君子之道也。 郡县之天下,其为州者数百,为县者千余。久者六载,速者三载,士人之任长吏者,视此而已。他则委琐之簿、尉,杂流兼进者也。以千余县岁进一人,十年而溢于万,将何以置此万人邪? 且夫岁进一人之不足以尽天下之才也,必矣。古之建国也,其子、男之国,提封之壤,抵今县之一二乡耳。而一卿、三大夫、九上士、二十七中士、八十一下士,食禄于国,为君子而殊于野人者且如此。 进而公、侯,又进而天子之廷,凡其受田禄而世登流品者,不可以纪。故其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以文王之德,且非是而无以宁也。育人材以体天成物,而天下以靖。 故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民志于民而安于利,士志于士而安于义,勿抑其长,勿污其秀,乃以长养善气,礼乐兴,风俗美,三代之所以敦厚弘雅,迎天地之清淑者;岂在循名责实、苟求速效之闲哉? 士之有志,犹农之有力也。农以力为贤,力即不勤,而非无其力;士以志为尚,志即不果,而非无其志。士之知有善,犹工贾之知有利也。工贾或感于善,而既已知利,必挟希望之情;士或惑于利,而既已知善,必忌不肖之名。 为人上者,因天之材,循人之性,利导之者顺,屈抑之者逆。学而得禄者,分之宜也;菀而必伸者,人之同情也。今使为士者限于登进之途,虽受一命,抑使迁延坷坎,白首而无除授之实,则士且为困穷之渊薮。则志之未果者,求为农而力不任,且疾趋工贾,以不恤旧德之沦亡。 其黠者,弄唇舌,舞文墨,炫淫巧,导讼讦,以摇荡天下,而为生民之大蠹。然后从而禁之,乱且自此而兴矣。是故先王建国,星罗棋布,而观之于射,进之于饮,一乡一遂,皆有宾兴之典,试于司马而授之以事,岂其人之果贤于后世哉?所以诱掖而玉之成者,其道得也。 夫论者但以吏多而扰民为忧耳。吏之能扰民者,赋税也,狱讼也,工役也。 虽衰世之政,三者之外无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兴学校、典礼乐、治宾旅、莅祀事、候灾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数吏,咸以上赞邦治、下修邦事,劝相之以驯雅之业,而使向于文明。 固不能以其喜怒滥施于卑贱,贪叨猎取于贫民弱族也。则吏虽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横加鞭挞之足忧哉?任之以其道也,兴之以其贤也,驭之以其礼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 而赋税、狱讼、工役之属,无冗员,无兼任,择其人而任之以专。则吏治之清,岂犹有虑;而必芟之夷之,若芒刺在体之必不能容邪?乃若无道之世,吝于俸而裁官以擅利,举天下之大,不能养千百有司。而金蚀于府,帛腐于笥,粟朽于窌,以多藏而厚亡。天所不佑,人所必仇,岂徒不足以君天下哉?君子所弗屑论已。 十二 军兴,刍粮、糗糒、器仗、舟车、马牛、扉屦、帟幕、械具,日敝日增,重以椎牛酾酒赏功酬谋之费,不可殚极,未有储畜未充而能兴事以图功者也。 于是而先储其盈以待事,谋国者所务详也。虽然,岁积月累,希一旦而用,则徒以受财之累,而事卒不成。 太祖立封椿库,积用度之余,曰:“将以图取燕、云。“志终不遂,而数传之后,反授中国于北(敌)[狄],则事卒不成之验也。 积财既广,既启真宗骄侈之心以奉鬼神;抑使神宗君臣效之,以箕敛天下,而召怨以致败亡;则财之累也。 财可以养士,而士非待余财以养也。谢玄用北府兵以收淮北,刘宋资之以兴;郭子仪用朔方兵以挫禄山,肃宗资之以振。岂有素积以贸死士哉?非但拔起之英,徒手号召,百战而得天下也。 盖兵者,用其一旦之气也,用其相习而不骇为非常之情也,用其进而利、坐而不足以享之势也。恃财积而求士以养之,在上者,奋怒之情已奄久而不相为继;在下者,农安于亩,工安于肆,商安于旅;强智之士,亦既清心趋于儒素之为;在伍者,既久以虚名食薄糈,而苦于役;应募者,又皆市井慵惰之夫,无所归而寄命以糊口。 国家畜积丰盈,人思猎得,片言之合,一技之长,饰智勇以前,而坐邀温饱,目睨朝廷,如委弃之余食,唯所舐龁,而谁忧其匮?一日之功未奏,则一日之坐食有名,稍不给而溃败相寻以起,夫安所得士而养之哉?锱铢敛之,日崩月坼以尽之,以是图功,贻败而已矣。 且夫深智沉勇决于有为者,非可望于中材以下之子孙也。吾之积之,将以有为也,而后之人不能知吾之所为,而但守吾之所积,以为祖德。其席丰而奢汰者勿论矣;驯谨之主,以守藏为成宪,尘封苔蔽,数无可稽,犹责填入者无已。奸人乘之,窃归私室,而不见其虚。 变乱猝生,犹将死护其藏,曾不敢损其有余以救祸。迨其亡,徒赠寇仇,未有能藉一钱之用,以收人心而拯危败者。财之累,于斯酷矣!岂非教积者之作法于凉哉? 天下之财,自足以应天下之用,缓不见其有余,迫不见其不足。此有故存焉:财盈,则人之望之也赊;财诎,则人之谅之也定。见有余者,常畏其尽;见不足者,自别为图。利在我,则我有所恋,而敌有所贪;利不在我,则求利于敌,而敌无所觊。 向令宋祖乘立国之初,兵狃于战而幸于获,能捐疑忌,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燕、云可图也。不此之务,而窃窃然积金帛于帑,散战士于郊,曰:“吾以待财之充盈,而后求猛士,以收百年已冷之疆土“,不亦迷乎!翁妪之智,畜金帛以与子,而使讼于邻,为达者笑。柰何创业垂统思大有为者,而是之学也! 十三 宋初定开宝通礼,书佚不传。大抵自唐开元礼而上至于周礼,皆有所损益矣。妇服舅姑斩衰三年,则乾德三年从大理寺尹拙等奏也。 本生父母得受封赠,则淳化四年允李昉之请,赠其所生父超太子太师、母谢氏太夫人始;而真宗天禧元年,遂令所后父母亡、得封本生父母,遂为定制也。斯二者,皆变古制,而得失可考焉。 礼有不可变者,有可变者。不可变者,先王亦既斟酌情理,知后之无异于今,而创为万世法;变之者非大伦之正也。可变者,在先王之世,尊尊亲亲,各异其道,一王创制,义通于一,必如是而后可行;时已变,则道随而易,守而不变,则于情理未之协也。 人之大伦五,唯君臣、父子、夫妇极恩义之至而服斩,兄弟则止于期矣,朋友则心丧而止矣,其他皆君臣、父子、夫妇之推也。 舅姑虽尊,繇夫妇而推,非伦之正也。妇人不贰斩,既嫁从夫者,阴阳合而地在天中,均之于一体,而其哀创也深。夫死从子,其义虽同,而庶子不为其长子斩,庶子之妻亦如之,则非适长之不斩,不视从夫而重,虽夫殁无异,一姓之中,无二斩也。 是则伉夫于父,而妻道尽矣。推而之于舅姑,不容不降也。异姓合,而有宾主之道焉。故妇初执笲以见舅姑,拜而舅姑答之。生答其拜,殁而服期,君子不以尊临人而废礼,所以昭人伦之辨也。 今之夫妇,犹古之夫妇也。则自唐以上,至于成周,道立于不易,情止于自靖,而奚容变焉?若尹拙之言曰:“夫居苫块,妇被罗绮,夫妇齐体,哀乐宜同。“其言陋矣。哀乐者,发乎情,依乎性者也。 人各自致,而奚以同于夫哉?妇之于夫,其视子之于父也奚若?父斩子期,亦云哀乐异致非父子之道乎?子之居丧也,非见母不入于内,则妇之得见于夫者无几。虽不衰麻,自有质素,祭不行,而无馈笾亚献盛饰之服,苟为礼法之家,亦何至被罗绮以与衰麻相闲乎? 妇有父母之丧,夫不举乐于其侧,缘情居约,哀者哀,而哀已节者固不以乐乱之,亦无俟强与(固)[同]哀,而为不及情之贰斩矣。自宋失之,而相沿迄今,以渎典礼,此不可变者,变而失其正也。 若夫为人后者,以所后之父母为父母,而不得厚其私亲,周礼也;非周之尽一天下万世于不可变者也。夫周则有厚道矣。天子诸侯则有世守,卿大夫则有世禄,仰承天职、上事宗庙者,相承也。 抑有百世之宗,五世之宗,以合族而(勖)[饬]家政。故嗣国嗣位之适子与其宗子而未有子,则必豫择其昭穆之等亲且贤者以建为嗣。大位奸窥,危病邪伺,不豫则争乱繇此而作。汉之桓、灵,唐之武、宣,听废置于妇寺之手,其炯鉴已。 立后以承统,而道壹于所尊,不得以亲闲之,示所重也。后世自天子而外,贵贱无恒,奋身自致,庙祧不立,宗子不尊。所谓为人后者,以私爱置,以利赖干,未尝见贵游之子出后于寒门,素封之支承嗣于窭室。 又况鄫灭于莒、贾篡于韩之渎伦败化者,相仍以乱。则“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割其天性之恩,以希非望之获,何有于尊亲?而执古以律今,使推恩靳于罔极,不亦悖乎? 若李昉者,吾不知其何以出后于人,而致青云、依白日,极人世之通显。或怀呴呴之惠,忘覆载之恩,曾不念位晋三公之身为谁氏之身也,其忍也乎哉!非以世禄而受荣名,非以宗祧故而为养子,前之失也,补过未晚也。 且夫古非尽人而有为之后者也,故礼有无后之祭焉。苟非宗子与有世禄,庙祀不因己而存亡,从子可资以继祖,则子之有无,天也;人不可以其伪(于)[干]天而强为骈拇枝指者也。僭立后者非法,觊觎以忘亲为人后者非人,古所不敢不忍者也,奚容假古礼以薄于所生也哉?今之后,非古之后也。李昉之请,天禧之制,变之正也。 是故因亦一道也,革亦一道也。其通也,时也;万古不易者,时之贞也。其塞也,时也;古今殊异者,时之顺也。考三王,俟百世,精义以中权,存乎道而已矣。 十四 将欲公天下而不私其子乎?则亦惟己之无私,而他非所谋也。将欲立长君、托贤者、以保其国祚乎?则亦惟己之知所授,而固不能为后之更授何人者谋也。 故尧以天下授舜,不谋舜之授禹也;舜以天下授禹,不谋禹之授启也。授禹,而与贤之德不衰;授启,而与子之法永定。舜、禹自因其时、行其志,而上协帝心,下顺民志,尧、舜岂能豫必之哉? 吴寿梦为四世之谋,而僚死于光;宋穆公为三世之谋,而与夷死于冯。杂公私以行其意欲,及乱之生,慝作于骨肉而不可止。宋太祖惩柴氏之托神器于冲人而传之太宗,可也。乃欲使再传廷美,三传德昭,卒使相戕,而大伦灭裂,岂不愚乎! 我以授之太宗,我所知也。太宗之授廷美,廷美之授德昭,非我所能知也。臣民之不输心于太宗之子,而奉廷美、德昭,非我所能知也。尧、舜不能必之于舜、禹,而己欲恃赵普之一人,以必之于再传之后乎? 变不可知者,天之数也;各有所怀而不可以强者,人之情也。以人而取必于天,以一人而取必于无定之臣民,则天人无权,而惟己之意欲;圣人之不为此也,所以奉天而顺人也。 且使太宗而能舍其子以传之弟与从子也,不待吾之郑重也。如其不能,则骨已朽,言已寒,与闻顾命之赵普且笑我为误,而况拜爵衔恩于太宗之廷者乎?以己意期人,虽公而私;观之不达,虽智而愚;乃以不保其子弟,不亦悲乎! 十五 三代以下称治者三:文、景之治,再传而止;贞观之治,及子而乱;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于衽席,迨熙宁而后,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 夫非其子孙之克绍、多士之赞襄也。即其子孙之令,抑家法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为之薰陶也。呜呼!自汉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谁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养者,慈也、俭也、简也;三者于道贵矣,而刻意以为之者,其美不终。非其道力之不坚,而不足以终也;其操心之始无根,而聊资以用,怀来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无余力矣。 乃其慈也,畜刑杀于心而姑忍之;其俭也,志存厚实而勤用之;其简也,以相天下之动而徐制其后也。老氏之术,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 故王道至汉而阙,学术之不贞者为之也。唐太宗之慈与俭,非有异心也,而无固志。故不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怀之秘,与道近矣;然而事因迹袭,言异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伤。 若于简,则非其所前闻矣。繁为口说,而辨给夺人;多其设施,而吏民滋扰。夫惟挟恢张喜事之情,则慈穷而忿起,俭困而骄生,恶能凝静以与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处錞之术以亘于中,既机深而事必诡;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于外,抑德薄而道必穷。及身不偾,犹其才足以(待)[持]之,不能复望之后嗣,固其宜矣。 宋祖则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闲,陟大位,儒术尚浅,异学不乱其心。怵于天命之不恒,感于民劳之已极,其所为厚柴氏、礼降王、行赈贷、禁淫刑、增俸禄、尚儒素者,一监于[夷狄盗贼]毒民侮士之习,行其心之所不安,渐损渐除,而苏其喘息。 抑未尝汲汲然求利以兴、求病以去,贸愚氓之愉快于一朝,以不恤其久远。无机也,无袭也,视力之可行者,从容利导,而不尸自尧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责于人。故察其言,无唐太宗之喋喋于仁义也;考其事,无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丝纷之情,优游而就绪;瓦解之势,渐次以即安。 无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绪,引之而愈长;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余芳未歇。无他,心之所居者本无纷歧,而行之自简也。 简以行慈,则慈不为沽恩之惠;简以行俭,则俭不为贪吝之(谋)[媒]。无所师,故小疵不损其大醇;无所仿,故达情而不求详于文具。子曰:“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或以文、景当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愿见也。太祖其庶几矣! 虽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于所厚,则慈亦非慈;侈者必夺于人,则俭亦非俭。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吴、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叶之荣皆浮荣矣。 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赵普密谮之言,且不忍著闻,而亟灭其迹。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孙之祸福,斫其恻怛之心;而不为之制,廓然委之于天人,以顺母而爱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 汉、唐之主所安忍怀惭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无忧。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叶向荣矣。不忍于人之死,则慈;不忍于物之殄,则俭;不忍于吏民之劳,则简。 斯其慈俭以简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虽粗而不精,略而不详,要与操术而诡于道、务名而远于诚者,所繇来远矣。仁民者,亲之推也;爱物者,民之推也。 君子善推以广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于心。一人之泽,施及百年,弗待后嗣之相踵以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后,太祖其迥出矣。 宋太宗上 一 钱氏之归宋,与窦融之归汉,仿佛略同。宋之待之也,视光武之待融,固相若也,而宋加厚矣。 融之初起,与光武比肩事主,从更始以谋复汉室,非有乘时徼幸之心也。更始既败,独保西陲,而见推为盟主,亦聊以固圉而待汉之再兴。其既得通光武也,绝隗嚣而助攻嚣之师,嚣亡,陇土归汉,融无私焉。 则奉版图以入朝,因而礼之,宠以上公,锡以茅土,适足以相酬,而未有溢也。而钱氏异矣。乘唐乱以起于草泽,心固董昌之心也;要唐命以擅有东土,情亦杨行密之情也。徒以西有强吴与争而恐不敌,故假拜表以弹压众心,何尝有共主在其意中哉! 唐亡而朱温篡,则又北面事贼,假温之力以掣吴之右臂:自王自霸,鲸食山海,而富无与匹。及宋之兴,虽曰奉朔,亦聊以事朱、李、石、刘者事宋,观望其兴衰而无固志。 宋之攻江南也,名为助宋,而投闲抵巇,坐收常州为己有。僭伪向尽,乃始执玉以入庭;恋国主之尊,犹不自释也。太宗踵立,中原大定,始卷土以来归。宋之得之,岂钱氏之能授宋也哉?若然,则宋之加厚于钱氏也,不已过乎! 夫置人之情伪,以审己之得失,则予夺正;洁己之愉怫,以谅人之从违,则恩怨平。斯二者,君子之道也,而宋其庶矣。钱氏虽僻处一隅,非宋敌也;而以视江南、粤、蜀,亦足以颉颃,而未见其诎。 主无荒淫之愆,下无离叛之慝,画疆自守,奡岸有余;使不量力而闭关以谢宋,则必勤师远出,争战经时而后下之。使然,则白骨横野,流离载道,吴、越之死者积,而中国亦已疲矣。且夫钱俶者,非崛起卒伍,自我得而自我失者也。仰事其先,则宗庙之血食久矣;俯临其下,受禄而立庭众矣。 一旦削南面之尊,就班联之次,委故宫于茂草,撤祖庙之榱桷,夫岂不有痛心于此者?则迟回依恋,不忍遽束手而降附,人各有情,谁能即决于俄顷。 不得已而始率宗族子孙以思媚于一王,因以保先王留之赤子,俾安于陇亩,而无暴骨之伤;则不忍苛责以显比之不夙也,道宜然也。而宋能折节以勤恩礼,力修长者之行,固非骄倨自大者所能知,久矣。有可责而弗责也,可弗厚而必厚矣。故曰君子之道,而宋其庶矣。休养两浙之全力,以为高宗立国之基,夫诚有以贻之也。 二 不仁之人,不可以托国。悟而弗终托之,则祸以讫;不悟而深信,虽悟而终托之,乱必自此而兴。明察有余,而弗悟者不鲜,固有甚难知者在也。 有人于此,与之谋而当,与之决而断,与之言而能不泄,察之于危疑之际而能不移;若此者,予之以仁而不得,斥之以不仁而亦不得,故难知也。 虽然,自有(不)[弗]难知者在矣。处人父子、兄弟、夫妇之间,而投巇承旨以劝之相忮相戕者,则虽甚利于我而情不可测。 盖未有仁未绝于心,而忍教人以忮害其天伦者也。持此以为券,而仁不仁之判,若水与火之不相容,故弗难知也。 张子房、李长源之智也,求之于忠谨而几失之。而于汉高帝、唐肃宗、德宗父子猜嫌之下,若痛楚之在肺肝,曲为引譬,深为护持,以全其天性之恩。 则求之于忠谨而不得者,求之于仁而仁亦至矣。乃汉、唐之主弗托以国也,使怀忧疑以去。若夫举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后长久之图,则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于是而杨素、徐世绩、赵普之奸售焉。 此三人者,谋焉而当,决焉而断,与之言而不泄,处危疑而不移者也。而其残忍以陷我于戕贼,则独任之而不恤。呜呼!天下岂有劝人杀其妻子兄弟而可托以社稷者乎? 杨玄感之反,非玄感之狂也,素之志也。素不死,杨广在其目中,而隋之鹿素得之矣。徐敬业之起兵,非义师也,世绩之杀王后立武氏,欲以武氏乱唐而夺其蹊田之牛也。敬业之力不足以胜武氏耳。 世绩不死,纵武氏而后操之,中宗之愚,且为司马德宗,而唐移于徐氏矣。夫赵普,亦犹是也。所与太祖誓而藏之金匮者,曰立长君、防僭夺也。 廷美、德昭死矣,太宗一旦不保而普存,藐尔之孤,生死于普之股掌。然则所云防僭夺者,特以太祖死,德昭虽弱,而太宗以英姿居叔父之尊,己慝必不可伸;姑授太宗以俟其身后之冲人,而操纵唯己。故曰:普之情,一素于杨广、世绩于武氏之情。非苛摘之也。 试取普之终始而衡之,其于子房、长源也奚若?而于素、世绩,其异者又几何也?导人以戕杀其天伦者为何等事,而敢于人主之前,无惮于心,无疑于口;非至不仁者,谁敢为之而谁忍为之乎? 太宗觉之矣。酬赏虽隆,而终寄腹心于崛起之李昉、吕端,罢普以使死于牖下,故宗社以安。 太祖未悟也,发吴、越之瓮金,受雷德骧之面愬,亦既备察其奸;犹且曰:此忠我者,仁足以托。恶知其睨德昭而推刃之心早伏于谮毁太宗不听之日邪?虽然,无难知也。凡普之进谋于太祖者,皆以钳网太祖之故旧元勋而敛权于己也。不仁之不可掩,已久矣。 三 观于赵普、卢多逊进退之际,可以知普之终始矣。 普在河阳上表自诉曰:“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实预闻皇太后顾命,岂有闲然?“太祖得表,手封而藏之宫中。夫所谓轻议者,议于太祖之前也。 议与不议,太祖自知,普何庸表诉?苟无影迹,太祖抑可宣诸中外,奚必密缄以俟他日?然则欲盖弥章之心见矣。传弟者,非太祖之本志,受太后之命而不敢违耳。 迨及暮年,太宗威望隆而羽翼成,太祖且患其逼,而知德昭之不保。普探志以献谋,其事甚秘,卢多逊窥见以擿发之。太祖不忍于弟,以遵母志,弗获已而出普于河阳,交相覆蔽,以消他日之衅隙。则普当太祖时以毁秦王者毁太宗,其术一也。 太宗受其面欺,信藏表之言以为戴己。曾不念立廷美者,亦太后之顾命也,普岂独不预闻?而导太宗以置之死,又何心邪?普之言曰:“太祖已经一误。“普之情见矣。普于太祖非浅也,知其误而何弗劝之改图? 则当日陈不误之谋于太祖而不见听,小人虽谲,不期而自发其隐,恶能掩哉?太宗亦渐知之矣,崇以虚荣,而不委之以机要;故宋琪以两全为普幸,普亦殆矣! 特其胁顾命以临太宗,而又曲成其贼害,则心知多逊前此之谮,非普所本无,而弗能施以鈇锧也。 杜后之命非正也;卢多逊守太后之命,始之欲全太宗于太祖之世,继之欲全秦王于太宗之世,则非不正也。 太后之命虽不正,而疑妒一生,戈矛必起;天伦为重,大位为轻,爱子之私,不敌奉母之志;多逊之视普,其立心远矣。 夫普则诚所谓鄙夫者耳。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患失而无不可为者,(诚)[识]之所及,志之所执,习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无出于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于身而不能自已。 是故苟其所结之友,即以患失为待友之信,则友匿之。苟其所奉之君,即以患失为事君之忠,而君宠之。为友患失,而阿附朋dang,倾危善类,以为友固其荣利。为君患失,而密谋行险,戕害天伦,以为君遂其邪心。 夫推其所患以与君友同患,君与友固且怀之以没世;恶知迷以导迷,既陷于大恶而不能自拔;且患之之情既切,则进而患得者无涯;杨素、徐世绩之阴谋,不讫于子孙之援戈以起而不已,皆鄙夫之所必至者乎! 唐亡以后,鄙夫以成奸之习气,熏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沉溺尤至,而机械愈深,虽见疑于英察之主,而终受王封,与冯道等。向非太(祖)[宗]亟进儒臣以荡涤其痼疾,宋且与五季同其速亡。 周世宗之英断,岂出太宗下哉?然一传而遽斩者,鄙夫充位为之也。故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不可与友以事君,则君不可使之事己,所固然矣。 四 不教之兵,可使战乎?曰:“不可。“日教其兵,可使战乎?曰:“固不可也。“世所谓教战者:张其旗帜,奏其钲鼓,喧其呼噪,进之、止之,回之、旋之,击之、刺之,避之、就之;而无一生一死、相薄相逼之情形,警其耳目,震其心神。则教之者,戏之也。 日教之者,日戏之也。教之精者,精於戏者也。勍敌在前,目荧魄荡,而尽忘之矣。即不忘之,而抑无所用之。是故日教其兵者,不可使战也。 虽然,抑岂可使不教之兵以战哉?夫教战之道无他,以战教之而已矣。古之教战也,教之于四时之田。禽,如其敌也;获禽,如其杀敌也;驱逆,如其挑战也;获而献禽,如其计功以受赏也。趋利而唯恐失,洞中贯脑而唯恐毙之不速,众争追逐而唯恐其后于人,操必杀之心而如不两立。以此而教,行乎战之事矣。 然而古之用兵者,邻国友邦之争,怒尽而止,非夷狄盗贼之致死于我而不可与之俱生,以禽视敌,而足以战矣。夫人与人同类,则不容视其死如戮禽而不动其心。敌与我争命,则不如人可杀禽,而禽不能制人之死命。 以此为教,施之后世,犹之乎其有戏之心;但习其驰射jin止之节,而不能鼓临事之勇,于战固未有当也。况舍此而言教战,黩武也;黩之以戏而已矣。 夫营垒有制,部队有法,开合有势,伏见有机,为将者务知之,而气不属焉,则娴习以熟,而生死成败之介乎前,且心目交荧而尽失其素。况乎三军之士,鼓之左而左,鼓之右而右,唯将是听,而恶用知兵法之宜然哉!所恃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败者,气而已矣。 气者,非可教而使振者也。是故教战者,唯数试之战,而后气以不骇而昌。日习之,日教之,狎而玩之,则其败愈速。是故不得百战之士而用之,则莫若用其新。昔者汉之击匈奴也,其去高帝之时未及百年,凡与高帝百战以定天下者虽已略尽,而子孙以功世彻侯,皆以兵为世业,习非不夙,而酎金之令,削夺无余。 武帝所遣度绝幕、斩名王、横驰塞北者,卫青、霍去病、李广、程不识、苏建、公孙敖之流,皆拔起寒微,目未睹孙、吴之书,耳未闻金鼓之节,乃以用其方新之气,而威行乎朔漠。其材官健儿以及数十万之众,天子未闻亲临大阅,将吏未暇日教止齐,令颁于临戎之日,驰突于危险之地,即此以教之而已足于用。故教战者,舍以战教,而教不如其无教,教者,戏而已矣。 虽然,抑有说焉。有数战而不可使战者,屡试之弱敌,幸而克捷,遂欲用之于勍敌也;则宋之用曹彬、潘美以争幽州是已。此数将者,皆为宋削平割据以统一天下者也,然而其效可睹矣。 刘鋹之虐也,孟曰永之荒也,李煜之靡也,狃于乍安,而尽弛其备,兵一临之,而如春冰之顿释;河东差可自固,而太祖顿于坚城之下,太宗复亲御六军,躬冒矢石,而仅克之;则诸将之能,概可知已。 幸人之弱,成其平国之功,整行长驱,卧鼓偃旗,而敌已溃;未尝有飞矢流于目睫,白刃接于肘腋,凶危不测之忧也。方且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让、释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倾妒,迨雍熙之世而益老矣。 畏以勋名见忌,而思保富贵于暮年之情益笃矣。乃使贸首于积强之契丹,岐沟之死伤过半;岂旌麾不耀云日,部伍不缀星辰,以致敌之薄人于无法哉? 怙其胜小敌者以敌大敌,突骑一冲,为生平所未见,而所习者不与之相应,不熸何待焉。张齐贤曰:“择卒不如择将。“诸将之不足以一战也,夫人而知之矣。 夫宋岂无果毅跅也之材,大可分阃而小堪奋击者乎?疑忌深而士不敢以才自见,恂恂秩秩,苟免弹射之风气已成,舍此一二宿将而固无人矣。 岐沟一蹶,终宋不振,吾未知其教之与否,藉其教之,亦士戏于伍,将戏于幕,主戏于国,相率以嬉而已。呜呼!斯其所以为弱宋也欤! 五 数变之言,志士耻言之,英主恶闻之。其尚口而无所择也,已贱者也;(且)[其]诡随而无定操也,不令者也;其反激以相颠倒也,怀奸者也。张齐贤不失为伉直之臣,太宗非听荧之主,宜其免焉。 乃当瓦桥战后,议者欲速取幽、燕,齐贤力陈其不可。越六年,齐贤与王显同任枢密,而曹彬、潘美等大举北伐,取岐沟之牧。帝谓齐贤曰:“卿等视朕今后作如此事否?“而齐贤愧咎不遑,则岐沟之役,齐贤实赞成之,何前后之相盭戾邪?齐贤不以反覆为耻,太宗不以反覆加诛,夫岂其愦愦之至斯哉?乃取齐贤前日之言而覆理之,则齐贤之志,未尝须臾忘幽、燕者也。 其云“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择将而任之,岂徒以守内地而为偷安之计邪?而太宗卒不能庸。其于将也无所择;醇谨自持之曹彬已耳,朒缩不前之潘美已耳,因仍而委之,无所择也。 其于人也不欲任;曹彬之谦谨而不居功,以避权也;潘美之陷杨业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将避权而与士卒不亲;将避功而败可无咎,胜乃自危;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而无有不败者矣。虽有都部署之名,而知上之任之也无固志,弗获已而姑试焉,齐贤亦知其不可而姑听焉。于是而齐贤久蕴之情,不容不降志以相从矣。 夫齐贤既知其不可,而不以去就争之,何也?呜呼!舍此,而宋之事无可为矣。契丹之得十六州也,得其地,得其人矣。得其地,则缮城郭,列堡戍,修岩险,知宋有欲争之情,益儆而日趋于巩固。 得其人,则愈久而其心愈不回也。当石晋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耻左衽以悲思者。至岐沟败绩之岁,凡五十年,故老之存者,百不得一。仕者食其禄,耕者习其事,浮靡之夫,且狎其嗜好而与之俱流。 过此无收复之望,则其人且视中夏为绝域,衣冠为桎梏,礼乐为赘疣,而力为夷争其胜。 且唯恐一朝内附,不能与关南之吏民争荣辱,则智者为谋,勇者为战,而终无可复之期矣。故有志之士,急争其时,犹恐其已暮,何忍更言姑俟哉! 且夫志于有为者,败固其所不讳也。汉高之夷项羽,武帝之攘匈奴,光武之破赤眉,郭子仪之平安、史,皆屡败之余,气不为苶,而惩其所失,卒收戡定之功。 彬、美既衅而后,齐贤有代州之捷,尹继伦有徐河之胜;将非无可择,人非无可任,耶律隆绪屡胜之骄兵非无可挫。用兵者,胜亦不可恃也,败亦不可沮也。赞成北伐,何足以为齐贤病哉!而奚庸谏止焉? 唯是太宗悔非所悔,宋琪、王禹偁相奖以成乎怯懦,齐贤于是亦无如此虚枵之君与大臣何;徒有孤出以当一面,少寄其磊砢之壮志而已。 故知齐贤之始终以收复为心,而非游移数变无有定情者也。太宗亦深知其有忧国之忱,特不自胜其疑忌消沮之私,岂听荧乎?繇其言,察其情,君子是以重为齐贤悲也。 六 太宗修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至数千卷,命江南、西蜀诸降臣分纂述之任。论者曰: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而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销其岁月,以终老于柔翰而无他。呜呼!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 杨业,太原之降将也,父子握兵,死士为用,威震于契丹;谤书迭至,且任以边圉而亡猜。 张洎、徐铉、句中正之流,浮华一夫,自诩不为之用,纵之壑而不足以游,夫人而知之矣。李煜降而不能有他,曹彬谅之,而任其归邸。已灰之烬,不可复炊,二三弄颖之士,固不屑为之重防也。张洎之视诸人,智计较为敏给,亦任之政柄,与参坐论,其余可知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 乃其所以必授纂修之事于诸降臣者有故。自唐乱以来,朱温凶戾,殄杀清流,杜荀鹤一受其接纳,而震栗几死。陷其域中者,人以文藻风流为大戒,岂复有撩猛虎而矜雅步者乎? 李存勖、石敬瑭皆沙陀之孽,刘知远、郭威一执帚之佣也。犷悍相沿,弓刀互竞,王章以毛锥司榷算,且不免噪啄于群枭。六籍百家,不待焚坑,而中原无遗矣。抑且契丹内蹂,千里为墟,救死不遑,谁暇闵遗文之废坠? 周世宗稍欲拂拭而张之,而故老已凋,新知不启。王朴、窦仪起自燕、赵,简质有余,而讲习不夙,隔幕望日,固北方学士之恒也。 唯彼江东、西蜀者,保国数十年,画疆自守,兵革不兴,水涘山椒,縢缄无损;故人士得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则欲求博雅之儒,以采群言之胜,舍此二方之士,无有能任之者。太宗可谓善取材矣。 光武之兴道艺也,雅乐仪文,得之公孙述也。拓拔氏之饰文教也,传经定制,得之河西也。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则偏方晏处者存焉。 蒙古决裂天维,而两浙、三吴,文章盛于晚季;刘、宋、章、陶藉之以开一代之治,非姚枢、许衡之得有传人也。繇此言之,士生礼崩乐圮之世,而处僻远之乡,珍重遗文以须求旧之代,不于其身,必于其徒,非有爽也。 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者,殆所谓自弃者与!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奚必任三事、位彻侯,而后足以荣与?汉兴,功臣名多湮没,而申培、伏胜遗泽施于万年。然则以纂述为束缚英才之徽纆者,细人之陋也。以沮丧君子而有余疚已。 七 人之可信者,不贪不可居之名;言之可信者,不传不可为之事。微生之直,仲子之廉,君子察其不谌。室远之诗,漂杵之书,君子辨其不实。人恶其饰言饰行以乱德也,言恶其溢美溢恶以乱道也。君子之以敦实行、传信史、正人心、厚风俗者,诚而已矣。 江州陈兢九世同居,而太宗岁赐以粟,盖闻唐张公艺之风,而上下相蒙以矜治化也。九世同居,天下亦多有之矣。其宅地广,其田牧便,其习业同,未可遽为孝慈友爱,人皆顺以和也。公艺之告高宗也,曰“忍“。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则父子之谇语,妇姑之勃溪,兄弟之交愈,以至于斁伦伤化者皆有之。公艺悉忍而弗较,以消其狱讼仇杀之大恶而已。使其皆孝慈友爱以无尤也,则何忍之有邪?故公艺之言,犹不敢增饰虚美以惑人,为可信也。传陈兢之家者曰:“长幼七百口,人无闲言“,已溢美而非其实矣。又曰:“有犬百余,共一牢食,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其诞至此,而兢敢居之为美,人且传之为异,史且载之为真,率天下以伪,君子之所恶夫乱德之言者,非此言哉? 人而至于百,则合食之顷,一有不至,非按而数之,且不及察矣。犬而至百,坌涌而前,一犬不至,即智如神禹,未有能一览而知者,奚况犬乎?计其家七百口之无闲言,为夸诞之说,亦如此而已矣。 尧、舜之有朱、均,文王之有鲜、度,天不能私其美于圣人之家。子之贤不肖,天也。天之化,未有能齐者也;何独于陈氏之家,使皆醇谨以若于长者之训耶? 而曰:“自陈崇以至于兢,教之有方,饬之有道,家训立而人皆劝。“则尧之于子,既自以则天之德立范于上;而又使事舜于畎亩,以薰陶其气质;陈氏之德十百于尧,其教也十百于舜,庶乎可矣。 不然,慧者、愚者、强者、柔者、静者,躁者、咸使整齐专壹,而无朱、均、鲜、度之梗化于中,陈氏何德以堪此?取尧、舜犹病之美,夸乡原非刺之无,兢之伪,史之诬,岂待辨而明哉? 且以陈氏之族如彼其善矣,又何赐粟以后,九世之余,寂寂无足纪数;而七百口敦仁崇让之子弟,曾无一人能树立于宋世哉?当唐末以后之丧乱,江州为吴、楚交争之冲。陈氏所居,僻远于兵火,因相保以全其家,分数差明,而无讼狱仇杀之衅。 陈氏遂栩栩然以自矜,有司乃栩栩然以夸异,太宗且栩栩然以饰为时雍之化,相率为伪,而犬亦被以荣名。史氏传其不足信者,而世信之;妄人售,而为父兄者恤虚名以渎伦纪;君子所以为世道忧也。 夫君子之齐家,以化及天下也。不为不可成,不居不可久,责备贤者而善养不才,立异以使之同,昭辨以使之壹,贤者易以笃其恩,不肖无以增其慝。 是以命士而上,父子异宫,不欲其相黩也;五世而降,功缌以绝,不欲其强饰也;立庭之训,止于诗礼;夜饮之戒,严于朝廷;三十授田,而田庐分处;八口以外,而饥寒自赡;无相杂也,则无相竞也。 使九世可以同居,族以睦而分以明,则先王胡不立此以为制,而文昭武穆,必使有国有家各赐族以使自为纪哉?化不可骤,情不可强,天不可必,人不可不豫为之防。故伪行伪言不宣,上以诚教,下以诚应。 同人之道,类族辨物,而于宗则吝;家人之义,嘻嘻失节,而威如以孚。垂世立教,仁之至、义之尽矣。俶诡之行,矜夸之说,荧惑(之)[天]下,饰大美以鬻名利,天性受诬而人纪以亡,读史者又何艳焉! 宋太宗中 六 太宗修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至数千卷,命江南、西蜀诸降臣分纂述之任。论者曰: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而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销其岁月,以终老于柔翰而无他。呜呼!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 杨业,太原之降将也,父子握兵,死士为用,威震于契丹;谤书迭至,且任以边圉而亡猜。 张洎、徐铉、句中正之流,浮华一夫,自诩不为之用,纵之壑而不足以游,夫人而知之矣。李煜降而不能有他,曹彬谅之,而任其归邸。已灰之烬,不可复炊,二三弄颖之士,固不屑为之重防也。张洎之视诸人,智计较为敏给,亦任之政柄,与参坐论,其余可知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 乃其所以必授纂修之事于诸降臣者有故。自唐乱以来,朱温凶戾,殄杀清流,杜荀鹤一受其接纳,而震栗几死。陷其域中者,人以文藻风流为大戒,岂复有撩猛虎而矜雅步者乎? 李存勖、石敬瑭皆沙陀之孽,刘知远、郭威一执帚之佣也。犷悍相沿,弓刀互竞,王章以毛锥司榷算,且不免噪啄于群枭。六籍百家,不待焚坑,而中原无遗矣。抑且契丹内蹂,千里为墟,救死不遑,谁暇闵遗文之废坠? 周世宗稍欲拂拭而张之,而故老已凋,新知不启。王朴、窦仪起自燕、赵,简质有余,而讲习不夙,隔幕望日,固北方学士之恒也。 唯彼江东、西蜀者,保国数十年,画疆自守,兵革不兴,水涘山椒,縢缄无损;故人士得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则欲求博雅之儒,以采群言之胜,舍此二方之士,无有能任之者。太宗可谓善取材矣。 光武之兴道艺也,雅乐仪文,得之公孙述也。拓拔氏之饰文教也,传经定制,得之河西也。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则偏方晏处者存焉。 蒙古决裂天维,而两浙、三吴,文章盛于晚季;刘、宋、章、陶藉之以开一代之治,非姚枢、许衡之得有传人也。繇此言之,士生礼崩乐圮之世,而处僻远之乡,珍重遗文以须求旧之代,不于其身,必于其徒,非有爽也。 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者,殆所谓自弃者与!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奚必任三事、位彻侯,而后足以荣与?汉兴,功臣名多湮没,而申培、伏胜遗泽施于万年。然则以纂述为束缚英才之徽纆者,细人之陋也。以沮丧君子而有余疚已。 七 人之可信者,不贪不可居之名;言之可信者,不传不可为之事。微生之直,仲子之廉,君子察其不谌。室远之诗,漂杵之书,君子辨其不实。人恶其饰言饰行以乱德也,言恶其溢美溢恶以乱道也。君子之以敦实行、传信史、正人心、厚风俗者,诚而已矣。 江州陈兢九世同居,而太宗岁赐以粟,盖闻唐张公艺之风,而上下相蒙以矜治化也。九世同居,天下亦多有之矣。其宅地广,其田牧便,其习业同,未可遽为孝慈友爱,人皆顺以和也。公艺之告高宗也,曰“忍“。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则父子之谇语,妇姑之勃溪,兄弟之交愈,以至于斁伦伤化者皆有之。公艺悉忍而弗较,以消其狱讼仇杀之大恶而已。使其皆孝慈友爱以无尤也,则何忍之有邪?故公艺之言,犹不敢增饰虚美以惑人,为可信也。传陈兢之家者曰:“长幼七百口,人无闲言“,已溢美而非其实矣。又曰:“有犬百余,共一牢食,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其诞至此,而兢敢居之为美,人且传之为异,史且载之为真,率天下以伪,君子之所恶夫乱德之言者,非此言哉? 人而至于百,则合食之顷,一有不至,非按而数之,且不及察矣。犬而至百,坌涌而前,一犬不至,即智如神禹,未有能一览而知者,奚况犬乎?计其家七百口之无闲言,为夸诞之说,亦如此而已矣。 尧、舜之有朱、均,文王之有鲜、度,天不能私其美于圣人之家。子之贤不肖,天也。天之化,未有能齐者也;何独于陈氏之家,使皆醇谨以若于长者之训耶? 而曰:“自陈崇以至于兢,教之有方,饬之有道,家训立而人皆劝。“则尧之于子,既自以则天之德立范于上;而又使事舜于畎亩,以薰陶其气质;陈氏之德十百于尧,其教也十百于舜,庶乎可矣。 不然,慧者、愚者、强者、柔者、静者,躁者、咸使整齐专壹,而无朱、均、鲜、度之梗化于中,陈氏何德以堪此?取尧、舜犹病之美,夸乡原非刺之无,兢之伪,史之诬,岂待辨而明哉? 且以陈氏之族如彼其善矣,又何赐粟以后,九世之余,寂寂无足纪数;而七百口敦仁崇让之子弟,曾无一人能树立于宋世哉?当唐末以后之丧乱,江州为吴、楚交争之冲。陈氏所居,僻远于兵火,因相保以全其家,分数差明,而无讼狱仇杀之衅。 陈氏遂栩栩然以自矜,有司乃栩栩然以夸异,太宗且栩栩然以饰为时雍之化,相率为伪,而犬亦被以荣名。史氏传其不足信者,而世信之;妄人售,而为父兄者恤虚名以渎伦纪;君子所以为世道忧也。 夫君子之齐家,以化及天下也。不为不可成,不居不可久,责备贤者而善养不才,立异以使之同,昭辨以使之壹,贤者易以笃其恩,不肖无以增其慝。 是以命士而上,父子异宫,不欲其相黩也;五世而降,功缌以绝,不欲其强饰也;立庭之训,止于诗礼;夜饮之戒,严于朝廷;三十授田,而田庐分处;八口以外,而饥寒自赡;无相杂也,则无相竞也。 使九世可以同居,族以睦而分以明,则先王胡不立此以为制,而文昭武穆,必使有国有家各赐族以使自为纪哉?化不可骤,情不可强,天不可必,人不可不豫为之防。故伪行伪言不宣,上以诚教,下以诚应。 同人之道,类族辨物,而于宗则吝;家人之义,嘻嘻失节,而威如以孚。垂世立教,仁之至、义之尽矣。俶诡之行,矜夸之说,荧惑(之)[天]下,饰大美以鬻名利,天性受诬而人纪以亡,读史者又何艳焉! 八 三代而下,遂其至性,贞其大节,过而不失其中,幽光内韫,垂五(十)[百]余年,人无得而称者,其楚王元佐乎! 元佐,太宗之元子也。太宗遂其传子之志,则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杜后之命曰:太祖传二弟,而旋授德昭。即令太宗恤遗命,全秦王而授之位,秦王立,其犹从母命也,德昭虽死,而惟吉存;使其不然,则秦王且私授其子,此吴光与僚先后得国之势也。 元佐其犹夷昧、余祭之子,位不得而及焉,必矣。太宗挟传子之私,忌秦王而致之死,岂忧己位之不固哉?为元佐计,欲坐收而奄有之尔。故曰:如太宗之志,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于是而元佐憬然发其天性之恻悱,以质鬼神,以对天下,必欲曲全叔父,以免君父于不仁。愤太宗之不听也,激烈佯狂,纵火焚宫,示不可以君天下。 进则有九五之尊,退则膺庶人之罚,万一父怒不测而死及之,亦且甘之如饴。呜呼!是岂三代以下教衰俗圮之得再见者哉?废为庶人,而元佐之心得矣。 得其心者,得其仁也。是伯夷、泰伯之所以弁髦人爵,寝处天彝,而保此心以复于礼者也。 东海王强之安于废,父不欲畀以天下也。宋王成器之屈于玄宗,弟有社稷之元功,己不得而居其上也。 父志存焉,人心归焉,不敢与争,而仅以自保其王爵,议者犹且奖之。元佐以逸获之天下,脱屣而求惬其孤心,岂彼所能企及哉?乃廷无公论之臣,史无阐幽之笔,且以建储称寇准之忠,拥戴诧吕端之节,实录所纪,又为燕不得与及李后、王继恩谋立之说,曲毁其至德。 故司马氏曰:“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世无君子,信流俗倾妒之口,掩潜德而曲诬之,后世之史,不如其无史也,多矣。 太宗怒,欲安置之于均州,百官谏而止者,知其志之正而理之伸也。真宗立,复楚王之封,加天策将军之号,待以殊礼者,知其弃万乘以全至性,而李后之谋,必其所不就也。太宗愧之,真宗安之,而不能动廷臣国史之心;流俗之迷而不觉,有如是夫 或曰:泰伯不欲有天下,逃之句吴,而元佐终受王封,何也?曰:周未有天下,而句吴为殷之蛮服;古有公子去国而为羁之礼,则有余地以听泰伯之徜徉。 宋则一统六寓,而元佐奚适焉?若其终受王封也,藉令秦王立,惟吉继,而太宗既君天下,致(年)[平]康,则其元子固当为王;王者,元佐之应得也。不为天子而德已至,奚婞婞然致怒天伦,效陈仲子之为哉! 乃于是而见宋之无人也。德昭之死,廷美之窜,大乱之道,太宗之巨慝也。立其廷者,以刚直称,则窦偁、姚坦;以昌言称,则田锡、张齐贤;以方正称,则李昉、吕端;皆所谓贤臣也。而俯首结舌,听其安忍戕性以行私,无敢一念开国之先皇者。 仅一卢多逊卫太宗于前,护秦王于后,无忘金匮之言;而赵普之邪说一张,附致深文以窜死。昏霾掩日月之光,仅露孤光于元佐,有心者自知择焉。奚必孔子,而后可致伯夷于青云,存乎人心之不死者而已矣。 九 太宗谓秦王曰:“人君当淡然无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殆乎知道者之言也夫!且夫人之有所嗜好而不能自已者,吾不知其何以然也。耳目口体于天下之物,相得而各有合,欲之所自兴,亦天也。 匪徒小人之所依,抑君子之所不能去也。然而相得者,期于得而止;其合也,既合而固可无求。匪徒崇高富贵者之易于属猒,抑贫窭之子可致而致焉者也。 故夫人之所嗜,亦大略可睹矣。居海国者,不嗜麕麋;处山国者,不嗜鳆蛤。未闻其名,则固不慕也;未尽其致,则固不耽也。然则世之有所嗜好而沉迷不反者,皆著见于外而物得乘之以相惑耳。 繇是而销日糜月,滥喜狂怒,废事丧德,戕天物,耗财用,导慆淫,迩宵小,抵于败国亡家而不悟。岂果其嗜好之不可遏哉?群然取一物而贵之,则贵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则安矣。有所贵而忘其贱,有所安而忘其本不足以安:时过事已,而不知当日之酷好者何心。若是者,吾又恶知其何以然哉? 卫懿公之于鹤也,唐玄宗之于羯鼓也,宋徽宗之于花石也,达者视之,皆无殊于瓦缶之与块土凡虫也,而与之相守以不离。求其故而不得,设身而代为之思,盖触目喜新,偶动于中而著见于外,窥之者曲以相成,习闻数见,浮言胥动,随以流而不可止耳。 口之欲止于味,而山珍海错者,非以味也,以其名也。体之欲止于适,而衣珠玉者,非以适也,以其名也。一夫偶以奇而炫之,无识者相因而和之,精而益求其精,备而益求其备;乃至胡椒之八百斛,杨梅仁之十石,不知何所当于嗜欲,而必汲汲以求者如此。 呜呼!以口还口,而味亦靳矣;以目还目,而色亦靳矣;以耳还耳,而声亦靳矣;以体还体,而衣被器用游观之所需者亦靳矣。过此,则皆流俗浮游之言转相传述,溢于其分。而劳形、怵神、殃民、殄物,役役以奔走,至死而不释。呜呼!是其愚也,吾且恶知其何以然哉? 故君子之无欲,不爽于理者,无他,耳目口体止于其分,不示人以殊异之情,则人言之沓至,稗官之妄述,导谀者之将顺,鬻技者之蛊惑,举不以易吾耳目口体之素。然则淡然无欲者,非无欲也;欲止于其所欲,而不以流俗之欲为欲也。 夫流俗之欲而荡其心,夫人之所不能免也。奚以治之?其惟有以镇之乎!太宗曰“朕无他好,惟喜读书“,所以镇之也。镇之者,息其纷纭,抑其竞躁,专凝其视听而不迁;古今成败得失之故,迭至而相警,以域其聪明;其神闲,其气肃,其几不可已,其得不能忘。 如是,而流俗之相荧者,不待拒而自不相亲。以是而形见于外,天下之饰美以进者,相奖以道艺。其人非必贤,其所习者抑不诡于正矣;其学非必醇,其所尚者固不损于物矣。因而精之,因而备之,而道存焉。 故太宗之择术善矣。宋儒先以格物穷理为身、心、意、知之所自正,亦此道焉耳。 虽然,但言读书,而犹有所患。所患者,以流俗之情临简编,而简编之为流俗用者不鲜也。故萧绎、杨广、陈叔宝、李煜以此而益长其慆淫。岂徒人主然哉? 凡为学者皆不可不戒也。夫苟以流俗之心而读书,则读书亦嗜好而已。其销日糜月废事丧德也,无以愈。如是者其淫有三,不知戒而蹈之者众,故不可不戒也。 物求其名,形求其似,夸新竞丽,耽僻摘险,以侈其博,如是者谓之色淫。师鲰儒之章程,殉小生之矩步,析音韵以求工,设机局以相应,曳声引气,意短言长,如是者谓之声淫。读可喜之言而如中酒,读可怒之事而如操戈,嬉笑以谐心,怒骂以快意,逞其气以击节于豪宕之篇,弛其志以适情于闲逸之语,心与俱流,情将日荡,如是者谓之志淫。此三淫者,非所读之书能病之也。 风、雅兼贞淫之什,春秋有逆乱之书;远流俗,审是非,宁静以镇耳目之浮明,则道贞于一。轩輶之语,里巷之谣,无不可益也。 非是而涉猎六籍,且有导人以迷者;况史册有繁言,百家有琐说乎?班固之核也,蔡邕之典也,段成式、陆佃之博也,苏轼、曾巩之辨也,以是而猎荣名,弋物望,又奚异于烂羊之关内侯、围棋之宣城守、宣淫之控鹤监乎?无他,以读书为嗜好,则适以导人于欲也?惟无欲而后可以读书。故曰:太宗之言,殆知道者之言也。 宋太宗下 十 论治者佥言久任,为州县长吏言之耳。夫岂徒牧民者之使习而安哉!州县之吏去天子远,贤不肖易以相欺;久任得人,则min安其治;久任失人,则min之欲去之也,不能以旦夕待,而壅于上闻。故久牧民之任,得失之数,犹相半也。至于大臣,而久任决矣。 国家之政,见为利而亟兴之,则奸因以售;见为害而亟除之,则众竞于嚣。故大臣之道,徐以相事会之宜,静以需众志之定,恒若有所俟而不遽,乃以熟尝其条理,而建不可拔之基。 志有所愤,不敢怒张也;学有所得,不敢姑试也。受政之初,人望未归;得君之始,上情未获;则抑养以冲和,(待)[持]以审固,泊乎若无所营,渊乎若不可测,而后斟酌饱满,以为社稷生民谢无疆之恤。期月三年之神化,固未可为大贤以下几幸也。 乃秉政未久,而已离乎位矣。欲行者未之能行,欲已者未之能已,授之他人,而局又为之一变。勿论其君子小人之迭进,而荑稗窃嘉谷之膏雨也。 均为小人,而递相倾者,机械后起而益深;均为君子,而所学异者,议论相杂而不调。以两不相谋之善败,共图一事之始终,条绪判于咫寻,而得失差以千里。 求如曹参之继萧何,守画一之法以善初终者,百不得一也。且惟萧何之相汉,与高帝相为终始,绪已成,而后洞然于参之心目,无所容其异同。 向令何任未久而参代,亦恶能成其所未就以奏治定之功!况其本异以相攻,彼抑而此扬者乎! 夫爰立作相者,非骤起衡茅、初登仕版者也;抑非久历外任、不接风采者也。 既异乎守令之辽阔而不深知,则可不可决之于早,既任之而固可勿疑;奚待历事已还,而始谋其进退。故善用大臣者,必使久于其任,而后国是以不迷,君心以不眩。 宋自雍熙以后,为平章、为参知、为密院、总百揆掌六师者,乍登乍降,如拙棋之置子,颠倒而屡迁。 夷考其人,若宋琪、李昉、李穆、张齐贤、李至、王沔、陈恕、张士逊、寇准、吕端、柴禹锡、苏易简、向敏中、张洎、李昌龄者,虽其闲不乏侥幸之士,而可尽所长以图治安者,亦多有之。 十余年闲,进之退之,席不暇暖,而复摇荡其且前且却之心,志未伸,行未果,谋未定,而位已离矣。则求国有定命之訏谟,人有适从之法守,其可得与? 以此立法,子孙奉为成宪,人士视为故事。其容容者,既以传舍视黄扉,浮沉于一日之荣宠;欲有为者,亦操不能久待之心,志气愤盈,乘时以求胜。 乃至一陟一迁,举朝视为黜陟之期,天子为改纪元之号;绪日以纷,论日以起,嚚讼盈廷,而国随以毙。垂法不臧,非旦夕之故矣。 夫宋之所以生受其敝者,无他,忌大臣之持权,而颠倒在握,行不测之威福,以图固天位耳。自赵普之谋行于武人,而人主之猜心一动,则文弱之士亦供其忌玩。 故非徒王德用、狄青之小有成劳,而防之若敌国也。且以寇准起家文墨,始列侍从,而狂人一呼万岁,议者交弹,天子震动。曾不念准非操、懿之奸,抑亦无其权藉;而张皇怵惕,若履虎之咥人,其愚亦可嗤也。 其自取孤危,尤可哀也。至若蔡京、秦桧、贾似道之误国以沦亡,则又一受其蛊,惑以终身,屹峙若山,莫能摇其一指。立法愈密,奸佞之术愈巧。太宗颠倒其大臣之权术,又奚能取必于闇主?徒以掣体国之才臣,使不能毕效其所长。呜呼!是不可为永鉴也欤! 十一 自唐渔阳之乱,藩镇擅士自殖,迄于割据而天下裂。有数郡之土者,即自帝自王,建蚁封之国。养兵将,修械具,僭仪卫,侈宫室,立百官,益以骄奢,其用不赀。 户口农田之箕敛,史不详其虐取者奚若,概可知其溪壑之难填矣。然而固不给也。于是而海国之盐,山国之茶,皆官榷卖;又不足,则榷酒、税农器之令,察及毫毛。迨宋之初,未能除也,皆仍僭伪之陋也。 然就此数者论之,唯农器之税,为虐已甚。税兴而价必涌贵,贫民不赡,则器不利而土荒,民之贫,日以酷矣。榷酒者,官吏降为当垆之佣保,辱人贱行之尤也。 而抑有可通之理焉。唯海之有盐,山之有茶,农人不得而有也,贫民不得而擅其利也,弃耒耜以营牢盆,舍原隰而趋冈阜,富民大贾操利柄以制耕夫之仰给,而军国之盈虚杳不与之相与;则逐末者日益富,力田者日益贫,匪独不均,抑国计民生之交蹙矣。 故古者漆林之税,二十而五,车乘牛马,税之于商,先王之以敦本裕民,而持轻重之衡以低昂淳黠者,道莫隆焉。则斯二者多取之,以宽农田之税,仁之术,义之正也。虽偏方之主,立为程法,其迹若苛;而有王者起,又恶得而废焉? 若夫酒,则尤有道存焉。古之为酒者,以疗疾,以养老,以将敬于宾祭。而过饮之禁,自禹以来,垂戒亟焉。天子所不敢耽,圣人所不敢旨,则愚贱贫寒之子,不敢恣其所欲,素封纨袴之豪,不得听其所嗜。 故周官有萍氏之讥,恶人之易得而饮也。商贾贸贩之不可缺也,民非是无以通有无而赡生理,虽过徼民利,而民亦待命焉。若夫酒,则藉其无之,而民生自遂;且能永无之,而民气尤醇。乃其流既久,而不可以乍绝,则重税之,而酤者不得利焉。税重价增,而贫者不得饮焉。 岂非厚民生正风俗者之所大快哉?然则税之已重,而不为民病者,莫酒若也。榷酒虽辱,而税酒则正,又何疑乎?百家之市无悬帘,则日暮无狺争之狂子;三时之暇无巷饮,则长夏无称贷之穷民;又何病焉!淳化五年,罢官卖而使输课,折衷之允得者也。新法行而官卖复行,乃至以歌舞诱人之沉湎,恶足以体太宗之至意乎? 税不一,而莫先于酒,其次茶也,又其次盐也。三者之轻重,准诸道而可得其平。唯农器之税,至景德六年而后罢,太宗于此疏矣。 十二 古有云:“受降如受敌。“非但行陈之闲,诈降以诱我而覆我也。果于降而无以驭之,示以瑕而使乘,激其怨而使愤,益其骄而使玩,其祸皆深于受敌。受敌而不竞,一败而止,屡败而犹足以振,患在外也。 受降而无以驭之,则患在内而无以解。梁之于侯景,身毙国倾,朱异受之也。唐之于河北,兵连祸结,仆固怀恩受之也。或激之,或骄之,祸一发而不知所以防。而不仅此也,无以激之,而无以绥之,犹激也;无以骄之,而无以服之,犹骄也。则宋之于李继捧是已。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无可归之主;衣被器具之需,仰给于中国者不赡,翘首以望内集者,固其情也。及是,河东之下三年矣。 仅隔一水而即宋疆。僭伪削平,风声远讫,卷土而来,披襟而受之,易易也。而正未易也。银、夏之在西陲,士马精强,风俗犷戾,十九同于外夷,固非钱氏蹙处海滨、文弱不振之比也。则受之也,岂得以受钱氏者受之乎?太上之受远人也以德,其次以恩,其次以略,又其次以威。唯德与威,非一旦之积也。 宋之德而既凉矣!其恩,则呴呴之仁,不足以抚骄子;其威,则瓦桥关之围,莫州之败,岐沟之衅,天子亲将,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亟议寝兵;李氏入而深测之矣。三者无得而待焉,则受之之略,不容不审也。 继捧既移镇彰德,而四州易帅矣。帅之者,谁使而可邪?使能择虎臣以镇抚,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继迁虽逃,无能阑入而摇荡之,四州安矣。 乃岂无可遣之帅?而托非其人。非无可遣也,夙将如曹彬,而弭德超得行其离闲;血战如杨业,而潘美等得谤以叛离;固不欲付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于矫矫之臣也。夫既不能尔矣,则继捧虽奉版以请吏,而以恩怀之,使仍拥定难之节,无失其世守;薄收其贡税,渐设其佥判,以待其定而后易制之;且勿使迁居内地,窥我设施,以相玩而启戎心,不犹愈乎?且夫欲降者,继捧与其二三僚幕而已。 其从之以入者,倔强之心,未尝一日而去于其怀。故继迁之走,旋起收之而乐为之用。还继捧于故镇,则部落民庶既得内附之利,而无吏治之扰。继迁无以蛊众心,而嚣张渐革,无难折棰而收之矣。 是策也,唯乘其初附而销萌于未乱,则得也。迨继迁复振之后,守臣歼,疆土失,赵普乃用之以纵继捧而使归,则中国已在其目中,徒以长寇而示弱。 则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降以缓敌;卒至帝制自雄,虔刘西土,掣中国以纳赂于北(敌)[狄],而日就亡削。 谋之不臧,祸亦烈矣。乃当日者,处堂之君相,栩栩然曰:“天下已定,百年割据之远人怀音归我,披襟以受之,无难也。“不已妄乎? 无其德,不建其威;恃其恩,不知其略;有陨自天之福,非其人不克承也。是故东汉之绝西域,宣德之靳交趾,诚有戒心焉。保天下以无虞者,唯不可动以小利而思其永,斯以得怀远招携之道,固非宋之所能胜任也。 十三 为君子儒者,亟于言治,而师申、商之说,束缚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诧曰:“此先王经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汉、唐皆有之,而宋为甚。 陈靖请简择京东西荒地及逃民产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税,遂授京西劝农使;陈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罢之,而黜靖知陈州。论者犹惜靖说之不行,为恕等咎。 呜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为治术者,孰忍以靖之言为必可行乎?圣王不作,而横议兴,取诗、书、周礼之文,断章以饰申、商之刻核,为君子儒者汨没不悟,哀我人斯,死于口给,亦惨矣哉! 今姑勿论其言,且问其人。靖,太常博士也。非经国之大臣,无田赋之官守,出位以陈利害者何心?及授以陈州之民社,则尸位以终,于民无循良之绩,于国无匡济之能,斯其人概可知矣。 故夫天下无事而出位以陈利国便民之说者,其人皆概可知也。必其欲持当国大臣之长短,思以胜之,而进其党者也;不则其有所忮忌于故家大族而倾之也;不则以己之贫,嫉人之富,思假公以夺人者也;不则迎君与大臣之意旨,希得当以要宠利者也。 即不然,抑偶睹一乡一邑之敝,动其褊衷,不知天下之不尽然,而思概为改作者也。