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了权臣掌中娇》 第1章 她夺舍了?! “来人呐!新娘子投湖啦!” “快来人呐!温家小娘子投湖啦!” 一声紧接着一声的惊呼仿若惊雷炸响,压过了前院的唢呐乐鼓、觥筹交错声,很快传到了主人家耳中。 正端着酒盏僵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接受宾客道贺的恪靖伯蓦地一怔,手中酒盏狠狠一掷,瓷片飞溅间,他回头瞪向身边表情从容淡漠的儿子,呵斥,“看你的好媳妇!丢人都丢到伯爵府来了!” 说罢,愤然离席,朝着后院疾步而去。 …… 后院,已经乱作一团。 盛夏方过,正午时分的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烘烤着,蝉鸣愈发嘶声力竭,像是生命最后的绝唱。 元戈听着周遭乱七八糟的惊呼、叫嚣、还有奔走的脚步,皱着眉头意欲呵斥,只眼皮沉坠醒不过来,浑身上下又燥又冷,体内更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唇齿辗转间,最终也只能发出一些破碎难辨的字符,“水……” 只是发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事不关己的闲言碎语里。 “这温家小娘子都闹腾了一个月了,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就没停歇过,往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性子这般得烈。” “别是自导自演吧,不然怎么每次都这么恰好被人救了?现在的小姑娘,品行不端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苦肉计也不是什么新奇手段。” 温家小娘子、圣旨赐婚?元戈听着这些陌生的字符愈发不明就里,她……不是掉进了蛇窟吗?那处蛇窟在悬崖底下,自己也是掉进去之后才发现的,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救了?只是她院中下人不多,祖父又在闭关,哪来这些乱糟糟声音陌生的人? “水……”她费力眨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视线里只有一块又一块模糊的光影……这群没规矩的!元戈暗暗咬着后牙槽,只想着等她能动能说了,定要将这些人全部赶出去才是! 谁知,一股大力生生撞上她的胸膛,撞得她肋骨都疼。是个姑娘,哽咽的音打着颤,“小姐?!小姐您醒啦?来人呐!我家小姐醒了!快、快叫大夫!” 看不清脸,只是声音陌生,并非她随侍的丫鬟。 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指挥着下人,“快,将三少夫人抬进屋里躺着……这般酷热的天就这样放着,三少夫人就算没事都要被晒出事情来了……许公子,您也在?不若,您来替三少夫人诊治?” 对方呵呵笑着,笑声敷衍,“本公子是来吃喜酒的,这种治病救人的事情,本公子不同你争。” 声音很熟悉,言语间欠揍的痞气也很熟悉,元戈绞尽脑汁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蓦地,脑间一刺!痛得差点灵魂出窍! 而眼前一幕一幕的,走马观花似的,都是别人的记忆…… 她是温浅,户部尚书的嫡长女,生母早亡,继母出生名门,于她不算苛待,只是总清冷疏远。虽得祖母疼惜,但她性子软弱,往日来往也不勤,便不算亲厚。 没了母亲的小姑娘,虽也算名门贵女,但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被继母苛责、讨祖母不喜,即便那日惊鸿一瞥芳心陷落,却也从未同人说起、更不曾有过任何妄想,只于闺中好友面前倾吐一二。 谁曾想,不过半月有余,盛京人人皆知户部尚书家没了娘的嫡长女看上了二皇子殿下……她去质问好友,好友欲泫欲泣只说不知,她便想着兴许那日隔墙有耳被哪个下人听去了。 流言若止于此便也罢了,却不知何处起了风,竟传得他俩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有口难辩,二皇子殿下亦是置身事外,没过多久,陛下下了圣旨赐婚于温宋两家,流言变了方向——温家姑娘一厢情愿死缠烂打,当真不要脸。 那是温浅的记忆。 缓慢切换的模糊光影里,元戈紧咬着后牙槽——她深谙毒术也通药理,此刻自己这般状况,绝非简简单单的落水,倒似落水之前便已经中了全身麻痹的毒……是谁?是谁,这般有恃无恐,于温宋两家的婚宴上对新娘子动手?目的又是什么?冲着谁去的?温浅?还是宋家? 自己呢?自己如今又是什么情况?!“元戈”……当真死在了知玄山后悬崖之下的蛇窟里了?而自己成了温浅?这叫什么?夺舍……?! 当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元戈躺在床上,视线里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她抬了抬手,身旁打扮喜庆梳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丫鬟连忙扑了过来,“小姐?小姐有何吩咐?是哪里不舒服吗?” 那是温浅的丫鬟,拾音。 “水……”她费力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毒素还在体内,即便只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也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拾音忙不迭地跑去端水,而元戈看着眼前的这只手,一只苍白的、近乎于羸弱的、没有半分茧子的手。 这不是自己的手。 元戈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周身如坠冰窖。 “三少夫人。”一旁大夫示意她将手放下,皱着眉头装模作样号了一会儿脉,颔首笑道,“三少夫人莫要忧心,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落了水,在下开张调理的方子,您喝上几帖,去去寒,便无碍了。” 无碍? 话音方落,外头进来一群人,当先一姑娘,连奔带跑间差点被门槛绊倒。她一路冲进来,直接将端着茶水的拾音撞到了一边,心急如焚地唤道,“浅浅!浅浅你没事了吧?我听说你跳湖了……你怎么那么傻!如今你已是伯爵府的三少夫人,是宋大人明媒正娶的妻,你怎么还对那人……你说你……哎!” 声音很大,无遮无拦的,不管是本来就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的,还是已经进了屋子的人,都听了个囫囵。 元戈看着她,身侧的手倏地握紧…… 那是温浅最最信任的闺中好友,相府庶女。佟、婉、真。 第2章 中毒、落水 元戈侧目打量着对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佟婉真心里发怵,扒拉着元戈胳膊的手缩了缩,讪讪笑着,“浅浅……你这是怎么了?大夫,浅浅可是有恙?” 那大夫转身从容作揖,“无妨,只是落水受惊,不打紧的。老朽开副方子,三少夫人吃了便好。只是……” 大夫下意识看向站在门口的人,欲言又止。 门口的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其中一人一袭正红喜服,身份昭然若揭——温浅的新婚丈夫宋闻渊。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声音冰冷生疏,“有话直说。”言简意赅的,半个眼神都没有往元戈这边来。 大夫“哎哎”地应了两声,紧接着又是作揖,“三少夫人思虑过重,疾在肺腑……苦口良药虽能治标却不治本,心病还需心药医,三少夫人……还需自个儿宽心才是。”说罢,对着元戈又是一揖。 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积郁成疾?宾客们议论声更大了,大夫目色微闪,借故先去写方子退到了一边,佟婉真拉着她的手说着宽慰的话,体己的言语,总不经意间带到“那人”,却又能及时反应过来住了嘴。 元戈任由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顾自朝着拾音招手,讨了温水润了嗓子,才低声唤道,“佟小姐……”她的声音还是沙哑,但显然比之前好多了。 对方微微一愣,愈发紧紧攥着元戈的手,探究的视线打量着元戈,“浅浅,你……你怎这般唤我?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明明中了毒,那大夫装模作样诊治半天,竟什么也看不出来,这“积郁成疾”之说倒是斩钉截铁,温浅落水之事尚有疑点,只是元戈不知这大夫到底是谁的人,一时间也不好打草惊蛇,只垂了眼睑遮了眼底悉数情绪作虚弱状。幸好,此刻她看起来整个人的确是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走,再好的胭脂都遮不住苍白如纸的脸色,这虚弱扮演起来便也不吃力。 她看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轻轻叹气,“我以为,你总是向着我的……可方才你字字句句不离二皇子殿下,倒像是要陷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佟小姐,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何宁死不应这婚事吗?”说罢,掀了掀眼皮子,看向门口宋闻渊。 对方仍然背着手站在那里,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模样。仿若自己的新婚妻子心系他人对他来说半分干系都没有,好一副冷心薄情的性子。 反倒是佟婉真倏地变了脸色,下意识朝身后某个方向看去,恶人先告状指责元戈,“浅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嫁人与我何干?浅浅,我待你那么好,事事以你为先,你如今却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佟婉真看去的方向,是佟夫人,佟婉真的嫡母,也是温浅记忆之中佟婉真最惧怕的人。 同她也有关系吗?元戈垂眸思量,此事若当真只是姑娘家之间的龃龉倒还好,若是世家政敌之间的针对……只怕这些还只是试水的小打小闹,温宋两家联姻,陛下圣旨赐的婚,多少人叫好、多少人唱衰,多少人隔岸观火把戏看?温浅啊温浅,你只知那人对你笑便是喜欢你对你好,却不知这都是一张张唱戏的脸,粉墨登场、笑里藏刀。 罢了,今日既借了你的身子活过来,便是承了你的恩情,总该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才是。 新娘子长长的睫毛耷拉着,于苍白的脸上投下青色的阴影。她紧紧攥着手中未曾经新婚丈夫揭下的喜帕,低着头咬着嘴角,难以启齿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圣旨赐婚,哪里由得你我?可、可你却同我说,说他宋闻渊凶猛无匹、奇丑无比,还说他酗酒、醉了要打人,用棍子打、用鞭子抽、用诏狱里头还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你还、你还说他克妻……”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怎会宁可求死,亦不愿嫁他为妇?如今你却说我是因为那二皇子……可不就是在我的黄泉路上泼脏水让我死了也不得安生吗?” 佟婉真瞠目结舌,倏地一把甩开元戈攀附上来的手,大声怒斥,“胡说!我何时同你说过这些?!” 她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元戈还真不知道,毕竟接手这具身子的时间尚短,脑子又晕晕乎乎的实在记不住许多事。不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佟婉真自己也不能证明自己从未说过这些话,不是吗?就像,唾沫星子喷溅过来的时候,温浅也是同样的孤立无援有口难辩。 这些看戏的人,谁又会求一个真相呢? 何况,现在的元戈,看起来够虚弱、够无辜,相较之下,之前小心思昭然若揭的佟婉真就成了那个恶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里,佟婉真脸上的表情快速崩裂,她摇着头后退一步,倏地厉声尖叫,“不!你不是温浅!你是谁?!温浅已经死了!她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她明明——” 声音戛然而止。 “明明……明明什么?”元戈抬眼看她,平静的眸子里有种风雨欲来的疯狂。 明明什么?明明已经中了毒,全身麻痹,入了水半点水花都扑腾不起来,就算有人路过也绝不会发现有人落了水。想必佟婉真也是算着时间确认温浅真的死了之后才佯装发现有人落水叫得下人,只是当时场面混乱,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温浅落水。 佟婉真撑着身后梳妆台,煞白的脸色和此刻的元戈不逞多让。 她绞尽脑汁弥补着差点脱口而出的罪,“明明……明明你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你不是温浅,你一定不是温浅,温浅死了!你、你、你就是那借尸还魂的水鬼!对,你是水鬼!” 借尸还魂的水鬼……似乎,要这么说的话,还真没什么错处,元戈好心情地想着。 只是,鬼神之论,本就讳莫如深,何况此刻还是在温宋两家的“喜事”之上。佟夫人皱着眉头冷声唤道,“婉真,休得胡说。” 第3章 相似的脸 温浅留下的记忆中,关于这位佟夫人为数不多的印象,都是来自于佟婉真的口述。 佟婉真很怕这位丞相夫人,此刻只是站在外头唤了声,她便倏地安静了下来,低着头,咬着牙,几不可见地打着颤。 真似老鼠见了猫。 元戈敛着眉眼做沉默状,既是唱戏,总要几分留白,留给看客们臆想的空间才是。 她便也没发现,宋闻渊突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分外轻描淡写。 “还不出来?”佟夫人不轻不重地呵斥,又转身对着宋家长辈致歉,“小女无状,搅扰了宋家的喜事。伯爵、伯爵夫人还望海涵,莫要同她一般见识。今日不打扰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礼致歉。” 恪靖伯夫妇正欲接上几句客套话,却见新郎倌转眸看向身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二句话,“佟夫人。往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就不必带到这种场合里来丢人现眼了,既伤了和气、又坏了家门形象。您说是吧?” 一句话说得毫不留情。 佟夫人却仍然笑呵呵地,“话的确是这个理儿,本来是不让她来的。可她说素来和温小姐交好,我便想着遂了她的心意……没成想,闹这么难看。也是我不曾教好,实在抱歉……我这就带这孩子离开。”说罢,微微颔首,一把拎过瑟瑟发抖的佟婉真,又一手拽着看戏看得兴致盎然的自家儿子,一手一个,提溜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一旁喜婆“啊哟”一声,笑呵呵地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快快!合衾酒还没喝呢,别误了吉时!”响亮的声音、喜庆的表情,颇有一种欲盖弥彰粉饰太平的味道。 中毒之事不好宣之于口,只现在身子还有些酥麻使不了力气,她正要招呼拾音,却听宋闻渊说了第三句话,一惯的言简意赅,“都出去。” 丫鬟婆子大抵觉得于理不合,只瞧着冷着一张脸的新郎倌,最后还是沉默着退下了。人都走了,下人、宾客,甚至恪靖伯夫妇也走了,只剩下了这对并不熟络的新婚夫妻,和强撑着胆子没走的拾音。 不过……元戈扫了眼小丫头都快要打结的手指头,抿着嘴角笑了笑,无奈摇头,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丫鬟,这温浅主仆俩,倒真是一个绵羊性子。 苍白的脸,突然出现的一抹笑意,极淡、极浅,宋闻渊看在眼里却觉十分刺眼万分讽刺。 宋温两家素无往来,陛下这乱点的鸳鸯谱到底用意何在,宋闻渊大抵能猜到几分——因着祖父身为贰臣,虽立战功却不得陛下信任,连带着陛下也从未信任过宋家、更不曾信任过自己。温尚书却是陛下心腹,用联姻的方式将心腹之女送进宋家,也就等于送了一个甩不掉、摆不脱的眼线进来。 他站在原地,打量着面色苍白的温浅,美则美矣,却也空洞乏味,像一尊虽然好看却并不名贵更无底蕴的瓷器。他唤,“温小姐。” 他叫她温小姐,便是打心眼里没有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元戈也不在意,她本就不是拘泥于世俗之人,就算如今莫名其妙成了婚也不妨碍她说走就走了。如今留在此处,不过是想要弄明白今日中毒的真相、自己“借尸还魂”的原因,还有洗清温浅身上的污水还她一个清白。 元戈躺在那里,打量着这便宜丈夫,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只他站在盛夏方过的阳光里,看起来像是周身镀了层看不见化不掉的冰,气场又冷又煞。影影绰绰的光线里,轮廓硬朗立体,五官精致温和,只一双墨色的眸子,幽邃深沉,浓墨重彩。 当真一副好皮囊。 对方同她生分划清界限,她便也礼尚往来,稍稍抬了抬身子,“宋大人有话直说。” 温小姐、宋大人。 宋闻渊扯了扯嘴角,周身气息愈发冷若冰霜。他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说道,“温小姐不愿嫁我为妻,我一早就明白。温小姐心有所属,宋某也管不着。只是有些话宋某先搁在这里,今日你既进了这门,心里不管有什么人都给我捂好了,莫要再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情来……否则,宋某不介意让温小姐见见诏狱里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 ……这人还记仇。 小心眼。 元戈噎了噎,近乎于苍白地解释道,“那不是我说的,是……” 话音未落,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宋闻渊倏地偏头看来,眼神讥诮又讽刺,“佟家庶女有没有胆子在背后编排我,我还是清楚的。倒是温大小姐……和传闻中似乎有些不同。”说罢,拂袖离开。 何止“有些”,倒像是绵羊的皮囊下,藏了只狐狸。 宋闻渊前脚踏出门槛,后脚元戈就招呼着拾音拿来了镜子。 铜镜里,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五官婉约漂亮,眉眼精致姣好,一双桃花眼眼波如烟似雾,睫毛细密纤长……此刻因着虚弱平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只是,那不是自己的脸。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事情是,这张脸生了和自己五六分的相像……阳光从开着窗户进来,扑了满地,碎金般的晃眼,窗外,是蝉鸣嘶声力竭。而元戈,沉默着坐在床上,突然间如坠数九寒天。 “拾音。”她唤,“去熬些姜汤来,我有些冷……” 知玄山……从盛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才能抵达。 往年虽有来自盛京的世家公子前往知玄山求学,但也只宿在前山,而她在后山,可见并无交集。 她是知玄山上的泼皮猴、小魔女,上蹿下跳、插科打诨、聚众喝酒、斗蛐蛐、摇骰子,兴致来了给山上众人下点无伤大雅的毒药,展示一下刻苦研习的成果。这样的自己,不管从十几日的路程、还是从南辕北辙的性子上,都和温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那么为何自己同她竟生了这五六分的相似?自己今日这“借尸还魂”到底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还是……人力胜天? 她突然觉得,自己离开的计划……只怕还要再搁置一段时间了。 第4章 你年十九,生肖克我 新婚当晚,洞房花烛夜,新郎始终不见踪影。 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毕竟,这场婚事本就是个闹剧,某日天时地利,陛下小酌几杯,起了给人做媒的心思,于是乱点了这鸳鸯谱——郎无情,妾不仅无意,甚至还有他意。圣旨下了一个月,双方长辈为了这婚事忙得焦头烂额,待嫁的新娘子也忙得焦头烂额——忙着上吊、跳河,寻死觅活,丢尽了双方脸面。 这宋家还能将她娶进门,实在是迫于无奈了。若还要人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便是元戈也觉得委实有些太难为人了。 温家人大概也对温浅失望,陪嫁随行只有拾音一人,一屋子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连两个小厮都是宋家下人,各个对她冷眼相待,蹬鼻子上脸,恨不得当即翻身做主。 入了夜,院中还是黑漆漆的半点灯火也无,一直到酉时一刻,一冷脸丫鬟丢过来一碗凉了的甜汤。 屋内俩人,只一碗甜汤。 面对拾音质疑,对方白眼都差点翻出眼眶去,冷冷一句“爱吃不吃”,甩袖就走。留下端着甜汤的拾音站在门槛内瞠目结舌,半晌,狠狠跺了跺脚,控诉,“小姐!您看她!什么态度呀!宋家的下人就是这样没规没矩上下不分的?” 下人的态度自然是跟着主人的态度来的,甚至还要变本加厉。跟着一个遭了主家厌弃的少夫人,这些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哪能没有怨气? 今日已经入夜,这身子从天不亮就起身,而后又是落水、又是中毒的,虽然毒素持续时间不长,但一番折腾下来已是疲惫至极,不管是要惩治立威还是杀鸡儆猴,此刻都不是什么好时机。元戈支着下颌把玩着手中茶盏,笑得意兴阑珊,“无妨,由着他们去吧。今夜先垫垫肚子早些歇息。” 拾音不信邪,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后院小厨房准备给自家小姐做顿“丰盛”的晚膳,谁知整个小厨房空空如也,没有人、没有食材,只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蹲在灶膛口。看年龄应该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问起,说是今日府上办婚事,厨娘们都去前院帮忙了,这院子又是新修缮的,自然没有存放食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磕磕绊绊,眼神乱闪,不敢看人。 拾音直接给气笑了。 元戈素来不喜甜食,温浅却喜欢,未免引人怀疑,她便只坚持自己不饿、没胃口,最后那碗甜汤悉数进了拾音的肚子,而元戈……最后只吃了几颗花生,喝了半杯泛着涩意的茶水。 也算勉强果腹。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知玄山上最横行霸道的大小姐,隐约生出一股人尽可欺的憋屈感来…… …… 初来乍到的第二天,天边才露鱼肚白,院中丫鬟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进来后“砰”地一声,手中洗脸的铜盆重重丢在了木架上,水花四溅。那丫鬟转头看向床铺上的新主子,颐指气使地吆喝,“还不起来,新媳妇——”话音未落,直直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竟是下意识地一噎,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眼神……挺平静的,只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渗人。 就像是一头狼,看到了一只动弹不得的兔子时的那种平静。 元大小姐冷着张“生人勿进”的脸坐起了身,目光落在溅出来的那些水渍上,又轻描淡写地扫向对方有些不自然的表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干巴巴甩过两个字来,“秋菊。”说完,下颌微抬,趾高气昂有恃无恐——温家这位小姐,是出了名的软性子。嬷嬷也说了,趁着她刚来,心里头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可劲儿地欺负着,这样不仅能奠定了日后的地位,也能在主家面前表个忠心。 “多大了?”元大小姐继续问道,不咸不淡的,也没什么表情。 “十九了。” “许配人家了没?” 秋菊有些意外,不知这新来的少夫人问东问西的要做甚,但仍然下意识照实回答道,“还没。” 元戈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拢着寝衣掀了薄被起身,坐在床边看着这个个子并不高的丫鬟,淡声说道,“去院里头跪着吧。跪上三个时辰,然后该去哪去哪,别再出现在本小姐面前。” 对方倏地抬头,“你什么意思?凭什么赶我走?!” 元戈低着眉眼摩挲着袖口的绣花,懒懒扯了扯嘴角,敷衍极了,“你名中带菊,我不喜菊花,你年十九,生肖克我。” 秋菊瞠目结舌——一早准备好的集众人智慧的、格外有气势、铁定能拿捏的说辞,突然像是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张了张嘴,强撑着脖子说道,“我是伯爵夫人安排过来的,哪里是你说惩处就惩处、说赶走就赶走的?就算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也自有伯爵夫人定夺。你休想用这些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赶出宋家!”只是看起来明显有些外强中干。 半开的窗户外,有个梳着发髻的小丫鬟偷偷摸摸冒了半个脑袋,又倏地缩了回去。 只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未止歇。 元戈瞥了眼那处,低头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角儿,原也不过是被推出来涉涉水的出头鸟罢了。 她慢条斯理挽着自己的袖口,算着时辰出去买早点的拾音应该快要回来了,她拖着曳地的下摆站在床前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对面的丫鬟,笑意慵懒,“正巧,按着规矩,我今日是要去敬茶的。正好问问伯爵夫人,我院里下人去留的这种小事,是否还需一一禀报得她应允首肯才行。” 就算伯爵夫人不喜这新进门的儿媳妇,但敬茶的时候几房都在,人多口杂,只怕她也不愿落人口舌才是。 秋菊倏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元戈的距离。 她们这些个丫鬟嬷嬷准备了好几天如何拿捏这新主子的招数,谁知压根儿无用武之地,新主子压根儿不跟你讲道理明是非——新主子压根儿不讲道理!而且这眼神、这姿态,哪里有半分绵软可欺的样子?! 第5章 敬茶风波 秋菊也不确定,此事若真的闹到夫人那边的话,夫人会不会护着自己。 虽然夫人也说了,如今是迫于圣旨不得不娶,待得凉上几年,寻个七出之过,纵然不休,也能废了她这正室的位置。是以她们这些个下人自不会将温浅当个正经主子来看待……可若是闹得太难看,依着夫人好面子的性子,只怕也……秋菊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梗着脖子僵持着。 元戈却那兴致同她比谁的脖子扭曲地更好看些,一边挽着袖口越过了她,一边淡声吩咐道,“虽知你们未曾将我当成主子,我也没把你们当心腹。只昨日开始,你们的卖身契便是在我手中攥着的……若你还想留在宋家,便自行去罚跪,跪了找个本小姐瞧不见的角落里安安分分苟着。若是你对这惩罚心生不满,那此刻便收拾了东西出府去吧……” 声音不低,外头听墙角的丫鬟婆子听了个全,面面相觑间正准备悄悄离开,却被外头进来的拾音撞了个正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拾音也没好脸色,一手叉腰,呵斥,“你们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作甚?” 丫鬟婆子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地跑了。拾音余气未消,进屋见着里头下巴抬得高高的、脸色比自家小姐还难看的秋菊,正欲呵斥几句难听的,谁知秋菊动作比她快,脖子一收,袖子一甩,踢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院中,直直跪了。 即便跪着,她的脖子和脊背仍然笔直得没有半点弯曲。 “小姐你看她!”拾音指着院子里跪着的秋菊,气得直跺脚,“这宋家的下人怎么这样……一个两个喜欢听壁脚不说,还一副天上地下她才是主子似的模样!” 元戈翻了翻柜子里的几件衣服,挑了件鲜艳的递给拾音,“这些事等回来再说,敬茶这种事若是迟到了,被罚跪的就是咱们了。” …… 伯爵夫妇住在伯爵府最大最宽敞的立雪堂,从元戈居住的落枫轩过去要一盏茶的功夫。 饶是不曾误了时辰,但屋子里已经济济一堂端坐其中,为首不苟言笑的自然是恪靖伯夫妇,剩下一屋子男男女女,有些风韵的当是恪靖伯唯一的妾室安姨娘,安姨娘身边的年轻男子就是宋家长子宋子尧,而对面坐着抱着个小娃娃的女子,应该就是宋家女儿宋淑仪了。 这些也是过来的路上听拾音介绍的,所幸恪靖伯妾室不多、子嗣不算旺,否则还真不好认。 元戈既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留上些时日,便不愿处处得罪人,遂乖巧上前,提了裙摆跪于一早准备好的蒲团之上,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双手奉上,行礼问安,一一敬茶。 两人都是木着一张脸接过抿了一口,又木着一张脸各自搁了个小木匣子在托盘里,半晌,宋夫人瞥了眼元戈,淡声问道,“昨夜歇息得可好?” 成亲当天合衾酒都不曾喝,成亲后的第一天早上,新媳妇独自一人前来敬茶,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新郎倌……这昨夜到底是如何歇息的,不言而喻。自家这婆母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问得敷衍,元戈答得也随意,“回母亲的话,尚可。” 却有人掩了嘴角“咯咯”笑道,“这孤枕愁滋味最是煎熬难眠,三少夫人不必逞强了,在场都是过来人,如何不懂?”说完,又笑,笑声娇俏。 元戈偏头打量她,将近四十的年纪,笑起来眼角隐约看得到一些细纹。只她生了双勾人的眼睛,那些细纹便显得韵味十足媚态天成。听说这安姨娘是恪靖伯的心头好,若非如此宋家也断不会允许她在嫡子之前诞下长子……也正因此,这妻妾二人素来不对付。 思及此,元戈笑了笑,笑意天真,问道,“想必,这位就是安姨娘了。” “嗯。” 安姨娘点了点头,将一早准备好的镯子握在了手心,不算好的镯子,送这丫头刚刚好。 却见对方并未转身端茶,反而问道,“那……安姨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我怎么会——”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新媳妇话语里的深意来,蓦地脸上笑容就僵硬了。 安姨娘凝眉打量着跪在蒲团上侧身看来的小姑娘,一袭红色裙衫,样式是时下流行的繁复款式,层层叠叠的薄纱上坠着上好的珍珠,价格不菲,都说这温家有钱,果然不假。小姑娘身形清瘦,原撑不起这般雍容的裙衫,偏在她身上又是截然不同的气质,热烈、张扬。 这丫头……总觉得和昨儿个蒙着喜帕拜堂的时候截然不同……这问题也是刁钻,搁在这里怎么说都不对。她咬着后牙槽冷笑,“小姑娘家家的,年纪不大,却要打听长辈的闺房趣事……这温家的家风,的确让人不敢恭维呢。伯爷,您说是吧?” 恪靖伯看了眼身边夫人愈发黑沉沉的脸色,咳了咳,没吱声。 倒是一旁自始至终只低头逗弄小娃娃的宋淑仪淡声开腔,“说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长辈,不过是个妾室。既是妾,正儿八经说起来,也就是个下人。若非母亲慈和,此处哪里有你坐着的份?小平安……你说是吧?”说话的时候也不曾抬头,只低头问怀里的孩子。 孩子还小,咿咿呀呀地笑,手舞足蹈的。 是个粉团子一样的孩子。 安姨娘脸色变了变,却一个字没说,只一把按住身边自家儿子搁在扶手上的手。宋子尧皱着眉头,又坐了回去。 元戈暗暗挑了挑眉头,听说宋家这位小姐性子直爽泼辣,颇有当年老将军的风范,看来传闻不虚。 恪靖伯又咳了咳,沉声唤道,“淑仪……” 话音未落,身边自家夫人倏地偏头看来,“怎么?淑仪说错了吗?妾不是下人难道是主子?” “我没这么说……”恪靖伯气势骤落,面色尴尬地嘀咕,“这时候是说这些话的场合吗?这新儿媳进门,敬杯茶,唤一声姨娘,总是要的……你说是吧?” 第6章 开了窍的榆木脑袋 “新儿媳进门”几个字,咬字甚重。 宋夫人拧了拧眉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打量着元戈的视线虽仍然不甚友善,但到底是淡了几分敌意,既是叮嘱亦是警告,“我且不管你之前如何,如今既进了我宋家的大门,就要守我家的规矩。你年纪还小,性子难免不够沉稳,往后不管做什么事情之前,若是没有把握,就来问问我……你如今唤我一声母亲,我总不至于害你。” 元戈淡声应是,甚是乖巧模样,也挑不出错处来。 何况,之前元戈明显的针锋相对让安姨娘吃了瘪,宋夫人便觉得这丫头倒也不算全无用处,至少还能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妾室吃吃瘪。两人都不讨她的喜欢,不管结局如何,她都瞧着乐呵。这般想着,宋夫人倒是难得地和颜悦色,抬抬手,示意道,“给姨娘敬茶吧。” “是。” 敬了姨娘,又在嬷嬷的介绍下,同宋淑仪和宋子尧打了招呼。 宋淑仪是个爽快的,方才出言相帮也只是看不惯安姨娘,但她同样因着温浅之前的所为不喜这位弟媳,更觉得委屈了自己弟弟,只淡淡丢下一副白玉耳坠,留下句“好自为之”便罢了,瞧着很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 至于宋子尧……火爆脾气一个,也是盛京城中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二世祖,于元戈来说,投其所好倒也不难,左不过是些摇骰子、斗蛐蛐的本事。 敬了茶,站着回了几句话,平安咿咿呀呀地朝着宋夫人伸了手要抱,奶呼呼的粉团子实在可爱,宋夫人忙不迭地凑了过去,便也懒得搭理这位将来注定要被休弃的新儿媳了,摆摆手就让元戈离开了。 自始至终,半句不曾提过没有出场的新郎倌。 出了门,拐了个弯,一直走到临近后花园的地方,眼看着距离立雪堂已经很远了,拾音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喃喃惊呼,“小姐,您这胆子也太大了!这安姨娘是恪靖伯爷的心头好,听说往日里就是夫人也要让她三分。如今你这般下了她的面子,就不担心她记恨于您?” 看得出来,小丫鬟是真的怕,一口气生生憋了半路。 元戈无奈摇头,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怕什么?夫人让她三分是自持身份,当家夫人总不好跟一个妾室一样争宠献媚。至于我,身份上是宋闻渊的妻,这就代表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她那里讨得了半分好来……倒不如得罪了她,哄一哄我那个婆母,不然只怕今日总要被数落刁难几句。” 拾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微张着嘴巴打量着元戈,无意识间摸了摸自己被拍的那处……呆呆的,像个傻子。 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比温浅小一岁,却比元戈小三岁。 十八岁的元戈看着十五岁的拾音,眉目温和地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瞧着我作甚?” 拾音犹犹豫豫地说道,“小姐落水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之前您同咱们夫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她眼睛的,可您今日说话行事,都是看着对方眼睛的……” 元戈倏地一顿,一脚踩在路边的小石子上,差点摔倒。她将那石子踢进草丛里,才讪讪笑着反驳,“什么叫变了一个人?这话可不兴说,被人听去了倒是坐实了我是复活的水鬼了……只是死过一次、几次的人了,若是还想不通一些事情,那我当真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 拾音点着头低头走了,走了两步仰面看来,咧嘴嘻嘻一笑,“小姐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拾音都喜欢!水鬼也喜欢!” 元戈瞠目结舌。 半晌笑着揉乱了拾音的头发,眉眼温和无声喟叹——温浅当真糊涂,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留下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若是自己不曾借着这身子活过来,这小白兔一样的丫头还不知道会被卖去什么地方呢! 这般想着,却又想起知玄山上那丫头来,那丫头脾气不好,轻易没人能招惹,只自己如今“死了”,也不知她在哪里偷偷摸摸地哭……还有兄长,本来身子就不好…… 哎,罢了,待她弄明白此间事情,再回知玄山好好哄人吧!她拍拍拾音,“走吧,回去收拾那些个丫鬟婆子!” …… 元戈走出没多久,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来。 那人生了张雌雄莫辨的皮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手中琉璃杯盏,勾着嘴角几分痞气,却又无端优雅。他注视着元戈离开的背影,微微偏了头问身后,“这就是你新进门的娘子,温家那位大小姐温浅?我瞧着……总觉有几分熟悉。” 身后,宋闻渊还未说话,倒是他身边小厮哼哼干笑,“能不眼熟吗?朱雀桥头纵身一跃,这温小姐自此成了盛京家喻户晓的名角儿咯,谁还能不认识?要我说,这温小姐压根儿没打算死,不然找个月黑风高夜无人路过的时候跳,可不就死得透透的了,偏找晚膳时分,人最多的时候……” “林木,闭嘴。”宋闻渊淡声拦了这过于冗长的抱怨,视线同样落在元戈离开的方向,表情不见喜怒。 另一人却摇头,“方才她从这里过去,我瞧着她脸的时候倒不觉得熟悉,只她背对着我说话那模样……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人也喜欢穿红衣,她穿着红衣的样子格外张扬好看。 宋闻渊生了几分好奇,“什么人能让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许公子念念不忘?” 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许公子心道自己也是魔怔了,这两日总想起她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竟恍惚以为看到了她。许公子摇头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与她们……不同。说起来,算算时日,炎火应该已经到知玄山了吧,脚程快些的话,还有十日能回来了。” “嗯。”宋闻渊仍是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目光仍然落在那人离开的方向,半晌,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开了窍的榆木脑袋? 第7章 虚张声势的温家小姐 巳时的太阳,热腾腾地烘烤着地面。 嘶声力竭的蝉鸣声刺透安静的氛围。 落枫轩里,秋菊当门跪着,傲气的丫鬟,因着心里不服,跪得笔直,下颌亦是一如既往抬着,仿若只是在研究檐角上的铜铃铛。 一旁有个身形瘦小的小丫鬟正弯着腰劝着让她低个头,说毕竟这是新进门的三少夫人,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少夫人就算为了她自己的面子也会重罚的,不值当……温声细语的,颇有几分道理。 只是很显然,秋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闻言只是冷嗤,满满的傲气,“我十二岁就被卖到宋家,伺候主家七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她呢?算什么东西?还没进门就闹得主家颜面尽失,你整日里蹲在后厨不知道,如今咱们这些个下人走出去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的!” “秋菊……她毕竟是三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小丫头正欲再劝,瞥见红色身影款步而来,连忙低着头后退一步,很是拘谨地行礼,“少夫人。” 元戈淡淡“嗯”了声,走到近前垂眸看着秋菊,对方视线不避不让直直迎着,一双浑圆的眸子里满是挑衅。 也不知自觉有何倚仗。 元戈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石凳上坐了,支着下颌打量着秋菊,轻笑,“你若是同我说在宋家内院被人戳脊梁骨我还信,至于走出宋家……谁又能认识你秋菊呢?” “你!”秋菊倏地回头,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又直直跪下了,浑圆的眸子里只剩怒气,“你在讽刺我?!” “讽刺?”元戈接过拾音端过来的茶杯,杯盖拂了拂水面上的碎叶,抿了一口才道,“不,我在陈述事实。十二岁被卖到宋家,伺候主家七年,仍然只能被丢过来伺候我这个不讨喜的三少夫人,是一件很值得炫耀骄傲的事情吗?是,恪靖伯爵府的下人是有几分脸面,那也只是针对主人家身边的大丫鬟、掌事嬷嬷,至于你秋菊……又算什么呢?” 秋菊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出什么话来。 元戈搁了茶盏把玩着指尖丹蔻,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几处墙角,数了数,很好,丫鬟婆子小厮都齐了。她眉眼带笑,一一扫过,看着一个个缩回去的脑袋,玩味问着,“站那么远,看得清、听得清吗?” 没人说话,隐约有些脚步声。 元戈端起茶盏重重一搁,眉眼却带笑,张扬又恣意,“站住。本夫人让你们走了吗?” 脚步声顿止,却仍然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走出来。元戈也不在意,只翘着条二郎腿坐着,半边身子靠着石桌,慢条斯理擦着自己掌心溅到的水渍,微微抬了声音,字正腔圆,“左右都已经被我瞧见了,就出来吧,若是觉得站着累,自己去搬了凳子坐着看。” 拾音瞠目结舌,实在不知道自家小姐今日唱的是哪出。 丫鬟婆子们推推搡搡着出来,倒也没有人真的敢去搬了凳子看戏,只不情不愿地唤了声“三少夫人”,便缩了肩膀团在了一起,五官挤眉弄眼表情精彩纷呈。 还有声称自己只是路过的。 再看秋菊,直挺挺跪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也不计较任何人的置身事外,即便自知无所倚仗,却不改她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挺讨厌的,但比其他人有趣些。 元戈不置一词,只低着头笑了笑,嘴角讽刺愈发明晰。半晌,放下翘着的那条腿缓缓起身,抖了抖裙摆,视线扫过众人,温声说道,“初来乍到,满打满算,也就做了一天不到的三少夫人。你们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也不需要你们的喜欢……你们既然被安排来伺候我,往日在这府中的地位我也猜得到,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摆什么宋家老人的谱。” 她说话温吞,不见如何疾言厉色,只眼神缓缓扫过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元戈扫了这一圈下人,见人纷纷低头,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若能相安无事最好,若是不能……便自己收拾了东西,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可明白?” 十几岁的女子,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软糯,尾音稍稍挑起,摆谱说话的样子有些违和感,方才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被冲淡了些,下人们一一应着,只表情却并不如何胆怯。 毕竟温家小姐之前就是出了名的软性子,这会儿只怕也是虚张声势罢了。 “虚张声势”的元戈“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明白了,就不必跟着一道跪了……就站那吧,她跪三个时辰,你们就站上三个时辰吧!拾音,搬张凳子摆门口去,本夫人亲自守着,免得有些人身子骨差,晒一会儿太阳就要晕了去,到时候传出去啊,指不定又要坏我什么名声。” 某个嬷嬷猛地咽了口唾沫,像是将被人堵在喉咙口里的话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咽完,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小姑娘,怎地这般难弄?不是说好欺负的吗? 就这,怎么看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吧? 拾音颠儿颠儿搬来了一张雕花大椅,又擅作主张准备了酸梅汤绿豆糕,都是清热解暑的。元戈不喜甜食,但对酸梅汤还能接受,捧着小碗一小口一小口吃得优雅惬意,中间还不忘将缩了身子意图躲到树荫底下的人揪出来…… …… 此事传到宋闻渊那,连同元戈敬茶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一并传了过去。 宋闻渊摆摆手让人下去了,搁了手中狼毫笔,侧目问林木,“这就是你说的……好欺负?”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他吩咐林木去查了查温浅这人,林木的总结只有三个字,好欺负。 林木在边上听得瞠目结舌,半晌,僵硬着脖子转向宋闻渊,不确定地说道,“主子……兴许、兴许就是立立威、杀鸡儆猴?许是、许是温家人教的。” 这倒也有可能,毕竟……温家的人,各个都不简单。 第8章 夫君,我心里只有二皇子【改】 说话间,门外传来女子声音,“夫君?” 尾音微微上挑,软软糯糯的,煞是好听,只宋闻渊却浑身一震,凝眉看向林木,林木的表情更怪,像见鬼了似的。 那就是没听错了。 宋闻渊手指微微一哆嗦,笔尖墨水滴在纸面,晕染开小小的黑色花朵。 夫君?她倒是唤得自然顺口,那之前在茶楼里又作何说那些个义正辞严的话?“嫁与他宋大人为妻,就好似带发修行,这辈子便也只是无心无情偏居一隅,只待垂垂老矣罢了……”彼时屏风之后,传过来的是这句话吧,也是这个声音吧?他宋闻渊不欲强人所难,是以遂了她的心意,特意将她安置在宋家西北角的落枫轩里,让她清清静静地修行。 元戈见没人应,上前敲了敲门,又唤了声,说明来意,“夫君?是我,温浅,我想来书房里找几本书看看打发打发时间……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找书只是由头,想要找本帖子练字才是真。 如今她用了温浅的身子,旁的都还好说,只这突然变化的字体实在不好解释。温浅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元戈却写不来,索性也不去模仿了,只说自己闲来无事练了旁的字帖。偏偏落枫轩里没有书房,莫说字帖了,连本书都没有。她只好来找宋闻渊。 这宋家上下,若说她还能打扰麻烦一下的,大抵也就是宋闻渊了——毕竟他们是成了亲的,至于唤一声夫君似乎也是应该,总不能一直这么“宋大人、宋大人”地叫吧?她性子素来随遇而安又自来熟。 见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正欲推门而入,就听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声音宁静又深沉,有种令人莫名安心的魅力。 这人不仅生了一张好皮囊,也生了一副好嗓子——真是得天独厚。元戈一边暗忖,一边推门,将拾音留在了外头,自己进门嘻嘻一笑打招呼道,“夫君在忙呀?” 虽然上一回见面有些不欢而散,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元戈小姐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成想,她的笑容落在某随从眼里简直就是“这恶婆娘对自家主子不怀好意”的意思,当下一步上前拦在了宋闻渊和元戈之间,大义凛然地护着自家主子,戒备质问,“找书就找书,你还想干嘛?!” 元戈一愣,实在不知道对方这般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的模样是为哪般?莫不是自己瞧着很是可怕要吃人? 她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宋闻渊嫌弃地用笔杆子敲林木胳膊,“退开。” “主子!”林木跳脚,转了身凑过去低声说道,“主子,这婆娘冲您笑得不怀好意,莫不是她瞧着您比那二皇子生得好,对您心生歹意了?” 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很不巧,一步开外的元戈听了个清清楚楚——真是没想到,宋闻渊身边的小厮竟然是这样的活宝。她觉得有趣,起了逗弄的心思,伸手一把拽了对方的衣领子,磨着后牙槽阴恻恻地问道,“婆娘?宋家的下人都是这么不懂规矩的?你说,若是我为此要罚你,夫君可会为你撑腰?” 领口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拉得直起身来向后仰去,林木下意识抬手拽自己的领子,没拽得回来。这才朝后拍拍自己的肩膀,近乎于语无伦次,“你你、你松开,你这样成何体统?” 言语间,半分敬重也无,拍着自己肩膀却半根手指都没碰到元戈,耳根子却已经通红一片。 真是个有趣的小子。 元戈没松开,反倒拎着他的领子拖着他往两个高高的书架那里去,一边走一边很好脾气地念叨,“放心吧……你家主子安全得很,我虽不是个好婆娘,但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的事情倒也做不出来……众所周知,温大小姐心里面啊,只有二皇子殿下。” 元戈说得敷衍,注意力都在摆满了两个架子的藏书上,不曾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站在外人的角度称述的事实,更没有注意到……身后隐约的磨牙声。 林木一噎,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咬牙切齿骂了句,“坏女人!” 元戈随他说去,指了指最上面一层某本游记,抬抬下颌,颐指气使地很自然,“帮我把那本拿下来……你说你,我对你主子有意思吧,你跟防狼一样防着我,我说我对他没意思吧,你又说我是坏女人。所以你到底是要我有意思呢,还是要我没意思?”说完,嘻嘻一笑,眸子亮亮的,焉儿坏的样子。 宋闻渊侧目看去。 林木杵着,没动静,只鼓着腮帮子瞪她,像只喜怒形于色的松鼠。 元戈有意逗他,嘻嘻一笑,转身唤宋闻渊,“夫君……我够不着的书,可以让他帮忙拿一下吗?”声音软糯,因着刻意,多了几分娇滴滴。 宋闻渊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眸子很黑,看起来喜怒不辨,沉稳极了。只握着拳的右手掌心里,是无人看到的一片墨渍——听到她用那么理直气壮自然而然的口吻说着温大小姐心里面只有二皇子殿下的时候,没忍住,捏断了。 怎么会有人明明心里住着一个人,还能这样叫着别人“夫君”? 他不明白心中莫名的气恼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吧! 小姑娘却像个没心的,转头一巴掌拍上林木脑袋,像个胜利者一样骄傲地趾高气昂,“还不快点爬上去给本小姐拿下来!” 笔断了,宋闻渊就近拿了本书翻着,只是没翻两页,眼神却下意识往那两人身上去,一袭红衣裙衫的女子,一颦一笑张扬活泼。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帮他选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 只是……这个妻子和传闻中差别太大。 一个人死过几次,当真能性情大变吗?宋闻渊攥着手中的书页,凝眉思索,目光却定定落在元戈身上,直到对方抱着四五本书回头看来,他才近乎于仓皇地收回了目光。 从未这样狼狈过。 第9章 无名医书 元戈抱着选好的几本书,走到书案前唤他,“夫君,还有一事。” 收了几分笑意的表情,有种欺骗世人的乖巧。宋闻渊下意识紧了紧右手的掌心,靠向椅背淡声道,“说。” 言简意赅的,听起来又冷又硬。 元戈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要达成目的,她并不计较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遂仍然温声解释,“闲来无事,想着在屋里练练字,只是手边也没有字帖,想问夫君借一本。”兄长总说她写了一手男儿的字,霸道、张扬,此刻若是问宋闻渊借字帖临摹,往后才更好解释些。 宋闻渊也不疑有他,只要对方安安分分地不闹什么幺蛾子,他也懒得去管她,随手从一旁的瓷瓶里抽出两卷卷轴递过去,“我这里没有字帖,只有这两幅还算是名家笔迹,若是有用你就留着。” 宋闻渊都说是名家笔迹,显然是极好的。元戈将怀里的书搁在了桌子上双手接过搁在那摞书上一道抱紧了怀里,笑呵呵地道了谢才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对方倏地幽深下来的眸色。 走到门口出门之际,元戈又蓦地脚下一滞,转身讪讪笑着,显然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到底是唤道,“夫君。” 林木都惊呆了,“你这婆娘怎么这么多事?!” “林木。”宋闻渊淡声唤道,看过去的眼神冷冷的满是警告。然后才转首问元戈,“什么事?” 元戈挠了挠头发,显然有些为难,斟酌着问道,“就、就想问问你,两日后回门,你、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回去?”她原本没打算叫上宋闻渊的,只是拾音磨了她一路的耳根子,实在不想回去的路上再被念叨,于是鬼使神差的,还是问出了口。 两日后? “有件要紧的事,走不开。”他说。 的确是要紧的事情,撒了很久的网要收,只是说出口又觉得有些敷衍,再看对方一脸“我明白”的表情,又加了句,“真的有事,若能赶得上,就同你一道去。” 元戈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原也只是想着若是宋闻渊拒绝了,小丫头也能死心不念叨了。虽然她素来我行我素不惧流言,既能一个人敬茶,自然也能一个人回门,但若是能一起回去,自是最好,她眉眼弯弯,笑道,“好。” 宋闻渊想了想,又道,“我这两日会比较忙,回门礼你看着准备,要买什么直接开张单子给林木,他会去置办。” 元戈含笑点头,又冲着林木招招手,“你叫林木啊?过来……” 林木一哆嗦——这婆娘不对劲!对着主子的时候温温柔柔乖巧可爱的,对着自己的时候虽然也在笑着,只莫名让人后脑勺冷飕飕的,像一条成了精的妖狐,还是九尾的! 但主子方才那一眼仍让人心有余悸,他磨磨蹭蹭上前,不情不愿地问,“干啥?” 元戈抱着书笑吟吟站在那里,容色漂亮,说话温柔,“我,是你家主子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地位上,我与他平等。是以,我是主,你是仆……往后见着我,唤一声三少夫人,若是亲切些,把‘三’字去掉,叫少夫人即可。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若是再让我听见你婆娘、婆娘地叫我,我听见一次,揍你一次。” 说罢,摆摆手,走了…… 徒留林木瞠目结舌回头控诉,“主子您瞧她——” 宋闻渊的确正瞧着。 金色的阳光打下来,那人沐了一身细碎的光晕,她看起来心情极好,连头发丝儿都带着灵动的气息。她走路并无几分规矩,和身边的丫鬟有说有笑动手动脚的,倒像是调戏小姑娘的地痞流氓,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里。 宋闻渊目色微寒,吩咐道,“你去查查,这些年温浅是否拜过师、是否长时间离开过盛京城,或者,有什么人是经常去温家的。事无巨细,一一查清楚。” 他面色少有的凝重,往日温和的五官凌厉尽显,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木脸色微变,下意识朝外看了眼,试探道,“主子的意思是……这婆、这少夫人有哪里不对的吗?” 指尖轻叩桌面,无人说话的书房里,只剩下“哒、嗒”轻响。 就在林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宋闻渊才点了点方才元戈放书的那个角落,问道,“那些书里,有一本已经没有书名的,是她自己拿的吧?” “是。那本书在最下面一层,书页都泛黄发皱了,少夫人她随手翻了翻,就拿了……主子,那本书有什么不对吗?” “哒、嗒”声又起。 宋闻渊阖着眼,愈发喜怒不辨,缓声说道,“上个月,承锦托我从太医院找了这书,特意带了两坛子好酒来找我喝,喝醉了,搂着这本书流着口水睡了一晚上……书名就是这么没有的——被口水泡糊了。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还,上回过来的时候交给我,我还没顾得上。” 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林木当下松了一口气,“属下这就是要回来。” 宋闻渊却摇头,也不解释,只道,“去打盆水来。” 话题跳跃太快,林木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家主子右手一摊,掌心黑乎乎的,全是墨。当下颔首称是,出去了。 宋闻渊缓缓靠向椅背,目色沉沉。 许承锦的医术是在知玄山上学的,学了一年,下山后连太医院院首都赞不绝口,恨不得亲自去知玄山回炉重造。奈何,知玄山收徒很是讲究苛刻,天赋差的不要、年龄大的不要,以至于这些年,“知玄山学成归来”几个字已经成了仕途之路最好的敲门砖。 许承锦找那本书找了许多年,最后在太医院藏书楼的角落里发现了它,太医们说,那书过于晦涩难懂,是以无人翻阅蒙尘至今。 温浅从这里拿走了四本书,一本游记、一本史书、一本志怪杂谈,他都看过,内容通俗,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偏……其中夹了一本晦涩难懂的医书。 温浅……突然间好像多了很多谜团,性子、为人、学识,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宋闻渊按了按太阳穴,拧着眉阖了眼。 第10章 佟婉真邀约 元戈发现那本无名医书当真只是巧合,泛黄褶皱的书页乍一眼以为是什么孤本古籍,翻了翻发现是一本熟悉的医书,只是显然不是原版,倒似谁留下的手抄本,几眼过去就瞧见个明显的错处,也不知是谁连誊抄都如此粗心大意。 医书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寻思着得空了纠正下再还回去。 却不想引来了宋闻渊的注意。 宋闻渊此人,算得上是朝中新贵。 宋老将军是朝中贰臣,虽得陛下重用,却不得陛下信任,以至于后世子孙也只享了些虚名而无任何实权,宋闻渊却以一己之力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那日宫中夜宴,陛下遇刺,刺客武功高强,御林军都有所不敌,是宋闻渊拼了半条性命一身鲜血淋漓捉拿刺客、最终护了陛下无恙。而宋闻渊自己,在鬼门关前连续蹦跶了几天才算是缓过来,又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才能起身下地,他能下地的第二天,陛下下旨,封宋闻渊为锦衣卫指挥使、专理诏狱。 宋闻渊,自此一战成名。 这些事情倒也不必元戈去打听,都是拾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念的,自打她听说宋闻渊答应了一道回门之后,就立马更改了对这位新姑爷的态度,热络又崇拜,一张小嘴叭叭的说的都是宋闻渊那些辉煌的战绩……元戈正在练字,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是拾音说得太快,她一下子也没抓住令人觉得古怪的点。 从宋闻渊那边拿来的两副卷轴的确出自名家之手——当朝大儒启元柏的字迹。启老流出来的真迹不多,任何一副都是无价的宝贝,足以令所有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宋闻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递了过来,着实大方,也不怕在她手里被糟践了。 罚站完的下人们明显比之前收敛了许多,近前伺候的嬷嬷自称姓徐,笑容拘谨客气地递了份帖子过来。 佟家的。 佟婉真约了元戈明早去茶楼吃早点,顺便为那天的冒犯赔罪。元戈随手递了回去,眼都没抬,表情淡淡兴致缺缺的模样,“拒了。就说我落了水,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徐嬷嬷颔首称是,退了一步又顿住,兀自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微微弯着腰离开了——本想问问元戈,秋菊离开了,那进屋伺候的丫鬟选哪个,犹豫着到底是没问。 如今其他院里的下人们都在说,这三少夫人到底是个能拿捏的,连惩罚下人都只是让人站一会儿便罢了,若是换了旁人,总得伤筋动骨痛上几日皮肉才罢。 偏偏,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这位少夫人是有手段的。她不打不骂,只让他们沉默地看着秋菊罚跪、收拾东西离开……少夫人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明明是一起出的主意,可临到头受罚的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他们这群刚被凑到一起的下人,如今互相之间愈发尴尬,说话都互相防备,只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秋菊。 待徐嬷嬷离开,站在边上磨墨的拾音有些不解,直言问道,“小姐……您是不喜佟小姐了吗?因为之前的事情置气呢?” 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元戈偏头看她,单纯的小姑娘,瞳孔漂亮的像是盛夏色彩最美的葡萄,又亮又大,只作为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婢女,未免过于天真懵懂了些。 佟婉真,相府庶女,家中嫡母苛待、姊妹不合,遂退而求其次,寻了温浅作伴——因为温浅大方,出门在外,吃什么、买什么、玩什么,无一例外都是温浅掏银子,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温浅那个傻姑娘,街头惊鸿一瞥,一颗心落在了二皇子身上。只她知晓双方身份悬殊从不宣泄于口,只告诉了自己最最信任的闺中好友。结果不出半月,“温家大小姐心仪二皇子”的消息传遍了盛京大街小巷。她去质问佟婉真,只佟婉真竖着三根手指哭得梨花带雨,对天发誓说不是自己说出去的,温浅便也信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却下了圣旨赐婚温宋两家。 温浅哭着去求母亲、求父亲、求祖母,跪在书房门口跪了一整日也只换来父亲一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万般无奈之下,再次求助好友,好友说那你假意寻死,你祖母待你甚好定会心疼于你,你父亲又是个孝子最听你祖母的话。 于是,一尺白绫,自挂横梁……既是假意寻死,自然很“及时”地被拾音发现救下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此举不仅没有解决问题,甚至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没两日,茶楼酒肆出现了各种版本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温大小姐和二皇子之间暧昧龃龉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这一次,好友没有出面,只修书一封,告诉她外面传得太难听,最近都不要出门了,信中还宽慰温浅,他们说上几日也就淡了云云,最后再三保证,自己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 元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温浅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以为的闺中好友才是这一切背后的推手,可能她知道了、可能到死都不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此事不仅没有淡化,反而愈演愈烈,茶楼酒肆借此赚了个盆满钵满,八卦的百姓听了个心满意足,二皇子置身事外保持沉默,唯一受伤的只有温浅。 为证清白,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在盛京城中最高的朱雀桥头一跃而下。 这一次,她还是没死成,清白也没被证明,甚至有人说她不过就是自导自演唱苦肉计罢了。父亲觉得她丢尽了温家颜面,将她禁足在屋子里大婚前哪里都不能去,还让人一天十二时辰守着,一直到送上花轿抬进宋家大门。 其实一直到这时候,温浅已无死志,她的前两次寻死觅活也从来不是为了二皇子。 偏偏被有心人利用,最终推向死路。 第11章 这婆娘也挺可怜的 世人多说,温家大小姐命真大,死了三次都没死成,可又有谁知道,温浅真的死了,死在那片荷花池里。 盛夏方过,荷花池里满是未曾清理的残花根茎,中了麻痹之毒的世家小姐一头扎了进去,像是扎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纵然这具身子如今已经换了魂魄,可仍会于深夜陡然坐起大口呼吸,那是来自这具身体本能的恐惧、绝望、以及对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种强烈的情绪,通过一具躯壳,从死去的魂灵传递到新生的魂魄上,清晰真实到令人心悸。 原还在装模作样的写着簪花小楷的姑娘,笔尖稍稍一转,凌厉尽显。 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丫鬟,情绪淡淡温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才成亲头两日就往外跑终究不合适……何况还有回门的事情要准备。佟婉真那边的事情,等过阵子再说吧。” 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将回门礼先准备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找夫人身边的婆母问,旁的别多说,只说你年纪小,生怕准备地不够周全……宋夫人顾着宋家颜面,这件事上定不会刁难于你的。” “是。” …… 落枫轩里的丫鬟婆子连着粗使小厮被罚着在院子里晒了三个时辰太阳这件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传到了宋夫人耳中。 宋夫人闻言不轻不重嗤了句“胡闹”,便不置一词了。 伯爵夫人王秀茹出身琅琊王氏,虽说只是旁支末裔,但面子上粉饰太平的修养和骨子里谁也瞧不上的骄傲是一样半点不少的,温家于她来说不过就是有些银子的暴发户罢了——小门小户。 王秀茹身边的嬷嬷姓孙,平日里便最是贴心,一边为王氏整理衣裳,一边笑呵呵地说,“胡闹是胡闹了些,但好歹是有眼力见的,知道这后院主事的是谁,老奴瞧着也算不骄不躁从容大方。方才还差了身边的丫鬟过来询问老奴这回门礼要置办些什么,不似大公子屋里头那位……” “她去哪里了?这两日都没见着。” “说是……回家省亲。” 王秀茹都被逗乐了,嗤笑,“她省亲?她嫁进来两年,哪次不是那边派了人过来三催四请地才回去一趟,次数统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什么省亲,不过就是不乐意瞧着嫡子的婚事阵仗比她的大……从她无意间撞破了那聘书的单子后就一直给我摆脸色,呵!她不想想,不说我儿子是嫡子,就人温家拿得出相对应的嫁妆,她呢?她们家有什么?就知道隔三差五地过来打秋风!” 孙嬷嬷好脾气地颔首称是,“的确是这个理儿。” “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你派个人过去,将她叫回来!小叔子大婚,她这个做妯娌的回娘家避而不见,算个什么事儿!传出去得多难听!” 孙嬷嬷颔首称是,“老奴这就亲自去请。” 翌日一早,佟家那边来了位嬷嬷,带着礼,说是自家小姐听闻三少夫人身子抱恙有心探望,又恐耽误少夫人歇息,是以只略备薄礼以示关心,等三少夫人痊愈再行登门致歉。 门房转述时,“致歉”二字咬字极重,表情神韵挤眉弄眼间学了个七八成的相似,元戈一边摇头暗忖这宋家下人有趣的不少,一边笑着吩咐身后丫鬟接过,浑然不在意自己此刻半点看不出“有恙”模样。 丫鬟名唤伶儿,是之前大婚那夜独自守在灶膛口的小丫头,也是秋菊罚跪那天弯着身子轻言相劝的姑娘。秋菊本是进屋伺候的大丫鬟,她离开之后屋里就少了个人,本来还不觉得,现在拾音忙着准备回门礼的东西,自然抽不开身,她就向元戈举荐了这个烧火小丫头。 伶儿从小无父、母亲嗜酒好赌成性,欠了赌坊一屁股的债,所以将她卖给了宋家当丫鬟。来了宋家好几年了,因着性子沉闷木讷,生得也不够讨喜漂亮,所以干的都是些下等的粗活。 小丫鬟的确是生得瘦瘦小小面黄肌瘦,像个黄毛小子,但说话温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办事也算细致,虽然带出去周旋的话是少了几分眼力见,但留在院子里办差也算不错了。 午膳和晚膳都是伶儿准备的,简单的家常菜,味道极好。 晚膳方过,元戈正在院子里踱步消食,林木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进来,低低唤了声“少夫人”,语速极快,很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唤完倒是从容许多,弯腰行礼,才道,“主子今日吩咐属下留在府上等少夫人回门礼的单子好去置办,只等了一日不曾见着,是以过来问问。” 对这个虽然没有规矩但毕竟真性情的小厮,元戈倒也不会真的计较当初的那声“婆娘”,彼时离开时的警告不过是因着突然心情不错起了些恶趣味,想要仗势欺人一番罢了。 此刻见林木局促模样,她也看破不说破,站在一株深红海棠前淡声说道,“拾音已经去准备了,我让她去找了孙嬷嬷,孙嬷嬷懂得多些不会疏漏。至于银钱方面不必麻烦,从我这边走亦是一样的,待夫君回来,你同他说一切都置办妥当,若他明日能去自是最好,若是走不开也无妨的,紧着他自己的事情,我这边不要紧。” 林木很是意外,下意识抬眼看去——纵然他尚未成亲,却也知道新娘子一个人回门是一件贻笑大方的事情!可她说什么?紧着他自己的事情,不要紧? 暮色一点点压下来。 站在深红海棠前的女子,是与昨日不同的打扮,一袭烟青色的裙衫,粉黛未施,冷白面色让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淡漠清减,说这话的样子也是正经宽和颇有几分少夫人的气韵。 和昨日揪着自己衣领子咬牙切齿幼稚要挟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木略施一礼,躬身退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想着待主子回来,还是劝劝他吧,这……这婆娘,也挺可怜的。 第12章 要我帮忙吗? 夜深了,三更已过,月如钩。 “咚!”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近在耳畔,似乎有什么落在了院子里。 正在床上打坐调息的元戈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一片,半分睡意也无。落枫轩位于整座恪靖伯爵府的西北角,西面是一片小竹林,东面却是一处角门,平素里都是关着的,也没人守着,但凡有些身手或者手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来。 恪靖伯府的防卫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她披了薄衫起身出门站在门口凝神静听,只偶尔一两声蛙鸣单调而乏味,除此之外院中寂寂再无声响。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返身进屋睡觉去了……如今这身子,到底不如从前,便是重拾武功,也不过就是强身健体罢了,但总聊胜于无,危急时刻也能多几分自保之力。 元戈没有发现,待她进了屋,宋闻渊捂着肩膀的位置从阴影中走出,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看着门口的方向。 宋闻渊是落了地才想起来如今这里是住了人的,正庆幸自己落地动静小的时候就听到了开门声,当下一转身隐没在了阴影里,就看见那人走了出来,脸上卸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她站在风里,身前影子被拉得很长,安静、孤冷、遗世独立。 三更已过,她还没有睡?是担心一个人回门无从应对吗? …… 天色尚早,元戈就被拾音催着起身洗漱了,她哈欠连连明显没有睡好,再看拾音也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无奈摇头,“回门这么早过去,你是准备去温家用早膳吗?” “回门有时辰规定的。”拾音伺候着元戈洗漱,不免念叨,“小姐的心是真大,这姑爷到底去不去至今没个准信,您也能睡这么踏实?不若奴婢过去问问吧,若是他说不去,奴婢便好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着些……不然,咱们一个人回去又要被大人和夫人指责,传出去愈发没了脸面。” “没脸面就没脸面呗,待在这深宅内院的,外面传什么闲言碎语,咱们也听不见呀!”元戈倒是浑然不在意,收拾利索了才说着,“临出门前去知会一声就好了,若他说不去,你也不必劝。” “小姐……” “他说了有件很紧要的事情。” 元戈说得平静,可当她走到门口看到马车中坐着的男人时,还是弯了眉眼,紧着上前两步,问道“夫君不是有事?怎这么早?” 对方低低应了声,“嗯。”便没了下文,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翻过一页。 元戈拒绝了匍匐于地的小厮,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正欲弯腰进去,动作却又倏地一顿,几不可见地嗅了嗅鼻子,目光落在宋闻渊那张脸上。那张脸,不管看几次,都让人觉得惊艳,仿佛集顶级画师之长勾勒而成,得天独厚,世上无两。 只此刻面色未免过于苍白羸弱了些,因此多了几分妖异,让人想起志怪杂谈里的一眼便令人怦然心动的妖精。 元戈转身吩咐身后拾音,“你跟着林木坐外头吧。” 虽然意外,但拾音只低低应是,倒是林木倏地一愣,紧张得像个自家闺女被当街调戏的老父亲,“婆娘”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你这婆……你、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对我家主子做甚?!” 这小子一天到晚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元戈真想将这与众不同的脑子劈开看看……劈开到底不合适,于是她一巴掌拍了过去,“好好驾车!本小姐就算要对你家主子做什么,你管得着?再烦一样揍你!”说罢,扬了扬拳头。 林木一噎,这女人!怎么两句话就扬言要揍人?谁家好端端的少夫人是靠拳头说话的?再说,她以为自己揍得过谁呀? 宋闻渊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元戈,扬着的拳头粉嫩娇小,让她这话听起来没了半点可信度,像只龇牙咧嘴的小奶猫。他收回目光,嘴角并不明显地一抹弧度,半晌,淡声唤道,“林木。” 林木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老实驾车,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婆娘真要动手揍自己的话,主子一定是拉偏架的。 主子变了。 车帘落下,宽敞的马车里,两人相对而坐,宋闻渊自始至终看着手里的书,偶尔端起手边茶杯抿一口,并不说话,也无眼神的交流,疏离淡漠。 元戈又嗅了嗅鼻子,默默舔着后牙槽犹豫盘算片刻,到底是挪了屁股挪到宋闻渊边上,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目光直直定格在他肩膀那处,低声说道,“你……要我帮忙吗?” 目光直接、语气坦然。 宋闻渊的眼神倏地就变了,犀利、阴冷、透着审视与杀气,他倏地抬手,一把攥住对方手腕,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你还知道些什么?” “嘶——”元戈倒抽了一口凉气,抽了抽手腕,纹丝不动,力气悬殊宛若蚍蜉撼树。 “松开!”她皱着眉头,压着声音呵斥,“我知道什么呀我!我只知道这车里有味儿!我若是想要害你,也不必让拾音待在外面,锦衣卫指挥使得罪那么多人,到时候我将你受伤的事情暗中一散播,再推给拾音,由着她替我遭罪去,不是更好?松开——你弄疼我了!” 宋闻渊垂眸审视她,企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虚言来,可小姑娘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冤屈似的……她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原来她让丫鬟待在外头是因为这个,她在马车外就发现自己受伤了? 宋闻渊松了手。 刚一松开,小姑娘就瞬间挪对面去了,低着头苦大仇深似地吹着自己的手腕,又娇又嗲,那一截雪白肌肤上,是近乎于触目惊心的红痕,隐约泛着血点子……宋闻渊微微一窒,半晌,低喃,“就你这样,还一天天想着揍这个、揍那个?” “要你管!”元戈冷哼,看也不看他,轻声叨叨,“你以为我想管你那点破事呀!只是我这人素来恩仇必报,想着你许是因为陪我回门才耽误了这伤……哼!好心没好报!” 哼哼唧唧的,幼稚极了。 第13章 元大小姐说,脱! 一身烟雨裙衫的小姑娘,坐在触手可及的对面,低着头噘着嘴的样子,愈发像一只被娇养着的猫儿。 开心了就调皮,不开心了就挠人。 可若是记得没错,温浅自幼丧母,温家对她实在算不上上心,如何养出这一身恣意的底气?宋闻渊看着对方低头间露出的那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眸色愈深,明知这人一身疑点,还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柔和了表情,“过来。” 小姑娘来了脾气,淡哼,“不去!”谁爱去谁去!若不是如今占了这具没用的身体,自己怎么也要他宋闻渊伤上加伤、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不可! 宋闻渊也不催,只靠着车壁阖着眼,意兴阑珊地说道,“说起来,的确是为了陪你回门着急了些……若非如此,应该准备再周全些今早行动的,也不至于伤了自己。你也说了,我这人得罪了很多人,朝中想要我性命的不少,若是我去找大夫包扎开药……” 话未说完,元戈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对面,冷着一张脸言简意赅地,“脱!” 这话没压着声,甚至有种气势凛然的霸道和嚣张,马车车头猛地一偏,轮子碾过碎石,车身狠狠一颤,车内,元戈整个人下意识向前倾去,额头撞上宋闻渊的下颌,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蓦地回头,咬着牙一字一句,“林、木!” 林木: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呀?!这土匪婆娘到底对自家清清白白的主子做了什么?!主子如今受了伤,指不定还真不是那婆娘的对手…… 一片兵荒马乱里,宋闻渊拨了元戈脑袋左右看了看,是撞红了些,不过没什么大问题,遂扬声唤道,“林木,再有下次扣月钱。” 林木欲哭无泪,主子变了! 土匪元戈一个“脱”字虽然说得气势汹汹,但当宋闻渊当真解了衣襟露了半边肩膀一脸予取予求靠着马车坐在那里的时候,元大小姐瞬间红透了耳根子——这人当真生了一双勾魂的眼,眼尾修长,侧目看你的时候,如同一笔浓墨写到尽头时扫出的那片氤氲,带着几分妖气。 谁能想到,铁血手腕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有这般令人怦然心动的艳色。 元戈闪烁的眼神落在宋闻渊眼里,他嘴角微勾,“第一次?” 元戈摇头,只是第一次替男人治疗外伤。知玄山有的是擅长外伤的大夫自然轮不到她,她学的是毒,医术主要是为了治疗兄长的病,不算精湛,只是对付外伤绰绰有余了。她迫使自己专注于宋闻渊的肩膀,伤口已经经过了包扎,只是不知怎么又裂开了,鲜血从细纱布下面渗透了出来,晕染了一片。 她指尖轻颤着解开纱布,目色触及深可见骨的伤口,瞳孔微微一颤,这么重的伤……这人是铁打的吗,这样的伤口还能旁若无人地坐在这里看书喝茶? 元戈轻叹,用帕子压着伤口,面色不善地问他,“金疮药总有吧?” 宋闻渊动也没动,只朝着自己怀里努努嘴,意思让元戈自己拿,才道,“方才上车时没稳住,牵到了伤口……血腥味,很重吗?”他今日穿了黑色的衣裳,就算晕染渗出一些也是瞧不出的。 “还好……” 只是她这些年鼓捣各种药材,嗅觉自非常人所能比。她从宋闻渊怀里摸出金疮药的瓶子,拧开,嗅了嗅,一股脑倒了半瓶下去,宋闻渊吃痛,闷哼出声,低眉看着小丫头撕了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手法不算娴熟却很稳,表情也从容无一丝慌乱。 雪白的腕间,那道抓痕愈发触目惊心。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已经缓缓停下,林木在外面唤道,“主子,温家到了。”带着几分颤音,马车里的闷哼听得他心惊胆战。 温家下人都已经候在门口,伸了脖子翘首以盼,不远处的街头巷尾,隐约可见的,还有些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自大婚那日温浅又跳荷花池的消息传出,街坊邻里都等着看这回门的好戏。 马车里却只低低传出一声“嗯”来,却不见人下车,半晌,又有一声闷哼溢出唇齿,那声音低沉、悦耳,像是上古名琴被神来之手拨动琴弦,令人想入非非。 什、什么情况? 管事讪讪移步上前,当着面色羞红的拾音、看天看地不看人的随从,听着马车里的窸窸窣窣声,以拳抵唇,咳了咳,唤道,“大小姐?” “来了。” 这回应得很快,车帘被撩开,女子当先下车后又一脸从容地转身朝马车里伸了手,搀扶着一身黑衣的男子下了车……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四下寂寂无声,只偶尔一两声压不住的吞咽声。 众人对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脸并不陌生,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飞鱼服、绣春刀、冷面煞神生人勿近”里,乍一看他这般任由姑娘家牵着下了马车,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而这位爷下了马车第一件事竟然是低头整理领口衣襟,更有甚者,眼尖的还瞧见这温大小姐的裙摆似乎也不对劲,像是被扯坏了似的……再一想到方才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动静……顿时恍然大悟、唏嘘喟叹! 也是,瞧着这俩人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这朝夕相处的看对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意料之中的好戏没见着,但今日也不算白等这许久,这小夫妻在马车里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还是足够津津乐道上好几日的。 众人见着主人公都下车进府了,自然是挤眉弄眼着离开。 那边,元戈却是后知后觉地开始忐忑起来——这是温家,最了解温浅的人都在这里,纵然自己继承了温浅大部分的记忆,但到底是最亲近的人,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就要露出破绽来…… 她脚下微微一顿,肩膀撞上宋闻渊,对方低头看来,“嗯?” 元戈摇头道无事,走了两步,低声说了句谢谢。 宋闻渊声音压得更低,“口头的谢我不收。等我想好了,问你收谢礼。” ……元戈脚下又是一顿,这人倒是真的半点不客气,要说谢,自己方才不也帮他包扎伤口了?他不该谢谢自己? 第14章 想要亲近 正咬着牙呢,那边须发皆白的老妇人一边唤着“宝儿”一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宝儿……我的宝儿……可算是回来了……” 元戈倏地浑身一颤定在当场——祖父,也是这样唤她的。 她是知玄山上的泼皮猴子、混世魔女,这些年让祖父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偏偏他从不在意,只摸着她的脑袋,笑呵呵地说,“我家宝儿还小,等再大些,嫁了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便也没法闯祸了。趁着现在,祖父还能护着你些,没事!” 元戈一十有八,实在算不上“还小”,比温浅还年长两岁。 也不知待祖父出关,见着他的宝儿只剩下了一副入土的棺椁和一方小小的牌位,又会承受多大的打击…… 愣怔间,老妇人已经走到近前,理都没理同她打招呼的宋闻渊,就抓着元戈的手上下打量着,蓦地看到她手腕上的抓痕,脸色就变了,一只手想碰触、又不敢,停在那里打着颤,声音也哆嗦,“这、这是怎么了?” 那道血色伤痕隐隐泛着紫青色,着实可怖难看。 宋闻渊抿了抿嘴,正欲插嘴解释,便听元戈“嘿嘿”笑着,反手挽了老夫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哄着,“祖母……无妨。您也知道,大婚那日孙女儿不小心落了水,这是被人救起来的时候抓的。人家救人心切嘛,没事,就是难看了些,过几日就好了……祖母可有想我?”她知道她的表现非常不“温浅”,温浅一直都是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礼数周全的,纵然面对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祖母,也从不会这样撒娇。 可是,又怎么样呢?对着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老人家,没来由得想要亲近,就像亲近遥远知玄山上的那位至亲。 就算露馅,也认了——大不了说落了水,性情大变了、有些不记事了,左右这具身体是温浅的。 老夫人明显也是一愣,继而眯着眼笑,笑着笑着又打她手背,很轻,明显不舍得打重了,念叨着,“你说你!那阵子到底是犯什么浑……你……消息传回来,我都快急死了……当真是,不小心?”明显是不信的,因着外人在场,声音压得很低,窃窃私语着。 “是呢。那院子久无人居住,大抵是下人疏漏,路边鹅卵石上都是青苔,我一脑袋那么重的东西,又看不清,这不,脚一滑……您要不信,问夫君呀!”她说完,朝着身旁宋闻渊递眼色,谎话说得一脸坦然,眼睛都不带眨的。 那日大婚,温家压根儿没人去,就去了个拾音,至于外头传言早不知变了多少版本,但都口说无凭,还不是由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闻渊淡声配合,“的确如此,老夫人。此事的确是晚辈的疏忽。” 老夫人终于给了宋闻渊今日的第一个眼神。慈眉善目的老人,含着笑意看过去的眼神明显和看着元戈的眼神不同,笑还是笑着的,只多了几分客套和疏离,微微颔首招呼道,“宋大人。” 一个称呼老夫人,一个称呼宋大人,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 就算她知道所谓“不小心落水”没有半点可信度,但双方都接受了这个说法,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丫头之前像是被人下了降头,疯了似的要嫁给二皇子,不惜寻死觅活,怎么说、怎么劝、怎么哄都没用,她这身老骨头都跟着折了多少年的寿数哟!如今孙女婿还能陪着一道回门,已是极好。如此想着,只点头拍着元戈的手,后怕似的喃喃,“好、好……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往后可不能这般了,知道吗?” “好……孙女儿晓得。”元戈歪着脑袋靠着老夫人的肩膀撒娇,见着门口背着手站着的中年男子,微微站直了身子,低声唤道,“父亲。” 门口的男人,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一身藏青长袍半点褶皱也无,一头长发用金簪固着,一丝不苟。 可见板正规矩的性子。 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温长龄,陛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大尧帝国的钱袋子。 他站在门口,沉着声音低低应了声“嗯”,视线将元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才看向元戈身边的宋闻渊,拱拱手,按着朝堂上的规矩行了个礼,“宋大人。” 宋闻渊遂回礼,“温尚书。” 哪里是小夫妻回门,简直是同僚登门拜访。 身后拎着大大小小许多礼盒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情况。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甚有眼力见地带着人到一边去了。 进了正厅落了座,老夫人拉着元戈的手嘘寒问暖,温长龄陪着宋闻渊喝茶,两人皆是无言,之间气氛连生疏的同僚都算不上,恨不得周身上下写满“我与他无话可说”的字样。 这俩人怎么回事?同僚见面尚且还要虚与委蛇一番,他们怎么也算是翁婿,就这样?元戈眉宇轻跳,找了话题问温长龄,“父亲,如何不见母亲?” 温长龄有些诧异地看去,这孩子平素里见了她母亲姜氏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一点姜氏也清楚,这才借故不曾出面。温长龄眉宇间多了几分温和,说道,“你母亲在膳房张罗着,待会儿就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让下人交代膳房去。” “女儿都好,只这两日暑热,想吃清淡些即可……请母亲过来歇着吧,膳房交给厨娘就好了。” 元戈刚说完,老夫人却“咦”地一声问道,“你这丫头平日里总说清淡的没胃口,喜甜、喜重口,怎的今日却喜清淡了?” ……温浅的口味同她真的是南辕北辙。元戈讪讪笑着说道,“许是这几日累着了,加之酷暑未消,没什么胃口。” 老夫人缓缓颔首,信了,一边心疼,一边转身吩咐一旁嬷嬷跑一趟膳房交代一声。 那处,自始至终端着茶杯作壁上观的宋闻渊,倏地摩挲了下杯壁……总觉得,指尖仍然残留着些许触感,温热、丝滑,像最名贵的暖玉。 第15章 来自父亲的试探 又坐了一会儿,去膳房的嬷嬷都回来了,姜氏也不曾出现。 元戈倒也能理解,这位继母为人性子清冷,与温浅并不热络,又因着身为继室,此刻坐在此处被宋闻渊正正经经地唤一声母亲多少有些尴尬,索性避而不见。 距离午膳时间还有一会儿,温长龄张了几次嘴巴,实在不知道和宋闻渊说什么,若论朝堂之事,两人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若论家宅之事,两人虽有翁婿之名,却又无事可以叮咛。半晌,温长龄朝着元戈那边招手,唤道,“浅浅,前几日书房里整理出一些旧物,有些是你的,你同我一道过去看看,可有需要的。若是无甚要紧之物,我便吩咐下人丢了。” 什么旧物非要这个时候撇下客人去看,显然是有话要说。 元戈心领神会,对老夫人说了句“去去就来”,便跟着去了。 俩人离开,招待宋闻渊的任务就落在了老夫人身上,她讪讪笑着招呼着对方用茶,虽有意说些场面话,可斟酌半晌,仍然也只憋出一句,“恪靖伯夫妇,可安好?” “一切都好,劳您挂心。” 然后便是无言。 半晌,老夫人又道,“宋大人……比我家宝儿年长了四岁?”她安居内院,也是身边老人谈论起这位方至弱冠便位极人臣的年轻人时听了几嘴罢了,知道的不多,记性也不是很好,是以问得不大确定。 对方回答,“上月刚过二十有一的生辰,算起来长了五岁。” 这个年轻人生了一张上乘的皮相,脸色极白,五官温和却幽邃,二十一岁的年纪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反而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内敛,举手投足安静又矜贵。这样的人,自家那孩子是攀不上的,加之之前那些闹剧,今日他肯踏进这门,便已经是给了温家脸面,其他的……诸如“我家宝儿就拜托宋大人代为照顾”这种话,多说无益。 又坐了一会儿,宋闻渊起身问老夫人能否在附近随意走走,说完,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老夫人心领神会,这是喝了茶水要找茅厕呢……当下笑着应允,又吩咐门口候着的小厮代为引路。 宋闻渊跟着小厮出来,拐了个弯又说不急自己先在院子里随便转转,只让小厮指了个大概的方位就让人离开了。到底是自家姑爷,小厮自是颔首称是,躬身退下。 只他转身的刹那,宋闻渊眼底笑意尽散,近乎于犀利的眸子环顾四周——父女俩说话,不可能走太远,左不过在这附近的几处屋子里。他朝着偏僻处过去,果不其然,听见了温长龄的声音,“陛下说了,此事办成,自会允了你的心愿。” 陛下果然从未信他。宋闻渊低眉冷笑,找了个荫蔽的角落靠近那处院子,倒是想要听听这父女俩准备如何对付他。 却听元戈倏地笑了笑,用他从未听过的清冷腔调说道,“父亲糊涂。” 很显然,温长龄也是一怔,“你说什么?” 此处是一处废弃的柴房,长期无人踏足,地面都攒了厚厚的一层灰。元戈靠在身后蒙尘的桌沿边,抬眸迎上对方视线,笑意渐冷,“我的心愿?是我想要嫁给二皇子的心愿吗?” 温长龄颔首,“自然。” 门窗紧闭了一个盛夏的旧屋里,暑意未消,又热又闷。 屋内光线灰蒙蒙的,一臂之外的温长龄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戴了一张虚伪的假面具。 元戈站在那里,目色渐渐泛冷,偏嘴角却勾着温柔笑意,温柔到近乎于残忍。她说,“当今二皇子乃是皇后亲子、皇室嫡子,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我身为户部尚书嫡长女尚不配嫁他为妻,身为宋家下堂妇就够资格了?父亲,我不认为身为户部尚书的您会当真相信了陛下这话,所以,您是觉得我天真可欺,想要将我当作你们这局棋局中的弃子……对吗?” 窗外的人,已经离开,如他来时一般,没有引起屋内任何人的注意。 哪里来的风,吹得她心口都冷。 温长龄皱着眉头,眼神古怪,几分审视几分诧异,却并没有丝毫恼羞成怒的情绪,只淡声呵道,“你这是什么胡话?我是你父亲,如何将你当成棋子……还弃子,才嫁出去几天,尽说些胡言乱语的话。那你说说,陛下交代了这差事,为父能怎么办?” 那般眼神、那般语气,像是试探。 元戈眉宇轻蹙,半晌仍只是压着心下疑惑,敛了眼底悉数锋芒,淡声说道,“为官之道,女儿一个姑娘家自是不懂,却也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父亲,如今温宋两家乃是姻亲,不管内里如何,在外人眼中总是一根藤蔓上休戚与共的关系,宋家获罪,温家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了吗?” 温长龄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温浅这个女儿,不能说不喜欢,毕竟那是柔儿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渐渐的不与他亲近了,甚至,她不与任何人亲近了,她变得胆怯、瑟缩、如履薄冰……也变得,不那么机灵了。 她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鸭子,缩在她自己的院子里,默默无闻。 唏嘘有之,心疼有之,只是要说喜欢、要说关注,的确是没那么多了。以至于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女儿芳心错许的心事……只是那时,一切都太晚了。她像是扑火的飞蛾,拉不住、拽不回,上吊、跳河,大婚日投荷花池……他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来,于是,他想着,就用这诱饵吊着吧,吊着她,让她觉得还有希望。 陛下下了这样的命令是真,但他做父亲的,怎么可能让家中的女儿去当这一枚弃子?只如今这孩子突然间的通透,让他意外和陌生。 他背着手略一沉吟,国字脸上面无表情,竟是鼓励道,“继续说说看……” 第16章 与其做棋子,不如做执棋的手 “我……”元戈张了张嘴,温长龄的态度有些古怪,她犹豫着还是得装傻些,遂低了头拍了拍掌心灰尘,轻笑说着,“父亲要我说什么?父亲交代的这件差事,请恕女儿无能,办不好……父亲还是另择贤能吧!” 呵!另择贤能? 小丫头说得简单……若真有那么多贤能,哪里轮得到她?说来也是古怪,这宋家眼看着就没落了,没成想自那位之后又出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皇帝一边重用着、一边忌惮着,这些年也安插了不少人进去,只不是犯了事被赶出去的,就是没什么能耐压根儿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是以才将脑筋动到了他这边。 也不知道是低估了宋闻渊,还是高估了浅浅。 温长龄原也只是想用二皇子给这丫头一点念想罢了,没想到倒是被她给指责了。既如此便罢了,他摆摆手,带着几分欣慰含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出去用膳吧……方才见你提起你母亲,想来你如今嫁为人妻,亦是懂事不少,席间向她敬杯酒吧。” 竟是完全不再提起此事。元戈多少有些看不明白了,跟在温长龄身后走了两步,蓦地微微驻足,抬头看他,唤道,“父亲。”不过中年,戴着金冠的男人发间已有隐约的白发,温浅的记忆里,她曾经也是被宠过、护过、被扛在肩膀上笑过、闹过、看过杂耍的。 对方侧目看来,“怎么了?” 元戈站在原地,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半晌,淡声说道,“狡兔死、走狗烹,鸟尽而弓藏。这两日女儿在宋家,闲来无事看书看到这几句话,彼时便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成为弓还是拉弓的那只手的,若要避免那样的结局,也许……就不该对飞鸟赶尽杀绝。父亲,您觉得呢?” 温长龄的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他盯着元戈打量片刻,倏地笑了笑,很是愉悦的笑容。他问,“宝儿,想学下棋吗?”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唤她“宝儿”,也是时隔多年之后的第一声。他今生无子,也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只从旁支选了个聪明伶俐的过继了来,但论亲疏,终不及最爱的女人留给他的这个孩子……姑娘家又如何,柔儿不也是姑娘家吗? “下棋?” “嗯。宝儿若是想学,为父教你下棋如何?”与其做棋子,不如做那执棋的手,总是更加有趣些,不是吗? 阳光从门外打进来,明亮的光线里,是细碎的尘埃起伏。侧目看来的温长龄,半张脸沐浴在光线里,另外半张脸却隐没在暗处,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与模糊,元戈突然有些瞧不透,既瞧不透他的用意,也瞧不透他的深浅,遂只摇头道,“女儿资质愚钝,若是往日兴许还能于父亲膝下学上一些,只如今嫁作宋家妇,若是时不时回府习棋,婆母那边怕是会有意见。” 闻言,温长龄只道无妨,抬手虚虚引着元戈往外走,“我先给你几本棋谱,你今日带回去先看看,初学者不必看太过于深奥的,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先记下来,什么时候合适回来了,什么时候问我就成。宋闻渊的棋艺在我之上,你们若是能相处,他应该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当然,这个可能性直接被温长龄给否决了。 小丫头之前那番折腾,几乎是将这位宋大人的脸皮子扔在地上碾了又碾,宋闻渊不是好脾气的人,如今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已是很给面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戈自是不会再拒绝,只淡声应好。 到了前厅,姜氏已经带着丫鬟们摆好了午膳,父女俩一回来正好开席。姜氏生得好看,三十来岁的年纪,保养得宜,气质婉约清冷,让人想起江南的水墨画。 元戈低低唤了声“母亲”,对方淡淡应了,招呼着元戈和宋闻渊入了座,举止从容、客气、又生疏。温浅的这位母亲,一直都是如此,两人之间说不上不好,却也绝对说不上好,就像是同居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站在自己的位置、默契地恪守着应有的距离,和平相处、互不干涉。 宋闻渊并非一个热闹的人,一顿饭吃得安静优雅还有些古怪的压抑,倒是温长龄,似乎挺开心的,自顾自喝了不少酒。 吃完了饭,喝了一杯茶,老夫人拉着元戈说话,说着说着便有些泪眼婆娑,小丫头未嫁得心中良人,她这个做祖母的总是无奈又唏嘘。 原是要留着用完晚膳再走的,不过元戈念着宋闻渊身上那么大个血窟窿,也不敢久留,只称还有些东西要去置办,拉着人起身告辞了,带着嬷嬷一早放在马车里的几个大箱子,吃穿用度、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拾音特意从她原先的院子里抱出来的玉簪花,稳稳摆在最上面。 来时只有管事迎接,离开的时候却是齐全了,只是没见着她那位妹妹,说是同几位闺中好友一道去慈光寺祈福了。 她们原也并不亲厚,温柠的脾气可不如姜氏好,张扬任性、嚣张跋扈,平日里见着温浅便是一副用鼻孔看天的模样,今日未曾碰面也是好的。 马车徐徐离开,元戈下意识转身看去,就见着温长龄背过了身去,快速地擦了擦眼角,她倏地呼吸微微一窒。她不曾见过她的父亲,也不曾见过她的母亲,她生来就是知玄山上的野猴子,有个宠她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祖父,和一个想管她却也管不了她的兄长元岐。 惊才绝艳、却大半辈子躺在床上的的兄长,她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听见他们称呼元岐为“病秧子”。 那次打得狠,几乎全身都挂彩,还掉了颗牙,当然,对方被她打得更狠,这一点让她抬着头回的家,得意极了。只那群不经打的回家告诉各自的爹娘,于是,她又被祖父罚着跪祠堂,也是那一次之后,她像是疯了一样地去学医术——祖父说她天纵奇才,天生学医的料,但在那之前她只喜欢制毒。 第17章 酬劳 她怔怔看着身后,宋闻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已经看不到温家人了。他只以为元戈是不舍温家众人,收回目光,淡声说道,“温家离宋家不远,你若是想回来,随时可以。” 大户人家规矩足,就算只隔了一条街,这娘家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回,只这规矩在宋闻渊这里却并不存在,他收回目光看向那盆玉簪花,扯开了话题,“不喜菊花,喜欢玉簪花?”声音里,莫名带了几分促狭笑意。 并不意外于对方知道自己惩处秋菊的理由,那个近乎于无理取闹的借口在伯府只怕早已人尽皆知。 她摸摸鼻子,散了几分多愁善感的情绪说道,“都还好,更喜欢蔷薇花。”知玄山上,她便种了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有风的时候,花叶随风拂动,煞是好看。 宋闻渊有些意兴阑珊地点着头,没接话,想来对花花草草是没什么兴趣的。 于是,又是无言。 倒也并不尴尬,宋闻渊不知道从哪里翻了本书出来,慵慵懒懒靠在车壁上,因着受伤,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倒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我见犹怜的虚弱感……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锦衣卫指挥使,倒像个白面书生。 白面书上感受到了元戈的视线,只随意地掀了掀眼皮子,便专注于手里的那本书了,马车里只剩下了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 元大小姐素来不知何为见好就收,对方并未出言阻止,她便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柔弱美男来。不是没见过柔弱美男,兄长也生得极好,只兄长是极尽温柔的一个人,宋闻渊却不同,他的苍白俊逸里,有种极具攻击性的妖气。 小姑娘的眼神直勾勾的,半点遮掩也无,这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许久之后,直到宛若实质的眼神消失,宋闻渊抬头看去,就见小姑娘支着下颌点着脑袋,睡着了。 巴掌大的脸,五官姣好,染着些许红晕,几分稚气、几分可爱,蜷在角落小小一只,像绵软可欺的猫儿。只宋闻渊却知道,这猫儿……野性未驯。 他盯着这张睡颜看了半晌,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 …… 元戈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伯府门口,暖阳透过车帘打进来,并不刺眼,身边守着坐姿规规矩矩的拾音。空气里,是好闻安神的松木香,淡淡的,若有似无,宋闻渊不知去向。 “宋闻渊呢?”元戈揉了揉眼睛坐起,迷迷糊糊间连名带姓地称呼,是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熟稔。 拾音被这称呼惊了惊,但想着四下无人倒也无妨,遂只道,“刚到门口姑爷就被手下唤走了,走得挺匆忙的,他见您睡得沉,便吩咐奴婢让您睡着,您这都睡了在自家门口睡了一刻钟了呢……” 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这表面威风赫赫的指挥使大人果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元戈摇头轻叹,回了落枫轩,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来,里面多是温浅屋里的东西,衣裳、首饰、书籍,还有些往来书信。有个箱子上捆着几本泛黄的书,不经意间落了地,元戈弯腰捡起,翻了翻,是父亲为她准备的棋艺入门书籍,书中有些地方做了简单的提点,甚至一些只是些简单的符号,却似画龙点睛,令人茅塞顿开。 瞧着墨迹有些新,还有些熟悉的松木香。 元戈低着眉眼笑了笑,接了伶儿端来的酸梅汤坐在摇椅里好整以暇地翻着这般被“高人”指点过的棋谱入门——原来马车里他便是在看这本书,温长龄说宋闻渊会是个好老师,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只她对琴棋书画实在无感,幼年学了些皮毛便草草了之荒废一边,如今再捡起来,实在有些有些无力。 幸好,温浅也是个不学无术的…… 只半盏茶,元戈便又瞧得昏昏欲睡了。 这段日子其实睡得并不好,夜间总梦魇,走马观花般的梦境,轮廓模糊的人影,似是而非的故事,有些是元戈自己的记忆,有些是温浅的记忆,它们杂糅在一起,让她快要分不清自己和温浅了。 反倒是方才在马车里,睡了有史以来最舒心的一觉,睡梦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松木香,令人眷恋……她寻思着这两日上街转转,买些熏香,再买几件衣裳首饰,温浅大半都是白衣,她实在不喜。 她喜欢热热闹闹的花团锦簇。 正盘算着,徐嬷嬷带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容貌一般、气韵却极好,一颦一笑间,有种不疾不徐的淡定从容。她自我介绍说是锦绣阁的绣娘邢秀莲,奉宋大人之命给少夫人量体裁衣。说话间微微侧身,露出身后捧着布匹的丫头。 料子很多,都是时下盛京城中正流行的,各种花色各种颜色都有,红色居多,倒是很合她心意。只是,这人不是被手下叫走忙活去了吗,怎么想起来给她送衣裳了? 邢秀莲又说,“宋大人说,今日害少夫人损坏了一件衣裳,理当赔偿,多的权当接下来这些时日的酬劳。” 酬劳?什么酬劳?元戈瞠目结舌,当下反应过来——这人莫不是还想着她每日过去为他换药吧?!虽然,这酬劳……还挺高。锦绣阁是盛京最好的成衣铺,听说宫中贵人有时也会请锦绣阁的绣娘们进宫,这些绣娘手头上的绣活大多能排上好几个月的……当然,也是最贵的。 别的暂且不说,这宋闻渊是真大方。 兴许他这伤不好被别人知晓,左右就是换个药的事情,从落枫轩到宋闻渊的栖迟阁,也就是几步路罢了……这买卖,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啊!元戈从一排布料前走过,眯着眼笑得像一条成了精的狐狸,回眸问道,“若……这些我全留下了呢?” 对方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自是无妨。宋大人还说,往后姑娘在锦绣阁看中的任何东西,都直接记在他的账上即可。” …… 元戈瞠目结舌,锦衣卫指挥使的俸禄这么高的吗? 第18章 自家姑侄 “哟~这位就是弟妹吧!”院子门口探出一张明媚的娃娃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肉嘟嘟的,笑起来的时候,仿若有种欺骗世人的天真烂漫。她说,“弟妹,我是你嫂子李氏李玉霜。” 说话间,也不待对方表示,已经一脚跨进了院子,几步朝着那些布料奔去,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着,一边啧啧称奇,“哇,好漂亮……这是锦绣阁的料子吧?这些都是弟妹买的?那得多少银钱哟!嫂子我就没这福气咯!”转首又向绣娘打听价钱,绣娘讪讪笑着道不知,只说奉命送来,未曾提及银钱之事。 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收银子?白送啊?那你咋不送我几匹呢?见菜下碟哟?” 绣娘对这位大少夫人在外的作风是有所耳闻的,当下笑意愈发尴尬,“自然不是,这是宋大人送给三少夫人的……大少夫人慎言,这话传出去,污了锦绣阁的名声不要紧,累着三少夫人一起毁了声名就不好了。” 对方这才想起被冷落在一旁的元戈似的,转身之际就攀上了元戈的胳膊,笑嘻嘻地寒暄道,“弟妹,嫂子前两日正巧娘家有事儿,回去了回去了一趟。这不,错过了你的喜酒,弟妹不会怪罪嫂子吧?”说话时喜欢带着“儿”化音,腻腻歪歪,很是自来熟的一个人。 似乎并不看人脸色。 元戈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出来,才客套笑道,“嫂子哪里的话,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还能计较这些不成?岂不见外?” 李玉霜一听,笑意愈盛,“之前便听人说弟妹性子是极好的,果真如此!我一见你就喜欢!” 说着,又扭头朝着月洞门外扬声唤道,“哎!我说囡囡,还杵在外头作甚?都是自家姑侄,有啥不好意思呢,进来哇!”说着,又扭头同元戈笑道,“小孩子,腼腆……” 转头间,发间簪上珠翠乱晃,叮咚作响,煞是热闹。 这是一个即便自己一个人也能活跃成一台戏一样的女子——元戈扯了扯嘴角,如此腹诽。门口探出个脑袋,极是讨好的笑容,身着鹅黄裙衫,相比之下打扮明显朴素简单些。三四分相似的娃娃脸,身形清瘦些,攥着一方帕子亦步亦趋地走到近前,含笑屈膝行礼,“三少夫人,小女名唤李金凤,是大少夫人的娘家侄女。” 元戈当下了然,感情是这么个“自家姑侄”,她就说温浅可没有这么大个侄女,元戈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将对对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对方明显愈发含着肩膀低了头,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无处躲藏。 李玉霜却似沉浸在这般自导自演的热闹里,眉飞色舞地呵斥着,“瞧你这孩子,什么三少夫人……这般生分作甚?你既唤我一声姑姑,我的弟妹就是你小姑姑!来,叫小姑姑!” 李金凤低着头搅着帕子,语焉不详地唤了声“小姑姑”,声音压在喉咙里,若不仔细听定是听不清说的到底是什么。显然,不情不愿的。 李金凤不情愿莫名其妙多个小姑姑,元戈也不情愿多这么大个侄女儿,遂只淡笑着,没应这声称呼。李氏却攀亲戚攀得自得其乐的,同元戈介绍道,“我阿兄家的小丫头,近日随我过来小住几日。刚回,紧着来看你,我就顺便带来了,弟妹不介意吧?” 年长的娃娃脸过于热情熟络,年幼的娃娃脸眼神躲闪不敢与自己对视——元戈人精,自是心下了然,看来这对姑侄是有事要说,而且显然不是什么能搬到台面上的事情。她笑容渐淡,吩咐拾音去备茶,才道,“自是不介意。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嫂子带着这位……李家小姐,稍待片刻,可好?” 总不能让锦绣阁的绣娘久等,若是闹了笑话,还给人瞧了乐子去,没必要。 李玉霜自是笑嘻嘻地应着,一边说着“弟妹随意、弟妹随意”,一边却又很没眼力见的亦步亦趋地跟上,嘴里头也不得空,“啊哟,这蜀锦、这云纹,啧啧……这绣工……金凤啊,来来,来看看这锦绣阁的布料,来开开眼!这么多……都是小叔子送的啊?” 元戈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开过眼”,这位李氏有个本事,一句话就能顾及到在场所有人,摇头晃脑的,簪上珠玉晃得人眼花。 元戈暗自摇头,最终也只选了三匹心仪的、却又不是特别名贵的料子,定了款式、量了尺寸,才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那边,李氏却还在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频频摇头,觉得元戈是个实心眼的,既然自家夫君送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换了她,如何都要照单全收,最多、最多就退回去三匹!这般想着,又朝着李金凤递眼色,偏偏李金凤是个胆小的,含着胸低着头站在一旁,半个眼神都没给,只顾攥着手中的帕子。 看得李氏频频摇头恨铁不成钢。 下一瞬,见着元戈回来,却又变脸似的迎了上去,“弟妹,嫂嫂同你说,这男人送自家媳妇礼物,你若是不收、或者收得少了,他们反倒不乐意,往后若是再遇着,你就收下……若是当真不喜,留着送给其他人做个人情也是好的。锦绣阁的料子,多少人排着队巴巴等着买呢!你说是不?” 这算盘,打得响亮明白,就只差直接说送给她自己了。 拾音搁下茶盏,摇着头退后一旁,脸色不大好看。 元戈不动声色——重头戏还没上呢,正巧她今日有兴致,坐下看看对方唱的什么戏。 她自顾自坐了,才招呼着李玉霜和李金凤,“嫂子坐下喝口茶吧,还有……这位李家小姐,不必拘谨。” 一口一个“李家小姐”,虽然嘴角噙着笑,态度上的疏冷却是挺明显的,李氏眸色微闪,抬头间却又热情极了,“就是,你这孩子!在自家小姑姑面前还如此拘束作甚,快坐下!小叔子院里头的茶可是好茶,你在姑姑那边可是想喝都喝不到的……这孩子,拘谨,性子闷,人是老实的。” 最后一句,又是对着元戈说的。 第19章 成亲三日,妾室送上门 这何尝不是一种左右逢源的本事呢? 元戈端着茶杯浅浅地抿着,并不接话,敛着眉眼轻笑的样子,优雅又矜贵。 李金凤偷偷打眼瞧着,愈发咬着嘴唇沉默,面前的茶盏没有碰,一方帕子在指尖攥得几乎变了形…… 李氏就简单多了,她看人大多数都是直勾勾瞅着,显得那双眼睛又大又黑。这会儿见元戈沉默不搭话,遂搁了描金茶盏倾身过去,眉飞色舞地窃窃私语,“弟妹,嫂子听说……这新婚第二日敬茶,是你一个人去的啊?小叔子呢,怎不同你一道?” 戏,开唱了。 李氏这种走在八卦前沿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温浅的名声,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桩婚事你不情我不愿?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只是没什么城府,也没什么伎俩,算盘都快打人脸上去了。 元戈嘴角微抿,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对方,“嫂子不是才回来,连自个儿院子都没踏进呢,这消息倒是灵通……” 对方蓦地一噎,热络笑容淡了些,轻叹一声,愈发凑近了身子,“你……你是真不晓得啊?这外面都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啦!” 元戈摇头,几分茫然几分气恼,问道,“外面又传什么了?” “外头都在说……这新婚夫妻分院而住,显然是介意弟妹你心有所属,他们还说……还说虽然是圣旨赐婚,但如今小叔子是天子近臣,若真的铁了心要休妻的话,再请一道圣旨也不难……当然,这些都是嫂子我这两日听来的,你听了可别对我有什么意见哈!” “我晓得。”元戈捧着茶杯轻叹一声,“要说这些话,原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也都是事实。” “事实虽是事实,但即便你是尚书家的姑娘,若是被休弃了,只怕这往后的日子也是不好过了……出个门就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不说,好人家的男儿也不会娶你,稍差一些的,你又瞧不上,老了可咋办?” 可不就是事实嘛!这小妮子甚至担心知道的人不够多,愣是闹了个满城风雨,如今谁人不知这温大小姐心系二皇子? 说话间,李氏还不忘拖着椅子往元戈身边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利弊分析,只为告诉元戈,一旦被休了,这日子可不好过! 元戈却似后知后觉的,蹙着眉头轻声喃喃,“圣旨赐婚、圣旨休妻,这来与去,当真半点不由人……这般想着,便觉得无甚要紧,左右是咱们后院女子左右不得的事情,嫂子,你说是吧?” 小姑娘声线软糯,五官之间亦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模样,蹙着眉眼说话的样子,有种少年强说愁滋味的感觉。 看来,是自己的铺垫奏效了——李氏心中暗喜,环顾四周见丫鬟们都识趣避嫌着,又拉近了几分距离,才窃声说道,“咱们做女人的,虽然左右不了天子心情,但这去还是留的问题还是可以左右一下的……”欲言又止、意有所指,像是诱使人类堕落的恶魔。 事到如今,这位李家嫂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已经显而易见,只元戈仍佯装不知,一脸天真问道,“如何左右?放火将他的栖迟阁烧了,让他不得不留宿在我这里?还是在他进宫请旨之前给他下药将他迷晕了拘在屋里哪里都去不得?” 李氏瞠目结舌……放火?下药?这小妮子是强盗土匪出身吗?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的?! 一旁李家小姐李金凤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也许,是对号入座了?元戈支着下颌眸色温柔,“李家小姐这是身子不舒服吗?这脸色怎生如此的差?” 李家小姐的脑袋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声音连夏夜的蚊子都不如,“没、没有……”说完,一张脸鲜红欲滴。 李氏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她就是午膳吃得多,积食了……咱们说咱们的,不管她。弟妹,你这放火、下药的事情,可做不得,太危险了……我是说呀,这男人,总是要有个枕边人知冷知热的,不是你,那也有别人,你说是不?既然总要有人,为什么不安排一个老实本分的自家姐妹呢,你说是吧?” 老实、本分、自家姐妹……元戈眼波流转,最终落在耳根子都快烧起来的李家小姐身上,淡声讽刺道,“自家姐妹?只怕自家姐妹算不上,别家姑侄倒是真的……姑姑侍奉长子,侄女侍奉嫡子,李家门楣不高,野心倒不小。” 李氏脸色倏地一僵,下意识反驳道,“弟妹这话是何意?嫂子我也是为了你好,不然谁家好人家的姑娘眼巴巴地去别家做妾?我李家是比不上你温尚书家,但也没落魄到需要靠一个小丫头去给人当妾谋生计的地步!” “妾室?”元戈缓缓靠向椅背,“妾室”二字辗转齿间,声线儒雅,眼神却讥诮睥睨,玩味笑道,“你们的算盘应该不止于此吧?你们是觉得本小姐迟早要被休弃,倒不如先占着这妾室的位份,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 李氏没说话——看来,元戈是说对了。 至于李金凤,她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脑袋埋起来了——待字闺中的姑娘,想来也不愿来做这妾室,只家中安排无力反抗,也许……也不曾反抗。毕竟,反抗的先例不就搁这里坐着呢嘛,什么好处没捞着,还背了一身骂名。 元戈勾着嘴角轻声唤道,“李小姐。” 对方埋着头,低低应了声“嗯”,便没了下文,指尖用力纠缠着,指甲盖都泛着苍白,一张脸却一路红到了脖颈子…… 元戈笑着懒懒说道,“外头传闻,说我性子软、好拿捏,都是假的。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他宋闻渊将我休了,那他找七个八个的妾室我都管不着,但只要我还在这里,那他就休想有什么妾室、通房、相好、姘头——除非,他养在外头不让我知晓。只是李家小姐,这见不得人的外室……你甘心吗?” 第20章 少夫人说她闹心头疼 府里的妾终究算是半个主子,若遇着主母宽慈好说话,生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这日子也是不错。但外室就不同了,不被主母承认的外室不管搁在哪里,都是见不得人的、靠狐媚功夫勾引男人的“妖艳贱货”。 最重要的是,外室再如何得宠,也不可能上位当主母。 李氏的脸,“唰”地拉了下来。 她想过温浅可能并不会同意,但毕竟是新进门又没什么倚仗的新妇,加之性子绵软好拿捏的传闻,想来总不会轻易撕破了脸皮才是……谁能想得到,一直噙着几分笑意慵懒矜贵的姑娘,讽刺起人的时候竟是那般直白犀利,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氏心下不悦,出口的话也难听了些,冷哼道,“弟妹这话说的,嫂子我就不大爱听了。咱们做妻子的,本就该张罗着为丈夫纳妾,怎还这般嫉妒上了?这可是犯了七出的。再者,自己不得男人喜欢是自己没本事,你吓得走一个老实巴交的自家侄女,就等着再来个厉害角儿,你连哭都没地哭去!” “嫂子慎言,我家兄长至今尚未婚配,哪来这么大个侄女儿?传出去,我兄长清誉还要不要了,届时才是真的没地儿哭了。” 这话不咸不淡、油盐不进的。 这话题,算是彻底聊不下去了。 李氏冷着一张娃娃脸,一把拽起李金凤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走远了隐约还能听见她的训斥,“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说你能成个什么事?!我拉你过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爹、为了你老李家?我煞费苦心的,能得什么好处?百年之后,我又不进你李家的祠堂、不受你李家的香火!” 对方说了什么,元戈没听见,只听李氏明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又高了,“你现在还是李家的!吃李家的用李家的,你还有名有姓,叫李金凤!我呢?我叫什么?我叫宋家媳妇李氏!你们李家就可劲儿抓着我吸血吧!” 声音那么高,是半点没避着下人啊。 关于李家,元戈闻所未闻,温浅所知不多,只知出身商贾,自李氏进了宋家大门之后,李氏口中那位兄长才算谋了个不算要紧的小差役,可以说,如今的李家的的确确是靠着这位嫁了高门的李氏才有了今日。 如今看来,这李家是尝到了甜头胃口渐长,竟想着将人送到宋闻渊的床榻上去了,姑侄俩分别伺候俩兄弟,倒也不怕乱了辈分。 拾音捧着托盘哭丧着脸抱怨,“这大少夫人怎么这样,小姐成亲才几日,就盘算着将自家侄女塞进来当妾室了……吃相太难看了!”有些新妇的确会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会给丈夫安排自己信任的妾室,但那通常是陪嫁丫鬟,或者是自家旁支庶出的后辈,哪里会用别家的,这不是给自己招不痛快嘛! 元戈垂眸看着对方方才用过的描金白瓷杯,蓦地轻嗤,“只怕是在我成亲之前就开始盘算了吧,毕竟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三少夫人的位置坐不稳、也坐不长的。”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这是个好问题,元戈支着下颌,把玩着自己鬓角的碎发,眼底细碎笑意狡黠地像一条狐狸,她招招手,“附耳过来。” 拾音听完,眉头愈发拧成了结,半晌,迟疑问道,“小姐……这样,可行吗?七出之过,的确有善妒一项……” 元戈只摆摆手,道无妨,“去吧……还有,把那只杯子丢了去,碍眼!” …… 是夜,忙了一下午的宋闻渊回到栖迟阁,甫一进门,看着黑漆漆的院子,眉头轻蹙,身后林木“贴心”问道,“主子可是伤口不适?属下去寻许公子过来?” “不必,太晚了。”宋闻渊一边跨步进门,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吩咐你去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暮色沉沉坠下,下人还未点灯,昏暗的光线里,宋闻渊的表情中有种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落差感。身侧的林木没有看到,只颔首回禀,“都办好了。锦绣阁那边也送回了消息,说是三少夫人只要了三匹普通的料子,做了一件夏衣、两件秋衣,那邢绣娘还说,少夫人的眼光是极好的……” 林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宋闻渊却没来由得有些心烦,淡淡低呵,“闭嘴。你去把承锦叫来……” 话音方落,门外小跑着进来个小厮,略一行礼,笑呵呵地双手捧上一个小瓷瓶,“三少爷回来了。这是少夫人吩咐交给您的,说是比今日用的效果还好些,若是您不放心,可以找人问过之后再自行定夺。” 宋闻渊抬手拦住了准备出去找许承锦的林木,才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摸着后脑勺讪笑,“奴才不知……少夫人只吩咐交给您。” “从落枫轩到这里才几步路,她都懒得走?”马车上倒是知道要帮忙的,这会儿却又不想不到了?宋闻渊承认自己的确是有心打探温浅的虚实,特别是在温家听到那样的对话之后——一个人可能因为差点死了就变了性情,但认知、眼界、甚至学识,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以前不会的,落一次水就会了? 那朱雀桥头不得天天挤满了十年寒窗但求一朝跃龙门的莘莘学子?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水鬼之说,能找到的解释也就只有刻意隐瞒了——只是,动机呢?人人都在藏拙,她偏反其道而行之,为何?他有心试探,也起了几分好奇,遂问道,“她人呢?” 小厮低头垂眸,面无表情一本正经转述道,“少夫人说,她闹心头疼,一早就歇下了。” ……一早就歇了,偏赶着巧在他刚进门,这东西就送来了? 林木瞠目结舌,只道这小厮实在木讷,连谎话都不会说,凭白连累了自家主子,却见宋闻渊嘴角可疑地有些压不住,声音里都染了笑,问道,“她既吩咐了你这样说,可还有别的话?” 第21章 鉴书 “有的。”那小厮又是一礼,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腔调说道,“今日午后,大少夫人带着娘家侄女去落枫轩坐了坐,言语间直言要将这李家小姐塞给您做妾室。咱们少夫人的意思,不是让您来插手管这件事,毕竟内宅后院的主场是女人的……她将此事告知于您,只是为了告诉您这件事她不同意,并且觉得被冒犯,所以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您自个儿有个心理准备。” 因为是转述,所以小厮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的情绪不够到位,语速也过于快了些,一边说一边蹙着眉似在回忆,以至于这话说来虽然也流利,却到底气势不足。 嚣张霸道的话,还是该嚣张霸道的人来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宋闻渊玩味咀嚼,压不住的嘴角浅浅勾着,垂眸之际眼尾染了零星笑意,这小丫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收着敛着,如今倒似破罐子破摔了。他看向小厮,淡声问道,“还有吗?” “什、什么?” “少夫人还有没有什么话代为转达?” 小厮如梦初醒,连连摇头,“没、没了。”说完,偷偷瞄了宋闻渊一眼,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退下吧。”宋闻渊摆摆手,待人离开,才将手中瓷瓶递给林木,交代道,“拿去给许承锦,让他看看什么出处……旁的不必同他多说。” “是……那、那大少夫人给您塞妾室这事儿……真不管了?”林木试探问道。 宋闻渊冷嗤一声,“我已经饶了她一次了,说起来,她李氏一门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也有我的功劳……派人去盯着些,别吃了亏去。”温浅虽机灵,但要论上不得台面的阴毒手段,只怕还真不是李氏的对手……否则,何至于被人骗到荷花池差点命丧黄泉。 …… 第二日,元戈起了个大早,带着拾音正准备出门,却于院门外被堵了个正着。 堵人的是个黑色劲装打扮的姑娘家,身量高、身形瘦,同色腰带下腰肢盈盈一握,梳着高马尾,五官精致肌肤瓷白,似个漂亮的瓷娃娃。举手投足很是英姿飒爽,带着点江湖气,自称名唤鉴书,奉命随侍左右护元戈安全。 鉴书……元戈含笑问她,哪个鉴、哪个书?她说,鉴别的鉴,书籍的书。 元戈又问,是真名吗?她摇头,并不犹豫地答道,之前不是。 当下了然,眼底笑意更盛。 虽然不知宋闻渊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己在这深宅内院实在没有什么人身危险,但人名都给改好了送来的,又是这样帅气的美人儿,那就只能却之不恭了——留在身边也养眼不是? 只是,美人虽美,性子却冷,安静、话也少,言语精简到绝对不会多出一个可以删减的字来。 元戈问她,“多大了?”她答,“十八。” 又问,“可有婚配,哪里人士,父母可都俱在?”她答,“没有,不知,没见过。” 明明是悲情到令人唏嘘的答案,但看着对方那张半分表情都没有的精致脸蛋,到了嘴边的抱歉和安慰又硬生生咽下——元戈觉得,也许对方并不需要这种安慰。 当真是一个冰冷飒爽的美人,明明是个精致的白瓷娃娃,偏给人一种强大可靠的感觉。 宋闻渊真是送了她好大一个人情……想要重拾武功的心,开始摇摇欲坠。 …… 许承锦昨晚吃了酒,酒意上头迷迷糊糊就睡了,一直到今日早上才见着宋闻渊让人送来的瓷瓶。白瓷瓶,质地粗糙,其貌不扬,实在不像是事事考究的宋闻渊拿出来的东西,他皱着眉头拧开盖子闻了闻……果不其然,粗糙的瓶子里装着粗糙的东西,沿街药铺里十个铜板一瓶,治外伤的。 当下就不乐意了,撸了袖子,早膳都没吃,直接奔宋闻渊那去了。 他前脚才刚到,就看到一辆甚是低调的黑色马车离开,随口问了句,“马车里的是谁?” 许承锦是宋家常客,为人随和好脾气,小厮们同他自是熟络,并不隐瞒,笑呵呵地回道,“三少夫人,说是出门吃早茶的。” 倒是真挺早。 许承锦下意识往马车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那日假山后看到的红衣背影,算算脚程,炎火应该快回来了,也不知道元戈收到自己的信物愿不愿意下山一趟……对她,自己还真没几分把握。那年自己学成下山前一天摆了谢师宴,既谢恩师亦是辞别同门,提前了七八日,日日提醒着,计划着谢师宴之后向她坦白自己真实的名姓和来处,并邀她来盛京小住。 她满口答应,却在谢师宴当天脸都没露,说是进后山采药去了。 何其潇洒。 如今一别数年,她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毕竟天地之大,她是那么自由自在的鹰,她的日子是那么快活,她的身边人来人往,南隐是谁? 不过是那些人里头并不起眼的一个,不过是一只羡慕着自由鹰的笼中鸟……心下没来由地郁卒烦躁,以至于当他将那只粗糙白瓷瓶丢在宋闻渊面前的时候,已没了最初的讥诮讽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压着几分厌世的燥郁,随口问道,“让人送来这个,作甚?” 宋闻渊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宿醉?” 许承锦拖了一旁的椅子坐了,才道,“算不上。”他酒量好,鲜少会有喝醉的情况,说着,又敲了敲那白瓷瓶,将话题饶了回去,“我给你多少好东西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如今你拿这么个破玩意儿来是作甚?怎的,是想说小爷我那些个价格不菲的天材地宝,还不如这街头巷尾十个铜板一瓶的破玩意儿?” 宋闻渊终于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眼神,“确定?” 对方瞠目结舌,“宋闻渊,你怀疑小爷我的医术?!小爷我师从知玄山上的济世名医,若是连伤药的好坏都分不清的话,还不得自挂东南枝以谢师恩去?……你受伤了?伤哪里了?严重不,给小爷我看看!” 师从济世名医的许公子如此后知后觉。 宋闻渊抬手拦住手忙脚乱凑过来的许承锦,“无妨,一点皮外伤。” 第22章 小丫头笑得像个见色起意的大尾巴狼 元戈并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伤药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她带着拾音和鉴书上街吃了顿早茶,并不乔装打扮,直接去敲开了时下最火的青楼醉欢楼的大门。 开门的龟奴打着哈欠探头看到门外站着三个姑娘家,为首那个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总而言之,不该是青天白日进这个地方的人!当下愈发不耐,二话不说摆手赶人,“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掌心沉沉一坠,下意识低头看去,当下眼睛都瞪直了——银子!好大一锭银子!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敲开一扇青楼的大门? 龟奴的眼睛黏糊在银子上,表情明显热络了许多,弯着腰笑呵呵地开了门,热情解释道,“只是这位小姐,咱们这儿晚上才营业的,这会儿姑娘们都在楼上补觉呢……不知您找谁,小的给您去通传?”热情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显然也担心这姑娘一大早是来找事的,是以先行旁敲侧击。 元戈笑眯眯地摇头,“不找姑娘们,烦请小哥帮我去问问这里的妈妈,就说小女有个生意想同她讲讲,不知她是否得空……若是事成,自不会亏待了醉欢楼才是。” 小姑娘眉眼温雅,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熨帖人心动的柔软。龟奴频频颔首道好,小跑着去了,没一会儿,楼上就下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 一身浅紫金边缠枝海棠刺绣长裙,外披一层翠水薄烟纱,一头墨发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着,她从楼上下来,先是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便莫名多了几分趣味,她自称名唤虹岚,别人都唤她一声虹妈妈,“小姐要同我谈生意?左右四下无人,不若,先说来听听?” 烟波流转间,风情已生。 只怕年轻时也是名动盛京的美人。 元大小姐素来喜欢美人,自也不曾介意对方此刻明显的怠慢,笑眯眯地说道,“想问虹妈妈要几个人,去宋家演场戏,要漂亮点儿的、温柔点儿的,会撒娇点儿的。” 要求还不低,小小年纪说起美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那表情俨然就是见色起意的大尾巴狼……只是,虹岚眉宇微蹙,问道,“哪个宋家?” “恪靖伯府。”这事儿瞒不了,也没必要瞒。 对方的眼神明显更谨慎了,“你是恪靖伯府的什么人?” “恪靖伯府,三少夫人,温浅。” 对方微微一愣,温浅的名声最近挺响亮的,朱雀桥上那一跳多少人亲眼瞧着呢,只干她们这行的,什么样的痴男怨女不曾见过?世家小姐为爱跳河在她们这种人眼里,不过就是衣食无忧之后的矫情罢了……跳归跳,嫁归嫁,左右脱离不了家族的控制。 因着这点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对这位宋家少夫人真没什么好感,她抱胸而立,眉梢微挑,眉宇间几分风情几分傲气,“少夫人用一锭银子打发了我一个龟奴,我便知少夫人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儿,虹妈妈我也是生意人,没有将财神爷拒之门外的道理。只是,若是我听说的没错,少夫人自己在恪靖伯府还未站稳脚跟,如今却要带着我的姑娘们去唱戏,若是出了差池,谁来负责?” “我。”元戈淡声应道,对于对方言语间的冒犯和挑刺连表情都没有分毫变化,只噙着浅浅笑容说道,“我在恪靖伯府站没站稳脚跟,并不影响我将她们毫发无伤地送回来,当然,虹妈妈若是还觉得不放心,无妨,我去寻别家便是。” 小姑娘并不自证,也不气恼急躁,浅笑吟吟的,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与从容。虹岚看着她,一时间觉得传闻终究是不能尽信的,这位三少夫人委实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模样。 即便当真心有所属,也该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 她觉得自己并不会看错了人,当下心中多了几分欣赏,垂下抱胸的胳膊,笑道,“少夫人都这般承诺了,虹岚自是相信的。既是谈买卖,总要坐下来好好谈地谈……少夫人,请。” …… 李玉霜这些年和宋子尧还有安姨娘一道住在东北角的大院落里,离王秀茹的立雪堂几乎隔了大半个恪靖伯府,加之王秀茹也不待见这几个,李氏也乐得疏于规矩自扫门前雪,每日睡到日头高悬才堪堪起身,安姨娘说教了几次无果,便也眼不见心不烦地由着她去了。 李氏进门三年,起初也算有过一阵子琴瑟和鸣的日子,只宋子尧是个喜新厌旧风流花心的,新鲜感很快过去,便开始留宿青楼风流快活,夫妻俩争了、闹了、打了、也吵了,俱是疲惫不堪。最后还是宋子尧当众立誓保证绝不会将人带进府里,才算完事。 可这感情却是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消减了,剩下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知道,这宋家大少夫人的位置,任何人都休想从她手中抢走。 因着李金凤的事情,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醒来见着时辰尚早,正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就听见下人在院中很是为难地说着,“三少夫人,我家少夫人还睡着……” 三少夫人?温浅?昨儿个闹了不愉快,这一大早地过来作甚?李氏心下狐疑,也没起身,只下意识敛了呼吸听着外面对话。 “无妨,我不找嫂子。”元戈说着,“大哥可在?我给他带了点回礼。” 回礼?什么回礼?李氏忍不住掀开薄被坐了起来,温家是人尽皆知的富裕,温尚书身为户部尚书,又是皇帝心腹,平日里弄些无伤大雅的小钱皇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还有隔三差五的赏赐……温浅能送出手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俗物。 只是古怪的是,下人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连李氏都觉得失礼,才犹豫着说道,“在、在的,三少夫人请稍等,小的这、这就去通传。” 怎么回事?李氏再也忍不住了,穿了衣裳起身出门,一边开门一边热情唤道,“弟妹来了?” “吱吖”声里,李氏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彻底凝固—— 第23章 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院中五个女子,姿容各异站在那里,乍一看仿若春日的花园里,争相斗艳的娇花。 只李氏的眸色直直定在了最后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陌生的脸蛋巴掌大,略施粉黛、打扮得体,可眼波流转间,自有让她如临大敌的媚态横生。李氏几乎是心领神会地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回礼”到底是什么意思——昨日她带着李金凤过去,今天对方就送来了回礼,两个女人!两个貌美如花的青楼女子! 那边,宋子尧只听说三少夫人送了回礼过来,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打着哈欠走出来,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欠扁又响亮的算盘,“听说弟妹过来送回礼……本公子可丑话说在前头,这回礼不回便也罢了,本公子也不计较。但你既来了,我送你的那发簪可是值钱玩意儿,你休想用用些便宜货来打发本公子啊!” 一支做工粗糙的银簪,到了他嘴里却成了值钱玩意儿,还要脸不要?元戈都气笑了,看了眼脸色骤变的李氏,才笑呵呵说道,“大哥误会了。昨儿个大嫂回府,去我院里送了点见面礼,这不,今儿个我是为了这事儿来回礼的……喏,这两位姑娘,可是弟妹我今日一早出门精挑细选回来的,大哥看看,可喜欢?” 宋子尧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睁眼看去蓦地浑身一激灵,“绿荷?!小柔?!你们怎么在这里?”听口气,熟稔极了。 两位女子腰肢轻扭,屈了屈膝,娇滴滴唤道,“宋公子……您可是好久都没来了呢!楼中姑娘们都念您念得紧呢!” 李氏如遭雷击。 有些事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但这青天白日的搁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就像是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掀开,露出里面早已腐败不堪的真相。李氏的脸又黑又冷,咬着后牙槽谁也不看,就死死盯着元戈,像一只扞卫领地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字字句句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自家男人在外喝花酒睡女人,她不质问当事人,却将所有矛头指向了揭开这层遮羞布的罪魁祸首。 元戈站在那里装傻,笑吟吟地解释道,“昨儿个大嫂将自家侄女送我院里,字字句句都是为我考虑为我好,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仍感动于大嫂苦心一片……只我温家子嗣单薄,实在无奈,一早起身去寻了两个如花美眷替大嫂分忧。没成想,竟是熟人,倒也巧了。” 可不就得是熟人? 元大小姐出手,自然不可能真的给人正儿八经送俩美人,什么样的美人也不能糟蹋蹉跎在这里不是?她一早就打听好了,宋子尧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醉欢楼,但凡手里有些银钱都花这几个姑娘身上了,只最近不知怎的,许久没见出来喝花酒了,许是囊中羞涩。 绿衣美人“咯咯”笑着,“哪里是巧了……绿荷听说少夫人找美人儿是为了送来宋公子这里,才毛遂自荐的呢!宋公子有些时日都不来找绿荷了,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销金窟里的小妖精缠了身勾了魂……害得绿荷好想……如今看来,是姐姐管得严呢!” “闭嘴!”宋子尧脸色都发白,手足无措地讪笑着看向李氏,讨好般“嘿嘿”笑道,“夫、夫人,你别听她们胡说,我、我同他们不熟,人是温浅带来的,对!我跟她们根本不熟!” “不熟?”李氏黑着脸上前一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宋子尧,字字句句,“不熟?不熟就能准确知道她们叫什么?不熟她们能舍了日进斗金的行当寻来府里叫我姐姐给我端茶递水晨昏定省?她温浅是‘少夫人’,怎的,我就是‘姐姐’了?我李家是不行,但也是清清白白的,生不出这样腌臜的妹妹!” 身着藕色衣衫的小柔瞥了眼李氏,轻嗤,“姐姐这话好没道理,咱们也是凭本事挣钱的行当,若没有你家男人这样的日日光顾,咱们也干不下去呀……难怪,宋郎每每说起姐姐都说姐姐是母夜叉,凶得很!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只许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自家侄女能往小叔子床上送,却嫌弃咱们腌臜……” “不是、”宋子尧一个头两个大,“小柔!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他平日里玩归玩、闹归闹,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爹,而他老爹素来自诩清流最重脸面,今日这事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只怕又要停了自己的银子!想着,又瞪罪魁祸首,“温、浅!我没惹你!” 拾音小可爱不知从哪里搬了张雕花大椅子来,还细心地摆上了软垫。 “是,你没惹我。”元戈老神在在坐着,支着下颌侧身轻笑,眉眼间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明明白白的“礼尚往来”,青葱指尖点点李氏,“这回礼是送嫂子的。我成亲三天,嫂子就带着自家侄女来我院里要给宋闻渊准备妾室。我想着大哥屋里一个都没有,只怕是嫂子操着别人院里的心有些自顾不暇了,是以也替她操操心……只我实在没丧心病狂到能将自家后辈送去当妾室,只好花了大价钱找了这俩美人,只是没想到是大哥的旧相识,弄巧成拙了。” 起火的后院,她坐在那里,挺没坐相的,翘着条二郎腿,斜靠着椅背支着下颌,姣好明媚的五官眼神却张扬凌厉,笑意从容隔岸观火。 还不忘煽风点火。 宋子尧的腰板一下子就挺直了,抬手间,“啪”地一巴掌就落在了对方脸上,随之厉声呵斥,“你这贱人还真是死性不改呢?!怎么,自己当年没爬上宋闻渊的床,到得如今还贼心不死?” 正看戏的元戈蓦地一愣,翘着腿缓缓放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安姨娘听见动静皱着眉头出来查看,正听见这句话,脚下蓦地一顿,没再往前走。 李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半晌,捂着脸瞠目结舌,“你……” 第24章 元戈的雷区 宋子尧生了三四分像安姨娘,只平日里总扯着几分风流痞气的坏笑,看起来像个无所事事的流氓混子。 此刻咬着腮帮子蹙着一双浓眉站在那里,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台阶上捂着脸瑟瑟发抖的妻,嗤笑,“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以为将错就错嫁给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当初费尽心思不惜给自己下药也要爬的到底是谁的床?你真以为这是将错就错?李玉霜,那是宋闻渊,你以为他是什么温和良善之人?” 那是宋闻渊啊! 祖父离世,人人都道皇帝再不会倚重宋家,宋家辉煌不再终将日渐没落,只他宋闻渊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之后更是以雷霆手段年纪轻轻坐镇北镇抚司成为盛京新贵圣前红人。 他不是无知蠢笨之人,自也知道能走到这一步的绝非温良之辈,只怕宋闻渊那双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人命。所以宋子尧就算再荒唐却也从来不会真的去招惹宋闻渊——只李玉霜这个女人天真幼稚,没想到时隔三年,还贼心不死! 李氏脸色煞白连连摇头地跌退一步,一只手死死拽着身侧的柱子,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宋子尧一直都清楚那段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再不会被人知晓的过去,多么荒唐,又多么可笑。指尖用力,死死抠着柱子,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低着头不敢看宋子尧的脸,嗫嚅着,“那你为何还要娶我……” 收了笑意的宋子尧,眼神里竟有几分怜悯。他看着李氏轻叹,“不管你最初的目的是谁,但那天的确是我……我也不至于混蛋到那般地步,何况,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一事无成又无心无情的,谁吃了亏还不一定。” 他不想说那个时候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是真的进了他心里的,只后来知道了真相,心中难免沉郁。只这样的事情又无处可诉,只好夜夜买醉,随后争执加剧,彼此身心俱疲,最初的那点心动仿若夏日阳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斓又倏忽而逝。 他倏地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你我成亲之后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别去招惹宋闻渊?提醒了不止一次吧?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那边,绿荷犹自看戏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帕子掩了嘴角“咯咯”笑着,“呵,姑姑没得逞,就想着将侄女儿送过去,左右这肥水不能落了外人田不是?就这做派,还嫌咱们腌臜……方才叫她一声姐姐,此刻想来我都觉得臊得慌!呸!” 小柔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裳,朝着元戈的方向努努嘴,暗示绿荷别说了。 元大小姐的脸拉得很难看,绿荷瞧着,悻悻住了嘴——这位少夫人出手阔绰,还是别得罪的好。 出手阔绰的三少夫人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到宋子尧身后,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了挡,宋子尧竟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位置,退完,自己皱了皱眉头——力道也不大,自己这么听话作甚? 元戈抿着的嘴角压了压,背手仰面看着廊中的李氏,温声唤道,“大嫂。” 李氏紧了紧指尖,迫使自己挺直了腰板,冷脸问道,“你想作甚?昔日旧事,只怕和弟妹无关吧……倒是弟妹,今日这出戏,唱得真是精彩。” “昔日旧事,我不在其位便不谋其事,今日被扯出来亦非我本意。只我昨日说得清楚明白,如今我既在其位,还望大嫂和李家众人管好自己的手脚,莫要踏足我的地界。我这人,素来不喜与人为难,但若是被人为难……那少不了费点心思礼尚往来一下,届时,不管谁的面子,只怕都不大好使。” 她背手而立,仰面看人,嘴角笑意若有似无,眸色的眸底却似有种平静的疯狂暗流涌动……没有人怀疑这些话里的真实性。 李氏蓦地跌退一步,只这一步退后,余光里看到门外站着的那人,却又倏地向前一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元戈,冷嗤,“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可这盛京城中谁人不知你温家大小姐心系二皇子殿下,只人皇家瞧不上你,一道圣旨绝了你的心思!呵,这会儿却在这里装什么似海情深?” “那又如何?”元戈眉梢一扬,半点不曾解释,反倒嚣张放话,“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他宋闻渊将我休了,否则,他就休想有什么妾室、通房、相好、姘头。” “弟妹都能心有所属,怎偏要三弟一心一意,是何道理?再说,这男人的心思落在谁身上了,弟妹只怕也阻拦不了吧?” “他的心思有了着落,我便大大方方让了这位置成人之美。但在此之前,大嫂之前的、如今的那些心思都收收的好,本小姐行事素来霸道惯了,大嫂若是不信大可以再动些腌臜心思将手脚伸到我的地盘来,看看我是先断了那腿还是先砍了这手。” 身形高挑的姑娘,站在花枝招展的美人之间,却无半分逊色,仿若花团锦簇外,独居高山之巅雪域之境的雪莲花。只是此刻,这朵圣洁雪莲因着眼底杀伐,染了些许血色煞气,骇人得很。 她张扬狂妄地理直气壮,就为了三年前未遂的心思,散了一身温和,恨不得大动干戈。 宋子尧猛地打了个哆嗦,看到及时赶来的宋闻渊,几乎感激涕零,“三弟……”快将你家这位疯婆娘带走吧! 元戈回头看去,一身玄衣的男人正款步进门,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喜怒不辨,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又虚弱了几分,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听了多少。 到底是陈年旧事,元戈也知道自己管得有些太宽了,但这脾气并非莫名其妙,她学医也制毒,相比于医术更擅毒术,但她即便制毒无数却也从不碰这些个下三滥的脏东西,这些下流玩意儿污了多少清白脏了多少轮回路,她觉得恶心,这脾气便控制不住,也不曾控制。 此刻见着宋闻渊,才稍稍缓了几分脸色,淡声问道,“你来了?” 第25章 知玄山,出事了 “嗯。”宋闻渊淡声应道,走到近前转首吩咐鉴书,“将人带出去。” 说的自然是醉欢楼的两位姑娘。 原是找来唱戏的,没成想最后变成了来看戏的,绿荷和小柔都自觉这价格不菲的出场银子赚得多少有些亏良心,是以此刻格外听话,朝着众人屈了屈膝,转身跟着鉴书出去了。临出门之际,又听宋闻渊说道,“今日于此处所见、所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位自行掂量斟酌。” 他声线平静低沉,语速也温缓从容,不带半分威胁警告,只落在耳间却又似分量极重,两位姑娘连连颔首保证着,直到宋闻渊低低“嗯”了声,才如蒙大赦赶紧离开。 宋闻渊这才转首看向元戈,一双墨色的眸子幽邃似渊,“圣旨赐的婚,温小姐就算想要成人之美,只怕也是有心而无力——这一点,我以为温小姐应该已经很明白了。” 太明显的意有所指,元戈摸了摸鼻子,暗道这厮不就是暗示之前温浅寻死觅活地都没毁掉这桩婚事吗?说起来,明明俩人都不乐意,怎他就只袖手旁观地看着?要论阴阳怪气,元戈也不输,淡哼道,“说来也是……小女毕竟人微言轻,若宋大人当真心有所属,也不必小女相让,直接去陛下面前请道休妻的旨意,也就是了。” 他唤她“温小姐”,她便唤他“宋大人”。 宋闻渊愈发压了嘴角,“还好,不及二殿下简单。”言下之意,即便如此简单的事情他也不曾为你去做。 元戈一噎,这句话对她没有半点杀伤力,但对“温浅”却是致命的。那个她一心喜欢着的男人,在她被流言吞没的时候都不曾站出来证一句清白,他任由流言发酵、事态恶化,他任由那个姑娘站在朱雀桥头以死证清白。 甚至……这道温宋两家的赐婚圣旨背后,也有那人推波助澜的功劳。 元戈垂着眉眼站在那里,心下却没来由地有些烦乱,暗道不管是皇室二皇子、还是恪靖伯府三公子,同她有什么关系?竟生了这莫须有的气来。她瞪了眼宋闻渊,冷哼,“倒是本小姐多管闲事了,往后再有这些个金凤凰银雀儿的,直接让人送栖迟阁去,倒也眼不见心不烦。”说罢,竟是直接转身就走了。 宋闻渊转身看去,就见着小姑娘秀发被风撩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上坠着颗不大的珍珠,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珍珠更白、还是那肌肤更白……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反倒生气了,心气儿真大,还有些不讲道理。 宋闻渊正欲唤人,见着匆匆进门与元戈擦肩而过的少年时,到了嘴边的话就顿住了。 元戈也见到了,气头上的她差点和来人撞了个满怀,险险避开时无意间扫过对方腰间挂着的一个剑穗,目光微微一滞,再一次看向这个少年,只对方已经错身,只看到个疾步过去的背影,很陌生,该是不认识的。 只是那个剑穗,有些眼熟。 许是错看,毕竟只粗粗看了一眼,剑穗相似的有太多……元戈摇摇头,转首离开。 而那少年也没注意自己差点撞到的是谁,只匆匆入内,拱手,声音很低、语速却很快,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主子……知玄山,出事了。” 宋闻渊一怔,但他仍只是浅浅点了点头,转首看向李氏,淡声唤道,“大嫂。我家夫人年岁尚小,性子顽劣,您多担待。只她有句话说得很对,我院里的事情就不劳大嫂操心了,像昨日那种事情,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否则也不必她动手……您该是已经知道我的手段了。” 宋闻渊的什么手段?可不就是她费尽心思要爬他的床、结果被他送上了他大哥的床直接断了她所有念想吗?一口一个“大嫂”、一口一个“您”的,看似是为了温浅道歉,实际上却是来威胁敲打她的,真是面慈心狠的主儿!李氏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闷声不吭,心下却是又气又恨。 宋子尧瞪了眼僵着脸不说话的李氏,到底是笑呵呵地打圆场,“三弟莫气、莫气,这事儿大哥是真不知晓,若是知晓的话,也不劳弟妹跑这一遭了,早提着这婆娘道歉去了。大哥保证,这件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你信大哥!” 他鲜少叫宋闻渊“三弟”,也鲜少打这种亲兄弟的感情牌,他不喜欢宋闻渊,连带着平等地不喜欢宋闻渊身边的所有人,但这仍然不妨碍他惧怕宋闻渊——怕得要死。 男人于世,当能屈能伸,不似这婆娘,撞了南墙还要梗着脖子证明自己脖子比南墙硬。 不过……宋子尧看着宋闻渊仿若有急事一般点了点头匆匆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若是他方才听得没错,宋闻渊最后对温浅的称呼是“我家夫人”,不是温小姐、不是三少夫人、也不是你弟妹,而是,他家夫人。所以宋闻渊破天荒赏脸踏足他这小院子,是来给温浅撑腰的?宋子尧盯着门口,兀自挑了挑眉头,回头叮嘱李氏,“往后没事别惹落枫轩的。” 李氏抬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没应,只盯着宋子尧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宋子尧避开了她直勾勾的视线,“嗤”地一声笑道,“陈年旧事了,还提着作甚?” “宋、子、尧!”李氏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她记得刚成亲那会儿,宋子尧也不是那么荒唐,虽然仍然经常吃酒赌博,却从未夜不归宿。起初她以为那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如今想来只怕…… 她较真,对方却明显逃避着摆摆手,混不吝地摆着手,一边说着“太久了不记得了”一边迈着二五八万的步伐出门去了。 唯剩李氏死死攥着掌心站在那里……真的不记得了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记得? 没人看到,屋后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个一脸震惊的姑娘来。 第26章 你喜欢宋闻渊? 之后的几天,元戈哪里也没去,她连落枫轩的门都没出,只带着拾音和鉴书收拾她带来的嫁妆顺便翻新下她的院子。 佟家的丫鬟还是天天来,元戈无一例外寻了理由推了,不是头疼脑热身子抱恙就是研习女红不得空,总之,日日都有新缘由,从未重复。直到今日,门房小厮说佟家那丫鬟都快哭了,元戈才停下手中剪花枝的剪子,笑道,“那你同她说,就明儿个一早吧。” 门房似乎并不意外,颔首称是,低着头很快退下了。 是个很是机灵的少年,大抵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元戈的目的,是以每次传话都会将对方反应模仿三分,今日这提醒也拿捏地正好……倒是个妙人。佟婉真日日相邀,态度急切,只怕是应了佟家夫人的意思。她是佟家庶出,佟夫人出了名的善妒不容人,佟婉真本就在佟家过得如履薄冰,只怕这阵子更是日夜煎熬着。 这个时机……刚刚好。 …… 约好的茶楼三品居位于东市南街、胜业坊以北,是盛京最大最有名的一家茶馆,早些时候温浅和佟婉真见面大多约在此处。 从恪靖伯府过去,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出门的时候天色便阴沉沉的,半道就开始下起了雨。夏末初秋的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总带着点缠绵悱恻的愁绪。 元戈到的时候,佟家小厮已经候在门口,没打伞,站在屋檐外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见着元戈连忙上前行礼,说是自家小姐已经到了,就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说着,不由分说引着元戈往楼上走,倒是让前来接待的店小二有些无所适从。 三品居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二楼并无单独的雅间,只简单用帘子隔开了座位,实际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委实没什么私密性可言。往日相邀都是三楼的雅间里,今次倒是刻意。 甫一上楼,佟婉真已经早早迎来,看着一身红裙素面的元戈脚下微顿,面上讶异一闪而逝,热情迎道,“浅浅!你终于来啦,身子好些了吗?这些时日听你说自己身子不适,我便日日担心着,只是你初入恪靖伯府,我也不敢贸然登门生怕给你惹了麻烦……昨儿听你终于康复,才算是放了心!怎么样,还行吗?” 生怕惹了麻烦是假,因着那段不愉快的冲突担心在宋家被为难丢了脸面是真。 元戈偏头看她,勾唇轻笑,十五六岁的年纪,皮相不算上乘,但胜在一双很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几分天真无辜、几分顾盼生辉,温浅哪里识得破这双会骗人的眼睛? 元戈笑意浅淡略显敷衍,缓步错身而过在位置上落了座,才看向对方温声说道,“还好,只是夜间贪凉染了风寒,如今连喝了两日汤药已是大好。” 对方眉宇微蹙将元戈上下打量了一遍,到底是轻叹一声走过去坐了,才低声唤道,“浅浅……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那日、我那日也是见你落水吓死了,偏你还、还、还那样污蔑我,你自己说说,我何时背后编排过他?回府后我才想明白,你那样说也是为了自保,我不该反应如此激烈,还说你是什么水鬼……你可还在怪我?” “嗯?”元戈同样一脸困惑地装傻,“你不曾说过吗?我明明听着你的确是这样同我说的没错呀!若早些知道夫君样貌堂堂、性情温和、博学多才,我又何必如此上吊跳河好一番折腾,开开心心嫁了便是了。” 大庭广众,屏风阻隔,谁又知道背后相邻而坐的是哪路神仙?元戈哪会落了半分口舌去? 言语间,明眸皓齿,灵动狡黠——是温浅从未有过的生机。 佟婉真看着眼前近乎于陌生的“温浅”瞠目结舌。半晌,才拧着眉摇头叹道,“浅浅,说话要凭良心,你就算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在背后编排宋大人啊!我知你那日是不想被人议论你和二皇子的事情才借故拉了我当藉口,可如今四下无人,你还要这样说……我便实在心寒了。” 四下无人?元戈靠着椅背挑眉看向对面,身后那桌方才进来时粗略瞧了一眼,瞧着是有人的,还点了一桌子菜。可这会儿却是半点声响也无,无人说话,无人动筷,亦无人喝茶。 好一个四下无人。 元戈倾身端了茶杯捧在掌心把玩,半晌玩味说道,“我与二皇子如何了?我与他清清白白,不曾单独相处、不曾私相授受,如何就要寻什么藉口掩人耳目?你明知此种内情,却还要说这样引人误会的话……真真,该寒心的人,是我吧?” 佟婉真心下微惊,愈发觉得眼前人实在陌生……温浅,人如其名,温柔的、胆怯的、苍白的,永远不被注意的。身为尚书嫡女,却谨小慎微地连庶女都不如的,走路永远都收着肩膀缩着脖子的,说话留三分音量,鲜少与人对视,五官漂亮却无神韵,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 甚好拿捏,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何时这般牙尖嘴利过? “浅浅,可你明明……”佟婉真不动声色地朝着楼梯口扫了一眼,“可你明明心仪二皇子,这如何做得了假?要说那些引人误会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做了引人误会的事情吗?如今却要怪到我头上……怪便怪了,你立场艰难我知道,何况我总是向着你的。可你、可你偏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我、我……” 说着,声音都哽咽,一双眼睛欲泫欲泣,当着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元戈没怜。 元大小姐搁下茶盏,支着下颌眉梢微挑,笑问,“真真,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宋闻渊?” 落泪美人一惊,下意识看向楼梯口。 楼梯距离这里不远,此刻站着五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脸上精彩纷呈。 身后那桌,掉了一只筷子,正好掉在屏风下,半截在那头,半截在这头。 筷子落地声像是某种开关,唤醒了几乎定格的这几人,佟婉真豁然起身高声证清白,“我没有!”视线仍然紧紧锁着一人,心跳如擂。 第27章 本小姐长眼睛了 下雨天,茶楼里客人不算多,却也不少。 视线齐刷刷看来,交头接耳间对话模糊不清,只隐约听着“佟家”二字,愈发引人猜测。 佟婉真几乎涨红了一张脸,眼底泪痕未散,垂眸瞪着元戈,连名带姓地控诉,“温浅你说什么胡话呢?如此大庭广众说这种戏言,你是要逼死我吗?!” 原来她都知道,知道流言可畏,知道此处大庭广众,知道逼死一个姑娘家到底有多么简单……温浅一生懦弱,从未与人红过脸结过仇,与佟婉真相处更是任劳任怨出钱出力从无半分不满,却落得如此境遇。 元戈眸色愈发冰寒料峭,“不是吗?我见你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撮合我和二皇子,那上心劲儿比我自己都高,我便以为你是因为心系宋闻渊乐见其成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皇子生得好看,我为之心动过本也无可厚非,只天下好看的男人那么多,我能偶尔心动,却终不能见一个嫁一个,你说是吧?真真,不过是闺房戏言,怎可当真?”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着,四下竖着耳朵的人不少,闻言哄笑声起,有人附和道,“哈哈,能偶尔心动,却终不能见一个嫁一个……这话甚妙,说出了本公子的心声!本公子见着漂亮姑娘也会心动,但若见一个娶一个,那才是无耻流氓!” “倒是第一次听着姑娘家说这种话……哈哈,是哪家的妙人儿?” “哟!哪家的,还能是哪家的?”戏谑声起,又尖锐又突兀,“自然是温家的那位大小姐呀!哦不对,如今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了!三少夫人,今日倒是巧得很了。” “巧”字辗转在唇齿间,意有所指。 元戈循声看去,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五个年轻人,说话那人满脸的小人得志,脸盘子长,眼睛也生得狭长,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缝,连眼珠子都瞧不见分毫……委实贼眉鼠眼。这人“温浅”认识,佟家正正经经的嫡子,佟慎之。 白瞎了这好名字。 还有一人单手背在身后,站在佟慎之身侧,一袭天青色的长袍,身形修长,从容儒雅,见着元戈看来,还微微颔首致意,元戈瞳孔微缩,不避不让,直勾勾看着。 二皇子,秦永沛。 单论长相,秦永沛的五官并不出彩,至少在看惯了俊男美女的元戈眼里,也就是一般般,属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类型,着实不能算上乘,更遑论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了。只他气质温雅从容,像温浅这样深居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对他芳心暗许倒也不难理解——小丫头看多了才子佳人、狐妖书生的故事,通常都对这种温和的书卷气有种莫名的好感。 还有三位,元戈不识,但物以类聚,大抵也就是世家子弟,游手好闲那一类的。 其中一人摇着手中折扇笑得痞里痞气,“可不就是巧了吗?这三少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竟能这么快追到此处。秦二公子,回头你可得好好查查府上下人,莫不是被人收买了,人人都知,这温家旁的不多,就银子多,收买一两个下人探听一下你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 元戈抱胸而立,含笑听着对面唱戏似的自导自演,闻言才道,“这位公子怎知,我买通的不是你府上的小厮?温家银钱虽多,可也得省着用,贵府的小厮便宜得多……” 话音方落,对方“唰”得一声收了折扇,冷嗤,“笑话!你买通我家小厮作甚?莫不是三少夫人还瞧上了本公子不成?” “那倒是不会。”元戈勾唇一笑,格外真诚说道,“本小姐……长眼睛了。” “噗嗤!” 有笑声自身后传来,然后元戈就看到脚边伸来一只手,细皮嫩肉的,拇指戴着个硕大的白玉扳指。那只手捡起方才掉落的筷子,似乎还拍了拍搁在桌上,才起身从边上探了脑袋看来,嘻嘻一笑,一张娃娃脸精致又漂亮,“小嫂嫂,我是金彧年,初次见面。” 小嫂嫂?那岂不是说——元戈只觉眼角狠狠一跳,方才过来只瞥了一眼这桌,倒是见到了这娃娃脸和对面人的一只胳膊,没成想……怎么每次自己大放厥词的时候,这厮都在呢? 那边佟慎之已经跳脚,“金彧年,怎么哪都有你?!” “怎的,这三品居是你佟家产业本公子来不得?”金彧年挑着眉满脸嫌弃地打量了一圈佟慎之,啧啧嫌弃,“要我说,你出去一圈回来怎么更丑了?瞧你这一身土里土气的模样,之前是被你爹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子里的难民营里去了?” 方才还嘻嘻笑着的金小公子长了一张欺骗世人的娃娃脸,偏一张嘴全是刺儿,瞬间扎你全身。 只他是金家这一代的独苗苗,金尊玉贵娇养着的、阖府上下捧手心里宠着的,怼天怼地都不带怕的——除了,怕虫子。 哦,还有,怵宋闻渊连名带姓地叫他。 “金彧年。”男子低声唤道,声音温缓,煞是好听,“二皇子跟前,休得胡言乱语。”虽是这般说着,却还老神在在的未曾起身行礼,嚣张狂妄得很。 元戈无声轻叹,果然这金小公子对面坐着的就是宋闻渊。自打那日在宋子尧院子里不欢而散之后,他们就未曾见过了。没成想,再一次碰见又是在自己格外“不温浅”的时候,宋闻渊本就对自己存有疑心,现在好了,往后只怕再收敛都没用了。 那边,不动如山二皇子却微微颔首作揖,“宋大人,此间些许误会,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场面人就是场面人,对方新婚妻子为了自己闹得沸沸扬扬脸面丢尽,他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此揭过,凉薄寡淡,置身事外。 宋闻渊这一回终于起身了,也没看元戈,只没什么表情地朝着秦永沛回了礼,算不得恭敬,甚至有些疏冷。 元戈看着宋闻渊,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人的脸色……似乎比上一次更苍白了些,半分血色都不剩了,这伤……是还没好? 第28章 佟慎之,你算什么东西? 她心下狐疑,却听周遭客人窃窃私语,“这是二皇子殿下?