如是者,览其章奏,若有爱民忧国之忱;进而与之言,不无指天画地之略;及授以政,则面墙而一无能为。是其为浮薄侥幸之匹夫也,逆风而闻其膻,而皮相者乐与之亲。书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诚畏之也。 乃若其言,则苟实求诸事理而其奸立见。唯夫国敝君贪,大臣无老成之识,于是而其言乃售。 今取靖言而按之,所谓荒地者,非荒地也;所谓逃民产籍者,非逃民也。自汴、晋交兵,迄于契丹之打草谷,京东、西之凋残剧矣。张全义、成汭之仅为拊循,周世宗以来之乍获休息,乃有生还之游子,侨寓之羁人,越陌度阡,薄耕以幸利,而聊为栖息。 当陈靖陈言之日,宋有天下三十二年耳。兵火之余,版籍错乱,荒莱与熟地,固无可稽;逃亡与归乡,抑无可据。则荒者或耕,逃者或复,幸有脱漏以慰鸿雁之哀鸣,百年大定以还,自可度地度人,以使服赋率。靖固知其非荒非逃,而假为募民之说,俾寸土一民,词穷而尽敛之。是役一兴,奸民之讦发,酷吏之追偿,无所底止,民生蹙而国本戕。非陈恕等力持以息其毒,人之死于靖言者,不知几何矣。唐之为此者,宇文融也,而唐以乱。 宋之季世为此者,贾似道也,而宋以亡。托井地之制于周官,假经界之说于孟子,师李悝之故智而文之曰利民,袭王莽之狂愚而自矜其复古,贼臣之贼也。而为君子儒者,曾以其说之不行为惆怅乎? 夫三代之制,见于典籍者,既已略矣,若其画地域民,而俾任土作贡者,则有以也。古之人民,去茹毛饮血者未远也,圣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择地而治,唯力是营;其耕其芜,任其去就,田无定主,而国无恒赋。 且九州之土,析为万国,迨周并省,犹千有八百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轻重法殊,民不堪命。 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画井分疆,定取民之则,使不得损益焉。民不自为经界,而上代为之。非此,则择肥壤,弃瘠原,争乱且日以兴,芜莱且日以广。 故屈天子之尊,下为编氓作主伯之计,诚有不得已也,夫岂以限万世而使必服其征哉!乃其所谓再易者,非必再易也;一易者,非必一易也;其莱田,非必莱也;存其名,不核其实,勤者不禁其广耕,而田赋(正)[止]如其素。故自上农以至下农,其获五等。岂百亩之所获,勤惰如是其差乎?莱地之耕否使然耳。 及汉以后,天下统于一王,上无分土逾额之征,下有世业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经界,而无烦上之区分。至于兵火之余,脱锋刃而务灾畬者,或弱民有田而不敢自列于户,或丁壮有力而不但自垦其田。夫亦患田之不辟而民之不勤,百姓不足而国亦贫耳。无与限之,弗劳募也。名为募而实为综察,以与归飞之雁争稻粱,不已惨乎! 夫如靖者流,妒匹夫匹妇之偷得一饱,而为富有四海之天子益锱铢升斗之利。孟子曰:“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于上刑。“非若此俦,其孰膺明王之鈇钺邪?不劝而自劝者,农也;劝农者,厉农者也。 头会箕敛,而文之曰“劝“。夫申、商亦何尝不曰“吾以利民“哉!而儒者诬先王易简之德,以申、商之纤密当之,晋陈靖以与周公齿。道之不明,莫斯为甚矣。 宋真宗上 一 咸平四年,诏赐九经于聚徒讲诵之所,与州县学校等,此书院之始也。嗣是而孙明复、胡安定起,师道立,学者兴,以成乎周、程、张、朱之盛。 及韩侂胄立伪学之名,延及张居正、魏忠贤,率以此附致儒者于罪罟之中,毁其聚讲之所,陷其受学之人,钳网修士,如防盗贼。彼亦非无挟以为之辞也。 固将曰:“天子作君师,以助上帝绥四方者也。亦既立太学于京师,设儒学于郡邑,建师长,饩生徒,长吏课之,贡举登之,而道术咸出于一。天子之导士以兴贤者,修举详备,而恶用草茅之士,私立门庭以亢君师,而擅尸其职,使支离之异学,雌黄之游士,荧天下之耳目而荡其心。“为此说者,听其言,恣其辩,不核其心,不揆诸道,则亦娓娓乎其有所执而不可破也。然而非妨贤病国,祖申、商以虔刘天下者,未有以此为谋国之术者也。 孔子之教于洙、泗,衰周之世也。上无学而教在下,故时君不能制焉。而孔子以为无嫌。 彼将曰:“今非周纲解纽之代,不得尸上天木铎之权也。“呜呼!佞人之口给,不可胜穷,而要岂其然哉? 三代之隆,学统于上,故其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然而声教所讫,亦有涯矣,吴、越自习文身,杞、莒沦于夷礼,王者亦无如之何也。 若太学建于王都,而圻内为方千里,庠序设于邦国,而百里俭于提封;则春弦夏诵,礼射雅歌,远不违亲,而道无歧出;故人易集于桥门,士乐趋于鼓箧。迨及季世,上之劝之也不勤,而下有专师之函丈矣。 况乎后世之天下,幅员万里,文治益敷,士之秀者,不可以殚计,既非一太学之所能容。违子舍,涉关河,抑立程限以制其来去,则士之能就学于成均者,盖亦难矣。 若夫州县之学,司于守令,朝廷不能多得彬雅之儒与治郡邑,而课吏之典,又以赋役狱讼为黜陟之衡,虽有修业之堂,释菜之礼,而迹袭诚亡,名存实去,士且以先圣之宫墙,为干禄之捷径。 课之也愈严,则遇之也益诡;升之也愈众,则冒之也愈多。天人性命,总属雕虫,月露风云,祗供游戏。有志之士,其不屑以此为学也,将何学而可哉?恶得不倚赖鸿儒,代天子而任劳来匡直之任哉? 君子于此,以道自任,而不嫌于尸作师之权者,诚无愧也。道不可隐而明之,人不可弃而受之,非若方外之士,据山林以傲王侯也;非若异端之师,亢政教以叛君父也。所造者,一王之小子;所德者,一王之成人。 申忠孝之义,劝士而使之亲上;立义利之防,域士而使之靖民。分天子万几之劳,襄长吏教思之倦;以视抡文之典,不足以奖行,贡举之制,不足以养恬,其有裨于治化者远矣。 当四海一王之世,虽尧、舜复起,不能育山陬海澨之人材而使为君子。则假退处之先觉,以广教思,固其所尸祝而求者也。为君子者,又何愧焉? 教行化美,不居可纪之功,造士成材,初无邀荣之志。身先作范,以远于饰文行干爵禄之恶习,相与悠然于富贵不淫、贫贱不诎之中。 将使揣摩功利之俗学,愧悔而思附于青云。较彼抡才司训之职官,以诗书悬利达之标,导人弋获者,其于圣王淑世之大用,得失相差,不已远乎? 然则以书院为可毁,不得与琳宫梵宇之庄严而并峙;以讲学为必禁,不得与丹灶刹竿之幻术而偕行;非妒贤病国之小人,谁忍为此戕贼仁义之峻法哉? 宋分教于下,而道以大明,自真宗昉;视梁何胤钟山之教加隆焉,其功伟矣。 考古今之时,推邹、鲁之始,达圣王之志,立后代之经,以摧佞舌,忧世者之责也,可弗详与? 二 汉武帝之告匈奴曰:“南越王头已县阙下,单于能战,可来“,而匈奴远遁。是道也,齐桓公用之,逾卑耳,伐山戎,为燕辟地,然后南次陉亭,而楚人服罪。故曰:“不战而屈人之兵。“非不战也,战功成于彼,而威自伸于此也。中国之自寻兵也,则夷狄必乘之以讧。 非徒晋之八王争而刘、石起,即汉、唐之始,汉夷秦、项而冒顿益骄,唐平僭伪而突厥方骋。何也? 斗不出于其穴,知其力之已疲也。若夫胥为夷狄矣,强弱之情势虽辽绝而不相知,抑以其意揣而类推之。谓犷戾驰突无制之勇,风飘雨骤而不可御者,彼犹我也。 中国能以其长,破其阻,歼其众,得其君长,郡县其部落,则我亦犹彼,而何弗惴惴焉?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非夺之于方战之谓也。夺之于未战之前,不战而屈,即战而已先馁,其衄败可八九得矣。 李继迁死,德明嗣立,曹玮上言:“国危子弱,愿假精兵擒德明送阙下,复河西为郡县。“此一时也,固宋室兴替之大机;而庸主具臣畏葸偷安,猥云德致,拒玮之谋,降诏招抚。悲夫!宋之自折入于(西北)[犬羊],为千古憾,虽有虎臣,其将如之何哉!玮之为将,非徒言无勇,徒勇无谋,稽其后效,概可睹矣。 世为勋臣,宋抑待以肺腑,睥睨孤豚,游其几俎。诚假以精兵,推心授钺,四州斗绝一隅,孺子植根未固,功之夙成在玮心目闲,亦在天下后世心目闲也。 德明知其不敌,且敛手归朝,而听我之建置西陲,以掣契丹之右臂;百年逋寇,平以一朝,威震贺兰而声驰朔漠。固将曰:今之中国,非昔之中国也。耶律隆绪其敢轻举以向澶州胁盟要赂乎? 善用兵者,欲其攻瑕也,而又不欲攻其已瑕者也。舍瑕而攻坚,则挫于坚,而瑕者亦玩。怯于坚而攻其已瑕,则胜之不足为武,而坚者谅其无能。 夫唯处于瑕不瑕之闲,而乘瑕以破其坚,则足以震勍寇之心,而制之以气。李继迁之强狡,固契丹之所惮也。 而暴死之顷,弱子抚不辑之众,人心离而无为之效死,以为坚而有瑕可攻,以为瑕而人知其坚,不知其瑕。则功一就,而震叠迄于遐荒,其必然之势矣。 且不但此也。宋之所以召侮于契丹者,气先苶也。昔之收巴蜀、入两粤、下江南,皆以众凌寡,乘其瓦解而坐获之。一试之白草荒原、控骑鸣镝之地,边声一起,而气已先夺。 夫河西亦塞外矣,引置之凶危之地,而捷报以可就之功,则将视朔漠之骄子,亦犹是可走可馘之虏,气已先增十倍;而又得李氏数世之积,以使趋利而争进。 且以士为吾士,人为吾人,士马为吾士马,使若玮者抚而用之,渡一苇以向云中,则幽、燕在其股掌,南取甘、凉,内撤延、环之守,关中固而汴、雒得西面之屏藩。何至澶州之警一闻,盈廷项缩,遽欲走金陵,走巴、蜀,为他日海门窜死之嚆矢哉? 玮谋不行,德明之诏命一颁,而契丹大举之师逾年即至,其应如响,而宋穷矣。况德明不翦,延及元昊,蕞尔小丑,亢为敌国,兵衄将死,趣奉金缯,祸迄于亡而不已。一机之失,追救末繇。 呜呼!谋国如斯,孰谓宋有人邪?周莹、王继英之尸位中枢,不足责也。张齐贤、李沆之咎,又奚辞哉?沆之言曰:“少有忧勤,足为警戒。“此士燮内宁外患之邪说也。沆者,宋一代柱石之臣也,而何是之述焉? 三 凡上书陈利病,以要主听,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听则均也。其一,大奸挟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讦时政之失,以影射执政,激天子以废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怀。 其一,怀私之士,或欲启旁门以幸进,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类之理以成一致之言,杂引先王之正训,诡附于道,而不授人以攻击。 其一,小有才而见诎,其牙慧笔锋,以正不足,以妄有余,非为炎炎娓娓之谈,不足以表异,徼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显。此三者,皆怀慝之奸,訹君相以从己,而行其胁持者也。 非此,则又有闻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兴,本无定虑,搜索故纸,旁问涂人,以成其说;叩其中怀,亦未尝信为可行,而姑试言之,以耀人之耳目。 非此,则又有始出田野,薄游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见进言者之耸动当时,而不安于缄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为立说之资,而掇拾迂远之陈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为社稷计灵长,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 非此,则抑有诵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经之绪说,附以历代之因革,时已异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寻其蠹迹;从不知国之所恃赖,民之所便安,而但任其闻见之私,以争得失;而田赋、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国毒民而不恤。 非此,则有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于天下;得以一时者,失于百年。 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隐忧实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听之,则元气以伤,大法以圮,弊且无穷。而况挟前数者之心以诬上行私,而播恶下士者乎?故上书陈利害者,无一言之足听者也。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无补,唯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可以报国。“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 此可以当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国,至正之经也。秉道以宅心而识乃弘,识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断以成,断成而气以静,气静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 天下皆函受于识量之中,无不可受也,而终不为之摇也。大矣哉!一人之识,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惊于所创闻而生其疑虑哉?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异,非可以一说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恶死也,好利而恶害也,好逸而恶劳也。各守其大经,不能无死者,而生者众矣;不能无害者,而利者长矣;不能无劳者,而逸者达矣。 天有异时,地有异利,人有异才,物有异用。前之作者,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虽乱,终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谓伤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谓善者,彼之所自败。 虽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识足以及此矣,则创制听之前王,修举听之百执,斟酌听之长吏,从违听之编氓,而天下各就其纪。 故陈言者之至乎吾前,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yin;知其善而不足以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 蝉噪而知其为夏,蛩吟而知其为秋,时至则鸣,气衰则息,安能举宗社生民以随之震动?而士自修其素业,民自安其先畴,兵自卫其职守,贤者之志不纷,不肖之奸不售。容光普照,万物自献其妍媸,识之所周,道以之定。 故曰:“天下之动,贞于一者也。“文靖之及此,迥出于姚元之、陆敬舆、司马君实之表,远矣。 前乎此者丙吉,后乎此者刘健,殆庶几焉。其他虽有煌炫之绩,皆道之所不许也。 以安社稷不足,而况大人之正物者乎?有姚元之,则有张说;有陆敬舆,则有卢杞;有司马君实,则有王安石;好言而莠言兴,好听而讼言竞。 唯文靖当国之下,匪徒梅询、曾致尧之屏息也;王钦若列侍从而不敢售其奸;张齐贤、寇准之伉直而消其激烈;所以护国家之元气者至矣。 文靖没,宋乃多故,笔舌争雄,而郊原之妇子,不能宁处于枲园瓜圃之下矣。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者,不易攀也;景者,无有歧也;道之所以覆冒万物而为之宗也。岂易及哉!岂易及哉! 四 澶州之役,寇平仲折陈尧叟、王钦若避寇之策,力劝真宗渡河决战,而日与杨大年饮博歌呼于帐中。故王钦若之谮之曰:“准以陛下为孤注“,其言亦非无因之诬也。 王从珂自将以御契丹于怀州,大败以归而自fen;石重贵自将以追契丹于相州,诸将争叛而见俘于虏;皆孤注也。而真宗之渡河类之。 且契丹之兵势方张,而饮谑自如,曾无戒惧,则其保天子之南归,而一兵不损,寸土不失,似有天幸焉,非孤注者之快于一掷乎?则钦若之谮,宜其行矣。 呜呼!盈宋之庭,铮铮自命者充于班序,曾无一人能知准之所恃,而惊魂丧魄,始挠其谋,终妒其功,高琼、杨亿以外,皆巾帼耳。 后之论者曰:“准以静镇之也。“生死存亡决于俄顷,天子临不测之渊,而徒以静镇处之乎?则论者亦冯拯、王钦若之流匹,特见事成而不容已于赞美,岂知准者哉?无所见而徒矜静镇,则景延广十万横磨之骄语,且以速败,而效之者误人家国,必此言矣。 夫静镇者,必有所以镇而后能静也。谢安围棋赌墅,而挫苻坚于淝水,非但恃谢玄北府之兵也。慕容垂、朱序、张天锡之撑持实久矣。夫平仲所恃者奚在哉?按事之始终,以察势之虚实,则洞若观火矣。愚者自不察耳。 观其形势,固非小有所得而遽弭耳以退也。乃增卅万之赂,遂无一矢之加,历之数十年,而无南牧之马。岂萧挞览之偶中流矢,曹利用之口给辩言,遂足戢其戎心哉? 兵甫一动,而议和之使先至,利用甫归,而议和之使复来,则其且前且却、徜徉无斗志者,概可知也。 契丹之灭王从珂也,石敬瑭为之内主;其灭石重贵也,杜威、赵延寿为之内主,契丹不能无内应而残中国,其来旧矣。此内之可恃者也。 且今之契丹,非昔之契丹矣。隆绪席十六州之安,而内淫于华俗;国人得志于衣锦食粱,而共xi于恬嬉。至是而习战之将如休哥辈者,亦已骨朽。 其入寇也,闻李继迁以蕞尔之小丑,陷朔方,胁朝廷,而羁縻弗绝;及其身死子弱,国如浮梗,而尚无能致讨,且不惜锦绮以饵之使安。 宋之君臣,可以虚声恐喝而坐致其金缯,姑以是胁之,而无俟于战也。则挟一索赂之心以来,能如其愿而固将引去,虏主之情,将士之志,三军之气,胥此焉耳矣。 故其攻也不力,其战也不怒,关南之(士)[士],亦可得则得,不得则已之本情;兵一动而使频来,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无难。 平仲知之深,持之定,特兵谋尚密,不欲昌言于众以启哓哓之辩论耳。使乘其不欲战之情而亟攻之,因其利我之和而反制之,宁我薄人,必胜之道也。平仲曰:“可保百年无事。“非虚语也。此外之可恃者也。 可恃之情形,如彼其昭著,六军之士,欢呼震野,皆已灼见无疑。 唯钦若、尧叟、冯拯之流,闻边情而不警于耳,阅奏报而不留于目;挟雕虫之技,傲将吏而不使尽言;修鹄立之容,迨退食而安于醉梦;羽书洊至,惊于迅雷;金鼓乍闻,茫如黑雾;则明白显易之机,在指掌之闲,而莫之能喻。 已而虏兵忽退,和议无猜,且不知当日之何以得此于契丹。则其云孤注者,虽倾妒之口,抑心所未喻,而亿其必然也。 故体国之大臣,临边疆之多故,有密用焉,而后可以静镇。密者缜也,非徒其藏而不泄也。得将吏之心,而熟审其奏报;储侦谍之使,而曲证其初终;详于往事,而知成败之繇;察其合离,而知强弱之数。 故蹲伏匿于遐荒,而防其驰突;飞镝交于左右,而视若虻蠓;无须臾之去于心者,无俄顷之眩于目。其密也,斯以暇也;其暇也,斯以奋起而无所惴也。 谢安石之称诗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命定于夙而时以告,猷斯远矣。夫岂易言静镇哉! 五 王旦受美珠之赐,而俯仰以从真宗之伪妄,以为荧于货而丧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 人主欲有所为,而厚贿其臣以求遂,则事必无中止之势,不得,则必不能安于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国益危。 旦居元辅之位,系国之安危,而王钦若、丁谓、陈彭年之徒,侧目其去,以执宋之魁柄。则其迟回隐忍而导谀者,固有不得已于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议甫成,而毕士安散兵归农,罢方镇,招流亡,饰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启其骄心,劝之夸诞,非徒钦若辈之导以恬嬉也。 钦若曰:“唯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言诚诞矣。然而契丹愚昧,惑于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数十年。则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 钦若、谓之奸,旦知之矣。陈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视矣。钦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书“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缁矣。然而终不能已于顺非从欲之恶者,于此而知大臣之不易于任也。 使旦而为孙奭,则亦可以“天岂有书“对也。使旦而为周起,则亦可以“毋恃告成“谏也。即使旦已处外而为张咏,亦可以乞斩丁谓争也。 且使旦仍参政而为王曾,犹可以辞会灵宫使自异也。今既委国而任之我,外有狡虏,内有群jian,大柄在握,君心未厌,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 而愤起一朝,重违上旨,虚位以快小人之速进,为国计者,亦难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虽然,旦之处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则彷徨而出于苟且之涂,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纳贿之耻,微钦若言,君与大臣岂能无愧于心? 恬然以为幸者,毕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耻而建威者,岂患无术哉?任曹玮于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使詟于威,可决策行也。兵初解而犹可挑,戍初撤而犹可置,择将帅以练士马,慎守令以实岩邑,生聚教训,举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临幽、燕,可渐次兴也。 能然,则有以启真宗愤耻自强之心,作朝气以图桑榆之效,无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钦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则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准之罢相也。钦若不能与同朝,则旦亦不可与钦若并用。乃钦若告旦以祥瑞之说,旦无以处之,而钦若早料其宜无不可。则旦自信以能持钦若,而早已为钦若所持。夫其为钦若持,而料其不能为异者,何也? 相位故也。使旦于命相之日,力争寇准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则钦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释,亦奚至孤立群jian之上,上下交胁以阿从哉? 进退之际,道之枉直存焉,旦于此一失,而欲挽之于终,难矣!既乏匡济之洪猷,以伸国威而定主志;抑不审正邪之消长,以慎始进而远佞人;虽有扶抑之微权,而不容不诎。要而言之,视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见者,风采焕然,施于后世,繁有人矣;而责以大臣之道,咸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挚也,非其学术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洁也,而恒若有一物焉,系于心而不能舍。 故小人起从而蛊之,巳从而玩之,终从而制之;人主亦阳敬礼而阴菲薄之。无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乐则行,方行而忧,忧即违也;忧则违,方违而乐,乐又可行也。 内审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胜,然后任之也无所辞。外度诸人,而贤以汇升,奸以夙退,然后受之也无所让。以此求之张齐贤、寇准、王曾、文彦博、富弼、杜衍诸贤,能超然高出于升沈兴废之闲者,皆有憾也。 而旦适遇真宗眷注之深,则望愈隆,权愈重,所欲为者甚殷,所可为者甚赜;于是而濡轮曳尾以求济,而不遂其天怀,以抱愧于盖棺,皆此为之矣。 呜呼!世教之衰,以成乎习俗之陋也。童而习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 植根于肺腑,盘结而不可锄。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于庭,固已以是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后世之人材所繇与古异也,不亦宜乎! 宋真宗下 六 宋初,吏治疏,守令优闲。宰执罢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于吏事。寇准、张齐贤非无综核之才也,而倜傥任情,日事游宴;故韩琦出守乡郡,以“昼锦“名其堂;是以剖符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国计课其干理也。 且非徒大臣之出镇为然矣。遗事所纪者,西川游宴之盛,殆无虚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头“之号。 其他建亭台,邀宾客,携属吏以登临玩赏,车骑络绎,歌吹喧阗,见于诗歌者不一。计其供张尊俎之费,取给于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狱讼征徭,且无暇以修职守;导吏民以相习于逸豫,不忧风俗之日偷,宜其为治道之木蟲也滋甚。 然而历五朝、百余年闲,民以恬愉,法以画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苇草泽无揭竿之起。迄乎熙宁以后,亟求治而督责之令行,然后海内骚然,盗夷交起。 繇此思之,人君抚有四海,通天下之志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说所可胜任,审矣。 子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弛之用,敬与简之并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韩之惨核,窜入于圣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长也。 夫(俭勤与敬)[俭与勤,于敬为近],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无以持其一往之意气,则胥为天下贼。俭之过也则吝,吝则动于利以不知厌足而必贪。 勤之亟也必烦,烦则责于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俭勤者,美行也;贪暴者,大恶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 夫申、韩亦岂以贪暴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气,以极乎俭与勤之数,而不知节耳。若夫敬者,持于主心之谓也。于其弛,不敢不张以作天下之气。 于其张,不敢不弛以养天下之力。谨握其枢机,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气之张而张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咸食其和。 夫天有肃,则必有温矣;夫物有华,而后有实矣。上不敢违天之化,下不敢伤物之理,则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术而内申、韩者之所能与也。 以己之所能为,而责人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为强忍为之,而以责人;于是抑将以己之所固不能为,而徒责人以必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则疾入于申、韩而为天下贼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绥天下也,其道协于张弛之宜,固非后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变,则去道也犹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祸乱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详不可闻矣。观于聘、燕之礼,其用财也,如此其费而不吝;饮、射、烝、蜡之制,其游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烦。 天子无狗马声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长吏无因公科敛、取货鬻狱之恶,而不以寝处不宁者督其兆庶。 故皇华以劳文吏,四牡以绥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游,东山咏结缡之欢,芣苜喜春游之乐,皆圣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张于密勿以善调其节者也。 宋初之御天下也,君未能尽敬之理,而谨守先型,无失德矣。臣未能体敬之诚,而谨持名节,无官邪矣。于是而催科不促,狱讼不繁,工役不(损)[扰],争(许)[讦]不兴。禾黍既登,风日和美,率其士民游泳天物之休畅,则min气以静,民志以平。 里巷佻达之子弟,消其嚣凌之戾气于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锥刀于无厌;怀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术也。奚用矫情于所不堪,惜财于所有余,使臣民迫束纷纭,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内申、韩而外儒术,名为以义正物,而实道之以利也。区区以糜财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况天下乎! 夫财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于上,百官聚之于下,豪民聚之于野。聚之之实,敛人有用之金粟,置之无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处于有余而恒见其不足。聚之之弊,辇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窃之以出者无所稽。 聚之之变,以吝陋激其子孙,而使席丰盈以益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佥人日进其术,而蹈刑之穷民日极于死。于是而八口无宿舂,而民多(穷)[捐]瘠;馈餫无趋事,而国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俭以勤,而犹无可如何也。“呜呼!劳形怵心以使金死于藏,粟腐于庾,与耳目口体争铢两以怨咨。操是心也,其足以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于高天广野之中乎? 夫官资于民,而还用之于其地,则犹然民之得也。贡税之入,既以豢兵而卫民,敬祀而佑民,养贤而劝民;余于此者,为酒醴豆边特赐之需,而用之于燕游,皆田牧市井之民还得之也。通而计之,其纳其出,总不出于其域,有(宽)[费]之名,而未尝不惠。较之囊括于无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则不孙。“恶其不孙,非恶其不啬也。传曰:“俭,德之共也。“俭以恭己,非俭以守财也。不节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俭莫大于是。 而又穷日殚夕、汲汲于簿书期会,以毛举纤微之功过,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诧曰勤。 是其为术也,始于晏婴,成于墨翟,淫于申、韩,大乱于暴秦;儒之驳者师焉。熙、丰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趋于浇刻。宋初之风邈矣!不可追矣!而况采薇、天保雅歌鸣瑟之休风乎? 七 宋之以隐士征者四:陈抟、种放、魏野、林逋。夫隐,非漫言者。 考其时,察其所以安于隐,则其志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志,以其志,定其品,则其胜劣固可知也。 抟之初,非隐者也。唐末丧乱,僭伪相仍,抟弃进士举,结豪侠子弟,意欲有为。 其思复唐祚,与自欲争衡也,两不可知,大要不甘为盗窃之朱温、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诛逐之;力不赡,志不遂,退而隐伏,乃测天地之机,为养生之术,以留目而见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术成矣,中国有天子,而志抑慰矣。闲心云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 而天子大臣又以处轩辕集者待抟,则不知抟也弥甚。但留其所得于化机之一端,传之李挺之、穆伯长以及邵氏。虽倚于数,未足以穷神化于易简而归诸仁义,则抑与庄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废也。抟之所用以隐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为于世,而年已垂百,志不存焉,孰得而强之哉? 若种放,则风斯下矣。东封西祀,蹑尸(爿乔)以随车尘,献笑益工,腼颜益厚;则其始授徒山中高谈名理者,其怀来固可知已。世为边将,不能执干戈以卫封疆,而托术于斯,以招名誉;起家阀阅,抑不患名不闻于黼座,诟谇交加,植根自固,恶足比数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视此,则超然矣。名已达于明主,而交游不结轸于公卿;迹已远于市朝,而讽咏且不忘于规谏。(质)[贫]其义也,而安以无求;乐其情也,而顺以自适。教不欲施,非吝于正人也,以求己也。 书不欲著,非怠于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隐始,以隐终。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与抟异尚,而非放之所可颉颃久矣。 乃以其时考之。则于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云有道者,岂时雍之代,无待于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荣哉?苟非无道,义不可辱,固将因时之知我不知而进退也。 今二子者,当真宗之世,君无败德,相不嫉贤,召命已臻,受禄不诬;而长守荒山,骄称巢、许,不已过乎?前乎此者,郑云叟也;后乎此者,苏云卿、吕徽之也。皆抢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时也。 乃以实考之,抑有不足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时,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尔。则二子志学之始,固犹在割据分争之日也。惩无定之兴亡,恶乱人之去就,所决计以自命者,行吟坐啸于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学者不及于他。 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隐局已就,有司知而钦之,朝士闻而扬之,天子加礼而愿见之,皆曰:“此隐君子也。“夫志以隐立,行以隐成,以隐而见知,因隐而受爵;则其仕也,以隐而仕,是其隐也,以仕而隐;隐且为梯荣致显之捷径,士苟有志,孰能不耻哉? 伊、吕之能无嫌于此者,其道大,其时危,沟中之民,翘首以待其浣涤,故莘野、渭滨,非为卷娄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时,宋无待于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为,不能轶向敏中、孙奭、马知节、李迪而上之也。 一日晋立于大廷,无所益于邱山;终身退处于岩穴,无所损于培塿。则以隐沽清时之禄,而卒受虚声之诮,二子之所不忍为,念之熟矣。岸然表异,以愧夫炫孤清而徼荣宠者,抑岂非裨益风教以效于天下与来世哉! 君臣之义,高尚之节,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视其志之所存。志于仕,则载质策名而不以为辱;志于隐,则安车重币而不足为荣。苟非辱身贱行之伪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动当世而希君相之知乎? 嗣是而后,陈烈以迂鄙为天下笑,邵康节志大而好游于公卿之闲,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辞荐召,为直伸其志而无枉于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八 寇平仲求教于张乖崖,乖崖曰:“霍光传不可不读。“平仲读之,至“不学无术“而悟,曰:“张公谓我。“夫岂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听言者之难,善读书者之尤难也,久矣。 班史云学,吾未知其奚以学也;其云术,吾未知其术何若也。统言学,则醇疵该矣;统言术,则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术者,贞也;则其云学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尸谏,乞斩丁谓头置国门,罢宫观以纾民命。此乖崖之术,夫岂摧刚为柔,矫直为曲,以希世免祸而邀荣之诡术哉? 术之为言,路也;路者,道也。记曰:“审端径术。“径与术则有辨。夹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径,其共繇而正大者曰术。摧刚为柔、矫直为曲者,径也,非术也。 平仲不审乎此,乃惩刚直之取祸,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天书“进,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诛,谪死瘴疠之乡。则其惩霍光之失者,祸与光等,而污辱甚焉。术不如其无术,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为心,至无定矣。无学以定之,则惑于多歧,而趋蹊径以迷康庄,固将以蹊径为康庄而乐蹈之。故君子不敢轻言术,而以学正其所趋。霍光之无术,非无张禹、孔光之术也。其不学,非不如张禹、孔光之学也。 浸令霍光挟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张禹、孔光之术,则抑且为“伪为恭谨“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渐台之天诛。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为此,即班史亦岂欲霍光之若彼哉?学也者,所以择术也,术也者,所以行学也。 君子正其学于先,乃以慎其术于后。大学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刚而不可挠,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恒而不迁,忠信守死以不移,骄泰不期而自远。光能以是为术,则虽有芒刺之君,无所施其疑忌;虽有悍妻骄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学可以消其衅。 况平仲之起家儒素,进退唯君,无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学,存乎伊训;傅说之学,存乎说命;周公之学,存乎无逸;召公之学,存乎旅獒。张禹、孔光掇拾旧闻,资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读书者其何择焉? 平仲怏怏于用舍,一不得当,刓方为圆,扬尘自蔽,与王钦若、丁谓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张公而知术矣。惜哉!其不得为君子,而自贻窜殛之灾。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学于道也,未尝以术为讳,审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义利之大辨;审之也,毫发不可以差。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乱。 禄不可怀,权不可怙,君恶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为尝试,宵小不可暂进与谋。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训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风俗正,行之险阻而险阻平;可荣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学定其心而术以不穷者,此而已矣。 乖崖之言术者,此也。则意班史之言术者,亦应未远于此也。平仲所习闻于当世之学者,杨亿、刘筠,彼所谓浮华之士也,则固不足以知学者之术矣。恶足以免于疚哉? 九 小人之不容于君子,黜之、窜之、诛之,以大快于人心,而要必当于其罪。罪以正名,名以定法,法以称情。情得法伸,奸以永惩,天下咸服,而小人亦服于其罪而莫能怨。 君子非求免怨于小人也,而怨以其理,则君子固任其愆。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则深文忮害之门启,而小人操此术以致难于君子也,靡所不至,遂以召罗织于无穷。 故君子之治小人也,至于当其罪而止,而权术有所不用。不得,则姑舍而待其自毙。苟己无愆,得失治乱听之于理数,不得而无自失,不治而不酿乱,足以自靖而已矣。正大持理法之衡,刑赏尽忠厚之致,不可不慎也。 王曾,宋之君子也。丁谓之为小人,天下允之,万世允之者也。真宗崩,嗣君始立,曾与谓分执政柄,两不相容。谓之怨毒满天下,公恶遍朝廷,必不容于执政者,可计日待也。 即旦夕不可使尸辅弼之权,号于王庭而决去之,亦岂患无辞?曾欲去之,诱谓留身,密陈其恶于冲主,权也;亦权之不诡于正者也。乃以山陵改作,石穴水出,而为之辞曰:“谓欲葬真宗于绝地,使无后嗣。“致雷允恭于大辟,而窜谓于海外。 呜呼!此小人陷君子之术,而柰何其效之邪?舍其兴淫祀、营土木、陷寇准、擅除授、毒民病国、妒贤党奸之大罪,使不得昭著于两观;而以诞妄亡实之疑案,杀不当杀者,以致谓于羽山之殛;则孰得曰曾所为者,君子之道哉? 移山陵于水石之穴,以为宜子孙者,司天监邢中和之言也;信而从之者,雷允恭也;谓无能为异而听之,庸人之恒态也。苟当其罪以断斯狱,中和以邪说窜,允恭以党邪逐,谓犹得末减,而不宜以此谴大臣。 曾乃为之辞曰:“包藏祸心,移皇陵于绝地。“其不谓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辞?夫穿地而得水石,谓非习其术者,而恶能知之?石藏于土,水隐于泉,习其术者,自谓知之,以术巧惑人,实固不能知也。 浸使中和、允恭告曾于石未露水未涌之时,而为之名曰宜子孙,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真宗既不葬于此矣,仁宗无子,继有天下者,非真宗之裔,又岂曾仍用旧穴之罪乎? 中和以为宜子孙,妄也;曾曰绝地,亦妄也。两妄交争,而曾偶胜。中和、允恭且衔冤于地下,勿论谓矣。天下之恶谓怨谓,而欲其窜死也,久矣;一闻抵法,而中外交快。 乃谓奸邪病国之辜,不昭著于天下以儆官邪,则君子不以为快。乘母后之怒,以非其罪而死谓于穷发瘴疠之乡,君子且为谓悲矣。谓以是而窜死,谓之荣也,而曾何幸焉? 呜呼!宋之以“不道““无将“陷人于罪罟者,自谓陷寇准始。急绝其流,犹恐不息,曾以是相报,而益长滔天之浸。嗣是而后,章惇、苏轼党人交相指摘,文字之疵,诬为大逆,同文馆之狱兴,而毒流士类者不知纪极。 君非襁褓之子,臣非拥兵擅土之雄,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环九州以共戴一王,宗社固若盘石,孰为“无将“?孰为“不道“?藉怀不逞之心,抑又何求而以此为名,交相倾于不赦之罗网? 曾欲诛逐小人,而计出于此,操心之险,贻害之深,谁得谓宋之有社稷臣哉!其君子,气而已矣。其小人,毒而已矣。气之与毒,相去几何?君子小人之相去,亦寻丈之闲而已矣。天下后世之欲为君子者,尚于此焉戒之哉! 宋仁宗上 一 曹魏严母后临朝之禁,君子深有取焉,以为万世法。唐不监而召武、韦之祸,玄宗既靖内难,而后为之衰止。不期宋之方盛而急裂其防也。 仁宗立,刘后以小有才而垂帘听政,乃至服衮冕以庙见,乱男女之别,而辱宗庙。方其始,仁宗已十有四岁,迄刘后之殂,又十年矣。 既非幼稚,抑匪闇昏,海内无虞,国有成宪,大臣充位,庶尹多才,恶用牝鸡始知晨暮哉?其后英宗之立,年三十矣,而曹后挟豢养之恩,持经年之政;盖前之辙迹已深,后之覆车弗恤,其势然也。 宣仁以神宗母,越两代而执天下之柄,速除新法,取快人心,尧、舜之称,喧腾今古。 而他日者,以挟女主制冲人之口实,授小人以反噬,元祐诸公亦何乐有此。而况母政子政之说,不伦不典,拂阴阳内外之大经,岂有道者所宜出诸口哉? 夫汉、唐女主之祸,有繇来矣。宫闱之宠深,外戚之权重,极重难返之势,不能逆挽于一朝。故虽骨鲠大臣如陈蕃者,不能不假手以行其志。 至于宋,而非其伦矣。然而刘后无可奉之遗命,而持魁柄迄于老死而后释,孰假之权? 则丁谓之奸实成之也。谓以邪佞逢君,而怨盈朝野,及此而事将变矣,结雷允恭以奉后而觊延其生命,则当国大臣秉正以肃清内外,在此时矣。王曾执政,系天下之望者不轻,曾无定命之谟,倡众正以立纲纪,仍假手乞灵于帘内,以窜谓而求快于须臾;刘后又已制国之命,而威伸中外,曾且无如之何。然则终始十年,成三世垂帘之陋,激君子小人相攻不下之势,非曾尸其咎而谁委哉? 曹后之(贼)[悍]也,先君慎择付托之嗣子,几为庐陵房州之续,则刘后之逐宰相者,逐天子之竽也。微韩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词以急撤其帘,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韩公一秉道,而革两朝之弊。后起之英,守成宪以正朝廷,夫岂非易易者?而元祐诸公无怀私之(恶)[慝],有忧国之心,顾且踵曾之失,仍谓之奸,倒授宰制之权于簪珥,用制同异之见于冲人,以不正而临人使正,不已懵乎! 夫昔之人有用此者,谢安是也。安图再造之功于外,而折桓氏之权于内;苦势已重,不欲独任魁柄,以召中外之疑,贻桓氏以口实。抑恐群从子弟握兵柄,(泊)[治]方州,倚勋望以自崇,蹈敦、温之覆轨。 故奉女主以示有所禀,而自保其臣节。元祐诸公,夫岂当此时、值此势,不得已而姑出于是哉?所欲为者,除新法也。所欲去者,章惇、蔡确邪慝之鄙夫也。进贤远奸,除稗政,修旧章,大臣之道,大臣之所得为也。 奉嗣君以为之,而无可避之权,建瓴之势,令下如流,何求不得?而假灵宠于宫闱,以求快于一朝,自开衅隙以召人之攻乎?易动而难静者,人心也。攻击有名、而乱靡有定之祸,自此始矣。用是术者,自王曾之逐丁谓倡之。韩公矫而正之,而不能保其不乱。邪一中于人心,而贤者惑焉,理之不顺,势不足以有行,而世变亟矣。 夫奉母后以制冲人,逆道也。躬为天子矣,欲使为善,岂必不能?乃视若赘疣,别拥一母后之尊,临其上以相钳束:行一政,曰:太后之忧民也;用一人,曰:太后之任贤也。非甚盛德,孰能忍此?即其盛德,亦未闻天子之孝,唯母命而莫之违也。 且以仁宗居心之厚,而全刘氏之恩于终始,其于政事无大变矣。而刘后方殂,吕夷简、张耆等大臣之罢者七人,王德用、章德象俱以不阿附故,而受显擢。 则元祐诸公推崇高后以改法除奸,而求其志道之伸,保百年之长治也,必不可得矣。太后固曰:“官家别用一番人。“而诸公不悟,旴豫以鸣,曾莫恤后灾之殆甚,何为者也?王曾幸而免此者,仁宗居心之厚,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陈“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观于此,而韩、范以外,可谓宋之有大臣乎? 不可拂者,大经也;不可违者,常道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道之正也。虽有庸主,犹贤哲妇。功不求苟成,事不求姑可,包鱼虽美,义不及宾。此义一差,千涂皆谬,可不慎与! 二 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之。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考宋政之乱,自神宗始。 神宗之以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烦[尔]。乃(俞)其(臣)[召]下之烦言,以启上之佚志,则自仁宗开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时而已然矣。 国家当创业之始,繇乱而治,则必有所兴革,以为一代之规。其所兴革不足以为规一代者,则必速亡。非然,则略而不详、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竞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时会之所凑,适可至于是;既至于是,而亦足以持国于不衰。乃传之数世而獘且生矣。 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则归咎于法也,不患无辞。其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实,民骄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 有志者愤之,而求治之情,迫动于上,言治之术,竞起于下;听其言,推其心,皆当时所可厌苦之情事,而厘正之于旦夕,有余快焉。虽然,抑岂必归咎于法而别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肃之大臣以饬仕阶而得矣。士靡而亡实,崇醇雅之师儒以兴正学而得矣。 民骄而不均,豪民日竞,罢民日瘠,人事盈虚之必有也;宽其征徭,疲者苏而竞者无所容其指画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无,伍有而战无,战争久息之必然也;无荐贿之将,无私杀之兵,委任专而弛者且劝以强劲矣。 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无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挂漏,创法者固留有余以养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妇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为鼠为雀之啄龁,恶足坏纲纪而伤教化?有天下者,无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开国,至仁宗亲政之年,七十余岁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数也。夫岂唯宋祖无文、武之至德,议道之公辅无周、召之弘猷乎? 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于简策,固不足以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时,愈改之,则弊愈丛生。苟循其故常,吏虽贪冒,无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为吹索。 士虽浮靡,无意指之可窥,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诡遇。民虽强可凌弱,无以启之,则无讦讼之兴以两俱受毙,俾富者贫而贫者死。兵虽名在实亡,无以乱之,则无游惰之民以枭张而起,进则为兵而退则为盗。 唯求治者汲汲而忧之,言治者啧啧而争之,诵一先生之言,古今异势,而欲施之当时,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见一乡保之利,风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乐从。神宗君臣所夜思昼作,聚讼盈廷,飞符遍野,以使下无法守,开章惇、蔡京爚乱以亡之渐者,其风已自仁宗始矣。 前乎此者,真宗虽有淫祀骄奢之失,王钦若、丁谓虽有贪权惑主之恶,而李太初慎持之于前,王子明谨守之于后。迨乎天圣、明道之闲,老成凋谢已向尽矣。仅一直方简重之李迪,起自迁谪,而任之不专。 至若王曾等者,非名节之不矜也,非勤劳之不夙也,以术闲道,以气矜刚;而仁宗(当)[耽]受谏之美名,慕恤下之仁闻,欣然举国以无择于听。 迨及季年,天章开,条陈进,唯日不给,以取纲维而移易之;吏无恒守,士无恒学,民无恒遵,兵无恒调。所赖有进言者,无坚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为害于天下,岂待熙、丰哉?知治道者,不能不为仁宗惜矣。 夫秉慈俭之德,而抑有清刚之多士赞理于下,使能见小害而不激,见小利而不歆,见小才而无取,见小过而无苛;则奸无所荧,邪无能闲,修明成宪,休养士民,于以坐致升平,绰有余裕。 柰之何强饮疥癣之疾以五毒之剂,而伤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见矣。迹其谋国,则屡败于西而元昊张,启侮于北而岁币增。迹其造士,则闻风而起者,苏氏父子掉仪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习申、商之术;后此之挠乱天下者,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皆仁宗启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从周。“非文、武之道隆于禹、汤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学校所宜遵者,周之旧也。 官习于廷,士习于学,民习于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胜;慎求治人而政无不举。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啧啧之言,以先王为口实,如庄周之称泰氏,许行之道神农,曾是之从,亦异亦异于孔子矣。故知治者深为仁宗惜也。 三 仁宗有大德于天下,垂及今而民受其赐;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余波之害,延于今而未已。 盖其求治之心已亟,但知之而即为之,是故利无待而兴,害不择而起。 其有大德于天下者,航海买早稻万石于占城,分授民种,是也。 其种之也早,正与江南梅雨而相当,可以及时而毕树艺之功;其熟也早,与深秋霜燥而相违,可弗费水而避亢旱之害;其种之也,田不必腴而获不赀,可以多种而无瘠芜之田;皆其施德之普也。昔者周有天下,既祀后稷以配天,为一代之祖;又祀之于稷以配社,享万世之报。 然则有明王起,饬正祀典以酬功德,奉仁宗以代周弃而享祀千秋,其宜也。惜乎无与表章者,史亦略记其事而不揄扬其美,则后王之过也。 若其弊之病天下者,则听西川转运使薛田、张若谷之言,置交子务是也。