那、那要上前行礼吗?” “不了吧……没看着时机不对吗,这个时候上去混脸熟可不明智……听说二皇子常来,我见着两三回,要见礼有的是机会。倒是宋家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没成想今儿个也撞上了……莫不是追着自家新妇过来的?可有好戏看了。” 佟婉真摆着手意图解释,“不是这样的,是我拉着浅浅过来吃早茶的,兄长你误会了,浅浅自上回落水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真不是你说的那样。” “落水?”佟慎之笑得一脸风骚又荡漾,“对哦!本公子之前不在盛京城,许多事情也是刚知道,这小丫头呐,就是嘴硬,明明为了人家又是上吊、又是跳河、又是大婚之日投荷花池的,偏还说得轻飘飘地欲盖弥彰。不若,三少夫人,来解释解释?”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将自己抬上审判的高台,居高临下地将所有恶意的揣测施加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而秦永沛,那人站在佟慎之身边,半句阻拦都没有,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 元戈正欲上前,就听有人说道,“要我说呀,这温家小娘子还是命硬,这样折腾都没死成……不似知玄山上那位,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没想到,就这么没了。还连累了那病秧子兄长一病不起,三天没到,也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凉透啦!” 元戈脚下一滞,眉头微拧循声看去……那人,说什么?意识后知后觉还未跟上,身体却已经凭借本能做出了反应。 “可不就是知玄山上的魔女元戈,学什么不好,学毒,听说知玄山的人没几个没被她下过毒的!山脚下的村民也都苦不堪言……为祸乡邻那都是小儿科,这不,克父克母,如今还克兄长……”那人还在絮絮叨叨嚼舌根,“最主要的是,那老爷子还在闭关,出来一看兄妹俩都没了,这白发人连着送了四个黑发人,可咋办哟!” “真的?”“知玄山”三个字也是能在盛京城里搅起一阵风浪的,自然有人好奇着。 “真的不能再真啦!要我说,还是平日里太过纵着,那小魔女名声可不大好听,如今这般也算是报应,只是可怜了他那病秧子的兄长,听说甚有才华。” 元戈还定在那里,脸色煞白一片,摇摇欲坠。 宋闻渊拧着眉头看着她,他没见过这样的元戈,即便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她也未曾这样虚弱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偏生他方才还想护着她带她离开,可对方自始至终连一眼都不带看他的,那眼神跟黏在他秦永沛身上似的,自己的担心便显得格外多余。 她看起来如丧考妣。 拾音小心翼翼地上前扶了,只如今情况她也不敢多问多说,倒是佟慎之眼看着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是嘻嘻一笑,趾高气昂的模样,“三少夫人,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很牙尖嘴利吗?”知玄山?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他只知道要让宋闻渊狠狠丢一次脸! 喉咙口有腥甜的气息不住往上翻涌,眼前也是一阵阵地眩晕,元戈死死攥着拳头,修剪得平整圆润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她抬头看着佟慎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幽邃到刺骨寒凉,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极缓,她一步一问,“说什么?解释什么?上吊?跳河?投荷花池?” 话音落,她站在楼梯台阶之前,仰面看着佟慎之勾唇轻笑,“白绫,是我自己挂的,朱雀桥,是我自己跳的,荷花池,是本小姐自己投的。怎的,挂你家横梁了还是投你家荷花池了?碍着你佟大少爷了?解释?我为什么要证明我对他秦永沛无意?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解释这些事情?就因为你们空口白牙的指摘与臆测,我就要自剖胸膛骨血向你们证明我的清白与真实?” “佟慎之,你……算什么东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打在开着的窗户上,嘀嗒作响。风卷了帘子,刮倒了一方屏风轰然倒地,一楼大堂里熙熙攘攘的动静传上来,显得二楼愈发悄然死寂。 红裙素面的小姑娘仰面站在那里勾着嘴角笑着的样子,纤细、虚弱、却又令人不自觉地发怵。 没有人料到这个小姑娘会骤然发难,字字句句尖锐嚣张,连二皇子都直呼其名,当真狂妄,她敢叫,他们都不敢听,只觉得两股战战膝盖发软——想跪。 佟慎之动了动嘴巴,“你……” “佟公子。”元戈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前有些恍惚,攥着的掌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一口气堵在那里难受得紧不吐不快,眼底更是隐约可见疯狂涌动。她说,“我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喜欢一句话说上许多遍,下回你还是记不住,我也不介意揍到你记住为止——惹是生非反被打,只怕佟夫人再如何疼惜儿子也不好意思来质问我。” 说罢,不看任何人,只偏头看向拾音,低声说道,“走吧。”当真谁也不看,带着丫鬟从容离开。 宋闻渊面色如常端着茶杯拨着茶沫,只仔细看的话,他一如既往的温和里敛着几分张扬邪恣,像蛰伏许久的猎手发现了心仪的猎物……半晌,眉眼微敛说道,“就今日之事,本官少不得去诸位的府上坐坐,同诸位的父亲聊聊教养的问题……温浅,不仅是温家嫡女,也是我宋闻渊的妻,我是什么样的声名在外,想必诸位也知道,往后行事莫要过于目中无人。” 说罢,搁了茶杯亦拂袖离开。 诸位世家公子面面相觑,他们敢这样当着宋闻渊的面欺负温浅,不过就是笃定了宋闻渊不会站出来维护温浅——宋闻渊那脾气,怎么可能维护一个令他颜面尽失心有他属的女人?可如今…… 佟婉真一屁股跌坐在位置上,死死咬着牙看着秦永沛——她太清楚这位二皇子殿下此刻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意外、有趣、贪婪,仿若突然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温浅,一个令人惊喜的温浅。 唯有金家小公子,两眼放光,恨不得上蹿下跳恣意庆祝一番!庆祝什么?哦,诚觉万物皆可庆祝! 第29章 酒壮怂人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元戈走在雨里,微微仰着头,面无表情,却满脸泪水,仿若易碎的瓷娃娃,经了路途颠簸,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只内里早已裂隙纵横,许是稍稍一碰,就能裂成千百碎片化作齑粉。 她这一生,短短十八载,母亲为生她而亡,父亲悲恸至极终日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听说,往日健朗的祖父一夜白头。要说克父克母,不算胡言。 兄长从小天资过人,学什么都快,只天生体弱,祖父说,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无药可医。早些年还好,后来只一场风寒就能让他沉疴难起,知玄山那么多能人异士都无能为力,她便苦修医术,发誓如何都要给兄长一个健康的身体。那株草药,长在悬崖上,依着她的本事纵然失神坠崖也不会没了性命,偏下面是个隐秘的蛇窟,只怕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兄长定是自责,才会郁郁寡欢一病不起。要说克兄克己,亦不算胡言。 祖父闭关不知何时才出来,届时,他又要如何接受后世血脉尽数凋零的事实?元戈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脚下的每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一样,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周遭行人的说话声悉数远去,喉咙里的腥甜终于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小姐!”最后的感知里,是拾音惊恐的叫声,极近,又极远。 ……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至于何时醒来,只怕还要看三少夫人自己的造化了——换言之,就是他们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才能醒,随后又说,若是许公子在,会好些。 大夫口中的许公子,便是许承锦,只是许承锦收到知玄山的消息就连夜出城去了,短时间内只怕也回不来。 落枫轩里,乱作一团,拾音压着哭声蹲在角落里,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也没顾得上换,小小一团,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 宋闻渊黑着一张脸站在床前,垂眸看着大夫给元戈清理掌心的伤口,小姑娘家家的,对自己是真的狠,手掌心里血肉模糊皮肉翻卷,深的地方都快看到骨头了。饶是宋闻渊见了,都忍不住瞳孔骤缩。 大夫说,要留疤。 疤不疤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走出三品居的时候,正好看到元戈吐血倒下,纵身扑去仍是太晚,这人倒在泥水里,脸上是被雨水晕染开的血色,深浅不一,斑驳脏污。周遭行人驻足,好奇窥伺,她却只闭着眼,像一只摔碎的瓷娃娃。 三品居里的时候,还是张扬霸道的,威胁佟慎之的时候漂亮得像是全身都在发光,偏一出门,就急火攻心了?她就当真那么喜欢秦永沛?喜欢到失控至此?宋闻渊压着嘴角站在那里,眸色沉凝杀气暗涌,大夫包扎的手都在打颤,大气都不敢出,实在不知这喜怒无常的祖宗又怎么了。 好不容易包好了,才惊觉一脑袋的汗,后背也是冷汗涔涔,被这初秋的风一吹,竟是浑身一激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何了?”宋闻渊问他。 大夫擦了手才起身回话,“外伤看着严重可怖,只要小心伺候着莫要沾水,十天半月的便能结痂。只这心病……尚需心药医,待三少夫人醒来后,也需耐心开解才是……” 心药?宋闻渊眼前闪过那人负手立于台阶之上的模样,半晌冷冷扯了扯嘴角,她倒是盼着那心药呢,可人自始至终给她一个眼神了吗?痴心妄想!宋闻渊压着嘴角,目色愈冷,却仍只是温声说道,“知道了。麻烦您给开药吧……鉴书。” 鉴书沉默着点头,跟着大夫出去了。 宋闻渊这才转首看向炎火,吩咐道,“你写封书信将这里的情况写清楚,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知玄山给承锦,若他愿意提前回来自是最好,若是不愿也不必强求。”知玄山对许承锦而言,到底是不同的,这一点宋闻渊也清楚,是以并不强求。 说完,看向角落里抽抽噎噎的拾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照顾好你家小姐。”说罢,回头瞥了眼眉头紧锁昏睡不醒的元戈,出去了。 …… 入夜,雨势未歇,风也大了,呜呜咽咽地穿街走巷,前几日午后还有嘶声力竭的蝉鸣,这一场雨倒像是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吹落了叶,添了萧条秋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确如是。 惠大升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加快了步子往回走。 今日下值虽早,但因着兜里揣着薪俸,走到半道没忍住,寻了处路边小酒馆吃了两大碗酒一小碟猪尾巴,原想着再来半碟花生米,但想着家中愁眉苦脸的妻和嚷嚷着要买新衣的闺女,到底是没舍得。吃得不算尽兴,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一次开荤了。 人人都道市舶司是个油水充足的好地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挤,殊不知,吃得膘肥体胖的只有上头的几位,他们这些跑腿得罪人的,每月满打满算不过十贯,还要点头哈腰地借人情递银子,这两年来,这样的情况愈发严重,有时候辛苦操劳一个月还入不敷出,这日子却是愈发紧巴了。 妻也渐渐有了怨言,寻思着到了年底还这般模样,倒不如不干了,卖了如今这处旧宅举家南下做点小买卖也总好过这般吃顿肉都要横算竖算的。 今日这薪俸,尚不足十贯,算上这个月送出去的……委实有些交不了差,幸好吃了两碗酒,迷迷瞪瞪的,回头妻若抱怨,他便也佯装酒醉嗜睡,搪塞过去罢。 惠大升这般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往回赶,途径一旁小弄堂却听里头有人起了争执,“你们这般过河拆桥,就不怕本官将一切公之于众来一个鱼死网破?!”声音压着,像是咬着牙用着力。 这个声音惠大升很熟悉,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市舶司二把手司平司副使。惠大升已经越过弄堂口的脚步又往回迈了两步,悄悄往里看去,弄堂里光线暗沉,只看得到一个身形矮胖的人,裹着蓑衣,几乎将整个小弄堂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倒有几分像司副使的身形。他犹豫片刻,借着几分酒意,提了下摆猫着身子往里走了几步——若是能抓着司副使的把柄,还愁不能平步青云顿顿鱼肉? 第30章 小吏之死 宋闻渊从落枫轩出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眼底泛红,眼下却泛青,显然一夜未眠。他按着眉心问匆匆而来的林木,“何事如此慌张?” 林木探头往里看了眼,自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遂又看了眼宋闻渊,声音压着无奈叹道,“主子,您肩伤未愈,又……大夫说了要好生歇着。”“又”后面的话,到底是因着隔墙有耳,没说出来。 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宋闻渊一边按着眉心往外走,一边催促道,“无妨,先说正事。” 林木一手撑伞,亦步亦趋低声说道,“长寿坊那边送来的消息,市舶司死了个小吏。姚大人已经过去了,因着您这阵子盯着市舶司呢,特意差人来知会咱们一声。” 按着眉心的指尖一顿,脸上哪还有半分倦意,长腿大步朝外走去,“去看看。” 死者叫惠大升,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西市东南角的一条小河里,是被早起浣洗的百姓发现的,捞起来的时候一张脸已经泡得发白,腰间挂着市舶司的腰牌。 县令姚云丰接到报案赶来捞尸地点,在不远处的岸边发现了滑向河中的脚印,昨晚下了雨岸边泥泞湿滑,尸体上除了些许擦伤并无其他致命伤痕,加之附近酒坊掌柜回忆惠大升离开酒肆时脚步虚浮像是醉了,最后此处又是惠大升回家的必经之路,所有证据都指向这只是简单的意外失足落水事件。 惠大升只是市舶司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小吏,平日里没什么好友、却也未曾与人交恶,不管是差事中还是生活里,都是一个不甚紧要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盛京城中数不胜数,他的死活原是轮不到宋闻渊来处理的,只姚云丰知他最近盯着市舶司呢,才特意差人告知。 宋闻渊过来的时候,正瞧着一名打扮朴素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边上是一具打捞上来的尸体,衙役们守着,不让碰。边上还有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似乎吓懵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狼狈极了。 姚云丰看了眼宋闻渊,撑着伞举过他的头顶,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宋闻渊摇摇头未作解释,只朝着那边努努嘴,问得言简意赅,“死因?” “如今看来应该是喝醉了失足落水。”姚云丰又将仵作方才的结论转述了一遍,说完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瞧这脸色倒像是一夜未睡似的。只人家不说,他也不会多问,只道,“倒是麻烦你白跑这一趟了。” 宋闻渊是真的一整晚没睡,前半夜了无睡意,后半夜照顾发了烧的伤患,平素看起来格外独立要强的一个人,突然抓着他的手哼哼唧唧喊着“疼”的样子没来由地让人揪心,虽能挣脱,便也由着她去了。只这些他自然不会说,只捏着眉心绕着河畔遛弯似的走,瞧着岸边那两道格外明显的脚印,又回头看了眼惠大升光溜溜的已经浮肿的双脚,提醒道,“他脚上的鞋呢?” 一旁衙役躬身回话,“打捞上来的时候就没了,许是被冲走了吧。” “许是?”宋闻渊垂眸看着他,只看得对方冷汗涔涔,才收了玩味笑意,提醒姚云丰,“这条河道地势平缓,水流不湍,就算真的被冲走了也冲不远,命人在附近找找看,岸上也不要遗漏。” 姚云丰瞬间反应过来,“你觉得是……谋杀?” “我只是觉得有疑点,这两道脚印太深太清晰,倒像是刻意为之。”宋闻渊又看了眼那个嚎啕大哭的妇人和缩着身子眼神直勾勾的小丫头,俩人衣裳皆有补丁,小姑娘穿着露着脚趾的布鞋,可见生活委实有些捉襟见肘,大概率那双消失的鞋子也是双陈旧的布鞋,这种鞋子是滑不出这样的鞋印的,倒似厚底的皂靴。 两人平日里虽无甚往来,差事上却有过几次合作,宋闻渊比姚云丰小了整整一旬,手段敏锐都远超他许多,姚云丰并不怀疑宋闻渊的判断,朝着身边手下吩咐道,“就按宋大人的意思去办。” 手下衙役拱手称是,指挥着众人忙活去了。 妇人还在哭,声音都嘶哑了,一旁小姑娘终于有了反应,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到自己母亲跟前,低低唤了声,“娘……”倒是没哭,木着一张脸,像是灵魂出窍。 妇人转首看向自己的女儿,呆愣片刻,才“嗷”地一嗓子,双手抱着那孩子继续哭。 宋闻渊和姚云丰并肩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见惯了哭天抢地的死别,再多的眼泪面前都无动于衷甚至只觉得心烦,金彧年就说过他是个冷心肠的人,对此他深表赞同。偏昨晚那病患瘪着嘴、眼角带着泪痕哼哼唧唧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抽手离开,愣是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将她临摹的那几张字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夜。 委实稀奇。 他一边暗自嗤嘲,一边按着眉心,倏地却是微微一怔,他想起来……昨晚随手翻了翻那本搁在床头的无名医书,彼时未曾留意,此刻却恍然间发现,那些字迹……相比于温浅练的那些字,虽多了几分凌厉张狂,却实实在在是出自一人之手。 姚云丰问他怎么了? 他容色淡淡,“只是想起手边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处理,此处若得了结果,麻烦姚大人让手下跑一趟告知一下。哦对了,那具尸体,等会儿让人送来诏狱,若那女子不允,给一笔银钱打发了,使了多少银子记账在册送去北镇抚司。” 说完,瞥了眼那对相拥哭泣的母女,眸中半分情绪也无,与看向这岸边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地上的那具尸体的眼神并无甚区别,一样的疏离淡漠。 姚云丰对宋闻渊的行事风格并不意外,随手摆了摆,格外不拘小节,“忙你的去吧。” 第31章 失魂 宋闻渊急匆匆回到落枫轩的时候,一进门正好直直对上廊中贵妃椅里的姑娘,脚下一顿,收了伞快步上前,“醒了?” 对方缓缓的,抬眸看来,又缓缓的,面无表情地错开了视线,半晌,低低应了声,“嗯。” 宋闻渊一愣,才发现元戈的情况看起来不大对劲。一夜之间,她似乎瘦了很多,整个人缩在贵妃椅里,初秋的天虽然小雨淅沥,但还有些夏日的余温,她却拥着一条薄毯,一张巴掌大的脸上眼神空洞表情寂然,薄毯下也是小小的一团隆起,像一只小奶猫。往日里生动鲜亮的姑娘,像是突然被人抽离了神魂。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问她,“拾音和鉴书呢?” 她的反应慢了很多,只呆呆看着你,半晌摇了摇头。 那个一颦一笑生动鲜亮的姑娘,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神魂,成了一个牵线木偶。 宋闻渊拧着眉头舔了舔后牙槽,突然觉得自己这担心当真是喂了狗——这人为了个秦永沛寻死觅活又不是第一次,既作践了她自己的名声,也累得他成了盛京笑柄,偏他自己也是古怪,竟相信了她当真无意秦永沛的胡话!他心下恼火,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唤道,“宋闻渊……” 话音落,宋闻渊转身问道,“怎么?”没好气的样子,又似恨铁不成钢。 对方这次却是不避不让,迎着视线看来,还是空洞的眼神,但到底是没有避开,包成粽子一样的两只手明显用着力,声音颤抖嘶哑,问他,“知玄山的事情……是真的吗?” 话题骤启,宋闻渊亦是微微一怔,“你……认识?”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问到底什么事……元戈缓缓垂了眉眼,看来,是真的没错了。本来就是啊,怀疑什么呢?“元戈”的死讯都是真的,兄长的怎么可能还会有假?胸膛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活生生剜去,痛到连呼吸都不能。 方才坐在这里,阴雨连绵的天地间安静的像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元戈还是温浅……若自己真的是温浅,若知玄山上的岁月只是自己黄粱一梦,是不是就证明那些死别也并不存在……她宁可这些只是她的梦,元戈、元岐、祖父、知玄山的一切、还有未曾谋面的父母,都只是她的一个梦境,也好过接受阴阳相隔。 她愈发蜷缩了身子,垂着眉眼低低应了声,“是……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神交已久,甚是投缘。” 其实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偏宋闻渊并未怀疑,温声说道,“是真的。” 元戈仿若一早就知道结果一般,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缓缓靠向椅背,偏了头,低声说道,“我想……我想找个寺庙,替亡魂超度。”她想回知玄山去,可如今她这样的身份纵然回去能做什么?宋闻渊能相信她与元戈的一面之缘,那知玄山上的人呢?何况,只是一面之缘…… 怎可能失态至此? 宋闻渊垂眸看她,“好,那就慈光寺吧。我去安排。”声线微沉平静,让人安心。 “我想自己来。”她掀开薄毯坐起,“我如今这身子骨,也不好舟车劳顿去知玄山祭拜,总要亲力亲为,也算聊表心意。” “可……”宋闻渊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两只“粽子”,轻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坚持,只说着,“带上鉴书,如今外头不大太平,她有些功夫在身。还有,你的手千万注意着,有什么事都吩咐丫鬟们去做。”絮絮叨叨地操着心,拧着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她低声应着好,倒是比方才有了些许人气,反应也快了些,只那眼神仍然空洞……方才惠大升家的小闺女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丧考妣的眼神。 秋日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打在宋闻渊的半边脸颊上,冰冷冷的一片。 他知道这“温浅”身上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越是相处着,越是觉得古怪,脾性、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有那本医书上的朱红批注,这些困惑堵在喉咙口,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喉结滚动间,他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压着声音问道,“你……大夫说你急火攻心,便是因为这件事吗?” 她曲着腿坐在那里,下巴枕在膝盖上,应道,“嗯……听说,是你送我回来的。” 这件事是鉴书说的,元戈刚醒来脑子还懵着的时候,鉴书就直直跪在跟前请罪,称自己失职没有保护好主子,让主子后脑勺着地才会昏睡不醒。小姑娘坚持是因为她失职让元戈磕了脑袋才昏过去的,至于什么急火攻心之说,鉴书一个字都不信。 真是个执拗的丫头。元戈又道,“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宋闻渊稳了稳嘴角,才斟酌着说道,“你我虽无夫妻之实,却终是夫妻之名,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慈光寺上,需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她摇头道不必,眼底悲凉未散。 宋闻渊也由得她去,只说着,“成,那你自己当心。慈光寺的主持法号净尘,同我有几分交情,你去寻他即可。” 说完,见元戈点头应着,才将一旁端着药已经站了片刻的拾音招来,交代了几句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问林木,“惠大升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主子是觉得还有蹊跷?只姚大人手下的仵作都是经验丰富的,只怕咱们也查不出旁的了。”林木亦步亦趋地跟着汇报,声音未曾刻意压低,走了两步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元戈,才悄声问道,“主子,您……您相信三少夫人的话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许公子骤闻噩耗,也未曾急火攻心到这个地步。 宋闻渊偏头看了他一眼,眸色似染了这秋雨微凉,接过对方手中的伞,吩咐道,“叫炎火陪我去,你自个去领罚。” 林木站在原地瞠目结舌,“为、为啥呀?” “话多。” 第32章 心中无佛 慈光寺位于盛京西郊外的巫溪山半山腰上,是附近香火最盛的寺庙。 有人说主持净尘能够窥破天机指点迷津,有人说寺中曾有活佛留下舍利泽披万世,总之,不管是求子嗣还是保平安、亦或求一个锦绣前程的信徒香客们,每日里总络绎不绝。 许是宋闻渊一早就打好了招呼,慈光寺的小沙弥早早地候在偏门,见着元戈一行人略略施礼,将人迎了进去。 地点设在慈光寺后一处溪流边的桃树下,净尘已经等在那里,身披袈裟、手执禅杖,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远远看着身形高大身姿挺拔,倒像个武僧。 元戈在打量净尘,对方也在打量她,小姑娘年纪轻轻,眼底却有种万物寂灭的苍凉,令人心惊。他不知小姑娘是为谁超度,也未曾想过去打听,只上前两步单手施礼低头问候,“施主。施主气色欠佳,还望节哀。” 元戈双手合十,低头回礼,“麻烦大师了。” 净尘这才注意到元戈还缠着纱布的那两只手,微微一怔,轻声叹了口气,心有执念红尘未尽者,多劝无益。他做着“请”的手势,将人往一早准备好的蒲团上引,“施主,请。” 酒水、纸钱、香烛、瓜果,一一摆上,都是元戈亲自去挑选准备的。超度的经文原是也打算亲自写的,只她的手尚握不住狼毫笔,竭尽所能写出来的字也仍然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只怕被兄长看见了,不是嫌弃便是担忧。 她素来不信鬼神,如今却又希冀着鬼神真的存在。 是人是鬼……都无妨的。 天气阴沉沉地压着,元戈跪坐在蒲团之上,闭着眼听着大师念着佛经超度……二长老信佛,每年都会请一波得道高僧来知玄山念经祈福开设讲坛,只她不信从未去过,也不知如今佛祖可会怪罪于她的怠慢? 犹记今年春天,正是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元岐身子稍有起色精神也不错,恰逢二长老又开佛坛,她闷得慌,拉着兄长去后山赏花。没成想,她自个儿贪凉,竟被一阵倒春寒吹病了,兄长一边笑她尚不及病秧子的身子骨,一边哄着她喝药,说等病好了再去赏花。 自那之后,兄长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偶尔还不错的时候,也只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哪里舍得让他折腾?兄长为此总觉歉疚,总说明年春天一定陪她好好赏桃。只可惜世事无常,自此没了机会。 经文很长,净尘嗓音绵长醇厚,她敛着眉眼听得认真,只盼着佛祖能因着她今次的虔诚,莫要为难兄长的魂灵。 念完了经,烧了纸钱,祭了亡魂,元戈在慈光寺后的一座竹屋里设了灵堂,只供了两座无名的牌位。净尘说那竹屋本是无主的,他在这慈光寺里当小和尚的时候,这竹屋就在了,这些年空着也空着。说完,他又含蓄说道,“这竹屋年数久了,里头也算是有些老物件,平日里都是落了锁的,姑娘大可放心。” 元戈转身回礼作揖,道了谢。 净尘只得再次出言提醒,“施主若是不方便亲自写这牌位名姓,老衲不才,愿意为施主效劳。” 原以为这女子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大抵是没那心思去理解自己话语里的深意,谁知她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却又道,“不必了。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姓甚名谁……不过身外物身后名。他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儿记着便好。” 净尘一愣,抬了眼正正经经打量起对面的女子,半晌,叹道,“人生于世,短短数十年……届时,又当谁来祭扫这两方牌位?” 小姑娘偏头看来,双手合十缓缓一礼,问道,“大师……大师相信人有转世轮回之说吗?大师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神存在吗?如若真的存在,那当真是遭了天妒吧……” 净尘难得的哑口无言。 元戈垂眸苦笑,这才回答净尘方才的问题,“几十年后,若我不在了,这两方牌位便也没了意义……我立此牌位,只为求一个缅怀祭扫之所罢了。若无轮回,不过身死魂消,若真有轮回地府之说,我与他……便也重逢了。” 阴云未散。 竹屋里点着蜡烛,光影摇曳。 净尘眸色安静打量着对方,收到宋闻渊的手书时,他还有些意外。 他和宋闻渊之间,有几分自认的交情,却委实不清楚对方认不认可这情分。毕竟往来多年却也只是下了几盘棋这么简单……这是第一次,有事相托。温浅,宋闻渊新过门的妻,只是奇怪的是,温家近日并无人新丧,若是新婚祭奠亡母,却又有两方……对此,宋闻渊没说,他也不便打听。 只是,当了大半辈子和尚了,这慈光寺里人来人往的,众生相瞧的多了,便也自诩攒了几分眼力见——这女子心中无佛、亦不信鬼神。 很矛盾的举止。 明明不信,却还是来了,两块无字牌位,也不知供着谁的亡魂。 他转首看向屋外,阴云层层拢着,山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有了秋日的凉意。他轻轻叹了口气,“人呐,只有在遇到没有办法的事情,才会祈求神明……三十三层天外天,一十八层地府蜮,可这天下万万人,神明哪里管得过来?左右是人力不能为的事情,答案还那么重要吗?如施主所说,不过是一个慰藉之所罢了。” 年纪不大,看得太透,甚有慧根,只可惜……心中无佛、不敬鬼神。 元戈颔首行礼,“大师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本就是通透之人,又何须他人点拨?净尘缓缓回礼,又道,“午膳的钟声已经敲过了,女施主同老衲一道,尝尝着慈光寺的斋饭?” 元戈没胃口,正欲摇头,却见对方已经当先一步跨出竹屋,“来吧。这斋饭虽寡淡得很,但偶尔吃一回,尝尝鲜、开开胃,也是不错的……这过去的人呐,就让他们留在这里,若是得闲,偶尔来扫扫灰说说话是极好的……但若日日拢在心头阴郁着,就像连绵不绝的雨季,人心就要生病了。” 第33章 当惜眼前人 最后盛情难却,跟着一道去了。 所谓“斋饭寡淡”实乃谦虚了,一道道制作精美的素食色香味俱全摆在那里的时候便已经非常赏心悦目了。饶是元戈半分胃口也无,却也用了不少饭菜。 用膳只他们二人,倒也不尴尬,多是净尘含笑说着,偶尔介绍一下做菜的厨子,说说自己早年游历的所见所闻,还有寺里那些令人头痛的小沙弥们,元戈安静听着,并不多问。 食不言的规矩在他身上并没有体现,他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是一个得道高僧,倒像一个温和儒雅的学者,知之甚多,却半分长者架子也没有,言语间颇有几分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陪着元戈用完了膳,他一边亲自张罗着收拾碗筷,一边拦了元戈想要帮忙的手,笑着朝着外头抬了抬下颌,“施主若是不急着回去,倒也可以在寺中随处走走看看,这巫溪山的景色还是不错的。听说今日温家二小姐也来了,若是有缘还能遇见。” 温柠? 自元戈醒来,她还未正式见过这位妹妹,上次回门便听着她是来了慈光寺,原以为只是避而不见的理由罢了。她随口问着,“她常来这里?” “近日常来。听说温二小姐想作一首曲子,缺了些许灵感,便常来此处转转……二小姐是个有慧根的,与我佛有缘。”不似眼前这位……想着,又看了眼元戈,摇头叹气,实在没见过这样的,就算皈依佛门,也是妖僧,哦不,妖尼。 白白浪费了这悟性。 不管是元戈还是温浅,同温柠都不大熟,在温浅的记忆里,这些年她与这位妹妹说过的话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的这位妹妹啊,举止大方行事从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盛京城里很得长辈们喜欢的姑娘。相比之下,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温浅,便显得苍白又逊色了。 不过慈光寺的确可以转转。 她颔首道好,“那我自己随处走走。” 净尘颔首道好,抬眼看去正好见着对方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无声施礼,又蓦地唤道,“女施主。” 对方眼神平静看过来,“大师有话请讲。”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甚至还有几分漠不关心的凉薄,这些年和谁都不亲近,也就宋闻渊还有几分下下棋的私交,今日这场超度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但此刻却忍不住管起了闲事来,他将擦手的帕子搁在一旁,才一脸认真说道,“老衲这些年来,鲜少见着他对谁上心过,许公子算一个,金小公子也算一个,剩下的,也就只有施主你了。斯人已逝,不管施主信不信轮回之说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如今,当惜眼前人。” “施主若终日郁郁寡欢,身边紧着施主的人才是最煎熬难过的。施主是聪明人,原就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盛京的小道消息即便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也略有耳闻,如今这两块无名的牌位搁在那里,温家又无新丧,实在对不上号,难免就想差了,还以为小姑娘是为她自己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兴师动众。 便愈发有些为宋闻渊鸣不平了。 哎……多嘴了。 元戈自然不知净尘想岔了,只以为他是简单的劝慰,遂含笑点头称谢,“今日多谢款待,素斋很不错……我在这寺中随意转转,待会儿就不过来向大师辞行了。” “出家人,无需这些俗世礼节……有缘自会相见。” 元戈回以一礼,元岐的牌位供奉在巫溪后山,往后少不得过来祭扫一二,这“缘”自是不少。 转身出了门,拾阶而下,拾音撑着油纸伞候在台阶下,见着元戈迎上来,“小姐,下雨了。咱们……回吗?”说完,暗暗打量元戈的表情,那些东西是她陪着元戈去准备的,无名的牌位也是她看着供奉上去的,元戈这两日的状态她也看在眼里,却只字不问。 “不急。净尘大师说这慈光寺的秋景很是漂亮,咱们随意走走,难得来一趟。” “好。”拾音见元戈对这些身外事多了几分兴趣,自然是欣然道好,言语间也轻快了几分,“小姐上回来,还是过年的时候……那时观音像门外有株腊梅开得正好,回去后也移了棵腊梅在咱们院里,只去年冬天太冷,没活成……奴婢问过嬷嬷了,移栽的话,这个季节最好了。不若,咱们回去就自个儿种一棵?” 元戈浅笑应着,“好……再种棵桃树,春天能赏花,夏天能吃桃。” “春、夏、冬都有了,那就……再种棵枫树,秋天赏枫叶,如何?”拾音笑嘻嘻地建议着,心底的担心悄悄掩下只字不提,只乐呵呵地问元戈另一边默不作声的鉴书,“鉴书,你喜欢什么花草树木,咱们一并种上?之前还说这落枫轩太偏了,如今奴婢瞧着倒是甚好,地儿够大!” 许是怕落人口舌,恪靖伯府准备的落枫轩的确是府中除了立雪堂之外最大的院子里,院外还有一片无人打理的小竹林,若是把这小竹林也算上,可是比那立雪堂还大的。 “属下都好。”鉴书轻声说着,又解释道,“属下也不懂这些。”她是真的不懂,女儿家该懂的花草首饰她不懂,女儿家不该懂的神兵利器她却如数家珍。 拾音摆摆手,心大得很,“不懂没事,那你就负责欣赏好了!虽然落枫轩有些差强人意,但说到底也是咱们往后许多年的家,自然要弄得舒服漂亮合心意才是,小姐,您说是吧?” 家吗? 元戈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配合着笑道,“是……折腾院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西北角给我留一小块地儿,我有用。” “好嘞!那奴婢回头就好好整整,你们有喜欢的花花草草都告诉奴婢,奴婢一定交给小姐一个四季缤纷的园子!” 踌躇满志间,声音戛然而止,拾音看着迎面走来的小姑娘僵着脸屈了屈膝,不情不愿唤了声,“二小姐。” 温柠。 没想到真的碰到了。 第34章 错过的好戏 虽说四处走走,但元戈避开了前面请愿进香的地方,只沿着后院小径走动。此处是僧人生活的区域,香客鲜少会过来。 没成想,月洞门那头迎面走来淡蓝裙衫的姑娘,几分相似的面部轮廓,五官更加清冷些,微微颔首间,看向温浅包着的手掌,低声唤道,“姐。”然后便是无话,眸底淡漠疏冷并不掩饰。 这就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血脉相连却分外陌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又互不干扰。 元戈浅浅点了点头正欲错身之际,却听温柠又唤,“姐……既然没死成,就好好活着,别再折腾那些个幺蛾子了,害得祖母整日里唉声叹气不说,咱们还要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温浅一眼,只身子笔直收着下颌垂眸看着眼前的鹅卵石小径,厌弃冷漠不屑一顾。 “二小姐你怎么——” 拾音生气护主,温柠不紧不慢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轻飘飘的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端着手站在那里,又道,“若我是你,此刻便不会再往前走了。前面人多口杂,多少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与其去前面受气,不如此刻转身离开,落得个自在清净。” 元戈狐疑看去,微微拧了眉心。 记忆中的温柠,性子骄傲要强,一直都是看不起小绵羊一样的温浅的,平素里见面叫一声“姐”已经是为了礼数周全不被人挑出错来,至于旁的,多瞧一眼都嫌浪费了她的时间。今次说着这些诛心难听的话,委实反常。元戈本就兴致不高,此刻见她堵在月洞门口一脸倨傲半步不让的模样,也没了兴趣再逛,拉着刺猬一般的拾音,淡声吩咐,“雨大了,回吧。” 成为温浅有些时日了,小姑娘生前也只是喜欢了自己喜欢的人,半点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做,偏所有人都对她充满恶意,就好像她还活着站在这里就是一种罪过。 如若当真身死魂消,倒也能挣个烈女的名声。偏她没死成,自是只剩下了骂名……元戈突然觉得疲累,不愿再起任何的争执,只转身离开。 油纸伞擦着边缘,细微的摩擦声里,拾音还是气不过,转身“呸”地啐了一口才撑着伞几近耀武扬威地离开。 温柠站在原地冷冷清清地看着,身边撑伞的丫鬟却忍不住,变了脸色皱眉问道,“小姐……您说您没事蹚这趟浑水作甚?大小姐本来心眼子就小,指不定以为咱们如何针对于她呢!” 温柠略微低着头,轻声说着,“她怎么想,我懒得管……我只是不愿她从这里过去见着那俩人你侬我侬的再受了什么刺激,做出些寻死觅活的事情连着温宋两家跟着一起丢人罢了。” 想起方才角落里见着的那一幕,丫鬟也是摇头叹气,“这婚都已经结了,大小姐怎还如此糊涂地追在人屁股后头?奴婢昨儿个上街,还听说前两日大小姐和佟家那庶女在三品居发生了争执……具体什么事情不清楚,说什么的都有,只一点是确定的,和二皇子有关。” 温浅的小道消息她没什么兴趣,一如她方才所说,自己出言阻拦也不过就是不想让温浅在佛门清净之地丢人现眼罢了。 她不是来进香祈福的,只想寻一处清净之地想一想自己的新曲,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遇到了就伸手管一管。温柠微微勾了勾嘴角,笑意温柔又克制,轻声说道,“前面是僧人起居之所,不便打扰,往回走吧。” …… 元戈沿着进来的路往外走,出门就见着站在车边的宋闻渊,他似乎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回府,身上还穿着玄色飞鱼服,腰间一截皮质腰带,衬得身形愈发挺括修长,端方如玉,只是……这人脸色怎么总是这般虚弱?她脚下微微一顿,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忙了?” 宋闻渊也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着她表情比之前好了不少,心下稍定,才温声解释道,“去了县衙一趟,想着离这里也近,就过来了……回吗?” 虽然都位于盛京西边,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委实和“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何况慈光寺是在半山腰上,虽因着香火鼎盛修了马车通行的道路,但磕磕碰碰的也是费时不少。元戈蓦地想起净尘的那番话,微微抿了抿嘴角,“嗯。一早就结束了,大师盛情难却,留着用了素斋……其实你不必来接的,若我不曾留下,你岂不是跑个空?” “跑空便跑空了,同净尘许久未见了,他几次三番遣小沙弥带来口信要找我下棋,正好陪他坐下来下两盘。” 元戈上马车的动作停了停,“今日要下吗?” “不了,下雨了,早些赶回去的好。” 元戈转念一想也对,这山道不好走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遂点点头钻进了马车。进去才注意到这辆马车并非自己过来时的那辆,应该就是宋闻渊的马车,小几上摆着几份文书,大剌剌地堆在那里,元戈避嫌似的移开了目光,谁知下一瞬宋闻渊反倒递了一份过来,随口说道,“看看?” 朝廷文书,能随便看?元戈指着自己,睁大了眼睛,“我?” 问完,又摇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不看!什么东西都看,出了事我就是替罪羊,不看!” 还怪警惕的。 宋闻渊笑着摇头,那日夜间守着她,百无聊赖却又不敢睡,便将她桌上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看了整整半宿,笔触稚嫩生疏的簪花小楷里隐有锋芒,偏生那笔触仿若来自初学者之手,反倒后来逐渐张扬霸道的字迹里,初学者的痕迹一点点淡去。 起初他只觉古怪未曾深究,直到第二日电石火花间,想起那本无名医书里的红色注解——他不通医术,那本书他之前也没看过,原先有些什么注解他自是不知,只独独那些朱红色的注解和更改,言简意赅,字迹霸道凌厉,俨然才是小姑娘彻底褪去了初学稚嫩之后的字迹! 第35章 会害怕吗?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落枫轩寻找温浅之前的笔迹,只为了证实心中隐约的猜测。 没成想,正好撞见她醒了,随后说起元岐兄妹身死的消息,她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挺意外的,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知玄山上那位是出了名的跳脱,哪天乔装打扮来盛京城溜一圈结识了一位千金闺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关于笔迹的问题,就被有意无意地、甚至是有些刻意地,搁下了——连同她身上那些解释不清的矛盾。 跟着了魔似的。 “不是什么紧要的公文,也是想让你帮帮忙。”他说着,状似不经意地笑了笑,提到,“之前你替我包扎伤口,又从我那边借走了一本医书,想来是会些医术的,帮我看看,可有什么问题?” 元戈扫了他一眼,不学无术的温浅会医术这件事……宋闻渊竟然没要她解释解释?她都想好怎么解释了,左右就推给元戈那个死人身上去,左右死无对证不是?只是宋闻渊不问,她也不好欲盖弥彰地去解释,心里却又总觉不对劲,坐镇北镇抚司的男人,警惕性这么差? 还是说,就对自己疏于防备?这是小瞧谁呢? 元戈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避开了受伤的掌心只用指尖夹着公文大刺刺翻看起来。 是一份仵作的验尸总结。 醉酒、溺死、并无伤痕,只在岸边发现了两排向河中滑去的脚印,平日为人性子拘谨不曾得罪什么人,家中拮据身上几贯铜钱还在,亦可排除有人谋财嫌疑,酒坊掌柜亦证明了死者死前喝了不少酒,还说这人平日里每次发了薪俸都会来小酌几杯,那夜正好就是发薪俸的日子。 最后,仵作以“身上无痕,尸面色泛赤,口鼻内有少量泥水沫,肚内有水,腹部微涨”为由,定为意外溺水身亡。 市舶司一个最底层小吏的死活应该不会惊动北镇抚司才是。元戈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搁在文书上指尖轻点着那行结论,意兴阑珊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你不认可这个结论?” 元戈掀了眼皮子看过去的样子散漫之中还有几分狂妄。 宋闻渊眸底微闪,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才问,“可看得出什么来?” “面色泛赤、口鼻内有泥水、肚内有水、腹部微涨这些的确是溺死的证据……但溺死不一定是意外,也可能是人为,譬如被人下了毒,譬如不曾防备被人推入水中。死前可否中毒,查了吗?” “查了,未曾中毒。” 元戈收回视线,落在那几行墨迹之上,倏地勾了勾嘴角,“当然,有些毒隔了这么久也是查不出来的……譬如,我就知道有一种能够令人全身麻痹的毒素,用量不多的话,只能维持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大罗神仙来了也查不出,但那一刻钟已经足够一个人……凉透了。” 最后三个字,辗转在唇齿之间,寒意蚀骨。 温浅就是中了这个毒。 宋闻渊靠着椅背打量她,小姑娘明显咬着腮帮子的样子生动极了,大抵就是这种什么都能摆在明面上的直接才让他铤而走险地想要去相信她……用她所剩无几的信任。 再者,许承锦还没回来,他这边能用的人手的确不多。他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笑意问道,“会害怕吗?” “什么?” “看到尸体,会害怕吗?” 她自个儿都已经成尸体了,还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如今再见别人的尸体可不就跟见着同僚似的?元戈几乎有些恶趣味的腹诽,又换了正经脸问道,“你要带我去验尸?我虽略懂医术,但也只是纸上谈兵,要论手艺,却是比不上这些仵作的。” 说完,仍觉古怪,宋闻渊是怎么回事,他不觉得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了名的软柿子会医术、能验尸是一件古怪到近乎于骇人听闻的事情? 显然,宋闻渊不这么认为,能将整个太医院一致认为晦涩难懂的医书看下去的人懂毒药、会验尸不是应该的?只是……明明什么都懂,成亲当日为何还被人下了毒呢? 刻意藏巧于拙? “无妨,权当陪我去看看。兴许有些意外的收获。”宋闻渊眉梢微挑,意味深长,“正好,也带你去看看诏狱里面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 元戈一噎,这人怎这般记仇的? 宋闻渊见她难得愣怔龟裂的表情只觉得身心畅快,吩咐了林木改道去了北镇抚司。 …… 诏狱里灯火灰暗,隐约听着不远处还有鞭笞与哀嚎声,空气里是对元戈而言格外浓烈的血腥味,她略有不适地拧了拧眉头,转身吩咐跟来的拾音和鉴书,“你们候在外头就好了。” 鉴书不愿,木着表情却一脸正气地说道,“属下不怕死人。” “拾音怕,你留在外面保护她。”元戈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又兀自嘟囔,“不怕什么不怕,小姑娘家家的,没事少看这些个血腥场面,仔细着晚上做噩梦!” 俨然忘记了,她自己也就是个刚满二八的“小姑娘家家”。 宋闻渊低了眉眼看她,兀自抿嘴轻笑。 堂中当值的锦衣卫面面相觑,见了鬼了,活阎罗春心荡漾了!正腹诽间,对方眼神缓缓扫来,还是熟悉的冷漠刺骨,当下纷纷一凛,却又觉得异常踏实安心——不怕活阎罗凶,只怕活阎罗笑。 “石老还在?” 锦衣卫颔首称是,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元戈,一个姑娘,一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姑娘。 活阎罗带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来诏狱看尸体……? 啊,好像昭告天下!可……不敢。 宋闻渊便领着元戈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石老是负责验尸的仵作,也是县衙很有资历的老人了。你如今手上有伤,不便亲自动手,只需在旁看着指点一二即可……放心吧,石老嘴巴很紧,除了验尸方面的事情,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元戈不必担心她精通医术这件事会被传出去。 元戈闻言脚下微微一顿,侧目看去,所以说宋闻渊是知道这件事很古怪的咯?偏他自始至终只言片语没有问过……甚至连提醒都如此“含蓄”。 第36章 小小年纪,嫁人作甚? 往里走,血腥味愈发浓重,夹杂着一些更加古怪的、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四周的墙壁上都是暗红色的污秽痕迹,角落里四散的也是各种各样生了锈的刑具,有些看得懂,有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饶是元戈进了这里,也隐隐觉得浑身不适。大抵没有哪一个人能笑着走出这个地方——即便是宋闻渊,此刻给人的感觉也和之前是不同的。 像是披了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壳,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是传闻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 惠大升的尸首停放在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四面无窗,虚掩的门内还挂着厚重的帘子,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埋头打量着一具尸体,见着来人随手朝着宋闻渊摆了摆,“来啦!”说完,又专注于那具尸体去了。 宋闻渊明显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转首轻声询问元戈,“去看看?” 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能查得到的,仵作基本都查到了,查不到的纵然是元戈来查,也是查不到的。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不过来都来了,凑近看看,兴许还能学到些什么……她托着腮安安静静跟在石老身后看了半晌,冷不丁对方开口问道,“发现什么了?” 乍一听,元戈瞬间想起了知玄山上被恩师检查课业时的紧张心情,她几乎是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说道,“晚辈觉得有些古怪……” 对方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一双眼珠子跟黏在惠大升身上似的,随口问道,“哪里古怪了?” “晚辈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过了这件案子的情况,若是酒后失足落水,纵然神志不清也会下意识求生,按说指甲里应该会有少量淤泥水藻等水中杂物,可惠大升的指甲……太干净了。” 石老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娃娃还懂断案?” “不懂,只是略微听老人家们提过一二。” “学过医术吗?” “略有涉猎。” 石老转了身子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看向宋闻渊,“一个女娃娃,你从哪里给老夫找来这么个女娃娃,心思倒是细腻……这些个小子,永远只会生搬硬套旧人总结的东西,这么明显的问题都发现不了!” 宋闻渊笑容可掬,“不是为您老寻的,您的关门弟子咱们可不敢替您做主。这是晚辈的夫人,初学了些皮毛,说什么都要来这里卖弄一二,拦不住……让您见笑了。”虽这般说着自谦的话,眼底笑意却明显压不住,倒似炫耀似的。 石老却是陡得拔高了声音,“你都成亲了?!”这话问的不是宋闻渊,而是元戈。 元戈颔首应承,“是……晚辈是温家温浅,宋大人的确是晚辈的夫君。” 谁知,石老脸色一拉,虎着脸恨铁不成钢一般地呵斥道,“小小年纪,嫁人作甚?!咱们大尧的姑娘,不靠男人只靠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来!你心思细腻,洞察力很不错,又有医术基础,更重要的是不会拘泥于条条框框,这般天资却早早嫁了人……可惜、可惜!” 元戈微微一愣,大尧的确有女子当先生、办学堂、经商学艺闯出一片天的,却也实在算不上寻常,何况大多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世家千金却鲜少有这样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石老一听元戈已经成亲这般捶胸顿足,在世人眼中成了亲的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那些闯出了一片的女子们,便也失去了拥有另一片天的机会。 “圣旨赐婚,推拒不得。”她好脾气得很,耐心也好,软声软语地解释。 “可惜、可惜……”老爷子急得捶胸顿足,“不若你同这小子和离给我当关门弟子如何?老头子会的可不少,不仅仅是这验尸查案的活儿,治病救人、下毒杀人,老头子我样样精通。你跟着我学上个一年半载的开个药铺就不错,若是还求精进,那学上个三年五载,开个学堂当个女先生,桃李满天下,岂不妙哉!” 被人彻底无视的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唤道,“石老……都说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我家夫人也说了,这是圣旨赐婚,哪是说和离就和离的?您的关门弟子,只怕要另觅他人了。” 老爷子连连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重复着“可惜、可惜……”一边转了身子不理人了。 元戈觉得有些意思,侧目轻声问宋闻渊,“他……一直这样?”跟个顽童似的。 宋闻渊无声扯了扯嘴角,一直这样?自然不是。 老爷子名唤石磊,这脾气也是人如其名,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谁的账也不买,谁曾想今日竟然就盯上了这样一个小丫头恨不得立刻拉回去收为关门弟子去……他摇头,正欲说话,却见元戈弯腰凑近了惠大升的尸体,竟是毫不避讳地半趴在尸体旁摸索了一阵,就在脖颈后靠近耳朵的地方私下了极小一块“皮肤”来。 “皮肤”下,是一个细小的似乎被针尖刺破的孔洞。 石老瞠目结舌……那地方他方才看过,没瞧出半点可疑之处。他又拧眉将那一小块假皮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狐疑问道,“丫头,你咋看出来的?”颜色、手感,都和真实的皮肤一般无二。 “既是被人所害,就一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那小丫头是如何确信这小吏是为人所害?” 元戈点点宋闻渊,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宋大人觉得这人是为人所害,我信他的判断。前辈之所以没有发现,也是因为相信了仵作勘验之后认定未曾中毒的结论,所以您疏忽了。” 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自己看中的关门弟子就这么护着这个便宜夫君?他哼哼,粗声粗气地问,“你就这么信他?” “嗯。”她颔首,“自然信的。” 宋闻渊微微低了眉眼,嘴角隐隐压不住,这丫头……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从容坦荡的模样。 和他自己,截然相反的模样。 第37章 破洞的鞋子与昂贵的苏合香 “哼!小年轻就是不知礼数,当着老人家的面眉来眼去的!碍眼!”石老不服气,一边冷嗤,一边摆着手开始赶人,“接下来的事情老头子我自己来吧,明日太阳落山前会给宋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的!你们小年轻要谈情说爱滚一边去!碍眼!” 他连说两个“碍眼”,这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元戈笑得眉眼弯弯,也并不为所谓的“谈情说爱”出言解释,只温声告辞之后跟着宋闻渊往外走,诏狱里火把的暗光打在她身上,浑身上下那种若有似无的悲凉都淡了几分。 宋闻渊始终注意着她的表情,见着随口问道,“喜欢石老?”这老爷子脾气臭,这些年下来与之投缘的人也没几个。 元戈抿嘴轻笑,笑意疏忽即散,“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那老爷子也是这样的脾气,一点就炸,可爱得紧……只是,如今疼爱的徒弟和后辈双双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只怕历久弥新。 十六岁的年纪,这些年也不曾出过远门,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的“故人”。宋闻渊心中疑惑,却到底未曾开口询问,这不太像他的行事风格,放着一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姑娘在身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今又有鉴书在旁守着,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便不足为惧。 他如此说服自己,又垂眸温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想去的?若是没有,便回去了。” “入秋了,我想买株桃树种在院子里。”她轻轻叹了口气,才收了落寞表情说着,“锦绣阁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衣裳做好了,我顺道过去拿一下。” “好……” “好”字话音尚未落地,那边手下急匆匆来报,说是惠大升丢失的那双鞋子找到了,于是这“好”字尚未落地,就变成了,“一道去?” 左右还早,元戈自是欣然应允。 …… 惠大升的鞋子并非在河底找到的,而是在西市——被惠大升的妻子找到的。对于惠大升的妻子,宋闻渊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一抹撇下了年幼女儿抱着尸体嚎啕大哭的背影上,自始至终连模样都不曾见过。今日一见,倒是些许意外,这妇人打扮朴素简单,长得却是极好,说话温声细语气质婉约,此刻素面朝天一身孝,更是惹人心生怜惜。 对方自称娘家姓张。 张氏说她这几日夜间翻来覆去地梦魇,白日里却又总浑浑噩噩地沿着惠大升落水的那段路来回游荡,今日亦是如此,只不知怎地,就走到了西市里,在一个狭小的弄堂里发现了这双鞋子。 这两日下了雨,鞋子还有些潮湿,却并无太多泥印。但衙役将周边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蛛丝马迹。唯一能够证明的是,惠大升落水真的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谋害。但经过衙役对周边的再一次盘查询问,仍然一无所获。 这双鞋……好像有点用,又好像没什么大用。 张氏说着说着又哭了,只她伸手摸索却没摸着帕子,就着袖口抹着眼泪鼻涕,甚是狼狈可怜。元戈见着上前两步递过自己的帕子,对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就退到一旁低着头擦眼睛。 元戈却突然嗅了嗅鼻子,然后抬手蹭了蹭鼻尖,又嗅了嗅,退到宋闻渊边上低声喃语,“这香……若是我记得没错,这是花间堂的宝贝,一两银子那么指甲盖一点的苏合香。市舶司的小吏油水如此之足?”她的视线落在张氏孝衣之下的鞋子上,大脚趾的地方破了洞,脚指头都已经露在了外面。 再看眼下几乎破败的院子……显然,惠家几近捉襟见肘。 花间堂是城中最贵的香料铺子。 宋闻渊微微变了脸色,低声咬耳朵询问,“你确定?会不会是别家的,比较便宜。” “我这鼻子素来敏锐,何况前两日我闻着你书房里的熏香甚是不错,刚去花间堂寻过,那掌柜的还同我拍着胸脯保证过,这苏合香整个盛京城中只有他家有。” “寻见了?”询问声里,带着几分笑意从胸膛里传出,又沉又稳,令人安心。 一如那木制熏香,安神。 元戈摇头道没有,“相似的有,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是陛下御赐,宫里的东西。你若是喜欢,直接拿过去用便是了。”小姑娘这鼻子要求还挺高,旁的看不上,就盯着宫中御赐之物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抬头之际却是变了脸,点点那边犹自还在哭泣的张氏,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带走。” 声音冰凉,似入骨的尖刀。 张氏抬头看来,梨花带雨的脸,瞠目结舌定格在那里,直到被人从石凳上拎起来,才“嗷”地一声宛若惊雷裂空,“民妇冤枉啊!大人!大人,民妇何罪之有?!民——呜!” 声音戛然而止。 张氏嚎啕大张着的嘴里被锦衣卫塞了一团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布料,只呜呜呜地瞪眼叫唤。 元戈抬头打量完全不为所动的宋闻渊,对方也低头看来,眸色温润说道,“答应陪你去买桃树,看来要食言了。” 元戈摇头道无妨,又问,“不怕打草惊蛇吗?”张氏明显只是一把刀,可能连刀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一只替罪羊,如今抓了张氏,这幕后之人定然警觉。 宋闻渊勾了勾嘴角,笑意森凉,像是蛰伏已久经验老道的猎手,缓缓说道,“打草……不就是为了惊蛇吗?” 那一刻的宋闻渊,笑意蚀骨,令人胆寒。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元戈当下了然便不多提醒了,只道,“我瞧着你的脸色这两日都不大好,想必是之前的旧伤还未痊愈,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才好。” 宋闻渊一边心惊于元戈的警觉,一边亦出言提醒,“好,知道了。买了桃树拿了衣裳就回去,出门外在别让鉴书离开太远。”今日带她出来还是鲁莽了……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只怕麻烦不小。 第38章 知玄山的故人 元戈买了桃树苗,又买了几盆花花草草,一并让小厮打包送去恪靖伯府之后才拐道去了锦绣阁,却在锦绣阁里遇到了熟人。 竟是有过一面之缘闹得不甚愉快的李小姐李金凤。 李小姐背对着外头,正向店小二认认真真解释着,“我真是恪靖伯府的李小姐,我如今就住在恪靖伯府,和三少夫人是关系极好的闺中好友!你们相信我,这些衣裳我帮忙带回去就是了。” 店小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晚间自己跑一趟恪靖伯府也不愿这样随随便便将衣裳交给李金凤,毕竟口说无凭,她说关系好就真关系好了?万一人拿了衣裳出了这门就给丢臭水沟去呢?或者回头就用剪子剪碎了呢?这些衣裳都是邢绣娘日夜赶工赶制出来的,但凡出了点问题那就是将他卖了都不够赔的。 店小二自是不愿给。 李金凤却不知道何故铆足了劲儿地想要拿走这几件衣裳,殊不知她这种态度反倒令人愈发生疑,以至于随后她表示自己过来是受温浅所托都没人信了——大户人家内宅后院面和心不和的事情多了去了,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他们过来的时候,双方正为此僵持不下,元戈一听就乐了,扯着嘴角冷笑,这年头“闺中好友”四个字当真轻飘,谁都能随随便便对号入座。她拾阶而上,噙着几分淡笑,“若是我记得没错,你姓李,恪靖伯府却是姓宋,明明是李家的小姐,如何就成了恪靖伯府的李小姐?” 拾音学了个有模有样,“若是奴婢记得没错,咱们府上只有一位娘家姓李的,那就是大少夫人李氏。” 对方回头看来,明显的错愕惊惶之后,是几近尴尬的热情,“小姑姑您也来啦?方才经过锦绣阁想着进来逛逛,正巧听小二说小姑姑新做的衣裳做好了,我就想着直接给您带回去……只是这里的小二实在迂腐顽固不知变通。” 怎就说“一回生、二回熟”呢,这才第二回,这一声声“小姑姑”的,就比上回明显熟练了许多。 元戈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脾气的主,这一点知玄山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偏来了这盛京城,一个个将她当傻子、当软柿子捏。闻言也不给留面子,冷冷戳破对方两面三刀的本事,“其实我一早就来了,正巧听着你说是我让我过来拿的。李小姐,我落枫轩虽偏了些,但该有的丫鬟小厮一个都没少,这跑腿的活儿,还真不敢劳驾您这位客居府上的贵客。至于……你说小二迂腐顽固,我却觉得挺好,我这人有个毛病,自己的东西不喜欢被人染指,这件事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才是。” 的确是说过的,只是上回说的不是衣裳,而是……人。 锦绣阁的订单听说都已经排到几个月之后了,偏她温浅入了伯府就成了锦绣阁巴结的对象,锦绣阁最好的绣娘亲自登门不说,只这短短几日就做好了……她方才摸了摸,竟觉得像是摸到了一团柔软的云。 姑姑也是伯府儿媳,却从未有过如此待遇。这便是嫡庶的区别?因为是嫡子的妻,所以心里头不痛快了就能去自家长嫂院里耀武扬威而无人指责?为此,姑姑院里都闹腾了好几日,一直到如今还互相置着气,院里的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被迁怒责罚了。 李金凤不懂,只那日之后,她起了铤而走险的妄念。 她暗暗学了几分李氏的做派,即便心下忐忑,脸上笑意却仍热情,笑呵呵地仿若并未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来,“小姑姑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虽不是伯府小姐,但客居府中也是一个屋檐底下的,碰巧遇上,为小姑姑拿几件衣裳回去,怎地还用上劳驾一词了?”说完,轻轻抿了抿嘴,指尖无意识相互摩挲着。 元戈微微侧身,避开了对方想要攀附过来的双手,敛眉轻嗤,“李小姐慎言。上回在落枫轩里我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温家兄长至今尚未婚配,哪来这么大一个侄女儿?这小姑姑的称呼,我年纪轻轻的,受之不起,李小姐还是唤我一声三少夫人的好。” 说完,视线扫过对方欲泫欲泣的表情,倏地勾了勾嘴角,玩味笑着,“李小姐同我上回所见,似乎……变化挺大的。”就像是,没有魂魄的傀儡娃娃,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与欲望。 只是,和李氏的左右逢源相比,到底仍显稚嫩,心里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搁在脸上呢。 元戈低眉轻笑,正准备拿了衣裳走人,却听身后传来不确定的声音,“元戈?” 元戈倏地浑身一颤,随即有人欺身靠近,酒味入鼻,手腕就被人拽住,整个人被拽着转了身,直直撞进身后的一双瞳孔里……元戈又是一僵,到了嘴边的名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眼前是一张雌雄莫辨又分外熟悉的脸,只是记忆中精致的五官此刻却显疲惫潦草,一身白衣染了尘土与酒气,风尘仆仆失魂落魄。只一双熟悉的眸子里仍盛着光,只那光却也迅速地寂灭了下去。他松开了拽着元戈的手,跌跌撞撞后退两步,苦笑着解释道,“原是温小姐,抱歉,我认错了人。” 元戈身侧的手倏地一颤,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掌心的温度,灼人的烫。 南隐。 知玄山时常会有世家子弟上山求学,只是他们吃住都在前山,元戈住后山,更是因着无心学业鲜少踏足前山,自是与这些人没什么机会碰面——除了去下毒。而南隐,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里头甚是熟络投缘的一个。 没想到来自盛京城,没想到还认识温浅。 只温浅的记忆里却全然没有这个人。 她稳了稳骤然起伏的胸膛,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认识我?” 他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宋闻渊的发小好友许承锦,温小姐成亲那日,我见过你……抱歉,今日这酒有些过于烈了,方才竟将温小姐错认。” 第39章 马车里的男子 说完,略略一拱手,踉踉跄跄地提着个酒瓶子走了,身影踉跄间月白袍角掀起,露出里里外外不少泥点子。他也浑然不在意,只痴痴地笑,只是那笑,终究是比哭还要难看的。 许承锦……原来他就是大夫口中那个医术甚好的许公子。 元戈怔怔站在那里,她从未见过这般不修边幅的南隐。 南隐这人,性子别扭、小毛病也多,她见过他数九寒冬冰天雪地里扇着他的扇子强撑着他誓死维持的风流倜傥,也见过他将被人碰了的手背洗了又洗恨不得褪掉一层皮的样子,更见过这人淋漓着一条胳膊的鲜血惨白着一张脸笑着说他还能去打一头野山猪的执拗。 他的折扇从不离手,他的衣摆从不惹尘埃,他的那张脸永远精致漂亮。 当然,他也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可是此刻,这人拎着一只酒坛子满身酒气尘土的潦倒模样,是因为……“元戈身死”的消息吗? 他说他和宋闻渊是发小好友,那日与炎火擦肩而过时看到的剑穗看来的确是自己送给他的,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剑穗竟然还在。 元戈目送着对方消失在视线里,半晌才收回视线无声叹息,一时间也说不清被人这样记挂着,到底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她作为元戈的那一生,恣意纵情、磊落坦荡,也算无甚遗憾,纵然身死魂消入了地府,也不求香火鼎盛,只盼着做个了无牵挂的小鬼游荡天地间,偶尔出来晒晒月亮,吓一吓夜归的旅人,或者在人群里找找兄长转世的魂魄,看看他是不是活蹦乱跳的。 偏偏,她死了,又没死成,如今却要生生受着因为她的死亡带来的这沉甸甸的一切。 “小姐……”拾音见她怔怔出神,担心轻唤,“小姐,时辰不早了,回吧?回去差不多正好用晚膳,伶儿昨儿个说她新学了一道菜,准备今日大显身手呢!” “好。”元戈颔首,提了裙摆拾阶而下,心下又叹,晚膳时间还没到,那人却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记忆中的南隐酒量很好,唯一醉了的那次还是因为自己好胜心起偷偷放了药。醉了的南隐仍是死要面子,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只眼皮子在打架,费劲地眯着眼指着天上说,瞧,八个月亮!看得清清楚楚的! 元戈摇头失笑,八个月亮……这要醉到什么地步才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小姑……”李金凤见她离开,紧了一步跟上,却又想起她的警告,没来由地心生惧意,改了口,“三少夫人,我、我没马车,我想着要逛许久,就让先离开了,我、我可以跟着你一道回去吗?”触及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又倏地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说道,“若、若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声音越说越低,李金凤避开了元戈的视线,低着头攥着衣角,咬着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方才到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此刻指指点点间,明显偏向了更加“柔弱无助”的李金凤。 何况温浅的名声最近的确是很不好。 元戈听着那些窃窃私语,扯了扯嘴角,回头温声吩咐拾音,“给李家小姐拿些银子去坐马车,莫要让人置喙咱们失了待客之道。” 本来板着脸的拾音闻言,倏地笑开了,乐呵呵地应着“好嘞!”,三两步走过去,拉起对方的手,不由分说搁进一个小荷包,“李家小姐,这是咱们少夫人给您坐马车的银子。少夫人还说了,毕竟您是恪靖伯府的客人,理应好生招待,之前是她这个主人家的疏忽了,多下来的这些银钱,便权当是你这些日子的零用吧,不必还了!” 说完,甜甜笑着福了福身,蹦蹦跳跳回到元戈身边,仰头,一脸等待夸奖的模样。 谁是主,谁是客,罗列得清清楚楚。何况,纵然是客,也是姓李,是大房那边的客,又何时轮得到她一个三房新进门的、不掌家不管钱的媳妇给银子贴补? 元戈失笑,抬手间一个脑瓜崩弹上对方脑门,很轻,带着笑,更像是纵容,“回吧。”说罢,也不管路人如何指点,径直拂袖离去。 徒留李金凤站在锦绣阁门口,攥着荷包里有些硌手的碎银,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个温浅! 人群之外,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随着前方主角散场,厚重车帘缓缓放下,马车里的男子正襟危坐,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问道,“这便是你同我说的……被人欺负惨了的浅浅?” 小厮讪讪,搓着手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道,“就、就……今日兴许是个意外,就、狗急了还能跳墙呢,公子您说是吧?当然,小的不是说咱们大小姐是狗,小的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意思是小姐之前被欺负狠了,如今吃一堑长一智,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温柠呢?浅浅被欺负,她便这般无动于衷?” “他们都说,二小姐和大小姐不和……” 男子微微偏头,眼神轻描淡写,声线慵懒华丽似染了几分笑意,“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没脑子到需要去相信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了?那说说看,他们口中,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是什么样子的人?说是外出游历,不过是不愿侍奉左右罢了,说到底终究是旁支血脉,叫一声父亲母亲的,也就是图温家的那些家业罢了!毕竟,谁不知道温家有钱?偏生温长龄命中无子,只好便宜了他温裴寂。 总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话,小厮“嘿嘿”笑着,没敢将这些话说出口,只义愤填膺地控诉,“这些个嘴碎的玩意儿,都该拉出去剁了喂狗!温家人好好的碍着他们谁了!” 执着茶盏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脸型瘦削,凤眸薄唇,低眉冷笑的模样里透着一丝慵懒冷沉,摆摆手,捏着眉心阖了眼。 连日奔波疲惫至极,没想到家还没回,先看了出好戏。 第40章 搭了台子唱戏 晚膳时分,立雪堂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夫人让两位少夫人都去她那边用晚膳。 彼时已至酉时,伶儿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只等着元戈种好刚买的桃树苗都开饭了。这时候让过去,只怕用膳是假,立规矩才是真。 元戈接了帕子擦了手,笑呵呵地打发了立雪堂过来的丫鬟之后直接吩咐了开饭。用膳时也半点不见着急,一边夸着伶儿手艺,一边还顾得上招呼着鉴书多吃些,吃饱喝足一刻钟过去了,这才擦了擦嘴巴,带着拾音朝着立雪堂去了。 进门这些时日,除了那次敬茶,元戈就不曾见过这位婆母了,对方没有要求她在跟前晨昏定省地问安伺候,她也自觉地不去惹人嫌……但其实她也清楚,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的,这几日与其说是相安无事,不如说是在等待、也是在试探,如今,该来的,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 到了立雪堂,就见着清汤寡水几只小菜搁在那里,恪靖伯夫人王秀茹端坐正中,垂着眉眼面无表情,手中端着茶盏,杯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水中的浮叶。漫不经心,却又压抑沉闷。 李氏姑侄都在,坐在王秀茹右手边,李氏眼观鼻、鼻观心,亦是作壁上观的模样,只李金凤到底年轻,尚有几分喜怒形于色——那是小人得志的喜悦。 看来,是提前告好状了。 元戈心下已有几分计较,脚下微顿间收拾完表情,乖乖巧巧进了屋,屈膝行礼,“母亲,儿媳来迟,母亲勿怪。” 李玉霜左右逢源的本事再次用上,笑呵呵地打圆场,“落枫轩距立雪堂是远了些,弟妹又是初进府中,这歪七扭八的路还没熟呢,路上耽误些时间也是寻常,母亲您莫要怪她……想当初我进府的时候,为了不闹笑话,趁着夜间无人偷偷在府里走了好几遍呢!” 王秀茹掀了掀眼皮子,冷嗤,“立雪堂还能有锦绣阁远?去锦绣阁倒是跑得勤快!我也不愿做那恶毒婆母天天让你立规矩招你怨憎,只是你自己扪心自问成亲才几日就成天往外跑,像个什么话?再者,这府中的路尚不熟悉就老老实实跟着丫鬟过来,怎生还要耽误这许久?什么天大的事情,让长辈等你用膳?温家出来的姑娘就是这样的教养?” 说完,又掀了掀眼皮子,表情轻慢不屑,显然是瞧之不上的。 元戈仿若未觉,只温声解释,“母亲冤枉。夫君说他爱吃桃,儿媳寻思着落枫轩地方大,就去买了棵桃树……虽说外头也有卖的,但总没有自家种的现摘现吃的新鲜不是?丫鬟过来的时候,儿媳正满身满脸的泥,来母亲这边总不好失了礼数,是以在梳洗上耽搁了些时间。” 至于宋闻渊爱不爱吃桃她不知道,她就是笃定了宋闻渊不会戳穿自己是以搬了挡箭牌胡言乱语。 只王秀茹脸色半分不缓,看似是铁了心要借着今日这机会发发难给她一个下马威了。闻言也只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你倒是有心……只是你到底是新进门的儿媳,如今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自己还能不清楚?你要时刻记得,如今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温家,而是恪靖伯府!像你这样的,但凡面皮子薄一点的都不敢出门,你倒好,一个劲往人堆里钻……” 这还在点她去锦绣阁的事情呢……大概这才是王秀茹真正在意的点吧! 元戈乖顺颔首,笑嘻嘻地应着,“是……儿媳都明白的。这锦绣阁的两身衣裳是夫君安排了绣娘上门做的,本也不必我亲自登门去取,只是回来途中途径锦绣阁,听着有人与小二起了冲突,言语间似是提及了自己是恪靖伯府的李小姐……儿媳以为是大嫂,想着终究是一家人不能被人欺负了去不是?是以这才下车了解情况,没想到是大嫂的娘家侄女儿……” 说罢,玩味一笑,看向李金凤,“李家小姐,你说是吧?” 恶人先告状,真当她元戈是软柿子好拿捏呢? 王秀茹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媳妇不假,但相比之下她显然更不喜欢隔三差五过来打秋风的李家人,如今知道李家人在外还打着恪靖伯府的名头闹事岂不是更加深恶痛绝?这李家人的脑子看来都不大好使哇! 瞧,王秀茹脸色骤冷,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偏头看去,后牙槽咬得腮帮子都僵硬着,字字句句问道,“是这样吗?李小姐?我倒是不知道,我恪靖伯府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李小姐……你同我解释解释?” “母亲……”李玉霜甫一张嘴,王秀茹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咚”的一声,李玉霜浑身一哆嗦,声音戛然而止。 “往日里本夫人不愿同你斤斤计较,你便真当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眼神不利索了?我不说你,是看在宋子尧非我亲生,说多了倒显得我善妒不容人。”王秀茹接过元戈递过来的帕子,垂着眉眼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上沾到的茶水,掀了眼皮子冷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不欲插手,但你要记着,你如今不是什么李家的姑娘李玉霜,你是我恪靖伯府的儿媳李氏。” 李玉霜脸色难看地在桌下狠狠拧了一把李金凤的胳膊,咬牙挤着笑应道,“是,母亲教训的极是。这丫头到底还小,平日里我便总惯她几分,却不知她在外面是这般行事的……回头我再教训她。今日倒是要感谢弟妹阻拦了。” 元戈正弯腰给王秀茹倒茶。 她长了一张温和绵软的皮囊,此刻轻笑斟茶的模样有种欺骗世人的乖顺,王秀茹侧目打量着,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抬了抬手,招呼着,“这些事让嬷嬷来就成,你也坐吧。” “是。”元戈低头应着,端端正正坐了,才笑着看向对面,“大嫂是哪里的话,一个屋檐下不说两家话。只是大嫂,我祖母一直对我说,这小孩子呀,若是家里人不好好教着,往后出了门总要吃外头的教训。” 第41章 母亲可是身子不适? 有时候连元戈都不得不承认,温浅这张皮囊扮无辜是真好用。她微微勾唇,含笑问着,“大嫂,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你——” 李金凤正欲反驳,李玉霜就照着她的脑袋一巴掌拍了下去,数落随之而来,“你闭嘴!往日我虽知你年纪小行事有失稳重,但我总是相信你本性良善乖巧,没想到你竟学了这一身的坏毛病!若非今日弟妹说起,我都不知道你在外头竟打着恪靖伯府的名头!金凤啊金凤,你何时变得这般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那一巴掌,声挺大的,没留什么力道,李金凤被打得脑子里都嗡嗡的。 她瞠目结舌看着面目都狰狞的自家姑姑,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半晌,低了头,攥着帕子咬着嘴角,不吭声了。 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到底是谁用父亲的官位要挟祖母和母亲将她送来这恪靖伯府?到底是谁口口声声指责他们鼠目寸光不知把握大好机会?是谁那日从落枫轩出来后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辈子都别想穿上锦绣阁的衣裳?如今,见事与愿违,反口就指责她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李金凤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嘴角压得低低的,她很想甩了脸子站起来就走,可她不敢。 父亲的差事是姑姑给的,家里的贴补是姑姑给的,李家的今天也全是靠了姑姑——这是祖母日日耳提面命的,所以李家上下都不能违逆姑姑,更不能坏了姑姑的“大事”,即便这些时日下来,李金凤也发现其实姑姑在这伯府之中实在也没什么地位,更没什么大事。 旁边,李氏也不等王秀茹发话,已经端着茶杯起身走到元戈身边,笑呵呵地赔罪,“弟妹,今日就是个误会,小孩子不懂事,大嫂就借着母亲这儿的茶给你赔个不是。就像弟妹说的,咱们一个屋檐下的,不说两家话,此事就翻篇了,如何?” 元戈没端茶杯,只一手撑着下颌侧目看她,笑吟吟问着,“误会?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如何就生了误会?还是说……在我过来之前,大嫂和令侄女儿向母亲告我状了?” 浅笑吟吟,似真似假,委实让人不知深浅。 李玉霜“呵呵”笑着矢口否认,“怎么会……嫂子指的是因为金凤这孩子让母亲误会是弟妹出门抛头露面才说了几句重话,弟妹千万别搁在心上。” 谁知元戈一脸认真地反驳,“嫂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自然是字字句句都要搁在心上才是!” 李玉霜一愣,连自始至终并不参与的王秀茹也抬了眼看过去,眼底并无怒意,只有几分兴味盎然。 元戈对上王秀茹眼神,嘻嘻一笑,讨巧卖乖,“母亲说的话,不论轻重,都是为了我好、为了咱们这个家好,做儿媳的自然是字字句句搁在心里记着,才能谨言慎行、不至于在外头犯了错处,连累家中长辈被人诟病。母亲,您说是吧?” 王秀茹暗自轻嗤,鬼信她的胡言乱语!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温家的姑娘啊,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嬉笑怒骂逢场作戏,唯不见真心。不过也好,是个聪明人,总比李氏那种笨蛋要好些。这般想着,王秀茹不辨喜怒地沉声应道,“嗯。你既能明白我的苦心,我的那些话便不算是对牛弹琴白费了力气……都坐吧,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都在闹腾些啥。” “是。”李氏低声应了,缩回略显尴尬的茶杯,低着头回到了座位,才讪讪笑着替自己搭了台阶,“还是弟妹明白事理,我们家这位,确实不如。往后遇着弟妹,弟妹别客气,就当自家孩子教养着便是!”说吧,胳膊肘推推李金凤,“听明白了没?” 轻描淡写的,就将今日这事推到了对方身上,真是半点不提自己。 “是……侄女受教了,姑姑。”李金凤低头应着,声音很低,半句辩驳也无,俨然又回到了落枫轩里见到的那个木偶娃娃,任人摆布。 元戈偏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致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又看向面前这几道清汤寡水的小菜,一道炒青菜、一道白灼秋葵、一道木耳炒冬瓜,还有一道清热消暑的绿豆粥……知道的,说恪靖伯夫人勤俭持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伯府破败到入不敷出了。 偏,元大小姐素来锦衣玉食惯了,吃的、穿的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若非如此,当初南隐那厮也不会为了几口吃的跟在她后头叫了一年多的老师。 后来,他学成返乡,设了践行宴,前一天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出席,说还给她安排了重中之重的位置——和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坐在一起的待遇。于是,她连夜跑了,进山采药去! 没成想,一别就是生死相隔,见面不识。 念及旧人,难免唏嘘,她缓缓搁下了筷子。一旁王秀茹笑着问道,“怎么?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元戈兀自冷嗤,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这些素得不能再素的东西,谁能合胃口?特意搬了这些出来,只怕味道也是寡淡,与其说是用膳,不如说是受刑。元大小姐迎上对方视线,一脸认真担忧,“儿媳瞧着母亲吃的都是些清热的小菜,可是身子不舒服?儿媳略通医术,不若替母亲您把把脉?” 王秀茹一愣,反应过来又是讪讪一笑,道没有,只说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斋戒祈福,祈求佛祖保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顺遂康健。说完,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母亲办事欠妥了,倒忘了你们年轻人怕是吃不惯这些斋饭的。只是今日既来了,便随便对付着吃些,待母亲斋戒结束,再让院中厨娘好好准备,如何?” 李氏也在旁煽风点火,“听闻温家很是富裕,想来弟妹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也没那机会吃这些斋饭。今日便缓缓口味,佛祖有灵,也会眷顾弟妹的。” 佛祖若是有灵,只怕第一个就消灭了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妖孽。元戈无奈轻叹,幸好是吃了过来的……她正准备弯腰去端茶杯,却听外头嬷嬷问道,“三少爷,您怎么过来了?” 元戈一愣,宋闻渊? 第42章 娇花 彼时进屋时还只是余晖西下,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已经暮色深浓。 那人沐着夜色过来,黯淡的光线里,五官看得并不真切,只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妖气,愈发地浓烈了几分,勾魂极了。不管看多少回,元戈都不得不感慨,这人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 只今次是她第一次那么庆幸这人来得及时,当下放下手中茶盏,匆匆起身之际带到了桌边的筷子,她也顾不得去捡,笑吟吟的迎了上去,关切问道,“夫君回来了?晚膳还没用吧?也是听说母亲今晚在屋中设了家宴特意过来的?”说完,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眨了眨眼,无声做了个口型:走。 言简意赅极了。 宋闻渊抬眼看了看桌上那几道菜,当下已经了然,眼底浮起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细碎笑意,对着屋子里的王秀茹淡声打了招呼,“母亲。” 王秀茹搓着手站在那里,似乎对这一桌子的“斋饭”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指着桌上的三菜一粥,解释道,“斋饭、斋饭……没想着你过来,我让嬷嬷再去准备两道小菜,就在这儿吃吧?” “不了,栖迟阁准备了晚膳,儿子还有些事不便久留,先将人带走了。”说罢,朝着跟着王秀茹一道站起身来的李氏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这个时候真要去做两道小菜出来只怕又要耽搁许久,宋闻渊的拒绝对王氏而言正合心意,王秀茹连连颔首,“也好、也好,今日是晚了。你忙了一天了,吃完早些洗漱早些歇息吧,待得过阵子不忙了,来母亲这里用膳。” “好。母亲也早些歇息。”说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元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王秀茹对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似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而宋闻渊待王氏似乎也并不亲厚。按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生相处地反倒像是上下级似的……哦对,宋闻渊是上级。 正兀自腹诽着,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了脚步,元戈一个不留神,直直撞了上去,鼻尖撞在他的后背上,撞得生疼,眼泪都出来。她捂着鼻子仰面控诉,“停下来也不知道说一声,这后背怎跟个铁板似的,疼死我了!” 小姑娘是真的疼哭了,仰面看来的眼神里水光潋滟,偏偏表情却又倔强忍着的样子。 宋闻渊一愣,难得的错愕,小姑娘很多时候都不太像个小姑娘,看到鲜血、尸体、甚至从诏狱里走了一遭出来,半分异色也无,这会儿撞了下鼻子倒是泪水都出来了,瘪着嘴、捂着鼻尖分外委屈的样子,像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花。 他抬了抬手,又放下,拧眉问道,“很疼?” 元戈又摸了摸鼻尖,低头看了看掌心,才兀自吸着鼻子喃喃抱怨,“疼……我最怕疼。小时候被人欺负,虫子、毒蛇偷偷丢我屋里,我都不怕的,可就是跌一跤蹭破点皮,我都能哭好久……” 彼时还小,知玄山上同辈的小孩子都欺她无父无母,偷偷抓了毒蛇丢进她房间,她被吓得惊叫出声,屋外却在哈哈大笑载歌载舞。 于是她将每一条蛇的毒牙拔掉,然后找了一处废弃柴房,全都抓进去,锁了门,搬了张小板凳守在门外,屋内咒骂惨叫连连,屋外长辈心急如焚,偏她铁了心,谁来都没用,就这么关了一天一夜,放出来的时候悉数脸色煞白,还有吓尿的,只是这还没完,她又逼着他们当众跳舞,一群半大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跳,好不滑稽。 自此,元戈一战成名。 她说的是自己辉煌战绩的第一步,只落在一无所知的宋闻渊耳朵里却完全变了味道——温夫人早逝,彼时温浅还只是姗姗学步的孩子,继夫人又是妾室扶正,自然向着自己的亲生闺女。一个没了母亲的孩子,只怕小时候没少被人欺负。 宋闻渊到底是抬了手,轻轻捏了捏对方鼻尖,状似轻松地笑着,“还好,没撞坏……之前停下来是想问你想吃什么,自己走路不看前面,被撞了还怪我后背跟铁板似的。”着实没有道理。 元戈嘻嘻一笑,鬼灵精似的,“不用啦,我都吃饱了。今日回来前刚和李家小姐发生了点冲突,母亲那边就让人通知我过去用膳,我猜着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就先在自己院里吃完了才去的。” 宋闻渊摇头失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的确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放着长辈和长嫂等着,自己先吃饱了喝足了再慢悠悠去赴宴。 只是……指腹摩挲而过,他低笑道,“那真是可惜了,还想着带你去栖迟阁用个晚膳,然后说说惠大升的事情。” 惠大升? 元戈眉梢微拧,倏地笑道,“方才在母亲那边费了些口舌,如今我还能喝一盅汤下去。” 她就是这般性子疼了就哭、开心就笑,前一刻还噙着泪呢,这会儿又笑得眉眼弯弯的。宋闻渊无意识间跟着笑了笑,“好,桂婶熬汤的手艺也是一绝,只是不知今日你有口福没。” “自然是有的,本小姐运气一向很好。” 唯一一次运气不好,就是摔下了蛇窟……偏偏,又运气很好地没死成。 …… 元戈的运气的确是不错,桂婶儿熬的鲜豆腐鲫鱼汤,元戈还在院子门口的时候就闻着那味儿了,嗅了嗅,眼神就亮了——真香。 桂婶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三少夫人,因着“温浅”在外的声名,见着此刻眯着眼捧着碗喝鱼汤的女子,多少有些接受不能——大户人家的姑娘家,坐有坐相、站有站姿,吃东西自然也有吃东西的规矩,可眼前这位……像只猫。 这只猫也不是非常没规矩,接过鱼汤前还同自己说了谢谢。 这只猫又非常地没规矩,三少爷还没动筷呢,她就兀自喝上了,三少爷还没怪罪。 桂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五味杂陈。 第43章 痴情中的男女 宋闻渊吃相斯文,反观明明说着已经吃饱了、也就只能再喝一盅汤的元戈,捧着的那只碗跟她的脑袋差不多大。 还没见过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是这样吃饭的,看起来格外地……有食欲。 宋闻渊笑着摇头,问她,“你是边吃边听,还是吃完再听?” 朝堂上的事情,原不必同她说的,但宋闻渊想着她既参与其中了,交代一声也是正常。是以今夜回来直奔落枫轩,丫鬟却说她被叫去立雪堂用晚膳。母亲为人不算好说话,他心下担心,就过去了,没成想还真只见着了那油水都没有的三菜一粥,还说什么斋饭……恪靖伯府可没有吃斋念佛之人。 元戈这才从汤碗里抬了脑袋,看了眼他面前干干净净的碟子,好奇,“你不吃吗?” “无妨。”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生活作息又规律,过了晚膳的时间通常就不吃了,今日也是瞧着她喝汤的样子起了几分食欲才吃了几口,遂又说道,“那咱们边吃边说。” 说完,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搁在她的碟子里,看着她夹起来吃了,才说起了正事。 惠大升的媳妇用的的确是花间堂的苏合香,只是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个苏合香这么贵,更不知道它会成为整件事情的破绽,她只是觉得好闻,又是心上人所赠……起初她也不敢用,怕惠大升问起不好解释,一直到如今人都已经死了,她才想起被她锁起来的这一小罐香料来。 是的,不是惠大升送的,心上人也不是惠大升,而是花间堂一个年轻帅气的店小二。审问期间,女子对此供认不讳,她说惠大升实在太穷了,每月拿回来的薪俸越来越少,有时候还要从家里拿出去贴补,自己的衣服也是补了又补,那店小二无家无室无牵无挂舍得给她花钱,还会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哄她开心,她就没受得住那诱惑。 可没多久,这件事就被惠大升发现了。 惠大升气极,扬言要去官府告发他们,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她太害怕了,就用店小二给她的毒刺晕了惠大升,伪装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元戈听到这里,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几分痞气般眉梢一挑,“查了半天,情杀?那店小二审过了?” “审了,小二起初不承认,没打两下就老实了,嗷嗷叫着承认了。”宋闻渊微微敛着眉眼喜怒不辨,说完又给元戈夹了一筷子绿叶菜,她看了眼,没吃,反倒朝着方才那道鸡肉的方向努努嘴,嘻嘻一笑。 竟有些恃宠而骄的乖巧与得意。 宋闻渊眼底笑意泛起,给她夹了肉,见她吃着似是什么人间美味,遂又给自己也夹了一块,入口却觉得也不过如此,手中的筷子便又搁下了,端了茶盏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元戈偏头看他,便知这答案明显不是宋闻渊想要的。她一边拨弄着碟子里没吃的菜叶子,一边意有所指地感慨着,“说来这店小二也是舍得,那苏合香那么贵,花间堂小二的月例银子不吃不喝得存上许久才能买得起吧?倒是难得痴心……就是终究错付罢了。” 宋闻渊并无意外,也无错愕,只轻叹一声,“他说偷的……我又让人去问了花间堂的掌柜,确有此事。” 元戈最终也没有吃那口菜,她搁下手中的筷子,支着下颌笑吟吟地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苏合香是偷的,可那妇人不知,痴情中的男女,自是宁可毁了自己也不会毁了对方,你们未经拷打,那妇人就已经供出了这姘头,我便觉得有些古怪……当然,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宋大人,若你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你这北镇抚司……只怕有些不干净呢。” 每天都要听上无数遍的“宋大人”,从她口中唤出来,都带着几分辗转缱绻的味道。尾音娇柔,眼底笑意促狭,支着下颌笑着的姑娘,像一只聪明狡黠的狐。 九尾的,成了精的。 宋闻渊摩挲着手中茶盏无声轻笑,这一点倒是意外地与他不谋而合。今日才查到了新的证据,那双怎么也找不到的鞋子就找到了,犯人也自个儿送上门了,顺利得就跟烧了香拜了佛似的……若说这里头没有人通风报信……鬼信? 只是,痴情中的男女吗……宋闻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小狐狸,小狐狸吃饱喝足托着脑袋赏着窗外夜色,一截脖颈白皙修长,橙暖的烛火里有种令人心动的脆弱感。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见到了这一截脖子上近乎于触目惊心的勒痕……即便那日三品居中被那般针对,她“舌战群雄”却也从来没有否认自己对秦永沛的心意,还真是痴情。 眼底笑意悉数散去,他靠着椅背敛眉嗤笑,“温小姐对这痴情中的男女倒是很了解……也对,毕竟感同身受。时辰不早了,温小姐若是吃完了,就回去早些歇息吧!” “不是、我这还没喝完呢!”元戈看着面前还剩几口的鱼汤,又看向对面阴阳怪气下逐客令的某人,实在没理解这天聊得好好的,这突然抽的什么风?只她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对方都这样赶人了,她再为了几口鱼汤死皮白赖得留着,倒显得咱们穷得揭不开锅吃不起鱼汤似的! 再者,这人也是真没良心,这事上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倒好,翻脸不认人。 元戈心里也气,气宋闻渊,也气自己,这几天她竟然觉得宋闻渊人还是不错的,倒是忘了这厮第一次见面就放狠话威胁她来着!当下冷着脸,一声不吭起身走人,出门时与林木擦肩而过,心下不顺,一脚狠狠踩了上去,又碾了碾。 林木“嗷”地一嗓子抱着腿跳了起来,再看这位大小姐的背影,抬着头,好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林木跳着脚进屋告状,“主子你看这婆娘!这天下间怎么有这样的凶悍的婆娘的!太凶悍了!简直就是母夜叉!” 宋闻渊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可不,天下间怎么有这样的人…… 嬉笑怒骂,全凭心情。 第44章 护不住 宋闻渊再一次看向桌上的几道菜,半晌,将她还未喝完的那只碗端了过来,在林木的惊呼声里低头抿了一口,突然觉得桂婶今日这汤委实有些寡淡无味。 他搁下了手里的碗,轻轻叹了口气,半晌才吩咐着,“她喜欢陛下赏赐的那款香料,你拿去给她……还有,花间堂的苏合香,她提过好几回说是不舍得,你明日买两罐给她送去吧。”他不曾了解过温家的富裕到底有多富裕,但那日红妆十里,接亲队伍都已经进了伯府,后头的还在温家没出来,可见这位大小姐手中财富之巨……偏偏还舍不得这几两银子。 林木瞠目结舌,这腿瞬间也不疼了,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不是!主子这是为什么呀?她都对着您甩脸子了,咱们为什么还要给她送这送那的?主子,这婆娘就是个没心的,您是没见着她方才离开时咬着牙踩完属下之后那趾高气昂的模样!跟小人得志似的!” 宋闻渊偏头看他,轻描淡写地提醒道,“你嗓门还能大些。栖迟阁与落枫轩只隔了一堵墙,你这大嗓门传过去,信不信她回来将你另一只脚也踩瘸了?” 林木一噎,觉得这还真的是那婆娘做得出来的事情……他摸摸鼻子,小心试探,“那……那主子您不护着我?” 对方眼神落在他的鞋面,语调愈发轻描淡写,“护不住。” 护、护不住?!怎么就护不住了?林木几近怀疑人生,难道往后就由着这婆娘在府里作威作福了?要他说,方才就不该将她从夫人那边接回来,就该由着夫人给她立立规矩!虽然……可能、感觉上,夫人也立不了她的规矩…… 林木心下哀叹,仍不忘正经提醒道,“主子,您就不担心她真的是温长龄的眼线吗?彼时您说,安个蠢笨的眼线总比找个聪明人过来的好,可如今属下瞧着,这婆娘甚是机灵狡诈,岂不防不胜防?” 是啊,小姑娘的确是太聪明了,伶牙俐齿、通透自在,却也因此成不了棋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亏待了自己、半点委屈受不得的小姑娘,如何老老实实任人摆布?只是……防不胜防?宋闻渊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初秋的晚风里,还残留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暑意,似是吹得人心头都燥燥的不得劲和说不清的无力感。 他不欲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只皱着眉头催促道,“还不快去?‘婆娘’二字休得再叫,没规没矩的!如今鉴书跟在她身边,仔细着她让鉴书揍你。” ……好嘛,原来吩咐鉴书过去是这个用处,得亏他还以为是安插过去的眼线呢……这样“色令智昏”的主子还能不能要?林木仰面看着屋顶横梁,长吁一口气,罢了……自己的选的主子,还能扔了不成?将就将就用着吧,至于落枫轩那边,就自己辛苦些,暗中多盯着点,断不会让那只成精的狐狸来魅惑了主子! 这厮心中腹诽,脸上表情却是精彩纷呈,宋闻渊被他气笑了,一脚踹了过去,“还不去?是等着你家主子自己送过去不成?” 主子亲自去的话,那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林木蓦地虎躯一震,“属下这就去!”说罢,抄起柜子里的熏香拔腿就走! …… 元戈回到落枫轩的时候还有些气不过,耷拉着一张脸也不理人,直接吩咐了准备热水沐浴。 林木过来的时候,元戈还在浴桶里泡着,这热气一蒸,整个人慵慵懒懒的,气性儿倒也消了些。谁知一听林木侍卫过来送熏香,当即就更气了,直接扬声朝外喊道,“不必了!宋大人用的那是御赐之物,咱们可消受不起,让人拿回去吧!” 她说退回去,自然没人敢收,林木带着那盒子香料回到栖迟阁将元戈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打量宋闻渊的表情,问道,“主子,那明儿个的苏合香……还送吗?” “送。”宋闻渊点点桌沿,“先放着吧,明日一起送过去。” 容色淡淡,实在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林木暗自叹了口气,低低应了声,退下了……主子第一次正儿八经送姑娘家礼物,就被拒了,只怕心里不好受哟! …… 翌日一早,温家来了人,说是少爷回来了,请宋大人和少夫人回去用膳。 元戈睡了一觉,仍有些不待见宋闻渊,闻言也只是随口说了句“夫君今日一早就出门办差去了不在府中”就让拾音收拾了几件见面礼上了马车回温家用膳去。至于宋闻渊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连碗鱼汤都不让她喝完就赶人,还请他去温家蹭饭?想得美! 温家的这位少爷,在温浅的记忆里不过寥寥数笔,他叫温裴寂,是温长龄从旁支过继过来的养子,少年老成,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外求学,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少年长得快,变化也大,每每见着都更加陌生了几分,于是愈发不亲厚了。 当然,温浅也委实没有什么亲厚之人。 唯一亲厚的那位,一步步将她推向了黄泉路。 反倒是温浅避如蛇蝎的温家的人,元戈结合自己的相处和温浅的回忆来看,也真的只是疏冷淡漠几分罢了,却从无害她之心。 真是个傻姑娘…… 元戈一边腹诽一边下了马车,温家门口无人相迎,她也并未在意,熟门熟路进了门,拦了个丫鬟问了主子们在何处,丫鬟匆匆说了句“老夫人那儿”,竟然缩着脑袋逃也似地走了。 怪哉! 元戈这才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按说温家人既邀请了宋闻渊,总要有个人在门口迎接才是,怎么走进来一个人都没瞧见?她满腹狐疑走到祖母的院子门口,就见着门口蹲着小小一团白色身影,正欲上前询问,就听院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在外求学?!求的什么学问?!糟蹋人姑娘的学问吗?!” 白团子一哆嗦,抬眼看来…… 第45章 你应该叫我姑姑 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白白净净地蹲在那里,眼睛很大,瞳孔很黑,像是镶嵌在上面的两颗葡萄。他怯生生看来,明显强撑着镇定,奶声奶气地问元戈,“你是谁?”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子。 院子里还在争执,怒气冲冲的是父亲,苦口婆心的是祖母,还有一两句在旁劝着的是母亲,至于旁人的声音倒是没听见。只是凭最初那一句,这孩子的身份便已经昭然若揭,元戈笑嘻嘻地蹲下,抬手去摸这孩子的脑袋,小兔子紧张地手都攥得紧紧的拦在胸前,却到底是没有躲开。 真是乖巧可爱。 “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应该叫我……姑姑。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两个字太陌生,叫不出口,你也可以叫我……姐姐。”她笑得像个诱拐孩子的坏人。 屋里却传出声音,“我见过自抬辈分的,偏偏从未见过自己给自己降辈分的……你既要我儿子叫你姐姐,那你该叫我什么?”声线华丽慵懒,含着几分心情极好的笑意,竟是将院中的呵斥置若罔闻,走到门口捞起地上的奶娃娃抱在怀里,指指仍然蹲在地上看过来的元戈,含笑说道,“这个不服老的,是你大姑姑。” 抱着孩子的男人,长身玉立,一袭黑衣款式简单,料子精良。温家人都生得好,气韵却都不同,眼前这人即便是带着笑意说着话,眉眼之间亦是目下无尘,风骨桀骜。 “兄长”二字辗转在齿间,却终究唤不出口,胸膛里隐隐的酸涩,最后只低了眉眼叫了声,“大哥。” 温裴寂眉梢微拧,视线微沉,没作声。 奶娃娃却突然探身去抓元戈的衣裳,低低叫了声,“姑姑……”抓着,就没松手了。 “你这逆子!”温长龄气势汹汹冲出来,正要继续破口大骂,见着元戈,又觉得这些话当着一个姑娘家说到底不适合,于是瞥了眼那孩子,咳了咳,有些尴尬地打招呼,“你回来啦,宋闻渊呢?” “忙,一早就出门了。”元戈说得脸不红心不虚,转头伸手要去抱这孩子,笑嘻嘻地,没着没调的,“来,给姑姑抱……他们大人说大人的话,咱们小孩子不掺和,自己去玩儿!” “都嫁人了,还觉得小孩子呢?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没赶上你大婚,礼物待会儿让人送你马车上带回去。”温裴寂眼底深浓渐散,到底是笑着将孩子递给了她,交代道,“他叫卓卓,温一卓,你先带他去你院里玩。午膳就在祖母这里吃,莫要玩着误了时辰让长辈好等。” 他耐着性子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似乎并不意外于温浅性格的变化。 “知道啦!” 元戈答应地很是敷衍,抱着孩子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逆子!取名这样的大事,你如何能私自做主?” “如何不能?我的儿子姓甚名谁难道还要过问了旁人?”这是气定神闲的温裴寂。 “逆子、逆子!”这自然是暴跳如雷的温长龄。 “诶,那不是宝儿吗?宝儿……小心些,别摔着孩子……”这是匆匆赶出来的老夫人。 “夫君……孩子既带回来了,就是板上钉钉的,您就算动怒也无济于事。我瞧着温一卓这名字也不错。只要寻个良辰吉日,开了宗祠、入了族谱,便是正正经经的温家曾长孙,自不会被人欺负了去的。”这是继室夫人。 这位继母永远都是如此,从容、客观、冷静,虽不热络,却从不失偏颇。 温长龄几乎跳脚,“糊涂!这是孩子的问题吗?这是人孩子母亲的问题!这孩子他自己生得出来吗他?人好端端的姑娘为他生了这么大个儿子!我就说,人若是在,咱们和和气气地娶进门,温家也不是只重门第的,人若是不在了,那咱们也要登门祭拜一二才是。可他呢,蹦出一个屁来了吗?!我温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种败类!混账!渣滓!” 呵斥咒骂还在继续,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得到温长龄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温裴寂任他打骂,只字不言。 前不久还说自家兄长至今未婚,蹦不出那么大个侄女,没成想才几天,蹦出来这么一只大白兔般的侄儿。 可见这人呐,当真不经念叨。 小侄儿看起来有些紧张,死死攥着元戈领口的衣裳,半晌,小声说道,“爹爹说……我没有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都没了,嘴角耷拉着,委屈极了。 温浅和温裴寂实在不算熟,但记忆里的温裴寂不像是能干出那种腌臜事来的样子,这孩子的母亲……大抵是出事了吧。元戈暗暗唏嘘,半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淡淡的,近乎空灵,“我也没有母亲……” 不仅没有母亲,而且没有父亲,就在不久前,又没了兄长……唯一的至亲在知玄山上,她却不能、也不敢过去相认。这人呐,兴许真的不能太过嚣张,会被天谴。 就像她。 脑袋上落下一只手。 小小的孩子,努力又笨拙地学着她方才的样子,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轻轻喃喃,“姑姑……不哭……” 元戈微微一怔,她看起来……像要哭了吗?胸膛里,有一块地方缓缓塌陷,元戈紧了紧怀里的孩子,轻笑说道,“姑姑没哭。姑姑带你去寻宝……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小白兔子,没给你带礼物。” “好……”小白兔嘻嘻一笑,当真粉雕玉琢,漂亮可爱。 …… 恪靖伯府。 鉴于昨晚吃了闭门羹,林木一早就去花间堂买了苏合香,准备带着昨晚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御赐香料一起敲开落枫轩的大门。 谁知落枫轩的下人一头雾水地表示少夫人很早就离开了,至于去哪里?不知道。少夫人没说,只说要出门,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所以不必准备她的膳食。丫鬟们又说,少夫人离开的时候还打点了几个包袱…… 林木觉得心肝儿都在颤——这是,离家出走了?! 第46章 温浅旧物 这一点,实在不怪林木多想,毕竟这位大小姐动辄就是“再废话我揍你”的土匪脾气他也算是有所领教了,如今一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五个脚趾隐隐作痛…… 但他转念略略一想,这姑奶奶不在,谁还敢将主子送过来的东西丢出去?当下胸一挺、手一背,迈着二五八万的方步硬生生转了回去,抬着下颌垂着眉眼,施恩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咳咳!那什么,这些,都是主子让我送过来的,少夫人既不在,你们就先替她好生收着吧!记住,好生收着,这可是御赐的东西,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御赐”二字,用来唬人甚是有用,丫鬟们几乎是双手捧着那些香料“请”进了里屋。 林木收了手继续背在身后,一边老神在在兀自点着头,一边转了身往外走,前脚跨出院门,后脚拔腿就跑——那姑奶奶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啦!不会又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吧?他要不要派人去朱雀桥上守着呀? “离家出走?”宋闻渊从文书中抬头,神色未变,随口吩咐道,“去门房那边问问。” 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这人只怕宁可占山为王,也不会离家出走,就算真要出走,落枫轩里的东西她也会全部搬空,可能顺道还要来搬点栖迟阁的……只收拾几个包袱那就是出门溜一圈。 果不其然,没多久林木就回来了,挠着后脑勺表情躲闪,“门房那边说,温家那位过继的少爷回来了,请少夫人和您过去用膳。温家的马车过来接走的,想来那包袱里头也是要送给许久未曾见面的温少爷的礼物。” 宋闻渊终于皱了皱眉头,“和我?” 林木又挠了挠脑袋,几分尴尬,几分好笑,点头,“是。也请了您……只是少夫人同温家车夫说您一早就出去办差了,没时间,所以她一个人回去了。” …… 宋闻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缓缓靠向椅背,他打量着说完这话脑袋就垂到了胸膛口不敢看他的林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被气笑了。他突然觉得,林木有句话其实还是说对了,温浅就是个没心的!用得到他的时候,亲自登门,一口一个“夫君”地哄着,用不到了,直接问都不问他就说他不在。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今天不在府中? 这没良心的! 宋闻渊被元戈气得牙痒痒,心下没来由地烦躁无处宣泄,猛地抓起面前一本公文直接丢到了一边,冷嗤,“也罢!左右那温家我就是去了也是浑身不自在,倒不如就在这里躲清闲的好……吩咐桂婶,今天我要吃鱼汤,就昨晚那种,味道也要一般无二。” 前面的听着还好,后面就越听越不是味儿,林木盘算着这不就是置气呢吗?主子碰上这姑奶奶,也是愈发幼稚了,连挑食的毛病都起来了,还要昨天一般无二的……昨晚您不还说寡淡无味吗?只他到底只敢在心中腹诽,面上老老实实应着,“是……属下这就去。” “等等!”宋闻渊叫住他,朝着那本被他自己扔出去的文书努努嘴,表情里有种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高冷淡漠。 林木一噎,有本事扔,那就别捡啊!或者等那姑奶奶回来,你让她捡啊!没出息!当然,他自觉自己也没什么出息,所以不管心中如何腹诽、如何不情不愿,却还是挤着自以为稳妥热情的表情捡起那本文书,双手奉上——像极了落枫轩里面对“御赐”二字的丫鬟们。 …… 温家。 元戈带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孩子,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小侄子还算乖巧,只是脑子太好,温浅留下的一些小玩意儿很快就被他玩透了丢在一旁,就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一支小手弩,把玩了片刻就已经拆完了。拆完了之后发现装不起来了,又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冲着元戈嘻嘻一笑,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唤着“姑姑”撒着娇,元戈哪里还板得起脸来,瞬间缴械投降。 本来就觉得这孩子生得极好,如今“混熟了”才发现一张嘴也甜,脑子活络,长大了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元戈本也没打算同他计较,捏捏他的脸让他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着,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着吹风,一边兀自感慨,这带孩子真的是个体力活,即便只是这样坐着,你也得时刻保持精力来应对这孩子的每一声“姑姑”,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声又一声的“姑姑”后面到底跟着什么样的“后招”…… “姑姑。” 瞧。元戈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应着,抬眼和身边拾音交换了个彼此特别能感同身受的眼神,就见着小胳膊小短腿的白兔子抱着一幅比他人还高的画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姑姑,姑、姑……姑姥姥……” 怎么“姑姑”叫着叫着就成“姥姥”了?元戈坐起身子接过那幅画卷展开一看,是幅美人丹青,美人侧卧贵妃榻,身后是柳梢轻拂,美人引颈回望,半张侧脸仍能看得出顾盼生辉的天香国色。只是不知为何似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一旁小侄儿却已经踮着脚尖指着左上角一字一句唤着“姑姥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拍拍他的脑袋哄着,“对,是姑姑的母亲,论辈分你的确是该叫一声姑姥姥的……她离开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没成想如今却也是祖母辈的人了。我家卓卓真厉害,都认字了。” “爹爹教的。”小孩子抬着脸,说起父亲时满脸的骄傲。 “嗯,主要还是咱们卓卓厉害,换了别的小孩子,教了也不一定记得住呢。”她摸着他的脑袋,笑吟吟地夸,“还有什么想玩的吗?若是没有了,咱们就去曾祖母那边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小孩子应得乖巧,“好的。” 元戈转身将画卷递给拾音,吩咐着,“收起来吧,放马车上,待会儿带回宋家去。”温浅的旧物,她总要妥善保管好才是。 第47章 我夫人说我在忙 虽说温一卓的到来打了温家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除去最初的无措和对逆子的愤怒之后,所有人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温长龄,都挤着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表情拍了拍温一卓的脑袋。那表情总体而言是笑着的,但又觉得五官之间大家都有些不大熟悉的感觉。 老夫人是真的开心,抱着温一卓不撒手,还要时不时拉上元戈的手,所谓左拥右抱也不过如此,以至于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条,只是笑着笑着,偶尔又会沉默唏嘘,大抵是想起了这孩子的母亲。唏嘘完又问起宋闻渊,元戈一边替老夫人布菜,一边回地敷衍,“忙呢,不管他。” 说着,伸了筷子去夹肉吃,没成想被另一双筷子打掉了,力道不大,只轻轻打了下。 元戈顺着看过去,竟是温裴寂。这位兄台从坐下之后就没出过声,好像也没怎么动过筷子,这动一下就打自己筷子上了?她眉梢微挑,无声询问。 对方眸子深沉,语气没什么温度地说道,“你随我出来。”说完,也不管她答没答应,已经率先起身朝外走去了。 元戈有些不明就里,转首看了眼在场众人,见所有人都围着卓卓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才起身跟上。 温裴寂走在前面,一袭黑衣,背影挺括,风流无俦,走到院中停下,转身等她,微微拢着的眉宇间,是一双深浓似海的眸子。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这婚事,是怎么回事?” 原以为他要说的是卓卓母亲的事情,没想到是为了她的婚事?元戈微愣,不甚在意地耸耸肩,“陛下圣旨赐婚,没办法。” “今日父亲请的是他和你,成亲才几日就推拒有事不来?北镇抚司就这么离不开他,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拧着眉头的温裴寂,看起来像个严肃的老学究,格外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架势,元戈没来由地有些犯怵,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说道,“我没告诉他,他根本不知道父亲找他吃饭,也不知道你回来了。” 温裴寂的眉头皱得快要打结了,他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元戈为什么要这么做,半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问,“那你和二皇子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明明之前不还是“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关系吗?元戈无奈轻叹,“若我说……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信吗?” “可他们都说,你为了他又是上吊、又是跳河的……我本是不信的,可我问了府上伺候你的老人,才知确有此事。”他的语气颇为语重心长,“浅浅,如今你跟我说你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若当真是那空穴来风,为何不好好同父亲解释?你是尚书嫡女,金尊玉贵,如何就成了如今这般声名?” 元戈无力长叹,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温裴寂比不得旁人,他认识的温浅也许比元戈了解的还多些,自然不好随意搪塞,半晌,她指指自己的脑子,言简意赅,“受奸人蒙蔽,糊涂了一阵,做了点傻事,落水的时候又撞了石头,倒是给撞清醒了。” “佟家的丫头。”温裴寂语气肯定,眼底暗流涌动,冷嗤,“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趁着我还在这里,替你解决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淡漠、从容,理所当然、目空一切,言语间甚至有种碾死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老鼠一样轻描淡写地嫌恶。可那是……佟家啊。就算是庶出,也是相府的庶出,不是路边的蚂蚁老鼠。元戈对温裴寂心生困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摇头拒绝,“无妨,你也说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我自己来……再者,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可不好听。” “也好……往日我说她一句不好,你便不开心,如今终于能认清人心,这些罪便不算白受了。” 说话间,却有小厮一路气喘吁吁地跑来,见着两人,匆匆忙忙行了一礼,“少爷、小姐,恪靖伯府的姑爷来了。” 元戈一愣,下意识就直呼其名,“宋闻渊?”出口才觉不妥——自家这位大哥,自己能未婚带着三岁的儿子,对别人却一副守旧做派,自己这般直呼其名的,只怕又要被念叨。 果不其然,对方无奈摇头,正欲“谆谆教导”,就见宋闻渊已经款款而来。 宋大人今天一身绛紫鎏金长袍,衣襟拂地,行走间隐约可见暗银翎羽纹路,玄玉腰封紧扣劲瘦腰身,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俊逸矜贵。他款步而来,若无其事地扫了眼元戈,才对着温裴寂微微颔首打了招呼,直奔主题,“听说你回来了,还带了个儿子。恭喜。” 表情敷衍地实在看不出半点恭喜的模样,消息倒是非常及时,连儿子的事情都知道,不愧是朝堂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 温裴寂亦是颔首回礼,“宋大人来得巧,正值午膳时分,可用过膳了?” “未曾。” 别人明显都吃上了,这个时候场面人不是应该客客气气地说吃过了吗?温裴寂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位打的什么算盘,只好试探问道,“那……就在此处将就用点?” “家中下人已经备好了饭菜,实在不巧,下回吧。”宋闻渊终于看似做了一回场面人,说了句“下回”这种人人都明白的场面话,说完,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向元戈,小姑娘看天看地摸鼻子摸后脑勺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就是不看他。他心下冷嗤,又冷不丁说道,“何况,我家夫人说了,我在忙,没时间来温家吃饭。我总不好……拆了她的台。” 说话间,收了笑,眉眼微垂,一片芳心终究错付的寂寥与落寞。 “咳咳!” 看天看地摸鼻子摸后脑勺但注意力全在宋闻渊这边的元戈冷不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不叫拆台叫什么?!这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第48章 小夫妻打情骂俏 这个场面,饶是温裴寂都难得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要怎么说? “宝儿,怎生如此失礼?”温长龄听见动静跟着出来,闻言眉目微沉,“抱歉,宋大人,温家教女无方,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我家夫人虽说有些小性子,但为人坦率赤诚,这是多少人都不及的。”说完,又同老夫人打了招呼,才垂眸看向元戈,温声说道,“桂婶不知你今日来温家用膳,熬了你喜欢的鱼汤,还做了一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可要随我回去吃点?” 胡说!她平素都在自己院子里用膳,桂婶怎就会突然准备了她的那一份?宋闻渊这人当真是生了一副唱戏的面孔,说谎还这般……含情脉脉。元戈瞥开了眼,淡嗤,“不吃!免得还没吃完吃饱呢,又被人赶走了!” 这气性是真大,手下也给她欺负了、熏香也被她退回了,这气还没消呢?连没吃饱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他笑意淡淡,温和解释,“没不让……昨晚太晚了,吃多了积食,睡不好。” 胡说!元戈冷哼,她又不是傻子,对方到底是不是关心她还是分得出来的,昨晚这厮明显是抽了什么风迁怒了自己,今日还好意思跑温家来告她的状!不要脸!小心眼! “桂婶见你喜欢喝她熬的汤,今日一早去菜市口买的鱼,回来捣鼓了一上午,说是昨儿个的味道寡淡了,今日好好露一手……若是你不去,她大约会失望的。” 他近乎温声细语地哄着,这让温家长辈惊跌了眼睛,面面相觑——感情这小夫妻俩是在打情骂俏闹情绪?而且闹情绪的还是他们家出了名的软柿子?而宋闻渊紧巴巴地赶过来哄着?这天都得下红雨吧? 倒也不怪他们诧异。 宋闻渊在盛京城的名声委实算不得多好。只看他虽生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这些年却连一个敢肖想他的姑娘家都没有便可见一斑了——真真儿就是盛京城里的一朵高岭之花。 如今,高岭之花落了凡尘了。 老夫人只觉得心里头悬了好多日的石头终于是落地踏实了,她抿着嘴偷笑,拍拍温一卓后背,轻声说道,“卓卓,那是你的姑父,叫人。” 卓卓小短腿噔噔跑了几步,跑到三人面前,毫不犹豫地抓了元戈的手,脆生生唤道,“姑姑。” 姑父是什么?不知道。 被自己儿子彻底无视的温裴寂抽了抽嘴角。 老夫人讪讪笑着打圆场,“宝儿,我瞧着你方才便没吃几口,既然家里做好了饭菜,又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就跟……宋大人回去吧。”犹豫片刻,到底是没叫“孙女婿”,而是随了温长龄叫“宋大人”。 元戈正欲拒绝,宋闻渊那边已经接了话,“今日打搅了祖母用膳,是晚辈考虑不周。过两日得空了,晚辈带夫人回来探望,届时再自罚三杯。”他声线温缓,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和长辈说话的谦恭客气。 老夫人颇为受用,觉得这外面的谣言果真不好信,明明是温和孝顺好说话的公子哥嘛!直到后来,老夫人亲眼看着这人为了她家宝儿褪尽温柔几尽疯魔乖张的模样,她才知传闻真是半点未曾夸张。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的老夫人,颇为满意这位温柔贵公子一般的孙女婿,她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摆手催促,“回吧,回吧,晚了菜就凉了。卓卓过来,姑姑要回家了,咱们进屋去吃饭。” 谁知,奶娃娃一听,突然整个人紧紧抱紧了元戈的腿,“不!我要跟姑姑回家!” 这孩子倒是和宝儿投缘,老夫人摇头失笑,温和劝着,“卓卓的家在这里呀,虽然这里也是姑姑的家,但姑姑现在要去另一个家,那里不是卓卓的家。卓卓就在这个家里陪曾祖母,等姑姑过几日再过来看卓卓,可好?” “不好!我就要跟姑姑回家!” 温裴寂皱着眉头,连名带姓,一字一句,警告,“温、一、卓。” 奶娃娃看着板着脸的自家爹,眨了眨眼,突然“嗷”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口齿不清地坚持着,“我就是要跟姑姑回家!”哭到伤心处,眼泪鼻涕哗哗的,无一例外都抹在了元戈衣服上。 这衣裳是真的不经穿,隔三差五毁一件,元戈摇摇头,蹲下来替这花脸小兔子擦眼泪鼻涕,一边柔声哄着,“好好好,姑姑带你回去……别哭啦,多大点事,姑姑家就是卓卓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不哭不哭……谁家男孩子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传出去都要被小女孩笑话,是不是?” 花脸小兔子打着嗝点着头,手里死死拽着她的衣裳,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老夫人听得心肝都疼,跌跌撞撞冲出来照着温裴寂就是一拐杖打过去,“你是当爹的了,有事不能好好说?这么凶干什么啦?!嫌自己嗓门不够大?老太婆我耳朵都被你震聋啦!你以为你小时候就很乖吗?老婆子有这样凶你?” 温裴寂无奈长叹,仰面看天,他很想提醒祖母,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被过继过来,所以他小时候乖不乖老人家还真不知道。 但他不敢说,只垂眸打量着自己脏兮兮的儿子,耐着性子拧眉问道,“为什么要去姑姑家?”小家伙的性子随了他,少年老成,又因为打小没有母亲,敏感一些,所以并不亲人,也从来不会用哭闹来表达需求,今次倒是反常。 花脸兔哭得眼睛通红,愈发地像只兔子,闻言抽抽噎噎地喃喃,“姑、姑姑说……她也是没娘的孩子……她、她在那个家会哭。” 元戈手中的帕子一紧,半晌,在四下沉默的安静里,缓缓地将面前这个哭得脏兮兮的红眼兔抱进了怀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没娘的孩子”,明明是命运最初的残忍与不公,很多时候却又会变成所有悲剧的源头,被孤立、被欺负、被恶意揣测、被无端指责,“克父克母”四个字曾经是年幼的元戈挥之不去的梦魇,幸好还有兄长、还有祖父,还有那么多愿意保护呵护她的人。 如今,又多了一只脏脏兔。 真好。 “好……姑姑带你回家。” 第49章 老奸巨猾的宋闻渊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跟生死诀别似的嚎啕大哭,这会儿看着自家爹亲自给自己整理小包袱,又乐呵得跟个傻兔子似的,还自以为荫蔽地往包袱里偷偷多塞几件衣裳,这完全不打算回来的算盘都打到人脸上了。 温裴寂已经完全不想去看这个丢人现眼的小子了,木着一张脸在他的包袱里塞了好大一套临摹字帖,转首吩咐元戈,“这几日他的课业就麻烦你盯一下了,正巧我刚回来也有些事要忙,顾不上他,过几日我过去接他。” 不是……怎么离开了亲爹还要被监督着练字呢?小家伙瞠目结舌!但姑姑看起来就很好说话,总比亲爹好说话…… 初来乍到得谨慎褪去之后,兔子皮囊下的狐狸尾巴露出了些隐约的痕迹,小家伙拉着元戈迫不及待地同亲爹道别,“无妨、无妨,爹爹安心忙正事,我在姑姑那边会乖乖的,放心吧!” 放心个鬼! 这小子什么脾性温裴寂还能不知道?不过想来也好,这孩子这么喜欢浅浅,有他在,总不至于让浅浅被人欺负了去。他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儿子将人送到了门口,才瞥了眼宋闻渊,淡声说道,“浅浅,你成亲仓促,我没赶得回来送你出门,此事大哥亏欠。若你在他宋家受了委屈,他如何八抬大轿接你过的府,我便如何接你回来,纵是圣旨赐的婚,大哥也能护你周全。” 元戈微微一怔,看向门口,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去慈光寺寻找灵感的温柠之外,所有人都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离开,继母也在——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她心下触动,面上却没几分正形,咧嘴,嘻嘻一笑,“好嘞!再带几个家丁,谁欺负了我,就揍谁,揍完了再敲锣打鼓地把我接回来。” 宋闻渊默默扶额,没说话,只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老夫人也被逗笑了,抬了拐杖点点元戈,笑骂,“才嫁出去没几天,倒成了只泼皮猴子了,还敲锣打鼓呢,也不怕宋大人笑话。” “不会,许是伯府的水更加养猴些。”宋闻渊含笑弯腰,“那晚辈先带人回去了,家中等着开饭呢,改日再正式地过来拜访您。”说完,又是微微躬身。 反倒是老夫人被他这么正式的道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摆手,“不用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得空了过来吃饭就成。去吧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那边,卓卓已经爬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坐了,撩着车帘同一众长辈悉数道别完毕,冲着元戈笑眯眯地招手,“姑姑,咱们回家吧!” “回家”二字,熟稔到令人咋舌。元戈便也不再耽搁,同人一一道别,坐上马车离开了。 温家几位长辈目送着马车离开,互相招呼着进去继续还未吃完的午膳,温裴寂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个方向,没动。这次回来,小丫头变化挺大的,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 起初,她是嫡女,他是养子,流言如刀刃铺天盖地。她为人内敛,心思敏感,他怕她多想是以总小心避开。后来,她结交了佟家庶女,愈发不爱与温家人亲近,自己难得回来,每每就那庶女提点两句就剑拔弩张。温家的狼窝里,出了这么一只小羊羔子,戒心重、胆子小、偏又固执,他们拿她没办法,连保护的心情都显得笨拙。 这次回来前就听说是受了大委屈,他便想着无论如何,这佟家庶女都是留不得了。 没成想,小姑娘自己醒悟过来了,也算……因祸得福。 温裴寂低声吩咐身后一脸络腮胡的随从,“派两个人跟着大小姐,远远跟着就成,别让她吃了亏。若是被宋闻渊发现了,不必隐瞒,如实相告即可。” “是。” …… 依着元戈的骨气和脾气,她应该是脑袋一扬跳下马车,毫不犹豫英姿飒爽地回到落枫轩里去的。 至于什么鱼汤,她没吩咐桂婶,也不知道什么鱼汤,她元大小姐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这一点就算宋闻渊磨破了嘴皮子也是不会改变的! 可是,她实在没想到,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下了马车什么话都没说,只好整以暇地背着手跟在他们后头。元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毕竟宋闻渊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今天能去温家接人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想法刚落地呢,就见桂婶站在栖迟阁门口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见着元戈连忙迎了上来,“少夫人回来了?还没吃吧?赶紧过来用膳吧,少年说您爱喝老奴熬的鱼汤,这不,特意去菜市口挑的,最鲜美的鲫鱼……啊哟,这位漂亮的小公子是……” 老人家搓着手,扬着殷勤热情的笑意,一个劲将元戈往里带。 卓卓最喜欢别人夸他了,连忙抬头挺胸,笑呵呵地回答,“嬷嬷,我是姑姑的娘家侄儿。” 元戈咬着后牙槽转身瞪了眼背着手老神在在站在那里的宋闻渊,暗嗤,这老奸巨猾的臭男人!竟然让一个老人家站出来,也不害臊!偏偏她这人还真的无法拒绝一个年纪一把的老人家对自己的一番好意。 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和和气气,“桂婶,这是我侄儿卓卓,过来小住几日。” 温家侄儿?若是记得没错,温家这一代也就只有少夫人一个成亲了……桂婶心下狐疑,转瞬就将这念头搁下了,笑呵呵地招呼着卓卓和元戈进了栖迟阁。 宋闻渊看着明显咬牙切齿的元戈,心情很好的弯了弯嘴角。 而林木拎着卓卓的小包袱,站在不远处啧啧称奇,原来主子所谓的“不如在府中躲清闲”的真正意思是——不如将少夫人接回来一起躲清闲?谁曾想,才短短时日,主子先栽了……栽得彻底。偏偏,都到这个时候了,主子还没意识到自己栽了,还在得意于“扳回了一局”这种幼稚的想法。 第50章 这姑娘挺好,能吃 饶是看宋闻渊不顺眼,但元戈仍然不得不承认,栖迟阁的饭菜的确是比她院里的要好吃许多。 就很想桂婶拐到落枫轩去,只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桂婶是宋闻渊身边的老人,这难度实在有点高,而且委实也有点不道德。 她支着下颌懒洋洋看着和桂婶打得火热的卓卓,自是没有注意到她脸上表情一会儿窃喜、一会儿惋惜地格外精彩纷呈,更没有注意到一旁端着茶盏的宋闻渊的视线自始至终只落在她的身上。 吃完了饭,又喝了一小盅银耳羹,元戈才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拉着卓卓回了落枫轩。 桂婶也很是心满意足——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终于也有上了心的姑娘了,这姑娘挺好,能吃。 能吃的姑娘回到落枫轩,就看到院子里多了几个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匣子和箱子,想来就是温裴寂说过的新婚礼物。元戈翻了翻,有见所未见的奇巧,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还有些小姑娘家的首饰。就最上面一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随意摆着几份地契,有城外的田地、有东市的商铺,还有一张来自于“安市”的商铺……元戈甚至不知道“安市”在哪里。 这份新婚礼物看得元戈眉梢都直哆嗦。 哆嗦自己,也哆嗦温裴寂。 她不是没见过宝贝的人,每年有多少人妄图用金银财宝敲开知玄山的大门?但饶是如此,这泼天的富贵还是将她砸地晕头转向。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些产业可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经营几年就能积攒的。她更清楚这些东西不会是温家的产业,只会是温裴寂的私产——一个常年在外求学的学子哪来的这些东西? 哦,还是一个有儿子要养活、既当娘又当爹的爹。 元戈揉了揉太阳穴,将田地和铺子的地契收好,又翻了两支差不多的簪子出来赏了拾音和鉴书一人一件,拾音乐呵呵道谢,鉴书……鉴书双手捧着那支簪子,比捧着一把开了锋的剑还要无所适从,看看簪子、看看元戈,半晌,难得地结巴了,“奴婢、奴婢……不用这些,也、也不会用。” “没事,不用就放着,哪天想用了,就让拾音教你。”元戈冲着她招招手,将卓卓推了过去,“你带卓卓去挑间喜欢的屋子,我得洗个澡换身衣裳。” 这一身脏兮兮的眼泪鼻涕哟! …… 元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见着院子里站着个中年男子,身形高瘦,国字脸,不苟言笑的表情,一身劲装,背上背着把大剑,没有剑鞘,只用布袋子裹着,露出剑柄,没有剑穗,干净利落得很。 江湖人打扮,也是江湖人举止,略一拱手,唤道,“大小姐,属下名叫阿昆。是受少爷吩咐过来保护大小姐和一卓小少爷的。” 举手投足间,一看就不是普通家丁,让人格外地有安全感。 若只是来保护元戈一人的,元戈自是不好意思留在身边,但人既说了来保护一卓小少爷,那自是却之不恭——特别是见了温裴寂送来的贺礼之后,她隐约觉得温裴寂只怕没这么简单,派个人保护自己的儿子的确很有必要。 “如此,就麻烦你了。”元戈笑地温和从容,“我瞧着你不似普通人,倒像是说书先生口中那种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原先是哪里人士?” 小姑娘刚沐浴完,头发只松松挽着,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男子略略错开了目光,“回大小姐的话,属下原是安市的猎户,打猎时不小心掉进了别的猎户布置的陷阱里,摔了腿,危在旦夕之际是少爷救我一命,于是就跟着少爷混口饭吃,算不得什么江湖人,只是会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力气比旁人大了些罢了。”言语间颇为谦虚。 安市……好巧,那张地契就是安市的。 元戈走到一旁随意坐了,自顾自倒了杯茶,端着手中漫不经心地抿着,偏了头随口问道,“安市……我这些年从未出过盛京城,委实有些孤陋寡闻了。安市离这里远吗?” “虽说叫安市,其实也就是东海边的小镇,镇上多是猎户和渔民,大小姐不曾听说也是寻常。距离盛京是有些远的,若是坐马车的话,只怕一个月都走不到呢。” “海吗……我还只在游记之中听过,往后若是有这机会,定是要亲自去看看的。”在此之前,因为兄长体弱,她从未长时间离开过知玄山,就算离开也只是在周边小镇里采买些生活用品,或者去后山采些草药,那些山川湖海,她的确想要去看看。 “阿昆叔!”换了一身衣裳的卓卓见着阿昆很是熟稔地扑了过去,笑呵呵向对方引荐自己的姑姑,“阿昆叔,这是我姑姑哟!” 对方弯腰捞起卓卓,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上表情都温和了许多,淡声应道,“是,属下知道。” “那阿昆叔,你是来看卓卓的吗?” “属下是来保护小少爷你和大小姐的。” “那你不走了?也住这里?”卓卓像一只树懒一样挂在对方身上,腻腻歪歪的。 对方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提了提,格外好脾气的样子,“是,短时间内不走了……少爷还交给属下一个任务,就是在这里盯着你的课业。他说,大小姐好说话,你说两句好话装会儿可怜她就任你偷懒胡为了,所以让属下过来盯着些。” 小孩子脸色一垮,“啊……阿昆叔……叔、叔……” 很显然,温裴寂足够了解自家这儿子,在温一卓软磨硬泡了一刻钟之后,还是垮着一张脸乖乖坐到一旁练字去了——元戈觉得,若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奶白团子挂在自己身上撒着娇一声、一声叫着自己“姑姑”的话,自己是绝对坚持不了多久的。 何况……这才几岁的小孩子?不正是爬树捉鸟、下河摸鱼的年纪?哪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书桌之后整日里之乎者也?她走过去俯身一看,当即乐了——哪有什么之乎者也,倒是有只大乌龟,背上歪歪扭扭写着“坏爹”二字。 看得出来,实在是很不情愿了。 第51章 死鬼和酒鬼,还有一个中毒的 晚膳是在落枫轩用的,多了两个人,伶儿便准备地丰盛了些。能吃的元戈姑娘午膳时便有些吃多了,这会儿又没忍住,吃了不少,于是……吃撑了。 以至于到了深夜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原想着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却又担心吵到了小侄儿,遂只好去后花园里转转。 后花园也不远,除了些许蚊虫之外,也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后花园里有个熟人——元戈的熟人。 拎着酒坛子靠着假山明显喝醉了的南隐。 喝醉的南隐她见过一次,看着沉默乖巧,实际上却是会突然眼神迷离指着天上的月亮吆喝“看!八个月亮!”的大嗓门、无厘头,不讲道理。她实在不愿意陪这位少爷在这里讨论几个月亮的问题,更害怕这位少爷突然大嗓门一声“元戈”,届时既惊了自己,也惊了旁人。 偏,天不遂人愿,没走两步,身后蓦地平地起惊雷,“站住!” 站住什么站住,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啊?元戈搭理都懒得搭理这酒鬼,拔腿就走,甚至走得更快了,衣襟拂动间,猎猎有声。 只是,她忘了,如今她是半点身手也无……虽然南隐打不过以前的元戈,但拿下现在的元戈简直易如反掌地跟拿捏一只小鸡仔似的!于是,小鸡仔只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拽住了脚踝……元戈拔了拔,没拔出来,咬着牙回头看去,夜色沉沉里,那人跟个耍赖的孩子似的,死乞白赖似的趴在地上,抱着她的脚踝不撒手。 这什么做派?! 元戈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在狂跳。她咬着牙,压着声,呵斥,“松开!” “不松!我一松手,你就会走。我不让你走!”理直气壮极了。 这人此刻这般混账模样真该让人给他画下来,免得他酒醒又什么都不记得。元戈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却又实在拿他没办法,只无力轻叹,“你松开,我不走。” “我不信!”对方愈发收紧了胳膊,大着舌头说着囫囵话,一点点翻着旧账,“我的谢师践行宴,我天天在你耳边念叨,你也每次都说会去,可你仍然没去!我在知玄山上等了三天,到得最后也没见到你一面!我不信你了!再也不会相信你!我准备了那么多话,我有那么多话跟你说,我想说我不叫南隐,我叫许承锦,我想说我家在盛京城……后来我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你会不会揣着‘南隐’的名字满世界找我……” ……平心而论,那自然是没有的。 只是谢师宴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元戈摸了摸鼻子,没说话。虽然这小子宿醉醒来什么事情都记不住,但她还是不愿承认她就是元戈……既是不愿,也是不敢。就好像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但要从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她提了提被抱着的那条腿,“松开,坐起来,好好说话。” “不松。”他不仅没松,还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兀自喃喃,“你都成鬼了,还能从我梦里爬出来打我不成?” 很好,还知道她已经死了。 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被气笑了,于是也懒得管他,左右也管不了,毕竟自己这个“死鬼”在“醉鬼”面前已经半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炎火带着你送我的剑穗去寻你,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可能你把我忘了,不愿来,可能你还记得我,但恼我骗你不愿来,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愿意因为那剑穗走一趟盛京城……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死了。元戈,你怎么就死了呢……”许承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想去知玄山,可走到半道又不敢走了,在那个小镇上浑浑噩噩地游荡了一天,又回来了……” “我想去看你,见你最后一面……听说你是掉下了悬崖,你的死相一定很丑吧?我那么好看,我怕我去了,你自卑……” 元戈又紧了紧了后牙槽,这欠揍的!信不信现在就挠花了你这张宝贝脸皮子,让你这辈子都自卑去! 许承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前来回蹦跶,他吸了吸鼻子,哭腔更重了,“我还想去找老头子,我想揪着他的胡子问问他……我学了医,也济世救人了,为什么不曾消弭你的业障,为什么没有保你长命百岁……元戈,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学医,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老头子说了,你性子冲动,学了毒难免伤人累下业障……” “我就想着,你要学毒,我便学医,你伤人,我救人,这样,你就能长命百岁了……可是元戈,你为什么……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他日日喝酒日日醉,可就算醉得再糊涂,这个问题也没能从他脑子里赶出去。 元戈浑身一颤……却又无奈失笑,这傻小子,还真是什么都信呢?他济世救人积的是他自己的功德,又怎么可能消弭别人的业障?她轻轻叹了一声,目色温柔怜悯,柔声说道,“老爷子只是惜才,他骗你的。” 对方微微一怔,缓缓偏头看来,月色下的眼神迷茫又涣散,近乎无意识地重复道,“骗?他……骗我?他也骗我?你们都爱骗我……所以,这一次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坐起来,松开了腿却仍然攥着元戈的裙摆,仰面看她,目光近乎于期待与祈求。 月色下,眸子里,水光潋滟,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害怕惊醒此刻的梦境一般,又一次问道,“这一次……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元戈垂眸看他,压着嘴角没说话。她不想骗他,哪怕这是在“梦里”,哪怕这人宿醉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她仍然不想骗他。 他却似突然找到了答案一般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眼泪都出来,他又气又恼,扯过手里的裙摆胡乱地往脸上抹。元戈脸色一黑,猛地一把抽过自己的裙摆转身即走,就听他自我厌弃似的咆哮,“怎么会这样?那宋闻渊怎么办呢?宋闻渊身上的毒怎么办呢?” 元戈猛地驻足,转身看去…… 第52章 从此,有人似你三分,我便慌了神 元戈猛地驻足,转身看去,眉宇间拧成了山川沟壑,呼吸却下意识敛着,“你说宋闻渊怎么了?” 中毒?宋闻渊中毒了?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宋闻渊的脸色的确是过于苍白了些,真要细究的话的确是有些孱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不妥……哦,前几日的时候的确隐隐约约闻着些药味,但之前宋闻渊刚受了伤,所以她也没多想,只以为尚未痊愈。 南隐这小子性子是别扭了些,毛病也多了些,有时候看起来不靠谱了些,但老头子看中的徒弟,天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他都束手无策的话,只怕的确棘手。元戈返回去两步,垂眸看他,问得格外认真正经,“什么样的毒,连你都解不了?” 只她俨然忘了,此刻这个男人不仅醉着,他甚至以为自己喝醉了在梦里,根本不可能正常交流。 他歪着脑袋盯着元戈看了半晌,突然咧嘴,嘻嘻一笑,“我解不了的毒很奇怪吗?元戈的毒我就解不了……什么毒?我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元戈……元戈比你好看、比你聪明,她会解毒……可她死了,爬不起来啦!”说完,又哼哼唧唧地哭,哭了一会又笑,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更糊涂。 元戈一噎,这人上回喝醉了明明不是这样的,还是说这人换了个名字,连性子都截然不同了?眼看着他那嗓门愈发不受控制,元戈咬着后牙槽沉默片刻,到底是拂袖间转身就走——也是她自己傻了,竟然试图从一个醉鬼口中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来。 宋闻渊若真的中毒,她总能查出来的,至于这个酒鬼……让他醉死在梦里算了! 云层被风吹来,遮了月。 夜色黯淡,晦涩不明。那人从容远去的背影,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与骄傲。许承锦怔怔看着,半晌抬手,缓缓做了个抓取的动作。然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动作坐在那里,坐了很久,才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找自己的那只酒坛子。一边找,一边低低地笑,“元戈,那日我走在街上,瞧着一人三分像你,我竟慌了神……不过,终究不及你。元戈,他们说你跌落悬崖,掉进蛇窟,面目全非……你,当时一定很痛吧?” 摸到了酒坛子,只里头的酒水已经洒了,他晃了晃,没听见响动。遂往边上随手一抛,就靠着假山席地而坐,仰面看着高远幽邃的夜空,自言自语,“元戈……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当初我在知玄山多逗留几日,等到你回来,邀你同行,今日……你会不会就不会有此一劫?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晚风呜咽,吹过树梢,簌簌地响,四下万籁俱寂。 他缓缓地将身体蜷缩起来,胸膛起伏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哽咽破碎的音符,像是野兽的哀鸣。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 许承锦在后花园里靠着假山睡了一宿,早上被下人唤醒的时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着凉了。 至于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浑然不知,又或者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却也只当成了一场日有所思的梦境。所以此刻,他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脖子,拧着眉眼低头看着自己像是泥地里滚过一圈的衣裳,表情嫌恶怔立当场,半晌……低低咒骂了一句,去栖迟阁沐浴更衣去了。 林木见着他瞠目结舌,这位爷昨晚就是在栖迟阁蹭的晚饭,吃完没多久抱着酒坛子就走了,如今瞧着这模样,昨晚像是宿在了猪圈里似的。 “许公子这是、这是打哪来?大早上跟人干架去了?”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又低低咒骂了句,抬眼见着宋闻渊站在那里从容疏离的模样,又紧了紧后牙槽,半晌,冷嗤,“你还真是半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自己剩下的那半条小命!”许承锦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脏兮兮的衣裳,一边吩咐林木准备热水沐浴,一边看着对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软又无奈,“她死了……能替你解毒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这半条命往后用起来珍惜着些,别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宋闻渊没接话,只随口问道,“醒了?” 此“醒”自然非彼“醒”,许承锦冷嗤一声,才宛若泄了气一般恹恹说道,“不醒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那个小镇浑浑噩噩了一整天,最后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个孬种,连踏上知玄山的勇气的都没有。我几天前就回来了,回来后躲起来一个人喝闷酒,想着喝醉了就好了……可我这辈子还长着,总不能一直醉着吧……她会笑话我。” 还好,栽得不算太深。宋闻渊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厮,眉头皱了起来,“你真脏。” ……有那么一瞬间,许承锦觉得,自己就不该替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宋闻渊这厮半点良心都没有,这毒还是中得太轻了些,就该每天翻来覆去地难受一遍才好。 可说出口的话,却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之前你让林木拿来给我的伤药,可还在?” “什么伤药?”宋闻渊已经完全忘了。 “就那天,你让林木连夜拿来给我的,我喝了酒,歇得早,一直到早上才瞅见的那次。”他说得随意,只眼神里似乎压着什么,瞧不清晰。 宋闻渊想起这事来,“哦……你说的是被你贬的一文不值的那瓶药?这要问林木了,你既信誓旦旦说它无用,我便让林木收着了。怎么了?那药有问题?” “没什么,就想起来问问……那药,谁给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宋闻渊的错觉,许承锦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与古怪,像是太多种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宋闻渊微微皱了眉头,到底是没细纠,只如实相告,“温浅给我的。说是感谢我陪她回门。说起来……” 第53章 前有虎,后有狼。 许承锦紧了紧腮帮子,又无声地咒骂了声,见对方欲言又止的,遂问,“什么?” 宋闻渊想说“说起来温浅和元戈也算相识”,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摇摇头,嫌弃道,“没什么,先去洗洗吧,脏死了。” 对方骂骂咧咧的走了,宋闻渊背着手站在原地目送着,半晌,压了压嘴角。时至今日,这“元戈”二字还是别在许承锦面前提起了。这人呐,远没有那么洒脱,以至于骤然获悉那人噩耗……方寸皆乱。 …… 原本只是吃多了准备走两圈消消食就回去好好睡觉的元戈,终于还是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在心里将那个始作俑者从头到脚咒骂了好几遍,一直到天亮时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只元大小姐梳洗完毕仍然哈欠连天…… 卓卓已经起身,正在院子里有模有样地扎马步,听见开门声,瞬间掉头看来,嘻嘻一笑三两步跑过来,“姑姑早安!睡得可还好?今早有伶儿做的小米粥,有桂姨做的香酥肉饼,可香了!” 元戈又打了个哈欠,眼神都迷离地应着,“你先自个儿吃着,姑姑昨晚吃多了,这会儿还吃不下,我去你姑父那一趟。” “去他那边作甚?”卓卓攥着元戈衣角仰面问她。 他跟着昆叔早回了两天,住在客栈里,听着来来去去的人都在说这婚事不好、说他姑姑不好,现在看来,姑姑是极好的,那不好的就是那个男人了——是以他自始至终没有唤对方一声“姑父”。 元戈却不知他的这些小心思,她拍拍对方脑袋,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桂婶辛辛苦苦做的香酥肉饼,我总要过去谢谢她,是不是?” 至于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是瞅准了机会伺机号一号脉,看看宋闻渊到底中的什么毒……毕竟,就目前而言,这人虽然偶尔莫名其妙了些,但总体而言对自己还算照顾。若此次能将他治好了,不管是对宋闻渊、还是对南隐,自己都算仁至义尽了。 谁知,刚到栖迟阁门外,就听见那厮的说话声,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声音是没错了。 元戈转身就走,就怕晚了这厮左一句“元戈!”右一句“站住”地给她惹是生非。 谁知,前有神神叨叨的虎,后有不怀好意的狼。 回到落枫轩,就被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家姑娘堵了个正着,躲都来不及躲,对方已经看到了她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短短数日的功夫,这位腼腆木讷的李小姐整个人似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波流转间,明显多了几分李玉霜左右逢源的本事。明明之前的不愉快已经闹到了台面上,她却还能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正要去找你呢,方才从大门口经过,见着佟家的下人来送帖子,我寻思着就给你带了过来。”说完,也没见她将帖子递过来。 元戈伸手,谢得敷衍,“多谢。劳李小姐走这一趟了。” 对方这才讪讪笑着将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不过仍然没有离开,反而伸了脖子往里张望着,旁敲侧击地打听,“方才在门口瞧着你院里有个俊俏的小公子,真是可爱。是……过来小住的远房亲戚?” “我家亲侄儿。”元戈并不隐瞒,说完在对方的瞠目结舌里,又意有所指地提醒道,“这件事温家近日就会择良辰吉日,开祠堂、入族谱,设宴告知盛京亲友同僚,届时若是李小姐得空,不妨赏脸过去喝两杯酒。” 她这话意在提醒李金凤这是温家上下已经承认的小祖宗,由不得她在背后搬弄是非嚼舌根子。只这话落在对方耳朵里,却又是明显不同的画外音:温家的亲友同僚之列,不管怎么排怎么算,都是落不到李家头上的。即便她真的去了,这“赏脸”也会变成“舔着脸攀关系”了。 李金凤表情僵硬动了动嘴皮子,“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种宴席不便参加的,就在这里恭喜三少夫人得了这么乖巧可爱的侄儿了。” 元大小姐更敷衍了,“多谢。那我就不留李小姐了,慢走。” 一步还未跨出,又被拦了。 元戈的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连最基本的敷衍也没了,声音冷冷的,眼神扫过对方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眉梢都泛着凉意,“看来李小姐不只是热心帮我送帖子这么简单。” “我……”李金凤咬了咬嘴角,“我方才在门口打听了下,这是佟家办的赏花宴,去的都是盛京城有头有脸的小姐少爷。姑姑、姑姑想要我来伯府做小,我却是如何都不愿意的……所以、所以我想着,三少夫人若是能带我过去,兴许我能觅得合乎自己的心意的郎君。” 到底是姑娘家,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鼓了有史以来所有的勇气,此刻仍然觉得面红耳赤地害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不是姑姑,没有那样的本事嫁入高门贵府。我只盼着得觅一良人,知冷知热、柴米油盐,也是极好的。” 元戈偏头看她,小姑娘整个人红得跟煮熟了似的,揪着帕子的指甲盖都泛白,一脸的难以启齿。若是换了同情心泛滥些的、或者性子软弱不会拒绝的,大抵也就带着去了——譬如,温浅。 “我还没决定去。”元戈淡笑说道,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倏地抬头看来,嘴角被她自己咬地破了皮,殷红沁出,只眼底错愕之后,是一点点来不及掩盖的……势在必得的光。 这还真是一只狼崽子呢。 只那光芒瞬息而逝,李金凤已经换了一张更加热情的面孔,“三少夫人新婚,这也是第一次有正儿八经的帖子送上门,若是不去背后难免被人指摘。何况,佟家是相府,您拒了佟家的请帖,往后若是又接了谁的帖子,佟夫人只怕心里惦记着会不愉快。伯府如今虽不是三少夫人当家,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即便不能多个朋友,却也不必多个敌人。你说是吧?” 元戈眼底兴味渐起,这李家男儿没什么本事,女儿家倒是个顶个地厉害。 第54章 温浅反常,必有大妖。 元戈原本是真没打算参加这赏花宴。 李金凤的意思她不是不懂,但她从未觉着自己会一直留在这里当这个三少夫人,更没有想过执掌这伯府后院,所以这盛京城里的小姐夫人同她是敌是友她还真没那么在意。 赏花宴……说是赏花,可到底是赏哪朵花谁又知道呢?届时,如坐针毡地听着你来我往的违心话,阴阳、恭维、意有所指,倒不如待在家里多想想法子替宋闻渊把个脉吧!但此刻,她看着眼前这只还未长成的狼崽子,突然觉得这赏花宴……也不是那么无趣了。 把一群不省油的灯放在一起,也许能炸出一场好戏。 元戈托着下颌轻笑,“李小姐的话倒也颇有几分道理……待我考虑考虑。”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攥着帕子的指尖也松了,笑呵呵应着,“不急不急,赏花宴还有三日,三少夫人好好考虑,不急的。那……那我就先回去了,离开久了,若姑姑寻我不见,又要念叨。”说完,屈了屈膝,见元戈点了头,才转身匆匆离去。 元戈看着她越走越快的小碎步,勾唇轻笑,这时间都打听清楚了?只怕若是自己铁了心不愿带她过去,她也会另寻了门路去这赏花宴吧?李家这小姑娘,看着不声不响畏畏缩缩的,倒是比那左右逢源的姑姑还要聪明厉害些。 虽说元戈已经决定去这佟家赏花宴上放一把火了,但她也不急着知会李金凤——她很想看看,若自己一直死咬着不松口,这只野心已经逐渐苏醒过来的狼崽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佟相的人?”宋闻渊看着炎火呈上的文书,眉梢微抬,看向手下。 北镇抚司里有眼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别说北镇抚司,便是朝中各部、陛下身边也多是各方眼线,平日里就算知晓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毕竟弄死一个能来一双,没必要。只是,市舶司一个小吏的生死,竟然牵扯到了佟相——如此却又正好说明,这根本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吏之死。 只是没想到,这市舶司的事情竟然连佟家都牵扯进去了……真是好大一张网。 “主子……方才在门口,瞧着佟家下人过来送赏花宴的请帖。属下听说少夫人和佟家的庶女关系不错,不如……” 炎火侧目试探,只话音未落之际,宋闻渊已经冷眼扫过,冷言冷语讥讽道,“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学了让女人去冲锋陷阵的本事,又何时养了这一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习惯。” 语气轻描淡写的,似乎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说完,以拳抵唇,咳了咳。 炎火立刻跪了,低着头,一声不吭,不辩解、不求饶,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宛若实质般压着,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敲门声打破了此刻的压抑,“夫君,在吗?” 女子声音温柔软糯,话音落,炎火便觉得头顶的视线倏忽而逝。 宋闻渊瞥了眼跪着的炎火,靠向椅背淡声吩咐,“起来吧。有些心思,该收就收着,有些底线,该守就守着,我让你去办这些差事,是觉得你比林木稳妥、可靠,别让我觉得自己眼神不好。” 炎火微凛,低声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守在一旁。 元戈听着里头模模糊糊的说话声,遂又敲了敲门,“夫君?夫君在里头吗?小厨房炖了银耳羹,给你端了一碗过来。” 银耳羹是一早准备好的,这边情况也是一早打听好的,宋闻渊在、南隐不在,元大小姐最近避南隐如避蛇蝎——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地躲着不敢见人过,上辈子倒是有,也是躲这厮,为了避开他那幺蛾子一样的谢师宴,自己进后山躲了好几天才敢出来。 “进来吧。” 声音传出来,元戈低头整了整衣裳,又捏了捏脸颊,端着自认为最温柔、最得体的笑容推门而入,见着炎火,微微笑着颔首,才问宋闻渊,“可是打扰到夫君商议正事了?” 声线温柔、表情体贴。 宋闻渊微微挑眉——小姑娘笑得真假,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勾着,眼底却是狡黠的光。 这丫头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除非有所图谋,否则从来不会这样乖巧地叫一声“夫君”,偏今日还端了银耳羹来,吃人的嘴软。往日见着林木都是鼻孔朝天哼两声也好,今日见着炎火却是颔首微笑……此般种种,都在昭示“事出反常必有妖”。 温浅反常,必有大妖。 宋闻渊觉得有趣,面上便也配合着佯装不知,淡笑摇头,“无妨,已经商议好了。有事吗?” “没什么紧要事。”元戈将手中托盘搁下,笑着说道,“想来夫君这边借几本书看看,过来的时候正巧见着小厨房做了银耳羹,顺手就端了一碗过来,也算感谢夫君借书之情。” 说着,端起那碗银耳羹,递了过去。 只是这样?宋闻渊还是狐疑,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接。 谁知,元戈突然“啊!”地一声,松了手,一整碗温热的银耳羹就这么稳稳地悉数倒在了宋闻渊伸过来的手腕上……宋闻渊微微一愣,元戈已经忙不得地一边道着歉一边拿了帕子要去擦泼到的羹汤,“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拿稳……没烫着吧?” 电石火花间,宋闻渊一把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走到了一旁,才温柔说道,“无妨,我自己来吧。炎火,把桌子清理干净。”说完,偏头看向元戈,目色平和,“没事吧?有被烫到吗?” 自然是没有的,为了制造这出意外,银耳羹都是提前放凉了的,总不好真的将人烫伤了去。就连银耳羹也是元戈特意选的,这东西黏腻淋漓,收拾起来不方便,得擦上许久,这段时间足够自己替宋闻渊把个脉了。只是没成想,连手腕都还没碰到,就被人给拦了。 如此警觉……真中毒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元戈自是不甘心,抽了抽被人反抓着的手腕,讪讪笑着,“我没事。实在不好意思,毛手毛脚的,闹了这么大笑话,夫君赶紧擦擦吧!” 第55章 跌入怀中 宋闻渊觉得,往后自己只怕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丫头无事献殷勤地叫着的“夫君”二字了——实在招架不住,害怕这层出不穷的幺蛾子。今日的算盘他算是在关键时候看出来了,这丫头不知道是听说了些什么还是学了些什么要拿人练手,总之就是想着法子要替他把脉。 偏他还不好挑明,只好陪着她演戏,“无妨,你先回去吧,我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即可。”说完,又道,“往后这种事不必亲自做,让下人来就好了,若是烫着了自个儿,总少不得留点疤。” 这是不仅下了逐客令,还直接杜绝了以后端茶递水的机会?元戈兀自懊恼,出师不利导致神情也恹恹的,只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接过炎火递过来的托盘,一言不发地走了。 炎火皱着眉头指了指元戈,“主子,她这是……”炎火自始至终看得分明,起初少夫人手中的碗明明拿得稳稳当当的,偏主子伸手过去的时候,突然就掉了。那银耳羹也不烫,半点热气没有,怎么就突然拿不稳了?再者,少夫人那一声“啊”实在有些太过于淡定和敷衍。 宋闻渊抖了抖袖口,又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嗯,演技是挺拙劣的。” 性情大变、举止怪异、许多地方解释不通,让人难免生疑,偏偏狐狸一般鬼灵精的人,却又有一手拙劣的演技,有些不食烟火、有些不知疾苦,一身细皮嫩肉半点苦痛吃不得,谁家敢用这样的人? 是以这些时日下来,他虽有所疑虑,却也并未太过提防,只中毒这事事关重大,他不愿赌,也不敢赌。 “她那边你不用管,鉴书知道怎么做。另外,也别将心思动到落枫轩去,老老实实办你自己的差。”宋闻渊又提醒了一遍,才吩咐着,“去打盆水来,再拿套干净的衣裳过来。” “是。” …… 当晚,月上柳梢,凉风习习,元大小姐自称积食出去走走,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栖迟阁,见着搬了藤椅坐在院子里一个人看星星看月亮喝闷茶的宋闻渊,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一边甚是熟稔地让林木去搬藤椅,一边自顾自倒了茶,也不喝,就搁在指尖把玩,颇为漫不经心的样子。 宋闻渊看在眼里,无奈摇了摇头,故伎重施?小姑娘就这点儿伎俩? 他有意为难,一会儿伸手去端茶杯,一手伸手去拿折扇,一会儿又半起了身子给她倒茶,总之,时不时地伸一下手,却并不停留,很快就缩了回去,就跟钓鱼丢的鱼饵似的。 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转,很忙,也很灵活,只耐心不大好,没多久就生气了,淡哼一声,手中茶杯重重搁下,冷嗤,“宋大人院里的茶涩得很,只怕采买的小厮克扣了银钱私吞了吧。” “采买的小厮”林木一噎,无妄之灾!这婆娘不识货,这可是上好的云雾茶,因着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而得名,又因为种植采摘太过艰难而价值千金。这是价值千金的云雾茶!到了这婆娘嘴里就跟路边几个铜板一大海碗管饱的粗茶似的! 还嫌涩,哪里涩了?水是清甜的山泉水,茶是上好的云雾茶,这茶水怎么可能涩?! 林木心下叫嚣呵斥,身体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不大好看的表情隐没进了黑暗里——这婆娘跟个土匪似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自己还是躲着些的好。 再看自家主子,竟是低着眉眼在笑! 宋闻渊笑得惬意温柔,冷白肌肤在夜色里有种惊人的脆弱,衬得唇色艳丽,倒像是神话故事里某种嗜血为生的生物。他颔首配合,勾唇轻笑,“是,的确是粗劣了些,用来招待温小姐确实有些失礼。这两日我让人去寻些上好的茶叶过来,届时专门用来招待温小姐。” 说完,兀自摇头腹诽,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偏养了这一身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现实得很。之前还一口一个“夫君”叫着呢,这会儿恼了,又改口了。 小姑娘微微抬着下颌,侧脸线条精致漂亮,几分柔和、几分恣意,杂糅地恰到好处。她淡淡“嗯”了声,从藤椅上站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裳,才垂着眉眼含笑说着,“云雾虽贵,终不合我心意,倒不如那老君眉,深色鲜亮,香馥味浓。不过,茶乃大雅,我却俗气未脱,还是烈酒更合心意些。” 说完,勾唇一笑,黯淡夜色里,是掩不住的明艳动人。 那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漂亮,像是花园里开得最好的那朵花,它明白自己的艳压群芳,于是便愈发恣意娇艳。 宋闻渊眸色微沉,沉默半晌含笑应道,“好,若是得了好酒,在下定设宴邀请姑娘共饮。” 元戈嘻嘻一笑,颔首道好,又低头整了整裙摆,看似要走,宋闻渊撑着扶手正欲起身相送,熟料,元戈身形一歪,直直扑来……电石火花间,宋闻渊只来得及一手撑住自己,一手接住元戈,两人齐齐跌坐回藤椅之中。 仿若天旋地转间,他的手腕之上,指尖微凉的触感,惊心,又动魄。 瞬间,宋闻渊整个人汗毛直竖,僵直在那,动弹不得。理智告诉他,要将手抽回,趁着她还没察觉出来之前,将怀里这个始作俑者推出去,这姑娘身上太多解释不通的疑点了,这个时候暴露自己身中剧毒的消息实在太冒险了!可纵然理智如何叫嚣,他的手却仍是纹丝不动仿若已经不受控制。 五感渐离,什么温香软玉都感觉不到,只在很久之后,宋闻渊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指腹之下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柔软、纤细、熨帖。 而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边,林木无声惊呼——这婆娘当真好不要脸!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跌到自家主子身上去的!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不要脸”的元戈却是心下猛地一咯噔! 第56章 主子的心,海底的针 手下的脉搏,凌乱不堪,疏忽沉坠滞涩,血行不畅、淤滞有阻,时而又似火邪内盛、毒邪外发之象,若再细细探知,却又似无力之象。 九转断肠散,此毒共分九重,每一重都会引发不同的痛楚,并逐渐败坏体内的五脏六腑。毒性层层交织叠加,每每发作都生不如死,直至脏腑衰竭而亡。这毒极难制作,需用九种剧毒之物通过秘术炼制而成,稍有不慎,制药者就有可能身死魂消。 是以,此毒虽毒,却已经久不闻于世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元戈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毒药还有一个格外好听的名字,鸩羽千夜。顾名思义,中毒者尽享一千个生不如死的日夜之后,羽化西归。 这毒倒也不是不能解,只是格外麻烦些,先要搞清楚这次的毒药里到底用的是哪九种毒草、毒虫,然后一一对症下药,方能痊愈。耗时之漫长,可能在这期间中毒者就已经扛不住日渐败坏的内腑带来的疼痛与绝望而选择了自行了断。 老师说过,这毒丧良心,并且再三警告她不许去碰。这些年来,她制毒也解毒,老师从来没那般疾言厉色过,只那一次,只为了这九转断肠散……如今再看,倒像是某种摆不脱的宿命、避不开的因果。 晚风习习,四下万籁俱寂,元戈缓缓起身,垂眸看着宋闻渊,她实在不知这人如何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同她说话打趣,更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来瞒天过海的。 她想问他中毒多久,她想问他症状如何,偏偏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温浅可以会点儿医术,但不该精通至此。最后犹豫再三,元戈也只是垂着眉眼,难得的笨嘴拙舌,“我……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步履匆忙间,近乎落荒而逃。 直到元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宋闻渊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缓缓地偏头看去,半晌,指尖缓缓覆于手腕之上,轻叹一声……还是被发现了吧。 防不胜防。 “银耳羹事件”时林木不在,自然不清楚元戈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家主子这般心事重重又是为哪般,只察觉气氛沉闷压抑,遂聪明地保持着安静,只低声询问,“主子,她……少夫人她,是哪里有问题吗?”随侍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 宋闻渊靠着藤椅椅背,怔怔看着黑色夜空上星子闪烁,半晌,又是一声长叹。 陛下赐婚,他知道是帝王疑心,也不是拒绝不了,但没有温浅也会有旁人,没有赐婚也会有别的法子,倒不如就这样将人明明白白搁在眼皮子底下,也好过我在明敌在暗。何况,他本就无心情爱,娶谁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情罢了,他还养得起。 只是没多久,温家嫡女心仪他人抵死不嫁的流言传出,他听了,一笑置之,暗道真是乱点的鸳鸯谱,闹闹也好,若能将这婚事折腾没了,倒也算是她的本事——当然,最后证明,这女子也没什么本事,婚事如期举行。 原以为是个蛮横骄纵却没什么脑子的小姑娘,之前闹得满城风雨,成亲那日却紧张地恨不得将自个儿的手指甲都抠下来,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陛下精心挑选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不大聪明的牵线木偶罢了。 他竟生出些许失望来……就好像以为能够尽兴的角逐,对方却突然折了马匹断了弓箭仓促退场一般。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是她敲响了他书房的门、带走了那本医书开始?还是于马车之上,她并不避讳学过医的事实帮他包扎伤口?又或者更早之前……在她明明刚被人从荷花池中捞起来、虚弱到像是一阵风就能给刮走、偏偏眼神狡黠不动声色地扳回一局的时候? 那些细碎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傀儡娃娃突然生了魂魄,成了精,变成了脱缰的骏马、翱翔的飞鸟,那人现实、狡黠、恣意、又耀眼……令人心生趣味,大抵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却又不容抗拒地闯入了他的领地,触及了他窗门紧闭的禁区,然后肆意地溜达了一圈,全身而退。 他缓缓抬手,手背覆于眼睑之上,轻声说道,“她把了我的脉。” 林木豁然抬头看去,声音都变了,“主子?!您的意思是……少夫人她、她、她故意摔倒是为了探您的脉象?您……您会不会是多虑了,许公子之前便说了,这脉象虽不正常,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探得出来的……她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怎么了?炎火日夜不眠赶去知玄山请的,不也是个弱女子吗?”宋闻渊压了压嘴角,笑意苦涩,“整个太医院都看不懂的医书,她在里面用红笔批注修正,我虽瞧不明白,但她不是胡来的性子,想来是有些底气的。” 这还不胡来?林木对此颇为不认同,但他也知兹事体大,当即脸色一冷,声音都寒,“主子,不然趁着今夜月黑风高……属下就去了结了这婆娘!免得夜长梦多,终坏了主子大事!” 宋闻渊看了他一眼,懒懒的,没什么表情,半晌,轻嗤,“你以为温长龄是吃素的?你以为温裴寂多少年都不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作甚?”自然是替他这个快要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妹妹撑腰的。 偏这傻狍子一样的手下拍着胸脯大义凛然,“没事!这事儿属下熟练、专业!保管温家就算怀疑到咱们头上,也半点证据查不到!” 宋闻渊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手下有时候也挺糟心的,他紧了紧后牙槽,言语微凉,似染了秋风瑟瑟,“作奸犯科的事情没少干,你还觉得挺能耐?” ……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不也是奉命干的差事吗?主子吩咐的,不管能不能耐的,不都得干吗?这会儿怎么倒似被嫌弃了似的? 主子的心,海底的针。 林木委屈。 第57章 风雨前夕 饶是元戈已经做好了宋闻渊中毒的准备,也做好了这毒棘手的心理准备,却委实没有想到竟然是九转断肠散。 依着她最初的想法,鉴于这阵子宋闻渊待他还算不错,也帮了她不少忙,她便趁着这阵子将他的毒悄悄解了,也算还个人情。可若是这九转断肠散,且不说短时间内解不了,就说这“悄悄”二字……便很是难办。 想要解九转断肠散,得先弄清楚这其中到底是哪九味毒虫毒草,这就需要先得到宋闻渊的血,然后再一一对症下药、佐以针灸药浴,这可比搭一下脉搏要难得多。 元戈绞尽脑汁想了两天,仍然没有想出比较顺其自然的办法来。 方法倒是想了几个,譬如趁着月黑风高,从落枫轩翻墙进入栖迟阁将一个院子的人迷晕放倒,然后再取血……这对元戈而言比杀一只鸡放血还要简单熟稔一些,只是她很快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天子脚下、重臣宅邸,由不得她任性胡来,后续更是不好解释自己这种行为的目的……总不能说自己梦魇,失心疯?然后再将宋闻渊绑了丢浴桶里药浴,坐实了这失心疯的名声? 再譬如,故伎重施,投怀送抱,趁他不注意给上两刀?然后借故替他疗伤,顺便替他解毒?这念头刚起,就被元戈摇头给否决了,先不说现在的自己伤不伤得到宋闻渊,就说宋闻渊又不是傻子!被她捅了两刀之后还能让她近身治疗? 于是就这样设想、推翻、推翻、再设想,两天下来,脑壳都疼,偏什么法子都没想到,元戈觉得自己真快要失心疯了。 她这边绞尽脑汁,李金凤那边却是心急如焚,眼看着明日就是佟家赏花宴的日子了,落枫轩这边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期间她还偷摸着过来探头探脑了几回,却也只见着温家那小祖宗躺在院子里吃葡萄,一身月白锦缎,眉眼承袭了温家人的精致,翘着小短腿坐在那里理所当然地等着丫鬟投喂葡萄,满身的矜贵气。 李金凤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进去,转身走了。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闹心。 却不曾见着那个孩子突然看向门口的方向,半晌回头问拾音,“前两日在咱们院子门口拉着姑姑说话的女子,是谁?”说话奶声奶气的,长长的睫毛翘着,看起来像只天真好奇的白兔子。 拾音也未多想,一边挑着个大的葡萄喂过去,一边随口接了句,“大少夫人的侄女,在府上住了一阵子了,不是什么简单的角儿。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明明不熟,却没事就往小姐面前凑……”更不中听的话,到底因着卓卓年纪尚小,又咽了回去。 卓卓也没有再问,只又看了眼门口那个方向,抿了抿嘴角,若有所思,分外安静沉默。 其实李金凤这两日也没有老老实实地等着落枫轩这边的消息,她能求来落枫轩,自然也能求去别处,赏花宴请了哪些姑娘其实不难打听,但李家能攀附上的权贵实在寥寥无几,李金凤一番走动下来,处处碰壁,愣是没有哪个姑娘家愿意带着她同去。无奈,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翘首以盼着元戈这边的消息。 幸好,元大小姐虽然绞尽脑汁盘算着如何名正言顺又不引人注意地替宋闻渊解了身上的毒,但到底是还记着佟家的赏花宴,在这一天的晚上,终于让丫鬟去知会了李金凤。 这个时候的李小姐其实对参加赏花宴这件事几近绝望,正在屋子里生闷气,一听丫鬟送来的消息,顿时喜出望外地连夜奔成衣铺去了……那衣裳她一早就定了,花了不少银钱,也算下了血本……到底是老天垂怜,没让她血本无归。 那边,林木提心吊胆了两天,人在栖迟阁、心在落枫轩,但凡元戈那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恨不得寸步不离守着去,就怕这浑身上下冒着邪气的婆娘转眼间就将主子那点儿秘密捅得人尽皆知。谁知守了两天,半点动静也无,甚至连院子都没出……正准备松一口气,就见丫鬟出了院子一路朝着大少爷那边跑,连忙跟了上去。 眨眼就回来了。 低着头兀自懊恼着的样子,显然并无所获。 宋闻渊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未说话,那边已经皱着眉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问着,“主子,您说……那、咱们少夫人,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你说她糊涂吧,有时候看着挺现实精明的,你说她聪明吧,偏偏这佟家庶女那样待她,她还巴巴去参加佟家的赏花宴,还要带李金凤一道去……李家什么心思她不知道?真不嫌事大呢?” 宋闻渊又瞥了他一眼,摇头,“可不,就是不嫌事大。你去邢秀莲那边问问,我前几日又吩咐她做的衣裳好了没,若是好了就给人送去。” 林木叹气,主子是真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的处境呢?这会儿还想着给人送衣裳?这人要是跑赏花宴上说漏了嘴可如何是好?那可是佟家!佟相国的家!主子藏着掖着的,还不主要就是为了瞒着佟相国?! 偏偏,宋闻渊不仅没担心自个儿的处境,甚至还在担心某个不嫌事大的小丫头玩得够不够尽兴,“你再去一趟金家,告诉彧年,佟家的赏花宴上有好戏看。” 金家和佟家私下不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佟家站队二皇子,金家却是三皇子外祖家。但私底下不合是私底下的事情,佟家的赏花宴请帖一定也送了一份去金家的,只金家的小祖宗素来不屑这些面和心不和的伎俩,只怕那帖子压根儿没看过去就扔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但有了宋闻渊这句话,小祖宗今天就算是不眠不休也会把帖子找出来的——佟家的好戏,怎能错过? 林木长叹,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自家主子,无奈下去办差了。 当晚,佟家一个平平无奇的赏花宴前夕,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第58章 哪家的小姐好生漂亮 翌日,晴空万里,是个赏花的好天气。 佟夫人喜欢菊花,每每方才入秋,佟相国就会命人搜罗来名贵的秋菊哄着自家夫人开心,是以这佟相府的赏花宴几乎年年都会办,已成惯例。 说是赏花,实际上也是给适婚年龄的公子小姐们一个并不正式的、私下暗中相看的机会,若是见着合眼缘的,长辈们互相通了气,再寻了媒人上门说亲,也算水到渠成皆大欢喜。 是以,每年这佟相府的赏花宴对受邀宾客而言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除了,已经嫁做人妇的元戈。 元戈这种刚成亲的新妇,其实不管是站在那群上了年纪来相女婿儿媳的夫人堆里,还是站在还未成亲的姑娘堆里,都是格格不入的。偏她今日打扮出挑,一身锦绣阁一早差人送来的大红曳地长裙繁复旖旎,秋风中宛若层层花瓣在脚下绽放,在一群精心打扮又刻意低调收敛担心抢了主家风头的姑娘里,就像花园里最雍容华贵恣意不羁的牡丹。 此刻她站在人群之外打量着面前的一株植物,眉眼微敛,安静从容,有种超脱于俗尘的怜悯与专注,又仿佛在场的诸位夫人小姐还不如一株植物能入她的眼。 这种认知让人不悦。 不远处一身浅粉宫装的姑娘抬了下颌努努嘴,“她怎么过来了?这刚成亲的女人过来作甚?莫不是觉得快要被休了,紧着过来找下家呢?呵……” 边上绿衣姑娘附耳过去,笑嘻嘻地提醒道,“你还不知道吧?听说二皇子今日会过来……我娘说了,这皇后娘娘有意与佟家结亲,如今两家私下已经通过气了,只待陛下那边点头了……这次赏花宴,主要还是想让佟小姐和二皇子私下相处相处。” 粉色宫装的姑娘微微张了嘴,不算意外,只觉有趣,近乎傲慢地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表情意味深长,“哟……那今日倒是有好戏看了。”说完,声音陡然拔高,“有些人呀,真是不要脸,都已经嫁人了,还痴心妄想呢!” 声音很高,本来三五成群低声说着话的姑娘们纷纷抬头看来,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元戈,表情精彩纷呈,却都聪明地没跟着插嘴,夫人们都在不远处说话呢,这个时候闹了不愉快,难免落个不大好的名声……看戏就好。 绿衣姑娘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悄悄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裳,低声劝着,“你少说两句……当心回头你娘又让你跪祠堂。说来,她身边那姑娘是谁,有些眼生。” 闻言,对方面色微变,下意识拽了拽身上的宫装,冷嗤,“没见过,谁知道是哪个小门小户出身。这佟家的赏花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什么人都能进来了……还有那孩子,瞧着倒是和温浅有几分相像,莫不是她的私生子不成?” 声音不低,传到温浅这边,卓卓咬着牙抬头看向元戈,元戈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去吧。” 绿衣姑娘眸色微微变,再次轻声呵斥,“你这张嘴哟,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且不说那边可能就有你未来的婆母,就说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这般口无遮拦?温浅既敢带着他过来,自然是有正经出身的,我可同你说清楚,咱们看咱们的戏,你别去瞎掺和。” “知道啦!”粉色宫装的女子似乎很是听绿衣姑娘的话,闻言虽不乐意,却也不情不愿地应了。 正欲说话,衣角被人拽了拽,低头看去,是刚才温浅牵着的孩子,仰着脸,眼睛又圆又大,很是灵动,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姐姐。这位姐姐好生漂亮,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姑姑说今日是赏花宴,原是赏姐姐这样的花?” 三四岁的孩子,咬字并不流利,语速也比大人慢些,歪着脑袋说着这种近乎于有些孟浪的话,偏生只觉得可爱。 像是小孩偷学了大人模样。 饶是粉衣女子再不喜温浅,这个情况下却也板不起脸来,拽了拽衣裳,小孩攥得紧紧的,她也不敢用力,就像好友方才说的,这种情况下闹事的确有些不明智。遂只抬头呵斥元戈,“温、浅!自己带来的孩子自己看好,我这新做的衣裳都被他扯坏啦!再说你自己听听,三四岁的孩子说这种话合适吗?温家的家教真是让人不敢苟同!” “抱歉,一时没注意。”元戈半点脾气也没,弯了腰道歉了,才介绍道,“这是我侄儿,温一卓。卓卓,回来……出来前答应姑姑什么了?在别人家里可不能乱跑,知道不?” “知道。”小孩子一身锦缎华服,小身板挺得笔直,乖巧解释着,“姑姑,我只是见那位姐姐好生漂亮,才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元戈摸摸他的脑袋,“嗯”了声应着,才转首又对着绿衣姑娘道歉,“不好意思,家中小孩子弄乱了小姐的衣裳,稍后我会赔小姐一匹新料子。只我这人没见识,不知小姐是哪个府上的?若是方便的话,烦请告知一二,我好让人送去。”温和从容、大方有度,明明对方言语挑衅在先,她也并未生气。 反倒那粉衣女子面色微僵,见夫人们的注意力都往这边来了,担心自家母亲怪罪,冷嗤一声,“有几个臭钱就显摆……哼,谁稀罕你的料子似的!” 元戈也不强求,又温声道了句“实在不好意思”,才摸摸小孩子的脑袋,安抚道,“没事。” 原以为有好戏看,谁知这般草草收场,众人一边唏嘘失望一边收回目光继续聊自己的,佟夫人在招待夫人们,姑娘们这边便明显自由了些,关系好的凑在一起说着体己话,时不时地元戈这边看两眼。 只一旁,李金凤面色僵硬地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默默退了半步,拉开了自己和这对姑侄俩的距离——都是戏精,大的是,小的也是,太可怕了! 第59章 鉴书,给我揍他 方才,就在这株看起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植物跟前,发生了两段对话,彻底颠覆了李金凤对元戈的认知—— “姑姑,这是什么?” “一种毒草,小心些,若是沾到身上、衣服上,很难洗,会全身痒痒。” 后来,那两位小姐的声音传来,对话又变成了,“姑姑。那两位姐姐好生聒噪,她们说姐姐坏话,咱们把这个毒草送去,让她们痒痒?” “好,你用帕子包着,抹她衣服上,完事了将帕子丢了,别弄自己手上,晓得吗?” 于是,李金凤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孩子一边仰面笑嘻嘻说着“姐姐好生漂亮”一边咬着牙攥着对方裙摆拧了又拧,生怕帕子上的毒液沾不上去的,吃奶的力道都使出来了。 试问,谁家这样堂而皇之教育纵容自己孩子去干坏事的?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能认识路边一颗普普通通的野草?别人家的姑娘能不能李金凤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这位能,而且眼前这两位……实在不像是好人,真被惦记上了,只怕防不胜防! 她现在就之前的得罪之处赶紧道歉,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女子看着元戈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用胳膊肘捅捅身边温柠,“那是你嫡姐?今日这一打扮倒和之前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同了,只是这性子还是太绵软了些,于青青就差指着她鼻子埋汰了,她还想着给人送料子道歉去……说来,这真是你家侄儿?何时多了个这么可爱的侄儿,都未曾同我说起过!” 于青青,就是那粉色宫装的姑娘,武将之家,性子比较泼辣,一张嘴巴不饶人。 温柠低低“嗯”了声,抿着嘴角没说话,只脸色微冷,半晌温声解释道,“大哥带回来的孩子,回来那日我去慈光寺了,听说后来跟着温浅去了恪靖伯府,我也是今日才见着,没想瞒你。” 对方耸耸肩,也没在意,只轻轻“呀”了声,“二皇子真的来了!你那嫡姐……不会真是冲着二皇子来的吧?” 温柠的脸色,更难看了。 虽是给公子姑娘们私下相看的宴会,但终究顾着些男女大防,男宾女宾之间还是分开的,只隔了一条不大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座竹制的小桥,一袭白色华服的秦永沛在佟慎之的带领下,正从竹桥往女宾这边走来。姑娘们嘻嘻笑着看向凉亭的方向,那里,同样一袭白色长裙的佟家大小姐佟语涵正在招待自己的闺中好友,听见身后动静,转身看来,微微一愣间,红了脸颊。 和佟慎之的尖嘴猴腮不同,佟语涵虽不算如何惊艳漂亮,但这番打扮下来也属大方端庄,此刻被好友逗趣着也不在意,只微微红着脸,提了裙摆走出凉亭往秦永沛那边迎了过去,并不避讳两人之间尚未盖棺定论的婚事。 元戈原本站在花园入口的方向,见着秦永沛的当口就准备避开,偏偏佟语涵已经往这里走来,她这会儿进去又要撞上,倒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似的。于是便老神在在站在那里,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微微颔首,打了个声招呼,“佟小姐。” 对方脚下微顿,含笑问道,“宋少夫人?少夫人既来了,如何不进去,却在此处干站着,是在等什么人吗?庶妹今日方才还在这里,许是在招待别的朋友……宋少夫人不如先去凉亭里坐坐吧,佟家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佟语涵生了一副好嗓子,轻细婉转,说着这话的时候带着笑,很是温和耐心。这阵子温浅的名声挺响亮的,她却像是半点不曾听闻一般。 有说“这才是世家嫡女风范”的,有赞“佟小姐大度”的,四下恭维声里,佟慎之的尖酸就格外刺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温小姐……哦不,宋三少夫人!我说你都嫁人了,安安分分待在你的后院里当你的少夫人不好吗?跟个苍蝇似的,我们去三品居,你也跟着去,我们家办赏花宴,你也要来……怎么,我家请你了吗你就来?温浅,你还要不要脸呀?” 有人瞠目结舌,“我就说往年也不见她来,偏偏今年都嫁人了怎么还来了……温家真没请她?” 元戈气笑了。 她将卓卓交给拾音,又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位置,才下颌微抬,平静从容,吩咐道,“鉴书,给我揍他。”理直气壮的像站在自家后院似的。 鉴书一声不吭,上前两步就被拦了——是秦永沛,他拦在佟慎之身前,沉着黑漆漆的脸呵斥温浅,“温浅!不讲道理也要有个限度,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擅闯别人赏花宴,还在这里纵容恶仆伤人!温浅,给你们温家、也给恪靖伯府留些颜面吧!” 所有人都等着元戈被赶出去——这是可以被预见的结局,她得罪了佟家,又得罪了二皇子,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在同夫人们说话的佟夫人隐隐约约听着自家儿子的叫嚣,皱着眉头骂了声不成器的,带着这些夫人们浩浩荡荡赶过来的时候,听见秦永沛说的话,暗道一声不好,正欲上前解释,就见人群之中的小丫头突然开口,“原来,二皇子殿下会说话呢?”声音散漫慵懒,带着笑意。 竟是半分不惧。 秦永沛眉头轻拧,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娘嘴角勾着,笑地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眸子微微泛着凉意,仿佛看遍了千载岁月万般龃龉的通透。 她轻拂鬓角碎发,指尖拨过掐金丝镂空孔雀簪下衔着的一串黑珍珠,贵气间带着几分恣意与狡黠。 她无视所有人的臆测和指点,只仰面看着秦永沛,字字句句,“我与二皇子之间有没有什么,二皇子自是清楚,二皇子不愿理会、也从未站出来替我证一句清白,我不怪,毕竟人微言轻。但二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身边的狗出来乱吠咬人而从不制止……便让我觉得,二皇子是不是天生不会说话……” 佟慎之瞬间跳起来,“你说谁是狗?!” 倒是对号入座得很快。 第60章 无心之举,暗藏杀机 佟夫人站在人群之外,拧着眉头看着如何都扶不上、教不会的儿子,和事不关己眉目舒展站在那里的女儿,跨出去的脚步终究是缓缓落了地。此刻,她若是不上前,这般打打闹闹也就是小孩子口角之争,她若是插手去管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所有人连呼吸都敛着、就怕一不小心被殃及的当口,只佟家的这位公子神经大条后知后觉,关注点异于常人。 这是佟家的地盘元戈自然清楚,这么多下人在呢,她也没想着真能将佟慎之按着打一顿。再者,就算要打,依着她的行事风格也是趁着月黑风高夜,直接一麻袋将人套了,乱棍打一顿,生死勿论,全凭天命。 哪会如此大庭广众落人口舌? 元戈轻嗤,扫了他一眼,从头到脚,眼底讽刺不言而喻。 佟慎之又欲跳脚,却被秦永沛压根儿眼神就制止了,嚣张气焰瞬间荡然无存,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站在秦永沛身后,像个没心没肺的傻狍子。元戈双手抱胸,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低声咒骂,“傻子。” 秦永沛皱着眉头,痛心疾首,“温浅……你怎得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停。”元戈忙不迭地抬手,制止了对方苦口婆心的唠叨,“二皇子殿下还是称呼我为宋少夫人的好,咱们非亲非故又非友,你这温浅、温浅地叫我,如今人多眼杂,传出去又要以为我同您如何不清不楚呢!” “温浅你在胡说些什么?!本皇子堂堂皇室子嗣,受父皇和太傅悉心教导,自来行得正、坐得直,如何就与你不清不楚了?”秦永沛下意识看向身边佟语涵。这是母亲有意为他挑选的妻子,不算漂亮,但聪明大方、温柔端庄,懂礼数、知进退,他虽然不喜欢这样近乎木讷无趣的女人,但不管从哪方面而言都是不错的妻子人选。 他不愿温浅的胡言乱语搅和了这桩婚事,遂低声呵斥道,“温浅,本皇子私下都未曾单独与你会过面,你莫要血口喷人!” “瞧,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元戈低着眉眼轻笑,笑意苦涩,“于二皇子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你只要说一句,我与温浅从无男女之情,自然有许多人信你。偏偏……自始至终,您一句话都没有,你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您沉默地任由流言发酵、沉默地看着您的朋友向温浅泼脏水,沉默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在唾沫星子的浪潮里以死证清白……结果,清白半点没有,却成了为爱殉情,去了阴曹地府都说不清。” 一身红衣的姑娘,站在人群之中,扯着嘴角轻笑的样子,又恣意、又讽刺,她娓娓道来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秦永沛锁着眉头垂眸看着元戈,没说话,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喜怒不辨的样子。 倒是人群里,有女子大笑声起,“哈!这般说来,本小姐方才倒是误会你了,不过你这女人也是傻,清白是用寻思能证明的吗?你若是死了,他们只会在你的坟头载歌载舞、继续吐唾沫星子!” 声音也熟悉,就是最初出言针对的粉色宫装的姑娘。 这话委实很直接、很霸道,很对元戈胃口,只是……颇有些不合时宜。元大小姐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被这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气质的嗓门一吼,哆嗦了个烟消云散,哪里还挤得出半点眼泪来?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身后传来妇人隐隐约约的呵斥声和姑娘家不情不愿的讨饶声,她便又觉得,这母女俩的关系一定很好。 真好……她两世为人,偏偏都没这福分。 淡淡愁绪涌上心头,突然就失了兴致,她收了脸上的表情,只抱胸而立,懒懒散散朝着身后摊开了掌心,拾音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佟家的请帖双手递了过去。 元戈接了,往秦永沛面前一递,半分苦涩都不见,反倒慵懒里带着几分挑衅,像是眨眼间换了张脸似的,勾唇轻笑,几分邪性若隐若现的,“说来也是有趣,这佟家的赏花宴,进门时也没人接待,只丫鬟指了路一路过来,也不怕我自个儿走岔了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进来后主人家还没见着,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质疑本夫人是冲着二皇子来的……莫不是本夫人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了,这不是佟家,是二皇子的府邸?” 秦永沛脸色一变。 佟夫人也变了脸色,急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笑呵呵地解围道,“抱歉、抱歉,今天的客人比较多,我一时间没顾得上宋少夫人,让大家这般误会了。宋少夫人是我亲自请来的,这不,之前少夫人的婚宴上,我家那不懂事的庶女,出言不逊了些,之后一直没寻着机会道歉,我就想着今日请少夫人过来坐坐……都是误会、误会,散了吧散了吧!” 说着,抬手去接元戈手里的请帖,“实在不好意思,宋少夫人,佟家怠慢了。待会儿本夫人自罚三杯,向少夫人赔罪,如何?” “赔罪就不必了。” “我家小嫂子不喝,小爷我替她喝!”元戈话音未落,花园外却已平地起惊雷,那人三两步走到佟慎之身后,一言不发一巴掌就挥了过去,直接将人打懵了。人还未回过神来,他却又是一脑门,呵斥道,“孙子诶!去,将你爹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今日本公子陪你们喝!今天不是你们把本公子喝趴下,就是本公子让人把你们抬出去!什么玩意儿,一群乌合之众,就敢围起来欺负小爷的嫂子?” 人未至,声先到,话音已落,佟慎之还捂着脑袋没回过神来。 这般雷厉风行的模样,入别人家后花园跟在自家似的横冲直撞的,也只有盛京城最最娇贵的“爷”,金家金彧年,身后跟着许承锦。金小爷一身紫色暗银纹长袍,恣意霸道,他“啪”地打开手中折扇,捂着口鼻,面色不耐摆摆手,身后下人尴尬地捧着一方帕子包着的物件递过来…… 元戈蓦地退了一步,暗忖,这人……敌友不分呢! 第61章 金小爷砸场子 那帕子一举出来,并不友善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靠得最近的世家小姐们纷纷皱着眉头掩了鼻口退避三舍,唯有熟悉的嗓音半点遮掩也无,“啊哟!哪个下人在这里拉屎了吗?!” “于青青!闭嘴吧你!丢死人了……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 “可是娘,是真的有……诶、诶诶……娘您轻点儿……” 后面的声音被掐断了。 佟夫人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她退开半步,嫌恶地盯着下人手中的帕子,冷脸质问,“金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来砸我佟府的赏花宴吗?若是我佟家何处得罪了你金家,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便是……今日此处都是佟家贵客,二皇子也在,小公子如此行事,只怕不妥吧。” “嘁!这话说的,好像谁家还凑不出几个皇亲国戚似的……哦!佟家还真没有……抱歉,我娘说了做人不能伤口撒盐,不好意思,我下回注意。”金彧年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嘻嘻笑着,没着没调的,“砸场子不至于,你赏花宴年年办,帖子年年送,我也没来砸场子不是?只是昨晚听说我家小嫂子要来,想着多日未见,正好借着你佟家的宴说说话叙叙旧……谁知,这请帖,被粗心的下人丢茅厕了。” 说罢,扇柄指指那方帕子,分外诚恳地介绍道,“这不,昨晚刚捞上来的。” 众人脸色精彩纷呈。 这种事情,整个盛京城也只有这位混不吝的金家小公子做得出来了。这位小公子是出了名的难缠,脾气骄纵、嘴巴毒辣,看谁都跟吃了他家大米似的。偏金家一门都是虎将狠人,老爷子是战功赫赫、免死金牌都能砸死人的镇国大将军,姑姑是宫中娴妃、三皇子生母,亲爹……亲爹低调些,做些小生意,无所事事,只不过娶了个舞刀弄枪的媳妇,很是彪悍。 还有个大伯,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前替大尧夺回来三座非常紧要、又久攻不下的城池,其中一座改了名,叫世墉城。 金家大儿,就叫金世墉。 所以说,金彧年骄纵些怎么了?陛下都没吱声,谁敢多说一个字? 佟夫人咬着牙,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一边暗暗发誓明年这帖子如何都不会送到金家去,一边呵斥身后没眼力见的下人,“还不拿下去?!” 元戈没忍住,笑出了声。 对方回头看来,也是咧嘴嘻嘻一笑,一改方才目中无人的模样,乖巧极了,“小嫂子,多日不见,还记得我不?”漂亮精致的娃娃脸上,一双眸子亮闪闪的会说话。 元戈抿着嘴笑着点头,“金小公子生得这般好看,自然不会忘。今日还要多谢金小公子撑腰,只是如今看来,此处实在不适合叙旧,改日我请你喝酒?” 冷不丁的,许承锦开口问道,“听起来,温小姐酒量甚好,不若带我一个?” 阴阳怪气的调儿,顺便一巴掌又拍在了佟慎之脑袋上,将时时刻刻想要彰显其存在的佟家少爷又给拍一边去了……佟少爷捂着脑袋懵懵的,表情也呆,抬抬手拒绝了下人的搀扶,站在那里没动静,寻思着:他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元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扯着嘴角干笑着应了,暗忖,喝死他得了! 金彧年却回头轻斥,“什么温小姐、温小姐的,她如今是宋闻渊的媳妇儿,就算不叫嫂子,也是少夫人……你别自个儿心里头不痛快,就冲着别人阴阳怪气。小嫂子脾气好,胆子小,你别吓到她。我就说不带你来吧,你非来!” 脾气好、胆子小?许承锦收了手中折扇,挑眉轻笑,脾气好不好的他不知道,但就这小丫头方才跟秦永沛叫板那模样,看起来很胆小?金彧年这小子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有筹码、有胆量跟皇权叫板?他懒懒打了个哈欠,“这赏花宴着实无趣,几盆菊花去年看、今年看、明年还看,莫不是还能看出朵牡丹腊梅的?走吧,这个时候出去还能赶上去三品居用个膳,听说闻渊在那里定了批好茶叶,咱们先去尝尝鲜。” 要不说物以类聚呢,这金小爷不给面子便也罢了,这许承锦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也是半点面子没留,如此诋毁她引以为傲的名贵秋菊。再看这佟夫人的脸色,比方才闻着那茅厕里捞起来的请帖时还要难看,隐约间还能看到她紧绷的腮帮子。 这俩刺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是仗着金家撑腰足以为所欲为,另一个却是真靠自己那点儿“光脚不怕穿鞋”的痞气和狠劲,这俩人再加一个宋闻渊,并肩走在路上都能把路边的小孩子吓哭的程度。只是平日这三人从不插手姑娘家的事情,今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发生。 秦永沛看了眼佟语涵,半晌,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佟语涵是要他劝几句,可……别说劝了,他这一出口只怕就是火上加油。 金彧年从小任性,此刻哪里肯走,说了要在这里喝酒就得在这里喝酒,他回头找佟慎之,“孙子!乖孙子!你爹的酒拿来了吗?!”完全不嫌事大的模样,倒像是已经喝大了。 佟夫人就算脾气再好、看在金家的面子上再能忍让,此刻也是断断忍不下去了,“金少爷慎言!慎之祖父去世多年,还请金少爷莫要扰了亡魂安宁。今日是佟家招待不周,多有怠慢,佟家赔罪的酒水今夜之前会送到金家,此刻就不留金少爷了,金少爷自便吧!” 这都被赶了,金彧年也不急,仍然笑吟吟地开着条件,“这样也成。只我听闻佟相之前得了一坛子屠苏,旁的本小爷不计较,只这屠苏酒定要送到。佟夫人若是应允了我,此刻我便带着我家小嫂子离开,若是不应允……我便说什么都要亲自去逛一逛这佟家酒窖了。” 怎么会有人将土匪行径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元戈抱着胳膊笑嘻嘻看着,见着佟夫人黑着脸看过来,还煞有介事地配合着点点头…… 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得意。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元戈身边的卓卓,依葫芦画瓢,也跟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第62章 元小姐放狠话 一大一小、几分相似的脸,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都是可爱的——除了,有些不合时宜。 许承锦默默扶额叹气,这燕京城的土匪,真是越来越多了……一边想着,一边又把某个伸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碍眼。 这边的闹剧吸引了更多的视线,一些男宾也开始往这里走来,今年的赏花宴真是丢人丢大了,被几个毛头小子弄得下不了台,偏偏佟夫人还真不能拿金彧年怎么办,金家那几个护起崽来各个不讲道理,明明是一只作威作福的狼崽子,偏金家人觉得自家孩子是只人尽可欺的小羊羔子。 晦气! 佟夫人紧着腮帮子皮笑肉不笑,“好!本夫人做主了,这屠苏酒,待赏花宴结束,今日太阳落山前,一定给金小爷送到府上去!” 金小爷顿时圆满了,冲着元戈眯着眼笑得龇牙咧嘴的,“小嫂子,这赏花宴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若咱们去三品居喝茶吃点心?若你喜欢菊花,明儿个我让人寻了更名贵的送去你那,保管比这里的好!” 金小爷临走前还不忘戳人肺管子。 元戈嘻嘻一笑,道“不必”,配合着继续戳肺管子,“我不喜菊花,倒是路边那株草,我方才瞧了片刻,很是喜欢。” 金彧年问也不问,抬抬指尖的事儿,土匪头子带出来的土匪下人直接将那株其貌不扬的“杂草”给掘出来,双手捧着那抔土送到了元戈面前。元大小姐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不过见人自始至终没捧着草,便笑嘻嘻地接了,还不忘给那下人道谢,眉眼间的得意,颇有一种狐假虎威之感。 一个表示这些菊花还没有一株杂草好看,还有一个更是拿了名酒又挖杂草,偏偏佟夫人还真不能为了一棵草跟人翻脸,硬生生把气都咽下了。只是到底是佟相府,这金家小爷有金家撑腰,这温浅有什么?凭啥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没庙的和尚撒腿就跑你也逮不住我”的感觉…… 众人已经纷纷掩面——不敢看了。 偏偏金彧年意犹未尽,笑嘻嘻地问元戈,“小嫂嫂,可还看上了哪株花花草草?趁着今日佟夫人好说话,咱们一并带走了去!” 佟夫人好说话?你见过面色黝黑黝黑胸膛剧烈起伏就差咬碎一口银牙的人好说话?若非看在金家的面子上,只怕早把你连人带请帖赶出去了!偏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元戈其实也没想埋汰佟夫人,她是真挺想要这株草的,此刻自然见好就收,耸耸肩,笑道,“没了。咱们走吧……佟夫人,今日叨扰。” 说罢,微微俯身施礼,才转首准备离开,与秦永沛错身之际,视线触及不远处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的那个人时,脚下微微一顿,开口说道,“我与二皇子之间的传闻,我虽不知从何而起,但的确是给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彼时街头匆匆一瞥,只觉殿下丰神俊朗,心生赞叹,没成想就被传成了如今模样。” “我曾劝慰自己,若我揪着这些流言的源头不放,只怕又要传成我痴心依旧,即便嫁作他人妇仍然不知好歹不守妇道,是以我从未解释一二,我只盼着时过境迁往事随风去。只这些时日下来,我愈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是我想放下它就能过去的,也不是我挂白绫、跳朱雀桥、甚至自剖胸膛骨血就能证明自身清白的。” 秦永沛目色微沉看向元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小半张侧脸,精致的下颌微微抬着,嘴角似乎带着笑,看不清表情,只她站在那里,连此刻的风都似带了凉意。秦永沛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他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便总有些提心吊胆。 现在的温浅让他捉摸不透。 她现在还有金彧年这个一言不合就能撸起袖子抄家伙打架的土匪护着,秦永沛半句重话不敢说,斟酌半晌,才沉声问道,“宋少夫人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他改了口,没再连名带姓地叫她。 这称呼,元戈觉得顺耳多了。她低着眉眼笑了笑,伸手掸了掸裙衫下摆,像是将一些看不见的过往轻轻掸落,才缓缓回头,大大方方看向所有人,“既然我欲静而风不止,那不如让这风来得更猛烈些……今日,我便借这佟家赏花宴的东风,告诉诸位、也告诉二皇子,那些流言的源头我是一定要查清楚的,这泼过来的脏水我自是要一滴不落地悉数泼回去的……若是不想往后污了自家门口的那块地,还请往后,谨言慎行。” 四下寂寂无声,唯有秋风穿花拂叶。 却有姑娘蓦地吆喝声起,“好!咱们女儿家就该这样!方才是本小姐听信了流言对你心生不喜,如今却很是喜欢你!诶……娘,你让我说完……温浅!我叫于青青,青草的青!改天我去找你玩——” 最后终于只剩下了被淹没在喉咙里的呜呜呀呀模糊不清的余音。 显然是被她母亲强行捂住了。 倒是个有趣的人,看来夜间还是送些解药去的好,这奇痒难耐的罪,便不必让她受着了。元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牵着一蹦一跳的自家小侄儿,跟着金彧年和许承锦离开。不远处,十几步开外的竹桥上,一袭黑衣的宋闻渊站在那里,眉眼带笑,疏离又温和。 那边,花园里,于青青终于将母亲的手扒拉了下来,一边整着自己的衣裳,一边没好气地抱怨,“娘,你拽着我作甚?我真挺喜欢她的,你不是让我多交些朋友嘛,温浅就是我新交的朋友!”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于夫人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死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走到一旁抚着胸口缓着呼吸不吭声。 一旁,绿衣姑娘摇头轻叹,“青青……这是佟家,你就算喜欢温浅,也要收敛着些,顾及着些佟夫人的感受。” 于青青笑得嬉皮笑脸,声音却压得低低的,“法不责众嘛!再说,今日闹得这般难看,佟夫人也没脸出去嚼舌根子,放心吧,今天这事儿没人会追究的!” 绿衣姑娘却仍是忧心忡忡的,半晌轻叹一声,“温家的人……都不简单的。” 只是声音太低,散在风里,没人听见。 第63章 最近死了个干娘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脚下流水潺潺。 那人背手而立,于竹桥之上眉目舒展,五官温和垂眸看来,散了一身疏离淡漠。 便是方才见着这人远远站在这里的时候,元戈便觉得,彼时的温浅定也是这般街头惊鸿一瞥,自此陷落。青春少艾的心情,不管结果如何,最初总是温柔中带着几分窃喜的,仿佛窥见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璀璨珠宝。 这样的心情,不该被利用。 “我本不想闹大的,可没忍住。”她微微仰头,看向宋闻渊,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温浅听。 小姑娘声音低低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懊恼与难过,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又像是自觉惹了祸提前回家服软来了。宋闻渊压了压微微翘起的嘴角,淡声应道,“嗯。我碰巧有事来找佟相,听说你来赴宴,就等你一道回家,现在回吗?” 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对元戈的话只淡淡“嗯”了声,轻描淡写的,仿佛闹得再大,在他这里都仍然不值一提。 元戈眉眼弯了弯,难得的乖巧模样,“好。” 边上,金彧年默默翻了个白眼:碰巧?还真是好巧哦!鬼才信了这浑话!昨晚是谁让林木巴巴跑过来告诉他这里有好戏可看的?明明是因为担心,非说得这样轻描淡写……闷骚! “回什么家,承锦说你在三品居定了一批好茶叶,是什么茶叶能入了你宋大人的眼?到了没,咱们先过去尝尝。”说着,金彧年胳膊肘捅捅身边“盟友”,“你说是吧?” “盟友”半晌没见吱声,没反应,金彧年偏头看去,就见着许少爷垂着脑袋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像是盯着小嫂子手里那株野草呢,只眼神飘忽。看来这人是杵在这里了,心思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许少爷这阵子经常这样,原因他们也都知晓,心里头那个人没了,三魂七魄也跟着跑了半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要他说,也是嘴硬,往日劝他去知玄山走一遭,他非不去,说什么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还说什么知道她过得好就行啦!听起来是挺有几分道理,其实不过就是不敢去,孬!现在好了,一辈子后悔去吧! 就这情况还喝什么茶?金彧年摇摇头,脸上不正经的调调收了些,看似抱怨实则是在替好友向元戈解释,“罢了罢了,最近这小子哪有心情喝茶呀!小嫂嫂,你别管他,他最近死了个干娘,矫情着呢,茶就不喝了,你跟着闻渊先回去,我带这小子上我那喝酒去。” 元戈一噎,只觉得脑袋又一次突突地疼起来——自己人都死了,还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大的义子,也算后继有人啦!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戚来,微微低头,诚恳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许公子还请节哀。”说罢,很快转了身去,欲盖弥彰般低头掸了掸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将手里那株野草用帕子包了,塞进袖口里…… 许承锦盯着她这一系列堪称熟练的举动,面色微沉,半晌,才接了句,“无妨,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呵!元戈背着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要不是见过你趴在地上扒拉着我小腿哭着问我“元戈怎么就死了”的模样,我就真信了你的胡话了。心下莫名有种古怪的雀跃,面上却半分不显,下颌微抬,淡声应道,“许公子能这样想,自是极好的。” 煞有介事的,像是颇为欣慰般。 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托着下颌一脸狐疑:总觉得这两人看似客套寻常的对话里……暗藏杀机。 他想询问宋闻渊,只宋大人已经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转身走了……他摇了摇头,寻思着自己操这心作甚?左右死了比亲爹还重要的干娘、却非要嘴硬说不是什么紧要之人、最后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的,又不是自己,金小爷甩甩衣袖,大步流星朝外走去,错身之际一把拽过许承锦,“走!哥带你去喝酒!” 距离弱冠还差一年的金家小爷总盼着翻身把哥当。 元戈看着一个大步流星、一个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去,兀自抿嘴腹诽,南隐这人,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大聪明的模样。 她低头轻笑的模样,落在宋闻渊眼里,看得他眸色微深,指尖紧了紧,才出声问道,“你和许承锦,相识?”声音略显沙哑。 他问的是相识,而不是认识,指的自然就不是今日这件事。元戈下意识摇头否认,想了想,又点头,决定“如实相告”,“我见过他,想来他不记得了。就前几日积食了,想着在花园里走走,没成想碰到他喝醉了,抱着个酒瓶子迷迷糊糊地叫着‘元戈’的名字。” 那晚的事情,发生在宋家后花园,她不清楚会不会被人看去告诉了宋闻渊,索性现在说个清楚——反正她也没说什么明显的话。她佯装不知,问得一脸古怪,“金少爷口中的干娘,说的就是元戈?” “嗯。”宋闻渊淡声应道,便没了下文,看起来是信了,又不咸不淡地接了句,“他不是什么好人。” 元戈低低应了声,便是无话。 这样的沉默突然有些尴尬,连卓卓都低着头乖乖跟着,安静异于往常。 元戈摸了摸鼻子,有些没话找话地解释道,“起初我一直不太明白,佟婉真为什么要这般针对我。即便她从未将我当作朋友,至少也可以将我当成钱袋子……” 虽然是事实,但这话听起来格外犯贱。元戈说完都咋舌,“我是觉得,她针对我弊大于利,世人逐利,她没道理这样做。直到今天,我听说了佟家有意和秦永沛结亲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针对我,而是要借我来气佟语涵,若是能因此搅和了他们之间的亲事就更好了……于我而言,这就是无妄之灾。所以,宋闻渊……我突然就觉得……憋屈。”替温浅憋屈。 是真的憋屈,她一直以为是佟婉真对温浅有怨才处处针对,没成想,到头来不过只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谁会在意一颗棋子的生死呢? 第64章 一举三得,送她上枝头 宋闻渊偏头看她,小姑娘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宋闻渊总觉得能猜到对方些许落寞的样子,有些懊恼、有些不解,还有些执拗与失望。 两人并肩而走,林木架着马车在不远处慢悠悠地跟着,谁也不提坐马车的事情,“车夫”也识相地并不催促。 他们之间,似乎是第一次正儿八经聊起这件事。 一个女子,对着她的新婚丈夫聊起她心上人的那点儿旧事,这感觉,多少有些古怪。 但更古怪的是……他并不觉得不适,也未曾因为那段时间被人意有所指的戏谑而生气,反倒有种古怪的欣慰,下意识抬到半空的手又若无其事地背在了身后,他垂着眉眼盯着她看起来很好摸的发顶,懒懒笑道,“还不算太笨。不过你只说出了其中一半的原因……佟家这位庶女,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以为人家只是将你当成钱袋子、冤大头,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是不亚于佟家嫡女的绊脚石。” 闻言,元戈眉眼微蹙,偏头看去,见着宋闻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元戈的脸黑了白、白了绿,后牙槽磨了又磨,忍了半天,没忍住,无声骂了句,混账! 龇牙咧嘴的样子,像一只炸毛的虎,有种随时准备扑过去撕咬对方脖颈子的狠劲。 宋闻渊嘴角微勾,眼底淬了细碎笑意,低着头走了两步,又偏头看向明显气不顺的元戈,“我以为……你会难过。”毕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以为的闺中好友。 难过?元戈狠狠一脚将面前的石子踢老远,才冷声嗤笑,“本小姐最讨厌被人当成傻子!之前我想着,只要能自证清白,便也罢了,方才我想着,善恶得报,也就算了。可这会儿我突然觉着这样仍然不够,她从我这里花走的银子、拿走的宝贝,我都要她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小丫头激动地胸膛起伏,孔雀簪下的黑珍珠划出流利的弧度,打下晃眼的碎光。 原先是挺傻的,大难不死了三次才算是聪明了些。宋闻渊一边腹诽一边笑,眉眼间都是促狭笑意,视线落在那串黑珍珠上,低声哄着,“好,我帮你。顺便也帮一把这佟家庶女,她既削尖了脑袋也想飞上这秦永沛的枝头,我就送她上去……如何?” 元戈抬头看去。 背着手看过来的男人,五官仍然是欺骗世人的温和,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谦逊温雅,只一双泼墨般浓黑的眸子里,有种冰冷,无声散开,像是藏了一头吃人的兽。 皇后有意与佟家联姻,但若是秦永沛和佟家庶女在一起的消息人尽皆知,这不管对皇后、还是对佟家都是奇耻大辱,别说这姻联不成了,就是这关系也得彻底决裂。再联想到方才在后花园里听到的小道消息,元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宋闻渊的目的,问他,“陛下的意思?” “也不算。”宋闻渊也不瞒她,“陛下意在制衡,不想任何一个皇子过于强大,我帮他破坏了这联盟,也算大功一件,倒是一举三得。” 可不就是一举三得,既替皇帝解决了麻烦,又替佟婉真实现了心愿,还替温浅洗清了污名——心上人和自己朋友苟且到了一块儿,还能有温浅什么事?温浅就是个可怜人罢了。元戈偏头,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这人气定神闲算计别人的模样,当真半点不像是中毒的,倒像是下毒的。 也不知什么人本事这么大,能对宋闻渊这种妖孽下九转断肠散。 只这问题在嗓子眼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促狭打趣道,“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连人闺房之事都知晓呢?这盛京城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宋闻渊咳了咳,眼神微闪间避开了对方视线,“无意间知道了些……”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宋闻渊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一言不发。只是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里却又表达地清清楚楚:那时候你那么傻,告诉你作甚?是嫌你命太长,让你再跳一次朱雀桥?还是再投一次荷花池? 元戈一噎,这种蠢事明明跟自己无关,偏又哑口无言半点解释不了,甚至她有种隐约的预感,就这种蠢事,往后还不知道要被提起多少回……每每被提起,都跟被捅了致命伤似的,又气恼,又无力。 宋闻渊见着身边的小姑娘甩着胳膊走得吊儿郎当的,兀自摇头失笑,只笑着笑着,嘴角却又缓缓落下……这盛京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是蛮多的,譬如,劫后余生的确能让人清醒过来乃至性情上发生一些变化,但这般脱胎换骨的,从笔迹、学识、到头脑,都跟换了一个人一般……又当如何解释? 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却也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让炎火暗中调查,却仍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温浅这人是真的,一十六年的时间里都清晰可查,往日为人软弱性子绵软是真的,但……脱胎换骨也是真的。 炎火说,许是从小没了母亲,为了自保不敢露其锋芒,故意示弱来着。 如今似乎也只好如此解释了……左右不过只是一个小姑娘,真相如何,等她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吧。 宋闻渊突然瞥了眼身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淡声提醒,“好好走路。” “小姐,宋大人似乎发现咱们了。”不远处的弄堂口里,一袭青衫的小丫鬟有些担心,“奴婢听说,宋大人武功很高,被他知道咱们跟踪他跟大小姐,只怕……不好。” 温柠从弄堂里走出来,那俩人已经走远,身后马车慢悠悠地跟着,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在意,又这么看了一会儿,才回头淡声吩咐丫鬟,“回去吧。” 说罢,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清冷的五官上,表情淡淡,喜怒不辨。 只丫鬟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轻声说着,“小姐,大小姐似乎变得和以往不同了。” “嗯。” 第65章 秦永沛的安排 许是因为元戈他们这一闹,佟家今年的赏花宴要比往年结束得早得多。 用了午膳没多久,半数交情一般的夫人就寻了个借口带着自家小辈告辞离开了,剩下一些交情好一些、或者体面些的,留下喝了一盏茶,说了几句家常话,又宽慰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了——若只是温浅还好,可今次连金家小祖宗都掺和进来了,还有最后站在桥头上等人的宋闻渊,大家可都瞧得分明呢,这神仙打架,随时都能关乎朝堂局势,她们这些内宅夫人还得回去同自家夫君说道说道才好。 秦永沛来得晚,走得早,午膳没用就有手下来禀告,说是府上有贵客临门。 秦永沛的表情多少有些不好看,反倒是佟语涵在旁劝着,又亲自将人送出了门送上了马车,才转身折回后花园招待客人,全程温和从容,不骄不躁,面对旁人的艳羡恭维,也只微微红着脸腼腆轻笑,并不多言。看得出来,是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 秦永沛的马车经过了两个路口,拐进了一个堪堪只容许一辆马车通行的小弄堂,走到其中一间屋子门口,那门“吱吖”一声被打开,出来一个带着斗笠轻纱蒙面的姑娘,那姑娘二话不说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又徐徐离开。 马车里的女子摘了宽大的斗笠,露出轻纱覆盖下的半张面容,眉眼带笑看过去的时候,烟波流转,“殿下……”声线明媚婉转,说话间,身子已经软软靠了过去,隔了不到一指尖的距离。 秦永沛垂着眸子看她,指尖茶杯端地稳稳的,抿着嘴角脸色微沉,“佟家的赏花宴,别告诉我你不知晓。” 对方眸色微垂,面上喜色淡了些,少许委屈地嘟囔,“妾身知道,妾身虽是庶女登不得台面,可妾身数日未曾见着殿下您了,想念得紧,偷偷去了后花园见您……”她咬着嘴角,声音愈发地低,似乎欲言又止了片刻,仍然没忍住,问道,“殿下,您……您当真要娶嫡姐为妻吗?” 说完,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眸子。 秦永沛把玩着手中茶盏,垂着眼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这一身浅粉纱裙,领口极大,隐约可见大红肚兜的形状与花纹,以及一抹勾人的丰盈轮廓。秦永沛嘴角玩味,这女人当真愈发胆大,这般靠过来的姿势半边肩膀几乎都裸露在外,竟有了几分勾栏做派。 佟家的这位庶女,有双好看的眼睛,也有勾人的身姿与手段,还有一个不大聪明的脑子,男人最是受用这样的女人。 他勾着嘴角懒懒笑着,如实点头,“是。的确如此。” 对面的女子瞬间抬头看来,眼眶里是打转的泪水,即便隔着蒙面的轻纱,也看得出她死死咬着的嘴角,浑身都在哆嗦。半晌,她稳着呼吸,轻声问他,“殿下……您娶了嫡姐,那、那妾身怎么办?亲生姐妹同侍一夫最是被人瞧不起,母亲不会同意让妾身进府的……” 话音落,眼泪也落。 秦永沛仍然靠着马车老神在在坐着,看着那滴眼泪从眼眶滑落,沿着轻纱流过脸颊,最后消失在嘴角的位置,半晌,他轻轻笑了笑,“你?本殿下不是将你安顿好了吗?待你嫡姐成亲之后,你就寻个由头,正式从佟家搬出来,住到那条小巷里,本殿下自然会去看你。” 佟婉真倏地抬头,瞠目结舌——如果说之前都是演戏,那这会儿却是实打实的意外,她从未想过,秦永沛对自己的安置竟然是最最见不得人的……外室。 她以为,他们春宵几度,自是与旁人不同。何况,她看得出来,二皇子很是迷恋她的身子,即便自己出身不够成不了二皇子府的正妻,但做个宠妾总不成问题,再使些手段,生下府中长子,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待二皇子执掌天下,自己就是宠妃、贵妃、甚至,皇贵妃…… 可现在,她被告知自己连个通房丫鬟都比不上,只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就算生了一男半女,也是同样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她哪能不急? “殿下?”她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却半点不敢僭越,只仰着头哭得梨花带雨,“殿下?妾身是哪里做的不好吗?” 男人眼神平静,轻声问道,“是不喜欢这样的安排?” 佟婉真连忙摇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没、没……殿下的所有安排,妾身都很喜欢。只、只是……只是若住在这个巷子里,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见着殿下一回,妾身会想念殿下……殿下,妾身从未想过要同嫡姐争什么,妾身只是想侍奉在殿下左右、日日都能见着殿下,便知足了。” 她很会哭,眼泪说来就来,说什么时候掉就什么时候掉,哭着还漂亮好看,所谓梨花带雨不过如此。 偏偏男人铁石心肠,半分不为所动,只把玩着手中茶盏淡声问着,“温浅为什么会出现在佟家的赏花宴上?你叫来的?” 那杯茶,他一口没喝。 佟婉真这才注意到秦永沛手中那盏已经凉了的茶水,这场景似曾相识到令人胆寒,她忙不迭地摇头矢口否认,“不、不是的殿下,不是妾身!是母亲亲自送去的请帖,许、许是因为温浅婚宴上兄长出言不逊惹恼了宋闻渊吧。殿下,您说……温浅方才那些狠话,是真的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问完还不忘偷偷打量对方一眼。 秦永沛嘴角微勾,噙着淡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到佟婉真眼神都闪烁,才轻声唤道,“婉儿,女人偶尔有些小心眼、小任性、争风吃醋的,无伤大雅。但若是因此坏了我的事情,那本殿下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可明白?” 佟婉真浑身一哆嗦,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爬下来匍匐于对方脚边,她当然知道他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譬如,他手中端着的那杯茶水,譬如,他亲自盯着她喝下去的那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 他总唤她婉儿,极尽温柔,也极尽冷漠。 第66章 钟家有女,名唤钟微 午膳过后没多久,元戈让人送了一匹料子和一只香囊去于家,指名道姓要于青青小姐亲收。 湛蓝色的布料,日光下隐隐闪烁着墨竹暗纹,一眼看去像是一层一层的海浪向前翻涌。知情的嬷嬷说这是江南的料子,老贵了,只这颜色和样式却不像是闺阁姑娘家用的。偏,于青青瞧着喜欢得紧,抱在怀里摸了又摸,笑嘻嘻地问身边安静看书的好友,“微微,好看不?” 对方从黄金屋里抬头看了眼,浅浅笑了笑,点点头,多少有些敷衍。 于青青已经习惯了好友的脾性,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感慨道,“你还别说,温浅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这选料子却很有品味,很合我胃口,哈哈!” 对方又看了眼那匹料子,到底是将手中的书放下了,拿起被冷落在一旁的香囊嗅了嗅,说不上什么名堂,却很好闻。她捏着那只香囊,轻声提醒道,“不是有品位,只是刚刚好合你喜好罢了。” 于青青嘻嘻一笑,浑然不在意,搂着那匹布像搂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似的,“合我喜好就很好啊!说明我俩投缘!” 投缘吗?对方看着手中绣工精致的香囊,眉目微拢……于青青今日去赏花宴,穿着一身粉色宫装,那是于夫人特意让人准备的,于青青有生之年的第一件粉色衣裳。为此母女俩闹了很大的别扭……世人初次见面,看相貌、看打扮、看言谈举止,才能猜出一二分的品性喜好。偏偏温浅一眼识破这粉色衣衫下野小子一般的脾性。 与其说是投缘,不如说是眼光毒辣。 她沉吟片刻,放下手中香囊,轻声问道,“温浅的母亲,你知道的吧?” 于青青微微一愣,脸上喜色渐消,转身将那匹布料递给了身后丫鬟,才正色说道,“你说的是温家的原配夫人?走了十几年了吧,不怎么了解,只听说是回乡省亲的路上,山石滑落遇了难,一行人没一个活下来的……也是可惜。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事来?” “前阵子去外祖家,陪着他整理一些卷宗,说起了此事。”对方目光落于身前一点,眸色空灵,眉宇轻蹙,“外祖说,此事颇有些古怪。那年秋天,国泰民安,他查遍了所有相关记载,也未曾听闻哪处有大型山石滚落的天灾……温长龄起初也接受不了发妻枉死,坚持说温夫人是被人杀害的,可不过月余,他扶正了府中妾室,再不提昔日发妻。最奇怪的是,这位温夫人的来历也甚是模糊,只知是个外乡人,其他的,便是连祖父也查不到分毫。” 于青青拧眉看去,半晌摆摆手,让身边下人都退下了,才小声问道,“连你外祖父都查不到?” 好友名唤钟微,随母姓。旁人兴许不知,于青青却清楚,钟家以贩卖消息发家,钟老爷子更是赫赫有名的百晓生,若是连钟老爷子都说不知道,那便是真的无从查起了。 于青青想了想,寻了个比较有信服力的解释,“兴许,只是太过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出来的,老爷子查不到也是可能的嘛!至于温尚书……更好解释了,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往日再如何情深,也总比不过真真切切陪在身边的人,你说是吧?你看温浅就知道了,发妻之女,还不是被冷落至此?” 真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钟微轻轻点着头,却仍不忘提醒于青青,“事情到底怎么回事说到底跟咱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干系,我只是见你对温浅很有兴趣,才提醒着你平日里留个心眼子,切莫脑门一热就一头扎进去,扯那一堆不明不白的事情里头去。” 于真真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元戈吃茶听戏去,一边随口答应着,又转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娘在给你说亲,哪户人家,定了吗?” 两户人家是邻居,早年于真真就经常不走大门翻墙去找钟微,长辈们觉着危险,加之两户人家本就关系不错,后来索性就在那堵墙上开了个角门,如此下来,两家人家还真没什么秘密可言,平日里有些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能传到隔壁去。 小姑娘家说起此事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钟微面色微讪,摇头,“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虽是欧阳家的嫡女,但毕竟姓钟,往后按着父亲和外祖的约定,是要去外祖家继承家业的。如此一来,我的婚事便有些麻烦了……我倒是觉得,成不成亲的,没什么大碍。” “也是!”于真真嘻嘻一笑,“这盛京城里只知舞文弄墨来显摆的二世祖们,就同一只只开屏的孔雀,顾头不顾腚,我都瞧不上,如何配得上你?” 对方抿着嘴角轻笑,隔空点点指指她的脑袋,“你哟……这话被你娘听见,少不得又要念叨你几句。” 对方嘻嘻一笑,混不吝的样子。 钟微无奈摇头,只方才那话题,被这一打岔,却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 元戈回到府里没多久,三品居的店小二就来了,说是宋大人在他们那定的茶叶到了,特意送来。这事元戈是知道的,之前南隐就念叨着要去三品居喝茶,没喝成。她下意识就让人拐隔壁去,只临时又多嘴问了句,“什么茶叶?” 对方含笑施礼,“回少夫人的话,是顶级的老君眉,整个盛京城中,除了御用的,就只有咱们三品居有这么点了。今日之后,待新茶上市之前,咱们三品居也没了,全给送您这来了。” 元戈一愣,又问,“银子付了吗?” 小二又是一礼,“您哪儿的话,宋大人与咱们东家是铁打的交情,这收银子的事情,可不归小的管。” 元戈不知这三品居东家是谁,也没什么兴趣打听,只听着这会儿不必付银子,当即点点头,招招手,“那辛苦小哥跑一趟了,拾音,先收起来吧。”顶级的老君眉诶,她提前尝尝,不为过吧? 第67章 喝了我的茶,帮我个忙 宋闻渊过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姑娘一袭简简单单的居家常服窝在藤椅里,身边支了张小藤几,一边支着下颌自斟自饮,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挖土种花,偶尔还提点一下小侄儿的课业,当真好不惬意的模样。 像只餍足的猫儿,于暖阳下懒洋洋地眯着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舔着一身华丽柔软的毛皮,并不爱搭理人的模样,慵懒,漂亮,又骄傲。 见着他进来,扬了扬手中茶盏,嘻嘻一笑,得意极了,“送我的?谢啦!” 前两日刚说起这茶,隔天就有人送来了,送的还是落枫轩,她哪里还不知是送她的?虽说无功不受禄,但她也不是回不起礼的人,便也半点不曾推拒,大大方方地道了谢,问道,“来一杯尝尝?” 听那小二的意思,除了宫里头,城中顶级的老君眉目前为止都在这里了,总不好自己一人独饮。见他颔首,遂半起了身子倒茶,鬓角的发丝散落,微风拂过,额前簌簌地痒,她也懒得用手去撩,只不甚在意地噘嘴往上吹了吹。 只是很显然,这并不奏效。 宋闻渊无奈,摇着头抬手帮她捋到耳后,“还有只手呢,断啦?” 视线落于耳际,纤细脖颈上是轮廓秀美的耳朵,白玉般剔透的耳垂之上并无耳饰,淡淡的粉色,有些可爱。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张牙舞爪的姑娘,偏生长相却温柔秀气,安静下来的时候像只乖巧的猫咪。宋闻渊目色渐深,鬼使神差的,指尖收回时状似不经意地略过她的耳垂,极快、又极轻。 面上半分不显,心底却似起了海啸,海浪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胸膛,胸口都钝痛,像是剧毒发作。 对面这人却没心没肺地一无所知,只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便带着几分略显做作的热情,笑嘻嘻地将茶杯推了过来,“宋大人,尝尝?” 小姑娘这是自觉无功受禄呢? 宋闻渊发现有些时候这人的心思还挺好猜,嬉笑怒骂都摆在台面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不错,快赶上御用的品级了。只他于口腹之上并无过多讲究,什么茶都能喝,也没有特别喜好的一口,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林木去置办,他从未操心过。 倒是这丫头,似乎事事都有自己的那套喜好,屋子里的熏香偏爱淡雅的木质香,茶却喜欢香馥味浓的老君眉,穿着喜欢明艳的色调,周身首饰却并不繁复,通常只简简单单的一支簪子,仿若点睛之笔。心中这般想着,宋闻渊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对她竟已了解至此……他借着低头喝茶的举动,掩了心底海啸过后未散的余韵。 心道,这老君眉,似乎的确与众不同些。 宋闻渊搁下手中茶盏,扫了眼忙忙碌碌的下人和段段时日已经大变样子的院子,偏头轻笑,问道,“喝了我的茶,帮我个忙呗?”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脸上的热情明显散了几分,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戒备了,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什么忙?先说好,有损阴德的麻烦事我可不干。若你计较这一口茶,我这会儿便吐还给你。” ……吐还?喝下去的茶,还能这样还的?小姑娘这精明样儿,还真得了几分温长龄的真传。 什么乖巧可爱,果真都是错觉。宋闻渊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他倒是想问问这小姑娘口中有损阴德的都是些什么事情,但下意识觉得这张嘴大抵是说不出好赖话来的,届时只怕要在下人面前丢人。于是,他到底是没敢问出口,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嫌弃地翻了个眼皮,“这口茶你就安安心心地咽进肚里吧,我倒也不至于说送出去的东西再讨要回来……至于你那点儿为数不多的阴德,你也不必担心,没人会觊觎。” 元戈一听,立马嘻嘻一笑,整个人往藤几上一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就好说,什么忙,说说看?” 姣好的眉目猝不及防地递到了眼前,阳光下白嫩的色泽,每一根绒毛都能清晰可见,微微泛着层亮色。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胸膛里刚刚褪去的海浪隐约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他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就见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子,脸上笑意骤散,拧眉呵斥,“李家长辈都没教过你规矩吗?” 声音微冷,入耳仿若秋风瑟瑟。 一旁练字的卓卓都停下了笔,抬头看来,元戈随手摆了摆,他便又低了头去,但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元戈靠着椅背并不怎么认真地劝着,“大嫂家的侄女,许是找我有事。”说着,挑了挑眉毛,无声询问。 门口探头探脑的的确是李金凤。 她见宋闻渊也在里面,原是不打算进来的,可正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就被发现了,此刻再走就很失礼数了。于是,一边兀自懊恼今日没看黄历,一边提心吊胆地跨进门槛,也不敢靠近,只站在门槛之内的地方,猛地一个弯腰鞠躬,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对不起!” 元戈一口茶含在嘴里,就这样忘了咽,呆呆地看着李金凤,难得的瞠目结舌,表情有点傻。 院子里干活的下人们也都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反观李金凤那边,这平地起惊雷一般的一嗓子嗷出口,最初的尴尬和胆怯反倒没有了,她连连弯腰,一声比一声高,“三少夫人对不起!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同我一般见识!若您觉得心里不痛快,我、我……我给您当牛做马,随叫随到、鞍前马后!您、您……您看,成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实在出人意料。 元戈瞠目结舌看向宋闻渊,悄悄做了个口型:你干的? 宋闻渊没回答,只瞥了眼脑袋都恨不得埋到胸口的李金凤,淡声说着,“平日里就好好待在你姑姑那,没事别来这里招摇,否则,倒也不必少夫人来动手……下去吧。” 李金凤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了,出去时太着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第68章 恶犬竟是我自己? 李金凤踉踉跄跄稳住了身形又忙不迭向前跑路的样子,仿若身后有恶犬追逐。 元戈虽不知道这姑娘今日唱的又是哪出,但此刻见着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乐了,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头“恶犬”,还偏头问宋闻渊,“你对她做了什么?把她吓成这样?” 宋闻渊侧目看她,没说话,只是那眼神,比说了话还明显:把她吓成这样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见这人仍然一头雾水的茫然,宋闻渊好整以暇地提醒她,“今日她跟着你去的佟家,回来的时候她就没跟咱们一道走,大抵是你在佟家做了什么小动作被人瞧在眼里了,以至于人家觉得你凶神恶煞,想起往日针对便心有余悸夜不能寐。” 元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确是在赏花宴中途离场的时候将李金凤忘了个干净。至于宋闻渊说的“小动作”,也就只能是她设计对付于青青的那一幕了?……感情,恶犬竟是我自己?元戈拧了拧眉心,决定飞快地将这件事遗忘掉,遂转身含笑问道,“宋大人,不知方才您说的是什么事情呢?” 宋闻渊压着隐约翘起的嘴角,小姑娘脾气不大好,如今自己想让人帮忙,还是顺着毛捋的比较好。 他咳了咳,转首看向周遭下人,摆摆手,吩咐着让人都退下了,才偏头靠近元戈,低声问她,“西市有条暗巷,可听说过?” 暗巷?元戈倒是听人提过一嘴儿,彼时她还在知玄山上,有个长辈曾打趣她,说她做的这些毒啊药啊的,若是拿到暗巷里去售卖想来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的,偏她年少贪玩不知道银钱好处,愣是全给自己人用了。她岂能不知那些东西值钱珍贵,但终究是毒,自己玩玩便也罢了,若被人买去害人无辜性命,那就是真的损她阴德了。 她虽不信神明,却信因果。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见暗巷二字,不知怎的,就这么记住了,但对其他的她却是一无所知。遂只是摇头,笑意渐淡,“未曾听闻,不过大概能猜到是做什么的。” 西市有条暗巷,顾名思义,隐没在暗处的、不见天日的地下暗道。 这条暗道还要追溯到前朝,前朝叛军压城,彼时的皇帝昏庸无道,整日沉迷酒色不思御敌之策,眼看着无力回天,就让百姓朝臣夜以继日挖了这条暗道准备带着宠妃逃出去。可谁知,皇帝无能、奸佞当道,天下早已怨声载道,这条暗道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越挖越宽、越挖越大,偏就是挖不到头…… 最后,那位皇帝和他心心念念的宠妃,死在了这条没有出口的暗道里。 时隔百年,彼时那些血海尸山与烽火硝烟已经化作史书上略显沉重的寥寥数字,只这条暗道下却迎来了“新生”。 起初也只是一些流民乞丐的栖息之地罢了,渐渐的,开始有些来路不正的赃物兜售,朝廷驱赶了数次无果,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谁曾想,不过短短数年,此处已成鱼龙混杂之所,许多不法商贩混迹其中,朝廷派了一波又一波暗探,皆是无功而返。 到得如今,这暗巷就像是一块眼看着肉不少、但极不好下口的硬骨头,稍不留神,可能还得崩掉自己的几颗牙齿。 元戈听完,支着下颌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总结陈词,“若是直接下令清缴,且不说其中做些小买卖的本分老百姓,就说那些流民乞丐不法商贩必然暴动,届时死伤多少难以估量。但若是就此放着,就跟吃饭了饭卡在牙齿缝里的肉丝,一张口就难免贻笑大方,见不得人……加之这肉丝卡的时间久了,还得牙疼,是吧?” 前半句听着挺正常,后半句却又有些混不吝。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宋闻渊大抵已经习惯了她这般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粗鲁的说话方式,闻言也只是含笑颔首,“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次找你帮忙,不算什么麻烦事,就是想请温小姐陪我走一遭暗巷,去闻闻几味香料,你知道的,我也没有什么女下属,就算有也都是当老爷们当惯了,哪懂这些,遂只好求来温小姐这里了。” “香料?”元戈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花间堂?还在查市舶司那个小吏的事情呢?那小吏……很重要?” 这案子甚至都不该归锦衣卫管。 宋闻渊看了她一眼,目色平静,又收回了视线,只端着茶杯摩挲着杯壁,半晌,才道,“小吏是个意外。只我调查市舶司挺久了……” 他语速挺慢的,还有些欲言欲止。元戈心下了然——机密,至少对她来说,是机密。她兀自点点头,打断了宋闻渊的话,“罢了,这朝廷大事,你还是别同我说了,万一哪天你那走漏了什么风声,还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到时候又是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的糊涂事。”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懊恼和郁卒。 宋闻渊轻讪,抬眼看去,勾着嘴角半真半假地保证道,“不会的。纵然走漏了风声,也不过是我自己技不如人,绝不会让你身上溅上半滴脏水。” 四目相对,元戈微微一愣,那双墨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模样,莫名让她有些心慌,她面色微热,眼神躲避,扯开了话题,“不是要去暗巷吗?什么时候去?”说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指甲,又扯了扯衣裳,扭了扭身子,跟凳子上扎了钉子似的。 宋闻渊看在眼里,暗自轻笑,伸手一边倒茶一边说着,“不急,暗巷要到夜间才开市,这会儿还早,先喝会儿茶……你喜欢的老君眉,然后好好休息一会儿,换身轻便些的衣裳……晚膳去栖迟阁?或者让人送来落枫轩?”总之,不管在哪里用晚膳,都是要一起用的。 说着,坐回藤椅里,漫不经心地又加了句,“桂婶一早就开始做点心,说你许是吃不惯甜腻的,之前做的都只碰了几道清淡的,这次是紧着你的口味做的。” 于是,元戈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又生生咽了回去,“好。那就栖迟阁吧。” 元小姐很好哄,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成。 第69章 我家相公,醋味儿大 九月初,秋意方至,暮色起得晚。 晚膳是在栖迟阁院中的石桌上用的,满满一桌的菜,大半都是她喜欢的,桂婶比前两回都要热络,一边照顾着卓卓,一边还不忘询问元戈为何好一阵子没来这边用膳了。 哪有好一阵子?再说……这到底是宋闻渊的地盘,书房重地,她一个过了门却又实在不算熟、甚至还有些尴尬着的妻,天天来这里蹭饭算怎么回事?元戈摸了摸鼻子,碗里就落下一筷子鱼肉来,筷子的那头,握着的是宋大人那只节骨分明、白玉般漂亮的手。 宋大人搁下那块鱼肉,就收回了视线搁下了筷子,只端着茶杯轻描淡写,“若是喜欢桂婶做的菜,就过来吃,只需提前差人同她说一声就好。桂婶讲究,当天的菜都是当天去买的,你若是不提前说,只怕不够你吃。” 这是让她想吃就来呗?元戈算是看出来了,这宋闻渊表面上总不苟言笑的拘着张表情,实际上还是挺好说话的。元戈咬着筷子,嘻嘻一笑,典型地得寸进尺,“那,能把桂婶调我那去吗?” 倒是挺能顺杆爬的。宋闻渊丢了个白眼过去,不咸不淡地催,“快些吃,吃饱了随我出去。” 那就是不同意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元戈倒也没真的妄想着把宋闻渊身边的老人拐走,只低低“哦”了声,老实吃菜。 桂婶看着这小俩口融洽相处的模样,再看看身边埋着头扒饭、脸颊上都沾了米粒的小孩子,俨然像是看到了未来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时的模样,笑得愈发慈眉善目的,“少夫人倒也不必特意差人来说,往后若是无事,便来这边用膳吧,不过就是一堵墙的距离,落枫轩那个叫伶儿的,哪会做什么饭哟,就是个灶膛里烧火的粗使丫鬟,少夫人吃得精细,她伺候不来的哟!” 所谓吃得精细,说直白点,就是嘴挑。 宋闻渊挑了挑眉梢,笑意促狭看着元戈,元戈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只冲着桂婶嘻嘻一笑,“好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往后就麻烦桂婶了,若我不在府中用膳,就让拾音来您这边说一声。” 桂婶连连应好,看着元戈的眼神跟看自家孙女儿似的,打心坎里喜欢着。小姑娘眉目精致,不笑的时候有几分清冷,笑起来却很甜,眉眼弯弯的,加之这一口一个“您”的客套着,莫说只是多做一两道家常菜罢了,便是元戈这会儿张口要尝尝那满汉全席,她也定然连夜就给置办齐全咯! 宋闻渊看着明显已经倒戈的桂婶,连连摇头,兀自暗叹这成了精的狐狸,偏生生了一张兔子的皮囊,也不知多少人被她哄骗了去。 宋闻渊看元戈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吧,吃多了犯懒。” 桂婶一听,当即虎了脸,“少爷这是哪里的话?少夫人统共就吃这么几口!少夫人就是太瘦了,往后可得多吃些才好,姑娘家肉肉的,看起来可人。” 倒也不只吃了几口,吃几口的那是宋闻渊,饶是元戈再没脸没皮的,听着桂婶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搁下了筷子,“饱啦,桂婶,您做的太好吃。上回我就是吃多了,大晚上去花园里散步消食来着,如今可不能再吃了!真不能再吃啦!” 一边摸着肚子起身一边说着真不能再吃的元大小姐,转身之际又回头喝了口汤,才笑嘻嘻地摆摆手,“走嘞!消食去!” ……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方才还说着要消食的元大小姐,又坐在了豆腐脑的摊位前,吃得酣畅淋漓。 宋闻渊捏了捏眉心,开始怀疑这人在温家的时候是不是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导致如今总这般好似饿了半辈子似的。 暗巷说小不算小,能容纳下两排摊位的空间,但说到底仍然只是一条暗道,去除摊位之后留下的,也就是足够三人并行的小路,黯淡潮湿的空气里还有明显的霉味,以及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之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事事考究的温家嫡女,竟然能站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摊位前,旁若无人地吃一碗豆腐脑,还是挺让人意外的。 宋闻渊一边护着她不被人群撞到,一边听她笑嘻嘻地同人闲聊,“是吗?我就说您家这豆腐脑地道呢,原来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哇!嘿,可比外头那些个好吃多了,人还店大欺客,我点一碗豆腐脑,还嫌我点的少,给我脸色看呢!您说我一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点一桌子浪费了去吧?大婶您说是吧?” “嘿,这不是之前不知道这地儿嘛,往后但凡我馋这口了,就往您这来!前儿个去我小姊妹那打雀牌,闻着她身上的香很是喜欢,问了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他?我家相公,醋味儿大,怕我被人碰着,紧张兮兮的……您甭管他,随他去!” 小姑娘说话声音很高,大剌剌的不拘小节。 宋闻渊的脸在黯淡光线里都清晰可见地龟裂了。 元戈吸溜一口豆腐脑,随口扯两句,说着说着又不忘继续吸溜一口豆腐脑,刻意低调的打扮,加之她这般如鱼得水的模样,不消片刻,这摊主大婶就已经指着某个方向同元戈介绍了,“喏,你说的香料,大约就是那家,对面,往前走四五个摊位的地方,老刘家的!小姑娘真是慧眼,瞧什么都准,老刘祖上跟我家就是邻居,当了几辈子邻居了,我家做豆腐脑那会儿他家就开始做香料啦,都是那、那什么……百年老字号!” “那感情好!今日我算是找对地方咯!多谢大婶子,改日我再来吃你家豆腐脑!”元戈伸长了脖子朝着那个方向望了望,地方小,人流多,乱糟糟闹哄哄的,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吃完了最后一口豆腐脑,半点残渣都没剩,搁下了碗筷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对着摊主大婶笑笑,才拉着宋闻渊往那个方向去了。 第70章 牵手 入了夜的暗巷,很是热闹,大大小小的摊位前,都挂着盏红灯笼,还有随处可见的可爱小花灯,倒也很是别致。 这里除了流民、乞丐、不法之徒,也有附近的老百姓,他们在这里做些本本分分的小买卖,此起彼伏的吆喝里,还有互相打着招呼问着好的声音,或是逗着趣的调侃。 元戈一边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寻找着“老刘家的香料”,一边注意着推推搡搡的人群,还不忘低声叮嘱宋闻渊,“别端着你宋大人的架子,来都来了,你总不想无功而返不是?你得想方设法融入他们,这样才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你想要的消息,知道不?……真是,好歹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你?” 皱着眉头看过去的眼神,黯淡灯火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对面的人群朝这里涌来,宋闻渊一手护在她身侧,一手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才有些敷衍地答应着,“好。”依着他的行事风格,不过以利诱之罢了,何必“与民同乐”?再者,他这样的身份,身上背负的人命不少,难免有种无形之中的戾气与煞气,就算再如何伪装也装得不够自然,有时候反倒弄巧成拙,引人猜测戒备。 他没有同元戈解释,只低了头轻声问道,“我方才给你那几款香料,可记得了?” “嗯。”元戈点点头,目色微沉,龙脑、甲香、龙涎……这三种香料摆在明面上的时候,不必宋闻渊亲口告诉她,元戈就知道市舶司的那个小吏到底为何重要了,朝廷本该牢牢把控在手里的东西出现在了市井小贩的手中,首当其中就是市舶司。只是,若只是市舶司,本不该有这样大的胆子动这三样东西,背后只怕还有更大的鱼…… 她回头看了眼宋闻渊,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整理了下表情,才拨开人群走到对面。 老刘家的香料摊前,坐着个干枯瘦削的老者,那老者盘腿坐在地上,一件灰黑色的袍子,有些脏兮兮的,裸露在外的一双手手指很长、很黑、很干瘦,他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并不吆喝,似是注意到有人停留,抬头看来,元戈一个咯噔,眼底闪过来不及掩饰的错愕——那人的脸同样枯瘦干巴,两个眼珠子就显得很大,其中一只还是白色的,直勾勾看着你的时候,格外渗人。 之前整理好的表情很明显一个都用不上了。 元大小姐表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就听那老者缓缓开口,问道,“姑娘……是要买胭脂还是香料?”他说话的语速有些迟缓,一字一句拖着调儿,幽幽的。 饶是身边人来人往,元戈仍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遍体生寒,像是这地下起了风,一阵阵地吹着她的脖颈子,吹得她四肢都发凉,她下意识紧了紧攥着宋闻渊衣袖的那只手。下一瞬,指尖被包裹,暖意从对方掌心传来,传到她被覆的手背,耳畔落下的声音微沉,让人莫名安心。 “别怕。”他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瞬间将她拉回人群之中,她回头笑笑,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回头重新看向那个老者,“抱歉,一时失神。此处,可是老刘家的香料铺子,方才卖豆腐脑的那位大婶介绍我来的。” 老者微低了头,才缓缓说道,“是,平日都是小儿过来的,今日他有事……姑娘是看胭脂还是香料?都在此处,随便看便是。” 元戈俯身轻嗅,半晌,拿起一盒熏香闻了闻,又转首递到宋闻渊跟前,轻笑问道,“相公,这个可好闻?”一边问着,一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宋闻渊并不意外,配合着低头闻了闻,随即摇头,老神在在地说道,“一般。” 于是元戈又将那盒熏香搁回了原位,才微微低了身子,压着声音问对方,“老人家,我想问下,有没有更加、嗯,更加名贵一点的香。是这样,我家相公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这不,过几日我约了城中几位有身份的夫人们一道吃个饭……想送些夫人们喜欢的香,你看看,可有推荐?” 老者这才偏头看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瞅得人心里直发怵。就这么瞅了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又偏了头,摆摆手,“小姑娘说笑,要买好东西得去东市,这暗巷里头都是穷人家的东西,真拿去送人了,你家相公这仕途才是真真儿断了,走吧!”说罢,又摆了摆手,声音都抬高了几分,像是气恼对方逗他玩似的。 “诶!”元戈哪里会走,抬腿就准备越过摊子去,一抬腿,发现手还被攥着呢……微微一愣,挣了挣,没挣开,遂眨着眼给宋大人递眼神。 宋大人一脸淡定的顺着对方视线看向握着的手,又一脸平静地牵着手跟了上去,才低声说了句,“人太多。”算是解释了不松手的原因。 宋大人的表情实在过于从容镇定,以至于元戈不得不相信对方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何况,如今他们还是“夫妻关系”,这总不好自打嘴脸,于是便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她走到老者身边蹲了,继续以一种近似于做贼的声音轻声解释,“老人家,是这样……我之前在好友闺中闻着过一种香,像是某种甲香……” 话音刚落,元戈见着对方攥在一起的枯瘦指尖紧了紧,指甲盖明显泛白。她心中稍定,才继续说道,“我问她哪里来的,她给我推荐的暗巷。方才那大婶也说了,这暗巷就数您家的香料最好。老人家,我要这香真有大用,您看在我诚心想要的份上,开个价?卖我点儿?” 方才还背对着元戈的老者倏地回头看来,大手一挥,险些打着的脑袋,幸好宋闻渊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拉起护在了怀里。 对方已经勃然大怒,“什么香不香的!老头子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欺我一只眼睛瞎了又坏了两条腿,就想强买强卖不成?!” 陡然拔高的声音,吸引了周遭百姓的注意,众人纷纷看来,面色不善。 第71章 逍遥快活酒 “大家快来看呐!这两个有手有脚、全须全尾的年轻人,欺负一个眼瞎瘸腿的老头子哇!”老者一边捶着一双膝盖,一边痛心疾首地嗷嗷叫唤。 暗巷里的生意人,大多都认识,平日里最次也有几分点头的交情,老爷子的命挺苦的,早早的没了媳妇带了俩儿子鳏居至今,三年前没了大儿子、瘸了一条腿,儿媳带着孩子改嫁了,两年前不知怎的,又瞎了一只眼睛,听说如今另一只眼睛也有些瞧不清楚了,着实令人唏嘘。加之老爷子平日里为人和善,大家伙也都照顾着些。 这会儿一吆喝,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围了上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看着人模人样的,偏怎么不干人事呢?大晚上的跑这暗巷里来欺负一个老瞎子?欺负老刘家的没人了是吧?” 还有几个年轻人,一边挥舞着棍子,一边撸着袖子,眼看着一冲动就要动起手来。 引起众怒了。 原本想着假装自己是寻着门路过来的,最多就是买卖不成无功而返,没成想这老爷子好端端的突然闹这一出,直接来了个倒打一耙,打了元戈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起冲突着实没必要,还容易被人瞧了热闹去,宋闻渊护着元戈一边道着歉,一边往外退去,老百姓自然也就骂骂咧咧地散开做生意去了。 今日这般,便是铩羽而归了。 元戈有些泄气懊恼,低着头踢着脚一步一步地走,也不吭声了,只皱着眉头兀自喃喃,“奇怪……宋闻渊,你有没有觉得,这老人家古里古怪的。” “是有些。”宋闻渊点着头,垂眸看着身边没了精神的猫儿,倏地眸色一冷,反手抓向身后—— “疼疼疼!”哀嚎声起。 元戈回头看去,是个小乞丐模样的少年,鸟窝一样乱糟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的头发一缕一缕塌在脏兮兮的脸上,穿一件同样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裳,脚趾都在外面的布鞋,只一双眼睛瞧着挺亮,有些狡猾,一边叫着疼,一边还不忘反过来打量元戈二人,眼底有种待价而沽的味道。 宋闻渊看了眼这少年,就有些嫌恶地松了手,就着自己的衣服擦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着,“偷偷摸摸的,跟在我们身后作甚?”再晚点,那只脏兮兮的鸡爪子就要抓上元戈的胳膊了,这丫头也是,半点警惕心都没有,人来人往的地方,只顾着低头走路。 他又擦了擦手,眉头未松,元戈看着递了帕子过去,他接了,却没用,只看向这个小乞丐。 小乞丐嘻嘻笑着,眼底狡黠,试探问道,“我瞧着两位器宇不凡,定是要买好东西的人。正巧,小的这里有些宝贝,二位可要看看?” 元戈和宋闻渊对视了一眼,又掀了掀眼皮子,几分傲慢几分不屑,将这小乞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才轻慢说道,“你?就你这种小乞丐,能有什么宝贝?相公,这定是个骗子啦,别信他,走吧。” 说完,眉梢一挑,下颌微抬,扭了腰肢,就要转身。 那小乞丐一下就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子,递了递,只声音仍然压得低低的,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似的,“看,我真有宝贝!你们要的话,便宜卖给你们!不是我吹嘘,这东西可比老刘家的那些香粉胭脂的好多了!” 元戈已经转过去的身子微微一顿,又缓缓扭了回来抱胸而立,还是那一脸瞧不上的表情,施恩般朝着那不过巴掌大的酒瓶子努努嘴,“你,这什么玩意儿?”尾音上挑,颐指气使的,将一股子本姑娘有点兴趣你就要感恩戴德的傲慢劲表演到了极致,像是高贵的猫儿,懒懒地,抬了抬爪子。 小乞丐咧嘴一笑,一排的黄牙,嬉皮笑脸地上前一步,又迫于边上冷飕飕刀子一样的眼神,缩了缩脖子,才抠抠搜搜献宝似的将小酒瓶子打开了些,挥了挥手,又很快盖上,问道,“闻着了?” 元戈皱了皱眉头,酒香,掺杂了些别的,说不上来的古怪气味。 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看了眼宋闻渊,又转首朝着那小酒瓶子努努嘴,“你当我狗鼻子呢?这里什么味儿都有,你就这么挥了挥,我能闻着个鬼啊!再给我好好闻闻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乞丐却捂紧了瓶子连连摇头,“那不成!闻一口就少一口,我这统共就这么点,你闻一口、他闻一口的,没多久就少了半瓶,到时候小爷我还怎么卖钱?这么说吧,你想买老刘家的香粉,也就是讨男人欢心,还没啥用,我这、瞧着没?”他转了转酒瓶子,指着瓶身上的五个黑色字体。 逍遥快活酒。 挺直白的,真一听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戈又挑了挑眉梢,看向宋闻渊,对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才转首看向那小乞丐,努努嘴,“你,这酒咋卖?” 对方嘻嘻一笑,一口黄色镶黑边的牙,颗颗分明,然后缓缓竖了三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道,“三锭银子。” 元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嗤笑,“就这?你说它是什么逍遥快活酒它就逍遥快活了?我瞧着是让你拿了三锭银子去逍遥快活去吧!瞧瞧这几个字,丑不拉几的,跟你自个儿写上去似的,还有这瓶子,外头一文钱能买俩,谁家好酒会用这种酒瓶子装呢?” 她语速飞快,说完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抓着宋闻渊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身后小乞丐三两步赶到她跟前,犹豫片刻,收了一根手指。 元戈连白眼都懒得翻,像是彻底没了耐心一般,低呵,“让开!” 小乞丐没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咬咬牙,狠狠跺了跺脚,“那你倒是说个价哇!” 元大小姐懒洋洋掀了眼皮子看过去,半晌,又懒懒竖起一根手指,轻讪,“就你躲在这地方跟做贼似的,谁知道这酒来路正不正。左右本姑娘也就是好奇,要么,一锭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么,你让开,等上个一年半载,许是再来那么一个冤大头给你三锭银子。” 小乞丐看了看怀里的酒瓶子,半晌,手一摊,“成交!” …… 没有人看见,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个中年男人缓缓摘下兜帽,看着元戈的背影痴痴唤了声,“少柔……” 第72章 屠苏酒,晚归的姑娘 “什么?!”男人的怒吼声仿若平地落惊雷,震得院中那棵百年古树都跟着震三震,簌簌落了一层黄叶,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齐齐跪了一地。 秋风携落叶,飘飘然落在窗沿,像一只金黄色的蝴蝶缓缓收拢了翅膀。 烛火摇曳的辉光里,佟相佟明儒盯着仍然一脸茫然的妻子,手中筷子杂乱无章地敲击着桌面,拧着眉头压着声音,语速迟缓咬字却重,问她,“你再说一遍,把我那坛子屠苏,送到何处去了?” 压着的声音里,似是风雨欲来雷暴将至,和佟慎之如出一辙的眼睛里,压着锐利的光,似刀子般。 佟夫人亦有些错愕,不知他突然的怒火从何而来,不过是一坛子屠苏罢了,家里比它名贵的、稀奇的,比比皆是,实在有些犯不着大动肝火。 本来这赏花宴就办得窝火,正想着抱怨两句呢,没成想这人跟吃错了药似的,佟夫人也来了脾气,“你这发的又算是哪门子的邪火?你是没见着,温家那丫头跟被人下了降头似的,看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在场谁没听出来,咱们佟家……就跟他秦永沛的走狗似的!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中,语涵的婚事哪还有半分希望?当时那个情况,不赶紧用几坛子酒将人打发了,难道还任由事情发酵?” 敲着桌面的筷子稳稳一落,没再提起。只佟明儒脸色仍然难看,冷声指责,“府中那么多酒,你随便拿几坛去打发了便是,如何偏要那屠苏?我刻意搁在最里头,怎的,外面那些酒是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入不了他金彧年的眼?非要巴巴送了屠苏去金家?!” 佟夫人本就是跋扈的主儿,此刻当着一屋子的心腹下人被指责,脸上挂不住,心里又郁结,瞬间变了脸色,“屠苏!屠苏!那坛子屠苏是谁送的嘛,就偏它高贵了是吧?明儿个我就上街去,把城中的屠苏酒都给你买来!我看着你喝!你要是喝不完,我让人给你灌下去!” 说完,手中筷子狠狠一掷,反弹起的筷子又砸到了桌上的菜碗,溅起的狼藉里,是妇人因为愤怒些许扭曲的容颜。 佟明儒看着这张突然有些陌生的面孔,蓦地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那些汹涌的情绪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却也因着这一咆哮,生出了些许理智来,搁了筷子靠向椅背,面色又冷又沉,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鹜。他说,“往日这府中诸事我皆由着你做主,倒让你愈发没了道理可言。语涵这婚事,亦是你哭着闹着要攀附,我可曾同你说过,佟家不需要一个姑娘家去攀附权贵争那些个荣宠?” “那是皇后娘娘看得起咱们家!” “你以为她白氏是什么好人吗?”佟明儒扯了扯嘴角,懒得再搭理这冥顽不灵的妇道人家,起身走了两步,回头,冷嗤,“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了意思。只往后,我的东西你别碰。”说罢,拂袖而去。 刚下台阶,屋内传出一阵摔盘子的声音,伴随着女子失控的怒吼。 佟明儒摇摇头,快步离开了,便也未曾见着,廊下拐角暗处,缓缓出走一袭浅色衣衫的少女。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本是听着二人起了争执想进去劝上两句,谁知便听见屋内提到了自己,于是鬼使神差的退到了窗边。 她今年十八了,在世家千金里,算是年纪大的了。从小她就知道佟家嫡女婚事半点由不得自己,于是这些年来,即便偶尔见着才华出众、或者英俊儒雅的少年郎向她示好,她也总克制着从未心动过,是以,最终那个人是谁,于她自己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利益的捆绑,是相敬如宾、还是貌合神离,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母亲这样,动辄咆哮怒喝、摔杯子砸碗筷,更有甚者还动起手来,失了一身气度,倒让下人看尽了笑话。 母亲没闹够,自己都瞧累了。佟语涵低头苦笑,提了裙摆施施然离开,一拐弯冷不丁撞着个人,是脸色发白神色慌张的佟婉真,死死捂着领口,瞪过来的眼神倒似要吃人似的。 偏生也就只剩了点龇牙咧嘴的本事,像刚出生爪牙都没长出来的狼崽子。 佟语涵看了眼对方过来的方向——那是大门的方向,当下了然,遂没什么表情的提醒着,声音也似玉质清冷,“父亲若是知晓你这么晚才回来,只怕又要断你月钱。” “要你管?”佟婉真冷嗤一声,走了两步,没忍住,冷着脸威胁,“你要敢去父亲那边嚼舌根子,我要你好看!”说完,才真的转身走了。 佟语涵看着对方有些踉踉跄跄的步子,拧着眉半晌没说话。倒是身边的丫鬟没忍住,嗤笑,“这庶出的愈发嚣张了,还威胁起小姐来了,这是吃醉了发酒疯呢?小姐,您莫要去管她了,就她这样的,如今没了温浅这个钱袋子,还指不定在外面如何招摇撞骗呢!” 对方已经走远了。 夜色黯淡,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隐没在暗色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是连佟语涵都有些不确定,方才在那猝不及防的相撞中闻到的隐约的气味是不是那种味道?彼时她还不懂,冒冒失失闯进了佟慎之的房间打断了他的好事,彼时屋子里的……就是这种味道。 她心中已有计较,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的丫鬟,才轻声说道,“我没有要管她,我只盼着她脑子清楚些,别在外面干了腌臜事脏了佟家的门槛,连累了我。”她没想管任何人,偏偏他们都姓佟,若是佟婉真污了名节,世人只会说佟家女儿家风不好,却不会说,这只是庶女,佟家嫡女还是好的。 “回吧。” ……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夜。 有人夜探暗巷寻香,有人剑拔弩张只为一壶酒,有人遮了一身青紫伤痕无人可诉,有人凭窗而立望月思故人,自也有人抱着新得的酒坛子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却不知危险已然逼近…… 第73章 还是一瓶酒惹的祸 银子是宋闻渊付的,酒是元戈拿走的。 巴掌大的酒瓶子,莫不是装了琼浆玉液才值了这价钱?只小姑娘护着那酒瓶子不让他碰,问了也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问,便只摇头说不清楚,过了会儿,又皱皱眉头说有些熟悉。 对此,宋闻渊总觉得古怪,明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也就是逛逛铺子吃吃早茶买买衣裳首饰的闺阁千金,偏偏又总给人一种“见多识广”的感觉,特别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前随口问了问,她便也随口答了答,说是书中自有山高水远魑魅魍魉。说完,嘻嘻一笑,是她惯用的敷衍的模样。 这些时日下来,宋闻渊已经习惯了元戈有十分藏九分,还有一分嬉皮笑脸虚虚实实的模样,遂也懒得多问,只于马车中支着下颌闭目养神。晚风习习,那人在身边窸窸窣窣的,他竟觉得安神,竟有几分没来由的满足。 偏有“恶仆”拦路,张了嘴就嚎,“宋大人!马车上可是北镇抚司宋大人?!”声音之大,竟是完全不担心惊扰了附近达官显贵的好梦。 马车避无可避,缓缓停下,宋闻渊皱着眉头探出去,小厮打扮,脸生。他些许不耐,正要开口将人打发了去,那小厮却已经瞧见了他,喜出望外地冲了过来,“宋大人,求您快去金家救救咱们少爷吧!少爷要被老爷子打死啦!” 宋闻渊一怔。 根据这位陌生小厮的说法,金彧年身边的随从金元宝先去的伯府,却被告知大人出门至今未归,可门房小厮却又一问三不知。金元宝实在没办法了,才回金家搬了救兵,让他们分别去了北镇抚司、许家、三品居、还有一些宋闻渊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人。 这小厮也就是运气好,碰见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金彧年为什么会被打,这小厮却是同样一问三不知了。 …… 这是元戈第一次来金家。 将门之家,占地甚广,建筑错落也与别家气质不同,假山巨石甚多、参天古木林立,夜色中尽显巍峨之势,倒无太多亭台楼阁。大门进去左手边就是一片很大的演武场,尖叫哀嚎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少年的尖叫划破夜空,夹杂着些兵器之间的撞击声,仓皇凌乱,“娘!祖父!你们听我解释啊!诶诶诶,娘、别打!别打……这酒我真没碰!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碰!我就喝了壶桃花酿!听说那是好酒,我留着明儿个找小嫂子一起喝呢!你要喝的话,我给你分一杯?” “喝?我喝不死你!老娘我在襁褓里就开始喝酒了,那胭脂水粉好不好我不知道,这酒好不好,我在十里地外面就能闻得出来!好酒?你再说一声这是好酒试试?”中气十足的,嚣张又霸道,是女子的声音。应该就是金家那位舞刀弄枪的儿媳金彧年的亲生母亲了。 元戈一边随着宋闻渊往演武场赶,一边纳闷狐疑,“不是说被金老将军追着打吗?” 相较于演武场那边的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宋闻渊这边明显气定神闲了许多,他早已见怪不怪了,背着手随口解释道,“老爷子年纪大了,追了一会儿便易力竭,若是小错,这个时候便也就罢了,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看的,若是原则上的大错处,金夫人就会接着揍。” 说着,宋闻渊微微驻足与元戈并肩而行,补了句,“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很少见。” 元戈兀自点了点头,“听这呼救声,莫不是为了今日咱们在佟家闹的事情?待会儿咱们好好解释解释。”到底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又同样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凶了面子上过不去,确实不好交代。 那边,金夫人还在吼,“还不下来?今儿个老娘我就守在这里了,有本事你就在上面躲一辈子,但凡你下来一寸,我就削你一寸的骨头!哦……忘了告诉你,这树上应是有不少虫子的,到时你别哭……” 话音未落,金彧年突然号丧似的叫唤,“宋闻渊!你怎么还不来——小爷我快要矜持不住啦!这里有虫子!小爷我怕虫子啊啊啊!” 元戈一脚跨上演武场高台上的时候,就正好见着对面一团嘶声力竭哀嚎着下坠的鹅黄身影,那身影重重坠地,震起的尘埃里,是那人灰头土脸地坐起来,哭丧着脸冲着自家娘亲委屈哭诉,“娘!我真没碰那瓶屠苏酒,我就是前几日在街上听佟慎之那傻子跟人说他爹得了瓶屠苏,稀罕得紧,他就偷偷摸一下就给打了手。您知道的,我一向不喜那傻子,傻子他爹既然这么紧张,如今被我要来了,佟慎之那傻子还不得被他爹狠狠揍上一顿?” “没成想,他有没有被揍不知道,我倒是被您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也不起身,苦着一张脸揉着摔疼的屁股,看着上头拿着鞭子居高临下的自家亲娘,扯了嗓子就要喊老爷子,蓦地一抬头,见着宋闻渊和元戈,当下一蹦三尺高,“宋、闻、渊!你终于来了!小爷我都要被打死啦!” 这大晚上的,嚎得人耳朵疼。 元戈揉了揉耳朵,在宋闻渊的介绍下朝着两位长辈一一屈膝行礼,才看向金家夫人。金夫人身形高挑,竟比元戈还高上小半个脑袋,一头墨发只用一根木簪高高挽着,一身绛紫色马面裙,束着的腰细细一截,五官英气,眉眼飞扬间皆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挽着袖,一手叉腰、一手执鞭,从头到脚打量了眼元戈,便随意点了点头,“这小子大晚上闹腾,倒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趟。” 一旁,到底是挂心着孙子的老爷子见这俩人来了,知道今日这场揍人与挨揍的闹剧算是结束了,遂打了招呼,拄着拐杖先行休息了。 “谁闹腾了?我都睡了,是您莫名其妙地偏要揍我一顿……”金彧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揉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挥挥手,咧嘴一笑,“小嫂嫂,他们还将你也请来了呢?” 一脸灰头土脸的,这咧嘴一笑,真是又傻又狼狈。 第74章 加了料的屠苏酒 元戈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讪讪一笑,“嗯”了声,才看向金家夫人开口解释,“金夫人,今日佟家的事因我而起……” 只这解释的话才出口,金夫人便随手摆了摆,“我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清楚,这些年被纵得愈发刁钻古怪,这盛京城的姑娘们也没见他瞧得上的,如今这‘小嫂子、小嫂子’地也听他提了许多遍,那便知是真将你当个朋友。既是朋友,那今日他若不帮你,这鞭子我可收不住。你也不必金夫人、金夫人地唤我,我娘家姓向,你唤我一声向姨就成。” 很是不拘小节,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整理自己的鞭子,见着金彧年揉着屁股走上来,回头一瞪,“跪着!” “噗通”一声,金彧年说跪就跪,半点不带犹豫挣扎的,老实地让人陌生。 大抵是察觉到了元戈的意外,金夫人不甚在意地指了指自家儿子,“家里人都宠他,导致这小子如今就怕我。你别看老爷子刚才还追着他打,那就是装给我看的,怕我下手重……这小子就算把屋顶掀了,老爷子指不定还得夸两句,说他掀得好,早看那屋顶不顺眼了。” 金家护崽宠崽,那是盛京城出名的,元戈心下了然,但还是出口劝着,“向姨,您既然并未觉得他做错了,那做做样子便罢了,让他起来吧。” “你以为我是为了佟家面子才打他的?” 演武场里秋风猎猎,马面裙裙摆随风扬起,衬得她愈发飒爽恣意,她不屑轻笑,“精明市侩的娘,阴险毒辣的爹,吃喝嫖赌的儿,还有一个自私自利的女儿……佟家的人啊,我各个都不喜欢。左右我金家也不必仰他鼻息,这赏花宴砸了就砸了,你向姨还觉砸轻咯!” 总结得……挺到位。 元戈轻笑,又指指金彧年,“那您这是……” 金小爷也冤,苦着脸唤他娘,“对呀,娘,那您打儿子作甚?莫不是觉得儿子砸轻了?那您早说呀!您看看、您看看,我都被打成什么模样了!儿子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呀!”一边说,一边撩了袖子意图展示自己的“伤痕累累”,偏偏,他除了摔下来的时候沾了一身灰尘之外,大抵也就是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几鞭子,那地方…… 不好示人。 所以,他撸起袖子,展示的仍然只是两条夜色里格外莹润白皙、莫说伤痕便是半分瑕疵的都没有的胳膊。 姑娘见了都得羡慕。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觉得那胳膊真刺眼,那边金夫人已经一脚踹了过去,“给我跪好了!谁让你嬉皮笑脸的?你小子还觉得被冤枉了?你小子怎么不说说自己抱着只酒坛子哈喇子流了一地不知道做什么春梦一个劲嘿嘿傻笑的样子?” 说完,翻了个白眼,才转首看向元戈和宋闻渊,唤了口气温和说道,“我原是叫他用膳,谁知他已经醉了。这小子也不贪杯,我寻思着是得了好酒,也想着尝尝……没成想,见到了腌臜东西,还说什么屠苏酒……呵,老娘喝的屠苏,没有百坛也有五十,那若真是屠苏,老娘名字倒过来写!” “娘,那真是屠苏……” “你闭嘴!” 金彧年悻悻闭了嘴,低着头老老实实跪着。 金彧年向佟夫人讨要屠苏酒的时候,元戈也是在的,彼时佟夫人虽气恼被几个孩子拿捏了,但看起来并无其他古怪……不知怎的,元戈想起了留在马车里的那瓶“逍遥快活酒”。她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对方表情也有些凝重,显然俩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宋闻渊垂眸看了眼金彧年,才含笑唤道,“金夫人,此事我也是亲眼见着的,不知这屠苏酒是有何问题?是……有毒?” 金夫人面露难色,摇摇头,说不是,说完,又叹了口气,看了眼元戈,才道,“不是那回事。早些年,我行走江湖,也算见过些,是加了点腌臜玩意儿,估摸着是佟明儒用的。我也是心急了,我家这小子闻渊你是知道的,家里给宠得上天入地无所不惧,偏那花酒和窑子是半点不许沾,是以我闻着那味,又见他醉得稀里糊涂的,就急了,让人连灌了三大碗醒酒汤,拉起来就揍了顿……” 腌臜玩意儿……元戈了然,兀自轻嗤一声,不屑又嫌弃,暗道那佟夫人只怕还不知道,否则这酒是绝对不会被送过来的。 金小爷瞠目结舌——所以自己这顿打,还真就是无妄之灾? “不是、娘!您追着儿子打了这么久,儿子解释了这么久,您就一句没肯信儿子的呀?那桃花酿还是我和承锦一道喝的,他心情不好,我陪他解解闷,结果他自己跑了……要不您将他也叫来问问?” 金夫人把整理好的鞭子交给身后下人,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了,才没好气地瞪了眼金彧年,“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外面惹是生非,怎会如此?再说,为娘的这些年为你操了多少心思,这会儿就打你一顿了,怎么了?不然你去找你爹告状去?” 好没道理……偏,在他们家,他这亲娘就是道理,若他真为了这事去找他爹告状,只会再迎来他爹的一顿揍。 金彧年摸了摸鼻子,偃旗息鼓的模样,“那,儿子这会儿能起来了吗?” 金夫人理好了衣裳,才咳了咳,垂着眉眼一脸施恩般的表情,懒懒应道,“嗯……暂时就这么着吧,不过你要知道,若非为娘发现地及时,待你明日真的找闻渊他们喝了这酒,才是真的酿成了大错。咳咳……所以说,是为娘救了你。” 金彧年偷偷翻了个白眼,自己又不像小时候了,还能被她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哄骗了去?就算他现在不知道那酒是什么问题,但他又不是没喝过屠苏酒,味道不对还能闻不出来?心中腹诽,面上却半点不带反抗的,老老实实道了句“是,感谢母亲及时的救命之恩”才揉着膝盖站了起来,耷拉着的表情,冲着元戈做了个鬼脸。 第75章 我老金家的人 说到底,是一场误会引起的闹剧,折腾得人仰马翻的,一看时辰,已近亥时。 金夫人讪讪的,对着自家儿子尚且还能面不改色地胡诌掰扯,对着外人却明显是开明又讲道理的,她转首看向元戈,温和从容地说道,“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晚膳你们定是用过了,不若留下喝杯茶再走?” “向姨别客气。”元戈笑得眉眼弯弯,“我和夫君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遇见的小厮,顺道过来的,这茶一时片刻是喝不下了,左右往后有的是机会,今夜想必您也累了,早些歇息,我和夫君便先回去了,晚了只怕婆母要担心。” 她元戈这话也只是随口说的场面话,她那婆母自不会担心,也鲜少过问她的事情,她们两人目前还处在一个相对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状态里。只这话落在对恪靖伯夫人有所耳闻的金夫人耳朵里,便又成了另一种意思——家中婆母管得紧,回去晚了要被念叨。 不过毕竟是新妇,回去晚了的确不好交代,倒的确是自己欠考虑了。 金夫人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才温声叮嘱道,“闺女,佟家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佟家的赏花宴年年开、年年请,年年没人去,金佟两家的关系早就不睦到明面上了,今日这事也就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罢了,影响不了什么的,你且放宽了心……要是姨也在,只怕闹得更凶!” 元戈也知道金夫人这话宽慰的成分更多些,大抵还是看在宋闻渊的面子上,但她也是真挺喜欢金夫人的性子的,乖乖巧巧应了,“是,我晓得。姨,回去吧,秋夜风凉。” “好,回吧。”金夫人站在台阶上摆摆手,“得空了来金家坐坐,陪姨说说话。” 一旁,已经完全从“腰疼腿疼屁股疼全身都疼”的状态里活过来的金小爷挥着手,扬声叮嘱,“小嫂嫂,明儿个待府里,等我去找你喝酒!” 话音落,脑袋上落下一巴掌,来自自家虎着脸的亲娘,“还不滚进去洗洗,脏死了!”说完,一边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往里走,一边不忘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摆手道别。 大步流星、英姿飒爽。 元戈收回视线,支着下颌把玩着桌上那只巴掌大的酒瓶子,兀自轻笑,“到底年轻,皮实,又活蹦乱跳了。” 宋闻渊看了她一眼,十六岁的年纪,说着六十一岁的话,委实怪异。 …… 好不容易回到落枫轩,已至亥时中。 拾音带着卓卓已经睡了,鉴书守在院中等元戈,看起来半分倦意也无,又说小厨房炉子上温着一盅银耳羹,是桂婶做的,担心少夫人回来晚了肚子饿。 只没成想回来得这么晚。 元戈想想还是作罢,这个时候吃了只怕又要积食,遂只传了沐浴就让鉴书也歇息去了。她身边不必人值夜,下人们都是该睡哪睡哪去,拾音起初不愿,有几回偷偷摸摸睡在门口廊下,回回都被元戈揪起来骂一顿然后赶回去睡觉,最近终于纠正过来了。 彼时兄长病重,她信不过别人,便亲自为他值夜,这些年下来,睡眠愈发地浅,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惊醒,何况如今她秘密太多,要么夜半梦魇惊醒,要么深陷梦中胡言乱语,自然更加谨慎小心,门口躺着个随时能推门进来的人,哪里还能睡得踏实? 加之她如今夜间总会抽出一点时间吐纳调息,知玄山上宝贝多,这般吐纳之法加之她自制的药茶喝着,虽练不出什么绝世的武功来,但总能调理下温浅这具拿得起绣花针、却不一定施得完针灸术的身子骨——如今这副身子,就算宋闻渊自愿躺在那里让她施针解毒,只怕她也不敢贸贸然下手。 元戈洗了澡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盯着帐幔出神,想着那位突然变脸的瘸腿老爷子,又想着小乞丐怀里的那瓶酒,不知怎的,这心里总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就好像隐约间触及到了一扇隐秘的大门,门后危机重重、杀机四伏。 …… 翌日一早,元戈睡得正好时,就被熟悉的大嗓门给惊醒了。 金彧年的嗓门,这两天她一想起就觉得脑袋疼,偏偏金小爷自己没有这个认知,格外自来熟地在落枫轩里吆喝,“宋闻渊呢?诶?宋闻渊不住这里?……他和小嫂嫂是分居的呀?哟吼!臭男人!新婚才几日,还分居?这是金屋藏娇了还是准备纳妾了?” 断断续续的,显然是和谁说话呢,对方的话听不清,只他的声音能传上五六里地。 “要我说呀,就是小嫂嫂性子太软,由得他宋闻渊不知好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嫂嫂起了吗?我带她去找场子去!我老金家的人还能被宋闻渊欺负了去?” 老金家的人?开到一半的门猛地一顿,元戈咬着牙很想转身把门关上,偏偏金小爷虽然咋咋呼呼絮絮叨叨的,眼神却好,已经三两步赶了过来,嘻嘻一笑,“小嫂嫂,醒啦?” 这不明摆着吗?能在这样的大嗓门下还不醒的,那不是睡着了,那是睡死了!再说,我怎么就成你老金家的了?我是知玄山元家的,再不济,还是温家的,再再不济,也是冠了宋闻渊的姓,跟你老金家可没半文钱的关系…… 元戈哪里知道金彧年口中这句“老金家的人”分量到底有多重,此刻她只是觉得这少年咋咋呼呼的甚是有趣又让人头疼,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扯开了话题,“你这……早膳用了吗?就过来找我吃酒,仔细着又要挨你娘的鞭子。” 金彧年“啊哟”一声,这才想起似的,摆摆手,将方才回话的丫鬟赶走了,才拎着那酒坛子三两步上前,贼兮兮说道,“温浅妹子,我觉得这酒……它是真有问题!” 之前还是小嫂嫂的,如今变成了他老金家的人,就成了妹子了。 元戈懒懒笑着,配合着点头应道,“我知道的哇,昨晚你娘说了,这里头加了点腌臜玩意儿……我瞧着你还是扔了吧,别误喝了去。” 金彧年却摇头,愈发压了声音,凑近了元戈小声说着,“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里头的东西……应该比我娘以为的,还要腌臜……” 元戈一愣,昨晚入睡前的那种不大舒服的预感,又一次卷土重来。 第76章 出自知玄山 秋日的清晨,淡淡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落枫轩院子里那张石桌前,就端端正正围坐了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对着那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坛子,听着金彧年讲故事。 据金小爷所说,他昨晚吃了酒本来就好眠,加之又被他娘追着整个演武场东躲西藏还爬树的,实在累极,沐浴完脑袋一沾枕头瞬间就人事不省了,谁知没多久就被尿给憋醒了……说到这里,金小爷拍着胸脯仿若劫后余生般叹道,“幸好!幸好,就是这泡尿救了小爷我的性命啊!” 说完,才反应过来现在不同往日了——多了个姑娘家,这般用词便有些不文雅,遂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哈,温浅妹子,平日里说话习惯了,一时间没改过来,多担待。” “温浅妹子”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沫糯米粥吃着,闻言不在意地点点头,“无妨,继续说。”半分扭捏也无。 桌上还有另一碗粥和一碟子茯苓糕,没人碰。 刚从被子里被拽起来的许承锦也觉得有些饿了,问宋闻渊“你不喝?”,见宋闻渊摇头,便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只刚第一口下肚,身边来了个小孩子,嘟着一张嘴瞪着他,许承锦看看手里的碗,又看看这孩子,当下明白过来,于是默默地将碗递了出去……闹乌龙了,压根儿不是宋闻渊的粥,是人小孩子的粥。 谁要吃他吃剩下来的!卓卓瘪了瘪嘴,满脸嫌弃地跑回元戈身边控诉,“姑姑……” 元戈摸摸他还没梳起来的头发,又递了块茯苓糕过去,才道,“去找桂婶子,她那边还有。大人们在这里说话,让林木哥哥陪着你去栖迟阁扎马步,好吗?”今日的话题,少儿不宜。 许承锦端着粥碗,看着三言两语打发了小孩子的元戈,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饿了。 他上知玄山的时候十六岁,元戈比他还小两岁,半大的孩子,总有几分老成持重,不爱去前山,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钻,不是捧着书在看,就是蹲在那里鼓捣她的药啊毒的,有时候背着药篓子一走就是半个月,杳无音讯。同她说话的时候也笑,只是笑起来又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看着有些敷衍,后来他才知道,那阵子元岐的病很重,一度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 小姑娘却什么都不说,咬着牙学医术,妄想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另一条生命。 那人漫不经心的样子,倒是和眼前这人哄孩子时的神情一般无二……茫茫人海,容貌相似者不知凡几,偏偏连神情都一般无二的,能有几人?许承锦捧着白瓷粥碗,看向院中明显新栽的桃树,目色渐沉。 旁边,金彧年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他的“一泡尿”如何救了他的这条性命的故事,总而言之,就是昨儿个有几个不开眼的小贼竟然偷到了将门世家金家去了,而且哪里都没去,就瞄着金彧年的院子去了,金彧年醒来的时候,就见着有个黑影猫在他窗户外,当即一嗓子,将值夜的下人给嚎来了。 金家的下人,多数都是战场下来的老兵,更何况还是安排在全家这个宝贝疙瘩身边的下人,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对付几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当场就给拿下了。也就稍稍吓了几句,小毛贼就连连求饶,说是实在走投无路…… 可金小爷表示,自己也是有脑子的!他老金家多少年了,那毛贼路过都恨不得绕道走的,哪可能还会不开眼到过来自投罗网的?何况,若真是这种没脑子的小毛贼,只怕脚后跟还没踩上金家的地儿就被抓了,又怎么可能熟门熟路地摸进他的院子来?所以说,只可能是被派过来探路的,如今被抓了就借口说是小毛贼逃过一死,至于目的也挺明显。 宋闻渊将茯苓糕的碟子往姬无盐面前推了推才问金彧年,“那几个小毛贼呢?” “还在柴房里关着呢,老爷子说今儿个送姚云丰那去。”金彧年说完,才算是松了口气,顶着乌青的眼圈徒手抓了块茯苓糕吃了,就问,“不是桂婶做的?味道咋变了?” “送我那去,阵仗搞大点,声势浩大点。”宋闻渊瞥了他一眼,捞过那酒坛子倒了一小杯出来,闻了闻,又递给了许承锦,然后才又倒了杯给元戈,“闻闻看。” 金彧年一边吃,一边念叨,“我就想着,若真只是我娘说的那种酒,就算被误送到我这里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过就是传出去丢人些罢了,佟明儒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肯定不会刻意让人来偷走……你给我家温浅妹子闻作甚,女儿家家的,这种脏东西别碰。”说着,伸手就要去够元戈手里的酒。 元戈错身让了让,面色有些严肃,抬头看了眼许承锦,暗道这金小爷当真是自己的克星,来就来了,偏偏刚出门就让小厮去找了许承锦。 如今……避无可避。 元戈紧了紧后牙槽,吩咐鉴书将昨晚一锭银子买回来的酒拿了出来,打开,沉默着递给了宋闻渊,才道,“一样的东西,佟家这瓶酒量多些,药味淡,暗巷里这瓶药味浓,效果烈,可以兑好几坛这样的屠苏酒。向姨没闻错,有媚药的成分,但这只是其一,应该还有别的用途,我暂时看不出来。” 只觉得熟悉,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次,擦肩而过。 对面,许承锦却突然抬头看了眼温浅,那眼神幽邃复杂到像是透过她看向她的身后,抑或是看向时光的更深处。 他说,“我见过的……那时候应该还只是半成品,和这个差不多……那段时间元岐头疼,每晚每晚的睡不着,元戈做了这个说是可以阵痛,只是老师说这东西会上瘾,所以一直到最后也没给元岐用,就这么半途而废搁置在那了。” 近乎于空灵的声线里,那些远去的记忆一下子汹涌而来,元戈浑身一怔——原是这般的擦肩而过。 第77章 我的人我护得住 提起元戈,在场四人各有各的沉重。 金彧年捏着最后一口茯苓糕,悻悻搁在了一旁,半晌,打破了这沉闷,“诶,我说,那这东西……是毒吗,有解药吗?” “事关元岐,依着她的性子此毒若是有解,只怕将天底下翻个遍她也得把解药找出来。”许承锦缓缓靠向椅背,眉目微阖,长叹一声,才道,“无解的毒,虽不致命,但极易上瘾,若是沾上了,只怕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若有似无的看着元戈,只元戈眼神茫然明显神游在外。 元戈都凉透了,没想到还给留下了这个烂摊子……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半晌,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怎么就扯到知玄山了呢?小爷我就去了个赏花宴,讨了几坛酒,没成想还戳破了这事儿,也不知这运气是该说好还是不好。你们说,佟明儒他知道这东西的底细吗?哦,他一定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连夜就派人来我这偷了……那他要这东西是想做什么?” 是啊,佟明儒要这酒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是献给皇帝,还是献给秦永沛?或者,是朝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金老将军?佟明儒有,别人会不会也有,暗巷那位背后的主子又是谁? 宋闻渊将酒杯里的酒又悉数倒了回去,塞紧了塞子,才交代金彧年,“这会儿回去,你就将那几个小毛贼送到北镇抚司,里面有佟相的眼线,他自然能收到消息。你只需放出风声说昨儿个从佟家要来的酒难喝的要死,最后好几坛子都留在了宋家,连同那坛屠苏酒。晓得了?” 金彧年不是笨蛋,自然明白宋闻渊的用意,当即拧了眉头,来了脾气,“你是要将这事揽过去?宋闻渊,咱们都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佟明儒一定会想方设法拿回去的。昨夜是因为他来不及准备只找了几个小毛贼试试看,明天可能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暗杀、埋伏了。宋闻渊,你觉得我金彧年是那样的人?” 许承锦也不乐意,金彧年还不知道宋闻渊中毒的事情,可他知道,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宋闻渊已经不及往日,也就是个稍微结实点的纸老虎罢了。他靠着椅背懒洋洋地扇着扇子,笑道,“不若,就说在我那。然后我住这躲清闲,让我家老头子去应付,正好来个两败俱伤。” 没个正形模样。 金彧年横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搭理这厮,冷嗤一声,偏了脑袋问元戈,“温浅妹子,你觉得呢?是我将门世家安全,还是这劳什子恪靖伯府安全?……温浅妹子?小嫂嫂?想什么呢?”他见元戈一脸茫然的样子,伸手推了推,关心问道,“不是吓坏了吧?” 回过神来的元戈摇摇头,将脑子里那些隐约的、凌乱的、未曾被串起来的珠子搁在了一边,转首看向宋闻渊,“暗巷里的小乞丐很可疑。” “我知道,昨晚就让人跟着了。” 元戈这才回答金彧年,“将门世家固然固若金汤,但佟相若要对付金家人,总不会傻愣愣冲着你家最坚固的地方去,他只会耍阴招冲着你的软肋来,上了年纪的老将军、手无缚鸡之力的金小爷你,还有在宫中本就步步如履薄冰的娴妃娘娘。相比之下,伯府守卫虽不及金家,却也因此更易轻敌怠慢,不至于煞费苦心去为难公婆,目标左不过就是夫君……和我。” “届时,还得请金小爷费心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保护我,我胆儿小。”说着,便是温温一笑,半点看不出胆小模样,反倒有种天地无惧的坦然。 “不行。”金彧年还是不同意,“我娘要知道我是这种孬种,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那是真真儿老爷子都护不住的!”他知道温浅说得在理,姑姑在宫中本就不容易,前阵子回府省亲时瞧着脸色就不好,再三询问下才说睡不踏实……可,姑姑是女流,温浅也是啊! “那就不必让金夫人知晓,我跟佟明儒那边本来就有一笔账没算清,正好一起了。”他淡声说着,看向元戈,眸色温软,淡声说道,“我的人我护得住,佟明儒的那点手段我多少了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撕破脸,这阵子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尽管去。” “好。”元戈嘻嘻一笑,“如此,就有劳夫君保护了。”她说这话的模样,几分俏皮可爱,几分熨帖乖顺,和方才一脸认真利弊分析的模样,判若两人。 许承锦手中扇子不知何时停了,压着嘴角,眸色渐深。 金彧年一撩袍子站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拱手弯腰,正了脸色,“温浅妹子,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金家的人,我金彧年就是你哥,有哥在一天,没人能欺负你,宋闻渊他也不能!”这个时候,金小爷仍不忘翻身把哥当的使命。 元戈瞠目结舌,她实在不大会应付这样的场面……半晌,张了张嘴,“你请我喝的酒呢?” “哦对!差点忘了!还得来点儿下酒菜!”金彧年一拍大腿,伸长了脖子朝着栖迟阁的方向嚎了一嗓子,“桂婶儿!来碟子红皮花生米!” 桂婶来得很快,笑呵呵地端了一碟子花生米搁下,正要走的时候又被金彧年拉住了,金彧年指着桌上的茯苓糕絮絮叨叨问她,“桂婶,这茯苓糕不是你做的吧?温浅是我老金家的人,可得好生伺候着,晓得吧?” 这是提点呢? 纵然被误解了,桂婶也是笑嘻嘻地好脾气解释着,“是老奴做的,少夫人不喜甜食,老奴改了做法……金少爷放心好啦,咱们不会亏待了少夫人的。” 金小爷放心了。 元大小姐尴尬了。 她挖了挖耳朵,往宋闻渊那边靠了靠,低声问他,“这厮……一直这样?” 宋闻渊眼角染着笑,点了点头。 许承锦抬了抬眼……当真是,连口味都一样。 第78章 许承锦的试探 只是这酒还没喝上两口,姚云丰那边来了人,说是跑了个逃犯,衙门人手不够,管宋闻渊借几个人。宋闻渊手底下的人,旁人调度不了,这会儿林木炎火都不在,也只好他亲自跑一趟。 金彧年挂心着柴房里那两个小毛贼,见状蹭了个宋闻渊的马车,一道走了,只留了个半生不熟的许承锦没走。 许承锦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许公子一改方才略显沉闷模样,直勾勾盯着元戈打量,盯了半晌,扇着扇子老神在在地打听,“温小姐还懂医术?不知,师从何人?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我正巧认识。” 元戈敛着眉眼,摩挲着酒盏轻哂,“只是略有涉猎,担不得一个‘懂’字。想来,是我自己天分太差,又不曾努力精进,实在不好抬了授业恩师出来污其身后之名。” “死了?”许承锦半点意外也没有,可不就是嘛,什么都推给一个死人,才能无从考据。偏偏他今日铁了心要问出些什么,自然下定了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无妨,咱们只是闲话家常,没那么严重。何况,这人故去了,若是无人提起,也是一种寂寥。咱们活着的人偶尔念着,就好比趁着阳光正好,将箱底的旧衣拿出来晒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铭记和祭奠。”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这话怪熟悉的,好像是那年冬天她举着酒杯眯着眼晒太阳的时候随口胡诌的……彼时自己弄死了许承锦养了半个月的肥兔子祭了五脏庙,许承锦不知道,还以为是那兔子跑了来找她诉苦,她正酒足饭饱,于是好心情地随口安慰了下。 没成想,风水轮流转。 这才是元戈记忆里的南隐,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个风流贵公子,喜欢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戏,实际上心事比谁都多、心思比谁都深,性子比谁都难缠。 她俯身倒酒,转眼间已经想到了对策,将酒杯往许承锦那边推了推,才缓缓落座,抬眼看去,温声“坦言”,“这酒虽好,许公子酒量欠佳,万不可贪杯……否则,又要将我错认他人行那撒泼之举,岂不贻笑大方?” 许承锦一愣,心下一慌,下意识就要张口反驳,却见对面浅浅一笑,说道,“便也是巧合,彼时才知授业恩师竟是许公子旧人,知玄山,元戈。” “不可能!元戈何时收了学生我怎么不知道?”许承锦想也不想,矢口否定,“莫说是收学生了,她连知玄山都没出过!你也休要诓我说你自己上的知玄山拜的元戈,这种事一查便知。”事关元戈,他总显得格外激动些。 许承锦心思敏锐不好对付,元戈要的就是他此刻的激动。她言语轻哂间还有些漫不经心,好似自己才是那人心中位置更重的大弟子一般,“许公子这话未免太满了些,你也未曾日日同她在一起,如何就知她从未下过山来过盛京城?我遇着她的时候不过两三年前,那年夏天我中暑晕在郊外正巧为她所救,她说她采药时来了兴致下山走走遇见了我也算有缘,便教了我几日,后来她又来了几次,偶尔带两本医书给我,偶尔小住几日,她虽正式收我为徒,但这传道授业之恩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许公子若是不信,去问夫君便是,我一早便同他说过了的。”元戈说着,面色已经带了几分凉意,“说来你我本也不熟,我与何人往来、从何处学的医术,似乎也不必向公子解释……看来许公子当真不胜酒力,还是早些回去吧。拾音,送客!” 她冷着一张脸,偏了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的样子,理直气壮地发着脾气。 许承锦对她太熟悉了,就算“温浅”的的确确有个完整的过往,就算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想到、也根本不可能相信,但随着不断相处下去,她身上作为元戈的部分只会越来越明显。譬如,她的脾气秉性,譬如,她的见闻与医术,再譬如,她拿不起的绣花针。 褪去最初对借尸还魂的惊惧之后,元戈就已经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替代另一个人,她活不成温浅,回不到元戈。 她就是她,不管是被叫作元戈的她,还是被叫作温浅的她,甚至被叫作甲乙丙丁的她,终究只是那个她罢了。 也许终有一天,她终将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像晒旧衣一样,晒晒蒙尘的、属于上辈子的过往,但很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 盛京城的秋风比知玄山的温和,盛京城的秋天却远不及知玄山的热闹。 漫山遍野的红枫、银杏,最是烂漫的景致,还有地面上一层又一层的枯叶,一脚踩上去,簌簌地响。从知玄山回来后,许承锦便自己置办了宅子,地方不大,种了几株红枫,但仍显萧条寂寥,寥寥数棵,终不成景。 许承锦从落枫轩出来也没回家,只站在宋家的后花园看着那几座假山……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喝的酒。 他酒量极好,那几天天天喝,倒是有些醉了,却也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更多的反倒是借着那几分醉意发发酒劲撒撒泼,干一点很想干、但清醒时候干不出来的事情,譬如,念一念旧人、叹一叹往昔,譬如,替那个人哭一场。 温浅的闯入是个意外,却也是个导火索。 那张相似的脸,清醒的时候不容错认,但酒劲上头之际猛地看到冲击力却很大,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以为那是个梦,他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以为元戈临走前来看他最后一眼……那些压抑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决堤。 他想,他真的醉了。 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些恍惚,“梦中”的对话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得像元戈,她会不会就是——!毕竟,她和温浅那么地不同,她和元戈那么地相似……这种念头一旦开始就像雨后的春笋般疯狂生长,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一定是酒还没醒才会有这样…… 第79章 脑子不大好的朋友 打发走了许承锦,元戈心事重重地喝了会儿闷酒,那边门房说于家小姐来了,问三少夫人在不在府上,顺道路过,想约着去集市逛逛。 盛京城每半个月都会举办一场集市,集市上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也能见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和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或者,是打着售卖奇珍异宝幌子的骗子。 元戈还没去过这样的集市,当下换了衣裳就带着卓卓和拾音出门去了。 集市道路两旁都摆满了摊位,只在中间留下了很窄的一条走道供人行走,马车只能停在外围,元戈她们来得晚,自然停得更远,下了马车还要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路。 于青青和那日赏花宴上的打扮截然不同,一身湛蓝骑马劲装,马尾梳得高高的,衬得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格外的英姿飒爽。她看了眼远处黑压压的脑袋,兀自摇头,“集市每回人都多,今次似乎更多了。外祖前两日送了两匹小马驹给我,我想着咱们一人一匹,慢悠悠地踱着来兴许还能往里挤挤……衣裳都换好了,准备出门了,倒是母亲提醒了我,说你兴许骑不了马,这才临时换了马车来的。” 于夫人的原话倒也不是这样的,只于青青说话向来直来直去的,所以这些年除了钟微也没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钟微今日不得空,她便想着元戈了。说着,偏头将元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我瞧着你这身子骨弱,可走得动?” 这话问得……显得自己似弱柳扶风之姿似的。 “虽不及你,却也没那么弱……骑马的话,我还挺有兴趣的,只是之前一直没那机会,改日你教我便是了?”元戈自然是会骑马的,骑术一绝,温浅却不会,若跟着于青青“学”上几日,往后若有人问起,也能解释得名正言顺。 于青青一愣,当下一巴掌拍向元戈肩膀,气势如虹,“好呀!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两匹小马驹,你一匹我一匹,两匹都是黑色的,我都取好名字了,一个叫奔雷,一个叫闪电,到时候你挑一匹,送你啦!” 元戈被她拍得一个踉跄,“这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呀,一匹小马驹而已。”于青青说得随意,“我外祖父家在北境,有一片很大的草原,他养了很多马,他若是知晓你喜欢定然会很开心的。” 这是实话,世家千金很少有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当初金家娶了个舞刀弄枪的儿媳妇很是招了一阵子闲话,如今于家生了个假小子,也是年纪一大把了连个登门的媒婆都没有——这些话,于青青听了不少,只她我行我素惯了,长辈也开明,是以未曾搁在心上,但她仍然清楚世俗的眼光是什么样子的,此刻听元戈说想要跟着学骑马,自然是打心眼里觉得开心的。 不过是一匹小马驹,她送得起! 卓卓也是第一次逛集市,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儿要买糖人、看杂耍,精力充沛地像是刚刚放出笼子的雀儿,没多久就拉着拾音跑远了。元戈记挂着之前在逃的“逃犯”,实在不放心这一小一弱的两人,遂吩咐鉴书也跟着去了。 温家长子带回来一个孩子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于青青自然也听说了些,这会儿见元戈弯着腰在看簪子,在一旁蹲了,悄声问道,“这真是你家大侄子呀?” “嗯,是我大哥的孩子,过阵子父亲会在府中设宴昭告友人同僚,届时找你喝酒。” 元戈随意应着,拿起一支石蒜吊坠的红宝石金簪在于青青耳边比了比,一旁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妇人连忙夸了起来,“姑娘好眼光,这簪子可是个宝贝,你瞅瞅,这红宝石这么大个,这么透亮,还有这花,栩栩如生……这是我家那口子出海的时候带回来的,说是海外一位大师做的收官之作,我见着姑娘喜欢,就便宜点……” 说着,妇人抬手,张开五指,又翻了翻,“十两,如何?” 于青青对簪子没什么兴趣,只打量着妇人眼底精光,蓦地开口说道,“这花颜色不正,暗红的……而且若是我记得没错,这石蒜花又名黄泉路上的花,可不吉利。哪个海外的大师收官之作竟然做这种卖不出去的簪子,这不是砸自个儿的招牌吗?最多一两银子,左右除了我这朋友脑子不大好,别人也不会要你这个簪子了。” “脑子不大好的朋友”回头瞥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拾音对于家这位小姐的总结很是到位——没听说过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只一位毗邻而居的钟家小姐。 元戈觉得就理解了为什么刚见面就愿意送人名驹宝马的于青青会没有朋友——虽然于青青说得随意,但元戈却知道北境的马是专供朝廷战事之用的名驹宝马。元戈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配合着,看了看手里的簪子,皱着眉头比划了两下,嘟囔,“既是不吉利的,总不好往头上戴……那不要也罢……” 那妇人当即变了脸色,“什么黄泉路上的花,什么不吉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懂不要瞎说!姑娘,你这朋友不实在,你戴这簪子多好看,她便是见不得你好!” “你胡扯!” 妇人挑拨离间完,又扒拉着元戈哄着,“姑娘,姨瞧您是诚心的,这样,姨今日还未开张,咱们讨个彩头,挑个吉利数字,八两,如何?” 于青青气得卷了袖子叉着腰,恨不得跟人好好理论理论什么叫做她见不得人好,元戈却突然将她往身后一拽,于青青刚刚站稳身形,还未开口询问怎么回事,陡然间,长街那头突然骚动了起来,人群一边尖叫着一边朝着这边涌来。 “让开——” “快让开——” 尖叫声里,元戈鼻翼轻轻嗅了嗅,一手攥着于青青,一边将手中簪子搁回摊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咱们快走,去找卓卓和拾音,血腥味……很重。” 第80章 集市遇袭 元戈不想惹事,如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能不能自保尚且难说,何况身边还有个于青青,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自家小侄儿。 这事她惹不起,她拉着于青青转身欲走,摊主妇人半点没有察觉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愈发靠近的危险,见元戈要走,连忙攥住,“姑娘若是嫌贵,咱们还能商量。这簪子真是我家男人出海寻回,说实在的,你自个儿瞧瞧,这么大颗的红宝石,搁在哪里不是有市无价,若非家婆生了病急需银钱,我也不会拿到这集市来售卖……这样,姑娘,六两,绝对不能再低了!” 手攥得很紧,手腕都生疼,元戈没抽得出来。 一个铁了心要卖,一个急着要走,僵持不下,于青青都恼了,伸手去拍打那妇人手背,“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呢?我说一两你不卖,我们要走你不让,咋的?天子脚下,你还想强买强卖呢?知道我们是谁吗?” “于家没听过,那宋闻渊的名头听过吧,锦衣卫的头儿,这位,就是宋闻渊的夫人!还敢强买强卖不?” 元戈已经低头去掏银子,六两就六两,左右这簪子她也挺喜欢,为了六两银钱耗在这里没必要。 人群蜂拥而至,推搡、踩踏、咒骂、哀嚎,年年集会都这样,你踩到了我、我推到了你,谁也不服谁,就地打一架呗,摊主们都习惯了,只以为这次也是普通的矛盾,还乐得趁乱吆喝,元戈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手中银子落地,她弯腰去捡,肩膀却突然被人扼住,一股很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带了出去,手腕上刺痛划过,她只来得及捞起最近的那根簪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下一瞬,冰冷的刀剑已经贴在了脖子上…… “温浅!”于青青惊呼出声。 对面,宋闻渊铁青着脸色站在那里,抬手制止了身后身着飞鱼服的手下,开口呵斥,“洪世如,享了几日牢狱之灾,就掉价到开始对无辜妇孺下手了吗?” 元戈也是后知后觉地挑了挑眉梢,多么稀罕,满大街的人,妇孺老幼,自己不是最弱的、也不是最幼的,自然更不是最老的,怎么就偏偏抓了她?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里,身后男人哈哈狂笑,冲着宋闻渊近乎疯狂地乐,“无辜妇孺?宋大人,这真是无辜妇孺吗?还是您的夫人呢?宋闻渊,放我离开,不然你就等着给你夫人收尸吧!” ……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位是宋闻渊的夫人……元戈蓦地想起于青青方才自报家门的那些话,当下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到底谁才是“脑子不大好的朋友”啊! 于青青也明白过来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就慌了,“温浅!”一脚跨出,就被身后来人拦了脚步,那人对着她摇了摇头,凝重着一张脸,没说话。 是姚云丰带着人赶到了,他并未作声,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洪世如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刀下救人。 惊慌失措又按捺不住好奇的老百姓都被疏散开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此刻安静地只剩下了风声,和洪世如粗重的喘息,他受了不轻的伤……元戈看向宋闻渊,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紧了紧掌心的簪子。 逃犯明显有些着急,他的确是受了伤,本是逃不掉的,也就是借着集市人来人往,追兵难免投鼠忌器才得以拖延到了这里,没成想,遇到了宋闻渊的婆娘!真是老天要他活!他冲着对面咆哮,“宋闻渊!快点让你的人让开!然后给老子准备一匹快马,待老子出了城自然会放这婆娘离开,否则——” 他似示威般的,刀尖缓缓下压,元戈吃痛,眉头紧蹙,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像是蚂蚁爬过,簌簌得痒。 宋闻渊背在身后的手都在抖,他压着嘴角迫使自己不去看元戈脖子上的那柄匕首和血迹,只沉着脸色,半晌,缓缓抬手……元戈时刻盯着他的举动,见此,蓦地开口,“你逃不掉的。”声音温缓、空灵,带着几分笑意,在呼吸都压抑的气氛里,却似惊雷炸响。 “闭嘴!”眼看着逃生路已经递到了眼前的洪世如破口大骂,“再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你现在砍了我,可就没有第二个温浅让你用来要挟宋闻渊了。”元戈轻轻笑了笑,竟似完全不惧浴血的末路狂徒般,轻声说道,“当然,用我来要挟宋大人是没有用的。我与宋大人乃是圣旨赐婚,为了逃避这桩婚事,我不惜上吊跳河、寻死觅活,成亲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投了他家荷花池,让自己和他都成了盛京城的笑话……” 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的时候言语温吞,声音里还有种绝境中生出的释怀和无奈,她微微偏头朝向身后,视线却只落在抓着她肩膀的那只手上,缓缓问道,“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就盼着你将我弄死,好名正言顺结束了这段丢人现眼的婚事?” 八卦是人之天性,洪世如也下意识看向宋闻渊,正欲嗤笑嘲讽…… 就在这时,元戈猛地抬手,手中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手背!她用力之大,簪子直接洞穿了对方整只掌心刺到了她自己的肩膀,一刺既中,她瞬间拔出,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对方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元戈趁着这一刹那猛地朝前跑去,只这具身子实在虚弱,方才那一刺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腿都打颤,跑了两步眼看着就要跌倒,而身后愤怒的洪世如杀红了眼似的追来,元戈两眼一闭,大喊,“宋闻渊!” 劲风起,掠过她的耳际,吹得她耳朵都疼,然后才是金属相击声,绣春刀打落了匕首,宋闻渊堪堪赶到,一手捞起险些栽倒的元戈,抬脚踹倒紧随其后的洪世如,愤怒之下用了全力的一脚正中对方胸口,直接将他踹出了一口血来。 覆上她后脑勺的掌心都在微微地颤,声音也带着颤,“没事了……” 第81章 逐渐沦陷 锦衣卫蜂拥而至,三两下将洪世如控制住拖下去了。 于青青第一时间扑了过来,却碍于宋闻渊黑沉黑沉的脸色什么话都不敢说,最后只能先将吓坏了的卓卓送回去,鉴书却被留下了——被宋闻渊留下的。 两人在一处茶摊前坐了,宋闻渊冷着一张脸给元戈包扎,手下也没个轻重,跟谁赌气似的,元戈疼得连连抽气哀嚎,“宋闻渊!你想疼死我呢?嘶——轻、轻点!” 声音很高,脾气很大,还连名带姓的,哪还有半分方才示弱时的模样?俨然就是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女霸王,锦衣卫和京兆尹的人纷纷侧目,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心生敬佩,宋大人那脸色都黑成什么模样了,这种情况下他们都是能有多远躲多远,就怕被殃及了去,就她还敢吆五喝六的,偏偏,自家大人半个字都没有。 只冷着脸包扎,而且很明显的,动作轻柔了不少。 姚云丰也是啧啧称奇,果然这人活得久了,什么稀奇事都能遇见,瞧,宋闻渊这朵漆黑的高岭之花被人给摘了。 年轻的锦衣卫双手捧着那支染了血的金簪,一脸讨好地凑上前去,笑嘻嘻唤着,“少夫人,您的簪子……怕是回头要好好洗洗了。”说完,一脸崇拜看着元戈,洪世如那支手掌整个儿被戳了个洞,跟个泉眼似的,汩汩地冒着血呢!狠人啊,少夫人真是个狠人,难怪能拿下他们的头儿! 是她情急之下拿的,还没给钱呢,若非这支簪子,自己也不会被那妇人拽着不让走,自然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元戈无奈轻叹,回头找那摊主,才发现早已人去摊空。 “罢了,给我吧。” 宋闻渊见她伤了脖子还不老实,手下的动作陡地加重,元戈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直接原地跳起,“宋闻渊你故意的是不是?!” 年轻的锦衣卫忙不迭地跑了。 宋闻渊打了结,收了手,看了眼元戈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指印,还有被鲜血浸湿的肩膀,眸色愈发幽邃深冷,指尖悬在那里好半晌,到底是收了回去,轻叹一声,“既然这么怕疼,就不会老老实实的吗?我说过,我护得住你。” “我知道。”元戈抬眸看他,从容平静地笑了笑,才道,“宋闻渊,如果因为一个无辜的百姓放跑了一个逃犯,能说是因为仁慈。可若是为了我放走了逃犯,落入他人之口,便是妇人之仁、是私情、是渎职……我这人最怕死了,我也是知道他受了伤,才敢这样铤而走险的,你看,这不是没事吗?皆大欢喜!” 她将如今这样称为“皆大欢喜”。 宋闻渊眉头紧锁,小姑娘一定不知道她自己此刻看起来到底有多么狼狈,就像是细皮嫩肉娇养着的猫儿,断了爪子脏了毛发,被人遗弃在大雨瓢泼的屋檐底下,冲着他温柔绵软地叫唤,说这样已是皆大欢喜,她对“皆大欢喜”的要求未免太低。 而她狼狈至此,竟是为了护着他…… 这辈子一路走来,都是他护着别人,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为了他亮出尚且稚嫩的爪子,半点犹豫也无。宋闻渊微微倾身,将人轻轻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像是拥着一团羽毛。他想,幸好,这次接住了她。 …… “怎么回事呢?怎么就遇袭了?人怎么样?伤着哪里了?” 人未到,声先至,许承锦跌跌撞撞冲进落枫轩,床边守着的男人看来,错愕的表情稍纵即逝,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才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公子了,在下,温裴寂。”说话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人,是不是着急得有些失态了? 温裴寂,温家那位继子,温浅的兄长。 对方打量的视线过于直接,许承锦讪讪稳住了身形,顾左而言他地加了句,“闻渊呢?听说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温裴寂暗嗤,这人和宋闻渊是出了名的亲近,还能不知道宋闻渊不住这个院子的?如今这般欲盖弥彰的,倒更像是做贼心虚了似的。他眸色微冷,面上却仍从容温和,微微侧开了身,才道,“伤的不是宋大人,是舍妹。还要麻烦许公子了。” 皱着眉闭着眼的姑娘躺在那里,脖子上缠着纱布,衣裳也没换,肩膀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张和元戈有些相像的脸上还有未清的血迹。