交子变而为会子,会子变而为钞,其实皆敝纸而已矣。 古之税于民也,米粟也,布缕也。天子之畿,相距止于五百里;莫大诸侯,无三百里之疆域;则粟米虽重,而输之也不劳。古之为市者,民用有涯,则所(为)[易]者简;田宅有制,不容兼并,则所赍以易者轻。 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无,而授受亦易。至于后世,民用日繁,商贾奔利于数千里之外;而四海一王,输于国、饷于边者,亦数千里而遥;转挽之劳,无能胜也。而且粟米耗于升龠,布帛裂于寸尺,作伪者湮湿以败可食之稻麦,靡薄以费可衣之丝枲。 故民之所趋,国之所制,以金以钱为百物之母而权其子。事虽异古,而圣王复起,不能易矣。 乃其所以可为百物之母者,固有实也。金、银、铜、铅者,产于山,而山不尽有;成于炼,而炼无固获;造于铸,而铸非独力之所能成,薄赀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难,而用之也不敝;输之也轻,而藏之也不腐。盖是数物者,非宝也,而有可宝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违也。唯然,而可以经久行远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之制,何为也哉?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矣;用之数,则速裂矣;藏之久,则改制矣。以方尺之纸,被以钱布之名,轻重唯其所命而无等,则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于无实之虚名,而导天下以作伪。 终宋之世迄于[胡]元,延及洪、永之初,笼百物以府利于上,或废或兴,或兑或改,千金之赀,一旦而均于粪土,以颠倒愚民于术中;君天下者而(思)[忍]为此,亦不仁之甚矣!夫民不可以久欺也,故宣德以来,不复能行于天下。然而余害迄今而未已,则伤诏禄之典,而重刑辟之条,无明王作,而孰与更始?其害治亦非小矣。 钞之始制也,号之曰“千钱“,则千钱矣。已而民递轻之,而所值递减,乃至十余钱而尚不售,然而“千钱“之名固(有)[存]也。俸有折钞以代米,乃至一石而所折者数钱;律有估物以定赃,乃至数金而科罪以满贯。 俸日益薄,而吏毁其廉;赃日益重,而民极于死。仅一钞之名(成)[存],而害且积而不去,况实用以代金钱,其贼min如彼乎?益之以私造之易,殊死之刑日闻于司寇,以诱民于阱而杀之,仁宗作俑之愆,不能辞矣。 是故君天下者,一举事而大利大害皆施及无穷,不可不审也。听言轻,则从善如流,而从恶亦如流。行法决,则善之所及者远,而恶之所被者亦长矣。 以仁如彼,以不仁如此,仁宗两任之,图治者其何择焉?舜之大智也,从善若决江、河,而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以其大智,成其至仁,治道尽此矣。 四 大臣进位宰执,而条列时政以陈言,自吕夷简始。其后韩、范、富、马诸君子,出统六师,入参三事,皆于受事之初,例有条奏。闻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以此知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后,人才之寖降,风尚之寖卑,前此者(石)[吕]、李、向、王之风轨,不可复追矣。 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以言者,始进之士,非言无以达其忱;上之庸之,非言无以知其志。故观其引伸,知其所学;观其蕴藉,知其所养;非必言之可行而听之行也。后世策问贤良,科举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无不得之人矣。 至于既简在位,或贤或否,则以功而明试之,非以言者之始测于影响,而下亦仅此以为自效之资也。且夫藉言以为羔雁者,亦挟长求进之士尔。 其畜德抱道、具公辅之器者,犹不屑此。而况大任在躬,天职与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笔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谏议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将以匡君之过与?则即以一德之凉,推其所失而导之以改,无事掇拾天德王道,尽其口耳之所记诵者,罄之于一牍也。 非是者,为鬻才之曲士。将以指政之非与?则即一事之失,极其害之所至,而陈其所宜,无事旁推广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责效于一朝也。非是者,为乱政之辩言。将以摘所用之非人与?则即以一人之罪状,明列其不可容,无事抑此伸彼,滥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废置也。 非是者,为死党之憸人。将以论封疆之大害与?则即以一计之乖张,专指而征其必偾,无事胪列兵法,画地指天,以遥制生杀之枢机也。非是者,为首祸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则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余。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则意相得,而后可因而复进。故志行而言非虚设。 行与不行,皆未可必之于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于幅,诚何为者?况乎一人之识,以察一理,尚虑其义不精,而害且伏于其隐。乃搦管经营,旁搜杂引,举君德、民情、兵、农、礼、乐、水、火、工、虞、无涯之得失,穷尽之于数尺之章疏。才之果胜与?念之果周与? 发果以诚,而行果无不得与?问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尔洋洋娓娓、建瓴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丑矣。则在怀才初进之士,与职司言责之臣,犹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历任已夙,居密勿以静镇四海者,尤勿论矣。 明道以后,宰执诸公,皆代天工以临群动者也。天下之事,唯君与我坐而论之,事至而行之,可兴则兴之已耳,可革则革之已耳。唯道之从,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将何求而不得? 奚待烦言以耸众听?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从,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则有引身以退,免疚恶于寸心,而不待暴白以号于人曰:“吾已缕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执大臣所以靖邦纪而息嚣凌之枢要也。 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实心体国,奠七十余年社稷生民于阜安者,一变而为尚口纷呶之朝廷,摇四海于三寸之管,谁尸其咎?岂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尽士类,其所繇来者渐乎!宰执有条奏矣,侍从有条奏矣,庶僚有条奏矣,有司有条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鸣,无不可有条奏矣。 何怪乎王安石之以万言耸人主,俾从己以颠倒国是;而远处蜀山闻风跃起之苏洵,且以权谋憯险之术,习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缭、孙膑之诡遇,簧鼓当事,而荧后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谓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进之一术也。既已为相,则唯其行之而无复言矣。陆敬舆之详于论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时之迫以答上问,而非阔(达)[远]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 宰执之道,司听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浇,言长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国事不可为矣。 读者惑焉,诧为盛美,违山十里,蟪蛄犹闻,束宋人章奏于高阁,学术治道庶有瘥焉。俗论不然,宜中国之日疲以蹙也。 五 仁宗之生,以大中祥符三年,岁在庚申,及嘉祐二年乙酉,二十有六年,拟之于古,未逮乎壮有室之齿也。曹后之立,未及期月,则皇子之生,非所绝望。 乃育英宗于宫中,使后拊鞠之。呜呼!念宗社之重而忘私,是岂非能为人之所不能,足为万世法者哉! 三王以后,与子之法立,苟为适长,道不得而废焉。汉明虽贤,光武犹谓失德;晋惠虽闇,武帝不任其愆。故三代有豫教之法,尽人之所可为,而贤不肖治乱安危举而听之于天,亦且无如之何矣。 乃无子而嗣未有定,以及乎危病之际,奸人妇寺挟私意以援立庶支,市德居功,而倒持魁柄,汉唐之祸,率繇此而兴。其近正者,则辨昭穆,审亲疏,弟与从子以序而登,斯亦可以止争而靖guo矣。 而于帝王慎重天位之道,固未协也。夫唯适长之不容变置,为百王之成宪,而贤不肖非所谋耳。无子而授之同产之弟与从子之长,古未有法,道无可执。则天既授我以选贤而建之权,如之何不自化裁,可诿诸后以任臣僚之扳立邪?英宗方四岁而鞠之宫中,察其情志,审其器量,远其外诱,习其家法,而抑受恩勤之德于中宫。 他日曰:“宫中尝养二子,小者近不慧,大者可也。“帝之留心于国本,非一日矣。范、富、包、文、司马虽心是其请,且不欲授以援立之权,独托腹心于韩公,然抑闻命而始请其名,前此者亦未敢有所拟也。则熟筹密运于一人之心,又岂奸邪之得窥伺哉? 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之子。“非尽人无子而必为立后也。自大夫以上,有世禄、食采邑、建祖庙者,达乎天子。苟无子而必有后,则三代之兴,虽无子而固有子。 豫立之典,虽不见于史策,而以为后之文推之,则苟有有世守,无无子者,必有子,而与子之法固不以无出而废也。抑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期。“本非期而加以期之谓也。若以亲疏序及,而所立者从子之长,则所生父母虽降,而固有叔父之亲,不必加隆而固服期。 [然]则功缌以降之族子,但使温恭之度形于早岁,皆择养而豫教之,无问亲疏亦明矣。汉、唐之君,轻宗社而怙其专私,未有能者。仁宗虑之早而断之决,以定百王之大法。于是高宗有所禀承,远立太祖之裔孙,而本支不敢妄争,臣民欣为推戴,两宫全其慈孝,社稷赖以小康,皆仁宗之贻谋为之先导也。 虽然,义隐于三代,而法沮于汉、唐,仁宗创起而决策,以至正之举,而有非常之疑,故任守忠惑曹后以起衅,而仁宗无虑也。有韩公在,制守忠之死命,而曹后黜于其义也。高宗无可恃之大臣矣,于是而内禅以定其位。然则心苟无私,变通在我,居天位之尊,承皇天之命,仰先祖之灵,奉名义之正,无志不可行,无谋不可定。何畏乎(命异)[佥壬],何忧乎事变哉? 宋仁宗中 六 朋dang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 宋之有此也,盛于熙、丰,交争于元祐、绍圣,而祸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则景祐诸公开之也。 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并行而不相悖害。大臣任之,而非但大臣任之也。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听,以不轻动于人言;则虽有小人,不伤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国是贞矣,而嚣凌息矣。前乎景祐者,非无丁谓、王钦若之奸佞也。 而王旦沮钦若之登庸,马知节折钦若之匿奏,张咏且死请戮尸以贸丁谓之头,李迪誓死而斥丁谓之奸,王曾且独任窜谓之举,而不劳廷臣之交击。故钦若、谓非无邪党,亦以讦讼不行,而但偷容容之福;胡旦、翟马周、梅询、曾致尧之徒,或乍张而终替,或朒缩而不前。盖大臣以国之治乱、人之贞邪、引为己任,而不匿情于且吐且茹之交,授发奸摘伏之权于锐起多言之士。 故刚而不挠,抑重而不轻,唯其自任者决也。而天子亦不矜好问好察之名,闻人言而轻为喜怒。则虽有繁兴之众论,静以听君相之从违,自非田锡、孙奭任谏诤之职者,皆无能骋其辩也。 好善则进之,恶恶则去之,任于己以持天下之平者,大臣之道也。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静以听天下之公者,天子之道也。而仁宗之世,交失之矣。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宽柔也。宽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宽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于前而有所称说,容之矣,未遽以为是,未遽以为非也。 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则辩言者且将怒其所必怒,而终不能容。夫苟乐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则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议论之短长为兴废。于是而小人之党,竞起争鸣;而自附于君子之华士,抑绰约振迅,饰其文辞,以为制胜之具。 言满天下,蔚然可观,相传为不讳之朝。故当时士民与后世之闻其风者,所甚歆仰于仁宗,皆仁宗之失也。于是而宋兴以来敦庞笃厚之风,荡然不足以存矣。 抑考当时之大臣,则耆旧已凋,所仅存者,吕夷简尔。夷简固以讪之不怒、逐之不耻、为上下交顺之术,而其心之不可问者多矣。其继起当国能守正而无倾险者,文彦博(矣)[也],而亦利用夷简之术,以自挫其刚方之气;乃恐其志不足以行,则旁求助于才辩有余之士,群起以折异己而得伸。 韩、富、范、马诸公,虽以天下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于此术之上。于是石介、苏舜钦之流,矫起于庶僚,而王素、唐介、蔡襄、余靖一唱百和,唯力是视,抑此伸彼,唯胜是求。 天子无一定之衡,大臣无久安之计,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诸膝,旋坠诸渊,以成波流无定之宇。熙、丰以后纷呶噂沓之习,已早见于此,而君犹自信曰:“吾能广听。“大臣且自矜曰:“吾能有容。“士竞习于浮言,揣摩当世之务,希合风尚之归,以颠倒于其笔舌;取先圣之格言,前王之大法,屈抑以供其证佐。 童而习之,出而试之,持之终身,传之后进,而王安石、苏轼以小有才而为之领袖;皆仁宗君相所侧席以求,豢成其毛羽者也。乃至吕惠卿、邓绾、邢恕、沈括、陆佃、张耒、秦观、曾巩、李廌之流,分朋相角,以下逮于蔡京父子,而后覆败之局终焉。 呜呼!凡此訾訾捷捷者,皆李沆、王旦所视为土偶,任其掷弃山隅,而不使司祸福者也。而仁宗之世,亟导以兴。其刚方也,非气之正也。其敦笃也,非识之定也。置神器于八达之衢,过者得评其长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于败亡。天下后世犹奖其君德之弘,人才之盛;则知道者之希,知治者之无人,抑今古之有同悲矣! 按仁宗之世,所聚讼不已者,吕夷简、夏竦之进退而已。此二子者,岂有丁谓、王钦若蠹国殃民已著而不可掩之恶哉?夷简之罪,莫大于赞成废后。后伤天子之颊,固不可以为天下母,亦非甚害于大伦。 竦之恶莫大于重诬石介。而介之始进而被黜,以争录五代之后,亦宋忠厚之泽过,而无伤于教化;矜气以争,黜之亦非已甚。而范、余、欧、尹遽群起以去国为高,投滴水于沸油,焰发而莫之能遏。然则吕、夏固不足以祸宋,而张逐虎之网,叫呼以争死命于兔,何为者邪? 天子不慎于听言,而无恒鉴;大臣不自秉国成,而奖浮薄;一彼一此,以气势为荣枯,斯其以为宋之季世而已矣。读其书,言不可胜求也;闻其名,美不可胜传也。即而察之,外强而中枯;静而诊之,脉浮而筋缓;起伏相代,得失相参。契丹胁之,而竭力以奉金缯;元昊乘之,而兵将血于原野。当时之效,亦可睹矣,奚问后世哉! 七 (言)[古]者人得进谏于君,而谏无专官,不欲天下之以言为尚也。圣王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上下交责于己,而不攻人以求胜;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乱之所以讫也。 谏之有专官,自萧梁始,而唐因之。谏有专官,则以言为职矣。以言为职,则以言为尚矣。以言为职欲无言而不可;以言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 于是进不揆于理,退不信于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贤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贤;时之所趋,意之所动,闻见之所到,曲折以蕲乎工,矫揉以成其是;科条繁而搏击鸷,枝叶盛而蔓延张,唯其所尚,以称其职,无不可言也。易曰:“乱之所繇生,则言语以为阶。“职此谓矣。 乃唐之有专官也,隶于门下省,则与宰相为僚属,而听治于宰相,法犹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职,论相而已矣。论定而后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进退之,舍是而天子无以治天下。 夫天子无以博察乎人之贤奸而悉乎民之隐志,唯此一二辅弼之臣寄以子孙黎民者,为其所谨司。然而弗能审焉,则天子无以为天下君。若夫必置谏官以赞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谏而善道之,再谏而昌言之,三谏而危言之;然而终不庸焉,则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 故唯宗社安危,贤奸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执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 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动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见端于微,未形于大,宰相屑屑然以力争,争而不从,不从而不去,则辱其身;不从而急去,则遗其君。故宰相必靳于其小,而以封驳争论之权授之谏官,而后宰相得以持其大,而为进退之大经。故唐之制犹善也。 宰相之用舍听之天子,谏官之予夺听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则举而听之谏官;环相为治,而言乃为功。谏官者,以绳纠天子,而非以绳纠宰相者也。 天子之职,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决择而委之谏官,则天子旷矣。天子旷而繁言兴,如是而不乱者,未之或有。仁宗诏宰相毋得进用台官,非中丞知杂保荐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呜呼!宋以言语沓兴,而政紊于廷,民劳于野,境蹙于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来矣。上之所优礼而信从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诡遇而获上之宠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则苛烦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则柔茸者相矣。上贪黩武之功,则生事者相矣。上利锱铢之获,则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则擅权者相矣。上逐声色之欲,则导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则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于宦寺,则结奄竖者相矣。 上委国政于妃嫔,则交宫禁者相矣。天下不患无君子,而不能获上于所不好。天下不能无小人,而不能惑上于无所迷。故谏官以其犯颜无讳之危言,绳之于早,纠之于微,则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污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鉴之中,莫能隐蔽。又岂待谏官之毛举细过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于修士,未有不以此为听言之经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过,而诏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听言而悟,或听言而迷。 刚愎以自用,则祸至而不知。无主而听荧,则衅生于不审。故曰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道之迹相背而实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于此,攻己之失而尽其辞,君子之所乐也。言虽不当,抑必有当焉者矣。即无所当,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于此,攻人之失而发其隐,君子之所恶也。 言虽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无私,而不欲行之以启人之讦谤也。故君子之听言,止以自攻。 岂徒天子之于宰相为然邪?百执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宪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临其上,育其才而进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劝于修为,而乐效其职。 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长者,矫举纤芥,摘发暮夜,以败人之名节而使自弃,固明主之所必远。 抑岂徒天子之听谏官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亲疏;闾里之交,亦有此耦;其离其合,自以其伦而为厚薄。 而浮薄之士,喜谈臧否者,攻其所不见,述其所未闻,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绝。 且岂徒攻人之过以相排陷者为然邪?朝则有章,家则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积)[称]引繁杂,琐陈利害,快愚贱之鄙心以要誉,乘时势之偶然以改图。 一人之识,而欲尽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强百致之齐。凭臆见以亏短成法,倚古语以讥驳时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穷工极变,以蛊人心而乱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绝,而不使敢干。 夫君子所乐听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识之不弘,学问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动止之不庄,出话之不正。勿惮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绳裁木,必壹于正。则薰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尽。 如其刚直之气,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则小臣仆妾且将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赏及之,况仅此一二坐论之元臣,而授荣辱之大权于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宰执与台谏分为敌垒,以交战于廷。台谏持宰执之短长,以鸷击为风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弹而不退。 其甚者,有所排击以建其所欲进,而巨奸且托台谏以登庸,害乃伏于台辅。宰执亦持台谏之短长,植根于内庭,而假主威以快其报复。于是或窜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当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体肤之伤毁为荣。 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击,害又中于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长,争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则唯政府谏垣不相下之势激之也。仁宗作法之凉,延及五百年而不息。 求如唐之谏官宰相同寮而不忧其容隐者,且不可得。况古之无人不可谏,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为习俗者,养敦庞刚正之元气以靖邦家,其得失岂寻丈之闲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吕夷简即以逐孔道辅等十人,而余靖、孙沔旬日再窜。 廷臣水火之争,迄于徽、钦,无日无人不争为鼎沸。论史者犹以为善政,则甚矣一曲之士,不足与言治道也! 八 元昊之必反,弗待其后事而知之。今立于五百年之余,不揣而信其必然,况当日乎? 粤自继迁之死,子弱国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实则输锦绮以献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于是而西陲撤备,将帅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 计德明之世,无亡矢折之患,拥盐池苑马之资,藉中国金缯之利,休养其人,以奡岸于河山险固之地,虽微元昊,且将鹰饱而飞;况昊以雄狡之才,中国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驯于柙也,庸可得乎? 于是而宋所以应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种氏以外,无一人之可将,中枢之地,无一策之可筹。仅一王德用之拥虚名,而以“貌类艺祖、宅枕乾冈“之邪说摇动之,而不安于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气、任以专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为也。 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吟希文“将军白发“之歌,知其有弗获已之情,四顾无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岂足与狡诈凶横之元昊争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刘平、石元孙、任福阘茸轻脃之夫也。则昊之不能东取环、延,南收秦、陇,以席卷关中者,幸其无刘渊、石勒之才也。 故韩、范二公之任此,良难矣。三十年闲,执国柄以赞庙谟者谁邪?李沆四方艰难之说,无可告语,而仅以属之王旦,旦亦弗能效也。曹玮忧元昊之状貌非常,不得昌言,而仅以语之王鬷,鬷固弗能信也。 君饰太平以夸骄虏,臣立异同以争口舌,将畏猜嫌而思屏息,兵从放散而耻行枚。率不练之疲民,驭无谋之蹇帅,出入于夏竦、王氵公之间,吕夷简复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于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翘然以起。则不能得志于一战,而俯首以和终,无足怪者。 乃以其时度其势,要其后效,宋之得免于危亡也,二公谋异,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军覆没也,范公过信昊之可抚而堕其术中也。韩公力主进兵会讨,策昊之诈,而自戒严以行边,则失在范,而韩策为长。然范之决于议抚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 古今有定势焉,弱者不可骤(胜)[张]而强,强者可徐俟其弱。故有不必危亡之势,而自贻以危亡者,以不可张之弱尝试而争乍张之强也。夫前之自萎以积弱而养昊之强者,已如彼矣。然彼虽强,而未尝无所惮也。 以一隅而敌天下,则贫富不相若。以孤军而抗天下,则众寡不相若。内患未起,而人利于安存,则撼我也难。内治犹修,而人不思外附,则诱我也无术。固本自强,以待其疲,犹足恃也。而无识者,蹶然而起,以希非望之功。驱积衰之众,糜无益之财,投进有可前、退有可却之散地,挑进则利、却则死(于)[之]狡寇,姑与薄侵其边疆,而堕其陷阱。一尝之而败矣,彼气增而我气折矣。 再尝之、三尝之,而无不败矣,彼气弥增而我气折尽以无余矣。彼固未能如是其勇,我以勇贻之也。我且未必如是其怯,自教吾人以怯也。前之有所惮者,无可惮矣。有所疑者,无可疑矣。则虽有勇将劲兵以继其后,彼且无所惧,奋死以相搏,而势终不敌。 元魏之于六镇,契丹之于女直,女直之于蒙古,皆是也。不然,以土地甲兵刍粮之富,率有余之众,卫久立之国家,以捍乍兴之小丑,奚其不敌,而瓦解以亡哉? 使如韩公徇夏竦之策,并数路之兵,同出一道,用争胜负,人怀异心,而投之虏穴。彼尽锐以攻其瑕,一将衅而全军骇溃,内地更无坚守有余之兵,岂徒鄜、延、泾、原之不可保哉?关中糜烂,而汴、雒之忧亦棘矣。 范公之镇延州也,兴营田、通斥候,修堡砦,种世衡城青涧以相策应,缓夏竦之师期,按兵不动,以观其衅。使得如公者以终其所为,财可充,兵可用,(术)[将]可择,俟之俟之,元昊死,谅祚弱,无难折棰以收为外臣。 即未能然,而不驱尝试之兵,送腰领以增其骄悍,金城屹立,士气犹存,元昊虽强,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于韩公者远也。 可移者石也,不可移者山也。无土以障之,则河不决;无水以溅之,则油不炎。使汉高以武帝之兵临冒顿,则汉必危;抑使杨镐、王化贞以范公之策保沈、辽,则国必不毙。是道也,持于积弱之余,而以救其失者也。 急庸人之所缓者,建威之弘略;缓庸人之所急者,定倾之成算。无事而嬉于堂,闻变而哄于市,今古败亡之券,可不鉴诸! 九 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独优也。才之所规,遂成乎量。才所独优,而规之以为量,则量穷于所规,规之内有余,而规之外不足。呜呼!夫孰知不足者之能止于其分,而无损于道;有余者求盈于所规之外,治之而实以纷之也。观于韩、范二公可见矣。 韩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为人之所不敢为,故秉正以临险阻危疑之地,恢乎其无所疑,确乎其不可拔也。而于纤悉之条理,无曲体求详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节,直以伊、周自任,而无所让。 至于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凶变动之机宜,则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长用之于短,其经理陕西也,亟谋会师进讨,而不知固守以待时;多刺陕西义勇,而不恤无实而有害;皆用其长而诎焉者也。若法度、典礼、铨除、田赋,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无所兴革,而不启更张之扰。 而范公异是。以天下为己任,其志也。任之力,则忧之亟。故人之贞邪,法之疏密,穷檐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风俗之醇薄,一系于其心。 是以内行修谨,友爱施于宗族,仁厚式于乡闾,唯恐有伤于物,而恶人之伤(而)物也独切。故以之驱戎,无徼功之计,而致谨于缮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终保西陲,而困元昊于一隅。 若其执国柄以总庶务,则好善恶恶之性,不能以纤芥容,而亟议更张;裁幸滥,核考课,抑词赋,兴策问,替任子,综核名实,繁立科条,一皆以其心计之有余,乐用之而不倦。唯其长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静之天下,人挟怀来以求试,熙、丰、绍圣之纷纭,皆自此而启,曾不如行边静镇之赖以安也。 繇是观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长。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长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后仅见其人也。夫才之所优,而学亦乐赴乎其途;才既优之,学且资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遗。 喜(心)[怒]既行,而物之不伤者鲜矣。才注于斯,学效于斯,喜怒循斯以发,量之所规,不能度越乎斯,而欲以此概及乎规之所不至;则何如不足其所不足者,上怵心于天时,下增疑于物理,谨以待物之至,而治之以时,使可受益于天人,而量固未尝不弘远也。 才之英发者,扩而充之,而时履于危,危而有所惩则止。故韩公之于西夏,主战而不终,其刺义勇也,已敝而终改。若其折母后,定储位,黜奸奄,匡幼主,无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则正以不劳形怵心于细故,而全其大勇。而范公忧之已急,虑之已审,乃使纤曲脂韦之士,得依附以售其术,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极其量而不得有余矣。 苟为君子,则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余,不觉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简也。 才所有余者,欲简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简而不得。简之必敬,敬则不容不简。以此而论二公,韩之蔽于所长者仅也,而范公已甚矣。天章阁开之后,宋乱之始也。范公缜密之才,好善恶恶之量为之也。是以缜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 宋仁宗下 十 科举试士之法有三:诗赋也,策问也,经义也。宋皆用之,(并)[互]相褒贬,而以时兴废。 夫此三者,略而言之,经义尚矣。策问者,有所利用于天下者也。诗赋者,无所利用于天下者也。则策问之贤于诗赋,宜其远矣。乃若精而求之,要归而究之,推以古先圣王涵泳之仁、濯磨之义,则抑有说焉。 经义之制,自唐明经科之帖经始。帖经者,徒取其记诵,则其待士者已末矣。引而伸之,使演其精意,而著为经义,道之所以明,治之所以定,皆于此乎取之。 抑使天下之士,成童以后,日紬绎于先圣之遗书,以厌饫于道腴,而匡其不轨。故曰经义尚矣。 然而不保其不敝者,习之斯玩之,玩之斯侮之,以仁义中正之格言,为弋利掠名之捷径。而支离者旁出于邪,疲茸者偷安于鄙,雕绘者巧乱其真,拘挛者法伤其气,皆所谓侮圣人之言者也。则明经而经以晦,尊经而经以亵,末流之所必趋;纠之以法,而法愈以锢人之心。 是其为獘也,已獘而后知之,未獘之前,獘伏而不觉。故君子不能豫度士风之日偷,而废之于先。 而獘之显著于初者,莫诗赋若也。道所不谋,唯求工于音响;治所勿问,祗巧绘其莺花。其为无所利用于天下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能言之,则固不得与策问争长矣。策问之兴,自汉策贤良始。 董仲舒天人之对,历数千年而见为不刊。嗣起者,竞起以陈当世之务,为得为失,为利为病,为正为邪,为安为危,人百其言,言百其指,以争效之于天子。天子所求于士以共理天下者,正在于斯。以视取青妃白之章,不亦远乎!然为此说者,抑未体乎先王陶淑之深心,以养士习,定国是,知永终之敝,而调之于早者也。 夫先王之造士,岂不欲人抒其规画以赞政纪哉?乃汉之始策贤良也,服官之后,品行已征,成绩已著,三公二千石共保其为醇笃之儒,而后策之。始进之士,固不以此为干禄之径,而自献以言,夫亦有深意存矣。 道莫乱于多歧,政莫紊于争讼,士莫恶于揣摩天下之形势而思以售其所欲为。夫苟以策问进之,则士皆于策问习之。陈言不适于时,则倚先圣以护其迂;邪说不准于理,则援往事以文其悖。足未越乎闾门,而妄计九州之盈诎;身未试乎壁垒,而辄争一线之安危。 于是诡遇之小夫,心胥史之心,学幕宾之学,依附公门以察其条教,窥探时局以肆其褒讥。人希范、蔡之相倾,俗竞仪、秦之互辩,而淳庞简静之休风,斩焉尽矣。其用也,究以无裨于用也;其利也,乃以成其害也。言诡于下,听荧于上,而民不偷、国不仆者,未之有也。 且夫诗赋,则亦有所自来矣。先王之教士而升以政也,岂不欲规之使圆,削之使方,檠之使必正,束之使必驯,无言而非可用,无动而非可法,俾皆庄肃如神,干惕如战,勤敏如疾风,纤密如丝雨,以与天下相临,而弘济艰难哉? 然而先王无事此也。幼而舞勺矣,已而舞象矣,已而安弦操缦矣。及其成也,宾之于饮,观之于射,旅之于语,泮涣夷犹,若将远于事情,而不循乎匡直之教。夫岂无道而处此?以为人之乐于为善而足以长人者,唯其清和之志气而已矣。 不使察乎天下之利,则不导以自利之私;不使揣于天下之变,则不动其机变之巧;不使讦夫天下之慝,则无余慝之伏于心;不使测夫天下之情,则无私情之吝于己。荡而涤之,不以鄙陋愁其心;泳而游之,不以纷拏鼓其气。 养其未有用之心,为有用之图,则用之也大;矜其无可尚之志,为所尚之道,则其所尚也贞。咏歌忾叹于人情物态之中,挥斥流俗以游神于清虚和畅之宇。 其贤者,进于道,而以容四海、宥万民、而有余裕;不肖者,亦敛戢其乔野鸷攫之情,而不操人世之短长,以生事而贼min。盖诗赋者,此意犹存焉。虽或沉溺于风云月露之闲,茫然于治理,而岂掉片舌、舞寸管,以倒是非、乱纲纪,贻宗社生民之害于无已哉? 繇此言之,诗赋之视经义弗若也而贤于策问多矣。范希文奋起以改旧制,于是而浮薄之士,争起而习为揣摩。苏洵以孙、吴逞,王安石以申、商鸣,皆持之以进;而为之和者,实繁有徒,以裂宋之纲维而速坠。 希文之过,不可辞矣。若乃执政之党人,摘策问之短,为之辞曰:“诗赋声病易考,策论汗漫难知。“此则卑陋已极,适足资希文之一笑而已。 十一 上书纠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奸。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无讳者,直也。迎时之所是而是之,不顾其非;迎时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辩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胁上者,奸也。 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长。或以为病国,或以为罔上,或以为侵权,或以为废事,引国计之濒危,指登进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谋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虽佞且奸,亦托之爱君忧国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击,则人君为其所动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奸也,托之于直,以毁伤人之素履,言一发而无可避、无可辩也。若是者,于草为堇,于虫为蜮,于鸟为鵩,于兽为狐。风一倡,而所号为君子者,亦用其术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为也。则其为妖也,不可辞矣。 凡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谋为叛逆,曰诅咒诽谤,曰内行不修,曰暗通贿赂。呜呼!使直不疑、陈平不遇明主,则废锢终身;狄仁杰非有天幸,则族灭久矣。 不幸而为其所惑也,君以杀其体国之臣,父以杀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说,以污君子于盖棺之后。 自春秋以来,历汉、唐而不绝,犹妖鸟蠥狐之不绝于林莽也,而宋为甚。王拱辰之以陷苏舜钦摇杜衍也,丁谓之以陷寇准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蒋之奇之以陷欧阳修也,章惇、苏轼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 加之以“无将“之辟,则曰密谋而人不觉。污之以帷薄之愆,则曰匿丑而迹不宣。諠之以诽谤,则文字皆索瘢之资。讦之以关通,则礼际亦行私之迹。 辱之以赃私,则酒浆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于国计无与也,于官箴无与也,于民瘼无与也,于吏治无与也。大则施以覆载之不容,细亦被以面目之有腼。 倾耳以听道路之言,而藏身托于风闻之误。事已白,而自谓责备之严;事无征,而犹矜诛意之效。无所触而兴,是怪鸟之啼于坐隅也。 随其影而射,是蠥虫之藏于深渊也。虽有曲谨之士,无得而防;虽有善辩之口,无从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厉兴而沿染无方,亦且终无如之何矣。 呜呼!苟有明君,亦岂必其难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归,怀逆何望也?君不杀谏臣,士不惜直言,诽谤何为也?既以登朝,谁能拒戚畹近信而弗与接也? 时方暇豫,谁能谢燕游欢笑而无所费也?至于宗族有谗人,而小缺在寝门,则闲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则丑诋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节,度以势之所屈,揆以理之所无;则密陈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面相质讦,而知君子之自爱,且代为之惭,而耻与之争。若夫人之为贤为奸,当其举之于乡,升之于朝,进而与之谋国;独契之知,众论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开而攻击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 而优柔之主,无救日之弓以射妖鸟,则和颜以听,使尽其词。辱朝廷羞当世之士,既已成乎风气。于是自命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术以相禁制。妖气所薰,无物不靡,岂徒政之所繇乱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风斩焉。斯亦有心者所可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谓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诈)[诬]其有不轨之心。唐介所称“真御史“也,张尧佐之进用,除拟出自中书,责文彦博自有国体,乃以灯笼锦进奉贵妃,诋诃之于大廷。曾言既用,谓虽殛而罪不昭。 介贬虽行,彦博亦缘之而罢相。然则仁宗所终始乐闻者,以暧昧之罪加人。而曾与介身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术,行辛螫以快其心。风气狂兴,莫之能止。乃至勒为成书,如碧云騢诸录,流传后世,为怪诞之嚆矢。 是非之外有毁誉,法纪之外有刑赏。中于人主之心,则淫刑以逞;中于士大夫之之心,则机械日张。风俗之恶,一邑一乡之中,狂澜亦日兴而不已。有忧世之心者,且勿以奸佞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与! 十二 传曰:“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莸,臭也,闲之以薰,则臭有所止息,而何以臭之十年邪?知此者,而后可与言治。 仁宗自明道二年刘后殂始亲政,讫乎帝崩,三十年,两府大臣四十余人。夷考其人,韩、富、范、杜诸公之大节炳然者,若而人矣。抑若吕夷简、夏竦、陈执中、高若讷,清议所交谪者,抑繁有徒。 他如晏殊、宋庠、王鬷、丁度之浮沉而无定守者抑与焉。其进也,不固进也,俄而退矣;其退也抑未终退也,俄而又进矣。人言一及而辄易之,互相攻击则两罢之;或大过已章而姑退之,或一计偶乖而即斥之。 且诸人者,皆有所怀来,持以为用,一得位而即图尝试;而所与倡和以伸其所为者,勃然蹶起,乘所宗主者之大用,以急行其术。计此三十年闲,人才之黜陟,国政之兴革,一彼一此,不能以终岁。 吏无适守,民无适从,天下之若惊若骛、延颈举趾、不一其情者,不知其何似,而大概可思矣。 数进而数退者,或贤或佞,固不可保矣。则政之所繇乱,民之所繇伤,非但小人之亟代君子,君子之泽不及下逮也。以君子亟代君子,其同也,则何取乎代之? 其异也,则亦旦之令不保于夕也。且以君子而亟代小人,吏民既已受小人之虐,而降心茹荼以从之,从之已夙,亦不得已而安之,而代之者又急反焉,则前劳费而后效亦不易收;且抑不敢信以为可久,而志愈惑,力愈诎矣。况以小人而亟代小人,小人者,各有其私以相倾而相制者也,则且托于锄奸革弊之大名以摇天下。 为害之实相若也,而名与法,则纷纠杂出而不可纪。进者退矣,已而退者又进矣。输忠者无可释之忧疑,怀奸者挟危机以观望。自非清刚独立之端士,且游移以冀两容;虽以利病昭著之谋猷,亦乍行而无成绩。 害者害,而利者亦害;邪者邪,而贞者不能固保其贞。举棋之不定也,筑室之不成也,以求社稷生民之安平巩固于百年也,其可得乎? 夫天子之无定志也,既若此矣。持之以静正,养之以和平,需之以从容者,固将望之有学有守之宰执,与忧国如家之谏臣。深知夫善政虽行而不能永也,危言虽听而不能终也;无亦奉祖宗之成宪以折其狂兴,息搏击之锋铓以杜其反噬,犹庶乎其有定也。 而为大臣者,席未暖于紫禁,剑已及于寝门。议磨勘矣,核任子矣,改科举矣,均公田矣,皇皇然若旦不及夕,而一得当以为厚幸。言路之臣,若蔡襄、唐介、孔道辅者,頳发于颜,发竖于额,以与当路争衡于笔舌,知不足以相胜也,而特以求伸于眉睫。 乃至浮薄之士,心未喻君子之深衷,而闻风以遥和;身未试小人之沮害,而望影以争攻。一波乍兴,万波随涌。党邪丑正之徒,亦相师以相报。天子且厌闻之,而奸邪亦不以弹劾为耻。 于是祖宗朝敦庞镇静之风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为矣。人知熙、丰以后,议论繁兴,毒痡四海,激盗贼,召(远敌)[夷狄];亦恶知滥觞之始,早在仁宗之世乎? 伊尹之训曰:“咸有一德。“一者,慎择于先而谨司之于后也。王心载宁,而纲纪定,法守专,廷有亲臣,野无横议,天下永绥,外侮不得而乘焉。呜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鲜矣。宜其举四海而沦胥之也。 十三 元昊死,谅祚初立,议者请饵其三将,破分其势,可以得志。程琳曰:“幸人之丧,非所以柔远人。“立说之非,人皆知之,诚哉其不可与谋也! 春秋重伐丧之贬,予士匄之还,彼有取尔矣。邻国友邦,偶相失以相愈,兵临服罪,同好如初,则乖约肆淫,大伤人子之心,信不仁矣。元昊者,沦于夷之叛臣,为我蟊贼者也。死亦不足恤也。丧亦不足矜也。 如其可削平,以休息吾民,巩固吾宇,恶容小不忍以乱大谋哉?故琳说之非,不可托春秋之义为之解也。 虽然,宋至此而欲乘丧以图谅祚,谈何容易乎?昔者继迁死,德明弱,曹玮欲得精兵俘孤雏,郡邑其地;庙算无成,而元昊嗣之以逞。今元昊死,为破分其国之说,亦师玮之智,而奚谓其未可邪?夫所谓理势者,岂有定理,而形迹相若,其势均哉?度之己,度之彼,智者不能违,勇者不能竞,唯其时而已。 继迁虽悍不内附,收众侵边,宋弗能讨而抚之,然犹定难一节使耳。德明嗣立,需宋之宠命以雄长其部落,君臣之分尚在,则予夺之政犹行。力诎归降,自有余地以相待。弗能为窦融也,犹不害为田兴;勿庸致死于我,而服之也易。 元昊已俨然帝制矣,宋之待之者,名之曰“夏国“。则固不能以臣礼畜,而视为友邦矣。建郊庙,立宫阙,岂有一旦芟夷,俯首而从臣列。则谅祚虽孱,处于无可却步之势,其以死争存亡者,必也。且不徒谅祚已也。当德明之始,为之部曲者,亦节镇之偏裨,幕府之参佐也。 元昊僭而百官设,中国叛人如张元辈者,业已将相自居。束身归阙,不诛不废,而抑不能与徐铉、杨业同升显列。则人怀有死无降之志,以为谅祚效,其情其势,岂可旦暮亟摧者哉? 继迁之叛也,虽尝诱杀边臣,袭据银州,而宋不能惩;然未尝一与交兵,受其挫窘,张彼势而自见其弱也。及元昊之世,宋一败于延州,而刘平、石元孙骈首受刃;再败于好水川,而任福全军覆没。韩、范、王、庞分招讨之任,仅保残疆,无能报也。则中国落胆于西人,狡虏益增其壮气。元昊死而余威固在,度之彼势既然矣。 且宋当德明之世,去平江南、下西蜀、破太原也未久,兵犹习战。而曹玮以知兵世将,奋志请缨,繇其后效,固知其足恃也。及仁宗之季,其夙将死亡殆尽,厢禁之兵,仅存名籍。王德用、狄青且颠倒于廷臣之笔舌。 乃欲以机巧离其部曲,率屡败疲民以求逞,未有不自贻僵仆者矣。度之己者又然也。今之时非昔之时,而势可知已。势不相若,而安危存亡之理,亦昭然其不昧矣。 抑以天下之大势言之,宋从曹玮之谋而克也,则威建而可折契丹之气,亦唯昔为然,而今不可狃也。当彼之时,宋与契丹犹相角而不相下,则宋苟平西夏,契丹且避其锋。及澶州之役一兴,而宋亟荐贿矣。 刘六符片言恐喝,而益币称纳矣。契丹之得志于宋,不待夏人之援;而尽宋之力以争夏,则鹬蚌之持,契丹且坐乘其獘。即如议者之志,三大将离叛以卷土来归,一隅孤悬,契丹顺右臂而收之,一刘裕之俘姚泓,徒为赫连效驱除耳。关、陇且岌岌矣,奚能终有河西以临朔漠哉? 宋于此时,急在北而不在西,明矣。岁币日增,力穷坐困,舍契丹以不虑,而外徼幸于斗绝之西陲,胜不足以立威,败则益增召侮。瘠牛偾于豚上,其如猛虎何邪? 况乎利诱三将之策,尤童昏之智,祗为夏人玩弄以相倾覆也乎?以此思之,程琳之说非也,而有不能讼言以示弱者,故假于伐丧之义,以止妄人之辩,琳或有深心焉,未可知也。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德明方弱之日也;已去而不可追者,亦时也,元昊初丧之日也。齐桓陉亭之次,宋襄用之而兵败身伤;刘裕北伐之功,吴明彻效之而师歼国蹙。知时以审势,因势而求合于理,岂可以概论哉? 十四 功名之际,难言之矣。蔑论小人也,为君子者,道相谋,志相叶,好恶相若,进退相待,无不可视人若己者,而于此有不能忘者焉。非其宠禄之谓也。 出而思有为于当世,得君而事之,才可以胜,志可以伸,心可以无愧,大功可以成,大名可以立,而不得与焉,退处于无能有为之地,则悁悁之情,一动而不可按抑。 于是而于友不纯乎信,于君不纯乎忠,于气不纯乎和,于品不纯乎正,皆功名之念为之也。故君子贵道德而贱功名,然后坦然以交于上下,而永保其贞。呜呼!难言之矣! 韩、富二公之相为辅车也,旧矣。富任中枢,而韩出安抚,不以为嫌也。富方报罢,而韩亟引退,深相信也。乃其后富有憾于韩,韩公死而不吊,隙末之衅,生死不忘,岂韩有以致之哉? 仁宗之建储也,范蜀公诤言于廷,谏官交起以应之,而富公居中力劝其成,韩公尚未与也。已而韩公入相,富自以母丧去位,于是韩公面对,不恤恶怒,迫请英宗之名,起复之苫块之中,正名皇子,韩公固独任焉,而富不与。 逾年而仁宗崩,英宗立,宦官构曹后以思废立,于是危言以镇压曹后,调和两宫,宗社无动摇之衅,韩公亦独任焉,而富不与。曹后无归政之志,韩公厉声迫请撤帘于衣裾尚见之余,韩公又独任之,而富不与。于是而富怏怏求罢,出守扬州,嫌却自此开矣。 及乎英宗早折,韩公受凭几之命,请力疾书名以定神宗,而折太后旧窠求兔之邪心,富既出守,韩公自独任之,富固不得而与也。 凡此数不得与者,自后而言,富以含愠去,而自不欲居其任。自前而言,富以子道在而固不得与闻。乃持此以开隙于趣向同归之益友,富于是乎不得允为君子矣。 夫此二公者,或收功于西陲,或箸节于北使,出入两府,通显已极,人望咸归,君心式重,与乎定策而位不加崇,局外置(升)[身]而望不为贬,夫岂待是以收厚实哉? 富亦辞荣有素,非有怀禄固宠之情也。然而捏目空花,青霄为障,几成张耳、陈余之晚节,无他,功不自己成,名不自己立,怀忠爱以求伸,不克遂其匡扶社稷之夙志,以正告天下后世,郁悒周章,成乎偏衷而不自释也。故曰功名之际,难言之也。是以君子以道义自靖其心,而贱功名为末节,诚有以也。 或且以致疑于韩公曰:“大功之所就,大名之所居,君子于此,有让道焉。则前之定议于密勿者,胡不待富于服阕之后?后之抗争于帘前者,胡不留富于请外之时?幸得同心之侣,与协恭以允济,而消疑忌于未形,韩公有余歉焉。“之说也,其于君子之道,名取而不以诚者也。 夫苟秉拓达光大之衷,则宗社之事,苟有任之者,奚必在我?韩公固不以狭小之量拟富之必出于此。而天位去留之际,国家祸福之机,当闲不容发之时,如其恤谦让之文,迟回而姑待,避怨憎之迹,作意以周旋;则事机一失,变故丛生。庸人误国以全身,胥此道耳。 而公岂屑为之哉?且夫英宗之嗣,所欲决策者,仁宗之独断耳。英宗育于宫中二十八年矣,而皇子之名未正,仁宗之迟回而审可否者已熟。然而廷臣争请,牍满公车,未能决之一朝者,有闲之者也。曹后之情,任守忠辈宵人之计,已岌岌矣。 则斯举也,独任之则济,分任之则疑。韩公他日或告以蹉跌而身不保。公叹曰:“人臣尽力事君,死生以之,成败天也,岂可豫忧其不济。“以此为心,忘其身矣,而何有于人?功可分,名可让,而死不可要人而与共;专死也,非专功也,何容轻议哉? 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故出使而发视国书,以免吕夷简之陷。则奋不顾身,以强人主,以犯母后,以折奸邪者,诚非富之所能与。使必相待而相让,不我沮也,而固不能我决也,且从容审量而授我疑也。仰质皇天,昭对皇祖,拊省梦魂,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后世,可为则为之,可言则言之已耳。 宾宾然以功为不可独成,名为不可独尸,期远怨于朋友而坐失事机,为社稷臣者岂若是?国家之不幸也多矣,伊尹迁桐,莱朱不与;周公破斧,君奭弗闻。富怀不平之心,自愧于君子,而韩公何憾焉?夫韩公不以功名之志期富,其待之也厚矣,惜乎富之未喻也。 宋英宗 一 集思广益,而功不必自己立,大臣之道也。而抑有不尽然者,非光大宅心而忠忱不渝者,其孰能知之? 夫博访于前,以尽人之才;分功于后,以奖人之善;是道也,则亦唯其当而已矣。用人则采公论,而后断之以其真;其合者,则曰此众之所允惬者也。 行政则访群议,而后析之以其理;其得者,则曰此众之所襄成者也。此其所当者也。 若夫宗社之所以安,大臣之所以定,奸邪窥伺于旁,主心疑贰于上,事机决于俄顷,祸福分于毫厘,则疏远之臣民,既非其所深喻;即同朝共事,无敢立异而愿赞其成者,或才有余而志不定,或志可任而才不能胜。 徒取其志,则清谨自矜之士,临之而难折群疑;抑取其才,则妄兴徼利之人,乘之而倒持魁柄。如是者,离人而任独,非为擅也。 知之已明,审之已定,握之于幽微之存主;而其发也,如江、河之决,不求助于细流。