许承锦几乎是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险些栽倒——他知道那些隐约的期待只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可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还是觉得呼吸都艰难。 仿若本能。 他的失态很明显,脸色白得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伤流血的人。温裴寂看在眼里,眉头愈发紧锁,半晌,才出言催促,“宋闻渊刚被叫走,这伤势是他处理的,一些皮外伤,不是很严重,这血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是小丫头底子差,回来路上扛不住了,才晕了过去……小姑娘爱美,普通的郎中我们信不过,怕留疤,这才找了许公子过来。” 许承锦这才如梦初醒。 查看了伤势,号了脉,开了药,向拾音交代了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一一提醒了三四遍,许承锦才算是放了心,这才转首看向温裴寂,颔首回礼,“温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想问问温公子。” 温裴寂坐在桌边,将刚刚倒好的茶水推了过去,才道,“许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年岁相仿,叫我裴寂便可。” “那我唤你温兄吧。”许是因为方才的失态,此刻面对着温裴寂许承锦总有些没来由地心虚,也有些古怪的压力。他难得乖顺地站在那里,没坐下,也没接那杯茶,只回眸看了眼温浅,试探问道,“之前与温小姐说起医术,才发现温小姐似乎拜过师学过医?” 话音落,自己便已经心跳如擂,仿佛等待着最终宣判的囚徒。 温裴寂抬了抬眼,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声线慵懒,提醒道,“许兄……舍妹已嫁做人妇,你再唤她温小姐,似乎并不合适。” 第82章 三分伤情人仰马翻 阳光从开着的窗户里打进来,投下窗外摇曳的树影,细碎的光晕里,温裴寂抬了抬眼,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嘴角仍然噙着几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温缓笑意。 沙沙的风声里,只有这人指尖轻叩扶手发出的声音,“嗒、嗒、嗒”,不疾不徐。 许承锦蓦地吞了口口水——莫名紧张。 温裴寂倏地笑了笑,才收回视线淡声提醒道,“许兄……舍妹已嫁做人妇,你再唤她温小姐似乎有些不合适。” 许承锦蓦地一愣,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不叫温小姐,那叫什么?宋少夫人?太正经,显得刻意。小嫂嫂?这种称呼也就金彧年那小子叫得出口…… 幸好,温裴寂也只是点到为止。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眉梢倏地微微一挑,几不可见,“至于浅浅是否拜师学医这件事,倒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职了……我常年在外求学,家中两个妹妹学了什么、拜了哪位先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本也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许兄为何不直接问浅浅?” 上好的老君眉,就连煮茶的水都很讲究,用了山泉水,小姑娘在这宋家的日子倒是比之自家更加金尊玉贵了。只是这茶……小姑娘之前并不喜欢的。 许承锦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眼瞎了,才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劲儿,他讪讪一笑,结束了话题,“是想问的,只是当时金彧年那小子嚷嚷着喝酒打了岔,待……待人醒了,我再自己问问吧。”既不让叫“温小姐”,那便略过不提吧。 温裴寂点头,“嗯。”学医吗?他还真不知道,这次回来发现小姑娘性子变了许多,还遮遮掩掩藏了不少本事,自家小子对她这个姑姑那是从头夸到脚,一边夸,还一边哭,也是让人啼笑皆非。 …… 温裴寂是被自家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来的,老夫人听了当时就差点晕厥了去。这会儿眼看着情况稳定了,温裴寂便也得赶着回去跟老夫人报个平安,走之前原想着将自家儿子带走,只看了眼杵在这里的许承锦又改了主意,将自家儿子叫过来低声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元戈伤得不重,也就是看起来狼狈,加上宋闻渊黑着一张脸抱着看起来昏睡不醒的她大步流星往里跑的样子,才让传话人夸张了些,三分伤情恨不得传成十二分,惹了好一阵人仰马翻。对此,许承锦深有体会,毕竟他听到的来自下人的传话是这样的——少夫人被逃犯劫持,受了伤,晕过去了。伤了哪里?不大清楚,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脸上、衣服上,全是血! 好家伙……这话听着谁不怕?结果,待温裴寂离开,许承锦问了拾音才知道,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小丫鬟已经从最初的害怕中恢复,此刻只剩下了激动敬佩,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向许承锦描述了那段连她自己都未曾亲眼看到的她家小姐用一根簪子力战匪徒的故事。 元戈对此一无所觉,宋闻渊给她上的伤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她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时天都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无人,院中却有细碎的说话声,温声细语的。最后一点傍晚的余晖落在窗棱间,是秋日独有的泛着几分凉意的柔软。 元戈掀了被子起身,才发现右手手腕上也缠了纱布,薄薄的两圈,腕间有些许凉意,应是上了药,衣裳也已经换了干净的,起身间扯到了脖子,生疼。她“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宋闻渊撩了珠帘进来,“醒了?炉子上温了药,锅里热着粥,先喝点粥再吃药?”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还有些恍惚,元戈摸了摸脖子,轻声应着,“好。” 衣袖被人拽了拽,很轻,很小心,小孩子站在她床边,仰面看她,眼底紧张,勉强挤出了几分笑,问她,“姑姑醒了?” 小家伙怕是被吓到了。元戈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嗯,姑姑只是有些困,睡了一觉,现在都好啦!” 小家伙攥得更紧了,明显是压根不相信这套说辞,却还是乖巧应着,“那姑姑一定是累极了,要好好休息。爹爹来过了,他说长辈们听说姑姑受了伤,都很担心,待姑姑痊愈了,记得回去吃个饭,报个平安。”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咬字慢,温温软软的像个小白兔子。 元戈虽好奇这事传得实在有些太快了,不过想来集市上人来人往的,遇见几个熟人也是寻常事。遂点点头答应了,又提醒道,“好,若是长辈问起,你就说只是些小伤,几日就好了。” “好。”卓卓应着,松开了攥着的衣袖,“那我去找拾音姐姐端药膳来。”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回头叮嘱宋闻渊,“姑姑就交给姑父好生照顾了。” 很是少年老成。 这是元戈第一次听他叫宋闻渊“姑父”,理了理被小家伙攥得皱巴巴的衣袖,含笑侧目,“趁我睡着,就叫小家伙收买了?” “许是他觉得是我保护了你,对我心怀感激。” “胡说,明明我是被你连累的!”元戈控诉,不然这满街的妇孺老幼,怎生就偏偏抓了自己,弄了这血淋淋的伤,她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嘟囔,“这么一道口子,换药肯定很疼吧?” 别的女子此刻担心的只怕是会不会留疤,她担心的仍然是会不会疼。 想起之前给她包扎时那龇牙咧嘴叫着疼的模样……宋闻渊笑得温和,见她往外走,取了屏风上的披风,才道,“前几日会疼一些,后面就好多了。小家伙对你是真好,听说半道拐去的温家,愣是将他爹哭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整个温家估计都抖了三抖,温裴寂冲过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我还没见过他这般失态模样。” 第83章 宋闻渊是个疯子 之前还说这消息怎么传这么快,原来是那小家伙跑去说的。 温家的这些人虽然看着是有些冷清的性子,但真要说起来都还不错。老天爷让她在温浅身上活过来,兴许就是为了弥补她亲缘单薄的上辈子吧。 上辈子……她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这样形容自己作为元戈的一生。 她兀自低头笑了笑,在院中坐着等药膳粥,转了话题问起今日的事情,“今日那逃犯,怎么回事呢?” 今日那逃犯叫洪世如,是京兆府抓的人。五大三粗的胡髯壮汉,没成什么气候,听说之前也就是闹了天灾逃出来的流民,没办法了才占山称王,没闹出太大的事情,加之山里地形复杂,朝廷都懒得管。偏运气不好,半年前劫了个探亲回来的言官,打伤了人家六十的老母亲,那言官自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地往各处递折子,要求严惩这帮祸害相邻的盗匪,最后还是尧云丰花了半个月在山里兜兜转转的,才将这人拿了。 后来证实,那老妇人也就是被吓到了,回到家在自家门口崴了脚,这伤人之罪委实牵强,算下来也就是抢了碎银几两,罪委实不重。加之这洪世如在牢里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尧云丰本来还想着明年就将人放回去的。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跟疯了似的,砍伤了狱卒,逃了。 是有些古怪……好端端的,突然暴起伤人也要越狱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元戈一边寻思着,一边问他,“那如今呢?可查出些什么了?” 上了药的手腕,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还有些簌簌的痒,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宋闻渊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别碰……打了一顿,交代了,说是家中来信,刚满三岁的小儿子生了天花,夭折了,媳妇也病重,没多少日子了,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说完,淡嗤,眼底眸色浓郁阴鹜。 他自然不会告诉元戈,轻描淡写的“打了一顿”,也就是打了个皮开肉绽、出气比进气还多的程度,姚云丰找了三四个郎中过来围着诊治了一番,才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伤了他的人,想回去见最后一面?姚云丰那软心肠的指不定还真会让手下带着洪世如回家见妻子最后一面……呵,那就让人抬着去见吧!正好,见完顺便还能合葬。倒是这小丫头,那一簪子是真的狠……只是身子骨未免太差了些。 …… 时间回到之前。 囚犯越狱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惊扰了集市,波及了百姓,这些事情都等着姚云丰主动上书负荆请罪呢,他将洪世如丢回了监牢,又吩咐手下给找了个郎中。只是郎中还没到,手下就见鬼似的冲了过来,连门都没顾得上敲,进来噗通一声直接跪了,“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宋、宋大人来了,让人打洪世如呢!” 姚云丰的头,更大了,“怎么不拦着些?那厮现在哪经得住打?”声音未落,人就已经冲出去了。 不用说,他也知道手底下这些人拦不住宋闻渊。 火急火燎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牢中的审问室里,当门坐着的是老神在在把玩着一把匕首的宋闻渊,炎火提着鞭子揉着手腕,洪世如……姚云丰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洪世如挂在那里,如同一只从血水里捞起来的破布袋子,不知是死是活。 而宋闻渊,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泼醒,继续。” 这样的伤势,想要泼醒,自然是要准备盐水了,炎火咧嘴嘻嘻一笑,下去准备去了。 众人皆知,宋闻渊手底下俩随从,林木、炎火,林木跳脱性格随和,炎火木讷不苟言笑,也有人说,炎火不笑还好,一笑难料生死。 姚云丰连忙将人拦了,“你这是作甚?就算要审,也要好好审,你这样把人打死了,还怎么审?” 宋闻渊手中打着转的匕首倏地一滞,偏头看来,乌黑的瞳孔里有种末日寂灭的凉意,灰暗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疯狂恣意的邪恶,“审?谁说我要审?” 不是审问,只是泄愤。 姚云丰突然厌恶起自己这鬼使神差的默契和悟性,他背后寒毛直竖,声音都变了,“你疯了?抓捕逃犯的时候你也在场,回头直接将人打死了,你怎么解释?你还嫌你在诏狱里的那点凶名恶名不够难听是不是?仵作不是瞎子,你将人这么打,谁能相信是审讯过程中的误杀?就算是误杀,于你来说也是足以被人抨击的污点!” 宋闻渊豁然回首,“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这是我的地盘,人死在我这里我也难辞其咎!你要打死他,就带着你的人,一路敲锣打鼓着带回你的诏狱去!”要比谁声音高是吧?谁还不会吼了似的,姚云丰气得整个人都抖,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疯子。 宋闻渊是个疯子,这一点姚云丰是知道的,他看到过宋闻渊杀红了眼的样子,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其他时候他都装得很像个人。 这次……又是为什么?姚云丰看着对面出气比进气还多的洪世如,兀自揣测,莫非是……温浅?可不是说他们…… 他像是窥伺到了什么秘密一般缓缓看向宋闻渊,宋闻渊却已经散了一身疯狂恣意,一手把玩着匕首,一手支着下颌,懒懒的,勾了勾指尖。 炎火又笑了。 他上前将生死不明的洪世如放了下来,拖到宋闻渊跟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姚云丰倏地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掩了口鼻,就见宋闻渊弯腰,匕首一翻,直直扎进了洪世如的左手手背,血流如注。 “啊!”已经晕厥过去的洪世如硬生生地疼醒了。 刚被请过来的郎中也是两眼一黑,吓得面如死灰。 而宋闻渊站起身掸了掸下摆,淡声说了句,“人留给你了。”说完,步履从容地往外走去,与那郎中错身之际,又递了个若有似无的眼神,郎中两股战战,一屁股跌坐在地。 姚云丰长长地叹了口气……宋闻渊匕首扎的就是之前温浅的簪子扎穿的那只手,所以这疯子这次过来发疯的原因真的是为温家那位报仇出气来着。 疯子有了逆鳞,也有了软肋,不知……是好是坏。 第84章 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元戈自然是不清楚宋闻渊背后为她出气这件事,她用了药膳早早睡了,一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起身。 用了早膳、喝了药,元戈好说歹说的,才得到了拾音的同意,带上卓卓出门上了趟街,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零嘴回来,都是卓卓爱吃的,小家伙昨儿个被吓到了,自然是要好好哄上一哄。 除此之外,元戈还跑了好几家药铺,分别在不同的药铺买了不同的药材,确保没有哪个坐堂大夫能看出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后又买了一堆空瓷瓶,回府时听说于家姑娘来了,询问了几句元戈的伤情,听闻并无大碍,才留下了一封书信和好一些人参鹿茸打道回府了。 真的是“好一些”,红绳扎着,好几个檀木匣子,元戈觉得,于家药材库里的滋补药材只怕被搬了个大半。至于那封书信,就显得格外敷衍了,明显是没见着人随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说是昨儿个回府半道遇到了佟婉真,拉着她好一顿阴阳怪气的,言下之意就是温浅这人心思深云云,遂耳提面命地叮嘱元戈莫要和这种人往来了。 拾音气极了,“佟小姐怎么这样?明明之前还跟小姐您像是天下第一好似的……原来背后一直捅咱们刀子呢!这人也太坏了!小姐还同她推心置腹的,什么心事都跟她说……太坏了!” “才明白?”元戈挑眉轻笑,抬手戳戳对方脑门,打趣,“就你这脑筋,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去准备些回礼,送去于家,给于夫人也准备着,你费心些,切莫失了礼数。” “好。”拾音答应着,就见卓卓将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往自己面前递了递,嘻嘻笑道,“拾音拾音,想吃糖葫芦跟我说,我请你吃,可不能被坏人骗走哦。” 拾音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咬着后牙槽挤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姐有给奴婢月例银子,买得起糖葫芦!” “那你为什么还会被糖葫芦骗走?” 拾音:……不能计较,也不想说话。 …… 元戈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小半日的光景,先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粉末分装在了这些不同的小瓶子里,分门别类做了标记,随后又将之前集市上带回来的金簪打磨、淬毒。为了自身安全起见,她没有用致命的毒药,只用了能让人瞬间麻痹、为自己争取时间逃跑或者反杀的毒。 她想为自己打造一件趁手的武器这个想法,在知道屠苏酒里的毒可能来自于知玄山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了。 知玄山中,元戈的毒药和配方都被锁在一间单独的密室里,密室的大门是一道专人打造的机关锁,开锁的方式只有她和自己的心腹丫鬟槿素知晓,那张未完成的方子也在里面,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东西。 可如今,它换了一副面孔出现在盛京城里。 她不知道这件事和知玄山有没有关系,若当真有的话,只怕事情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她端详着手中加工后的簪子,漂亮的红宝石下,坠着暗红色的石蒜花,开在黄泉路上的花,寓意不吉,偏生此刻却显得很合时宜。 门口传来敲门声,“少夫人,晚膳准备好了,可要开饭?”听声音,是桂婶。 正巧,她也饿了。 “来了。”她偏头应了声,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起身,走到门口见着丫鬟端着晚膳,微愣,“在这儿吃?宋闻渊呢?回来了吗?”说话间,已经侧身让了让。 桂婶一边指挥着丫鬟们摆了饭菜,一边回话,“少爷差人回来交代了声,说是晚些,让少夫人先用,老奴给留了一份。不过许公子在,送了些姑娘用的药过来,这会儿被温小公子缠着认字呢……说是留这里用膳。”说着,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元戈,又轻叹一声,才道,“许公子……说来也是可怜,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宅子,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回去兴许也是冷锅冷灶。” 元戈了然,桂婶这是担心自己责怪她擅自做主留了外男在府中用膳呢。 许家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但知玄山上那几年从未见他提起自己的爹娘,逢年过节也未曾下山探亲,便知是个什么情况了,倒是桂婶自己,瞧着眼底乌青,容色黯淡,看起来疲惫至极。 元戈问她,“桂婶是没睡好吗?” 桂婶一愣,讪讪笑道,“是。这阵子也不知怎的,夜间总睡不踏实,白日里却又犯困,去看了大夫,大夫说许是年纪大了,遇着换季时节这身子骨啊,适应不了,药倒是开了一堆,吃了两日,更不得劲了,看来也就是个江湖骗子,没什么水准。” “许承锦不是同宋闻渊交好,为何不请他瞧瞧?” “那哪成,老奴就是个下人……再者,大夫说的也有道理,许是过阵子就好了,不打紧的。” 栖迟阁下人不多,里里外外都是桂婶操持,她又是个细致的,事事讲究,旁人恨不得耍滑少干点活,她反其道而行之,每日几乎没什么空闲时候,加之如今又操心着落枫轩,更忙了。元戈转念一想,老人家的主仆观念根深蒂固,轻易也不会改变,便假意毛遂自荐般,“那……正巧我最近看医书,学调理身子的法子,看到了几款养身药茶,桂婶若是愿意,帮我试试?” 说着,故作为难般摇头,“罢了罢了,我到底只是初学,万一适得其反,便是罪过了……届时夫君定不饶我,我还是自己喝吧。” 那哪成?脖子上还挂着伤呢,可别折腾出个好歹来!桂婶一听,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老奴来喝!老奴自然信得过少夫人,就算出了岔子,也断断不会让少爷知道这药茶是少夫人给的,少夫人就放心吧!” 元戈勾唇轻笑,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笑得桂婶心里直发毛……只是心里发着毛,表情却坚定极了,颇有些视死如归之感。 第85章 天下第一好 许承锦留在落枫轩用的晚膳,卓卓从头到晚都缠着,一会儿要挑鱼刺、一会儿要喝汤,而且拒绝旁人照顾,就要许承锦,他说自己和许承锦天下第一好。 元戈瞥了说着这话眼神闪烁不看人的温一卓,兀自摇头继续喝汤——这孩子有个习惯,一说谎就爱眨眼睛,看天看地不看人。只是不知他这般缠着许承锦作甚,或者说,受了何人的意思。 看着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的许大公子,元戈对此很是乐见其成——许承锦这厮,看着吊儿郎当,但其实心细如发,他最近就一直在试探自己的身份,但因着屠苏酒的关系,元戈还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于是,元大小姐不动声色地给卓卓夹了好几筷子尾巴上的鱼肉,一个挑刺挑地手忙脚乱,一个吃饭吃得肚子鼓鼓,正好拉着他的“天下第一好”散步消食。 完美。 元戈躺在摇椅上吹着徐徐秋风,想着方才许承锦有苦难言的表情,不由眯着眼笑。 宋闻渊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幕,小姑娘盖着薄毯躺在那里仰面看天,沐浴在夜色下的脸有种玉质的温柔,她听见动静偏头看来,起身之际笑意染上眼底,说道,“回来了?桂婶给你留了晚饭。” 仿佛奔忙一天的疲惫都尽数卸下。 宋闻渊解了披风转首交给林木,吩咐了将晚膳送来这里,才走到元戈身边侧目打量着她的脖子,“脖子怎么样了?还疼吗?” 元戈歪着脑袋摸了摸伤口的位置,才淡笑说道,“还行,看来许承锦的药还是不错的。”毕竟师承知玄山呢,自己也算是他的半个恩师,谢师宴都要坐老头子那桌的——啧,往后凭着这层关系,自己是不是也能在这盛京作威作福了? 她在那里兀自乐呵,没见着宋闻渊突然俯身凑近,下意识躲避之际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地倒抽了口凉气,下巴就被宋闻渊捏住了,指尖微凉,力道很轻,捏着她的下巴轻轻皱眉,“动什么动,若是伤口裂开了又要喊疼……就这模样还到处蹦跶,一早过来寻你,人都不见了。” 元戈不动了,乖巧地像一只缩着肩膀的鹌鹑。鹌鹑恹恹问他,“卓卓被吓坏了,我买点儿零嘴哄哄他,你寻我作甚?” 林木带着晚饭进来,宋闻渊这才松开了手,却也没顾着吃,从怀里掏出个青花白釉小瓷盒搁在了几上,才端起饭碗很快扒拉了两口,抬头说道,“你身子骨太差,需要锻炼。以后每天早上我带着你锻炼身体,免得下次遇到危险好端端的,又晕了。” 好端端的,又晕了?林木低着头缩着肩膀,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元戈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咬着牙打眼瞅宋闻渊,阴恻恻地笑,“好端端的,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良民,为啥被劫持,还不是被宋大人您连累了?” 宋闻渊看起来是真饿了,扒饭扒得很快,菜倒是没吃几口,没多久一碗饭见了底,他取了帕子擦了嘴,又让人上了茶,才从容颔首,“嗯,是被我连累了,往后只怕还要被连累着,所以我带着你锻炼。”小姑娘倒也没有那么柔弱,那一簪子不管是狠决、还是力道都值得称赞,如今北镇抚司那几个小子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那些话传到石老耳中,老爷子磨了他大半个时辰,要收徒。 他没拒绝,只说等小姑娘养好了伤,再问问她自个儿的意思。 “手给我。”他拿起桌上那只小瓷盒,拒绝了想要上来帮忙的拾音,低了头给她被抓伤的手腕涂抹药膏,小姑娘皮肤嫩,掐痕、指甲的刮痕,青青紫紫的盘踞在手腕上,难看得很,他眸色渐冷,气息也重,半晌才稳着声音交代,“这东西号称是太医院的祛疤圣品,每日涂一回即可,别懈怠,若是用完了找我,我去太医院拿。” 腕间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元戈凑近闻了闻,成分大抵已经了然于胸,的确是好东西,现下的自己可找不齐这些个名贵药材,遂眯着眼笑嘻嘻地收了,才递给拾音,“好生收着吧。” 温浅这身子的确是差了些,自己偷偷摸摸练着,总不如光明正大让人带着,是以关于这早起锻炼的事情元戈也没拒绝,只一边闻着手腕上的香味,一边掀了眼皮子懒懒地向宋闻渊兴师问罪,“鉴书呢?” 一醒来就没见着,也没人提起,只拾音欲言又止了几回——显然是被人提点过了。 被谁提点了,显而易见。 宋闻渊垂着眉眼没接话,只低了头去拉她那只抹了药膏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膏药。元戈就这样斜睨着他,半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过去,催道,“问你话呢,不打算还我了是吧?” 宋闻渊噎了噎,才语焉不详地说道,“有点事交给她去办了,还没回来。” 出去办事了?看宋闻渊那副模样,元戈就压根儿不信,却也不深究不点破,只追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声音闷闷的。 元戈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半晌,又踢了踢对方,正色说道,“宋闻渊,你既然将她给了我,往后不管是要用她、还是要罚她,你总得先问过我的意思……若你越过了我处置了我的人,我以后还怎么管我这里的人?她到底算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你说是不是?” 林木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元戈,他寻思着少夫人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鉴书不是出去办差了,而是被罚了吧? 宋闻渊敛着眉眼盯着那截手腕,眼底暗芒闪烁,看不清表情,半晌,抬了头,将她抬脚踢人时滑落的薄毯整理好,才温声应道,“好,以后咱们院里的人和事你做主……我先过去了,还有些事情没处理,你自个儿早些休息。” 元戈没起身,只一边颔首道好,一边随手摆了摆,压根儿没注意到,宋闻渊口中说的是“咱们院里”,而不是“你院里”。 第86章 见血失控 洪世如最后还是死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插手京兆府事务、并且未经审讯就将囚犯活活打死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 经过有心人的暗箱操作,朝堂之上的矛头直指宋闻渊,言官弹劾的折子雪花一般飞进了御书房,皇帝发了很大的火,将宋闻渊召到跟前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直到宫门将要落钥才放了出来。 宋闻渊揉着眉心回到栖迟阁,就见着许承锦靠在月洞门前,卸了一身的嬉皮笑脸,正色问他,“怎么样,那帮装腔作势的酸腐文人又借机为难你了?” 凭着救驾之功得了陛下青睐,入北镇抚司任指挥佥事,短短数年,一路高升成了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人冷心冷情,办事不念情分、不择手段,加之有个曾为贰臣的祖父,宋闻渊在朝中一直都饱受争议,如今这天降的大好机会,那群人还不得兴奋地夜不能寐了? 许承锦摇头责备,“你说你,未免太不理智了。要出气,就打上一顿,姚云丰还能参你一本不成?偏你将人打死了,现在姚云丰都自身难保,倒成一对难兄难弟。”他听到的消息,说是大夫都已经到了,可已经无从下手,那就是个筛子一样的血人,还有左手那个洞,就跟个喷泉似的冒血,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没多久,人就没了。 许家只是有些底蕴和人脉的富商,在朝中却半点话语权都没有,想帮也帮不上。 “没忍住……弹劾我的折子多得都能压死人,债多了不愁,顶多就是罚上半年的俸禄,陛下还要我办差,便不能将我革职查办。”说着,宋闻渊又拧了拧眉心,听了一下午的训斥比追了一下午的逃犯还累。若真要革职,今日皇帝也不会骂上这么久了,茶杯都摔了好几个,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说得满不在乎的模样,许承锦都被气笑了,“是是是,感情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瞎操心?”只是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半晌,试探着问道,“闻渊,你是为了……温浅?” 晚风从西北角的小竹林里吹过来,隐隐带着些花香,那是落枫轩里的花香。 宋闻渊眉目平静地看着好友,半晌,学着他的模样在月洞门的另一边斜斜靠着,低着头看着脚尖前的一尺方寸地,“我打了洪世如,罚了鉴书,甚至去找了那个簪子摊位的摊主,只是集市上的摊位好多都是外来的,不好找,暂时还没有结果。” 许承锦听得心惊肉跳,“宋闻渊,你想干吗?那就是个无辜的妇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宋闻渊还是低着头,声音也飘忽,“我也不知道找到以后要做什么……鉴书是受命去保护温一卓的,她没错,可我还是罚了她。若不是姚云丰拦着我,我大约会把洪世如打成一摊肉泥……承锦,你知道的,曾经有段时间我见着血会失控,现在这种情况好像又回来了。” 许承锦一怔,瞬间大惊失色! …… 佟家,佟明儒的书房里,头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跪在一地的狼藉里,打碎的茶盏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四溅的茶水沿着砖缝淌过来,膝盖下明显濡湿的一片。 可他仍然纹丝不动,本已隐约有些佝偻的脊背此刻愈发弯折地厉害,几乎都要匍匐于地。 桌案上的杯盏已经尽数掷出,佟明儒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攥着一枚黄玉貔貅镇纸,探着身子继续破口大骂,“混账!看你找的酒囊饭袋!还流氓、还混混,那是什么地方你搞清楚没有?那是金家!你以为脑子好,找几个流氓混混的,人就不知道是你干的了?” “现在呢?酒没偷回来,还打草惊蛇了!你说,怎么办?”今日午时,金家有毛贼闯入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随后没多久,金彧年提着个酒坛子大摇大摆地一路去了恪靖伯府,半道逢人就介绍说是从佟相那边要来的屠苏酒,宝贝,约了他家小嫂嫂一起喝!小嫂嫂是谁?哦,宋闻渊家那位新媳妇儿呀! 消息传到佟明儒这边,他又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日,也没见恪靖伯府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倒是听说宋闻渊家的新媳妇在集市上被劫持了。 佟明儒一听,哪里还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彧年这是给自己下战书呢!他一定想到了那两个“小毛贼”就是冲着屠苏酒去的,也一定猜到这屠苏酒有问题,所以借着这浩大声势告诉自己,屠苏酒已经送到宋闻渊手里了,有本事就来拿吧! “废物!”攥着镇纸的手扬了扬,半晌,到底是没扔出去,只重重拍在桌上,又一次骂道,“这点小事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管事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等着佟明儒骂累了,才试探着解释,“相爷……此事真的不怪老奴。您让老奴找两个人,只说别用咱们自己人,也没说找什么样的人。老奴、老奴囊中羞涩,哪找得到厉害的……” 佟明儒气得恨不得用镇纸敲开这老玩意儿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糟粕!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嗤,“那便是怪本相咯?怪本相给你的月钱太少?” “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本相没给你银子,你便不会直接去账房支取吗?这些年本相何时亏了你的银钱去?” 气氛出现了少许的冰释,对方偷偷打眼看去,半晌试探唤道,“相爷,其实老奴觉得,这酒在宋家,比在金家要好些……” 他见佟明儒只垂眸看来,才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咱们二小姐和那位少夫人素来交好,这交好的闺中密友登了门拜访一下,是件挺寻常的事情吧?入了这内宅后院,还怕找不到机会拿回屠苏吗?” 闺中密友?这佟明儒还真不知道,佟婉真只是他的庶女,为人并不伶俐,性子也不甚讨喜,所以他从未上过心,更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和什么样的人往来。 他一边兀自盘算着,一边坐回了椅子里,半晌,才点点头,“那你去将她唤来。” 第87章 庶女的野心,门外的儒生 深宅内院里的风,总是比外面的冷一些。 佟婉真紧了紧衣领子,才小心翼翼地跨进书房,见着满地还没打扫的碎瓷片,蓦地心下一紧,才忐忑上前,挑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站了,屈膝行礼,“父亲,您找我?” 有时候佟婉真都怀疑,佟明儒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就像是这佟家角落里的一株野草,自生自灭、无人管束,上一回这样正儿八经地见面已经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都快要不记得了。今次,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她扫了眼佟明儒阴晴莫测的表情,心下愈发忐忑,下意识又紧了紧衣襟。 佟明儒表情淡淡点了点头,“嗯,来啦。”声音听起来像是刚睡醒一般,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随手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自己坐吧。” 高高提着的心脏缓缓落了地——还能坐,看来不是自己的事情东窗事发,只是这满地的茶水瓷片的,佟婉真站在那里没动,略显拘谨客套地说道,“女儿站着便可以了,父亲有事尽管吩咐。” “嗯。”佟明儒也就没提这事了,状似随口问道,“我听说,你和宋闻渊的夫人温氏,很熟?” “父亲是说浅浅?”乍然听人叫她“温氏”,佟婉真还有些不习惯,微怔之后才颔首应承,“是……只是自她成亲之后,我们便没有什么往来了。”她不知佟明儒问这话的用意,便也留了几分余地。 佟明儒捋着下颌薄薄一层呵护得很是柔顺的胡子,点了点头,才沉声说道,“这样,那你明日去宋家见见她,想办法问她要一瓶金彧年搁在宋闻渊那里的屠苏酒。” 佟婉真一愣,“什么?”她是真的没听明白,每个字都能听见,偏偏搁在一起她有些听不懂,问温浅讨要一瓶金彧年搁在宋闻渊那里的酒?什么酒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而且明天就要去? 这事若是搁在以前,莫说只是一瓶酒了,便是再如何价值连城的宝贝,只要温浅有,她都能一句话要过来。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温浅有种邪性,她还真不敢开这个口。 “父亲。”她有心推诿,“欲上门拜访,需至少提前一天递送拜帖,得了回帖方能登门,如今夜色已深,怕是不合适了。” 佟明儒掀了眼皮看过来,不大的眼睛里,眸色讥诮讽刺,“你们不是好姊妹吗?既是好姊妹,何必如此讲究,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登门造访,就是临时起意姐妹俩见见面说说话罢了,要什么拜帖?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你就去宋家见温氏,我会让人支开宋闻渊,给你们单独说话的机会。” “父亲,这不合礼数……” 佟明儒摆摆手,明显不耐烦了,“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年纪不大,性子却古板。这一点你便不如你嫡姐。” 佟婉真蓦地一怔,嫡姐、嫡姐,又是嫡姐。佟家明明有两个女儿,偏偏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佟语涵,好看的衣裳是佟语涵的,博学的先生是佟语涵的,优秀的男人是佟语涵的,就连爹娘,也是她佟语涵的。所有人都说,论样貌、论才情,你都不如你嫡姐,何况你只是个庶女,你还想要什么呢,难不成你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到时候老老实实地嫁个凡夫俗子就好了。 就连此刻,佟明儒明明有求于她,还能这样一脸理所当然地对她说,你不如你嫡姐。 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绞地指尖都疼,连带着身上那些新旧的痕迹都似乎开始隐隐作痛。佟婉真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几乎有些陌生的父亲,扯着嘴角冷笑,“那你让佟语涵去啊!她处处都比我厉害,自然能为父亲分忧解难,不过是一瓶酒而已,温浅看在佟家面子上,还能不给吗?” 她第一次这样半分伪装也无,任由眼底的恨意暴露于人前,佟明儒看得一怔,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名的愤怒,他抄起手边的镇纸就砸了过去—— 佟婉真不避不让。 掌心大小的黄玉貔貅直直砸上了她的额头,力道之大,砸得她几乎两眼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眼神木然地抬手摸了摸额头,一片温热的濡湿。 镇纸落在地上,碎成了渣。 佟婉真垂眸看着地上那些瓷器玉件的碎渣,不知怎的,突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无声的笑意里,是佟明儒的破口大骂,“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滚回去!” 佟婉真垂着眉眼,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缓步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跪了,额头上的血迹蜿蜒而下,她甚至都没有擦一下。她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若是搁在以往,她便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求着,也要得了佟明儒的原谅,毕竟不得宠的庶女在这内院之中唯一能倚仗的,也就是亲生父亲那点血脉上的怜悯。 可现在不同了……如此煞费苦心都要拿回来的酒,能是什么简单的酒吗?只怕……是把柄都被人拿捏了吧? 待得明日,佟明儒还不得求着自己去宋家? 真好。 她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瞧着,庶女并非生来低贱!庶女也并非生来就不如嫡女!她跪在书房门口,脊背笔直,仰面看着夜色深浓,嘴角弧度近乎疯狂…… 嘀嗒,一滴水落在了她眼角,佟婉真微微一愣,很快,又是一滴……豆大的雨点子,落了下来。 下雨了。 恪靖伯府的大门外,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伟岸,一身崭新的藏青儒衫,像个有些功夫的文人,国字脸,五官深刻,一双眸子深嵌在眼眶里,鼻子高挺,浓眉大眼的有种狂野的异域风情。他走到门口,朝着门房小厮微微拱手,带着几分外地口音说道,“二位小哥,我、在下打听个人,少柔……慕容少柔,可住在此处?” 门房见他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遂也只是客客气气摇头,道,“未曾听闻。” 中年男人正要再进一步打听,突然耳朵动了动,听见里头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低低说了声“叨扰”,很快离去。 真是个怪人。 第88章 受了委屈找爹爹 门房小厮一边摇头,一边腹诽,冷不丁瞧见有人从背后过来,连忙回头行礼,“许公子。下雨了,小的为您准备马车去?” 雨点子不小,却也不密,许承锦探头看了看,说了句“不必了”,随口又问道,“这大晚上的还有人来呢?” 已经一只脚跨出去准备牵马的小厮闻言,脚下一顿,指了指方才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哦不是,就是个打听人的,打听什么……慕容、慕容少柔……盛京里也未曾听过什么慕容家,听口音也是个外乡人。” 慕容?许承锦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让小厮牵马去了,而后才转向那个方向。只是,夜色深浓的街道里除了一两片悠悠然落下的黄叶,什么都没有。 慕容……盛京城里的确是未曾听过这个姓氏,但若是记得没错,元戈那位过世的母亲便是复姓慕容。只是知玄山距离此处尚有十几日的路程,慕容又是大姓,许承锦便也未曾多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宋闻渊的最后的那些话,心事重重的,便也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缓缓出现的人影。 …… 淅淅沥沥的雨,格外地有耐心,下了一整夜也没见停。 宋闻渊说到做到,元戈醒来就见着守在院中的鉴书,一身黑色劲装,木着脸站在门口,脊背挺得很直,脸色异常的苍白,沾了些许水珠,见着元戈,微微行礼,才道,“少夫人,属下回来了。”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 元戈走到她跟前,见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探向她脉搏的手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随口问了句,“事情办好了?” “是。”鉴书低头应道,“让少夫人担心了。” 元戈索性收了手背在身后,也不去看她,只兀自低着头碾着脚尖,懒洋洋说道,“昨日我同夫君说过了,你如今既在我身边当差,他便是要借你一用,也得先经过我点头同意。所以,往后别那么老实听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领着一份月钱,干了两份差事,岂不亏大了?” 说完,挑了眉眼看她,笑嘻嘻地问道,“你说是吧?” 鉴书微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元戈,年轻的主子只是笑嘻嘻的,笑得眼睛弯弯,调皮温柔的模样。只眸光潋滟深处,却似隐隐压着股微凉的气息,像是这秋日太阳的风。 她一定是猜到了,却又佯装不知,也不定对错,连宽慰都显得含蓄迂回。 “好,属下记得了。”鉴书压了压那些堵在嗓子眼冒着泡的情绪,少有表情的脸上格外认真地笑了笑,才看向元戈仍然缠着纱布的脖颈,“您这伤……” “无妨,就是些皮外伤。”元戈笑着抬手碰碰伤口的位置,又扬了脖子四下张望,“宋闻渊呢,他还说要早起带我锻炼身子,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见着人?” 说话间,林木进来了,很是认真地对着元戈行了礼,才直起身来说道,“少夫人,主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他叮嘱属下今日跟着少夫人,听少夫人安排。”言语间,多了几分明显的恭敬。 元戈偏头看去,林木站在台阶的第一层,一只脚还点在下面,仿若准备随时跑路的姿势。她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集市上逃犯伤人案,还未了结呢?那个逃犯如何了?” 林木只上了一级台阶,顶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讪讪挠了挠后脑勺,才语焉不详地说,“逃犯在京兆府呢,应该是没事了吧,不过少夫人,这几日街上挺乱的,您又受着伤呢,咱们还是别出门了吧?” 元戈不清楚宋闻渊知不知道林木有一张半点心事藏不住的脸,现在这张脸上明显写着“心虚”二字。 “不是有你跟着我吗,再说,咱们不上街,咱们去京兆府瞅瞅……”她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木,笑意玩味地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才懒懒说道,“你知道本小姐性子的,素来睚眦必报……莫名其妙挨了一刀子,昨儿个晚上疼得我都没睡好,哪能就这样算了的?” 林木心下打鼓,小心劝着,“少夫人,那是姚大人的地盘,咱们不好插手的。” “我知道,北镇抚司不好插手京兆府的事情,但我一个无辜受害者,使点银子进去冲着差点伤我性命的恶徒吐两口口水泄泄愤,总可以吧?”元戈摆摆手,好说话得紧,“这样,为了避嫌,你就将我送到京兆府门口,不必进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放心吧,本姑娘什么都不多,手里头就银子多!” 财大气粗的元大小姐说完这话,转首拿了油纸伞就要出门,林木最怕元戈这样说风就是雨谁也劝不住的样子,当即就给跪了,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也顾不得疼,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地唤道,“少夫人,洪世如已经死啦!主子为了给您出气,昨儿个就将他活活打死了,事情闹得大,主子被多方弹劾,今日一早天不亮,就被叫进宫去了。” 说完,又觉得崩溃,他就说这差事不好办吧,少夫人那精明劲儿,就跟活了几辈子的老妖精似的…… 还是等主子回来,老老实实负荆请罪去吧! 元戈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之上垂眸看着林木,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昨晚他那么晚回来,也是被这件事缠住了?” “是……”林木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原以为昨晚陛下骂了这么久这事儿便过去了,最多今日早朝当众斥责几句罚个半年一年的俸禄罢了。谁知,后半夜的时候平日交好的公公就偷偷递了消息出来,说是佟相带着半数言官联名上书,要求严惩主子,说主子目无纲纪,广结党羽,陛下最忌讳这个,主子这次的事情,只怕得受些罪了。” “联名上书……”元戈紧了紧伞柄,问林木,“待我写封书信,你能想办法送到我爹手里?” “可以……您是想……” 元戈抬了抬油纸伞,看着眼前淅淅沥沥的秋雨,眉眼弯弯笑得温柔,“我这个不得夫君宠爱、被人挟持受了伤的女子,受了委屈自然只能去找自家亲爹哭哭鼻子咯!”不就是比人多吗?温宋两家加起来的人,也不少…… 林木一怔,不由提醒道,“少夫人,陛下最忌结交党羽。” 第89章 图穷匕见 “结交党羽?”元戈垂眸冷笑,“他佟明儒带着半数言官联名上书,这党羽的名册不都明晃晃递交到陛下手中了吗?至于我爹,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冲动……得知自家姑娘在宋家的日子这般水深火热,当朝质问一下自家女婿请陛下断一断这家务事,不过分吧?” 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冲动……这几个字好像和温尚书半点关系都扯不上去。不过,这温尚书的确是陛下心腹没错,还是个颇受倚重的心腹,若他在朝堂之上这么一撒泼,兴许……真的有用!林木眼神一亮,格外实在地“砰砰”磕了俩头,才一骨碌爬起来,“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鉴书,快去准备笔墨纸砚!” 鉴书没动,只转首看向元戈,见元戈点了头才进屋准备去了——少夫人说得对,拿一份月钱,没道理得伺候俩主子。 …… 昨晚下了雨没多久,佟明儒就借着这台阶让佟婉真回去歇息了,父女俩这次的争执没人再提起,却也默契地谁也没搁下。 佟婉真从佟家出来,又兜兜转转找了家不起眼的药铺,将下人留在外面自个儿进去了,一刻钟才出来,丫鬟问起,她解释说是帮温浅买的药,又说没递帖子已是失礼,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诸如,听闻她受了伤,一时情急就过来了。 丫鬟点点头,深以为然。 林木前脚刚走,佟婉真后脚就来了,元戈闻言,略一思忖让拾音搬来了躺椅搁在廊下,盖了薄毯只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脖子,和一只青紫未消的手腕。 待佟婉真进来,虚虚抬了抬那只手腕,作气若游丝状,“你怎么来了?” 见着这样的元戈,佟婉真也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将手中药包递给拾音,扫了一圈四周也没见着哪里可以坐下的地方,心下隐隐不悦,但念着正事到底没发作,只在躺椅边上蹲了,关切问着,“浅浅,你怎么样?一早听府中下人说你受伤了,我就连忙过来了……大夫如何说?” 明明已经闹过几次的不愉快,此刻却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说完,就伸手攀上元戈的手腕,只是指尖还未碰着,元戈已经“嘶”地抽了口气,缩了手。 拾音耷拉着个脸,冷声冷语提醒着,“佟小姐,您当真是来探望我家少夫人的吗?少夫人伤了手腕,您还偏要去抓她手腕,莫不是觉得我家少夫人装病,来验伤的?”小丫头平素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这会儿板起了脸的样子倒也有几分气势。 终于有几分大丫鬟的架势了。 “不是……我、我就是不小心……”佟婉真看向元戈,柔声解释,“浅浅。我知道之前几次你对我有些误会,但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要说……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了,我总是盼着你好的,要是可以,我倒希望你是装的,若真是如此,我定要喝酒庆祝一番才是……偏你的这个丫鬟,也不知听了哪里的闲言碎语,竟这般误会于我,浅浅,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这人都辛苦演上了,元戈觉得总要配合一下,遂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回握,“没有……昨日实在凶险,她被吓成了惊弓之鸟,见谁都觉得想要害我……”话音未落,搭在对方手腕上的指尖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哆嗦,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苦笑,“你别介意。” “是凶险……”佟婉真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才苦口婆心地说,“听说昨日于青青陪着你,那丫头平素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怎还能任由你被人挟持了去?你都伤成这样了,她怎么都不来看你一眼?要我说呀……她也就是看中你伯府少夫人的身份才与你结交,你自个儿可得多点心眼子。” 这人倒是忙活,到处搬弄是非。 温浅啊温浅,你可真是眼瞎啊!这么拙劣的演技都看不穿。不过……无妨,那片荷花池空很久了,该热闹热闹了。 元戈撩了眼皮看过去,桃花眼微微弯着,染了细碎的笑意,看起来脆弱又温柔,“好……我知道的,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只是我这模样你也瞧见了,招待不周你莫要怪罪。大夫说,这伤筋动骨的总要躺上一阵子了,待我稍微好些,一定再请你过来好生说说话。” 佟婉真一边含笑道好,一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扯了过去,“届时,我陪你喝酒庆祝!说来也是可惜,之前父亲得了瓶好酒,可惜前两日被金公子要走了,不然我还想着趁机问父亲讨来,咱们一道尝尝的。” 至此,图穷匕见。 佟婉真小姐的尾巴终于是露出来了。 正好,宋闻渊也有意让人知道这酒就在这里,元戈故作惊喜,“是屠苏酒吗?那天我也在的……这酒如今就在栖迟阁,昨日原本要喝的,没想到出了这岔子……我这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说完,便是长叹。 “无妨……”佟婉真笑呵呵地安慰她,“你寻个机会,找宋大人先把酒要过来,然后待你痊愈了,我陪你喝,你看如何呀?” “如此也好。”元戈兀自点点头,“只是今日一早夫君就出门去了,待他回来,我问问他?只我们说的话不多,我瞧着他还有些害怕的……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一瓶酒罢了,你同他好好说说,想来是肯的。若他不肯,你让拾音来同我说,我明儿个就去给你买一瓶,如何?” 元戈顿时喜出望外,“真真……还是你待我最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今晚问问宋闻渊,若他愿意,我也让拾音同你说一声,如此,你便可安心等我痊愈了。” 佟婉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安心”二字,咬字很重,但她看着此刻元戈和往日温浅如出一辙的柔软表情,却又觉得到底是自己多虑了,遂宽了心,拢着衣裙站起,掌心下意识抚了抚小腹,才颔首道好,“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下着雨呢,你也莫要在这廊下歇息了,回屋去吧。” “好。”元戈含笑应着,又转头吩咐拾音,“替我送送佟小姐。” 佟婉真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瞧着你院里人少,拾音还得留着照顾你,我自己能行的,你好生歇息。”说罢,摆摆手,转身下了台阶。 第90章 意外之喜与落井下石 拾音站着没动,元戈也没强求,只几近虚弱地咳了咳,轻声叮咛着雨天路滑。 佟婉真走到月洞门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院子里雾蒙蒙的,受了伤的姑娘躺在躺椅里朝着自己挥手,脸上也是曾经格外熟悉的病弱西子般的笑容。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半晌,莞尔一笑,“走吧。” 出了落枫轩往门口去,会途径栖迟阁,佟婉真拉住了撑伞的丫鬟,站在门外盯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看了很久,温浅说宋闻渊一早就出去了,佟明儒也说过他会让人支开宋闻渊,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压下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妇孺,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她仍然清楚这栖迟阁和落枫轩之间的差距。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铤而走险了。 佟婉真又回头看了眼落枫轩的位置,缓缓的,嘴角牵出一个格外温柔的微笑,她低头看着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大夫已经确认了,这里已经有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大夫还说了,只要她好好喝着那安胎的汤药,就能一举得男……届时,她的孩子就是二皇子的长子,皇室的长孙。嫡女?嫡女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被她玩弄在鼓掌之间? 她微微抬着下颚,嘴角勾着一抹几近残酷却又温柔的笑容,提着裙摆步履从容,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白天鹅离开后没多久,鉴书就从栖迟阁的墙头翻了过来,“少夫人,佟小姐在隔壁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没进去。” 元戈掀了薄毯坐起,视线落在月洞门外,安安静静不言不笑的时候,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半晌,她偏头看向鉴书,声音很轻,入耳只觉得很遥远,“屋后的荷花池,都清理干净了吗?” 入秋之后的荷花池,本也没有什么景致可言,加之又在屋后,下人们怠慢一些也是寻常。但少夫人成亲当日“失足”跌落,想来心里必然会有些芥蒂。鉴书下意识地和拾音对视了一眼,才微微低头,“还未,属下这就让人去清理干净。” 元戈却摇头,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回头笑了笑,“不急,过阵子吧,正巧,再让它热闹热闹……” 热闹什么?鉴书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明明说着佟小姐的事情,怎么突然就跳到了荷花池。只不知怎的,她看着这样的少夫人,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就好像胸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挽去了一块,待发现的时候已经结了痂好了伤疤不知疼痛,偏秋风起的时候,凉凉瑟瑟地透着风。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垂首,应道,“是。” 元戈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要么是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本能,要么是来自于傻姑娘尚未散尽的魂魄,总之,不该是她自己的情绪。当她的手搭上了佟婉真的手腕感受到了明显的喜脉时,她应该是兴奋的、畅快的,她觉得屋后沉寂了那么久的荷花池可以在夏天结束的这个当口,迎来它今年最后一次的热闹与喧哗。 挺好的。 …… 温长龄是陛下的亲信,也是和稀泥的老手。 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守着户部那点一亩三分地冷眼旁观神仙打架,不结党、不站队,爱银子、也独爱银子,这些年立志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敛着不多不少刚刚好的银子。所谓刚刚好,就是既能满足了私欲,又不会耽误国事罔顾百姓,还能让陛下放心,毕竟,人无欲,则无敌。 可见,温长龄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的温尚书虽然没什么太交好的朋友,回回下朝也是走得最快的一个就像是生怕慢人一步就被陛下留下用膳了似的,但也从未正儿八经树过敌针对过谁,年轻的宋大人则正好相反,永远是朝堂之上最惹眼的一个。 今日和以往一样,佟相起的头、一群言官相继跟上,弹劾宋大人手太长了,北镇抚司那点事不够他忙活的,还跑人家地盘将“重要”的逃犯给活活打死了……通常,这种时候的温尚书都是垂着眉眼以四十岁正值壮年的身子骨扮演老眼昏花体力不支打瞌睡状。 谁知这次,温尚书的瞌睡打着打着突然就醒了,两眼茫然一顾,掸掸宽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上前头横插一脚,仰面长呼,“陛下!微臣也要弹劾宋大人!” 正半阖着眼皮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某言官被这一嗓子打断,连带着该说什么都忘了。 陛下对这位心腹很是宽和,就算被人吵得耳根子疼,还是笑着抬了抬手,客客气气地让温尚书直抒胸臆。 温尚书“咚”地一声跪了,结结实实半点不含糊,他说,“陛下也知道,老臣一把年纪,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乃是亡妻所生,亡妻故去多年,只留下这么个女儿,往日里在府中金尊玉贵养着,搁手心里捧得好好的,因为陛下一道圣旨,匆匆忙忙嫁去了他宋家!这还没几天呢,就被人给劫持了,脖子还被人给抹了!” 皇帝陛下脑仁疼,这是连他一道骂进去了…… 边上有能察言观色的,悄声提醒道,“温尚书,那不叫抹脖子……就是划了一下,皮外伤……” 话音未落,温长龄倏地回头,眼睛瞪地滚圆,“你说什么?皮外伤?我儿昨日去看了,说整个人都跟血水里捞起来的似的,除了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浑身上下全是血!你管这叫皮外伤?不若将你女儿拉过来,我照着她脖子比划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还会这么说?” 温尚书在陛下跟前从不虚言,虽然……浑身上下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但算不得虚言。 同僚一噎,翻了个白眼,骂了句“不可理喻”悻悻退下了,谁人不知道这温浅在温家就是爹不疼、娘不亲的存在,之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没见你站出来心疼闺女啊!这会儿还不是为了借机落井下石,可耻! 第91章 双簧 “陛下!”温尚书继续嚎,嚎得声音都哽咽,“陛下,微臣那老母亲听着消息就晕了过去,好不容易唤醒了,又差点生生哭晕厥了去……”这也是实话,真的只是“差一点”。 “陛下,宋大人集市追凶乃是公事,微臣一介文弱书生不便插手置喙。微臣只知道他宋闻渊素来骁勇竟然护不住我女儿,倒不如即刻讨要休书一封,今日早朝一结束老臣就去将我女儿接回来!我温家养个姑娘还是养得起的!” 谁人不知温家有钱?别说养一个姑娘了,养上十个八个的还绰绰有余。 宋闻渊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温尚书演得很卖力,恨不得涕泪俱下。 而在那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一如往常阖着冷眼旁观的温大人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言官身上的时候,从某个格外不起眼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了一张纸条,低着头匆匆看了眼塞回了袖口里,然后揉脸、捋袖,一气呵成。而那个小太监……是自己的人,如此一推断,纸条来历显而易见。 皇帝坐在上面冷眼旁观,心下却兀自点头,心道这朝野上下用着最合乎心意的还是温长龄,永远知道怎么同他“打配合递台阶”,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逃犯罢了,罚上三个月的俸禄此事就过去了,毕竟市舶司的事情还要宋闻渊去调查,他还能真的为了这么个人将宋闻渊革职查办了不成? 偏这群不开眼的,一个比一个跳得欢。 皇帝支着下颌懒懒咳了咳,“爱卿休得胡言,好端端的姑娘家被休弃回家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这样,待早朝结束,朕吩咐皇后准备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送去恪靖伯府,也算是代朕安抚安抚受了惊的小姑娘,如何?” 刚被打断的言官终于寻着间隙,“陛下……” 话音刚出,边上咳嗽声起,余光里瞧见佟相以拳抵唇咳了咳,他虽知佟相意思,但人命一条,如今不仅没有惩处,倒像是得了褒奖,天理何在?他顿了顿,又整了整官袍,一揖到底,正色说道,“陛下,宋指挥使越职行事、私用重刑、伤人性命,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陛下……” 姚云丰刚开口,就被皇帝摆摆手阻了,他转身问宋闻渊,“宋爱卿,对此作何解释?”该骂的也骂了,该罚的自然会罚,为了个逃犯闹了两天,吵吵嚷嚷的,烦都烦死了,皇帝明显没了耐心。 宋闻渊作揖回话,“陛下,微臣有错,却非越职行事,而在公报私仇。集市之上,逃犯掳我夫人,是为要挟微臣放他逃出生天,继续为非作歹。夫人大义,宁死不屈,这才身受重伤……身为人夫,护得住黎民百姓护不住柔弱妻子,微臣既惭愧又愤怒,这才行此下策,擅闯京兆府殴打逃犯寻私仇。但是陛下,若微臣看着妻子生死不明而无动于衷,岂不更愧对温家长辈托付,亦愧对陛下圣旨赐婚的倚重与信任?” 总之一句话,我就是寻私仇,顶多算打架斗殴。 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言官瞠目结舌,指着宋闻渊的手指都在哆嗦,“宋大人你这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若非你利用职务之便,如何进得了京兆府?京兆府的大牢里哪个囚犯没三五个死对头,怎就你宋指挥使能进去杀了人再堂而皇之地出来?” 宋闻渊老神在在,耸肩、摊手,肢体语言难得的生动,“兴许,是那些个狱卒本事不济,拦不住本官?”那样的混不吝里,有几分元大小姐的没脸没皮。 果真是近朱者赤。 眼看着那位言官气得斑白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皇帝摆摆手,“好了……当街伤人,伤的还是朝廷重臣家的姑娘,本就是死罪。不过宋爱卿擅闯大牢干扰京兆府办案,还是要罚,就罚半年的俸禄吧……”转念一想,又加了句,“再领十军棍——郑爱卿,此事到此为止。” 郑继祥,便是那头发花白的言官,闻言仍觉陛下偏袒,抬手间还要说话,被身后同僚拽了拽,那边宋闻渊已经从容谢恩,出去领军棍去了,此事便就此尘埃落定。 皇帝知道十军棍对宋闻渊而言,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但年轻人嘛,颜面比身子骨看得更重,借此机会杀杀锐气即可,否则,还真狂妄地没边去了……不过,狂妄好啊,年轻人嘛,就该狂妄些。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瞰着底下的一众臣子,一手按着太阳穴,喜怒不辨。 早朝一结束,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几位大臣刚准备去找宋指挥使的岳丈打听打听情况的时候,就见着方才还半阖着眼作老僧入定状的温尚书又一次不在原地了,只是较之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温尚书留在大殿门口的那道身影,看起来分外沉重……许是,急着去恪靖伯府探望重伤的闺女。 …… 午膳的时候,宋闻渊没回,只吩咐了林木回来捎话说,朝堂有惊无险,最后陛下开恩只罚了半年俸禄,这会儿被姚大人拉去吃饭喝酒,说是去去晦气。 元戈这次没怀疑,自顾自吃了午膳,又小睡了片刻,直到王氏带着孙嬷嬷气势汹汹地找来了。 宋闻渊被罚不是什么秘密,加之皇帝有意折一折这位年轻指挥使的傲气,消息转眼间就传到了王氏耳中,王氏一听哪里坐得住拔腿就往落枫轩跑,一见着拥着薄毯在廊下睡得安稳从容的元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挡开撑着伞挡路碍事的丫鬟,三两步上了台阶,一把抽走薄毯丢到一旁,垂眸冷嗤,“你倒是睡得安稳,偏我宋家自打你进门,就没安稳过!” “当真是个扫把星!” 盛怒之下的王氏抬手就要扇过去,却见睡着的小丫头突然睁眼看来,眼底清明一片,寒气凌人,她下意识怔了怔。只那寒意来得快,散得也快,待再细看,那双眼睛里便只有平平静静的淡笑,元戈懒懒坐起,轻声唤道,“母亲怎么来了,有事吗?” 王氏突然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第92章 我的妻子 王氏板着脸,在丫鬟搬过来的凳子里坐了,才垂着眉眼将元戈从头到脚扫了一圈,带着狗见嫌的眼神冷嗤,“外面都在传,你受了重伤,快要死了,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今瞧着,倒是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 这话阴阳怪气的,还有一股子很明显“真可惜”的意味,倒像是盼着人赶紧死了似的。 只是这些个夫人们自持身份,就算骂人也只是阴阳怪气了些,落在元戈耳朵里自是不痛不痒,她像是分不出好赖似的笑道,“劳母亲挂心,可见流言不可尽信。” 说着,垂眸看向地上的薄毯,王氏扔得狠,半截落在廊下,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瞧着,眼底微冷,却仍温声温语地吩咐拾音,“捡起来丢了吧,待夫君回来让他去买一条新的,定要这般一模一样的,旁的粗制滥造的我可用不惯,磨皮肤。” 拾音憋着笑,颔首称是,当真当着王氏的面捡起地上的薄毯拿去丢了。 王氏一愣,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一条毯子罢了,就算脏了拿去洗洗就是了,怎的,偏生你温浅金贵,用不得了?你到底是嫌它落了地脏了,还是嫌本夫人我碰过它?” “母亲哪里的话,这毯子是大哥送来的,再三叮嘱,洗不得,洗了不仅缩水,还毛糙不绵软,是以当真用不得了。”元戈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显得格外真诚有耐心,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衣裙上睡出来的褶皱,额前一缕碎发翘着,有些呆,有些不知世间险恶疾苦的天真。 这样的毯子到底有没有王氏不清楚,毕竟王氏一族虽然底蕴深厚,却也不及温家财大气粗,没落了几十年的恪靖伯府就更不用说了,统共没几件拿得出手的宝贝了。 但王氏突然觉得,温家这女儿脑子可能真是傻的,分不出好赖话,看谁都跟个好人似的。 跟傻子说话,格外磨人脾气,以至于王氏几个明显的深呼吸之后,险些忘记了自己过来的初衷。 幸好,只是“险些”,她摆正了脸色,冷嗤一声,“你倒是金贵着,连毯子都洗不得,脏了还要我儿给你买。如今我儿被你连累,被陛下责罚,扣了俸禄挨了打,本夫人瞧着你倒是半点不担心也不关心,为人妻子者,做到你这份上,倒也清闲自在。” 元戈微微一愣,被打了?可方才林木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事……看来,什么吃饭喝酒去去晦气都是假的,估摸着躲南隐那边上药呢——她还是习惯称呼许承锦为南隐。 王氏还在边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为人妻子该守的本分、该履的职责,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下巴微抬、眉眼却垂着,只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指尖,维持着一种琅琊王氏后裔的骄傲感,“我知你平素便没什么规矩,但我这人也不喜欢紧着人学规矩,凭白惹了人嫌。只是如今想来,还是我这个做婆母的过于慈和,导致你三天两头地在外惹事……” 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手腕间一串珊瑚珠串又大又圆,她敛着眉眼拨弄了两颗,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才终于总结陈词,“之前便也罢了,我不想深究。只今日之后,你便每日卯时来我跟前学规矩,没事也莫要往外跑了。” 卯时?卯时的元大小姐大抵还在床上摊着大字流哈喇子呢! 元戈偏了偏头,看过去,嘴角仍然微微勾着,似笑非笑,只眼底半分笑意也无,“母亲,儿媳早年身子骨弱,动不动就力竭气喘甚至晕倒。父亲请了大师相看,大师说儿媳阴气重,要保持足够的睡眠,不宜早起,更不宜与族中女性长时间相处,否则,恐累及她人。” 元小姐又开启了胡言乱语模式。 宋闻渊刚到门口,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还有他母亲几乎词穷的一个“你!”字,声音短促,压着愤怒无处可泄。 宋闻渊压了压嘴角,又稳着稍稍紊乱的气息款步入内,“母亲。母亲怎么过来了?” 王氏蓦地回头,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扶着宋闻渊的胳膊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忙不迭地问道,“听说你挨了打,母亲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怎么样,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这陛下也是心狠,俸禄罚了就罚了,怎么还打人呢!” 说着,又将宋闻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只他一身黑衣,神情也是温和从容,看不出半点端倪,王氏的手却隐隐哆嗦,颤声问道,“疼吗?” 宋闻渊下意识看向元戈,小姑娘仍然坐在那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半个眼神都没往这里来。 宋闻渊无声叹了口气,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才轻声宽慰,“无碍。儿子犯了错,陛下纵然有心偏袒也总要给群臣一个交代……说起来,此事也是浅浅帮忙才让逃犯落网,母亲也莫要怪罪于她了,这学规矩的事情……往后也不必提了。” 他声音温柔唤着“浅浅”二字,平添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宠溺,灌进元戈的耳朵,元戈懒懒地撩了下眼皮子看过去,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王氏的手落了空,心也不知怎地,“突”地重重跳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哑然问道,“你……你就这般护着她?” 宋闻渊的视线越过王氏肩头,再一次落在了元戈身上,轻声说了句,“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我总要护着些的。她不喜规矩便不学,这样挺好,母亲若觉得她失礼,看在儿子的面上多担待,左右也不常见。”说完,不由分说地抬了抬胳膊,“儿子送您出去。” 恭敬,又强势。 什么叫“左右也不常见”,做儿媳的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不是应该?怎她温浅就偏居一隅自得其乐,还成了理所当然? 王氏的嘴角,一点点耷拉了下去。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自己清楚,看似温和实则无情,谁也入不了心,谁也不是例外,今次破天荒,开口护了人。 第93章 马车里的帕子 宋闻渊将王氏送出了门,好言宽慰了几句,刚转身跨进院门,就见着元戈站在台阶之上看过来,嘴角边勾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一双桃花眼里却是半分笑意也无,冷冷的像是秋日清晨的阳光。 “吃饭?喝酒?去去晦气?”小姑娘问一句,下一级台阶,言语间三分讥诮,如刀如刃,犀利极了,“坐不下了吧,多垫几层软垫又实在不好看,难兄难弟站着把酒言欢的?” 元戈的这张嘴,对她自己都百无禁忌的,何况是对别人。 宋闻渊看着几句话说完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臂开外的元戈,几乎是哄着孩子一般耐心解释道,“没那么严重。都是同僚,往日里也有几分交情,下手不重,没几日就好了。” “若非母亲过来,你便不打算告诉我了?” “不过是些皮外伤,哪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再者,挨板子这样的事情,脸上无光,实在没必要刻意提起了。” 王氏站在落枫轩的月洞门外还没走,她站在门外那株古枫下站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女子声音娇俏有几分艳色,是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生动,男人的声音里也是从未听过的宠溺与无奈,那是她几乎不认识的宋闻渊。 她抬头看了眼头顶大片大片的红叶,喃喃说道,“这温浅莫不是狐狸成了精,会勾魂?” 孙嬷嬷搀着王氏往回走,半晌才微微凑近了,低声说道,“听说,如今虽然住不曾住在一起,但吃是吃在一块儿的,桂婶做的……桂婶也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天天帮着带温家那小孩子呢。想来是个有本事的。” 王氏脚下步子微微一顿,不阴不阳地笑了笑,“原以为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丢在那里放任不管就好了……没成想,倒是我小瞧了她。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可不能被她给毁了。” “夫人所言极是,老奴瞧着这丫头就邪性得很,绵里藏针,不好对付。不若,还是将表小姐叫过来吧。” 这一回,王氏没有说话,只看着脚下的石板路,轻轻叹了口气。 那边,元戈抿着嘴抬了抬手,无声示意,头上一缕碎发翘着,虎着脸的样子有些可爱。 宋闻渊眼角卷起一点温润的笑意,半晌,抬了手,却没搁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只非常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脖子,“还疼吗?” 这人……元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及宋大人的臀部疼。”说完,摊开的掌心又抬了抬,只宋闻渊低着眉眼没动,她当即反应过来——这男人藏着掖着的,还不是怕身上那点自以为捂得严严实实其实早就漏风的秘密被发现了。 元戈冷哼一声收了手,转身就往屋里走去,浑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写着“本小姐不伺候了”这般字眼。 只刚走了两步,手腕就被身后那人拉住了,元戈回头看去,满脸的生人勿进。 宋闻渊却视若无睹,牵着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脉搏之上……微凉的指尖落在他肌肤之上,心里没来由地就塌陷了下去,柔软地一塌糊涂,他低头盯着她那撮头发,轻笑,“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只是,我的脉象与旁人不同,怕吓着了你。” 许承锦第一次就被吓得脸色煞白。 中了九转断肠散的毒,脉象怎么可能不异于常人呢。元戈垂着眉眼,感受着指尖下的跳动,许是因着受了伤的缘故,脉象愈发杂乱无章,若是寻常人此刻只怕已经躺在床上出气比进气多了,偏这人还能站在自己面前从容轻笑。 元戈牵着那只手腕走到躺椅跟前,将一只空茶杯递给他,宋闻渊虽不明就里,却还是老老实实接了。谁知,下一瞬,元戈在他某个穴位上重重一按,喉间猛地窜起一股腥甜,一口血吐了出来……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些,连唇色都显得淡,嘴角却挂着血,平添了一股子艳色和妖气。 垂眸看来的样子,有种勾人的脆弱。 元戈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将那只吐了血的茶杯接过,格外自然地状似不经意地搁在了一旁,才淡声解释,“别憋着,淤血不吐出来反而伤身……许公子这医术还是有些欠佳。” 许承锦根本没有把脉,自从宋闻渊中毒之后,许承锦就很少替他把脉,说是每一次把脉都觉得心惊胆战,相比之下这种皮外伤随便擦点金疮药就好了。 宋闻渊没反驳,“是欠缺了点。所以在下这伤,还得劳烦温小姐你了。” 一个没提古怪的脉象,一个没提身上的毒,即便他已经亲自将自己的手腕交到了对方手中,可两人还是默契的……避开了这个有些沉重、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话题。 开了药,送走了宋闻渊,元戈才看向那杯盛了血的白瓷杯,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血,走到了里屋。 …… 皇帝对秦永沛的婚事态度不明,却也浇灭不了皇后对佟小姐的喜爱,隔三差五的,佟语涵总会进宫陪着皇后娘娘说说话,一般都是午后去,在宫中用了晚膳,再由二皇子亲自送回。 今日皇后娘娘来了兴致,缠着小辈喝了些酒,佟小姐不胜酒力,回去的路上就有些头晕,最后在秦永沛的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停在佟家门口才幽幽转醒。 醒来时还有些迷糊,起身时腰间的帕子掉落在地,她弯腰去捡,谁知,于座位底下又捡起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帕子——一方绣着海棠的帕子,右下角是黑线勾勒的两个小字,婉真。 佟小姐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没来由地想起那天晚上在拐角处撞见的佟婉真……鬼使神差的,她将那块帕子卷进了掌心,紧紧攥着,攥地掌心都疼,面上却仍温柔端庄,福身告辞,“被这风一吹,酒倒是醒了,却生了一层鸡皮疙瘩……今夜失礼了,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看着语儿进去再走。” 一如既往的温柔、亲昵,只这一次,佟语涵只觉遍体生寒。 第94章 吃味的宋大人 大街小巷都在传,温小姐受惊过度,回府后就开始发热,大夫去了一波又一波,许公子都亲自去了,这才稳住了伤情。 大街小巷还在传,温尚书觉得宋家苛待自己女儿,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要求陛下下旨和离,只是这个要求被陛下当场驳回了。 “然后外头又开始传,说温宋两家这婚事真是作孽,从赐婚圣旨颁布开始就没消停过,许是俩人八字不合,这才双双受伤。”于青青抱着她母亲大人亲自熬的老母鸡汤嘬得欢快,却也不耽误她一边嘬,一边口齿清晰地转述这一路过来听到的小道消息。 元戈觉得,于小姐大抵是修过这方面的功夫,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两不误。 相比之下,边上的钟小姐就不自在多了,她拽了好几次于青青的衣裳,见她完全无动于衷,无奈提醒,“青青,那是你娘熬给浅浅的,你怎么自己喝上了呢?” 于青青嘬完一只鸡腿,嘿嘿一笑,将食盒整个儿往元戈面前递了递,“你吃吗?”满脸的不舍得。 “刚喝了药,吃不下……你吃吧。”元戈笑着摇摇头,还能替于青青解围,“让她吃饱了,待会儿就不会蹭我饭。” “你瞧,浅浅不吃。”咧着嘴嘻嘻一笑,牙齿缝里还卡着一截鸡肉丝,于青青笑得没心没肺还有些得意,缩回去的手,明显比伸过去的时候快多了。 钟微都觉得没脸看了,只转首看向元戈,她是这两日一直听于青青说温浅、温浅的,耳根子都快要磨出茧子来了,出于好奇,跟来看看,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却还是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温柔无害的样子,说着话还不忘指点边上小孩子练字,偶尔示范时落下的几笔隐现锋芒,还有几分和青青甚是投缘的混不吝。 不是说这温浅无德无才、空有皮囊、一无是处吗? 果然流言不可尽信。 “姑娘,药熬好了。”拾音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摆着两碗汤药,走到近前微微低了身子递过去,脑袋点点其中一碗,道,“这是姑爷的,剩下一碗是……?” 元戈连身子都懒得起,扯着她仍然裹着纱布的脖子抬了抬脑袋,够着宋闻渊的那碗药端起来闻了闻,又搁下,吩咐道,“给送隔壁去,剩下那碗让林木送去给姚大人……听说后来姚大人求情不成,也被打了。”说到底,也是被宋闻渊牵累了,送点“特效汤药”过去替宋闻渊维系下难兄难弟之间的情分。 钟微稍稍诧异,“你还懂药理呢?” “嗨,我哪会那东西。”元戈躺了回去,摆摆手,随口说着,“大夫开的药,左右都是伤患,就在我这一块煎了……送过去吧。” 正说着,门口宋闻渊已经跨步入内,见着里面坐着的姑娘们,脚下稍稍一顿,“有客人。” 宋闻渊凶名在外,便是于青青见着他都有些拘谨,俩姑娘纷纷起身行礼。 宋大人半点看不出伤患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身黑衣,清隽温润的模样,只臂弯间挂着一条纯白毛毯,成了他全身上下的亮色。他微微颔首,便越过两位走到元戈身边将臂弯里的毛毯递给她,才道,“这两日降温了,你又喜欢躺在外头,给你换了条厚一些的,狐狸毛,可喜欢?” 之前那条落了地被雨水打湿的薄毯本就是栖迟阁的,她瞧着喜欢便拿来了,沾了地上的雨水,也没丢,洗完直接送回去了,至于“大哥送来的不能清洗的”纯粹是元戈临时胡诌气气王氏的。 元小姐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自是对这条纯白的毛皮喜欢得紧,拥在怀里仰着脸笑嘻嘻地,“那我可得小心了,可不能再沾了水污了这毛。” 小姑娘讲究,脏了的东西虽然不至于丢了,但洗完就给还回来了,宋闻渊见着便寻了条更好的送来。他低着头掖了掖毯子,神色克制持重,眼底却是细碎的笑意,“放心,母亲那边交代过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两个还未成亲的姑娘,看得耳根子都泛红,于青青捧着食盒装埋头喝汤,眼神却乱瞟,啧啧腹诽,也不知道是谁说这温宋两家的联姻是作孽的,瞧瞧这凶名在外的宋大人,如今不也成了绕指柔吗?啧啧,还是我家浅浅厉害…… 她俨然没发现,自己已经自动带入“娘家人”身份。 那边,宋闻渊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端拾音手中的药碗,拾音一看不对,连忙阻了,“不不!姑爷,这碗是要送去给姚大人的,另一碗才是您的。” 怎么还有姚云丰那厮的?而且同样都是挨板子,怎么药方还不一样了?宋闻渊抬了抬那碗药,挑眉,无声询问。 元戈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子,轻嗤,“就你这身子骨,跟人能一样吗?姚大人再挨上十板子军棍还能活蹦乱跳的,你行吗?” 姚云丰的是正儿八经治外伤的药,宋闻渊的……那是挂着外伤名头的解毒汤药,还只是初步的,昨晚元戈一验完那碗血里的毒,当场就两眼一黑——这些个奇珍异宝,她要去哪里寻?知玄山上倒是有点,可也总不能带着人去偷自家的老宅吧? 宋闻渊听懂了。 其实一直到现在,宋闻渊也还有些不大明白昨天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让元戈探了自己的脉搏。 也许是外伤让他疲惫,也许是许承锦的欲言又止,总之,那一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在狂风暴雨里独自飘荡了很多天的孤魂野鬼,看见个屋檐就想着进去避避风雪,也没有那个心力去管是不是黑店……他垂眸看着那碗属于自己的汤药,盯了半晌,端起来仰头闷完。 拾音正要退下,谁知他又端起了另一碗。 “诶?” “姑爷!” 宋闻渊跟喝什么宝贝似的,喝完还回味了下,才搁下药碗,淡声说着,“姚云丰那边不用管,他自己会找大夫,再说,送过去就凉了,药效也不好。” 元戈:……若非这是她亲手开的方子,定要以为那是什么琼浆玉液。 第95章 熟悉的药方 “嘿,外面的小马驹是谁的,不赖啊!”门外背着手一路招摇着进来的金小爷熟稔地跟回自己家似的,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摆摆手,嘻嘻一笑,一口齐整的白牙,“哟,人挺多呀!小嫂嫂,可好些了?许承锦去隔壁寻你了,没成想你在这里。” 一句话,各方都问候到了,最后一句是对宋闻渊说的,说完,看着身后小厮将手里的各种盒子交接完毕,才转首看向边上两位姑娘,一位安安静静的,脸生,一位倒是熟稔,都是平日里的活跃分子,“于青青,你怎么在这?外头那小马驹,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好的小马驹,也就你于家有了。” “嗯。”于青青吃饱了鸡肉开始喝汤,闻言得意地笑,“那是。外祖送来两匹,我和浅浅一人一匹,我的叫奔雷,她的叫闪电,都是好名字。” 可不,满大街的奔雷闪电……金小爷抽着嘴角笑笑,他性子跳脱,擅于活跃气氛,正想着问候下边上这位有些拘谨的小姑娘,突然吸了吸鼻子,眼神已经黏糊到了于青青手里的食盒上,“好香!小爷我正好饿了,还有吗?” 于是,拘谨的小姑娘抛到了九霄云外,直接就着宋闻渊刚喝完药的碗喝起了鸡汤…… 元戈:……这不靠谱的,小马驹送来了半句没提,就顾着喝鸡汤!她心下喜悦,只那么多人在,也不好撇了这一院子的客人去看什么小马驹,遂只吩咐林木好生照顾。 宋闻渊也叮嘱,“于家的马都是宝马,让人去于家的马夫那里问问,吃什么饲料,平日如何看护,可不能出了差错。” 林木一边帮着拾音收拾金家送来的礼,一边颔首称是,他想这差事还是自己来吧,少夫人的毯子都比别人的金贵,少夫人的马自然也非等闲的马,与其交给别人,不如还是自己来吧。 那边去了栖迟阁扑了空的许承锦听见一墙之隔的嬉笑声正准备过去,就见小厮端着碗汤药过来,还以为是宋闻渊喝的,上前说道,“给我吧,我端过去就行了。” 谁知,小厮笑着连连摇头,“许公子,这不是给公子的药。这是给桂婶的药茶,我见着好了,顺便给端过去。” 桂婶? “你们这两日病号有些多呀!要不要找个道士过来驱驱邪……” 许承锦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随手端起那碗汤药闻了闻,倏地,他拧了拧眉头,又不大相信似的更加用力地低头嗅了嗅,边上小厮被他的模样吓得心里直打鼓,颤着声不打自招,“许、许公子,是有什么问题吗?这药茶是少夫人给开的,桂婶说她这些时日夜间多梦睡不好,白日里便乏力,少夫人就开了这药茶给她试试……有、有什么问题的话,咱、咱还是别喝了吧?” 每个大夫都有每个大夫的习惯,即便是同一个病症,开的方子也多有不同。 许承锦一直都觉得,元戈这人其实算不得什么正经大夫,要说也是个毒医,所以她的方子其实很好认,简单、直接,药效又好又快,但也因此少了几分温润,甚至,有时候喜欢放几味毒进去以毒攻毒,总之,就是被太医院那些个迂腐见了都要连连捶桌子恨不得气晕过去的方式。 眼前这碗药茶就是。 盛京城里也有卖药茶的,不多,基本都是走温和路线,他还从未在其他人那里见过这样霸道的方子。 温浅也说过,她多少也算师承元戈,路数相似也算情有可原,可许承锦还是忍不住手都发抖,那些冷静下来之后连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却一路叫嚣着将所有的理智都挤了出去,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问道,“我……我能看看那张方子吗?” 他的模样实在过于反常,有种巨大的悲喜杂糅在一起之后的古怪,吓得小厮转身就跑,没多久就从桂婶那里抢来了方子——真的是抢,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桂婶。 桂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少夫人毕竟初学,开的方子也许没什么用,但总不会喝出毛病来,但许公子是什么人?那是师承知玄山连太医们都赞不绝口的名医,这初学者练手的方子能入他的眼?届时折了少夫人的颜面和学习的热情可如何是好? 只是她毕竟年纪大了,哪里跑得过年轻的小厮,那张方子还是毫无悬念地到了许承锦的手里。 桂婶是栖迟阁的老人,平日很是照顾他们这些个小子,此事涉及桂婶安全,自然上心。 整整齐齐对折的纸张,墨色晕染在背面,笔锋潦草凌厉,每个数量之下都有一点浑圆浓黑的墨渍,力透纸背。许承锦端着碗的手稳稳当当的,另一只手却像是烫着了一般猛地一哆嗦,药方脱了手落了地,他垂着眼站在那里,跟一截木头似的。 小厮也被吓了一跳,捡起那方子双手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许公子,您端着碗不方便看,要不,小的来端?” 桂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顾不得喘气歇息,连忙一把将那方子从小厮手里夺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塞回怀里,才讪讪笑着解释道,“这小子不懂事,怎还能劳烦许公子看方子?不过是份初学者的药茶方子罢了!虽是初学,但老奴才喝了两回,昨夜就睡得极好,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初学?”许承锦的声音干涩到像是两把生锈的钝刀互相磋磨着,在喉咙口滚了滚才发出声来,“她……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这么老练的方子怎么可能是初学? 药方路数可以模仿,可那些鲜少为人知、也许连元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习惯也能被模仿吗?元戈开的方子,不管是治病救人的,还是下毒害人的,每一次写完,她都会单独检查一遍,检查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在每个数量下顿了顿……她的方子上,无一例外的,都有那些墨点子。 一瞬间,许承锦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是被倒挂在了悬崖峭壁上。 第96章 死丫头,诈死! 许承锦的脸色白了黑、黑了青、青了又白,一张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愤怒、期待、狂喜,渐次上演,最后呈现出一张近乎于诡异疯狂的表情。 怪渗人的,跟疯了似的。 连桂婶都开始七上八下了,莫不是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可……许公子根本没有打开那张方子呀?桂婶没来由地咽了口口水,“许、许公子……这药茶……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公子如梦初醒般低低“啊!”了声,才想起手里还端着人家的药茶,互相不大熟悉的五官再一次回到了原位,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递了回去,“嗯,这茶是不错,喝着吧。” 桂婶从站在这里之后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猛地卸了,憋得通红的脸都恢复了正常,双手忙不迭地接过了这药茶,跟夸自家闺女似的夸着元戈,“是吧,许公子,少夫人的药茶还是不错的吧?我就说咱们少夫人有天赋吧?就这小子,不放心!不放心啥呢?嗯?你以为少夫人是跟你一样的庸人吗?” 下完雨的天空格外干净,碧空如洗,连阳光都显得更加刺眼一些。 许承锦眯了眯眼,紧着后牙槽扯着嘴角,“是,她的天赋……自然无人能及。” 桂婶福了福身捧着“得到了师承知玄山的许公子认可的药茶”心满意足地走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许承锦言语之中明显的咬牙切齿。 死丫头,诈死! 他那么多酒白喝了!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流的眼泪跟个笑话似的! 这也不怪许承锦接受得如此之快。 若是换成旁人,哪怕是宋闻渊,此刻若是站在许承锦的面前告诉他自己已经死而复生了,许承锦大抵也只会翻个白眼,然后抬手替对方把脉开药,告诉他药不能停。 但这个人换成是元戈……许承锦丝毫不会怀疑。元戈的诡计多端他深有领会,若是生在普通人家还好,偏生在了知玄山,那跟狼闯进了羊群、鱼入了大海一般,便是哪日她说她学了金蝉脱壳、假死复活、乃至借尸还魂的把戏,许承锦大抵也就只会分外淡定地点点头,道一句,“不愧是元戈”。 许承锦气得牙痒的,不过这死丫头明明活着、明明就在他眼皮子下,偏藏着捂着的一句不说,眼睁睁看着他酩酊大醉、魂不守舍!他甚至没有好奇过她是怎么做到的…… 许承锦像是梦魇一般,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栖迟阁,走到落枫轩门外的那株古枫树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落枫轩里大部分的景致,也能看到廊下仰面轻笑的姑娘。他和金彧年其实遇到过温浅,彼时不经意间的印象是衣服白脸色更白,些许瑟缩的模样连笑意都显得忐忑小心,站在佟家庶女边上全身都紧绷,像个小跟班。 了无生趣。 哪像此刻,倒像是苍白的皮囊里,突然生了魂。 呵……她倒是半分不遮不掩,是料定了没人会相信这样的怪诞之事吗?也不怕被人发现了当成妖怪一把火烧了……亦或者,真的只是死遁于此,覆了张人皮面具换了个身份?许承锦攥地手指关节咯吱作响,身后却传来炎火的声音,“许公子,您站在这里作甚?” 大梦初醒。 回头时脸上还保持着凶狠的表情,像是一条被惹毛的狗,龇了牙。炎火一怔,只那表情转瞬即逝,再待定睛细看时,又是那般不甚正经的风流闲适,撩着眼皮子看过来,“有事?” 听说许承锦在各大风月之所都是稳占最受欢迎客人榜榜首,想来,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炎火腹诽完,才想起了正事,“哦对,找我家主子呢,暗巷那小子被咱们盯了好几天,终于抓到点小鱼小虾了!” 小鱼小虾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那里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平日里也就是一些流民乞丐遮风避雨的地方,一来成不了气候,二来这些年他们也是安安分分的没闹过事,朝廷便也由着他们去了,总好过进城来引先骚乱的好。谁知,竟成了一个窝点。 “这酒根本不叫什么逍遥快活酒,倒是有个甚是温雅的名字,叫相思,据说这相思是两个月前出现的,一伙自称外来的商人,说是没银子租商铺,只得先将祖传的酒卖了换些银子。”炎火介绍说道,“起初他们找了几个小乞丐,有时候偷偷在酒肆门口抢生意,有时候去暗巷,这些个小乞丐,哪里都能去,自是比外来的商人更能打开局面些。” “不过他们只卖相思,就是少夫人手里那瓶逍遥快活酒,至于……至于金小爷拿过来的那瓶酒,大抵是几经转手之后的了,一时间也查不出出自哪里。”因着于青青她们在场,炎火下意识将“佟相”二字咽了回去。 “那……那些商人呢?”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边上好友明着暗着递过来的眼色,于小姐叼着一截鸡骨头连蒙带猜听得格外入神,听到这里还丝毫不避嫌地开口询问,“盯着这些个小乞丐,总能逮着他们接头的机会嘛!” 炎火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边上钟微都觉得自己眨眼睛眨到抽筋了,无奈地抬手拽了拽她的袖子,含蓄提醒着,“青青,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嗯?”于青青半点言外之意没听出来,一脸茫然抬头看了看天色,摆摆手,“没事,还早呢……左右也没啥事。” 钟微只觉得头疼,她又扯了扯好友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有事……你先陪我回去吧。” 好友这才回头看来,见钟微捂着肚子面色尴尬的样子,瞬间“恍然大悟”,“啊哟!你早说嘛,都是朋友,有啥不好意思的呢?走吧走吧,我陪你先回去!”说着,一边起身,一边同她这些个“都是朋友”的人一一作别,连角落里的许承锦和林木都没忘。 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金彧年盯着月洞门乐不可支,“这于小姐当真跳脱,只她身边那姑娘拘束了些,也不知这两位怎么凑到一起的。” 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许承锦蓦地开口,“你不认识她?” 第97章 出师不利 金小爷一愣,“谁?” 许承锦抱胸而立,歪歪扭扭靠着台阶边上的栏杆,小丫头的一只脚从躺椅上荡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晃得他头疼,是以才扯开了话题,“欧阳家的那位姑娘,随了母姓,听说要继承钟老爷子衣钵的……就你家想替你找的媳妇,出了名的才女。” 金小爷浑身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一碰到自己的眼神就开始躲闪拘谨到底是为什么……这阵子老爷子的确是逮着他就念叨这钟姑娘如何如何好,偏偏在这之前他连人长什么模样、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点头同意这桩婚事? 金彧年摸摸鼻子,“好端端的,提这事作甚?继续说这相思酒的事情,于青青这小妮子看着不大聪明,问的问题却也在点子上……怎的,你们跟了这许多日,就没发现他们接头吗?” 炎火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似乎觉得对方将自己当成了傻子似的,“他们每次都有固定的人收齐了钱,送到暗巷的一个拐角,那里有块砖石是松动的,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钱就放在砖石后面。至于新的酒,会有人在当天子时送到破庙后面的一只箩筐里……今早咱们的人已经发现乞丐头子已经将钱送进暗巷去了,今晚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日子。主子,您瞧着咱们是直接带了人埋伏在那等着抓人,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一个小破庙,满打满算才那么几个小乞丐,这背后的人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迂回绕圈,就不大可能亲自来送酒,大概率抓到的也只是个小喽啰。 “抓个小喽啰,必然惊动那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元戈懒洋洋地抱着她的新毯子,“客人”二字含在唇齿间一点点咀嚼着,用了力,“届时那破庙肯定要被放弃,想要再混进新的窝点里去,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场都是明白人。 宋闻渊倒了杯茶递过去,“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北镇抚司里也不是很干净,今晚不带人,就咱们几人先过去探探,顺着藤摸上几个瓜。” “好嘞!”金小爷一蹦三尺高,“小爷我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夜行衣总要的吧,还要多准备些武器……小嫂嫂,你想要什么防身?我给你一并带来,我家演武场里多得是。” 话音落,元戈还未说话,另外两人已经开口。 “她不去。”这是宋闻渊。 “剑。”这是许承锦。 元戈晃荡的脚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一般,脚尖都倏地绷直了,半晌,才悻悻收回。茶杯里的水晃出了少许,她低着头接过宋闻渊递过来的帕子假装擦手背上的茶水,故作坦然地说道,“许公子当真是瞧得起我,金家演武场里的剑我只怕是一把都举不起来……届时莫说御敌,只怕反成了拖累。我、我觉得还是不去了吧,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本是要去的,可南隐脱口而出的“剑”字,让她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元戈是用剑的。 她喜欢剑,也收集各种剑,她有一整间摆满了各种剑的屋子……可温浅,不用剑。 许承锦也是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失言,顶着宋闻渊若有似无的眼神讪讪补救,“说来也是,我只想着剑长一些,护身时总比匕首方便,一时间倒是忘了温小姐女流之辈,力气终不及男子,长剑对你来说的确是太重了些……不过温小姐还是跟着去吧,多个姑娘家,就算咱们不慎被发现了,也容易搪塞过去,你说是吧?” 是个鬼!既打了草惊了蛇,那蛇一看有个姑娘家,便不惊了?这不是搪塞对手,这是敷衍搪塞她呢! 元戈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许公子说笑呢,姑娘家大半夜跑城外破庙附近猫着,很好搪塞吗?再者,城中如今都传遍了,我受了重伤,只能卧床修养……演戏要演全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夫君,你说是吧?” “嗯。”宋闻渊靠墙站着,皱着的眉头因为小姑娘眼底细碎的狡黠得以舒展,“你待在家里,桂婶说今日要做梅花酥,你若是无聊可以去看看。” 今天的许承锦有些不对劲,像是针对、又像是试探,宋闻渊早就注意到了,只他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金彧年不明就里最是单纯,闻言连忙颔首,“对对!可得好好养着,我那有舒痕膏,姑母给我娘的,说是宫中圣品,后宫妃子都在用,待会儿我送一罐过来。” 正说话间,有侍卫火急火燎跑过来,甚至顾不得行礼,“主子,城外破庙里的乞丐全都不见了,地上、墙上还有许多血迹,像是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元戈一下子坐直了,她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嘚,这回还真要走一遭了。 摩拳擦掌的金彧年安静了一路,身穿夜行衣夜探破庙找出幕后之人是一回事,但真的沉甸甸的人命压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午后的破庙,安安静静的伫立在林子里,阳光透过层层枝叶笼罩下来,形成随风拂动的斑驳光影,在四下的寂静里,有种热热闹闹的安静感。 破庙的木门虚掩着,那扇门已经坏了,挂在那里被风吹得吱吖作响,从里面传出来的隐约的血腥味对元戈而言分外刺鼻,她掩着鼻子皱了皱眉头,身前的宋闻渊递了颗酸梅过来,她含在嘴里才觉得稍微舒坦了些。 许承锦默不作声地紧了紧的手里的扇子……又是一个和元戈一样的习惯。 一次的相似也许是巧合,那这么多的巧合呢?还能叫做巧合吗? 金彧年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愣着作甚,赶紧的呀!” 许承锦被推地一个踉跄,脚下一声格外细微的“嘎吱”声在安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许承锦正要低头查看,就见余光里绯色身影一闪而过…… 金彧年第一个反应过来,蓦地回首,“站住!” 第98章 醉欢楼的常客 与此同时,元戈已经推开了那扇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来的大门。 大门的“吱吖声”里,是金彧年的惊呼,转身看去就见着许承锦和林木已经追了出去,这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内。 当门是一座三人高的佛像,废弃多年的破庙,佛像也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空气里的味道很难闻,有血腥、有霉味、还有古怪的臭味,味道很冲,屋子里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除此之外,整座破庙空荡荡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一个人都没有。 元戈低着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血迹走到破庙里面,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破草席、缺了角的盆盆罐罐,还有几个馊掉的馒头随意丢弃在角落里,佛像下面还有个火堆,架着架子,架子上一只脏污的水壶,里头厚厚的水垢上也是一层薄薄的灰。 很久没用了。 再看地上、墙上这些凌乱的血迹,虽然不少,但没有集中的、大面积的喷溅。 “会不会只是分赃不均导致的打架斗殴?若真是如此,不至于所有人都不见了才是……受伤的,甚至重伤的,能去哪呢?”元戈抱胸而立,兀自喃喃着看向宋闻渊,两人异口同声,“医馆。”就算伤患没有送去医馆就医,但总要有人去买药。 他们和普通的乞丐不同,这些人帮着卖酒,应该是攒了不少银钱的,不至于连伤药都买不起。 宋闻渊一边将左顾右盼的小姑娘往身边拉了拉,才转首吩咐刚检查完破庙四周的炎火,“让人去盯着城中各大药铺,注意这阵子去买外伤伤药的人。”说完,注意到身边的小丫头仍然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着,顶着脖子上那圈为了她所谓的“演戏要演得真一点”刻意缠厚的纱布,看起来像个小脑袋粗脖子的人偶。 古里古怪的。 宋闻渊垂眸睨了她一眼,“看什么呢?也不怕再扭了脖子。”这小姑娘家家的好像一刻都停不下来,还是说现在的小丫头都这样古灵精怪的? “你没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咱们吗?” 宋闻渊什么都觉察不到了——小姑娘本来就靠得近,这会儿悄声说着话就愈发挨得紧了,几乎就靠在了自己胸膛上,那声音与其说是“听见”的,不如说是从胸膛里传过来的颤动,扑鼻而来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小姑娘发间的皂荚香,蔷薇的,轻嗅间,香浓馥郁。 和她的人一样,总有一抹浓墨重彩的底色。 宋闻渊浑身僵直,哪里还注意得到有没有人在盯着自己,只茫然摇头,“错觉吧……炎火都查过了。” 错觉吗?元戈又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破庙里一览无余,摇摇欲坠的大门开着,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她,眼神算不上恶意,探究好奇居多。 真的只是错觉吗? “这小妮子,也不知道修的什么功夫,滑溜地跟个泥鳅似的,我和林木两个人追了这么久,连片衣角都没抓住。”没一会儿,许承锦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叉着腰飞快地扇着他的扇子,说着,从怀里拿出个簪子,很是自然地递给了元戈,“你们女人家的东西,半道掉了被我捡到的,能看得出什么吗?” 是一根常见的白玉簪,缀着几颗细碎的宝石,做工也算不得太精致,元戈又低头凑近闻了闻,“簪子没什么考究,这香倒是有些熟悉……之前去醉欢楼的时候闻着过,整个醉欢楼里都是这味道,风月场所的姑娘们都爱用……怡情。” “所以,是醉欢楼的姑娘?”许承锦一边寻思这醉欢楼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一边腹诽能将去醉欢楼这种事情说得如此自然的,果然不该是温浅吧?疑心既起,便觉得这人哪哪都是纰漏,就像从未想过要掩盖一下似的,又或者,是有恃无恐……毕竟,这种事情就算站在大马路上吆喝,也没人信吧? 视线落在挨得很近的两人身上,没来由地,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又缩了回去……只是,怎么就偏偏是温浅呢? 怎么就能是如今的温浅呢? 他垂着眉眼站在那里,视线只落在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手里的扇子也停了,整个人有种突然耷拉下来的感觉。宋闻渊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向身前的小丫头,淡笑道,“许公子是醉欢楼常客,到底是不是醉欢楼的味道,让他自个儿闻就是了……风月之所的东西总有几分玄妙,姑娘家家的,少碰。” 说着,不由分说地从温浅手里抽走了那只簪子,丢垃圾似的丢了回去,“闻闻看。” 为数不多的几分愁绪,就在对方这样对着流浪狗抛肉骨头的姿态里,瞬间烟消云散。 许承锦冲着宋闻渊龇了龇牙,龇出了底下一颗并不起眼的、平日从未露面的尖牙,扯着嘴皮子假笑,“这两日鼻子堵了,闻不出来!” 话音落,脑袋上落下一巴掌,来自于身后的金小爷,“正经事,好好闻!别闹!” 又来一逗狗的。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暗忖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遇到这么几个丧良心的,脏活累活全是他自己,他们只负责叉着腰吆五喝六……这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虽然心里已经将老宋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又开始翻金家的老祖宗,但面上却很老实,低着头嗅了嗅,味道很淡,隐隐约约的,他有没有元戈那狗鼻子,实在不确定,又用力闻了闻,才犹豫着点头,“大概……是吧。” 不仅“大概”,还“吧”。 这不靠谱的东西,金彧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嘟囔,“这些年醉欢楼白混了……”最后的尾音,消散在对方瞪过来的眼神里。他懂,那眼神叫作,“你行你上啊!” 醉欢楼这地方他要真去了,别说他家亲娘了,就是老爷子都要打断他的腿。 金彧年瞬间偃旗息鼓。 第99章 人选 根据这些日子混迹在乞丐群里的锦衣卫说,这些个乞丐其实在相思酒上已经赚了不少银钱,早就不出去沿街乞讨了,他们也不喜欢去酒肆门口敛财,酒肆的小二会出来赶人,难免发生一些言语冲突,他们更喜欢入夜之后去暗巷里售卖,所以白天基本都在破庙里吃吃喝喝,盘算着手里那点银子什么时候可以去城里置办个小一点宅院,正正经经地过成个人样。 是以今日这种失踪实在太不寻常。 炎火又将破庙搜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其他有用的蛛丝马迹,唯一可能与之有关的证据就只剩下了手中的这支簪子,以及簪子上来自醉欢楼的香味。 既如此,这醉欢楼便是不得不去了。 许承锦盯着手里的这根簪子盯了半晌,皱着眉头像是回忆一般,“这醉欢楼突然火起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好奇这醉欢楼背后到底是谁,你可有什么消息?”问的是宋闻渊。 不管是什么行业,想要在这盛京城里异军突起,背后定有靠山。有些是明着标榜,恨不得将“此店隶属某某麾下”直接刻在牌匾之上,有些却是小心翼翼地半点风声不能走漏,醉欢楼就是后者。宋闻渊没关注过这些自然也不甚清楚,想查也能查,就是费些时间,他朝着前面背着手迈着二五八万的金少爷努努嘴,低声说道,“钟家想必是知道的。” 许承锦眸色一亮,咧着嘴嘻嘻一笑,大步上前,“彧年……跟你商量个事。” 金彧年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很骄傲地抬了抬下颌,像只傲娇的猫儿,“叫哥。” 这个要求他提了无数遍,只从来没有实现过,他年纪最小,又被家里呵护得太好,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稚气些,跟在这两位早已独当一面的好友身边,永远像个小弟弟。年纪虽小,自有雄心壮志,“叫哥”的要求矢志不渝……原以为这次也没人搭理,谁知肩头搭了只手,许承锦嬉皮笑脸,附耳唤道,“彧年哥哥……” 金彧年“嗷”地一声,炸毛了。 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每每午夜梦回,寒毛直竖。 林木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就连炎火都忍不住抿了嘴角,只元戈摸着自己脖子上厚厚的纱布回头看了眼…… “怎么了?”宋闻渊垂眸看她,小姑娘今天魂不守舍的,“还觉得有人盯着呢?” “嗯,脖子凉凉的……”元戈低低应了声,下意识抓了他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才收回视线压着声音问宋闻渊,“宋闻渊,你说……这样一个连草席都横七竖八乱的破庙里,地上角落里的蜘蛛网都没人打扫,真的会有人去替一尊破旧的佛像清理蜘蛛网吗?我刚看了很久了,佛像上虽然有一层灰,但半点蜘蛛网都没有……太可疑了。” 宋闻渊抬手将她乱扭的脖子按回去,才用同样几乎可闻的声音说道,“嗯,佛像有问题。放心吧,炎火会派人盯着的。” “你也发现了?”她稍稍抬头,却又了然,“也是,我都看出来了,没道理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这点都瞧不出来……但我还是觉得有人盯着我,你说佛像会不会是空的,有人挖了条地道躲在那佛像里面?” 小姑娘兀自喃喃着,没发现自己双手还抓着宋闻渊的胳膊,姿势亲昵地不像话,宋闻渊垂眸看着,被枝叶打碎的日光里,表情温柔得仿佛寒冬之后的第一缕春风,格外弥足珍贵。 林木不笑了,瞠目结舌站在那里,一把扭在了胳膊上……不疼。果然是假的,他就说嘛,自家主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表情,可太瘆人了……林木连连摇头跟了上去,只徒留炎火磨着牙冷笑:这人生了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就掐身边人?嘶……这是用了十成的力吧,感觉肉都要被拧下来了! 马车徐徐离开……林中再一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了沙沙的风声。 许久,才有脚底碾过枯叶的声音响起,林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人,身形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在这样的风里略显单薄,他却似浑然未觉,背着一只手目送着马车徐徐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 金彧年是不能去醉欢楼的,虽然金家上下将这棵独苗苗纵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但这些地方却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去了就打死。所以金彧年半道就回去了,说是回去给小嫂嫂找祛疤圣品。 剩下几人回了伯府,直奔落枫轩。 往日略显冷清的院子,这几日格外热闹,下人干活都比平日里上心多了,这才刚刚落座,伶儿已经端着茶水过来了。一张生面孔,宋闻渊看了眼便问,“拾音呢?” 伶儿比之最初稍微活泼了些,只胆子还是很小,明显不适应这种数道眼神齐刷刷看来的场景,手都抖,颤声回答,“拾音姑娘去桂婶那边帮忙了,奴、奴婢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宋闻渊抬抬手,“下去吧,不必伺候跟前。” 小丫头逃也似的跑了。 元戈眼看着这小丫头左脚差点绊了右脚的模样,没说话,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垂眸说道,“醉欢楼我上次去过,里面的龟奴警惕性挺高的,只怕咱们乔装打扮了进去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还是要找个常客。” “常客”许承锦忙不迭地自证清白,“我不是什么常客,我都多久没去醉欢楼了……里头的姑娘只怕都换了一茬了。” “嗯。这倒是……”宋闻渊一边倒茶一边点头,“从知玄山的噩耗传到这里,你的确是没去喝花酒了,天天在我这里糟蹋我的好酒。没指望你,你都顶着这张脸去追人姑娘了,再让你去岂不是不打自招?”说完,将茶杯推到了元戈面前,又将她手中正在把玩的那只空茶杯抽走,倒了一杯自顾自抿着,才懒懒说道,“我倒是有个人。” 第100章 带着媳妇逛青楼 恪靖伯生了两个儿子,次子宋闻渊人中龙凤、圣前新贵,长子宋子尧游手好闲、风月常客。 宋子尧这两日新得了只鹦鹉,那是一只蓝白双色的鹦鹉,很漂亮,也很稀罕。宋大少爷很是喜欢,也不出去跟着狐朋狗友吃喝嫖赌了,而是一有空就拿着根小木棍隔着金丝笼子逗鸟,教它说话,林木来的时候他正在教那只鹦鹉学舌,头也不回地问了句,“你来作甚?” 林木在他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略一拱手,“大少爷,主子找您过去。” 宋子尧一激灵,戳着鹦鹉的小棍子就这么捅歪了,那只鹦鹉受了惊,在笼子里嘶鸣着扑腾,宋子尧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也跟着扑腾了好几下,“他、他找我?有说为了什么事情吗?” 宋大少爷这辈子胡闹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家老子面前都敢拍桌子吆喝的主儿,偏生对宋闻渊打心底里直犯怵,这会儿已经将这段时间自己干的事情悉数回顾了一遍……幸好,最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时间多,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有辱家门”的事情,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一刻钟之后,换了一身衣裳的宋子尧拎着那只金丝鸟笼站在了落枫轩的门口,扬着格外热情熟稔的笑容打着招呼,“三弟,你找我……哟,弟妹也在呀?那真是巧了,大哥这里有只鹦鹉,友人送的,大哥我也不会养这小东西,正好,送你吧!你们小姑娘,想来是喜欢的。” 站在主人家的门口,惊诧于主人家也在……这位大少爷的演技,着实生硬了些。 不过这只鹦鹉的确是生得好看,元戈接了过来拎在手里逗弄了一会儿,才问着,“听说这种鸟儿会说话,可是当真?” “可不嘛!这可是个稀罕货!”有人搭腔,气氛不算凝重,于宋子尧而言甚至显得格外“友好”,嬉皮笑脸的本质就露了出来,蹲在那向元戈传授他这些时日学来的经验,“大哥同你说哈,这东西很好养的,每日里喂些小米,偶尔还要给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很方便的。但你若是要让它开口说话,就要花些耐心了,你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对着它说话……” 他显然忘了,刚刚还说自己是因为不会养才送过来的,一转首,见着身边猫了个孩子,和他大抵雷同的姿势,甚是可爱,遂多嘴问了句,“诶,这孩子是?” 他指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卓卓,元戈拍拍卓卓脑袋,“我家侄儿,叫卓卓。卓卓,叫……大伯?”微微上扬的尾音,说话间看向宋闻渊,显然对这些个复杂的关系有些绕不动了。 宋闻渊敛眉颔首,才道,“先说正事。” 这丫头也没个好赖亲疏的,跟谁都能聊得来,一只鹦鹉就给收买了,又不是什么稀罕货……宋闻渊暗忖,懒洋洋盯着连表情都严肃了许多的宋子尧问着,“最近,可去过醉欢楼?” 宋子尧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只恨没多生两只手来一起用,“没有没有,最近我可安分了,也没惹事!真的,没惹事!” “没说你惹事,就问你最近去没去醉欢楼。” “没有!”斩钉截铁的,偏他自己仍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挠完头发又拽衣服,小动作多得不像话,最后“啊哟”一声跺跺脚,“我真没去!这几天都在逗这只鹦鹉呢,想着若能教会它说话,带出去也倍儿有面子不是?只这是只蠢的,愣是不开口!” 不是说今天刚得的? “喜欢就留着。”宋闻渊将元戈的表情看在眼底,“就他这新鲜劲一过去,还能养出什么东西,就算开口说了话,也都是些混账话。” “对对!大哥那这些东西多,弟妹往后若是瞧着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不必同大哥客气!”宋子尧连连点头,寻思着这有个女的在场就是好哈,不然只怕自个儿左脚刚进门,右脚就被一掌打出去了,理由是:迈错了脚。 他不喜欢宋闻渊是没错,但他也怕极了宋闻渊,他对宋闻渊的所有狠话、所有不服,都只敢背着发泄,当着面他比谁都乖顺——他只是胡闹了些,又不是傻咯,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宋闻渊……是真的要杀人的。 所以,当他木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站在醉欢楼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喝花酒的,倒像是来奔赴刑场,或者是替这里的某些人……奔丧,只是,面前的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还是冲淡了些许紧张感,他瞥了两眼身边换了寻常百姓打扮的两位“男子”,又暗暗佩服宋闻渊的荒诞——带着媳妇逛青楼,前无古人。 “哟!”娇笑声打断了宋子尧的腹诽,姑娘家已经柔弱无骨地缠了过来,竟是个老熟人,绿荷,“这不是咱们宋大少爷吗,宋大少爷最近在哪个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都多久没见着了,瞧着都憔悴了呢!” 说话间,风情万种的眼角在元戈两人略显寒暄的衣料上掠过,又不动声色地掠走了,轻讪,“宋大少爷是换了新的随从吗?瞧着脸生呢……第一次来咱们醉欢楼吗?好生拘谨。”还有些眼熟,是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这念头也就一瞬间,风月中的姑娘,每天要见多少客人,迎来送往最是寻常,不记得才好。 她以帕抵唇,咯咯直笑。 笑得宋子尧胆战心惊——就是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是他的随从啊! “就、就俩朋友,刚进城,没、没见过世面,带来开开眼……”一路上早就想好的台词说得磕磕绊绊的,额头上都冒冷汗了,美人在怀也没了半点旖旎,只不轻不重拍了下对方后背,“还不快去找几个姑娘来伺候着,还去之前的雅间,再准备些上好的酒水、点心,别把我这俩朋友怠慢了。” “好嘞!”绿荷扭着腰肢走了,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元戈,摇摇头,暗忖,就算见过又如何,瞧着这打扮,也就是个穷书生罢了。 第101章 初上青楼 穷书生脸色姜黄,眼神呆滞,像是突然闯进了新世界的乡巴佬,左顾右盼间略显束手无策。 这里是醉欢楼,整个盛京最气派、最热闹的销金窟,这样的书生每天都有,不管是姑娘们还是客人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时间都是用真金白银来衡量的地方,谁又有时间来在意一个穷书生? 哪怕这个穷书生跟在败家大少爷身后。 穷书生元戈顶着一张刻意修饰过的脸环顾完整个大堂,此处和上次过来并无差别,只是此刻是营业时间,喧嚣太盛,脂粉酒气扑鼻而来,吵得她七窍倒有六窍应接不暇。她一边跟着宋子尧往楼上走,一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压着声音,“是一样的……和那簪子上味道。” “嗯。” 刚一脚跨上楼梯的宋子尧一个踉跄,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所以,这两位果然是来闹事的吗?难怪还要这样乔装打扮,那今天之后,自己会不会被醉欢楼列为拒绝接待人群啊?或者从此以后,整个盛京城的青楼都不肯接待他这尊“煞神的领路者”了? 楼上下来个大腹便便的酒鬼,眼神迷离,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差点撞到兀自腹诽的宋子尧。 那酒鬼脾气大,自己差点撞到了人,还扯着脖子吆喝,“没长眼睛啊?怎么走路呢,知道你小爷我是谁吗?我!”他一挺腰间厚厚的赘肉,指着自己的鼻子凑了过来,声音陡然拔高,“我!我是佟家少爷佟慎之!” ?元戈定睛一看,对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继续说道,“——的至友。” 气势明显不及方才。 元戈这才了然,就说这佟慎之才多久没见,怎生一个人两个大了。 若是以往,宋子尧如何都要跟这人辨一辨身份高低贵贱的,只今日带着宋闻渊,他是一点事都不敢惹,正准备好脾气地道个歉就走,谁知那酒鬼却突然看到了元戈,“咿”地一声凑了过去,“哟,这位小书生生得倒是精致,可惜,投了个男儿身,糟践了……不若跟小爷我回去,给你换身衣裳,扮成了那女子模样,定是好看……如何?”说罢,竟是抬手就要朝着元戈脸上摸来。 她身形本就高挑,此刻伪装成男子的模样,也只是略显瘦削娇小了些。 冲天的酒气混合着那人嘴里的臭味扑面而来,元戈抬手挥开,却被宋闻渊更快地一把护在身前,同时抬脚就踹。 那人本就喝得稀烂,此刻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楼梯上,摇头晃脑地愣了片刻才觉得丢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见着宋闻渊将人护在怀里的紧张劲,当下就乐了,“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好鸟,啧……原来已经有主了。我说,小书生,你这主子可不兴跟,瞧着一副穷酸相偏还要来这销金窟,指不定哪日没钱逛窑子了直接把你卖小倌馆去!还是跟着我吧,我给你穿绫罗绸缎、给你吃山珍海味,再给你造一个巨大的金丝笼子,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哎哟!” 胖子又被人踹翻在地,这次跌得更重,头顶的珠光玉石晃人眼,晕了好一会儿没站起来,不知何时聚拢来的客人们哈哈笑着,指指点点。 踹人的是元戈。 元戈将宋闻渊护在她身前的手拉了下来,撸着袖口走到对方跟前,抬脚,稳稳踩在对方两腿间的那块台阶上,弯了身,勾唇一笑,姜黄木讷的脸突然间变了人似的,俊俏生动。 她拍拍对方弹性极佳的脸颊,笑,“若得我心,家境贫寒屋漏连雨又何妨,若不得我心,奉罗绮、穿金银、顿顿山珍又如何?只是,小爷我眼光高,只喜欢俊俏的,尊驾这模样……莫说是个金丝笼子了,就算是金山银山搬过来,小爷我就地给你建座孤坟埋咯!”说完,站起身来,就着自己的衣袍擦了擦手,垂眸扫向呆若木鸡的胖子,嗤笑。 毫不起眼的小书生,那一刻像极了蒙尘的珠玉,一阵风来,尘土尽散。 胖子的酒醒了三分,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几乎抵在自己裆部的布鞋,两条腿都隐隐发抖…… 宋子尧也震惊了,弟妹这痞子模样演得入木三分!一口一个“小爷”的,哪里还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这嘴里再叼上一根狗尾巴草,都能在赌桌上大杀四方的架势!宋子尧偷偷看了眼宋闻渊,就见着他满脸荡漾的表情,恨不得将“我家的、我宠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宋子尧立刻就意识到,嘚,没人管得了了。 “啊哟喂,这是怎么了?虹妈妈我离开多久,怎生就闹起来了?”虹岚摇着手中羽毛扇扭着胯走了过来,抬手间拨开看戏的人群,一边走一边赶人,“都围在这里作甚?是姑娘们的舞姿不好看了,还是歌声不好听了?又或者,我醉欢尘的美酒不好喝了?去去去,一边去,别堵在这里!” 虹岚还是跟上一次一般,一身富丽堂皇的打扮,穿金戴银,三千发丝间却只独独一根雕工并不精细的木簪,雕着朵不甚精美看不出品目的花。 元戈打量着虹岚,虹岚也在打量元戈,人精一样的视线一扫而过,微愣的表情隐没在热情的笑容里,“这位小哥很是面生,听说是宋大少爷的朋友?实在是抱歉了,第一次来咱们醉欢楼就遇着这样的事情……这是佟相府那位公子的好友,平日里也不这样,今日就是喝醉了。咱们看在佟相府的面子上,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句话,又是给甜枣又是递鞭子的,说得宋子尧不乐意了,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白眼都要翻天花板上去了,“嘁!就算是佟慎之这会儿站在这里,小爷我都不带怕的,别说是佟慎之的、好友了,他算个什么东西?虹妈妈,感情如今这佟慎之的友人欺负了小爷我的友人,你就准备息事宁人了是不是?怎的,我宋家门楣比不得他佟相府的是不是?” 第102章 打情骂俏 宋子尧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今天被人调戏的是宋闻渊,他是定要在边上拍手叫好的,可偏偏,被人调戏的是个姑娘家,这个姑娘家还是自己的弟妹,自是如何都要护上一护的。 他宋子尧是混账了些,也是不成器了些,但还真没欺负过好人家的姑娘,更没欺负过“良家少年郎”。 真别说,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怕讲道理的人,就怕混不吝的二世祖,宋子尧这掀了眼皮子非要跟佟相府争个高下的样子,就连虹岚也没辙,连忙补救道,“哪里哪里……那这样,今日大少爷和两位好友在醉欢楼的一切吃喝玩乐都免费,如何?” 宋子尧下意识回头去看了眼宋闻渊,才故作深沉地点了头,“如此,还不赶紧安排上?还有……将这死猪拉开,挡路了!” 喝了酒的男人,发生些肢体冲突在所难免,都是家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大老爷们,谁也不服谁,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能见着,今日若不是对方调戏的是个小公子的话,压根儿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转眼间大堂里又回到了最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二楼的回廊上,侍卫下巴都落了地,一张嘴里起码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来,“见鬼了,那、那是……大小姐?” 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温裴寂今夜应酬在此饮酒,正好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撞见这一幕,虽然乔装地的确很像个小崽子,高高的领口遮了纱布,也遮了喉咙,但眉眼未变,熟悉她的人自然也认得出来……这丫头成了亲倒是愈发大胆胡来,都敢来这种地方了,举手投足间,还真有几分流里流气的潇洒。 该说宋家的水养人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温裴寂又看了眼坐在大堂下面嘟嘟囔囔吆喝着自己是佟相亲侄儿、嫡亲侄儿的胖男人,眸色冰凉,转了身进了身后虚掩的房门,“让人跟着,找个巷子揍一顿,再翻翻九族之内有没有什么能治罪的,送北镇抚司给宋闻渊。” “是。” …… 元戈若是知道自己难得装一回男人逛一次青楼还被自家大哥逮个正着的话,定是要觉得委屈的——她设想的左右拥抱、美人环伺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方才楼下那一闹,“人尽皆知”她是宋闻渊的小倌,加之宋闻渊那厮见不得她美人在怀,是个姑娘往这边靠,他就黑脸。 幸好,这断袖的名声在那,倒也解释得过去,只是明显姑娘们也纳闷:既如此,这俩人过来作甚的?搁自家举杯对月互诉衷肠不就好了? 倒是宋子尧,已经进入如鱼得水的状态了,俨然将一路过来的小心翼翼丢到了九霄云外。 元戈也后悔,早知道就带许承锦出来了,左右就是个人皮面具的事情,找个理由胡诌过去,譬如得高人相赠……总比现在这不尴不尬的样子好多了。她讪讪笑着,唤着一旁看起来年龄最小、最是拘束局促的小姑娘,“这位姐姐,我想请问一下,咱们这里还有没有……嗯,烈一点的酒?” 小姑娘满脸绯色,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元戈抽了张银票搁她手里,拉着小姑娘的手朝着身边努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看我家这位,实在是个木头,今日还是我拉着他过来……可这样放不开也不好玩,我寻思着,有没有那种……喝了,放得开些的酒?”她意有所指的,说完还不忘眉飞色舞地摸了把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哪里是对手,绯色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子里,从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透出来,全身都在扭捏,蚊子似的低声说着,“我、我真的不清楚,我、我去问问虹妈妈……” 元戈好整以暇地靠回了椅背,笑呵呵地摆摆手,“去吧,快去快回。”看模样,比宋子尧还要如鱼得水。 宋闻渊的脸色黑得写字都用不着研墨了,他觉得再由着这人胡言乱语的,他指不定就要提前毒发身亡。 没成想,他这位夫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做得出来,摸着别人的手装断袖之癖,顶着这么一张平平无奇面色姜黄的脸还能让姑娘们面红耳赤,该说她有魅力还是本事大?宋闻渊低声轻嗤,“为夫倒是从来没发现夫人还有这等本事……往日真是小瞧了。” 元戈嘻嘻一笑,把手一摊,“好说,把方才本公子花出去的银票还我就成。” 本公子……她还真是装男人装上瘾了。 小丫头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即便整张脸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灵动,仿若木雕里生了妖精的魂魄。宋闻渊支着下颌靠向她的方向,低声打趣,“温小姐出嫁时红妆十里,听说带走了温家半数财富,自是财大气粗,为夫却刚被罚了半年俸禄,自是囊中羞涩……夫人还要同为夫计较这些个三瓜俩枣的?”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再说,谁会嫌银子多的?”元戈眉梢轻挑,斜睨着宋闻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淡哼,“夫君平日吃穿用度非富即贵,样样精细讲究,可见也并非是靠着那点子俸禄讨生活的,扣个半年一年的,不打紧……倒是你家夫人我,手握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自是要锱铢必较。” 那些个田地铺子,日日都有进账,怎生就坐吃山空了? 财迷似的。 宋闻渊摇头失笑,声音低沉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是为夫的失误,如今既已成亲,这银钱收支账房出入的事情自然该交给夫人的,今日回去我就让林木整理出来送到落枫轩去,如何?” ……听着就觉得头大。 元戈讪笑着拒绝,“林木管得好好的,倒也不必那么急……” 两人说话压着声,无意识间越挨越近,少年皱着眉头似在撒娇,男人却是满脸纵容得笑,外人瞧着像极了打情骂俏……方才出去的小姑娘耳根子还有些未褪的绯色,这一推门进来瞧着这般模样,一下子浑身都红透了。 跟煮熟了的虾似的。 第103章 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煮熟的虾一进门,元大小姐眉开眼笑地招手,“有吗,比较……烈性的酒。” “烈性”二字,咬字重,意味深长的,明明乍一看像个穷书生,可若细细瞧着,书生眼尾微勾,眼底一抹藏得不怎么严实的妖气若隐若现,属狐狸的,销魂蚀骨般。 那姑娘明显初入烟花之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眼神逗弄,紧张得说话都磕磕绊绊,“虹、虹妈妈说,咱们这里是正、正经的营生,哪有那样的虎狼之、之物,公子实在说、说笑了……”说完,双手捧着那张银票要还给元戈。 一无所获不算意外,他和宋闻渊这么两张生面孔搁在这里大剌剌地打听这些东西,稍微谨慎些的人都不会贸贸然就拿出来的。 元戈拉着小姑娘的手在身边坐了,将那张银票又搁回了她掌心里,才侧身笑道,“给你了便是给你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你们小姑娘在这里也不容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愣,今日第一次直直对上少年眼神,半晌,轻声说道,“……之桃。” “之桃,真是好名字。银票收起来吧,莫要被人瞧见了,届时还得被醉欢楼分个大头去……姑娘家多些银钱傍身总是自由些,别傻乎乎的毫无保留,若有什么难处,待我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同我说,若能帮得上的,我总会尽力而为。” 少年的声音,尚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稚嫩,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让他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很大的说服力,绿荷姐姐带来的几个姑娘都围着宋家大少爷转,她这样不会讨巧勾人的姑娘从来都挤不进那样的氛围里,只配伺候伺候没钱的主儿。声色犬马的世界里,真诚显得格外廉价,什么都能用真金白银来衡量。 很显然,少年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都捉襟见肘,又如何帮得了别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之桃还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埋着头,低声应了句,“好……公子不必对奴家这般的好,奴家、奴家无以为报……”无意识的,连自称都改了。 元戈却倏地笑了笑,竟当真生出几分真实的温柔来,略显怅惘轻声喃喃,“我只是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我的故人……槿素。 她也曾深陷泥沼,也曾坠落风尘地,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根不折的傲骨跌落在自己跟前,她说,“救我,命给你。”自此后,她们形影不离,宛若双生。 是以此刻见着这样一个畏畏缩缩不情不愿的小姑娘,虽然和故人脾性截然不同,但还是没来由地让她有些心疼,想要力所能及地护上一护,一时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偏这样的话实在是老掉牙的搭讪方式,就连宋闻渊都没瞧出她隐没在皮囊下的怅惘,只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自家夫人勾搭着别的女子……若是没瞧错,方才这之桃的手刚刚搭在门上还未推门进来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发现朝门口看去了,耳朵是真好,警惕心也是真高。 只是,“还有下次?”不轻不重的调,听不出喜怒。 那点为数不多的怅惘瞬间烟消云散,元戈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再想捡起方才那点儿情绪也是为难,只咧嘴嘻嘻一笑,没什么正经,“自然。酒是好酒,人是美人,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能浅尝辄止?” 宋闻渊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小姑娘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非要拉着人家的手摸啊摸的,俩女的,有啥好摸的,再说,那之桃的手看着就是受苦的手,手指间都是茧子,摸起来很舒服吗?本只是演给别人看的对话,因着他黑沉沉的脸色,看起来愈发真实,就连如鱼得水的宋大少爷都从左拥右抱的温柔乡里恢复了些许理智。 之桃脸上的红晕散了些,整个人像是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是了,方才自己去找虹妈妈的时候,她们都在说,这个少年是个小倌、是个男宠,言语之间皆是轻慢讽刺,以色侍人的男子仿佛连她们都不如……她像是被大火烫着了一般倏地缩了手,整个人拘束地坐在那里,埋着头讷讷说着,“我、我没事的……” 怀里的银票,有些烫人。 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连自己都说不上来那些翻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很明显,之后元戈再同她说话,小姑娘就像是脑袋缩回了龟壳里的乌龟,在无形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元戈以为是宋闻渊脸色难看吓着了对方,蓦地回头瞪了眼,龇牙咧嘴的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宋闻渊递了杯茶过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懒懒地碰了碰杯,暧昧地宽慰着,“好了……别闹小情绪了。你说要来这里见见世面,我也求得宋大哥带你来了,世面也见了,点心也吃了,美人也看了,时辰不早了,再坐一会儿回去了。” “好吧。”元戈明显为难不愿,盯着手里的茶看了半晌,突然倾身去抢宋闻渊手里的酒杯,抢了以后喝了一口,大抵是觉得不好喝,随手搁在了一旁,懒懒起身整了整衣裳,谁知不慎间带到了酒杯,大半杯酒水尽数泼在了衣裳上,她皱着眉头看了半晌,轻叹,“罢了……天意要我回去了。我先去趟茅厕,之桃姐姐,请问茅厕在何处?” “少年”看起来年岁不详,唤着“姐姐”的模样有几分可爱,又似撒着娇,温温软软地熨帖着。 之桃又红了脸,“就、就在一楼后院……出了门,往、往左拐,直走过去就是了……公子可要奴家引路?” “不必。”元戈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男人家撒尿,要你个姑娘家引路算怎么回事?等着,待我回来,咱们就回去。”最后一句,是对着宋闻渊说的。 宋闻渊含笑颔首,看着装男人装上了瘾的小姑娘,无奈摇头…… 第104章 故人 元戈没往茅厕去。 她沿着二楼的回廊慢慢地走,眼神迷茫、脚步虚浮,摇摇晃晃间蓦地一头撞进了一扇虚掩的大门,屋内歌舞骤停,好几双眼睛齐刷刷看来,正享受着美人在怀投喂葡萄的男子不悦呵斥,“你谁呀?” 香肩半露的姑娘低低惊呼一声,“啊!是那个穷书生的男宠!许是喝醉了走错地方了吧……” 另一边的姑娘掩着嘴角咯咯直笑,“毕竟只是个穷书生呢,听说呀,仗着宋大公子才能来咱们这里看上两眼,一时迷了眼,也是正常……也不知道是哪个妹妹在伺候着,可怜见的,今儿个怕是连赏银都得不到了呢……” 穷书生的男宠?那么长一句话,对方只接收到了这六个字,正寻思着现在的穷书生看起来也不是很穷,竟然还有银子养男宠?都说物以稀为贵,这搁人身上也是一样,养个男人可比养个女人费钱多了,譬如他这些年愈发荒诞的亲爹……只这念头刚起来,就被身边女子递来的葡萄打断了思路,姑娘家葱尖一样的指尖,涂着艳丽的丹蔻,趁着那剥了皮的葡萄愈发晶莹剔透。 “滚!”男人只来得及冲着门口咆哮一声,就一口连葡萄带指尖卷进了嘴里…… 啧。 元戈扯了扯嘴角,流年不利,竟是个熟人——楼梯口遇见那胖子口中的“至交”,佟慎之。但是很显然,佟少爷没把对方当至交,这人都被醉欢楼赶出去了,佟少爷还没发现,还在跟姑娘们扭成一团……不雅,实在不雅。 确认完屋内并无相思酒的气味,元戈悄声离开,顺便还体贴地为这几位带上了门。 方才宋子尧介绍说二楼多是跳舞听曲喝酒品茶的项目,兴之所至也就是聊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是以她才敢假意借着酒劲撞开这几个房间探探虚实,谁知第一个就撞破了佟慎之的好事……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跌跌撞撞撞开了几间虚掩的房门,收获了几声口齿不清的谩骂,又在拐角里撞破了几桩即将上演的好事,顺道还调戏了几个姑娘家,仍然对相思酒一无所获的元大小姐正准备下楼往后院去转转,蓦地瞧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家错身而过,那姑娘一身浅紫裙装,低着头步履匆匆,青丝微扬间,露出纤细白皙的颈项,只耳下似有红痕一闪而过。 元戈蓦地怔立当场,如遭雷击,所有的喧嚣都已远去,整个近乎于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只剩下了那抹匆匆下楼的浅紫身影……元戈几乎是一瞬间就拔腿追了上去。 可那姑娘身形极快,拂袖间已经出了醉欢楼,拐个弯儿就不见了人,元戈沿着附近的弄堂又找了两遍,街上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家融入了人群里哪有那么好找?元戈站在原地,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突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是这个世界不真实,而是她这个人不真实。 月朗星稀,华灯初上,此刻正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可她站在这里,仿佛独立于热闹之外……她已经死了,不明不白地活在这具身体里,她甚至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她一直刻意地忽略这个问题,也忽略那些被她自己刻意压制的孤独感。 被整个人间抛弃的孤独感。 可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就像绷得太久的琴弦,终究会在某个不堪重负的瞬间断裂,反弹的力道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蒙了面的女子,右耳耳下是一抹月牙形的红色胎记……和槿素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一瞬间的心跳有多么剧烈,现在的失落就有多么绝望,就好像在浩然如烟的天地间,眼看着唯一一个同类与自己失之交臂——她又一次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她带着一身酒气如丧考妣地站在醉欢楼门口,偶尔一两个好奇心重的百姓啧啧摇着头擦肩而过,更多的却是仿若未见。 这座城市有多么繁华,就有多么凉薄,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人,自然就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大家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不是说让我等你?怎的却一个人站在这里?”耳畔响起男人温润如水的声音,连带着周遭的喧嚣也渐次恢复,像是无形的屏障被打破,她再一次站在了人群之中。 元戈转动几乎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他,半晌喃喃,“宋闻渊……”她看起来快要哭了。 “怎么了?”宋闻渊微微拧眉,小丫头方才还好好的,甚至玩得不亦乐乎,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被人欺负了?” “弟、弟……啊呸,小兄弟!”到了嘴边的“弟媳”硬生生扭转了回去,宋子尧拍着胸脯在旁帮腔,“别的地方为兄不敢保证,但在这醉欢楼里,本公子还是有些话语权的,谁敢欺负了弟、小兄弟你,同为兄说一声,咱回头就帮你把这场子找回来!” 他还是不喜欢宋闻渊,但温浅方才楼梯上的那一脚他很是喜欢,这脾气对他胃口。宋子尧自觉自己爱憎分明,不喜欢宋闻渊不妨碍他突然有些欣赏温浅……这娘们,挺有趣! 比自家那婆娘有趣。 元戈扯了扯嘴角笑着,没作声,半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低得微乎其微,“我……方才,我似乎见着了一位故人。可我匆匆追出来,却发现她不见了。” 又是故人?这丫头年纪不大,也没怎么出过城,哪来这么多故人?虽这般想着,宋闻渊还是牵着她往外走,一边温声说着,“若是不介意,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故人,我帮你一块找。” 什么样的故人? 元戈脚下微顿,看向手边糖人摊位,摊主以为她喜欢,端着笑脸招呼着,“小公子来一个?”说着,又要招呼身边小公子的“兄长”,蓦地垂眸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表情僵硬了片刻,一时说不出话来,表情精彩纷呈。 第105章 注定对立 宋闻渊自是了然,却也未曾松手,他本就不是在意旁人目光的人,此刻顶着一张陌生的脸,自然更是不拘小节了。从糖人摊中挑了个惟妙惟肖的兔子丢给元戈,小姑娘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可方才那一回眸间红了眼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白毛兔子。 元戈接过兔子怔怔看着,有些意外,知玄山从未真正避世不出,但她生性懒散,这些年纵然下山也是采买药材,心系着兄长病情来去匆匆,仔细算来这真的是她举在手里的第一个糖人……她与那只兔子面面相觑竟是有片刻的无所适从,半晌才摇头,“不必了……只觉得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许是梦里,许是……上辈子。” 正在付银子的宋大公子一个踉跄,差点以头抢“摊”,这温家女儿什么毛病,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说着上辈子的事情? 宋子尧都不信的事情,宋闻渊怎么可能会相信,但小姑娘一身的秘密,他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从未真正去调查过。 他虽好奇,却又执拗地等着她亲自说与他听。 是以此刻,他也没有再问,只牵着“少年”的手放缓了脚步,堂而皇之地穿街走巷。 醉欢楼三楼,朝着路口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窗户半开着,火苗被晚风吹得飘忽不定宛若茫茫海域上的一叶孤舟,在墙壁上打下海浪涌动般的光影。 光影里的女子凭窗而立,卸了往日迎来送往的热情,明艳的面容有些不辨喜怒的模糊,她看着楼下渐行渐远的三人,蓦地弯了眉眼,“小丫头好生有趣,竟生了张百变的面孔……回回见,竟是回回不同。” 真想……结交一下啊。 偏偏,她们注定了对立的立场。 “你说是吧?”虹岚收了眼角笑意,轻轻叹了一声,才转身看向暗处的女子,那女子垂首站在一旁,浅紫色的裙衫,轻纱覆面,看不清眉眼。虹岚偏着头打量着她,轻声唤道,“槿素……” 槿素摇头,声音不冷不热的,还有些疏冷,“这是我和温浅的第一次照面,自是不知如何百变。只是不明白她方才怎么就突然一路追着我出了门,倒是吓了我一跳。” 虹岚笑出了声,她生得甜美明艳,声线也温柔,偏头轻笑的时候着实有股祸国妖姬的魅惑之态。 “我以为……槿素这般一再背主之人,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了,怎么一个内宅女子就让你大惊失色地逃我这里来了呢?” 对方豁然抬头,黯淡的光线里薄纱之上的眉眼像是淬满了名叫“仇恨”的剧毒,她攥着拳头死死盯着虹岚,咬着牙字字句句,“这次!我没想背主!是你们逼我的!” “没想……”虹岚像是被逗笑了,轻嗤一声,提醒道,“可是你还是做了呀。你说,元戈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往日对你的推心置腹?会不会变成厉鬼从地底下爬起来将你拉下去陪她?”说到最后,虹岚的表情几乎扭曲到变形,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些话到底是伤害对方更多一些,还是伤害自己更多…… 槿素拂袖离开,房门被重重甩了回来,厚重的声响里,虹岚仿佛脱离一般缓缓靠向身后的墙壁。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的就是她自己吧。 槿素站在三楼门外的回廊上,从这个地方看下去,能将所有的声色犬马尽收眼底,那是曾经的她再熟悉不过、再憎恶不过、做梦都想要逃离的地方。 她逃走了,拼了半条性命,被人追到穷途末路,然后……遇到了元戈,那是一个近乎于耀眼的人,恣意、洒脱,不为规矩所困,不被天地所拘,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可元戈死了……原来,再耀眼鲜活的人,死后也是一样的难看。 元戈,哪怕你已经变成厉鬼,我也想要你爬起来,爬起来,看看这些人跟厉鬼一样的嘴脸。 哦,也包括如今的我,我也成了……厉鬼呢。 …… 马车离开闹市区,周遭或远或近的说话声渐次远去,宋大少爷就开始如坐针毡了。 去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鲜明,满脑子都是“宋闻渊竟然也有求着老子办事”的得意骄傲,以及“不愧是宋闻渊,带着自家媳妇逛青楼”的猥琐想法,一时间也没顾得上尴尬。但这会儿不同,事情办完了,似乎还没办好,此刻看着宋闻渊顶着张陌生的脸不苟言笑地坐在那里,“会不会被卸磨杀驴”的怀疑就占据了上风。 还是一头似乎不大好用的驴。 “不大好用的驴”转头去找也有些沉默的元戈,力求打破这种难熬的尴尬,“弟妹盯着这糖人盯了半路了,是……没吃过?”说得嘴快了些,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谁还没吃过糖人啊…… 谁知,元戈慢悠悠地看过去,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嗯。没吃过。”有些呆、有些傻,还有些不谙世事的直白。 不是吧?!宋大少爷惊呆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听说这温浅在温家的日子何止水深火热,那真真儿是个爹不管娘不疼的小可怜儿……所以,果然还是他们宋家的水养人吧? 宋大少爷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纵然会有那么点疑惑和不解,也很快被他自己找好了解释……只是,一时又是无话。 毕竟本来就不熟,还有些不大愉快的过往。 元戈垂眸看着手里的糖人……哪怕她怀疑过“相思”会和知玄山扯上关系,哪怕很清楚地知道这间密室只有自己和槿素知道进去的方法,但在今夜之前,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槿素。 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敢让自己产生这种怀疑的念头。 她像个懦夫一样,任由自己躲闪、逃避、选择性失忆。 可是今天与那个姑娘错身而过的瞬间,一切被她潜意识里粉饰着的太平轰然坍塌,扬起的齑粉里,她看到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被黑雾层层笼罩。 马车缓缓停下,她在宋闻渊注视了一路的视线里,一口咬住了兔子的耳朵…… 甜的发腻。 第106章 赏花宴 马车才刚刚停下,宋子尧忙不迭地跳下了车,逃也似地跑了。 元戈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缺了一个耳朵的糖人,半晌,恹恹递了回去,苦着脸,“不好吃,太甜了。” 对宋闻渊来说,手里的糖人其实是一种陌生的存在,但他以为对元戈来说不是。前两日无意间听拾音同桂婶提起,说自家小姐之前最嗜甜食,每每上街都要买糖人、买甜饼吃,老夫人为此好是忧心了一阵,生怕孩子的牙被吃坏了。偏不知道如今为何突然换了口味……说这话的时候,小丫鬟心无城府的咯咯直笑,还说老夫人若是知晓了想必很是开心,却俨然不知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又要作何感想。 若一个人突然之间彻头彻尾地变了,喜好变了、习惯变了、字迹变了,就连性情都变了,只怕要被当成妖魔鬼怪抓起来才是,那丫鬟心思单纯,想不到那么多,他旁敲侧击着警告了一番才算乖觉。宋闻渊兀自摇头,想着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搁着这么明显的谜团未解,却先帮人打起了掩护。 …… 数日后的一天,元戈组织了一次很小型的好友赏花宴,说是庆祝她重伤初愈,请大家伙儿一道喝个酒吃个饭。 时值秋季,多是赏菊,偏她院中一朵菊花也无,只有门外红艳艳的枫叶。 受邀的“好友”也很有意思,大嫂李玉霜近水楼台,旧日好友佟婉真,近日新友于青青和钟微,还有近日“赋闲在家”的夫君宋闻渊及其两位友人金彧年和许承锦,这友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了,能凑齐如今朝上的大半势力阵营。 请帖是元戈亲自写的,昨儿个已经送过去了。 佟婉真等这封请帖已经等了好几日,往日几乎“见面不相识”的老父亲这几日日日前来“问候”,态度一次比一次不耐烦,佟婉真也是心急,却又不敢催促,生怕对方心生警觉。好不容易捱到了这封请帖,几乎是猛地松了一口气,一刻都等不及就让丫鬟送了回帖,翌日一早更是早早来了伯府。 彼时被“闲赋指挥使”拉着早锻炼的元大小姐刚沐浴完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吃早点。早膳是桂婶做的,数量不多品目却多,杏仁饼、桂花酥,还有元戈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和桂婶研制的萝卜干儿。萝卜干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下人下饭用的,元戈见着一次,尝了一块,直接要走了一罐子。 “你倒是来得早。”元戈手中筷子都没搁下,招招手,笑意懒懒的,秋日微凉的清晨里,她素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看起来格外的与世无争,仿若曾经的温浅。 “接了你的帖子,我想着你该是大好了,真恨不得立刻跑过来见你……只是这毕竟不是温家了,我也不好如此失礼。”她在元戈身边坐了,脖子上仍然裹着层薄薄的纱布,瞧不清楚,她伸手去碰,没碰着——对方去夹桂花酥,错开了。她便也悻悻收了手,关切问道,“怎么还裹着纱布呢,还没好?” “没事。”元戈将点心往她面前递了递,“只是疤痕还没消,挺丑的,索性就不拆了……左右这纱布都看习惯了。这么早,早膳吃了吗,尝尝看?桂婶做的杏仁饼,很好吃……卓卓最爱吃了,这几日连着吃,也吃不腻。”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对方面前递了递。 佟婉真犹豫片刻,捻了一块吃了,小小咬了一口,捂着嘴角说“好吃”,姿势优雅又拘谨。 “是吧?”元戈笑呵呵地给她倒了杯茶,“喝点茶水润润喉,这杏仁饼好吃是好吃,就是单吃有点干,喝点茶就好了。”今日的杏仁饼和往日都不同,不是桂婶做的,是拾音特意为佟婉真准备的——没下毒,也没下药,只是单纯地比较干巴,会让人更想要喝茶水。 对方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又在元戈“热情”的示意下吃了一口杏仁饼,然后手中的茶杯就没搁下,回头看了看院子,将话题从“杏仁饼”上扯了开去,“你……你都成亲了,不用去婆母身边伺候着?怎还能睡到这个时辰才用早膳?不会被婆家置喙吗?”她便是想着若这个时辰院中无人,她正好将酒水掉包,神不知鬼不觉。 “无妨的。”元戈一边喝着粥,一边抬头笑着解释道,“婆母慈和,没那么多规矩,平日里也鲜少会管我几时起身这样的小事……都说这女子成亲就跟第二次投胎似的,如今我才觉得,这第二次的胎,我投得还算不错。”可不就是第二次嘛,第一次投了知玄山。 元大小姐自觉真是个实在姑娘,尽说大实话。 佟小姐看着这样的“温浅”,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半晌,喝下手中的茶杯轻叹,“如此……” “弟妹,昨儿个不是说赏花宴吗?”李玉霜来得也早,一身鹅黄色镶金边长裙,行走间裙摆曳地,煞是亮眼雍容,她一边捋着鬓角发丝,一边以她一贯的风格打着招呼,“弟妹这里已经有客人啦,是佟家的姑娘吧?听说佟家姑娘和弟妹最是交好,如今我倒是信了,连赏花宴都来得格外早……啊哟弟妹,客人都到了,你在还在用早膳呢?真是懈怠……花呢?赏花宴赏的什么花呀?要不,我让人去我院里搬几盆?” 元戈将最后一口粥吃了,擦了擦手,拦住了李玉霜,“大嫂,急什么呢?我院子也没那么差嘛……再说,赏花宴、赏花宴,赏那些个普普通通的秋菊有什么意思哇,我这‘花’呀,说的可是诸位!” 花?她倒是有,藏起来了,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借机对付她精心呵护的花花草草,还是早些搬走的好。 李玉霜一愣,顿时乐了,点点元戈的头,“你这丫头,原是这般埋汰我们的?那这茶水点心的总要准备吧?喊我们过来就为了让我们看着你吃早膳?”过来前,宋子尧再三交代,以和为贵,别去招惹温浅……李玉霜虽不知什么情况,但对方的手段她也是领教过的,心有余悸了好一阵子,连门都不敢出,这才刚平息了些,她还想过几天好日子呢,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修复一下稀碎的妯娌情分。 是以,寻着机会就多说话。 第107章 戏台子都搭好了 “哪能呢?”元戈让下人撤走了早膳,又换上了新茶,才嘻嘻笑着将人拉到了身边坐了,“大嫂就是心急,这才是什么时辰?你也知道我院里的下人,本都是干粗使活计的,总不如大嫂身边的利索,我也不求他们干得多好多快,就指着别出错就成。金凤呢?怎么没见着她一道过来?” “那丫头前两日染了风寒,我让她回李家休息去了,免得连累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 “那找大夫了吗?我这伤了脖子,伤不重,药材收了不少,需要什么尽管同我说。” 元戈难得这般和颜悦色,李玉霜竟是蓦地松了一口气,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些风寒罢了,她底子好,睡一觉发发汗便好了。倒是你,就算伤好了也得仔细着,莫要留了疤,不好看。” 妯娌俩当真亲如一家,恨不得拉着手来个促膝长谈的模样,佟婉真坐在一边突然受了冷落,就开始莫名多心了起来,“温浅”说她收了不少药材,显然都是别人来探望的时候送的,可自己自始至终就来了这一趟,匆匆来、匆匆走,除了几包自己都瞧不上的东西,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当下垂着眸子,扮无辜状,“浅浅,这些时日……我被、我被嫡母盯着,都不好溜出来看你,你没有怪我吧?月例也被她苛扣着,日子着实艰难……” 李玉霜意外,“佟夫人当真如此苛待庶女?之前倒是听人说起过,我寻思着哪至于做到这地步……原是真的?啊哟,这般说来,我那婆母还是好的了。” 她最是心无城府又心直嘴快。 今日邀她来参加这赏“花”宴,最是合宜。 于是,很快的,此前全然没有过交集的两个人,就着“自家嫡母”和“自家婆母”聊了个热情洋溢,反倒让元戈落了个清闲,只偶尔起身为聊到酣畅处难免口干舌燥的两个人添了些茶水。 没多久,于青青带着钟微来了,两人皆备了厚礼,都说是自家长辈准备的,毕竟初次受邀登门,不能失了礼数。 一番话说得一旁佟婉真愈发失了颜色,借故茶水喝多了要去小解,元戈一边招呼着于青青她们,一边回首去找拾音,只是偌大院子也没见到个下人,当下就有些不痛快了,不轻不重地呵斥着,“这些个懒骨头,平日里躲懒便也罢了,怎生今日有贵客登门还这般懈怠,等回头我定不能轻饶了去!” 李玉霜连忙打圆场,“无妨无妨,下人们回头再教训便是了,你先接待这两位姑娘,我带着佟小姐过去吧……放心,咱们府里的院子不甚相同,但屋子结构却是大差不差的,我知道怎么走。” 元戈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如此,便多谢大嫂了。”纵然李玉霜没有开口,元戈也会央求了这位大嫂跟着一道去的。 心直口快的人,总要盯着看个全程才好。 这边,于青青看着人走远了,直接抬手拧了元戈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你说说你,怎么还把这女人请来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女人不怀好意,在背后搞事情?嗯?我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偏就在她身上犯浑呢?嗯?她是上辈子救过你命还是咋的?” 龇着牙咧着嘴,颇有一点“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我就弄死你”的狠辣,偏偏手上的劲儿却已经悄悄卸了,只是徒有凶狠的嘴脸,没有凶狠的手段。 元戈低头轻笑,拉着于青青和同样无奈的钟微坐了,招呼着拾音又一次换了茶,才笑嘻嘻地点了点那茶,“上好的老君眉,据三品居的小厮说,都在我这了,你要去别处都喝不着……快尝尝,清清火气,她们可都没有的。” 于青青不是傻子,看看手里的热茶,再看看方才“不知道在哪里躲懒”的丫鬟,张了嘴,恍然大悟,“你这是……” 这是什么不知道,但很显然,没安什么好心。 于是,于小姐终于圆满了,一拍桌子,抬手摸摸元戈的胳膊,小声哄着,“嘿嘿,我就知道你个死丫头没那么傻,你早说嘛!那么一封不明不白只写了具体时辰的请帖送到我手里,我还以为早来了你这小厮会拦着不让进呢……有什么安排你就早说,这不,我肯定是会配合的嘛,对吧?” 声音很低,连钟微也只是听了个模模糊糊的音。只她素来磊落,反倒端了茶水起身走到梅花树下赏梅去了——梅花还没开,她赏梅花叶。 不远处的荷花池里,蓦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救声,“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隔壁,已经喝了两盏茶的金小爷一蹦三尺高,恨不得直接翻墙过去,他一边摩拳擦掌地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嫌弃,“宋闻渊,明儿就在那墙上开个门去,一面墙的事,还要走这么多路,烦不烦……承锦,赶紧的哇!” “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于青青吓了一跳,就见元戈慢条斯理搁下手中茶盏,起身整了整衣裙,理了理一头披散的长发,“走吧,去看看怎么回事。放心,我那荷花池很浅的,淹不死人……对此,我很有经验。”说完,回眸轻轻一笑。 于青青就在那笑里,觉得寒风凛冽如刀割。 “快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方才还不知道在哪里偷懒的下人,像是被惊起的一滩鸥鹭,在元戈抵达之前,已经围到了荷花池边,七手八脚地将出气比进气都多的佟婉真拉了上来,她蜷缩在荷花池边,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嘴唇上都已经毫无血色,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李玉霜也是真的被吓到了,看到“步履匆匆”赶过来的元戈,连连摆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带着她去小解,结果她到这里就停了,还非要往河边走,我劝着呢,让她别河边去了,她便要去,这不,一脚就滑下去了,我去拉她,险些也掉下去!吓死我了!” 第108章 披风下的秘密 说来也是巧合。 荷花池在落枫轩的西北角,前两日下了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便生出了一层新的苔藓,下人们也正打算这两日连同荷花池里头一道清理下,谁知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元戈赶到的时候,见到了有史以来最最狼狈的佟婉真。 全身湿漉漉的小姑娘,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像是误入陌生世界的小兽,茫然无措、孤立无援,甚至,当茶水的药效在冰冷的荷花池中褪去,恐惧开始占据上风,她顶着一头的枯枝水草,惊恐地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只一点点地愈发蜷缩着,兀自喃喃,“鬼……水里有鬼,温浅变成了水鬼……我瞧见的,穿着红艳艳的嫁衣……” “她来索命了……她来向我索命了……” 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说着胡话。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是大户人家里伺候了许多年的,这些不明不白的话背后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大抵都能猜个几分出来,一时间都看向自家少夫人。 元戈背手而立,不言不语,看不清喜怒。 李玉霜都后悔死了,彼时佟婉真身边就一个自己,佟家真要追究起来的话怕是自己有几千张嘴都说不清,这会儿自是能扣一个屎盆子就扣一个屎盆子,“什么红艳艳的嫁衣,本夫人却是半点未曾见着,就见着她失了神志一般地往荷花池里走……啊哟,拉都拉不住哇!这会儿还说什么温浅索命,这不是咒我弟妹呢嘛……嘿,佟小姐?看着没,我家弟妹——温浅,好端端的,大活人,站这儿呢!” 说着,也不见她如何过来的,三两步就穿过几个下人出现在了元戈身边,低声澄清,“弟妹,这事真跟嫂子我没关系,你要相信我的……我就真的、真的是好心,带她去如厕……这姑娘之前莫不是就有癔症?” 元戈拍拍她扒拉过来的手,点点头保证道,“大嫂放心,我自是相信你的,纵然佟家人追究起来要个说法,也怪不到大嫂身上。” 李玉霜倏地松了一口气,愈发觉得“温浅”这人虽然有时候的确是讨厌了些,牙尖嘴利了些,但本性真不算坏……她哪里知道,佟家根本不可能有脸来讨要一个说法的。 元戈拨开下人走到近前,朝着佟婉真的丫鬟摊了摊掌心,“披风给我吧,池边湿滑,我自己过去就成了。” 谁知那丫鬟竟是期期艾艾地不肯给。 那只是一件藕粉色的普通披风,实在算不上名贵奢侈奢华。 “你这丫鬟怎么回事?”元戈皱着眉头,明显忍着几分火气,“你家小姐在那疯疯癫癫咒我死,我已经不打算追究,如今念着这人到底是在我院里落得水想着照顾一二,偏你这丫头跟我要害你家小姐似的。莫不是你们主仆二人均有癔症?” “就是说呢!难怪都说这庶女就是庶女,自己小家子气,连带着带出来的贴身丫鬟也一股子小家子气,倒像是咱们少夫人要抢她一件披风似的。” “不会是故意来害少夫人的吧?假意在咱们府里出了事,想着讹上一笔银子?” “对对!一定是这样!” 佟婉真的丫鬟白着脸血色尽失,死死抱着手里的披风,泪眼朦胧地摇着头,“没、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只是小姐吩咐了奴婢要一路抱着,千万不能交给别人……”说罢,噗通一声跪了。 “咔嚓……” 绵软的披风垂到地上,竟发出去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那丫鬟就在这样的声音里,身形一晃,整个人憔悴单薄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木着一张脸,连哭都忘了。 酒香逐渐弥漫开来。 披风里包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只是什么样的酒需要以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偷偷带过来?莫不是给一个惊喜?可看这丫鬟的反应明显不是。下人们表情精彩纷呈,于青青撇了撇嘴,没说话,只嘴角压不住的嫌恶——她最是看不惯这些个搬不上台面的手段伎俩。 “丢人现眼!”她冷嗤一声,余光里瞥见金彧年,摆摆手,“金小爷,也来参加……也来看戏呢?” 金小爷比上回拘谨,低低应了声,看了眼钟微,默默往边上挪了挪,钟微也是目色微闪错开了视线,这俩人明明不熟,却又默契地有种莫名的心虚。 那边,元戈兀自笑了笑,也没去理会已经碎掉的酒盏,佟婉真脑子不大聪明,却又总自以为聪明,偷梁换柱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招数了,和那屠苏酒一般无二的酒瓶子,趁着开宴丫鬟们都忙着的时候偷偷将佟相的那瓶屠苏酒掉个包,她兴许已经自觉“神不知鬼不觉”。 可今次,本就没有什么举杯畅游赏花宴,有的只有赏她这朵残花。 一样的荷花池,一样的落水,还有水底一闪而逝的红色身影,足以让提前中了药物的佟婉真肝胆俱裂、一蹶不振。 温浅,看见了吗?我如此大费周章用这样的法子开场,就是为了请你与我共赏。元戈捡起地上的披风,走到被吓得神志不清的佟婉真跟前,近乎于温柔地用披风包裹住对方,才蹲下与她平视,轻声喃喃,“婉真……不怕,你看看,温浅还活着呢。” 对方迷茫的瞳孔里渐渐出现了人影,她怔怔看着元戈,嘴巴动了动,无声开合,半晌,突然抬手一巴掌推了出去,“不!你不是温浅!你是从水下爬出来的厉鬼!向我索命的!向我索命的!” 被她推开的元戈借势后仰,却没有如意料之中一般跌倒,反倒被一只手拦住了。 是宋闻渊。 抿着嘴角,沉着一张风雨欲来般的表情垂眸看来,满眼的不赞成。 元戈就这么突然地心都虚了——她的计划没有告诉宋闻渊,毕竟宋大人在不在场影响不大,她摸了摸鼻子,既是要借舆论之势,那么受害者当然是越可怜越好,别的苦肉计元大小姐不舍得对付自己,但假意摔一跤还是可以的…… 只如今,没用上。 第109章 祝你们郎情妾意永不分离 用不上便用不上吧,影响不大。 元小姐素来秉持趁你病要你命、趁你神志不清诱你口吐真言的宗旨,也不上前,只维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偏头看着对方神神叨叨,言语温柔,“婉真,温浅就算死在了荷花池里,化作了厉鬼,又怎么会向你索命呢?你们……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谁要跟她做最好的朋友?!”佟婉真倏地勃然大怒,冲着元戈龇牙咧嘴地笑,像一头被惹怒的兽,字字句句地咆哮,“我讨厌她!我讨厌这些嫡女!偏她傻,把我当最好的朋友,给我分享那些秘密……却不知道,她挂在心尖上的人,早已成了我的枕边人!哈哈!” 那边,又一次已经退到了岸边的佟婉真仍在哈哈大笑,“嫡女?嫡女有什么用?整日里循规蹈矩,就怕行差踏错,喜欢了不敢说,不喜欢也不敢说……你以为是我害了温浅吗?我是帮她解脱!她那么喜欢二殿下,最后却像是被扔垃圾一样地扔到了恪靖伯府,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哈!”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屏息看着元戈,难过有之,同情有之,怜悯有之,担心亦有之,只头顶上的那道,分外复杂。 元戈谁也没看,谁的目光也不在意,只缓缓上前一步,步履从容间,目色慈悲怜悯,她说,“活着如何没有意思?看花怎么开,看水怎么流,看天空如何日升月落,看时光如何斗转星移,然后遇见一些有趣的人,经历一些有趣的事,如此,才能不似你这般,觉得天地渺小不过嫡庶之分。” 许是她的声音过于温柔,连那头被惹怒的野兽都有了片刻的安静,呆呆的,站在荷花池边,歪着脑袋打量元戈,半晌,抬了手指向她,“你……” 元戈又缓缓上前一步,“我来到这世间,不是为了某个人,某段情。佟婉真,温浅是为他秦永沛动过心,但也仅限于此了。” 人群之后,许承锦突然抬眼,视线落在元戈身上,眼神深邃莫测。 佟婉真皱着眉头指着已经站在她一臂开外的元戈,眼底眸色挣扎,宛若困兽之斗,“你是……” 元戈微微倾身,勾唇,低声说道,“佟婉真,从今以后,祝你们郎情妾意永不分离……也祝你此生此世深陷泥淖,祝你,诸事不顺。” 蓦地,佟婉真整个人浑身一颤,彻底醒来,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唤着“温、浅!”,整个人朝前扑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又一次噗通一声跌落荷花池中……冰凉的湖水瞬间包裹住了她的全身,方才身陷幻境般的疯狂被冷水一冲彻底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陌生的麻痹感…… 她无力挣扎,拼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就是扑腾起几圈涟漪,反倒呛了几口池水,嘶哑着声音喊着“救命”,声音很快又被池水吞没。 没有人敢去救她,也没有人愿意去救她。 “帮她解脱”,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加隐晦又直白,难怪佟婉真疯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温浅会向她索命。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场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失足落水,最后牵扯出这样的惊天秘密……元戈背着手站在岸边,背影有些料峭悲戚。 于真真都沉默着,她不知道“温浅”是怎么挺过那段人人唾弃的岁月的,她想,若是换了自己,定是要喊打喊杀的,可最终会连累亲族长辈。若是换了钟微……她要么已经心如死灰离开是非之地,要么……一死了之以证清白。 哦,温浅也死过,没死成,所以唾沫星子更厉害了,所有人都说她是装可怜博同情。 于青青突然就蹲了下去,她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金彧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轻轻叹了声。 元戈看着佟婉真一点点沉下去,连最初那点扑腾都快要没有了,才唤了声,“林木,捞起来吧,别出了人命……不好交代。” 沉下水去的那段时间短暂又漫长,捞起来却很快。这次捞起来的落汤鸡很清醒,抱着膝盖躲着所有人的目光瑟瑟发抖,像被人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鸟儿,又害怕,又裸露,还被所有人围观。她朝着元戈伸手,“浅浅……我……” 元戈转身,于人群中对上许承锦的目光,微微颔首,“还请许公子为佟小姐号一下脉吧。拾音,佟小姐若是没有大碍,就让人送她回去佟家去……方才她说的那些话,须得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佟夫人,可知道?” “是。奴婢晓得。”拾音颔首,一张小脸也是冰冷冷的,明显碾着后牙槽。别说一字不落,她还得给添点油加点醋呢!都说这佟夫人本就苛待庶女,如今这庶女竟然动了佟夫人给自己嫡亲女儿相中的夫君…… 嘿嘿。 许公子不嘿嘿,他现在完全确定这死丫头就是元戈,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他木着一张脸过去,不由分说地按住还要挣扎的佟婉真,脉搏虚虚一搭,紧接着,眉头一锁,又一挑,暗道一声,哟吼!果然是死丫头啊,杀人诛心。 今天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许承锦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宋闻渊,“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何止没有大碍,还得要恭喜佟相,要当外祖父了。” 众人彻底愣住,齐刷刷看向面若死灰的佟婉真,就听许承锦又加了句,“这是喜脉……只是,佟小姐似乎还未成婚,这孩子的父亲是……啊哟,这么说来,到底要不要去恭喜佟相,就有待商榷了。” 元戈摇头轻笑,这人的嘴啊,还真是一如既往……跟淬了毒似的。 她这一笑,方才的料峭与悲戚就瞬间烟消云散了,气氛都一下子温和了下来,就连佟婉真都有力气咆哮了,“温浅!今日是你设计害我?!”别人也许不知,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方才第二次落水时那种全身麻痹不能动弹的感觉,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温浅设计报复? 第110章 我家浅浅,有人护的! 秋日的荷花池,风景欠佳,但也不妨碍此刻的元戈心情不错的模样。 她眯着眼笑嘻嘻地踱着方步走到佟婉真跟前,弯了腰吊儿郎当地俯视她,“我设计害你?佟小姐什么意思本夫人不大懂……你是指,是我让你爬上了秦永沛的床,导致如今珠胎暗结?还是说,是我设计让你抢了家中为你嫡姐安排的夫君?还是说,是我让你的丫鬟偷偷摸摸带了瓶掺了药的酒来赴宴?又或者,你是想说……是我推你下的荷花池?” “什么掺了药的酒?!”佟婉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认道,“你胡说!” 本来就是为了将掺了药的酒拿回去,又如何会继续往里掺药?元戈自然也清楚,可这种事你知我知,难道还能宣之于口?她嘻嘻一笑,“哦?胡说?酒虽然是洒了没错,但想来这土里应该还是查的出来的,许公子师承知玄山,想必查出点东西来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查出点什么东西来?自然是凭空查出一瓶掺了毒药的酒。 许承锦紧了紧牙槽,这死丫头还是这样,用起别人来还是如此理直气壮,半点没有见外。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仍是半分不显,甚至还配合着懒懒颔首,“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佟婉真几乎是心领神会地理解了这段对话——她那瓶酒里没有毒药,她很清楚,元戈也很清楚。但许承锦说有,就一定会有……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指尖刺破了肌肤的痛感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偏着头近乎挑衅般看着元戈,“什么酒,我不知道,我也没让丫鬟准备。既是赴宴的,哪还有自备酒水的道理?即便真有,也是这不听话的丫鬟擅自做主罢了,同我可没什么关系。” 说完,视线对上正欲开口争辩的丫鬟。 佟家这位庶出的小姐,从小也没见有人如何教她,偏偏从小就深谙如何拿捏下人,她身边的丫鬟换了一个又一次,有些喂了乱葬岗的乌鸦,有些投了枯井池塘作了那齑粉花泥。 那丫鬟倏地低了头,匍匐于地,不吭声了。 于是,佟婉真又笑了,狼狈的模样,笑起来有种渗人的疯狂感,“你瞧,浅浅,这酒真不是我安排的……你我感情甚笃,你本就没几个朋友的,也只有我愿意陪着你说话,听你说话。如今想必也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你才会这般误会于我。浅浅,他们都是见不得你好,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个屁!”蹲在地上的于青青猛地拔地而起,撸起袖子就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骂,“我说你这女人是没脸没皮还是没脑子?你做了这么多腌臜事还好意思来攀姐妹交情?真当我家浅浅是没脾气的烂柿子呢?就算是烂柿子,你也不能逮着同一只使劲捏啊!” 元戈:……这煞风景的,说谁烂柿子呢?再说,那明明叫软柿子。 于青青才不管,刚才那点郁卒早已在对方倒打一耙的控诉里化作恨不得扇上两巴掌的愤怒,这会儿还没扇已经是凭着最后的理智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柿子?她像是母鸡护着鸡崽子一样拦在元戈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佟婉真,冷嗤,“自己上不得台面,还要怪嫡庶之分,嫡女好好的教养反倒成了拖累,这种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本小姐今日就告诉你,本小姐厌恶你不是因为你是庶女,只是单纯的厌恶你这个人。” “佟……小姐,是吧?温浅这人呢,之前是傻了些,也没人护着些,以至于被你欺负了这么久,名声没了,性命也差点没了。”她的目光过于直接锐利,墨色的瞳孔里像是藏着两团火焰,甚是灼人。佟婉真挣扎着往后褪去,于青青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探去,咧着嘴笑意森森,“只今日起,我希望你记着——我家浅浅,有人护了!佟小姐还是换个烂柿子去捏吧,本小姐可不管你是佟家还是哪家的,更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惹到了我,照揍不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 她的身后,元戈整个人微微一怔,垂在身侧的指尖猛地一哆嗦……曾几何时,也曾有个人这样张开了双臂站在她身前警告对面闹事的孩子,“我妹妹是有人护的!” 不过半大的孩子,细胳膊细腿的,平日里更是从未大小声过,那是第一次,兄长同人起了争执。 身前的姑娘,回过头来,弯了眉眼,嬉皮笑脸地跟献宝似的,“怎么样,本小姐的这番话气势恢宏不?感天动地不?有没有很像女中豪杰、巾帼救美人?” 元戈,“……”本来挺感动的,这会儿没了。 佟婉真缩了缩脖子,脸颊上被对方指甲划过的地方,微凉的刺痛令人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佟婉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几乎咬碎了整口的牙。 于青青,她真的敢。 这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盛京城中横冲直撞,谁也制不住。 佟婉真低了头,脸上疯狂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完全的理智和冷静。她轻轻抚着腹中的孩子……这孩子来得太难了。 秦永沛在床笫之间就是个变态,用尽了法子折磨她,还给她灌各种春药、迷魂药,还有完事之后的一碗避子汤。大夫说她的身子早就垮了,就算不喝避子汤也难有子嗣了。可她不愿!她不能被秦永沛那衣冠禽兽玩坏了身子再被当成一块破抹布丢了,然后看着他开开心心迎娶佟语涵! 她把避子汤吐了、倒了,又用各种民间偏方暗中调理着,这才有了这个孩子。她本也没有打算隐瞒很久,这是秦氏皇族下一代的第一人,是长孙,她自然是要母凭子贵的。只是这孩子如今还太小,她怕明枪暗箭的护不住……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元戈这一闹腾,于她来说结果不算太坏。 人尽皆知的皇孙,纵然是父亲想必也不敢轻易动手了。 第111章 三巴掌 左右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些伪装的友善和可怜,便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佟婉真勾唇轻笑,撑着手掌爬起来,她两度落水,其实早已疲惫不堪,起身起到一半又跌了下去,丫鬟战战兢兢地想要上前去搀扶,被她自己挡开了。掌心撑在地上,细微的刺痛感席卷了全身,那是被她自己指尖刺破的地方,那种疼痛感甚至让她有些享受。 她跌倒了两次终于爬了起来,低着眉眼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看起来已然有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只她脸上的妆容都花了,黑的白的晕染在一起,突然嘻嘻笑着抬头看来的样子,像个丑陋的笑话。 她说,“温大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捅破我珠胎暗结的丑事?早说嘛……我怀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皇家子嗣,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还巴不得人尽皆知呢!温小姐同我说一声,我定积极主动地配合着,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你说是吧?” 于青青瞠目结舌,“当真好不要脸……连那勾栏院里的都不如。” “脸?”佟婉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要脸有用吗?她佟语涵要脸,秦佟两家的婚事商量了多久,陛下答应了吗?她!她温浅要脸,喜欢一个人藏着掖着的连说都不敢说,既怕自己名声难听,又怕长辈怪罪,连上个吊都是本小姐怂恿了好多回……孬种!要脸的都是孬——” “啪!” 格外响亮的一巴掌,打断了佟婉真的口不择言。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一巴掌下去,佟婉真整个人都晃了晃,一只耳朵里甚至嗡嗡地响了好一阵。很快,煞白的脸颊上,就很快地红肿了起来。 是元戈打的。 谁都没有想到,自始至终抱着胳膊跟看戏似的元戈,会突然发难,那一巴掌又快又准又狠,打完了她自己都觉得掌心有些发麻,甩了甩手掌,才道,“这一巴掌,是你欠的,那些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日日夜夜。” 话音落,“啪!”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驾轻就熟,换了只手,元戈冷着一张脸,盯着被两巴掌打得发懵的佟婉真,压了压嘴角。冷风瑟瑟里,一身艳色长裙的小姑娘有种盛气凌人的锋锐和美感,“这一巴掌,还是你欠的。那些花在你身上的银子,倒不如买了肉包子喂了路边的狗。喂只狗,尚能对你摇两下尾巴,喂了你……反倒喂饱了你的狼子野心。” 被打得两眼冒金星的佟婉真晃了晃脑袋,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不用照镜子她就能看到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耳边一个劲的嗡嗡叫着,叫得她心烦意乱,当下就发了狠一样的要去跟元戈来个你死我活。只一只脚还没跨出,衣领子就被揪着了——被身后的林木,提小鸡崽般地提着。 “啪!”又是一巴掌,一样的干脆利落。 金彧年和于青青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嫂嫂\/她家浅浅真是霸气!钟微已经偏了头,不忍看,还有李玉霜,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拾音身边去了——她想走,又不舍得走,理智和八卦左右为难。 至于许承锦,倒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这死丫头能忍这么久已经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了。 宋闻渊……宋大人自始至终站在一旁,背着一只手,不插手、不插嘴,这种无声地默许本来就是一种纵容,仿若就算此刻元戈将天捅破了也无妨。 只这次,元戈没作声,只歪着脑袋打量着对方狼狈模样,半晌,“啧”地一声,“罢了,想不出词了。就这样吧,纯粹看着这张脸不顺眼,想打。”理不直,气也壮。 佟婉真的一边脸颊已经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伸长了脖子拳打脚踢地冲着元戈咆哮,“温、浅!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不得好死!” 已经转过了身的元戈脚下微微一顿,回头,含笑说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从水底爬起来向你索命的厉鬼吗?既是厉鬼,自然是过去未曾得到善终的冤魂,才能从那十八层地狱里爬起来,向你索命呀……” 眼睁睁看着池水一点点没过呼吸没过头顶的温浅,的确未曾得到“好死”。 元戈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嘟囔,“林木,好吵。” 咆哮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了隐约的呜咽。 于青青微微拧了拧眉,看着似乎突然之间被一股愁绪笼罩的元戈,岔开了话题,“我以为第三巴掌是她欠你的情分。” “情分?”元戈眉梢微微一挑,半晌倏地笑了笑,几分洒脱,几分释然,“情分这东西,只有我自己珍之重之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弥足珍贵。如今我既看她一眼都觉得嫌恶,那点儿情分便是一个铜板都不值了,权当一个屁,放了吧……只有那些实实在在花出去的银子,本姑娘如今想来,仍觉肉疼,仍觉当初的自己简直蠢笨如猪,恨不得再打上几巴掌才好。” 世家姑娘,说话自有讲究,“放屁”这种字眼是不好说的。 她仰面看天无限惆怅的模样说着这话,真是一脸认真又好笑。 于青青乐呵哈哈笑,一巴掌很是豪迈地拍在了元戈肩膀,元戈被她拍得一个踉跄,就见她同样一脸认真又好笑地看着围墙之外的天空,语重心长,“你能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以前的自己,这很好……常言道,回头是岸。” 元戈又是一个踉跄,她总觉得这拖着调儿说着“回头是岸”的样子有些熟悉,大抵后面再跟上一个“阿弥陀佛”才应景。 这俩插科打诨的,倒是把方才略显沉重的气氛打破了。宋闻渊略显强势地将元戈从某人的魔爪下拉到自己身边,才吩咐林木,“将佟小姐送回去吧。按着少夫人的吩咐,此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详细告知给佟夫人。顺便跟佟相传句话,就说过两日本公子大约要亲自登一次门,问问这佟小姐失神之际为何认定我的夫人会向她索命……不知可是有什么新仇旧怨尚未了清。” 第112章 四位夫人一台戏 该唱的戏已经结束了,算不得圆满,谁也没有凯旋而归的酣畅。任何一种关系的决裂,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次冷暖自知的兵荒马乱,若温浅还活着,纵然当真幡然醒悟也必然经历漫长的阵痛,那些错付造成的伤口必然是需要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才能逐渐结痂痊愈。 可她到底是重生回来的元戈,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心疼那个傻丫头、作为一个继承者心疼那些花出去的真金白银。 至于佟婉真最后错身之际撂下的诅咒,老调重弹的“不得好死”,被风吹进她耳朵,只觉得耳朵痒了一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未曾过心。已经“不得好死”过一次的人,就算死得再如何凄惨都只会感念上苍垂怜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于真真是个心大的,两口酒下肚就将方才的不快丢去了九霄云外,自顾自喝了个酣畅淋漓,李玉霜几次想走,都被她给按了回去,拉着一道喝了两杯,李玉霜明显不胜酒力,被丫鬟们搀扶着下去休息了。于青青转头想拉金彧年一起喝,只想着对方即将“名花有主”的身份,脚尖一转,就给转许承锦那去了。 倒是留了个钟微和金彧年互相微妙又尴尬着。 这边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外面却很快翻了个底朝天。 佟夫人一早约了几个好姊妹打雀牌,都是城中有头有脸地位相当的夫人,平日便多有走动,自家后院那些个腌臜事也互相吐露过。是以当下人禀告说是宋大人身边随从将二小姐送回来时,佟夫人手中的牌都没带停的,一边看着手里的牌,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她又干什么了?……呵,死丫头也到了年纪了,这心思愈发地野了,我瞧着待我家语儿成了亲,就赶紧给她找个过得去的嫁出去得了——你说什么?” 手底下一顿,佟夫人微微紧了紧眉头,才看向门口下人。她方才自顾自抱怨着,一边又要注意着牌面,只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遂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 下人也是胆战心惊,声音不高,语速飞快,“林侍卫说,二小姐今日赴伯府赏花宴期间,不慎落水,经许公子把脉之后确认无碍。只是,许公子还说了,二小姐已经怀有身孕……并且于宴会之上,二小姐已然亲口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是、是……” “咚!”雀牌被重重拍在了桌面,佟夫人的声音尖锐到像是撕裂了喉咙才挤出来的,“你说那孽种是谁的?!” “是、是二皇子殿下的!”声音陡然拔高,下人说完眼睛一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雀牌桌上的其余三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震惊之余到底是谁都没有起身离开。更有甚者,看戏不嫌事大,兀自轻声感慨着,“哟,这可不能说是孽种,这是皇嗣,若是个男儿,那便是无上的尊荣。”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佟夫人蓦地回头呵斥,“这无上的尊荣给你你要不要?” 对方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点着手中雀牌,嘿嘿地笑,“本夫人福薄,消受不起的,还是不要了……说来,又不是什么难事,自古以来怀胎十月到临盆生产,就一直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这母子俱亡的也是寻常事。届时,人没了,你家大姑娘该嫁还是风风光光地嫁,谁也碍不了什么的……你看那温浅,之前上吊跳河闹得那么难看,如今呢?我可是听说了,王氏想立规矩都被宋闻渊给挡回去了,如今不必侍奉公婆,又无妾室添堵,这日子哟……不要太舒坦啊!” 佟夫人脸色稍霁。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谁的婚事没点儿乌七八糟的玩意儿,王公贵族有,凡夫俗子亦有,既如此,倒不如拿捏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富贵与权势,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迟早有新的故事让他们去嚼。佟夫人兀自点着头,吩咐下人,“去给她请个郎中好好把个脉确认一下,是个什么情况事无巨细地交代与我,待相爷回来,我自会去转达。” 那边下人却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终于逮着空隙唤道,“夫人……还有事。”声音越发地低了。 佟夫人却明显没方才那么紧绷了,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怎么?这贱蹄子要死了?” 死倒是还没死,只是看起来快了。 这话下人不敢说,只愈发矮了身子,尽量言简意赅,“二小姐还承认,当初温家长女大婚宴落水都是她害的。不仅如此,此前种种也都是她暗中引导流言的结果。相爷不在府中,但宋指挥使有话带到,说这两日他会就此事亲自登门了结一下他夫人与二小姐的新仇旧怨。” 佟夫人抓着雀牌的手紧了紧,执掌佟家多年她凭的从来不是佟相对她的纵容和宠爱,小姑娘玩的伎俩那都是她玩剩下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两人先后落水,就被抖出这些秘密,佟婉真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她看向对面三位好友,轻轻叹了声,才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府上庶女丢了这么大的脸,我这做嫡母的总要管上一管的。今日这雀牌,怕是打不下去了。” 众人自是了然,笑呵呵地打着圆场,“无妨无妨,改日再聚都是一样的。”八卦看不下去了,还是走吧。 “理解理解,谁家没点儿闹心的庶出……”只是没你家这么闹心罢了,这庶女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精彩! “宽心些,孩子该打打、该骂骂,只是气坏了自己不值当的。”退一万步讲,这孩子真的生下来也不是坏事,皇家的子嗣,母凭子贵,佟家也能沾沾光不是? 三人一一道别,相携离去,在佟家大门口果真见到了宋家的马车,不苟言笑的侍卫抬着眼,盯着佟家的门匾,目中无人的模样。 三位夫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促狭与兴趣。 第113章 坊间流言再起 没过多久,佟家的管事带着几位嬷嬷出来了,态度较之前相比好了很多,几乎是带着几分低声下气,说自家相爷出门未归,夫人也有恙在身不便见客,是以他们先将二小姐接回去安置着,待相爷回来定然一五一十地转告给相爷。 林木也不在意,仍然端着那副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高傲姿态,微微颔首,“如此,也好。指挥使那边还等着我过去回禀,那我便如实相告,静候佟相佳音了。” 一句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拗口,但看着对方低着头讷讷应声的模样,他又觉得,虽说拗口了些,但唬人还是挺有效的。 …… 佟婉真回到佟家之后遭遇了什么,元戈不清楚。众人酒足饭饱,她就自称有些疲累歇息去了,睡觉前还吩咐了下人,将荷花池清理干净,元小姐说她不养荷花了,要养鱼。 元戈的这一觉不到一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变了。 佟家庶女珠胎暗结的消息像是冬日最猛烈的暴风雪席卷了盛京城的大街小巷,邻里街坊打招呼的台词都变了,“吃了吗”变成了“是谁的?” 是谁的?他们很快也找到了答案,虽然不知出处何方,但所有的消息都出奇地一致——当今二皇子殿下的。他们不仅找到了答案,还自己创造了更多的答案,连身孕都有了,可见厮混不是一两日,那彼时关于“温小姐与二皇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只怕也要换了女主人公。 “可怜见的,难怪都说这温浅性子绵柔好说话,都被这般千夫所指了,连半句辩解都没有,硬生生替自己挚友藏着这些个秘密……当真难为她了。”这是想象力丰富的。 “这也说不通呀,那她为什么寻死觅活的呀?跳朱雀桥那次多少人亲眼见着呢,可当不得假?”这是持怀疑态度的。 “那还用说?当时那个情形,就算是温家的下人出个门都要被你们指着鼻子骂上两句吐上两口唾沫,人家才十几岁的姑娘家,你指望她还能欢天喜地地准备出嫁事宜?” 此话甚有道理,百姓瞬间了然,“可怜这小姑娘,到得最后有口难辩啊……说到底,还是遇人不淑啊!” “遇人不淑个屁!” 三品居的雅间里,秦永沛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盯着面前的老奴,几乎恶言相向,“怎么会有孕的?!回回的避子汤不是让你盯着她喝下去的?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如今你说怎么办?照着这样的风头,传到父皇耳中只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那老人站在那里搓着手,颇为为难,“老奴的确是盯着的,可毕竟是姑娘家,她说喝完了,碗底都亮给老奴看了……老奴总不好再检查她的身子吧?如今想来,她定然是偷偷吐在了帕子里了。” 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秦永沛自然不会真的去惩罚他的办事不力,只现下心烦意乱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便摆了摆,对着地上那片狼藉吩咐道,“赶紧收拾了去!还以为是个没脑子的花瓶……没想到还留了这一招,本皇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父皇对两家婚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如今倒好,这边出了岔子!” 收拾着碎瓷片的老人从地上抬眼看来,小心地避开了狼藉走到近前,“殿下……依着老奴来看,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还不坏?秦永沛掀了眼皮子看过去,一张脸又臭又黑。 老人却轻笑安抚,“您想啊,陛下本来就对您与佟家的婚事不乐意,现如今这佟二小姐有孕在身,闹得人尽皆知,那有什么关系嘛,佟二小姐又未嫁人,郎有情、妾有意,情到深处难以自抑,很正常的嘛,如今有了身孕,那就一顶小轿抬回去嘛!佟二小姐毕竟也是佟家女儿,除非佟大小姐再嫁皇室,否则,佟相还不得站在殿下的阵营里?就算他不愿……可,有人会信吗?” 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有种近乎于渗人的温柔。 秦永沛再一次打量着身边的老人,一头乌黑又浓密的头发……假的,下颌上稀稀拉拉几根花白的胡子,眼瞅着也越来越少了。腰背早就直不起来了,捧着碎瓷片的手大拇指隐约地打着颤,只一双浑浊的眼里,仍是一如既往的慈和。 这是他身边的老人德全,打小抱过他、哄他入睡的老人,了解他的一切喜好,知道他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和野心,当然,也见过他所有的眼泪和脆弱。 秦永沛轻叹一声,伸手去接对方手里的瓷片,德全吓得连忙抽手,不慎划破了指尖……鲜红刺目,秦永沛便不接了,“自己包扎一下,地上等小二来打扫吧,赔些银子……”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再去安排下,就这两日,我要见一见佟相。” “是……” 秦永沛靠在椅子里看着窗外那片狭窄的、阴云逐渐汇聚而来的天空,紧了紧后牙槽,半晌,没忍住,又一次骂道,“遇人不淑……个屁!” 这一次的事情,始作俑者就是她! …… 晚膳时分,起了风,气温明显地下降了。 桂婶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摆在了屋子里,还破天荒地烫了一壶热酒,说是他们老家那边的风俗,去去晦气,往后都是否极泰来。老人家的好心,元戈受地甘之如饴,拉着桂婶一起坐了,添了只酒盏,说是要一道否极泰来。 宋闻渊抱着只黑色匣子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小姑娘挽着桂婶笑地眉眼都弯的样子,真实、可人、又贴心。难怪桂婶这阵子对她恨不得当亲孙女一般掏心掏肺的。 “听说你给桂婶开了药茶?”他搁下手中匣子,随口问着,“新学的?” 桂婶想都没想,跟夸自家孙女似的骄傲得意,“可不!今日一早被许公子撞见,许公子看了少夫人的药茶方子,夸赞说再也没有比少夫人更有天赋的人了呢!” 正准备起身倒酒的元戈倏地一怔,手都哆嗦了…… 第114章 狗叼来的 许承锦那个人,天分好,学什么都快,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瓶颈、挫折,这条路走得太顺,自然傲气也重,看谁都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何时听他夸过什么人? 不过是一张药茶方子,怎就天赋无人能及了?他夸的到底是“温浅”的那张方子,还是“元戈”这个人?她那张方子开得随意,熟悉“元戈”的人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怕不是难事……要说对她方子最熟悉的人,除了老头子,也就只有许承锦了。 桂婶一句“没有比少夫人更有天赋的人了”,吓得元戈心肝都颤,一边笑呵呵地颔首敷衍着,一边给所有人倒了酒,坐下就是端起酒盏准备一口闷——借个酒浇个愁,喝醉了就忘记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下点药将人毒失忆了去! 只这酒刚端起来,就被宋闻渊按住了。对方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撩了撩眼皮子看过来,温声说道,“伤势未愈,能喝酒?” “早好了。再说我又不喝多。今日席间我都没碰。” 不喝多?瞧着这丫头端着酒杯的架势哪里是不会喝多的架势?宋闻渊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得待完全康复了才行……也就小几日的时间了,乖,忍着些。”说着,不由分说地端走了她手里的酒盏,桂婶已经在连连告罪,说自己实在疏忽,竟忘了少夫人还有伤在身。 实在是这少夫人看起来半点伤患的模样都没有。 “罢了,罢了……不吃便不吃吧!”元戈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挑着几个菜叶子嚼着,还不影响她口齿清晰地抱怨,“到底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啊,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的,知道的说是为了本姑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指挥使怎么不待见我呢!” 小姑娘爱唱戏,白日里大抵还没唱尽兴,她唱戏的时候有个习惯,嘴角噙着笑意说着牢骚话,并不会让人误会。就连桂婶也呵呵笑着看戏了,半点没当真。 宋闻渊自然更不会当真,在她挑挑拣拣的菜叶子里搁了块鱼肉,才将带过来的黑色匣子推到她面前,示意,“看看。” 元戈之前便已经看到了这只匣子,这会儿近看才发现竟然是只铁盒,锁扣也是铁制的,看起来格外地其貌不扬。她搁下筷子,端了端挺沉,听声音倒像是搁了一堆石头在里面。她一边嘟囔着什么东西,一边满腹狐疑地打开。 “嘎搭”一声锁扣就开了,元戈探头一看,蓦地愣住。 地契、铺面,还有好几本账簿,至于那些个听起来像是石头一般的响动,也的确是石头……五颜六色的,烛火下闪着光,还未雕琢的珠宝玉石,攒了大半个箱子。饶是见惯了宝贝的元戈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鲜少地语塞了,“你这是……指挥使的俸禄这么高?” 且不说这些个地契铺面,就说这些个宝石…… “自是没有温尚书高。”宋闻渊难得谦虚,“不过养你却是够了的。一些是这些年的俸禄置办的,一些是机缘巧合得到的,这些东西之前都是林木在管,管得也就是差强人意,如今自是要交给你的。正好这几日我休沐在家,你若是得空就看看,遇见不明白的可以找林木,也可以来找我。” 元戈低头看了看铁盒子的东西,又看了看宋闻渊,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半晌,往椅背后靠了靠,斟酌着,“其实……其实,林木管着挺好的,你不必给我。我怕在我手里就不是差强人意了……”世家的姑娘除了琴棋书画,还有这理账管家之才也是要学的,可元戈却没学过。 她不败家业就很好了。 宋闻渊却很淡然,噙着笑宽慰着,“总要交给你的……权当练手了。不是后悔当初为佟二小姐花的银子还不如喂了狗?权当是狗叼回来还给你的了。” ……想起方才这人端着匣子走进来,那这条叼了巨额财富的狗,便也能够对号入座了。 真是清丽脱俗的比喻,还有人愿意将自己比喻成狗。 她家的“狗”都如此说了,盛情难却,元大小姐自是却之不恭,左右她的私房钱也有不少,就算真的败了点家业,也能给贴补进去,不至于让账本上太过于难看才是。这样想着,元大小姐便又觉得释然了,笑呵呵地阖上了铁盒子,转首,招呼了一旁鉴书,“姜汤喝了吧?没什么大碍吧?” 白日里,荷花池底的红衣女鬼就是鉴书所扮。 那一抹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就已经飘过去的大红身影,终于成了压垮佟婉真的最后一根稻草。 鉴书摇头,“少夫人准备的都喝了。奴婢从小身子骨就强健,不要紧的。” “嗯。那就好……”元戈点点头,捧着那只铁盒递给她,“拿进里屋去吧,有些重……莫要砸了,宋大人这些年攒下的基业可都在里头了。”说完,还不忘拍拍那只铁盒子,给鉴书增加了一点“基业”的分量,拍完,嘻嘻一笑,像是自知干了坏事的孩子。 甫一转身,就见着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菜,脸上表情就垮了,看着桂婶无奈摇头,“桂婶,我睡了一下午,可吃不下这么多……” 桂婶也是嘿嘿一笑,如出一辙的表情,倒愈发像极了亲祖孙。 宋闻渊慢悠悠地喝着酒,只觉得烛火里小姑娘的眉眼多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乖巧与温柔,倒不像是白日里,一身的颓废与愤怒,像一只腹背受敌的刺猬,浑身上下都是哪怕拼尽了浑身的尖刺也要玉石俱焚的决绝。彼时他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心疼。 …… 李家老母亲身子不适,李玉霜回去看了一眼,送回去一些滋补之物,多说了几句话,回来就晚了。 入了夜的秋明显比白日里冷上许多,李玉霜紧了紧衣领子,正要进门,余光里瞧着石狮子后有什么东西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却是猫着身子的一个男人…… 第115章 找到了 元大小姐又清闲了几日,卓卓被接回温家准备认祖仪式了,落枫轩里一下子就好像冷清了不少。她给宋闻渊送去了几碗汤药,宋大人问也不问,接过就是喝,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看得元戈都以为宋闻渊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否则,她为了掩盖其中一些不太能见人的药材,刻意加重了苦味的汤药怎么到了宋闻渊那里跟白开水似的? 宋闻渊的毒她还差几味药材,如今也只能这样暂时压制着,不至于毒发。 听说佟婉真被一顶小轿趁夜送进了二皇子府,听说连个妾室都算不上,就这么没名没分地抬了进去,说到底,也就是个皇子出生前的容器罢了。 这些消息都是拾音转述,元戈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佟婉真而言到底是遂了几分的心意,不过她也已经不关心了,那是属于佟婉真和秦永沛之间的事情了,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和这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醉欢楼里最近多了位奇怪的“常客”,这位常客身份特殊,是个穷书生身边的男宠,也是个穷书生。这位常客癖好也挺特殊,看上了一位长相普通、不会撒娇、不会献媚的小不点之桃,回回来,回回都找她,出手还挺“阔绰”。 当然,这只是相对于穷书生而言的阔绰,旁的姑娘是半点瞧不上这种的——就算掏空了家底,又能有多少呢? 这一晚,这位穷书生,又来了。 还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衣,在秋夜中未免过于单薄料峭,后领口处还打着补丁。不管来了多少次,表情里都是那种兔子误闯了狼群的惊惶和不安,连笑容都显得局促。 醉欢楼里的姑娘见惯了风流才子、世家公子、王公贵胄,一时间对这穷书生反倒有了几分好奇,团团将他围了,一边调笑着等着他满面通红,一边逗他问他,“诶,我说书生,你回回来都找之桃妹妹,是姐姐我没有之桃漂亮还是没有之桃温柔?或者,没有之桃善解人意?” 穷书生元戈被一群姑娘们围在中间,半点艳福没心思享,只觉得扑面而来的胭脂味令她头晕目眩——嗅觉太好,也是一种痛苦。 幸好,她扮演的本来就是老实木讷又贼心不死的穷书生,倒也不必长袖善舞世故圆滑。遂拽着自己的衣角连连后退想要离开人群,一边局促摇头,“没、没……姐姐比、比之桃漂亮温柔,只、只是小、小生……囊、囊中羞涩……” 说完,一张脸当真是憋地通红——不是羞的,忍喷嚏忍的。 偏,退到一半,又撞上身后的人,满是脂粉香气的帕子拂过元戈的鼻尖,来人咯咯轻笑,“那,是那位姐姐漂亮温柔,还是这位姐姐漂亮温柔呢?小书生,今日你若是答错了,姑娘们可不会饶你,也不会让你见之桃的哟!” 扑面而来的甜腻香气里,是宛若丝缕般纤细到若有似无的“相思”。 元戈蓦地一怔,微阖的眉眼下,是一闪而逝的光——找到了。 元戈仍然攥着身侧衣角,点头哈腰般地转了身,略显局促地作揖,视线里,是那人嫩黄色的裙衫和半透的纱衣。元戈没抬眼,只看着那一截裙摆,轻笑,“姐姐们自然是各有各的美,就如御花园中亦是姹紫嫣红,牡丹雍容华贵,名兰气韵高洁,冬梅傲雪凌霜,若人人都只求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岂不就如那花园之中只种了一种花,委实无趣。” 对方倏地笑开了,“姐妹们,听听、听听,这可不就比那些个脑子里装了水、肚子里装了油的货色有趣多了?书生就是书生,知道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呢……难怪咱们的之桃妹妹脖子都等长了。” 话音落,执着帕子的指尖勾上元戈的下巴,细长的指甲与肌肤相触,引起细微的酥麻感。元戈就着对方的手缓缓抬眼,对上一张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容——宋子尧的另一位相好,小柔。 穷书生元戈眉眼微敛,略带害羞,轻声说道,“姐姐……好生漂亮。” 小柔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愈发娇笑着问道,“那你说说,姐姐我……是御花园里的哪种花儿呢?” 书生一张不大的脸上,愈发红艳欲滴,四下的起哄声里,他看起来快要无地自容般,只半晌,轻声喃喃,“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姐姐当如那白色海棠花,素雅便已极美。” 对方倏地一愣,指甲着了力,元戈被刺地一激灵,下意识攥紧了指尖,面上却仿若未觉。小柔勾着嘴角打量着元戈,半晌才倏地笑了笑,松了手,有些意兴阑珊似的,“姐姐我听不懂那些个深奥的东西,但这素雅二字不讨我喜欢,姐姐我还是喜欢牡丹,百花之首、国色天香。你这书生,端的只会卖弄才华,无趣……” 说罢,转了身去,捻着帕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去寻你的老相好之桃去吧!” 小柔走了,其他姑娘们也逗弄够了,互相打着趣离开了。 元戈仍然站在那里,仍是像一只闯入狼窝的兔子,还是一只因为肉质不好被整个狼群嫌弃的兔子,无辜、可怜,又幼小。人群从她身边来来往往,甚至没有人舍得分给她一个眼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眼,视线所落之处,仍然是小柔离开的方向,她盯着那个方向许久,兀自摇了摇头,转首去找龟奴,转身之际已经换了表情,轻声问道,“请问……之桃姐姐,可有得空与小生相见?” 这位隔几日就要来找之桃的少年,龟奴们早就认识了,之桃是醉欢楼里最闲的姑娘,平日里从来没有客人,龟奴直接笑呵呵地应了,懒洋洋地带着书生往二楼去了——虹妈妈交代了,虽然是个穷书生,榨不出几滴油水来,但左右之桃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楼中吃干饭,不如好生招待了这书生,能换几个银子也是好的。 第116章 窗外到底有谁在呀? 醉欢楼的姑娘们百思不得其解,这穷书生如何就对之桃死心塌地,其实之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书生过来,偶尔也会出手打赏,银子不多,但对于书生自己都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而言,委实算是已经“倾家荡产”了。可书生每每过来,却又只叫上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楼下喧嚣盛世。 竟是自始至终半分逾矩都没有。 之桃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男人来醉欢楼里消费,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为了来喝一壶酒、看一会儿景色,或者找个姑娘家说说话的吧?她长相普通,性子也木讷,虹妈妈也说了,若她仍然找不到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客人,那这醉欢楼也不会养她这么个闲人吃干饭的。所以她去找了最近生意最好的小柔姑娘,想着学上几招“狐媚子功夫”,先傍住了书生再谋前程。 谁知,小柔只分了她一小杯清酒,说是待书生过来的时候,用筷子点上一点掺进书生的酒中,保管事成,而且再三警告不能用多了。 她猜到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犹豫再三,却仍然抵不过对未来流落街头的恐惧,还是在看到书生出现的时候让人提前准备了酒水,还换了衣裳抹了胭脂。她不习惯抹胭脂,起初什么都抹不好,深一块浅一块,像是在台上唱戏的脸谱似的,又难看又可笑。 还有些可怜。 洗了抹、抹了洗,连自己都不知道重抹了多少遍,仍觉差强人意——想必也是真的不怎么好看吧,不然往日里还能偶尔笑着同自己说几句话的书生,今天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端着那酒杯也愣是一口没喝,仿若老僧入定一般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窗外到底有谁。 “公子……”往日里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女子,今日显得格外局促不安、如坐针毡,“公子今日……是心情不好吗?之桃、之桃可以当公子的解语花……”说完,抬了眼偷偷看去,其貌不扬的少年,烛光打在他脸上,看起来没了人群里的局促,略显温柔的五官有些陌生。 “少年郎”微微勾着唇看过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少年,生得有些好看……之桃羞红了脸,只不知为何,很快脸上绯色又一次悉数褪去,她目光躲闪劝着酒,“公子若是不想说,奴家便不问,只陪着公子饮酒,如何?” 之桃今日涂了胭脂,她的胭脂算不得上品,香味浓郁扑鼻,像是很多种花粉香杂糅在了一起。元戈摸了摸鼻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端了这么久的酒杯递了过去,“成,那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之桃没接,只讪讪笑着推拒着,“那是公子的酒杯,奴婢怎能如此僭越?奴婢用自己的酒杯就好了。”说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面便是一饮而尽,喝地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眼底都咳出了水光。看得出来,是真的不会喝酒。 元戈心下已经了然,这相思啊……没下在酒壶里,下在了自己手中这杯酒里。 她几乎隔日就来,有时候带着“醋坛子姘头”,有时候只有一个人,每次来都找之桃,倒不是真的因为那几分故人之姿,不过是小姑娘单纯涉世未深比较好下手罢了。只是单纯的小姑娘,警惕心却高,这么些时日下来,愣是半句口风没露,还以为还要蹉跎上一段时日,没想着今日一下碰了俩。 小姑娘看着老老实实的,没想到手里真的也有这东西……那元戈可是真来劲了。 书生勾唇轻笑,微微倾身拍了拍对方肩膀,柔声宽慰道,“喝那么急做什么?倒像是我罚了你似的,这酒啊,要一口一口地品才能品出其中意境,就像这美人啊,也要一点一点地亲近,才能感受到各种趣味不是?” 掌心落在肩膀上,之桃倏地全身都绷紧了。 元戈却似仿若未觉般,一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一边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了对方面前,温柔、却又强势,“来,试试看,一口一口地品,细细品位各种滋味。” 之桃脸上血色尽褪,哪还有一星半点的娇羞?小柔交代她将那东西下在酒壶里,她却生怕药效不够强烈、生怕自己魅力有缺,于是临时起了黑心,不仅加了量,还全都下在了面前这杯酒水里。 她不知道喝了这些酒会怎么样,她只知道此刻酒只有这么多,若自己都喝了,那书生怎么办? 之桃紧张地小腿都在打颤,她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干这种事,本来就紧张,此刻眼看着就要出纰漏,哪里还忍得住,胸膛里早就心跳如擂,声音都哆嗦,“我、奴家、奴家用自己的酒杯,公子、公子也喝……” 伸向酒杯的手被按住。 书生有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比姑娘家的还要漂亮,肌肤胜雪、细腻如玉,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微凉,落在她的手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无妨。”书生带笑的眼尾蚀骨般勾魂,刻意压低的声线低迷婉转,他说,“不过是互换一只杯子罢了,有什么打紧的?小生以为,之桃姐姐与我之间,原不必如此生分才是……还是说……姐姐给我的这杯酒水里,加了些别的东西?”尾音微微上扬,雌雄莫辨间像是生了小勾子,一下一下地勾着人。 之桃整个人猛地一哆嗦,连忙否认,“没、没有的事!我、我方才也喝了,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我是见你心绪不宁才说要同你一道喝酒,你、你怎生就这般误会人家……”她学着记忆中姑娘们撒娇的模样,可现下却也只学了个“此地无垠”的模样。 “是嘛……”书生收了手,靠着椅背懒懒一笑,“小生今日无心饮酒,倒是起了兴致想看之桃姐姐喝酒……姐姐,不若,你将这杯酒,连同酒壶里的……一道喝了吧?” “姐姐”二字,辗转在齿间,出口便多了几分旖旎之色。 之桃却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那杯酒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而对面的少年就像是卸了书生皮囊的妖精,仿佛只要她敢说个“不”字,那妖精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摇曳的烛光里,她哆嗦着指尖端起了那杯酒…… 第117章 再找宋大少 夜深了。 醉欢楼中喧嚣正盛,吆喝起哄夹杂着姑娘夹着嗓音的调笑,充斥在醉欢楼的每一个角落里。 元戈看着地上昏睡过去的小姑娘,轻叹一声,起身将桌上酒壶里的酒尽数倒了,垂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瞅着……时间回到方才,就在之桃咬着牙端起面前的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当口,元戈突然起身,以手为刀,劈在了对方的后颈。 之桃应声倒下,杯中酒水兜头浇下,淋了她自己一脖子。 不管之桃她自己知不知道这杯下了料的酒到底是什么效果,但就冲着她没有下在酒壶里只下在了这杯酒里,至少说明在此之前她自己未曾碰过。 元戈到底没忍心让对方喝下这杯酒……许是那点“故人之念”吧。 就像她这些天总喜欢坐在窗口看着楼底下人来人往,为的不过是那点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情绪,到底是希望在这里见到、还是害怕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元戈遇到槿素的时候,槿素是一个刚被赌徒亲爹卖到青楼的小丫头,只是这小丫头是一匹性子倔强的小狼崽子,想方设法地逃、又被一次次地抓回去、囚禁、挨打,然后继续逃,连她自己都不记得逃了多少次又被抓回去多少次,直到那一次,她跑进了山里,一路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了元戈面前。 带着一身的新伤旧伤。 后来,元戈也问过她,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怎生她就宁可为此拼了一条性命,说到底,终究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生存面前并无贵贱之分。 她说,酒鬼和青楼签了条约,她赚的那点银子,除了青楼拿走的,还要分一半给她的酒鬼父亲……槿素生得好,巴掌大的脸,五官精致深刻,不笑的时候有种异域风情的冷艳,笑起来却又明艳动人到人心坎里去,酒鬼父亲料定了她定能赚个钵满盆满。她不觉得风尘女就如何低贱,只是不愿全了那酒鬼的狼子野心。 元戈问她,没想过真的会死?她说,想过,死便死了,这山河甚美,却不想再来了。 就是这样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也是因为这样,元戈对槿素从来未曾怀疑过——槿素这样的人不屑于说谎,她说忠心便是真的忠心,她说喜欢也是真的喜欢,是的,槿素喜欢元岐,喜欢到看到元岐犯病要躲起来偷偷哭的程度。 当初槿素自己全身新伤叠旧伤都没流过一滴泪。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的事情来呢? 相思酒……果然只是巧合吧?很是巧合地跟她藏在暗室里的东西有那么几分相似。那晚看到的人,也一定不会是槿素,元岐死在知玄山,埋在知玄山,她那么喜欢元岐,这辈子只怕都要守着那块墓碑了却残生了。 元戈一边搜索着这间屋子,一边这般想着,知玄山上的事情明明过去也没多久,如今想来却更似隔世。那些人,不管是还在的、不在的,都好像遥远到难以企及的距离之外。 亦不敢企及。 这间屋子是之桃的,小姑娘没什么客人,自然也没有分到用来待客的雅间,内外只用一道纱帘相隔,屋子里没什么摆设,里头简简单单的,一床、一屏风,还有一个简单的斗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一小盅酒,正是相思。元戈又找了一圈,却是再也没有旁的相思酒了,看来也是从别人那边讨要来的……也是,相思那么贵,就这小姑娘只怕还买不起。 那……是小柔吗? 只是她不知道小柔的房间在哪里,加之外面人来人往,这里又昏睡着一个之桃,她也不敢贸贸然用上回装醉的法子挨个推门去找,再好的法子用两次也就落了下乘了。 看来,只能再麻烦一次小柔的老相好——宋大少爷了。 …… 元戈觉得,宋大少爷其实算得上是个妙人,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活得格外通透明白。 他是府中长子,却是庶出,注定一出生就是嫡母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从来不会费心去讨好亲近、营造一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假象。他也不在意别人说他无能,他甚至享受这种“无能”带来的便利——没有人会对他抱有期待。花着府中的银子,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不会去干抄家灭族的大罪,却也好像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元戈去找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流里流气的湖蓝色绣云纹长袍,逗弄着一只新的鹦鹉,脚边还趴着一只纯白色的长毛小狗,那狗儿见着元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蹦跶着极不协调的四肢跑过去,半道“吧嗒”一下,摔了。 正在专心调教鹦鹉的宋子尧下意识一回头,一张脸就黑了——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直冲他的天灵盖。 果然,下一瞬,元戈抱着那只出生没多久、他花了半数私房钱买过来的、还没捂热的宝贝狗儿,笑眯眯地问他,“大哥,这小可爱能搁我那养几天吗?” 宋子尧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温浅,是土匪吧?还是个长了狗鼻子的土匪吧!她嫁进宋家这么久,就来了两次,一次差点搞得他家破人亡,第二次,巴巴盯上了他的新宠——哦对,之前自己还主动送去了一只宝贝疙瘩! 如今,这土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问他能养几天吗……几天?!谁不知道是有去无回的!可他敢说不能吗?就宋闻渊紧张宝贝的劲儿,他敢摇头?这小妮子!算准了的!恃宠而骄!仗势欺人! 宋子尧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挤出的表情,“自然……都是一家人,弟妹莫要说两家话。弟妹喜欢,就拿去养着,养上多少天都没事的。”只要记得还回来! 只最后一句,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最后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问着,“不知弟妹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莫不是真的闻着我这里的狗味道过来的吧? 谁知,元戈嘻嘻一笑,“大哥,走,带你去赌场!” 宋子尧一个踉跄,一脑袋撞在了金丝笼子上,笼中的鹦鹉受了惊,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横冲直撞。 第118章 从无败绩的神通 直到宋子尧坐上了元戈的马车上,他仍然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像是做梦——自己和温浅是怎么发展到这样能一起去赌坊的交情的? 还有……他家老三……还不知道的吧? 这个疑问甫一出现,就跟一道惊雷落在头顶,将他那些做梦一样的错觉劈了个干净,一下落回了真真切切的现实里来,他将对面捧着零嘴盒子嗑炒瓜子的元戈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一遍,才小心问道,“弟妹去赌坊作甚?三弟他知道吗?你那婆母甚是讲规矩,若是知晓了怪罪起来,大哥可救不了你……”只求着你莫要倒打一耙,说是我带着你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小丫头完全做得出来。在心眼子这方面,她跟老三简直就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一家人。 小丫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赚点零花钱。” 去赌坊里赚零花钱?宋子尧往她那边挪了挪,好奇地试探道,“你不是温家大小姐嘛,当日十里红妆那都是真真儿的真金白银!你还缺零花钱?难不成……老三那丧心病狂的还贪没了你的嫁妆?他还能不能要点脸啊!” 元戈终于施恩般地掀了眼皮子扫了他一眼,将零嘴盒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只是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宋子尧一边接了,一边笑呵呵地又往元戈那边挪了挪,正欲再说点宋闻渊那小子的坏话,就见元戈抱起毛毯上的小白狗轻声笑道,“不是,帮你赢的。赢了钱去找小柔姑娘。” 不是、还要去青楼?!宋子尧捧着那一盒零嘴却是一个都吃不下了,他将那食盒往边上推了推,才小心问着,“姑奶奶,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呀?又是赌坊、又是青楼的,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啦?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就你婆母那性子,还不得将你关祠堂里禁足去?” 他在苦口婆心地劝,元戈却偏像是油盐不进一样,“可大哥不是没钱了吗?” “不是、谁说我没钱了?!”声音陡然拔高,又倏地戛然而止,好吧,他是真的没钱了。本来每个月就那么点,还要被那婆娘管着,好不容易攒了点私用,买了三只稀罕玩意儿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改邪归正”了。 可这到底赖谁?三只小东西,两只进了这死丫头的手里,如今倒好,人还嘲笑他没钱了!宋子尧淡哼,“那我自己去就成了,赌坊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就别进去了。” 要的,便是那鱼龙混杂。 自从那群乞丐“失踪”之后,城郊破庙里再也没有了动静,锦衣卫再访暗巷也再没有遇到过兜售“逍遥快活酒”的人。事关槿素和知玄山,元戈有些心急,便想着顺道来赌坊里碰碰运气,再者也是真的帮宋子尧攒点私用,毕竟小柔可不是之桃,一个“故人”就能让她卸了心防,没点真金白银,可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 小白狗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全身的白毛,看起来圆滚滚的一团,短胳膊短腿的样子很是可爱,也亲人,翻着肚皮乖乖地任你抚摸。 元戈抱起来蹭了蹭,才接了宋子尧的话,“我若是不去,我怕大哥没一会儿就将底裤都输了。” 宋子尧:……这小妮子怎么说话呢,咒谁呢?!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宋子尧大手一挥,“不必!旁的本少爷不敢说,就这赌钱之事,本少爷总不至于需要弟妹帮忙才是!弟妹就在马车上等着就成,不必抛头露面了!” 宋大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元戈自然就乐得清闲,她坐在马车里一边逗着小白狗一边嗑瓜子,也是好不惬意。 只不到一刻钟,赌坊里就传来宋大少爷有史以来最气急败坏的怒吼,“你个瘪三!敢当着本少爷的面出老千!” ……元大小姐轻叹一声,理了理衣襟,撩了车帘出来,单手抱着小白狗,背着一只手走到门口,下颌微抬,仰面看了眼头上“生财赌坊”四个大字,挺龙飞凤舞的,只是飞舞地多少有些随心所欲了,只勉强能认,也不知是何人墨宝。至于这“生财”二字,也实在过于直白了些。 屋内叫嚣更盛,元大小姐不疾不徐地对着这牌匾评头论足了好一番,看得门口打手云里雾里的,才拎着裙摆跨进了门槛。 来赌坊的女人,大多都是来闹事的,气势汹汹地进去,没一会儿就揪着自家男人、儿子的耳朵出来了,再没一会儿指定就躺门口地上撒泼耍赖,今日这姑娘看着也是个不好惹的……怕是又要闹腾,两个打手对视一眼,无奈苦笑,届时上头又要怪罪他们将人放了进去——他们也没理由拦不是? 只是一刻钟过去了,里头不仅没有闹事,就连那个吼着“出老千”的宋家大少爷都不闹了。宋家大少爷赌技真的不怎么样,每每都要输个精光,幸好家大业大,而比他的赌技更差的,就是他的赌品,输了就要怪人家出老千。 其实他们私底下都觉得,要赢宋少爷根本用不着出老千…… 没一会儿,宋少爷的声音又起了,这次不是诋毁人家出老千,倒像是赢了个钵满盆满兴奋地声音都打颤,一个劲喊着“弟妹、弟妹”的……弟妹?宋大少爷的弟妹……那不是宋指挥使的妻?温尚书家的那位千金?两个打手面面相觑间,就见着一辆马车在赌坊门口缓缓停下……顿时噤若寒蝉。 而赌坊内,真的靠着元戈赢了个钵满盆满的宋子尧完全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他像一个从来没见过钱的守财奴终于见到了财神爷本人一样,抱着一堆的碎银和银票亦步亦趋地跟在耳根子都起茧子的元大财神后头,两只眼睛都放光,“弟妹、弟妹……教教哥哥呗?这种从无败绩的神通,教教哥哥呗?” 话音落,一脚跨出门槛,前头飘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无败绩?我家夫人还有这般神通,为夫竟然不知?” 第119章 再见刘老头 宋子尧几乎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就跟炸了毛似的,眼神闪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宋闻渊,眼瞅着抱着银票的手都在哆嗦,声音也颤,却又故作镇定,“嗨,三弟呀,好巧啊……你也来这赌博啊?” 说完才发觉自己这是说了什么浑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这故作的镇定,真是肉眼可见地崩裂稀碎。 于是他不说话了,暗自计较着不若明哲保身先溜为妙?可低头看着怀里那些个还没捂热的银子,又觉得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实在有些不厚道了……正犹豫着呢,见元戈上前两步将怀里的小白狗一递,献宝似的问宋闻渊,“大哥给的,可爱吗?” ……之前不是说养几天吗?怎么直接变成给的了?!即便对方是财神爷,宋子尧也没忍住,气得翻了个白眼。 “嗯。”宋闻渊没接,只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才问,“去落枫轩寻你,见你不在,原来来这里了……宋子尧这嗓门大的,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出门在外,还是得带着人,至少带个鉴书。” 元戈含笑点头,“好……下回一定带。” “嗯。”宋闻渊扫了眼赌坊牌匾,眉头微皱,“往后要去赌坊,别来这家……这家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常有人出老千。去三品居隔壁那家,许家大儿开的,去了报许承锦的名,输了记他的账。” 站在“生财”的门口说着“挡财”的话,也就宋闻渊做得出来,那边两个看戏的打手脸色都变了,却又碍于对方身份只能假装听不见,倒是宋子尧来劲了,也不怕他三弟了,冲着俩打手就吆喝,“看吧!本公子就说你家总有人出老千!本公子在你家输了多少银子?嗯?让你们东家好好算算,改日本公子要找他算账!” 打手看天看地不看他:宋大少爷输的银子,跟老千真的没关系,纯粹自己水平烂。 元戈的关注点却不同,“许承锦不是和许家人关系不好吗?” “许家大儿是许承锦大伯的儿子叫许嘉乐,只他和承锦的关系还不错,若是我记得没错,他和你大哥的关系也不错。”宋闻渊很耐心地为她介绍着,“你手中那些铺面生意,以后总有往来的时候,若是见着,叫一声许大哥,行事也方便些。” “好。” 宋大少爷很快就被两人的聊天转移了注意力,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闻渊好像对“温浅”来赌坊这件事,半点意见都没有,还……还给推荐了另外一家赌坊?他家三弟要不要这么宠?!这死丫头已经作威作福到这个地步了,宋闻渊宠着、温裴寂纵着,金彧年那小子也是“小嫂子小嫂子”的,为此还闹了佟家,若是以后再多个许嘉乐,这小妮子别说横着走了,就是爬着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别说鹦鹉小白狗了,指不定哪天就大摇大摆抢个人回去了! 偏偏,他家三弟像是被下了降头,看不清这女人土匪本性! “回吗?” 宋闻渊话音未落,元戈还未来得及点头,那边角落里却有苍老的声音蓦地拔地而起,“啊哟喂!大家快来看呐!这什么生财赌坊,它吃人哟!我家小儿子就去了这生财赌坊,好端端的,人不见嘞!大家伙儿快来看哪!他们欺负我一个眼瞎腿瘸的老头子哇!还有没有天理啦!” 声音有些熟悉,台词也很熟悉。 元戈蓦地回头看去,就见彼时暗巷里遇到的那个老人家坐在一块木板上捶打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嗷嗷地叫唤着,声音都嘶哑。那块木板另一头拴着一根很粗的麻绳,想必是谁拖着他过来的,只这会儿那人不见了。他的吆喝声很高,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任何不明的情况下,人总是会优先同情弱者,何况,还是眼瞎腿瘸的弱者。 两个打手有心驱赶,却无从下手,只隔空赶人,“走走走,赶紧走,哪来的老乞丐闹事都闹到我们赌坊来了!咱们要真能吃人,就该连着你一块吃咯!走走走,要饭去别处要去!” 刘家老头看起来实在太狼狈,要说他是个孤寡老乞丐来赌坊门口闹点事趁机捞点钱,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老刘家的香料铺子的确挺出名的,倒真有人认出来了,“诶,这不是刘老头子嘛!他确实有个小儿子!刘老头,咋了哇,你家小儿子不见了?” “对啊!昨天一大早来的,说是去去就回,还说让我多煮点饭,说是姑娘家要过来相看……谁知之后就没见回来!”刘老头一边说一边哭,声音嘶哑难辨,“可怜我一个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上面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哇!可怜我家幺儿,好不容易找了个愿意一起过苦日子的姑娘,结果好端端的……来了趟赌坊,人不见了!这吃人的赌坊还一口咬定我儿没来过!” 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的元戈拉着宋闻渊不走了,顺便将还在纠结于“那些被老千骗走的银子该如何要回来”的宋子尧一把扯到了自己这边,努努嘴,问他,“老刘香料铺家的小儿子,认识不?”若真是这赌坊常客,问宋闻渊还真不如问宋子尧。 果然,宋子尧想都没想,“认得!那小子瘦瘦黑黑的,一身古里古怪的味儿,遇到过几次,人还在门外呢,味先进来了!刺鼻得很!不过最近我没钱、啊呸……本公子我修身养性,好久没来这赌坊了,倒是许久没见过了。” “他也赌?” “那倒没见过。反正闻着那味,没怎么注意到人……”宋子尧摇头,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倒是有一次,我尿急,去茅厕的时候碰见过他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我还同他打招呼来着,那小子半点没理人,忒没礼貌!” 元戈掀了眼皮扫过去,想说宋子尧这小子所谓的“打招呼”只怕也没什么好话,人能理你才怪。 倒是这刘家小儿子……当真只是来生财赌坊里赌钱来了? 第120章 失踪的刘麻子和不知来历的姑娘 “那小子也的确是个苦命的,早早的没了娘,后来大哥也没了,留下个残疾的爹,日子过得紧巴清苦。一个馒头都恨不得掰扯成两半分两顿吃。”宋子尧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听来的那点儿消息,说完也是唏嘘,“那小子长了半张脸的麻子,他们都叫他刘麻子,早过了婚配的年纪,可这样的条件,哪有媒婆会去说亲?不是把人姑娘家往火坑里推嘛!” “如今听这老头说什么相看了个姑娘家……要不怎么说这人从出生之始就有定数的,这刘麻子呀,命里就无妻……” 宋大少爷啧啧摇头的模样,倒显得有几分真实的唏嘘不忍。 靠着祖上荫蔽混日子的世家公子,竟还知几分人间疾苦。元戈将小白狗交给宋闻渊,准备去刘老头那边套点话出来,宋闻渊递过来一块帕子,低声提醒道,“虽然暗巷光线昏暗又时隔多日,他不一定记得你,但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暗巷?这俩人还去了暗巷?宋子尧在边上听得脑袋都大,许是宋指挥使单手抱狗样子多了几分人样,又或者是见着他方才温声细语的模样,宋子尧突然“胆大包天”地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问着,“三弟啊,我这弟妹又上青楼、又去暗巷,还来赌坊,你……真不介意啊?” 宋闻渊懒洋洋地抚着臂弯里的小白狗,闻言只偏头扫了宋子尧一眼,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宋子尧瞬间噤声——这人没说话,但看起来像是说得很难听……在弟妹怀里一刻都没停过的小白狗,在宋闻渊这厮臂弯里就开始装死,一动不动,任君采撷。 于是,宋大少爷开始自我反省,动物都有这样的灵性,偏偏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他努力将宋闻渊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和其中意味深长的暗指丢到脑后,兀自盘算着不如往后还是跟着小财神混吧……既生财,又保命。 小财神元戈在刘老头面前蹲了下来,因着宋闻渊的提醒,她也不敢凑太近,连声音都稍稍压了压,与平日听起来有些许的不同,“老人家,莫急。天子脚下,自有王法,你且慢慢说来,说详细些,咱们才能同你一道找人不是?” “就是就是,咱们陪你一起找,找不到咱们带着你一起去报官,总不能让刘麻子不明不白地就不见了,若真是这赌坊吃了人,咱们定也要他们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吐出来!” 刘老头似有些迟疑,两只异色的眼珠警惕地打量着元戈,最后到底是心系自家小儿子,才叹了口气,“昨日他本不愿出门了,人姑娘家第一次登门,家里头总要收拾收拾的,还要去街市上买点肉,我是个没用的废人,什么也帮不上忙,这一切都要他自己来做。可大约距离巳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他又说有事出门一趟,很快就回,还交代我说多煮点米饭就好了,菜等他回来再做。” 说到这里,刘老头猛地捶上了自己毫无所觉的大腿,带着咬牙切齿地恨意,字字句句控诉着,“可谁知,他这一走,就压根儿没回来啊!我的儿啊!他说好回来吃饭的哇!我家就那么点米了,我全烧了,现在还都在锅里呢!我的儿啊……我的幺儿……” 也不知,他恨的是这“吃人”的赌坊,还是恨自己残废的双腿,又或者,是恨自己所有的无能为力。 既是天子脚下,“吃人”的,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赌坊呢。元戈抬眸看他,无限唏嘘喟叹都被咽下,她问,“那那个说好登门的姑娘,也未曾寻来吗?” 老人家微微一愣,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姑娘,哪里人士?” 老人家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听说也是个苦命的姑娘……早些年逃难来这里,父母都在那场饥荒里没了,没什么本事,平日里给富人家洗洗衣裳接点散活。我家这种情况,但凡不是走投无路的,只怕也不愿意嫁过来,守着一个老不死的残废和一个一下雨就漏的破屋子,图啥呀?” “幺儿说,那姑娘是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毁了半张脸,因着那点救命之恩,觉得我家幺儿人好,这才愿意嫁进来。说什么嫁不嫁的,就是两个苦命人搭伙过日子罢了,原也是不错了。可没成想发生了这种事……啊哟喂,可怜我家麻子哟!我老刘家真的要绝后咯!” 老人家嚎地凄惨,百姓劝地情真,就连元戈起身走开都没人发现,两个打手跑了一个,大概是见事态不对,进去禀报了。赌坊门口恨不得每天都要上演这种哭天喊地的戏,连着东家都比寻常人的心更大些,任由外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他只充耳不闻。 宋闻渊垂眸看着小姑娘揉着发麻的小腿,弯了弯嘴角,才问,“怀疑那个姑娘?” 方才还在装死的小白狗一下子“活了”,扑棱着小短腿往元戈那边去,被宋闻渊一巴掌按住了脑袋,再一次无奈装死。 元戈抓着宋闻渊的一只胳膊,单脚提着跳了跳,缓解了脚底的酥麻之后才点头,“嗯。既约好了当日相见,为什么没有出现?刘麻子来赌坊本就是临时起意,也以为只是走一遭很快就回去的事情,他不可能还刻意去知会那姑娘才是。既如此,那姑娘为什么没出现?” 宋子尧歪着脑袋听着,闻言插了一嘴,“也许那姑娘等着刘麻子去接她呢?” 元戈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那个准备第一次去夫家吃饭相看的姑娘家,按着约定没等到人来接你,你会不会着急?就算不急着报官,那会不会想着去刘麻子家看看情况?” 宋子尧有些不确定了,半晌喃喃,“所以说……” 所以说,要么那个姑娘一起失踪了,要么……这一切本来就跟那个姑娘有关系,总之,找到那个姑娘,大概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第121章 穿着华服的骨架 姚云丰来得很快,“生财”赌坊的东家刚出来,姚云丰就带着人过来了。 这是元戈第二次见着这位京兆府尹,只上回事发突然,也未曾细细打量,三十开外的年纪,从容不迫间气势挺足,能长袖善舞,也有雷霆手段,三言两语间就将周围看热闹的、煽风点火的、真心想要帮忙的老百姓都给驱散了。 相比之下,这位“生财”赌坊的东家看起来就欠缺了些,也出乎意料了些。 一身绣云纹锦缎华服套在一副干瘦的骨架上,凹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双混浊的眼闪着精明锐利的光,抬手间嶙峋指间都套着镶金嵌玉的扳指,咧嘴一笑,满口的黄牙,隐约间还有极不好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位自称“丁生财”的赌坊东家就像是饿殍复生坐拥金山银山却独独仍然没有任何果腹之物般。 有种行将就木的死气。 “嗨,下面人就是不会办事。”丁生财咧着那口黄牙笑得满不在乎,“不过是个寻衅滋事的老乞丐,赶走就是了,怎么还劳动姚大人过来了?姚大人公务繁忙,没事别老去麻烦人家……麻烦多了,人家还要说咱们官商相护,咱们自己便也罢了,姚大人的名声却是紧要,耽误不得的。”说完,挤眉弄眼似的,仿若有种心照不宣的“奸情”。 一旁的刘老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姚云丰甚至有心情耸了耸肩膀,“身为这盛京城内的父母官,不管大事小事、流民还是乞丐,都是本官的分内之事,算不得麻烦。何况,本官官微言轻,纵然同阁下官商相护,此刻也是护不住你的……是吧,宋指挥使?”他转头看向一旁抱着只狗事不关己的宋闻渊,暗忖这丁生财也是个不够伶俐的,这么大一个人杵那呢,愣是没瞧见。 丁生财是真没注意到宋闻渊。 他先看到了宋子尧,这是个老熟人,至于边上蒙着脸的姑娘和抱着狗的男子,他自然是直接划归为宋大少的狐朋狗友了。此刻一听,浑浊的瞳孔倏地转了过去,视线将宋闻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咧嘴一笑,三两步上前,“原是宋大人!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手底下的人真是愈发不会办差了,怎么让宋大人站在门外呢?赶紧的,今日赌坊歇业,让他们都回去吧!我要招待贵客!”说着,抬手就要将人往里请。 这一请倒是没事,偏他没点儿眼力见,生生挤走了元戈的位置。 宋大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眸色微微扫过对方皮包骨头的手,咳了咳,站着没动,“本官可不敢进去,免得还没走出来,就传成了官商相护。本官俸禄虽少,却也得养家糊口,可不能坏了名声……阁下还是先将眼前的事情交代一下吧,昨儿个刘麻子可来过生财赌坊?” “刘麻子?”对方眉头一皱,他本来就瘦,皮包着骨头的,这一皱眉额头上垒了好几层皮,看起来像个丑陋的猴子,他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般,“是有这么一号人物,来的次数不多,兜里也没钱,这种人我一般注意不到,倒是有几回正巧路过听见别人叫他刘麻子。怎么?出事了?” 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半天愣是没回答问题。 “他胡说!我家幺儿从来不赌!”那边刘老头却已经急了,只他两条腿都废了坐在木板上动不了,只撑着两只手火急火燎地往前蹭,心里急躁,动作就有失稳妥,一下子就摔了,磕在了下巴上,破了嘴,渗了血,好在不算严重,只是吃了一嘴的尘土,看起来格外狼狈。他推开上前搀扶的差役,哆嗦着手指指着丁生财,“我儿、我儿来赌坊不是来赌钱的!他是、他是——” 对方吊着眼皮子居高临下地看他,像看路边的一条野狗,冷哼,“笑话……来赌坊不是赌钱还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能是来借钱的?呵……就算他有那脸开口借钱,我也不敢借给他啊,就你们家这情况,谁人不知穷得早就揭不开锅了,借给你们……还不如打水漂,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 冷不丁,身后传来声音,“阁下方才还说只知有这么个人,怎的这会儿听着倒是熟悉得很哇!连人家家里情况都清楚……” 是个姑娘家的声音,带着笑,温柔有余,气势不足。 丁生财蓦地回头,“你谁呀?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了脸上,幸好宋大少爷眼疾手快,将元戈往边上拉了拉,只即便如此,这人嘴里那股莫名让人反胃的味道还是扑面而来,让人窒息。宋大少爷将怀里的银票一股脑塞给了元戈,上前照着丁生财的脑门就是哐哐两巴掌,仗着身高优势插着腰破口大骂,“妇道人家怎么了?怎么就没说话的份了?你都能说话,凭什么她不能?她——我宋大少的弟妹和财神、宋闻渊的妻!也是当朝温尚书的嫡女!这样的妇道人家,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晓得了?!” 宋大少爷这一出实在太快,说话也快,跟压根儿不需要过脑子似的。 众人都惊呆了,就连丁生财都呆了,宋大少爷照着呆了的丁生财的脑袋又是哐哐两巴掌,那气势,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将这具披着华服的骨架拍散架似的。 骨架还算牢固,没散架,晃了两晃,清醒了,愣愣地看向元戈,又慢吞吞地要去看宋闻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宋闻渊突然觉得这没出息的大傻子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这种时候自己官职在身不好发作,他还能代劳一二。宋闻渊压了压嘴角,轻声唤道,“浅浅……过来,躲人身后作甚,凭白被熏着了。丁、丁生财是吧,能否向本官回答一下在下夫人刚刚的疑惑,你,还是说,阁下想要去诏狱里走一遭再来回答这个问题?” 丁生财脸色一黑,蓦地哀嚎出口,“大人冤枉啊!那刘麻子在赌坊里输了钱,来问小人借钱,小人这才调查了一下他家的情况……也就是那次之后,小人再也没见过他了!” 第122章 借来的命 “你胡说!我家麻子绝对不可能赌钱!更加不可能向你借钱!”刘老头气急败坏的,他撑着胳膊肘往前挪,那只白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丁生财,看起来愈发渗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老兽,虽年迈无力,却杀心不减,拼死了也要扑上去咬掉对方一块肉。 可他不是兽,只是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还瞎了一只眼睛,看人都费劲。 相反,他对面的那个看起来才更像是吃人的兽,也不嚎着叫冤枉了,只吊着眼皮子俯视着他,颇有几分疯狂与得意,“来赌坊不赌钱,那还能干嘛?这种事呀,咱们见得多了,来赌坊门口闹事的女人、老人,都说自己相公自己儿子原来不赌钱的,是多好多好的人,都是我们赌坊给带坏的……倒像是我天天雇了一群人在门口将你们的好相公好儿子给拉进来的似的……两位大人,你们说是哇?说句难听的,宋大少爷也是咱们赌坊的常客,大少爷您说,来咱们赌坊不赌钱,还能作甚?” “你!”老人家气得目眦欲裂,一黑一白的两个眼球看起来愈发突兀可怖,他趴在地上引颈咆哮,“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去——”差点脱口而出的后话,硬生生地戛然而止,仿佛一道即将打开的门扉又一次轰然关上,露出的一线微光瞬间消失,四下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宋闻渊和姚云丰对视一眼,就连宋子尧都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早点说清楚才能早点把人找到啊!刘麻子到底来赌坊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 低着头碾着脚尖的元戈倏地扯了扯嘴角,“是来送香料的吧……麝香,对吧?刘麻子贩卖走私的麝香,所以就算此刻生死未卜,您这做父亲的再着急也不敢在官差面前说半个字的事情,对吧?” 对方倏地抬头看来,“什么麝香,老头子我不知道!” “什么麝香!你个小丫头片子休得胡言乱语,我开赌坊开得好好的,卖什么麝香?这不是自寻死路?!”这是丁生财。 两人难得统一了战线。 丁生财吊着眼皮子表情不善地扫了眼宋闻渊,“宋大人,如今我敬您,称呼您一声宋大人,但您夫人却在这里胡言乱语地污蔑我们这些个做小本买卖的……我这身子骨你也看到了,可担不起这么重的罪名。” 宋大人懒洋洋地摸着小白狗,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半晌,抬了抬指尖,“拿下。” 指挥的是姚云丰的人,几个差役几乎是毫不迟疑,直接将丁生财连着刘老头一并扣下了,甚至都没有回头去征求下姚云丰的人……姚云丰暗暗紧了紧后牙槽,觉得宋闻渊这厮自从结了婚之后就跟个色令智昏的混账一样,非常的不靠谱。小姑娘空口白牙一张一合说是麝香就是麝香了?小姑娘是狗哇?这么灵? 就算真这么灵……也得人证物证俱全才能拿人不是? 姚大人板着一张脸,走过去对着丁生财的小腿就是一脚,低声呵斥道,“好好跪着!急什么,还能冤枉了你不成?你干的那点坏事,平日里本官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真要清算起来,早够你关进去好几回了!冤枉不了你!” 丁生财回头就嚎,理直气壮极了,“走私的罪名跟那些个小打小闹能一样吗?那是砍头的大罪!要死人的!” “可你本就该死了……不是吗?”元戈偏头看他,眼底悲悯,“借来的命,用着用着,就真当是自己的了吗?” 话音落,众人齐刷刷看向元戈,又齐刷刷看向丁生财,宋大少爷动作格外大,他觉得脖子都被硬生生扭疼了,出口的声音都哆嗦,“什么、什么玩意儿?借来的命?” 只这四个字,就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幸好,四周的百姓早就被疏散,赌坊里的赌徒也很有眼力见地早就溜了,除了在场的官员差役,也就一个同样瞠目结舌的刘家老头。他只知道刘麻子过来送麝香,其他的的确是一概不知……也许连刘麻子都不知道他送来的麝香究竟派了什么用处。 姚云丰一巴掌扇在对方脑袋上,“怎么回事?!” 丁生财气势骤减,却兀自强撑着,“什么胡言乱语你就信了?我还说她借尸还魂呢,你信吗?” “信你个鬼!”又是毫不犹豫的一巴掌。 其实也不是不能信……元戈垂眼看着这个无意中戳破了真相的丁生财,轻声说道,“我之前见你便觉得奇怪,你身上有一种远超迟暮的死气,起初我只以为你生了什么大病。直到方才,你冲着我破口大骂,我闻到了一股不该出现在正常人身上的味道。如今不管刘麻子是不是在你这边失踪的,我们都需要将你带回去好好问清楚……你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温柔,眼神微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无悲无喜的面容里隐约有股佛性,安静、怜悯,又慈悲。 丁生财微微一愣,正欲破口大骂,就被姚云丰一下按住了脑袋。这一次,不需要宋闻渊开口,姚云丰已经招呼着手下直接将丁生财连刘家老头还有两个在场的打手悉数押送去了诏狱。 元戈也算故地重游,锦衣卫们识趣地搬来了干净的雕花大椅,还给细心地备了层软垫,至于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已经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给自家夫人当护卫了,另一边站着姚大人,这一幕多少有些诡异。 小姑娘坐姿挺拔,身形娇小气势却足,看着跪在面前的丁生财,冷声开口,“处子之血为引,以稀世药材用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是这么说的吧?” “你怎么——”对方抬头看来,黯淡的烛火里都掩饰不住的慌乱。 元戈轻嗤,“那就是没错了……我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里面需要处子之血,需要麝香,可如今我知道我猜对了。丁生财……你倒是惜命,可消失几百年的东西,你也敢用?” 第123章 傻子! 传闻,数百年前,有“巫医”一族,掌握着许多常人不敢想象的秘术,能接阴阳、能通鬼神,还能令往生者活过来。一时间,“巫医一族乃是神明现世”的传闻几乎家喻户晓,巫医一族达到了空前盛况。 只这样的盛况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传闻中,这一族灭于一次天灾,只一夕之间全族尽灭,什么都没能留下,就连那些能通阴阳鬼神的秘术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书面记载。 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一族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都已经无从考证。 以处子之血为引,以稀世药材用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令她也曾心生妄念——可生亡者。可老头说得对,这世间万物自有它的公平,纵然这世上真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可用阴邪之物找回来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谁又说得准呢? 再者,世人本就爱夸大其词,什么医死人、什么肉白骨,其实行医之人真正能做的终究有限,顽疾就是顽疾,寿数自有天定,人死如灯灭,若真有法子复活如初,这世上哪还有什么阴阳两隔的遗憾? 本也只是一时的唏嘘,随后便被丢到了脑后,直到方才,那人张着满口的黄牙冲着她咆哮的时候,那些早已融进了骨血里散不去的恶心味道扑面而来,电闪雷鸣间,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那股迟暮之后的死气到底从何而来…… “关于巫医之族,史料从未有过记载,所谓秘术更是以讹传讹……只那些被制成了‘秘药’的处子之血是真,那一批批送到你手里的麝香是真。丁生财……这些东西,你是不是该好好交代一下?还有……那个人,是谁?”元戈从雕花椅中站起,撑着扶手俯身看他。 既然来了诏狱,这第一套流程总是要经历的,吊起来,打一顿,只这人身子骨太差,也就得了优待,意思意思打了几下,又恐吓了一会儿,即便如此,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有种魂魄不稳的恍惚感。 诏狱里,光线昏暗,到处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还有断断续续、远远近近的呻吟哀嚎,充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 小姑娘一身锦衣站在这里,就和那把干干净净的雕花椅一样的格格不入。可不知道为什么,丁生财一对视上她的眼神,还是觉得胆寒——怎么能不胆寒呢,这人一语道破自己埋得最深的秘密,连姚云丰和宋闻渊都发现不了的秘密。 丁生财的脸色,是烛火都照不暖的惨白,让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具从土里挖出来的骨头架子,他往后避了避,拉开了些许距离,“少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人?哪个人?刘麻子吗?是,昨天他是来给我送麝香,送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至于麝香,对,我买的,但我也就是买了那么一两次,也没卖过,想必罪不至死……您说是吧,宋大人?” 他眼神闪烁的样子,像一只精明的老鼠。 “至不至死,不是你说了算,不过,进了诏狱这样的地方,不掉几层皮,是出不去的。你若是想少掉几层皮,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家夫人的问题,否则……本官不介意让你见见真正的地狱。”宋闻渊扫了他一眼,温和的五官上喜怒不辨,竟隐约间还有几分违和的温柔。 话音方落,“啪”地一声,鞭子抽在了地面——姚云丰不知什么时候找了个鞭子,带着倒刺,倒刺上斑斑血迹,连着些干涸的皮肉。他啧啧摇头,“素闻诏狱手段狠辣,本官很久之前就想见识一番了,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啧,瞧瞧这鞭子,也不洗洗,脏兮兮的……这人下了地府,见着一陌生的鬼却觉得甚是亲切,一问才知,你的肉和我的肉,都挂在同一根鞭子上呢……” ……原以为很是正经的父母官,原来私下是这般模样。 元戈默默扶额,天时地利的氛围,奈何人不和,硬生生地就这么破坏了。她咳了咳,又坐了回去,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斜睨着丁生财,“无据可考的东西,自然也无人能辨其真假。他说是真,便是真了,他狮子大开口要个天价,也没人去砸他招牌。只是,假的东西又怎么真的了呢?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不少,这命虽是续上了,可每每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坐而起的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吧?镜子里的模样愈发形销骨立到连自己都害怕,裹着再好看的锦缎华服也像是一具还能呼吸的行尸走肉……” 对方身形一晃,一张脸上愈发血色尽失,看起来像是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散架了。 莫要说什么梦魇之中多少哀嚎咒骂了,只每每夜半被满身嶙峋的自己硌醒的时候,丁生财都在怀疑这所谓的神药到底靠不靠谱。可巫医也说了,寻常人病去尚且如抽丝呢,何况是鬼门关回来的人?只要命还在,届时慢慢调理,总能养回来的。他信了,继续日复一日地提供那些丧良心的药引和花了重金买回来的麝香和药材。可这么久了,为什么自己却又总觉得一只脚还在鬼门关里呢…… 元戈换了只手支着,正要往另一边靠过去,怀里就被塞了只小白狗,宋闻渊将她的脑袋又拨了原位,“好好坐,歪歪扭扭的,像什么话?” “别打岔。”元戈摆摆手,眼神都没分一个给宋闻渊,不过身体却老实,抱着狗坐端正了,没看到另一边姚云丰偷偷翻了个白眼:宋闻渊那个醋坛子! 元戈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淡嗤,“不管是史书还是野史杂谈,都没有任何的秘术记载留下,那人既有这等本事,如何不去陛下跟前谋个锦绣前程,却要在你这里谋着见不得人的差事?他呀,不过是寻几个药人试药企图寻找真正的秘术药方罢了!” “傻子!被人利用犹不自知!” 第124章 姚大人有些体虚啊 “傻子!” 元戈话音已落,整个诏狱里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死寂,不大的空间里,烛火陡然跳动,又缓缓恢复平稳,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从哪里传来一阵阵的余音,隐隐约约的“傻子”二字。 丁生财突然跌坐在地,就像一具散了架的骨架子。 他不是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摇摆不定的人,这女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狡猾地跟只狐狸似的,她的话多少也是信不得的。可偏那句“寻几个药人试药”进了耳朵入了心,心魔已成。他歪着头打量着元戈,脖子和脑袋看起来很是古怪,半晌,又转了脖子去看宋闻渊,咧嘴一笑,满口的黄牙,“我知道自己进了这诏狱,便是如何也出不去了……我也没奢望着能出去……只是宋大人若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消息,可也没那么简单。” 眼底暗光精明又市侩。 宋闻渊抱着胳膊只看着元戈发间的红宝石金簪,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支簪子,日日佩戴。他勾了勾嘴角,抬腿走到丁生财面前,垂眸俯瞰,“论做生意,本官自然不及丁掌柜的。但若论严刑逼供,丁掌柜显然不及本官……别说什么你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可做不来那些个丧心病狂的事情,相反的,你怕死,你比谁都怕死!你贪恋这世间的富贵荣华,你若是死在了这阴暗潮湿的诏狱里,那你那些即将无主的财富又要落入何人之手?” 宋闻渊踩上对方瘦骨嶙峋的手掌,没怎么用力,只嘴角笑意愈发恣肆邪恶,“不说外面的,就单说此刻你手上这些个玉石扳指,想必咱们诏狱里这些个月俸微薄的锦衣卫们,就很是喜欢。放心,一件都不会让你带下去的……听说凡世俗物会加重魂魄的分量,将人拖到那十八层地狱去,放心,你不会。你定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丁生财抽了抽手,没抽得出来,整个人往后仰着拉开了距离,故作镇定,“我若是死了,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消息!两败俱伤,算什么赢!” “呵……丁生财啊丁生财,既是试药,你以为就你一个药人?本官不介意麻烦些,将你死后留下的那些钱财拿去笼络其他的药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有找到几个肯开口说话的……” “你!”对方倏地一噎,整个人朝着宋闻渊蓦地扑了过去,只他本就虚弱,何况还挨了打,哪里扑得到宋闻渊?这一扑,扑了空,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反观宋闻渊早就在第一时间收了脚,正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袖口,清冷,矜贵,表情淡漠不屑一顾,仿佛在说,像你这般贪生怕死之辈,都不配本官动刑。 要论诛心,宋大人亦是个中好手。 丁生财突然泄气了似的,甚至都懒得爬起来,就这么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嗤笑,“我的病……的确快死了。大夫都说没救了,可我怕死,真的怕死……我这一辈子,没婆娘、没子嗣,就是跟钱过日子,我若是死了那些钱怎么办?我真的害怕……她说可以帮我。” “处子之血,取心口处,无需很多,只要少量做药引,不会出人命的……她是这么同我说的,可真的做起来总有失误,死过几个……人是她送来的,死了也是她处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报案寻人……” 宋闻渊看了眼姚云丰,姚大人一脸无奈:他是真的没接到寻人的案子啊!父母官总不能未卜先知吧? 宋闻渊收回视线,“继续说。” 丁生财看起来太累了,就像是一直撑着的那口气突然卸了一般,显得格外安静顺从,“药方几乎每次都变,她说随着治疗阶段的推进,改变药方很正常……那些都是极名贵的药材,有些是高价收购,有些是暗巷里去找来的。甲香回回都要,那是市舶司控制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她便向我推荐了一个人,就是刘麻子。” “那天早上,刘麻子的确来过,可到底是交易走私之物,若是败露我俩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每次都是钱货两讫就离开,从不逗留……我真没骗你们,也没必要骗你们。购买甲香的事情我承认了,伤人性命的事情我也承认了,这累累罪行上多个还是少个刘麻子对我来说区别也不大了。” 姚云丰嗤笑,“这会儿倒是又不糊涂了。” 他笑了笑,笑容里竟多了几分释然和轻松,“本也不是什么糊涂人……生死面前都是一样的。当你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突然有个人告诉你你能活的时候,就算是二位大人,只怕也会迟疑的吧?哦,也许两位大人不惧生死,可若是至亲之人呢,二位大人又会如何?能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好,都说投胎、投胎的,下一胎指不定投个什么胎、什么命,你说是吧?” “放屁!别把老子想得跟你一样!”姚云丰破口大骂,下意识回头去看宋闻渊,“别跟他废话了,这厮——”声音戛然而止。 宋闻渊正垂着眼眸注视着元戈,半边面容上的表情有种说不清的幽邃。 姚云丰几乎是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鞭子——他知道,宋闻渊不是在衡量亲疏性命孰轻孰重,于宋闻渊而言,这根本不需要衡量,用全天下人换一人性命这种疯狂事,他真的做得出来,只要那人分量足够重。 宋闻渊就是个疯子,即便他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挺像一个正常人。 元戈却在笑。 她低着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白狗,从一旁碟子里又拿了颗酸梅干吃着压了压血腥味带来的反胃感,才懒懒说道,“我只是个小女子,没那么多天下兴亡的大道理和大责任……可是,我也知道,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纵能续了至亲性命,可靠人血活着的东西,到底是嗜血的妖怪还是我那至亲之人?” 她只是回答给当年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期待的自己,却没有看到身边宋闻渊浑身颤了颤。 姚云丰看到了,死死攥着鞭子的手突然一松,鞭子落了地,发出的声音里,是宋闻渊面色如常看过来,“姚大人有些体虚啊。” 第125章 宋大人的克制 姚大人很想把地上的鞭子捡起来抽宋闻渊脸上,让他重新感受下自己到底虚不虚。 当然,他不敢。 且不说他根本不敢抽宋闻渊,就说宋闻渊那张脸……真抽了,只怕那位此刻正“慈眉善目”摸着狗的少夫人反手就抽他脸上来了。这夫妻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他忍着心里的碎碎念,转首问丁生财那人是谁,丁生财却只摇头,“我没见过她的脸,每次她都穿黑衣,戴斗笠,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没露过一根。只知是个女子,声音也听不出年纪……我既只是她试药的药人,她怎么可能让我知道她是谁。” 又是女子? 三人皆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整件事情里好像都有女子的身影。先是刘麻子从一场大火里救出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为报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可上门那天,刘麻子失踪了,姑娘也没找来。不知来历的女子知晓了些巫医之术,暗中找了人试药,很巧,那女子也认得刘麻子。前者除了被火烧伤了半张脸,其他的一概不知,后者……只知道是个女子。 会不会这根本就是同一个女子?甲香是必要的材料,又被市舶司控制,她需要大量的甲香,便只能通过非正常渠道——暗巷贩卖的走私之物。贸贸然去老刘家的香料铺子打听这东西,只会和最初的元戈一样碰一鼻子灰再吃一碗闭门羹,于是她操纵了一场大火,用半张脸换来了刘麻子的信任,再以为他“介绍生意”为由,将他推荐给了丁生财和“丁生财们”。 刘老汉也说了,那苦命的姑娘没什么本事,只能给富贵人家洗衣裳赚点银钱,如此,她会认识这么多“丁生财们”就变得再正常不过。 丁生财被带下去了,他下去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已经跟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就连那对突出的眼球看起来都格外黯淡,了无生趣。 姚云丰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鞭子甩了甩,像是意图甩掉鞭子上不知道属于谁的血肉,他问元戈,“那这人……怕是活不长了吧?” “借来的寿数,终究不是自己的,我虽不知道这所谓的巫医之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但约摸着是离不开那腌臜东西的,只怕这命……也就到这次的药失效了吧,可怜他还以为自己能在这诏狱监牢里颐养天年呢。”元戈将腿都缩在了凳子上,托着小白狗的两只前爪蹭了蹭,才偏头看向姚云丰,“姚大人不妨去查查这段时间里,城中大火的卷宗,兴许能找到那姑娘的一点蛛丝马迹。” 姚云丰正有此意,点点头正准备先行一步,又被宋闻渊叫住了,“麻烦父母官将‘牵涉其中的无辜百姓’刘家老汉送回去,并且好生安抚。” 其中的某几个字咬字很重。 姚云丰愣了愣,幸好多次合作的默契仍在,当下了然,带着人将早就被锦衣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好一番威逼利诱”之后的刘老汉送回了家。 偌大诏狱里,碍眼的人都走了,宋闻渊看着逗狗逗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温和了眉眼,轻声问她,“喜欢这些小东西?”上次是鹦鹉,这次是小狗,宋子尧那边的小玩意儿都她倒是拿得毫不手软,也不知道这俩人怎么就熟络了起来,竟还有种“臭味相投”的意思,让人怪闹心的。 元戈回眸轻笑,“喜欢。” 炉子里的火光印在她的眼底,又温暖又闪亮,让人忍不住亲近,宋闻渊抬了抬手,又轻轻落下,只不动声色地说道,“既如此,留着吧。取名字了吗?”明明是诏狱这样一度厌恶至极的地方,此刻因着这人笑意温软熨帖的模样而觉得心都跟着柔软,胸膛里却有些莫名的钝痛,像是有些情绪压地有些太久了。 元戈看了看小白狗,又看了看宋闻渊,整个人几乎蹲在凳子上转身笑道,“小白。温小白,怎么样?”她冠了自己的姓,虽然听着像是询问,但宋闻渊并不觉得自己的意见能左右她的决定。何况,温小白,挺好的。 “嗯。”他点头,言简意赅的。 胸膛里愈发压抑难受,面上却仍是半分不显,于是忍地脸色都白,元戈看出来了,下意识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姑娘发间的花香盖过了诏狱里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温热的指尖触及冰冷的额头,像是春风拂过,冻了一个冬天的冰面出现了几不可见的裂隙,那些压抑着的情绪全都冲着那裂隙而来,冰层碎裂,他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指尖,稳着情绪轻声说道,“无妨……诏狱里味道难闻,回去吧。” 声音都变了,压着颤音。 元戈颔首道好,也没抽回自己的手——那人攥地用力,她有些疼,便愈发以为他不舒服,借此强撑呢。 两人心底的想法几乎南辕北辙。 也不是第一次牵手,偏偏这一次宋闻渊觉得心跳格外地快,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似的。他一边心跳如擂,一边佯装自然地闲话家常,“宋子尧手里没什么银子的,省吃俭用上个把月才能买那么一两件玩意儿,如今全被你拿来了……姨娘和大嫂怕是颇多微词,他也不好交代。往后想要什么,同我说,我送你。”自家夫人,身边全是别人的东西,看着还怪膈应的,以至于方才抱着这狗的时候,宋闻渊就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机会丢掉然后佯装不小心……犹豫了很久,瞧着臂弯里这傻模样,到底是没动手。 这温小白也有灵性,在小姑娘怀里的时候生龙活虎讨巧卖乖,一到自己这里就装死——成了精似的,随了主人。 “好。”元戈根本不知道自家还未养熟的小狗崽子差点经历一场生死劫,还笑得一脸讨巧卖乖狗腿样,“那就先谢谢宋大人了。” 这一人一狗,真有几分相似。 第126章 墙塌了 当天,锦衣卫的冷面指挥使宋大人牵着自家夫人的手走出北镇抚司的消息,很快传得同僚们人尽皆知。 据说,传闻是这样的:素来稳重的宋指挥使嘴角都往两边飞,压了左边翘了右边,压了右边又翘了左边,十指交握的那只手倒是很稳,另一只手却在哆嗦,出门的时候还被自个儿绊了下……像个傻子。最后的总结陈词,不是北镇抚司的手下们说的,即便他们这么想,但也不敢总结地如此直白。 这话传到温尚书耳中,素来稳重的尚书大人眉眼不受控地跳了跳,然后以拳抵唇咳了声,转首吩咐心腹,“给宋家的帖子你费心些,亲自去送一趟吧。” 心腹躬身称是,过了一会儿又道,“大少爷吩咐过让老奴将宋家的帖子给他,他亲自去。” 温长龄从书桌前抬头,略一思忖,点头应允,“那随他吧。”温家子嗣单薄,三个孩子各有各的母亲,不甚亲近也是寻常,这儿子地位尴尬,外面说话多少有些难听,只男孩子嘛,该有些自己的主见和本事,裴寂自己不提,温长龄便也不过问,这些年很少回来,回来一趟总似又陌生了不少,以至如今自己都有些看他不透。 只瞧着兄妹还算和睦,便也由着他去,孩子们自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趁着自己还有能力扶一把的时候,摔几跤也无妨。 午膳过后没多久,许承锦抱着几本启蒙级的医书来了落枫轩,彼时一墙之隔的栖迟阁里乒乒乓乓地不知道在作甚,他也没绕过去,直接进了院子环顾一圈在廊下找到了半睡半醒眯着眼抱着狗的元戈,格外哥俩感情好地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宋闻渊那小子拆家呢?” 元戈无奈长叹,没吱声,表情有几分厌世。边上拾音偷笑着解释道,“说是院子里太空旷了些,种两棵桂花树,这不……小姐本来都午睡了,又被吵醒了,正闹心呢。” “哪来的狗崽子?”许承锦笑笑,手里的医书搁在一旁茶几上,朝着那狗伸手摸去。 闹心的元大小姐还有些迷糊,没注意到许公子对自己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熟络态度,随手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什么狗崽子,我家温小白!”一巴掌打完,元戈醒了,讪讪笑着坐起了身子,开始亡羊补牢,欲盖弥彰,“许公子啊,许公子方才说什么?哦对狗……宋大少爷的,瞧着喜欢,借来玩几日。” 宋子尧的,借来玩几日,就跟着你姓了?敷衍都敷衍地这么敷衍……许少爷都懒得接话,懒懒翻了个白眼。 元戈一本正经,“许公子过来,是找夫君的?既如此,该去栖迟阁才是,怎来了我这落枫轩?” “不找他,找你。”许承锦甩了甩明显发红的手背,暗忖这死丫头不管换了什么皮囊,这讨人嫌的芯子倒是半点没变,跟只坏脾气的猫一样,冷不丁给你一爪子,生疼。 他将那几本医术启蒙读物递给元戈,亦是解释地一本正经绝无半分私心的模样,“是这样,之前遇着桂婶,见了温小姐的药茶方子,觉得温小姐极有天分,奈何没有名师指引,本公子不忍人才凋零,是以特来收姑娘为徒,本公子愿意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元戈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几本于她而言实在过于幼稚的启蒙读物上,又掀了掀眼皮子对上对方视线,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多年默契,元戈自知自己那点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但对方那点用意和如意算盘,她也一清二楚。 一来,是真的为了帮她,让“温浅精通医术”这件事变得格外顺理成章,二来,却是私心,这小子……等着自己唤他一声恩师呢。 啧。 “不要。”她拒绝地直白,“我有恩师,我的老师乃是知玄山的元戈,许公子怕是要失望了,当然,也感谢许公子厚爱。” “元戈都死了。”许承锦懒懒提醒,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嘲讽,“啥时候拜的师收的徒?我同元戈这么熟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莫不是死后收的?又如何教你?托梦啊?”倒是有那么一阵子,他天天盼着她来托梦,没成想,人好好活着呢,还就在眼皮子底下看他笑话,一想起这件事,许承锦便觉得后牙槽痒——丢人! 你才死人!这厮揣着明白装糊涂,元戈也懒得跟他斗嘴皮子,“反正我不能拜你为师,一徒不拜二师。” 一徒不拜二师?那老头子知道你自己拜自己为师了吗?许承锦又翻了个白眼,倒是多了几分正经,“丁生财的事情我听说了。巫医一族的秘术,私下吓吓丁生财便也罢了,若是搁在台面上当呈堂证词,你又要如何让人信服?”又要如何向他们解释,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会知道这些太医院的老太医们都不知道的内容?就凭一个已经死去的元戈吗? 后面的话,他到底没有问出来。 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可搬到明面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开诚布公,关于死亡的话题就避不开,他就像是一只小心翼翼探着前路的蜗牛,触角一碰到那些话题就猛地缩回不动了。 许承锦靠着木制栏杆,抱胸而立,垂眸看着躺椅里几分陌生的姑娘,温柔唤道,“温浅……” 话音未落,前方轰隆声起,尘埃四起、惊天动地,温小白吓得炸了毛,几乎是忙不迭地从元戈怀里往下爬,它腿短,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求生的本能驱使之下,完全不带停留的,一边摔一边逃…… 元戈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幕,额头青筋都在跳,咬着牙冲着漫天尘埃里走出来的同样灰头土脸的难兄难弟字字句句地咆哮,“所以……宋、闻、渊、到底在干什么?!” 栖迟阁和落枫轩中间的那堵墙,塌了。 第127章 大哥的戒心 林木已经顾不得回答问题,他话多,墙体坍塌的时候他正扯着嗓子冲着这群毛手毛脚的下人发牢骚,是以直接吃了一嘴巴的灰尘,这会儿弯着腰苦着脸“呸呸”吐着口水。 炎火镇定,顶着一张敷了一层灰尘的脸,略一拱手,表情都没变,“少夫人,主子回来后就歇息了,只吩咐了咱们将新到的两棵桂花树种上。主子还说了,少夫人喜欢,紧着落枫轩这边种……只是,下人们手笨,一不小心,脱了手,树压塌了墙壁。请少夫人责罚。” 这意思就是,主子在睡觉,这事儿不仅跟他没关系,他还是念着少夫人您,这墙塌了除了咱们手笨,还有是为了让您闻着桂花香。 啧,这小子胆子倒不小。 元戈眉梢都不带挑一下就将炎火话里的意思揣摩了出来,抱着胳膊走到那片断壁残桓前转了圈,努努嘴,“下面压坏了我多少花花草草,从你的月钱里扣。还有,就两日,将这墙给我修好,否则……本小姐这阵子正好在自学医术,缺那么几个试药的,正好,从你开始……你们挨个轮流给我当一阵子试药的,如何?” 许承锦无奈摇头,果然,元大小姐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这样折腾人的性子。 炎火讪讪笑着低声称是,指挥着同样战战兢兢的下人们继续干活去了,林木也吓到了,咳着咳着,猛地吞了口口水,顿时觉得吞了一嘴的灰尘——这婆娘终于承认了她自己是初学!而且还是自学!就这样还敢给主子开药?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这个做大哥的,竟然还不知道浅浅何时学了医术……”笑声从门口来,轻裘缓带的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噙着几分散漫雍容的笑意,“委实有几分不大称职了。”说话间,视线从许承锦身上掠过,轻描淡写的,却又意有所指的,许公子无端想起之前那段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位温家大哥,防他跟防贼似的。 “大哥?”元戈这才注意到温裴寂,“大哥怎么过来了?祭祖仪式准备得如何了?” 林木逃也似地溜了。 “差不多了,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我亲自操心了,是以今日专程给你送帖子来了。”温裴寂看她颈侧纱布已经取下,伤口处还有道不深不浅的疤痕,遂皱了皱眉头,“恢复地倒是不错,只这祛疤的药膏可有仔细涂着?” 小姑娘含笑点头,乖巧极了,“有呢,每日都涂,拾音都给我记着,差一刻钟都不成……这丫头最近絮絮叨叨地可烦了,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祖母呢?身子骨如何?本想去看看她,奈何总有些琐事缠身,就这般一日日蹉跎了。”起初是伤口尚未痊愈,怕老人家担心,后来又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是给忙忘了,就是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时间上不合适,老人家兴许都休息了。 于是就这样捱到了今日,脖子上的伤痕都快消失了,还没过去看上一趟。 “无妨,她拉着卓卓问了许多你的近况,得知你在这里什么都好,便也就放心了……只叮嘱你一些老生常谈的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话,不过我觉着你不必听。我家浅浅如今这般就挺好。” 想起方才站在门口见着的小姑娘抱胸而立威胁宋闻渊左膀右臂的模样,生动、鲜活,比起在温家时的小心翼翼好得太多。思及此,他又想起佟家那庶女,眸底狠厉一闪而逝,又笑了笑,提醒道,“祭祖就在后日,十月初二,早些过来,正好陪着祖母多说说话。” “好,晓得了。” 温裴寂这才看向许承锦,脸上笑容已经半点不剩,看起来还是温润从容谦逊公子哥儿,只是带着凉意,像是上好玉器入手时的触感。他微微颔首,“许公子。听说舍妹的伤仰仗了许公子的医术才能恢复地这么快,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温家这位大哥,年龄与他们相仿,世家之间又多有走动,却实在有种相交不来的距离感,举手投足间也显得古板守旧。许承锦下意识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事一桩,当不得、当不得……”许承锦相信,自己真敢收了温裴寂的谢礼,转首就会被元戈打着各种由头翻上数倍地坑蒙拐骗走……死丫头就是这么地不讲道理。 数年的交情?有时候可能还不如那只新来的温小白! 许承锦兀自腹诽,温裴寂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承锦,他过来的时候,墙刚刚倒下,一堆人仰马翻里,他只看到许承锦下意识拦在小姑娘身前的那只手,后来,小丫头故意刁难下人,他站在台阶之上,眼神无奈却又纵容……温柔到令人心惊。 许承锦,从知玄山下来的天才少年,凭借一己之力撬动了整个许氏一族的“逆子”。 许嘉乐就说过,他家二叔一生风流,妻妾成群,子嗣众多,但大多都是歪瓜裂枣,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一个许承锦,还有些意思。许嘉乐眼光高,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人,自然不容小觑。只是如今这不容小觑的人……似乎看中了他的妹妹,已经嫁做人妇的浅浅。莫说即便浅浅没有成亲,他也不会同意她踏进许家那摊泥淖之地里去,何况如今已经成亲了…… 温裴寂眸色更冷,仿佛掺着些冰屑似的,言语之间却无半分冒犯,“不知许公子今日找舍妹所为何事?舍妹已经嫁作人妇,许公子往后过来,还是趁着宋大人在的时候比较好,毕竟,流言可畏。” 又是这几句。 许承锦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时间竟也有些反感起这位温家大哥了——你要真关心自家妹妹,何至于让之前的温浅落得那般境遇?他眸色微闪,笑意风流,从容作揖,“温大哥哪里的话,我是见温小姐有心学医,又天赋甚佳,特来收她为徒的……只是温小姐似乎还有些犹豫,不若大哥替我劝劝温小姐?毕竟,求学之路曲折艰难,若得良师指点,自是事半功倍……在下虽不敢以良师自居,但毕竟师从知玄山,总是比一些三教九流的要强一些。” “大哥,你说是吧?” 第128章 宋府缺青石砖 道理的确是这样没错。 在知道温浅在自学医术的时候,温裴寂就已经起了给她找一个老师的打算,没有人比师从知玄山的许承锦更合适的了,这位虽然年轻了些,但他的医术与天分是得到了太医院认可的,往后说出去也硬气些。而且温裴寂更清楚,若只单论自己或者温家出面,都是请不动这位来教一个小姑娘的。 只是,他始终忘不了许承锦看着自家小姑娘的眼神,不是好奇、不是兴趣,许承锦的眼神,更深情、更浓郁,也更令人心悸。 同样身为男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了。 温裴寂最终是将决定权交给了温浅,只中肯评价道,“许公子虽然看起来不正经了些,但医术是这城中数一数二的,他愿意收你为徒,也算是你的造化……不过,你若是不喜欢,大哥给你另寻老师便是,咱们家的姑娘,随心就好。” 拜许承锦为师?呵,这厮倒也不怕折寿!元戈恨不得将人绑起来吊那块塌掉的墙头上抽上几鞭子,偏偏自家大哥面前,她也实在不好太过,只含笑应着,“好,既然大哥都这样说了,我一定好好考虑着。” “嗯。”温裴寂点点头,又转首看向许承锦,“许公子可还有事?若是无事的话,咱们一道走吧?浅浅伤势未愈,莫要耽误了人休息,也别耽误了下人们种树砌墙。”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有礼,又强硬,一如温裴寂的行事风格。 许承锦摸了摸鼻子,翻了个白眼:感情他就是站哪碍哪了呗?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这位温家大哥了?不过这大哥也是个能人,既能若无其事地当面说人不正经,转首又能理直气壮地单方面“失忆”,一如他掩在温和皮囊下的强势……也不知道这人这些年到底在外面求了个什么学问,修了一身旁门左道的感觉。 再者,伤势未愈?死丫头脖子上的伤痕都快消失不见了,还要怎么愈?不过,在这个选择性眼瞎心盲的温家大哥面前,据理力争是没有用的,许承锦就算再不服气,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颔首称是,“没什么事情了,本想等着闻渊醒来打个招呼再走,如今看来这人短时间内是不会醒了,我便同温大哥一块走吧。”不是不会醒,是不敢醒。 两人离开了,不敢醒的人还没醒,下人们也顾不得那颗还没被扶起来的桂花树,乒乒乓乓地还是修墙,没多久,被人推出来的林木赔着笑蹭过来,低着头念着一路上颠来倒去已经兀自复述了好几遍的内容,“少夫人,这墙倒得不巧,许多青石砖都碎了,如今咱们还要去买青石砖,这一时半刻怕是修不好……” 偌大宋府,角角落落里连几块青石砖都找不出来?元大小姐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不过仍然不动声色,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我不管,你要是不修好,我就让你们给我到试药的药人……就跟那丁生财似的。” 一想起丁生财那鬼模样,林木猛地一哆嗦,脸上笑容愈发挂不住,几个臭皮匠商量出来的说法也是转述地磕磕绊绊,“是这样,少夫人,这落枫轩和栖迟阁吧,它本来就是一处院落,起居在落枫轩,书房在栖迟阁,是以这墙才不牢靠一撞就塌了,咱们就想着,左右也塌了,不如就修道门,这样往来也方便些,您说是不?” 说完,讪讪搓手,嬉皮笑脸的。 原是这个打算。 为了修道门,兴师动众的,又是祸害桂花树,又是祸害她这些个花草……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迂回策略,笨拙得让人嫌弃。元戈懒懒起身,掖了掖裙衫上的褶皱,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我那些个花草,都是本小姐辛辛苦苦挑选回来的,费了不少银钱、不少功夫,你们帮我原样买回来,哦对,我这既是落枫轩,也不用什么桂花树,这桂花种回你栖迟阁去,让宋闻渊给我找两株好看些的枫树来……还有,我今日得了只小白狗,你去找个工匠,给我打造个舒适好看的狗窝来。” 此刻林木哪管什么枫树还是狗窝,只怕元戈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满口应下再寻解决之法,当下连连应是,又听元戈朝着那头努努嘴,“就安那新门门口,见着不速之客,就让他赶出去!” 林木一噎,总觉得这个“不速之客”如果不是指自己,就一定是指自家主子,总之,这话都不好接。于是,他一一应着那些个要求,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不敢醒的那位也适时地醒了,见着倒了一大块的墙半点意外都没有,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越过了围墙,顺便弯腰一把捞起摊着肚皮在草地里晒太阳的温小白来到元戈身边,问她,“去一趟刘老汉家?”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懒得理他,恹恹的翻个身,“不去,被闹了一下午了,大哥也说了,我如今伤势未愈,要休息。” 小姑娘为了墙底下那些个花草跟他赌气呢,他已经让人看着砸了,底下说起来也就是两三盆新种的,花匠也说了,能活。宋闻渊垂眸看她,抿着嘴角笑,耐心哄着,“回来路上陪你去买花?之前办差的时候路过一片苗圃,里面的蔷薇甚是好看,你不是喜欢?再让人给你打造个秋千,一边是桂花,一边是蔷薇,还有你要的枫树,不管什么季节,坐在那秋千上,都是极美的。” 元大小姐终于施恩般递了个眼神过去,勉为其难,“那成吧……我就陪宋大人走一趟。” 起身间,见着端着茶水过来的伶儿,这么多时日了,这小丫鬟还是畏畏缩缩的,这会儿见着宋闻渊明显又是一愣,头更低了。元戈也没在意,摆摆手,“下去吧,茶水不必伺候了,我要出去趟……若是桂婶问起,同她说晚膳回来用。” 伶儿低低应了声,小碎步有些凌乱地下去了。 第129章 闹别扭的小夫妻,刘老汉的故事 真是个奇怪的小丫鬟。 做了一手还算不错的菜,脑子不错,也有点眼力见,偏偏性子胆小的像是随时随地处在受惊状态的幼鸟,有个风吹草动就缩了回去,平日里若有外人在是绝对不会出来的。元戈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随口道了句,“这丫头也不知道之前经历了什么这般地胆小。” 她也只是随口一念叨,被发卖出来做人丫鬟的,大多都有个穷苦的出身,好一些的情况便只是穷,像伶儿这样的,兴许还有个酗酒打人的亲爹和逆来顺受的亲娘,想来不问也罢。 谁知,宋闻渊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才轻声说着,“她是孙嬷嬷的女儿。” “孙嬷嬷?”元戈想了一圈,才想着个人,“母亲身边那位贴身嬷嬷……不对!我刚进门的时候她同我提过一嘴,我隐约记得是无父还是无母的,然后欠了债被卖来宋家……”完全对不上。 宋闻渊揉揉她的脑袋,“对外的确是这么说没错,孙嬷嬷早年喜欢上府中的一个车夫,两人好了几个月才知道那车夫家中早已娶妻生子,可那时候孙嬷嬷已经怀有身孕,母亲辞退了这车夫,听说那人没多久就带着妻儿离开了盛京……母亲又将孙嬷嬷送到别庄生的孩子,孩子也寄养在了附近一户农户家,直到近些年才送来的这里。那妇人的确嗜赌成性,丫鬟同你说的算不得假,此事知道的人很少,你莫要说漏了嘴。” 元戈觉得很是不可思议,“那伶儿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吧……那位嗜赌成性的养母每月领着母亲送去的银子,自是不会主动挑明断了财路。”宋闻渊摇头,见着元戈心有戚戚的模样,笑问,“怎么了?觉得……可怜她?” “算不上可怜,只是唏嘘……她算是这府中的家生子,还是女主人身边大管事的姑娘,就算在少主子们身边当个大丫鬟也是足够的。若是伶俐讨巧些,兴许还能当个通房,也算半个主子……不过是因着上一辈的恩怨,也算造化弄人。” 宋闻渊看着煞有介事的元戈,本来温和的脸色突然之间就黑了,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阴阳怪气连名带姓地叫她,“温、浅!” “嗯?”对方一头雾水,偏头看来,“怎么了?” 宋闻渊被气得,胸膛都作痛,然后倏地一把攥紧了元戈的手拉着人快步上了马车,朝着刘老汉家去了,全程阴着张脸一个字都没说,早就到了的锦衣卫们瞬间噤若寒蝉,看看宋闻渊、看看元戈,再看看两人之间能塞下一个林木的距离,啧,小夫妻就是矫情,前脚还牵着手你侬我侬,转眼间就闹别扭互不搭理了。 刘麻子失踪,刘家老汉闹到了赌坊,遇到了宋闻渊,这失踪案总是要查一查的——演戏也要演全套,宋闻渊就是要让那位“巫医姑娘”相信,他们抓丁生财是为了刘麻子失踪,他们来找刘老汉也是为了刘麻子失踪,至于什么巫医一族,他们闻所未闻,自是无从得知。 刘老汉看起来更老了,整个人坐在那块木板上小小的一坨,缩在一个阳光都晒不到的角落里,萎靡、困顿,行将就木。他看起来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捶打他的那双腿了,只沙哑着声音交代着,“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家婆娘、我的大儿、幺儿……都是我害得……”话音未落,已经泣不成声。 他情绪激动,哽咽地身子都哆嗦,一双沟壑纵横的手死死拽着木板边沿,抠得指甲里都是黑乎乎的木屑和泥土,他费力地仰着头,脖子被拉扯地长长的,像是某种哀鸣的姿态。 这个头发斑白形容枯槁的残废老头,大抵是已经猜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也隐约猜到了幺儿的命运,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终于愿意和盘托出。 那时的刘老汉,还不是刘老汉,只是一个刘家香铺的年轻掌柜,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大儿子,怀揣着对生活最美好的期待,落户盛京城。 刘家制香是家传,是绝学,是世世代代的积累,铺子里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日子也愈发顺遂富裕。 只是,盛京城太繁华了,繁华到迷人眼,也迷人心。年轻的刘掌柜就在这样的纸醉金迷里,被迷了眼睛迷了心智,欲望日复一日地滋生,就像是会吃人的洪水猛兽,怎么都喂不饱……于是,某一天,当乔装打扮的男子出现在刘家香铺里的时候,一切都只是刚刚好。 这个故事有些长,毕竟涉及了两代人,他说话又慢,脑子似乎也有些不清楚,说着说着就要重复两句。宋闻渊让人搬来了椅子,这家里就这么一两张还能坐人的凳子,他冷着脸用袖子擦了,又一言不发地拉着元戈坐了。 元大小姐至今一头雾水,不知这厮又闹哪门子脾气,不过有凳子不坐不是元小姐的行事风格,她不仅坐了,还指挥着一旁的锦衣卫去马车里把她的零嘴盒子拿来。 刘老汉继续讲他的故事。 “走私的活,不是麻子接的,是我……我贪心,又胆小,干了几票就想抽身,觉得天高地远的,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走,隐姓埋名,谁能找得到我?结果,人没了。”他的脑袋垂在胸口,脖子像是不堪重负一样沉沉压着,眼看着像要被压断了似的,他痴痴地笑,又痴痴地哭,神神颠颠的,“我知上了贼船,愈发胆战心惊,赚了银子也不敢花,全藏着,藏了几年,眼看着大孙子都要上学堂了……我让大儿带着妻儿离开……” 后面的话,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哽咽的颤音愈发明显,好几次呼吸急促地像是要背过气去,抓着木板的手青筋凸起,整个人连着那木板一起晃着。 很显然,再然后刘老汉再也不敢拿唯一的小儿子去试错,一辈子老老实实地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这把工具旧了,不好使了,他们又找了新的工具——刘麻子,而刘老汉成了制衡新工具的棋子。 第130章 非常幼稚 零嘴盒子拿来了,元戈到底没有丧心病狂到在这样的氛围里还能一边吃蜜饯一边听故事。 方才还暖意融融的太阳不知何时隐没到了云层之后,起了风,不大的小院里瞬间阴冷了下来,挂在竹竿上的几件旧衣被吹得张牙舞爪,小院了无生气,萧条尽显。 元戈听得认真,一时忘了周遭环境,下意识侧身支了支脑袋,胳膊肘没碰着扶手,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倒,这才恍然自己此刻坐着的不过就是张方凳,哪有什么扶手……她自觉丢脸,自顾自讪讪一笑,收了手,调整了坐姿,抱着那只雕花食盒坐在这近乎破败的院子里,脊背笔直,正襟危坐。 颇有些格格不入。 宋闻渊垂眸看着小姑娘这欲盖弥彰的一出,无奈摇头,有时候看着聪明狡黠,有时候又笨得很。他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才问刘老汉,“那人是谁,可知晓?” “知道……”刘老汉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那方木板上,他缓着呼吸,压抑着激烈的情绪,用力说道,“他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还不似如今身份尊贵,只是市舶司的一个小吏,兴许是为了说服我同他合作,甚至还给我看了他的腰牌……他叫司平。这些年,他用走私所得,买通各方关系,倒是混了个风生水起,听说,已经是市舶司的副司使了……” “宋大人……我知自己罪无可恕,我也为当年那些贪念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要杀要剐,我都无怨念。咳咳……可我儿终究是被我牵累,我怕!哪怕我已经是如今这副鬼样子,我还是贪生怕死!他们拿我威胁麻子,麻子也是被逼无奈啊大人!那孩子还小,为人也老实……还望大人费心些,找找他……” 他的这一生太苦了,临到头也只想求着宋闻渊找一找刘麻子,甚至不敢求宋闻渊一定要将司平绳之以法。 贪婪之心人皆有之,自己是贪婪,司平何尝不是贪婪?可凭什么自己家破人亡,对方却能步步高升名利双收?说起来,都是贪婪,难道还有高贵低贱之分吗?可是,官官相护最后百姓遭殃的事情,他见了太多,已经分不清良莠,亦不敢轻信奢望了。 他匍匐于木板,缓缓磕头,又重又慢,“大人若是能找到小儿,老头子纵是来生当牛做马,也一定报大人恩德。” 宋闻渊垂眸看他,看着他那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温和的五官上喜怒不辨,“天下牛马何其多,想来也不缺你这一头。寻找刘麻子是本官分内事,原不必你感恩戴德,若你当真寻思着报恩,那本官便予你一法,若是能成,于寻找刘麻子之事亦是有益,只你需担些风险,如何?” 对方就着趴在那里的姿势,仰面看来,因着视线模糊不清,那双眼珠子瞪地更加用力,白灿灿地看起来格外渗人。他砰砰磕头,说着愿意,说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这个贪生怕死的残废小老儿,终于在最后一个亲人下落不明的时候,表现出了些许的勇敢。 元戈仰面看天,层云聚拢而来,太阳被遮地严严实实,看起来快要下雨了。宋闻渊和刘老汉交代完毕,转首看到小姑娘抱着食盒在啃果干,啃了几口,随手又递了一块给身后的锦衣卫,就笑眯眯地问,“吃吗?”那锦衣卫她甚至都不认识,只是方才帮她去拿食盒的。 如此地自来熟。 于是,宋大人又想起元小姐那番“家生子当通房丫鬟”的言论,脸色一下子又黑了下来,憋着气,头也不回地错身而过,“不是要去苗圃吗,快走吧,要下雨了。”脚步很重,声音也重,恨不得全身上下写上“别扭”二字。 元戈一愣,看看刘老汉,又看看宋闻渊,实在不知道这厮今天到底是闹什么脾气,她盖上盖子追了出去,“苗圃不急,下雨的话不去也无妨。” 偏对方身长玉立步子也快,压根儿没理她,元戈几乎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去,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人莫名其妙摆脸色闹别扭迁怒于她,她忍了这许久,突然就觉得委屈了,上了马车,手中食盒重重一搁,抬头瞪去,连名带姓地叫,“宋闻渊!你自个儿心里不痛快冲着我闹什么脾气?!你若是有事就去忙,莫说下雨了,就是艳阳高照,这苗圃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宋大人若是日理万机,我自个儿回去也成,犯不着您辛苦送我!” 声音很高,无遮无拦传到外头,林木赶车的手一哆嗦,手中鞭子就失了准头,一鞭子抽在了马腿上,那马吃痛,瞬间嘶鸣失控,沿着还算空旷的街道横冲直撞了好几步才算稳住。 林木攥着缰绳,缩着脖子屏息装死,一声不敢吭…… 马车里,宋闻渊一手抱着晕头转向的元戈,一边护着那只食盒,直到马车停下才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手却仍然护在对方后腰流连不去,轻叹,敛着眉眼轻声说着,“我不忙……也没闹脾气,更没有什么通房。”最后一句,隐约间还能听出几分委屈。 元戈皱了皱眉头,没明白,“什么通房?” 小姑娘的腰,只盈盈一握,他就着那姿势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僵硬,只敛着眉眼低声解释,“伶儿不是唯一的家生子,家生子也是下人……下人就是下人,哪有什么贵贱,更加不会有通房,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手下就是手下,他亲自去买的零嘴,她巧笑嫣兮得递给别人吃,他心里不痛快,只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要脸。 元戈彻底愣住,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落枫轩时说的那句话来……她拧着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宋闻渊,“你……就为了这个?” 宋闻渊恹恹的,“嗯。” 她只是说了大多数家族里面的惯例,这厮怎么就这么积极地对号入座,还闹了这许久的别扭?元戈翻了个白眼,半晌,无奈咆哮,“宋闻渊!你要不要这么幼稚!” 在马车外听了个囫囵的林木缓缓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家主子的确是非常幼稚。 第131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惊雷落下的时候,马车刚刚抵达西郊苗圃之外。 那是一片占地整整十来亩地的苗圃,栽种着各种各样应季的花卉苗木,听说连御花园里的花草都有不少是从这里采办的,苗圃的主人是俩兄弟,四十开外的年纪,分别叫许大许二,拖家带口住在苗圃里,为人很是忠厚老实,许二家的最近老来得子,刚添了一对龙凤胎,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见着元戈等人老远就迎了出来就要行礼,被林木拦了,便搓着手热情招呼着将人往里带,“小的是许大,见过大人与少夫人。瞧着快要下雨了,还以为宋大人不会过来了。大人说少夫人喜欢蔷薇,正好,咱们刚从江南那边运过来一批新品种,少夫人过去看看?” 元戈颔首,“好,烦请带路。” 宋闻渊面色从容跟在一旁,只背在身后的手,指腹间轻轻摩挲着,明明隔着衣料,可方才那盈盈一握的触觉还是让人无声喟叹。他自觉愈发像个变态,又变态地想要更多,如此矛盾间,闻言却又顾得上插句嘴,“还有枫树。” 许大似是有些为难,“这枫树和蔷薇正好在相反的方向,瞧着快要下雨了,不若这样,我让人带着大人和少夫人先过去,小的和自家弟弟将苗圃中长势正好的枫树搬过去,如此便不必来回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聚越厚,秋风穿梭在这些花草树木间,簌簌有声。 的确快要下雨了,瞧着雨势不小。 宋闻渊也有些后悔,早知明日再来便是了,只这会儿来都来了,那便看了再走吧,实在不巧便也只能在这苗圃里躲躲雨了。他颔首道好,“如此,麻烦了……林木,跟过去帮帮忙。”说完,带着东张西望的元戈走在其间并不宽敞的小径里,轻声嘱咐着,“小心些,别冒冒失失的。” 带路的是个妇人,说是附近的村民,得空了就来帮帮忙,自称夫家姓田,大家都唤她田大娘。田大娘是个热闹的,一边夸着元戈美若天仙,又夸大人与少夫人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夸完了人开始讲着山野间的趣事,谁谁谁家小儿子从山里抱回来一只狗崽子,养着养着发现是只狼,谁家的小姑娘天真烂漫煞是可爱,又学了一手的好绣工,长大了定要被媒婆踏破了门槛去。 元戈笑呵呵听着,偶尔接上一两句,多是随口附和,显得热络间还有几分敷衍,又走了两步,拐过一个小路,附近是成片成片的菊花,遮了半数的视线,元戈脚下微微一驻足,蓦地问了句,“大娘,这许大家的双胞胎见过了?听说很是可爱?” “见过、见过,那俩孩子生得一模一样……真真儿可爱极了!” 元戈站在那里没动了,愈发黯淡的光线里,她的表情像是隐没在薄雾之后,有些模糊不清了。她缓缓看向对方,声音里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可是大娘……那是许二家的,还是对龙凤胎。” 对方脸上笑容一滞,又恍然,“是是,瞧大娘这脑子,年纪大了,就记岔了。不过那俩孩子却是生得一般无二,那小姑娘也是一脸英气的模样,倒瞧不出是个姑娘家……少夫人,咱们得快些了,秋天的雨啊,说下就下,莫要淋在花田了,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元戈的脸色,愈发耐人寻味了起来,她抓着宋闻渊的手腕,才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努努嘴,“可是大娘,那才是蔷薇花的方向。你走反了,再走下去,就出去了……若是我记得没错,那里就是巫溪山脚了,既没人烟,也没农家,田大娘是要带咱们去哪里?” 话音落,对面妇人骤然变了脸色,她反手一抖,双手各执一把锋利菜刀,那菜刀比普通屠夫的剁肉刀都要大上一倍有余,那妇人提着两把,轻轻松松冲着元戈狞笑,“少夫人真是好生机警,可还是晚了些……宋大人,我劝你别乱动,我知道你武功高,所以提前在这菊花田里撒了些东西……你若是强行运功,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有提前提醒您……” 元戈和宋闻渊对视一眼,元戈轻轻摇了摇头,菊花田里的确是撒了药,化功散,不过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担心的是宋闻渊体内的九转断肠散,这毒未解,多运一次功便多一次危险……宋闻渊啊,如今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偏偏林木还在苗圃的另一头,元戈暗自“嗤”了声,显得有些烦躁,“所以本小姐才不喜欢菊花,相克!” 对面妇人笑了笑,宋闻渊一手护着小姑娘,一边冷声质问,“谁派你来的?”搬几盆枫树的时间罢了…… 化功散的发作需要时间,对方明显也忌惮着林木,只盼着速战速决,“什么人派我来的,二位跟着我走一趟便知道了……我家主子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二位了,走吧?”提着大菜刀的手,做了请的手势,刀锋朝外,对着二人,寒芒凛冽,杀气腾腾。 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一个毒上加毒用不了武功,对着这两把菜刀一眼便知毫无招架之力,而那个有招架之力的,刚刚被宋闻渊吩咐着帮人搬树去了。 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 还能怎么办?识时务者为俊杰……元戈轻叹一声,一边牵着宋闻渊朝着田大娘走去,一边还不忘絮絮叨叨,“宋闻渊,我就说嘛,菊花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远远见着菊花我就得绕道走……” 小姑娘看起来实在有些娇生惯养,一身的细皮嫩肉,只怕连绣花针都没拿过一根,田大娘半点不担心,一边举着刀,一边将人往出口赶,还好心情地接了句,“少夫人还是等躲过了这一劫再说吧!” “怎么的?你们主子还要杀我?得罪你们主子的是宋闻渊吧,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关系?” “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只是办差的,负责将二位护送到主子那边。”田大娘抬了抬悬在两人后面的那只手,催促道,“快些吧。” “咱们?”元小姐半点不急,也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好奇,“咱们……所以不只是你一个人对吗,周围还埋伏着你的同伙?” 田大娘一愣。 第132章 擒贼先擒王 田大娘一愣,蓦地反应过来,“少夫人真是既聪明又胆识过人,这个情况下竟然还在套我的话,难怪宋大人这样的都将少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少夫人,还是注意着脚下,乡野之地,道路泥泞,仔细着别摔了,把这张小脸摔坏了,宋大人可就不喜欢了。”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 元戈心下狐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好脾气地应着,“好嘞,谢谢大娘提醒。女人家的样貌的确是最紧要的……我家宋大人可没你说的那么好,今早还盘算着要给自己添个小妾通房的,所以我这张脸啊,可得好生护着些。”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开了苗圃的地界,密集的苗木花草遮挡下,愈发地瞧不见人烟了,也不知道林木发没发现他们不见了。 眼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溪,淌水而过就是巫溪山脚,往右是进山的路,往左过去是一片不大的村子,只四五户人家,皆是受雇于大户人家的农夫,耕地为生。田大娘带着他们往右走,过了小溪,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愈发明显,敛着呼吸的、虎视眈眈的压迫感,就像天边越压越低的云层,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田大娘明显松了口气,蓦地听见元戈笑了笑,“没想到田大娘还知道宋大人对我是极好的……外面好像不是这么传的哇。” 对方一顿,“轰隆”一声,惊雷落下,暗沉沉的天地间,亮色一闪,那两把大菜刀上寒光凛冽,衬得对方的脸上更是半分笑意也无。 田大娘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缓缓扭着脖子偏头看来,刀锋又一次逼近了元戈的脖子,眼神阴冷无声嗤笑,“虽然已经领教了少夫人的聪明,没成想还是低估了……看来,还真不能跟少夫人说话,说一句错一句。只是少夫人,有时候好奇心不能太重,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我来这苗圃,也就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实在不多,还能提前准备好这化功散……”元戈兀自摇头,半点不以为怵,头头是道地分析着,“若是这苗圃的主人家,想来不会将化功散下在这令我生疑的菊花地里,不是主人家,便是知道我们此次行程的人,看来……” “知你对我极好,还知道咱们此次行程,看来这落枫轩里……该清理一下了。”她偏头看向宋闻渊,笑意温柔,“往日惫懒,疏于管理,没成想,连累宋大人了。” “本就是冲着我来,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的夫人。”宋闻渊将人护在身前,敛眉轻笑,亦是半分紧张都不见,“这一路上,我将近日得罪的人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只是奈何,往日得罪者甚众,一时间也实在猜不到是谁人起了这谋害朝廷命官的勇气——连个专业杀手都请不起,只能寻你们这种土匪流寇做派的,莫说勇气了,这都是把身家性命拼进去的豪赌了。” 宋大人这张嘴,能活到现在一定是盛京城民风朴实邻里友善。 田大娘一定不属于朴实友善的那个,一听脸色都变了,手中菜刀猛地抬起向着两人砍下,宋闻渊早有准备,护着元戈闪身避开,化功散的作用下他虽无还手之力,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在,从这明显空有力气却无技巧的屠夫砍刀下逃脱不是问题。只他原想着顺便见见那位主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才配合着演了许久的戏,只如今看来,这位“主子”怕是压根儿没打算出现。 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树敌众多,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窝流寇土匪也是寻常事,出门时忘了带护卫,被人砍死在了荒郊野外——真是再好不过的解释了。 田大娘显然也发现了宋闻渊打算撤退的意图,一边穷追不舍,一边扯着脖子厉声唤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等人逃脱了看你们怎么跟人交代,到时候咱们都得死!” 豆大的雨点子砸了下来。 那些虎视眈眈的视线随着一声令下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叫嚣着冲过来的人,拿着刀的、提着剑的,大约七八人,上至五十多的男人,下至十几岁的少年,看着力气都大,只武功不怎么高,一身的蛮力。 宋闻渊微微变了脸色,一路护着元戈突围,手中一翻就多了柄折扇,那扇子平平无奇,在他手中却能抵刀光剑影,转眼间挑完一人手筋,血雾飞溅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几分退意。 元戈死死咬着嘴角,一声不吭——宋闻渊运功了。 虽然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缓解了化功散的药效,但这不是什么好事,九转断肠散下强行运功,必遭反噬。 田大娘一边呵斥着众人围攻,一边哈哈笑着像是欣赏困兽之斗,“都说宋大人武功卓绝,盛京城中难有敌手,看来传闻并未夸张,都已经中了化功散了,还能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令人惊讶。” 元戈嗤笑,“说明你们这群流寇土匪没见过世面,被人骗了,买了假的化功散呗!” “小丫头片子,空长了一张迷惑人的皮囊,偏偏牙尖嘴利不讨喜!” 牙尖嘴利的姑娘一手扒着宋闻渊的胳膊,一边从他怀里抬头反唇相讥,满脸的雨水也掩不住她的得意洋洋,“谁说不讨喜了啦?我家相公就是喜欢我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倒是田大娘你……我瞧着五大三粗像个屠夫,你家相公看来喜好很是独特……” 田大娘脸色骤变,手中两把大菜刀已无方寸,只追着元戈砍去……就是现在! 巧笑嫣兮得意洋洋的姑娘却早有准备,脑袋一偏避开了去,反手探出一手拽住对方胳膊手中簪子狠狠刺入……尖锐的刺痛里,田大娘手中菜刀落地,下一瞬,脖子上已经被带血的簪子抵住。 大雨倾盆而下。 小小的姑娘落汤鸡一样站在那里,擒着比她强壮上许多的大娘,清冷呵斥,“都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田大娘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头目,擒贼先擒王。 第133章 千钧一发,逃遁巫溪山 短短的时间里,宋闻渊已经解决了三个,元戈手里攥着一个,对面还站着四个,看着垂头耷脑的田大娘,犹犹豫豫地步步紧逼。 田大娘不仅全身无力,连舌头都发麻,张了几次嘴,也只发得出几个咿咿呀呀的音节,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元戈抓着簪子抵着田大娘的脖子,一边低声催身边宋闻渊,“别恋战,你坚持不了多久,趁着毒发前赶紧离开。” 宋闻渊垂首看向元戈,眸色深浓地像是能滴出墨汁来。 对面为首的男子听不清他俩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只盯着田大娘渗了血的脖子,变了脸色,手中长剑一指元戈,“你个妖妇!到底做了什么?!” 大雨如注冲刷着大地,新冒出来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走,消失不见——包括田大娘的,也包括元戈的。 肩膀上一阵阵钻心地痛,是方才躲闪不及时被田大娘手里的菜刀砍伤了,温浅这具新的身体终究迟钝了些,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力所不能及……耳畔是宋闻渊略显粗重的呼吸,化功散的药效还在。她心下轻叹,看着对面的四个壮汉,表情嚣张又得意,“我做了什么?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咯!只是很显然,本姑娘买的化功散比你们的好使些,都说你们没见过世面,买成假药了……地上那几个,你们现在抬回去还有救,田大娘嘛,显然是要跟着我们走一趟的了。放心,死不了。” 她步步后退,却没往进城的方向,从这里到城门口,地势平坦,不便藏匿,她不知道宋闻渊能撑多久,只好作最坏的打算,往巫溪山的方向退去。 对面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田大娘,田大娘整个人耷拉着脑袋,睁着眼睛看起来跟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只眼珠子还能动,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似是想要效仿摇头的动作。只她整个人明显迟钝,这动作做起来也迟缓,眼珠子从绕一圈都要好久,对面一群神经粗糙的大老爷们,加之天公不作美影响了视线,四人根本没有接收到田大娘的任何讯息…… 一个退,一个跟,眼看着巫溪山就在眼前,届时,两人往山里一跑,总好过这视野开阔地带安全些……元戈提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落,谁知耳畔闷哼声起,回首的刹那,对面为首的男子眸色瞬间一亮,整个人气势如虹,提着剑就冲了过来! 从听到闷哼声,元戈回首,看到宋闻渊嘴角溢出的鲜血,再到耳边破空声袭来,不过只是呼吸之间,手中簪子被挑开,人质脱手,回神间另外三人的刀剑已掠至门面,千钧一发之际,元戈只来得及用尽全力将身边之人一把推开……宋闻渊几乎目眦欲裂失声唤道,“温浅!” “铮——”金属相击声,在滂沱的大雨里拉开令人牙齿都泛酸的余音。 元戈身前落下一人,藏青色的陈旧长衫,身形伟岸宽厚,他手执一把宽剑,竟似不费吹灰之力拦住了四人,微微侧首间,对着元戈低呵,“快走!” 元戈从最初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连忙搀扶起一旁的宋闻渊头也不回地往巫溪山跑,只来得及匆匆留下一句,“多谢!恪靖伯府温浅,恭候大驾!” 元戈想得明白,这四人武功实在算不得好,那人一把重剑就非常人所能提,武功自然不会差的,对付四个小喽啰不是什么问题……至于宋闻渊,若这个时候就这样大刺刺地回城,那这厮受伤又中毒的消息定然瞒不住,倒不如就近往慈光寺去,先找净尘大师避避难…… …… 宋闻渊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屋子里点了灯,影影绰绰的光在墙上打下斑驳的影,他看着陌生的环境,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身处何地,只觉得恍若隔世……然后意识才渐渐回笼,一把掀开薄被坐起,“温浅!” “吱吖……”房门被推开,有风灌进来,火苗颤了颤,险些熄灭,那风很冷,宋闻渊被吹了个透心凉。门口那人身披袈裟,身形高大,那扇门都显得矮小了许多,看到宋闻渊,对方倏地笑了笑,“你可倒是醒了……难得见你如此狼狈,真是新鲜。” 宋闻渊急急忙忙地找鞋穿,低头间脑袋一阵阵地眩晕,也才发现一身衣裳都换过了,他扶着头,问净尘,“温浅呢?她怎么样?”他只记得进了山,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净尘垂眼看他,他是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宋闻渊,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子。 他瞳孔微颤,“尊夫人……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人事不省了,山道崎岖,是尊夫人扶着你,一步一步挪到慈光寺的角门。她说你受了伤,问我借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借了银针,疗伤、针灸,事事亲力亲为……可我瞧着,你倒是没什么外伤,大抵也就是一点内伤,偏她自己,发丝凌乱,满身狼狈,还有一肩膀的血……只草草扎了扎,寺里也没个姑娘家,最后还是尊夫人自己上的药。” 她……受伤了?! “她人呢?!” 净尘指了指隔壁的方向,“折腾了许久,才歇下,别去打扰她了……倒也是运气好,她说你要一味草药药浴,幸好我这里有,否则她都要去山里面找了。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偏又天地无畏的样子。之前还觉得你这婚事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是可怜,如今却觉得,老皇帝还算有良心,给你赐了桩好婚事。” 哪是弱不经风?推开他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若非那个人及时出现,她就真的成了刀下亡魂了,可不就是天地无畏嘛!谁要她救……谁要她舍命相救?宋闻渊紧了紧指尖,化功散的药效已经解了,体内比之寻常时候还要轻盈几分,他心下烦乱,一时也没多想,只淡声说着,“我去看看她。” 第134章 小狐狸,醒醒 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布局,只一墙之隔,小姑娘安安静静躺在被褥间,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轻微到几不可闻,净尘到底是多虑了,只怕这个时候就算有人站在床头敲锣打鼓,她也不一定会醒来。 她看起来脆弱地像是一阵风都能吹走,薄薄一个,躺在里面,被子似乎都不见拱起。 宋闻渊在她床边坐了,拧着眉头掀开被褥一角看向她的肩头,此处没有女子衣衫,她穿的是僧侣的衣裳,显得愈发瘦弱无骨,肩膀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染红了衣料。宋闻渊喉头都紧了紧,他记得她说过自己最怕疼了……可那一刀劈下的时候,她哼都没哼,她推开自己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一生,他护着很多人,却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关头将他推开。 “山里草药多,僧人若是无事,也会进山采药,一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是锻炼体力。但这金疮药却是没有的,她肩头的是刀伤,本不算严重,但一路淋雨上山已是逞能,又拖延这许久……”净尘目色慈悲,“她睡下前叮嘱我不必管,说对方既已买凶杀害朝廷命官,只怕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派人搜山,山下也必有人守着,慈光寺佛门清净之地负有盛名,他们不敢乱来,但若僧人下山买药,只怕危险。” “针灸之术本就极其耗费心神,她又受了伤……却还强撑着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才肯歇下休息。”净尘连连摇头,“这姑娘心性,实乃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初次相见,那姑娘周身悲戚未散,明明心中无佛,却又来佛门供奉亡魂,不灭的长明灯前,两块无字的牌位却已蒙尘无人祭扫……这样的小丫头太通透了,本以为不会再执着于生死了。可再次相见,彻底打破了净尘对她的印象。 明明是执着地偏要逆天而行同阎王爷抢人的小丫头啊! 针灸时那一口又一口的血,他看着都动容,她却只面无表情地、近乎于粗鲁地随手擦了去,跟擦别人的血似的……对自己是真狠。 净尘不敢问宋闻渊到底是怎么了,只因为他不能告诉宋闻渊温浅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最后也只凝成一句“针灸之术极耗心神”……哪是耗的心神,明明耗的是心血。 只他答应了替人保守秘密。 净尘轻叹一声,“我去准备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寺中无女眷,她这里也只能靠你照顾着了。” 宋闻渊没反应,也不知听没听见,净尘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带上门出去了……宋闻渊这次,栽的不亏。若真有姑娘家这样待自己,只怕自己如何都要还个俗了却一下未尽的红尘缘分。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闻渊的指尖缓缓抚过对方的眉眼,他最喜欢这双眼睛,一嗔一笑间,都似藏着一只狐狸在里面,九条尾的,成了精,能惑人心神、乱人心智……一眼误终生。此刻闭着眼躺在那里,倒是多了几分乖巧顺从。指尖沿着眉眼、鼻尖抚下,最后落在她唇角,流连不去。 “小狐狸……”他压着声,细微地颤,既盼着她能醒、又怕把她吵醒一般,“醒醒……” 夜深了,雨势未歇。 许承锦收拾好准备明日一早送去落枫轩的桃花酿,正准备歇下,管事就说恪靖伯府的桂婶来了,说自家少爷和少夫人出门未归,但留了话,说是要回来用晚膳的,只这会儿夜色已深也没见着人,林木也不在,桂婶放心不下,想着过来问问。 许承锦披着衣裳将人请了进来,却也没怎么当回事,随口问着,“许是在哪里贪玩,耽搁了,您别担心。既留了话,就没说去哪里?”那丫头本就贪玩,加上宋闻渊在这方面又好说话得紧,只怕事事依着,一时忘乎所以也是有的。 桂婶却仍是着急,“少夫人没说,所以才担心……少夫人既交代了要回来用膳,就从来没有失约过,而且这回身边也没带个丫鬟的……老奴也不敢去找夫人,夫人已经对少夫人经常往外跑有意见了,许公子,要不您给找找吧?” 桂婶一边说着,一边眼看着就要跪下了,着急地嘴唇都哆嗦。 许承锦托着她的胳膊,老人家的手劲儿大,抓得他胳膊生疼。许承锦越过桂婶的肩膀看着院子里滂沱的大雨,一边寻思着这鬼天气这俩人能去哪里,一边吩咐管事去备车,又耐心劝着桂婶,“成。我去找找,您也别担心,先回去……也许这俩人这会儿已经饿着肚皮回去了。” 桂婶连连应是,一边道谢,一边拒绝了许承锦送她的提议,紧了紧蓑衣,又急急忙忙地步入了雨幕里。 许承锦虽然仍然不觉得这俩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但既答应了桂婶总是要找一找的,找到了也好好地说教说教这俩不省心的。鉴于这俩最近老往醉欢楼去,他先亲自去了趟醉欢楼,没见着人,又去了三品居,掌柜也说宋大人好几日未曾来过。 一直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俩人虽然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子,但一个身中剧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真遇上什么危险,靠那俩脑子好像也无济于事……这念头一起,脊背一阵发凉,对着身边几个手下呵斥道,“快!去找!所有的地方都去找,找林木和炎火!” “是!” “等等!”他又猛地唤住,仔仔细细地叮嘱道,“暗中找,动静小一点,要是有人注意到……就说,就说宋闻渊寄养在本公子这里的小白狗丢了,找狗呢!” 许家这位少爷,素来行事无状,说风就是雨的,为了一只狗兴师动众雨夜搜寻大街小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许承锦摆摆手,看着手下离开,才一个利落翻身上马,朝着恪靖伯府去了,豆大的雨点子打在他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他越想越觉得担心后怕……元戈,千万别再出事了! 第135章 温小姐的招牌,谁也砸不了 林木找到慈光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这位胆战心惊了几个时辰、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今夜找不到人就直接从巫溪山上跳下去以死谢罪的小伙子,在慈光寺的后院里见到宋闻渊的时候,整个人直直地跪了,膝盖磕在砖石上的声音入耳都觉得牙酸,他却浑然未觉,只抱着自家主子的大腿嚎啕大哭。 据他自己所说,当他仔仔细细挑了一棵自认品相最好的枫树赶到那片蔷薇花田的时候,见着一个人都没有,他以为是快要下雨所以俩人先行回去了,可回到马车的时候仍然没见着人……那时候的林木,只以为是温浅又拉着自家主子去哪里溜达了,就老老实实在马车上候着,甚至还有些优哉游哉的。 直到雨点子落下,他才开始有些担心,驾车在附近转了转,就见着一人鬼鬼祟祟拖着个昏死过去的人往林子里走,他远远跟了上去,就见着里头好几个,麻袋一样堆在那里,一惊之下对方警觉转身,逃也似地跑了,仓促之下掉下一根簪子,赫然就是少夫人从不离身的红宝石簪。林木一惊,拔腿就追了上去。 只那人似乎对山中地形格外熟悉似的,林木追了大半个山头都没追上,反倒是那人最后在慈光寺门口等他,告诉他人在寺里。 “主子。”林木追了大半夜早已力竭,这会儿跪坐在地上仍是心有余悸的,喘着气问宋闻渊,“那人主子认识吗?提着一把很宽的重剑,跑了这许久气都不带喘的,应该是个练家子,偏看着却像个文弱书生……城中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哦对了,少夫人呢?吓坏了吧?嘿嘿!”他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喜色,献宝似的,只抬头间看向自家主子,见他脸色不大对劲,才后知后觉地收了笑,“主子……” “在里面睡着呢……”宋闻渊心事重重的,“为了救我,受了些伤。” “救、救您?那几个人是……”他粗略一看,打扮、武器,多像是不入流的强盗土匪,这才没当回事,又见宋闻渊全须全尾地站着,就更定心了,这会儿听着才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少夫人伤得怎么样?