是道也,伊、周之所以靖商、周,慎守其独知,而震行无眚,夫孰得而与之哉?三代以还,能此者,唯韩魏公而已矣。 霍光之敢于易位也,张安世、田延年之共成之也。所以然者,光于大臣之道未纯,而神志不足以充也。且其居功受赏之情,不忘于事后,则固断之以独而不可也。 而韩公超然远矣。人主长矣,而母后之帘不撤;宵小持其长短,谤谮繁兴,以惑女主,而英宗之操纵,在其掌中。于斯时也,非独张升、曾公亮、赵概之不能分任其死生,即文、富二公直方刚大之气,至此而不充。 故“决取何日“之言,如震雷之迅发,而叱殿司以速撤;但以孤忠托先君之灵爽,而不假片言之赞助。其坐政事堂,召任守忠,斥其恶而速驱以就窜,必不以告赵概,而制之以勿敢异同。呜呼!以如此事,而咨谋于庶尹,会议于堂皇,腾书于章奏,求其事之不偾也,几何哉? 刘瑾一导淫之小竖耳,非有荧惑宫闱、动摇神器之危机也。韩文倡之,李梦阳成之,九卿随声而和之,刘、谢居中而应之;李东阳、王鏊俯仰其闲,亦非素结瑾以徼荣者;而参差(巨柄)[互持],竟以空朝廷而长宵人之气。 况守忠所挟者,垂帘之母后,所欲动摇者,入继之嗣君。则天位危,而顾命大臣之窜死,在俄顷闲;此何如事,而呼将伯之助,以召不测之忧哉? 韩公之独任于己也,其志之(真)[贞],盟于梦寐;其道之正,积于生平;其情之定,忘乎生死;其力之大,发以精神。功何必不自己成,名何必不自己立,而初无居功立名之心,可揭日月以告之天下。 易曰:“或从王事,知如字光大也。“知光大者之独行而无所恤,乃可以从王事,臣道之极致也。文、富诸君子,且不难推而置之局外,而况他有所倚哉?赵汝愚之未能此也,非韩侂胄不足以立功,而事权失矣,虽有朱子,不能善其后也。 夫韩公之坦然无惧而以为己任,非一日也。其请皇嗣也,仁宗曰:“朕有此意久矣!谁可者?“斯言也,在仁宗为偶然之语,而使顾瞻愿谨者闻之,必震栗失守而不敢争。公且急请其名,以宣示中外,视神器之所归,如献酬之爵,唯所应得者而揖让以将之。 此岂文、富诸公所能任?而内无可援引之后妃,下无可居闲之宦寺,则即有奸邪,亦不能挟以为名而相忮害。为仁繇己,岂袭义者之所可与于斯乎? 无乐取人善之虚衷,不足以经庶务;无独行其志之定识,不足以任大谋。刚愎自用者,及其临事而待命于人。斗筲之器,所受尽而资于瓶盎,必然之势也。 二 濮王典礼之议,古今之公论集焉。夫粗而论之,亦易辨矣;精而论之,言必有所衷,道必有所察,彝伦不容以毫发差,名义不可以形(势)[似]袭,未易易也。 如苟古有可引而引之,言有可以夺彼而抗言之,则匪徒其邪也,其正者亦以斁天理而伤教本。岂易易哉?人之有伦也,有同焉者,有异焉者。同焉者,理之在天下者也。异焉者,理在夫人之心者也。 胥天下而亲其亲,长其长,一也。统之于一,其义昭明,历古今、统上下、而不容异;无所异,则无所容其辩矣。乃人各亲其亲,非以天下之所必亲而亲之。人各长其长,非以天下之所必长而长之。则名同而实异,道同而德异,义理同而性情异。执彼以概此,辩愈繁而心愈离,非精义以悦心者,弗能与于斯。故曰“未易易也“。 以汉宣之于史皇孙,光武之于南顿府君、例英宗之于濮王者,非也。汉宣虽继孝昭以立,而孝昭不以宣帝为子,宣帝亦未尝以孝昭为父。非若英宗早育于宫中,业已正皇子之名也。光武上继元帝,序七庙之昭穆而已。 光武之生,不逮元帝,遭国中圮,奋起庶宗,自百战以复汉社稷,其不父元帝而必父南顿,尤烈于汉宣。故必正名南顿府君曰“皇考“,亲奉祀焉,不可委之伯叔之子而自忘其所生也。则固与英宗无中兴之功烈,而仁宗实为其祢,异矣。故以二帝拟英宗,而等仁宗于孝昭、孝元,不协于仁宗之心。不协于仁宗之心,则英宗之心亦不协。此温公欲以厚仁宗,而不知适以薄。故曰非也。 若夫欧阳永叔缘“为其父母“之文,以正濮王皇考之称,其不中于礼,夫人而知之,而未知其所以非也。为其父母服期,此大夫以降世禄之家,为人后者,得伸于其所生尔。天子绝期,不得于此而复制期服。 盖天子者,皇天上帝明禋之所主,七庙先皇禘祫之所依,天下生民元后父母之所托。故于伯叔父之应服期者,生而臣之,没而从为诸侯锡衰之礼,尊伸而亲屈,是以绝期。而出后于天子,则先皇委莫大之任于其躬,可以夺其所自生之恩德,固与世禄之子仅保其三世之祀者殊也。则使英宗立而后濮王薨,不得为之服;不得为之服,则父母之称,不足以立矣。而时无能以此折永叔之非也。 温公曰“宜准封赠期亲尊属故事,称为皇伯,高官大爵,极其尊荣“者,亦非也。濮王之始繇节度使而封郡王,繇郡王而赠濮王,皆以英宗故而受殊礼。 则仁宗之为英宗报本地也,久矣。益其封赠,不为加荣,即如其前,不为有阙。子不得以其尊加之于所生,而驭以爵禄;固心之所有惮,而实心之所弗忍者也。则封赠之说,不可行矣。以所生言之,则父也。以族属言之,则犹之乎凡为伯父者之为皇伯也。固为伯父,不待立名;实非伯父,名非繇我。而为之名曰皇伯,固不如无为之名而心可以安。故温公之说,亦曲就而非正也。 至若王圭之言曰:“陛下所以负扆端冕,万世相承,皆先帝德也。“此言何为而至于人子之耳哉?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传之子孙为德,而不可忘;则是以富贵故,而父非其父;以富贵所不在故,而不父其父。 见利忘恩,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泯矣。孝子于此,将有怀惭(自)[负]痛、追悔出继之非,敝屣天下,脱之而逃耳。以小人之心,议天伦之大,没天地祖宗之重任,怀荣其身、庇其子孙之私恩。圭乃昌言此不道之说于廷,而当时犹以为允,世教之衰,非徒小人之乱之矣。 夫濮王既不可称考,抑不可称伯,此中书所为驳圭等议,而议以当称何亲?圭等穷矣。 苟据典礼以求其允惬,自可不穷。濮王已薨,书召弗及矣。若祭,则天子于伯叔无丧毕致祭之礼。濮王自有子孙,世其爵,延其祀,俾奕世勿绝,则所以报本者已遂。而岁时修举,自属濮国之小宗,天子弗与焉。天子弗与,则称谓可绝,又何必致疑于名之何称,而徒滋聚讼哉? 然而英宗有难处者于此: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尝执三年之丧矣。未为天子而父之,已为天子而不父,则始末不相应。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此则仁宗之过也。业已方四岁,而育之宫中者二十五年,知之非不深矣。 濮王超进大国之封,为英宗故,立之非不决矣。而不早正皇子之名,别为濮王立后,以定其世系。仁宗一犹豫,而授英宗以两不自胜之情。故以韩公之秉正,而俯仰以从欧阳之议,实有其难处者存也。处乎难处,而容以率然之心议之乎?求尽人伦之至者,研义以极其精,乃能存仁以无所憾。孤持一义,不研诸虑以悦诸心,其不胜于邪说也,必矣。况如王圭之以人欲灭天理者乎? 宋神宗上 一 言有大而无实,无实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则一闻其说,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图大,志陋而欲饰其短者,乐引取之,以钳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为妄人,岂难辨哉? 王安石之入对,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则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又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征、诸葛亮者,何足道哉?“呜呼!使安石以此对飏于尧、舜之廷,则靖言庸违之诛,膺之久矣。 抑诚为尧、舜,则安石固气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对也。夫使尧、舜而生汉、唐之后邪,则有称孔明治蜀、贞观开唐之政于前者,尧、舜固且揖而进之,以毕其说,不鄙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 舜于耕稼陶渔之日,得一善,则沛然从之。岂耕稼陶渔之侣,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轶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见天下之小;藏于密以察天下者,不见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趋,方趋而言走,方走而言飞;步趋[走]犹相近也,飞则固非可欲而得者矣。 故学者之言学,治者之言治,奉尧、舜以为镇压人心之标的;我察其情,与缁黄之流推高其祖以树宗风者无以异。韩愈氏之言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相续不断以至于孟子。愈果灼见其所传者何道邪?抑仅高举之以夸其所从来邪?愈以俗儒之词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无不可曰尧、舜在是,吾甚为言尧言舜者危也。 夫尧、舜之学,与尧、舜之治,同条而共贯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尧、舜之治,尧、舜之道为之;尧、舜之道,尧、舜之德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称述者不一,定以何者为尧、舜之治法哉?命岳牧,放四凶,敬郊禋,觐群后,皆百王之常法。 唯以允恭克让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与天同其巍荡。故尧曰“无名“。舜曰“无为“。非无可名,而不为其为也。求一名以为独至之美,求一为以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于尧、舜,其相去之远,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号令、颁科条之大有异也。 藉令尧、舜而举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为尧、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尧、舜所行之成迹,允矣其仅为唐太宗而止。则法尧、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协于一,载于王心,人皆可为尧、舜者,此也。 道贞乎胜,有其天纲,汤、武不师尧、舜之已迹,无所传而先后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与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与德而言法,韩愈之所云“传“,王安石之所云“至简、至易、至要“者,此也。 皋、夔、稷、契以其恭让之心事尧、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妇有一善,而不敢骄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时雍也。顾乃取前人经营图度之苦心以拨乱扶危者,而凌躐之,枵然曰:“尧、舜之道至易,而无难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胁秦孝公者,亦尝用此术矣。小人而无忌惮,夫亦何所不可哉? 扬尧、舜以震其君,而诱之以易;揭尧、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趋)[志]愈下,情愈虚者气愈骄。言及此,而韩、富、司马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 曹丕曰“吾舜、禹也“,则舜、禹矣。源休曰“吾萧何也“,则萧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无因而生其妄。妄人兴而不祥之祸延于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溃堤决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二 君子之道,有必不为,无必为。小人之道,有必为,无必不为。执此以察其所守,观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为者,断之自我,求诸己者也。虽或诱之,而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为焉。 不然,荧我者虽众,弗能驱我于丛棘之中也。必为者,强物从我,求诸人者也。为之虽我,而天下无独成之事,必物之从而后所为以成,非假权势以迫人之应,则锐于欲为,势沮而中止,未有可必于成也。 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制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枢机在求人求己之闲,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驰,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进之必以礼也,得之必以义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 进以礼者,但无非礼之进,而非必进;得以义者,但无非义之得,而非必得。则抑但有所必不为,而无必为者矣。况乎任人家国之政,以听万民之治。 古今之变迁不一,九州之风土不齐,人情之好恶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读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鸡鸣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执政柄而遽欲行之,从我者爱而加之膝,违我者怒而坠诸渊,以迫胁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察其中怀,岂无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 必有不可问者存矣。夫既有所必为矣,则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钤束,而有所不欲为;及其欲有为也,为之而成,或为之而不成,则喜怒横行,而乘权以逞。于是大不韪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与其所不屑者,苟可以济其所为而无不用。于是而其获疚于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苟以求己、求人、必为、必不为之衡,而定其趋向,则岂待决裂已极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为小人,无可辞也。安石之所必为者,以桑弘羊、刘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尧、舜之道;则固自以为是,斥之为非而不服。 若夫必不可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狱以报睚眦之怨也,辱老成而奖游士也,喜谄谀而委腹心也,置逻卒以察诽谤也,毁先圣之遗书而崇佛、老也,怨及同产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丧而舍宅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 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穷濒死而必不为者也。乃安石则皆为之矣。抑岂不知其为恶而冥行以蹈污涂哉? 有所必为,骨强肉愤,气溢神驰,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则荆棘生于腹心,怨毒兴于骨肉;迨及一踬,而萎缩以沉沦,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违者天之时;任民之忧,而不能拂者民之气。思而得之,学而知其未可也;学而得之,试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 皆可矣,而人犹以为疑;则且从容权度以待人之皆顺。如是而犹不足以行,反己自责,而尽其诚之至。诚至矣,然且不见获于上,不见信于友,不见德于民;则奉身以退,而自乐其天。 唯是学而趋入于异端,行而沉没于好利,兴罗织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则弗待迟回,而必不以自丧其名节。无他,求之己者严,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胜也。唯然,则决安石之为小人,非苛责之矣。 或曰:“安石而为小人,何以处夫黩货擅权导淫迷乱之蔡京、贾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乱昏荒之主,而不能乱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驱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祸乃益烈。諓諓之辩,硁硁之行,奚足道哉! 三 神宗有不能畅言之隐,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于是而王安石乘之以进。 帝初莅政,谓文彦博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此非安石导之也,其志定久矣。 国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变也,势也。大张之余,必仍之以弛;大弛之余,必仍之以张。善治者,酌之于未变之前,不极其数;持之于必变之日,不毁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张大弛,相乘以胜,则国乃速敝。 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势且求张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 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纳“;以友邦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帛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 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国既以是弱矣。抑幸无耶律德光、李继迁騺悍之力,而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为石重贵者,何恃哉? 于是而神宗若处栫棘之台,衋然不容已于伤心,奋起而思有以张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决裂之资。 然而弗能昌言于众,以启劲敌之心,但曰“养兵备边“,待廷臣之默喻。宰执大臣恶容不与其焦劳,而思所以善处之者乎? 夫神宗之误,在急以贫为虑,而不知患不在贫,故以召安石聚敛之谋,而敝天下。然而无容怪也,凡流俗之说,言强国者,皆不出于聚财之计。 太祖亦尝为此言矣。饱不宿,则军易溃;赏不重,则功不兴;器仗、甲胄、牛马、舟车、糗糒、刍、椎牛酾酒,不庀不腆,则进不速而守不固。 夫孰谓其不然者,要岂有国者之忧哉?汉高起于亭长,无儋石之储,秦据六国之资,敛九州之赋于关中,而不能与争一战之生死,且以为兴亡之大数,置勿论也。 刘裕承桓玄播乱、卢循内讧之余,以三吴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缚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视其去来,而莫之敢较。唐积长安之金帛米粟,安禄山拥之,而肃宗以朔方斥卤之乡,崛起东向,驱之速遁。 德宗匹马而入梁州硗确之土,困朱泚而诛夷之。则不待积财已丰,然后可强兵而挫寇,亦较然矣。 若夫仁宗之过于弛而积弱也,实不在贫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识与?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财,西北之事,无不可为也。仁宗之休养四十年,正留有余、听之人心、以待后起之用。而国家所以屈于小丑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谁恃而可也? 绥、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谁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宪,而益之殷忧,待之十年,而二虏已在吾指掌。“则神宗不言之隐,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图,而戢其求盈无已之妄;安石揣摩虽工,恶能攻无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财穷于荐贿,国危于坐困者,无他,无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 河北之守,自毕士安撤备以后,置之若遗。西事一兴,韩、范二公小为补葺,辄贡“心胆寒裂“之谣,张皇自炫。二公虽可分阃,固不能出张子房、李长源之上。藉使子房执桴鼓以敌秦、项,长源佩櫜鞬以决安、史,势固不能。而其为彭、韩、李、郭者何人? 宋固不谋也。怀黄pao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岂无可恃之才哉? 使韩、岳、刘、吴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闲,无以自振;黄天荡、朱仙镇、藕塘、和尚原之绩,岂获一展其赳雄邪? 唯不知此,而早以财匮自沮,乃夺穷民之铢累,止以供无益之狼戾,而畜其所余,以待徽宗之奢纵。若其所恃以挑敌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宪已耳。 以兵为戏,而以财为弹鹊之珠。当国大臣,无能以定命之訏谟,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为之志,宜神宗之厌薄已亟,固必曰:“赞仁宗四十余年养痈之患者,皆此俦也。“言之徒长,祗益其骄而已。 呜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难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张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渐张之,犹可为也,过此而愈难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进富公与谋,而无以对也。宋之日敝以即于亡也,可于此而决之矣。 四 王安石之未试其虐也,司马君实于其新参大政,而曰“众喜得人“,明道亦与之交好而不绝,迨其后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难,洵哉其难已! 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夫知言者,岂知其人之言哉?言饰于外,志藏于中;言发于先,行成于后。知其中,乃以验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 外易辨,而中不可测;后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则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见孝公而言三王,则固三王之言矣。 王莽进汉公而言周公,则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与周公之言也。 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见古人之心;尚论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归;详说群言之异同,而会其统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审其旨趣;然后知言与古合者,不必其不离矣;言与古离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终始以立本而趣时,不足以与于斯矣。 立圣人之言于此以求似,无不可似也。为老氏之言者曰“虚静“。虚静亦圣人之德也。为释氏之言者曰“慈闵“。慈闵亦圣人之仁也。为申、韩、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赏“。二者亦圣人之用也。 匿其所师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时君之所志,希当世之所求,以猎取彝训,而迹亦可以相冒。当其崇异端、尚权术也,则弁髦圣人以恣其云为。 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进,则抑捃拾尧、舜、周公之影似,招摇以自诡于正。夫帝王经世之典,与贪功谋利之邪说,相辨者在几微。则苟色庄以出之,而不易其怀来之所挟,言无大异于圣人之言,而君子亦为之动。无惑乎温公、明道之乐进安石而与之言也。 夫知言岂易易哉?言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异端本心。“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运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 故圣人见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之主。知者,务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 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于心,则恻怛不生于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恶不警于志,言义者即义矣;饰其言于仁义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内以毁廉隅,皆隐伏于于内,而仁义之言,抑可不察。 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绝而与之交者,此也。当其时,秀慧之士,或相奖以宠荣,或相溺于诗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戏豫,行不急于进取,则奉天则以鉴之,而不见其过;将以为合于圣人之言,而未知圣人之言初不仅在于此。乃揖而进之,谓是殆可与共学者与!实则繇言之隐,与圣人传心之大义微言相背以驰,尤甚於戏(渝)[豫]诡遇之徒。何则?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温公则愈失之矣,其于道也正,其于德也疏矣。圣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笃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确持者法。 且其忧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则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谈当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为不谬于圣人之言。于明道肃然敬之矣,于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于荡闲败度之苏氏,亦翕然推之矣。 侈口安危,则信其爱国;极陈利病,则许以忧民;博征之史,则喜其言之有余;杂引于经,则羡其学之有本。道广而不精,存诚而不知闲邪,于以求知人之明,不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数矣。 凡彼之言,皆圣人之所尝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于圣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义;则天之时,物之变,极乎深而研以其几。然后知尧、舜、周、孔之治教,初无一成之轨则,使人揭之以号于天下。 此之谓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温公之所能及也。穷理,而后诡于理者远;尽性,而后淫于性者诎,至于命,而后与时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谓也。 明道早失之,而终得之。温公则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于安石败露之余,而又与苏氏为缘。无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宋神宗下 五 熙、丰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输、手实、市易,皆未久而渐罢;哲、徽之季,奸臣进绍述之说,亦弗能强天下以必行;至于后世,人知其为虐,无复有言之者矣。 其元祐废之不能废,迄至于今,有名实相仍行之不革者,经义也,保甲也;有名异而实同者,免役也,保马也;数者之中,保马之害为最烈。 保马者,与民以值使买马,给以牧地而课其孳生以输之官。洪武以后,固举此政于淮北、山东、而废牧苑。愚民贪母马之小利于目前,幸牧地之免征于后世,贸贸然而任之。 迨其子孙贫弱,种马死,牧地徒,闲岁纳马,马不能良,则折价以输,一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积于阉寺,而国无一马,户有此役,则贫饿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马倡之也。 夫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则困于刍粟,寒暑则死于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时以蠲其疾;官有牧资,而水旱不穷于饲;则一虚一盈,孳产自倍。 自成周以迄于唐,皆此制也。汉、唐车骑之盛,用捍边陲,而不忧其匮,柰何以诱愚民而使陷于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无益于国马,相踵以行,祸延无已,故曰害最烈也。 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乐称说之;饰文具以塞责之俗吏,亟举行之。以为可使民之亲睦而劝于善邪?则非片纸尺木之能使然矣。以为团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敌邪?则寇警一闻而携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 以为互相觉察而奸无所容邪?则方未为盗,谁能诘之;既己为盗,乃分罪于邻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为家有器仗,盗起而相援以擒杀之邪?则人持数尺之仗、蚀(镝)[锈]之铁,为他人以与盗争生死,谁肯为之?责其不援而加以刑,赇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贿,而民尤无告矣。 如必责以器仗之精,部队之整,拳勇者赏之,豪桀者长之;始劝以枭雄,终任以啸聚。当熙、丰之世,乘以为盗者不一,而祸(危)[尤]昭著者,则邓茂七之起,杀掠遍于闽中,实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无导民之化理、固国之洪猷,宝此以为三代之遗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于差役也,当温公之时,朝士已群争之,不但安石之党也。民宁受免役之苛索,而终不愿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无异情。驱迟钝之农人,奔走于不习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辞家破,输钱毕事,酌水亦甘,不复怨杼柚之空于室矣。 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来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调“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应役于官,而出财以输官,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务简,则庸恒有余,而郡库之积以丰,见于李华所论清河之积财,其征也。 及杨炎行“两税“之法,概取之而敛所余财归之内帑,于是庸之名隐,而雇役无余资。五代僭伪之国,地狭兵兴,两税悉充军用,于是而复取民于输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务聚财,复行雇役之法,取其余羡以供国计,而庸之外又征庸矣。 然民苦于役,乃至破产而不偿责,抑不复念两税之已输庸,宁复纳钱以脱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琐屑以责之民;民虽疲于应命,然止于所应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审,而立“一条鞭“之法,一切以输之官,听官之自为支给。民乍脱于烦苛,而欣然以应。 乃行之渐久,以军兴设裁减之例,截取编徭于条鞭之内,以供边用。日减日削,所存不给,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务,酷吏又以意为差遣,则条鞭之外,役又兴焉。于是免役之外,凡三征其役,概以加之田赋,而游惰之民免焉。至于乱政已亟,则又有均差之赋而四征之。 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两税之已有雇赀;而温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历代之积弊已极,然而民之愿雇而不愿差者,则脂竭髓干而固不悔也。 若夫经义取士,则自隋进士科设以来,此为正矣。纳士于圣人之教,童而习之,穷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则耳目不淫,而渐移其不若之气习。 以视取青妃白,役心于浮华荡冶之中者,贞淫之相去远矣。然而士不益端,学不益醇,道不益明,则上之求之也亡实,而下之习之也不令也。六经、语、孟之文,有大义焉,如天之位于上,地之位于下,不可倒而置也。 有微言焉,如玉之韫于山,珠之函于渊,不可浅而获也。极之于小,而食息步趋之节,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扩之于大,经邦制远之猷,引伸之而各尽其用也。研之于深,保合变化之真,实体之而以立其诚也。 所贵乎经义者,显其所藏,达其所推,辨其所异于异端,会其所同于百王,证其所得于常人之心,而验其所能于可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试者无实学,而干禄者有鄙心,于是而王鏊、钱福之徒,起而为苟成利试之法。 法非义也,而害义滋甚矣。大义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长;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隐;配之以比偶之词,络之以呼应之响,窃词赋之陋格,以成穷理体道之文,而使困于其中。始为经义者,以革词赋之卑陋,继乃以词赋卑陋之成局为经义,则侮圣人之言者,白首经营,倾动天下,而于道一无所睹。如是者凡屡变矣。 而因其变以变之,徒争肥癯劲弱于镜影之中,而心之不灵,已濒乎死。风愈降,士愈偷,人争一牍,如兔园之册,复安知先圣之为此言者将以何为邪? 是经义之纳天下于聋瞽者,自、成、弘始,而溃决无涯。岂安石之为此不善哉? 合此数者观之,可知作法之难矣。夫安石之以成宪为流俗而亟改之者,远奉尧、舜,近据周官,固以胁天下曰:“此圣人之教也。“夫学圣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诗云:“思无疆,思马斯臧。“此固自牧畜之证,而保马可废矣。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此不责民以弭盗之证也,而保甲徒劳矣。 周官行**里之畿,而胥盈**,徒溢于万,皆食于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验也。则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诛求亦止矣。记曰:“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则经义者,允为良法也。而曰顺者,明不敢逆也。 为琐琐之法以侮圣言者,逆也。绌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诚得圣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扰多辟之民,岂学古之有咎哉? 六 “言兵者师之,为乱而已矣。王韶请击西羌、收河湟、以图夏,王安石称为奇策而听之。诚奇矣。唯其奇也,是以进无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祸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济之,可以暂试,不可以常用;可以脱险,不可以制胜;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御强敌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 舍正用奇,而恃奇以为万全之策,此古今画地指天之妄人,误人家国者所以积也。论者皆咎陈余之不用李左车也,使余用左车之策,韩信抑岂轻入其阱中者?前(车)[军]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 以汉之强、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赵,井陉小蹶,四面环攻,余固无术以继其后,恶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视其力而已矣。唯在两军相持而不犯,不须臾之顷,姑试其奇,发于其所不及防而震挠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挠者,固自若也。议之于朝廷,传之于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岁月以一试,吹剑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尝恃西羌以为援,西羌未尝导夏以东侵,河、湟之于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连端视刘裕之拔姚泓而不为之动,知裕之(道)[适]为己灭泓也。 则使宋芟尽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悬,固不能守,祗为夏效驱除,其能乘风席卷,进叩谅祚之垒乎? 如其能大举以西征与!择大将,整六师,压谅祚之疆以讨僭逆之罪,而谅祚据贺兰以自保,于是遣偏师掠西羌以溃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栈道、剑门夹攻之术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顿而不能前。 今一矢不及于银、夏,而远涉沙碛河、洮之险,薄试之于羌,一胜一负,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安石之愚,不可砭矣。 在昔继迁死,德明弱,傥从曹玮之请,捕灭之,可以震詟契丹者,彼一时也,席太宗全盛之余,外无澶州纳赂之辱,宋无所屈于契丹,内无军士各散居归农之令,兵虽力未有余,而尚未自形其不足。 且继迁肉袒称臣,与契丹为唇齿,则威伸于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势也。抑谓兵不可狃于不战,而以征夏之役,使习勇而不倦;亦其时夙将犹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资,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时矣。 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乐者,凡数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龙珂内附之隙,徼幸以图功;然且谋之五年而始城武胜,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弹雀之弓,欲射猛虎,恶足以自强,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 木征之降未几,而孱懦之秉常且凭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万人。其于正也,无毫发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当,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败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举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将帅,不以议论为谋略,不以文法责进止。峙刍粮,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习击刺,严营陈,堂堂正正以临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争。诚有余也,而后临机不决,闲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 故奇者,将帅应变之权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赵充国曰:“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此之谓也。老氏者,持机械变诈以徼幸之祖也,师之者,速毙而已矣。 七 国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兴,足以病国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虽苛,犹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纵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渐平,而亦相习以苟安矣。 惟是苛政之兴,众论不许,而主张之者,理不胜而求赢于势,急引与己同者以为援,群小乃起而应之,竭其虔矫之才、巧黠之慧、以为之效。于是泛滥波腾,以导谀宣淫蛊其君以毒天下,而善类壹空,莫之能挽。 民乃益怨,衅乃倏生,败亡沓至而不可御。呜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之所为,俾王安石见之,亦应为之发指。而群jian尸祝安石、奉为宗主、弹压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 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则呼将伯之助于吕惠卿、蔡确、章惇诸奸,以引凶人之旅进,固势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为缘也。 势渐迤者趋愈下,志荡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败亡,非徒政也,与小人为类,而害乃因缘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谋,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无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虽尧、舜不能。其治也,则惟君子胜也。君子胜而非无小人。其乱也,则惟小人胜也。小人胜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则惟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无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兴,君子必力与之争;而争之之权,抑必有所归,而不可以泛。权之所归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 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争者竞起矣。其所争者正也,乃以正而争者成乎风尚,而以争为正。越职弗问矣,雷同弗问矣。以能言为长,以贬削为荣,以罢闲为乐,任意以尽言,而惟恐不给。 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谬也;非能弗相剿袭也;非能无已甚之辞,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无蔓延之语,不然而强谓然也。挢举及于纤微之过,讦谪及于风影之传,以激天子之厌恶,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跃起而自矜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杂糅而莫能致诘。 如攻安石者,无人不欲言,无言不可出,岂其论之各协于至正,心之各发于至诚乎? 乃至怀私不逞之唐坰,反覆无恒之陈舜俞,亦大声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罢,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辈兴,而言者寂然矣。通国无君子,何怪乎通国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 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 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 韩公尤过矣!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 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 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银、夏之情,起仁宗之积弛,宋犹未敝,非不可图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冲之道。而筹之不素,问之莫能酬答,然且怀私以听韩公之谢政,安得谓宋有人哉? 无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无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张;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马、范、吕诸公强挽已发之矢而还入于彀,宜其难已。然则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无人者,无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岂至此乎? 八 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废言。 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论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谓之非,凡功皆谓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无能易,犹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乱天下者。“此之谓“不思其反“。 以责小人,小人恶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诃诮而诃诮之;小人之不服,非无其理也,而又恶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无待辨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 然而澧、沅、辰、靖之闲,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 惇之事不终,而麻阳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近蛮之民,躯命、妻子、牛马、粟麦莫能自保。则惇之为功为罪,昭然不昧,胡为乐称人之恶,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义论之,则其为功不仅此而已也。语曰:“王者不治夷狄。“谓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辽海而东,天有殊气,地有殊理,人有殊质,物有殊产,各生其所生,养其所养,君长其君长,部落其部落,彼无我侵,我无彼虞,各安其纪而不相渎耳。 若夫九州之内,负山阻壑之族,其中为夏者,其外为夷,其外为夏者,其中又为夷,互相襟带,而隔之绝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无可治,而非不当治也。 然且不治,则又奚贵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别人于禽兽,而使贵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导其人以駤戾淫nue,沉溺于禽兽,而掊削诛杀,无闲于亲疏,仁人固弗忍也。 则诛其长,平其地,受成赋于国,涤其腥秽,被以衣冠,渐之摩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于是而忠孝廉节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气以生,夫岂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 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内者,人也。惟然,而取蛮夷之土,分立郡县,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内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万国,皆冠带之国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 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滨,其君长负固岸立而不与于朝会,因异服异制以趋苟简。至春秋时,莒、杞皆神明之裔,为周之藩臣,而自沦于夷。则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陆浑之戎,民皆中国之民,君皆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类耳。昭苏而衅祓之,固有待也。 是以其国既灭,归于侯服,永为文教之邦,而彝伦攸叙。故春秋特书以大其功。岂云王者不治,而任其为梗于中区乎?永嘉之后,义阳有蛮夷号,仇池有戎名,迨及荡平,皆与汴、雒、丰、镐无异矣。 然则辰、沅、澧、靖之山谷,负险阻兵者,岂独非汉、唐政教敷施之善地与?出之泥滓,登之云逵,虽有诛戮,仁人之所不讳。而劳我士马,费我刍粮,皆以保艾我与相接壤之妇子。劳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职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 其沿之以设,若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征诸事,问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为清议,弗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宋哲宗 一 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 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 夫天之将然矣,而犹作气以愤兴,若旦夕之不容待,何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审于生民涂炭之极,察其数之将消,居贞以俟,徐起而顺众志以图成。汤之革夏,武、周之胜殷,率此道也。况其非革命改制之时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 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无他,唯持之以心,应之以理,一顺民志,而天下不见德,大臣不居功,顺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无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终,盖类是矣。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王安石乘之以进,三司条例使一设,而震动天下以从其所欲。于是而两朝顾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尽言;通国敢言之士,但一鸣而即逢贬窜;群小揣意指而进者,喧不可息也。 此势之极重者也,然而固且轻矣。安石之所执以必为者,为之而无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难废矣;青苗之收息无几,而逋欠积矣;保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废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彻乎上听矣。高遵裕之败,死尸盈野,弃甲齐山,而天子且为之痛哭矣。安石则不肖之子挠之于内,反面之党讼之于廷,神宗亦不复以心膂相信。 邓绾、吕嘉问且婴显罚,王安礼纠兄之过,而亟进升庸。手实、方田,自安石创者,皆自神宗而报罢矣。使神宗有汉武之年,其崩不速,则轮台之诏,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谏。 盖否极而倾,天之所必动,无待人也。几已见矣,势已移矣。则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 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 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圭、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祐诸公之劲敌哉? 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二 毕仲游之告温公曰:“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钱粟,一归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财,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于古今之治体矣。温公为之耸动而不能从。 不能从者,为政之通病也,温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废实,二曰防弊而启愚,三曰术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无,大臣不问钱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为天子惜,于是讳言会计,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说之义,而蒙之以为名也。 不言有无者,非禁使勿知之谓也。不于有而言无以求其溢,不于无而计有以妄为经营。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内,不当言无也。不问钱谷者,非听上之糜之,任下之隐之,而徒以自标高致也。 出入有恒,举其大要,业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问其铢累也。若乃宾宾然若将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为天子、可以为大臣乎? 自矜高洁之名,而忘立国之本,此之谓惜名而废实。习以为尚,而贤者误以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为弼成君德之说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国之富也,知之则侈心生。于是而幸边功、营土木、耽玩好、滥赐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谓之导君以骄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怀不足之心,则不期俭而自俭。之说也,尤其大谬不然者。 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岂忧财之不足而为之衰止哉?高纬、孟曰永、刘鋹仅有一隅,物力凡几,而穷奢以逞。汉文惜露台之费,非忧汉之贫也。 奄有九州之贡税,即不详知其数,计可以恣一人之挥斥者,虽至愚暗,不虑其无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虚枵,抑且横征别出。夫颦眉坐叹而相戒以贫,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贻其笑。 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则将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银、夏为忧,则亦立国之本图,固不当以守财坐叹,导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为谋已下也。 乃若术疏而不逮,则虽博练如温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数、畜积之实者有故:方在青宫之日,既无以此为其所宜闻而详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乐而念不及之者勿论已;即在厉精之主,总其要不能察其详,抑以此为有代我以来告者,而弗容亟问也。 若大臣则亦昔之经生,学以应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习,长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猎,即不以宴游声色荡其心,而所闻所知者,概可见矣。下者,词章也;进而上焉,议论也;又进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 即及于天下之务,亦上推往古数千年兴废得失之数,而当世出纳之经制,积聚之盈歉,未有过而问者。 故亿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亿其无,而不知其未尝无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几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几何也。 虽以温公经济之实学,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条条,一若目击而身与之;然至于此,则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见其东流,而不知归墟者何天之池矣。 则虽欲胪列租税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内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积,计其多寡,而度以应人主有为之需,固有莫扪朕舌而终以吃呐者。则学之不适于用,而一听小人之妄为意计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亿国帑之虚,而以桑、孔之术动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诸公欲诎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则相惘相值,勿问贞邪,而各以时竞,何异两盲之相触于道,其交谇也必矣。 夫唯大臣之不以此为务,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守之者,胥隶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纸也;湮沈而不可问,盗窃而不可诘。 呜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获之,丝丝而织之,铢铢而经营之,以效立国久长之计,使获免于夷狄盗贼之摧残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无之中,与粪土均其委弃;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 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携杖观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则孔子曰“足食足兵“,其为俗吏之嚆矢与?丁谓上会计录以后,至熙宁元年,六十年矣。 中历仁宗四十一年之节俭,民无流亡,国之所积可知也。青苗、均输、农田、水利之所获,一部娄之于泰山。诸君子不能举此以胜安石之党,且舌挢而不能下,徒以气矜,奚益哉? 三 易曰:“天下之动,贞胜者也。“贞胜者,胜以贞也。天下有大贞三:诸夏内而夷狄外也,君子进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内也。各以其类为辨,而相为治,则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争)[贞]胜矣。 若其所治者贞,而所以治者非贞也,资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萧望之之于恭、显,刘琨之于聪、勒,陈蕃之于宦寺,不胜而祸不旋踵;小胜而大不胜,终以烖及其身,祸延于国。故君子与其不贞而胜也,宁不胜而必固保其贞。元祐诸公昧此,以成绍圣以后之祸。善类空,国事乱,宗社亦繇以倾,亦惨矣哉! 新法之为民病,甚矣。诸公顺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谓其非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宪,以正先君之阙失,亦不可谓非孝之贞也。乃改之者,诸公不自任其责,嗣君不与闻其谋,举而仰听于太后。 于是盈廷之士,佥曰后,尧、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尧、舜也;乃至传之史册,而后世道听之说,犹曰后,尧、舜也。取后而跻之尧、舜,曰后,尧、舜矣;其可抑尧、舜而匹之后,曰尧、舜,后邪? 故曰:“拟人必于其伦。“伦者,不相夺也。诸公跻后而尧、舜之,群小抑后而吕、武之;以伦求之,吕、武虽不肖,犹其等伦,而尧、舜悬绝焉。则吕、武之说,足以争胜而亡忌。伦也者,类也;天之生是使别也。 草与木并植,而芝兰之芳,不可以为梁栋;鸟与兽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驾戎车;天子与后敌尊,而母后之贤,不可以制道法。 非是者,自丧其贞,而欲以胜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辞也;天所弗佑,祖宗之灵所弗凭依,天下臣民亦怀疑而其情不固。不贞者之不胜,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哲宗之立,虽仅十龄,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亲政,则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昼也。 旦昼虽阴,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见者,视月远矣。天子虽幼,而以莅众,其能俾人信从者,视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权重,可以唯其所为,然且惮于恶而强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 夫为恶而恶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无所惮,而有委罪之路。为善而善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不能强,而徒挟不平之情。实则资己之权藉以为之,名则去之,严父不能得之于子,而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乐之败,悔不用王安礼之言。王安石子死魄丧,其志已衰。王雱、吕惠卿自相龁之,而神宗已厌之矣。 邓绾、吕嘉问秽迹彰明而见黜矣,蒲宗孟诋司马君实而见诃矣,孙固、吕公著渐进而登两府矣。则使当国者述神宗之志,以遗诏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马之孳生,缓保甲之练习,以次而待哲宗于识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艰苦,示以祖法之宽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归牝鸡之啼曙,夫岂不可必得者? 计不出此,拥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画诺,如秉笔之内竖,奉教而行。即以韩维、苏轼、刘挚、朱光庭辈处此,其能俯首以听焉否邪? 故人谓温公守贞有道而未通乎变者,非也。温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贞也。贞之大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彝伦也,事之纲纪也。以阴御阳,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国,以小人治君子乎? 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当坤之初,阴无失德,非有坚冰之祸;而发端之始,与干相革,则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闲,而诡于其涂,不可以复暄和高朗之宇,固无待血战而始知其害也。温公胡不闻焉? 呜呼!国之将乱也,黄发耆臣老死而无与继者。神宗之季年,韩、富二公先后而逝,文潞公虽存,年已迟暮,且仁柔以召物议,众望所不归也。 使有秉国钧者,如韩公于英、仁二庙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当元祐三四年闲,撤太后之帘,以兴革之权、进退之柄、归之天子;则群小无言可执,无隙可乘,而国定矣。温公权藉既轻,道亦逊焉,徒恃愚氓浮动之气,迁客跃起之情,迫于有为而无暇择焉,其能济乎? 权轻者,非势之胜也;道逊者,非理之贞也。捷反捷覆,捷兴捷废,天下皆丧其贞,则女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四 置一说之短长,以通观一时之措施,则其治乱安危,可未成而决其必然于先,旷千载而信其所以然于后,无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亲政以还凡六年。 绍圣改元而后,其进小人、复苛政,为天下病者,勿论矣。元祐之政,抑有难于覆理者焉。 绍圣之所为,反元祐而实效之也。则元祐之所为,矫熙、丰而抑未尝不效之,且启绍圣而使可效者也。呜呼!宋之不乱以危亡者几何哉? 天子进士以图吾国,君子出身以图吾君,岂借朝廷为定流品分清浊之场哉?必将有其事矣。事者,国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 其急图,边疆也。其施于民者,视其所勤而休养之,视其所废而修明之,拯其天灾,惩其吏虐,以实措之安也。其登进夫士者,养其恬静之心,用其方新之气,拔之衡茅,而相劝以君子之实也。 岂徒绍圣哉,元祐诸公之能此者几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独至之忱,超出于纷纭争论之外而以入告者,刘器之谏觅乳媪而已,伊川请就崇政、延和讲读,勿以暑废而已,范淳夫劝帝以好学而已。自是而外,皆与王安石已死之灰争是非,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 其进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丰所贬斥之人,皇皇然力为起用,若将不及。岂新进之士,遂无一人可推毂以大任之,树百年之屏翰者;而徒为岭海迁客伸久郁之气,遂可无旷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频年岂无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岂无冤民? 而清问不及;督行新法之外,岂无渔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触忤安石之余,岂无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败孔棘,不闻择一将以捍其侵陵;契丹之岁币屡增,不闻建一谋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则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诸公扬眉舒愤之区宇而已矣。 马、吕两公非无忧国之诚也,而刚大之气,一泄而无余。一时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蛮烟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志未定之冲人,内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难仰诉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强敌,一举而委之梦想不至之域。 群起以奉二公为宗主,而日进改图之说。二公且目眩耳荧,以为唯罢此政,黜此党,召还此人,复行此法,则社稷生民巩固无疆之术不越乎此。呜呼!是岂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对皇天,质先祖,慰四海之孤茕,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称大臣之职者哉? 吾诚养君德于正,则邪自不得而窥;吾诚修政事以实,则妄自无从而进;吾诚慎简干城之将以固吾圉,则徼功生事之说自息;吾诚厘剔中饱之弊以裕吾用,则掊克毒民之计自消;吾诚育士以醇静之风,拔贤于难进之侣,为国家储才于百年,则奸佞之觊觎自戢,而善类之濯磨自弘。 曾不出此,而夜以继日,如追亡子:进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退也;退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进也;兴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革也;革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兴也。然则使元祐诸公处仁、英之世,遂将一无所言,一无所行,优游而聊以卒岁乎? 未见其有所谓理也,气而已矣。气一动而不可止,于是吕、范不协于黄扉,雒、蜀、朔党不协于群署,一人茕立于上,百尹类从于下,尚恶得谓元祐之犹有君,宋之犹有国也! 而绍圣诸奸,驾驷马骋康庄以进,莫之能御矣。反其所为者,固师其所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无一日而不为乱媒,无一日而不为危亡地,不徒绍圣为然矣。 当其时,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孙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祸,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汉宣北折匈奴之时会。乃恣通国之精神,敝之于一彼一此之短长,而弗能自振。 呜呼!岂徒宋之存亡哉?无穷之祸,自此贻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为,其言洋溢于史册,以实求之,无一足当人心者。苟明于得失之理,安能与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称庆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节,而应天下也有道。心之无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后荣;为之有实,不待法之无所獘而后治。故入其朝,观其所为;读其书,观其所成。 聚天下之聪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万物,不期正而无不正,然后其兴也,必也。此则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岂徒伊、吕哉? 两汉之盛,唐、宋之初,无有不然者。夫谁如哲宗在御之世,贸贸终日,而不知将以何为也! 宋徽宗 一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观,韩忠彦为之,而非韩忠彦之能为之也。未几而向后殂,任伯雨、范纯礼、江公望、陈瓘以次废黜,曾布专,蔡京进,忠彦且不能安其位而罢矣。锐起疾为而不能期月守,理乱之枢存乎向后之存没,忠彦其能得之于徽宗乎? 循已覆之轨者倾,仗非其所仗者踬。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无旁窥怀妒之小人,然且刘后殂,而张耆、夏竦不能复立于廷,王德用、章德象以与刘后异而急庸。若高后晨陨,群jian夕进,攻击元祐,不遗余力,前事之明鉴,固忠彦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拥一母后以取必于盛年佻达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则邢恕、章惇、蔡卞虽已窜死,岂无继者?祸烈于绍圣,而贞士播弃终身,以恣噂沓之狂夫动摇社稷,后车之覆,甚于前车,亦酷矣哉! 忠彦虽为世臣,而德望非温公之匹,任伯雨诸人亦无元祐群贤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气全颓,举天下以冥行而趋于泥淖,极乎靖康,无一可用之材,举国而授之(它人)[非类],无足怪者。将雪之候,先有微温,其温也,岂暄和之气哉?于是而诸君子之处此也,未易易矣。 太后不可恃也,忠彦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蒋之奇之杂进,愈不可恃也;曾布之与忠彦互相持于政府,弥不可恃也。然而温诏之颁,起用之亟,固自朝廷发矣。 范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职,何以仰承德意。“苏子瞻海外初还,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于君臣之际者,知其不可恃,而犹欣跃以从,亦君子宅心之厚与! 虽然,酌之以道,规之以远,持之以贞,而善调元气以使无伤,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则身从天下以从道。天下无道,道在其身,则以道爱身,而即为天下爱道。以道爱身者,喜怒不轻动于心,语默不轻加于物,而进退之不轻,尤其必慎者也。 执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执也。爱而加膝,念加膝者之无难投渊,不以身试渊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动,弗得以我为赖宠。 夫且使邪佞之党,见我之迟迟以进,弗得疑我之力争。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节,念荣宠之非荣,而不辱身以轻试。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隐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计升平,以触苛虐而重其灾。 故范淳夫劝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独为二公爱其身也,为天下爱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爱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忧国之至,而迫欲为国宣力;以恤民之笃,而辄思为民请命;则小人之占风而趋、待隙而钻者,固将曰:彼犹我也。 一虚一实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试,不遗余力,以捋采而尽刘之;昏庸之主,亦将曰:此呼而可来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违,否则窜之诛之,永锢而无遗种,亦不患国之无人也。 后生者,不得与于直道之伸,亦将曰:先生长者,亦尝亟于进矣。则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进而获进焉,无不可也,奚必与世龃龉哉?于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轻士之情,人士无固穷之节。 朝为无人之朝,野为无人之野。则大观以后,迄于靖康,醉梦倾颓,无有止讫,终无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趋以救死亡,不亦痛与!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变矣。熙宁而再变,元祐而三变,绍圣而四变,至是而五变矣。国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数十年来,小人迭进,而公忠刚直之臣,项背相依。然求其立难进易退之节,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类之坊表者,无其人焉。 骐骥与驽骀争驾,明星与萤火争光,道已贬,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国安得而不瓦解哉?韩忠彦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两世之倾危,诸君子何其易动而难静也!伊川贬,而尹和靖、张思叔诸学者皆罹伪学之禁。韩侂胄之恶,自此倡之。则非祸中于国家,而且害延于学术矣。建中靖guo之初政,有识者所为寒心也,奚粲然可观之有? 二 政之善者,一再传而弊生,其不善者,亦可知矣。政之善者,期以利民,而其弊也,必至于厉民。立法之始,上昭明之,下敬守之,国受其益,人受其赐。已而奉行者非人,假其所宽以便其弛,假其所严以售其苛,则弊生于其闲,而民且困矣。 政之不善者,厉民以利国,而其既也,国无所利,因以生害,而民之厉亦渐以轻。立法之始,刻意而行之,令必其行,禁必其止,怨怒积于下而不敢违,已而亦成故事矣。牧守令长之贤者,可与士民通议委曲,以苟如其期会而止,而不必尽如其法。 若其不肖者,则虽下不恤民碞,上亦不畏国法,但假之以济其私,而涂饰以应上,亦苟且塞责而无行之之志。则其为虐于天下者,亦渐解散而不尽如其初,则害亦自此而杀矣。故即有不善之政,亦不能操之数十年而民无隙之可避。 繇此言之,不善之政,未能以久贼天下;而唯以不善故,为君子所争,乃进小人以成其事,则小人乘之以播恶,而其祸乃延。故曰:“有治人,无治法。“则乱天下者,非乱法乱之,乱人乱之也。 蔡京介童贯以进,与邓洵武、温益诸奸剿绍述之邪说,推崇王安石,复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尝尽取安石诸法,督责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昼谋夜思,搜求众论,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术者,京皆故纸视之,名存而实亡者十之八九矣。 则京之所为,固非安石之所为也。天下之苦京者,非其苦安石者也。是安石之法,未足以致宣、政之祸;唯其杂引吕惠卿、邓绾、章惇、曾布之群小,以授贼贤罔上之秘计于京,则安石之所以贻败亡于宋者此尔。 载考熙、丰之时,青苗、保甲、保马、市易之法,束湿亟行,民乃毁室鬻子,残支体,徒四方,而嗁号遍野。藉令迄乎宣、政,无所宽弛,则天下之氓,死者过半,揭竿起者,不减秦、隋之季。乃绍圣踵行,又二十余年,而不闻天下之怨毒倍于前日。方腊之反,驱之者朱靦花石之扰,非新法迫之也。此抑可以知政无善恶,俱不足以持久,倚法以求赢,徒为聚讼而已矣。 神宗之求治也迫,安石之欲售其邪僻之术也坚,交相骛而益之以戾气,力持其是,以与君子争,无从欲偷安之志以缓之,故行之决而督之严,吏无所容其曲折,民无所用其推移,则如烈火之初炎,而无幸存之宿草。及哲宗而以怠心行之,及徽宗而抑以侈心行之矣。 则吏民但可有盈余以应诛求,饰文具以免勘督者,自相遁于下而巧避之。且如保甲之法,固可以一纸报成功;青苗之息,固可酒派于户口土田。醉梦之君,狭邪之相,苟足其欲,而以号于人曰:“神宗之所为,吾皆为之矣。“而民之害,亦至此而稍纾矣。 繇此言之,政无善恶,统不足以持久。吏自有其相沿之习,民自有其图全之计。士大夫冒谴以争讼于庭而不足,里胥(牖)[编]户协比以遁于法而有余。 故周公制六官,叙六典,纤悉周详,规天下于指掌,勒为成书,而终不以之治周。非不可行也,行之而或遁之,或乘之,德不永而弊且长也。 人主而为国计无疆之休,任贤而已矣;大臣而为君建有道之长,进贤而已矣。所举贤,而以类升者,即不如前人之懿德,而沿流风以自淑,必不为蟊贼者也。所举不肖,而以类升者,岂徒相效以邪哉?趋而愈下,流而愈淫,即求前人之不韪而不可得。 呜呼!安石岂意其支流之有蔡京哉?而京则曰:“吾安石之嫡系也。“诸君子又从而目之曰:“京所法者,安石也。“京之恶乃益以昌矣。故善治天下者,章民者志也,贞民者教也,树之百年者人也。知善政之不足恃,则非革命之始,无庸创立己法;知恶政之不可久,则虽苛烦之法,自可调之使驯。读一先生之言,欲变易天下而从己,吾未见其愈于安石也,徒为蔡京之口实而已。 三 靖康之祸,自童贯始。狡夷不可信而信之,叛臣不可庸而庸之,逞志于必亡之契丹,而授国于方张之女直。其后理宗复寻其覆轨,以讫其大命。垂至于后,犹有持以夷攻夷之说取败亡者,此其自蹈于凶危之阱,昭然人所共喻矣。而宋之一失再失以陨命者,不仅在此。 藉令徽宗听高丽之言,从郑居中、宋昭之谏,斥童贯、王黼之奸,拒马植、张瑴之请,不以一矢加辽,而且输金粟、起援兵、以卫契丹,能必耶律淳之不走死乎?能必左企弓之固守燕山而不下乎?能使女直不压河北而与我相迫乎?能止女直之不驰突渡河而向汴乎? 夫然,则通女直之与不通,等也;援辽之与夹攻,等也。童贯兴受其败,而宋之危亡,非但贯之失算也。 辍夹攻之计以援辽,辽存而为我捍女直,此一说也,宋岂能援契丹而存之者?以瓦解垂亡之契丹,一攻之,而童贯败于白沟矣;再攻之,而刘延庆、郭药师败于燕山矣。攻之弗能攻也,则援之固弗能援也。 不可以敌爝火将熄之萧干,而可以拒燎原方炽之粘没喝乎?拒契丹而勿援,拒女直而勿夹攻,则不导女直以窥中国之短长,守旧疆以静镇之,此一说也,近之矣。 乃使女直灭辽,有十六州之地,南临赵、魏,以方新不可遏之锐气,睥睨河朔之腴士,遣一使以索岁币,应之不速而激其忿怒,应之速而增其狎侮。抑能止锋戢锐,画燕自守,而不以吞契丹者龁我乎? 然则夹攻也,援辽也,静镇也,三者俱无以自全。盖宋至是而求免于女直也,难矣。 自澶州讲和而后,毕士安撤河北之防,名为休养,而实以启真宗粉饰太平之佚志,兴封祀、营土木者十八载。仁宗以柔道为保邦之计,刘六符一至,而增岁币如不遑,坐销岁月于议论之中者又四十一年。 神宗有自强之志,而为迂谬之妄图,内敝其民于掊克,而远试不教之兵于熙河。契丹一索地界,则割土以畀之,而含情姑待,究无能一展折冲之实算。 元祐以还,一彼一此,聚讼盈廷,置北鄙于膜外者又二十余年。阃无可任之将,伍无可战之兵,城堡湮颓,戍卒离散。徽宗抑以嬉游败度,忘日月之屡迁。凡如是者几百年矣。则攻无可攻,援无可援,镇无可镇。 请罢夹击之师者,罢之而已;抑将何以为既罢之后画一巩固之谋邪?故曰童贯误之,非徒童贯误之也。 虽然,宋即此时,抑岂果无可藉以自振者乎?以财赋言,徽宗虽侈,未至如杨广之用若泥沙也。尽天下之所输,以捍蔽一方者,自有余力。以兵力言,他日两河之众,村为屯、里为砦者,至于飘泊江南,犹堪厚用。 周世宗以数州之士,乘扰乱之余,临阵一麾,而强敌立摧,亦非教练十年而后用之也。以将相言,宗汝霖固陶侃之流匹也。张孝纯、张叔夜、刘子羽、张浚、赵鼎俱已在位,而才志可征。刘、张、韩、岳,或已试戎行,或崛起草泽,而勇略已著。用之斯效,求之斯至,非无才也。 有财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无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无往而不亡矣。 不知犹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岂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奸,败坏于一旦哉?自赵普献猜防之谋,立国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为苞桑之上术。则分阃临戎者,固以容身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祸。 故平方腊,取熙河,非童贯以奄宦无猜,不敢尸战胜之功。哓哓者满堂也,而窥其户,久矣阒其无人矣。虽微童贯挑女直以进之,其能免乎?汉用南单于攻北单于,而匈奴之祸讫;闭关谢绝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为汉也。庙有算,阃有政,夹攻可也,援辽可也,静镇尤其无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四 奸人得君久,持其权而以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贻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济君之妄图;下足以弹压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胁持人主,而终不敢轻。李林甫、卢杞、秦桧皆是也。进用之始,即有以耸动其君,而视为社稷之臣;既用之,则信向而尊礼之;权势已归,君虽疑而不能动摇之以使退。 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桧,而推崇之益隆;卢杞贬,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杨国忠之怀忮以相反,玄宗终莫之轻也。而其时盈廷之士,无敢昌言其恶,微词讥讽而祸不旋踵矣。而蔡京异是。 徽宗之相京也,虽尝赐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戏也。实则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为其所欲为也,虽奉王安石以为宗主,持绍述之说以大残善类。而熙、丰之法,非果于为也,实则以弄臣自处而已。 其始进也,因与童贯游玩,持书画奇巧以进,而托之绍述,以便登揆席。其云绍述者,戏也。所师安石以周官饰说者,但“唯王不会“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戏也。 受宠既深,狂嬉无度,见安妃之画像,形之于诗;纵稚子之牵衣,著之于表;父子相仍,迭为狎客。乃至君以司马光谑臣,臣以仁宗谑君,则皆灼然知其为俳优之长,与黄幡绰、敬新磨等。帝亦岂曰此可为吾任社稷者? 京、攸父子亦岂曰吾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处也贱,故星变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执朝权矣。 在大位者侯蒙、陈显,斥之为蟊贼,而犹优游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轸,草泽之士如陈朝、陈正汇,诃之如犬豕,而犹不陷于刑。未尝有蟠固不可摇之势也。徽宗亦屡欲别用人代之矣。而赵挺之、何执中、张商英之琐琐者,又皆怀私幸进,而无能效其尺寸。 是以宠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为贼于天下。计自其进用以迄乎南窜之日,君亦戏也,臣亦戏也。嗣之者,攸也、绦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彦也;莫非戏也。花鸟、图画、钟鼎、竹石、步虚、受箓、倡门、酒肆,固戏也;开熙河、攻交趾、延女直、灭契丹、策勋饮至、献俘肆赦,亦莫非戏也。如是而欲缓败亡之祸,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斩肃宗之祚;有卢杞,不足以陷德宗于亡;有秦桧,不足以破高宗之国。京无彼三奸之鸷悍,而祸乃最焉。彼之为恶者,犹有所为以钳服天下;而此之为戏者,一无所为也。 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奸,而奸必有所饰;此之交相戏者,君贱之而不能舍之,则无所忌以无不可为也。即无女直,而他日起于草泽,王善、李成、杨么之徒,一呼而聚者百余万,北据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余矣。撄狡强锐起之天骄,尚延宋祚于江左,幸也。虽然,唯其戏也,含诟忍耻以偷嬉宴,则其施毒于士民者亦浅,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与子孙窜死于南荒,不得视林甫、杞、桧之保躯命于牖下也。足以当之矣。 五 杨龟山应诏而出,论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龟山哉?君子之出处,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应之者以道,道无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进贤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荐贤者,相之道也。相荐之,天子召之,为士者无所庸其引避。天下虽无道,而以道相求,出而志不行,言不庸,然后引身而退,未失也。 龟山何病哉?当其时,民病亟矣,改纪一政而缓民之死,即吾仁也;国危迫矣,匡赞一谋而救国之危,即吾义也。民即不能缓其死,而吾缓之之道不靳于言;国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隐于心;则存乎在我者自尽,而不以事之从违为忧。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 徽宗虽闇,而犹吾君;蔡京虽奸,而犹吾君之相;相荐以礼,相召以义,奚容逆亿其不可与有为而弃之。病龟山者,将勿隘乎? 虽然,试设身以处,处龟山之世,当重和之朝廷,而与当时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难堪者。不知龟山之何以处此也?易于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曷厉乎?厉以其熏也。立孤阳于四阴之中,上无与应,熏之者莫非阴浊也,故危也。 孔子之道大矣,非可凌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卫灵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鱼在也。则立乎其廷,周回四顾,而可与为缘者不乏,则群小之熏,不能乱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扰、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乐一归,则疾舍宗国而不为忍。何也? 奸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闻熺然,环至以相熏,则欲姑与之处,而无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况不能为孔子者乎?龟山方出之时,何时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贯、梁师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时人士相趋以成乎风尚者,章醮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 清歌妙舞,狭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观乎靖康祸起,虏蹂都城,天子嗁号,万民震栗,而抄剳金帛之役,洪刍、王及之辈,皆一时自标文雅之士,劫宫娥以并坐,歌谑酣饮,而不以死为忧。则当时岂复有奸邪哉?聚鸟兽于君门,相为蹢躅而已。 龟山以严气正性之儒者,孤立于其闲。槐棘之下,谁与语者?待漏之署,谁与立者?岁时往还之酬答,谁氏之门可以报谒?栫棘及肤,丛锥刺目,彼则无惭,而我能自适乎?庄生曰:“撄而后宁。“亦必有以宁也,亦必相撄而后相拒以宁也。不能撄我,而只以气相熏染,厉而已矣,奚宁哉?念及此,则龟山之出,诚不如其弗出矣。 于是而尹和靖之坚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阴之上,与三异志,而时止则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于乱世之末流,择出处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无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六 故易曰:“倾否,先否后喜。“否之已极,消之不得也,倾之而后喜。惜其倾而欲善保其终,则否不倾而已自倾。谋国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视君之琐尾、民之流离,欲因仍而补救之,其说足以耸动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则唯惜倾而靳于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强不可御也,匪徒童贯之借金亡辽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张瑴之降以挑狡虏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于是而宇文虚中进罪己之言,吴敏、李纲定内禅之策,不可谓非消否之道也。 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内禅者,死守之谋也。死守则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庙算者唯纲,纲之外无人矣;任戎阃者唯种师道,师道之外无人矣。尽纲之谋,竭师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论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纲与师道也,婴孤城,席懈散之势,一日未亡,一日有处堂之计。人心不震,规画不新,虽诸葛孔明不能止荆州之溃,虽郭子仪不能已陕州之奔。何也? 势已倾者不倾,而否亦不倾也。乱起于外者,制之以中;乱集于中者,制之以外。处于有余之地,而后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后可以御人。先王众建诸侯,以为藩屏,时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于宗周,而襄王存于氾水。春秋记之曰:“天王出居于郑。“居者,其所宜居也。举天下而皆其所居,则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挛于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则有余之地,皆非其地,有余之人,皆非其人,畏倾而倾必及之。否岂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势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势言之,头不剸者命不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诸侯弃其国而无国,天子弃都城而固有天下,未丧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 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委位于钦宗,则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为萧然休老之人。则处有余之地而非其地,抚有余之人而非其人。权藉之所归,据之以抗强虏者,犹然孑处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 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犹太子也。玄宗犹隐系东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虽立,而置身于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来以收京阙。钦宗受内禅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东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类皆谗贼之余,婴城之众,徒恋身家之计。纲以此曲徇其意,拥钦宗以迟回于栈豆。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货贿以惜迁徙之愚氓,群起欢呼,以偷一日之安。怀、愍之覆辙,憯莫之惩,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内禅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无奋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据河山之富;群小抱头以骇散,不牵筑室之谋;太子受钺以抚军,自效广平之绩;揆其时势,较康王之飘泊济州者,尚相什百也。 唯纲昧此,惜此四面受敌之孤城,仍此议论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党之佥壬,殉此瞻恋秾华之妇稚。虏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纲之使有君而有国也,安得此晏处之休哉?是奠已溃之宗祊而宁我妇子也,功施不朽矣。“盘庚曰:“胥动以浮言。“非此谓与? 徽宗以脱屣自恣之身,飘然而去,翩然而归,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钦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应,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肃宗之在灵武。 都城官吏军民,以浮华安佚之累,倏然而忧,俄然而喜,终不能如朔方、邠、宁之军,愤起反攻,以图再造。祸在转盼,而犹为全盛之图,纲何未之思也! 其在当日者,城连万雉,阙启千门,鸡犬方宁,市廛未改,不忍弃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岂非忧国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顷之浮荣;转盼之凋残,成灰飞之幻梦。 卒使两君俘,六宫虏,金帛括尽,冻饿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谋生,而上下交绝其大命。如是而以为不忍,其忍也,不已惨乎?故所咎于纲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说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纲其罪之魁与! 宋钦宗 一 扶危定倾有道,于其危而扶之,不可得而安也;于其倾而定之,不可得而正也。倾危者,事势之委也,末也;所以致倾危者,本也。循其所以危,反之而可以安;矫其所以倾,持之而可以正。故扶危定倾者,其道必出于此。虽然,本之与末,有发端而渐启者,有切近而相因者。则正本之图,有疏有亲,有缓有急,必审其时而善持之。不然,则穷其本而不足以救其末,无益也。 发端而渐启者,其始之弊,未至于此,相沿以变,而并失其旧,乃成乎切近相因之害;于此图之,而已得倾危之本。若其始之所启,虽害繇此以渐兴,而时移势易,无所复用其匡正,其本也,而固非其本矣。 今夫河之为患,遏之于末流,不得也。神禹为之疏之,循其本矣。然载始者,壶口也,而冀州平。 其横流于中州者,则抑以厎柱以东,出山而溢于荥、漯者,为众流之本。若其发源昆仑,在西极之表者,岂非河之大源哉?而于彼穷之,终不能已兖、豫之氾滥。故言治河者,未有欲穷之于其源者也。 靖康之祸,则王安石变法以进小人,实为其本。而蔡京之进,自以书画玩好介童贯投徽宗之好,因躐大位,引群小导君于迷,而召外侮。其以绍述为名,奉安石为宗主,绘形馆阁、配食孔庙者,皆假之以弹压众正,售其佞幸之私而已矣。夫安石之修申、商之术,以渔猎天下者,固期以利国而居功,非怀私而陷主于淫惑,此其不可诬者也。安石之志,岂京之志,京之政,抑岂安石之政哉? 故当靖康之初,欲靖内以御外,追其祸本,则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乱于朝,开衅于边,允当之矣。李邦彦、白时中、李棁、唐恪之流,尸位政府,主张割地,罢入卫之兵,撤大河之防者,皆京、贯辈同气相求、因缘以进者也。出身狭邪,共xi嬉淫,志苶气枵,抱头畏影,而蕲以苟安,岂复知有安石之所云云者? 师京、贯之术,以处凶危,技尽于请和,以恣旦夕之佚乐而已。京、贯等虽渐伏其罪,而所汇引之宵人,方兴未殄。则当日所用为国除奸者,唯昌言京、贯之为祸本,以斥其党类,则国本正,而可进群贤以决扶危定倾之大计,唯此而可以为知本矣。 骨已冷,党已散,法已不行,事势已不相谋之安石,其为得为失,徐俟之安平之后而追正之,未为晚也。舍当前腹心之蛊,究已往萌檗之生,龟山、崔鶠等从而和之,有似幸国之危以快其不平之积者。 而政本之地丛立者皆疲茸淫荡之纤人,顾弗问也。则彼且可挟安石以自旌曰:“吾固临川氏之徒也。弹射我者,元祐之苗裔,求伸其屈者,非有忧国之忱者也。“荧主听,结朋dang,固宠利,坏国事,恶能复禁哉? 杨国忠受戮于马嵬,而唐再造,无庸究李林甫之奸也。辨学术,正人心,善风俗,定纲纪,前不能伸于建中靖guo之初,而事已大败,乃泄其久蕴之忿怒,所本者,非本矣。辽绝而不相及,泮涣而不相济,何为者邪? 迨及建炎之后,安石之说不待攻击而自销亡,亦足以知安石之不足攻,而非靖康之急务矣。 竭忠尽力,直纠京、贯之党,斥其和议之非,以争存亡于庙算,言不溢而事不分,此之谓知本。 二 女直胁宋以割三镇、割两河,宋廷之臣,争论不决,于其争论而知宋之必亡也。 抑以知宋亡而贻中国之祸于无已也。李邦彦、聂昌、唐恪之徒,固请割地以缓须臾之死者勿论已。徐处仁、吴敏以洎李伯纪、杨中立之坚持不割之策,义正矣。虽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计者乎?不得其情,虽为之计无补也,况乎其无能为保固三镇、两河之计也。 胁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胁石晋也,秦人之胁三晋也,皆未能得而须其自割也。契丹胁石晋于求(缓)[援]之日,地犹王从珂之地,而两非所有。秦人之胁三晋,三晋虽弱,抑婴城固守,必覆军杀将、旷日持久而后得之,故胁其割而后得不劳。而女直之势异是。 自败盟南侵以来,驰突于无人之境,至一城则一城溃,一城溃则一路莫不溃矣。欲三镇即可得三镇,欲两河即可得两河,何为哓哓然竞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从邪?呜呼!当时议者盈廷,曾无一人焉察及于此,中国之无人久矣,祸乃延及无穷而不可遏矣。 辽之既灭,女直之志已得,未尝有全举中国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进之,于是而欲逞志于宋,乃且无定情焉。而教之以胁地胁赂者,郭药师也。 药师者,亦习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赂耳,求为之屈耳。是故终女直之世,止于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国破君俘,城空千里,且举以授之张邦昌、刘豫而不欲自有,夫岂贪之有所止,而戢自fen之兵哉?永嘉以来,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为守,沿而习之,局定于此,志亦仅存乎此也。 汴京破而立张邦昌、刘豫者,修石晋之故事也。和议成而画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迹也。盖自苻坚溃败以后,王猛之言,永为定鉴。故拓拔佛狸临江而不敢渡。正统之名,天式临之;天堑之设,地固限之;虽甚鸱张,罔有越志。然则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苟须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则固有以处此矣。 不割三镇,必有以守三镇。不割两河,必有以守两河。欲守三镇、两河,必固守大河以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备刍粮,缮城堡,集秦、陇、吴、蜀、三楚之力以卫京邑。此之不谋,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与人“。 即不与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谈无实,坐废迁延,而三镇、两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轻骑驰突于汴京,而宗祧永丧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与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镇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争。“故挞懒、兀术,人异其志,金山之匹马,且以得返为幸,完颜亮马一南牧,而群下叛离以致之死。然则处当日之情形,勿问三镇也,勿问两河也,抑可弗问汴京之守与不守也。 名号存,呼召集,亲统六师以与相颉颃;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愿已毕,气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饱饫以嬉游,天下事尚可徐图其大定。即令不克,亦岂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获,而无所讫止乎? 意想不及之获,可以获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刘豫,而刘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无主,而戴之以为君,则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无有定情,地之无有定域,而惟力是视,可有者无不可有矣。