这寺里有药吗,属下这就回府去拿药,顺便带个大夫上来……不若找许公子吧!” “不必了,她自己就是大夫,处理过了。” “那怎么行,少夫人那点儿医术她自己都说了,现学的!还是自学!”林木手脚并用着爬起来,跑了半夜,又这么压着坐久了,腿麻,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宋闻渊拍拍他的肩膀,“今夜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放心,不会有事。”说完,又缓缓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屋内,小姑娘还睡着,似是做着不好的梦,眉头微微拧着,说着听不清的呓语,声音绵软无力,带着几分哭腔。 林木说,少夫人的医术是现学的。这小狐狸啊,藏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医术、针灸,甚至情急之下说的那句话可见连武功都了解几分,还有那支簪子上的毒……若这都只是初学,那该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天赋?小狐狸藏了那么多秘密,处处都是矛盾,他却一个都没去调查,他等着她亲口说,说说这些秘密,说说这些年的过往,也说说……自己的心事。 他将她眉宇间的纹路一点点地抚平,半晌,轻轻笑了笑,“净尘说得对,皇帝啊,到底是做了一件好事。”说完,俯身,额头相抵,近乎虔诚。 …… 元戈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烛火也还燃着,床边趴着一人,苍白的脸色让本来温和的五官看起来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凌厉,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一动,他便醒了,抬眼看来时,眼底清明哪有半分困意。 “你醒了。”他面色如常,掩下一整夜的担惊受怕,“饿了吗?净尘让人备了清粥,毕竟是佛门之地,你喜欢的肉沫粥是没有了的。” 元戈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涩难受,发不出声来,她咳了咳,指指桌上的水杯,勉强发出一点难听的声音来,“水……” 宋闻渊端了水杯,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元戈润了润嗓子,才终于能正常说话,“你怎么守在这里,不好好休息仔细着砸了我的招牌……”说话间,一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对方的脉搏。 却被人拥了个满怀,手中茶杯蓦地一抖,已经被人接了过去。宋闻渊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将人抱在怀里,小姑娘看着张牙舞爪的,抱在怀里才觉得那么小小的一只,全身都是骨头,硌得他整个人都疼。 “浅浅……”他唤她,声音都颤,想说的有很多,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喉咙口里,最后只凝成一句几乎无足轻重的话,“不会。温小姐的招牌,谁也砸不了。” 骤然拉近的距离,整个世界里好像都只剩下了这位微凉的气息,元戈有些不适应,岔开了话题,“我……我有些饿了,想喝粥。”肚子倒是很配合,适时响了起来。 的确该饿了,从昨天开始,打了架、爬了山,替这人针灸解毒,伺候他药浴,最后几乎是体力不支地倒在了枕头里,如此折腾之后,只喝了两口水,哪能不饿? 宋闻渊点头应着,亲自去端粥,开门之际元戈见着门口跪着的那人,竟是林木。林侍卫已经从净尘大师那里了解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才知自己一开始“自以为是的优哉游哉”差点害了主子又害了少夫人,越想越觉得有愧,越反省越觉得自己不是人——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因为觉得经此一事少夫人一定吓坏了而开心。 于是,他在这里跪了半宿,直到听见门内有了说话声,这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地。 门开了,林木抬头看向门口,见着好整以暇靠着门框的小丫头,苍白的脸上仍然挂着几分熟悉的混不吝的笑意,轻描淡写地打着招呼,“哟,被罚啦?” 第136章 布局反击 宋闻渊垂首扫了林木一眼,一声没吭,往后厨去了。 他没打算惩罚林木,但这小子自己心里过不去,他也不会拦着。林木对温浅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只因未曾误事,加之那不过就是少年人的年轻气盛罢了,是以他从未出言干涉——收服人心这种事,总不好旁人代劳。 何况,小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林木那傻小子哪是她的对手? 傻小子林木跪在那里垂头丧气地嘟囔,“没……主子没罚我,我、属下自己罚自己……” 元戈懒懒地靠着门框,垂眸看着明显衣服都没换的林木,轻叹一声,暗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受伤的是自己,结果救了做主子的还要来安慰做手下的。她扯扯嘴角,出口的话多少有些没那么动听,甚至还有些欠揍,“说你傻吧,还知道跪在门口淋不到雨的地方,说你聪明吧,主子都没罚呢,自个儿先跪起来了……说说看,这都反思了些啥?” 林木一噎,来来回回搁心里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自我谴责,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也出不来,少年人的骄傲让他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元戈也不在意,抬脚隔空踢了踢对方,“还不起来,等着本小姐过去扶你起来呢?本小姐这肩膀可是为了救你家主子才伤的,若为了搀你……” 话音未落,对方倏地磕了个头,磕完,又砰砰连着磕了两个,声音之大,似是打算将砖石磕裂似的,声音也大,“对不起少夫人!属下失职!属下该寸步不离守着主子和少夫人的!还请少夫人责罚!”说完,又是砰砰磕头,他扒着窗户缝偷偷看过,往日生龙活虎的婆娘躺在那里的样子,哪有半分生气? 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并非单纯地骄傲不逊是非不分,对的就是对的,错了就是错了,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对别人是,对自己亦是。 往后只要不是对主子不利的,他林木这条命就是少夫人的! 少年心思都搁在脸上,这般就差拍着胸脯对天发誓的样子令人无奈,也令人下意识认真了起来。元戈脸上不正经的笑都散了,只垂眸打量着对方,半晌才倏地笑笑,“真要我扶你起来呢?让你离开的是宋闻渊,你只是听差办事,何错之有?若你自此寸步不离,不听吩咐,算怎么回事?没事别给自己罗织罪名……” 说罢,又抬腿踢了踢,“赶紧的爬起来,去换身衣裳,你在这里就算跪上几天几夜有什么用?别人都打到脸上来了,好好想想怎么打回去才是正经事!” 元大小姐从来不喜欢遇事先追究自己人的责任,欺负自己人算怎么回事?别人怎么欺负过来的,莫说三五倍了,连本带利总是要还回去的! 林木一抬头,就看到少夫人靠着门框没骨头般站着,紧着后牙槽龇牙咧嘴的样子让人脊背都发寒,他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您、您知道是谁干的了?是谁?!” “可不!”元戈咬着牙阴笑,“知道咱们去西郊苗圃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对付宋闻渊……又或者只是怀恨在心要对付恪靖伯府,但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个人了。本来我还寻思着没法抓她的小尾巴,正巧你来了……帮我去办点儿事情。” 林木仍然跪着,闻言挺了挺了胸膛,“您尽管吩咐。”他已经不自觉地、甚是熟练地用起了敬语。 宋闻渊端了粥过来,闻言皱眉,“才醒没一会儿,就急着上蹿下跳,片刻也不得安分,别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是还没结痂就忘了疼?”说完,没好气地瞥她,“过来将粥喝了。” 的确也是饿了,元戈乖乖“哦”了声,蹭过去伸了脖子探头一看,乐了,“不是说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还有鱼肉?那些僧侣没追着你打?”竟是鱼肉粥。 “你受了伤,需要补充营养。”宋闻渊说得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他们不知道,我自己熬的,猪肉整个慈光寺都没有,鱼却是现成的,慈光寺后山小溪里抓的,一早抓了,让净尘熬上了,这会儿刚刚好。” 能指使寺庙主持破戒熬鱼肉粥的,宋大人当是第一人。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宋闻渊一夜未归、疑似失踪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还有更加令人揪心的,是姚云丰在巫溪山脚下发现了好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边上掉了根簪子,经桂婶亲自证明,这就是她家少夫人日常佩戴从不离身的簪子!瞬间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似的,炸了。 恪靖伯府、温家,都乱了。 栖迟阁、落枫轩里更是人心惶惶,谁也顾不上谁,鉴书换了身劲装就朝着巫溪山去了,拾音留守院中等消息,也是急得团团转。这样的当口下,落枫轩里少了个平日里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丫鬟,其实是一件格外不起眼的事情。 小丫鬟裹着蓑衣,偷偷摸摸地从落枫轩边上的角门出了伯府,一路左拐右拐地到了一条弄堂口,拐进一个新漆的朱红大门,是一间一进小院。她进了门,头也没抬,急匆匆地朝着主屋去了,屋内陈设简单,略显空荡,此刻里面已经站了一人,身形矮胖,此刻背着手背对着门口站着,微微仰面只看着墙上的关公画像。 丫鬟进了门,解了蓑衣,略显焦躁的上前追问着,“少夫人一夜未归,姚大人还在山脚下捡到了她的簪子,她、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人转身看来,圆圆的脸,五官倒是不错,背手带笑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再温和寻常不过的邻家大哥。他扫了一眼小丫鬟,轻笑,“现在才开始不舍得?你不觉得有些晚了吗……伶儿?” 这人正是落枫轩的丫鬟伶儿。她低着头咬着嘴角,很是为难的样子,“她……她对我一直都挺好的,跟宋家的其他人都不同。你也答应过我,饶她一命的。” 第137章 认贼作夫 下了一整夜的雨,半点停歇的迹象都没有,这座不大的宅院里,平素鲜有人过来打扫,主屋的一扇窗户已经坏了许久了,这会儿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很是扰人。 男人拧着眉头,明显多了几分不悦,就像是自家一直乖顺听话的小猫小狗出去玩了一天就被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带坏了一般。 他有些失望地摇头,语气却仍然温和,“伶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她对你好是因为她自己在宋家的地位尴尬……你忘了当初她刚进门那会儿,连下人们都欺负她,除了你,她还能使唤谁?再看如今,她是不是明显已经不那么重视你了?伶儿,她是温家的大小姐,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把咱们这些人当人看。” 伶儿微怔,恍惚间觉得,的确是这样没错。 最初的时候,秋菊走了,少夫人身边缺人,除了陪嫁过来的拾音,自己也是偶尔能近身伺候的人,小厨房里也都是她在采买打理。后来,鉴书来了,少夫人身边就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只负责小厨房的事情,倒也多了几分清闲,下人见着她,仍是客客气气叫一声伶儿丫头或者伶儿姑娘。 再后来,少夫人的膳食被桂婶接过去了,自己也就能帮着打打下手,只桂婶身边本就有熟悉的丫鬟婆子,自己站在旁边都显得笨拙,于是渐渐地……她又成了那个默默无闻的烧火丫头。 少夫人虽然仍是那般,但下人们的态度早就变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有所指,就好像在笑她曾经的痴人说梦般。 “伶儿……”男子见她咬着嘴角沉默,缓缓上前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粗糙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角,轻声哄着,“我是答应了你留她性命,我也交代了……但是你看,刀剑无眼,那些人性命都不保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许多?如若她今日还活着,只怕死的就是你我了!伶儿……你舍得我去死吗?你的父母皆因宋家而死,你忘了是谁陪着你一路走来?不是她温家大小姐,是我呀,是我……你的司平哥哥!” 伶儿缓缓抬眼,目光落在这张委实不算英俊年轻的脸上,半晌,终是缓缓点了点头,软了声线,亦软了身子,“伶儿知道的……司平哥哥,我知你对我最好,也知你是为了帮我报仇。” “你知道个屁!”大喝之下,门被重力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又反弹了回来,被大剌剌叉着腰的林木抬脚抵着。他看着屋内抱在一起的两人冷声嗤笑,“小爷我这辈子只听过认贼作父,倒是第一次真切见着认贼作夫的!好好活着的老子娘不要,非要去认个不知道哪里的死鬼供奉孝敬着,孙嬷嬷知道了都会恨不得将你塞回自己的肚子里去!还报仇……就你这敌我不分的脑子就别寻思报仇这么高深的玩意儿了!” 林小爷将这一整夜的担惊受怕、悔恨懊恼都凝聚在了这短短几句话里,说得那叫一个气势十足。话音都落了,对方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怀里的伶儿,猛地朝着后窗跳去。 只窗口探出一个脑袋,笑得温和又从容,好整以暇地打着招呼,“司副使,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哦,看起来还挺好的,这是你金屋藏娇的宅子吗?哟,有些小气了哇!中饱私囊那么多,就舍得给你的伶儿妹妹置办这么落败一宅子……啧啧,小姑娘不识人,殊不知,这男人啊!银子往何处使,心就在何处。” 被那猝不及防的一推推倒在地的伶儿面色煞白,她压根儿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怔怔看着门口的林木瞳孔都在震颤,他……什么意思?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脚步踉跄走到跟前,指尖死死掐着掌心,“你……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认贼作夫……什么叫孙嬷嬷将我塞回肚子里……” 林木这会儿看着她就心生厌恶,一把将人推开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走进去,抬着下颌垂着眼角睨着个子比他矮了半个脑袋的司平,冷嗤,“市舶司副司使,司平大人……您买凶杀人、刺杀朝廷命官的事,如今也算证据确凿,还希望进了这牢狱之中您能将这些年做的恶一五一十的……好好交代清楚才是。” “我、我做什么恶啦?我什么恶都没做!是她!”司平突然抬手一指门口的伶儿,梗着脖子狡辩,“是这小丫鬟勾引的我!她说宋家害她爹娘、她要借我的手报仇雪恨,她说少夫人将她弃若敝履,她要少夫人不得好死!对,都是这贱婢!”说到激动处,似乎连他自己都信了,激动地跳起来朝着一脸震惊的伶儿扑过去…… 只是,人刚扑过去,衣领子就被林木拽住了。 林小爷着实好好地享受了一回仰仗身高优势俯瞰对方的快感,他一把将人脑袋摁了,冷嗤,“啧,抱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时候是伶儿妹妹、司平哥哥的,这会儿大难临头了,就是贱婢了?恪靖伯府的丫鬟犯了错,自然由我家主子来审判,何时由得你这小小市舶司副司使来指手画脚的了?你只需要交代你自己的罪行,若是副司使忘记了,小爷倒也可以提醒提醒你,比如说,这刘家胭脂铺里那些甲香、龙涎,都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刘麻子又被你弄去哪里了?” “刘麻子?”对方明显一愣,不假思索地轻嗤着,“刘麻子去哪里了本副使怎么知道?” 他的脑袋之上,林木和姚云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个不大聪明的司副使,第一时间并不反驳甲香走私,偏偏下意识撇清了刘麻子的事情,看来,这刘麻子失踪同他没什么关系了……最大的嫌疑人还是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姓甚名谁、只知脸色烧伤的姑娘。林木抬手一推,将人丢给了姚云丰,转身就走,出门之际,冲着门外候着的人摆摆手,“把人带回去,等候发落。” 伶儿脸色怔怔,跌坐在地,如丧考妣。 第138章 宋闻渊就是一根葱 林木解决了司平,让人押走了伶儿,市舶司副司使买凶杀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温老夫人这两日染了风寒,歇得早,起得晚,也没怎么出过院子,等到从下人口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知是虚惊一场,却仍觉后怕,这小丫头自打成了亲,三天两头的出事,之前还只是自己闹幺蛾子,如今倒好,闹腾得更凶了。 这婚事,到底是不尽如人意的…… 午时已过,宋闻渊才带着元戈回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宋指挥使是从马车里抱着昏睡不醒的小姑娘进的府,说是受了伤,随后没多久,许公子就冲进了恪靖伯府……明显失了态,进门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了。 然而事实是,许公子看着躺在躺椅里略显悠哉赏着雨的小姑娘,咬着牙,腮帮子都僵硬着问,“受伤?” 小姑娘点点头,眼神下移,朝着肩膀一侧努努嘴,轻描淡写,“一点皮外伤。” 既是一点皮外伤,难不倒元大小姐。许承锦又紧了紧后牙槽,觉得当初门口那一恍惚踉跄多少有些不值,声音都压着力道,“昏睡不醒?” 小姑娘失笑,指指身边的椅子,才道,“昨晚耗神太过,回来路上马车一颠簸,就睡着了。外头的话多是以讹传讹,你怎么还当真起来了嗯?若我当真昏睡不醒,早有人去请你了,还能由着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消息?”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雨水打在花叶之间,煞是静谧悠闲,温小白蜷缩在元戈脚边酣睡着,它似是极具灵性,往日闹腾着要抱的小狗崽今日出奇地安静乖顺。许承锦在另一张椅子坐了,两人之间隔了个小几,他侧目看她,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只眼前的人换了张不同的脸,添了几分陌生感。 他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不提,一个不说,只谁都没再刻意隐瞒,此刻亦像多年老友别后重逢,道一句彼此安好。他侧目看她,看了半晌,没忍住,轻声问道,“疼吗?” 元戈以为他问的是肩膀上的伤口,正要点头,又听他沙哑着嗓音说着,“那天……疼吗?” 到底是他先打破了最后那道窗户纸。 元戈垂着眉眼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半晌递向身后,吩咐着,“茶凉了,去换一杯。” 拾音应声退下,元戈才看向许承锦,雌雄莫辨的精致皮囊上,是一双很漂亮的凤眼,平时总噙着几分有些风流的笑,又带着几分坏。这会儿不说不笑看过来的样子,是鲜少得见的严肃和较真。元戈收回了视线,手里没了杯子,她便把玩自己的指甲盖,半晌轻声说道,“疼……崖底蛇窟,死无全尸。” 许承锦的心脏猛地一抽搐,全身都疼,疼得哆嗦,嘴唇煞白如纸。 在知道温浅就是元戈的时候,许承锦很是恍惚了一阵,既是百思不得其解,又是近乡情怯,更怕只是梦一场,醒来仍然世间已无此人。 元戈于他,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可以区别于任何人。他敬她、重她,佩服她,羡慕她,也……爱她,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那种爱。可他……这辈子注定已经没办法只取那一瓢了,他于知玄山上一眼万年之前,已经是盛京城中出了名的风流贵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爱元戈,却又不敢爱、也爱不起,那份心意藏在心里,藏得久了,也就麻木了,连自己都说不清元戈于他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只知道,她比谁都重要…… 热茶很快就换来,拾音紧张着自家小姐,哪里意识到这只是元戈支开她的理由,甚至她还用了跑的,气息都喘。 许承锦弯腰捞起温小白,也不管狗子正睡得正香,捞起来就是照着脑袋一阵蹂躏,似是借此排解心底的郁结。蹂躏舒坦了,才靠着椅背赏雨,后知后觉地关心起另一个人来,“宋闻渊呢?他没事吧?” 相比许公子在门口差点摔的那一跤,这会儿的关心不仅来得迟,而且敷衍,就像是买菜时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之后随手捎带的一根葱。 “去找姚云丰了,说是去去就回。”元戈缩在躺椅里,将身上的薄被往上扯了扯,才道,“暂时没什么事,我替他针灸压制着,只还缺几味药,过会儿我写给你,你帮我留心着。” “成。”说着宋闻渊呢,人就回来了,这话题便就此戛然而止。 宋大人收了油纸伞挽了袖口上来,见了院里的“不速之客”,倒也好奇之前看起来有些不对付的两人此刻看起来甚是融洽的样子,随口问着,“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许承锦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看起来瞳孔都要飞出眼眶去,往日的知己好友此刻只觉愈发不入眼,哼了哼,“昨晚上,本公子都歇下了,你家的桂婶来敲我的大门,跟我说你答应了回府用膳,半夜没见人,让我帮忙找找,于是……本公子顶着那么大的雨,满大街地找你。” 他理直气壮地把所有“你们”变成了“你”,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跟宋闻渊算账,“醉欢楼、三品居、甚至你那破诏狱,我都去了,大街小巷,我都安排了人手,本公子统共那么点人,昨晚上差点把盛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在巫溪山脚下发现了那几具尸体,我差点把巫溪山翻一遍!幸好林木来了,本公子才回府歇息,躺下没多久,又听说你受伤了,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过来!” “你瞅瞅、你闻闻,昨儿个淋了雨的衣裳,我还没换呢,是不是有股子味儿?”他拎着自己的衣领子凑近了宋闻渊,试图向他展示自己奔波了一整夜之后的疲惫,以及此刻被人嫌弃的委屈,“结果你倒好,还问我怎么来了……我能不来?你自己说说,我能不来吗?” “又没说不让你来……”宋闻渊皱着眉头退了退,实在不知这人这么大的脾气作甚,简直都有些无理取闹。 第139章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宋大人完全理解不了许承锦此刻格外复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内心世界,只让人将关押在柴房里的伶儿带了过来。 十几岁的小丫头,本就生得其貌不扬,加之性子木讷瑟缩,在这院子里也没什么存在感,此刻湿哒哒地跪在地上,愈发像一只落汤鸡,还是年幼无依的鸡崽子。她慢悠悠地看向元戈,张了几次嘴才问出声来,“他……怎么样了?” 元戈低头抿茶,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更没搭话,清清冷冷喜怒不辨,较之往日多了几分遥不可及的疏冷。倒是站在一旁的宋闻渊淡声问道,“你问的,是司平,还是孙嬷嬷。” 她低了头咬着嘴角不吭声,似是自觉难以启齿一般——显然是前者。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念着的还是那个利用她、伤害她、最后不惜将所有罪责往她身上推的男人。一旁事不关己的许承锦嗤笑出声,“本公子就最烦蠢女人,因为这女人蠢起来,真的是又蠢又坏,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帮着害人都格外理直气壮执迷不悟。” 说完,他见元戈施恩一般地丢来一个眼神,又不怕死地添了句,“之前温大小姐的做派,也是不逞多让,幸好,及时幡然醒悟。” 宋闻渊拧着眉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垂眸看了眼捧着碟子吃荷花酥的元戈,才冷声说着,“身为市舶司副司使,利用职权走私香料,担心事情败露铤而走险,买凶行刺朝廷命官……不仅如此,这些年来他身上还牵连了好几桩人命官司。你觉得他还能如何?” 宋闻渊背着手走到台阶之上,垂眸看着跪在院中的伶儿,眸色愈发冷沉幽邃,“你可以怨命运不公,你可以怨父母不慈,甚至你也可以恨宋家不仁,但是,少夫人从未苛待于你,你自觉无辜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无辜?许公子阅女无数,方才那句话我倒是觉得挺有道理,又蠢又坏!” “阅女无数”的许公子刚从元戈碟子里抢了个荷花酥,闻言又翻了个白眼:这小肚鸡肠的,不就说了句“之前的温浅不逞多让”嘛!之前的温浅的确是又笨又蠢啊,哪像现在的“温浅”,恨不得时时刻刻揣着几百个心眼子! 伶儿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豆大的雨点子打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点子更疼,还是那些字字句句更让人脸疼。青石砖的冰冷透过湿透的衣襟传递到膝盖,她全身冰冷到近乎麻木,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打颤,“母亲……养母嗜酒好赌,每次输了钱就打奴婢,发狠的时候将奴婢吊起来打,骂奴婢是个赔钱货……司平哥哥是奴婢同乡,只有他愿意给奴婢送药,愿意陪着奴婢说话逗趣解闷,也是司平哥哥查到,奴婢并非亲生,查到奴婢的亲生爹妈都是被宋家所害……” “只是现在看来,这好像只是一个骗局……” 月洞门口,老人撑着墨色油纸伞,身形佝偻站在那里,风雨之中,她看起来比之前所见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犹豫徘徊了很久,到底是没有进来,一手撑着墙壁叹了口气,连转身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迟缓。 荷花酥已经吃完了,碟子里剩了些零碎的酥皮,元戈透过雨幕看向门口的老人,又看向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司平哥哥的丫头,到底是于心不忍,开口说道,“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问过夫君,宋家每月都会给你的养母送些银钱细软过去,孙嬷嬷的月例不多,平日里省吃俭用,省下来的也都给你养母送去了。平心而论,不管是宋家还是孙嬷嬷,都未曾亏待于你。反倒是你的司平哥哥,年少相护也许是真情使然,但后来欺你骗你,却全然是私心私欲所致。我一直觉得你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个聪明的,你自己应该能想明白。” “银钱、细软、月例银子?”伶儿跪在地上痴痴地笑,“她就是只喂不饱的狼!给再多银子也只是拿去喝酒、去赌钱、去输给别人!她既还记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一眼,银子?银子有是什么用!” 雨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进去,又冷又苦,满脸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谁又分得清? 月洞门前背对着里面的老人愈发佝偻着身子,油纸伞被打落在一旁,她双手掩面,整个人都在颤……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可这孩子生了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每次见着,都像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疼地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哪里还敢去见她?酗酒赌博也是后来才听说,她连忙问夫人支了一笔银子给了那妇人将孩子接了回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相认,只安排在了后院做些粗活。 一来,是真的看到那张脸便觉得心口疼,二来,也是怕她身份曝光引来指指点点。 没想到,这孩子竟藏了这样的心事,还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她听了这事,急匆匆赶来,到了门口却又犹豫着裹足不前……自己是宋家老人,若进去求情少爷定是两难。孙嬷嬷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收了起来抱在怀里,就这么弯着背淋着雨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伶儿的那个问题,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 元戈收回视线,看着瓷盘里的那点儿零碎酥皮,半晌,看向许承锦,低低说了声,“我想喝桃花酿了。” 声音很低,被雨声掩盖,只距离她最近的许承锦听了个囫囵,低着眉眼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好。”应完,又想起她肩头的伤口,摇摇头,比了比受伤的位置。 月洞门口,一袭亮色宽袍以极快的速度本来,声音都似落在了后头,“咋了咋了?听说受伤了?!敢欺负小爷的小嫂嫂?!活腻歪了?!” 金彧年到了,撑着一把同色的油纸伞,跟飘进来的似的,一路飘到了廊下,先将元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见着跟传闻还是有些出入的,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跪着的,“就是这死丫头干的是吧?!” 第140章 医者仁心的好大夫 金小爷永远这般的风风火火,甚至还来不及等一个答案,一边撸着袖子一边往台阶下走,俨然要将这小丫头抓起来揍一顿的架势。 只来势汹汹,却又戛然而止,后腰传来的力道生生拦住了他的脚步。 “你还真打算跟一个蠢女人动手呢?也不怕传出去自掉身价埋汰了自个儿。”宋闻渊一把扯住金彧年的腰带,一手摆了摆,让人将伶儿带下去,“将人送去母亲那里,就说随她处置即可。” 话音落,许承锦皱了皱眉头,金彧年却已经不满地叫嚣开了,“什么叫随她处置?这蠢女人害我小嫂嫂,就这么便宜她了?要我说,这种叛主的东西,要么直接丢姚云丰那去坐一辈子的牢,要么打掉半条性命发卖了去!就该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宋闻渊摆摆手,让手下带着人下去了,这才松开了金彧年。 金小爷气得看宋闻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虎着脸去找元戈告状。元戈坐起了身子懒懒招手,“姚大人那里的牢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一辈子的牢狱之灾还要管她吃喝拉撒,便宜她了。母亲疼儿子,也好面子,如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便是她想息事宁人也要顾虑下外面的风言风语……放心吧,伶儿之后的日子,只会比在大牢里的日子还艰难。” 何况,那么多人看着她是被抱进的府,“重伤昏迷”,王氏若在此事上仍是轻拿轻放,难免落一个“苛待儿媳”的名声。 元戈都这么说了,金彧年自然不会再主张着严惩,只扫了眼元戈愈发没了血色的脸,连连摇头,“你这身子骨没事吧?最近怎么回事,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的,要不找个大师开个坛做个法驱驱邪祟?许承锦,你说呢?” 许公子看了眼顶着温浅皮囊好整以暇躺在那里的元戈,觉得这个提议还是算了吧,真请了个厉害的大师把这厮当“邪祟”驱了怎么办?若请来的大师看不透这皮囊下的“邪祟”,那这开坛做法吆五喝六的,想来也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他懒懒起身,整了整衣衫,没什么兴致地说道,“前两年,我家那位想生个听话乖顺的出来,重金请了个大师,愣说院子里的风水不好,闹腾了整整一天破风水,最后捧着好几盘的金元宝走的……这风水破没破我不知道,反正许家这两年女人越来越多,没一个能生的。” 金彧年摸摸鼻子,没说话了——许家就是一个烂摊子。 许家是富商,富可敌国的那种富商,许家如今的当家人就是许承锦他爹,而许承锦的娘是许家明媒正娶的妻,许承锦是许家正儿八经唯一的嫡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生。偏偏,许父是出了名的风流花心,后院的女人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而许夫人又是个骄傲善妒不愿容人的,早些年为了这些事情日日吵、天天哭,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为了留住许父不惜朝着幼子下手。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其实就是个父不爱母不疼的小可怜,每天都会因为不同的原因挨打,功课不及哪位弟弟好了,午膳没有讨巧留下父亲了,等等,就连那张完全遗传了母亲的脸,也成了许夫人厌恶的原因……后来,许承锦隐姓埋名上了知玄山,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温暖的一段岁月,然后学成归来,自立门户,也算是摆脱了这对仇敌一样的夫妻。 桂婶端着只瓷盆笑呵呵的出来,也没注意到略显沉重的气氛,只舀了一勺里头的芝麻馅递过去,“少夫人尝尝,这芝麻馅儿可还合口味?您不喜甜食,老奴加了些陈皮,应该不会那么甜才是……”她的鼻尖还沾着黑乎乎的芝麻粉,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温暖的烟火气。 元戈凑过去尝了一小口,满口的芝麻香,眼神微亮着点头。 桂婶顿时乐了,又舀了一大勺,一边喂过去,一边念叨,“多吃些芝麻是好的……都说这药补不如食补,往后老奴给您调理,定要将少夫人调理地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啊哟,金少爷,您也在呢?” 她被突然凑过去的金彧年吓了一跳,拍着胸脯环顾四周,似乎这才发现人还不少,弥勒佛般笑着,“少爷们都在呢,那几位少爷再坐会儿,老奴炉子上炖了点心,很快就好了,都来上一碗。” “桂婶别准备我的了,我得先走了。”许承锦将温小白还给元戈,“要去一趟许家。” 话是对着元戈说的,反应是金彧年最先反应过来,“许夫人又闹腾了?”许夫人日日吵、天天闹的日子,以许承锦离家出走离开盛京城为结局,许承锦独立门户之后更是与那边几乎断了往来,听说许夫人就一门心思地想要再生个更合乎心意的儿子来绊住许父的心。 “不是,去拿点东西……她这阵子忙着寻生子偏方,顾不得闹。”许承锦垂着眉眼容色寡淡地理了理袖口,又转首叮嘱元戈,“你的伤虽不碍事,但也不能大意疏忽,喝酒这种事情,想都别想。” 元戈抱着温小白,心情很好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风大雨疾,许大夫小心慢走。” 许承锦这才对着另外两位摆摆手,撑着伞头也不回地步入了雨帘。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明明之前每次见面不是阴阳怪气就是针锋相对的。 宋闻渊也垂眸看来。 元戈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温小白,面不改色心不跳,“许大夫人挺好的,方才你们都不在,还替我号脉,叮嘱我如何养伤,面面俱到很是耐心负责,是个医者仁心的好大夫……往日是我对他有些偏见。” 医者仁心的好大夫许公子走在雨幕之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小姑娘说得一脸坦然,金小爷一脸欣慰地点着头,宋大人压了压嘴角,有些嗤之以鼻,显然是不信的。 第141章 右侧胎记,左脸烧伤 这场雨,下了一夜又一天,酉时方至,夜色就已经黑沉沉地压下来了。 街市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即便有,也都是裹着蓑衣低着头步履匆匆的赶路人。三品居里也只有寥寥无几的客人,小二们都闲着,拢着袖口缩在屋檐下一边赏雨一边说着这两日的大八卦。 “之前市舶司不是死了个小吏嘛,叫什么来着……说是媳妇和情郎合谋,一起设计杀的!现在抓了这市舶司副司使才知道,是被这厮灭了口了!” “真的?!那这婆娘岂不冤枉?好端端的,构陷什么不好,非要构陷人偷人……”有人狐疑,“素闻姚大人英明公正,怎么也如此草草结案?哎……真是愈发没得说理之处咯!” “倒也不关姚大人的事情,是那婆娘自己承认的。听说偷人确有其事,那情郎是花间堂的店小二,惯会哄人咧,那婆娘哪里招架得住,这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偏偏,小吏出了那事,他就被推出来挡灾,那婆娘眼瞅着男人没了,姘头也没了,竟招认说是合谋干的……只求个同死。” “糊涂!” “可不!也是命大,当初没死成,如今以扰乱公务的罪名,被关着呢,就苦了她那小女儿,听说送到远房亲戚家去了,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啊……指不定多难呢……” 细碎的说话声伴随着下雨声,断断续续地飘到开着窗户的室内。 屋内没有点灯,只窗外属于白日的那点黯淡的光线打进室内,隐隐绰绰的光线里,秦永沛手执茶盏坐在桌前,戴着面纱的姑娘凭窗而立,晚风拂过她的面纱,露出右耳耳下月牙形的红色印记。 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起的面纱,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桌边的秦永沛,声线温缓,暗藏犀利,“二殿下,二殿下与我知玄山合作多年,我以为我们配合得很好,也有低调行事的共识。如今这司平招惹了恪靖伯府,不知是殿下授意,还是他擅自做主自寻死路?” 背对窗户站着的女子,自称槿素,半年前出现,说是知玄山新的联络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戴着面纱,只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审视间总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媚态,有股子风尘味。 秦永沛和知玄山的合作,已经将近两年,市舶司多年走私不是秘密,一部分送到暗巷售卖,一部分香料送到知玄山,与知玄山交接的就是司平。如今司平被抓了,虽然秦永沛料定他不敢将知玄山的事情抖出来,但这交接人没了,知玄山那边的货就断了,其他的生意自然也受许多影响。 秦永沛搁下手中茶杯,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与之对视,才道,“槿素姑娘莫要着急,招惹恪靖伯府这事的确是司平铤而走险,他在暗巷售卖走私香料这事,被宋闻渊查到了头上,他此前来找过我,我虽劝着他暂时隐忍低调,可这人实在沉不住气……但我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长老跟前,还望槿素姑娘多多美言……至于交接之人,槿素姑娘也莫要着急,新的交接人我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定不会耽误了槿素姑娘和长老的要事!” 说话间,一叠厚厚的银票已经递了过去。 槿素垂眸接过,看也没看,面无表情地塞进了袖口里。 面纱被风拂过,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颈项,颈项之上那抹血色印记衬托得肌肤愈发如雪似玉。秦永沛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只对方却似被那视线灼痛了一般,近乎仓皇地扯着面纱遮了那截脖子,还背过了身去。 太反常了。 共事多次,这女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慌乱的举止。不过姑娘家对自身容貌大多苛刻,一个并无多大影响的胎记在她们自己眼里可能就是见不得人的污点也说不定……这么一想,秦永沛便也释然了,缓缓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才道,“无意冒犯,姑娘莫要怪罪。总之,司平的事情,本皇子会妥善处理,必然不会影响了知玄山的生意往来。” 最初的慌乱已经被很好地整理完毕,槿素又低着头整理了一遍与衣衫同色系的面纱,才面色如常回首福身,“如此,还望二殿下信守承诺说到做到……否则,长老那边怪罪下来,槿素也爱莫能助。”说罢,又屈了屈膝,才挺着脊背抬着下颌往外走去。 门一开,窗外的冷风灌了进来,那风吹乱了门口姑娘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左脸上大块丑陋的烧伤疤痕。 她浑然不在意地捋了捋面纱,身姿优雅地下了楼,出了三品居的大门,与门口还在闲聊的店小二们错身之际,隔着面纱噙着一抹笑意微微颔首,眼尾媚态已生。 店小二们明显一愣,待到回神之际,却见那姑娘已经步入雨中,一柄浅色绘荷花油纸伞下,浅粉裙衫摇曳旖旎,像一朵盛开的水中莲,清丽、雅致。 …… 许承锦虽说已经自立门户,但偌大许家属于他的那个院子仍是空置着,毕竟家大业大,就算女眷子嗣众多,想必许父也做不出霸占嫡子院子这种事。 何况,许父只是好色风流,对幼年的许承锦而言,一个不闻不问的父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病”的母亲。 他去许家只是将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埋在院中的一坛桃花酿。那是他从知玄山下来后的第一年埋的,半年后他就置办了自己的宅子,那坛桃花酿他没有带走,许是心里盼着总有一天他要和元戈一起挖出来,找个月色正好的墙头或者屋顶,开坛,畅饮。 死丫头今日说起桃花酿,一起挖的心愿怕是实现不了了,但这坛酒总是要喝的。 他趁夜进门,挖了桃花酿就准备离开,没成想运气不好,刚准备出门呢,就见着一身正红裙装的女子站在门口冷冷看他,“真是稀客……” 第142章 母子对峙 月洞门外,油纸伞下,脊背笔直站在那里的女子,有一张与许承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只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更妖,更媚,也……更多几分怨天尤人。 她下颌微抬,眉眼却微垂,视线落在许承锦手中的那只酒坛子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话间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只一身红裙、妆容精致的模样,无端多了几分压抑着的疯狂。 许夫人喜欢穿红衣,而且一定要正红,她对红色有种近乎病态的坚持,仿佛要在这姹紫嫣红的后花园里,以此来证明自己岿然不动的正室地位。 许承锦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这最后一坛酒拿走,就再也不过来了。您多保重,许夫人。” 他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撑着油纸伞,错身之际,对方陡然抬手,将他手中的油纸伞打落在地,雨水哗啦啦浇了他一脑袋,许承锦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许夫人的嘴角抿地紧紧的,瞪着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许承锦,冷声道好,“好、很好……翅膀硬了,我这个做母亲使唤不动你了,叫你来陪我吃顿饭都叫不动,也是……听说许公子如今可是太医院面前的红人,又与北镇抚司宋大人交好,自是瞧不上这生他养他的许家了。” 秋夜的雨,兜头浇下,冰冷彻骨。 许承锦站在门内一动不动,也没有去捡那把伞,他低着头勾着嘴角轻笑,笑意讽刺凉薄,“吃饭?许夫人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近日找我吃饭又是为何?是为了将你儿子送上盛京适龄姑娘家的床吗?”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对方怒目看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是压抑着的疯狂,她近乎于嘶声力竭地质问对方,“你看看你自己如今都什么年纪了?难道还不该娶妻生子吗?除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有谁会操心你的婚事?你那个恨不得死在温柔乡的爹吗?!”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的皮囊下像是藏了个疯狂偏执的怨妇,仿佛所有人都对她不起似的。 许承锦见了太多次,早已习惯了也麻木了。他将流到嘴里的雨水吐出,抱着胳膊扯着嘴角坏笑,“怎么?跳大神的大师破完风水局,你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所以将脑筋动到我身上,想要个听话乖巧的嫡孙来巩固你的地位拉拢你的男人?” 话音落,“啪”的一巴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手掌终于还是落在了对方脸上。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舌尖抵了抵那片脸颊,许承锦不怒反笑,他微微仰头看着对面打完了巴掌却又眼神闪烁慌乱的女子……他的母亲。这些年他总是在想,相比于那些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孩童,自己到底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仍然是在“期待”中降生的,这个疯狂又天真的女人,曾经那么期待能用这个孩子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只是很显然,她错了。这个孩子不够聪明、不够乖巧,不够讨人喜欢……所以,接踵而至的,便是失望之后变本加厉的愤怒和怨怼。一次不甚满意的课业,一个不够漂亮的表情,都可以招致一顿毒打……这样的巴掌,他早就习惯了。 许夫人心底都发怵,“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应该娶妻生子、承继家业?” “母亲。”许承锦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温柔的言语落在对方耳畔,“您觉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您的儿子,这辈子还有可能娶妻生子吗?今天,儿子我就正式通知您一声,我呀,这辈子注定孑然一身咯!” 说着这样的话,他却似乎并不如何难过,甚至还好心情地笑笑,“至于家业,儿子觉得您还是努努力、抓把劲儿,再生一个嫡子出来吧……否则,莫说这许家家业了,就是您这正室的地位,都要摇摇欲坠了。儿子可是听说了,他最近得了个新欢,好像是异国的舞姬,正喜欢得紧,夜夜笙歌,指不定这枕边风一吹,您这正室的地位就保不住了……” 说罢,身形微侧,错身而过,晃了晃手里的桃花酿,“保重了,许夫人。” 他再也没有看一眼身后,就这么仰着头淋着雨,晃着手中酒坛一路吊儿郎当的走到许家大门口,正好见到了许父搂着那异国舞姬的腰肢旁若无人地步上台阶,见着自家嫡子,倒也还认识,随口打了个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瞧,许夫人说的是“回来”,而他这位亲爹说的是“过来”。 许承锦也不在意,晃晃手里的酒坛子,直言,“当年埋在院子里的桃花酿,想起来,就来挖了。” “晚膳吃了吗?”不待他回答,许父又道,“最近得空的话,过来跟你娘吃个饭,她那脾气愈发不好了,你哄哄她。”说完,拧了拧眉心,颇有几分疲惫模样。 身旁的异国舞姬衣衫单薄,一截腰肢在秋风里吹得起了层鸡皮疙瘩,温言软语地喊着冷,催着回去,对许承锦这位正儿八经的嫡子正眼都没瞧一眼。 许父立刻将发妻和嫡子抛到了一边,搂着新欢回府温存去了。许承锦到底没忍住,冷声质问,“她为何会这样,你当真不知吗?她想要谁去哄,你亦不知吗?这些年来,她纵然诸多错处,可十月怀胎为你生育子嗣操持内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便不能……偶尔去看看她?” “不能。”许父驻足,却没回头,声音里散了往日风流,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她设计嫁给我那一天,就该想到会有此结局。”说罢,像是被扰了兴致一般,一把推开怀里的舞姬,自顾自拂袖进了府。 许承锦闭着眼站在门口,门房小心翼翼地递了把油纸伞过来,他也没接,冷着一张表情走进了大雨里……他生在这样的地狱之中,这里的每一个人不是疯了就是病了,他怎么可能会将心爱的姑娘硬生生拉扯进来日渐蹉跎着老去? 第143章 不速之客 翌日一早,竟是天公作美。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渐小,到得晨曦方起之时,已经碧空万里,秋风徐徐,竟是个好天气。 温一卓一早就被嬷嬷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梳洗打扮,开祠堂,跪宗祠,入族谱,这一系列的流程结束的时候,方至辰时,正好开宴。 元戈是算着时间过来的,她是出嫁的姑娘,本不必再祭拜温家的祖宗,但温长龄有心让她祭拜下亡母,便一早就吩咐了她进来上柱香。温浅生母的牌位就在第一排,刻着“温长龄之妻柔儿”,并无娘家姓氏,更像是个小名。 从祠堂出来,温长龄去前厅待客,元戈陪着温老夫人说话,老夫人担心了一整夜,亲眼见着元戈全须全尾地靠在身边,心疼地连连抹泪几度哽咽。幸好,没多久几位交好的老夫人来了,扯开了话题气氛便又活跃了起来,元戈也抽身出来,陪着宋闻渊往前厅去,半道想起那方牌位,斟酌片刻才问起温浅亡母之事,“我母亲……你可知道她是哪里人士?” 这话问得奇怪,自己的母亲却要问别人。但温浅母亲离世太早,温浅的记忆里关于亡母的事情少得可怜,加之这些年也没听有什么外祖家来访,元戈才不得不向宋闻渊打听。 宋闻渊偏头看她,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问,只摇头说着,“温长龄的这位发妻……就是你母亲,并非盛京人士,听说是你父亲外出结识,颇为投缘,彼时温老夫人还反对了一阵子,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但没过多久不知怎的,倒也同意了。只是听说成亲的时候也没见你母亲的娘家人出现。在那之后,你外祖家也无人寻上门来吗?” 元戈点点头,“没有。” 宋闻渊与温家并无往来,自然也不会刻意去调查一个亡故之人的来历,但此刻说起才觉得异常,自家姑娘出嫁、生女、再到亡故,这样的大事娘家竟然无人前来……莫不是,娘家已经无人?宋闻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走了两步,没忍住,格外坦然、又格外状似无意地牵住了小姑娘的手,微凉的指尖相扣间,他稳着不争气狂跳的心脏,偏头看向元戈,“若你当真想知道,不如问问你爹,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元戈脚下微顿,继而摇摇头。 温长龄的确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她不敢,怕露馅。有些语焉不详的解释能够搪塞宋闻渊,但搪塞不了温长龄,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痛失爱妻之后,再痛失女儿。 “姑姑!”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子一把抱住了元戈的大腿,仰着一张干净明媚的笑脸,咧着一排大白牙,“姑姑,她们都说你受伤了,可是真的?姑姑怎生这般地不小心?祖母准备了一盒舒痕膏给你带回去,说每日里涂着,什么疤痕都不会留下的!” “祖母?”温一卓的祖母……那不是…… 正诧异间,那边传来清冷却又温缓的声音,“卓卓,你又乱跑……”话音落,对上元戈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微微颔首,道了句,“回来了。” 这就是温一卓口中的“祖母”,温浅的继母。 “嗯。”元戈颔首,“母亲操持辛苦,卓卓交给我便是了。” 对方也不客气,“也好,我还要去前头招待夫人们,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卓卓,姑姑和宋大人是客人,祖母就交给你照顾了,可好?”说话时,她弯着身,与这孩子平视,眼角鲜少带了几分笑意,让她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只起身时,却又恢复到了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只点点头,带着丫鬟婆子们过去了,疏冷模样俨然看不出是给元戈准备了舒痕膏的人。 元戈目送着她离开,一旁小孩子却絮絮叨叨地拽着她往自己的院子去,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去拉宋闻渊的手,一手攥着一个,蹦蹦跳跳地献宝去了。 门口,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流着鼻涕的许公子正向府中下人打听“温大小姐”呢,就被早有准备的温裴寂给截了。温大哥几个转身就到了许承锦跟前,缓缓一揖,笑容可掬地,“哟!稀客!稀客!许大公子,别来无恙……哦,你看起来好像有点恙。” “有点恙”的许大公子嗓音都变了,一副公鸭嗓,连他自己都嫌难听,于是基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伸长了脖子张望,企图在人群里找到元戈。 只是人还没找到,肩膀被重重拍了下,始作俑者扒着他肩膀不撒手,“哥俩好”地攀交情,“听卓卓说,他暂住恪靖伯府的时候,很是得了许公子照顾,我这个当爹的虽然很想好好谢谢许公子,奈何囊中羞涩,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要不,今日我陪着许公子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风寒的影响下,许承锦的反应明显比正常时候迟钝了很多,压根儿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这厮实在小气抠门,他囊中羞涩?这话说出来也不嫌丢人!再说,跟一个伤寒患者不醉不归,能不能要点脸?! 他极其敷衍地笑笑,一边手舞足蹈地试图挣脱温裴寂,一边伸长了脖子找元戈,正忙着的时候,听着门口扯高了嗓子地通传,“二皇子殿下到——” 许承锦回头看向门口,马车上下来的那厮可不就是秦永沛吗?淡黄色的袍子,腰间挂了四五六七个玉佩,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跟挂了铜铃铛的温小白似的……哦,温小白比他可爱。还有他身边笑地一脸得意跟飞上了枝头的麻雀显摆似的那姑娘赫然就是……佟家那不讨喜的庶女! “有点恙”的许大公子一下子痊愈了,回头瞪了眼温裴寂,“你家还请这俩货色过来?不怕元、不怕你妹将这宴席给你掀咯?” 温裴寂的脸色也很黑,咬着牙,轻嗤一声,“我没请。” 许承锦暗道一声不好,不请自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第144章 一家子的扮猪吃老虎 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还是一副与所有人为善的谦良恭谨模样,抬手间免了所有人的礼,连门房小厮都得到了他不吝赠送的亲和笑脸,转首就与迎上去的温长龄寒暄客套,“听闻温府添丁之喜,本皇子不请自来,沾沾喜气……温尚书莫要介意。” 身后,小厮将贺礼转交,多是些昂贵的金银之物,管事回礼道谢一一记录在案。 温长龄随意瞥了一眼,又转首继续寒暄,“哪里哪里,二殿下能来,温家蓬荜生辉。殿下公务繁忙,下官府上这么点小事还叨扰到了二殿下,惭愧惭愧……二殿下里面请……” 秦永沛环顾四周,在场大多都只是户部官员,还有些年轻的生面孔,约摸着是温裴寂的客人,倒是沿袭了温家一贯的行事风格,低调、谨慎,绝不让人抓着半点泼脏水的机会,他收回视线,含笑问道,“宋少夫人回来了吗?婉真听说她受伤了,心急地吃不下睡不着的,非要跟着一块过来。” 这臭不要脸的两个人! 饶是狡猾中庸如温长龄,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多少有些挂不住了,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阳怪气地说道,“殿下……和,这位姨娘,费心了,小女无碍,也就是擦破了点皮,偏她被宋大人养娇了,一点小事咋咋呼呼弄得人尽皆知。这不,还劳烦许公子跑一趟,也不怕被人瞧了笑话。” “父亲慎言。”温柠含笑走来,步履从容间摇曳生姿,一身藕粉色裙衫配着珍珠头饰清冷里多了几分珠玉的温柔,走到跟前微微屈膝行了礼,才道,“父亲,佟氏并非妾室,算不得姨娘……私下叫叫便也罢了,如今客人们都在,被人听见了不好。” “哦,这样……二殿下府上内院之事,下官未曾注意,一时疏忽,莫要怪罪。” 这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乎人尽皆知,温长龄身为温浅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父女俩一唱一和的,跟搭了戏台子唱戏似的,偏偏这俩人又都是一脸诚恳实在模样,就连发难都只会显得对方小肚鸡肠。秦永沛暗嗤,一边拍着佟婉真的手背一边含笑说着无妨,“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婉真,是吧?” 飞上枝头的麻雀脸色都变了,抚着腹部的指尖紧紧攥着帕子,难堪涌上心头,她倔强得没吭声。 今日这宴,她是不想来的,如今的温浅令她心生怯意,她越来越觉得温浅一定是死了,如今活着的那个一定是复活索命的水鬼,所有的事情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变化的……包括,秦永沛对温浅的好奇。可她不敢不来,这些天下来,她太清楚惹这人不快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了。 她怕极了,也后悔极了。 秦永沛偏头看她,眉眼温柔地关心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搭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倏地收紧,佟婉真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掐碎,眼前一阵眩晕,却也不得不挤出一个几近温柔虚弱的笑容,低低“嗯”了声,“温大人无需介意……不知浅浅在何处,妾身想去见见她。” 温长龄没说话,温柠却轻笑,“恐怕不合适。姐姐在祖母院中陪着祖母接待客人,那里都是各府长辈,您此番过去怕是不妥。”潜台词实在过于直白了些,那里都是各府正正经经的老夫人,你一个妾室都算不上的、没名没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出现在那里的——甚至,是不该离开秦永沛的臂弯的。 温柔的言语,说着场面的话,传递着直白犀利的讽刺——这温家的二小姐,远比大小姐要厉害得多。 这里的动静早已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压过来,就像是众目睽睽下被人剥光了评头论足,佟婉真连脚趾头都不自觉地蜷缩起,心下又羞又气,可手背上的力道愈发地重,她不仅要咽下这只恶心人的苍蝇,还要客客气气含笑致歉,“是妾身考虑不周了,温大人……勿怪。” 温长龄哈哈笑着解围,“哈哈!无妨、无妨……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是解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开心,还有种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 许承锦好整以暇地在边上看戏,突然觉得这温家人各个都有意思得紧,一家子的扮猪吃老虎。 “诶!让让——让让——” 熟悉的人未见而声先至,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的许公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边随手抓了个小厮吩咐着“去把你家大小姐请出来就说外头有戏可看”,一边手中折扇一打,悠哉哉迎了上去。徒留温裴寂站在那里黑了一张脸:这厮和自家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宋闻渊也不管管? 来者正是金家小公子金彧年,一身紫色暗银纹长袍,金银双色缠枝海棠绣工精致,瞧着金贵极了。 金贵小公子一边指挥着好几个下人抬了只盖着红布的木箱子进门,又招呼着身后两个宫人打扮的小姑娘进来,声势浩大极了。进了门,他很是自来熟地大手一挥,“放下吧!” 木箱落地,声音沉坠,扬起了一层的灰,夹杂着金属碰撞声,听着像是……兵器? 管家捧着账簿热情迎上,弯腰打招呼,“老奴见过金小爷,问金小爷安……不知这些是?” 金小公子大手一挥,红布揭开,阳光打在木箱里,明晃晃地灼人眼——竟是一整箱的刀剑! 金小爷笑呵呵地朝着温长龄作揖,“温叔,我娘说了,男孩子嘛,就是要舞刀弄枪保家卫国的才好,这些都是我娘从兵器库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送给卓卓的!” 说完,他又一侧身,亮出身后两位姑娘手里的笔墨纸砚,嘻嘻笑道,“不过,表哥也说了,只会舞刀弄枪的士兵是成不了将军的,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笔墨纸砚,托我代为转交。他还说了,他虽然也想着亲自过来讨杯酒沾沾喜气,但想着自己若是在场,诸位宾客难免拘束……所以仅以薄礼表心意,温叔莫要介意。” 第145章 金家的态度 这一番话下来,在场宾客表情精彩纷呈……金家的表哥可不就是三皇子秦永昭吗?这些话就是在讽刺二皇子兴师动众呗? “带着新欢不请自来的,说是来道贺的,可我瞧着更像是来耀武扬威的。”有年轻少爷交头接耳地,“我可是听说了,这偷偷摸摸珠胎暗结便也罢了,偏还要拉着温家大小姐当挡箭牌,害得人跳河自证清白呢!” “嗨,你这算啥,半路的姐妹罢了……我可是听说了,佟家大小姐和二皇子的婚事早就定了,圣旨眼瞅着就要送到佟家了,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情……嫡女的婚事被个庶出抢了,佟小姐都病了好几天了,郁郁寡欢的。就连天天找我娘打雀牌的佟夫人都好几日没见着咯!” “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心情打雀牌?” 闲聊的是几个年轻的公子哥,瞧着脸生,也许正是如此言语间少了几分该有的拘束——左右出了这门,谁也不认识他们。 至于金家这位小公子是出了名的没眼色,压根儿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大好的话,笑嘻嘻地问温长龄,“卓卓呢?小嫂嫂呢?怎么没见着人?我娘听说小嫂嫂受伤了,让我搬了些药材,我让人直接抬落枫轩了,不过还有几盒膏药,说是去找姑姑要的,宫中御用圣品。” 一番话,倒像是解释了金家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只这解释完,倒更像是给人镇场子来了。就连温长龄都有些意外,只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不会直白相问,只寒暄着,“小女得令堂关照,是她的福气。” 谁知,从来都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的金小爷这回格外地有礼貌,一口一个“温叔”地叫着,“温叔,您可别说这些生分的话。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小嫂嫂,连带着都开始嫌弃我这个正经儿子了,祖父还说以后找媳妇就要找小嫂嫂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 金彧年有多么嚣张霸道,金家就有多么强势不讲道理,金老爷子一生戎马,看得惯的人没几个,看得上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了,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不管几分真假,总之,往后谁要动温浅,怕是不仅要考虑温宋两家,还要掂量掂量金家了。至于秦永沛,想得就更多了,毕竟与金家捆绑在一起的还有秦永昭。 秦永沛紧了紧后牙槽,脸色难看,寻思着,难怪温浅要坏他婚事…… 那边,得了消息赶过来的元戈刚到前院,温一卓眼尖地看到了一整箱的刀剑,“哇”地一声两眼放光就要冲过去,只小短腿才跑了两步,整个人就被提溜了起来,挣扎着抬头看去,就见着自家亲爹皱着眉头的脸。 “温一卓。”温裴寂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就是这样教你的?长辈跟前、皇子面前,你就这样没有规矩?” 小家伙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地认错,“父亲,卓卓错了。卓卓不该失礼。”他最怕自家爹连名带姓地叫他,每次一叫,必有灾殃。 温裴寂见他老实了,才将他放下来,拍拍他后脖颈,“去跟长辈们见礼问安。” 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大红色的小袄子,看起来粉雕玉琢的跟个精致的面人似的——明明之前还不是这件,再看元戈身上那件同色系的裙装,温裴寂顿时了然,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喜欢黏着这丫头,刚从宋家接回来那两天,一天要说上好几百遍的“姑姑”,后来稍微少了些,这两天提到“姑姑”的次数又明显增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他亲娘。 见完了礼,见面礼收了满怀,小家伙这才拉着温浅去欣赏那些个刀剑了,至于三皇子送的笔墨纸砚……嗯,他不甚喜欢,只分外敷衍地道了谢,就此略过。幸好,三皇子殿下不在。 没多久,于家和钟家派人送来了贺礼,还说两位小姐有事出城,赶不回来,礼物是走之前准备好的,这杯道喜的酒等她们回来再约。于家送了一副上好的金丝软甲,刀枪难入,却被小家伙当场转送给了元戈。钟家送了些名贵字画,还有些适合小孩子的启蒙读物,可谓价值与心意并存,面面俱到。 于家倒还好,只钟家……于钟灵毓秀之地的百年书香之家,深居简出,鲜少与人结交,从未听说与人交好,想来是钟家那小丫头,欧阳家的女儿。 有人摸着下颌兀自喃喃,“这温家女儿结交的这两位好友,倒是比佟家庶出好多了。看来,吃一堑长一智,变聪明了。” “可不……” 温长龄笑得愈发大声得意,“哈哈!既然人都到了,咱们就落座吧?二殿下……请上座。” 该给的场面总是要给的,主桌上座,留给了不请自来的二皇子。 宋闻渊自然也是在主桌的,元戈在他身边坐了,半个眼神没往佟婉真那去。佟小姐咬着牙几乎怨毒的眼神她感觉得到,偏偏,眼神杀不了人,元小姐在这样的眼神下怡然自得地一边照顾温一卓,一边跟宋闻渊说话,小夫妻俩带着个孩子,个顶个的养眼,看起来竟像是一家三口似的,也不知这两位生的孩子该有多漂亮。 金小爷拉着许承锦大剌剌占了位,格外地自觉。温长龄本就低调,只请了朝中往来频繁的同僚,官职大多不高,金小爷的面子定是要给的,纷纷谦让着让出了主桌的位置——如此一来,这一桌坐着的,便都是不省心的主了。 二皇子在场,这第一杯酒自然是要他先端起的,敬了温长龄,说了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寒暄之语,转身又敬元戈和宋闻渊,只前者是场面,后者却是“私情”。 端着酒的二殿下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温和从容谦逊有度,敬酒的理由听起来也是格外正经友好,“宋大人。之前宋大人大婚,本王未能登门道贺,实属憾事……今日借温家添丁的喜酒,也祝宋大人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这话由他说来,总觉得怪怪的。 第146章 我这人好脾气、好相与 当初谁人不知,这桩婚事郎无情妾无意,整个盛京城都没人看好,追其根本原因,便是此刻言笑晏晏着说着迟到祝福的二皇子。即便如今看起来小夫妻还算和睦,但也极有可能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私底下如何便是温家长辈也有些拿捏不准。 茶楼酒肆里便是那痴男怨女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最是宾客满座,此刻这些故事里的人物落到了实处,自是比野史还要精彩。 形形色色的视线都落在了此处。 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半分异色也无,跟着宋闻渊一道,坦坦荡荡执杯起身回礼。宋大人握着她端酒的手,对着对面含笑说着,“抱歉。夫人身子有恙,大夫叮嘱不宜饮酒,二殿下的心意……下官代她谢过。”说着,就着对方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杯置于桌面,握着的手才缓缓松开。 老夫人看着,眉眼都染着笑,出声唤道,“宋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北镇抚司掌管刑狱的杀神,正用那双握惯了刑具、沾满了鲜血的手为自家夫人倒茶、布菜,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私底下伺候惯了的。闻言抬头看去,含笑说着,“祖母,您唤我闻渊就好。” 本想着关心一下对方的身子,这会儿见他那般从善如流地举动,再看自家小姑娘坦然自若享受惯了的样子,心下也是诧异,轻嗤道,“这丫头!她自己没生手嘛,你自己吃,别管她!” “无妨。”宋闻渊含笑说着,搁下了筷子端起了茶杯,并不解释,只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元戈身上。 佟婉真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碟子,桌子底下的指尖倏地攥紧,修剪得圆润的指尖在自己的手背上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痕迹。她突然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元戈面前,柔声唤道,“浅浅,今日见你与宋大人相处和睦,我、我也算欣慰……”一句话说得期期艾艾犹犹豫豫的,真是可怜又无辜,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都说了不能饮酒,一个两个的都要来敬酒,偏偏身边坐着个宋闻渊,边上还有个大夫虎视眈眈——大夫自己正在被灌酒,素来稳重的温大哥不知怎的,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得遇一知己似的,勾着人许承锦就是不撒手,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 自己喝出了几分醉意,许大夫眼底一片清明,还能顾得上留心元戈这里,见缝插针似的抬了下手制止道,“你不能喝。” 这两位的酒量,高下立判。 元戈本也不是谁敬的酒都喝的,朝着许承锦的方向努努嘴,好整以暇地,“呐,大夫不让喝。” 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愈发委屈了,站在那里一脸的无所适从,“我、我知道的……浅浅,现在大家都说,是我抢了你的心上人,我解释过,可没有人相信我。浅浅,你知道的,情爱之事,本就图个两情相悦,二殿下对你无心,你们注定成不了。就算、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越来越低,下巴都抵在了胸口,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热热闹闹的前院,突然悄无声息。 秦永沛淡声呵斥,“婉真,休得胡言。”不轻不重,似真似假,就连表情也是喜怒不辨,甚至还有几分隐约的纵容。 金彧年的脾气来得最快,他虎着一张脸就站了起来,“嘿!真当我老金家没人了是吧?” 话音落,元大小姐转首看来,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金小爷不乐意,但见宋闻渊也好整以暇地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 元戈挪了挪凳子,正儿八经地朝着佟婉真,字正腔圆地唤道,“佟……”出口便戛然而止,她歪了歪头,似是为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你,那就连名带姓称呼你吧,佟婉真……” 她脊背笔直正襟危坐抬头看过去的样子,半点不曾因为高度问题少了半分气势,倒像是主子审视犯了错处的下人似的。秦永沛那不轻不重的打断,说是呵斥,更像是为了让他自己置身事外,让这出戏变成女子之间的上不得台面的口角之争。既如此,那她也不客气了,噙着笑意问得意味深长,“这样称呼,无妨吧?” 端了许久的酒杯,显得格外沉重……她不想来的,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去针对温浅,可秦永沛气不过,非要给温浅“一点难堪”,她不得不配合着,否则,加诸自身的拳打脚踢并不会因为腹中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温柔几分。 佟婉真愈发低了头,“无、无妨的。” “无妨便好。”元戈垂眸抿了一口茶杯,摸摸满脸愤怒的卓卓,轻笑道,“你抢了别人心上人这件事,我不知你是如何解释的,但想来,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你弄错了……听说,佟小姐这几日卧病在床,显然是很受打击,那些话你应该向她解释。” “至于我……”她把玩着手中的青花瓷杯盖,笑道,“我这人……素来是好脾气好相与的,往日诸多忍让,你身处其中应有所体会。” 众人眉梢暗挑,好脾气?好相与?倒是听说过一些,但此刻瞧着,这位年轻的女子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好脾气的样子哇! 正在被灌酒的许大夫被酒呛着了,在一旁咳地撕心裂肺。 “好脾气”的元大小姐兀自笑笑,似乎也被自己这般不要脸的说辞逗笑了,靠着椅背又重申了一遍,“我这人脾气好、好相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与人为善的……当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你当真抢了我的心上人,这世上保不齐就得多两具尸体……一具你的,一具他的。当然,若对方是二皇子,小女动不得,这黄泉路便只能你一个人走了,若对方是宋大人,本小姐还是愿意铤而走险送你们去做一对亡命鸳鸯的。”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说着阴间的话——在场只怕也只有她干得出来了!佟婉真脸色一白,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第147章 继母难为 就连在场宾客都怀疑,这温大小姐是不是被气傻了开始胡言乱语。 “胡闹。”温长龄淡声呵斥,一样的不轻不重、似真似假,就连喜怒不辨的表情都学了个十成十,“客人面前,休得失礼。” 偏偏,元戈不以为意,说完还笑嘻嘻转首看向宋闻渊,“夫君,你觉着呢?” 得意又骄纵。 宋闻渊正在给她舀银鱼羹,闻言将瓷碗递到她手里,才笑道,“宋某不会让夫人有这个机会的,莫说什么心上人了,就是相好、姘头、通房、妾室,通通不会有……不仅如此,杀人越货这种腌臜事……夫人若是想做,宋某愿意代劳。” 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知道,这传闻中脾气好、好相与、跟软柿子一样的温家小姐为何跟脱胎换骨一样了——被惯的。 菜给夹了,汤给舀了,杀人越货都代劳了,还给保证这内宅后院此生就她一人,可不换谁都得恃宠而骄? 不过这话听起来仍然不够“阳间”,谁家夫妇将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大剌剌搁在台面上说的?就连温长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倒是温一卓,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问道,“所以,姑姑的心上人就是姑父吗?”声音不低,咬字清晰,一下子将话题拉了回来。 对呀,不是说心上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低头喝闷酒的许承锦突然抬头看了过去,心上人啊…… 心上人?元戈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轻笑道,“心那么小一个地方,哪能随随便便就搁个人进去?你姑姑我呀,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很好很好的样子,自然更不会把一些普通的皮囊、乏味的灵魂、口头的承诺搁在心里。至于你姑父……若是他当真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说到做到,那姑姑自是要将他搁在心上的。” 许承锦微微一愣,继而低头苦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释然了……也好,自己给不起的东西,宋闻渊能给。那小子既能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几十年如一日的,还真不是问题。 宋大人淡声道“好”的模样,温柔到像是眼神里都能溺出水来。 这眼神一下子刺痛了佟婉真,最后一点理智被身上那些隐秘的伤痕带来的疼痛撕裂摧毁,她突然后退一步,苍白着脸色指着元戈咆哮,“胡说!你胡说!宋大人,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喜欢二皇子喜欢到不惜以死相逼也要让自己的继母进宫去跪皇后娘娘!偏偏皇后娘娘和二皇子殿下都瞧不上她温浅,这才有了你们温宋两家的联姻——” 秦永沛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咆哮,“佟婉真!你给我闭嘴!” 佟婉真最后的那点理智瞬间回笼,脸色煞白地摇着头……她知道,自己坏了秦永沛的事。 秦永沛是要挑拨温宋两家,现在……只怕适得其反了。 她完了。 没有人说话,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就连元戈都明显一愣,缓慢地扭着脖子看向温长龄身边的妇人。上了年纪的女子,一身低调得体的裙装,发髻打理地一丝不苟,保养得宜地面容不笑的时候看不到一丝细纹。她也不爱笑,不管是温浅还是元戈,记忆里似乎都从未见她笑过……这位继母留在亡人记忆中的,永远是一副不冷不热、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什么矛盾,却也并不亲厚,就像是同住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 可现在佟婉真却说……一时间元戈也分不清,心底那种像是冒着泡的酸涩感到底是自己的感同身受还是温浅这具身体的本能,“母亲……”她唤着,声音都哆嗦。 元戈曾想过,命运何其厚待于她,让她死后重生。可命运又何其苛待,两世为人竟然都没有母女的缘分…… 对面仍是那般清清冷冷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半晌,到底是轻叹一声,“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您……那您为何从未说过?” “我是第一次给人当继母……在我还没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温夫人轻声说着,她声音清冷却温软,像是格外有耐心的吴侬软语,“那时候柠柠还在我肚子里。他们都说,继母难为……若是我亲生的孩子,犯了错,我打了、骂了,纵然她恨我,也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母亲。可你不同,我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从来不会同咱们说……外面都说你非二皇子不嫁。”温夫人低眉苦笑,只道“听说”,“我虽一直觉得,你性情过于温和,皇家太过于复杂,二皇子实非良配。但外面那样传,你又什么都不说,我与你父亲商量之后,仍然觉得该遂了你的心意……我这点继母的心意,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你被人攻击、被人诟病的污点。” 最后半句,是看着佟婉真说的,温和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 杯盏轻轻搁在桌面上,“嗒”地一声,在安静的前院显得格外清晰,宋大人冷着一张脸靠向椅背,看向温长龄,“岳父,小婿想斗胆在温府做一回主。” 温长龄压着嘴角沉默着点头。 宋闻渊看了眼秦永沛,“温家添丁之喜,来者是客。可此女一来便咄咄逼人、针锋相对,我夫人性情温良,念及大庭广众一再退让,偏她不识抬举步步紧逼,不仅污我夫人名声,也污温夫人名声,毁温宋两家的名誉,实在可恶!林木,将人赶出门去……记得温和些,莫要伤其腹中皇嗣。” 说完,嘴角微勾,眼底冷芒微闪,看着秦永沛问道,“二皇子殿下,当不会怪罪吧?” 秦永沛紧了紧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亡羊补牢,“婉真不胜酒力,胡言乱语冲撞了诸位,将她带出去醒醒酒也是好的。温大人,今日本皇子失礼在先,先行告辞,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温长龄笑哈哈地打马虎眼,“无妨、无妨,姑娘家喝醉了,说胡话,没人当真……二皇子慢走,下官就不送了。” 第148章 秦永沛的疑心 秦永沛冷着脸起身离席,错身之际回头看了眼元戈,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佟婉真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温浅已经死了。 佟婉真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贪欲重,胆子小,犯了点事就神神叨叨自己吓自己。秦永沛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的,这世上若真有恶鬼复仇的话,还轮不到她佟婉真…… 只是,这复活的恶鬼没有,不代表“复活”的活人没有。 人人都说,温浅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通常这种话是不具备什么意义的,但,若这次偏偏就真的换了个人呢?之前的温浅,秦永沛是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一见到自己就脸红、大气都不敢出像是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似的,爱慕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还自以为掩饰地很好。 如今,还真是判若两人。 出门之际,他低声吩咐身侧心腹,“去查查,宋温大婚前后那段时间,宋闻渊都同什么人接触了。”温浅诡异,宋闻渊也诡异,之前还互相看不对眼的两个人,这结婚才多久,就能为了对方杀人越货空置后院了?若这温浅当真换了个人,那也只能是宋闻渊的手段。 秦永沛离开后,气氛瞬间回暖,宾客们纷纷起身敬酒,恭喜大少爷喜获麟儿,虽然这个恭喜看起来有些迟,麟儿都能奶声奶气说话逗趣了,又恭喜温大人觅得佳婿,虽然这个恭喜听起来也有些迟,毕竟大婚也过去挺久了,最后只得祝宋大人和夫人早生贵子。 麟儿他爹全程都只顾着劝许承锦的酒,麟儿他爹是个讲究人,敬酒非要找名目,仿佛这样对方就不知道他是存心灌酒似的。敬酒的名目也是千奇百怪,从“久闻许公子医术高超”到“久仰许公子风流声名”。 不像久仰,倒像有仇。 金彧年是个活跃的,又是个贪杯的,不管谁过来敬酒、以什么名目敬酒,他都要上去凑一下,两三杯下去,就大了舌头,扒拉着也不知道哪里拉来的倒霉蛋,口齿不清地讲述着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家小嫂嫂是怎样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苦海的……言辞之夸张,连元戈都受不了,摇摇头离席吹风去了。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稳重如宋闻渊,为什么身边两个至交却是一个比一个跳脱、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也不知是如何玩到一块儿去的。 她自顾自寻了一处景致不错的湖边坐了,前院几近沸腾的喧嚣声逐渐远离,秋日的凉风从湖面上吹过来,留了一池的碎金光晕,她靠着身侧的石头坐着,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又捡了身边的小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人工湖里丢石子,看着大大小小的涟漪,兀自轻笑。 身边传来脚步声,脚步轻缓,裙摆曳地而行,随之而来的是姑娘家不紧不慢的声音,“什么时候遇见你,都似受惊的鸟雀,时时刻刻缩着肩膀弓着背……好似我们所有人都要害你。难得见你这样闲适慵懒的时候……父亲说你变了许多,我原还不信。” 话音落,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落在脸上的阳光被挡了大半。 元戈偏头看去,温柠的表情隐没在日光之后,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有些陌生。重生而来,她遇到温柠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说上话的那次,位于慈光寺后院的月洞门前,寥寥几句,针锋相对。 元戈一直以为,温柠是不喜欢这个姐姐的,就像温夫人对温浅的漠不关心一样,除了老夫人以外的温家人对温浅的态度出奇地一致——你好、或者不好,都与我无关。可方才坐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温家人对温浅的态度应该是怜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温浅不懂,她在佟婉真的“好”里,逐渐闭目塞听,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娃娃,相信着佟婉真的一切,也只相信佟婉真。 元戈将手里剩下的几个石子儿丢进了湖里,才仰着头眯着眼问她,“如今怎地就信了?” 元戈看着温柠,温柠也在打量元戈,仰面看来的姑娘,因着日光刺目微微眯着眼,眼底情绪悉数收着,看起来温柔绵软一如往常。可……温柠说道,“我见过你为了他同我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也见过你为了佟婉真恨不得与我们所有人为敌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如今是真的看清了放下了,还是只是欲拒还迎想要吸引二皇子的注意力……但是温浅,我们从未想过要加害于你。她佟婉真会抢嫡姐的未婚夫,我温柠做不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元戈不置可否,转了话题,问她,“母亲去求皇后娘娘的事情,你知道?” “嗯。”视线落在元戈身边的石头上,温柠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坐过去,她们这样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说话还是头一回,这并肩而坐……实在有些难为人,“她在皇后的宫门前,整整跪了一个时辰才得到召见。皇后怪罪下人没有通传,下人说皇后忧思难以入眠,难得睡个好觉,怎可打扰?说来说去,倒似母亲没眼力见儿打扰了皇后娘娘午后小憩……”说完,扯了扯嘴角。 她说话一直有种不紧不慢红尘尽了的样子,这会儿一声暗嗤,反倒多了几分鲜活气来,便真真儿像个小姑娘了。 元戈抿了抿嘴角,“你们……从未说过。” “说了又怎样?那时候的你,像是竖着浑身尖刺的刺猬,不辨敌我、不分青红,我们与你说了,兴许你还要怪母亲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温柠半点不客气,微拧着眉头冷声指责,“就连外祖母都为你哭了多少回,说你像是被下了降头,一门心思地非要跳那火坑……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府不是什么好去处,偏你视我们为敌,觉得我们都是见不得你好,只那佟家庶女真心实意待你。温浅,你是真蠢!” 对温二小姐来说,一个“蠢”字,已经是她能骂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 第149章 找了只碎碎念的小狐狸 对元小姐来说,正儿八经被人骂一句蠢,也是人生里头一遭,挺新奇的。 她兀自低头笑了笑,“可不就挺蠢。”蠢丫头不止被下了降头,还被下了迷药,平素胆子那么小,偏那时候跟个扑火的飞蛾惨烈又决绝。 “不是什么欲拒还迎。”她缓缓起身,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站着,轻声说道,“起初不想嫁宋闻渊,听了她的胡言乱语,的确是做了些荒唐事,但大婚那日……并非我折腾,是她害我。不过还好,我还回去了,也算一笔勾销。” 温柠倏地抬头看去,记忆里永远低着头的温浅仰着脸,闭着眼睛笑,秋风拂过她的鬓角碎发,阳光打在她温柔姣好的面容上,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地舒展着。 温柠张了张嘴,余光里瞧见站在不远处看向这里的男人,那男人的视线锁定在她的身边,目光近乎贪婪。 她冲着对方微微颔首,悄声离开。 走了一会儿转身回望,金童玉女并肩而立,女子浑身上下像是镀了层亮色,仰面闭眼的样子有种……超脱红尘的佛性,只睁眼看向身边时瞬间弯了眉眼,眼底笑意细碎,染了凡尘的七情六欲,神佛步下神坛。 温柠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这些时日她几乎耗在了慈光寺,只为了一首梵音,可那近乎神圣的空灵之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感悟,以至于这些时日她都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偏偏此刻,突觉灵光乍现——神佛步下神坛跻身红尘,只为身边一只目露贪婪之色的大妖。 人工湖边,一睁眼发现身边换了人,元戈弯了眉眼,“你怎么过来了?” “太闹腾。”宋闻渊拧了拧眉心,也有些无可奈何,“宾客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温大哥仍不尽兴,拉着承锦喝着呢,估摸着是醉了,嗓门比金彧年还高。金彧年那小子已经跟你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谁也劝不住,祖母看不下去,让嬷嬷搀着回屋歇息去了。” 元戈一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头大,于是愈发好奇宋闻渊到底是怎么跟那两个走到一块去的。 秋风习习,吹来了云层,遮了天边的太阳。 宋闻渊偏头见她穿着单薄,解了披风披在她肩头,闻言笑笑,“早年受了伤,被许承锦撞见,也算救我一命。之后但凡是不太好见人的伤,大多都让他治……这一来二去的,便也算熟了。那时候他还未开府自居,大多数时候都住我这,桂婶最初的手艺就是为了他练出来的。” 宋闻渊是个不挑嘴的,问就是不错、还行,桂婶做什么吃什么,吃饱就行。突然来了个许承锦,明明是客人,却全然没拿自己当客人,这个好吃、那个更好吃,虽然也都是好吃的,但总能分个高低不是?于是,桂婶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称赞里,日益精进。说起这一点……宋闻渊偏头看去,就这一点上,这俩人倒是有些共性,挑剔,偏偏嘴甜,从不说“不好”,只说“更好”,拉拢人心最是拿手。 他将小姑娘的手包裹在掌心,这动作愈发娴熟,温水煮青蛙一般,元戈也完全不在意,只好奇问着,“那,金彧年呢?” 宋闻渊皱眉,很是头疼模样,“他太烦了,一赶他就碎碎念,我实在受不了,就由着去了……原想着,我这么无趣的人,他跟着跟着也就无趣了,自己就走了,没成想……最后反倒是我习惯了。”说完,又看元戈,暗忖这一幕实在有些似曾相识……当初这小丫头就是自说自话闯到他的书房,一口一个“夫君”地套近乎,跟金彧年那小子做派是完全一样的。 所以自己最后看上了这么一个碎碎念的小狐狸……宋闻渊摇摇头,兀自叹气。 …… 前院,在下人的帮忙下终于从金彧年“称兄道弟”的魔爪下逃脱的温长龄躲到一边兀自喘气歇息去了,至于金小爷,难得地安静了——他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今日得一“知己”的温大哥秉持着知己难觅、今日有酒今朝必醉的宗旨,拉着同样已经不大清醒的许承锦找了处无人僻静处,拎着酒坛子促膝谈心去了。 反倒是今日的主人公,看起来格外地成熟稳重,摇着头看着这些个不靠谱的大人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牵着温夫人的手回院子里收拾宝贝去了——那一箱子的刀剑兵器,他心心念念了很久,一中午都味同嚼蜡、心不在焉。 温裴寂自然不是真醉,他的酒量下此刻也就是三四分酒意,清醒得很。 他拖着踉踉跄跄的许承锦找了处确保无人偷听的角落,很有良心地将许公子端端正正地靠在椅背上,才有些敷衍的碰了碰对方手里的酒杯,冷不丁问道,“许公子有心仪的姑娘吗?” 郁郁葱葱的紫藤架下,许承锦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去,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半晌,点了点头,嘻嘻一笑,“有啊。” 温裴寂眉心一凛,抬手就着许承锦手里的酒杯直接给人灌了进去,才轻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同大哥说说?” 他的声线本就慵懒华丽,此刻刻意压着的声音入耳便似诱供般,挠地人耳朵都痒。 许承锦的眉头愈发拧成了结,他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低低笑着,半晌又耷拉着嘴角不乐意了,许久才喃喃,“哪家的姑娘……呵呵,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姑娘都不是,她啊……死啦!” 答案出乎意料,温裴寂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死了,自然就不是浅浅,他自是放心了许多,可自己贸贸然提及人家伤心事,似乎又有些不道德,于是,温裴寂难得地哑口无言,坐在凉风阵阵的紫藤花架下,手足无措。 偏对方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咧着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举着那只空酒杯手舞足蹈,“我啊……许承锦啊,这辈子都娶不到心爱的姑娘咯!” 第150章 同是天涯失心人 温裴寂蓦地一怔,如遭雷击。 许承锦还在哭哭笑笑地说着自己守了多年的小姑娘多么惊才绝艳、上苍又是如何不公天妒英才云云,温裴寂却觉得那些声音从耳朵边上绕了一圈又走了——有听,一个字没听见,只觉得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很是聒噪。 许承锦的风流名声实在太响亮,朋友妻不可戏的原则显然在他这里也没有什么约束力,这世道素来都是不公平的,男子风流那叫少年真性情,换作女子却是要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小丫头虽然瞧着机灵,但他这个做大哥的却总不放心。 于是,话题是他起的,试探也是他要试探的,只这最后的结局,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说不清到底是谁多了几分心伤。 “啪”地一声,肩膀上重重拍下一只胳膊,许承锦的。许公子缅怀完自己的姑娘,还要去揭别人的伤疤,咧着嘴没脸没皮地笑,“那,温大哥呢?有没有心爱的姑娘?哦,我知道了……卓卓的娘,对吧?” 温裴寂的脸色愈发漆黑如墨,往日教养半分不剩,对着个醉鬼磨着后牙槽,字字句句,“我恨不得……掐死她。” 那个女人……就是只该死的妖精!还是个没心肝的妖精! “我懂!”许承锦大手一拍对方肩膀,用力之大,差点把兀自腹诽的温裴寂拍出一口老血来,始作俑者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嘿嘿笑道,“我都懂……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咱哥俩呀,同是天涯失心人!” “谁跟你同病相怜?你心上人是死了,我心上人可没死!”温裴寂一把掀开肩膀上的手,实在不愿搭理这神志不清的醉鬼,起身直直离开了,走了两步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愈发郁卒了,那只没心肝的妖精……有本事就一直躲着别让他碰见,否则……他誓要打造一根玄铁锁链,一头拴着自己,一头拴着她! 舌尖一点点碾过牙槽,温裴寂笑得阴气森森,连带着身后不远处紫藤花架下的男人突然打了个寒颤,迷糊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自顾自朝着反方向走了。 可不就同是天涯失心人嘛,很多时候……他也很想掐死元戈的,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偏不说,就看着自己为她伤心难过,这种坏心眼折磨人的死丫头啊……留给宋闻渊挺好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他酒意未散,脚下踉跄着回到前院,拎起趴在那里睡得很香、迷迷糊糊还在喊着“温兄,喝!”的金彧年,逮着正在收拾邻桌的下人问,“温尚书呢?” 下人讪讪解释,“大人不胜酒力,被管事搀回去歇息了,咱们预留了客房,可金小公子不肯去,咱们也不敢强行拉他,这才由着他在此处歇息的。” 金彧年任性起来的样子许承锦是了若指掌,别说是温家这些个下人了,就是金家那些身经百战的都拿他没办法。许承锦环顾一圈没见着宋闻渊,“可见着宋大人了?” 正问着,就瞧着从回廊那头拐出来的两人,饶是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但许承锦仍然不得不承认,这男才女貌的,的确很是般配。 他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的,将手中的金彧年直接丢给了炎火,一边低头擦手一边交代,“给送回金家去,顺便给老爷子提一嘴,说这小子给自己涨了个辈分,都跟温尚书称兄道弟了……” 温裴寂灌了他那么多酒,虽说没醉,但彼时在紫藤花架上的确有几分恍惚,那些哭笑亦算不得全然是做戏,这会儿冷风一吹酒醒了三分,便愈发心里头沉甸甸地不是滋味,自也想要别人也不是滋味些。这背后告状的事情,他干得心安理得——世上再多一个伤心人,甚好。 “回吗?”他问宋闻渊,“我去你那坐坐。”说完,两人走到近前,许承锦才发现宽袖之下交握的指尖,颇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嘴角,矫情!有伤风化! 宋大人并不知道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此刻心事无处倾诉的郁卒,只点点头牵着人往外走,一边交代下人“同温尚书说一声,小婿和夫人先行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一边回头问许承锦,“许夫人那边闹得更厉害了?让你有家都不回……” “她生不出小儿子来拴住我那风流老爹的心,加之我爹最近得了个新欢正蜜里调油让她有了危机感,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对着这两人,许承锦都懒得替自家那点丑事扯什么遮羞布,直截了当极了,“那夜将我堵在了许家,今早更是派了嬷嬷在我门口盯梢,倒也没什么用处,只烦得很……大抵是黔驴技穷,打定了主意要先搞个嫡长孙出来稳固她自个儿的位置。” 许家的事情,外人毕竟不好插手,宋闻渊能做的也只是给许承锦提供一个不被许家那些腌臜事打扰的落脚栖息之地罢了,至于各种滋味,他们无法感同身受,自也不好随意置喙。 “好……” 话音未落,许家下人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噗通一声就跪了,“公子!公子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服毒自尽了!大夫、大夫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秋风凛冽,仿佛一下子入了冬,刮得人肌肤都生疼。 许承锦整个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一张脸上血色尽褪,垂在身侧的指尖哆嗦得厉害,声音也颤,小心翼翼地问着,“她……还、还活着吗?” “嬷嬷发现地及时,还活着的……只是,大夫说夫人吃的是砒霜,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夫人了,吩咐咱们把老爷和公子都叫回去,说是准备后事……” 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许承锦却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元戈,眼底慌乱又无助,“我……我有点喝多了,能不能请你陪我去看看她?” 这样脆弱的许承锦,元戈从未见过。 “好。”她闭了闭眼,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别担心,就算大罗金仙不来,来的是阎王爷,也带不走许夫人的。” 第151章 我是女人,我打女人 嬷嬷说,午膳时夫人还是好好的,半分异样也无,只埋怨了几句公子不听话,还说要下人们留心着些公子平日里和谁家的姑娘走的近些,若能找个称心如意的总是更好。 用完午膳一刻钟,夫人每日都会午睡片刻,大概半个时辰。 今日日头正好,嬷嬷翻了箱子里的冬衣出来晒着,突然听见屋子里重物倒地的声音,冲进去一看,就见着夫人倒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大夫很快赶来,一闻边上的白色小瓷瓶,说是砒霜。 元戈一进门,不待丫鬟婆子们说话,就先指挥着大夫按她的法子催吐将人唤醒,然后把脉开方子让人煎药去了,如此好一番折腾,人是醒来了,只仍然虚弱着,目色呆滞看着所有人,视线仍然飘忽,半晌抬了抬手,又落下,无声轻叹……眼底半点光芒都看不见,灰蒙蒙的,像是浓雾之后的黑夜。 许父没有来。 嬷嬷说今日许承锦他爹并未出门,丫鬟也在第一时间去请了人,只是……书房的门关着,丫鬟没见着人,对方隔着门轻描淡写地丢了一句“没死的话找大夫,死了找殡葬,找我作甚?”说话间,屋内传出女子娇笑,甜腻腻的、捏着嗓子发出的笑声,是那个异国的舞姬…… 这些话,丫鬟没敢跟许夫人说,憋在心里憋了很久,最后是哭着同许承锦说的,一边说一边哽咽,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许久。 许承锦攥着拳头听完,半晌,从牙齿缝里蹦出仨字来,“再去请。” 见丫鬟犹豫,许承锦又咬着牙补了句,“告诉他,不想那舞姬莫名其妙死于非命,就给我过来,今日这出戏,就是演也给我闭着眼睛演下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紫色的脉络都隐约可见,脸色冷得像是覆了层看不见的霜雪。 丫鬟垂首跑出去,许承锦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转首看向元戈,轻声说道,“我的幼年,是在她的打骂里度过的,写错了一个字、背错了一首诗、惹她生气、惹那个男人生气,甚至膳房的饭菜不合胃口,都是她打我的理由。我恨她,从小到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诅咒了她多少回,咒她死、咒她生不如死……可我、可我……” 他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仿若丧家之犬。 元戈偏头看他,身侧的手抬了抬,犹豫片刻到底是拍上了他的肩膀,“我知道……她可恨,也可怜。困在爱里又得不到爱的女人,就像困在沙漠里的旅人濒死之际看到了海市蜃楼里的绿洲……可是,南隐,你在她的荒漠之外,你救不了她,海市蜃楼里的绿洲也救不了她。所以……不必自责。” 他没有说话。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更加久远的那些斥责、打骂,却又像是发生在昨天。 许久,他喉结滚动了下,低低说了声,“谢谢。”今日换成任何人躺在那里,他都能镇定应对,偏偏是她……被他诅咒了无数遍去死的女人一脚跨进了鬼门关里,他却注定方寸大乱,束手无策。 不远处,宋闻渊已经在树底下站了很久……许承锦不是一个会随随便便对人敞开心扉的人,他看起来有多么随便,实际上就有多么不随便。当年的那些事情,金彧年陪着他喝了三年的酒才勉强听了一嘴轻描淡写的往事。许承锦啊,就是个孬种,看起来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实际上心思比谁都深,不好的、难过的、伤心的,通通藏了又藏,藏到连他自己都误以为这些东西从未存在过。 两人的对话模糊不清,可那个抓了金彧年之后都要下意识擦擦手的许承锦,对于温浅的亲近却似浑然未觉般,这得是多了熟悉的两个人才能做得到?还有方才,乍闻许夫人自尽时的许承锦第一时间看向的,也是温浅。这两人什么时候…… 他倒不是怀疑这俩人之间会有点什么,只是这种像是被隔绝在外的心情令人有些烦躁,宋闻渊压着嘴角,看向门口挽着衣着暴露的女子大剌剌冲进来的男人。 许父,许永强搂着他的新欢舞姬一道过来“探望”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结发妻子。 脸色刚刚缓和下来的许承锦突然间就红了眼眶,攥着拳头就冲了过去将人拦住了,连名带姓地叫,“许、永、强!你能不能有点人性?!她差点就死了!” 对方掀了掀眼皮子,懒懒的,“不是没死吗?砒霜……砒霜还能救回来?”语气间是漫不经心的凉薄,好像躺在里面的那个人不过是路边的甲乙丙丁,而不是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 异国舞姬水蛇般扭着腰肢,脚踝上铃铛微响,煞是好听,她的笑也好听,银铃似的,脆生生的,“那就说明里头那位姐姐也不是很想寻死……若真想寻死,就该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瓶子灌下去,那才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回呢……爷,您说是不?” “你是什么东西?!”许承锦举起的手悬在半空,攥了攥,到底是没打下去,指着门口,“滚出去!” 异国舞姬扭得更欢了,满脸得意又猖狂,“爷……大少爷要打奴家呢,您也不管管。” 许永强目色从容在她腰间捏了一把,淡声说道,“他不敢。” “他不敢,我敢。”元戈上前一步将许承锦拦在了身后,“我是女人,我也打女人。我和这里的长辈们都非亲非故,跟您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许承锦的顾虑我都没有。何况,我一介女流之辈,此刻就算是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摁在地上扇耳光,你家这位爷只怕也不好插手女人家的矛盾吧?” 说完,嘻嘻一笑,明眸皓齿。 又娇嗔又狡黠。 异国舞姬瞠目结舌,“你谁呀?!一边去,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树底下抱胸而立的宋闻渊松了手,眼睑微阖,走了过去。 第152章 婶子 许永强的目光越过元戈,看向款步走来的宋闻渊,“宋大人也在?怎么,宋大人也是要插手我许家的事情?” 宋闻渊懒懒站在元戈身后,“世伯误会,许家家世,晚辈不会插手。只是,这位异国舞姬对我夫人出言不逊,晚辈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许永强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元戈,微微颔首,“原是宋少夫人,久仰。若是我记得没错,今天温家设宴,酒水还是从我许家采买的,贱内这点小事还劳驾二位过来,实在抱歉。蝶衣,道歉。” “你管这叫小事?”许承锦冷声嗤笑,“许永强!那里面躺着的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差点死了!你管这叫小事?” 许父打理着袖口,头也没抬,“客人面前,这就是你对父亲的礼数?差点死了,不就是好端端的没死嘛!你让我来看她,我也来了,怎的?还要怎样?阖府上下大贺三日庆祝她的劫后余生?” 异国舞姬在一旁掩着嘴角咯咯直笑,至于所谓的“道歉”,却也只是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膝罢了。 “你带着这女人来看她?你到底是来探望的,还是来催命的?!许永强,你花心、你风流,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不想管,但如果你不想明天府中挂白事,就该在踏进这个院子之前,把身上挂着的莺莺燕燕、染着的胭脂俗粉掸一掸?”许承锦仰头看了会儿天空,才深呼吸着字字句句说道,“你就不能给她片刻的……正室夫人的体面?” “体面?”许永强突然冷声嗤笑,“我给过她所有的体面,可她仍然因为那该死的妒忌害死了我的妾室!那时候,你大哥都快要出生了!她不是善妒吗?所以我就不停地换女人!我不仅换,我还要带到她面前来让她看着,我让她天天活在这该死的嫉妒里!” 许承锦倏地怔住……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小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总也换不来父亲的半点关注与赞誉……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他低了头,眼底都是灰暗,像是蒙了层浓雾一般。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也恨我的吧?” 许永强看了他一眼,还是那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你终究是我的儿子。”说完,他揽着异国舞姬的腰肢抬脚上前,舞姬步履轻快跳脱,仿若凯旋而归的战士,带着趾高气昂的得意。 脚下铃铛微响,许承锦抬手阻拦,元戈比他快,嬉皮笑脸地攥着异国舞姬的胳膊直接硬生生将人从许永强身上给扯了下来,“这位……婶子,烦请带个路,晚辈席间喝多了茶水。” 舞姬瞠目结舌,“婶、婶子?!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爱美女人的首要关注点永远在这里。 许永强驻足回头,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元戈嘿嘿讪笑着摆摆手,“世伯快进去吧,我让婶子带我过去就成。” 一口一个“婶子”的,还不忘苦口婆心地解释,“不老,婶子一点都不老,瞧着可年轻了!跟我也就差不多大……不过在咱们这里您辈分高。您看,您跟世伯是那档子关系,那晚辈总不好叫您姐姐是吧?否则传出去这叫乱伦……在咱们这里,这‘乱伦’二字,属于是骂得很难听了!” ……后脚进门的许父,一个踉跄,寻思着这温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儿的?之前瞧着还大义凛然气势汹汹的,怎么转头就能勾肩搭背攀关系了?而且这关系攀得……让人如鲠在喉。 可不就是如鲠在喉吗? 异国舞姬的表情都扭曲,什么叫瞧着可年轻了,本来就年轻!口口声声你们那里,她在盛京城也待了好几年了,这里什么风俗、怎么骂人,她也是清楚的!还那档子关系……异国舞姬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没好气地瞪元戈,“不是喝多了茶水尿急?” 许永强已经进屋去了,元戈收回扒拉着对方的胳膊,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啊……突然不急了,那就不麻烦婶子了。” ……蝶衣又翻了个白眼。 她自认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是鲜少碰见过这样的,嬉笑怒骂皆随心,跟唱戏换脸似的,回头间就是另一张脸。偏你还奈何不得她,打、不能打,骂、骂不过,真真,看不过去,又弄不死她。蝶衣翻着白眼甩着袖子往边上去了,一边扭着腰肢一边寻思着,若许家这位夫人有这般道行,只怕这后院再多莺莺燕燕都不够她玩的。 偏偏,许夫人只是善妒,旁的手段半点没有。 许承锦低低说了声“谢谢”,好像今天他一直都在跟她说谢谢。 元戈抱着胳膊没吱声,只对着他的手递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风流才子许承锦啊那双手宝贝得不得了,不爱碰人也不爱被碰,实在不知这风流名声从何而起。 许承锦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仰面看天,那些毛病都是在遇到她之后才出现的,早些年他不喜欢自己这张脸,小时候更是因为一句“漂亮”大打出手。可她说她喜欢漂亮的,他便喜欢听人夸他漂亮了……跟中了毒似的。 “滚!滚出去!”屋内,怒喝声拔地而起,杯盏碎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女子虚弱无力的咳嗽,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 没多久,许父就撩了帘子出来了,一边低头打理着被茶水溅到的衣裳,一边不耐烦地低斥,“不可理喻!往后既不愿见我,就不要搞这些个欲拒还迎的把戏。” 他将这一切视为欲拒还迎的把戏,夫妻间的那些情分早已消磨殆尽,只剩下了谁也放不下的恨……他似是没了逗趣的心情,对着缠上来的异国舞姬也只是淡淡扫了眼,转首吩咐一旁嬷嬷,终是说了句人话,“好生照顾着吧!”说罢,冲着宋闻渊微微颔首,大步离开了。 至于他臂弯间的蝶衣,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单薄的纱衣随风扬起,当真人如其名,像是攀附在对方臂弯间的一只蝴蝶。 第153章 狗生里的大事 屋内咒骂声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 许承锦在外面听了半晌,最后直到离开也没再进去看上一眼——他们这对母子,就像是浑身竖着尖刺的刺猬,一靠近就要扎对方一身伤,用许承锦自己的话来说,“远远地看着,知道她还活着,便已经很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微红,像一个渴望母亲拥抱而不得的孩子——也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许承锦。 许承锦被宋闻渊带回了栖迟阁,他自己的宅子占地不大,但对独居的许承锦而言还是太过于空旷了些,何况那宅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下人,管事、厨娘、随侍的、洒扫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只手的数。 栖迟阁里,宋闻渊收回了手,淡声问道,“如何了?” 他问的是他身上的毒。 慈光寺的那个雨夜里,元戈说得语焉不详,其他人也都一问三不知,可身体是自己的,但凡有些什么变化总是自己先觉察得到,毒还在,只是最近没有再发作了,就像是体内盘踞着的那条毒蛇冬眠了。 还未入冬的天气,屋内已经点了炭火,宋闻渊却似半点没觉得热似的,脸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可见,纵然是冬眠的毒蛇,却也到底还是毒蛇。 许承锦松了松领口,一边担心着好友身体,一边还要为元戈打掩护,“还能怎么样?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偏还要折腾,今天受点伤,明天破点皮的,非要将自己折腾进棺材里去才省心,是不?”一张嘴,开开合合的,全是损人的话,一个好听的字眼都没有。 宋闻渊摇摇头,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好脾气地说着,“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从慈光寺下来之后还好多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死丫头自己还受着伤呢,费心耗神为你施针将你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导致她自己那伤还没好全乎呢,身子虚弱地像是一阵风都能给刮走似的!这你要还是无知无觉,那才是砸了她自个儿的招牌呢。 许承锦又装模作样地把了一会儿脉,“大差不差,我待会儿替你去抓点药稳固稳固,你瞧瞧你自己,还未入冬呢,炭火先点上了……都虚弱成什么模样了,再这样下去,你家少夫人都得当寡妇。” 宋闻渊一手搁在小软枕上,一手端着茶杯抿着,闻言好脾气地笑了笑,在这些人面前,他总显得格外好脾气有耐心。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看过去,“不会……我一直以为,你对浅浅有些敌意。最近瞧着倒是改观了。” 许承锦心下顿时一激灵,做贼心虚似的偷偷看了对方一眼,见宋闻渊阖着眉眼喝茶,讪讪笑道,“哪能……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不过瞧着她给桂婶开的药茶,我觉得她挺有天赋的,想收她为徒……” “同意了?” “呵!”许承锦冷嗤,“你自己找了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脾气又臭又硬,半点说不通,非说她是元戈的徒弟,一徒不拜二师……瞧不上本公子呗!觉着本公子比不上元戈不配给她当老师呗!” 意料之中。 “不是我找的,陛下找的。你有意见找皇帝说去。”宋闻渊搁下了茶杯,收回软枕上的手整理着袖口,话虽这般说,心底的疑惑却仍然没有散去,彼时许承锦情急之下求助温浅的神态看起来完全没有担心过她这个“初学者”到底能不能行,毕竟,那时候大夫都让准备后事了。 这不是对待一个初学者的态度,温浅的回答也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所以,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一定是慈光寺的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 指腹碾过袖口绣线的纹路,宋闻渊眸色渐暗……他什么都可以等,等小姑娘打开心扉亲自告诉他,只这一件事他等不了。 直觉告诉他,不能等。 …… 那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元戈就在一阵乒乒乓乓的闹腾声里被吵醒了。 皱着眉头撩开帘子一看,是林木在装狗窝,边上围着三四个丫鬟压着嗓音指指点点,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拾音抱着温小白也不知道在乐呵啥,跟装她自个儿的屋子似的……自打落枫轩和栖迟阁之间的那道墙倒了修了一道月洞门之后,元戈就觉得林木这厮多少有些太把自己当“自己人”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开工就开工,闹腾极了! 正欲阴阳怪气地呵斥上两句,拾音一回头见着元戈,抱着温小白就跑过来了,笑得跟一朵深秋季节里的菊花似的,“小姐小姐,窝!温小白的窝,可漂亮了可温暖了!” 那边,林木回头看来,满头满脸的木屑齑粉,嘿嘿一笑看起来有种憨厚的傻气。 于是,元戈已经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她从拾音怀里接过温小白,小小的团子在她怀里蹭了蹭,她突然便觉得,偶尔早起一天,参与一下一只小狗狗生里的大事……也是相当不错的。于是,她好心情地吩咐拾音,“去看看宋闻渊起了没,没起的话,把他叫醒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用完了早膳正准备抱着温小白在廊下晒着太阳睡个回笼觉养养身子,门房却过来说有人找,说是个男子,背着把很宽的大剑,儒衫打扮,像个有学问的江湖人……元戈一听,提着裙子抱着狗就冲了出去。 那日巫溪山下受人救命之恩,她只来得及自报家门便带着宋闻渊匆匆离开,这些时日她在府中寸步不离,一来是为了养伤养神,二来也是为了等他登门好确认对方安危。 等了好几日未曾等到,也不知道对方是觉得这救命之恩不足挂齿,还是受了伤行动不便,元戈心下担忧,都已经决定让宋闻渊暗中查找此人时……这人来了。 门口站着的男子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来,一张国字脸上五官深刻,眸子深嵌在眼眶里,小麦色的肌肤,初看有种狂野的异域风情,举手投足却又有一股书生气,他拱了拱手,又因为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只微笑以对。 第154章 慕容少柔 元戈也算三品居的贵客了,茶点上得很快。 对方自称慕容钰轩,元戈微微诧异,倒是巧了,和母亲一个姓氏。大抵也是因此,她心生些许好感,唤声“慕容大哥”。 他说本就只是举手之劳,自不敢承这救命之恩,应邀前来只为报个平安,之后就要离开了。 五官深刻背着把宽剑的男子,比想象中还要多几分温和腼腆,指尖总无意识攥着那件看起来崭新的儒衫,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敛着,只说到“离开”时却又叹气,似是怅然失落。 元戈便问他,随后要去哪里。 他低着眉眼看着面前的茶杯,半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可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这里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子……我见着少夫人你的时候竟是错认成了她,但转念一想,才恍然我找了她许多年,她早该过了少夫人这般的年纪。”说完便是无言,半晌才道,“抱歉……初次见面就同你说这些个不愉快的。” 元戈摇摇头,沉吟片刻斟酌问着,“要不,你同我说说她的事情,家父与夫君在朝为官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也许能够略尽绵薄之力。” 茶水氤氲的雾气里,对方深刻的五官似乎被弱化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内敛的愁绪。他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叫慕容少柔……” 元戈倏地抬头看去,一瞬间如坠冰窖,寒意从脖颈后面冒起来,一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手脚冰冷。 她没有听过慕容少柔,可她听过一个格外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那是母亲的名字。 对方却全无所觉,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段过往里,“她离家的时候还不到少夫人你这般的年纪,因着不满家中为她定下的婚约,半夜迷晕了丫鬟婆子,打晕了家丁护院,离家出走了……许多年来杳无音讯,家中长辈忧思成疾,她母亲缠绵病榻多年,于数年前去了……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 慕容家的事情元戈知之甚少,母亲因她难产,彼时兄长也还年幼,只知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母亲故去这许多年,外祖家从未有人登门往来过,兄长说便是母亲出殡,也未见外祖家的人,想来是未曾在意过。 是以这慕容二字,便也渐渐的,淡出了生活之外。 谁曾想,会在这样的异乡,仿若一道惊雷骤然落地,劈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桌子底下的两只手紧了紧,她压着汹涌的情绪又问了句,“她……她叫什么?” “慕容少柔……”对方这才发现了她的异样,也是跟着浑身一凛,近乎于惊喜万分地问道,“你、少夫人认识她?我瞧着少夫人与她有几分相似,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她的……” 只他的期待还未落地,对方却已经摇了摇头,“我未曾听过慕容少柔,只是听过一个极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方才一愣神间,听岔了。” “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对方亦是一愣,愁绪更浓,“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那是少柔的孪生姐姐,早年嫁去了知玄山……只是,到底红颜薄命。大夫人便是因此郁郁寡欢,就此沉疴难起的,加之少柔多年杳无音讯,大夫人随后没几年就去了。” 郁郁寡欢、沉疴难起……所以,外祖家到底是有人将母亲放在心上的吗? 攥着的指尖缓缓松开,指腹拂过手指上的月牙印,心里藏了多年的某个执念终于消散,她敛眉轻笑,解释着,“算不得认识,只是听知玄山的某位友人提起过,说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 闻言,慕容钰轩含笑颔首,“是的,一母同胞的姐妹俩,性格却大相径庭,姐姐娴静温柔,妹妹却似山野间的小鹿,活泼好动……抱歉,一时间对着少夫人说了许多没头没尾的话,实在是出来好几年终于见着了一些蛛丝马迹,一时间没忍住。” “您客气了。”元戈下意识带上了敬语,眼前这位论辈分该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声“大哥”委实是叫早了。 她兀自摩挲着茶杯低头苦笑,便听对方言语轻松地感慨了一句,“说来亦是机缘,少夫人同这姐妹俩还有几分相似……” 摩挲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元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这个被对方一再重申过的信息,“你说,我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啊,在下也很是诧异,起初在暗巷见着少夫人的时候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少柔,可后来才回过神来,少柔离家多年,怎么可能还是这般豆蔻年华的模样……” 接下来的聊天,元戈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幸好对方也有些沉湎往事思念旧人,自顾自地说着当年旧事,元戈偶尔应上两句,倒也瞧不出失礼来……待到从三品居出来,元戈才惊觉整个后背都黏糊糊的一片——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祠堂之中,温浅母亲的牌位上写着的是“柔儿”,无姓氏。 “柔”之一字,于女子名姓中很是常见,是以最初慕容钰轩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元戈并没有想到温浅这位母亲,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可,若和温浅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恰好名字里又有一个“柔”字呢?柔儿……慕容少柔、慕容少艾……一母同胞的姐妹。 所以当初那副画像才令人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明明死了,却又活了,还活在了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妹身上……这样的事情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 太阳明晃晃地打下来,晒得人一阵阵眩晕,元戈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时间分不清现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想,会不会这只是一个梦,而现实中的自己只是在知玄山的某棵树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日色正好,阳光透过树叶打在脸上,暖融融的,元岐站在树下仰面看来,微微一笑间,岁月静好。 第155章 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从三品居到温府,要经过四条长街拐三个弯,坐马车不算远,但若论走的,实在也不算近。 元戈心下无助迷茫,走走停停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的,直到耳边传来温长龄诧异的声音,“浅浅?你怎么……”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温府门口。 她似梦魇之中被人唤醒,眼底刹那的迷茫无措之后才逐渐恢复清明,淡声唤了句,“父亲。” 一张表情落在温长龄眼里,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温长龄连忙将人往里带,一边吩咐着下人去准备吃食点心,一边关心问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成这样?远远看着像你,我还不敢认……宋闻渊呢?吵架了?” 上回见面,温长龄便觉得小丫头瘦了不少,脸色也难看,想着是受伤之后精气神还未养好,是以也没说什么,没成想今日一见,这状况似乎更差了,自是心疼不已,也有了几分火气,“怎么了这是?怎么还自己走回来了?宋家连马车都不让你用?” “没有吵架。”彼时从三品居出来她便说要随处走走让车夫先回去了,她低着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低声解释,“我……女儿就是梦见母亲了,心里堵得慌。” 温长龄一愣,随即却是松了一口气,“原是如此……你母亲走时你才两岁,还以为你不记事。说说看,都梦见什么了?” 自然是什么都未曾梦见,不管是温浅的母亲,还是自己母亲,这些年从未在梦中出现……小时候受了委屈,总盼着梦见她,便早早地睡,却总也梦不到。兄长说,是因为从未见过,自然也就无从梦见。 她低着头卷手里的帕子,卷了松、松了卷,问温长龄,“父亲,父亲可知外祖家在哪里?” “怎么想起问这个?”虽有些好奇这贸贸然提起的话题,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温长龄便也说得坦然,“你母亲从未提过,这些年也未曾见他们来访,想来是关系不睦。” “那母亲姓甚名谁,父亲可知?” 许是她问得急切了些,温长龄偏头看她,视线里多了几分审视,半晌摇了摇头,“她姓甚名谁又有何妨,不过是我的妻,嫁给了我,便冠了我的姓氏,名唤柔儿……你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她低着头,声音讷讷的,有些提不起劲的样子,“昨夜梦见了母亲,醒来子时方过,便是如何都睡不着了,于是难免想了许多,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她来自哪里,想她到底是怎么没有的……”最后的声音,淹没在喉咙里。 孪生姊妹,一母同胞,偏偏相继离世,是巧合,还是人为?除了沉疴难起的亲生母亲,整个慕容家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对姐妹,妹妹离家出走,可姐姐却是明媒正娶,为何连出殡都无人相送?她的复活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这一路走来,被这些念头生生逼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抬头看到温长龄的瞬间,蓦地想起之前听说的,温长龄自始至终都坚持妻子是被害死的…… 可回答她的,却只有沉默,和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视线。 她知道自己问得太急切了,温长龄那么警觉的人定是察觉到了反常…… “半道遇见管事嬷嬷才知是你来了,上回你走得急,忘了将这舒痕膏交给你。”继夫人端着一碟点心进来,表情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淡漠,只声音温和了许多,“上回瞧着你脸色不好,正巧,我这里得了点上好的燕窝,你也一并带回去……你还年轻,身子骨最是马虎不得,稍有疏忽落了病根,往后几十年都得受罪。” 方才略显沉重压抑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话题自然也是戛然而止。 “我都有的,桂婶每日给我熬着呢。” 元戈起身推辞,温长龄却摆摆手,“接了吧。桂婶熬着那是桂婶的事情,这些个却是咱们温家的态度,咱们重视着你,你在宋家便不会被轻慢疏忽。你受伤那几日正巧咱们府上也忙,你祖母病了,卓卓又要入族谱,你母亲焦头烂额地没顾上去看你……你莫要介意。” “父亲莫说这些见外的话,女儿晓得的,兄长也有来探望。让长辈担心已经是女儿不孝,如何还会介意。”说着礼数周全的场面话,她弯腰接过那些燕窝,“多谢母亲挂念。” 接下来,按着惯例,应该是说一会儿无关痛痒的体己话,然后端茶,送客。 只是这次却不同,继夫人没有坐下,反而笑着问元戈,“方才嬷嬷做了银耳羹,我贪嘴多吃了半碗,这会儿只觉得肚里胀得慌……柠柠也不在,不若你陪我随意走走?” 元戈一怔,抬头看去,直直撞进对方的意有所指的视线里,半晌,讷讷点头,“好。” 于是,元戈辞别了温长龄随着继母离开。 破天荒的,一对半生不熟的半路母子,并肩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没有寒暄,没有场面话,更没有事无巨细的叮咛,只有格外直白到猝不及防地开诚布公,“我是你母亲离开前的两个月,被她亲自选进府中的妾室……这些年来,我总在想,她大概已经料到自己很有可能有去无回了。” 元戈的脚,被定在了原地。 那种被阳光刺得晕头转向的眩晕感再度袭来,四下的声音逐渐远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仿若擂鼓般一下、一下,捶打在胸膛上,震得整个人都生疼、麻木。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她……不是说她是回乡省亲途中被落水击中……” “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对方转身看来,目色平静里带着熟悉的淡漠,“可是,她将你留下了……一个离家多年的姑娘家回乡省亲,不带夫君登门、不带幼女同行,偏偏孤身一人?我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这些年,我每每念及此事,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我见你从未提起此事,便以为你彼时年幼不记事,便也不愿给你徒增烦恼。如今你既提起,我便也藏不住了,我总觉得……你母亲是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回不来了。” 第156章 听说宋大人废了 深秋的后花园里,花草被人打理地很好,仍然有种郁郁葱葱的热闹。 阳光打在上面,花团锦簇地晃人眼。 元戈闭了闭眼,视线落在一旁假山上,声线暗哑,“你同父亲说起过此事吗?” 对方摇头,“你别怪他,他其实比任何都相信你母亲并非死于意外,可他身为户部尚书,有他的不得已。他没有人手,若要查案便只能仰仗朝中同僚,他能豁出脸去求人,可一次两次……再多,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人家也是仁至义尽了。” “彼时同僚颇有微词,陛下也已有不满,你父亲……已经没办法了。” 是啊,大家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总不能为了亡者毁了生者的生活和前路。 元戈垂眸轻叹,半晌抬眼看去,眼底是些许乏力的苦笑,“我都明白的,自不会怪罪于父亲……母亲离世时,我才两岁,关于她的记忆本就不多,这些年下来更是有些分不清虚实……总觉唏嘘。” 元戈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温浅的母亲柔儿就是慕容少柔,那按照慕容钰轩的说法,慕容家这些年都没有找到慕容少柔的踪迹,更不知道这位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已经在外成婚生子。可按照温长龄的说法,慕容少柔是在回乡省亲回程途中被落石砸中丢了性命的……那么,慕容少柔理应“正在省亲”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谁? 明知道很可能有去无回,为什么还要决然孤身赴约? 从温家出来,元戈觉得心头的疑惑不减反增,所有的事情云里雾里地藏在浓雾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这个外祖家……很不简单。 太阳悬在头顶正上方,还是一样花团锦簇的人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三三两两之间打着招呼寒暄,也有热情的大娘明明并不认识,却会在迎面错身之际含笑问一句,“吃了吗?” 格外真实的烟火气。 这半日的恍惚就在这样的烟火里,真真实实地落了地,她仰面看天,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罢了……左右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总要一步一步走过去才行,纵然半道崩卒,也不过死后梦一场,不亏。 …… 元戈离开三品居没多久,秦永沛就一身低调打扮进了三品居,一路上了二楼到了最西边的雅间内,摘了斗笠落了座,才看向对面岿然不同的佟明儒,表情淡淡瞧不出喜怒地问道,“三品居人多眼杂,最近父皇那边疑心很重,相爷行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佟明儒倒了茶推过去,掀了掀眼皮子,不大的眼眶里瞳孔透着股精明,直截了当地问道,“宋闻渊西郊遇伏,可是殿下的手笔?” “不是相爷你——” 质疑戛然而止,面对面坐着的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怀疑和困惑。 佟明儒捋着他精心呵护的那薄薄一层小胡子,“当真不是殿下?司平正是殿下的人,下官以为……” “以为什么?”秦永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本殿下有那么蠢吗?宋闻渊什么能耐我不知道?真要找人弄他的话,本殿下会找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软脚虾去打草惊蛇?本殿下还以为是相爷为了试探宋闻渊才出此下策……毕竟,找了两三个小毛贼夜探金家这种事相爷也是干过的。” 金彧年那小子和宋闻渊能比?金家虽是一门武将,但各个性子耿直简单,哪像宋家那小子,肠子都比别人多七八九个弯弯绕。佟明儒懒懒靠向椅背,直接略过了金家这件事,“不是我,我没那么蠢。” “本殿下就有那么蠢了?” 在座两人,虽有合作,却都有一种随时掀桌子散伙的“默契”,加之联姻未成,更是谁都不怎么相信对方的,只此刻面面相觑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清晰的怀疑和困惑——很好,这件事跟他们还真没有关系。 秦永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抬了抬眼看过去,温和的面具戴得严丝合缝,“所以相爷火急火燎将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对方也端起了茶杯,捧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眼皮半阖着让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似的。半晌,他像是念书稿一般低低念了句,“不过几个乡野莽汉,就在宋闻渊的眼皮子底下将他夫人给伤了……两人被迫躲进山里躲了一夜,这件事你怎么看?” 众目睽睽下,这件事根本无需费心调查就已经众所周知。 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着致力于从这种事情里拼凑出一些关于男才女貌、落难夫妇的爱恨情仇,秦永沛自是不屑,即便此刻被问起,也是眼皮子都没抬,“我怎么看?宋闻渊花花肠子多得是,鬼知道下什么棋呢!也许是想借机除掉温浅,也许是准备下一盘大的……左右不是咱们干的,你操那心作甚?” 佟明儒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将脑子里掀桌子一拍两散的念头用力压下,“那殿下有没有想过,宋闻渊是真的无力保护一个弱女子?” “开什么玩笑——”脱口而出的话还未落下,秦永沛直直对上对方的半个瞳孔,被那视线刺激地心头一凛,试探道,“你是说……宋闻渊废了?可那些人的确是死了没错……姚云丰不是在巫溪山脚下找到了那些尸体?” “继那次之后,你还见过他出手吗?”对方平平静静地看他,耷拉着眼皮子的样子,莫名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秦永沛心思急转,宋闻渊一战成名,自此步上仕途,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随后“凶名”远扬,一张脸搁那都能止小孩啼哭……的确是,再也未曾见过他出手,反倒是愈发轻裘缓带,像个文弱书生了。 电石火花间,秦永沛“唰”地起身,看向对面的眼神都近乎于疯魔,声音紧跟着陡然拔高,“他当真废了?!” 对面眉目微敛,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第157章 给小白狗找护院 第二天一大早,恪靖伯府张贴了告示,三少夫人要找个会点拳脚功夫的护院,开的月钱比一般人高些,平日里没什么要紧事,看个家护个院照顾下少夫人的小白狗,旁的便无事了。 这告示一出,许多青壮年都带着自个儿的家伙来应征,有带着刀剑的、有带着匕首的、还有带着锄头的……负责筛选的是两个小丫鬟,一个温温柔柔跟个小绵羊似的见谁都觉得挺好,还有一个抱胸而立都不带正眼看人,眼皮子一翻就摇头,“不行。” “不行”的标准很简单,连她都打不过的拳脚功夫太差了。 起初有人不服,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片子,能厉害到哪去?于是提出比划比划……没成想,不过两招,败下阵来。还是不服,只说自己轻敌,要重新比划,只两招,又败下阵来。 也有配着刀剑的练家子,自持有几分身手,说什么都要比试下,最后仍然败下阵来。 于是便有瞧热闹的哈哈笑着摆手,“这告示闹着玩呢!这小丫头都能一个打十个了,还要什么护院?散了吧、散了吧……这世上哪有什么月钱多活还少的差事呢?真有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咱们呀是吧!” “一个打十个”的小丫头自然是鉴书了。 鉴书靠着门框抱胸而立,敛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闻言淡嗤,“少夫人说了,拿一份工钱没道理干两份差事,我是少夫人的随侍丫鬟,不管这看家护院照顾温小白的差事。” 小丫头说话声音平稳,语速却快,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有人下意识问,“温小白是谁?” 温温柔柔跟小绵羊的丫头嘻嘻一笑,八颗大白牙整齐漂亮,脆生生说道,“少夫人的小白狗。” 懂了,看家护院主要是看护主子的狗。 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这照顾狗的护院还要会很厉害的拳脚功夫——差事听着简单,要求却不低,这月例银子也不是那么好难的。 说到底,愿意来干这种差事的,大抵都不会是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皆有傲气,让他过来伺候一条狗主子?这不是埋汰人吗?这两日老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少夫人给狗找奴才的事,大街小巷甚至架起了摊子设起了赌局赌此事最后如何收场。 三天过去了,过来应征的不少,但就像大家猜测的那样,不过就是些平平无奇的,愣是一个都不合格,甚至还有人公开喊话鉴书,要她放放水,这差事就算办成了。 偏偏,冷面小丫头看起来像个“冥顽不灵”的。 直到这一天下午,头戴宽檐斗笠背着一把重剑却一身儒衫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了宋家的偏门,客气有礼地略略一拱手,“请问……此处是三少夫人招护院吗?” 靠着门框的小丫头终于抬了眼皮正色看去,淡声应道,“是。” …… 醉欢楼里,小柔还没过来,宋子尧靠着椅背往后仰了仰,向身后小厮打扮的元戈打听着,“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讨论你给小白狗找护院,母亲那边想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兴许已经收到了。你就不怕她怪罪于你?” 小厮站没站相,言简意赅,“本姑娘花的是自己的银子。” 嘚,人温家大小姐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这辈子还没体会过有钱人的快乐的宋家大公子将凳子往后挪了挪,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诶,我说弟妹……我最近帮你跑前跑后的干这些危险事,你是不是得犒劳犒劳下大哥我?” 小厮垂眼看他,财大气粗地点头,“嗯,想要多少银子?” 想要……很多,可他不敢要。宋子尧很没骨气地想,若是他真为了这点事情开口要银子,只怕宋闻渊能将他的腿打断咯!再说,这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情分是留着还是直接“钱货两讫”他还是分得清的,遂格外大度地摆摆手,“弟妹说什么呢,大哥我是这种人吗?大哥我就是见如今这大街小巷都在设赌局,赌你给狗找奴才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要不弟妹你给我透个底儿,然后我去小赚一笔?” “那你得快些了。”元戈偏头算了算,“大抵也就这一两日,鉴书那边就能招到护院了……待从这里出去,你赶紧去买,应该来得及。” 宋子尧半点没怀疑,乐呵呵地应了,自从那次赌场一行之后,宋大少爷对这位弟妹那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他一边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私房钱,一边转首问元戈,“弟妹不去赚一笔?你虽然不缺钱,但谁会嫌钱多呢是吧?要不,你跟我一道去?” 元大小姐摇摇头,语气浅淡如菊,“不用,赌局就是我让林木去设的。”她要人主动入瓮,便只好让消息自然而然传到那人耳朵里才行,怎么传比较快?自然是借这城中百姓口口相传……还有什么比赌局更好的?何况就像宋子尧说的,谁会嫌钱多呢是吧? 正靠着椅背后仰的宋大少爷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咽了口口水,打量着从头到脚都“人淡如菊”的元大小姐,一时间觉得,这户部尚书府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生财有道、生财有道……往后若能抱进了这尊大佛,还怕喝不到肉汤吗?宋大少爷眯着眼乐呵呵地笑了。 小柔推门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宋子尧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天上掉了馅饼被他接了个正着似的,当下掐了掐嗓子,迎了上去,“大少爷这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跟小柔说说呀?嗯……这位是?” 她看到了宋子尧身后的“小厮”。 小厮微微后退半步,低着头拉开了距离。 大少爷随手抬了抬,“哦,我家新收的小厮……这不,最近我三弟、三弟妹接连遇险,恪靖伯府也不知遇到了什么脏东西,本少爷胆子小,带个小厮安全些。” 大少爷身经百战,如今演起戏来半点不怯场,自然极了。 第158章 过江之鲫,都长一个样 世家子弟随身带个小厮不是什么稀罕事,娇贵些的日常出入都能浩浩荡荡带上一群人。 只是,谁家公子哥喝花酒的时候这小厮还在身后寸步不离地守着呢?小柔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大少爷谨慎些是好事,只是如今您在奴家这屋里担心什么?莫不是担心奴家藏了刺客在床底下?” 暗示明示地都已经格外明显。 醉欢楼常客宋大少怎么可能听不明白,只此刻财神爷在后面虎视眈眈呢,他哪敢有半点风月心思? “无妨,今儿个本少爷只是来看看你……许久未见,也审视想念。”财神爷说了,这人吧,不能可劲儿地往前凑,越是往前凑的越是不会被珍惜,你得像钓鱼一样,先抛个钩子,当然,钩子上得挂着鱼饵,如此耐心等待,鱼还会不咬钩吗? 彼时宋大少爷想了想,颇为好学地问道,“那……万一这鱼儿去咬别人的钩呢?” 这个问题,元大小姐压根儿没想过,于是故作高深地略一沉吟,“要么弄死那个跟你抢鱼的,要么换条鱼钓……天下过江之鲫,都长一个样。” 这辈子上房揭瓦、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情一件没少干,但到底是两手干干净净一条人命都没沾的宋大少,委实被自家弟妹那“弄死一个人跟弄死一条鱼一样简单”的语气惊了惊,再听这后半句便觉得格外有道理。 可这会儿一寻思,却又隐约察觉出几分牵强附会的意思来——这过江之鲫到底长不长一个样他不清楚,但是这人却不是一个样,否则,大小姐她为什么点名非要小柔这条鲫鱼呢?只如今这贼船都已经上了,半道下去船翻了显然对大家都没好处,宋子尧勉强维持着“我今日真只是路过来看看,没想干什么”的模样,难得演了回坐怀而不乱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在醉欢楼里显得格外稀罕,小柔实在不清楚这大少爷“显然无事上老朋友家坐坐”的语气是发什么神经,但来者是客,仍耐着性子准备了茶点,笑问,“宋公子最近在哪个温柔乡逍遥,小柔还以为公子将奴家给忘了呢!” 眼神扫过身后小厮,小厮脸皮很厚,岿然不动,跟个木桩子似的不懂避嫌——甚至还不如一个木桩子,木桩子跟前谈情说爱的不会尴尬,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里,谁还能演得出半点浓情蜜意? 于是,小柔试探问道,“公子,不若……咱们喝点儿酒?”几分醉意,烛光摇曳间最是浪漫。 宋大少正有此意,颔首道好,又问,“听绿荷说起,前阵子你这里得了几瓶好酒,宝贝得紧,平日里轻易可不会拿出来。不知……本公子今日可有那口服?”说罢,抬了抬指尖,身后小厮立刻奉上银票一张。 小柔瞥了眼,面额不大,但对素来囊中羞涩的宋子尧来说,已是大度。 只是……视线扫过那小厮已经缩回了袖口里的手,方才不经意间一眼瞥过,竟觉嫩白到晃眼,她诧异看向对方面孔,却又顿觉大失所望,其貌不扬的脸,站在人群里都认不出来,楼下龟奴都比之俊俏几分。 她在这里打量一个小厮,宋子尧在那里做贼心虚地紧张着,掀了眼皮子催促道,“怎么?嫌弃本公子给的少,不配喝你的琼浆玉液?” “自然不是,奴家这里的好酒可不都给宋公子留着呢嘛,绿荷说的是桂花酿吧?宋公子这可着实伤奴家的心了,你去看陪绿荷都不来看我……说什么想念,是想念奴家这里的好酒吧?”说罢,捋了捋鬓角碎发,媚眼如丝。 宋子尧斜眼看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不说话的时候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审视,看得小柔心里都发毛。半晌,轻嗤,“你让本公子来看我,偏你对我不说实话,本公子还能肖想你那点劳什子桂花酿?我可是听说了,你这里啊……可是有好酒……” “好酒”二字,辗转在唇齿之间,落在女子耳畔,多了几分暧昧旖旎,和彼此心知肚明的意有所指。 前者令人心跳加速,后者令人瞬间恢复理智。 小柔讪笑躲闪,睫毛覆了眼睑,故作伤怀,“宋公子是觉得妾身这里的酒当不得‘好酒’二字吗?果然是心里有了旁人,事事都觉得旁人好,连带着一样的酒都是那边的香……” “哦?”对方挑了挑眉梢,支着下颌眉眼微挑,“明明是小柔藏私……那好酒我初尝便觉销魂,只绿荷说了,她那就那么点儿,再要喝就只能来你这里了。”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逍遥酒!那是我托人买来的她压根儿不知道!” 话音方落,对上对方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小柔浑身一凛方觉失言,一时间,脸上娇羞尽退,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半晌,轻嗤道,“多日不见,宋公子竟会使心眼子套话了,两瓶逍遥酒罢了,还劳您大少爷出马,随便找个小厮来将我绑了去抽上几鞭子,不就交代了?” 这话实在阴阳怪气。 宋子尧“嘿嘿”笑着伸手将人揽在怀里哄着,“你瞧你说什么混账话,本公子是我家三弟那种大老粗吗?咳咳……本少爷就是从别处听了这酒,想着尝一尝,偏你推三阻四的不坦诚,才拿话诈你一诈。是是是,本少爷错了,往后不吓你了……不知道小柔姐姐是从何处买的那酒,听着名儿就让人垂涎三尺,逍遥酒、逍遥……喝完当真逍遥?” 他看起来当真只是好奇,加之平日里那点不靠谱的做派,小柔悬着的心还是落了地,这一紧一松的,也不知怎的,竟然鬼使神差地如实交代了,“是虹妈妈那边买的,就两小瓶……虹妈妈最近不让我用,说是官府那边有所察觉……” “你若是要买,也等过了这风头吧,届时可别把我抖出去。要不,你就说是从那穷书生处听来的,之前我给了之桃一些,只那书生最近也不来了,想必是新鲜劲儿过了。”说完扯了扯嘴角,男人嘛,大抵如此,只之桃年轻阅历少,最近还颇为郁郁寡欢来着。 第159章 小哑巴与书生 元戈默默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穷书生做的事情,跟她元戈有什么关系? 屋内撒了些许微不足道的粉末,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只是让人不经意间卸了心防,虽不至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所言基本属实。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元戈也不敢乱来打草惊蛇,如今听她说起虹岚,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那个圆滑、周到、美艳、又格外长袖善舞的女子,眼底除了市侩精明之外,还有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像是藏着许多故事一样。 姣好的皮囊下,藏着饱经风霜的故事。 宋子尧又装模作样地问东问西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确定在小柔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他才好整以暇搂着美人开始喝茶——自打元戈向他介绍了这所谓的“逍遥酒”之后,他便不敢在醉欢楼里碰一口酒了。 端坐醉欢楼喝着茶搂着姑娘的宋大少爷,看起来有种改邪归正的乖巧。 元戈实在看不下去,咳了咳,借着尿遁的理由逃了出来。 时值声色沸腾之际,元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小厮守门,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找寻虹岚身影。 那日初次拜访醉欢楼时,只记得虹岚是从三楼下来的,具体是哪间屋子却没注意到,去往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看起来很能打的龟奴,想要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去只怕艰难……再者,就算偷摸进虹岚的房间找到那么一两瓶逍遥酒也没什么意义,反倒打草惊蛇。 元戈兀自盘算着还是得让人盯着虹岚看她的逍遥酒是从哪里得到的才好……却听身边有个略显熟悉的声音迟疑唤道,“你……” 偏头看去,竟是之桃。 之桃也是一愣,眼神倏地黯淡无光,“抱歉,我认错了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连自己也不知怎的,远远瞧着的时候竟然以为是他……那个书生,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书生,一个龙阳之好的书生。 楼中姐妹都说她被骗了,可她寻思来寻思去,也没觉得自己被骗走了什么,要说“骗”,倒像是自己骗走了书生的银子……也许是自己实在太无趣了,也许是……自己不该找他喝那样的酒,毕竟从那之后,那书生就再也没出现过。方才匆匆一瞥,心脏都漏了好几跳。 对方后退一步,也没说话,只微微颔首让开了路。 鬼使神差的,之桃仰面看他,鼓起勇气问了句,“我……我能请你喝酒吗?”说完,在对方些许诧异的眼神里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要你银子,我请客。我、我今天没有客人,妈妈不会怪罪的……我、我不太想一个人喝酒。”声音越来越低,散进风里,耳根子不争气地红了。 她这样的身份,邀请一个男人喝酒,正常人都会想歪吧?正要开口道歉,对方却点了点头,做了请的手势,仍然没说话。 “你……不会说话?” 倒也不是不会说,只是声音伪装起来比脸难得多,彼时粗声粗气装了个男声,此刻再装一个不同的男人声音实在太难,索性就装哑巴了。元戈点点头,神色从容,腼腆一笑。 之桃回头打量了他一眼,低低说了声抱歉,便领着元戈往前走。其实不会说话倒也不错,正好今日自己想说说话,只是缺个听的人,一个小哑巴,听了不该听的,也不会说出去……挺好。她这般想着,领着元戈进了房间,落了座,倒了酒,也没个小菜,只喝酒,自顾自地喝酒。 小姑娘明显不会喝酒,第一口呛得不行,第二口皱着眉头咽了下去,第三口开始,脸就红了,没多久,就咧着嘴嘻嘻笑着,看起来像是醉了。 元戈皱了皱眉头,伸手拦她,她却护得快,抱着小酒杯乐呵呵的笑,“别拦我……他也不让我喝,我偏喝,你说我要是一直、一直这么喝下去,他会不会出来拦着我?哦对,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就不笑了,一张脸耷拉着,跟哭了似的,喃喃说着,“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个书生,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之前他总来寻我,同我说话,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书生。可他不碰我……姐妹们都说,男人不碰,心就不会留在这里。我贪心,想要他的心留在我这里……于是,我用了小柔姐姐给我的酒。” “我们这样的地方,总有些怡情的酒,听说姐姐们都会用的……可书生却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拧着眉……对,就是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她一边说,一边喝,断断续续的,倒也喝了不少,元戈拦不住她,便偷偷藏了酒壶,换了茶水给她倒了,之桃竟是毫无所觉,只盯着茶杯迷糊着眼看着,“这酒……怎么突然苦的了?” 看来是真醉了。 元戈轻叹一声,开口说道,“书生没有生气,他只是忙着准备科考,暂时来不了而已。” 之桃侧目看她,眼神直直的,盯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哦”了声,重新看向手里的酒杯,痴痴地笑,“他没生气,真好……小柔姐姐还来问我,那酒有没有给书生喝,我说喝了……她便追问了我好几日,向我打听书生的身份和住处……就连虹妈妈也来问。” 她趴在了桌上,自顾自地说,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听不清,“我也不是笨蛋,怡情的酒在楼里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为何她俩如此紧张?这两日三楼还多了两个打手,不让我们上去,只有小柔姐姐和另一个姑娘能去……” 元戈只觉得心脏突然抽疼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上回在这里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子……她抬眼看去,压着胸口的疼痛轻声问着,“另一个姑娘?哪个姑娘?” 之桃趴在桌上,她看起来快睡着了,慢慢摇了摇头,“不认识……戴着面纱的姑娘。” “颈侧间……有个月牙印记。” 第160章 怀疑知玄山 宋闻渊这两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大多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要出门,彼时元戈还没醒,等回来的时候元戈就已经歇下了。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道新开的月洞门前站一会儿。说来也是奇怪,不过就是一堵墙改成了一道门,就有种格外真切的同住一个屋檐的感觉。门的那边是新打造的狗窝,温小白似乎并不喜欢它的新家,宋闻渊鲜少在这里看到那只极通人性的小白狗。 小丫头给狗找下人顺便设了个副局的事情他倒是听说了,听说之后顺便让炎火也去下了注,反着下着注——让小丫头玩得尽心些。 今夜回来的时候又近子时,月色清朗,天边无云,亦无风,星子点缀在幕布一样的夜空上,浩渺高远。 宋闻渊正准备和之前一样在门口站一会儿就回去洗漱休息,谁曾想一抬头见着小丫头一个人在屋顶上自斟自饮,好不惬意,低头看来时摆摆手,嘻嘻一笑,“上来喝点儿?” 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宋闻渊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身形利落稳稳落在了她的身边坐了,捞过她手里的酒壶闻了闻,眉头就皱了起来,“哪个给你拿的这粗制滥造的酒水?我去拿两壶好酒来?” 元戈抱着膝盖摇头,仰面看天,“没事……今日去醉欢楼的时候,遇见了之桃,被她叫着喝了酒,她三两口就醉了,这是剩下的,被我给拎回来了。”说完,懒懒地笑,似乎颇为得意于自己如此“勤俭持家”。 宋闻渊的关注点明显不在酒上,锁着眉头问她,“怎么又去见那女人了?” “陪大哥去的,乔装成了他的小厮,去套套小柔的话……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之桃,她大抵是心情不好,拉着我要喝酒。”元戈温声解释着,下意识避开了之桃心情不好的原因,再次将话题扯到了正事上,“你安排一两个信得过的,这两日盯着虹岚些,小柔说她的逍遥酒就是从虹岚那边买的。” “好。”宋闻渊点点头,又绕了回去,“既是乔装成了小厮,之桃如何还能认出你来?那女人看来也不简单,往后她面前你少晃悠。” 自己的妻子被别的女人惦记着……这种事情怕是搁在哪里都是独一份的,宋闻渊没好气地补了句,“听着没?” “我没在她面前晃悠……”元戈好脾气地笑,“就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她大概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见我面善罢了……也不算全无收获,她说这阵子三楼除了小柔就只有一个戴面纱的姑娘能上去,那姑娘右耳耳下有个月牙形的印记……” “嗯,我让人留意着。”宋闻渊就着她搁在身边的酒杯里倒了酒,端着尝了口,入口微涩,经不起细品。喝完一转头才注意到,整个屋顶上统共就那么一只酒杯,如此说来……他眸色渐浓,压着嘴角笑意柔软,将剩下的小半杯酒递给了她,才道,“上好的琉璃盏,用来盛这酒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葱白指尖覆于酒盏之上,于深浓夜色里有种惊人的脆弱与美感。 让人攥在掌心,藏起来。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从她手中端过酒杯交到她的另一只手里,低着眉眼五指相扣,才轻声说道,“宋子尧本性不坏,但脑子不大聪明,容易坏事。你同他一起我总是不放心,往后醉欢楼那边我让人盯着,你若是要去等我陪你一起。” 想了想,又加了句,“可好?” 对方指尖抚过手背,有种隐约的酥麻从肌肤蔓延开来,元戈偏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场意外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男人,不答反问,“宋闻渊……醉欢楼的背后是谁,你知道吗?” “之前未曾留意过,我让人去查查。” “宋闻渊……”她又唤他,却没了下文,反倒一手枕着脑袋就势躺下,看着夜幕月色清朗,夜风习习。盛京城的风比知玄山的暖和,秋天的知玄山夜色凉如水,她又自恃康健,好动贪凉,槿素便总是捧着她的披风到处寻她,有时候是在屋顶,有时候是在树杈,有时候又在哪个不起眼的山石之后。 槿素不会武功,每次都气喘吁吁叉着腰骂她。 曾说之桃的身上有些故人的影子,此刻才恍然,到底是不同的。若之桃是绵羊,那槿素就是一只兔子,看似绵软可爱,可惹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上了知玄山之后的槿素,更是元戈指哪她咬哪……如今想来,也许本来就是一只披着兔子皮囊的狼崽子呢? 元戈压了很久的情绪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初见端倪,宋闻渊紧了紧攥着的指尖,并不催促,只耐心应着,“嗯。” “宋闻渊。”她又唤,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映着天边星子,却黯淡晦涩,“宋闻渊,你有没有怀疑过知玄山……元戈精通医术擅长各种毒药,她尸骨刚冷,盛京城中就开始盛行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你……就没有怀疑过?” 怎么可能没有怀疑? 甚至在更早之前,宋闻渊就已经开始注意知玄山了——知玄山被捧到了太高的位置上,许承锦是去了知玄山才有天赋的吗?为什么去之前是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去了几年回来了,便是宫中太医都要尊一声“许公子”?这其中的确有真才实学的成分,但不可否认,也有“知玄山”的面子。 朝中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师从知玄山”履历的永远比单凭科考爬上来的更容易得到升迁,试问,这样的情况下但凡有些门路的,谁不想去知玄山上镀一层金?若敲不开正经的门路,那旁门左道试一试? 任何一个久负盛名的门派、组织、甚至只是一个家族,都是藏污纳垢的极佳之所,何况是知玄山这样一个足以给人镀金的……学术圣坛? 只是……他垂眸打量躺在身边的元戈,言语温和态度却坚持,叮嘱道,“知玄山的水太深,纵然你与元戈相识,也不要去碰。”小姑娘胆子太大,有时候纵然耳提面命着,也让人放心不下。 第161章 不过九族同葬 想要排除槿素的嫌疑其实并不难,以许承锦的名义写封书信去关照一下故人身后最挂心的丫鬟,若有回信她自能辨其真假。 偏偏,她不敢。 她像是一个缩头乌龟一样,拒绝面对潜意识里几乎已经相信了的真相。 她将琉璃盏中的酒喝了,眯着眼透过琉璃酒杯看向后面的天空,那些点点星子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晕晃得人眼花,她闭了闭眼,轻声说道,“元戈的母亲名唤慕容少艾……那天在巫溪山脚下救了我们的男人,自称慕容钰轩,他说,我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慕容少柔很相像……宋闻渊,我那个不知来历不知姓氏的母亲,名唤柔儿。继母又说,母亲回乡省亲前应该就已经料到自己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她应该不是死于意外。” 她没头没尾说了一堆,语速很快,像是生怕慢一点就没有勇气说完一般……也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意知玄山那边的消息。 短短几句话,好几个“慕容”,听得宋闻渊有些头疼,在脑袋里来回整理了好几遍才算是理清楚元戈表达的意思,“你是……怀疑你母亲来自那个慕容家?你想从知玄山着手调查慕容家?” “嗯。”她看着夜色深浓,笑意苦涩……她不可能对宋闻渊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与来处,可若什么都不说,往后自己调查知玄山必然引起他的怀疑,与其那时候再费心解释不如现在就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同样真实的理由,“我问了父亲,他是真的不清楚母亲的来历,我现在能知道的和慕容家有关联的,只有知玄山,还有慕容钰轩。” “所以……找护院的告示,是为了引他入局?”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他。 她点点头,坐起了身,伸手要拿酒瓶,宋闻渊抬手拦了,“也不是什么好酒,少喝些,仔细冷风一吹,明儿个头疼。” “想喝。” 她也不抢,只摊着手看着他,微微拧着的眉头隐约间还有几分委屈,看得人心底柔软地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什么都双手奉上……于是,宋闻渊起身要去拿酒,元戈却摇头,只要那瓶在宋大人看来压根儿上不得台面的粗制滥造。 平素事事讲究的小姑娘,这会儿倒是不挑了,这样的酒都能喝得眯起了眼,像是餍足的猫。 宋闻渊终是看明白了,小姑娘的心思藏得深,脸上的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她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当真不会露出分毫。