呜呼!不测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强者嚣,纵使氾澜而流及于广远,天且无如人何,而万古之纲维以裂。故曰中国之无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谢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万之众而不慑。自立也有本,则持重以待之,而其锋自折。气矜取胜,茫然于彼己之情伪,徒为大言以耸众听,流俗惊为伟人,而不知其无当于有无之数也。是可为大哀也矣! 三 上与下交争者,其国必倾。惟大臣能得之于上,而不使与下争;惟君子能辑之于下,而不使与上争。听其争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为争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争者,自居于有为有守,而实以贻上下之烖。衰乱之世,恒多有之,是人望之归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争之兴,皆有名可据,有故可循。而上不见信,下不相从,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争矣,则意短而言长,言顺而气烈。气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谋,而愤兴于不自已。 故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言勿问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岂其以身为之的乎?气之浮也,必乘乎权,而后其动也无所复惮。 上之权,以一人而争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权,以匹夫而争天子,以其众多也。权者,势之所乘;发以气,乘以势,虽当乎理,而亦为乱倡。故曰“其国必倾“。汉、唐之季,其倾也皆然,而宋为甚。 上之争下也,斥之、诎之、窜之、禁之,乃至刊之于籍,勒之于石,以大声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宁以后,一邪一正,皆归于此,而王安石、司马光实以身受其冲。 于是而下之争起矣。登屋援树,喧呼以争命相之权者,其流风所鼓,乃至万众奔号,蹙君门而为李纲鸣其不平。上既违之,下乃愤之;下且竞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马之相以蠲除之者,犹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国政之兴革,岂此喧呶一往之气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纲之得众心者,惟请内禅,守京都,保市廛庐舍之鲜华,偷朝菌蟪蛄之宴乐。 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万生齿流离于雨雪洊至之下,死者过半,则固不如早捐其总于货贿之情,远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妇人稚子感纲之德,交(质)[赞]于室,以动蚩蚩之众,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礼,践蹂宫门,国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马之不得行其志者,正以此也。故哲宗亲政之后,天子厚其疑忌,以为是率乱民而胁上以相己者,固已目无君上。则勒名党碑之首,尽反元祐之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纲,识虽不足,忠则有余,闇主奸臣,固无得闲以相为仇忌;而一窜再窜,志终不伸。 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为朋dang,以宋世不再举之刑,施之陈东。无他,惟伏阙呼号者不逞,而与天子争权,迹已逆而心终不可白矣。 温公律己之严,非有所召致,而引儿童走卒以为羽翼,固已。即在纲也,危亡在目,殷忧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陈东,使率众以颂己。其当众情沸腾之下,固且无如之何,而不足为二公病。 虽然,君子静天下之人心以靖guo者,固有道矣。尽忠以与君谋,其可赞以必行者,言不容长也。秉正以与僚友谋,其所引以自任者,旁无所待也。 同乎我者受之,而得当以行,喜勿遽也。异乎我者听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缄之于心,不以忼慨之容动众,而使依己以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归怨于上也。失职之士,怨恣之民,达其愤,恤其隐,而勿引之以使尽其不平之鸣也。 夫然,则谋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泄。忠不行,道不试,而微罪以去,恒有余地以待君之悟,而无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争。则朝野兵民,各居静以待命,虽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窥我之涯际,而闲宵小以起收其利。 如其终不见信于天子,不胜于奸邪,则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献者无尤,则一死以报宗祊而无愧。 而士民嚣陵之戾气,无自而开,则祸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尔位,邀神听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岂徒纲哉?温公固未之逮矣。 谢安石抗桓温,却苻坚,而民不知感。郭子仪戹于程元振,困于鱼朝恩,而众不为伸。种师道耄老无能,而褰帷呼跃。成败之殊,其持之者异也。已乱者先已其争,争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国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无所争。“己且不争,况使君与民挟己以为争端乎? 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刘先主之故,终身不为一谋。操能杀荀彧,而不能杀庶,委顺可为也。然犹曰庶未尝触操之忌也。司马昭之很也,阮籍为草表,而以箕、颍之节期之。昭能杀稽康,而不能杀籍,隐默可为也。 然犹曰微辞而未斥言之也。郅恽上书王莽,陈谶纬,谏其复汉室而归臣服。莽弗能杀,而及见光武之兴,婉曲可为也。然犹曰诡托符命以术制莽也。 马伸于张邦昌之僭立,上申状以请复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惧而从之;弗畏于逆臣,弗惧于狡虏,弗忧于吴幵、莫俦之群小,志至气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终弗及焉。然则士苟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齐扣马之谏,奚必武王而后可施哉? 呜呼!士不幸而生于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庙已墟,六宫尽辱,宗子无余,举国臣民寄死生于(他人)[异类]之手,而听其嚼啮,奸宄施施且拥叛逆而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执礼、吴革、刘韐、李若水、张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几,死且无裨于名义。 故张浚、赵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无死地也。伸居台谏之职,欲求死地以致命,则唯有直责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说,可以自/wei其梦魂而无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从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 岂有人方求为天子,而助逆者又进骑虎之说以怵之,可以笔舌力争夺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迟回,而姑为隐忍矣。以死为心,以成败委命,以纲常名义自任,而不求助于人,则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犹嚅嗫乎? 子曰:“邦无道,危行言孙。“无道者,君不明,而犹故国之君;俗不美,而犹中国之俗;非国破君辱逆臣窃位之谓也。言孙者,道不可亟明,则以微言待后;志不可急白,则以谦让自居;非谈笑以道君父之危,缓颊而免乱贼之怒也。当伸之世,操伸之志,以为伸之所得为,岂谓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尝不孙也。 其申状于邦昌也,仍以台官上申宰相之礼;其进说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辅之功。则以视段秀实之笏击朱泚也,犹从容而不迫。非伸之气苶于秀实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势,而此则有可转之机也。然使邦昌怙恶而不从,群jian交怼其异己,则伸亦与秀实同捐其肝脑。其危也,孙也;而其孙也,未尝不危也。伸于是合乎刚柔之节矣。 夫人之于义也,岂患不知哉?患无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气之不充耳。 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听女直立也,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气不胜也。故持其志者,以气配义,而志乃伸。 宋高宗上 一 光武跳身河北,仅有渔阳一旅,而平定天下者,收群盗之用也,故有铜马帝之号焉。宗汝霖之守东京以抗女直,用此术也。考之史册,光武所受群盗之降,几二千万。王莽之季,盗虽起,亦不应如彼其多。 盖降而或复叛,归于他盗,已而复降,至于三四,以有此数。不然,则建武之初,斥土未广,何所得粟以饲此众邪?宗汝霖所收王善等之众二百余万,其聚而有此众者,亦非尽剽悍贸死之壮夫也。 徽宗之世,河北之盗已兴。迨及靖康,女直破汴京而不有,张邦昌僭大号而不尸,高宗远处淮左而不能令。郡邑无吏,吏无法。游奕之虏骑,往来蹂践,民莫能自保其命。豪强者聚众砦处,而农人无可耕之土,市肆无可居之廛,则相率依之,而据太行之麓,以延旦夕之命。 室无终岁之计。瓮无宿舂之粮,鸟兽聚而飞虫游,勿问强弱,合而有此数也。闻汝霖受留守之命,依以自活,为之美名曰“忠义“以抚之,抑岂诚为忠义者哉?故汝霖之用之也,欲其急也。 光武之用群盗,唯知此也。故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来者受之,去者不追,迨其有可归农之日,则自散归其田里。是以天下既定,此千余万者,不知其何往。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者,乘其方新之气也。来者受之,去者不追,可不重劳吾河内、宛、雒之民,竭赀力以养之也。 汝霖之在当日,盖东京尚有积粟,可支二百万人一二岁之食,过此而固不能矣。是以汝霖自受命守京,迄于病卒者仅一年,而迫于有为,屡请高宗归汴,以大举渡河,知其乍用而可因粮于敌,不可久处而变生于内也。 奸邪中沮,志不遂而郁邑以陨命。渡河之呼,岂徒恸大计之不成,抑且虑此二百余万人非一汴之所能留也。汝霖卒,而复散为盗,流入江、湘、闽、粤,转掠数千里,不待女直之至,而江南早已糜烂。非韩、岳亟起而收之,宋必亡矣。 无食不可以有兵,无士不可以得食,不进不可以有土。(得)[待]食足而兴兵者,处全盛之宇,捍一方之寇,如赵充国之策羌是也。不可以用乌合之众,撄方张之虏,保已破之国,审矣。 念吾之且必穷,知众之不久聚,忧内之必生变,更无余法以处此,唯速用其方新之气而已。急用而捷,所杀者敌也。急进而不利,所杀者盗也。鼓之舞之,使无倒戈内向者,则存乎主帅之恩威。 夫此二百余万之盗,固皆有山砦可为退处之穴;而收吾简练之禁旅,进可为之援,退亦不恣其反噬。然此要非久留聚处,耗吾刍粟,扰吾农人,以生其狎侮之所能胜。是则汪、黄内蛊,高宗中馁,旷日迁延,迟回汴土,即令汝霖不没,而事亦渐难矣。 群盗之流入内地者,韩、岳竭力以芟夷之,歼杀过半,弱者抑散而佣食于四方,然后收其仅存之可用者以为吾用。非尽此食葚之鸮,可帅之以所向无前也。故汝霖亦知独力任此之不足也,亟请高宗返驾京阙以弹压群桀,且可辇输东南之粟帛,调发入援之兵卒,而为可继之图。 若孤恃汝霖之志义,而无刘裕匡复之(盛)[威]望以詟群雄,抑无郭子仪朔方之部曲以立根本,仰给不赀,徒贻怨玩,刘越石之困于段匹磾者,其前鉴也。上无君,内无相,始而盛者渐以衰,悲愤中来,坐视其败,虽欲不悒悒以自陨天年,其可得乎? 故谓汝霖不死,凭恃此众可席卷燕、云者,非能知汝霖茹荼之苦心也。驭之必有其权,养之必有其具,然后此二百余万乌合之旅,可收其利而不逢其害。 非光武之聪明神武,而欲驯扰不轨之徒,以与虎狼争生死,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二 高宗之畏女直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乃考其言动,察其志趣,固非周赧、晋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馁也? 李纲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泽之忠,非不知任也;韩世忠、岳飞之功,非不知赏也;吴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彦主和以误钦宗之罪,非不知贬也。而忘亲释怨,包羞丧节,乃至陈东、欧阳澈拂众怒而骈诛于市,视李纲如仇仇,以释女直之恨。 是岂汪、黄二竖子之能取必于高宗哉?且高宗亦终见其奸而斥之矣。抑主张屈辱者,非但汪、黄也。张浚、赵鼎力主战者,而首施两端,前却无定,抑不敢昌言和议之非。则自李纲、宗泽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时势度之,于斯时也,诚有旦夕不保之势,迟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责者焉。 苟非汉光武之识量,足以屡败而不挠,则外竞者中必枵,况其不足以竞者乎?高宗为质于虏廷,熏灼于剽悍凶疾之气,俯身自顾,固非其敌。已而追帝者,滨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后者,薄岭而至皂口,去之不速,则相胥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慑无聊,中人之恒也。亢言者恶足以振之哉? 靖康之祸,与永嘉等,而势则殊矣。怀、愍虽俘,晋元犹足以自立者:以外言之,晋惠之末,五胡争起,乱虽已极,而争起者非一,则互相禁制,而灭晋之情不果。女直则势统于一,唯其志之欲为而无所顾也。 以内言之,江南之势,荆、湘为其上游,襄、汉为其右臂。晋则刘弘夙受方州之任,财赋兵戎听其节制,而无所掣曳,顾、陆、周、贺诸大族,自孙氏以来,世系三吴之望,一归琅玡,而众志交孚,王氏合族拥众偕来以相扶掖。宋则虽有广土,而无绥辑之人,数转运使在官如寄,优游偃息,民不与亲,而无一兵之可集、一粟之可支。 高宗盱衡四顾,一二议论之臣,相与周旋之外,奚恃而可谋一夕之安?琐琐一苗、刘之怀忿,遽夺其位而幽之萧寺,刘光世、韩世忠翱翔江上,亦落拓而不效头目之捍。 自非命世之英,则孑然孤处,虽怀悲愤,抑且谁为续命之丝?假使晋元处此,其能临江踞坐,弗忧系组之在目前哉?故高宗飘摇而无壮志,诸臣高论而无特操,所必然矣。 于是而知国之一败而不可支者,唯其孤也。有萧何在关中,而汉高泗水之败,得有所归。有寇恂在河内,而邓禹长安之败,散而复合。崛起者且如是矣。 若夫唐室屡覆,而朔方有可藉之元戎,江、淮有可通之财赋,储之裕而任之人者勿猜,非一朝一夕之积矣。宋则奄有九土,北控狡夷,西御叛寇,而州无绥抚之臣,郡无持衡之长,军卫为罪人之梏,租庸归内帑之藏。 吏其土者,浮游以需,秩满而飏去。一旦故国倾颓,窜身无所,零丁江介,俯海澨以容身。陈东、欧阳澈慷慨而谈,其能保九子仅存之一线,不随二帝以囚死于燕山乎?传曰:“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言其必有依也。诗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外已久枯,而中存之勺水一涸而无余也。宋自置通判于诸州,以夺州镇之权,大臣出而典郡者,非以逸老,则为左迁。 富庶之江南,无人也;岩险之巴、蜀,无人也;要之荆、襄,无人也;枢要之淮、徐,无人也。峨冠长佩,容与于天下,贤者建宫墙以论道,其次饰亭榭以冶游,其下攘民财以自润。天子且安之,曰:“是虽不肖,亦不至攘臂相仍,而希干吾神器者也。“则求如晋元以庸懦之才,延宗社而免江、淮之民于左衽,不亦难乎?故以走为安,以求和为幸,亦未可遽责高宗于一旦也。 乃其后犹足以支者,则自张浚宣抚川、陕而奉便宜之诏始。宋乃西望而犹有可倚之形。且掣肘之防渐疏,则任事之心咸振。张、韩、岳、刘诸将竞起,以荡平群盗,收为部曲。宋乃于是而有兵。不絷其足者,不仆其身;不刘其枝者,不槁其本。 故垂及秦桧椓削之余,而逆亮临江,高宗不为骇走,且下亲征之诏。则使前此者,有威望之重臣镇江、淮,以待高宗之至,亦未必气沮神销之至于如斯也。 首其谋者,唯恐天下之不弱;继其后者,私幸靡散之无忧。国已蹙,寇已深,而尸位之臣,争战争和,(戚)[穴]中相讼,无一人焉,惩诸路勤王之溃散,改覆辙以树援于外。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 以天子而争州郡之权,以全盛而成贫寡之势,以垂危而不求辅车之援,稍自树立,而秦桧又以是惑高宗矣。和议再成,依然一毕士安之策也。岳飞诛死,韩世忠罢,继起无人,阃帅听短长于文吏,依然一赵普之心也。于是举中原以授蒙古,犹掇之矣。 岂真天骄之不可向迩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犹足嗣唐肃之平安、史;无猜忌之家法,高宗犹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坏千万世中夏之大闲者,赵普也。 以太祖之明,而浸润之言,已沁入于肺腑。况后之豢养深宫,以眇躬莅四海者乎?光武不师高帝之诛夷,上哲能之,非可期于中材以下也。 三 言有纲,道有宗;纲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万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纲而万目张。循之而可以尽致,推之而可以知通,传之天下后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诚者,而后不仅以善言著也。 且抑必听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见之行事者确也。抑亦必其势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绪;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则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于影响。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 疏庸之士,剽窃正论,亦得相冒以自附于君子之言;宗不足以为万殊之宗,纲不足以为万目之纲,寻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泛然而广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乐道之者,而要为鞶帨之华,亦奚用此喋喋者为哉? 高宗南渡,李伯纪之进言数矣。其言皆无可非也。顾其为纲宗者,报君父之仇也,复祖宗之宇也。又进而加详焉,远小人,亲君子也;议巡幸,决战守也;择将帅,简兵卒也;抚河北,镇荆、襄也。 如纲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兴之业,允矣其无瑕璺矣。故天下后世无有得议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虽然,以实求之,而奚足以当纲宗哉?足以立纲宗而非其诚,则纲宗者,虚设之纲宗,固无当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诚不容已者。然其容已与不容已,系乎嗣君之志而已。有其志,不待言也;无其志,言无益也。有其志而不知所以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奖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于空言也。进而加详,则固愿终其说以导之而出于迷涂,天下后世之所乐听,或亦高宗之所欲闻乎! 其云亲君子,远小人,尚矣。苟非清狂不慧者,孰以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无定指者也。以小人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为小人,而小人矣。故诸葛出师表必目列其人以当之。今不直简贤而求其进,斥奸而请其退,则奚以知汪伯彦、黄潜善之非君子,而赵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议巡幸,决战守,急矣。 而行伍之凭借,孰为干城?强敌之争趋,何从控御?刍粮何庤以不匮?器仗何取以求精?岂天子匹马以前,疲卒扶羸以进,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择将帅,简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莅戎行而数奔者择之邪?无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泽而择之邪?天子自择之邪?纲可代为之择邪?天子自择之,则亦非不有所任用矣。 纲可代择之,则胡不心维口诵于坐论之下,如赵普之为太祖谋者,而但虚悬一择之之号,以听人之诡遇乎?惊奔之余,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制;教之练之,督之绥之,必有其将。河北之南来,闽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战可使守之势。 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强,必有其道。纲诚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则躬任之,默识之,日积月累,以几于成,尤非大声疾呼,悬一榜、下一令之所能胜也。则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抚河北,镇襄、邓,诚形势之不容缓矣。河北之待抚,岂徒号于上曰“吾不割也“,众志遂以成城乎?其吏民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须别拣将帅以任之也?张所、傅亮固未足以胜任。 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尽其力者何术也?襄、邓之财赋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补葺者何从?专任而无旁挠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谋之,因势而图之,非可一言而据为不拔之策。国政在握,成败在于目睫,迫与天子谋之,进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于夙夜而研几于俄顷者,岂建鼓而亡子可追哉? 乃纲但琅琅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气已竭矣。则汪、黄之党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谈,谓饥当食,而为无米之炊者也。恶足以拯吾君于危殆而措之安哉?于斯时也,二帝俘矣,两宫陷矣,自河朔以向江、淮,数千里城空野溃,飘摇徐、兖之郊,内顾而零丁孑处。纲以一身系九鼎之重,则宜以一言而析众论之归。犹且组练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规画,以祈免乎瑕璺。夫岂贾、董际汉盛时,高论以立令名之日?则言之善者,不如其无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于亡者,始终一纲宗之言,坐销岁月而已。继纲而献策者,杨中立、胡敬仲犹是也。后乎此而陈言者,刘共父、真西山犹是也。 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来,吕、范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苏子瞻之纵横,无非是也。以拟诸道,皆提其宗;以考诸治,皆挈其纲;孰得指其瑕璺者? 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万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怍者,可正告于天下后世,而不违于纲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为之而不得,则难矣。夫言也,而仅以祈免于怍也与哉?陆敬舆以奏议辅德宗,而反奉天之驾,一议为一事而已,非建立纲宗、统万殊万目于数纸之中也。斯则诚为善言者乎! 四 屈身逆乱之廷,隐忍以图存社稷,人臣之极致也,而抑视乎其所处矣。测其有可图之几,以待天下之变,姑且就之,两处于有余之地,以存其身与其禄位,而遽许之为行权以济险;则名义之途宽,而忠孝之防裂,君子所必严为之辨者也。其所处者可以置吾身,身虽危,犹安也。 安其身而动,动而利,可以出君父于险;动而不利,不丧其身之所守;则生死成败,皆可以自靖,如是者尚矣。其次,则身非可安,而无可安之土,乃以身试不蠲,而思以济其志。志之得,则可以大有为于天下;志之不得,犹不以身为罪囮,而毁分义之防。 故陈平、周勃俯仰于吕后之侧,非徒志在安刘也。惠帝崩,后宫之子,犹高帝之苗裔,可以为君者,依之以待吕氏之变,而伸其诛锄,固未尝一日辱其身于异姓也。王导之于苏峻,王坦之、谢安之于桓温,忍其熏灼,阳与相亲,贼未篡,吾君尚在,弗容立异以激祸之成。 峻诛、温死,而其志伸;峻不诛,温不死,晋社已移,终弗能救,而后死之,未晚也。“苏武节“之诮,不足以为之病矣。狄仁杰之仕于伪周也,庙已改,君已囚,无可仕矣。 而仁杰当高宗之世,未与大臣之列,则舍武氏不仕,而更无可执国柄、进忠贤、以为兴复之基。灼知其逆,而投身以入,不恤垢辱以与从逆之臣齿,非但一死之不惜,操心愈隐,怀贞愈烈,尤非夫人之所可托者也。审此,则吕好问、朱胜非无所逃其同逆之辜,不能为之掩覆矣。 好问自中丞迁少宰,参国政久矣。张邦昌受虏册以篡大位,此何时也?马伸等犯死以争,而好问无言;赵鼎、胡寅洁身以逃,而好问不出。邦昌舞蹈以受冕旒,好问从容而充陪列。已知众志之不归,乃问邦昌曰:“真欲立邪?否邪?“邦昌遽有“不敢当“之对。 则亦探邦昌不决之情,而姑为变计。然则高宗不系人望于济州,通国且戴邦昌以为主,好问受伪命之已久,又奚以自拔于逆廷哉?夫好问之心,固非若吴幵、莫俦之夸佐命也;亦非决志不污,如洪皓之誓死以不从刘豫也。 权处于进可宋、退可邦昌之歧途,以因风而草偃;则募人通帛书于高宗,亦游移两全之巧,无往而不足以自容。及王宾擿发已穷,犹曰:“世被国恩,受贤者之责。“将谁欺邪?且使于邦昌无“真立“之问,于高宗无尺帛之书,宋遂终无如邦昌何哉?密奏不足为有无,嗣君非因其护戴,唯此七尺之躯,一污而终不可浣。 好问曰:“闭门洁身,实不为难。“洁身而身存之非难,洁身而身死之岂易乎?果其为段司农不辱之身,则又能闭门而全其躯命邪?以此质之,好问之论定矣? 若夫朱胜非者,尤不足齿于士类者也。苗、刘,二健卒耳。权藉不重,党类不滋,逆谋不夙,所欲逞志者,王渊、康履而止。浸淫及上,遂敢废人主而幽之萧寺。 胜非躬秉大政,系百僚之望,使有不可夺之节,正色立朝,夫二贼者,讵敢尔哉?乃内禅之举,胜非且尸陪列之长,为下改元之诏。德不重,才不赡,志不固,贼之藐之也久,故其胁之也轻,而胜非之从也易。乃使其祸不惩,则宋之危也亦亟矣。 夫二贼所挟持以逞者,其心可洞见也。女直临江而思渡,江东之不保在旦夕矣。二贼岂有为宋守吴、会之心乎?始立婴儿以待变,女直至,则弑高宗,执子旉以纳降;女直不至,则徐揽众权,要九锡而规篡。藉令三方之义师不星驰而至,贼势已成,虏兵且进,胜非其能事从中起,枭贼首以复辟乎?如其能之,则他日之自辩曰:“偷生至此,欲图今日之事。“固可解也。 而悲愤始于张浚,成谋定于吕颐浩,奋勇决于韩世忠,胜非何与焉?其志欲图者,果何图也?察所怀来,一冯道、范质之心而已。胜非之生,无豪毛之益也。 如其死也,则以明夫苗、刘之为贼,而激忠义之人心以起,诚重于泰山矣。无靖康之祸,有所奉之君,名义自己而立衡,存亡即于己而取决。事易于邦昌挟女直之势,而抑无好问通闲道之书。事定之余,优游以去,而贬窜不加焉,宋安得复有王章哉? 士所出身以事者,君也;所以事君者,身也。身之已辱,功且不足以盖之,而况其不足以言功也。身之所履,因乎心之所安;心之所安,因乎时之所处。有以处身而心乃裕,有以处心而事乃贞。大白不缁,有其大白者存也。 屈以求伸,有其必伸者在也。功名授之事外之人,节义存乎当局之正。好问死,不患拥戴康王之无将相;胜非死,不患革除明受之无义师。王蠋捐躯而齐复振,翟义夷族而汉复兴。死且非徒死而无益也,然而非果于义者之所期也。立身则有本末矣,立朝则有风裁矣,立志则有衾影矣。安能一日缓颊于乱贼之前,以观望其情,而徐图转计哉?留余地以待他日之辩,辩则辩矣,吾不知其启口之际,何以自扪其心也! 五 兀术渡江而南,席卷吴、会,追高宗于四明,东迤海滨;其别将追隆祐太后,南至于虔州之皂口,西掠楚疆,陷岳、潭,而武昌在其怀袖。 当是时也,江南糜烂,宋无一城之可恃,韩、岳浮寄于散地,而莫能自坚。此苻坚所几幸而不得,拓拔佛狸所迁延而惮进者也。举天下而全有之,奚待蒙古于他日哉? 然而兀术急于渡河而归,高宗且可画淮而守,此可以知国家安危之机,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女直之不能久处江东也,若有所怵惕,而梦寝不安。非其欲之有所厌也,非其力之不足恃也;攻有余而守不足者,无与故也。杜充之降,疑有与矣。 而充不足以当有无之数,孑然自以其身降,而号令不能及众;则女直之不能凭借以有江、淮,深知之矣。深入国境而能因而据之者,必有拥众降附代为招集之人。故刘整、吕文焕降于蒙古,而后宋不能免于土崩。 地非其地也,人非其人也,风土之刚柔,山川之险易,人心之向背,乍履其地而无以相知。安能孤军悬处,设守令,索刍粮,以无忧其困?师行千里而不见敌者,心必危;乌合以附而无任其安辑者,信之必不固。则兀术之方胜而惧,得地而不敢有,所必然矣。 夫宋之得此,于天下虽无片土之安,而将帅牧守相持以不为女直用,固有以致之也。其于士大夫也,亦几失其心矣;然而诛夷不加也,鞭笞愈不敢施也。 祖宗之家法定,奸邪虽逞,而天子不为之移,则奸邪亦知所禁而弗能播其凶德。其于武臣也,猜防之而不使展其勇略,是以弱也;然而有功而未尝故挫抑之,有过而未尝深求之,危困而未尝割弃之,败衅而未尝按诛之。 待之也既使有余,而驭之也亦有其制。不使之擅部曲而听其去来,不使之幸寇存以胁吾权宠。不纵之于先而操之于后,则怨不深;不操之已穷而纵之使傲,则情不悖。 故武人犹思媚于君,而部曲不从逆以靡。天下之大势,十已去其八九,而士心协,民志定,军情犹固;宋之所以立国百余年如一日,而滨危不改其恒也。 至于史嵩之、贾似道起,尽毁祖宗之成法,理宗汶弱而莫能问,士心始离,民心始散。将帅擅兵,存亡自主,而上不与谋,然后望风瓦解。蒙古安驱以入,晏坐以抚,拾天下如一羽而无所疑。不然,刘、吕虽降,安能举我所豢养之吏士直前相搏,而乐附狡夷如其父兄也哉? 斩刈亟,则小人易激;鞭笞用,则君子亦离。部曲众而封赏早,则去来自恣;孤旅危而应援绝,则反噬必深。上与下泮涣而不相知,敌乃坐收之,而反为吾腹心之患。宋之乱政,至蔡京当国、童贯临戎而极矣。而凡数者之病犹未剧也。是以高宗跳身航海而终不亡也。 宋高宗中 六 人之为言也,贸贸而思之,绵绵而弗绝,天可指,地可画,圣人可唯其攀引,六经可唯其摭拾,而以成乎其说。违道之宜而以为德,大害于天下而以为利。 探其所终,必不能如其言以行,而辄欲行之。时而有达情以体物、因势以衡理者,主持于上,必不听之以行。 乃以号于天下曰:“吾说之不行,世衰道降,无英君哲相志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于是而有传于世,乃使殃民病国之邪臣,窃其说以文其恶,则min之憔悴,国之败亡,举繇乎此。要其徒以贼min而无能利国,则亦终莫能如其说以行也,祗为乱而已矣。 当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缕,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向背,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有林勋者,勒为成书,请行十一之税。一夫限田五十亩,十六夫为井,井赋二兵一马,丝麻之税又出其外。书奏,徼一官以去。 呜呼!为勋干禄之资,则得矣。其言之足以杀天下而亡人之国,亦惨矣!时亦知其不可而弗行,而言之娓娓,附古道以罔天下,或犹称道之弗绝。垂至于贾似道,而立限以夺民田为公田,行经界以尽地力而增正赋,怨讟交起,宋社以墟,盖亦自此启之也。 古之言十一者,曰中正之赋。而孟子曰:“轻之者貉道也。“汉乃改之为三十而一。然则汉其貉乎?何以一人陶济万室之邑,历千年而不忧其匮也?夫以天下而奉一人,礼际禄廪宫室车服之费,则已约矣,非百里一邦,制度繁殷之比也。而不但此也,古者建国分土,民各输于其都,自远郊而外,道里之远者,即在王畿,亦五百里而近。莫大诸侯,不过二百余里而已。 而大夫之有采地者,即其都邑以出纳。唯然,则名十一而实亦十一已耳。自汉合四海以贡天府,郡县去天子之畿,有逾于五千里者矣。其以输塞下养兵卫民者,又过于是。逆流而漕,车舆驴马任辇以行,其费不赀。 使必盈十一以登太仓,三倍而不足以充。故合计民之所输将,名三十而实且溢于十一矣。且欲立取民之制,求盈于十一,民之膏脂尽于此,而尚足以生乎?今使勋计其亩田,令输十一于京、边,勋其能之而无怨邪?抑徒为此不仁之言,以导君于贪暴邪? 况乎古之十一者,有田有莱,有一易再易之差,则亦名十而实二十。汉之更制,乃以革李悝之虐,而通周制之穷,百王之大法也。其何容轻议哉? 至欲于一井四百五十亩之中,赋二兵一马,以充戎行,不知勋之将以何为也。将以战与?则驱愿懦之农人,以与闵不畏死之盗贼、乐杀无厌之(外)夷[狄],贸躯命于喋血屠肝之地,一兵死而更责一兵,不杀尽农人而不止。 无诛夷之峻法以督之,则闻金鼓而骇溃,国疾以亡。将以戍与?则荷戈而趋数千里之绝塞,饥寒冰雪,仅存者其余几何?抑且重为征发,而南亩之余以耕者,又几何也?三代之兵,所戍者,百里之疆埸也;所战者,乍相怨而终相好之友邦也;所争胜负者,车中之甲士也;追奔不穷日,俘馘不尽人。 乃欲以行之后世流血成渠之天下,虽微仁人,亦不禁为之恸哭矣。若马,则国有坰牧,而益以商贾之征,固未尝责农人供戎车之用。勋欲更取盈焉,商鞅、李悝所不忍为而欲为之,亦可谓覆载不容之凶人矣! 夫勋固曰:“此先王之法也。“从而称之者,亦曰:“此先王之制也。“建一先王以为号,而胁持天下之口,诚莫有能非之者。而度以先王之时,推以先王之心,其忍此乎?抑使勋自行之,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且使行之于勋之田庐,而勋不弃产以逃乎?夫亦扪心而自问乎? 奉一古人残缺之书,掠其迹以为言,而乱天下者,非徒勋也。庄周之言泰氏也,许行之言神农也,墨翟之言大禹也。乃至御女烧丹之言黄帝也,篡国之大恶而言舜、禹也,犯阙之巨盗而言汤、武也,皆有古之可为称说者也。 古先圣王之仁育而义正者,精意存乎象外,微言善其变通,研诸虑,悦诸心,征之民而无怨于民,质之鬼神而无恫于鬼神,思之慎而言之讷,恶容此吮笔濡墨求充其幅者为哉?前乎勋而为王安石,亦周官也;后乎勋而为贾似道,亦经界也。 安石急试其术而宋以乱,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勋唯在建炎惊窜不遑之日,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陈亮犹曰:“考古验今,无以加也。“呜呼!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称之也哉? 七 绍兴诸大帅所用之兵,皆群盗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后,弱甚矣。张浚、岳飞受招讨之命,韩、刘继之。于是而范汝为、邵青、曹成、杨么之众皆降而充伍,乃以复振。走刘豫,败女直,风闻惊窜之情,因以有定。 盖群盗者,耐寒暑,撄锋镝,习之而不惊;甲仗具,部队分,仍之而无待;故足用也。不然,举江南厢军配囚脃弱之众,恶足以当巨寇哉? 乃考之古今,用群盗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归者有权,收其用者有制。光武收铜马而帝,曹操兼黄巾而强,唐昭用朱温而亡,理宗抚李全而削。 盗固未可轻用也。以弱而受强,则宾欺其主;以强而受强,则相角以机;以强而受弱,则威生其信。无故而来归者,诈也。挫于彼而归于此者,弗能为助者也。 以名相服,而无其实者,乍合而终离也。故欲抚群盗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盗之欲降也,抑先战胜而后从。虽已为我之部曲,犹以强弱与我争主客之权。唐何挟以受朱温?宋何恃以受李全?温与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制,翱翔自得,复将谁与禁之? 唯绍兴诸帅之知此也,风驰雨骤而急与之争。一败之,再败之,无不可败之盗,而后无不可受。群盗岂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为吾主,而可无衅折死亡之忧矣。此其受之之权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为盗,而既为之长矣,固袖然自大,而以为我有此众也。受命归降,而又崇其秩以统其众,则虽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尊而不亲,而不能固保其尊。 其来也,因之而来;则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顺也,因之而顺;则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拥虚名,元戎徒为旒缀。夫且肉袒而市我于敌,夫且怀奸而代我以兴,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报乎?故盗可用,而渠帅不可用也。 乃(竟)[尤]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志无他,而必不可图功。盖其初起也,皆比闾之俦伍,无权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为长;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众使不离哉?固有工于为盗之术,而众乃弭耳以听。 其为术也,非有规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过人,而战无不胜也。不以败为忧,不以走为耻,不以旦此夕彼为疑。进之务有所卤获以饱众,退之知不可敌,而急去以全其军。得地而无固守之情,以善其规避;一战而不求再战,以节其劳疲;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于是徜徉不幸之地,凭恃山川之险,以免其人于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 于是贸贸而起者,乐推奉而戴之为尊。夫如是,欲使之争封疆于尺寸,贸身首以立功,未有能胜者也。败亦走,胜亦走,无所不走者,无所不掠。甚则坐视国家之倾危,而乘之收利。 或叛或篡,皆其习气之无恒,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詟之,恩不足以怀之,非徒唐昭、宋理之无以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涤其顽诡,使媚己以共死生哉? 故光武于赤眉之帅,诮以“铁中铮铮“,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黄巾之众,终不任以一将之功。而朱温、李全仍拥部曲,屹为巨镇,进则败而退则逆,为盗魁者,习与性成,终不能悛也。 绍兴诸帅用群盗而废其长,张用、曹成、黄佐仅得生全,范汝为、杨么皆从斩馘,李成、刘忠宁使之北降刘豫,而不加收录。则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涤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余力矣。宋之抚有江、淮,贻数世之安,在此也。 荡涤尽,则min力裕;战胜频,则士气张;大憝诛,则叛逆警;部曲众,则分应周;控制专,则进退决。故以走刘豫,挫兀术,而得志于淮、汴。垂及异日,完颜亮犹不能以一苇杭江而逞,皆诸帅决于灭贼之功也。非高宗之志变,秦桧之奸售,宋其兴矣。 八 上有不能言之隐,下有不能变之习,贤者且奉之以为道之纲,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术。 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难!“故贤为奸惑,而庸主具臣勿论也。夫岂然哉? 尝读胡氏春秋传而有憾焉。是书也,著攘夷尊周之大义,入告高宗,出传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耻,起建炎之衰,诚当时之龟鉴矣。 顾抑思之,夷不攘,则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诺趋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两臂之可攘。师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说经也,于公子翚之伐郑,公子庆父之伐于余邱,两发“兵权不可假人“之说。不幸而翚与庆父终于弑逆,其说伸焉。 而考古验今,人君驭将之道,夫岂然哉?前之胤侯之于夏,方叔、召虎、南仲之于周;后之周亚夫、赵充国之于汉,郭子仪、李光弼之于唐;抑岂履霜弗戒,而必于“今将“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谓也。 故易曰:“在师中,王三锡命。“锡命者王,在师中者“长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军之外,恩不浃,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夺之,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无权之谓也。将而无权,舆尸之凶,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与秦桧贤奸迥异,而以志合相奖。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执以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专家之说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怀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屡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长城之坏。天子含为隐虑,文臣守为朝章。 胡氏沿染余风,沁入心肾,得一秦桧而喜其有同情焉。呜呼!夫岂知疑在岳、韩,而信在滔天之秦桧,其子弟欲为之盖愆,徒触怒以窜死,而终莫能挽哉? 桧之自虏归也,自谓有两言可以耸动天下。两言者:以河北人归女直,河南人归刘豫也。是其为说,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资千秋之笑骂,高宗亦怒而榜其罪于朝堂。 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终委国而听之,虽不知人,宁至于是!夫桧所欲遣归女直、刘豫者,非泛谓沦处江东之士民也。凡扈从南来分节建旄诸大帅,皆夹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军。而高宗宿卫之旅,不能与较盈虚。高宗惩苗、刘之难,心惴惴焉。 桧以为尽遣北归,则枝弱者干自强,而芒刺之忧以释。盖亦与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奸计未周,发言太骤,故高宗亦为之愕异。而韩、岳之勋名尚浅,高宗亦在疑忌相参之际,故不即以为宜。而胡氏促膝密谈,深相契合者,犹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盗平矣,诸帅之军益振矣,屡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军之归向已深,万姓之凭依已审,士大夫之歌咏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 桧抑术愈工,志愈惨,以为驱之北而不可者,无如杀之罢之,权乃尽削而事易成。故和议不成,则岳飞之狱不可起,韩世忠之兵不可夺,刘光世、张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 高宗之为计也,以解兵权而急于和;而桧之为计也,则以欲坚和议而必解诸将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为子翚、庆父之祸可永杜于百年。呜呼!亦孰知桧之别有肺肠,睥睨宗社,使不死,乌可制哉? 九 高宗决策选太祖后立以为嗣,道之公也,义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计也。而其议发于上虞丞娄寅亮。疏贱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无与者,宋之无人久矣! 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纲常,协千秋之公论,诚伟矣哉!顾其为人,前此无学术之表见,后此无德业之传闻,固非议定于诚,以天下为己任者也。 高宗于此,犹在盛年,度以恒情,必逢恶怒。越位危言,曾不忧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无疑哉?盖高宗之畜此志久矣,其告范宗尹者明矣。 故溢传于外,寅亮与闻而深信之,以为先发夫人之所未发者,功可必,名可成,有荣而无辱也。是谋也,宗尹闻之,中外传之,寅亮处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结舌,曾无有能赞一言者,故曰宋无人也。 夫宗尹诚不足道矣。张德远新平内难,任授分陕,赵惟重系属本支,尊参坐论;君有志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图而不能决。 所谓“焉用彼相“者,责奚辞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专,谋和与战也不定,以其无忧国之忱也。 乃使自虏来归之秦桧,一旦躐级其上,而执诛赏之大权,诚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内。匡君之失者,必奖其善。欲行其志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当其时,雪二帝之耻,复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诚切图矣,而抑犹其末也。阐太祖之幽,盖太宗之愆,立义自己,以感天人之丕应,付畀得人,以垂统绪于灵长者,本也。 故张子房当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长源当扰乱之世,而决定嫌疑。然后天子知有忧国如家之忠爱,而在旁之浸润不入;宵人知我有赞定大策之元功,而瓯臾之流丸自止。自宫中以迄四海,咸知国家之祚胤方新。而谋自我成,道惟君建,则倾心壹志以待我之敷施。 身居百僚之长,日与密勿之谋,曾此弗图,而借手望轻志末之小臣,进而与天子商天位之简畀,是犹足推诚委国,争存亡胜败于强敌者乎? 张德远之不及此,犹有说也。皇子旉之速毙,有物议焉,不敢称立嗣于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赵惟重何为者,而亦懵然弗问耶?高宗之世,将不乏人,而相为虚设久矣。其贤者,皆矜气近名,一往而无渊停岳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几信几疑,而不见其可恃。 故汪、黄、秦、汤术虽陋,志虽邪,而犹倾心吐意,以违众直行,敢于自任,无迟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从之若崩。藉令得韩、范以为肺腑之臣,则引社稷之存亡于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谋皆夙,夫岂奸回之能遽夺哉?济济盈廷,而不能为寅亮之言,其为上所轻而斥之窜之,不伸其志,非其自处者之自致乎? 十 自宋以来,州县之庭立戒石铭,蜀孟曰永之词也。黄庭坚书之,高宗命刻石焉。读者佥曰:“励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呜呼!儒术不明,申、韩杂进,夷人道之大经,蔑君子之风操,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怀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曰永僭伪亡国之主,无择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风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谓吏之虐取于民者,皆其膏脂,谓夫因公而科敛者也,峻罚其锾金者也,纳贿而鬻狱者也,市贾而无值者也。若夫俸禄之颁,惟王所诏,吏不自取也。 先王所制,例非特创也。小人耕而以其有余养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经,班之有等,民不怨于输将,上不勤于督责。天尊地卑,而其义定;典叙礼秩,而其分明。 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则天子受万方之贡赋,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无吏而后可也。抑将必天下之无君,而后无不可矣。是之谓夷人道之大经也。 君子之道,以无伤于物者自旌其志,苟非人所乐与者,一介不取,弗待于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禄,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恶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进之,寄之以民社,而谓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贱行,至于此极,欲望其戒饬自矜,以全素履,其将能乎?是以谓毁君子之风操也。 易动而难静者,民之气也。得利为恩,失利则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惧其怀私挟怨之习不可涤除,而政之所扬抑,言之所劝戒,务有以养之,而使泳游于雍和敬逊之休风,以复其忠顺之天彝。故合之于饮烝,观之于乡射,逸之于大蜡,劳之于工作,叙之以礼,裁之以义,远之于利,禁之于争,俾怨讟不生,而民志允定。 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禄于国者,皆尔小民之膏脂也。“于是乍得其欢心,而疾视其长上。其情一启,其气一奔,则将视父母之食于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趋利弃义,互相怨怒,而人道夷于禽兽矣。 先王以君子长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犹自弃,则克己自责,以动之于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马、声色、宴游之糜民财者,曾不自省;而以升斗之颁,指为朘削,倡其民以嚣陵诟谇之口实,使贼其天良,是之谓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术也;进贤士以绥民者,选之有方也;饰吏治以勿虐民者,驭之有法也。 仁不能教,义不能择,法不能整,乃假祸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难欺。“无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鉴。惟孟曰永以不道之身,御交乱之众,故不得已而姑为诅咒,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无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鉴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责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怀利事其长上,务奖之以坦然于好义也。 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养贤者,礼必其至,物必其备,辞必其顺,而与共尽天职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嚣。 无不敬者无不和,则虽有墨吏,犹耻讥非;虽有顽民,犹安井牧。畏清议也,甚于鬼神;贱货财也,甚于鞭挞。以宽大之心,出忠厚之语,平万族之情,定上下之纪,夫岂卞急刻峭之夫所得与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里违之,诅怨之言,何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十一 尽南宋之力,充岳侯之志,益之以韩、刘锜、二吴,可以复汴京、收陕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进,得则复石晋所割之地,驱女直于塞外;不得,亦据三关,东有沧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 凡得失之数,度之于彼,必察其情;度之于此,必审其势;非但其力之强弱也。 情有所必争,力虽弱,未可夺也,强者勿论已;势有所不便,力虽强,未可恃也,弱者勿论已。 以河南、陕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积怨于契丹而求泄,既胜以还,亦思夺其所有之燕、云而止。及得燕而俯视河朔,得云而下窥汾、晋,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并关南之志。 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数千里,斗绝而难于遥制,故乘虚袭取三河、两镇,而所欲已厌矣。汴、雒、关、陕,宋不能守,势可坐拥神皋,而去之若惊,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则中原之土非其必争之地,明矣。 朱仙一败,卷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属也。而宋自收群盗以后,诸帅愤盈,东西夹进,东清淮、泗,略梁、宋,有席卷之机;西扼秦、凤,指长安,有建瓴之势;岳侯从中而锐进,交相辅而不虑其孤,走兀术,收京阙,画河以守新复之疆,沛然无不足者,故可必也。 以河北、燕南言之:女直自败盟而后,力未能得,而胁割于众,以其为燕之外护也,以其为刍粮金帛之所取给也,以其士马之可抚有而弥强也。郭药师一启戎心,而女直垂涎以歆其利,久矣为必争之地矣。 军虽屡折,而宿将未凋,余威尚振。使宋渡河而北,则悉率海上之枭,决死以相枝拒,河阻其归,敌摧其进,求军之不覆没者,十不得一也。宋之诸将,位相亚,权相埒,力相等,功亦相次。岳侯以少年崛起而不任为元戎者,以张俊之故为主将,从中而沮之也。 韩、刘、二吴,抑岂折节而安受其指麾?则雁行以进,麋骇而奔,功不任受,咎亦无归。故五国合从之师衅于函关,山东讨卓之兵阻于兖、豫,九节度北伐之军溃于河南,其不如刘裕孤军直进,擒姚泓、俘慕容超者,合离定于内,而成败券于外,未有爽焉者也。 乃欲合我不戢,撄彼必争,当百战之骄虏,扼其吭而勿忧其反噬乎?若此,则虽高宗无疑畏之私,秦桧无腹心之蠹,张俊、刘光世无从旁之挠,且将忧为吴明彻淮北之续,退且河南之不保;而遥指黄龙,期饮策勋之爵,亦徒有此言,而必不能几幸者也。 是故易言鬼方之伐,忧其难为继也;春秋许陉亭之次,谓其可以止也。自赵普沮曹翰之策,而燕、云不可问矣。自徽宗激郭药师之叛,而河北不可问矣。 任诸帅阃外之权,斥奸人乞和之说,弃其所不争,攻其所不可御,东收徐、兖,西收关、陇,以环拱汴、雒而固存之;支之百年,以待兴王之起,不使完颜氏归死于蔡州,以导蒙古之毒流四海,犹有冀也。然抑止此而已矣。如曰因朱仙之捷,乘胜渡河,复汉、唐之区宇,不数年而九有廓清,见弹而求鸮炙,不亦诞乎! 宋高宗下 十二 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后,吾未见其人也。帅臣而求令誉,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称焉否也? 帅臣之得令誉也有三:严军令以禁掠夺,为软语以慰编氓,则min之誉归之;修谦让以谨交际,习文词以相酬和,则士之誉归之;与廷议而持公论,屏奸邪以交君子,则公卿百僚之誉归之。 岳侯之死,天下后世胥为扼腕,而称道之弗绝者,良繇是也。唯然,而君子惜之,惜其处功名之际,进无以效成劳于国,而退不自保其身。遇秦桧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桧之奸而抑难乎其免矣。 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谓名之不可亟居,功之不可乍获也。况帅臣者,统大众,持大权,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计,则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尤非易易矣。 身不安则志不宁,交不定则权不重。志不宁,权不重,则力不足以宣,而挠之者起。挠之者起,则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而不能毕遂其事;非但身试不测之渊而逢其沉溺也。君非大有为之君,则才不足以相胜;不足以相胜,则恒疑其不足以相统。 当世材勇之众归其握,历数战不折之威,又为敌惮;则天下且忘临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于其名,其势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竞相推诩。犹不审,而修儒者之容,以艺文抒其悲壮。 于是浮华之士,闻声而附,诗歌咏叹,洋溢中外,流风所被,里巷亦竞起而播为歌谣,且为庸主宵人之所侧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贤奸也,庙算之有进止也,廷臣无匡救之力,引己为援,己复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于国者,未之有也。 故汉之功臣,发纵指示,一听之萧、张,绛、灌无文,不与随、陆争春华之美。郭子仪身任安危,知李泌、崔祐甫之贤,而不与纳交以结君子之好;知元载、鱼朝恩之恶,而不相攻讦以触奸佞之机。李光弼改纪其军政,而不竞其长;仆固怀恩固属其部曲,而甘与为伍。 乃以废斥之余,一旦跃起,而卒拯吐蕃之难。以是动,而动罔不利也;以是求,而求无不得也。岳侯诚有身任天下之志,以奠赵氏之宗祊,而胡不讲于此耶?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来已夙矣。高宗之见废于苗、刘而益疑,其情易见矣。张浚之褊而无定,情已见乎辞矣。张俊、刘光世之以故帅先达不能相下,其隙已成矣。秦桧之险,不可以言语争、名义折,其势已坚矣。 而且明张纪律,柔声下气,以来牛酒之欢迎;而且缀采敷文,网罗文士,以与张九成等相为浃洽;而且内与谏臣迭相扬诩,以辨和议之非;而且崖岸自矜,标刚正之目,以与奸臣成不相下之势;而且讥评张俊,历诋群将,以折张浚之辨。 合宰执、台谏、馆阁、守令之美,而皆引之于身,以受群言之赞颂。军归之,民归之,游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归之。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卫社稷也,庸可得乎? 呜呼!得失成败之枢,屈伸之闲而已。屈于此者伸于彼,无两得之数,亦无不反之势也。故文武异用,而后协于一。当屈而屈者,于伸而伸,非迫求而皆得也。故进退无恒,而后善其用。岳侯受祸之时,身犹未老。 使其弢光敛采,力谢众美之名;知难勇退,不争旦夕之功;秦桧之死,固可待也。完颜亮之背盟,犹可及也。高宗君臣,固将举社稷以唯吾是听,则壮志伸矣。韩、刘锜、二吴不惩风波之狱,而畜其余威以待,承女直内乱以蹑归师,大河以南,无难席卷。 即不能犁庭扫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迄于亡哉?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于誉岳侯者之适以杀岳侯也。悠悠之歌诵,毒于谤讻,可畏矣夫!知畏之,则所以弭之者,亦必有其道矣。 十三 岳鹏举郾城之捷,太行义社,两河豪杰,卫、相、晋、汾,皆期日兴兵以会北讨,秦桧矫诏班师,而事不成。然则桧不中沮,率此竞起之众,可以长驱河朔乎? 曰:所可望者,鹏举屡胜之兵,及刘锜、韩世忠、二吴之相为掎角耳。若所谓豪杰义社者,固无能为也。 奚以明其然邪?义兵之兴,始于翟义,嗣其后者为徐敬业,其志可嘉,而其成败固可睹矣。故定大略、戡大难、摧大敌、成大功者,无所恃于此焉。 夫恃人者,无之而可恃也,久矣。所恃者强于己乎?则是己固弱也。己弱而恃人,盻盻然(目)[日]有所望,而其志不坚。弱者为主,强者为宾,敌且攻其弱而主溃;强者失主,而骇散以失其强,莫能救己也。 所恃者弱于己乎?则弱固不可恃也。己不弱而犹资弱以自辅,弱者不能胜敌,敌一当之而靡,则势且先挫,而三军之气为之馁;敌人之气,以胜而益为之增;己虽强,气不胜而必倾矣。 定大略、戡大难、摧大敌、成大功者,力足以相格,智足以相乘,气足以相震,一与一相当,有死无生,有前无却,上不恃天时,下不恃地利,而后可以决胜于白刃之下,复奚恃而可哉? 况乎义兵者,尤其不足恃者也。义军之兴也,痛故国之沦亡,悲衣冠之灭裂,念生民之涂炭,恻怛发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脑者,数人而已。有闻义之名,而羡之以起者焉;有希功之成,而几幸其得者焉。 其次,则有好动之民,喜于有事,而踸踔以兴者焉。其次,则有徼幸掠获,而乘之以规利者焉。又其次,则有弱不能自主,为众所迫,不能自已者焉。又其次,则佃客厮养,听命于主伯,弗能自免焉。其名曰万,而实不得半也。即其实有万,而可战者,不得千也。 可战者千,而能不大胜则前、小挫则却者,不得百也。无军令以整齐之,则游奕无恒;无刍粮以馈给之,则掠夺不禁。游奕无恒,则敌来而不觉;掠夺不禁,则min怨而反戈。故以王莽、武氏之易诛,而翟、徐旋起而旋仆,况女直之駤戾驰突而不易当者乎? 梁兴渡河率之,而有垣曲、沁水之捷者,非其果足以胜也。义军之号,皆称“岳氏“,梁兴往而为之声援,女直不辨其非真,而为之震动。垣曲、沁水之守,抑河北初降之余烬,非海上鸷击之雄也,是以往而得志。 浸令一试再试,情形尽见,女直且出锐师以捣之,则糜烂无余,所必然矣。一方既熸,而勃然以兴者,皆苶然以返;屡前屡挫,则吾三军之气,亦沮丧而失所凭依。当日之未至于此也,班师故也。 今试设身而审女直与宋彼己之情形,其坌涌而前,翻飞而散,不炯然在心目之闲乎?义社恃大军以成,故鹏举一班师,而数十万人不知何往。大军恃义社以进止,则义社一败衅,而大军不足以孤存。两相恃则两相失,女直以专壹之兵,直前而无待,左披右靡,又恶足以当之? 夫用众不如用独久矣。故谢安石力却桓冲入援之兵而胜,苻坚兼帅鲜卑、氐、羌、河西之众而亡。揭竿以为帜,挥锄以为兵,野食鹑栖以为屯聚,此群羊距虎之形也,而安可恃也?宗汝霖之用群盗,犹之可也。 已为盗,则不畏死者也。因为盗,则自我洗涤之,其不任为兵者可汰也。为盗而有渠帅,则固可使就吾束伍也。去家为盗,则无身家之累,不以败为忧。故诸帅收之于江南,而藉其用。若义社,则既以义为名矣,汰之不忍其无归,帅之不能以行法。 进退唯其意,而我不任为之主,则驭之也难矣。驭之且难,而况可恃之乎?宋之将亡也,江、湘、闽、广之闲,起者众矣,而终不救碙门之祸。文信国无可恃而后恃之,不得已之极思,非有可恃者之所宜恃也。 十四 势无所藉,几无所乘,一念猝兴,图度天下,而期必于为天子者,自古迄今,未之或有。帝王之兴也,无心干禄,而天命自归,先儒之言详矣,非虚加之也。 帝尧之世,岳牧盈廷,九男非皆败类,耕稼陶渔者,而谓帝将禅我乎?武王养晦,年已耄矣,使大命未就而崩,非不寿也,冲人方弱,保国不遑,而况及天下? 然且俟之十三年,而后秉钺以麾,假之年而赞其精魄,天也,非武王之可必也。故圣王无取天下之心,而乘时以御,因之而已。圣人且不可必,而况下此者乎? 一介之士,策名于当时者,或为偏裨,或为文吏,目之所规,心之所成,虽拓落而不可涯量,而其大概可知也。生死屈伸,荣辱贵贱,且乘于不测之数。 志所至者,望之而不能必至;志所未至者,姑试之而渐进焉,非其所期也。使方小得志之日,遽踸踔以跃起,曰:“吾将奄有方国,南面以驭四海之英尤,使俯首而称臣妾。“非狂人其孰念及此?藉其有此,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诛夷。 故以知乱臣贼子之成乎篡夺者,亦初无此固获之情也。曹操之自言,“死而题征西将军之墓“,岂尽欺人哉?桥玄未尝期以天子,而操感其知己,则出身仕汉之初,无窥夺刘宗之志,明矣。知此,则人主之驭臣,防其所不必防,而不防其所防者,非明于豫防之道者也。 秦桧专政之暮年,大起刑狱,将尽杀张、赵、胡、洪诸公,逮及宗室。当斯时也,诸公窜处遐方,不得复进一议,论和议之非,于桧无忤也。和已成,诸将之兵已解,桧总百揆,膺世禄,其所欲者无不遂也。 桧死,而高宗忽释赵汾,召还迁客,则桧之深惎诸公,非必逢君也。桧之诛逐异己,不欲慭留一人者,岂仅快一时之忿忮哉?遍置其党于要津,而不使宋有一亲臣之可倚,骨鲠已空,发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桧之厚植其势者,势无不成也。 高宗之年已耄矣,普安拔自疏远,未正嫡嗣之名;一旦宫车晏驾,桧犹不死,则将拔非所立之冲幼暂立之,旋起夺之;外有女直以为援引,内有群jian以为佐命,赵氏宗祊,且在其心目之中,易于掇芥。桧之志,岂待吹求而始见哉? 乃当靖康之年,始立台端,与马伸等共请女直立赵后,未尝念及此也。及其自虏来归,受挞懒旨,力主和议,亦祗求和成而居功受赏已也。即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师,解诸将之兵,独立百僚之上,犹未能遽取必于邪逆之成也。 已而诸贤窜矣,岳侯死矣,韩世忠谢事闲居,刘锜、二吴敛手听命,张俊总领诸军之愿不遂,而亦废处矣。所欲为者,无不可为;所不可致者,无不致也。周回四顾,知天下之无能如己何,高宗亦惴惴然不知所以驭己;然后睥睨神器,而以诛逐先试其凶威。 势之所激,鼠将变虎,亦奚待操心已久而后成乎大恶哉?故易曰:“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驯致者,初非所至而渐以成乎至也。 呜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鉴陈桥之已事,惩五代之前车,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即至高宗,微弱已极,犹畏其臣之强盛,横加锓削。 乃桧以文墨起家,孤身远至,自可信其无他。而罅从中决,成巨浸以滔天,成乎萧衍、杨坚之势。高宗藏刃韡中,思与争死,而莫能自振,固非前此所能逆睹。则欲辨霜冰于早,亦奚辨而可哉? 夫霜非冰也,而阴森惨冽之气,一夕流空,则怆然怵栗之情,自感人之志气,欲辨之,亦何难辨之有乎?不可辨者,志也;所可辨者,人也。志,无定者也。志于正者,势溢而志或以淫;志于邪者,力穷而志因以诎。 人,有定者也。贤者之志虽已移,而必有所惮不敢为;奸人之志虽未萌,而必有所恃以操其利。故察之于始,桧非有操、懿之心,勿容苛论也。考之于其所行,不难为石敬瑭、刘豫之为者,岂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其被囚而北也,与何樐、孙傅、司马朴同系,而独不见杀;其羁于女直也,与洪皓、朱弁同留,而不与同拘;其脱身以返也,保有其妻孥,而尽室以安归;则其狎凶狠之骄虏,使帖然听己之徜徉者,可畏也。 张浚、赵鼎、李纲、胡寅皆高宗患难之君臣,屡退屡进,而莫能相舍;朝野兵民众望所归,而共倚其成;桧一得志,而屏息窜逐,莫敢与争者,可畏也。岳侯所收群盗,力战中原,将士乐为之死,而削之、斥之、囚之、杀之,曾莫有敢为之鸣控者,可畏也。 韩世忠抚数万之众,脱高宗于幽絷,上得君心,下孚群望;而独于桧不能一词相拒,俯首解兵,苟以自全者,可畏也。张俊位望最隆,与桧合谋,夷岳氏之族,思得其兵,而桧转盼相违,夺兵去位,曾不能以夙约责桧,而帖耳伏从,尤可畏也。 挟此数可畏之才,欲为则为之,为之甫成而又进为之;力甚鸷,机甚巧,其锐往而无定情也甚狡,其执持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坚;则不必久怀篡夺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复何所戢而中止乎? 主和议者,前有汪、黄,后有汤、史,而人敢与争者,有可争之势也。君不固信者,无可信之术也。故旋用旋黜,而终不胜公论之归。 桧独尽钳天下之口,尽反数十年之为,狡夷且入其牢笼,六军皆安其解散,爪牙角距,岂一旦之能快搏噬哉?当其时,觌其面目,观其设施,闻其言说,苟有庸心于鉴微知著者,奚问其志哉?即其人而知之有余矣。 坚冰者,非霜志也,势也。或驯致之,或不终致之,存乎辨之者尔。弗庸猜防也,弗庸禁制也,尤弗进而问其心也,固已辨矣。胡康侯之为桧欺也,据目前之志,忘驯致之变,宜其惑已。 十五 以势震人者,其倾必速;震之而不震者,其守必坚。其闲必有非望之祸,与之相乘;非望之福,与之相就。非一幸而一不幸也,理之所必有,势之所必致也。 楚虔之于干溪,夫差之于黄池,苻坚之于淝水,完颜之于瓜步,倾之速也,有合符焉。其恃威以震人者均,故其速倾均也。是以羊祜得西陵而固守,高颎闻陈丧而班师,拓拔佛狸临江而不渡,周世宗得淮南而许和。 诚知夫极盛于外者,中且枵而难必起,自固其本,而后可徐图于后也。知此,则人震己以不可御之势,而凝立以待其自毙者,固必有道矣。 德不足以绥,义不足以正,名无可执,衅无可乘,竭己之威力以加于人,是浮动之气也。气者,一浮而无乎不动者也;合数十万人而动其浮气,则一夫蹶起,而九军之情皆荡。况乎不恤其内之已空,而淫于外,授人以余地,使无惮以生其心,有不可坐而待其毙者乎? 且其极乎盛以相震者,数十万人也。其士卒,则强与弱之相闲也;其将领,则忠与奸之相杂也。拊循不能周,而怨起于内也;迁延以相待,而进无所决也。功成而无所专归,则欲进而情已漫也;奔北而无能尽诘,则虽退而罪可避也。部分进而不相知闻,则无望其相援也。 簇进而壅于道路,则名众而实亦寡也。交相倚而恃人,则自固之谋必(速)[疏]也。本以相震,而非以生死相贸,则不受其震而必自沮丧也。 如是,则以我孤立之军,敌彼云集之旅,制在我而不在彼,明矣。故谢安谈笑而待捷书,虞允文乍至而决进战,非幸也,实有其可以相御之理也。 然则晋、郑锐起而向楚虔,当无楚矣;赵鞅蹶兴而薄夫差,当无吴矣。然而不能者,为其所震而不知其不足震也。若夫公子比之入,句践之兴,慕容垂之叛,完颜雍之篡,岂可几幸其必然哉?而一往之气,不恤其归;必得之情,不防其失;则不可几幸者,固可期也。 是故居整以御散,用独以制众,散者必溃,众者必离。处静以待动,奋弱以抗强,动者必折,强者必摧。无他,虚与实之分,祸与福之纽也。君子观于此,而知所以自求,知所以应天下矣。见可忧者非忧也,见可惧者非惧也。所忧者无可忧之形,所惧者无可惧之迹也。 姤之危也,始于羸豕;剥之孤也,终以得庐。守其大常,以御其至变,贞胜者,胜之以贞而已。 十六 荣悴之际,难言之已。贫贱者,悴且益难胜也;崇高者,荣愈不能割也。故代谢之悲,天子与匹夫均,而加甚焉。太宗册立爱子,犹不怿,曰:“人心遽属太子,置我何地?“高宗之于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 乃年方盛,而(且)[早]育之宫中;天下粗定,而亟建为冢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内禅。迨其退养德寿,岁时欢宴,如周密所记者,和气翔洽,溢于色笑,翛然无累,忘其固有天下之荣,得不谓高人一等乎? 人之于得失也,甚于生死。一介之士,身首可捐,而不能忘情于百金之产。苟能夷然澹定以处得失,而无悁忮之心,是必其有定力者也。则以起任天下之艰危,眷怀君父之隐痛,复何所顾惜,而不可遂志孤行以立大节? 物固莫御也。然而高宗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称臣于骄虏,而无愧怍之色;虐杀功臣,遂其猜妨,而无不忍之心;倚任奸人,尽逐患难之亲臣,而无宽假之度。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乐。 惉滞残疆,耻辱不恤,如此其甚者,求一念超出于利害而不可得。繇此言之,恬淡于名利之途者,其未足以与于道,不仅寻丈之闲也。 人之欲有所为者,其志持之已盈,其气张之已甚,操必得之情,则必假乎权势而不能自释。人之欲有所止者,其志甫萌而即自疑,其气方动而遽求静,恒留余地以藏身,则必惜其精力而不能自坚。 二者之患,皆本原于居心之量;而或逾其度,或阻其几,不能据中道以自成。要以远于道之所宜而堕其大业,皆志气之一张一弛者为之也。夫苟弛其志气以求安于分量之所可胜,则于立功立名之事,固将视为愿外之图,而不欲与天人争其贞胜。 故严光、周党、林逋、魏野之流,使出而任天下之重,非徒其无以济天下也,吾恐其于忠孝之谊,且有所推委而不能自靖者多也。诚一弛而不欲固张,则且重抑其情而祈以自保,末流之弊,将有不可胜言者矣。 己与物往来之冲,有相为前却之几焉。己进而加乎物,则物且退缩而听其所御;御之者,有得有失,而皆不能不受其御也。己退而忘乎物,则物且环至而反以相临;临己者,有顺有逆,而要不能胜其临也。 夫苟不胜其临矣,力不可以相御与?则柔巽卑屈以暂求免于害者,无所复(容)[吝]。力可以相御与?则畏之甚,疑之甚,忍于忮害以希自全。故庄生之沉溺于逍遥也,乃至以天下为羿之彀中,而无一名义之可恃,以逃乎锋镝。不获已而有机可乘,有威可假,则淫刑以逞,如锋芒刺于衾簟,以求一夕之安。惟高宗之如是矣。 故于其力不可御者,称臣可也,受册可也,割地可也,输币可也。于其力可御者,可逐则逐之已耳,可杀则杀之已耳。迨及得孝宗而授之,如脱桎梏而游于阆风之圃,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贱行之可耻,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萧然自遂,拊髀雀跃于无何有之乡,以是为愉快而已矣。 三代以下,人君之能享寿考者,莫高宗若也。其志逸,其气柔,其嗜欲浅,而富贵之戕生者无所耽溺,此抑其恬淡知足之自贻也。然而积渐以糜天下之生气,举皇帝王霸慭留之宇宙而授之异族,自此始矣。 故曰:“无欲然后可以语王道。“知其说者,非王道之仅以无欲得也。退而不多取之利欲者,进而必极其道义之力。自非圣人,则乘权处势以免天下于凶危者,尚矣。 是岂徒人主为然哉?鸡鸣不起,无所孳孳,进不为舜,退不为跖,行吟坐啸,以求无所染。迨其势之已穷,则将滥入于跖之徒而不自戢,所必然矣。窜李纲,斩陈东,杀岳飞,死李光、赵鼎于瘴乡,其为跖之徒也,奚辞?君子鉴之,尚无以恬然自矜洁己哉! 宋孝宗 一 汉之于匈奴也,高帝围,吕后嫚,掠杀吏民,烽火通于甘泉,文帝顾若忘之,而姑与款之。垂及于景帝,休养数十年,人心固,士马充,武帝承之,乃始举有余之力,拔将于寒微,任其方新之气,以绝幕穷追,而匈奴破败以遁。东晋之势,弱不能支,祖逖死,桓温败,廷议不及中原者数十年。 谢安端默凝立,声色不显,密任谢玄练北府之兵,而苻坚百万之师披靡以溃。刘裕承之,俘姚泓,斩慕容超,拓拔、赫连无能与竞。使孝宗而知此,亦何至苻离一败,萎敝而不复振,以迄于宋之亡哉? 孝宗初立,锐志以图兴复,怨不可旦夕忘,时不可迁延失,诚哉其不容缓已。顾当其时,宋所凭借为折冲者奚恃哉?摧折之余,凋零已尽,唯张德远之孤存耳。孝宗专寄腹心于德远,固舍此而无适与谋也。 然而德远之克胜其任,未可轻许矣。其为人也,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量不弘,用不密,则天下交拂其志,而气以盛而易亏。故自秦桧擅权以来,唯盛气以争得失,而不早自图惟:虏盟已败、桧奸已露之余,事权一旦归我,而何以操必胜之术?兵孰老而孰壮? 将孰贤而孰奸?刍粮何取而不穷?马仗何从而给用?呼而即应者,何以得吏士之心?合而不乖者,何以成同舟之济?谋之不夙,则临事四顾而彷徨;信之不坚,则付托因人而即授。乃自其一窜再窜、颠倒于奸邪之手,君情不获,群望不归,观望者徙倚而谅其志之难成,媢嫉者侧目而幸其功之不就。 当其飘摇远徙,祸切焚身,避影销声,于当世无周爰之咨访;虽曰老臣,而拔起迁谪之中,犹新进也。一旦勃兴,与天子订谋于内,遂欲奋迅以希莫大之功,率一往之情,无可继之略,岂秉麾建旆,大声疾呼,张复仇仇、驱匪类之义声,遂足以抗百战不摧之骄虏哉?一败而终不复兴,固其所必然者也。 夫孝宗而果为大有为之君,德远而果能立再造之功也,则处此固有道矣。完颜亮南犯而自殪矣,完颜雍新抚其众而不遑远图,未有寻盟索赂之使,渡淮而南。则固可急修内治,择帅简兵,缮备积储,而从容以求必胜之术也。汤思退可逐而未逐;尹穑、王之望可窜而未窜;史浩可戒之以正,而听其浮沉;虞允文、陈康伯可引与同心,而未遑信任;朱元晦、刘共父可使秉国成,而尚淹冗散。 如其进贤远奸,成画一之朝章,则国是定,而无伏莽之宵人乘小挫而进其邪说。于是而庙议辑矣,人心翕矣,犹无事遽尔张皇迫于求获也。杨存中、吴璘虽老,犹可就访所托之偏裨;张、韩、刘、岳部曲虽凋,犹可求惯战之材勇。将未得人,草泽不无英尤之士;兵虽已弛,淮、襄、川、陕自多技击之材。 罢湖山之游幸,以鼓舞人心;严渔侵之奸欺,以广储刍粟。缮淮、泗、襄、汉之城堡,进可战而退可凭;简西南溪峒之蛮兵,气用新而力用壮。经营密定于深宫,威信无猜于阃外,竭十年生聚教训之劳,收积渐观衅乘时之效。然后绝其信使,责以駾奔。 彼且怀忿而起不戢之兵,我固坚立以待狂兴之踬。如是以图之,燕、云即未可期,而东收汴、雒,西扫秦、川,可八九得矣。此之弗虑,猝起德远于摧抑之余,积不平之志气,视举朝如醉梦,而己独醒;却众议以愤兴,而激其妒忌。孝宗企足而望澄清,德远攘臂而争旦夕。 孤遣一军,逍遥而进,横击率然之腰,姑试拚蜂之螫。李显忠万里初归,众无与亲;邵宏渊百战未经,怀私求试;则苻离之溃,虏不蹑迹而相乘,犹其幸也。 萧思话一溃,而刘宋日削;吴明彻一奔,而陈氏族亡;契丹之送死于女直,女直之舆尸于蒙古,皆是也。宋之不亡,其能几乎?人言和而我言战,义足以相胜,名足以相压。而强敌窥见其无成谋,则气益振;异己者坐待其无成绩,而互相摇;天下亦共望其有成功,而终不可得。 史浩曰:“一失之后,恐陛下不得复望中原。“未必非深识之言也。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德远虽没,未尝不可有嗣以图功者,惜哉其一仆而终不能兴矣。情愈迫者,从事愈舒;志愈专者,咨谋愈广;名愈正者,愈尽其实;断愈坚者,愈周其虑。大有为之君相,务此而已矣。 二 孝宗奉养德寿宫,极爱敬之忱,俾高宗安老以终寿考,三代以下,帝王事其亲者之所未有,为人后者为之子,道无以尚矣。夷考嗣立以后,多历年所,大典数行,徒于所生父母未闻有加崇之举。奉大义,尊正统,抑私恩,矫定陶、濮邸之失,其可为后世法乎? 夫议道以垂大法、正大经者,固未可一概论也。礼曰:“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统之曰所生父母,则于所后者之族属,虽功缌以降,迄于服绝之远支而皆期也。名之曰父母,则尊之曰皇、曰帝,立庙以闲所后者之祖考,固不可也。 而竟没其父母之实,夷之所疏远之族人,抑不可也。光武之于南顿,无所加尊,而不失其亲亲之报,情伸而义无不正,奚不可哉?然而礼以义起,而求遂其心之所安,非一概之论可执也。则孝宗于此,未可以英宗之例例之矣。其于秀王偁无追崇之典,可无遗憾也。 王圭之谏英宗曰:“陛下富有四海,传之子孙,谁所贻而忍忘之?“鄙哉!其为小人之言也。仁宗以崇高富贵贻之己,而为父母;濮王无崇高富贵贻之己,而即非父母;然则利之所在,父母归之,而人理绝矣。而孝宗则异是。 太祖之得天下虽幸也,而平西蜀,定两粤,下江南,距北狄,偃戈息民,布宽政,兴文治,以垂统于后,固将夷汉、唐而上之。其曰传长君以靖篡夺,法虽未善,而为计亦长。乃德昭不能保其躯命,其子以团练使降为疏属,是宋未亡;而太祖之亡久矣。 幽明交恫者于兹六世,为其子孙者,弗能兴起,而聊长其子孙,是亦不容已于仁孝之心也。然则自秀王偁以上至于德昭,含不敢言之恤,以徯后之兴者,九原当无异心。高宗嗣子虽夭,徽宗八子虽绝,而自真宗以下,族属不乏贤者。乃创义以兴复之,而归神器于德昭之裔。 是高宗者,非徒允为孝宗之父,实为太祖之云孙者也。秀王悦服,而愿以子孙为其子孙,情之至,即理之公矣。孝宗壹尽其忱,以致孝于高宗,即以追孝于太祖,则无所推崇于秀王也,庸何伤? 知此者,然后可以通天下之变,斟酌典礼而无所遗憾于人心。不然,执一概之说,坚持一理以与天下争,则有隙以授邪说之歧,而为所屈服。 故张璁、桂萼相反相激而极乎泛滥。故曰“唯忠信可以行礼“。谓尽己以精义,循物而无违其分也。研诸虑,悦诸心,准诸道,称诸时,化而裁之存乎变;而及其得也,终合于古人之尺度,而无铢絫之差。夫古人之尺度,固非执一概之说所可取合也,久矣。 今且有说于此:藩王之子,入为天子之嗣,迨及践阼,王犹未薨,若仅高官大爵,称为伯叔,则天子之制臣诸父,将使三朝拜表,北面称臣,如咸丘蒙之说,而岂人子之所忍为乎?故执一概之说,未有不穷者也。 诚使有此,而当国大臣,早为之虑,所不容事至周章而群起以争得失矣。则唯有一道焉,可以少安,而讲之不容不豫也。以先皇之遗诏,册王之次子嗣爵,以守侯度,而迎王入养于宫中,谢老安居,无所与闻,以终其寿[考],其薨也,葬以王,祭以天子,天子废绝期之制,而行期服于宫中,以是为恩义两全之大略,变而能通,心得而道可无违,其庶几乎!虽然,准诸大义,顺乎人子之心,犹未可以此为不易之经也。自非若孝宗之上缵太祖者,有父在,固不当贪大宝而出继天子也。 三 人才之摧抑已极,则天下无才;流及于百年之余,非逢变革,未有能兴者也。故邪臣之恶,莫大于设刑网以摧士气,国乃渐积以亡。迨其后,摧折者之骨已朽矣,毛击钳网之风亦渐不行矣,后起者出而任当世之事,宜可尽出其才,建扶危定倾之休烈;而熏灼之气挫其初志,逼侧之形囿其见闻,则志淫者情为之靡,而怀贞者德亦已孤。 情靡者相沿而滥,德孤者别立一不可辱之崖宇,退处以保其贞;于是而先正光昭俊伟之遗风,终不可复。如是者,其弊有三,要以无裨于国者均也。 其下,目之所睹,耳之所闻,皆见夫世之不可抗志以相撄也,而求一深渊之区宇,以利其游泳。正与邪迭相往复,无定势矣。而正胜邪,小人之蒙谴也浅;邪胜正,君子之受祸也深。则趋彼避此,以徼所行之利,虽有才可试,亦乐用之于诡随,而奚有于国事之平陂? 其次,其志亦怀贞而不欲托足于邪途矣。以为士自有安身利用之术,进不贻君子之讥,退不逢小人之怒,可以处闲散,可以试州郡,可以履台端,可以位宰执。 不导淫以蛊上,不生事以疲民,不排击以害忠良,不气矜以激水火。无必进之情,而进之也不辞;无必退之心,而退之也不吝。故当世习与相安,而获吉人之誉。如是,则才有所不尽效,而抑不求助于才以自辅。其究也,浸染以成风尚而不可问矣,始以容容,终以靡靡矣。 又其上,则固允矣为秉正之君子矣。观其所志与其所为,天下之所想望,后世之所推崇,伊、傅之德业,舍此而不能与焉。故一时有志之士,乐就之以立风轨。然而终不能者,则惟德之孤也。天下无能与其德者,而德孤矣;视天下无能与其德者,因举天下置之德外,而德愈孤矣。 其好善也笃,而立善之涂已隘;其恶恶也严,而摘恶于隐已苛。以义正名,名正而忘求其实;以言卫道,言长而益启其争。以视先正含弘广大之道,默以持之如渊涵,慎以断之如岳立,操扶阳抑阴之权,密用而奸邪自敛;受智名勇功之集,挹取而左右皆宜;其意似不欲然也,而考其所成,则固不能然也。欲托以伊、周耆定之元功而未逮,即以洁韩琦、李沆定国是、济危疑之大猷,而亦有所未遑及此者。 使当休明之世,无奸邪之余威以激其坚忍,无诡随之积习以触其恶怒,无异端之竞起以劳其琐辩,无庸懦之波流以待其气矜,则道以相挟而盛,业以相赞而成,其所就者岂但此哉?故摧抑人才者,虽不受其摧抑,而终为摧抑,害乃弥亘百年而不息。故曰邪臣之恶,莫有大于此者也。 宋自王安石倡舜殛四凶之说以动神宗。及执大政,广设祠禄,用排异己,其党因之搏击无已。迄于蔡京秉国,勒石题名,锢及子孙,而天下之士,有可用者,无不入于罪罟。延及靖康,女直长驱以入,二帝就俘,呼号出郭。 而宋齐愈、洪刍之流,非无才慧,亦有时名,或谈笑而书逆臣之名,或挟虏以乱宫嫔之列。于是时也,虽有愤耻自强之主,亦无如此痿痹不仁者之充塞何矣! 高宗越在江表,士气未复,秦桧复起而重摧之,赵、张、胡、李几不保其死,群情震慑,靡所适从,奸慝相沿,取天下之士气抑之割之者且将百年矣。 士生而闻其声,长而见其形,泛泛者如彼以相摇荡也,岌岌者如此以相惊叹也,则求其扩心振气以夐出而规天下于方寸,庸讵能乎? 故孝宗立,奋志有为,而四顾以求人,远邪佞,隆恩礼,慎选而笃信之,乃其所得者,大概可睹矣。陈康伯、叶颙、陈俊卿、虞允文,皆不可谓非一时之选也。 内不失身,上不误国,兴可兴之利而民亦不伤,辨可辨之奸而主亦不惑。会君之不迷,幸敌之不竞,而国以小康。至若周必大、王十朋、范成大、杨万里之流,亦铮铮表见,则抑文雅雍容,足以缘饰治平而止。 洁之往代,其于王茂弘、谢安石、李长源、陆敬舆匡济之弘才,固莫窥其津涘。即以视郗鉴之方严,谢弘微之雅量,崔祐甫之清执,杜黄裳之通识,亦未可与相项背也。下此,则叶适、辛弃疾之以才自命,有虚愿而无定情,愈不足言矣。 推而上之,朱元晦、张敬夫、刘共父三君子者,岂非旷代不易见之大贤哉?乃惩奸邪之已淫,故崖宇必崇,而器使之途或隘;鉴风波之无定,故洁身念切,而任重之志不坚。正报仇复宇之名,时固本自强之道,亦规恢之所及,而言论之徒长,其洗心藏密之神武,若有不敢轻试者焉。 呜呼!能不为乱世所荧,而独立不闷;然且终为乱世之余风所窘,而体道未弘。德之孤,宋之积渐以乱德者孤之也。不得不孤,而终不能不自孤其德,则天下更奚望焉?即使孝宗三熏三沐,进三君子于百僚之上,亦不敢必其定命之訏谟,廓清九有也。 藉其摧抑之不深也,则岂但三君子之足任大猷哉?凡当日之能奉身事主而寡过者,皆已豫求尊俎折冲之大用,以蕲免斯民于左衽。惟染以熏心之厉,因其憩玩之谋,日削月衰,坐待万古之中原沦于异族。 追厥祸本,王安石妒才自用之恶,均于率兽食人;非但变法乱纪,虐当世之生民已也。 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如鸢之戾于天也,鱼之跃于渊也,各自得也。寿考作人,延及遐远。故周之衰也,鲁、卫多君子之器,齐有天下之才,乃以维中夏,攘四夷,延文、武之泽于不坠。 世胄之子,不染患失之风;崛起之英,不抱孤危之恤。沉潜而能刚克,不荏苒以忘忧;强毅而能弘通,不孤清以违众。言可昌,而不表暴于外以(浅)[泄]其藏;节可亢,而不过于绝物以废其用,后世可无传书,天地且从其志气。作人者之用大矣!不知出此,而持申、商之法,以解散天下之心而挫其气。嚣然曰“天下无才也“,然后天下果不能有才也。斯可为痛哭者也! 四 乾道元年,和议再成,宋与女直无兵革之争者四十年。论者谓二主皆以仁恕宅心,而天下咸被其泽。呜呼!此偷安之士,难与虑始之民,乐怀利以罢三军,而不恤无穷之祸。流俗之言一倡,而天下交和,夫孰能听之哉? 宋之决于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来,宴寝不忘者兴复之举,岂忍以割地终之。完颜雍雄心虽戢,然抑岂有厌足之欲,顾江左而不垂涎者。故和者皆其所不得已,而姑以息民为名。贸贸者从而信之,交起而誉之,不亦愚乎?宋与女直,相枕而亡,其几兆于此矣。 宋自秦桧持权,摧折忠勇,其仅免于死亡者,循墙而走,不敢有所激扬,以徯国家他日干城之用。诸帅老死,而充将领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材。 其士卒,则甲断矛挠,逍遥坐食,抱子以嬉,视荷戈守垒之劳,如汤火之不可赴。其士大夫,则口虽竞而心疲,心虽愤而气苶;不肖者耽一日之娱嬉,贤者惜生平之进止;苟求无过,即自矜君子之徒,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 如是,则孝宗虽踸踔以兴,疾呼心亟,固无如此充耳无闻者何也!故苻离小衅,本无大损于国威,而生事劳民之怨谤已喧嚣而起。及其稍正敌礼,略减岁币,下即以此献谀,上亦不容不以自安;无可柰何,而委之于命,而一仆不能再起,奄奄衰息,无复生人之气矣。 女直之初起也,以海上之孤军,跳梁而不可御,骎骎而有中夏者,恃其力之强也。以力立国者,兴衰视乎其力。至完颜亮之时,枭雄之将,敢死之兵,或老或死,而存者仅矣。逆亮又以猜忌之威,虔刘其部曲,牵率以南犯者,皆疲弱离心之下驷也。故采石问渡,虞允文以不教之兵折之而有余。完颜雍虽为众所推,实篡弑也。 乘机委顺,徇众志以藏身,而幸保其富贵;夫岂能秉钺一麾,操生死以制人,使冒白刃以驰荡乎天下者?众胥曰:逆亮之毒我,而藉尔以图安也。雍亦曰:吾亦惩亮之佳兵而安尔也。遑问江左乎?且以海滨穴处之众,浮寄于中华,衣锦含甘,笙歌燕婉,荡其犊雏之心。雍方四顾彷徨,无可托以骋雄心而窥江海。则延首以待王之望之来,与宋共谋姑息,无可柰何之情,犹之宋也。讲敌国之礼,得四州之地,为幸多矣,而抑又何求! 是则宋之为宋,一女直也;女直之为女直,一宋也。相效以趋于销铄,何贤乎?而岂果有不忍斯民之情,使脱干戈以安衽席乎?君为之名曰:“吾以息民也。“下之贡谀者佥曰:“息民者,大君之仁也。“贸贸之民,偷旦夕之安,争效其顺曰:“吾君与当国者之能息我也。“汝欲息,而有不汝息者旁起而窥之。 一息之余,波流日靡,大不可息之祸,亘百余年而不息,自其所必致者,奚待祸之已烈而始知哉?乃害已烈,而论者犹不知其兆先于此矣,则甚矣古今之积惑,不可瘳也。故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安而忘战,其危可必;况在危而以忘战为安乎? 女直则去其故穴,尽部落以栖苴于客土,耽卤获之乐,解骄悍之气,据广斥之中原,无江、淮之米粟,其危也如彼。宋则冀、代之士马不存,河山之险阻已失,抚文弱之江东,居海陬之绝地,其危也又如此。 危之不惩,亡将何恃?系之苞桑,犹恐不固,而系之春华浮艳之卉草,奚待有识而后为之寒心邪?以既衰之女直,而宋且无如之何,则强于女直者,愈可知矣。以积弱之宋,而女直无如之何,则苟非女直,固将能如之何也。女直一倾,而宋随以溃,奇渥温氏谈笑而睥睨之,俟其羽翮之成而已。羽翮成而复能以旦夕延哉? 使宋能深入以伐女直,则威伸于北方,而踵起者亦有惧心。宋不能大逞志于女直,而女直之兵不解,则女直日习于战,而不自弛其备。即使女直能窥宋而犯江、淮,宋亦知警而谋自壮之略,尚不至蒙古之师一临,而疾入于海以亡。 故兀术之南侵亟,而岳、韩、刘、吴之军日增其壮。迫之者,激之成也。拓拔氏通好于齐、梁,宴坐雒阳,缘饰文雅,而六镇寇起,元氏之族以赤。骄之者,陷之溺也。乍然一息,而国既危,民且终不保其生。此有通识者之洞观,非流俗之所得与知也。 宋光宗 一 孝宗急传位于其子,何为者也?春秋方盛,国步未康,廷无心膂之臣,子有愚蒙之质,而遽以天下委之,诚不知其何为者也。 以谓高宗崩,哀慕切,欲执三年之丧,谢绝庶政,日奉几筵,曾是以为孝,非其饰辞,则愚甚矣。古之宅忧于谅阴者,总百官以听冢宰,六官之常职无与闻耳。 至于宗社安危,生民生死,大臣进退之大政,则天子固居大位,操大权,而不敢以先君之付畀委之人,而孤致其哭踊。且所听之宰,抑必绰有余裕于负荷之亲臣。夫岂不欲专致其哀哉?尽道以尽孝,初不相为妨也。 况乎高宗之恩,均于生我者,唯其以天下授己也。则所以慰高宗于冥漠者,亦唯以社稷有主,为精爽之所凭依。则孝宗之视天下也,如视高宗,亦殚心竭力以奠安天下,而以报高宗者至矣。 若夫几筵之侍,必躬必亲,则但不息心以燕处,不分志于声色,罢昏祭之吉礼,停庆赏之覃恩,正自有余日余力以伸馈奠。奚必塞耳闭目,一不与物相接,而后可终丧纪哉?故以为哀之至而不能复居天位者,吾未之能信也。 夫身未耄倦,而遽传位于子,以自处于一人之上,于古未之前闻,始之者赵主父,继之拓拔弘而已矣。斯皆蔑礼败度,以亵大位者也。若高宗之内禅也,则又有说:己未有嗣,而孝宗以久废之宗支,七世之疏属,拔之于幼冲,膺元良之休命。 高宗年垂六十,内禅时五十有七。为三代以后人君之所希有,国无可顾命之宗臣,一旦危病至而奸邪乘之,不容不早防其变。且于时女直寒盟,兵争复起,衰年益馁,抑无以支不固之封疆。 知孝宗之可与有为也,用其方新之气,以振久弛之人情,则及身之存,授以神器,亦道之权而不失其中也。自非然者,天子者既至尊而无尚矣,积累而上之,又有人焉,以俯而相临;则天位不尊,而事权相错,持两端者得起而售其奸矣。亦唯孝宗之犹堪负荷也,故高宗得优游于琴书花鸟之侧,而国事一无所问。 则两宫之欢,无有从中闲之。非此,而理乱安危不能尽释诸怀抱,小有箴砭,遂授宵人以离闲之隙。 基累者必倾,栋隆者且挠,大耋之嗟,焚如之咎,必不能保其终矣。又况光宗者,愚顽之声音笑貌,千载而下,犹可想见其情形,抑非有杨广之奸,可矫饰以欺其君父,则其不可以高宗之付己者付光宗,灼然易见。而何造次之顷,遽委神器于浮沉邪? 与子之法,定于适长,诚大常之经矣。然而汉武舍燕王旦而立昭帝,光武舍东海王强而立明帝,卒以允臧。则变而能通,未为失也。晋武帝拒卫瓘之谏以立惠帝,贾氏之恶以宣;唐太宗徇长孙之请以立高宗,武氏之祸以烈。 则守而不变,未为得也。夫光宗之视晋惠,差辨菽麦耳,其于唐高,犹在层累之下也。孝宗即守成宪,而不以意废置乎?则辅以正人,导以正学,惩其宵小,饬其宫闱,迨及弥留之际,简德望之大臣,受顾命而总百揆;即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内蛊,无难施窜殛之刑;光宗虽闇,亦何至灭绝天彝,贻宗社以阽危之势哉? 教之无方也,辅之无人也,俟之不待其时也,昏懦之习不察也,悍妻之煽无闻也。俄而使参国政矣,俄而使即大位矣。己已处于贵而无位、高而无民之地,乃恶李氏而有废之之语,嚅嗫于闲宫,以激其悖逆,岂非教不肖者以冥行乎?菀结而不永其天年,亦自贻之矣。 高宗经营密勿者数十年,裁之以道,审之以宜,举以授之于己;己乃无所图维,急遽以授不肖之子,而坐视其败;孝宗之于孝也,抑末矣。汶汶无择,与其在位之用人行政,殊不相肖。繇今思之,诚不测其何心? 意者嗣位之初,锐意有为,而功堕不就,故不欲居此位也已久;特以高宗在,而不容释,甫在苫次,迫欲脱屣,愤耻之余,激为卤莽。诚然,则亦悁悁悻悻,非君子之度矣。在位二十七年,民心未失,国是未乱,自可保遗绪以俟后人之兴。功不自我成,而能得守所付畀者,即其功也。亦何用此卞躁为也! 二 朱子知潭州,请行经界法,有诏从之。其为法也,均平详审,宜可以行之天下而皆准,而卒不能行。至贾似道乃窃其说以病民,宋繇是亡,而法终沮废。 然则言之善者,非行之善,固如斯乎!盖尝探其原而论之,天下之理,思而可得也;思而不得,学焉而愈可得也。而有非思与学之所能得者,则治地之政是已。 今试取一法而思之,无形而可使有形,无迹而可使有迹,张之使大,研之使密,委曲经营,即若有可绘可刊之图,了然于心目,如是者自信以为至矣。乃更端思之,又有一成型者,亦未尝不至也。 则执其一以概见于施行,其不尽然者必多;而执其信诸心者坚,人固弗能辨也。故思者,利与害之交集也,故曰“殆“也。无已,其学乎!所学者,古之人屡言之矣。古人之所言者,亦既有行之者矣。然而言者非行也。 古人之行,非我之行也;我之行,非天下之所行也。五味无定适,五色无定文,五音无定和。律吕在,而师旷之调,师延之靡也。规矩在,而公输之巧,拙工之挠也。古之人教我以极深研几之学,而我浅尝而躁用之,举天下万民之情,皆以名相笼而驱入其中,故曰“罔“也。 所以然者,何也?天下之思而可得、学而可知者,理也;思而不能得、学而不能知者,物也。今夫[物]名(利)则有涯矣,数则有量矣。乃若其实,则皆有类焉,类之中又有类焉,博而极之,尽巧历之终身而不能悉举。 大木之叶,其数亿万,求一相肖而无毫发之差者无有也,而名恶足以限之?必有变焉,变之余又有变焉,流而览之,一日夜之闲,而不如其故。晴雨之候,二端而止,拟一必然而无意外之差者无有也,而数恶足以期之? 夫物则各有情矣。情者,实也。故曰:“先王以人情为田。“人情者,非一人之思所能皆虑,非古人之可刻画今人而使不出于其域者也。乃极其所思,守其所学,以为天下之不越乎此,求其推行而准焉,不亦难乎! 今夫经界,何为者邪?以为清口分之相侵越者乎?则min自有其经界矣,而奚待于上?先世之所遗,乡邻之所识,方耕而各有其埒,方获而各计其获,岁岁相承,而恶乎乱?若其积渐匿侵,自不能理,乡邻不能诘;则以南北殊方、乍来相莅之文吏,唯辞是听,睹此山川相缪之广甸,亦恶能以一日之聪明,折群疑于不言之块土乎?徒益其争,而狱讼日繁,智者不为也。 以为辨赋役之相诡射者乎?诡射者,人也,非地也。民即甚奸,不能没其地而使之无形。而地之有等,等之以三,等之以九,亦至粗之率耳。实则十百其等而不可殚。 今且画地以责赋,豪民自可诡于界之有经,而图其逸;贫民乃以困于所经之界,而莫避其劳。 如之何执一推排之法而可使均邪?故均者,有不均也。以不均均,而民更无所愬矣。 以为自此而可限民之田,使豪强之无兼并乎?此尤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毙矣。兼并者,非豪民之能钳束贫民而强夺之也。 赋重而无等,役烦而无艺,有司之威,不可向迩,吏胥之奸,不可致诘。于是均一赋也,豪民输之而轻,弱民输之而重;均一役也,豪民应之而易,弱民应之而难。 于是豪民无所畏于多有田,而利有余;弱民苦于仅有之田,而害不能去。有司之鞭笞,吏胥之挫辱,迫于焚溺,自乐输其田于豪民,而若代为之受病;虽有经界,不能域之也。夫岂必陻其沟洫,夷其隧埒,而后畸有所归哉?诚使减赋而轻之,节役而逸之,禁长吏之淫刑,惩猾胥里蠹之恫喝,则贫富代谢之不常,而无苦于有田之民。 则兼并者无可乘以恣其无厌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若其不然,恃一旦之峻法,夺彼与此而不恤其安,疲懦之民,且匿走空山而不愿受。无已,则假立疆畛,而兼并者自若,徒资姗笑而已。若夫后世为经界之说者,则以搜剔民之隐田而尽赋之,于是逐亩推求,而无尺寸之土不隶于县官。呜呼!是岂仁人君子所忍言乎? 三代之制,有田有莱,莱者非果莱也。有一易,有再易,易者非果易也。留其有余以劝勤者,使竭力以耕,尽地利而无忧赋税耳。今彼此相推,而情形尽见,块泥(珠)[株]粟,无能脱也,夫是之谓箕敛也,奚辞哉? 夫田为奸隐不入赋额者,诚有之矣。婢妾臼灶之奸,不足为富人病也,况仁君之抚四海者乎?抑有地本硗确,而勤民以有余之力,强加水耕火耨之功,幸岁之穰而薄收者;亦有溪江洲渚,乍涌为邱,危岸穹崖,将倾未圮,目前之鳞次相仍,他日之沈坍不保者;亦有昔属一家,今分异主,割留横亘于山隈水曲而不可分疆埸者;若此之类,难以更仆而数。必欲执一画定之沟封,使一步之土必有所归,以悉索而征及毫末,李悝之尽地力,用此术也。 为君子儒,以仁义赞人君之德政,其忍之乎?是则经界之弊,必流为贾似道之殃民。仁邪?暴邪?问之天下,问之万世,必有审此者矣。 夫原本周官,因仍孟子,不可谓非学也。规画形势,备尽委曲,不可谓未思也。乃抑思商、周之天下,其于今者何如哉?侯国之境土,提封止于万井;王畿之乡遂,采邑分授公卿。长民之吏,自酂鄙之师至于乡大夫,皆百里以内耳目相习土著之士。为利为病,周知无余,因仍故址,小有补葺而已定。 今则四海一王,九州殊壤,穷山纾曲,广野浩漫。天子无巡省之行,司农总无涯之计,郡邑之长,迁徙无恒。 乃欲悬一式以驱民必从,贤智者力必不任,昏暴者幸以图成。在天,则南北寒燠之异候;在地,则肥瘠高下之异质;在百谷,则疏数稚壮之异种;在疆界,则陂陀欹整之异形;在人民,则强弱勤惰之异质;在民情,则愿朴诡谲之异情。 此之所谓利者,于彼为病;此之所欲革者,彼之所因。固有见为甚利,而民视之如荼棘;见为甚害,而民安之如衽席。学不可知也,思不可得也。 言之娓娓,行之汲汲,执之愈坚,所伤愈大。以是为仁,其蔽也愚,而害且无穷,久矣! 故善治地者,因其地而治之。一乡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邑;一邑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州;一州之善政,不可以行之四海。约略其凡,无所大损于民,而天下固已大均矣。均之者,非齐之也。 设政以驱之齐,民固不齐矣。则必刑以继之,而后可齐也。政有成型,而刑必滥,申、商之所以为天下贼,唯此而已矣。若夫匹夫以锱铢之利,设诈以逃唯正之供,则唯王者必世后仁之余,自输忱以献,岂元后父母所宜与争论也哉? 以君子竞小人之智,以王章察聚敛之谋,以鸡鸣梦觉所虚揣之情形,以闭户读书所乍窥之经史,束四海兆民而入于图缋之中。言之诚是也,行则非所敢也。虽然,亡虑也。言此者,未有能行之者也。 三 君拒谏以宣欲,臣嫉贤而献谀,其于正谏之士,名之曰“沽名“。夫亦念名之所自生乎?名者,义之所显也,天下后世公是公非之衡也。有名可沽,则名在谏者矣。 自处于不可名之慝,而以名授谏者,使可沽焉,其为无道之尤也,奚辞?故沽名者,使人君知有名而不可干者也。君非无名,而沽者无可沽矣。 虽然,人臣以此事君,而国又奚赖哉?君有巨慝,大臣任之;大臣不能言,而后谏臣任之;谏臣不能言,而后群工下至士民,皆可奋起而言之。若夫群然竞起,合大小臣民言之恐后,则首其议者,盖亦诚出于不容已。 而相踵相附,未问从违,喧争不已,则其闲以沽名故喋喋相仍者,十有八九矣。于是而激庸主奸臣以不相下,言者且竞以削斥为荣,空国以去,置宗社于奸邪之掌,徒自奖曰:吾忠而获罪之正人也。则沽名之咎又奚逭邪? 且夫君之过,不至于戕天彝,绝人望,犹可浣濯于他日,则相激不下,失犹小也。若夫天伦之叙斁,人禽之界,存于一线,一陷于恶,而终无可逸;是岂可雷同相竞,使处于无可解免之地者哉? 子之事其亲也,仁之发也,即义之恒也。然岂以为义在当孝而始孝乎?其不孝者,固非谓宜于不孝而孝非义也。故称说孝道于孝子之前者,皆无当于孝子之心;称说孝道于不孝之前者,亦无能动不孝之心。 无他,可言者,义之当然,而恻怛内动,絪缊不解之忱,固非言之所能及。其或利欲荧之,妇人宵小闲之,夺其心以背其初志,皆藏于隐微,非可以言言者也。 故舜之孝也至矣,蔑以尚矣。而其以人伦授契教民者,曰“敬敷五教,在宽“。上不可以法绳其下,优而游之,乘罅而导之,去其荧之闲之者,以使自显其初心。则知悔者,若吾训以渐启仁爱之天怀;怙恶者,抑不相激以成人伦之大变。宽之用,大矣哉! 而能以此导人主以全恩,李长源而外,难其人矣。长源始用之肃宗,继用之德宗,皆以父处子者也。涕泗长言,密移其情于坐论而不泄,独任其调停之责,而不待助于群言。其转移人主之积(怨)[忿],犹掇轻羽也。 乃至于肃宗事父之逆,独结舌而不言,夫岂忘其为巨慝而吝于规正哉?力不与张良娣、李辅国争,则言且不听,而激成乎不测之衅;则弗如姑与含容,犹使不孝者有所惜,而消不轨之心。长源之志苦矣,而唐亦苟安矣。 呜呼!人君之忍绝其心,公为不孝以对天下而无怍者,唯光宗独耳。岂光宗者,旷古弥今、人貌禽心之无偶者乎?于是而留正之咎,不能逃矣。叩阍牵衣,百僚庶士之喧争,无与弭之,而委大臣之责以倒授之。 乃使宁宗之立不正,韩侂胄之奸得逞,毒流士类,祸贻边疆,其害岂浅鲜哉?盖哄然群起而争者,皆有名心,非能以推己之孝成尽己之忠者也。正之所自处者,谏不从则去而已。去者,名之所归也。君益彰其不孝之名,而己得洁身之名以去。 天理民彝,争存亡于一闲,而心膂大臣,忍以覆载不容之名归之君父乎?若以去言,则光宗之不足相与为荃宰,灼然易见者也。知不可相,而不去之于早;其去也,又且行且止,反覆于郊关,以摇众志;举动之轻,适足资奸邪之笑,久矣。 夫光宗之恶,非若刘劭之凶威不可向迩者也,悍妇宵人,噂沓而成否塞。正为大臣,上被孝宗之知遇,内有两宫太后之倚任,诚能忘生死以卫社稷,而救人伦之斁绝,夫不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家法乎? 杨舜卿、陈源抑非有李辅国、鱼朝恩拥兵怙党之威,得两宫片纸,窜逐在须臾之闲尔。而正不能。如其不能,则留身密语,涕泣以道之,从容以引之,讳其大恶于外,而俾有可自新之路,李氏虽悍,而光宗易位,不能从中以起,则固未尝不可衔勒使驯者。而正又不能。 如其不能,则姑已。唐肃之逆,猜嫌之甚,南内一迁,几有主父之危,而朝廷不为惊扰,国方乱而不害其固存。当是时也,强敌无压境之危,宗室无窥觎之衅,大臣无逼篡之谋,草泽无弄兵之变,静正之朝野,自可蒙安于无事。正乃无故周章,舍大臣之职,分其责于百僚,招引新进喜言之士,下逮太学高谈之子,一鸣百和,呼天吁地,以与昏主妒后争口舌之短长。 不胜,则相率而奔,如烈火之焚身,须臾不缓,此何为者哉?昏悖之主固将曰:“吾不孝之名,大臣已加我矣,群臣已加我矣,海内士民莫不加我矣,无可谢于后世矣!即以身试危机,就两宫而见幽废,人且曰非吾之能事吾亲也;举国之人,以大义束我,而使修寝门之节、倚庐之文也。 恶不可浣,而恶用浣为?彼分崩而去者,自少味而反,奚所恤而不任吾之高卧哉?“于斯时也,张皇失据者,若有大祸之在旦夕,而不知其固无妨也。 疑愈深,人心愈震,而后易位之策突起,以诧再造之功。揆其所繇,非正使然而孰使然乎? 人而与人争名,名得而实已亏矣;大臣而与君争名,名在己而害在国矣。况君子而与至不肖之人争名,争其所不待争,而徒启其争,为愈陋乎?一谏一去,又恶足以增益留正君子之名哉?故以正为宗社计,非也;宗社尚未有危,危之者,正之倡众以去国也。 以正为大伦计,尤非也;光宗之不孝,光宗自致之,正莫能救之,宁宗之不孝,背父以立,则正实使之然也。且使盈廷呼号奔散之后,光宗惧而就苫次以执丧,其于不孝之名,十不能减其一二,不孝之实,百不能救其毫末。正乃引以自居曰:“此吾帅众以争之力也。“则谓之曰“沽名“,亦非求全之毁矣。 奚以知大臣之能尽其道哉?不倚谏臣以兴雷同之议,则体国之诚至矣。奚以知谏臣之能尽其职哉?不引群臣士庶以兴沸腾之口,则直道之行伸矣。若留正诸人者,任气以趋名,气盈而易竭;有权而不执,有几而不审;进退无恒,而召物之轻;生死累怀,而不任其害。宜乎其为庸主、悍后、奄人所目笑,而不恤其去留者也。 宋宁宗 一 赵忠定不行定策之赏,致韩侂胄、赵彦逾之怨,窜死湖、湘,国乃危乱。或谓金日磾不受拥立之封,丙吉不言护养之劳,此君子之高致,不宜以望小人,薄酬以厌二竖之欲,国庶以靖。 呜呼!是岂足以知忠定之心哉?忠定之言曰:“身为贵戚之卿,侂胄为椒房之戚,宣劳于国,不宜膺赏。“此其可以言言者也。乃若中心内蕴,有必不可以策功赏者,则不可以言言者也。 光宗虽云内禅,其实废也。宁宗背其生父,正其不孝之罪;而急夺其位,且以扶立者为有大勋劳而报之,天理民彝,其尚有毫发之存焉者乎? 宁宗以是感侂胄而重任之,加以不赀之荣宠。人知光宗之不孝,而不知宁宗之不孝,尤倍于光宗。 忠定其忍以此自待,忍以此待其君乎?宁宗之立,忠定处于不得已之势,无可曲全,而行非常之事。揆其所自,非事势之必然,留正为之耳。于斯时也,廷臣空国而逃,太学卷堂而噪,都人失志而惊。乃亦何尝至此哉? 光宗绝父子之恩,诚不足以为人君,而以视唐玄武之戈,南宫之锢,犹为末减。以害言之,唐且无宗社之忧,而况于宋。方其时,外戚无吕、武之谋,支庶无七国、八王之衅;李氏虽逆,而无外援;杨舜卿、陈源虽奸,而无兵柄。徒以举国张皇,遂若有不能终日之势,迫忠定以计出于此,而忠定之心滋戚矣。 所冀者,宁宗而有人之心邪?婉顺以事父母,而消其嫌隙;抱愧以临臣民,而勤于补过;涂饰以盖君父之愆,隆恩以报孝宗之德。则宁宗可无疚于天人,忠定亦自安其夙夜。此之不务,施施然佩扳己者以为德,奖废父者以为功,若夺拱璧于盗贼之手,而勒其勋劳于旗常以告天下。 则忠定之生,不如其窜死,宋室之安,不如其濒危矣。何也?无君有君,而父子之伦必不可灭也。桀无道而汤代以兴,犹曰惭德。父为桀,子为汤,为之臣者,居割正之功以徼荣利,是可无惭,则其违禽兽奚远哉! 褚渊、沈约之所不敢为,而为君子者忍之邪?夫忠定不欲以禽兽自处,不敢以禽兽处君,且不忍以禽兽处同事之劳人,厚之至也。顾不能以此言告人者,一出诸口,而宁宗即无以自容也。故曰心滋戚矣。 然则忠定之为相者,何也?曰:相非赏功之官也。忠定既决策造非常之举,扶危救弊,唯其任而不可辞也。光宗无释位之心,李后有骄横之力,嗣主童昏,奸回充塞,弗获已而引大任于躬,生死之不谋而又何多让焉! 舍忠定而他求,为耆旧者则留正尔。时艰则逃之江上,事定则复立廷端,其不足以规正宫闱、詟服群小也,久矣。正而可任也,亦何至倒行逆施以致有今日哉?其复起也,聊以备员而已矣。然则其朱子乎!忠定则已急引而晋之,与共图宗社矣。资序未及而进以渐,其常也,贤者之所可受也。拔之于俦伍,跻之于上位,唯英主之独断,非大臣之自我而专之,抑贤者所必不受也。 升居馆阁,以俟嗣己而兴,则亦唯己既相,而后志可伸也。利有所不徼,害有所不恤,嫌有所不避,怨有所不辞,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何足以议忠定哉! 二 小人蛊君以害善类,所患无辞,而为之名曰“朋dang“,则以钳网天下而有余。汉、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繇也。而宋之季世,则尤有异焉,更名之曰“道学“。道学者,非恶声也。揭以为名,不足以为罪。乃知其不类之甚,而又为之名曰“伪学“。 言伪者,非其本心也。其同类之相语以相诮者,固曰道学,不言伪也。以道学为名而杀士,刘德秀、京镗、何澹、胡纮等成之,韩侂胄尸之,而实不自此始也。 高宗之世,已有请禁程氏学者。迨及孝宗,谢廓然以程氏与王安石并论,请禁以其说取士。自是而后,浸淫以及于侂胄,乃加以削夺窜殛之法。盖数十年蕴隆必泄之毒,非德秀等突起而遽能然也。 夫人各有心,不相为谋。诸君子无伤于物,而举国之狂狺如此。波流所届,乃至近世,江陵踵其戾气,奄党袭其炎威也,又如此。察其所以蛊惑天下而售其恶者,非强辨有力者莫能也。则为之倡者谁邪?揆厥所繇,而苏轼兄弟之恶,恶于向魋久矣。 君子之学,其为道也,律己虽严,不无利用安身之益;莅物虽正,自有和平温厚之休。小人之倾妒,亦但求异于国事之从违,而无与于退居之诵说。 亦何至标以为名,惑君臣朝野而共相排摈哉?盖君子之以正人心、端风尚,有所必不为者。淫sheng冶色之必远也,苞苴贿赂之必拒也,剧饮狂歌之必绝也,诙谐调笑之必不屑也,六博投琼、流连昼夜之必不容也,缁黄游客、嬉谈面谀之必不受也。 凡此者,皆不肖者所耽,而求以自恣者也。徒以一厕士流,而名义相束,君子又从而饬之,苟逾其闲,则进不能获令誉于当官,退抑不能以先生长者自居于士类。狂心思逞,不敢自遂,引领而望曰:谁能解我之桎梏,以两得于显名厚实之通轨哉?而轼兄弟乘此以兴矣。 自其父洵以小有才而游丹铅之垒,弋韩愈之章程,即曰吾韩愈也;窃孟子之枝叶,即曰吾孟子也。轼兄弟益之以氾记之博,饰之以巧慧之才,浮游于六艺,沉湎于异端,倡为之说曰:“率吾性,即道也;任吾情,即性也。“引秦观、李廌无行之少年为之羽翼,杂浮屠黄冠近似之卮言为之谈助;左妖童,右游妓,猖狂于花月之下。 而测大易之旨,掠论语之肤,以性命之影迹,治道之偏端,文其耽酒嗜色、佚游宴乐之私。轩然曰:“此君子之直道而行者也。 彼言法言、服法服、行法行者,皆伪也。“伪之名自此而生矣。于是苟简卑陋之士,以为是释我之缚而游于浩荡之宇者。欲以之遂,而理即以之得;利以之享,而名即以之成;唯人之意欲,而出可为贤臣,处可为师儒,人皆仲尼,而世皆乐利。 则褰裳以从,若将不及,一呼百集,群起以(敌)[攻]君子如仇仇,斥道学如盗贼,无所惮而不为矣。 故谢廓然之倡之也,以程氏与安石并论,则其所推戴者可知矣。视伊川如安石者,轼也。廓然曰:“士当信道自守,以六经为学,以孔、孟为师。“夫轼亦窃六经而倚孔、孟为藏身之窟。乃以进狭邪之狎客为入室之英,逞北里之淫词为传心之典;曰“此诚也,非是则伪也“。抑为钩距之深文,谑浪之飞语,摇闇君以逞其戈矛,流滥之极,数百年而不息。轼兄弟之恶,夫岂在共、欢下哉? 姑不念其狐媚以诱天下后世之悦己者,乃至裁巾割肉,东坡巾,东坡肉。争庖人缝人之长,辱人贱行之至此极乎!眉山之学不熄,君子之道不伸,祸讫于人伦,败贻于家国,禁讲说,毁书院,不旋踵而中国沦亡,人胥相食。呜呼!谁与卫道而除邪慝,火其书以救仅存之人纪者?不然,亦将安所届哉! 三 孝宗升祔,赵丞相议祧僖、宣二祖,毁其庙,朱子力争以为非。繇此观之,朱子之讲祭法也,不用汉儒之说,刻画周制,禁后王之损益,多矣。 汉儒之言周制,周固未尽然也。说周制者曰:“天子七庙,太祖一也,文、武二世室,三也,自祢至高祖,四世而已。递祔递祧,高祖以上,则撤榱桷更新之。“抑考周公定礼之日,武王已升祔矣,上至太王,四世已讫。而云“上祀先公,自组绀以上至于公刘“。 则与“坛墠无祷乃止、去墠为鬼“之说,显相背戾。故六经之文不言毁庙,周公之遗典,孔、孟之追述,未有异也。言毁庙者,汉儒始之。郑玄、王肃互相竞诤,或七或九,或云藏之祖庙,或云瘗之阶闲。洵使其然,后王尚可损益;况其不然,何为安忍哉? 古之有天下而事其先者,必推其所自出,立太祖之庙,非漫然也。古之天子,自诸侯而陟。其上世以元德显功,既启土受封而有社稷之事矣。则或守侯服,或膺大位,屈伸之闲,其为君一也。有天下而非骤享其荣,失天下而不终绝其食。则自太祖以后,世守其祀,绵延不绝,情以相引而升,理以相沿而格。 而闲其中,断其续,则四世之祖上承太祖,(所)亦辽阔而不相为绍。亘塞陵躐,精气不联,其所以事太祖者,亦苍茫恍忽而不信之以心矣。若曰“继世之君,虽承大位,而德不足以享无涯之位“,则子孙之事其先,唯所评隲,而生我之德,不足以当一献之恩,固非人心之所忍自信也。 况乎近者非无失德,远者或有累仁,固未可芟夷先世之休光,置若行路矣。且其言曰:“坛墠有祷则祭,无祷则止。“祷而能庇佑及我者,必其精爽之在希微,固有存焉者也。精爽未亡,待有祷而后谄之,山川土木之神且将厌恶,而况一本相嗣,子孙之于先祖乎? 又其说曰:“诚之所至,祭乃可通。五世以上,生不相及,情不相慕,虽仁人孝子居崇高之位,度其精意不能昭格,无事以虚文为致孝。“此抑非也。情文之互相生起也,久矣。情生文者文为轻,文生情者文为重。 思慕笃而祭行焉,情生文者也;思慕易忘,而因昭格之顷,感其洞洞属属之心,以思成而不忍斁,文生情者也。故禘所自出之帝,祖其始封之君,思慕不逮,而洋洋如在者,百世如旦夕焉。祭之为用大矣!而恶可以情所不逮,遂弃其文邪?且夫继世之君,非必有聿追之忱矣。 中材之主,知有祢而不知有祖;其在下愚,则方在殡而情已暌。其抑将并虞祔之祭,问其情之奚若而后行乎?天子之祀,靡所不通,名山大川百神之享,身未履其域,心未谙其实,遥闻以耳,因循以旧,柴、禜、沈、狸,未尝废也。奚徒其祖而以远不相知澹忘若非有也? 三代以降,与子法立,亲亲之道,尚于尊贤,上以事其先祖,下以传其子孙,仁至而义行焉,一也。自身以下,传之子,传之孙,传之曾玄以放,神器攸归,无所限止。徒于其祖,远而斥之坛墠,横于四世以上、太祖以下、为之割绝。何其爱子孙者无已,而敬祖考者易穷? 度及此,能勿惨怛于中乎?呜呼!一代之兴,传至五世七世,祚运已将衰矣,百年内外,且有灭亡之忧。一旦天不佑而人不归,宗庙鞠为茂草,子孙夷乎舆皂,陌纸杯浆,无复有过陵园而酒涕者。乃此国步尚康之日,惜锱铢之牲帛,惮一日之骏奔,倡为以义裁恩之说,登屋椓削,弃主土壤,不待仁人孝子而可为寒心者矣! 汉儒之丛喙以争,言祧言毁,奉一若信若疑之周制,割人心不忍背之恩,固君子所抚心推类而恶闻其说者也。汉高之祀,止于太上皇,或其先世之弗传也;光武之亲庙,止于四世,以其承汉之大宗也;抑叔孙通、曹褒保残守陋,不即人心,而以天下俭其亲也。 恶足以为万世法哉?四世以上,相承而绍统者,为祖祢之所自出,则亲无与尚矣;保世滋大,以君万邦,则尊无与尚矣。亲至而不可谖,尊至而不可诎,曾不得与井莅之神、猫虎之鬼、历百世而享一朝之报乎?稽之圣训,未有明文,周道亲亲,其不然也必矣。 天子有禘,诸侯有祫,大夫士有馈食,庶人有荐,降杀因乎其分,而积累弗绝者,因乎其情。则后世无毁庙,而同堂异室,以俭而可久;顺人情,合天理,圣人复起,当无以易也。朱子之欲复斯世于三代,言之详矣。独于祧庙之说,因时而立义,诚见其不忍祧也。则后之言礼者,又胡忍以喋喋辩言,导人主以薄恩邪? 四 韩侂胄立“伪学“之禁,以空善类,其必不两立者,留、赵二相,其次则朱子也。蔡季通隐处论学,未尝持清议以讥朝政,未尝作词章以斥权奸,其于侂胄远矣。乃朱子虽罢,犹得优游林泉,为学者师。 而季通独婴重罚,窜死遐方,且为之罪名,“伪“不足以尽之,而斥之曰“妖“。夫真与伪,难诬者心,而可倒者言也。真者伪其所伪,伪者伪其所真,相报以相诬,而名亦可立。今所讲者日用彝伦之事,而题之曰“妖“,虽佞人之口给,其能无据而恣其狂词哉?盖季通亦有以取之,而朱子于此,亦不能无惑矣。 侂胄之深怨朱子者,以争殡宫故也。当是时,侂胄勤劳方著,恶迹未彰,即欲防其奸而斥远之,亦无可施其宪典。唯殡宫一议,足以倾动宫府,置诸不赦之罪。王孝先以加诸丁谓而俯首以死海滨者,此而已矣。 今朱子之言曰:“不为宗社血食久远之计。“侂胄之夺魄寒心,与朱子不并立之势成矣。朱子既以此为侂胄罪,而抑请广询术人以求吉地。其所欲询者谁也?蔡神与以葬师为世业,季通传其家学,而参之理数以精其说,推崇邵氏,以与濂、雒相抗;是季通者,儒之淫于小道,而为术人之领袖者也。殡宫之吉否,朱子未能知之,而季通自谓知之;朱子即知,而亦以季通之术知之。 然则其云术人者,盖有季通之徒,挟术思售,而季通隐主其取舍也。礼曰:“假于时日卜筮以惑民者杀。“则挟指天画地之说,以挠仁人孝子之心者,谓之曰“妖“,亦奚不可哉?此季通所以授小人以名,而使戕士类,诚有以致之。故早自知其不免于祸,诚哉其不可免也。 呜呼!学君子之学,使小人得加以恶名而不能辞,修遁世无闷之德,而情移于吉凶,覆以与凶相触而危其身。 处乱世之末流,正学衰,邪说逞,流俗之好尚易以移人。苟欲立于无过之地,履坦道以守贞者,可亵其身心以殉游食者之言,而自罹于咎哉? 夫道之与术,其大辨严矣。道者,得失之衡也;术者,祸福之测也。理者,道之所守也;数者,术之所窥也。大易即数以穷理,而得失审;小术托理以起数,而祸福淫。审于得失者,喻义之君子;淫于祸福者,喻利之小人。故葬也者,藏也。 仁人孝子不忍暴其亲之形体而藏之也,知慎此而已矣。而喻利之小人,舍死者之安危,就生人之利害,则彝伦斁而天理灭矣。今有人焉,役其父母之手足,饰其父母之色笑,以取富贵,则鲜不以为禽兽矣。身已死,骨已寒,乃欲持此以求当于茫茫之士而希福焉,则是利其死以徼非望之获,为君子者,何忍出于此邪? 且夫以祸福言,而其说之妄,亦易知矣。自古有天下而祚永者,莫周若也。诸侯世其国,大夫士世其禄,传家之永者,亦莫周若也。考之于礼,有墓大夫以司国君之墓,有墓人以司卿大夫之墓。 正始祖之兆域于上,而后世以昭穆序葬于东西,非有择于形势也。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春秋:“雨,不克葬,日昃而葬。“非有择于时日也。 而血食之长,子孙之庶,后世莫能及焉。岂徒后世之士,能以福泽被其尸而施及子孙乎?祈天永命者,德也;保世滋大者,业也。内政修,外侮御,而宗社必安;君不渔色,后不妒忌,而子孙必众。推以及乎士庶,厚以传家,勤以修业,则福泽自远。舍此不务,而以所生之骨骼,求大块之荣施,仁者所不容,尤智者所不齿也。 小人之欲售其术也,必诡于道以惑君子。故为葬师之言者,亦窃理与气之迹似以藻帨之,而君子坐受其罔。乃乱道者,道之所必穷。故京房之谏邪佞,非不正也,而为幸臣所困;郭璞之折篡逆,非不义也,而为权奸所杀。 妄言天者,天所不覆;妄言地者,地所不载;侮阴阳者,阴阳之灾必及之。房与璞之穷,自穷之也。 充其说以浸淫于后世,于是而有委之野而不葬,以罹水火之灾者矣;于是有已葬复迁,割析之,焚烈之,以极乎惨毒者矣。 导天下以枭獍之恶,而以获罪于天、卒陨其世者,接踵相继。夫君子方欲辟异端以闲先圣之道,柰之何尸琐陋之术,曾不足以望异端之后尘者,公言于朝廷,姑试之君父也!以季通之好学深思也,于以望道也近矣。 而其志乱,其学淫,卒以危其身于桎梏。为君子者,不以一眚丧其大德,可弗慎哉!可弗慎哉! 五 言期于相胜而已邪?则言之非难也。是之胜非,直之胜曲,正之胜邪,操常胜之势,揆之义而义存,建以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胜哉?故言之也,无所复屈。其或时不能用,覆以得祸,而言传于天下,天下感之,言传于后世,后世诵之,其殆贞胜者乎? 贞胜则无患其不胜矣。虽然,胜者,胜彼者也。彼非而胜之,则胜者是矣;彼曲而胜之,则胜者直矣;彼邪而胜之,则胜者正矣。是胜者仅以胜彼也,非贞胜也。 且夫立两说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计其初终,有恒者也。然而固无定而无恒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恶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恶。故一事之两端,皆可执之以相胜。然则所以胜者之果为定论乎? 定论者,胜此而不倚于彼者也。定论者,随时处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则贞胜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倾,皆确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匮之业;不仅以胜彼者取天下后世之感诵,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实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争彼之邪。故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唯其有定,故随时以告,而犹皆以致远,斯以为谟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后,所争者和与战耳。当秦桧之世,言战者以雪仇复宇为大义,则以胜桧之邪也有余。当韩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为本计,则以胜侂胄之邪也有余。于是而为君子者,不遗余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权奸,获罪罟;而其理之居胜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 乃诚如其言,绌秦桧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复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国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于胜桧与侂胄而止,而既胜之后,茫然未有胜之之实也。 执桧之说,则可以胜侂胄矣,桧未尝不以固本保邦求当于君也。执侂胄之说,则可以胜桧矣,侂胄未尝不以雪仇复宇昌言于众也。反桧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弥远。持之皆有故,号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实,则皆义之所不许,名之所不称。故桧死,和议不终,苻离之师,先侂胄而沮败。侂胄诛,兵已罢,宋日以坐敝而讫于亡。 无他,操议者但目击当国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诸己,所以扶危定倾之实政、足以胜彼而大服其心、使无伺我之无成以反相嗤笑者,一无有也。不世之功,岂空言相胜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谋,而岳飞之恤典行,秦桧之恶谥定;弥远修讲好之说,而赵汝愚之孤忠显,道学之严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惧。徒相胜者,一泄而无余,天下亦何恃此清议哉? 呜呼!宋自仁宗以后,相胜之习愈趋而下,因以相倾,皆言者之气矜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胜乎小人,继以小人而还倾君子,继以君子之徒自起相胜,继以小人之还自相胜而相倾。至于小人之递起相倾,则窃名义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窃之名义,固即前之君子所执以胜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于心,为己之所有余,则是之与非,曲之与直,正之与邪,其相去也不远。何也?义在外,则皆袭取以助气之长者也。故君子知为之难而言之必讱。岂悬一义以为标准,使天下后世争诵之,遂足以扶三纲、经百世、无所疚于天人乎?熟虑之于退思,进断之于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实有所行。持至是之术,充至直之用,尽至正之经。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经之纬之,斡之旋之,道备于己,功如其志。则奸邪之异己者不能攻,相倾者不能窃,斯以为贞胜也矣。 六 唐之中叶,祸乱屡作,而武、宣之世,犹自振起,御外侮,修内政,有可兴之几焉。宋则南渡以后,孝宗欲有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艹,以抵于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当国大臣擅执魁柄者,以奸相倾而还以相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蹑迹以相剥,繇辨及肤,而未尝有一思效于国者闲之也。然而抑有辨焉。 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为差等,同一恶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栾书、荀偃不与公子归生均服污潴之刑。齐之灭纪,晋之灭虞,不与卫毁灭邢等膺灭同姓之诛。知此,然后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恶无所分咎。 抑君子以驭小人,处置有方,足以弭其恶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权可移,权不可移,则衡弗能为准也。夫然,则取史弥远而等之三凶,未可也。且取韩、贾二竖而等之秦桧,抑未可也。 秦桧者,其机深,其力鸷,其情不可测,其愿欲日进而无所讫止。故以俘虏之余,而驾耆旧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众论之公,唯所诛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凶,不可以是非概论者也。韩侂胄、贾似道狭邪之小人耳。 托宫闱之宠,乘闲以窃权,心计所营,不出于纳贿、渔色、骄蹇、嬉游之中。上不知有国之濒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衅开边、重敛虐民者,皆非其本志,献谀之夫为之从臾,以分徼幸之荣利,彼亦惛焉罔觉,姑且以之为戏。则抑杨国忠、王黼之俦,而固不如桧之阴惨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国有余矣。 夫弥远则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济王竑而立理宗,非宁宗意也。然宁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与韩魏公密谋之,韩公且不敢诵言其名,以须仁宗之独断。 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桧之挟权罔上,而不能与闻其事。宁宗则一任之弥远,而己无所可否,虚悬储位以听弥远之游移。弥远怀变易之心,然且密属余天锡、郑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贪立童昏,以为窃国地,固欲远己之害,而不忘措国之安。 等为支庶,而理宗之静,固贤于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损国威而弛边防也。然诛止侂胄,而不及将领,密谋预备,固未忘北顾之忧。非若秦桧之陷杀人宗族,而尽解诸帅之兵,大坏军政,粉饰治平,延及孝宗而终莫能振也。其一,进李知孝、梁成大于台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进,弥远固推毂焉。 及济邸难行,二公执清议以置弥远于无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祸福生死决于转移之顷,自非内省不疚者,未有不决裂以逞,而非坚持一意与君子为难,无故而空人之国者也。故弥远者,自利之私与利国之情,交萦于衷,而利国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犹在吕夷简、夏竦之闲。以主昏而得逞,故恶甚于吕、夏;乃以视彼三凶者,不犹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则诛赏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则驾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见天下无不可杀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汉、唐以来乱亡之阶也。而奚足尚哉? 故使明主秉鉴于上,大臣持正以赞之,而酌罪以明刑,则唯秦桧者,当其履霜而早谨坚冰之戒。自虏来归,巧行反闲,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齐愈之下。盖其阴鸷之才,抑之而彼自伸,远之而彼自近。 严以制之,而不敌其怀虿之毒;柔以化之,而适入其网阱之中;则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则世固不乏其人矣。不(投)[授]以权,则亦与姜特立、张说均为佞幸,弗能为天下戎首也。 若弥远,则檠之使正,导之使顺,损其威福,录其勤劳,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于迸逐,而恶不及于宗社。驭之之术,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桧擅,而赵鼎、张浚不能遏;侂胄专,而赵汝愚、留正不能胜;似道横,而通国弗能诘;君子之穷也。 当弥远之世,君子未穷,而自趋于穷,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宋理宗上 一 济王竑之死,真、魏二公力讼其冤,责史弥远之妄杀,匡理宗以全恩,以正彝伦,以扶风化,韪哉其言之也!弗得而訾之矣。虽然,言之善者,善以其时也,二公之言此也,不已晚乎? 潘壬诛,湖州平,济王之于此也危甚。弥远积恨而益之以惧,理宗隐忧而厚用其疑。 夫诚欲全竑以敦厚道,固当乘其未即杀竑之时,迪天良以诏理宗,明大义以告弥远,择善地、简守令以护竑,而俾远于奸人,则竑全而理宗免残忍之愆。如其不听,引身而退,无可如何而聊以自靖,君子之道,如斯而已。 竑既杀矣,复其王封,厚其祭葬,立嗣以世奉其祀,皆名也。涂饰之以掩前慝,非果能小补于彝伦也。而竑之受诬既白,则弥远擅杀宗亲之罪不可逭。弥远之罪不赦,则必追论其废立之恶,以为潘壬昭雪。 追论废立之非,则理宗不可无所受命,听弥远之扳己,而遂为天下君。引其端者,必竟其绪,以此而望之庸主与不令之臣,其将能乎? 夫潘壬之起,其祸亦酷矣。使李全如壬之约,举兵内向,则与何进之召董卓也奚殊?宋之宗社,不一旦而糜烂也,几何哉?天下方岌岌焉,而我咎既往以起风波。言则善矣,抑将何以保其终也?夫以竑先之以避匿,继之以入告而讨壬,谓其无心争立而终可无他者,非也。 李嗣源为乱兵劫以同反,嗣源跳出,会师以讨反者,亦未尝遽与同谋,不思自拔。而其后竟如之何也?竑之始,亦与壬有勿伤太后及官家之约矣。李全不至,哄然起者皆太湖渔人,知事不成,而后改图入告,以势为从违,非以义为逆顺。竑可弗杀,而岂必其不可杀乎? 若夫废立之故,宁宗汶汶而委之弥远,当其时亦未有昌言为竑定策者。且竑之不足以为人子,即不足以为人君,西山亦既知之矣。均之为宗支也,以族属言,则更有亲焉者;以长幼言,则更有长焉者。 知其不可,而更易之于未册立之前,非夺适乱宗,道法之不可易者也。均可继,而择之也唯其人。理宗无君人之才,而犹有君人之度。竑以庶支入嗣,拒西山之谏,而以口舌笔锋睨弥远而欲致之死,其为躁人也奚辞? 躁人而能不丧其匕鬯者,未之前闻。孝宗之锐志恢复,为皇子时,非无其志。秦桧乘权,而缄默以处;岳飞入见,交相信爱,抑视其死而不争。乃至李林甫之奸,迫胁肃宗,忧生不保,形容槁悴,妃孕而欲堕之;然不敢斥林甫之奸,以恤投鼠之器。为人子者,道固然也。 梁昭明小有同异,而怀郁以死;戾太子致恨江充,而身膺国刑。竑曾不察,而忿戾形于声色,且以未受誓命之国储,延眄宫车之晏驾,以逞志于君父之大臣,见废固其宜也。潘壬,乱人耳。名曰义举,何义哉? 匹夫不逞,挟贼兴戎,竑弗能远,则其死也,较之子纠,尤为自取。其视涪陵废锢,背约幽冥,推刃同气者,不愈迳庭乎?君子于此,姑置之可也。弥远病国之奸,欲为国而斥远之也,不患无名。 乃挟此为名,伸竑以抑弥远,则弥远无所逃其死,理宗亦不可居人上。己论伸而国恶彰。将孔子为司寇,掌国刑,亦必追季氏逐君之恶,俾定公不安其位,而后变鲁以至道哉?言不可以无择,情不可以不平。奉一义以赫赫炎炎,而致人于无可容之地,岂非君子之过与? 二 自史弥远矫韩侂胄之奸,解道学之禁,褒崇儒先,而请谥、请赠、请封、请录子孙、请授山长,有请必得,迄于蒙古渡江,旦夕垂亡之日而不辍,儒者之荣也。 呜呼!以此为荣,而教衰行薄,使后世以儒为膻,而儒为天下贱,胥此启之也。夫君子之道异于异端者,非徒以其言,以其行也。非徒以其行,以其心也。心异端之所欲,行异端之所尚,以表章儒者之言,而冀以动天下之利于为儒,则欲天下之弗贱之也,不可得已。 古之治教统于一,君师皆天子之事也。天子建极以为立教之本,而分授于司徒、师保、司成,皆设官以任教,非因其能教而宠之以官。人习于善,士习于学,学成而习于教,各尽其职分之所当为,无假于宠,而抑岂人爵之所能宠哉?周衰教弛,而孔子不用于天下,乃以其道与学者修明之,不得已而行天子之事,以绍帝王之统。 故上不待命于宗周,下不假权于鲁、卫。其没也,哀公以下大夫之礼诔之曰尼父而无谥,子思自列于士而无世官。非七十子之不能请,而哀公缺于尊贤也。君子之道,行则以治邦国,不行则以教子弟。以治邦国,则受天位而治天职;以教子弟,则尽人道以正人伦。 其尤重者,莫大于义利之分。受天位者,利之所归,而实义之所允,极乎崇高而非有所让。尽人道者,义之所慎,而必利之所远,世虽我贵,而必有所不居。 崇廉耻,谨取舍,导天下以远于荣利,俾人知虽在衡茅,而分天降下民宠绥以善之重任,斯孔子所以德逾尧、舜而允配乎天也。孔子没,七十子之徒,学散而教淫,于是有异端者兴,若田骈、惠施之流,道不足以胜天下之贤智,乃假借时君之推尚,以诱人之师己。 故齐王欲以万钟养弟子,而孟子斥为垄断之贱夫,退而著书以开来学。其视世主之尊礼,如尘垢之在体,而浣濯之唯恐不夙。存义利之大闲,而后不辱君子之道,严哉!舜、跖之分,其不容相涉久矣。 老子之学,流而为神仙,其说妖,其术鄙,非得势不行也。故文成、五利之于汉,寇谦之之于拓拔氏,赵归真、柳泌之于唐,王老志、林灵素之于宋,锡以师号,加以官爵,没而祀之,而后天下之趋黄冠也如骛。 浮屠之学,流入中国,其说纤,其术悖,非得势不行也。故佛图澄之于石虎,鸠摩罗什之于苻坚,宝志之于梁,智顗之于隋,乃至禅学兴而五宗世继,擅名山之利者,必倚诏命,锡以金紫,宠以师号,没而赐以塔庙,加以美谥,而后天下之趋缁流也如骛。 柰之何为君子儒者,一出登朝,急陈其所师者推为教主,请于衰世之庸君奸相,徼一命以为辉光,与缁黄争美利,而得不谓之辱人贱行乎? 夫君子之道,弘传奕世,非徒以迹美而名高也。使后起之君相,知之真,行之力,学其所学,以饬正其身;行其所行,以治平其天下;则旷百世以相承,而君子之志得矣。 如其不能,而徒尚以名,则虽同堂而处,百拜以求,登之于公辅,而视之无异于褐夫;禄之以万钟,而视之无殊于草芥。则身没以后,片语之褒,一官之命,以莛叩钟,漠乎其不相应也。 为之徒者,弗能推此志以尊其师。而营营汲汲,伏伺于辇毂,奔走于权门,迨其得之,乃以骄语于俦伍。身辱者,自取之也;辱其所师以辱道,不已甚乎! 夫为此者之志,大可见矣。志之未壹也,业之未崇也,大义弗能服躬也,微言弗能得意也。委琐因仍以相授受者,非浸淫于异教,则自比于蒙师。 所恃以自旌于里塾,曰吾理学之正传,推所渊源,而天子尊之矣,天下其何弗吾尚也?非是,则丰屋之下,三岁而不觌一人,其为儒也亦鲜味矣。耀枯木之余焰,续白日之光辉,故朱子没而嗣其传者无一人也,是可为长太息者也!理宗之为理也末矣。则朱门之儒为山长者,愈不足道矣。宜其借光于史弥远、贾似道之灶炀也。 三 会女直以灭契丹,会蒙古以灭女直,旋以自灭,若合符券。悬明鉴于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虽然,设身以处之,理宗之应此也亦难矣。 会女直以灭契丹,非女直之为之也。女直无藉援于宋之情,亦无遽思吞宋之志。童贯听赵良嗣闲道以往约,而后启不戢之戎心。使宋闭关以固守,则女直不能测宋之短长以思凌夺。 且宋之于契丹也,无君父之仇,则援而存之以为外蔽,亦一策也。不此之虑,而自挑之,其咎无可委也。会蒙古以灭女直,则宋未有往迎之心,而王楫自来,其势殊矣。蒙古之蹂女直也,闻之则震,当之则靡,左驰右突,无不逞之愿欲。 其将渡河而殄绝之,岂待宋之夹攻而后可取必?然且闲道命使,求之于宋者,其志可知矣。女直已归其股掌,而涎垂及宋,殆以是探其情实,使迟回于为欣为拒之两途,而自呈其善败。故曰宋之应此亦难矣。 藉不许其约而拒之与?则必有拒之之辞矣。有其辞,抑必有其践之之实矣。 拒之而不以其理,则辞先诎;如其辞之不诎,而无以践之,则为挑衅之媒,而固艹然不敢尽其辞。 将应之曰:“金,吾与国也,世与通好,盟不可寒。今穷而南依于我,固不忍乘其危而规以为利。“如是以为辞,而我诎矣。君父囚死于彼,宗社倾覆于彼,陵寝发掘于彼,而以迫胁要盟之约为信,抑将谁欺? 明恃女直为外护,以缓须臾之祸,而阳托不忍乘危以夸志义;怯懦之情不可掩,而使其谋我之志益坚,则辞先诎,而势亦随之以诎矣。 惟其不可,故史嵩之亦无可如何,宁蹈童贯败亡之轨而不容已于夹攻之约。昏庸之臣主,势所不能自免也。 诚欲拒之而善其辞,必将应之曰:“金,吾世仇也,往者我有不令之臣,听其诈诱,资之兵力以灭辽,谓举燕、云以归我;辽命既剿,猝起败盟,乘我不备而倾我宗社,吾之不与共戴天久矣。 徒以挫折之后,国本未固,姑许之和,以息吾民而用之。今者生聚于数十年之余,正思悉率师武臣力以洒前耻,而天假于彼,驱之渡河,使送死于汴、蔡。今河北之地,彼且渐收之以入版图,河南为吾陵寝之土,我固将起而收之,俘守绪而献之祖庙。定河北者,在彼有余力而可不须我也;河南者,固在我运筹之中,而抑可不重烦于彼。吾视吾力以进,各以所得为疆域;待之金孽尽殄,封畛相联,然后遣使修好,讲睦邻之盛事。 今方各有中原之事,未遑将币,信使之来,钦挹嘉问,敬闻命矣。“如是以答之,则我义既伸,彼奸亦擿。辞不诎矣,而实不足以践之,狡焉思逞之猾虏,岂可以虚声詟服者哉?志不定,胆不充,固呐焉不能出诸口也。 虽然,宋于此时,诚欲践此言,抑岂无可恃之(甚)[具]哉?童贯之夹攻契丹也,与刘延庆辈茸阘之将,率坐食之军,小入则小败,大入则大溃,残辽且竞起而笑之。 祸已成,势已倾,所仰望以支危亡者,又种师道之衰老无能者也。及理宗之世而势屡变矣,岳、韩、刘、吴之威,挫于秦桧,而成闵、邵弘渊、王权、张子盖习于选懦,故韩侂胄蹶起而旋仆。乃(至)[自]侂胄之乐进武人而重奖之也,于是而虔矫之才亦为之磨厉。 孟宗政、赵方、孟珙、余玠、彭大雅之流起,而兵犹足为兵,将犹足为将,战犹有以战,守犹有以守,胜犹非其徼幸,败犹足以自持。左支右拒于淮、襄、楚、蜀之闲,不但以半割残金,而且以抗衡蒙古。 垂至于将亡之际,而西川之争,旋陷旋复,襄、樊之守,愈困愈坚。吕文焕、刘整反面倒戈,而驰突无前,率先阿术、伯颜以进。如使君非至闇,相匪甚奸,则尽东南之力,以扑灭分崩之女真而收汴、雒,固其可奏之功。以视昔之闻声而栗、望影而奔者,强弱之相差亦远矣。诚奉直词以答蒙古,奚患言之不践,徒资敌笑乎? 君国者,理宗也;秉成者,史嵩之也;继之者,贾似道也。通蒙古亦亡,拒蒙古亦亡,无往而不亡,则虽欲善为辞以应之,而固无可应。 不得已而姑许之,明悬一童贯、王黼之昭鉴,为异日败亡之符券,而有所不能避,固其必然矣。通而计之,酌时势而度之,固有可不亡之道。而要非徒拒蒙古会师之约,可以空言为宋救也。空言者,气矜而不以实者也。 四 尝论之曰:浮屠氏以生死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数,天之化,人无得而与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可矣,恶足以当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与隐。 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方仕而隐,伸而必屈也,而唯己自屈,物不能屈焉。方隐而仕,伸其所屈也,而唯己自伸,物不能伸焉。有可以仕,有不可不仕;有可以隐,有不可不隐。持之以大贞而存其义,酌之以时宜而知其几。生以之生,死以之死,生不虚而死不妄。 不轻以身试天下,不轻以天下试其身。终身守之,俄顷决之,皆存乎一心。故曰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 君子之道,仕者其义也,隐者其常也,知仕则知隐矣。故君子之仕,其道非一,而要皆以可于心者为可于道,则一也。天下待以定,民待以安,君待以正,道诚在己,时不可违,此其不可不仕者也。 鲁两生之德,不足以胜之,而高自骄语,无谓也。其次,则天下已治安矣,出而无以大异于出也,而君以诚求,贤以汇升,治以赞襄而益盛,则义在必仕而时顺之,虽可以隐弗隐也。 周党、严光、魏野、林逋之欲自逸者,非也。其次,则治与乱介,而国是未定;贤与奸杂,而流品未清;君子急将伯之呼,小人深侧目之妒,可弗仕也。而自牖之约可纳,同声之应不鲜,志诚贞而忧患诚不能以中辍,则出入于风波之中,而犹可不为之葸退,固志士之自命者然也。 其下,则君昏而不察,**而不容,怀悲愤以愍颠隮,忤权臣而争邪正,于是斥之、罢之、窜之、逐之,乃至诬以罪罟,罗以朋dang,而伏尸于都市,此诚不可仕矣。而业已在位,无可避之鈇钺,则逢、比之遗烈,未尝不可追,而勿为挟全躯保妻子之谋,以引身佚处。仕与死相因,死不可畏,仕亦不可为之中沮矣。 呜呼!小人之杀君子,君子弗避焉者,假以君之威灵,诬以国之刑典,既分义之不可逃;而其死也,昭昭然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则奚必死之愈于生哉? 凡小人之贼贤以乱国者,类出于此。唯理宗之世,史嵩之当国,其杀人独异于是。忌之也愈甚,而仇之也愈隐。议论弗争也,禄位弗夺也,酬酢如相忘也,宴笑如相好也,投酖于杯酒盂羹之中,仓卒以死,而片语不能自伸。天子莫能测其械,盈廷莫能讼其冤。 若此者,犹与之共立于朝以相抵啎,是抱蝮以寝而采堇以茹也。则诚所谓岩墙者矣。焉有君子而陨其生于杯酒盂羹者乎?需迟顾眄,不勇退于崇朝,不亦惑乎? 不可死,则不可仕。不可仕而不谋隐,可不死而不贵生,死有轻于鸿毛,徐元杰、刘汉弼、杜范当之矣。乃于时环顾在廷,无有引身而去者,则当时之人才亦大可见矣,尚望其能扶人之社稷之亡而致之存哉? 呜呼!不可仕而犹可隐,以视进不可仕、退不可隐者,又奚若邪?嵩之杀士之日,去宋之亡犹三十余年,则知命贵生以不自辱,固有余地以置此身。 若嵩之者,不与争权而毒亦释矣。过此而愈难矣。谢皋羽、龚圣予、郑忆翁、汪水云诸子者,仕既无君,隐亦无土,欲求一曲之水,一卷之山,散发行吟,与中原遗黎较晴雨、采橡梠而不可得,然后君子之道果穷。如之何可隐不隐,而以死殉簪绂也哉! 宋理宗下 五 不仁者不可与言,不可与言而言,失言。不仁之尤,冒不孝之恶,为清议所攻,犹多其口说以相拒,恶至斯而极矣。如是,而可执名义以与之争得失哉? 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以招言者之攻击,自史嵩之始,而李贤、张居正、杨嗣昌仍之。徐元杰抗论以强抑之而死于毒,至不仁者为蛇蝎以螫人,无足怪也。然则罗彝正、邹尔瞻、黄幼元之昌言名义,娓娓而不穷,不已赘乎!夫子之斥宰予也,曰:“女安,则为之。“弗与争也。 但言安,而其天良之剿绝,不可复容于覆载。君子一字而烈于鈇钺,自此以外,无足与不仁者辨矣。 先王之使人子终丧而后从政,岂以禁制之哉?以仁人孝子之道相期,深愍而慰安之,意良厚也。 以为子之所致于亲者已穷矣,但此三年之内,可薄效其哭踊奠送之忱,创钜痛深,有毁瘠灭性之忧,不忍复以国事相劳而重困之也。是上之所以待之者,方举而登之君子之堂;而顾自灭裂之以陷于禽兽之阱,则恻隐之心亡,而羞恶之心亦绝矣。夫至于羞恶之心绝,则莠言自口,谁扪其舌,而立身扬名、移孝作忠之说,皆唯其口给以与人相啮蹄,复何所忌,而尚可与之正言乎? 且夫庸主之徇其邪心,而必欲逆众论以起复之也,岂果谓此一人者不可旦夕不立于廷哉?藉其触严寒、犯炎暑、五日不汗以死,而社稷遂无所托邪?盖不仁者之得此于庸主,亦非易易也。或侧媚宫闱以倾主志,或结交宦寺以窥主心,或援引邪朋以称其才,或簧鼓吏民以颂其功。 当父母尚存之日,早亿其且死,而为不可去之情形,胁上以祸福,留未了之残局,待己以始终。汶汶者遂入其囮而坚信之,曰:是诚不可使旦夕去我者也。 夫然,则其为此也亦劳矣。而起复在位之日,腼颜以居百僚之上,气必有所沮,事必有所掣,终不能昂首伸眉,若前此之得志而骄。 夫终丧之日短,而仕进之日长,亦何吝此三年之姑退,以需异日之复兴。然而决忍于禽兽之为,亦有繇已。持大权,居大位,与闻国之大计,而进退绰然,可因时以任己志者,唯君子能也。否则居心以坦,制行以恪,无险陂刻核之政,可寡过以免于弹射者也。 旦进之而夕可退矣,夕退之而旦又可进矣。任事数十年,而决去一朝,可矣;投闲已久,而复起一朝,可矣。若夫不仁者,褊妒以妨贤,其积怨者深也;饰奸以罔上,其匿情者多也;擅权以远众,其欲相代以兴者伙也。所恃以钳盈廷之口、掩不轨之情者,唯魁柄在握,日得与宫廷相接纳,而欲指摘之者不得其要领耳。 非无同恶之淫朋,而两奸相匿者,必隐而相倾。则一离乎其位,大则祸亟随之,小亦不能以更进。 故史嵩之一退,而徐元杰果大反其所为。不得已而以酖毒杀正士,以自全也。不然,嵩之误国之辜,其不为丁谓、章惇之窜死也几何哉? 知小人之情出于此,则知其灭绝天彝之繇,实为国家之大蠹。直揭其所以求容之隐,勿但以求君子者责之于仁孝,奸无所容,而恶亦戢矣。 宾宾然取仁人孝子孺慕之哀,天经地义人禽同异之理,与之相折,使得逞违心之邪说,蒙面以相诘,复恶从而禁之?斩蛇者,不责其大之吞小也,防其毒也;驱枭者,不责其子之食母也,恶其妖也。 为毒为妖,足以当一死矣。是故诸君子之以仁孝攻史、李、张、杨也,亵道而失言,不如其已之也。 六 刑具之有木棓、竹根、箍头、拶指、绞踝、立枷、匣床诸酷具,被之者求死不得,自唐武氏后,无用此以毒民者。宋之末年,有司始复用之。 流及于今,法司郡邑下至丞尉,皆以逞其暴怒,而血肉横飞,不但北寺缇帅为然也。呜呼!宋以此故,腥闻于上天,亟剿其命,不得已授赤子于异(姓)[类],而冀使息虐,亦惨矣哉! 宋之先世以宽仁立国,故其得天下也不正,而保世滋大,受天之祐,不期后之酷烈至此也! 揆其所繇,自光宗以后,君皆昏痿,委国于权奸;吏以贿升,恣行其污暴。虽理宗制“疾痛犹己“之刑箴,降“延及无辜“之禁令,而不为之式遏。祖宗矜恤之至意,炳于日星,数小人殄灭之而有余。小人之害亦烈矣! 虽然,端本清源,以究其害之所自兴,则不但自小人始也。大臣之不法,小臣之不廉,若唐之有韦保衡、路岩,宋先世之有蔡京、秦桧,恶岂减于史、贾哉?而有司不为之加暴。故知淫刑之害,不但自小人始也。 异端之言治,与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黄、老也,申、韩也。黄、老之弊,掊礼乐,击刑政,解纽决防,以与天下相委随,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于仁义之圃。 然而师之为政者,唯汉文、景,而天下亦以小康。其尤弊者,晋人反曹魏之苛核,荡尽廉隅,以召永嘉之祸。 乃王导、谢安不惩其弊而仍之以宽,卒以定江左二百余年五姓之祚,虽有苻坚、拓拔宏之强,莫之能毁。盖亦庶几有胜残去杀之风焉。 若申、韩,则其贼仁义也烈矣。师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曌也,杨坚也,其亡也忽焉。画一天下而齐之以威,民不畏死,以死威之,而民之不畏也益滋。 则惟惨毒生心,乐人之痛彻心脾,而自矜其能也。以君子慎修畏咎之道责小人,小人固不能喻;以小人愚惰顽恶之禁禁君子,君子亦所不防。 以闺房醉饱之愆,督人于名义,而终陷于污;以博弈嬉游之失,束人于昏夜,而重困其情。于是薄惩之而不知戒也,则怒激于心,忿然曰:“此骄悍之民,恃其罪之不至于死,而必不我从;则必使之惨彻肌肤,求死不得,而后吾法可行焉。“其为说亦近似乎治人之术也。 而宋之为君子者,以其律己之严,责愚贱之不若,隐中其邪。顾且曰:“先王之敕法明刑,以正风俗、起教化者,必是而后不与黄、老之解散纲维者等。“ 于是有狡悍不输情实之奸民,屡惩不知悛改之罢民,触其愤懑,而以酷吏虐民之刑具施之;痛苦亦其所宜也,瘐死亦其自取也,乃更涣然释其悁疾之心,曰:“吾有以矫恶俗而(沮)[正]之矣。“ 夫惟为君子者,不以刑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则虐风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导天下以乐祸之情。 懦民见豪民之罹此,则快矣;愚民见黠民之罹此,则快矣;贫民见富民之罹此,则快矣;无藉之民,见自矜之民罹此,则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为,大快人心也。“呜呼!人与人为伦,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为快,导天下以趋于残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将自及,抑且有所当悲闵而快焉者,浸淫及于父子兄弟[之]不知。 为政者,期于纾一时愚贱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贼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陈,乱法不禁,则且使贪墨者用之以责苞苴,怀毒者用之以报睚眦;则且使饮食之人用之以责厨传,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尸陈于市廛;鸡犬不收,而血流于妇稚。为君子者,虽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恶之大者,罪极于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释之也有时。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数,荆竹之长短大小也有度。所以养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过,意甚深也。无所止,而怒虽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恻隐之心,而伤天地之和。 审是,则黄、老之不尚刑者,愈于申、韩远矣。夫君子之恶恶已甚,而启淫刑之具,岂自以为申、韩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为申、韩之所不为。 故甚为宋之君子惜,而尤为宋以后之愚民悲也。虔刘已亟,更投命于异类,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七 世降道衰,有士气之说焉。谁为倡之?相率以趋而不知戒。于天下无裨也,于风俗无善也,反激以启祸于士,或死或辱,而辱且甚于死。 故以士气鸣者,士之荑稗也,嘉谷以荒矣。夫士,有志、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以志帅气,则气正;以气动志,则志骄;以行舒气,则气达;以气鼓行,则行躁;以守植气,则气刚;以气为守,则守窒。养气者,不守其约,而亟以加物,是助长也。 激天下之祸,导风俗之浇,而还以自罹于死辱;斯其为气也,习气而已矣。 且夫气者,人各有之,具于当体之中,以听心之所使,而不相为贷。不相为贷者,己之气,不以人之动之而增;人之气,亦非己气之溢出以相鼓动而可伸者也。 所谓士气者,合众人之气以为气。呜呼!岂有合众气以为气而得其理者哉?今使合老少、羸壮、饥饱、劳佚之数十百人,以哄然与人相搏,其不为敌所挠败者鲜矣。 故气者,用独者也。使士也以天下为志,以道义为行,以轻生死、忘贫贱为守;于以忧君父之危,伤彝伦之斁,恤生民之苦,愤忠贤之黜,而上犯其君、下触权奸之大臣以求直;则一与一相当,捐顶踵以争得失,虽起草茅(于)[干]九阍,越其畔矣,而气固盈也。 乃忧其独之不足以胜,贷于众以袭义而矜其(君)[群],是先馁也。于己不足,而资哄然之气以兴,夫岂有九死不回之义哉?以为名高,以为势盛,惟名与势,初无定在,而强有力者得乘权以居胜地。于是死与辱及其身,而益彼之恶,以为天下害,斯岂足为士气之浩然者乎? 宋之多有此也,不审者以为士气之昌也,不知其气之已枵也。当李伯纪之见废,而学宫之士哄然一起矣;逮史嵩之之复起,哄然再起矣;徐元杰、刘汉弼以毒死,而蔡德润等哄然三起矣;丁大全之逐董槐,而陈宜中等哄然四起矣。凡其所言,皆忧国疾谗、饬彝伦、正风化者也。理以御气,而气固可伸;乃以理御气,而气配理,亦从乎人之独心而已。己正而邪者屈,己直而枉者伏。 乃凡此群竞而起者,揣其志,果皆忧国如家,足以胜诸奸之诬上行私者乎?稽其行,果皆孝于而亲,信于而友,足以胜诸奸之污辱风化者乎?度其守,果皆可贫可贱,可穷可死,而一介必严,足以胜诸奸之贪叨无厌者乎?倡之者,或庶几焉。而闻风而起,见影而驰,如骛如奔,逐行随队者之不可保,十且八九也。 诸奸且目笑而视之,如飞鸟之集林;庸主亦厌听之,如群蛙之喧夜。则弋获国士之名,自诩清流之党,浸令任之,固不足以拯阽危之祸,国家亦何赖有此士哉?政之不纲也,君之不德也,奸之不戢而祸至之无日也,无能拯救。而徒大声以号之,怨诅下逮于编氓,秽迹彰闻于强敌,群情摇动,而堕其亲上死长之情。 则国势之衰,风俗之薄,实自此贻之矣。辑辑翻翻,游谈之习胜,物极必反,烖必逮身。迨至蒙古入杭,群驱北徙,瘃足堕指,啼饥僦食于原野;曾无一人焉,捐此蟪蛄之生,就孔子之堂,择干净土以为死所。则向之浮气坌兴、山摇川决者,今安往邪? 先王之造士也,宾之于饮,序之于射,节之以礼,和之以乐。其尊之也,乞之而后言;其观之也,旅而后语。分之于党塾、州序,以静其志;升之于司马,而即试以功。其以立国体也,即以敦士行也。 驯其气而使安也,即以专其气而使昌也。使之求诸己而无待于物也,即以公诸天下而允协于众也。故虽有乱世暴君、奸人逆党,而不能加以非道之刑戮。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诚以先王之育士者待士,士亦诚以先王之育士者自育,岂至此哉?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鱼乱于下,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气机之发,无中止之势,何轻言气哉! 八 恃险,亡道也;弃险,尤必亡之道也。恃险而亡,非险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积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险无与守,均于无险,恃险之亡,亦弃险亡之也。 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是故守国者,不可以不知险。知险者,明乎险与非险之数,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涛,足以为险也。有可据之险,而居高积厚,以下应乎广衍之神皋,如手足处末而卫其头目,夫是之谓真险。善攻者期于争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 江东自孙氏以来,东晋、南宋因之以立国者皆百余年。长淮、大江为其障蔽,“天堑“之号,繇此而兴。而以实求之,险固不在是也。曹魏临濡须而退,石勒至寿春而返,苻坚渡淝水而奔,拓拔饮江水而止,周世宗破滁阳而罢,完颜亮窥采石而溃,则既已全有长淮而分江之险。 乃至兀术直捣建康,立马金山,东陷四明,南驰豫章,终以寝不安席,遽求北走。盖一苇之可杭,无重关之足,江东之险,不在此悠悠之带水明矣。 险不在此,则其立国而不可拔者,固有在也。昭烈有汉中,而曹仁乃却;刘弘镇襄、汉,而琅邪乃兴;桓温缚李势,而氐、羌不敢内犯;张浚督荆、襄,二吴争秦、巩,而女直息其南窥。 其亡也:秦灭巴蜀,而捍关破,鄢郢举,走楚于吴,而楚以熸;魏灭蜀汉,迫西陵,王浚因以兴师东指,而孙氏以亡;宇文氏灭萧纪,下萧岿,而隋人南渡之师长驱无忌;宋俘孟昶,下高季兴,而南唐之灭易于摧枯。以是验之,江东之险在楚,楚之险在江与汉之上流。恃大江者非所恃,弃上流者弃其所依。得失之枢,未有爽焉者也。 盖吴、越,委也;江、汉之上流,源也。以攻者言,从源而输于委,顺也;不得其源而求诸委,逆也。应援之相踵,刍粮之相济,甲仗车牛之相辅,顺以及之,而军无中匮之忧。顺而下攻,易也;逆而上退,难也。 知进之易于攻,而退之难于却,则人有致死之心。此横江而渡者之无成功,而凭高以下者之得胜算也。以守者言,击其头而手足应,制其手足而头不能援。江与汉之上流,刍粮之所给也,材勇之所生也。 故吴、越虽已糜烂,而巴、蜀、湘、粤,可阻险以争衡;上游已就沉沦,则吴、会、越、闽,先魂夺而坐毙。 苏峻据石头,而陶侃、温峤率江、湘之义旅,掩取之如笼鸟;侯景陷台城,而王僧辩、陈霸先以脃弱之粤人,网举之如游鲦。险在千里之外,而机应于桴鼓之捷,古今辙迹,无有不同焉者。 然则宋当理宗之世,岂其必亡哉?弃险以自亡,而贾似道之罪,不可胜诛。非但其纳款(拖雷)[忽必烈]而背之以召寇也。以贿赂望阃帅,以柔媚掌兵权,以伉直为仇仇,以爱憎为刑赏;于是余玠死而川蜀之危不支,刘整叛而川蜀之亡以必,吕文焕之援绝而阳逻之渡不可复遏。 迨及临安已破,江南瓦解,扬州之守犹岿然而存。江、淮之堑,不足以固江东,势所不趋,非存亡之纽明矣。故知险者,知天下之大险也,非一山一水在眉睫之闲,见为可恃,以使人骄玩者也。 以南为守,而失汉中、巴、蜀,以孤江、湘;以北为守,而失朔方、云中,以危河朔。北倚南之资粮,而徐、泗无衔尾之运;南恃北之捍蔽,而相、魏无屯练之兵;虽英主不能以抚中夏,况中材而际运会之屯者乎?故险者,非可恃也,尤非可弃也;此千秋之永鉴也。 宋度宗 宋迨理宗之末造,其亡必矣。然使嗣立之主,愤耻自强,固结众志,即如刘继元之乘城坚守,屡攻而不下,犹有待也。抑不能然,跳身而出,收溃散之卒,勉以忠义,如苻登之誓死以搏姚苌,身虽死,国虽亡,犹足为中原存生人之气。 而偷一日之安富,怀拥立之私恩,委国以授之权奸,至于降席稽颡,恬不知怍,而后赵氏之宗祊瓦解灰飞,莫之能挽。呜呼!迹其为君,盖周赧、晋惠之流,得死牖闲,犹为幸矣。 晋惠之立也,议者犹咎武帝之托非其人。以分则适,以年则长,嗣国之常经在焉,苟非通识,莫能易也。而度宗异是。理宗无子,谋立之于吴潜,潜曰:“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夫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度宗之不任为君而足以亡宋者,臣民具知之矣。 出自庶支,名位未正,非有不可废者存也。选于太祖之裔孙,岂无愈者,而必此是与;则理宗晚多内宠,宦寺内荧,奸臣外拥,度宗以柔选无骨,貌似仁孝,宵小以此惑上,幸其得立,而居门生天子之功也。 故吴潜以为不可者,正似道之所深可。一立乎位,而屈膝无惭,江万里莫能掖止,果以遂小人之愿欲,其所以得立者可知已。河山虚掷,庙社邱墟,岂似道之所置诸怀抱者乎?则甚矣理宗之愚以召亡也。 夫选贤以建元良,谋之大臣,以致慎也。而决之于独断者,大臣不敢尸焉。故与闻定策以相翼戴,虽优以恩礼,而必不可怀之以为私恩。非是,则权柄下移,而祸必中于家国。故昭子不赏竖牛,而叔孙太去安。 汉文之于周勃,汉宣之于霍光,虽曰寡恩,亦宰制纲维之大义,不可徇矣。天子者,极乎尊而无上者也。有提之携之以致之上者,则德可市,功可居,而更临其上。故小人乐以其身任废立之大权,而贪立菲才,以唯己之志欲。乱之所繇生,莫可救药,必然之券也。 且夫拔起而登天位,遗大投艰于眇躬,亦甚难矣。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惠而怀之?即令膺祚以及子孙,抑亦宗庙之灵,先君之义,天下臣民之所推戴,岂赞我[以]立者之可鬻贩以为厚德哉?自宁宗委废立于弥远,而理宗感之以为恩;弥远以享厚利,奸人垂涎而思效之,无足怪者。 吴潜曰“臣无弥远之才“。非无其才也,无其市天位以擅大权之奸谋也。夫弥远避祸之情,深于邀福。虽怀私以废济王,犹知密访理宗之器识以冀得人。故理宗虽闇,早岁之设施,犹有可观者。其隙既开,其流愈下,似道乃利建此行尸坐肉之童昏,匍伏以听己;于是而一丝九鼎之残疆,唯其所弃掷,而莫敢谁何。要其祸之所自生,则宁宗始之,理宗成之,非旦夕之(效)[故]也。 夫以韩魏公之公忠,而两朝定策,引退不遑,岂可望之史、贾之流者乎?孝宗嗣而娄寅亮、张焘之赏不行。小人怀惠,而天下随倾,亦烈矣! 故王圭之言曰:“陛下有富贵传子孙,皆先帝之恩。“君子甚恶其言。以有天下享崇高之奉,而感之以为恩,此乡里小生得一举而感举主者,尊之为师,戴之如父,寒乞之情也。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宋末帝 一 文信国之言曰:“父母病,知不可起,无不下药之理。“悲哉!身履其时,为其事,同其无成,而后知其言之切也。今夫父母之病,当其未笃,则无妄之药,不敢轻试;无所补而或有所伤,宁勿药也。 故春秋传曰:“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言孝子之情,不敢不慎也。迨及革矣,望其愈而终不可愈,冀其生而不可得生。于斯时也,苟有以疗之者,不以药之珍而患贫也,不以炮制之难而惮劳也,不以迂而罔济而忽之也,不以缓而弗及而辍之也,不以前之屡试无功而中沮也,不以后之追悔太过而怀疑也。 其求之也,瞿瞿乎其若贪也;其营之也,惘惘乎其若愚也。夫岂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强哉?欲已之,而心不我许,抑竭力殚心以为其所能为而已矣。然而或为之谋者,留鸡刲豕,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则孝子弗为。其弗为也,非有所吝也,不敢以辱吾亲,不忍以辱吾亲也。 夫忠臣于君国之危亡,致命以与天争兴废,亦如是焉而已。当德祐时,蒙古兵压临安,亡在旦夕,求所以存宋者终无术矣。诚不忍国亡而无能为救,则婴城死守,君臣毕命以殉社稷,可也。奉君出走,收余烬以借一,不胜,则委骨于原隰,可也。死不我值,求先君之遗裔,联草泽之英雄,有一日之生,尽一日之瘁,则信国他日者亦屡用之矣。乃仓卒之下,听女主乞活之谋,衔称臣纳贡之命,徼封豕长蛇之恩,以为属国于江介。爱君而非所以爱,存国而固不可存,信国之忠,洵忠而过矣。 曾元请及旦以易篑,而曾子斥之曰:“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姑息云者,姑贷须臾之安,以求活鲋于沾濡,妇寺之忠孝也。以堂堂十五叶中国之天子,匍伏丐尺土于他族,生不如死,存不如亡,久矣。 信国自处以君子,而以细人之道爱其君乎?且夫为降附称臣之说,其愚甚矣。即令蒙古之许之与!萧岿臣于宇文,以保一州,而旋以灭亡;钱俶臣于宋,以免征伐,而终于纳土。朝菌之晦朔,奚有于国祚之短长? 况乎徐铉之辨言,徒供姗笑;徽、钦之归命,祗取俘囚。已入虎吻,而犹祝其勿吞,词愈哀,志愈辱,其亡愈可伤矣!信国之为此也,摇惑于妇人之柔靡,震动于通国之狂迷,欲以曲遂其成仁取义之心,而择之不精,执之不固,故曰忠而过也。 或曰:句践之请命于吴也,自请为臣,妻请为妾,而卒以沼吴。信国之志,其在斯乎!而奚为不可? 曰:巽以行权者,惟其理也;屈而能伸者,惟其势也。吴之与越,以爵土言,皆诸侯也;以五服言,皆蛮夷也;以先世言,一为泰伯之裔,一为大禹之胄也。春秋之世,友邦相伐,力不敌而请降者多矣。 受其降者,不得而臣之,已而复与于会盟,仍友邦也。上有守府之天子,其以强大相役属,同是冠带之伦,而义可以相服者也。故句践即不沼吴,而终不为吴之臣妾。宋之于蒙古,岂其比哉?宋之亡,亡于屈而已。澶渊一屈矣,东京再屈矣,秦桧请和而三屈矣。 至于此,而屈至于无可屈。以哀鸣望瓦全,弗救于亡,而徒为万世羞。 时异而势异,势异而理亦异。句践之所为,非宋所得假以掩其耻也。故杨后之命可以不受,而后信国之忠,纯白而无疵。择义以行仁,去其姑息者而得矣。 二 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 是岂徒徽、钦以降之多败德,蔡、秦、贾、史之挟奸私,遂至于斯哉?其所繇来者渐矣。 古之言治者,曰“觌文匿武“。匿云者,非其销之之谓也,藏之也固,用之也密,不待觌而自成其用之谓也。故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 竞之不大,栋折榱崩,欲支之也难矣!其竞之也,非必若汉武、隋炀穷兵远塞而以自疲也。一室之栋,一二而已,欂、栌、榱、桷,相倚以安,而不任竞之力。故用之专者,物莫能胜;守之壹者,寇莫能侵。 率万人以相搏,而其相敌也,一与一相当,而群无所用。自辽海以西,迄于夏、朔;自贺兰以南,垂于洮、岷;其外之逐水草、工骑射、好战乐杀、以睥睨中土者,地犹是地,人犹是族,自古迄今,岂有异哉? 三代之治,千有余岁,天子不以为忧,其制之之道,无所考矣。自春秋以及战国,中国自相争战,而燕、赵独以二国之力,控制北陲。秦人外应关东,而以余力独捍西圉,东不贷力于齐,南不藉援于韩、魏。 江、淮以南,则尤耳不闻朔漠之有(天)骄[虏]也。及秦灭燕、代,并六合,率天下之力以防胡,而匈奴始大。汉竭力以御之,而终莫之能抑。至于灵、献之世,中国复分,而刘虞、公孙瓒、袁绍,不闻有北塞之忧。 曹操起而抚之,鲜卑、匈奴皆内徙焉。蜀、吴不相闻也。晋兼三国,而五胡竞起。垂及于唐,突厥、奚、契丹相仍内扰。及安、史之乱,河北叛臣各据数州之土以抗天子,而蓟、云之烽燧不闻者百年。繇此言之,合天下以求竞而不竞,控数州以匿武,而竞莫加焉。则中国所以卫此觌文之区者,大略可知矣。 东汉之强,不敌西汉,而无北顾之忧者,有黎阳之屯在也。天宝以后,内乱方兴,不敌开元以前,而无山后之警者,有魏博之牙兵在也。外重渔阳、上郡、云中之守,而黎阳承其后;外建卢龙、定难、振武之节,而魏博辅其威。以其地任其人,以其人守其地。 金粟自赡也,士马自简也,险隘自固也,甲仗自营也。无巡边之大使以督其簿责,无遥制之廷臣以掣其进止,虽寡而众矣,虽弱而强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四裔之边臣各自守,而不待天子之守之也。 牵帅海内以守非所自守之地,则漫不关情而自怠;奔走远人以战非所习战之方,则其力先竭而必颓。然而庸主具臣之谋,固必出于此者,事已迫,则不容不疲中国以争;难未形,则唯恐将帅之倚兵而侵上也。 呜呼!宋之所以裂天维、倾地纪、乱人群、贻无穷之祸者,此而已矣。其得天下也不正,而厚疑攘臂之仍;其制天下也无权,而深怀尾大之忌。前之以赵普之佞,逢其君猜妒之私;继之以毕士安之庸,徇愚氓姑息之逸。 于是关南、河北数千里阒其无人。迨及勍敌介马而驰,乃驱南方不教之兵,震惊海内,而与相枝距。未战而耳目先迷于向往,一溃而奔保其乡曲。无可匿也,斯亦无能竞也。而自轩辕迄夏后以力挽天纲者,糜散于百年之内。呜呼!天不可问,谁为为之而令至此极乎? 向令宋当削平僭伪之日,宿重兵于河北,择人以任之,君释其猜嫌,众宽其指摘,临三关以扼契丹;即不能席卷燕、云,而契丹已亡,女直不能内蹂。亦何至弃中州为完颜归死之穴,而召蒙古以临淮、泗哉? 人本自竞,无待吾之竞之也,不挫之而亦足以竞矣。均此同生并育于声名文物之地,以相为主辅,而视若芒刺之在背。威之弗能也,信之弗固也,宰之弗法也。 弃其人,旷其土,以榱支宇,而栋之折也已久。孰令宋之失道若斯其愚邪?天地之气,五百余年而必复。周亡而天下一,宋兴而割据绝。后有起者,鉴于斯以立国,庶有待乎!平其情,公其志,立其义以奠其维。斯则继轩辕、大禹而允为天地之肖子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