他看着她喝酒,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好,又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才温声劝着,“少喝些,慕容家的事情不必过于担心,我们既是夫妻,你母亲亦是我的母亲,慕容家的事情我会陪着你一起调查,不管结局如何,总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元戈偏头看他。 那人五官温和,眼神却幽邃,这般看着自己的样子,竟有种情深的错觉…… “宋闻渊。”她一瞬不瞬地迎着他的视线,说着鬼使神差的话,“你知道的,我不会是大家眼中的好妻子……我也不是需要豢养在笼中经不得风雨的金丝雀,我更不是你裤腰带上的挂件累赘。我有我能做的事情、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突兀,也有些奇怪的意有所指,宋闻渊似有所感,微微拧了拧眉头,但仍然耐心应着,“我知道。”他也没打算将她拘在这落枫轩的一尺方寸间日渐凋零。 元戈却垂了眉眼,不……他不知道,若只是慕容之事,她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但这逍遥酒若当真出自知玄山,只怕整个知玄山都要获罪,届时……她不可能对祖父袖手旁观。 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我这婚事,本就是因着陛下赐婚,你不情我不愿的……”她攥着手中琉璃盏,因着用力,指甲都泛着惨淡的苍白,她的声音似是染了秋夜的霜意,透着一股淬了冰渣子的决绝。 只她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碾着唇齿问出来,“你不愿?事到如今,你仍是不愿?” 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神,五官间的温和荡然无存,他抬手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字字句句地问,“既是不愿,为何口口声声唤着‘夫君’,既是不愿,为何人前假装恩爱和睦,既是不愿,为何愿意被我牵手亲近?既是不愿,为何愿意舍命护我救我?还是说,换了其他任何人,你也会一样同等待他?” 只这般想着,便觉得方才入口的酒酸涩滞留不去,指尖下意识地用了力,看着对方皱眉不语,便愈发认定果然如此。 “温浅,你到底有没有心?”他冷声嗤笑,只觉胸膛里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漏着风,又冷又疼,出口的话愈发无遮无拦,“如若这是人人唾手可得的待遇,那我不要也罢!” 他松了手,狼狈起身转身欲走。 袍角被拽住,他几近无力地要求,“松开。”攥得不紧,抬脚就能抽走,只是他到底是没动——心底隐约的期待,连自己都觉得着实可笑。他宋闻渊,何时狼狈卑微至此? 到底是先动心的人先丢了心,偏偏对方还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攥着袍角的手没松,元戈仰面看他,带着几分醉意,眉眼之间委屈渐浓,“宋闻渊,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不消停的性子加上奇奇怪怪的身世,也许有一天我就闯下了一个连你都护不住我的祸来,那时候你要如何?” 他想都没想,豁然回首便已经脱口而出,“不过九族同葬!” 秋夜之中,月色正好,屋顶之上,掷地有声。 元戈瞳孔骤缩,攥着对方袍子的指尖紧了又紧,那些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口里出不来,也下不去,让人浑身难受,虚脱无力。 那人垂眸看过来的眼神,倔强、狠厉,比月色亮,比秋风烈,胜过世间一切的美景。 第162章 左右只你一人 元戈死死攥着手里的料子,指尖用力到自己都觉得隐隐作痛,声音却轻飘到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压着微颤的音,“宋闻渊,我腿麻了……你扶我一下。” 对方眼底的怒气倏地一滞,两道好看的眉毛几乎都要扭打在一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元戈质问,“温浅,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在同你吵架!你跟我说你腿麻了?” “可我真的腿麻了。” 她点着头,一脸坦然,甚至还理直气壮地伸了手,仿佛料定了他一定会弯腰将这个刚刚跟他说同他成亲不情不愿的女人扶起来似的。 他应该拒绝她,然后割断他的衣摆,也算是割袍断义、拂袖离去,然后明天就让人将两个院子之间的那道门拆了砌墙!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落枫轩的地界!左右是不情不愿的亲事,不如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耗着吧! 心里发狠似的盘算着,身子却不受控似的,已经老老实实伸了手弯了腰…… 谁知,眼前一暗,秋风拂过,栀子花的馨香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意,青丝拂过面颊,宛若丝绸般的质地,他微微一愣,便被抱了满怀。 方才还说着腿麻站不起来的姑娘,此刻动作比谁都快。 那一瞬间,宋闻渊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连着素来好用的脑子也塞满了浆糊似的,实在不知这人说一出做一出是什么意思,只愣愣抬着手,动弹不得,跟一截木桩子似的。 “宋闻渊,我真腿麻,你要推开的话就推吧。”元戈不仅动作快,说话也快,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届时我站不稳,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去,就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断个一节两节的也不好说,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宋大人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这话横竖都是被她说了去,巧言令色不过如是。 宋闻渊拿她没办法,有气无力地说着违心话,“松开。既是不情不愿的,又何必做这些个令人误会的举动?还是说,这样的举动对温小姐来说,也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拥有的待遇?” 元戈才不管这会儿他说什么,耍赖皮一样地挂在他脖子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得跟偷了腥的狐狸,理直气壮地强调,“宋闻渊,陛下圣旨赐婚那会儿,你的确也是不情愿的啊!面都没见过,谁情愿嫁给传说中凶残霸道的男人,你说是不?” 悬在她身后的指尖猛地握成了拳,“那现在呢?” 元戈勾了勾唇,“现在啊……就……还行吧。” 还行?只是还行? 宋闻渊一把推开怀里的小丫头,只到底是担心她真的摔下去而没有松手,只钳着她的肩膀死死咬着后牙槽怒斥,“温浅!你果然没有心!我真是中了邪了才让你这般……这般地作践了我自己!”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却又实在不舍得拿她怎么样,只转了身去不再看她,“你早些歇息吧……” “不是谁都可以的。” 几乎同时出口的声音,让他抬起的脚步倏地定住。 下一瞬,腰间缠上一双臂膀,那人贴在他的后背,声线温缓,不再逗他,“不是谁都可以的。在嫁给你之前,我没想过别人,甚至在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想着过段时间就离开……我不觉得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山川之阔、苍穹之大,人生短短几十载,搁在这天地之间不过蜉蝣朝生暮死,凭什么就要为了另一个拈花惹草、自在潇洒的人困于一方枯井之中垂垂老矣?” 宋闻渊没有说话,嘴角都绷着,冷着一张脸,垂眸看着腰上的手。 “宋闻渊。”她又唤他,甚至微微蹭了蹭他的后背,才轻声说着,“和你成亲虽非我能左右,但留在这里我没有后悔。人生短暂,但作为每一天的日子却又那么漫长,变故太多,我不敢许下太遥远的承诺。但是宋闻渊……曾经没有其他人,往后也不会有,左右只你一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姑娘说这些话的语速,明显比之前慢了不少,像是一边理着头绪一边斟字酌句说的话,有种慎之又慎的认真。 她问他能明白不,怎么可能不明白……小姑娘是说即便未来他们分道扬镳,她也不会再嫁给别人了。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着没心没肺的,笑嘻嘻和谁都处得来,其实心眼子都藏在看不见触不到的地方,她不信任别人也不信任她自己,所以不相信承诺也不愿意许下承诺。 还能怎么样呢?当真拂袖离去,这辈子形同陌路吗?偏偏先动了心的是他,舍不得的也是他,如今小姑娘愿意认认真真地跟自己说这许多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何况她也说了,不是谁都可以只能是他宋闻渊,这便够了。若她要走,山川湖海,他陪着她。 都允她九族同葬了,还怕再允她一个生死相随吗? 宋闻渊垂眸看着还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半晌,咬了咬后牙槽,“温浅,你果然是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有气无力的声音,通过脊椎骨传到她的耳朵里,声音闷闷的。 元戈却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声线里又恢复了几分元戈式的不着调与得意,“宋闻渊,其实就目前来说……我挺喜欢你的。皮相好、身段好,脑子好,脾气……脾气也挺好。都说这女子嫁人跟投胎似的,我一直觉得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唯独投胎的本事还不错,几次都还不错……哎!” 她还在盘算着自己三次投胎的机遇,突然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宋闻渊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泄愤似的,用了力,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嘶——疼!” “疼?”宋闻渊将她禁锢在怀里,脸还埋在她的颈侧,磨着牙,阴恻恻地说着,“没心没肺的,倒还知道疼?我什么时候让你守在这院子里垂垂老矣了?左一句变故右一句离开的……说一句‘喜欢’前,非要先捅那么多刀子?温浅,你这只狡猾的白眼狼!” 第163章 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一句话让人跌落谷底,一句话又让人飞上云端,这死丫头当真是有这样的本事。 偏偏始作俑者半点不觉,娇嗔呢喃,撒着娇似的,“疼呢……” 疼?宋闻渊磨着后牙槽,垂眸看着白皙颈项上的齿痕,眸色愈发深浓幽邃……半晌,闭了闭眼,压着声骂她,“让你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何止咬你,恨不得将你一口一口拆了吃了!省得一天天地闹心!”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元戈没脾气地由他抱着,不着调地反驳道,“本来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的。” “闭嘴!” “哦……”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微微偏了头看他,笑嘻嘻地问,“宋闻渊,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得意极了的样子,半点小姑娘家的羞怯都没有,眼睛都是亮的,像是守财奴发现了一座金山。 怎么会有这样的玩意儿……宋闻渊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这丫头像个土匪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嚣张霸道完全不讲道理,嬉笑怒骂全凭心情,耀眼得像是天边的那颗太阳,他从来不是古井无波的圣人,他只是冰冷世界里的独行者,贪恋那点阳光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闭着眼低了眉眼,轻嗅她发间栀子花的清香,花香淡雅,却比酒香还醉人。 “你给过我不喜欢你的权利吗?” 声音压在唇齿间,极轻极淡的呓语,出口便散进风里,只余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侧,簌簌地痒,元戈缩了缩脖子,转首间便错过了这句话,只听着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本就没有打算说与她听,小丫头典型的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性子,宋闻渊还被她之前那些话气得心肝肺都在隐隐作痛,此刻自然不会如她所愿,闻言冷嗤,“你又是喜欢秦永沛哪里?他脑子不好,莫不是你喜欢他皮相好?身段好?” ……那是她永远解释不清、又实在冤枉的过往,每每提起都觉得像是喉咙里卡了只苍蝇,咽下去恶心自己,吐出来……也挺恶心。 她掀了掀眼皮子,很是嫌弃的口吻,“都说了那是个误会。” 宋闻渊哪有那么好打发,一手揽着小姑娘的腰,一手摩挲着她颈项间的齿痕,眯着眼懒懒问着,“嗯?当真只是误会?什么样的误会,竟让温家长辈们都信以为真……温夫人那样骄傲清冷轻易不求人的性子,还能为了你去跪皇后娘娘。” “真是误会啦!”元戈一边翻白眼腹诽温浅给她都留了什么烂摊子,一边绞尽脑汁地自圆其说,“就、就……你知道的嘛,那时候我和佟婉真交好,她心系秦永沛,言语间自然就多有提及,我便也起了几分好奇……嗯,谁知拾音那个笨丫头,以为我喜欢秦永沛……对,就是这样,误会就这样产生了。” 元戈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宋闻渊。 反正宋闻渊是一个字都不信,不过他也不是真的要秋后算账,只是埋汰几句罢了。此刻心气消了,再看她脖子上触目惊心的齿痕却又开始心疼了,“疼吗?” 指腹微凉,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她整个人被激灵地一哆嗦,不觉得疼,只觉得浑身发麻,半晌,瘪瘪嘴,低低说了句,“疼……” 张牙舞爪的姑娘,只有在喊疼的时候像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花。 他又看了看那齿痕,彼时心中悲喜惊惧交加,情绪一时失控,的确是用了力道的,小姑娘皮肤细嫩白皙,夹杂着血丝的齿痕看起来更加可怖,可怖之余……还有几分令人想要破坏的艳色。他眸色暗了暗,“带你下去上药。” 这人指腹落在她脖子上都觉得酥麻地不行,还要上药?元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听话。”宋闻渊却以为元戈在闹情绪,抱着她落了地,才好脾气地哄着,“不小心咬重了些,不上药会留疤的……我倒是不介意,我家夫人魅力太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她念念不忘,兴许脖子上多了些疤,觊觎的人就少了,夫君我也能省心些。只你自己日日在铜镜里瞧着,只怕要难受。” 带着笑的声音,凑得近了,愈发低沉悦耳,落在耳畔都觉得耳热。 耳鬓厮磨不过如是。 元戈纵然一身悍匪脾性,平日说话也是百无禁忌得很,可什么时候与人这般亲近过?加之此刻落了地,生怕丫鬟们听见动静醒来瞧见,整个人都紧张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了,只说了句“药我自己会上!”,就忙不迭地推开了宋闻渊,逃也似地跑回了屋关上了门。 她靠着大门,心跳如擂,偏门外适时响起低低的笑声,听得出很是愉悦。 宋闻渊站在台阶之下,背在身后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肌肤细腻的触感。他摩挲着指腹,为了小姑娘难得的羞怯而愉悦,半晌,才轻声交代,“好,你自己上药。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我的夫人。” 门背后的呼吸,猛地一滞。 宋闻渊低着眉眼轻笑,小丫头还知道害羞,不算太没心没肺。他背着手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一直到屋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才转身离去。 而元戈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帐幔,脑子里都是这人脱口而出的承诺和气急败坏的质问,九族同葬啊……真让人想要去相信。 她对宋闻渊是有些好感的,但自己身上秘密太多,留在盛京城里迟早要出事,死后从他人身上复活的事情太玄幻,指不定要被当成怪物绑起来烧死……她原想着此间事了便客客气气地分道扬镳,做不成夫妻也能做朋友,往后若是有缘在他乡相遇,也能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道一句“好久不见”,或者心平气和地问一句,“贵夫人可安好?” 可是,她并不希望宋闻渊称呼别人为“我的夫人”。 元大小姐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一夜未眠。 第164章 以后叫少夫人 翌日一早,元戈顶着乌黑的眼圈拉开房门的时候,见着的是好整以暇坐在院子里跟花孔雀开屏一样的宋闻渊。 宋大人眉目温柔又缱绻,“夫人早,昨晚睡得可安好?” 夫人愣了愣,然后……“砰”地一声关了门。用力之大,动作之迅捷,差点撞到了端着洗脸水过来伺候洗漱的拾音。 拾音摸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尖,瞠目结舌地回头看了看阳光明媚的院子,眨眨眼,问守在门口的鉴书,“小姐这是怎么了?” 鉴书默默抬眼,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半晌,摇了摇头,“不知。” 昨儿个少夫人要喝酒,还一定要爬屋顶上去喝酒,是她送上去的,送上去以后她担心少夫人喝醉了或者睡着了从屋顶上掉下来,所以……自始至终都守在暗处。嗯,所以少夫人是怎么了她大概能猜到,但她不能说。 “吱吖”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抱着温小白故作从容的元戈看向一头雾水的拾音,煞有介事地解释着,“我见这笨狗在咬桌腿,我回去教育它……怎么样,没撞到吧?” 若是仔细观察,元大小姐的衣裳换好了,头发虽然还披着,但多少是捋过了,半点不显凌乱,反而有种慵懒随性的美,额前的碎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也是擦过了的。很显然,这些事情就是她在教育温小白期间做的——宋大人敛着眉眼笑容愉悦,这是个好现象。 虽然不清楚教育温小白为什么要关起门来,但拾音也没多问,只笑嘻嘻摇着头说道,“没事,奴婢可机灵了,闪得快。”得意地说完,一抬头见着元戈脖子上近乎触目惊心的咬痕,吓了一跳,失声唤道,“小姐,您脖子上这是……” 元戈脸色一红,下意识瞪了眼在那兀自轻笑的宋闻渊,磨了磨牙槽,“狗咬的。” 温小白,“汪!”咋啥都赖狗呢?它睡得正香,就被人强行唤醒,然后连着压下俩罪名来,还有没有天理了? 拾音:欺负她年纪小不懂是吧,这是人的牙印还是狗的牙印她还是分得清的,这明显是人的牙印……人的……小丫鬟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秋天呀,真是丰收的季节,连她家小姐的感情也是。 “往后莫要小姐、小姐地叫了,既嫁了人,便该称呼少夫人,你家管事嬷嬷连这些都未曾教过你?去将少夫人的舒痕膏拿来。”宋闻渊起身接过拾音手中的铜盆,说罢牵着元戈的手直接往院中去了,一边温声责备,“昨晚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是不是说自己会上药的?结果呢?” 结果就是……忘了。 昨晚满脑子浆糊似的,哪还能想到上药这回事,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自然也想不起来……只这些话元戈自然不会说,只顾左而言他的接了帕子擦着脸问他,“宋大人今日怎么得空了?没去早朝?”这人前几日忙得早中晚三餐都没见着人,天天早出晚归的,只留了个林木帮她打打下手,她也是习惯了,蓬头垢面地披了件衣裳就出门……丢人丢大了。 宋闻渊却笑,看着对方的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偏生眼尾上挑,又似意味深长,“昨儿个没睡好,告假一日。” 元小姐觉着,此刻的宋闻渊恨不得在浑身上下都写满“你快问我为什么没睡好”的意思。于是,元小姐一边吃早膳,一边懒洋洋掀了掀眼皮,问他,“宋大人最近忙什么呢?” 宋闻渊摇头失笑,捏着她下颌帮她上药,面上也恢复了几分正经之色,“前几日尹员外家的姑娘失踪了……这本是姚云丰的事情,偏偏,查来查去,案子没破,倒是查到这俩月下来,城里丢了好几个姑娘家。姚云丰那边忙得脚不沾地来找我借人手,这不,前阵子还欠他个人情,我便想着借此机会还了他。” 元戈狐疑,蹙眉问道,“这些个姑娘丢了,家里人都没有报官?” 冰凉的舒痕膏抹在颈侧,又被温热的指腹摩挲晕染,酥酥麻麻的像是有蚂蚁爬过,元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就被宋闻渊挡了,“别动,仔细沾衣服上……老百姓家的姑娘丢了,若能暗中悄悄找回的,那是运气好的。家里人找上几日若是找不着,便也罢了,大多不会报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就算找回来,这辈子也是嫁不出去的了。” “你别恼……穷苦老百姓家的姑娘,大多养到十四五岁,换一笔聘礼用来给家弟娶媳妇。纵然家中条件尚可,也无兄弟妯娌龃龉嫌隙,但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也足以让一个并不顺遂的家庭再度风雨飘摇……所以,与其找回来面对同样的死局,倒不如权当她在外头活得很好。这样的事情啊,每年都有的,只是这两个月实在多了些,姚云丰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好了……收拾收拾,用早膳。” 话音方落,院门口却传来嚎叫,“小嫂嫂……小嫂嫂!救命哇!” 人未见,声先至,很符合金彧年每次出场的仪式感。 元戈觉得,自己一晚上没睡好的脑袋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走,只刚跨出一步,对方已经一道风已经刮了过来。于是,才迈出去的脚步又缓缓收回,元大小姐好整以暇坐了回去,笑意轻缓,“哟,金小爷,好巧呢……早膳用了吗,一道吃点?” 一波三折的表情变化瞬息之间已经完成,宋闻渊支着下颌兀自好笑。 “不吃不吃,没那闲工夫吃……桂婶做的啊?那倒是可以来一点,临死还能吃个饱饭呢不是。”金彧年的说辞也是一波三折,转头间看见元戈的脖子,吓一跳,“哟吼,小嫂嫂,你这脖子怎么了?!” 抹着药呢,也没法挡,元大小姐秉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反而偏了偏头,将脖子上的齿痕大剌剌露于人前,随口说道,“哦,狗咬的。” 正在啃肉骨头的温小白,“汪!”胡说! 第165章 狗咬的 金彧年不是拾音,才不管什么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闻言又是“哟吼”一声,低着头围观了一阵,啧啧称奇,“温小白都成精了长人牙了?嘁,是你干的吧宋闻渊,下口挺狠啊,都见血啦!小嫂嫂哪里得罪你了,你咬她这么狠?” 宋闻渊脸色骤黑,端着茶杯低呵,“吃也堵不住你的嘴!我倒是想起来有段时间没找金老爷子下下棋了,正巧这两日得空,不若陪他去下几盘。” 金彧年瞬间变色,“别、别……宋大人您日理万机,难得得空还是在落枫轩多陪陪小嫂嫂吧,我家老爷子那边不妨事的,他若手痒了我也能陪他过两招的。”笑话,宋闻渊每去一回,老爷子就念叨几天,宋闻渊哪里哪里好,自家小子哪里哪里不好,若他有宋闻渊这么个孙子,只怕天天做梦都要笑醒云云…… 对此,金小爷很是不明白,每天老老实实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好吗,非要夜半笑醒,什么毛病?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否则指不定又要被他娘追着整个练武场东躲西藏甚至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哦对,娘! 他猛地一拍大腿,嘴里半个荷花酥狼吞虎咽地吃了,期期艾艾地凑到元戈跟前蹲了,仰面看去撒着娇,“小嫂嫂,你得救我!” 这小子这会儿看起来莫名像到了饭点摇着尾巴的温小白。元戈讪讪笑着往后仰了仰,拉开了距离,“怎的?”她很想提醒对方,就他俩的这个年龄来说,如今这个举止好像不合适,至少……得反过来才是。 偏偏金彧年不管,他跟抓着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守着元戈,义愤填膺地控诉,“我娘、就你姨,她要我去跟个姑娘家相看一眼!这么离谱的事情……这要传出去,往后小爷我还怎么在盛京城里头行走?哪家的公子哥跟个菜市口的大白菜似的被人挑挑拣拣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元戈摇头轻笑,宽慰着,“这不是挺好嘛,互相相看过,若是能成,至少都是合乎眼缘的。总好过样貌都不知道,盖头一揭,大眼瞪小眼的是不?” 说话间,许承锦跨门而入,闻言问道,“你家不是和欧阳家说亲呢嘛,怎么又要相看别的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欧阳家那位公子可是护短得很,到时候腿给你打折咯!” 元戈诧异,“欧阳家……是钟微吗?” “可不就是她!”金彧年没好气地哼哼,“还不是她让人捎了封信给我娘,说自个儿往后是要继承钟家家业的,如此,势必不能留在盛京城中……然后又巴拉巴拉地夸了我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我娘一看那信,便觉得是人家没瞧上我,这不,更急了,就怕盛京城的姑娘们都瞧不上我……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想起向姨那脾气,元戈也乐呵,拍拍金彧年的肩膀,将桌上的点心连盘子递给他,跟哄温小白似的,“给,桂婶做的,吃了消消气。” 许承锦这才注意到她的脖子,微微一愣,直接伸手拨开那边的头发,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这怎么还三天两头的弄点伤出来?”担心又熟稔的模样半点未曾遮掩。 元戈正在喝粥,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有避开,由着他查看脖子上的痕迹。 宋闻渊眸色微黯,不动声色地端了茶杯抿了一口,寻思着这两人似乎一夕之间南辕北辙的关系……金彧年是个大条的,加之此刻心思都在被当成大白菜挑三拣四上,哪里注意得到?直接将元戈之前的回答原封不动地甩了回去,“狗咬的!” 许承锦心领神会,视线略过宋闻渊,无声扯了扯嘴角,淡嗤,“那这狗牙口不错,届时卖给人牙子还能多卖几两银子呢。” 这俩人倒像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都是阴阳怪气的祖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宋闻渊懒懒掀了掀眼皮子,没好气地问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也被逼着去当菜市口的大白菜去了?” “你才大白菜!”许承锦一把捞起吃饱喝足晒太阳的温小白,在元戈身边另一张凳子坐了,才道,“东郊那边来了条画舫,说里头的厨子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那厨子脾气大,每天只做那么十八道菜,请十八个客人登船,每人一道。想吃……排队去吧!本公子今日一早去打听了下,说目前为止排队都排到下个月去了。” “等得黄花菜都凉了吧!什么御膳珍馐琼浆玉液的,还要人好等?本小爷去御膳房都是吃热乎的,这画舫好大的架子!”金小爷可没那耐心,但他又被许承锦说得勾起了好奇心,托着腮想了想,“使银子加个名额如何?或者花银子从前面队伍里买名额?” 左右就是用钱使唤鬼推磨。 许承锦还是摇头,“听说都不行,所以说脾气大嘛,放了话的,就算皇帝来了,该如何还是如何……说来我倒是很想看看陛下吃闭门羹的样子。”说完也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陛下这些年就连御膳房做出来的菜都要经过三四个心腹验毒之后才肯入口,偶尔出个宫那是一口水都不碰的,你这心愿是注定实现不了了。”宋闻渊兴致缺缺,不过转首看到元戈眉梢挑起很有兴趣的样子,倒也捧场,“想去吃?”宋闻渊自己对吃食并不讲究,能吃饱就好,小姑娘却不同,挑嘴得很。 元戈捧着那只粥碗,靠着椅背悠哉哉地晃,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如若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自然是想要去尝一尝的……如若只是哗众取宠、暗度陈仓的手段,自然也是想要去见一见的。” 宋大人兀自点点头,搁了茶盏摸了摸她的头发,“成,那就去看看。左右承锦总有办法。” 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许承锦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瞳孔都差点翻出眼眶去——什么叫他总有办法?! 第166章 凌烟湖画舫之行 许承锦的确总有办法。 他本就是来邀请元戈去画舫的,元大小姐使毒擅医,除此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美食美酒以及在她种满了桃树的院子里晒太阳。 许承锦一直觉得,元戈是一个闹腾起来比谁都闹腾、安静下来又比谁都安静的怪人,当初他就是靠着自己一手酿出来的桃花酿打好了与元戈的交情,但也因此肩负起了负责投喂的工作,元戈生性懒散不爱动、更不爱下山,山下又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是他负责打听、购买、投喂。 是以一听盛京城外来了这么一座画舫,他第一时间就去预定了。 并非许承锦总有办法,只有关于元戈的事情,他才总能想到办法。不过许公子虽然私底下并不遮掩自己同“温小姐”之间突飞猛进、异于常人的交情,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知道收敛一些,譬如……带上宋闻渊和金彧年。 只是,金小爷在宋家赖了两天之后还是被自家亲娘给揪着耳朵拎走了,这口福……他却是无福消受了。 这一天细雨蒙蒙,东郊外的凌烟湖面上烟波浩渺,整座江南水榭风格的巨大画舫被笼罩在水雾之中,美丽地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画舫很大,分三层,甲板之下是休息间、储藏室,一层以及甲板之上是普通游客游湖赏景听曲谈心之所,二楼才是每日十位贵宾的接待之处。每日巳时,画舫靠岸,木桥直接从二层放下来连到岸边,五大三粗的护卫站在岸边一一勘验过了来宾的身份才会放行,但凡与之前登记不符,当日名额自当作废。 着实严谨。 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想必他们的准则里只提了不能带人,没说不能带狗。于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放了行。 元戈转身从温小白新晋护卫慕容钰轩手里抱过了这只狗,“慕容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们的。”原想着唤一声“慕容兄”,但念及对方身份,这“兄”之一字到了嘴边劈了个叉又滑走了。 慕容钰轩是前儿个过来当差的,他本也是居无定所没个着落的人,一路找人顺便接些零活换些盘缠,只是他来来往往都背着把重剑,又是个脸生的外乡人,这差事也不好找,自然愈发囊中羞涩,那天去见元戈的时候穿着的便是他唯一一件还算崭新的衣裳。 盛京城里开销大,吃穿住行都是钱,眼看着就要待不下去了,就听大街小巷都在传宋家三少夫人在给狗找下人……这些年为了找人,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如今不过是伺候一只小狗罢了,活轻松,月钱多,何乐而不为?何况,对方还是个认识的,更是锦上添花。 来了才发现,伺候小狗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他,院中丫鬟都极喜欢这种通人性的小白狗,吃喝拉撒早有人代劳了,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抱狗,还是在下了马车之后才递到自己手里的,转眼间又给抱回去了。 这么轻松的差事,这月钱他都不好意思领。 “无妨,属下就在附近转转,少夫人尽管去忙便是。”他如实说着,左右待在府里也是无事,倒不如此间转转,兴许蓦然回首间,那人就在这细雨蒙蒙里。 元戈了然,颔首道好,“成吧,想必这里你也不陌生了。”在这盛京城里,只怕他比自己都熟悉。 上了画舫,趁着宋闻渊没注意,许承锦同元戈咬耳朵打听慕容钰轩,“这人哪找来的,不像是会愿意给人养狗的啊!” “他复姓慕容……”元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并没有隐瞒对方,“听说,是来找温浅的娘的。” 慕容……元戈的娘不就姓慕容嘛,真巧!许承锦兀自点点头,环顾着画舫里的陈设,一边啧啧称奇于此间富丽堂皇的摆设,一边见缝插针地问了句,“老情人?啧,真是稀罕事……温尚书他知晓不?” 元戈瞪了他一眼,为他的口无遮拦翻白眼,“想什么呢?温浅的娘也复姓慕容,叫慕容少柔,而我的娘,叫慕容少艾……”为免这不着调的继续胡编乱造出什么香艳秘闻,元戈一股脑地全给他坦白了,才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明白了?” 在脑子里将这些个“慕容复慕容”地理了一遍,终于明白过来的许承锦一个踉跄。 走在前面的宋闻渊回头看来,皱了皱眉头唤道,“浅浅,走这来……那小子不靠谱,别跟他走一道,凭白摔了还要连累你。” 元小姐笑嘻嘻地应着,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刚刚从“元戈和温浅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关系”中缓过神来的许承锦,紧了两步和宋闻渊并肩走着,左顾右盼地欣赏偌大的画舫……名家画卷,旧朝古瓷瓶,江南双面蜀锦绣屏风,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 见惯了好东西的元大小姐都瞠目结舌,表现地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似的。 宋闻渊无奈摇头,暗道这俩人也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偏偏见了宝贝就跟个守财奴似的……他牵着元戈随着小二引路,到了一间帘子遮挡的雅室内,室内无人,小二介绍说,其他的客人都在别的雅室,此间只有这三位客人。 一路走来并没有见着其他客人,元戈也只是好奇,随口问了句,“其他客人也都到了吗?” 小二也并不隐瞒,笑呵呵地垂手作揖,“回贵客的话,来了两位,理应还有四位,待人来齐之后,咱们的画舫就会离开岸边去到这凌烟湖面上,客人们可以在二层随意走动欣赏湖面风景。” 元戈对风景兴趣不大,对这传说中脾气很大的厨子有兴趣,遂又问道,“那这十道菜,是我们自己定吗?” 小二仍然笑呵呵地,“自然不是。每日这十道菜都是画舫厨娘定的,送到哪位客人面前也是厨娘自己定的。” 嘚,也就是说花了一大笔银子过来,连选菜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给啥吃啥呗?元大小姐翻了个白眼,突然觉得……想必真只是哗众取宠的伎俩,而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第167章 又添新人 这莫名其妙的规定让自觉成了冤大头的元戈明显兴致缺缺,也懒得去注意剩下那几个跟自己一样的傻瓜到底是谁了,她抱着温小白没什么形象地摊坐在那里连连嗟叹,只觉得方才一路走来的宝贝里,多少也有自己的绵薄之力。 许承锦被她那小家子模样给气笑了,“这花银子的是本公子,本公子还没心疼,你跟着心疼个什么劲儿呀?” “那不是一样?左右物以类聚,咱们如今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傻,谁也逃不掉……画舫动了,瞅瞅,厨子出来没?”她位置靠窗户,身边坐着宋闻渊,加之此刻兴致缺缺的,一时间也懒得起身去凑热闹,只理所当然地指挥着许承锦。 许承锦一边摇头,一边老老实实地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在呢,有道屏风隔着,俩护卫守着呢,说是厨娘做菜的时候不让靠近……啧,规矩多,脾气大,就这样还有人趋之若鹜的……莫不是自己吃了这哑巴亏,便一味鼓吹,好让更多人来吃这哑巴亏?” 宋闻渊低着头安抚突然闹腾的温小白,闻言笑了笑,“不无道理。” 温小白这辈子头一回上画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自打画舫离了岸就开始闹腾,不听“汪汪”叫唤着,顺道夹杂着一两声“嗷呜”般的狼嚎——这是金小爷赖在宋家的那两天教的,温小白学得快,大概已经快要忘记狗是怎么叫的了。 元戈黑着脸敲它脑袋,却又不舍得敲重了,温小白大概觉得主人是给它闹着玩儿呢,“嗷呜”地更起劲了…… 下一瞬,门帘被撩开。 一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娃娃脸探了进来,龇着一口大白牙直乐呵,“我还寻思着要去哪个雅室找你们,就听见小白白在呼唤它的彧年哥哥了!” 小白白是他给温小白的昵称,彧年哥哥是他给自己的身份——与一只狗崽子称兄道弟,也只有他金小爷干得出来了。至于温小白这种古怪的叫声看来还是挺有用的,听音识狗,同他家彧年哥哥一样,闻其声便能先知其人。 “你不是去相看姑娘家了?”元戈将怀里的狗递给他,才倒了茶推过去,好奇打听着,“哪家的姑娘?长相如何?” 金彧年低着头逗温小白,一人一狗,旁若无人地用狼嚎对话,间歇间还能顾得上回答元戈的困惑,“嗨,别提了……我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名额,就俩,说就我和那姑娘见面,我寻思着没长辈在也成,就当朋友间吃个饭嘛!对吧……嗷呜!结果你猜怎么着,小爷我在下面吹了这么久冷风,人姑娘愣是连个传话的都没见着!我寻思着来都来了,那俩名额估摸着还是我娘花大价钱搞来的,不能过舫而不入是不……再说,你们不是也来了嘛,可不比同陌生姑娘吃饭有趣?对吧,小白白……嗷呜!” “嗷呜——” “对,嗷呜——” ……一人一狗,非要用第三种族的语言对话。 元戈被这一声又一声地“嗷呜”闹得脑仁疼,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嗷呜嗷呜的,别姑娘家没相看到,引来母狼相中你了。” “胡说!”金彧年半点不上当,“这是湖面上,哪来的母狼?” 话音落,帘子再度被一只手撩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指甲上涂抹着艳色丹蔻,看着精致又锋利。那只手的主人五官漂亮,妆容打理地亦是一丝不苟,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凌乱的,眉眼张扬的姑娘偏生一身素色裙衫,着实违和。对方怒容在看到屋内几人时,倏地愣了愣,而后便是满脸讥诮,嘲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元戈不认识,偏头看宋闻渊,宋闻渊朝着许承锦那边努努嘴。许公子已经黑了脸色,“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抚鬓轻笑,抬手间宽袖落下,露出一截纤细手腕,以及手腕上一只血色玉镯,敛眉轻笑,“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是当冤大头来着的,本小姐却是殿下的座上宾,休得将我与你相提并论……哦对了,还有你的这只狗,若是再叫唤,扰了本小姐的清净,本小姐就叫它……丢下去。”女子年岁不大,看着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偏生鲜红指尖轻点间,多了几分过于市侩的精明。 “汪!”温小白怒了,冲着对方龇牙咧嘴地叫,“汪汪!” 元小姐也怒了。 她家狗的确扰人,小丫头好说好话的、哪怕恶语相向地冲着她这个主人来,她都定然好生赔礼道歉。可这小丫头明显是挟私报复来了,所谓的“殿下”想必也是秦永沛——若是秦永昭的座上宾,不至于对金小爷视而不见的。 啧,没想到才过多久,这二殿下又添新人。 她靠着椅背冲着自家狗崽子招招手,淡声唤道,“温小白,过来。” 虽然狗崽子正玩得开心着,但听见招呼仍是乖乖地下了地,朝着元戈跑了过去。元戈弯腰捞起,搁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一手柔顺的白毛,含笑看向门口,“不好意思这位小姐,这狗是我家的。扰你清净的确是我们不好,在此向你道歉……我保证,在下船之前,你都不会听到一声狗叫。” 对方微微一愣,对面的女子笑意轻缓,却是半分未及眼底,反倒有种令人发怵的寒意。那女子面色微僵,却仍抬着下颌维持着最初的傲慢,“一只畜生,还能听懂你的话不成?” “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温小白极通人性,刚开始叫唤大抵是害怕,之后便也安静了,偏偏来了个金彧年陪着它闹腾。元戈抬眼看去,笑意更浓,“只是,方才姑娘因着与许承锦的那点儿私人恩怨就对我们在场这些人出言不逊、辱骂朝廷命官,更意图对我家的狗挟私报复……是不是也要说声抱歉才是?” 许承锦靠着椅背支着下颌,“我爹的某个女儿,不熟,姓名不详。” 着实言简意赅的介绍。 第168章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 许家的某个女儿,不熟,姓名不详——来自许家嫡子的评价让这位女子容色大变,正欲发难,身后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布鞋鞋底在地面碾过的声音,步子缓慢,可眨眼间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提醒道,“这位贵客……此间皆是我画舫贵客,还请诸位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以和为贵。” 这人说话也慢,咬字清晰,七分笑意,少许不易察觉的警告。 许家女儿明显不乐意,趾高气昂指着元戈怀里眯着眼睛打盹的温小白,冷嗤,“你这会儿站出来说什么以和为贵,方才这只蠢狗乱嚎乱叫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来制止?” 蠢狗?金小爷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被身边许承锦一把按住了,冲着他摇了摇头。这小二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卑不亢的,也不知这画舫主人是何来头,暂时还是不要在对方的地盘上闹事才是。 那小二仍是面不改色,弯腰作揖,轻笑说道,“贵客您也说了,这只是一只狗。人怎么能同一只狗讲道理呢,是吧?” 女子还待说话,低沉嗓音从隔壁传了过来,“依依,别闹了,回来。”听语气,漫不经心间,像极了方才元戈唤温小白的口气,果然是秦永沛的声音。 那女子到底是忌惮于隔壁的二殿下,冷哼一声,扫了一圈众人,丢下一句“乌合之众”,扯着脖子骄傲离场,出门时宽袖扫过门口小二,回头又是冷哼,丢了句“仗势欺人”……总之,在场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温小白四肢并用翻了身爬起来就要叫,察觉到脑袋上明显变重的力道,悻悻住了嘴,又翻着肚皮躺下了。 那小二也浑然不在乎,只含笑弯腰,“诸位贵客,属于贵客的菜已经到了。”说完,退开半步,露出了身后端着餐盘的侍从。 元戈眸色一凛,诧异看向宋闻渊:这些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愣是一点脚步未曾听见。 宋闻渊也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彼时的确只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看来,这画舫之上,倒是藏龙卧虎。 四人沉默着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搁下了一个餐盘,又沉默着退下,只那小二仍然站在门口,温和有礼地一一讲解,“许公子面前这道,开胃菜,胡萝卜鲊……我家厨娘说了,爱此珊瑚箸,足登白玉盘。” 许承锦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元戈。 金小爷伸长了脖子看看他的,看看自己的,皱着眉头些许不满,“他面前好歹是个菜,我这是什么?饭后小点心吗?” 小二再次颔首,“蜜煎橄榄……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 “什么玩意儿?”心中无事脑袋空空的金小爷最烦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指着对面宋闻渊跟前的,“那他呢,凭什么他面前就是螃蟹?难不成他花的银子多本小爷花的银子少?你家厨娘就是见人下菜!” 小二看起来真的好脾气,又像是戴着一张厚厚的人皮面具,以至于表情都比情绪滞后了许多,他微微弯腰探向宋闻渊面前的那道蟹酿橙,“蟹酿橙,霜清螃蟹螯肥,佐以香橙去腥,最是色香味俱全,秀色亦可餐。” 元戈支着下颌打量宋闻渊,看着日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他脸上的明暗光影,眼底带笑,戏谑道,“我怀疑你家厨娘瞧上我夫君了,偏他面前这道才是真材实料的正餐,至于这最后一句,可是对他这个人的评价?” 宋闻渊偏头摸她脑袋,跟安抚温小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含笑说道,“都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土匪元大王羞臊地偏了头去,顾左而言他地岔开了话题,故意为难,想看看面具之下的真容,“那我的呢?本小姐只配吃素?” 偏偏小二还是那个表情,“山家三脆,以嫩笋、小蕈、枸杞头在盐水焯熟,佐以香油、胡椒粉、盐、酱油与醋,自是鲜嫩可口。贵客这道菜可不简单……厨娘说了,人间玉食何曾鄙,自是山林滋味甜。人生所贵,逍遥快意,她见贵客便觉投缘,想来贵客当与她志向相投。”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 元戈眼底笑意细碎,最初冤大头的自觉荡然无存,端着茶盏举了举,“都说这是个有脾性的厨娘,我瞧着倒是个有个性的厨娘……以茶代酒,敬你们厨娘,烦请小二带声好。” 小二颔首道好,脸上笑意明显亲切了几分,又微微弯腰,道了句“贵客今日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说罢,带上帘子出了门。 一顿饭,除了最初的闹剧之外,金小爷仍然耿耿于怀于他那道“亏大了的菜”,至于那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更是被他不屑一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宋闻渊那道蟹酿橙,本就做了四只,金小爷吃完自己的份,手疾眼快地将许承锦面前的抢走了,倒也算酣畅……虽然,金小爷表示即便如此,仍然是亏大了。 元大小姐深以为然——菜的确是很好吃没错,吃饭时候的环境也很好,丝竹悦耳,舞蹈曼妙,若是秦永沛这样的带着新欢上来吃吃饭听听曲诉诉情思,自是千金难买他乐意,可他们这种纯粹因着好奇过来饱一饱口腹之欲的,委实太贵了些。 虽然没出银子,但元大小姐还是肉疼。 原想着离开前去见见一眼便觉得同自己投缘的厨娘,偏人家没见,只说若是有缘自当再见。 都近在咫尺了,这缘分还不够吗?元大小姐虽不解,却也未曾强求,几人在一层甲板上溜达了一圈,见着画舫靠岸,便也有些意兴阑珊地下了画舫,未曾见着画舫二层临岸的窗后,站着一身浅蓝镶银丝罗裙的女子。 那女子二十开外的年纪,粉黛未施,容色晶莹如玉,五官之间有种张扬的美艳,一头青丝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只同色系的簪花,随意又不失雅致。 她斜斜靠在窗边,仪静体闲,目送几人下了木梯上了岸,眼底带笑。 身后站着方才报菜的小二,见她心情甚好的样子,也是笑着说道,“主人似乎很喜欢那位温家小姐。” 第169章 卓卓很喜欢她 女子并不回头,视线还落在已经上了岸的元戈身上,美艳的五官多了几分温柔,轻声说道,“卓卓很喜欢她。” 不待对方说话,她又低头笑了笑,“我那日见着卓卓了。小家伙比之前开朗很多,抱着方才那只小白狗,一只手还要紧紧牵着她的……仰面说话的样子,满眼的笑。我见着他如今模样,便也放心了许多。” 对方张了张嘴,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 元戈下了木梯上了岸,就见着于青青在岸边翘首以盼着,元青青那边也见到了元戈,一愣,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浅浅,你也在画舫上?那你见着微微了吗?” 钟微?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仍然熙熙攘攘的一层甲板,摇了摇头,“未曾见着,我们在二层,她许是在一层吧……你怎么没在一道?” “不是,她就在二层,我去不了。”于青青看了眼金彧年,才轻声说着,“因着微微私下拒了金家那边,钟姨多少是有些不开心的。这次又给她说了门亲事,但到底顾念着自己女儿的意愿,说是让俩年轻人私底下先过过目……权当认识个朋友嘛!” 元戈一怔,回头看金彧年,金彧年微微张着嘴,瞠目结舌,半晌,咬了咬后牙槽,给气笑了——什么俩年轻人私底下先过过目,这目早过过了,他亲娘就是可劲儿地逮着人钟家女不放呗?人钟母倒也乐意。 于青青还不知道这一茬,仍在那边说着钟微的事情,“她原是要我陪着她一道来的,虽然这画舫我上不去,但左右能花些银子去一层看看风景等她嘛。可我今早去她家就没见着,钟母说她是一早就出门的,我家与她家毗邻而居,她来寻我根本不需要走大门,我以为她是自己先过来了,便来此处等她,可左等右等的,也没见着她,倒是这画舫都已经出发了,我就没上去……浅浅,你当真没见着微微吗?” “她的确没来。”金彧年摸摸鼻子,没什么情绪地说道,“若是没有那么巧合的话,我就是那个与她相看的人……我在画舫上等她等到开船她也没来,想来也许是她提前知道了是与我相看,不乐意呢。”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嫌弃,饶是心大如金彧年也必然是不乐意的,说着这话时,微微垂了眼,无声扯了扯嘴角,“小嫂嫂,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车夫还在候着呢。”说着,摸了摸温小白的脑袋,咧了个并不好看的表情,背着手挥了挥手算是道别,走了。 轮到于青青愣住了,她指指金彧年,回头看元戈,不确定地问着,“浅浅,我、我方才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吧?我真不知道是他……其实微微也不是讨厌金小爷,她是真觉着往后既然要继承钟家离开盛京城的,与其两头为难,倒不如现在便断了,找个愿意入赘钟家的……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我怕解释来解释去的反倒添乱,你与金小爷关系好,若是见着,找个机会帮钟微说说。” “毕竟都是朋友,有这么一段误会在,往后见着面多尴尬呀,对吧?” 这言辞,哪像是不过脑子的?元戈拍拍她肩膀,“好,我帮着说说……金彧年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怪罪的,他只是今儿个没吃舒坦,觉得亏大发生闷气呢。” “不好吃?不是说都排到猴年马月去了吗?” “还成。就是那厨娘是个神秘的,从头到尾没见着人。” “还是个女子呢?”于青青意外,“听说这画舫是从江南一路过来的,走水路,沿途遇到大城市都会停一阵子……真羡慕,这厨娘游山玩水的就把银子给挣了,还不用受气,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想做就直接休息歇业。” “可不。”元戈挽着对方胳膊,懒懒捋了捋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喃喃说着,“我也羡慕。”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只如今……小姨死因未解,知玄山清白未辨,她便是有心快意逍遥,也总觉得心里坠着颗石头,让人时不时地跟着沉一下。 随后问了画舫护卫,护卫只说二层未曾见过钟姑娘,一层人来人往盘查不严,是以倒也说不准。几人在岸边又站了会儿,连着出去溜达的慕容钰轩都回来了,画舫一层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秦永沛也带着新欢大摇大摆地昭告于人前了,可还是没见着钟微。最后还是听了许承锦的意思,兴许钟微只是出门一趟如今已经回府了,指不定还在那边心急如焚地找于青青呢,于青青这才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送走了于青青,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些凝重。 尹员外家的姑娘失踪不见还未寻着,却发现这两个月来城中陆陆续续失踪了不少姑娘,虽然此前都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但保不齐再多一个世家小姐……宋闻渊见元戈担心,只好言不由衷地宽慰着,“放心吧,姚云丰那边猜测说如今闹大了,绑匪们近段时间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才是。何况,世家的小姐若是失踪,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没那么傻……就像承锦说的,也许她只是心情不好出门走走罢了。” 元戈沉默着点头,扯了扯嘴角,没扯出半分笑意来。 …… 临近晚膳时分,于青青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整天了,钟微都没有回家,欧阳夫人已经派了下人去钟微平日里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人,偏都一无所获。 欧阳夫妇本打算直接报官,但念及女儿家的名声,才托了于青青一道来了伯府,盼着宋闻渊这边能暗中找一下钟微。世家女儿尚且如此,可见那些老百姓的姑娘丢了不敢报官也是能够理解了。 欧阳夫人脸色煞白全无血色,揪着衣领子只说自己后悔,不该逼迫这孩子去相看什么男子、夫家,左右欧阳家也不是养不起闺女,何况还有钟家……说着说着,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第170章 胸口的血洞 钟微是带着贴身的丫鬟一道出去的,欧阳夫人的说法是,那丫鬟办事很是周全,即便钟微心里憋闷想散散心,那丫鬟也定会传回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忧。 可现如今,俩人都是杳无音讯,再一联想到城中姑娘陆续失踪,才更加焦灼不安。 宋闻渊在外安排林木暗中寻人,元戈守着欧阳夫人,明知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却又不得不说,“夫人您别急,我与微微有过数面之缘,据我所知,她是一个虽然温柔但很有主见也很勇敢机灵的姑娘,定然不会有事的。” 欧阳夫人是个传统的柔弱女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嘴唇都哆嗦,“机灵有什么用哇……遇到那些个、那些个不讲道理的人,机灵没有用的哇!”犹犹豫豫的,到底是没把“土匪流氓”说出口,只相对含蓄地说了个“不讲道理的人”。 她看起来像是天都要塌了。 于青青挽着她安抚着,“是啊,钟姨,别急、咱们不能自乱阵脚不是?宋大人很厉害的,一定会把微微安安全全地带回来的。不若,咱们先回府去等消息,说不定微微只是出去溜了圈,这会儿已经回去了呢……等见着她,我帮您骂,小姑娘不懂事,出门怎么能一声不吭呢,这不是吓人嘛!” 欧阳夫人也清楚,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被人瞧见传出去,钟微失踪的消息定然会瞒不住,当下深呼吸稳着心神,就着袖口擦着眼泪,一手抓着一个,连连道好,“好、好……微微有你们这俩朋友,也是她的福分。那我就先回去等消息了……少夫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消息,都请第一时间递个话过来,好吗?” 元戈起身相送,点头道好,“一定,您放心吧。” 欧阳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披风上宽大的兜帽遮了脸,刻意跟在于青青身后,低着头倒也瞧不出是谁。只怕纵然有人瞧见了,也只会以为是与于青青形影不离的钟微。 许承锦看了眼不远处吩咐手下找人的宋闻渊,随手将端了一会儿也没喝的茶杯递给了元戈,头也没偏,随口问着,“你怎么看?” 元戈捧着那茶杯暖着手,闻言静默片刻,才问着,“尹员外在城中算是什么身份地位?” “一个富商。在这个上头扔个石头下来随随便便能砸中一个朝廷命官的盛京城里也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偏生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如今丢了便日日去衙门前哭诉,这才闹得人尽皆知……这个你问温裴寂,他应该更清楚一些。” “那就更古怪了。”元戈看着宋闻渊吩咐完林木炎火往这边走,轻声分析道,“这失踪的姑娘大多都没什么身份,姚大人那边应该猜的没错,对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才是……可为什么突然就在这个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对欧阳家的小姐下手了?” 宋闻渊闻言,淡声说道,“杀人灭口,大概是钟小姐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又或者是冲着钟家去的。” 许承锦抬眼看他,“为什么是钟家不是欧阳家?” 欧阳家有什么可图的,钱财有点,不多,权势也有点,也不多。 “直觉吧。”宋闻渊没过多解释,抬手捋了捋元戈鬓角的头发,从怀里拿出一支簪子在她发间比划了几下才交到她手中,“看看可喜欢?按着你之前的簪子打造的,你那支在巫溪山弄坏了……如今城中不太平,我让人弄了点小机关,你回头自己把玩把玩。” 和之前几乎一般无二的簪子,入手分量却轻了很多,元戈掂了掂,笑问,“簪体空的?” “是,所以相对没有那么牢固……我想着你之前将毒药涂抹在了簪子上,这东西毕竟是日日佩戴的,稍有不慎反倒伤及自身,遂让人打了个机关,藏在里头,用的时候按动机关即可,你得空了自己熟悉熟悉。”那簪子被姚云丰捡到送到他手里,其实只是坏了朵石蒜花,稍作修补就能恢复如初,但他注意到了簪子上的毒,是以生了这样的心思。 姚云丰也说,石老在那妇人的体内验到了少量的毒药,不致命,却能让人瞬间麻痹无力反抗,为此石老追着他打听了许久那簪子是何人所有,这毒药又是从何而来,还说市面上那些个化功散之流的根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宋闻渊心中惊诧,却也给了个听起来很是顺理成章的理由,“夫人自打上回街头遇险,就吓破了胆,吵着闹着要我去许承锦那拿来的。” 至于这毒到底从何而来,此后无人提起,宋闻渊也没有去调查,只当自家夫人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此刻更是半分遮掩也无地直言了。 元戈笑嘻嘻地接了,“那就多谢夫君了。”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就好像温家大小姐擅长制毒跟擅长学医一样,理应如此。 “你倒是懂如何助纣为虐的。”许承锦连连摇头。 宋大人的直觉到底准不准不好说,但消息却是接踵而来。好消息是尹员外家失踪的姑娘找到了,坏消息是……已经死了。 小姑娘是在巫溪山里一条小溪边被发现的,未着寸缕,体无完肤,据说,衙门的人找到她的时候,正发现两只狼围着她打转,像是评估着这几日的美餐。 元戈看到这姑娘尸身的时候整个人脸色都白了白,捂着口鼻偏了头,小姑娘周身都是撞伤擦伤还有被野兽利齿咬破的翻卷的苍白皮肉,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负责验尸的仵作还是石老,见着进来的三人,微微一愣,继而长叹,“小丫头和承锦都来了,那挺好,快过来看看吧……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一个小丫头片子。” 接过宋闻渊递过来的话梅干,元戈上前探头一看,几乎整个人都猛地一哆嗦——致命的伤在心口处,那伤口很是古怪,是一个小手指般粗细的血洞,此刻已经没有鲜血流出,白惨惨地露在那里,像是里头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这姑娘……竟是被活生生放干了全身血液而死! 第171章 元戈…… 石老拢着袖口退到一旁,一边叹气一边陈述,“小姑娘应该是之前就没气了,被人丢在哪个荒郊野岭里,前两日那场大雨,将人给冲了出来,随着上涨的溪水冲到了下游,这才被人给发现了。” 那白惨惨的皮肤,便是在水里泡了许久的证据。 宋闻渊将脑袋都快凑到人身前去的元戈拽到了自己身边,眉头越锁越紧,转首问石老,“能判断死了有多少天吗?” “不好说……”石老托着下颌盘算着,“但起码得有四五日了,时间太久了,就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能找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哎,听说尹员外家的已经哭晕过去好几回了,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听说今年年初刚说了门挺不错的亲事,就等着年后大婚呢……那妇人在你们来之前,趴门口哭了半个时辰了。” 元戈怔怔看着那个皮肉翻卷的窟窿,冷不丁问了句,“这姑娘……还是处子吗?” 这话有些突兀,人都死了,还有必要纠结这个问题?石老微微蹙眉,到底是沉声说道,“是。小丫头死前并未遭受凌辱……” 元戈低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尺方寸间,指尖紧紧攥着身侧的布料,攥地指甲盖都隐隐作痛……半晌,她缓缓看向宋闻渊,眸色暗沉,声音寂冷寥落,喃喃说道,“处子之血。” 以处子之血为引,采稀世药材以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可生亡者。 难怪失踪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尚未出嫁的姑娘……这些女子纵然失踪了,她们的父母也很少会去报官,就算报了官,官府也不会像对待官宦子女一样重视,十天半个月没结果便也成了无头悬案,经年累月,直至成为案卷之中蒙尘的某一笔。 石老年纪大,耳朵却灵,闻言回头看来,声音都陡然拔高,“处子之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的意思是如今城中失踪的那些个姑娘,最后的下场都会是这样?!” 他是个急脾气,平日里和尸体交道打多了,更是多了几分嫉恶如仇,见不得这些好端端的花儿一样的姑娘被人戕害了去。这会儿看着宋闻渊一脸认真地交代道,“如若当真如此,这事儿只怕还没完,与其等到下一个姑娘、下下一个姑娘接连出事,咱们还是要防患于未然,姚云丰那里你得提醒着点,让人在城中张贴告示,请姑娘们不要单独出门……即便因此会引起恐慌,也总好过接连出事。” 宋闻渊颔首道好,“这事儿您放心,晚辈心里有数。” “嗯……”石老沉声应着,半晌又瞪元戈,“还有你!明知危险,为何不老老实实待在府里?老头子我可是听说了,你如今可是这城里的风云人物,今天上街被挟持,明天巫溪山脚下被刺杀的……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开不得玩笑。” 老爷子唬人的时候,还颇有几分赫赫威严。 元戈摸摸鼻子,没什么底气地解释着,“晚辈都已经成亲了,他们找的是未出嫁的姑娘……”话音未落,皱了皱眉头…… “他们拐走那么多姑娘,哪能各个验明正身?还不是瞧着年轻的通通拐走!”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似的戳她脑袋,咬着牙很是凶狠。 元戈的脑袋被这一戳,顿时茅塞顿开——是啊,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城中哪些姑娘已经成亲、哪些姑娘待字闺中呢?若是之前的线索没有问题的话,这位幕后主使还是位外乡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是靠什么来确定下手的对象呢?若当真是凭巧合的话……未免运气太好了些。 …… 从石老那边出来,宋闻渊去见了姚云丰,元戈和许承锦则在马车边候着。 四下无人里,许承锦看着对方的眼神明显较之以往更直接、也更透彻,他半侧了身子低眉看她,“你好像格外关注这件事,巫医秘术,时间巧合,元戈……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元戈低眉站着,没作声,半晌摇摇头,“钟微与我也算熟识,她不见了,我自然是担心的。” 微敛的眉眼,带着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彳亍与犹豫。 许承锦压了压嘴角,“我素来不是聪明人,看不透那些层层面具之下的表情,听不出谎言之后的画外音,可你当知道,我了解你胜过了解我自己……元戈,唯有你的谎言,我从不错听。在你说出‘处子之血’之后就几近魂不守舍,你是担心早已失传的巫医秘术出自知玄山是吗?可治顽疾,可续寿元,可生亡者……你是担心老爷子出关见着你和元岐的墓碑丧失理智铸下这滔天大错吗?” “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为人最是刚直,做不来这些个腌臜事……”元戈声线幽寂,低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醉欢楼见过一个耳后月牙红印的姑娘,蒙着面纱……之桃说,那个姑娘是除了小柔之外唯一能去到醉欢楼三楼的女子。若是她……的确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我那间机关锁着的密室里去……南隐,你不知道吧?那丫头很喜欢、很喜欢元岐,喜欢到恨不得以身替之、生死相随的那种。若是她,我竟没有半分意外。” “要我去知玄山走一遭吗?”他知她不便现身,“正好看看老爷子出关没……若是出关了,你可要告诉他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明晃晃的阳光碎金般洒在眼睑里,少女闭着眼,感受着透过眼皮投射进来的光线,她压了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喃喃问道,“我如今这般模样……到底还算不算活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两人靠着马车,一个闭着眼,一个只低头注视着对方,浑然未觉那边背着手步履从容朝着俩人走去的宋闻渊。两人挨得近,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亲密,宋闻渊微微拧了拧眉头,便听着许承锦说道,“元戈……” 第172章 虚惊一场 宋闻渊一怔,一颗心骤然吊起,速度之快令他整个人都跟着晕了晕,脚步一下子就重了。 “元戈……” 许承锦已然脱口而出,听见那脚步声心下一紧,余光扫向身后赫然见着半个影子打在地上一动不动,跟鬼魅从地底幽幽然爬起来似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当下额头上沁出了一脑门的冷汗,急中生智加了句,“她已经死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半点不知变通。拜我为师有何不好?你如今有温家、宋家相护,往后还多个名满天下的神医,这盛京城还不是由着你温大小姐横着走?” 元戈心上挂着事,没注意到宋闻渊的脚步,只她和许承锦多年默契自然不是假的,当下配合着懒懒拒绝,“不要。莫说她死了,就是投胎了,也还是我的恩师……再说,我好端端的,为啥要横着走?”笑话,这小子的医术一半还是自己教的呢,拜他为师?得亏他想得出来这种“欺师灭祖”的要求。 “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就冥顽不灵呢?你以为本公子是随随便便就愿意收人为徒的吗?还不是看在宋闻渊的面子上?”许承锦跟看一只不开化的野猴子似的,连连摇头,“突然”余光扫到身后,微微一愣间再次回头看去,“宋闻渊?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个动静……正说你呢。” 宋闻渊还有些恍惚。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那一瞬间的眩晕到底从何而来,温浅身上的确有许多秘密,会医术、会制毒,会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性子也与之前大相径庭,每一个了解温浅的人都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也只是“像”而已,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变成另一个人呢?彼时听着许承锦说起“元戈”,他竟会第一时间觉得,若真相当真如此,那之前的所有疑点似乎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了。 此刻才觉荒诞——难道不是这件事本身更加不可解释、更加匪夷所思吗? 宋闻渊低了低眉眼,觉得自己方才大抵也是真的魔怔了。 “才来。”他看了眼元戈,无奈苦笑道,“我同姚云丰说过了,他会派人在那条溪水的上游翻找看看能不能再寻到一些蛛丝马迹,至于城里的姑娘们,他也会让人挨家挨户仔细提点,至于钟小姐……我同他都觉得,歹徒一改往日息事宁人的风格抓走了钟微,想必是冲着钟家去的,若是如此的话,至少钟小姐当无性命之忧,你且宽心些。” “好。”元戈心有余悸地瞪了眼许承锦,这厮说话做事也不知道遮掩些,元戈、元戈地叫着,偏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儿心里发虚,顾左而言他地故作不知,“天真”问着,“钟家……有什么好图呢?” 钟家有什么好图?钟家有皇室都望尘莫及的消息网,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当真是冲着钟家去的,只怕是这巫医秘术始终未成,那边心急了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戈总觉得,事情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巫医秘术,连她自己也知之甚少,槿素又是从何得知? 还有虹岚,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故事的人,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别想那么多了。”宋闻渊摸摸她的脑袋,垂眸安慰,“衙门和锦衣卫那么多人,就算将盛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莫说是那么多个姑娘家了。他们既要抓人,总不会躲太远,放心吧,一定不会再有姑娘们失踪了,钟小姐也一定会安全回来。” “宋闻渊……”元戈垂眸轻唤,犹豫间下意识攥着他的袖口,“石老说得对,他们抓人绑人也没个名册画像的,怎么就对姑娘家的事情那么了解,指不定是有内应。” “我知道。”宋闻渊自然也想到了,他对这位“内应”也有了隐约的猜测,只是现下还未确定,自然不会同元戈说起,只将两人送回了恪靖伯府之后就回了北镇抚司。 是夜,宋闻渊还没回来,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倒是金彧年听说了钟微失踪火急火燎地赶来,这位不管什么时候见着都跳脱热烈的少年,这回抱着温小白缩在院墙下的藤椅里,沉默着等待结局不定的消息。 “我娘都吓坏了,她说都怪她闹了这么个幺蛾子,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钟微也没上那艘画舫,更不是在画舫上失踪的……可她不听,我出门前还在念着,我从来没见着我娘这样……嗯,六神无主过。”金小爷抱着温小白喃喃着。 他看起来也很是六神无主。 元戈在他身边蹲下,递了杯热茶过去,“秋夜冷凉,暖暖手。” 他摇摇头,没要,低头嗅了嗅暖融融的温小白,怀里的这只小狗似乎成了他面对现实的力量来源。他喃喃说着,“她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将我拒了,这事害我在我娘那边丢了里子又丢面子,我的确是有些不满的……所以今日岸边我才气势汹汹地走了。” 他管那样的落寞不快叫气势汹汹。 元戈低眉轻笑,暗忖这真是一个张牙舞爪又善良单纯的少年人啊! 单纯善良的少年人收了一身张牙舞爪的气势,看起来像是淋了雨的温小白,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分的劲儿,“我方才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重视一点、哪怕只是多重视一点点,咱们早一些出去寻人,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听说那伙贼人极有可能藏在巫溪山,恰好前两日下了雨,山里道路还未干透,定能留下什么车辙的痕迹,兴许咱们顺着车辙的印子半道就能将人救了呢?” 元戈微微一愣,“为何一定是车辙印?” 金彧年一脸理所当然,“不然怎么出城?大白天扛着个不省人事的大姑娘在街上招摇过市,换了谁都得将人拦下来扭送官府吧?” 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元戈不确定,但很显然……是不是人人都没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歹徒也不确定。 第173章 再探暗巷 可是,巫溪山早就在找尹家小姐的时候就翻过那么多遍了,出城进山的道路想必也已经快要被翻烂了,真有什么可疑的车辙印早就被发现了。 不知何时过来的许承锦靠着根木杆子在这深秋的夜里摇着他那把心头好扇子,插了一嘴,“听说自打尹小姐失踪,尹家那位夫人就天天上衙门门口台阶上坐着嚎,一天去一回,一坐一整天,吃喝都是衙门管着,这才闹了个人尽皆知……我要是那歹徒,这几日就该缩着脑袋躲在老巢里等着这波风浪过去才是……谁曾想,绑了个更大的。” “出城,回巢,沿途全是官兵,福祸难料。既如此……” 元戈倏地抬眼看去,“还在城里!” 可是城中官兵也不少,衙门和北镇抚司几乎倾巢出动。就在今日午时之前,尹家的那些家丁还都拿着棍子沿街搜查呢,若是在城里又能躲在哪里呢…… 三人对视,暮色沉沉压来,齐刷刷想到了一个对方—— “暗巷!” 一个是重生以后虽然想过要重拾武功、但舒坦日子过久了也就荒废了的;一个是会点儿拳脚功夫但完全不够看的;还有一个,上房揭瓦上蹿下跳,也就轻功能看看的……这三人武功个顶个地不行,胆子个顶个地行,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带着鉴书勇闯暗巷! 亥时的暗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四人穿着金小爷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粗布麻衣来到这暗巷,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金小爷身上那件还打着补丁,洗得发白,也不知是哪家农户顺的。对此,金彧年表示,他是给了银子的。 元戈熟门熟路去了豆腐脑摊前,大婶还在,自是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说着“改日再来”的小姑娘,毕竟这样的话她每日不知要听上多少遍,只热情地招呼着四个年轻人,“客人瞧着眼生,很少来暗巷吧?今日是来买什么的呀?”暗巷这地方,大多数都是穷人的营生,但也是猎奇的好地方。 这四人穿着低调,可眉眼之间的神韵骗不了人。 “来看看。”元戈接过豆腐脑,含笑说道,“他们说这里可以买到稀世的药材,我夫君身染怪疾,大夫也束手无策,让我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说得坦然,金小爷却被豆腐脑呛了一口,瞠目结舌地恨不得拍手叫好:宋闻渊知道小嫂嫂在外面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吗?怪疾……他哪里知道,宋闻渊是真的身染怪疾,元戈也是真的想借此来这里碰碰运气的。 大婶还是那么热情,略一思忖往里头指了指,才道,“那你得往里头走走了,一般好东西都在里面。不过……那些个物件儿,也都贵,毕竟,各有各的来路嘛!”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完又叹,看着元戈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惜。 大抵也是个苦命人。 元戈并没有多问,只颔首道好,温温柔柔的,“我晓得的……有钱就治,若当真倾家荡产也换不来那药材,便也就不治了……左右如今这世道啊,也不太平。谁晓得治好了又能活上几日呢。今早上途径衙门,见着尹家那夫人还在哭,想想也是绝望,不知最后如何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边上同样吃豆腐脑的妇人闻言,插嘴说着,“午后找回来了……可惜,没啦!尹家那位听说是被抬着出的衙门,晕过去了都……可怜见的。” 心领神会地金小爷拉着凳子就凑了过去,“没了?天呐……怎么会?”恰到好处的情绪表达,瞬间就融入了“集体”。 妇人连连摇头叹气,“可不……我说呀,你们这两个姑娘家,如花似玉的,如今这时节就别往外走啦!听说这俩月都走丢好多姑娘了,没见街上巡逻的官差都比往日多了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家那姑娘最近我哪儿都不让她去,心里头瘆得慌!” “是哦!”金彧年托着腮认认真真点着头,“难怪一进来就觉得这摊前的姑娘都比之前少了不少呢……都是躲家里不敢出门了吧?” “你这小伙子一天到晚地看姑娘家!也是个坏胚子!”那妇人笑着隔空点他脑袋,笑着笑着又叹气,“说起来这暗巷还是好的,就这么一个出口,这里做买卖的姑娘家咱们大多认识,当真有些什么的话,咱们邻里乡亲的,也能拦着些。我听说呀,这次失踪的都是西市西南面那边的,就……” 妇人皱皱眉,抬头看向摊前的大婶,“就,那个老刘家的香料铺子,你认识的哇……刘、刘麻子家!” “永和坊。” 妇人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永和坊和永平坊的姑娘居多!说起来……刘麻子不是也不见了吗,莫不是这人贩子不仅抓姑娘,还抓男人?” 元戈倏地沉了眼,她微微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了眼底明灭的情绪,看起来就像是有些置身事外地吃着豆腐脑一般,只心里却似多了一颗巨石,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半晌,她舀了一口豆腐脑,偏头看向那妇人,笑问,“对嚯,这暗巷只有一个出口,这么说来还是安全的哦?” “可不!”妇人笑呵呵地说着,“你别看官差也不来这里巡逻,但这些个店家都是热心肠的,我就是这里的常客,每家店都熟!我听大妹子说要买药材啊?往里走,倒数第三家,有好的!那铺子后头竖着好多竹竿子,很好认的。说到这竹竿,我都说好几回了,那日地动起来,全砸他自个儿脑袋上,他偏不拿走,古怪……” 自顾自说着,说完竟是有些心急地摆摆手赶人了,“去吧去吧,别陪着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了,你们年轻人去办正事儿吧!” 真是个热情又爽快的。 元戈将豆腐脑吃了个干净,起身付了钱,谢过了两位大婶,才一道朝着暗巷里走去。 只那豆腐脑的婶子看着手里的一个碎银,沉默半晌……这姑娘给的,实在有些多了,偏她走得快,眨眼间就汇入了人流寻不见了……说起来,那姑娘,似乎有些熟悉。 第174章 小嫂嫂学医挺费钱 四人走在不宽的暗巷里,颇有几分浩大声势。 人来人往间,难免拥挤,鉴书特意走在外围,将元戈护在了另一侧,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后面冲过来的酒鬼撞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身侧伸来一只手,“小心。” 是个女子,二十开外的年纪,梳着高高的马尾,绑着一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容色于暗巷里有种逼人张扬的美艳,松了手,温温一笑,有种随性的优雅,“这里比不得上面,乱得很,姑娘小心些。” 声音煞是灵动好听。 元戈只觉眼前一亮,上前半步嘻嘻一笑,问道,“谢谢姐姐……瞧着姐姐眉眼,竟有几分熟悉,不知哪里人士,此前可曾见过。” 她说的是实话,眼前的女子,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只她这般没个正形的模样,看起来倒似那些个不入流的调戏手段,对方似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半晌倏地一笑,“外乡人士,居无定所,未曾见过姑娘这般的妙人。”说完,微微低头间,已经错身而过。 剩下三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摸鼻子的摸鼻子,实在是不想看登徒子一样的元戈。 元戈指指身后,那女子离开的方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我真觉得她有些熟悉。”眉宇之间,似乎在哪里见过,只这 金小爷讪讪笑着,“小嫂嫂,这一招承锦十几岁的时候就不用了……姑娘家们是不会理你的。再说,你一女的,勾搭美人作甚?” 被无端点了名的许承锦翻了个白眼,“闭嘴吧你!就你这张嘴,穿啥衣服都露馅,整个盛京就没人跟你一样聒噪……走吧,时辰不早了,届时宋闻渊回来见着没人,定要骂你。” “为什么是骂我?” 许承锦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这夜探暗巷的主意是你出的,这些个衣裳也是你找来的,这危险之地是你带你家小嫂嫂来的,不骂你骂谁?” 好像有几分道理……虽说他们也是在查案,想要略尽些“绵薄之力”,但……金彧年扫了眼元戈,总觉得这小嫂嫂方才“构陷”宋闻渊得了怪疾、随后又当街调戏美人的事情传到宋闻渊耳朵里,这顿骂只怕是逃不掉了。当即便加快了步子,“走吧走吧,莫说这些有的没的,时辰不早了……咱们早去早回。” 金小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家亲娘和宋闻渊,一定要二者择其一的话,还是更怕宋闻渊一些,毕竟他亲娘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炸得快,也消得快,但宋闻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汹涌万分。 四人越走,心底越凉,金彧年很快就皱了眉头,“这直条条的,虽然人来人往乱糟糟的,但要说藏人,好像也藏不下什么人啊……那婶子也说了,都是邻里乡亲的,真要有个什么的,也早被人发现了。咱们莫不是想错方向了?” “来都来了,先进去看看。”元戈边走边压着声说,“之前逍遥酒就是在这里发现的,还有走私的香料也在这里……我总觉着这暗巷是有点脏东西藏着的。左右也要去那药材铺瞧瞧的。” 金小爷没明白,“去药铺瞧什么?” “找药材啊。” 元大小姐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甚至还带着几分“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了”的嫌弃,看得金彧年瞠目结舌——所以,宋闻渊得怪疾的借口,您自个儿都信了吗?金小爷紧了两步跟上去,小心试探着,“那小嫂嫂是要找什么药材,不知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谁知,元戈不假思索地蹦出好几个名,“天山雪莲籽,紫叶首乌,九叶还魂草,九阳圣果,断生花。” 金小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自诩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可这些东西有几个好像听过,又有几个完全没听过……他只好看向许承锦抬了抬眉毛,许公子兀自点点头,“你家小嫂嫂初学医术,难免好高骛远,你理解理解。” 嘚。 金小爷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从哪本医书里挑了个疑难杂症的药方吧?这小嫂嫂学医术……挺费银子啊。 药材铺的确在左手边倒数第三家,后面竖着一排竹竿,略显凌乱地堆放在那里。摊前守着个看起来几分粗狂、不修边幅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眼睛很大,浓眉大眼,皮肤却又很白,看着来人没什么表情地又收回了视线——四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以为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就显得很“合群”了?这样的小子们,大多都是家里宠着的,来这暗巷也就是玩儿,自然也不会买什么药材。 果不其然,中间的小丫头低头看了看,又拿起一些药材装模作样地嗅了嗅就放下了,直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嘻嘻一笑,悄声问道,“大叔,听说你这里有那种……嗯,比较名贵的药材?” 摊主掀了掀眼皮子,兴致缺缺,“什么名贵的药材,鹿茸还是人参?” 态度很敷衍,似是料定了他们不会买似的——虽然金小爷也是这样认为的,但金小爷自己这样认为归自己,对外他自然是要护着自家小嫂嫂的,当即冷哼,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名字来,“天山雪莲籽……” 对方一愣。 他又蹦出一个词,“紫叶首乌。” 他只记得这俩疑似听过的,不过只这俩已经够用了,对方这次不仅兴致缺缺,还不耐烦地开始赶人了,“哪来的小鬼,大晚上不回家来我这里找茬?我要有这些东西,还至于在暗巷里摆摊?直接卖去太医院不好?这些个延年益寿的东西,太医院是有多少要多少,永远缺着呢!走吧走吧,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回家喝奶去吧!” “诶!” 小爷气不过,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许承锦连忙将人拉住,“急什么?他没有就没有了,你将人打了就能给你变出药材来?这些个东西本就难寻,你小嫂嫂逗你呢!” 金小爷气哼哼的,转首去找小嫂嫂,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 第175章 元戈失踪了 还是人来人往的暗巷,光线黯淡,晦涩不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金彧年看着身后突然消失的两个人,恐惧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几乎是眩晕地晃了晃,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他们是来找钟小姐的,结果钟小姐没找到,温小姐又不见了!这下别说是挨骂了,只怕自己把命赔给宋闻渊都不够!金彧年急得脑门冒冷汗,六神无主指手画脚地问那药材摊主,“方才站在我身后的两个姑娘家,就方才同你说话的那个,你见到她了吗?!” 摊主摇摇头,也是一脸雾水,半晌,突然面色一变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这动作刚表达出来又硬生生地收住,摇了摇头说道,“未见着,许是去边上的摊位了吧,你们去找找看……统共就那么一个出口,不用急。” 的确是只有这一个出口。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紧张不安,看着许承锦手都哆嗦,“不、不如咱们顺着出口往外走,这暗巷里这么多人,他们就算要出去应该也走不快的,咱们兴许能追上……你说呢?承锦,你别急、别急哈!” 急得方寸大乱的人,劝着对方不要急,也不知道是劝对方还是在劝自己。 许承锦沉着脸色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折扇已经收了,死死攥在掌心里,玉质的扇柄雕刻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唇线抿地紧紧的……元戈不至于真的在自己身边失踪地悄无声息的,何况还有个鉴书在。鉴书是宋闻渊的人,骨头里都透着血腥杀戮的味道,一双手上不知道已经沾了多少条人命了。 有她在,怎么可能连半点动静都没发出就被人给掳走了?用毒?那才是班门弄斧! 如此看来,要么这小丫头是自己发现了什么悄悄地办大事去了,要么就是有人来掳人,她顺势就跟着走了,后者的可能性小一些,若是前者……许承锦摸了摸后牙槽,腮帮子咬地紧紧的,她还真是没管自己和金彧年这边的死活啊!好端端带着人出来,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这么空手回去了,宋闻渊问起来,那是真真儿一问三不知。 要死。 许承锦的脸色在暗巷里都是清晰可见的又黑又沉,颔首说道,“嗯,只能这样了。”死丫头还是这样,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半点招呼都不打,让人连个配合都不能打。 金彧年不如许承锦心里有底,他是真的害怕,不只是害怕宋闻渊的斥责,更是担心小嫂嫂真的出事,姑娘家失踪是天大的事情,就算事后安全找回来了,这辈子也是摆脱不掉的指指点点——这对姑娘家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金彧年一边走一边找,见着个身形相似的都要扒拉着过来看看,看完发现不是,连连道歉,见着戴面纱的还要借故走路踉跄着将人面纱撞掉看一眼真容,若非担心引起民愤,只怕金彧年恨不得去每个人脸上捏一把看看戴没戴人皮面具。 许承锦拉都拉不住,只好在边上低头哈腰地陪着不是,指着自己的脑子同人解释着,“这是我家幺弟,这里受了刺激,这会儿突然犯病了,对不住、对不住!” 被打扰的老百姓骂骂咧咧地走了,金彧年回头瞪许承锦,“什么意思?你才脑子有问题呢!” 许承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当街调戏人姑娘妇人的,我若不这么说,你现在就要被人扭送到姚云丰那里去了!” 经过老百姓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很快整个暗巷都知道了,有个脑子不好的少年正在满大街找他娘亲,真是可怜又令人唏嘘……交头接耳间,药材铺的摊主下意识伸长了脖子也往外头张望着,突然听见身后竹竿滚落的声音,猛地转身,却见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面前跑了过去,那根竹竿显然就是被它撞倒了。 他转身将那根倒地的竹竿扶正了,又左右环顾了一圈,左邻居侧躺着在剔牙,看起来快睡着了,右邻居空着没人,印象里这个摊子已经很久都没人了。他心下稍定,又拨了拨那些竹竿,才转身回到摊位前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只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怪怪的有点七上八下的感觉。 十来根竹竿,竹竿后是几个杂乱的竹篓随意摆放着,竹篓后面还有几个杂草堆,看起来像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废弃杂物。可摊主是收了银子看管的,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人动了去,连他自己都不能动。他虽不知其中用意,但定期有这么一笔可观的收入还不用具体干些什么,何乐而不为?所以这些时日,他风雨无阻,守在这暗巷夜市里,并且老老实实地不好奇、不碰触、不窥伺。 起初倒也有人好奇过,但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杂物,他拦了几次,别人也就懒得去看了,只当他神经病似的。 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直到差事结束,可今日那只老鼠跑过去之后,他都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一直到暗巷夜市逐渐结束,左邻右舍和对面的摊位都收摊回家,他才磨磨蹭蹭地开始收拾,心不在焉地拒绝了邻里要求同行的邀请。直到已经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他才悄悄地拨开了那些个竹竿,犹豫了很久才又拿走了那些个竹篓和杂草堆。 杂草堆后,露出一个不大的洞来。 那个洞的确不大,但也绝对不小,绝对不是什么老鼠打的洞,就算是半大的孩子在里面通行也是绰绰有余的。 摊主站在洞口,突然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从脚底板攀援而上,冲到四肢百骸——所以,方才失踪的两个姑娘,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从这里离开了?!那他的差事……是不是也到此为止了?鬼使神差的,他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地将那些个杂草堆、竹篓悉数摆回了原地,就连竹竿都照着印象中的位置一一摆好,然后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第176章 郊外破庙 巷道黑暗、狭长,摸索着洞壁爬了很久,仍然没有触摸到尽头。 暗巷里的喧嚣声已经逐渐远去,狭窄的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触手黏腻潮湿的洞壁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元戈起初并不知道这里会有一个洞,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暗巷里不干不净的,如今既来了,眼看没什么收获,她也不愿无功而返,于是便决定先躲起来,趁着所有人离开之后再好好探查一番——那个凌乱堆放的竹竿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于是元戈趁着金彧年和摊主争执的时候,让鉴书带着自己闪身躲进了竹竿的竹篓后头。 谁知,看到了这个黑漆漆看不到尽头的洞口。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巷道的走向开始往上了,元戈察觉到前面的鉴书顿了顿,偏偏太过于窄小的巷道里她们两个女子爬起来连个头都不能回,她们又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敢贸贸然开口说话,元戈只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衣角,示意她继续往前。 又爬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走势愈发陡峭,滑溜的洞壁上明显还有些未曾干硬的抓痕,痕迹很新,摸着那些手掌应该不大——也是,这么小的洞,身形健壮的成年男子定然是爬不进的,要么是小孩子,要么是身形瘦削的姑娘家…… 姑娘家。元戈越发拧了眉头,总觉得这条巷道那头,连着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继续向上,这次没爬两步,面前的鉴书突然停了,她窸窸窣窣地靠着墙壁,露出一方不大的空间来,从前面透过一线微薄的亮线,那亮线其实并不是很明亮,倒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抹月色。 元戈声音压得低低的,“郊外?” 鉴书摇了摇头,随后才想起来对方不一定看得到,只尽量往后缩着身子,“不一定,从两个圆孔里透进来的。少夫人,要不,您待在这里,奴婢先过去看看?” 虽然不放心这小姑娘自己过去,可现下的情况是自己跟着去的话,但凡有点变数,鉴书想要逃回洞中都可能被自己堵住……倒不如拉开一点距离,给她发挥的空间也算进退皆宜。元戈点点头,从头上取了簪子递给她,“给,拿着。这里头有毒,要用的话按着红宝石,一击毙命。” 对方接了簪子,叮嘱了一声自己小心,才以极轻极缓的速度爬了出去,她在洞口停了一会儿,透过其中一个不算小的孔洞往外看去,蓦地一惊……这是! “少夫人,是当初那个破庙,钟小姐也在!”声音仍然压着,但到底是因着四下无人,不免提高了几分…… …… 子时。 宋闻渊带着疲惫之色从北镇抚司回来,一边捏着自己的后颈,一边往落枫轩来,想着这个时辰小姑娘定是睡了的,他看一眼再走,谁曾想见到了坐在院子里的许承锦和站在院中垂着脑袋一脸“我错了我来负荆请罪”的金彧年。 此刻月色正好。 以至于这两人脸上的表情在夜色里仍然清晰可辨。 宋闻渊脚下微微一滞,胸膛里突然就不可避免地狂跳了起来,出口的声音都变了,沙哑干涩。他问,“你们这是作甚,浅浅呢?睡了吗?” 金彧年毫无预兆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给跪了,撕扯着嗓子扬声唤道,“宋闻渊,我有罪!你要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反抗!” 那边,许承锦慢慢撩了眼皮子看过来,少年高高抬着下颌,咬着腮帮子闭着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宋闻渊没说话,垂着眼看他,气氛沉郁压抑到了极点。 半晌,他倏地笑了笑,“哦?金小爷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跪我作甚,这老爷子知道了,龙首拐杖可不得打我身上来?说说看,怎么回事?”不疾不徐的语调里,泛着冷意,像是掺了冰渣子的冷,许承锦紧了紧手里的扇子,仍然没说话。 “我!我我!”金彧年死死闭着眼睛,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原则,声音吼得比谁都高,“宋闻渊!我、我想去找钟微,我、我带着小嫂嫂和许承锦一起去找钟微……结果、结果钟微没找到,小嫂嫂也丢了!” 话音落,劲风席卷而至—— “叮”地一声,金属撞上玉质的扇柄,堪堪打了个平,劲风刮过金彧年的脸颊,半缕发丝幽幽然地落了地,面颊之上一道血痕缓缓沁出,然后才有痛感后知后觉。 许承锦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宋闻渊,往日风流半点不剩,声音淡淡的,“他也是好心,想着将钟小姐找回来。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的,你现在将他杀了温浅也不会回来,当务之急是什么你不知道?何况,有鉴书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事才是……等人回来了,要打要杀,我都不拦你。” 廊下步履蹒跚走来一只小白狗,像是还没睡醒似的,步下台阶时摔了个头先着地,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三人跟前,不轻不重地叫了声,“汪。” 攥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宋闻渊到底是缓缓松了手,软剑脱手如银链落地,温小白吓了一跳,又“汪!”的一声往后跳去。宋闻渊瞥了它一眼,收回目光问两人,“人是哪里丢的?” 金彧年一直到这时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委委屈屈地说了句,“暗巷。” 子时已至,宋闻渊抬头看了看天色,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身后跟着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的炎火,走了两步,回头瞪向正准备爬起来跟上去的金彧年,“你留下!跟着作甚?还嫌丢的人不够多是不?” 金小爷被他一个眼神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温小白比方才腿脚利落了许多,蹦蹦跳跳跑过来,围着金彧年轻嗅,汪汪地叫唤着,偏偏金彧年这会儿惊魂未定,哪里顾得上它?正兀自愣愣出神,就听“咚”地一声自院外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然后是脚步响起,开门声,说话声……声音微低,悦耳…… 仿若天籁。 至少,在金彧年听来,比天籁还动听……他“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 第177章 夜不归宿被抓现行 温小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也不踉跄了,跟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元大小姐刚扶着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大半脚步都虚浮的钟微跨进角门,就被直直扑来的温小白撞了个满怀,一身仆仆风尘,直接给撞了个踉跄,刚弯腰捞起小白狗,就见对面“嗷”地一声又窜出个人来。对方几乎热泪盈眶地整个人都哆嗦,“小嫂嫂!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小爷我都要以死谢罪啦!” 声音洪亮,硬生生将钟微被吓走的三魂七魄又给召了回来。她虚虚弱弱地抬眼看去,半晌才确认对面的人是谁一般,“金、金少爷?” 金彧年惊魂甫定又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堪堪从海浪里探出脑袋,才见着了钟微,于是又一嗓子,跳了起来,“你也回来了?太好了!本少爷终于彻底活过来了……你不知道,我娘、我娘说了,但凡你出了什么事情,就打断小爷我的腿!” 钟微被他一嗓子一嗓子地叫得脑仁疼,脸色都发白地抬抬手,“金少爷……我没事,这事儿也不赖你。” “好了。”元戈也头疼,一手要扶着钟微,一手还抱着只狗,又爬了一晚上的烂泥巷道,整个人都快累死了,实在不想站在这里跟人叙旧,于是朝着落枫轩努努嘴,“先进去坐着说,宋闻渊呢?回来了吗?” 金彧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杀气腾腾朝着暗巷去的宋闻渊,脸色一白,转身就追了出去…… …… 金彧年最初那一嗓子声音之嘹亮,不仅惊着了夜宿的鸟儿,也惊到了夜半路过的丫鬟。 丫鬟是安姨娘的人,也就是落枫轩靠着这角门,否则便是如何凑巧也到不了此处的。她听见金彧年那一嗓子,先是被惊了一惊,然后猛的反应过来,几乎是呼吸都不敢,掉头就回去找还未睡下的安姨娘。安姨娘这阵子正闹心着呢,自家亲儿子没出息便也罢了,往日至少还知道亲疏好坏,这段时日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张口闭口都是弟妹、弟妹的,倒像是他们那根藤上的似的。 安姨娘一听丫鬟的话,顿时就愣住了,“你是说……温浅那小妮子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而且是跟着金家小少爷出去走丢的?” 丫鬟颔首称是。 本已经有了几分睡意的安姨娘一下子就精神了,抚掌大笑地乐着,又似咬牙切齿地恨,“好哇!温浅,你这不要脸的贱蹄子,这下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牙尖嘴利,心思不纯,还勾引我儿……真真儿狐媚子转世!走,咱们呀,叫醒王氏那老妖婆,一道去落枫轩看看热闹,我想着她那张即将变形的脸,就觉得很是快活!” 狗咬狗一嘴毛的戏,最是好看了。 彼时王氏已经歇下了,她与安姨娘素来不合,平日便各居一隅素无往来,也算相安无事,这夜半叨扰的事情从无发生,守夜的婆子自是不愿搭理,可安姨娘也不在意,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就喊,“夫人!您家儿媳深夜未归!您就不去看看?”高高扬起的尾音,得意又嚣张。 上回伶儿的事情终究没有闹大,只夫人那边悄悄地就给解决了,就连府中也没多少人知道,如此总是全了脸面的。王氏和孙嬷嬷自是念着她几分,可到底也只有这几分,此刻一听这些个唯恐天不乱的言论,几乎是一边披着衣裳一边就往落枫轩那边冲去了,这一番折腾下来,竟是比宋闻渊回来得都早。 深夜子时,来势汹汹,人未至而声先入,冲着急忙迎上来的拾音张口就呵,“温浅呢?!让你家小姐出来!” 拾音有心拦着却也拦不住,只步步后退着低头回禀,“少、少夫人已经歇下了,夫人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还请明日再来吧……” “怎的,歇下了就不能起来了?”王氏往日也是个泼辣性子,只这些年年岁上去之后才淡了几分,这会儿一手叉腰一手挡人,大步流星朝着台阶上去,瞧着像是前去捉奸的正室夫人似的,“我倒要看看,你家少夫人是已经歇下了,还是夜不归宿!” 话音落,房门被打开,屋内残烛摇曳,隐隐绰绰,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身单薄寝衣散着头发,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巴掌大,楚楚温柔的模样。她慢条斯理阖了身后房门,轻轻屈膝,“母亲。母亲为何夜半不睡,是夜中惊梦了?安姨娘……真是稀客,只是稀客为何深夜同母亲一起来访?” 她生得漂亮温柔,特别这样素面朝天的模样,扮起天真来显得格外无辜,“见着婆母和安姨娘关系这般地好,儿媳真为夫君感到高兴。” “温浅,你不用顾左而言他!”安姨娘翻着白眼冷嗤着,“您到底去了哪里还是老实交代的好,否则,等到你婆母亲自盘问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呵,成亲才多久,就如此耐不住寂寞,往日里这落枫轩外男往来无甚规矩便也罢了,如今更是学会夜不归宿了。” “安姨娘慎言。”元戈轻轻咳了声,才指了指那道新打通的月洞门,向王氏解释道,“母亲,姨娘口中往来的外男只有两人,一个是许家公子,一个是金家小少爷,那都是夫君的至交好友,我与夫君同住一个屋檐下自是避无可避的,这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事情,姨娘半夜不睡觉一瓢脏水就往我这里泼来,是要来挑拨我与婆母之间的关系吗?” 王氏往身后瞥了眼,抿着嘴没说话,只淡淡哼了声,显然也不想被对方看去了笑话。 元戈心中已是有数,又是温温一笑,“至于这夜不归宿更是子虚乌有。母亲若是生疑,不妨去门房小厮那里问问,可曾见着我何时出的府何时回的府?就算姨娘说我走这后头角门,但我总不能徒步出门吧,马车总要准备吧?母亲去问问便也知晓了……倒是姨娘,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姨娘的院子与我这里相差甚远,怎么就能知道我夜不归宿呢?是……安排了什么人盯着我落枫轩?又或者,盯着栖迟阁?” 第178章 陌生的母子 “你说什么胡话!奴婢明明——” 话音未落,元戈眉头一扬,冷声斥责,“主子们说话,有你这丫鬟什么事情?姨娘这么懂规矩的人,便只教出来你这么个给姨娘丢脸的东西?” 主子?安姨娘冷着脸站在那里,无声掀了个眼皮子,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是将她一块儿骂进去了,她只作不知,回头呵斥丫鬟,“退一边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就敢胡乱插嘴!” 那丫鬟低了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元戈却没打算放过她,看着王氏明显生疑的表情,倏地笑了笑,“明明什么?明明你这些时日来,都盯着我这落枫轩?还是盯着我夫君?你这小小丫鬟到底是何居心?受谁吩咐?” 丫鬟下意识看了眼安姨娘,连忙哆嗦着摇头,“不、奴婢不是……奴婢就是路过……” 元戈站在台阶之上,背手冷嗤,“路过?当家主母就在这里,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你穿越半个伯府途经我这个最最偏僻的落枫轩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出门?你子时时分偷偷摸摸去角门之外又要做什么?” 她看似温和从容,可实际上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步步紧逼——元戈料定了这丫头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绝对不会干什么好事情,自只能有口难辩。 王氏的脸色跟染了深秋夜晚的凉意,嘴角压得低低的,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丫鬟,冷声呵斥,“说!谁让你监视落枫轩的?!” 还能是谁?她的主子可不就在这站着呢嘛!元戈笑吟吟看向安姨娘,安姨娘倏地瞪了过来,“胡说!我派人监视你作甚?!这死丫头自己大半夜跑这里来关我什么事?”说完,一巴掌直接朝着地上的丫鬟扇了过去,“老实交代,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跑去地作甚?” 那一巴掌极重,丫鬟似乎被打懵了,晃了晃脑袋,缓缓看向安姨娘,又缓缓收回目光低了头,慢慢地跪了下去,匍匐于地,“求夫人恕罪,奴婢、奴婢就是嫉妒少夫人,才会出此下策栽赃陷害少夫人意图破坏她的名声。” 元戈懒懒笑着,口气不轻不重半真半假,“哦?你一个姨娘身边的下人,嫉妒本少夫人作甚?就算嫉妒也该嫉妒你家大少夫人啊!” 这理由,自然是没人信的,王氏也不信,可大半夜的,她也懒得为了这件事大动干戈,黑着脸色沉声说道,“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么冷的晚上,吵吵闹闹的,听得人脑袋都疼。孙嬷嬷,将这个挑食的东西丢出去,其他人,该回哪回哪去吧!” 话音方落,栖迟阁那边脚步声传来,声音也随之落下,“母亲为何会和安姨娘在儿子的院子里?” 王氏一噎,自己儿子当初的那番话还在耳边,这会儿莫名有股子心虚,抬脚就踹了下那丫鬟,倒也不重,只冷嗤,“还不是这搬弄是非的死丫头,说儿媳不见了,如今城中女子接连失踪,母亲听了这消息,自是担心地睡不着了,过来看看情况。既然你俩都好好的,那便无事了,误会一场罢了。” 背手而来的宋闻渊,额头上是沁出的汗渍,月色下微微泛着光,一张脸上喜怒不辨,不动声色地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看向王氏,“母亲,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安姨娘也请回吧,至于这个搬弄是非的丫鬟,就交给儿子来处置吧。” 王氏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宋闻渊争,当即便应了,“好。夜深了,你这是刚回来吗?晚膳可用了?” “还未,正准备用个晚膳就洗漱歇息了。” “嗯。”王氏颔首道好,又免不了叮咛了几句,“公务虽紧要,自己的身子骨也紧要,一日三餐尽量莫要耽误,亦不可过度操劳。”虽是体己话,但这般听着却又觉得格外客套与疏离敷衍。 “是。劳母亲挂念,母亲慢走。”宋闻渊亦是恭顺有余,亲近不足。 他们就像一对格外陌生的母子。 王氏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孙嬷嬷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看来,“对了,算算时日,你舅舅家的表妹明日就该到了,你亲自去城门口接一下吧。” 明知自家儿子公务都忙到午夜,偏还要他去接人,这对陌生的母子看起来更陌生了……元戈兀自抿了抿嘴角,什么样的表妹,非要宋闻渊亲自去接?宋闻渊拒地直截了当,“明日儿子会吩咐林木去的,您放心吧。” 王氏扫了眼元戈,在元戈的身后,摇曳的烛光打在窗户纸上,投下半个影影绰绰的脑袋,王氏视线微凝,却又分明清楚那是女子的头像,许是哪个丫鬟……到底是念着安姨娘在场,没去探个究竟,带着孙嬷嬷步出月洞门之际,又低声吩咐了句,“盯着那贱人,看看她大半夜让丫鬟过来作甚去了。” 一个下人,嫉妒主家正经少夫人?这理由也就是搁在场面上看看罢了。 至于王氏口中的“贱人”,不用想,只有一个。 孙嬷嬷心领神会,“是,老奴记得。” 安姨娘见王氏都走了,赶紧朝着宋闻渊屈了屈膝,甩着帕子捏着腰肢不情不愿地走了——赔了丫鬟还没看到戏,亏大了。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瑟瑟发抖的丫鬟被炎火拎走了,拾音也被许承锦做了手势赶走了,方才还闹腾腾人满为患的院子,只剩下了这四人。 宋闻渊站在台阶之下,微微仰面看着元戈,目色幽邃浓黑,咬着腮帮子冷冰冰地问着,“去哪里了?” 往日温柔点滴不剩,只剩下冷冰冰的盘问和压抑着翻涌着的怒火,元戈见他如此便觉得有些心虚,摸摸鼻子,“暗巷。”说完,还有些委屈,她知道自己很铤而走险的,可结局不是好的吗,甚至可谓是皆大欢喜,钟微都救回来。 偏那人还一脸的冷若冰霜,像盘问犯人一样盘问她,“暗巷之后呢?又去了哪里?” 心里委屈,但也自觉理亏,元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就之前那个破庙,钟微就在那里,我还给带回来了。”说完,嘻嘻一笑,几分得意。 第179章 古怪二人组 元戈是真觉得自己运气还是可以的,虽然药材没找到,爬了一条脏兮兮的巷道,但巷道之外除了被五花大绑丢在那里的钟微再无其他人,他们将佛像敲碎,将钟微救了回来,虽然没有抓到歹徒,但今夜的任务也算完成地不错,至少小姑娘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她是真觉得还挺得意的。 谁知,宋闻渊倏地笑了笑,一步踩到台阶之上,连名带姓地叫她,“温、浅。” 陡然拉近的距离里,都是他略带侵略性的气息,他不用熏香,只有淡淡翠竹皂荚香,泛着些许凉意。他勾着嘴角看她,往日温和的五官淬了夜色的冷意看起来刀削斧凿似的。 “温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厉害了,懂医术、会使毒,然后带一个能打架的鉴书,真可谓文武双全,整个盛京城横着走都难遇对手了?” 元戈一愣,想点头说是,到底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房门被打开,脸色煞白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钟微走到近前屈了屈膝,“宋大人,你别怪浅浅,她就是想救我。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奸人的道,也不会引发后续的事情。”她性子温和拘谨,从不愿给人添麻烦,方才便一直想出来解释,可温浅说这失踪之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钟微自然知道是为了保护她,只是此刻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失踪了,便也没道理再躲躲藏藏。 她看了眼金彧年那边,轻声说道,“小女拒绝金家的婚事的确是出自对往后的考虑,可母亲不信,她以为小女是听了金小爷的名声才有心推拒,是以又替我寻了门亲事迫我去相看,我不愿……就想着早早去岸边候着同人说清楚……若彼时人多了,被人瞧见、听见,传出去于对方名声有损。谁知,才出家门,就被人迷晕了。” “醒来就在那个破庙里……” 至于为什么好不容易掳走了她又将她丢在那破庙里,钟微不知道,元戈却是明白的,那时候尹家小姐的尸身被找到,整个衙门的人都在往那里去,城中又有锦衣卫盘查,那些人带着这么个大活人实在不好回去,那破庙已经被衙门里里外外查过好几遍了,又因着那处本就是乞丐流氓聚集地,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过去,因此已经是属于“最安全的地方”了。 没成想,遇到了从巷道里爬过去的元戈。 那巷道估计最初就是用来监视那些小乞丐的,小乞丐集体“失踪”那天,元戈随宋闻渊来过这破庙,当时便一直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他们,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宋大人,此事因小女而起,您莫要怪罪浅浅。待今夜之后,小女会携礼登门向诸位致歉,也感谢诸位的相救之恩。”说完,她微微屈膝,礼数周全。 宋闻渊冰冷的脸色未缓,但到底是不好当着钟微的面发作,只扫了一圈,吩咐金彧年,“送钟小姐去客房歇息吧。钟小姐,此刻天色太晚,不妨在府中先行歇息,明日一早再行回府。” 钟微屈膝谢过,又回头看了眼元戈,到底是跟着金彧年往客院去了……落枫轩里自有厢房能住,宋闻渊偏要她去客院自然是不愿她再插手这件事,钟微虽担心元戈,可她性子内敛,翻来覆去能说的话也就那么两三句,对着一脸阴沉的宋闻渊更是膝盖都哆嗦,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金彧年见她出了落枫轩还在回头看,本来耷拉着的脸色到底是缓了缓,有些不乐意地宽慰着,“放心吧,宋闻渊也只是担心小嫂嫂罢了,他心疼还来不及,不会对小嫂嫂怎么样的。” 钟微回头看他,半晌低了头去,“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副小媳妇样儿,金彧年这般想着,偏了头不情不愿地淡哼,没接话,只耷拉着一张脸在前面领路,客院的位置他知道,平日里都有下人打扫的,只这会儿夜深了,显然没什么下人伺候了。金彧年将人带到,到底是问了句,“你……你一个人没事吧?要不给你找个下人伺候着?” 钟微含笑摇头,拘谨又温柔,“无妨的,我就歇一歇,不必麻烦。” 真是个奇怪的人,看起来特别好欺负的样,也不知道于青青跟她怎么处得来的。金彧年撇撇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傲傲娇娇地哼着声,走了。 钟微站在院子里目送着离开,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穿着手肘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凌乱地头发像个鸡窝架在一张仍然粉雕玉琢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古怪,他别别扭扭关心人的模样还有几分害羞……若是记得没错,彼时这人见着自己的第一面,竟然是喜极而泣,仿佛真的庆幸他自己的两条腿得以保全了。 真是个怪人……看着是个被宠到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公子爷,没想到是个善良又笨拙的少年。 …… 落枫轩里,元戈的心情已经挺不好了。 她原是开心的,觉得宋闻渊知道了之后也会开心的,毕竟,没人受伤,钟微回来了,最坏的结局得以避免,等钟微休息好了,若还能了解到一些细节问题,便能称得上很好了。 可宋闻渊显然不觉得。 纵然她耐着性子解释了自己虽然的确是有些冒失,可说到底结果是好的,再者自己这次有带着鉴书,从头到脚也就凿穿佛像的时候弄断了几根头发丝儿之外,半点伤损也没有。可饶是如此,宋闻渊还是冷着一张脸不满意,步步紧逼质问着,“所以呢?温小姐觉得自己很厉害了?算无遗策了?万一钟微只是诱饵,佛像内看不到的角落里埋伏着高手怎么办?温浅,鉴书只是会一点功夫,不是以一敌百打遍天下的高手,必要的时候她也许连自保都难,如何护得住你?!” 元戈轻叹,“那不是没事嘛……宋闻渊,如今我站在你面前,好端端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所以你说的那种事情它根本不存在。” 第180章 夫妻吵架,承锦遭殃 “不存在?”宋闻渊整张脸都是冷的,声音都淬了寒意,无遮无拦的,说出的话也愈发难听了些,“那是你运气好!你想过没有,若是今日你遭到了埋伏,不仅带不回钟微,连你自己都要折在里头,到时候事情闹大了,这名声你还要不要了?待到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再跳一次朱雀桥吗?!” 咬牙切齿的模样,五官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许的扭曲,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元戈倏地后退了半步,这半步一退开,宋闻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似的,可话已出口,又在气头上,要他当场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却也做不到,于是只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 心里却已经后悔地不行。 许承锦摇摇头,暗道这俩神仙吵架,偏要自己这个局外人来劝和是个什么道理?扇柄敲敲宋闻渊的胳膊,“好了……看看你说的像话吗?什么叫再跳一次朱雀桥?担心就要说担心,这种混账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说完这个,抬头看向元戈,“还有你……” 元戈扫了他一眼,一声不吭,转身进屋,关门,落闩,没一会儿,屋内的蜡烛就吹灭了。 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许承锦的扇子还抬在半空,指着大门的方向,咬了咬牙,嘚,元大小姐的脾气还不如宋闻渊呢,宋闻渊至少不会直接对你甩脸子,元大小姐不高兴起来甩脸子都是给你面子了……他耸耸肩,指指那屋子里头,“你看到了,我哄不了。你得罪的,又是你家夫人,你自己哄吧!” 宋大人扫了他一眼,眼神微垂,眉目不善,半晌,冷嗤了声,“多管闲事,谁要哄她了?”说完,拂袖离去。 徒留许承锦一人站在这里,看看这屋、看看那个,同落枫轩门口的金彧年对视一眼,耸耸肩,“这一天天的,都是口是心非的玩意儿……走吧,咱哥俩喝一个去?” 金小爷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兴致缺缺的,“都这个点了,天都要亮了,去哪喝?” “要么这里,要么我那,喝完睡觉刚好……明日又没什么事情,还能碍着你睡觉了?走吧,去我那喝,清净……这一尊两尊的,都是惹不起的大佛,劝两句倒成了我狗拿耗子了,不管了、不管了……” 虽这般说着,可没多久,这俩人就熟门熟路地从宋闻渊的酒窖里出来,一人一坛酒,朝着后花园去了——能怎么办呢,元大小姐复活归来,远不如生前潇洒,心里头压着许多事,宋闻渊不知道能不管,可许承锦总要管的。 至于另一个……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总觉得挂心着什么,至于挂心什么,倒也说不上来。 于是,这哥俩就这一点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 钟微以为,这一天惊魂甫定的,她定是睡不着的,可没想到竟是一夜好眠,醒来院中多了个丫鬟,听见她起身才走到门前,自称府上下人,来伺候她起身洗漱的。 小丫鬟心思细,走路刻意将脚步声放重了些。 钟微起身后去了落枫轩,元戈也起了,躺在廊下的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的温小白,偶尔抬头和那鹦鹉说两句,自顾自地,“笨鸟,你怎么那么笨,都多少天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呢?……莫不是个哑巴?” 自始至终都懒得搭理她的鸟儿突然扑腾了两下翅膀,“啾啾”叫唤了声,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哑巴。 元戈又掀了掀眼皮子,“那就是个笨鸟咯!” 鹦鹉又不理她了。 这自顾自的还能跟一只鸟对上话。钟微在门口看着,抿着嘴笑笑,此刻一身清减的姑娘躺在那里,没了往日张扬,看起来像个纯良无害的邻家小妹,她款款入内,开口便是提恩情,“浅浅,昨日救命之恩……” 只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元戈摆摆手拦了,意兴阑珊的,兴致缺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说什么恩不恩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你运气好……若昨儿个被人绑到了老巢里去,便是我有心搭救,只怕也无能为力。”说完,淡淡地笑了笑。 “这我不管,如今我便是被你救了,这恩情总是在那里……即便我运气好,但若是再待在那破庙里一夜,不被饿死兴许都要被自己吓死了。”钟微却坚持,在她身边坐了,注视着她正儿八经个地说道,“浅浅。我……我其实并不擅长与人交际,不如于青青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我、我其实是一个格外独善其身的人,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别人麻烦自己的人。”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之头也低了下去。 元戈并不意外,颔首说道,“我看出来了……无妨的,有人天生热情,就有人天生淡泊,这就像有人生得美,自然就有人欠缺一些,这世上若是人人都一样,岂不无趣?”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钟微搅着手里的帕子,她从未与人说过这些话,于青青也没有。于青青心大马虎,有些心事其实与她说了也是无益,但不知道为什么,钟微觉得温浅能懂。她轻笑着说道,“我不愿意麻烦别人,却又总在麻烦别人……我想,也许独善其身本就是错的,至少,上苍将我生在钟家,让我继承钟家,当有它的用意……” 元戈看着这样的钟微,坐直了身子,将怀里的温小白递给了慕容钰轩,对方很是识趣地抱着温小白出去了。 元戈脸上那点本就为数不多的意兴阑珊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了。 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浅浅。”钟微缓缓看向她,眉宇微蹙,神色怜悯,“我……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知道的。根据外祖记载,温夫人……就是令堂离世的那年秋天,国泰民安,他查遍了所有相关记载,也未曾听闻哪处有大型山石滚落的天灾。” 元戈抓着毛毯的手倏地一紧。 第181章 表小姐的心思 元戈不是不知道慕容少柔的死因定有蹊跷,可这会儿听人言之凿凿还是觉得心都沉着。 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摆在那里,朝廷又是如何做到这般草草结案的,又是如何说服温长龄的。继夫人说过,温长龄是不信的,可在朝为官者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也是没办法……可这样明显漏洞,朝廷还能置之不理?闻所未闻的慕容家,瞧着却似能一手遮天。 “母亲离世多年,彼时我才两岁,对她印象不深,这些年来偶有念起,多的也是想要知道外祖家到底还有何人在世,为何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往来。”元戈抬眉看她,轻声问着,“听闻钟家消息网广布天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你可曾听过,我母亲祖籍何处?” 钟微摇头,“外祖父喜欢搜罗记载一些事情,他说史官的笔下多是成王败寇的大事,可这世上更多的是朝起朝落日新月异的每一天,他想尽可能多得记录一些具体的人、事、物,以供后世览阅。可天下之大,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令堂的事情他虽也唏嘘喟叹,惴惴良久,但在我离开外祖家的时候他仍然未曾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今日我会修一封家书过去,只不一定能帮得上忙……抱歉。” “你也说了,天下之大,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既如此,又说什么抱歉。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的。”元戈含笑说着,那边丫鬟端着早膳过来,是她喜欢的肉沫粥,还有几个水晶虾饺和桂花蒸糕,还有一碟子开胃小菜,很是全面。 小丫鬟说,因为不知道钟小姐喜欢吃什么,所以按着三少夫人的口味准备的。 元戈接了盘子,随口问了句,“桂婶在忙吗?她的茶方该换换了,我待会儿就过去。”往日都是桂婶亲自来送餐的,今日来了个小丫鬟,倒也是不巧。 谁知本来无心随口的一句话,那小丫鬟竟是猛地一哆嗦,正递过去的粥碗就这么脱了手,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沫粥一下子就淋在了元戈伸过去接来不及躲闪的手背上……白皙的手背瞬间通红一片,拾音吓了一跳,二话不说拉着元戈去了屋里洗手,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抱怨声来,“这小丫鬟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一碗粥都端不好……小姐怎么样?还疼吗?” 钟微快步进来,看了眼元戈通红的手背,关切问道,“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烫伤不是小事。” “没事,我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不要紧的。”元戈甩甩那只手背,不甚在意地走到廊下,看着已经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眸色微深,问道,“桂婶呢,今日为何派你过来送早膳?”方才便是因为这个问题,小丫鬟方寸大乱打翻了粥碗,所以元戈第一时间重提旧事。 这丫鬟元戈认得,桂婶身边洗菜的小丫头,平素还算凌厉,也爱笑。 今日着实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丫鬟抖得愈发厉害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表、表小姐来了,指名要吃桂婶做的荷花酥,桂婶在小厨房忙活呢……少夫人,奴婢、奴婢罪该万死,您惩罚奴婢吧!” 元戈垂着眼眸,“表小姐?就是宋闻渊舅舅家的女儿?林木去接来的?” “是……” 那还真是挺早的,这里早饭还未用上,那里人都接回来了。元戈压了压嘴角,不大高兴的表情便明显了几分,又问,“她来了以后住哪里?” “表小姐之前过来小住过一阵子,就住在栖迟阁里……少夫人莫要误会,那时候少爷是住在落枫轩的。只你们大婚之后,这栖迟阁才成了少爷的……书房。”丫鬟像是突然灵光一现,将到了嘴边的“住处”和着一口唾沫硬生生咽了回去,才道,“今次表小姐过来住哪里,奴婢便不知道了。” 挺好的,立雪堂周边那么多好院子不住,非要巴巴来这种偏僻角落里住着,这次更是一来就奔栖迟阁要吃荷花酥,这小妮子的心思当真是不遮不掩敞亮亮地搁在她这个正牌夫人面前呢。 时机也不错,正和宋闻渊闹不愉快呢。 元戈扯了扯嘴角,“知道了,你起来吧,再去端碗粥来。” 对方惊魂未定,又劫后余生,似乎很是不可置信,呆呆看着,唤道,“少夫人……您、您罚奴婢吧!您、您别赶奴婢走……” “好了,去吧。”元戈随手摆了摆,手背上还通红的,她也不避讳,随口说着,“不会赶你走的,我也不是什么后宫里娇养着的娘娘贵人,碰不得伤不得的,自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来惩罚你。下去端粥吧,我饿了。” 小丫鬟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磕了头道了谢,起身跑去端粥了——她其实一直都是害怕元戈的,这位少夫人当初以一句“你名中带菊,生肖克我”就把秋菊赶走的事情,让她们这些小丫鬟们一直心有余悸的,就怕什么时候惹了这位少主子不快,寻个敷衍至极的理由就给赶走了。 钟微在旁看着,她们都是世家适龄的姑娘,有些内院后宅之事懂的都懂,只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不好过多置喙,只担心看着元戈,“你……没事儿吧?” 像是在问手,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 元戈抬手吹了吹手背,不甚在意地坐了,朝着那些个早膳点心抬抬下颚,“趁热吃吧,吃好了送你回府。今日一早,我已经让人以‘回礼’的名义送了你的消息去欧阳府,长辈们已经收到了你安然无恙的消息,你也不必着急,慢慢吃。” “多谢……”说完,钟微自己也意识到今日实在说了许多谢谢,以至于这些话都显得苍白敷衍,可若不说,却也没有更好的词汇来表达这些周全的心意。 她甚是为难,元戈却坦荡,“若你真想谢我,就好好吃完了早膳,回府好好歇息歇息,然后回想一下被绑走之后的过程里,那些人有没有说过什么,譬如,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你……还有,你可曾见着那些人……那些人是男是女,有何特征。” 钟微颔首道好,弯了眉眼。 第182章 荷花过敏,长得像荷花的也不行 钟小姐的优雅是骨子里的,她吃早膳的时候真的是一句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吃完,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吃完早膳,含笑道谢,才由鉴书送回欧阳府去了。 这一来一去,谁也不知道欧阳家的姑娘曾经失踪了整整一天和大半个晚上。 送走了钟微,下人们将早膳撤下,换了茶点,元大小姐一边涂着药膏,一边眸色淡淡审视着刚被叫过来的林木,嘴角几分笑意,慵懒散漫,随口问道,“表小姐接过来了?可安排了住处?” 少夫人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个鬼呀!林木只觉得自己后背都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讪讪点着头,“是、是……”表小姐每次来都追着自家主子跑,那点儿心思谁都看在眼里,往日便也罢了,如今主子已经成亲,娶的这位还在大婚没几日就放了话,在她这里什么妾室通房外室都不可能存在的!若是搁在以前,林木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可如今他知道……这位祖宗从不玩虚的。 她说不可能存在,那就一定不可能存在,若是不小心存在了,那……只能让存在的变成不存在。 “嗯?”元大小姐等得没什么耐心了,搁了手中药膏欣赏着手背上掺着血丝的红印,懒洋洋地催促道,“怎的,是不知道呢,还是不好说?不会……还住在栖迟阁吧?” 话音方落,那边林木已经一个激灵猛地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没有的事情!少夫人您想什么呢,现在主子住在栖迟阁里,表小姐怎么可能这么不知礼数呢……哈哈!”最后那声笑,局促,尴尬,还有苍白无力。 “那住哪里?” “翠微轩。” 很好,也很巧,距离此处最近的一个院子,不大、也不属于一直有下人打扫的客院,这位表小姐此番住进去,只怕还得好一番收拾,倒也不嫌麻烦。元戈一手撑着太阳穴,像一只危险的大猫在太阳底下慵懒地眯着眼睛,“哦?那下人都安排过去了吗?表小姐难得登门,别让人觉得咱们府中怠慢了。” 林木冷汗涔涔,一想到翠微轩里那位的脾气,愈发觉得这两位对上的话,这半个恪靖伯府都得炸没咯!他愈发躬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少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也是……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咯,你家表小姐,自有你家主子去接待。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少夫人还是管好我自己的落枫轩就好了。” 这话若是搁在刚成亲第一日,林木还是信的。如今……不受欢迎的少夫人?主子就差把自个儿的心肝肺掏出来双手奉上了,谁家少夫人当成这样子?恃宠而骄地都没边了,主子还觉得理应如此呢! 这话,林木不敢接。 元戈也不为难他,直接转了话题,“昨儿个晚上那丫鬟为什么会出现在角门附近,可查出来了?” “招了。”林木快要与地面齐平的背部终于稍稍抬起了点,怦怦跳的心脏缓了缓,老老实实交代,“说是谈了个相好的,偷偷摸摸私会来着。” 也算意料之中,半夜偷偷摸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顶罪的最好说辞自然是私会相好,左右是个丫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错处。可元大小姐半个字都不信,吩咐着,“让人盯着些安姨娘那……” “是。”林木又直了直后背,“主子已经吩咐了的,一早就安排好了。” “嗯。”元大小姐终于施恩般给了个肯定的点头,随即又道,“跟桂婶说一声,这两日本小姐对荷花过敏,饭菜里别出现什么荷花荷叶莲子,和荷花相关的都不行,长得像荷花的也不行。” 林木一愣,刚想说如今早过了荷花季了,荷花池都清理干净了,话到了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只低声颔首称是,到了膳房一看灶台上那碟子荷花酥,一问说是给表小姐送去的,当下恍然大悟……明了之后却又一阵后怕,幸好自己那时候不知道怎的,将最后那句话给咽了回去。 果然……这位是个祖宗啊! 这人还没安顿下来,硝烟已经弥漫开来了。 …… 当天晚膳时分,总觉得有些魂不守舍的宋大人提前回了府,正下意识往落枫轩那边去,想起之前的不欢而散,又硬生生地停了脚步——他是真的担心这丫头迟早有一天被她的鲁莽给害惨了,小姑娘看起来没受过什么苦,也没见过人心险恶理解不了杀人如麻的恶,再危险的事情都敢去闯一闯,这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与其哪天追悔莫及,倒不如借此机会冷一冷,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这般想着,宋闻渊脚下一转,朝着自己的书房去了,林木见着无奈叹气,问宋闻渊可要传膳?见宋闻渊摇头,又状似不经意间加了句,“说来也是古怪,少夫人那边说对荷花过敏了。吩咐了膳食里不能出现荷花荷叶莲子,甚至连长得像荷花的都不行……譬如,荷花酥。” 这实在太明显了。 宋闻渊也不是什么傻子,荷花酥里到底有没有荷花他以前不清楚,但小姑娘有段时间常吃,他便也随口问了两句。只这用意他没明白,是以进屋的脚下微微一顿,回眸看去,“荷花酥?” “是。”林木微微低了头,掩了眼底的无奈,故作不懂地禀报,“也是巧了,今日表小姐一来就说要吃荷花酥,桂婶都忙坏了……咱们后厨的小丫鬟们也不济事,送个早膳还打翻了,烫了少夫人一手。属下早上瞧见的时候,一只手背通红通红的,血丝都瞧得见呢!” 宋闻渊心头一震,脚下几乎是不受控地就要往落枫轩去,偏生炎火急匆匆冲进来,“主子,暗巷那边又出事了!” 脚步又一次硬生生停住,视线远远落在那个方向,半晌,到底是没有过去,只吩咐林木,“你留下,告诉桂婶,除了落枫轩和栖迟阁的膳食,其他人的任何要求不必搭理,就算母亲来了也是如此,若是有人怪罪,就说是我吩咐的。还有,既是荷花过敏,这阖府上下跟荷花有关的都丢了吧,包括长得像荷花的。”说完,带着炎火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第183章 昏君与妖姬 林木傻傻愣怔在原地——看吧,他说什么来着?不受欢迎的少夫人?谁家不受欢迎的少夫人是这样的?心里不痛快着随口说一句梅花过敏,摆明着找茬呢,偏他家主子还就助纣为虐了。 这要搁在画本子里,就是色令智昏的昏君和祸国乱世的妖姬。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林木仰面看天,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暗巷里死了个倒卖药材的小贩,尸体就丢在暗巷中距离入口数十步的地方,今夜准备上摊的老百姓一见着,三魂七魄跑了一大半,连忙跑去报官了。 是夜,暗巷就被官差给围了,老百姓们进不去,却也不愿走,全都拥堵在入口处,交头接耳地交换着为数不多的小道消息。 譬如,“这药贩子最近也是怪怪的,之前每天都是走得最早的,如今拖拖拉拉的,三催四催的……跟中了邪似的。” ”可不呢!还有那堆垃圾也是,还不让人碰,跟个宝贝似的……要我说呀,兴许真就是中了邪了,咱们看着是垃圾,兴许在他眼里就是那金山银山!这叫,这叫什么,幻象,对,幻象。” 一语惊醒梦中人,边上一妇人抚掌恍然,“对对!之前他那摊位右手里,还有个卖糖人的小伙子,有段时间可不就是那样?说起来,有段时间没见着了,莫不是也……”后面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但听的人却很明显已经明白了过来。 瞠目结舌间,皆是面面相觑,“那东西……不会是真邪门吧?” “谁知道呢……虽说是怪力乱神之说,但有时候真就是这么邪门,你就是不得不相信这些东西有时候它真的是存在的……咱们还是寻个由头,将那堆杂物丢了吧,别再让它们害人了!” “对对!丢,丢了吧!既是邪物,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丢了丢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声音里,站在入口阴影里的某个少年悄悄地转身进去了——这人自然是炎火,他将人群里听到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宋闻渊,才道,“估摸着这俩人都是被人安排着看守洞口的,他们发现少夫人从巷道过去救走了钟小姐,自知巷道已经败露,于是杀人灭口。属下去查查那卖糖人的小伙可还活着?” “不用你亲自去,让姚云丰的手下去就可以了。”宋闻渊背着手站在被清理干净的巷道入口,从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巷道,狭小、漆黑,寻常男子都爬不过去,若是中间埋伏着什么,连转身逃走都做不到……偏偏那丫头胆子比天大,就这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子,还敢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万幸,说她两句还闹脾气…… 宋闻渊嘴角压了压,有些心烦意乱地吩咐着,“你找个身形小一点的,带着烛火进去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岔路,检查完就把这里封起来,破庙那边也让人收拾下。” “是……” 姚云丰从那头过来,见着宋闻渊隐隐咬牙切齿的烦躁模样,当下了然,“怎么的,宋少夫人跟你置气呢?”这位年轻的大人最近表情愈发鲜活如少年,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跟那位少夫人有关,所以一看这位这表情,姚云丰就猜到了,笑嘻嘻揶揄道,“又怎么了?” “还能怎的?”宋闻渊斜了他一眼,倏地冷冷一笑,“说来,我家夫人还未见过姚夫人,改日咱们聚聚?也让姚夫人劝劝我家那位,没事别往危险的地方去,这种爬巷道救人的事情就该好好交给姚大人才是,说来也是……姚大人最近办事不力,连女人家都比不过。” 宋大人心里不乐意了,一张嘴就伤人,跟捅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地捅,捅得可实在了。 姚云丰频频摇头连连摆手敬谢不敏,“别、别……您家那位啊,劝不动、劝不动。别到时候她没劝得动,反倒将我家那位给带、带活泼了,对,活泼!”他想说带坏了,可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换了个更加顺耳的表达。 那位的坏话,姚云丰可不敢说。 宋闻渊掀了掀眼皮子,“那还不赶紧去破庙里善后去?” …… 王家表小姐名唤王珊珊,年方十四,从小娇养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月亮不给星星的,是以打小性子便骄纵。彼时宋温两家大婚,王氏一族也有人来参加喜宴的,她不愿来,在家中哭闹了许久,也不知怎的,前阵子又说要来。 只得写了家书过来托付照顾。 对于王珊珊的心思王氏看在眼里也乐见其成,在宋闻渊那旁敲侧击了好几回,只宋闻渊从来都不是任人安排的性子,就连与温浅的婚事都是因着圣旨赐婚推拒不得这才不情不愿地娶了。原以为也就是个吃干饭的闲人,没想到这些时日事情的发展远超王氏起初的设想……王氏一直中意自家后辈, 王氏一直中意自家后辈,此次王珊珊说什么都要住在距离栖迟阁最近的翠微轩,王氏也由着她去了。 年轻人嘛,又是同辈分的,就算发生些摩擦龃龉的,传出去也是小辈们莽撞,于恪靖伯府名声无损,这般想着,她还拨了几个婆子过去帮着打扫收拾,一直到入夜时分,才算妥当,王珊珊只觉得饥肠辘辘,便自顾自往熟门熟路往栖迟阁去了。一进院子,冲着院中林木甜甜一笑,甚是熟稔地打着招呼,“林侍卫……表哥可回来了?” 小姑娘生得挺甜美的,瞧着珠圆玉润,声音也嗲,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很是勾人。 只林侍卫在这勾人的眼神里,吓得直冒冷汗——那祖宗在落枫轩呢,祖宗的耳朵可灵着呢!祖宗身边耳朵更灵的鉴书也守着呢!林侍卫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躬身,擦额,“回表小姐,主子方才回来过,又出去了。” 表小姐皱了皱眉头,嘟哝了一句“表哥还是这么忙”,又甜甜一笑,问道,“那本小姐晚膳还没用呢,桂婶晚膳可做好了?” 林侍卫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让他怎么说? 第184章 有外人在,不放心 这让他怎么说? 说您还是去大厨房吧,这里伺候不了您嘞?还是说我家主子的祖宗因为您置气着呢,这院里只怕没人敢给您准备晚饭的?林木讪讪笑着,绞尽脑汁想着相对温和点的说法,“要不,表小姐还是去大厨房看看吧……桂婶年纪大了,照顾栖迟阁和落枫轩的膳食已是竭尽全力,只怕是无暇顾及表小姐您那边了。” “什么?”王珊珊一愣,声音陡然拔高,“落枫轩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吗,怎的还要桂婶来安排?她温浅就没个会做饭的丫头婆子的?” 这话……林木是真的不敢接了,心下也隐约有些不快起来,落枫轩那位祖宗虽然恃宠而骄了些,但其他方面是真的没话说,就这次大半夜出去救人这事,搁在这位养尊处优的表小姐身上怎么可能?还有那次一个人扶着毒发的主子上慈光寺,换了任何小姑娘家家是怕都要害怕地手足无措了吧! 全天下的姑娘林木不敢说,但盛京城里的姑娘林木敢拍着胸脯保证,也就一个温浅了!所以那婆娘如今就是祖宗!足够他林木跪下来当牛做马伺候的祖宗! 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正色说道,“表小姐,那是我家少夫人,莫说桂婶了,就是咱们栖迟阁的所有下人围着她转都是应该的……换句话说,若桂婶连少夫人的膳食都不安排了,自然更不会安排翠微轩的膳食了。” 声音有些冷,听起来很是干脆利落,本就是握惯了刀剑的男人,平日里跳脱逗趣的也就是在认可的主子们面前,此刻端着一张略显严肃的脸正色说话的模样很是有模有样。 从来都只会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小姑娘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脸色倏地就冷了,指尖一抬,直指对方鼻尖,声音也不嗲了,“林木!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本小姐说话?!表哥他知道你这样护着那个女人吗?!” 自然是主子给的胆子。 林木正要回答,却听落枫轩那边轻笑声起,温润散漫,“谁给的胆子?自然是我给的……听说表小姐来了,本少夫人想着,怎么着按着辈分也得听你叫我一声表嫂,又是第一次见面,原想着表小姐进府稍作歇息就会来我这里问个好的。得亏我连见面礼都准备好了,可这左等右等的,天色都暗了,还未等到表小姐……想着出来看看呢,没成想,在这发难呢。” 笑声轻慢,举止款款,身后跟着同样木着一张脸的鉴书,看起来颇有几分主人家的威严。 王珊珊却不屑,“表嫂?呵……谁不知道表哥根本不愿意娶你?如今成了亲还分院子住,你倒好,真把自己当盘菜了……真以为是这里的女主人了?我且告诉你,咱们走着瞧吧,不出几日,表哥就会休了你的!” 趾高气昂的女子,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说话半分遮掩也无,不知轻重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 元戈敛眉轻笑,“不愿意娶,却也娶了,纵然分院居住,我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圣旨赐婚,岂是他想休便能休的?倒是你……年纪不大,心思倒深。” “那又怎么样?!”小姑娘经不得激,扯着嗓子旁若无人地自证关系匪浅,“我住过这栖迟阁,你住过吗?!你只能住表哥不要的落枫轩!” 似乎还颇有几分道理……元大小姐敛目轻笑,半晌问林木,“宋闻渊人呢?” 目色不善地很是明显。 林木一个头两个大,一边轻声解释一边替自家主子“开罪”,“方才主子回来过,又被炎火叫走了,说是暗巷那边出事了。走之前主子特意交代过,既然少夫人荷花过敏,那阖府上下所有的荷花、荷叶、莲子、甚至长得像荷花的东西都得丢出去。您放心,在您过敏痊愈之前,府中都不会出现这些东西的。” 王珊珊陡然尖叫,“什么?!那我的荷花酥!” 林木继续弯腰颔首,“是的,表小姐,在少夫人痊愈之前,府中不会出现荷花酥。”说完,偷偷瞄着元戈的脸色,嗯……祖宗的脸色明显好多了,带着些阴阳怪气的笑了。 一般祖宗这个表情的时候,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这些个“自己人”了。林木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听元戈随口问道,“暗巷怎么了?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别说。” 所谓能说就说,自然是能当着表小姐的面说的话就说。 暗巷死人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林木刚收到消息,本就打算告诉元戈呢,遂也没迟疑,“无妨。暗巷那边出了个人命,是个倒卖药材的,您……那条巷道应该会被封上,还有破庙也会处理干净,不必担心。”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的。 “因为这件事?” “大抵是的。”林木又道,“听说之前已经失踪过一个了,姚大人那边正在查,应该不日就会有结果了。少夫人,主子还吩咐了,这阵子外面的确不太平,您若要出门,一定得带着鉴书和属下。” “什么?!”王小姐再一次跳脚,一声比一声高,尖锐的嗓音刺地元戈脑袋都疼,“表哥还让你跟着她?!凭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危险?!” 林木皱眉,但仍然尽责提醒道,“表小姐。如今城中隔三差五就有姑娘家失踪,您若要出门也要带着家丁护卫,若非紧要事,还是少出门为好。” “那你跟着我。”对方理所当然极了。 元戈摇摇头,实在懒得听那魔音穿脑,抠抠耳朵,懒懒说道,“表小姐嗓音洪亮,看来还不是很饿……本少夫人却是有些困乏了,鉴书,去准备热水沐浴吧……哦对了,林木,明儿个将这两个院子之间那扇月洞门给我拆了重新把墙砌了,我家温小白总爱到处跑,如今有个外人在,我不放心。”说罢,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回去了。 徒留林木兀自垂首懊恼——好嘛,果然这心是落得太早了些。 第185章 这门是拆还是不拆? 拆门建墙这种事,就算再给林木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但凡他拆了这门,主子回来就能拆了他骨头。 祖宗倒是老神在在回去了,留下他一个势单力薄的面对被彻底惹毛的表小姐。表小姐像是今天第一次注意到那扇门似的,气得上蹿下跳地叫嚣着,“这里什么时候开了道门了?要不要点脸啊!好端端的邪门歪道都给用上了!你以为开了道门表哥就能往你那去了嘛,休想!” 声音很是洪亮,一字不落地传到刚回到落枫轩的元戈耳朵里,元大小姐脚下微微一顿,神色未变捞起脚边的温小白,温声叮嘱,“都说这咬人的狗不会叫,这死小狗往后一定是个擅长咬人的……” 祖宗离开前,还要捅一刀,最后受罪的还是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 林木讪讪笑着,低头解释,“表小姐此言差矣,这月洞门本就是主子吩咐砌起来的,再者,落枫轩和栖迟阁本就是一个大院子,一边起居,一边是书房,当年是您来了,说要住栖迟阁,主子拗不过您,只您一个姑娘家家的,住在男子院落之中实在不妥,这才将此处隔成了两个院子。表小姐,时辰不早了,您不是还饿着吗,膳房那边是有时辰的,错了时辰便没有晚膳了,您快去看看吧。” 表哥不在,林木也跟中了邪似的,话里话外都在护着温浅,也不知那温家小姐使的哪门子狐媚子功夫!不过无妨,来日方长,等明日自己再来拜会表哥好好说说这女人的坏话! 表小姐气得一口贝齿都要咬碎,半晌,一跺脚,愤愤不平地拂袖而去! 林木猛地松了一口气,回头间却见着落枫轩那边的祖宗背着手站在廊下,院中灯火打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漂亮的皮囊上是让人汗毛都立起的笑意,她在那处招招手,分外温柔的样子,“林木,过来,有话问你。”漂亮的皮囊,温柔的笑容,志怪杂谈里都说这是女妖惑人前的伪装,人若过去,可能就会被挖心掏肺、抽筋扒皮……死无全尸! 林木仰面看天,觉得今夜着实漫长…… 幸好祖宗这次没为难他,只是就暗巷的细节又问了几句,他都一一回答,只当时毕竟不在现场,到底知之甚少,“失踪的是个卖糖人的,摊子就在死者边上,老百姓也说有阵子没见了,姚大人正让人画了画像挨家挨户地问呢……不过,主子那边的意思是,大概已经凶多吉少了。” 元戈也是这样觉着的,她轻叹,“但愿还活着吧……但愿只是他机灵,见着形势不对跑路了。” 说起这些令人唏嘘的正事,表情都明显认真了几分,“我记得当初欧阳夫人提过,钟微身边的小丫鬟也一道失踪了,可当时我和鉴书并未在破庙里见到那个丫鬟,后来钟微也从未提过,只怕也是已经凶多吉少了,是以我今日也未曾多问。过两日,你带着拾音去欧阳府问问……” “是。”林木严肃点头,想了想到底是多嘴说了句,“少夫人,其实那日您真的很危险的,对方显然是发现钟小姐不见了知道巷道暴露杀人灭口……那您想,他们若是发现地更早些,您岂不是首当其冲?主子就是担心您的安危才会动怒的……他就是气您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说完,也是默默长叹,为了这俩祖宗,自己是该管的管了,不该管的也管了,如今连劝架这种事都已经手到擒来…… 元大小姐还不情不愿,懒懒敷衍着,“知道了……你和你家主子一样烦,不夸我将人救回来,偏还当众骂我……”话音方落,余光里瞧着光影变化,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就见着那人站在月洞门外朝这边看来,抿着嘴冷着脸像是谁欠了他几万两金银似的。 元大小姐同样脸色一冷嘴一抿,重又吩咐道,“记住没,就明日,把那堵门给我拆了,砌墙!”说罢,冷哼,拂袖进屋! 林木看看轰然关上的房门,看着簌簌落下的一层薄灰,再看看一脸坦然的鉴书,又看看那边甚至还有些不悦的自家主子……嘚,今晚是真的漫长啊!他耷拉着脑袋走到宋闻渊跟前,“主子,您也听见了,少夫人吩咐,这门,是拆还是不拆?” 宋闻渊脸色不善瞥了他一眼,言语间倒是没几分不悦,甚是还有些有趣似的,“又谁惹她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表小姐……”林木将王珊珊在这里颐指气使上蹿下跳的言辞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放心,少夫人……少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对付一个表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就是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哄完这个哄那个,很是难为。 想加薪。 “知道了。”宋闻渊又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压了压嘴角,也转身回了自个儿屋子,对于手下的心愿明显没能领悟到。 夸?夸她很厉害,比姚云丰都厉害,夸她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了?夸她着实勇敢,不惧危险爬完了那条崎岖的巷道?夸她智勇双全,让结局皆大欢喜? 那条巷道黏腻湿滑,上下崎岖,他们的人攀爬起来都甚是艰难,还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岔路,通向一个很大的深潭,一想到这一点,宋闻渊回来的路上都在后怕。还夸?如何夸得出口?至于钟家小姐……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是她的命,欧阳家莫不是救过她温浅性命值得这样铤而走险?他从不觉得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一件很英勇的行为。 相反,他只觉得很傻。 他拂袖而去,林木在身后提高了声音问道,“主子,那这门……还拆吗?” 回答他的,只秋风瑟瑟裹着枯黄落叶,贴地盘旋,头顶上那弯月色白惨惨的,看起来孤冷又寂寥……就像此刻的他自己。所以,这门到底是拆还是不拆? 第186章 听说宋大人至今独守空房 姚云丰带着画像连着查了两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卖糖人的小伙子。 只知道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家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卖卖糖人,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倒也舒坦自在。少年长相清秀,也不是没有婶子给他介绍姑娘,只他竟是铁了心地不娶,说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见着,是以失踪这些时日竟是无人发觉。 糖人少年住在一个下雨漏水刮风漏风的破茅屋里,全部家当就是一张还铺着稻草的乱糟糟的床板子,和一个缺了角门都关不上的木柜子,里面几件衣裳倒是叠得齐整,屋内虽乱,却并无打斗的痕迹,但到底是不是见势出逃,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只好继续让人查着。 只这时候却又有姑娘家失踪了。 这次失踪的姑娘有些古怪,并非普通人家的姑娘,也非世家千金,而是醉欢楼里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之桃。 姚云丰那边本来就几乎毫无头绪,如今更是连隐约的猜测眼看着就被打乱了——怎么会是醉欢楼的姑娘呢?若是想要找处子之身,自然是寻常姑娘家最好下手,醉欢楼里的姑娘……又有几人能是?姚云丰跑到栖迟阁里叹了又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半晌,小心翼翼试探宋闻渊,“要不,咱们找个姑娘……钓一钓?” 宋大人这两天心情不好,那扇月洞门自然是没有拆掉,墙也没有砌起来,只小姑娘跟他置了两天气,王珊珊一出现,她二话不说,立马带着拾音和鉴书出门去了,以至于这两日来,宋闻渊统共见着两回人,每次看他的眼神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甚至这会儿在不在府里都不知道。 宋大人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阳光落在他撩开的那半个瞳孔里,瞧着像是最上等的琥珀镶嵌在精致的玉匣子里。对面的姚云丰都觉得,一个男人长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有悖天理,一个男人白成这样,也有悖天理——看起来实在太文弱了些。 文弱书生宋闻渊淡声拒绝,“姚大人想法甚好,只是北镇抚司都是糙老爷们,没什么姑娘家,实在爱莫能助。” 姚大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半晌,恶向胆边生,“不是还有少夫人嘛,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字卡在了喉咙里,来来回回地滚动了一圈,最后,和着一口心惊胆战的唾沫猛地咽了回去。 那眼神吓死个人了!跟看尸体似的! “我家夫人,也未曾见着令你衙门一日的俸禄,怎就成了你手底下听凭指挥的兵了?”宋大人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了,若非念着往日那点情分只怕此刻已经开口送客了,“姚大人为何不让自家夫人去当这条鱼饵,非要找本官的妻子?” 姚云丰也实在,苦着脸无奈抱怨,“我家那位,瞧着都多大年纪了?那鱼见了也不会咬勾啊!你想想,咱们这么多人呢,还能护不住一个眼皮子底下的女人家?再者,你家这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呀,身边还跟着鉴书……不若,咱们让鉴书去,会武功,好身手?虽然有点江湖气一看就不好惹……” “不行。”宋闻渊还是摇头,“她的人,她宁可自己去也不会让鉴书去的。” 小丫头的性子宋闻渊如今已经摸地透透的,“姚大人还是另择贤能吧。” 姚云丰重重叹了口气,他是真觉得温浅是最合适的人选,看起来温温柔柔绵软可欺,的确是最好下手的人选,偏生为人机灵狡猾,甚至还有些狡诈狠辣……可宋闻渊不松口他也没办法。 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就见门口飘进来一团花团锦簇。真的是飘,行走间脚都不带动似的,一边娇笑着一边唤着“表哥”就这么飘了进来,“表哥今天不忙吗?珊珊来了盛京城还没好好逛过,表哥带珊珊上街去逛逛可好?”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脂粉有些刺鼻,他避了避,才道,“你让家丁带你去。” 表小姐精心打扮完,挑了最漂亮的衣裳,抹了最贵的胭脂,偏偏对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顿觉有些委屈,跺跺脚,苦着脸,“表哥……林侍卫说了,如今外面乱得很,您都能让林侍卫陪着温浅那女人出门了,你就不担心我?万一我被掳走……” “那就好好待在府里别出去。”宋闻渊终于撩了撩眼皮子,正色说道,“她不叫温浅那女人,她是你表嫂,舅舅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我……”王珊珊面色一僵,当着外人的面被心上人疾言厉色地指责,让她觉得很是难堪,她咬了咬嘴唇,半晌,突然朝着落枫轩猛一抬手,“可来之前母亲就同我说了,她就是个空架子!你迟早要休了她的!我还知道,你们至今没有圆房!她根本算不得什么正经少夫人!” “闭嘴!” 栖迟阁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余秋风簌簌,穿花拂叶。 打在宋闻渊身上的阳光被表小姐挡了,一双眸子里半分亮色也无,黑沉黑沉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无星无月的海面上涌动的黑色潮水。 宋闻渊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我竟不知,舅母何时已经手眼通天到可以来置喙我院里的事情了。” 王珊珊咬了咬嘴角,低着头没说话。 姚云丰不安地挪动了下屁股,兀自盘算着这个时候的自己是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还是直接旁若无人地走开比较好……没想到啊,宋大人都喜欢得那么刻骨铭心的样子了,竟然还只能独守空房……啧,果然一物降一物。 “本公子才说今早这乌鸦闹人得很,实在不吉利……果然,出门没看黄历。”栖迟阁的门口,一袭锦衣羽扇轻摇的矜贵公子靠着门框笑意风流,只眼底搁着明明白白的冷,“啧,这叽叽喳喳的,跟我家屋檐上的乌鸦叫声可真像。” 许公子这张嘴,从来不看身份不看背景不挑男女。 只凭当下心情。 还有个一样格外“没眼力见”的,自然是落枫轩里的当事人。 第187章 温浅有什么好的? “啧……” 那扇险些不保的月洞门下的墙角根后,传出懒懒的笑声,来自听壁脚还不知道低调的元戈。 元大小姐一手抱着温小白,一手执着水瓢浇水,闻言还好整以暇地回头问鉴书,“说起来,这王家距离咱们这里也算是山水迢迢。没想到消息倒是比我这一墙之隔的少夫人还灵通些。你说是吧,鉴书?” 一墙之隔的少夫人看起来很是悠然闲适,只若是没有给同一盆海棠连着浇了三瓢水的话,就更像了。鉴书看在眼里,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一边说着“是的”一边从元戈手里接过了水瓢,挽救了那棵眼看着就要被浇上第四瓢水的海棠。 表小姐哪里见过这种没脸没皮偷听了别人说自己坏话还能恬不知耻站出来认领的人?一瞬间都瞠目结舌了,“你、你……你怎么能偷听人说话呢?” “偷听?”元戈老神在在走到月洞门口,点点脚下的青砖,又指指脑勺后面的匾额,一脸从容坦荡地好心介绍道,“落枫轩。本夫人踩在自己的地界上,是表小姐嗓门太大。背后说人坏话,扰了我的清净,偏还要倒打一耙……倒也不算坏话,算是实话。” 宋闻渊拧了拧眉头,无奈唤道,“浅浅……什么实话,没有的事,别咒自己。” 姚大人的屁股又一次稳稳坐了回去,宋大人后院起火的戏,千载难逢,错失了这次也不知道下回又得是何年何月了,怎能不看? “没有的事?这空穴里来的风,都吹到千里迢迢的王家去了,可见我实在是孤陋寡闻了……”元戈终于接了对方几日来的第一句话,又道,“不过我这人吧心眼子小得紧,又喜欢在其位谋其政,表小姐若想要全须全尾地取代我,只怕还是先等一等,等我真的被休弃了才好。否则,我心里头瞧着不痛快,倒霉的就不只是那些个荷花荷叶了。” 王珊珊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对方言语中的把柄,“果然是你!” “对,就是我。就是我听说你要吃荷花酥,这才随便扯了个借口。”对方甚至混不吝地耸耸肩,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抬手揉了揉太过于活跃的温小白,“别动。” 手背上是一大块明显的红痕,血色隐约可现,相较周边白皙肌肤显得触目惊心,宋闻渊不知何时勾起的嘴角又缓缓压下,眸色黑沉。 只年轻的表小姐却还什么都没发现,指着元戈得意洋洋地控诉,“表哥你听!她都亲口承认了是心里头不痛快!什么过敏,都是借口!温浅,怎么会有你这么善妒的女人?!” 善妒……宋大人觉得,这个词倒也很是悦耳,他点头颔首,视线落在元戈明艳艳沐在日光里的容颜,眉目温润,轻笑说道,“嗯,我知道。” “表哥!” 小姑娘闹腾得很,声音聒噪,抬手跺脚的,十四岁的年纪,较之温浅还小了两岁,较之元戈,却是小了四岁,元戈瞧着她就跟瞧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闲来逗弄一二,这会儿却又觉得自己委实过于无聊了些。她没了兴致,将温小白搁回地上,理了理袖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吧,咱们去欧阳家坐坐,免得有些人嗓门大还要怪别人听壁脚。” 元大小姐这两日天天往外跑,不过倒也听话地带着鉴书和林木,宋闻渊便也由着她去了——左右,拦也拦不住,说不定更要赌气连林木都不带。 表小姐恨不得捶胸顿足,“表哥,你看她!” 宋闻渊收回视线坐起了身子,第一次正色看着对方,严肃说道,“我不知道外界如何传我与你表嫂的婚姻,也不知舅舅舅母如何同你说的,但她在我这里,并非仅仅只是一道圣旨的分量,你所说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你想要的东西也绝无可能在我这里得到。” 王珊珊一怔,脸上血色倏然褪尽,想要的东西……她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身边的位置,哪怕只是某个位置。她咬着嘴角,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表哥……温浅有什么好的?她都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最后的半句话,到底是因着外人在场,被理智强行按了回去。十四岁的小丫头,养尊处优着这么些年,此刻能将眼泪憋在眼眶里已是不容易,自是已经顾不得表情好不好看了。 法不责众嘛! 姚云丰又开始如坐针毡了,他自觉这男男女女之间的对话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偷看偷听,可一扭头瞧着许公子靠着门框看得啧啧称奇,他便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宋闻渊瞥了眼这俩看戏不嫌事大的,再一次耐着性子正色说道,“王珊珊,若你是来盛京城小住游玩,那你自住着便是,要去哪里玩都随你带着家丁,一应开销由我来支付,只那些话不可再说。若你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城中不太平,我觉得你还是早早回舅舅家才是。” 这话已是逐客令了。 王珊珊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回头瞪了两眼在旁边看戏的,一扭头,终于是抹着眼角几近落荒而逃。 温浅有什么好的……宋闻渊重新靠向椅背,眯着眼睛仰面看天,是啊,她有哪里好呢?她脾气急躁,爱闯祸、不听劝,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同他置气不理人,也没有姑娘家的乖顺温柔,心有七窍,一窍比一窍藏得深,自始至终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妻子,她善妒娇蛮不讲道理,她小心眼还记仇……可她是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温浅。 像这天边的太阳,可温柔的、可炽热的、可冷冷挂在云层后不理人的,也可于盛夏午后炽烤着万物的,更可于那寒冬凛冽里给予一线雪中送炭般的暖意的。 见过了太阳的光辉,谁还能贪恋群星?他甚至一度想要将她藏起来,看着她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他的这个念头就更加明显……善妒的人,是他呢。 第188章 丫鬟之死 马车在欧阳家门口徐徐停下,元戈下了车,回首吩咐林木,“你就在此候着吧,不必进去了。” 这两日元戈每日都出府,也每日都带着林木同进同出,从不避讳,不过今日拜访欧阳家的小姐,他一个男人的确是跟着也不大合适,何况欧阳府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般想着,他便也颔首称是,老老实实将马车停到了一旁,兀自等着了。 拜帖是一早就下了的,下人领着元戈一路去了钟微的院子,茶水也是掐着时间准备的,钟微早已等在院中,捧着手炉起身相迎,瞧着气色稍差,但总是比之前好了些许。 两人寒暄完毕,钟微拉着元戈坐了,才轻叹一声说着,“我知你挂心着那件事……姚大人也派了人来问,只母亲担心我情绪,没让人进来。浅浅,这几天我便一直想着,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她垂着脑袋,咬着嘴角,贝齿压着的地方,血色尽褪。 她很聪明,是这盛京城有名的才女,称赞的声音听多了,也曾隐约生出几分恃才傲物的心情来,可经此一事才发现,那些附庸风雅的聪明在关键时候什么用都没有。 “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将她绑着双手吊起来,他们拿一把奇怪的匕首捅她的心脏……一开始她没死……”低着头的姑娘哽咽到全身都抽搐,试了好几次都说不下去,只双手捧着脸无声哽咽。 他们将那丫头的衣服都剥了,两眼淫光上下其手,满口污秽的言辞……一开始小丫头还没死,又疼又羞全身抽搐,越是抽搐心口处就涌出更多的鲜血来,他们站在那里哈哈哈大笑地像是欣赏一条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那丫头哭着喊着说疼,让她的小姐救她……可她的小姐自己也是那砧板上的另一条鱼,被人钳制着下颌,连避开视线都做不到……她不仅救不了她的丫鬟,还是害了这丫鬟的罪魁祸首……脑袋上覆下一只手掌,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什么话都没说,连半句安慰都没有。 半晌,钟微缓了缓呼吸,轻声喃喃,“若是你和青青……怎么样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吧……” 元戈将手炉搁进她手里,才轻声说道,“一样的……我同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青青那点三脚猫功夫,在真正的歹徒面前也不过就是自取其辱罢了。我们都只是一个弱女子,能做的太有限了……钟微,你该明白,彼时你面对的是杀人如麻的歹徒,他们早就没有人性可言……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上天垂怜。” 钟微紧紧攥着手中的手炉,视线落在指尖,压着嘴角抿了抿,“这手炉的布套都旧了,绣线也起毛了……她说要给我赶制一个新的布套,连花样都想好了,叫踏雪寻梅……她说是前阵子看到的花样,她的女红很好,特别特别的好,就连宫中的贵人都找她绣过几方帕子。” “我便一直想着,等她有了喜欢的少年郎,我就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给她买个铺子,她有那般的手艺,这日子如何都不会清苦了去……” 钟微捧着她的手炉,缓缓地把脸颊也贴了上去……贴着手炉的那一侧眼眶里,慢慢地滴下一滴眼泪来。 元戈觉得自己终究是个笨嘴拙舌的,实在不知道如何宽慰这样的哀伤,好像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曾几何时,她也有过给一个小丫头准备一份嫁妆的心情,可现在……那个丫头只怕已经是罪孽深重再也回不来了。 元戈轻叹,“下辈子……下辈子,她做你心尖上的小丫头,你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让她成为人人艳羡的女子。” 下辈子……这辈子还能遇到吗?钟微摩挲着起毛的绣线,半晌,轻笑,笑中带着泪,“虽然知道你是哄我的……可我还是爱听。她们嘴笨,只会叫我节哀……这些话,我自己都对自己说了许多遍,可没有用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被、被……” 那些画面、那些场景,到了嘴边又咽下,终究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元戈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小丫鬟估计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本是来问询一些细节的,可到了这会儿却也不愿再问,那些忘都忘不掉的痛,她懂。于是她只是垂眸轻叹,“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会同姚大人那边说一声,叫他别再让人过来了,你放心……宽慰的话我不会说,但我知道,再漫长的噩梦也有醒来的那个早晨,再深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那一天,别急……慢慢来。” 钟微怔怔看着元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回来这些天,母亲日日来看她、劝她,劝她节哀,劝她尽快忘掉这些事情,劝她好好珍惜自己,说着说着,母亲就开始抹眼泪,于青青也劝,劝她为了关心她的人想想……她知道这些话都是对的,可她做不到。 甚至,这些话听得多了,心里愈发有些怨怼——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丫鬟罢了,虽然可惜,倒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她若沉湎其中,便是对不起族中长辈。这些怨怼听久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发凉。 钟微其实并没有哭很久,她只是憋了太久,突然地就憋不住了,但到底是拘谨的性子,在外人面前流眼泪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过于唐突了,她很快组织好了自己的情绪,抹着眼泪苦笑,“抱歉,一时失态……” “无妨。”元戈摇头,半真半假地打趣道,“我本就是来探望你的,你若还如此拘谨,倒是让我往后不敢来了。” 钟微也笑,只她眼眶里还挂着泪,笑容也沉重,笑着笑着便也不笑了,捧着手炉轻轻叹了口气,半晌,递给身后丫鬟,“把这个布套摘了,洗干净收好……换个别的用吧。” 身后丫鬟低声应是,双手接过返身进屋去了。 第189章 以身为饵 钟微看着那丫鬟进了屋,才轻声说道,“那是母亲拨来的人,说是担心我这的小丫头们办事不利索……其实我知道,这丫头是来看着我的,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说了什么……她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母亲,有些事,我却不愿母亲知晓。” 元戈颔首,“我明白。” “你不明白……那些人抓我,和抓那些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元戈掀了掀眼皮,目色平静地看过去……并不意外,只是意外于钟微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元戈知道钟微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可姚云丰的人来了一趟又一趟,她都闭口不谈,拾音也来过,连院子都没进,下人说自家小姐身子不舒服,不便见客。 这个历劫归来的姑娘,对她遭遇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缄默不语的态度。 就在刚才,在对方近乎嘶声力竭的哭泣里,元戈已经放弃了追问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支开了下人,竟是决定开口。 钟微抠着手指,指甲都因着用力而惨白,她眉宇紧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才缓缓说道,“若非我是钟家的继承人,我大概也是活不下来的……当然,那丫头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他们折磨她,是为了让我交代什么秘术,我也不懂……但他们认定钟家一定知道,还说抓了我,到时候去威胁父亲母亲,然后像姑娘交差。” “姑娘?”并不意外的答案,可元戈只觉得心跳还是漏了一拍,那一拍过后,是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快速跳动,她沙哑着声音问,“什么样的姑娘可晓得?” 钟微摇了摇头,“姚大人的人常来,但母亲总要守在一旁,我不愿告诉她,免得她自责愧疚,觉得是钟家的祖业害了我。我正寻思着这两日给你写封书信,找个丫鬟偷偷带出府去给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快速跳动的心跳缓缓平息,就连元戈自己都不知道对这样一个答案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她靠向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除此之外呢,可还听说了些什么?譬如……他们一般都去哪里抓的姑娘?” 钟微眉头越锁越紧,半晌,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了一个词,“麻子……他们说麻子会送新的姑娘来,而他们只需要……取心头血……” 麻子……元戈几乎是一瞬间绷直了身子站起了身——失踪已久的刘麻子! “怎么了?”钟微微微一愣,抬眼看去,抓着元戈的手腕,有些不确定地问她,“浅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抬眼看着她的姑娘眼神都在颤,嘴角也在哆嗦。元戈垂眸看她,闭着眼点了点头,“我大概猜到了一个人……不过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我得亲自去看看。你放心,那些姑娘们的仇,总能得报的。” 抓着手腕的手缓缓松开,钟微垂了眉眼,“我既期待着你真的能替她报仇,可我深知你同我一般,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浅浅,你不要去,你去找姚大人,别自己去涉险,好吗?” 可姚云丰那边还想找姑娘家去涉险呢!只这话她到底没同钟微说,只抿着嘴角轻笑颔首,“知道,我这人胆子可小了,危险的地方从来不去的,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姚大人……只我对你家的路不大熟,你找个丫鬟送我出去吧。” 老实了十几年、只因隐瞒了母亲一些事情就已经惴惴不安的钟小姐,怎么可能想象到有人能这般言笑晏晏一脸坦诚从容地说着截然不同的反话?她不疑有他,找了个丫鬟叮嘱对方将元戈好生送出府去,又站在门口目送着直到再也瞧不见才回到座位端着凉了之后有些发苦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后唤来了丫鬟将凉茶撤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门房过来传话,说是恪靖伯府的林侍卫来问问自家三少夫人何时回府……钟微一愣,找来方才送客那丫鬟一问才知,元戈根本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行至半道想起来马车在后门等着,要从后门走,随后又笑笑,解释着说上了趟街,回程途中过来的,这边近一些。 鉴于隔壁有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于小姐,丫鬟虽然对此有些不解,倒也仍然很轻易地接受了,笑呵呵地改了道,将人送出了后门。 一直到这时候,老实的钟小姐终于反应过来,元戈的最后那句话应该一字不落的反着理解才对——我这人胆子可大了,不危险的地方都不带去的! 钟微脸色煞白连忙让人去知会了林木,林木一听,一个脑袋两个大,这才反应过来这婆娘这几天天天在街上游荡哪里是因为被表小姐给气得有气没处使唤,她压根儿就是故意的!既麻痹了林木,也麻痹了宋闻渊,让他们以为今天的大小姐也跟往日一样,是因为不待见那表小姐才去街上溜达的……没成想,她进了这欧阳府没多久就从后门出,一番乔装打扮之后,就再也寻不见了…… 她是早就决定了要以身为饵! 林木跪在宋闻渊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脸色比之前历劫归来大病初愈的钟微也好不了多少,主子之前就再三叮嘱,盯紧了盯紧了,没想到他还是把人给盯丢了——谁能想到,这祖宗乖顺了这么两天只是为了今天捅一个大的出来! 宋大人垂着眸子盯着他,视线似要将他的后背都灼烧出两个洞来,最后到底是理智战胜了情绪,一拂袖,拔腿就往外跑,出门之际一旁闪出一人,是抱着温小白的慕容钰轩,直接得很,“我也去!” 宋闻渊瞥都没瞥他一眼,慕容钰轩倒也自觉,直接跟了上去,顺便招呼了声地上的林木,“走哇!” …… 元戈之前在暗巷便听着了,这次失踪的姑娘大多数都是永和坊和永平坊的姑娘,加之刘麻子家就在那里,她一番乔装打扮之后,就直奔那两坊交界处。 彼时虽未到午膳时分,但坊间大娘妇人大多已经回家做饭,而外出工作的男人还未回来,此刻正是坊间巷中百姓最少的时间,只有几个小孩嬉闹追逐玩着好人抓坏人的游戏,两个粗布衣裳的姑娘走在这巷中,也算有些惹眼。 第190章 英雄救美 巷子口站着俩小流氓,一个倒是浓眉大眼的,一个却是尖嘴猴腮,俩人一般个子,细胳膊细腿的,弓着背站那,也不知站了多久,地上一堆的花生壳。 他们冲着元戈这边哼着烟花柳巷里的淫词艳曲,眼神将两人从头到脚来回扫过,口中啧啧称奇,像是扫着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扫得鉴书下意识就按上了腰侧……只俩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个性命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仍是笑着调笑道,“两位姑娘好生标致,瞧着甚是脸生……是打外乡来的?” 元戈一手挡住炸毛了的鉴书,一手护着胸口的包袱,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才轻声说道,“我、我和妹妹是来投奔亲戚的,母亲告诉我我与亲戚家的表哥定了娃娃亲……母亲前阵子过世了,临终前让我来投奔表哥,可我没来过这么大的大城市,一时间也找不到人……”说着,低了头,恹恹的,备受打击似的。 小流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见元戈吓得又要后退,连忙停了脚步摆摆手,“别急、别急,咱哥俩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住这里的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哥俩是想着问一下你表哥姓甚名谁,若是咱们正好认识,可以带你过去。” “当真?”元戈倏地抬头,只是喜色还未染上眉梢,又兀自摇着头叹气,“母亲生前提过……只我当时年岁尚小没记住,此次她又走得仓促,话都没来得及说全呢……我只知表哥是做糖人的,说是靠着糖人的买卖在这大城里置办了宅子和田地,我姐妹俩若是寻着他,也能跟着享福过安稳日子哩!” 元大小姐演什么像什么,加之两世为人生母都走得早,编织着这样的借口当真是半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说完甚至不忘带个羞涩的笑意,俨然是没什么见识、又天真又好骗的小丫头一个。 俩小流氓对视一眼,浓眉大眼的那位托着腮锁着眉头做沉思状,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哦!做糖人那位公子嘛!瞧我这脑子……叫啥来着,前两日还坐在一起喝茶的,就那个、那个……” 尖嘴猴腮地格外默契,“哦哦!就他、就他!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平日里都叫他糖兄……对,糖兄!我知道他住哪儿,二位姑娘,随咱们过去吧?”说完,伸了手就要拉抓胳膊…… 元大小姐通常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即便是钓个鱼,也跟别人不同。眼看着鱼儿都上钩了,她这鱼饵又不干了,倏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紧紧护着身前的包袱,满脸警惕呵斥道,“胡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认识表哥,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么大个大城市,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做糖人的,我一说糖人你们就知道是谁了?” 鉴书在一旁看得心都快要提起来了,少夫人这是……演得太投入忘记最终的目的了?偏她素来不会做戏,此刻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露馅都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余力不留痕迹地圆场? 那俩男人也没想到看起来很好骗的小姑娘这会儿倒是突然聪明了,“哟吼”一声,就围了上来,咧着黄牙搓着手不怀好意地笑,“小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些……对,我们的确不认识什么制糖人的表哥,再说,制糖人能有什么出息,你们姐妹俩跟着哥俩个,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那臭制糖的舒服些?”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吓坏了,攥着怀里的包袱一脸惊恐地连连后退,可巷子狭小,又能退去哪里?没退几步,后背就磕到了坚硬的墙壁,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看起来快要哭了,护着身后的“妹妹”连连哀求,“不、不……两位大哥,求你们,放我们走吧!我、我有钱,对我有钱……” 她猛地将怀里的包袱往前递,闭着眼睛偏了头喊着,“大哥,我、我给你钱!” 鉴书:这……手起刀落的事情,实在害怕不起来,也实在演不像哇!她使劲缩了身子,学着元戈的模样闭着眼缩在她身后…… “钱?”小流氓乐呵呵地笑,“钱咱们自然是要的,人,咱们也是要的……走吧,小娘子,跟着哥俩回去……呜!” “你谁呀——” 闷哼声起,随后脚步声传来,是年轻男人略显拘谨的声音,“姑娘……没事了,姑娘?” 死死闭着眼睛的元戈慢慢地掀开一只眼皮子,眨了眨,又掀开了另一只,那两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带着宽檐斗笠的男人,帽檐宽大遮了脸,背后背着只竹篓,是农夫打扮。元戈小心翼翼地紧了紧“失而复得”的包袱,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才颤声问道,“是、是你……将他们赶走了?” 对方看起来比她还拘谨,讪讪搓着身侧的衣服缝,解释道,“是……他俩是这附近有名的小流氓,不务正业,小偷小摸出了名的。今日只怕是见着二位姑娘是外来的,才起了歹意,这会儿被我赶跑了。不知姑娘们可有落脚之处,要不我送你们一程——啊,你们不要误会,我是住在城外的农夫,隔三差五进来卖些自家的农作物,我已经成亲了,家中妻女和睦恩爱,不是什么坏人。” 说完,又挠后脑勺,却只触及到斗笠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的确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元戈悄悄吸了吸鼻子,才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小女、小女不是那个意思……您救了我们,理当感谢,哪里还能怀疑您。只是我和妹妹初来乍到,说实话,一路走来早就囊中羞涩了,这包袱里也就几件旧衣裳,哪有什么盘缠落脚,方才也就是骗骗那两个人的。” 对方满身香料味,跟腌入味似的。 刘麻子。 元大小姐低眉轻笑,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眼底的意味深长……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身后“妹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证明“姐姐”所言不虚,“嗯!” 像个傻妞。 第191章 黑鹰令牌 农夫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着说道,“别客气,什么您啊您的……咱们粗人,听不惯。我姓刘,年纪比你大,若是愿意,唤我一声刘大哥便是。都是普通老百姓,没那么多讲究!” 元戈攥着包袱略显拘谨地点了点头,轻声唤了句,“刘大哥,刘大哥救命之恩,我们姐妹俩铭记于心……” 农夫刘大哥搓着手笑,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似的,随后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介绍道,“我家就在这边出了城门不远处,地方不算大,但也有一处闲置的屋子。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我家住……你放心,我家那婆娘一直都在家的,她也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也爱热闹,你俩若是过去,她指不定多开心呢!” 元戈回头递了个眼神,看起来就像姐妹俩商量了一下,才攥着包袱轻声应着,“那……那就麻烦刘大哥了。我们姐妹一路颠沛,好不容易走到了城里,却没找到母亲口中的那位亲戚,盘缠也花完了,眼看着就要去破庙里风餐露宿的……能遇到刘大哥真是三生有幸。刘大哥不是说还有个姑娘,多大年纪了?” 这位“姐姐”看起来比较活泼热络,那位“妹妹”却很是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侧,像一只受惊的鸟儿。 刘麻子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将两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槿娘子说最近外面官兵查得紧,办事要小心谨慎些,附近适龄的姑娘不多,他就瞄准了外来的姑娘,但外来的姑娘不明底细,他又怕是官兵的细作,于是故意找了两个小流氓上演了这么一出戏试探一二——若这姑娘半点怀疑也没有就跟着那俩小流氓走了,反倒显得可疑了。 刘麻子笑呵呵地说道,“三岁啦,同她母亲一样,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可闹腾啦!不过姑娘这几日是瞧不见了,被她姥姥带走了,老人家想念孩子,带过去小住几日。”言语中还带着明显的笑意,那些烟火味道听起来格外真实,真实地连元戈都要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出错了,这哪是什么一把年纪找不到媳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还是另有所图才伺机靠近他、最近下落不明的刘麻子? 不管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种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有个热情好客的媳妇,和一个叽叽喳喳的可爱姑娘,普通,又圆满。 也许,这就是刘麻子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元戈无声叹了口气,跟着刘麻子到了城门口,这两日城门口的盘查很是严格谨慎,脸生的、身份不详的、古怪的,一律不予通行,偏偏刘麻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很好就过了,元戈是个外乡人自是盘查得紧,对方掀了眼皮看了眼元戈,才低头打开手中通关的文书,指尖微微一哆嗦,“啪”地一声就将那文书阖上了,脱口而出的“您”在触及到对方眼神时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才佯装镇定地递了回去,摆摆手,加了句,“这两日不太平,姑娘家出行需小心谨慎。” 元戈接了文书,微微颔首,“谢过官爷提点。” 对方不甚明显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去——那张造假造得不太明显的文书里,夹着一块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的黑鹰令牌。若是搁在往日,他也许还要验一验真伪,但搁在此刻……他不敢验。上头已经发过话了,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了京兆府和北镇抚司的事情,掉的不仅仅是差事,很有可能是项上人头! 那俩女子偷偷摸摸的,许是乔装打扮干着机密差事,若被他这么一张扬……坏了事,那点月例银子的差事也就罢了,这项上人头若是掉了,可太亏啦!守卫摇摇头,回头看了眼已经出城的那俩女子,一边招呼着“下一个!” 宋大人的黑鹰令牌是鉴书给的,至于鉴书从哪里弄来的,元戈没问,也不大清楚这块令牌真正的分量。出了城门,元戈将文书宝贝似的拍了拍搁进了包袱里,才讪讪笑道,“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这进进出出盘查得如此详细……想想咱们那,啥时见过这般阵仗……” 小姑娘刚逃过一劫,这会儿倒像是已经忘了似的,有说有笑的兀自感慨着,只那“妹妹”看起来还是胆怯着。刘麻子笑笑,指了指远处看得见袅袅炊烟的一处院落,“那就是我家了……盘查也不是一直这样,只近日好像出了人命官司,凶手还未找着哩!姑娘这几日若是进城,也要小心仔细着些才是。” 活泼热络的姐姐“啊”地一声,捂了嘴,半晌,喃喃说道,“大城市这么危险……” 刘麻子听着,突然想笑,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大城市在她们眼里定然是最好的,繁华、热闹、没有饥寒,没有乞丐流民,人人都能吃得饱饭吃得上肉,官爷富商云集,钟灵毓秀之地。 槿娘曾经,也是这样的天真…… 西城门内,马蹄疾驰而来,惊扰了四下往来的百姓。众人骂骂咧咧地抬头,见着翻身下马的人一身飞鱼服打扮,倏地又闭了嘴。锦衣卫下了马,直奔城门守卫,一举手中令牌,言简意赅询问,“今日出城,可曾留意到举止古怪的女子?” 守卫摇头,正要说一切正常,对门的守卫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我见着两个……有些许、只是有些许古怪……”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刚刚恢复秩序没多久的西城门内又冲来几匹快马,其中一人远远地就手持令牌,一路高呵着,“锦衣卫办案!速速退避!锦衣卫办案!速速退避!” 有人堪堪躲闪还是吃了一嘴的灰尘,冲着已经绝尘而去的马屁股骂骂咧咧,身边却有眼尖的低声制止,“乱说什么呢,没瞧见第一个是谁吗,那是指挥使宋闻渊!你骂他,不要命啦!” 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了吗?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盛京最近的天啊,阴云笼罩。 第192章 槿娘 刘麻子的院子在山脚下,距离村落不算远,前面有一片菜地,种着长势良好的蔬菜,从开着的院门看进去,能看到在院中自由走动的几只母鸡,木门屋檐下,还挂着一只不大的红灯笼,时间有些久了,红色都开始褪色了,于秋风里略显萧瑟,门边还立着几件简单的农具。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的院子。 “到了。”刘姓农夫搓着自个儿的衣角,略显拘谨地站在门口停住了,憨厚老实的模样解释着,“穷人家的房子,简陋了些,也就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罢了,别介意。” 元戈跟着他继续往里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嘴上却仍是含笑寒暄着,“大哥哪里的话,大哥救了我们姐妹俩免遭流氓毒手,又将自己的家借给我暂住,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姐妹俩感激还来不及。” “妹妹”老老实实地低声应着,“嗯。” 刘姓农夫发现,这位“妹妹”大概是真的不怎么爱说话,性子也拘谨木讷,只有“姐姐”提到“姐妹俩”时她才会勉强应一声,以表赞同。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子……就像彼时的自己,什么都有兄长在前面顶着,什么事都不必管,什么心都不用操…… “算不得什么恩情,自家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想住多久都成,菜也是菜地里现成的,想吃的话跟你嫂子说,她做了一手的好菜……”刘姓农夫一边说着,一边将人迎了进去,他一手扶着木门站在门槛之内,似乎是等着两位姑娘进了院子顺手关门的模样。 元戈向里走了两步,将身后“妹妹”揽到了身前,看着前方窗户上隐隐绰绰的光影,兀自低着眉眼笑了笑,“刘大哥这院子……倒是有些眼熟。” “农户家的院子嘛,都长差不多,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对方呵呵笑着不以为意,随手关了门,落了门闩正准备转身跟上,回头才见着姐妹俩并未往里走去,微微一愣正要开口,“进去吧……” 话音未落,就见着“姐姐”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彼时咱们姐妹俩初到盛京,大街小巷询问表哥住处的时候遇到的那位老人家。说来也巧,那老人家也姓刘,很是热情,给了我们姐妹俩一碗水喝……于是在他的院子里坐了坐,那老人家腿不好……” 刘姓农夫即便戴着宽帽兜里,也能一眼看出浑身僵硬的模样,他的指尖扭曲、蜷缩,最后紧紧握成了拳头。 “姐姐”似无所觉,还在兀自感慨着,“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大儿子许多年前就死了,现在小儿子也不见了……这大城市里讨生活也委实不易啊!刘大哥你说……刘大哥你怎么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对方的异样,诧异问着,“你……没事吧?” “刘大哥”双手紧紧攥着,身体都颤,像是拼命压抑着一头叫嚣着要冲出身体的怪兽,只那怪兽在体内藏了太久,力量已经太过于强大,他根本压不住……于是,他颤抖了许久,猛地抬头,力道之大,宽边斗笠被掀翻,悠悠然落了地,露出一张生了半边麻子的脸,脸上表情狰狞,瞧着愈发难看可怖。 他像是化身成了那头怪兽,冲着元戈嘶声力竭地吼,“他可怜?!若非他自己贪欲过重与虎谋皮,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结局?母亲是他害死的、大哥也是他害死的、他害死了所有人,最后还要来害我,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太激动了,说完这些话之后整个人仍然止不住地颤抖,胸膛起伏间,看见从屋内出来的女子,微微一愣,脸上的狰狞快速消失,变成了心如死灰的寂冷,他低低唤了句,“槿娘……” 槿娘……哪个槿? 元戈倏地一怔,浑身僵硬站在那里……哪怕方才已经注意到了屋内有人,也猜到了可能就是那人,可真的听人唤着相近的名字仍然是不同的。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以身为饵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若那人当真是槿素,元戈还是想要在其他人找到她之前先见一见她,她甚至连见面之后说什么都想好了,可,当那人真的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她突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云层一点点地压了下来,阳光隐没在阴云之后半点都透不下来,只在云层之外露出一层浅金色的光,看起来有种苍茫又寂寥的广阔。 元戈看着那圈光晕怔怔出神,一时间竟有些好奇,云层之上到底有没有九重天,若是有的话,那在九重天上的神明眼里,他们这些地上的人们会不会和蚂蚁一样的渺小……那些自以为蚀骨的爱恨,在神明眼里,又算是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吧……就像人们看着蚂蚁忙忙碌碌,何曾关注过某一只蚂蚁的爱恨跌宕? 她的心下无端生出一股悲凉来,转首看向站在门槛之内的蒙面女子,熟悉的眼睛里,是完全陌生的情绪,视线从她们两人身上随意扫了一圈,又落在了刘麻子脸上,语气不阴不阳的,“既是带了客人过来,为何在院中咆哮?惊扰到了贵客与左邻右舍可如何是好?二位姑娘远道而来,屋里请吧,进来喝杯茶。” 茶是什么茶,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处距离左邻右舍有些远,只怕扯破了嗓子都没人能听得见,于是贵客自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元戈不知道刘麻子用这个方法哄骗了多少外乡过来的无辜女子,但如此看来,失踪姑娘的人数只怕远胜姚云丰手上的名册才是。她低着头抿了抿嘴角,“今日倒也巧,遇着的都是名姓相似的人,先是那瘸腿的刘家老汉,如今听这槿娘……不知是哪个槿字,家师有位故人,年岁与你相似,名字里也有个槿字……” 这“大嫂”二字,却是突然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她又兀自扯了扯嘴角,掀了眼皮子看过去,眼神玩味,不避不让,“这位娘子,在家也蒙着脸吗?” 粉饰的太平终于被打破,对方看来的眼神,猜疑又忌惮。 第193章 我家妹妹不善言辞 槿娘缓缓的,一步跨出门槛,视线从头到脚将对面看起来分外脸生的小姑娘打量了一遍,才出声问道,“不知姑娘的师傅又是何人?” 薄纱覆面的女子,一双眼睛半分笑意也不带,眼尾狭长上挑,自带几分骨子里的冷艳与英气,勾魂得很。 这样的一双眼睛,元戈从来未曾在旁人身上见过……她直直看着对方,半点神情都不愿错漏,温声说道,“家师出自知玄山,擅毒术通药理,名唤元戈。” 话音落,对方倏地变色,而后嗤笑,“胡扯!元戈压根儿没有收徒,也就那个叫南隐的男人,厚着脸皮地自封了她的半个徒弟!哪来的不要脸的小丫头,听了点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就在这大放厥词……”说话声戛然而止。 槿娘看着院子里没有半点身为鱼肉的自觉甚至还噙着几分老神在在笑容的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句话自爆了身份来历——若非知玄山的人,怎么可能会如此斩钉截铁? 元戈笑了笑,还是那般不疾不徐温温和和的声音,看着对方的眼神里亦带着几分对方都觉得熟悉的温和。她说,“师从知玄山,不算诓你。我与她虽未行过拜师礼敬过拜师茶,但也的确是我的授业恩师……她同我说过自己身边有个丫鬟,生得容色姣好明媚鲜妍,像是知玄山上一朵漂亮的、带刺娇花。如今看来,便是姑娘你吧。” 对方裸露在外的肌肤,肉眼看见地褪了血色,她盯着元戈,没说话,只觉得这姑娘生得一般,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韵,莫名有些熟悉。 元戈还在笑,只那笑看起来,却是落寞更多,“你叫槿素吧?” 槿素倏地一哆嗦。 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明明是不一样的容貌,可曾几何时,那人于林间细碎的光晕里笑着看过来,空气里是好闻的翠竹香,那人明眸皓齿的模样,鲜活又漂亮,偏着头问她,“你叫槿素?” 竟有着几分相似的温柔。 那是她自知玄山醒来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元戈……都说雏鸟会将生命中第一个看到的动物、人类当成自己的母亲,如果那一天算作自己的重生之日的话,那么元戈对她的重要性,其实并不亚于雏鸟生命中的第一个“母亲”……可是最终,她背叛了元戈。 神游在外的思绪猛地被扯了回来,她近乎方寸大乱地跳脚,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不过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知道了我的身份又如何?你们真以为自己还能活着离开?可笑……下辈子聪明些,见着火坑就远远地避开,别一个劲地往里跳!刘麻子!干啥呢,还不把人绑了!” 刘麻子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对槿娘的新身份还有些没能接受,闻言如梦初醒,连忙从身后竹篓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麻绳,就要来绑人。这些事他做了太多次,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但如今早就麻木了,捆这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捆母猪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手还没抓到对方,一旁先伸了只手过来,抓着他的手腕就是一扭,疼痛感直冲天灵盖,他“嗷”地一声,嚎开了。 不过眨眼之间,绑人者,已被人绑……用的还是他自己准备的麻绳。 元戈看了眼绑完人还不忘踢了一脚拍拍手的鉴书,眉眼燃笑,看向槿素,耸耸肩,“不好意思,忘了介绍,我家妹妹……不善言辞,倒是通晓些舞刀弄枪的本事。” 槿素也笑,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地挽起,露出手腕上一只小手弩,缓缓对准了元戈,“果然是一条没用的狗,连两个小丫头都制不住。不过,你们不会觉得,没点儿防身的本事我就敢从知玄山上下来干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吧?” 她似乎很少笑,笑起来眼尾半分细纹都瞧不见,但这一笑,彼时的冷艳顷刻间荡然无存,倒是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元戈的眼神却是突然间冷了下来,她的视线落在那只手弩上,淡淡开口,“她送你这个,是因为那阵子你总被梦魇困扰夜不能寐,她给你,是让你防身……不是让你用来对付无辜百姓的。槿素,你说……她若是九泉之下知道你用她送你防身的东西来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她会不会后悔当初将这件东西送给你。” 槿素眸色瞬间锐利无比,死死盯着元戈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手弩的事的确没有多少人知道,南隐都不知道。 彼时槿素刚来知玄山,夜里睡不好,说担心睡着了就被山里的老虎狮子给叼走了,于是元戈给了她这件手弩……算不得什么百步穿杨的利器,只是那些短箭的箭头上抹了能迷晕一头黑熊的迷药,若是人中了箭必然是再也醒不过来的。那是元戈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用来伤害无辜的人。 槿素答应着,虽日日佩戴不离身,但也从未用过,梦魇的病症没多久便也好了,这件手弩几乎已经被遗忘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元戈没说话。 天色越来越阴沉,冷风呼呼刮过,被五花大绑着丢在一旁的刘麻子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怔怔出神……安静地像一尊没有魂魄的雕像。 只有槿素在那些个忘不掉、又拿不起的陈年旧事里,几近疯魔,套着手弩的臂弯都在颤抖,像是承载不住这小小手弩的分量似的,她咯咯笑着,“元戈、元戈!所有人都只说元戈!不管好与坏、生与死,他们都只看得到元戈!可是……明明还有另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不提?!” 元戈还是没说话,她抬手拦了拦要挡在她身前的鉴书,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槿素还在笑,笑声愈发狂妄,“哈哈!无辜?这天下除了他,就没有无辜的人!知玄山哪有表面那么干净,一个个的,早就被名利欲望养大了胃口撑破了胆量!你以为元戈为什么会死?哈哈……元戈啊,自作孽,死得也不无辜!要说无辜,只有他……只有他啊……”她哈哈笑着,眼泪却又夺眶而出,汹涌地一发不可收拾。 一滴水,落在了脸上。 下雨了。 元戈站在院子里,手脚冰凉:什么叫……你以为元戈为什么会死?她不是意外坠崖吗? 第194章 元戈到底怎么死的? “元戈……”声音在喉咙里滚了滚,才几近撕扯着挤出来,像是被绷得太紧的琴弦,入耳都觉得牙酸。她说,“元戈……不是死于意外吗?” 那株长在悬崖上的草药,是她遍寻月余而不得的珍宝,是元岐药方里不可或缺的一味,纵是长在天堑之上,她也是要去闯一闯的。她素来艺高人胆大,料定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断个胳膊腿的,不亏……只万万没有想到,悬崖之下有个毒蛇窟,就此丢了性命。 原以为,怨不得旁人,只是时运不济、能力有所不及。 可槿素笑地疯狂又悲戚,“意外?哈哈!是啊,那个傻子,到死都以为知玄山上和和睦睦一家亲呢!只怕入了九泉之下上了黄泉路,还在懊恼好运了一辈子没成想临到头就差了这么一回!哈哈,可笑!哈哈……” 一边说着“可笑”,一边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子和着她的泪,打湿了覆面的薄纱,隐约露出脸颊上纵横的沟壑。 元戈微微一愣,那张脸……竟是真的被烧毁了。 那张曾经被酒鬼父亲视作摇钱树的脸,终究是毁了。 槿素啊,还是那样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元戈垂眸轻叹,却又诚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值得喟叹的,于是敛了敛眉眼,暗暗紧了紧后牙槽,“所以……元戈到底是怎么死的?二长老……还是三长老?” 槿素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偏着头静静地打量着元戈,似乎想要将对方看穿似的,半晌,手弩缓缓对准了元戈心口处,倏地笑了笑,“你到底是谁?元戈性子惫懒,除了元岐的病和她不知道的毒之外的其他事她都几乎漠不关心,更是多少年也不下山一次,如何就收了你这个弟子?何况……不过是连拜师之礼都未行全的,算不得什么正经弟子,她的死活轮得到你这般如丧考妣的表情?” 风月之中走过一遭历过一次生死劫的人,总是比旁人多了几分眼色的。 元戈的那几句含糊其辞的解释在她那里明显无法自圆其说。 元戈低了眉眼喜怒未辨,“我这个算不得正经弟子的尚且如此,你这位日日陪伴左右的,倒是背叛得轻而易举……槿素,用着她留下的东西,做着伤天害理损阴德的事情,你倒也心安理得得很。” “背叛”二字,是槿素的雷区。 她骤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地冲着元戈咆哮,“你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她!为了她心心念念的兄长?!她当年不敢做的事情,我敢!她畏首畏尾怕这个怕那个的,我不怕!若当真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也是些闭目塞听的混账玩意儿!不分黑白、不明是非、不辨忠奸!有本事就让他们降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这就是槿素,不管后来的岁月如何温养,她都是最初那个狼崽子一样的槿素,从未改变。 那些大道理就这样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不必说了,即便用这样的法子换回来的元岐是个嗜血的怪物、是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槿素也不可能罢手。 那是她唯一的执念。 “槿素。”元戈一手背在身后,平静看她,“是非对错自有律法裁定,我不予置喙。我只问你,元戈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二长老,还是三长老?” 说话间,林间马蹄声至,槿素豁然回头看向地上的刘麻子,“看你干的好事!找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带来了官兵!……姑娘,我见你是元戈旧人,本不愿为难你,可现如今你知道的太多了,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大事未成之前,谁也不能让我死……所以……” “你就先去阴曹地府和元戈汇合吧!” 话音落,手弩发动,短箭射出,元戈侧身躲闪之际,鉴书已经不由分说欺身而上,槿素不会武功,眼看着尘埃即将落定……变故却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之前还像心念俱灰的丧家犬一样的刘麻子突然直直伸着双臂朝着鉴书的脚踝扑了过去,直接将人给拽地一个踉跄失了先机,不仅如此,鉴书身形不稳摔倒之际,竟直直对上那支短箭,她不知其中利害并不避让,电石火花之间,元戈猛地一把将人推开,短箭应声摄入肩膀……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是槿素翻墙逃走的背影和最后的余音,“哈哈,二长老还是三长老?有没有可能是二长老和三长老呢?元戈啊……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她去死啊!” 冷冰冰的雨点子打在脸上,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耳朵里是乱糟糟的脚步声越来越遥远……而元戈竟然还在很乐观地盘算着,嗯,箭中肩膀,距离心脏不算近,南隐若来得及时,也不知道这条命救不救得回来。要是又死了,就别夺舍重生了,这实在不算什么美差,倒不如身死魂消,恩怨两清了吧! 至于谁害死了谁,谁又恨不得谁去死的,就留给活人去折腾吧! 最后的那点视线里,是那人跌跌撞撞朝她奔来的模样,素来冷静自持的男人,满脸惊惶跌跪在地,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浑身冰冷冷的,他张着嘴叫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抬了抬手,又缓缓落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躺在宋闻渊的臂弯里,很轻很轻地叫了一个名字,“南隐……” 那声音太轻,几乎是瞬间就被秋风吹散,宋闻渊紧了紧眉头,“她说什么?承锦,她刚刚说了什么,南、南什么?”他问几乎跟他前后脚下马落地赶到元戈身边的许承锦。 许承锦一边搭着脉搏,一边盯着那支短箭,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拔出来再戳她心口上去!现在知道叫南隐了?这死丫头……他磨着牙一边腹诽一边摇头道不知,“什么胡言乱语吧……把人叫回来吧,别追了,这箭不好拔,还下了药。别让人去送死了。” 第195章 知道,但不能说。 知玄山有三位长老,年轻时是志同道合的结拜兄弟,各个文韬武略无所不精,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总之最后一拍即合,定居知玄山,收学生设学堂,传道授业解惑,只在教书育人泽被天下。 这就是最早的知玄山。 到了元戈出生的那几年,知玄山声名已起,能人异士慕名而来,为施展抱负的、为避世隐居的、为桃李满天下的,总之,知玄山成了莘莘学子求学问、逐名利的敲门砖。 元戈印象里的二长老是个大腹便便笑起来弥勒佛一样的半老头子,个子不高,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脾气很好,每每元戈犯错挨打挨罚,都是他在旁劝着哄着,甚至元戈罚跪他还给偷偷送过点心吃食。 至于三长老,年纪轻些,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很是端正,是知玄山出了名的严师,也是出了名地不喜欢元戈,但秉性正直从无偏颇,更不屑用那些个肮脏手段来排除异己,元戈虽不亲近,但心底还是敬重的。 就像槿素说的,元戈真的是到死都仍然相信着知玄山是个和和睦睦的大家庭,甚至,即便是成为温浅的这段时日里,她隐约觉得知玄山可能有人在干一些肮脏的勾当,但始终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槿素的话又实在不像是谎话,何况,元戈都死了,她没有必要当着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扯什么恩怨秘辛的。 往日喜爱敬重的长辈,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屠刀的刽子手。 三天了,元戈沉浸在这样的梦境里,始终都没有醒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抹游魂,游荡在知玄山的每一个角落,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唯独听不见任何声音,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都是陌生诡异的表情,那些表情像是隐没在浓雾之后,若隐若现真真假假,瞧不清晰,也叫人分不清皮相之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整座知玄山笼罩在一层又一层的阴云之下,半点阳光穿透不进。暗沉沉的光线里,是模糊又格外陌生的知玄山,更加遥远的地方,却有似是而非的声音穿透进这阳光都照不进的山林间,像是某位神明的低语。 她被困在这里,不知道今夕几何。 …… 恪靖伯府,落枫轩中。 宋闻渊已经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整个人憔悴地像是随时能跟着元戈一起去了似的,起初还有人劝,可他只这般充耳不闻地坐在床边看着元戈,像一尊已经入定的望妻石,劝不动,拉不走。 也只有许承锦能让这尊望妻石动动嘴皮子,问着这三天来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她为什么还没有醒?” 许承锦没好气地将饭碗往他身边小几上一搁,又在同样不理人闹绝食的温小白面前搁了块肉骨头,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口气很冲地咆哮,“为什么没醒?你把她弄醒了自己问她啊!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她拼了命地要往黄泉路上跑,我还能拽着她不成?还有你宋闻渊,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样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了?你想跟她在黄泉路上作伴吗?!” 相较于他的歇斯底里,宋闻渊明显没什么精气神,半晌才喃喃说道,“作伴也没什么不好的……” “狗屁!”许承锦觉得自己若是英年早逝,一定是被这夫妻俩给气死的,他仰着脑袋深呼吸平复着情绪,抬手指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元戈,字字句句,“相信我,她这样的人,阎王都不愿意收!收了她还要日日担心她会不会把地府给掀咯!就算是上黄泉路,也只会有你一个,她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会在没有你的人间逍遥快活,就像从来不记得你一样。” 急着奔赴黄泉路的宋大人终于缓缓抬头看来,半晌,端起了面前的饭碗,又用那种几近气若游丝一样的声音问道,“鉴书呢?还跪着?” 他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中箭已经死的,一个中箭快死的,还有一个被死人死死拽着脚踝的,但到底是清醒地活着的……就是鉴书。彼时院中的情况和那人身份他们只能向鉴书打听,可没成想这丫头除了一个“槿娘”的名字和少夫人受伤是因为救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再问就闭口不言,只说等少夫人醒了才能说。 气得宋闻渊都口不择言,“若她醒不过来呢?!” 小姑娘倒也直接,“若少夫人醒不过来,鉴书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后去底下听凭少夫人发落。” 言下之意,她知道,但不能说。 气头上的宋闻渊直接让她跪着反省去了,什么时候能说了什么时候起来。鉴书也犟,咬着牙跪着,就是死也不吭声。 许承锦大概能猜到些,倒也对鉴书多了几分好感与敬佩,本就是宋闻渊的人,这种时候还能选择替元戈死守秘密……死丫头没白疼她,更没白救她。 许承锦替元戈号了脉,收了手才随口说道,“昨晚晕过去了,我让人送回去的,这会儿又跪着了。也是个犟脾气。” “让她起来吧。”宋闻渊看着手里的饭碗迟迟没有动筷,“浅浅对身边人极好,若她醒来看到她用半条命救回来的人,又被折腾走了半条命,怕是要怪我……承锦,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只是因为还活着,所以就这么活着了,护着这些人、担着这些事……哪怕是中了这毒,我也没觉得哪里可惜或者遗憾的,若是哪天死了,便也就死了……” 许承锦靠在床边,垂着眼没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闻渊拨弄了下碗里的米饭,倏地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可她和我不同……就像这吃饭,我是因为人需要吃饭,至于吃什么并不重要,可于她而言,色、香、味、甚至是彼时的心情,都很重要。” 许承锦还是没说话,视线落在开着的窗户打在地上的光影里,半晌,压了压嘴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宋闻渊是同一类人,感受不到活着有什么好的一类人,也是和元戈截然相反的一类人。 第196章 兄长 那个人啊,其实命运对她也不见得有多好,母亲因她难产、父亲殉情早亡,还有一个缠绵病榻的兄长,从小是背着“克父克母”的名声长大的。 可这点挫折于她而言似是浑然不在意,她每天开开心心的,笑得比谁都灿烂,打完了阴阳怪气的,哄完了家里生了气的,然后再一头扎进那些枯燥晦涩的古籍医书中,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去捞一个微茫的可能性。 她的身上永远有使不完的生命力,好像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事情,在她那里都不算什么,只要还活着,再大的麻烦也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只要还活着。 可是,那样的一个人,此刻半分求生的意志都没有。 那天在那个小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鉴书死死咬紧了牙关闭口不言的,到底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许承锦也想知道……他总觉得,彼时远远看见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槿素,元戈身边的小丫鬟。 宋闻渊胡乱扒拉了几口米饭,到底是没胃口吃不下,随手搁在了一旁。 彼时院里三人,他们赶到的时候刘麻子已经死了,短箭从后心入,前胸出,当场毙命,逃走那人对那一带非常熟悉,姚云丰带着人搜了三天,没抓到人,只在屋后不远处找到了一个挖了没多久的乱葬坑,里面横七竖八丢了不少姑娘家的尸体,有些是在失踪名册上的姑娘,有些许是外来的无人认领,还有些已经看不到生前模样,只能凭着身上的一些配饰衣料认领。 至于实在无法确认身份的,只好送去了义庄。 消息一出,震惊朝野,盛京城上空仿若阴云密布,城外每日都有人烧纸祭奠哭灵喊魂,还有些仍然杳无音讯的,也自知凶多吉少,一日日地沉郁着,城中适龄未嫁的姑娘更是大门都不敢出,就连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也尽量躲避在家中,城中街巷日渐萧条。 宋闻渊无心上朝,连日称病告假,皇帝那边接连施压都没能让他走出这个屋子的门,王氏来过几次,第一次进来没人拦,指着元戈的鼻子质问宋闻渊是不是要为了这么个女人毁了整个恪靖伯府,宋闻渊连眼神都没抬,让人将王氏请了出去。第二次就进不来了,林木全天守着那扇月洞门,不管是王氏还是表小姐,都休想踏进一步。 理由很简单,“大夫说了,静养。” 许大夫表示,自己没说过这话,他甚至觉得,要是有个人能在元戈边上敲锣打鼓地将人吵醒,也算功德一件。 到了第四天晚上,神识已经在知玄山游荡了整整四天、而身体在落枫轩里纹丝不动躺了四天的元大小姐突然哆嗦了一根手指,然后眉头微拧,像是深陷梦魇无法自拔,唇齿间迷迷糊糊唤着什么,宋闻渊怔怔看着,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凑了过去,“浅浅?” 她没醒,神识还在知玄山的梦境里,她看到院中桃花正好,元岐站在桃花树下,他看起来是那么健康,几分相似的眉眼里是她没有的从容温润。他似是有些无奈,却又一如既往地包容着她,冲着她轻轻摇头,“戈儿,你不该在这里。”这是元戈在这里真真切切听到的第一句话。 元戈浑身一怔,“兄长……” 她颤抖着指尖伸过去,却碰不到对方,她哆嗦着嘴唇说着抱歉的话,眼眶又酸又涩,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那是她的兄长,最最温柔的、包容的、大度的、聪明的,能够集世间一切赞誉之词的兄长。 “回去吧。”元岐安安静静看着她微笑,一如这些年每一次看到她调皮捣蛋时候的样子,手背朝外摆了摆,“这里待久了,对你不好……我见你如今很好,便也放心了。回去吧,那人等你很久了。” 元戈耷拉着嘴角摇头,像要被主人遗弃的小奶猫,喃喃念着,“兄长……我不走……” 落枫轩里,宋闻渊看着闭着眼睛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唤着“兄长”的元戈,虽有些不大明白这兄妹俩何时亲厚至此,但还是忙不迭地让人连夜去将温裴寂请了过来。温家并不知道元戈受伤昏迷的事情,这件事瞒得紧,朝堂之上也只知道指挥使大人在追捕杀人犯的时候不慎中箭,至今伤重未醒,也只有皇帝那边知道真正受伤的人是谁。 这两日也有陆陆续续前来探望的官员、同僚,不管打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管手里拎着多么贵重的礼,一律都被冷脸大夫许公子给拦在了门外——就连太医院的太医们,也被拦了。 对此,往日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太医们各个笑容可掬连连作揖一边客套着“许公子客气了”,一边告辞离开。 至于温长龄,不咸不淡地来过一次,脸上表情也不见几分担心,听说一律不见客后,随口问了句“那浅浅如何?”得到了少夫人才睡下的答案之后,留下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了,随后又让下人送了些滋补之物过来,本人倒是没来过,温家人也没来过。 温裴寂也只以为是宋闻渊受了伤,到了温家见着炎火直直将他往落枫轩领才觉不对劲,就那一瞬间的愣怔之后,脚下方寸已乱,撩了帘子大步入内,看到守在床边的宋闻渊,想都没想,一拳头照着宋闻渊的脸就招呼了过去。 宋闻渊也没躲,结结实实受了一拳,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也没擦,将嘴里的血腥味咽下,才道,“她之前半梦半醒的,叫不醒,只梦里叫着‘兄长’,我寻思着也许你同她说说话,能把她唤醒……承锦说了,一时间没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为何不愿醒。但若再这样下去,说不准……” 宋闻渊让出了床边的位置,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像是三魂七魄跑了大半快要跟着去了似的,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温裴寂本不是冲动的人,他素来觉得动手是格外有辱斯文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维持一下斯文的皮囊,只难免多了几分阴阳怪气,“不愿醒?是不愿醒还是不愿醒来看到宋大人?” 第197章 元岐,别赶我走 往日里能言善辩的宋大人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温裴寂不待见他,将他往边上扒拉了点,一边俯身去看元戈,小姑娘眉头锁着,眼尾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眼泪,颤颤的,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娇艳,又脆弱。 温裴寂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终于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拂过对方额间的纹路,轻声唤道,“浅浅……”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唤醒对方,就像……他其实也不确定,她口中的“兄长”到底是不是指的自己。 自打这次回来,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温浅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小姑娘变得开朗、活泼,也聪明狡黠,很多事也看得透了,也敢爱敢恨干脆利落了,小白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蜕变成了一只小狐狸了,不知道比之前明丽耀眼了多少。这很好,温家的小姑娘,若是温柔谦顺,自是无错,若略带锋芒,那便更好。 小丫头对温家人的态度也变了,她总噙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浅淡笑意,周全、又从容,她变得温和,也变得有距离感,她没有再唤过他“兄长”,只叫他“大哥”。这本不是一个特别明显的改变,他们本就不算亲厚,姑娘家本就女大十八变……他如此告诉自己,也轻易接受了这种称谓上的变化。 直到此刻……看着在梦里哭得嘴唇都哆嗦的小姑娘,温裴寂突然就隐约明白了这一声“兄长”到“大哥”之间的改变和那点并不明显的疏离到底意味着什么——小姑娘啊,有了更加重要的“兄长”,重要到无人可以替代,连那一声称呼都是仅此一人。 “浅浅……”他轻声唤道,指尖一点一点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往日慵懒华丽的声线里,隐约带着几分颤音,“醒醒。”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欣慰于她多了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兄长,也有自责于自己这个大哥近在身边也没能好好护着她,让她三天两头地受伤生病,甚至,连她昏睡几日的消息都半点不知……真想见见他。温裴寂垂眸轻笑,“等你醒了……” “元岐……别赶我走……” 模模糊糊的音,从颤抖的唇齿间溢出来,距离最近的温裴寂听了个囫囵,整个人如遭雷击!元岐……哪个元岐?!莫不是知玄山上的那位病秧子元岐?!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浅浅是怎么和那个病秧子扯上关系的?还是说……温裴寂整个人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全身血液都凝固着。 宋闻渊只听到她迷迷糊糊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正要上前查看,却见温裴寂突然转身看来,噙着几分僵硬又古怪的笑意,冷声质问,“说来我这个做大哥的,倒也的确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浅浅在温家虽算不得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但总也算是平平安安的。怎么自从跟你宋闻渊扯上了关系,就三天两头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这次更是了不得了,连人受伤的消息都捂得死死的,是打算有个万一,就随便扯个由头草草了事吗?” 宋闻渊看起来格外老实,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苍白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认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大哥要打要骂都随你。温家那边,是念及老太太年岁大了,担心她受不住这个打击,若是因此病倒了,那宋某的罪过就更大了……大哥放心,待浅浅醒来,我定登门负荆请罪。” 温裴寂脸上的僵硬少了几分,像是逐渐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只剩下明显地不待见,连眼皮子都不掀,“万一呢?” 宋闻渊抬了头,视线落在床榻之间,竟是勾了嘴角,无限温柔的模样,“万一……也无妨,左不过都是我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她若去了,待我向温家长辈谢完罪,自会去陪她。” 温裴寂倏地看去,瞠目结舌。 宋闻渊,朝堂之上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父亲说起时也多是道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何况还手握一份“救驾之恩”,只要没有犯下诛九族的大罪,陛下纵然心生忌惮也不会动他分毫……这样的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死?说出去,只怕没有人相信,温裴寂也不信。 可宋闻渊又实在不像是说谎的模样,他也没有必要撒这样的谎——这个天下多得是要求女子为亡夫守节殉情的,却从未有人要求过一个男人与他的发妻同生共死。 温裴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格外讽刺的笑意,半晌,才冷脸看向宋闻渊,“还请宋大人先出去吧,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同自家妹妹单独说说话。” 宋闻渊虽不愿,但奈何对方态度坚决,这人又是他请过来的,这养不熟的小丫头谁也不叫就叫“兄长”,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掩了门,却没走。 关门带来的风拂过,烛火猛地颤了颤,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温裴寂在床边坐了,垂眸打量着并不安稳的姑娘。他家的小白兔子会医术,听说是遇见了知玄山下来的元戈,觉得投缘,学了几日,也算半个学生……这个也算机缘,彼时他便信了。可知玄山的那位元岐,却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别说下山了,只怕出个院子走两步都已经是恢复地不错了,谁敢让他下山? 温裴寂以“求学”之名在外游历,去过雪域之巅,到过深海之下,见过无数的奇景与不可思议的怪象,自然明白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太多的事情无法解释,可它们却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当所有不可能都指向唯一一个可能的时候,那么那个“唯一”就是答案。 他抬了抬手,却又缓缓落下,指尖蜷缩虚虚握着搁在床沿,轻声唤道,“元戈……醒醒,那只是一个噩梦。” 声线华丽,略显慵懒,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那人的温润重叠。 第198章 撞坏的门 元戈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燃尽了。 天色未亮,许是因为开着一线窗户的缘故,空气里有种微凉的清新,从鼻尖进入肺腑,竟似连四肢百骸都受到了涤荡般,仿若重获新生。 黯淡的月色里,一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轻裘曳地,脊背挺拔,发间一顶玉冠,每一根头发丝都被梳理地一丝不苟,几分富贵遮了本就为数不多的骄傲,只一背影便让人觉得是个温和克制的男子。 元戈撑着身子坐起来,那边听到动静回头看来,染了寒意的眉眼温和了几分,“你醒了,感觉如何?” “嗯,还行。大哥怎会在此?” 温裴寂做了个起身准备过去的动作,又缓缓顿住,背对着窗外的脸上表情模糊不清,元戈只觉得他应该是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些许的责备、些许的心疼模样——她看着这样的温裴寂,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她的神识到处游荡,有时候能断断续续听到真实世界的声音,宋闻渊的、许承锦的、温裴寂的……只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虚实真假。 以至于此刻她也不知道最后那句,到底是她梦境中的元岐说的,还是现实里的温裴寂,又或者,只是她的某个幻觉。 她心下迟疑忐忑,瞧着温裴寂的模样便越看越觉得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温裴寂似无所感,一手撑在身后窗台上,低着眉眼笑了笑,才道,“你睡了三四日了,你家那位都快急成望妻石了,你说你梦里一个劲唤‘兄长’就是怎么也不醒,他实在没办法,连夜将我拎了过来……” 说完,他顿了顿,走到桌边坐了,倒了杯温水给元戈,才继续说道,“我在这守了一整晚,‘兄长’我是没听见,不过我寻思着他就是自己要走开,却又不放心别人守着你,这才拉了我来当壮丁,瞧,这都快要天亮了,没见回。” 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打消了元戈所有的顾虑和忐忑,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她捧着掌心温热的茶杯,随口问道,“他去哪了?” “我哪知道,不声不吭地出去,也没交代一声,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去寻仇似的……还有你。”温裴寂坐在桌边岿然不动,冷了脸色低呵着,“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个姑娘家,这些衙门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以身犯险?你是以为你是几个脑袋几条命,由着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这回是消息瞒得紧,祖母那边还不知道,否则,你觉得她能不能受得住?” 元戈沉默,指尖抠着茶杯杯壁上的纹路,半晌,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说完,便是沉默,没有任何解释,更没有“下次不会了”,连搪塞敷衍都没有,只认认真真道着歉。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温裴寂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对知玄山的了解不多,对元戈兄妹更是知之甚少,都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内容。传闻中的元戈,是个任性妄为、喜怒无常还精通毒药的魔女,听说知玄山上的学子基本都遭过她的毒手,一说起这位,皆是纷纷摇头一言难尽。 温裴寂知道传闻不可尽信,但这位的性子想必是个能折腾的。 他转动着手边的空茶杯,语重心长地长叹,“浅浅。你不是只身一人,你有父亲、祖母,还有母亲,她虽性子清冷,但心眼不坏……你想过没有,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们该多难过?祖母年岁大了,受不起惊吓,若她知你昏睡这三四日生死未卜,只怕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你还没醒,她先倒下了。” “浅浅,你可明白?” 他不是没怀疑过温浅元戈这件事里面有知玄山的手笔,但元戈坠崖身死的消息天下皆知当不得假,浅浅跳荷花池救上来的时候都已经没气了这件事他也已经找拾音确认过,两个丫头的确无辜,至于背后是否有人为的手笔,他自会去调查清楚的。 温裴寂字字句句苦口婆心,只为提醒她如今的身份。 元戈捧着茶杯低眉顺眼的应着,睡了三四天的身子骨看起来很是虚弱,温裴寂也不忍苛责,又给她倒了杯茶搁在床头,才温声交代着,“长辈那边我先替你瞒着,待你康复了,带着宋闻渊温家吃个饭,探望一下祖母。”说来这位大小姐也是真的随性,是仗着自己这副身子是温浅的有恃无恐了吧,半点低调遮掩都不知,大剌剌地活成了她自己。 以至所有人都觉得,温家大小姐从成婚跳完荷花池那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可不就是变了个人,芯子都变了。 “好……”元戈捧着茶杯应着,乖巧听话的模样。 到底还是温浅的皮囊,黯淡的光线里低着眉眼的样子显得格外温顺听话,温裴寂这般看着,便又觉得不忍苛责了……半晌,抬了手,掌心落在她的发顶轻轻拍了拍,“你先好好歇息,我去交代拾音给你准备些吃食和汤药。” “好,多谢大哥。” 话音方落,房门突然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推开,门板重重撞在墙上,震了震,屋内俩人下意识看去,就见不知从哪里回来的宋闻渊,竟是一身的夜行衣装束,一手扶着门,一手提着剑,携着秋夜的凉意站在门口,满身仆仆风尘。 “你……” 元戈一句简单的问话还未落地,劲风扫过,凛冽的寒风刮得脸颊都生疼,下一瞬已经被宋闻渊抱了个满怀,手中茶杯来不及搁下,被打翻,温热的茶水悉数泼在锦被上,那扇撞了墙的门又一次被劲风刮过重重关上,这一次,它终于不堪重负……哐嘡倒地。 元戈瞠目结舌。 “宋闻渊……” 她拍拍这人后背,这个男人一只手抱她,勒得很紧,似乎想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似的,他浑身都在哆嗦,压着声音,低低唤道,“浅浅……浅浅……你个死丫头!” 咬牙切齿的音,像是恨不得就着她的脖子一口咬下去,拆吃入腹。 第199章 送完了他们,我也去陪你 温裴寂背着手出去了,离开前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撞坏的房门,一时竟是有些出神。 温宋两家的联姻,他知道得晚了些,加之那阵子小家伙闹腾得很,他也走不开,否则,定是要回来拦上一拦的。多年经营,他手握数笔举重若轻的声音,想来也是有资格和皇帝坐下来谈了一谈的……温浅性子软弱,宋闻渊绝非良配,恪靖伯府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小姑娘嫁进来无异于小绵羊入了狼窝,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谁知,阴差阳错的,小绵羊成了小狐狸,宋闻渊一头栽了下去……生死相随啊,看到方才浑身都战栗的宋闻渊,还能质疑什么呢? “替我去置办些祭祀之物。”温裴寂出了落枫轩,吩咐身边阿昆,“暗地里去办,别让温家人知道了。” “是。”阿昆颔首,紧了两步又问,“不知,公子祭扫的是……属下是问,要去何处祭扫?” 温裴寂脚下微微一顿,仰面看天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去何处祭扫呢?身体还活着,人却没了,又当如何祭扫?这世上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了,死在那片荷花池里……他略一思忖,吩咐着,“去慈光寺吧,问问净尘大师,可否设立一个无名牌位的衣冠冢以供亲友祭扫?若是可以的话,每年以我个人的名义给慈光寺捐献一笔香火钱。” “是。”阿昆颔首,“属下这就去办。” …… 屋内,元戈仰面看着帐幔,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个死死抱着自己不撒手的男人从身上扒拉开来,她拍拍对方后背,虽有些无奈却依旧温和,“宋闻渊,你勒到我伤口了……而且,门坏了,水泼了。” “胡说,我抱的是你没受伤的这一边。”宋闻渊声音闷闷的,话虽这样说,但力道明显是松了些,只人却没离开,也没管什么水什么门的,他的下颌还枕着她的肩膀,呼吸都打在她脖颈间,些许的酥麻。她缩了缩脖子,谁知宋闻渊当真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疼得她差点一巴掌扇这人脑袋上,“宋闻渊!疼……” “四天。”宋闻渊松了口,借着鱼肚白的微光看着她脖子上的齿痕,恹恹说着,“许承锦说,你命大才活了下来,若是我们晚到一会儿,他都救不回你。可他也说,若你还是这样一直不愿醒来,别说他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只能来给你写挽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染了风寒,带着鼻音,语气又缓,凭白多了几分委屈。 “这四天里,我有无数次想要将你拎起来打一顿,若是能将你打醒,倒也好了,顺便问问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将林木安排给你难道是为了监视你的?我耳提面命着让你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当耳边风便也罢了,还把林木给甩掉?你同我置气便置气了,何必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甩掉林木并非是置气,只是她害怕对上槿素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林木听去传到宋闻渊的耳朵里……只这些她没法解释,于是搓了搓鼻子,顾左而言他地藏起自己的心虚,“别听许承锦的,他惯会耸人听闻……你受伤了?” 吸着鼻子时,才注意到空气里不甚明显的血腥味,果然是受了伤,身子虚,鼻子都不灵敏了,她作势要推开宋闻渊,没推得动。 “没有。”宋闻渊仍然圈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受伤的肩膀,视线落在那圈牙印上,目色渐浓,声音却仍带着委屈,“不是我的,别人的。” “谁的?” “……”宋闻渊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说道,“你总也不醒,我心烦,就跑去姚云丰那边,把刘麻子的尸体又抽了一顿……这血就是刘麻子身上沾到的。我知你不喜,原是要先去洗漱后过来陪你的,突然听见屋子里的说话声,就没顾得上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几乎是整个人如遭雷击,然后从头到脚都被定在了原地半分动弹不得,巨大的欣喜在叫嚣,可理智却又一遍遍告诉自己是幻觉,整个人几乎要被撕扯成两半。 这样的幻觉他经历了太多遍,以至于此刻这人真真实实抱在怀里了,他仍然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好几回……我就坐在这里睡着了,梦见你醒来同我说话,可一睁眼却发现不过是梦罢了……”黯淡的世界里,一个人格外容易敞开心扉,何况这些话在唇齿间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好几日,早已像是开了闸的水不受控了。 鞭尸……元戈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姚大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谁管他!”还怪理直气壮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元戈低着眉眼轻笑,缓缓抬手拂过对方凌乱的发丝,落在他的肩膀,然后环住了他的脖颈,学着他的模样,脑袋蹭了蹭他,像是小奶猫一样的乖巧可人。 他似乎被蛊惑一般地低了头,舔了舔被自己咬过的那个地方,小姑娘在怀里猛地一哆嗦,耳根都红透,那么地真实……他这才觉得心安,“浅浅,不只是刘麻子,还有钟微、那些死了的、失踪的姑娘们……这几日,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你真的回不来,我就送他们都下去陪你!送完了他们,我也会下去陪你……浅浅,我没办法让你以自己的性命为重,你总有很多人要照顾、要保护,他们于你而言都很重要。我左右不了你……那我便左右能左右的。” 元戈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就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他竟勾着嘴角轻笑,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若你出了事,我就将这些于你来说很重要的人,都送去陪你,连同我自己。” 元戈突然觉得心脏都是一哆嗦,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听到的宋闻渊的那些话,那些断断续续的绝望呢喃……原来,真的不是梦。 心里没来由的,有一块地方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200章 害怕失去 晨曦将起,破了门的屋子里明显比之前更多了些许凉意,这人一身夜行衣,连头发丝都带着秋夜的露水寒。 元戈仰面打量着他,他似乎更瘦了,温和的五官多了几分料峭风霜,一双眸子却是又黑又亮,说着那样不吉利的话,却染着几分得意,像使坏得逞的孩子,幼稚极了。 元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不赞同,也似无奈,正色说道,“宋闻渊,我没有那么多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你也是,刘麻子打了便打了,左右也有姚大人替你善后,难得狂妄情绪化一次没什么不好……但后面的话不许再说,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去糟践自己的性命……包括我。” 已经死过一回、又差点死了第二回的人,于生死之间总是比旁人更清醒些。 圈着她的手臂松了松,小姑娘脖颈纤长白皙,此刻微微偏着头的样子,有种任君采撷的诱惑。宋闻渊眸色愈发浓郁,指腹抚过她颈侧牙印,细细摩挲感受掌心下的跳动,也不说话,俨然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元戈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步步逼近,见他不应,被子下的脚丫子抬起来就踹了他,谁知被他隔着被子握住了脚踝,抽了抽,没抽得出来,心下就不乐意了,虎着脸瞪他,有些不讲道理的凶狠。 宋闻渊倏地笑了。 这一笑,满身的凉意都散了。 他低头,鼻尖蹭着她的脖子,笑声从胸膛里发出来,低沉悦耳,仿若古琴在指下轻吟,“浅浅……浅浅……”他细语呢喃,像是撒着娇,带着笑。 元戈被他蹭地脖子痒,一个劲地躲,他却不撒手,一不留神双双倒在锦被里,天旋地转间脑后枕着他的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都似缠绕在一起……秋日的冷意不知何时被驱散了似的,耳根子都发烫……元戈一瞬间手足无措地去推他,偏偏看起来那么瘦弱的男人此刻纹丝不动,他不仅没起身,还愈发低了头,微凉薄唇覆上她近乎滚烫的嘴角。 元戈倏地睁大了眼,浑身血液都凝固,这人—— “浅浅……”他却意犹未尽的流连在她的嘴角,声音都带着蛊惑,“我不管,往后你想要我好好活着,就自己先好好活着,你若是出了事,就算是黄泉路、奈何桥,也休想一人独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甩开我。” 元戈却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似的半点反应也无,只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近乎蛮不讲理的人,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就听门口娇呵声传来,“你们——你们好不要脸!” 旖旎的气氛被破坏,宋大人半起了身子抬眼看去,就见王珊珊不知何时过来的,站在珠帘之外,攥着拳头全身都在抖,俨然一副将自己夫君抓奸在床的气愤模样。 宋闻渊被气笑了,一手撑着床铺懒洋洋地提醒对方,“我与我的夫人在自己的屋子里耳鬓厮磨,如何就不要脸了?倒是表妹你,非请勿入、非礼勿视的道理都不懂?” 宋大人憋了好几日的郁卒烦躁担惊受怕,才去鞭了一顿刘麻子发泄了些,好不容易这人是醒了气氛也不错,偏来了个煞风景的,自是半分兄妹情分都念不了,一番话冷嘲热讽的,小姑娘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会儿又羞又燥,狠狠一跺脚,骂了句“不要脸的臭女人!”转身跑了。 ……骂她的是宋闻渊,这账却算在了元戈头上。 元戈摸摸鼻子,有些郁闷,转念又想起宋闻渊最后那句蛮不讲理的话来,当下虎着脸劈头盖脸地骂,“宋闻渊!说什么混账话……好好活着不好吗?这么急着去黄泉路奈何桥?” “嗯,不好。”宋闻渊牵着她的手五指相扣,半晌摇了摇头,“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只是因为还活着,那就一天天地活着。若是你在,我便觉得活着很好……所以,好好的,别犯傻、别冒险、别生病、更别受伤,好不好?” 他几近哀求的模样,浓黑的瞳孔里半点光芒也没有,清晨微薄的亮色里,有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 元戈看着这样的宋闻渊,半晌,抬手抚过他的眉角,轻斥道,“宋闻渊……你是傻子吗?”那些绝望的言辞,于梦中第一次听见便觉得心疼,想要看看这人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样残忍的话,如今见了,只觉得心疼地无以复加。 他却浑然不在意,勾唇轻笑,颔首称是,“嗯,就是傻的……你先好好歇息,我去洗个澡,一身的怪味。”说罢,倾身,轻车熟路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才起身离开走到院中,脸上笑意渐渐隐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方才他想问的,那方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在睡梦里久久不愿醒来。 可他……不敢问。 彼时纵马赶到,正好看到她倒地不起,三魂七魄都被吓跑了大半,对她最后的呓语根本没听明白,可这几日坐在这里,满脑子都是她,最后那一幕回忆了不下十几遍,该想起来的自然也想起来了,譬如……南隐。许承锦在知玄山上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只是彼时没在意,过耳也就忘了,所以乍然听闻,一时间没想到。 可既是化名,浅浅又怎会知晓? 何况许承锦定也听见了的,偏顾左而言他的扯着谎,又是何意? 小丫头藏了太多秘密,那些真相像是隐没在一团又一团的浓雾之后,再覆以轻纱遮掩,他隐约窥得轻纱之后一两分的微芒,却驻足犹豫,终不敢上前触碰。 并非害怕真相不能接受,而是害怕失去,于是埋头逃避、装傻充愣、粉饰太平,甚至不惜放狠话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对方驻足停留,像个懦夫,又像个小人。宋闻渊回头看了眼那扇倒在地上显得分外凄凉的房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嘴角,低着眉眼自嘲轻笑,罢了,小人行径便小人行径吧!左右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第201章 黄泉路很拥挤 元戈的肩伤其实很重,带着倒刺的短箭即便没有淬药也会让绝大多数大夫头疼,加之许承锦对元戈是真的下不了手,这哆哆嗦嗦地扯到了好几回伤口,也就是元戈正昏睡不知道,否则只怕想要掀了许承锦的心都有。 昏睡了四天,神识飘得很累,身体却修养地不错,至少元大小姐并没有觉察到箭伤被无良庸医给糟蹋过的迹象,她抱着上蹿下跳嗷嗷叫了半天的温小白,看着身边沐浴更衣完吃早膳的宋闻渊,突然觉得这一人一狗的,竟都像是饿了好几日的模样。 林木指挥着慕容钰轩修门,一张脸紧紧绷着显得格外地言简意赅,只偶尔不咸不淡地哼一声——冲着元戈,哼完又叫,“诶诶!我说你瞧着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干个活就这么木讷呢,门是这么修的吗?谁招你进来的……修个门都不会。”说完,余光瞥向元戈,又哼。 元大小姐浑然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舀着粥碗里的粥在那轻笑,抱着被茶水打湿的被褥出来的拾音闻言,毫不客气地哼了回去,“我和鉴书一起招的,怎么?有问题?又不是招他来修门的,人不会修很奇怪吗?你会,那你怎么不修,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好脾气地笑,显得格外憨厚可欺,“无妨的。借此机会学一学,往后就会了。” 元戈在旁听着,默默扶额,年轻的侍卫啊,根本不知道他此刻颐指气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家主子在这个憨厚儒生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舅舅”的。只是,现在这位年轻的侍卫不知道,于是他显得格外不喜这位新来的笨手笨脚的下人。 阳光正好的院落里,暖意融融又热闹,元戈支着脑袋喝粥,冷不丁抬眼看向宋闻渊,问着,“鉴书呢?”这会儿看着宋闻渊,元戈多少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她两世为人,还没有真正与人在床笫之间如此耳鬓厮磨过,那人离开后很久,她都觉得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下的檀木香。 那人身上的味道。 是以她问完这话,便收了视线故作低头喝粥,见宋闻渊不说话,只筷子往那敲了敲,故作凶悍地吆喝,“嗯?你不会又借此惩罚鉴书了吧?” “没有。”宋闻渊搁下了筷子,无奈摇头,“你的人,我哪敢罚?我便是骂她两句,你醒来第一件事不得先把那堵墙重新砌上?她就是个死犟性子,说不通,觉得自己没保护好你,自己罚自己跪着,我让她好生休息着呢!”说完,咳了咳,宋大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虚得紧。 元戈撩了眼皮子看过去,半晌,学了几分林木的淡哼,“刘麻子死了?” 看来是信了他的话了,宋闻渊暗自松了一口气,点头,“嗯,一箭正中胸口,当场毙命。” 竟是这般的狠。 “那我醒来这许久,你为何不问问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得直接,落在宋闻渊的耳中像是一记重锤打在心口上,他几乎是一瞬间浑身都绷紧,随后才缓缓放松了下来,甚至压着嘴角笑了笑,“前阵子,我安排了两个暗卫保护你,我原以为你不知……可你甩掉了他们,也甩掉了林木,几乎只身前往,我便知你并非只为将自己当成鱼饵钓人上钩,你大抵是想要在我们之前见一见那个人……” “她要的是处子,可带走了风月场所里卖身的之桃,可见她应该是认识之桃的。”宋闻渊敛着眉眼温声说着,睫毛层层覆下,遮住了眼底悉数的情绪,“那天我远远见着她翻墙离开,看身形打扮,大概是个女子。那阵子你常往醉欢楼去,我想,你大概是认识的。” “我自然也问了鉴书,可她咬紧了一问三不知,只说若你当真回不来,她便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然后下去向你谢罪。我训练出来的人,我心里有数,她不想说的东西,我就算是将她打死了她也不会说……”宋闻渊将面前的糕点往她面前递了递,才温声苦笑,“浅浅,我一早便同你说过,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你、不会逼你,你要捂着你的那些秘密,我也可以权当未曾察觉分毫,只唯有一点……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他们从未这样地“开诚布公”。 元大小姐莫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一个两个的都要下去陪我,是觉得这黄泉路不够拥挤是不?这死丫头也着实是个死心眼的,都告诉她多少回了,差事这东西,是为了拿月例银子,不是为了卖命……教不会。” 三言两语的,将那道“开诚布公”的大门又给关上了。 宋闻渊多少有些失落,却又觉得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丫头平日里见谁都笑呵呵的极好相处的样子,偏生对谁都是心门紧闭的样子,他竟以为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有所不同……眼底神色快速地黯淡了下去,宋闻渊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起身一边叮嘱,“你伤势未愈,我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好好歇息吧。” 元戈目送着他离开,只觉得往日里身形挺拔的男人此刻看起来无限落寞寂寥,她心下一紧,倏地开口唤道,“宋闻渊!” 对方回头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怎么了?” “我……”元戈莫名心慌,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里,它们叫嚣着想要涌出来,可是,时机不对。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将这些话也悉数咽了回去一般,“我、我不想吃这些,我想吃荷花酥。” 之前还说不想吃,此刻却又独独要吃,说完这话,元戈都觉得自己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幼稚极了。 宋闻渊却无半分不耐,点头道好,“好,我跟桂婶说一声。” 元戈见着他再次转身,鬼使神差地再次开口唤住,“宋闻渊!” 声音很急很高,修门的、晒被子的,一个个转身看来,面露错愕。 第202章 宋大人的小心思 众目睽睽下,素来口齿伶俐才思敏捷的元大小姐,第一次那么明显地局促不安,她死死攥着手里的筷子,张了几次嘴,才道,“我、我等你回来。” 宋闻渊微微一愣,倏地笑了,返身走到廊下摸摸她披散的头发,笑,“不出门,只是这几日天天守着你无心差事,陛下那边已经遣了公公过来催了……你既醒了,我这差事总是要做做的。” 他这一笑,五官都柔软了下来,眉眼间都是温柔到蚀骨的情愫,小姑娘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显的依赖,让他觉得这只小白眼狼至少还是有点良心的。至于那些秘密,她喜欢捂着便捂着吧……这般想着,心下郁卒倒也少了几分,轻声问她,“要随我一道过去吗?想吃什么自己跟桂婶说。” “好。”她拢了拢衣襟起身跟上,边走边说,“荷花酥不是做不了了?其实也不用荷花酥,倒不如吃桂婶的桂花糕,糯糯的,再配上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茶,在冷天里应该很舒服。” 小姑娘抱着小狗亦步亦趋地跟着,絮絮叨叨说着家常话的模样,有种格外真实的幸福感,和前几日的寂冷相比,温暖到几乎让人动容。 “好。你才醒,桂花糕这种黏腻软糯的东西不易消化,不能多吃。待会儿我让承锦过来,再替你把个脉,忌口的,该注意的,让他详细罗列出来。”说罢,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小丫头,眸色微暗,终什么都不曾说,只将她的披风紧了紧,耐心叮嘱,“身上有伤,切莫贪凉再染了风寒。” 元戈半点没看出对方那近乎跌宕起伏的心情变化,只颠了颠怀里的小白狗,低着眉眼柔软微笑,“好。”乖巧极了,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宋闻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被她的这种乖巧骗过去了多少回……如今,却是如何都不敢相信了。 …… 许承锦过来的时候,元戈已经睡着了。 她躺在书房靠窗的躺椅下,许是觉得阳光刺眼,脸上还盖着本书,是本书生与女妖的志怪杂谈,小姑娘一身薄衫,身上盖着自己披风,睡得正熟,睡姿不甚优雅,半数都耷拉在了地上。许承锦站在门口凝神看了会儿,才抬头迎上宋闻渊眼神,努努嘴,无声问道,“睡着了?” “嗯。”宋闻渊掀了掀眼皮,眼神有些淡,表情有几分喜怒不辨的淡漠,“翻了几页,就睡着了。” 说完,搁了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元戈身边帮她理了理滑落的披风,无意间露出脖颈处还未淡去的齿痕,才起身压着声音喃喃,“说是要吃桂花糕,这糕还没好自己倒是睡着了。你把脉的时候动静小些,别吵醒了她……我瞧着她眼底似有乌青,明明躺了四五日了,竟还未睡饱。” 说的是日常琐碎,带着几分宠溺,这点小心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搁在许承锦面前——认识多少年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明白之后的许承锦翻了个很明显的白眼,心下腹诽这小心眼的男人……若非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若非元戈对自己当真半分情谊也无,又怎么会轮得到他宋闻渊……但凡元戈真的对自己有半分情愫,哪怕是抢,他也要从这人手中抢回来。 可是,没有。 “嗯。”他心下郁卒,连带着看宋闻渊也有些不入眼,跟看刨了自家白菜的猪似的,摆摆手,“忙你的去吧,听说陛下那边已经发火了,这案子还没进展?她醒了就什么都没说?” 宋闻渊看了眼元戈,半晌收回视线,“我没问。” 指腹搭上脉搏,手腕下的跳动平缓又规律,许承锦这才问道,“为何不问?你连日称病告假,陛下已经心生不满,若此案再无进展,你又要如何?何况……那次巫溪山的事情别人不知,秦永沛那边怎么可能半点消息收不到,只怕你那点儿秘密很快就要不是秘密了。一个身中剧毒的指挥使,你觉得你还能安稳几日?” 还能安稳几日……这个问题宋闻渊自己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就不要了这官位,还能无处谋生去?” 想问你当真舍得这庙堂之高?可话到了嘴边突然又觉得这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一个连活着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区区碎银几两?许承锦无奈摇头,正要收手之际,却觉得指尖之下倏地一跳……微微一愣,表情变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 深秋的暖阳总显得格外熨帖柔软,加之这几日在“知玄山”游荡实在疲累得很,元戈翻着那本老调重弹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志怪故事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很浅,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将她从梦里拽了回来,还未睁眼便先听到了那句“我没问”,于是鬼使神差地,忍着呼吸继续装睡。 没成想,听到了下面的对话。 其实她不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心自己身份暴露,二来,听槿素的意思事情可能涉及知玄山里的长老们,往日亲近信赖的长辈们被牵涉其中,她总有些举棋不定,想着若能暗中调查自是最好……却忽略了宋闻渊这边的压力。 罢了……如若知玄山当真是背后主谋、始作俑者,那左右也是罪有应得,若是清白的,想来宋闻渊也不会凭白诬陷了去。 何况,往日还觉得不管是元戈还是温浅,左右如今都是她,现在听着这人“浅浅、浅浅”地唤自己,却总有些古怪和别扭来,这身份,迟早是要告诉他的。 这般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竟是又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却是因为闻见了桂花糕的香味,睁眼看来果然身边摆了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和一杯尚且冒着热气的牛乳茶,而许承锦已经不在了,宋闻渊也不在,整个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竟似有种仍然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她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来。 第203章 编故事 元戈捧着牛乳茶一口一口地抿着,一边寻思着该给宋闻渊编织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自圆其说……正编着呢,窗外阴影打下来,宋闻渊摸摸她脑袋,亲昵极了,“醒了?方才去膳房看了看,你的汤药熬着呢,快好了,少喝点……仔细着待会儿喝不下。” 元小姐拍拍身侧的位置,待宋闻渊过来坐了,才抿着嘴角看向他,有些认真的模样,唤道,“宋闻渊……元戈是我的半个恩师,你知道的吧?” 小姑娘颇有些严肃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一本正经的可爱。虽不知她突然提起是什么意思,宋闻渊也不急,将落在边上的披风给她穿好,才点头应着,“嗯,听说过一些。怎么了?” 自然是开始给你编故事,那些个没法自圆其说的,当然是直接推给元戈那个死鬼最方便,左右死无对证。她摸摸鼻子,压了压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格外老实,“元戈有一次同我说起过身边的丫鬟,说她颈侧之后有个红色的月牙胎记……那日我在醉欢楼与一个蒙面的姑娘擦肩而过,无意间瞥见她有同样的胎记……我下意识追了出去,可那人已经不见了。” 宋闻渊安安静静听着,见她停下,微微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看起来有种悲伤……倒不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元戈垂着眉眼,指间拨弄着披风上的那一圈白毛,一边编着故事,一边带着几分真情,“之桃也说过,能上三楼的那个陌生姑娘,颈侧有个一样的红色月牙胎记……就像你说的,之桃是个卖身的姑娘,若非熟悉醉欢楼的人,又怎么知道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宋闻渊,元戈于我,有授业之恩,幕后主使到底是那个小丫鬟,还是另有其人,那人与知玄山到底有无关系……我不知道,亦不敢猜,所以我甩掉了林木和那两个暗卫,想一个人先去探一探底。” 七分真,三分假,虚虚实实的,宋闻渊如何不信? 正是因为信了,他才愈发心疼这小丫头,心里藏了这许多沉甸甸的东西,平日里却还能嬉皮笑脸的…… “笨蛋。”他小心翼翼避开了她受伤的肩膀,将人揽在怀里,“你这么个脑袋里,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作恶的人尚且无此顾虑,你倒是为他们操碎了心,还甩开了我派去保护你的暗卫……我倒是不知道,我家夫人如此厉害,竟早已察觉。” “鉴书察觉的。” 一回生,两回熟,元大小姐现在推卸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那天小院里的人就是那女子,叫槿素,我用话诓她,她自己承认了的,只是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别人,我却是不知……宋闻渊,槿素既能自由出入醉欢楼三楼,想来和虹岚关系匪浅,醉欢楼的背后到底是谁?” 指尖缠绕着丝绸般的秀发,宋闻渊勾了勾嘴角,懒懒报出一个名字来,“佟明儒。” 又是佟相,还真是阴魂不散……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这前世今生的烂摊子缠绕在一起,偏生就是躲不开那几只苍蝇……不过,最近的确该找个机会,去知玄山看看了。 只是此行之前,元大小姐觉得还是要先把雪莲籽找到,这东西产自茫茫雪域之巅,极其难寻,是以无比名贵。元戈自然没有那个时间翻山越岭去找雪莲籽,于是只好拜托了许承锦和温裴寂多方打听,消息没那么快回来,她便在落枫轩里安心养伤。 许大夫开的药一日比一日苦,偏生她如今只是一个初学医术、只能治治头疼脑热的假大夫,说的话半点说服力也没有,这汤药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地送过来,还有拾音瞪着眼睛盯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元大小姐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了起来。 宋大人重伤已愈,终于重返朝堂,记挂着元戈的钟微带着于青青来了恪靖伯府,这两日吃药吃得自己都快要变成黄连的元大小姐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带着两人出了门——吃点新鲜的去了。 …… 找了处门庭若市的饭馆子,元大小姐直接在大堂坐了,吆喝着小二点了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四只脚的,两只脚的,没有脚的,元大小姐财大气粗,三个人上了一大桌,掌柜的都喜笑颜开,亲自端茶递水伺候着了。 钟微实在没见过这阵仗,瞠目结舌地拉拉元戈衣袖,小声提醒,“浅浅,够了,咱们吃不下的……再说,你如今还要忌口,饮食清淡易消化才好,这许多大鱼大肉……” 元小姐这两天一听到“饮食清淡”就觉得一阵阵地苦味往喉咙上翻涌,一张脸顿时扭成了苦瓜,连连摆手,“别提、别提,你不知道那蒙古大夫开了多少黄连在我的药方里,偏偏一屋子的主主仆仆都说他是神医,不会错了……你们要是不来,我今天就能蹲在地上变成一株黄连。” 这话好没道理。 钟微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真的不提了,只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注意着些。 于青青却叹,“活该!让你再一个人去犯险!你说你……我总比你能打点是不?你不好带别人,总能带个我的哇!今日来见你之前,我都想着要如何揪着你的耳朵骂你几句,骂醒你这个蠢蛋!可……可看你这死白死白的脸色,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 她是真的担心,偏生还不能过来,毕竟对外的说法重伤不醒的是宋闻渊,她们这些个女眷往这里跑是几个意思?于是也只能找了金彧年以他的名义过来送些东西探望一二,虽也知道她已经无恙,可未曾亲眼见着,到底是不放心的。 今次见了……更不放心了,埋怨的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只剩下长长的叹息。 元戈正要插科打诨着劝慰,倒是被人提前捷足先登了,“哟!我当是谁呢,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一看就上不得台面……原是温家人,难怪。” 声音趾高气昂极了。 第204章 尚未相见,恨意已生 来人正是表小姐王珊珊,一身娇嫩粉色小袄,白色毛皮衬得十来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不说话的样子倒也乖顺可爱得紧,只一说话就显得颐指气使地坏了气质。 表小姐身后跟着大包小包拎着的丫鬟,看起来正准备进来歇歇脚吃个午膳。 这几天元戈卧病在床,表小姐便以为是老天开眼自己的机会来了,没成想,别说落枫轩了,她连栖迟阁都进不去,而宋闻渊这么多日来,听说日日留在落枫轩……还有那天一早,简直不要脸,开着门窗卿卿我我!心下憋闷了好几日,以至于今天见着元戈,自然是要冷嘲热讽一番的。 只她忽略了边上的于青青。 于大小姐眉梢一挑,冷嗤,半分情面都没留,“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家的落魄户亲戚!怎的,温家大鱼大肉吃的是你家的银子?自家落魄,瞧着别人菜色丰盛一些便嫉妒了?那我告诉你,往后可别说这种话了,显得小家子没见过世面似的,咱们盛京城里谁家吃饭没点儿大鱼大肉的。” 于小姐在这盛京城里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周遭百姓认识她的不少,加之她直爽和善,从不摆大小姐的架子,老百姓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当下戏谑称是,又互相打听是哪个落魄户亲戚。 王家走到如今已是渐行下坡路了,何况王珊珊这一支本就是旁支末裔,若非当年老将军有心避其锋芒替儿子选了王氏,这王氏一脉只怕已经无人提起,如今说一句落魄户倒也不算折辱。 王珊珊一张脸变了又变,最后直接在元戈边上那位置坐了,手一拍,吆喝道,“小二!上茶!” 有意息事宁人的店小二麻溜地来了,点头哈腰地问,“这位客官,请问要点些什么?” “把你们这的好茶上一壶!再来几个精致点的小菜、点心,记着,价格不紧要,但要精致……本小姐可不像某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就知道大鱼大肉,我王家百年书香门第,辉煌的时候那些个小门小户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草为寇呢!” 小二讪讪笑着下去了,两边都不能得罪的情况下,装聋作哑息事宁人自是最好。 元戈一边按住跳脚的于青青,一边朝着那大包小包努努嘴,好整以暇问道,“前阵子还听你说没银子使唤来着,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可都不是便宜货呢……看来母亲给了不少银子,难怪出手阔绰。” 于小姐也不跳脚了,当下颔首,“哦,明白了……打秋风的亲戚。” 一唱一和,声音都未曾刻意压低,私下嗤笑声里,表小姐的脸色白了红、红了又黑,难看极了。她死死攥着竹筒里的筷子,半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表哥说了,但凡我在这里的一天,一切开销费用都算在他的账上,我们是表兄妹,打小亲近,他的栖迟阁我也住得,莫说只是一些衣裳首饰了!” 这话颇有歧义,周遭窃窃私语换了方向,毕竟这温宋两家的婚事当初本就沸沸扬扬不情不愿的,这两小无猜的表兄妹走到一起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元小姐懒懒掀了掀眼皮子,她也不是什么小气的性子,几块料子,几件首饰,她还不至于送不起。但这人话里话外要往宋闻渊身上黏糊,她便如何都不愿意了。于是微微转首吩咐一旁拾音,“去锦绣阁跑一趟,就说这位表小姐在锦绣阁的一切消费都由她本人来承担,什么表兄表妹的,没经过本夫人的同意,他宋闻渊兜里的一个子儿都休想花在别人身上!” 霸道极了,却又理所当然到让人心生羡慕。 王珊珊一愣,拾音已经含笑称是,又问,“那裴记那边呢?” “裴记本是大哥的,本夫人成亲时他送给我了。跟他们掌柜说一声,这账单算本夫人的,这表小姐难得来一趟,本夫人也未曾好好招待,实在失礼。今日就用这些首饰补个见面礼,借花献佛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俨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元小姐当真是演什么像什么。 骄傲的小姑娘何时被人如此冷嘲热讽过,当下就梗着脖子跟元戈撇清了干系,“谁、谁要你的见面礼!我王家虽是清贵世家,却也不是买不起首饰的,你看不起谁呢?再说……这为人妻子的,理应恭顺贤德,你这般嚣张跋扈,表哥怎么可能受得了你,你且瞧着吧,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休妻的!” “哦?”元大小姐支着下颌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态已生,看起来像只成了精的狐狸,娇娇地笑,“你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懂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你家表哥可不就是喜欢我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否则,何至于如今你连栖迟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可不就是本夫人吹的枕边风?” 不就是口舌之利嘛,元大小姐还没输给过谁,不过就是个面皮子薄的小丫头罢了,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王珊珊面色通红,耳根子都红,浑身上下像一只煮熟了的虾,“你、你、你好不要脸!” “枕边风”什么的,说的人一脸坦然,她这边听着都觉得害臊,莫名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那样暧昧、那样缠绵,呢喃着她听不清的话,那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蚀骨温柔。姑母说,他们迟早会和离的,届时她便是伯府的三少夫人,可她瞧着心里实在没底,若当真做不了那三少夫人,她留在栖迟阁里,做个知冷暖的妾……也是无妨的。 她是真的喜欢表哥,从小就喜欢,家中长辈也知她心意,自是也乐见其成,是以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被拒了,只等着她年满十五经由姑母做主,风风光光嫁给表哥为妻。谁知,一道圣旨,打碎了她的所有美梦。 “温浅”二字,她亦不知道多少个午夜梦回里,咬牙切齿地碾过一遍又一遍,尚未相见,恨意已生。 第205章 她孩子都生了,叫温一卓 “来来来,客官,您的茶和点心。”店小二笑呵呵地打了岔,端着茶水点心一碟一碟搁在了王珊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桌子上,弥勒佛一般地弯着腰退下了。 也打断了这一刻的剑拔弩张。 于青青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到底是被钟微劝了下来,“好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出来逛街,平白无故被人扰了清闲已是郁卒不快……我可是听说温家大哥产业颇多,咱们去他的铺子里看看,许是那些个掌柜看在浅浅的面子上,还能便宜咱们些。” “说便宜岂不见外?左右上不得台面的温家除了银子多也没别的了,今儿个你们看中什么,我照单全送便是了。”元戈懒懒说着,还不忘阴阳隔壁一两句。 钟微无奈摇头,这一个于青青按住了,没想到还有一位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委实有些心累。 不过元戈倒不纯粹是为了同表小姐置气,她睡了这几日,于家和欧阳家都经由金彧年的手送了不少礼过来,特别是欧阳家,自家女儿平安无事、事情也悄无声息的,这谢礼自不能少,起初是药材,后来是古籍,到最后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大有元戈一日不醒这礼就一日不断的架势……本也不是为了钟微才这般涉险,这礼虽收了,但的确是“受之有愧”,日后也总要借机会还回去的才是。 她也算真心实意,只这话落在表小姐耳朵里,就实在刺耳极了,口中点心亦是味同嚼蜡,冷冷嗤笑,“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上不得台面,整日里都想着用金钱笼络人……俗气!” “你不俗气,你不俗气你买东西怎么记别人账上?” 女子声音好听灵动,还有几分飒爽,有些熟悉。元戈抬头看去,便见着一旁角落里坐着个梳着马尾的姑娘,张扬美艳的模样眼熟得很,竟是那晚暗巷遇到的女子。元戈遥遥举杯,“这位姐姐,又见面了……相逢即是有缘,不若,过来一道吃吧?” 钟微瞠目结舌:这温大小姐怎么突然跟个登徒子似的?不过,这女子的确好生漂亮。 王珊珊打量了两眼,不认识,她之前几乎每两年都会来盛京小住,世家千金们多少也认识一些——除了温浅这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但这女子生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祸国殃民的脸,她若是见过没道理记不住,态度间便多了几分傲慢,“你懂什么?我和表哥之间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旁人置喙?” “啧。”那女子连连摇头,啧啧称奇,“来之前听说盛京城是个大城市,城中女子都是饱读诗书、循规蹈矩者,虽知人与人之间自有参差,但没想到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个半生不熟的表妹,人明媒正娶的妻坐在这里,何时由得你胡乱攀扯不要脸的男女关系?” 元戈眉梢一挑,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她喜欢! 元戈再次举杯,明眸皓齿巧笑嫣兮,讨喜地不行,“多谢姐姐仗义执言,姐姐当真不过来同咱们一起用餐吗?人多热闹。” “不啦。”那女子把玩着耳下坠子,拒绝道,“我喜欢清净。” 这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 众目睽睽之下,纵然确无此事,可到底心思不纯,王珊珊还是羞得无地自容,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呵斥,“你胡说!我和表哥清清白白,何时有你说的那种男、男女关系?” 女子捋了捋鬓角碎发,眉眼精致,五官张扬,咧嘴一笑,“你是女的,你表哥大抵是个男的,你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之间的关系,不是男女关系?人正妻面前,你耀武扬威一口一个用他的钱、住他什么阁,可不是攀关系?如此……你且说说,老娘我何时说错了半个字来?” “你!”表小姐指着对方的指尖都哆嗦,十几岁的姑娘,芳心暗许,那人便是心中珍之重之的珍宝,此刻被曝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点、被戏谑,哪里受得了?你你你了半天,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子笑容恣意,正要说话,余光蓦地扫过二楼某一处,瞬间脸色骤变,“唰”地起身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温浅,帮我结个账,改日还你!先行一步!”说话间,已经出了这大门,身形之利落,仿若身后恶狗扑食…… 元戈拦住了连连哀叫着的小二,看向二楼,竟是意外地看到了温裴寂顶着一张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阴沉的脸站在那处,她看看温裴寂,又看看门口不见的人影,顿时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狐狸般笑呵呵地招了招手,“大哥,别来无恙。” 分外乖巧又狡黠的表情。 温裴寂背着手拾级而下,不待元戈发问,先行问道,“你同她如何认识的?” 问的自然不是王珊珊,那就一定是逃走的那位了……看来,这扑食的恶狗是谁,已经有了答案。元戈为温裴寂倒了茶,才将那日暗巷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才道,“今日是第二次见着,这位姐姐倒是很合我眼缘,大哥认识?哪家的姑娘?可有婚配?”甚是狗腿八卦的样子,仿佛身后摇着九条狐狸尾巴似的。 温裴寂腮帮子咬地紧紧的,半晌,冷笑道,“你自是同她投缘,都是一般无二的性子。” 往日也没见她同谁交好,没想到来了这里,先投缘了个温浅……哦不,元戈。都是天都敢去捅一捅的性子。 “她不是什么姑娘。”迎着元戈好奇的眸子,温裴寂总觉得这两个人凑一起,往后这日子怕是不太平,舌尖又抵了抵腮帮子,却没隐瞒,字字句句地压着声音,“她孩子都生了,生了个儿子,叫温一卓。” …… 元大小姐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茶,喷了出来,直直喷向正全神贯注听八卦的于大小姐脸上……于大小姐听得认真,躲闪不及,淋了满脸的口水加茶水,一张脸快速地龟裂开来…… 第206章 有一个算一个,脑子都好。 彼时暗巷初见,除了惊艳之外,元戈便觉得此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想来,可不是卓卓有她三四分的相似?自己竟是后知后觉至此? “大哥真是好福气。”元戈嘻嘻笑着,又朝着外面努努嘴,“不去追?人都跑没影了。”瞧着这位嫂子避温裴寂跟躲恶犬似的,实在是非常不待见了,也不知这俩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着实有些好奇呢。 好奇的还有一位。 被喷了一脸的于青青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桌子底下扒拉着她的那只手拍开,捧着茶杯低着头,一口没抿,专心致志竖着两只耳朵听八卦——虽是温家大哥却也算是外男,于礼实在不合适在这边听着这些消息,可抵不住好奇心实在太重,左右权衡之下……嗯,罢了,浅浅的大哥就是自己的大哥,关心一下哥嫂的感情问题没什么不对。 于是,她分外自来熟地带入到了关心哥嫂感情问题的亲妹子身份里,认真点头,“对对,大哥还是去追追吧,这么漂亮的嫂子……”是真的漂亮啊,简直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姬! 追? 温裴寂端着茶杯勾唇冷笑,长腿长手坐在大堂里,看起来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气势,半晌,舔了舔后牙槽,“不急……跑不了。”人都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还能让她跑了? 字字句句,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危险极了。 至于其中各种内幕曲直,温裴寂没说,元戈虽然好奇,但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好多问,只撑着脑袋笑嘻嘻问温裴寂,“如此说来,这便是真嫂子了吧?卓卓没有什么后娘之类的了?” 后娘?温裴寂瞥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笑意森森,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准备离开,“还有些事情要去慈光寺一趟,你们先吃着,挑爱吃的点,账记在我名下。” “成。”元戈开开心心受了,“如此,多谢大哥了。” 温裴寂冲着桌上两位姑娘点了点头,离开之际看向喝茶都喝得心不在焉的王珊珊,眼底冷光压了压,才道,“我温家养出来的姑娘,莫说只是些琼浆玉液这般的俗物,就是要那天上的星星,本公子也会去试一试的。她若心系宋闻渊,那她就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除此之外,她也永远都是温家的大小姐。温家旁的没有,就银子多,王小姐说话办事前,还请好好掂量掂量,否则,本公子不介意让小姐您看看所谓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说罢,再不看对方哑口无言的表情,拂袖离去。 旁的官员若府上钱财来路不明,大多藏着掖着,偏温尚书不同,他从无隐藏,甚至还有几分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感觉。他是和陛下一起长大的交情,皇帝信得过他,钱袋子都给他管,对于他无伤大雅的贪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可能觉得如此贪财的臣子才更加令人放心。而温家继子常年在外游学,游的什么学不清楚,不过这次回来倒是发现手里营生很多,看起来也不准备走仕途了——于是,皇帝更放心了。 温家也愈发彰显着自己的财大气粗。 温裴寂从饭馆里出来,当真如约去了慈光寺,净尘大师虽与他不怎么熟,但在巨额的香火钱面前,也是可以抽空熟悉几分的,于是早早带着小沙弥迎在门口,互相寒暄之后领着温裴寂一路去了后山,半道就温大少爷的一些具体情况做了些许“必要的了解”,温家的人也是有趣,一个两个的,都要来这慈光寺立这些个无名的牌位,也不知道祭扫的是谁,听说温裴寂多了个儿子,却没见着母亲,莫非是这位小少爷的母亲? 这温家的人都奇怪,喜欢给人立无字的牌位,神神秘秘的。 净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温裴寂祭扫完了温浅出来,随口问了句,“听说舍妹常来寺中叨扰,麻烦寺中僧人接待了,没给大师带来麻烦吧?” “还好,只见了两回,她心中无佛,从未回来祭扫……” 脱口而出的话等到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对方明显也听到了,探究的视线侧目看来,半晌,微微拧着眉头温声问道,“她……要回来祭扫什么?”温裴寂其实说的是温柠,温柠是慈光寺的常客,说是想要作一首曲子,只始终不得要领才来这清净之地寻些灵感。可是很显然,这位大师说的并不是温柠,而是元戈。 温少爷不动声色的时候看着很是温润富贵,可微微拧了眉头的时候,眼底总有些压不住的凌厉溢出来,看得人心底不由得打怵。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尘大师略略一施礼,卖元戈卖地半点压力都没有,“同你一般,来慈光寺设了无字的牌位……就在温少爷这间屋子隔壁。” 温裴寂微微一愣,“她是何时所设?” “数月之前,想来是大婚之后没多久……那日这位少夫人周身悲戚未散,想来那二位对她而言很是重要。” 两位…… 温裴寂敛了眉眼,眼底凌厉渐散,嘴角边带了些许若有似无的淡笑,问净尘,“我能进去看看吗?我不会打扰那两位,只是……想看看。”大婚之后没多久,这两方牌位所属并不难猜,一块是给知玄山上的元岐,一块给了浅浅,那个连身死魂消都无人知道的傻姑娘。听说,大婚那日跳荷花池,是被佟家庶女下了药,荷花池已经填了,佟家庶女也是名声扫地……元戈已经做了她力所能及的。 得了净尘应允,温裴寂推门而入,触及到两块牌位前影影绰绰的灯火,倏地浑身一震,这是…… “长明灯。”净尘自然知道对方瞠目结舌的原因,温声解释,“少夫人所置……我与少夫人只见了两次,少夫人是个通透人,便是老衲都有所不及。”温家啊……有一个算一个,脑子都好。 第207章 学会了狗叫的鹦鹉 温裴寂站在两方早已蒙尘的牌位前站了很久,听着门口的净尘说着高僧眼中的元戈,抬起想要擦去灰尘的手到底是微微蜷缩,垂在了身侧。 明明心中无佛,却要来这佛门供奉亡魂,帝陵之中才用得起的长明灯,照着两块无字的牌位……到底是隆重还是轻慢? 那一天,温裴寂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背着手缓缓走出来,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只低声吩咐门外候着的阿昆,“回吧。” 阿昆亦步亦趋地跟上,半晌仍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小姐这祭扫的是什么人?先夫人吗?” 后山的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绵软的厚底皮靴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遍地的金黄里,温裴寂缓缓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故人……神交已久的故人。” 阿昆似懂非懂,却并未再问,只跟着温裴寂下了山。 …… 表小姐在元戈面前吃了亏,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当下就闹到了王氏跟前,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正巧碰到李玉霜从娘家回来到王氏跟前请个安,李玉霜也是个看戏不嫌事大的,直接笑呵呵地坐了,才道,“本来我以为这弟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成想朋友还挺多……最近她院里不是找了个下人吗,我瞧着很是眼熟,才想来,之前见过这人在咱们门口鬼鬼祟祟打听谁来着……莫不是旧相识?” “什么下人?” 王氏对这件事还真不知道。宋闻渊冷着脸警告过她别管落枫轩的事情,她对自己这个儿子其实还是有些发怵的,不大想为了个女人惹得他不快。加之上回伶儿的事情,王氏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真的不太去关注那边的事情了。 李玉霜蓦地捂住了嘴,一脸震惊模样,“母亲还不知晓呢?我就说三弟对这温浅实在是宠得无法无天了,这不,温浅喜欢我家夫君的一条小白狗,愣是直接给抱走了,抱走以后还给小白狗找了个下人,就专门伺候着狗的……您说离谱不?更离谱的就是,这下人和温浅还是旧相识!这到底是为了只狗找下人,还是为了将人弄进府才要的一只狗呢?” 方才还是不确定的口吻,此刻三言两语却成了板上钉钉的真相。 王氏到这会儿才隐约想起之前似乎的确听人提了一嘴,说是落枫轩找了个下人,可如今听来还有这样的内幕隐情?加之王珊珊在边上哭哭啼啼的,当下一拍扶手起身就往落枫轩去了,走了几步回头呵斥跟上来的李玉霜,“回你自己的屋子去!落枫轩那边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 别以为她不知道李玉霜打的什么主意,都是内宅后院里一路过来的女人,谁也不会比谁笨了去,王氏是不喜欢温浅,但也不会喜欢李玉霜。 王氏带着王珊珊怒气冲冲冲进落枫轩的时候,元戈正在院子里教温小白握手和坐下。小白狗颇具灵性,往日里很会察言观色,偏生这些个指令学了小半日光景什么都没学会,非常地不配合。 王氏大步走过去,指着温一白怒气冲冲质问元戈,“就是这么只畜生,还劳少夫人专门找个下人伺候着?” 她脚下步子极快,下人们根本来不及通传就已经到了跟前,元戈还未说话,王氏朝着温小白努努嘴,“本夫人最烦这些个猫猫狗狗的畜生,珊珊,帮姑母将这小畜生丢出去。” “好嘞!” 王珊珊撸着袖子走上前去,才伸手,手腕就被元戈握住了,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偏王珊珊用力抽了抽,愣是没抽得出来,但她此刻有人撑腰,半点不惧,冷脸轻嗤,“温浅,松开!姑母说了丢出去,怎的,你还敢违抗?” 温浅一手抓着王珊珊,一手抱起温小白,起身之后才松开了对方的手,懒懒笑着看向王氏,“我院里的狗往日里也未曾碍着母亲的眼,母亲今日发难想来不是冲着狗来的,咱们也不必如此弯弯绕地欺负一只不会说话的狗了……” 不会说话的狗,“汪!汪汪!” 元戈摸摸它的脑袋,“您也瞧见了,我这只狗野性难驯,也没剪指甲,若是发起狠来伤了表小姐,若是一张好端端的皮囊受了损,往后婚事受挫,可不得怪到儿媳头上?所以母亲,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今日过来,是为了表小姐同儿媳的争执吧?” 不会说话的狗,“汪汪!汪!”龇牙咧嘴的,冲着王珊珊,凶狠凶狠的。 廊下某一处,又传来一道格外尖细的狗叫声,“汪汪!汪!” 王氏只觉得闹得脑仁疼,她凝眉看去,廊下并无其他的狗,只有一只鹦鹉,扯着嗓子学狗叫,“汪汪!汪!” ……对此,元大小姐也很头疼。是的,她费劲了心思没教会这只蠢鸟说人话,蠢鸟自发地学会了狗叫,以至于现如今她的院子里总是很热闹,一狗一鸟沟通聊天无障碍,而元大小姐每日都被叫得脑袋嗡嗡的,只想将这蠢狗蠢鸟一起丢出去。 但,她想丢那是她的事情,别人想丢……那就只能剁了那只不懂事的手! 元小姐指尖轻抚着臂弯里的小狗,敛眉轻笑无限温柔,“母亲,您说是吧?” 狗是安抚好了,鸟还在锲而不舍地叫,又尖又细的声音叫得王氏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她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朝着元戈身后脸生的下人努努嘴,“听说你给这狗找了个下人?温浅,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我恪靖伯府……” 话音未落,元戈含笑点头,“母亲想说什么,儿媳知道。这人是儿媳找的,月例是儿媳给的。您去管事嬷嬷那边问问,落枫轩一应下人的月例银子和日常开销,如今都是儿媳自己这边出的。可是给母亲省了好大一笔银子呢。”邀功似的,笑意娇俏天真,也格外地财大气粗。 王氏的话一噎,咽了回去。 第208章 先生大义,先生囊中羞涩 本想说,恪靖伯府素来勤俭,反对铺张浪费,可人说了,自己院里出钱,倒的确是替她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拿人的手软,有些话便不好训得过重,免得为了一个下人,这一屋子的开销又落回在自己身上。 恪靖伯府勤俭,是因为自己手中实在不够充裕,每天睁开眼就有数不清的银子进账,谁还勤俭? 但面子上还是要端一下的,王氏咳了咳,“纵然如此,你也不该给一只狗找什么下人……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要怎么想咱们恪靖伯府?这不是胡闹吗?” 元戈笑嘻嘻地颔首称是,“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办事欠妥了,只是如今此事已经人尽皆知,若贸贸然又遣了出去,只怕别人又要说母亲没有容人雅量了……左右嘴长在他们身上,不管咱们怎么做,他们都有话说,既如此,不予理会便是了。母亲您说呢?” 兴师动众地招了人进来,没几日又赶出去,如若经过嘴碎人胡编乱造一番,自己这恶婆母的形象便是坐实了——即便没有那等嘴碎之人,温浅自己就不会暗中安排?温浅这小妮子,可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友善。几次交锋下来,这小妮子从无厉色、亦无失礼,偏生一张嘴能说会道得很,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那只嘴碎的鹦鹉还在汪汪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一时间王氏都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那些道理听来总有几分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细想一下还颇有几分道理。只是…… 视线从慕容钰轩上扫过,身形伟岸的男子看起来并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模样,儒衫打扮,看起来既不似护卫,又不像小厮,不伦不类的,那人垂首站在那里,视线只落在身前女子身上。莫名有种眼神专注的感觉。 这般看来……这两人倒的确很是不一般。 “我瞧着这位器宇轩昂的,让他照顾一只狗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王氏揣着手温声说道,“这样吧,我调拨个嬷嬷过来,嬷嬷心细,照顾得妥帖。至于这位,就在府中当个看家护院的……如何?” 元戈兀自笑了笑,将手中温小白交给慕容钰轩,看着王氏温声解释道,“据我了解,咱们府上的嬷嬷月钱一两,管事嬷嬷一般二两,最多三两。落枫轩的月例银子是按照母亲那边的翻个倍,慕容是我特别请来照顾温小白的,价格还不同,每个月十两。母亲,可还愿意将他调走?” 调出落枫轩,这月例自是要从伯府走。 王氏身后的嬷嬷都倒抽了一口气,翻倍啊……王氏身边的管事嬷嬷,自是按三两的,若是翻倍,岂不是六两一个月?难怪最近这落枫轩的丫鬟婆子们,都一脸喜色跟过大年似的,感情是天天都在过大年! 王氏也是脸色微白,一时间近乎恼羞成怒,冷声呵斥道,“何其荒唐!你竟然一个月花十两银子养着一个野男人!” 话音落,气氛蓦地一滞。 元戈掀了眼皮子意味深长地看去,“野男人……母亲这是听了外头的闲言碎语,来质问儿媳来了?” 王氏本不欲这般直白,但彼时也不知怎的就这般脱口而出了,说出来之后便也理直气壮了,冷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只有外面的人会传吗,府里的人也都看在眼里呢!你不明不白花着这么多钱养着一个整日里伺候一只狗的旧相识,你以为大家眼睛都是瞎的?” 王珊珊也笑,抱着胳膊站在那里颇有几分狗仗人势之感,“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元戈懒得搭理她,眼神都没分一个,只看着王氏问道,“母亲今日过来,想来还不单单是为了这事,不如将事情一并说了,儿媳能解释的,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不能解释的,那也就是只能遂了母亲心意,要打要罚,还是要给夫君院中送人,儿媳悉听尊便便是。” 王珊珊瞬间面露喜色,看向自家姑母…… 王氏却自诩是个体面人,即便心里是这么想的,但面子上却不会露了半分,揣着双手不阴不阳地,“你这是什么话,你们小夫妻之间好好的,我也不愿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可你若解释不清楚这件事,在自己院中养着个不清不楚的野男人,我也总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是吧?” “母亲所言极是。”元戈煞有介事地兀自颔首,“本来此事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担心母亲知道了之后,心下不安,胡思乱想伤了身子。是以儿媳想着,便自己委屈些,也无妨的。没成想,连母亲都误会儿媳。” 王氏一愣,便听元戈说道,“慕容兄……并非儿媳旧人,乃是夫君的救命恩人。” “那日巫溪山脚下,若非慕容兄及时出现、路见不平,只怕夫君和儿媳都要双双殒命,您便是想要给栖迟阁里塞人也塞不进了……母亲,您一口一个野男人的,伤的不仅是儿媳和慕容兄的名声,伤的也是夫君和恪靖伯府的名声,传出去,往后谁还敢出手相助于夫君,您说是吧?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您显然是清楚的。” 王氏又一噎,那次的事情她是事后听说的,彼时仍觉后怕,谁曾想里面还有这一出?温浅这人嘴皮子惯会唬人,但这种事情做不了假,王氏自知其中轻重,端正了脸色冲着慕容钰轩微微颔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先生大义,今日是本夫人听信小人谗言,误会了先生。” 慕容钰轩摇摇头,道无妨。 王氏却又说道,“只是先生本该是伯府座上宾,何故屈居在一方小院之中做这伺候、伺候人的差事。”本想说伺候一条狗,但念着那点救命之恩,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便换了个说法。 对方也实在,目不斜视,分外耿直,“囊中羞涩。” ……王氏词穷,大义的先生也会囊中羞涩,是她没想到的。 第209章 夫人勤俭持家 王氏沉默,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样是她没想到的,救命恩人囊中羞涩,按照她的习惯直接给银子便是,一劳永逸。 可如今人都招来了,若是寻个借口解雇了去,传出去对救命恩人尚且如此,那伯府这名声便也不必要了。若是调离落枫轩,这十两银子一个月的“赡养费”且不说,就说自己这边也不好解释,倒像是怀疑救命恩人图谋不轨似的。王氏兀自沉吟片刻,决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了,“先生不觉得辱没便好。” 耿直的先生几乎毫不犹豫,“不辱没,这差事清闲,月例却丰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大义的先生一脸正直地说着听起来很幽默的话,一时间让人不知道是该当真还是当玩笑,王氏讪讪笑着,“这倒是、这倒是……”没想到大义的先生看起来如此地像个凡夫俗子。 两边都在寒暄,王珊珊却不管什么大义不大义,她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儒生什么来头什么恩情,她只在乎温浅能不能失宠!当下插嘴质问,“即便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但你善妒是真,心胸狭小也是真,至今无所出也是真!自打进门,你从未在姑母面前侍奉尽孝也是真!专逞口舌之利、说是非道闲言,温浅,女子七出,你连犯数条,这又如何抵赖?” 元戈托腮思忖半晌,竟觉条条都能对号入座,视线落在一墙之隔的月洞门外,兀自轻笑,“嗯,无从抵赖。”眼底笑意细碎,勾着嘴角斜睨王珊珊,轻声问道,“表小姐觉得,这样的我……当如何?被休妻被下堂吗?” 表小姐骄傲极了,“当然!” 温浅那张嘴王氏是见识过好几次的,但凡这般老老实实示弱的样子,大概就是憋着坏呢。她拧了拧眉头,低呵,“珊珊,别说胡话,你表哥表嫂的婚事是经了圣旨赐婚的,哪由得你这般胡来!” “可她——!” 表小姐指着元戈脱口而出,话音未落,那头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可她怎样?她是我宋闻渊明媒正娶的妻,她是好是坏,自有我这个做夫君的决断,何时轮得到一个外人过来指手画脚了?”月洞门口,宋闻渊背手而立,冷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那里听了多少去。 王氏心下一咯噔,恍然大悟……日光从墙头打下来,从温浅的角度定能看到墙后站着的人影,能如此堂而皇之站在那里听壁脚的人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她就说温浅这人断不会如此乖顺配合,感情是在这里等着呢! 王氏看了眼王珊珊的脸色,和颜悦色地打着圆场,“你表妹性子是娇纵了些,这也是和温浅在外头发生了些口角,心里头不快,这才说了些难听的话……小孩子,没坏心的。你这个当表哥的,说话也太过了,什么外人……她怎就是个外人了?” “不是外人,莫不是内人?”宋闻渊嗤笑,半级台阶都不接,招呼着炎火去搬了凳子出来请元戈坐了,才一手撑着椅背正色说道,“往日我未曾大婚,她闹些脾气非要住栖迟阁,我念着您的面子,让了半个院子出去。如今我既大婚了,她仍要来闹腾,还要在我妻子面前说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关系,她不是四岁,母亲……她也是个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说话做事还这般由着她,是准备等她进了夫家让她的丈夫婆母来教她吗?” 王珊珊浑身一颤,几乎是摇摇欲坠地稳住了身形,哆嗦着嘴唇看着宋闻渊,面色难堪…… “表哥?”她小心翼翼地唤着,尾音都在颤抖,“我的心意,难道表哥至今都不知吗?” 元戈从慕容手中接过温小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白色的毛发,闻言低声笑了笑,侧目看去,“姑娘。你表现地那么明显,但凡那个男人不是个木头他都能看明白。若你觉得对方不知,那便是对方对你无意……姑娘,女儿家的心那么珍贵,不该浪费在注定不会回应你的人身上。” “你闭嘴!若非是你从中使坏,表哥怎会对我不闻不问!母亲和姑母早就说好了,只要待我年满十五行了及笄礼,就让我和表哥完婚!都怪你!” 事到如今,王氏也无奈,此事的确是她们私下说好的,但其实她自己本来心里就没底,如今整个恪靖伯府的地位几乎都靠自己这个儿子撑着,只要他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小小的姑娘,那么多年等来一场空,此刻表情都狰狞,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扑过去将元戈撕碎似的。 元戈耸耸肩,小姑娘不听劝她也没办法,只偏头问宋闻渊,“宋大人,可有此事?” 宋大人从容摇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的婚事旁人做不得主。若非我自愿,便是这道赐婚的圣旨也是要去驳一驳的。”当然后半句多少有些水分,彼时虽也不情不愿,但多个女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而已,左右受冷落受羁绊的又不是他?只是这实话这辈子都是说不得了。 元戈挑了挑眉梢,也没信他,只兀自又笑,“今日在街上遇到表小姐买了许多东西,一边说着我温家人只知大鱼大肉上不得台面,一边又同我展示她用夫君您的银子买的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出手阔绰连我这个温家人都咋舌……我念着夫君前阵子刚被罚没了半年俸禄,如今也算是坐吃山空的阶段,于是做主给拒了。夫君,可觉我善妒难容?” “夫人勤俭持家,乃是为夫的福分。” “勤俭持家”四个字按在这位的脑袋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偏宋闻渊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地理应如此,说完,才看向王珊珊,“之前念你初到盛京,许是要置办些生活所需之物,账房那边走银子总要耽误些时日,这才允你先报我的名字……倒是让你误会了。今次起,你若是没银子了,便去账房支取吧。” 第210章 为夫这个人都是夫人的 表小姐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她曾引以为傲的,便是表哥对她近乎于纵容的默许,她要住栖迟阁,他便给她住,她要买东西,他便给她银子,虽然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母亲也说了,这么多年来表哥身边也没个亲近之人,如今对自己这般纵容已是独一份的偏爱——就连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如若这就是表哥独一份的偏爱,那他对温浅那般又算什么? “闻渊……”王氏也觉得他语气太过严厉,不忍再听,出声阻拦,“她只是个孩子,也不常来,偶尔买点东西罢了,你还真同她计较起来了?” “母亲,若是以往倒也罢了,如今儿子被罚了俸禄,又要养家糊口,的确是有些囊中羞涩。”宋闻渊耸耸肩,丝毫不介意哭穷露怯,甚至还有几分没脸没皮似的,“之前花出去的儿子自然不会同她计较的……若母亲当真娇宠着表妹,便同账房那边说一声,由着她随意支取便是。” 随意支取? 虽不知道这小丫头今日到底买了多少东西,但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那都是出了名的贵,小丫头的确是被宠坏了性子,若当真由着她随意支取……这恪靖伯府本就并不富裕的日子岂不是还得雪上加霜? 王氏略一思忖,便觉着这个提议并不是很好。她端了端表情,兀自咳了咳,转首开始劝王珊珊,“珊珊,你表哥的确是前阵子犯了些错,被陛下责罚了。你莫要看他位高权重的,其实也是辛苦……这样,往后你要买东西,同姑母说,姑母总不会苛待了咱们珊珊才是,是吧?” 半点不曾提及“随意支取”。 瞧,当开销的“重担”落在自己肩头时,即便是往日如此亲厚的亲姑侄,也总要提防着些才是。元戈支着下颌笑得眉目温柔,偏那温柔中又带着几分明显的促狭,明显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王珊珊就在那样的表情里,再也绷不住,跺了跺脚,扭身跑了出去……转身之际,手背狠狠擦过眼角,骄傲又别扭的模样。 到底是自家侄女,虽性子任性了些,但心里总是偏袒的。这会儿见人哭着出去,王氏心里也不乐意,仿若自己脸上被人打了巴掌似的,眸色微沉训斥着,“温浅,有些事我若与你计较,总似显得我不能容人插手小辈事情似的。但若是你仍然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收敛,便是闻渊护着你,我也是要找你立立规矩的。你可明白?” 元戈含笑颔首,“是,母亲。”甚是乖巧模样,还有些绵软可欺。 当真是一只披了兔子皮囊的狐狸。 王氏心下冷嗤,却也揪不到什么错处,半晌,摇摇头,一边念着“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呀……乱七八糟的!”,一边转身离开了——这圣旨赐的婚,实在闹心了些。 …… 元戈掀了眼皮子懒懒看向头顶,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兀自轻叹,“果然这管账的差事不好干,好处倒是没见着,凭白被人记恨上了。也不知这背后会不会扎小人咒我……我娘说过,我这八字轻,最怕这些个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了。”可不得怕嘛,借老人家的说法,这借尸还魂过来的魂魄最是不稳,可不得躲着些? 宋闻渊却不知她话中深意,只觉得小姑娘又在胡言乱语——温家那位先夫人离世之时,温浅才两岁,纵然已经记事却显然是记不住什么八字轻这种话的。 他自是未曾当真,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轻笑,“说什么浑话。扎小人有用的话,这盛京城里可不得每天死上几个人了?” 元大小姐掀了眼皮子瞅他,半晌,阴阳怪气地笑,“这圣旨赐的婚啊,总是闹心些的。若没有我这个不识趣的,明年表小姐就能入住落枫轩了……哦不对,落枫轩是我这种迟早下堂的新妇住的,人表小姐是住栖迟阁呢。说来,宋大人也不是全然无意吧,不然,依着宋大人的性子,这栖迟阁怎么也不会让人姑娘住呀,对吧?” 小丫头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都斜睨着,拖着阴阳怪气地调儿,尚有几分恃宠而骄。 “谁下堂你也下不了堂,咱们不是说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不能甩开我的?”宋闻渊摇头轻笑,转了话题问她,“天冷了,难得上趟街,没给自己做几身冬衣?” 显然,这个话题转得并不成功,小姑娘阴阳怪气地更明显了,“哟,宋大人这话说的,本夫人置办冬衣是要自己掏腰包的,这白花花的现银拿出去,不得肉疼吗?冬天嘛,左右就那么俩月,在落枫轩里猫着晒太阳吧,哪里都不去,这冬衣不就省下来了?不像某些表小姐,兜里没几个子儿,还敢去锦绣阁买料子……感情是后面有人结账呢。” 这小丫头一张嘴叭叭的,全是阴阳怪气的刀子。 宋闻渊好脾气地笑,“我的不都给你了?怎的,还不够你置办几件冬衣的?” “你只是让我管账,又没说让我用……届时万一少了几个子儿,怪我乱花钱怎么办?明明是陛下圣旨赐婚,偏偏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等着我被休弃变成下堂妇呢……七出之名一下占了大半,可不敢再犯错了呢。”元戈低着头拨弄温小白的狗耳朵,懒懒问道,“小白,你说是吧?” 温小白被顺着毛,舒服地眯着眼,懒懒敷衍了一声,“汪。” “瞧,它说是。” 元戈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闻渊赔着笑,哄着,“是是是,是为夫没有说清楚,让夫人误会。往后夫人不管置办什么,都不必犹豫,为夫的银子是夫人的,为夫的珠宝玉石是夫人的,为夫的田地房契都是夫人的……便是为夫这个人,也是夫人的,夫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予取予求。” 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笑,入耳只觉蛊惑蚀骨。 元大小姐瞬间满脸通红,唰地起身朝屋里走,一边不忘娇嗔呵斥,“回你的栖迟阁去!” 第211章 放火烧房子 当天晚膳时分,宋闻渊在栖迟阁没等到元戈,问了桂婶才知道,少夫人一早就吩咐了,从此以后她的那份膳食直接送去落枫轩即可。 桂婶说完,看着宋闻渊直叹气,苦口婆心地规劝,“不是老奴多嘴,这事儿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您想想,当初您将她丢在那落枫轩里不闻不问,自己住在这栖迟阁,谁人不知道她不得夫君宠爱?也就是少夫人性子好……” 宋闻渊看着面前的晚膳,食不知味,闻言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满腹狐疑:性子好?这桂婶说的当真是她的少夫人? 桂婶显然当真是这般认为的,一边兀自颔首,一边继续说着,“可纵然这性子再好,也不会在听到当初自己都没资格住的栖迟阁被别的女人先行住过了之后还无动于衷的哇!这都无动于衷的话,只怕少爷您才是即将被下堂的那个,您说是吧?” 被下堂?宋大人眸底一凝,想都不想,驳斥道,“休想!” 桂婶心下暗笑,脸上却半分不显,依旧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您说休想没用……少夫人性子虽然温和,但也是个有主见的,她要走您还拦得住?你扪心自问下,谁家好好的夫妻成亲这些时日了,还分俩院子住呢?也就是少夫人懒散,不爱结交权贵家的夫人们,否则这济济一堂坐在一起,可不得被笑话了去?是与不是?” 宋闻渊虽然觉得桂婶的担心不会发生,即便济济一堂坐在一起,这小姑娘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人笑话了去。 但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分居两院的确委实没什么必要,只是小姑娘这会儿明显置着气呢,一张嘴巴抹了毒药似的,字字带毒。自己这会儿若是卷了铺盖往落枫轩去,只怕一只脚刚跨进去呢,连人带铺盖就被丢出来了……宋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吩咐桂婶,“你帮我把院子里的小厮都找来。” …… 当晚,元戈很早就歇下了。 谁知歇下没多久,就被院子里的喧哗声吵醒了,睁眼看去,整个窗户都被一片火光映得通红,她心下一惊正要披了衣裳起身,鉴书已经推门而入,“少夫人,栖迟阁那边走水了。” 深夜走水最是危险,元戈急急忙忙下了床拽着屏风上的披风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哪间屋子走水了?宋闻渊呢?他怎么样?还有栖迟阁那间书房……” 一脚跨出门槛,话音未落差点撞向正要进来的宋闻渊。 宋大人披着一件墨色的披风,苍白的脸上沾了不少黑漆漆的烟灰,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而他身后是提着水桶奔走相告的下人,和几乎失控的火势照亮的恪靖伯府西北角的整片夜色。 这样的情况下,宋大人看起来仍然分外镇定,他一手稳住了险些摔倒的元戈,将她臂弯里的披风接了过来穿好,甚至还不忘将领口处的带子都给系好,这才温声解释道,“想着你会担心,所以先过来给你报个平安……是我忘了关窗,风将帘子吹到了炭火盆上方,这才给烧着了。” 压着的嘴角看起来有几分委屈,声线却温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阵子栖迟阁是没法住人了,我便只好借住在这落枫轩了。” “嗯,好……我让人将边上厢房整理出来。”元戈不疑有他,答应地爽快,只视线落在那越烧越旺的屋子上,蓦地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心下疑惑既起,之前担心之余疏忽的疑问便也浮出了水面,她看着那火光和来来回回的下人,状似不经意间问道,“那是书房的位置?” “嗯,卧房与书房相连,也遭殃了。”宋闻渊应得魂不守舍——他的手还流连在她的腰上,披风之下只一件单薄里衣,那盈盈一握的柔软让人想入非非之际不免怦然心动,哪里还会注意到对方早已察觉到了不对。 火光打在她的眼底,一团又一团明明灭灭的火苗跳动着。 元戈缓缓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容,懒懒开口,“那宋大人这一觉,睡得着实沉了些,这火都烧成这样了才醒?人没事便好……只是可惜了书房中那么多古籍孤本,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担心?” 宋大人回答得格外顺口,“毕竟也只是身外之物,总不好让人冒险冲进去抢救。古籍孤本与活人性命相比,还是远远不及的……呜!”宋大人脸色骤白,脚尖上传来的疼痛几乎是一瞬间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一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十指连心,原来脚趾也算的——宋大人如此后知后觉。 始作俑者早已脱离了他的魔爪,抱着胳膊站在他一臂开外的地方,笑意凉薄,“宋大人当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这半夜放火烧自个儿的屋子又是为了哪般?嫌这秋夜过于深凉孤寂?” 啊……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的宋大人摸了摸鼻子,迎着越烧越旺的火势,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地老实承认,“这栖迟阁是她住过的,你不喜,我便一把火烧了,重新建一个新的、谁都未曾住过的、往后除了你我也不会有别人能住的栖迟阁。那些古籍孤本一早就已经搬出来了,一页纸都不会损伤。” 元戈一怔,视线直直撞向他的,那人低眉看向自己,眼底火光尽散,只剩下泼墨般的浓黑,像是夜色下无边的海域,浪花一层层席卷而来,又一层层褪去。 有那么一瞬间,元戈觉得自己就是那海域之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浪起,随着浪落,一颗心悬在胸膛里,五味杂陈,怎么会有人当真因为她的几句戏言就放火烧房子? 她压了压嘴角,像是将那些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半晌,轻轻呢喃,“傻子……”就算要重建,推了便是,何必兴师动众地来这么一出? 对此,宋大人表示:不烧光的话,自己又如何堂而皇之地入住这落枫轩呢?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屋子亲近不了自家夫人。 第212章 柔软的瓷娃娃 落枫轩外,披着披风匆匆赶来的姑娘缓缓靠向墙壁,披风下的指尖死死掐着掌心,贝齿切得唇色嫣红仿若鲜血欲滴,于身边丫鬟忐忑不安的眼神里,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眼底,女子的表情显得格外杀气腾腾。 多么可笑,今天白日里还在说着囊中羞涩的表哥,此刻因为那女人的一句“不喜”便放火烧了整个院子! 栖迟阁火起的时候,王珊珊那边就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她辗转反侧半夜没睡着,想的都是宋闻渊下午那番话,栖迟阁的火照亮了半边夜空的时候,也照亮了她的院子。她几乎是比元戈还要更早地发现了这边走水了,披了衣裳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栖迟阁门口都是提着水桶进进出出的下人,她随手抓了个最近的,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哆嗦,磕磕绊绊张了几次嘴才算说了句囫囵话问到了表哥情况。 那下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只匆匆一指落枫轩的方位就匆匆忙忙灭火去了,她只得自己过来,没想到在落枫轩外就听到那样的对话……因为不喜,所以烧毁重建。 那一瞬间,王珊珊只觉得自己彼时的担心都成了一个笑话——她为了他的一句话辗转反侧,她担心他的安全跌跌撞撞赶来,却发现这不过是他讨那人欢心的伎俩。他在那人面前就像是换了个似的,几近卑微。 何其离谱! 那些为妖姬所惑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亦不过如此了! 初到盛京时,姑母便是拍着胸脯保证的,说这两人至今为止还分院而居,那些亲近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成亲前闹得那么难看,哪是说忘就能忘的?姑母还劝自己多往栖迟阁走动走动,还说这男人嘛,总是喜欢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像温浅那种惹是生非牙尖嘴利的,男人又怎么会喜欢? 可是,一个那么骄傲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愿意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喜欢? 道路的那一头,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恪靖伯夫妇,立雪堂离得远,得到消息自然也慢一些,此刻栖迟阁的大火已经被扑灭,露出一整个黑漆漆的枯木架子,偶尔还有断裂的木头砸下来,溅起几颗死灰复燃的火星子。 恪靖伯看了看这黑漆漆的木头架子,猛地咽了口唾沫星子,先问下人,“怎么回事?这大半夜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人呢,怎么样?有没有事?找大夫了没?” 下人就着一早就商量好的说法解释了,才后怕似的拍了拍胸脯,“幸好公子睡得不算太沉,并没有受伤,这会儿在落枫轩那边歇息着呢。” 落枫轩毕竟是儿媳卧房,这深更半夜的,恪靖伯也不好去打扰,只兀自沉吟片刻,便道,“无人伤亡便好,折腾这么久了,让他好好歇息吧!往后当值还是要小心仔细着些,切莫再出事了。烧了便烧了吧,今夜先这样吧,你们也先去歇息,明儿个再来收拾。” 恪靖伯摆摆手,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衣襟,摇着头准备回去继续那个被打断的美梦,走到门口余光里瞥见左手边一团黑色的影子动了下,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王珊珊,皱着眉头低呵,“你这孩子,不睡觉蹲在这里作甚?” 王氏也是才看到王珊珊,见她衣衫单薄只披了一件披风蜷缩在角落里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连忙迎了上去将人搀起来,“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还好端端的,莫不是被吓到了?没事的没事的……你表哥不是好端端的嘛!”王氏一边交代着恪靖伯自个儿回立雪堂,一边挽着小姑娘往回走,“瞧你这手,冰得嘞,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吧?这些个下人也是愈发不会伺候了,也不知道给加件衣裳……欸,怎么还哭了?” 原是不想哭的。 在落枫轩外站了很久,久到姑母从立雪堂那边得了消息赶过来,她便想着该离开了,才发觉一双腿又冰又麻,走不了,她便蹲一会,只是这人蹲着吧,没来由得不想起来了——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哭的。 哭什么呢?她自出生起就备受宠爱,哭闹是能解决问题的利器,可这会儿若是哭了,不过是示弱和可怜罢了——她不想在那个女人门口示弱,一点都不想。 偏偏此刻被人这样安慰着,眼泪就忍不住了。 起初是没有表情地流泪,然后是瘪着嘴很委屈的抽噎,一边抽,一边嘟囔,“姑母……姑母,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比不过温浅了?您不是说表哥根本不喜欢温浅吗,您不是说是圣旨赐婚违抗不得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能看看我?” 王氏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也有些看不懂……她攥着王珊珊的手,指尖触及对方掌心里的深浅不一的痕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就见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手心里四个血色月牙痕迹,一看就是自己掐的。 当下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这娃……疼吗?” 往日嚣张跋扈的小姑娘像是褪了一层外强中干的皮囊,露出里头鲜少示人的柔软内核,笑着摇了摇头,“无妨的,姑母……已经不疼了。” 说着不疼的小丫头,眼角还挂着泪,看起来像一只被摔碎的瓷娃娃。 只是……无人看见的另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月色下的表情却又柔软,柔声说道,“姑母。我是真的喜欢表哥……喜欢了很多很多年了。您放心,我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表嫂是圣旨赐婚,我不会同她争同她抢的,我只想陪在表哥身边、也守在姑母膝下,这就够了的。” “姑母,您不会不同意的吧?”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的夜色,此刻显得格外安静祥和,小姑娘的表情看起来也是柔软贴心的模样。王氏深感欣慰,“你能这样想……便很好。姑母呀,总是护着你的……” 第213章 听说圆房了 宋大人放的那场火,将栖迟阁的卧房和书房烧了个彻彻底底,半点拯救修缮的余地都没留下。 恪靖伯夫妇赶来的时候,他正指挥着林木将他一早打点出来的生活用品往落枫轩厢房里搬……左右自己的那点儿伎俩已经被发现了,自觉厚脸皮的宋大人半点遮遮掩掩的迹象都没有,翘着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过大年的喜庆感。 至于被他一把火烧了的栖迟阁……左右也就是两间空屋子,翻新翻新也不错,正好自家夫人也喜欢看书,将两间屋子打通并成一间,做几个大书柜,闲来无事还能陪着他办公,当是甚好。 至于所谓的囊中羞涩……这年头,谁还真的靠那点儿俸禄讨生活呀?提前过大年的宋大人连放一张什么样的躺椅都考虑好了,喜滋滋地转首去找元戈,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当即愣了愣,反倒是贴心的林侍卫,笑呵呵地插嘴提醒,“少夫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得,她也就是这会儿懒得搭理您,等明儿个一早,睡饱了,清醒了,想来是要找你算算旧账的。她最烦别人打搅她睡觉了。” 言语间,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正喜气洋洋过大年的宋大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嗤,“多嘴。” 东厢房本是之前卓卓的住所,小公子走前交代了他还要回来的,所以这屋子时常有人打扫,这回宋闻渊搬进去倒也不费什么劲儿,西厢房是元戈的书房,房间不大,如今被散乱一地的古籍孤本堆满了,宋大人身高腿长地坐在里头,显得愈发狭小。 他却浑然不在意,乐呵呵地一早就端坐其中开始处理案头积压了好几日的事务,期间北镇抚司有个下属寻来,看着栖迟阁里一片狼藉的模样正想着该如何安慰这样的飞来横祸,转首就破天荒头一回地见到了宋大人笑脸迎人的模样。 宋大人一边带着人往西厢房走,一边看似无奈实则嘚瑟地“解释”着,“栖迟阁年久失修,没成想一夜大火烧了个干净。这是我家夫人用的书房,小是小了些,不过女人家布置的……总是温馨些,是吧?” 某位下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频频点头,总觉得宋大人这背影看起来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从头到脚都只表达着一个意思,“我是有夫人的人!” 某下属哆嗦着进去、哆嗦着出来,站在门口仰面看天,寻思着脑袋上这轮刚刚升起的太阳好像是从东边升起的没错哇,怎么宋大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似的? 元戈半夜被吵醒,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彼时某下属已经离开,元大小姐一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搬了厚厚一沓文书坐在院子里办公的宋大人……宋大人咧嘴一笑,笑容明媚温柔,“夫人醒了?” 莫名有种新婚燕尔之感。 元戈脚下微顿,将这种古怪的感觉抛诸脑后,尽量容色平静地低低应了声,“嗯。”随后问着,“早膳吃什么?” 这些时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一块用膳的,除了宋闻渊忙着赶不及回来亦或元大小姐同他置气拒绝一道用膳之外,往日尚不觉得如何,但今次见着他将文书收在一旁吩咐了林木去端早膳过来的样子,元戈总觉得那种古怪的、新婚燕尔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于是她故作镇定地拿过最上面那本文书翻了翻,竟然就是少女失踪案的卷宗。 “还没找到?”前几日姚云丰来过,说是盛京城内外都已经找遍了,巫溪山也派了许多人手不间断地找寻,偏偏这人就跟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一时间元戈也有些摸不准,“会不会是离开了?城里的姑娘大多已经心生警觉,何况刘麻子已死,她等于少了一个很好的助力,兴许,她就去别的地方另谋法子了。” 宋闻渊沉默着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文书搁在一旁,“按照如今的情况看来,少女失踪案背后应该也有醉欢楼的参与,这就和佟明儒撇不开干系,既如此那人就不会离开……不过是没了一个刘麻子,总还有李麻子、张麻子,走私的香料、销魂的酒,还有不可或缺的权利和财富,去了别处可就没了。不急,总有探出脑袋的那一天……先用膳。” 早膳刚吃完,金小爷拽着跌跌撞撞看似还未睡醒的许承锦来了,“听说昨儿个走水了?怎么回事儿?!莫不是小贼如此嚣张竟然来这里放火?!”经历过小毛贼夜闯金家的金小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毛贼夜闯恪靖伯府…… 元戈将手边的半碟子虾饺递了过去,随口应着,“小毛贼没来,主人家闲极无聊,觉得这秋夜寂冷漫长,于是自导自演放了一把火娱乐一下。” 金彧年自己叼一个虾饺,不忘给许承锦递了一个,闻言愣了愣,转首看向一门之隔那片还未来得及收拾完的残骸,“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满脸的瞠目结舌,半晌,憋出一个字来,“高!”宋大人为了和自家夫人同住一个屋檐,真是煞费苦心! 许公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附和,“是高!”有生之年能见到宋闻渊这厮为了个小丫头绞尽脑汁的模样,也不亏了。当说不说,还是得元戈啊!这要嫁过来的真是温浅的话,只怕早就日日缩在落枫轩里以泪洗面了吧?高,还是元大小姐高。 那天晚上看到恪靖伯府这场火的人,并不在少数,有深夜挑灯苦读还未入眠的,有夜半起夜走到院中正好瞅见的,也有刚从烟花之地逍遥完回来的,总之,不出半日光景,恪靖伯府栖迟阁走水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随之一起传开的,还有成亲数月的宋大人和温家大小姐终于是圆房了的消息…… 也不知道这些个小道消息到底是如何以讹传讹传到这个话题的。 总之,表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将手边一套上好的白瓷描金杯摔了个粉碎…… 第214章 一起逛街的交情 当天午膳后没多久,表小姐一身崭新的粉梅色雪狐棉衣、容色娇俏地来找元戈,甚至很是娇憨地唤了声,“表嫂。” 元戈在这样的娇憨里,几乎如遭雷击,指尖微微一哆嗦,笔尖在纸上氤氲出一团深色墨渍,她盯着那墨渍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嗅到了非奸即盗的意味。 王珊珊却似两人之间从无嫌隙似的迎了上来,低着头看了眼元戈写的字,嘻嘻一笑,由衷赞道,“表嫂的字好生漂亮……真羡慕字写得好看的人。练了许多年了吧?” 元小姐如今早已写回了她原来的字体,凌厉有余,温柔不足,并非时下姑娘们喜欢的字体,要说漂亮实在有些牵强。 元戈斜睨着这个像是睡了一觉被人夺舍了似的表小姐,半晌,低低“嗯”了声,问她,“表小姐过来找你表哥的?他在西厢房里,你自己过去便是。”她虽不乐意见这个心思不纯的表小姐,但人到底是宋闻渊的表妹,她也不可能拦着不让见啊。 谁知表小姐又是咧嘴一笑,“没有。我是来找表嫂的……今儿个下人不仔细,打碎了一套描金茶盏,想着上街去买一套,只是我对这里也不熟,想着表嫂若是有时间的话,陪我一道去逛逛街可好?” 元小姐更震惊了——这位表小姐是昨儿个睡魔怔了还没醒么?她们俩啥时候是能一起逛街的关系了? “不……”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左右闲来无事,看看她到底打什么算盘倒也无妨。于是,搁了手中的笔,元小姐从容轻笑,“也好……正巧我也要去买些东西,一道走吧。”说完,转首吩咐拾音,“你将这里收拾了即可,若是宋闻渊问起,就说我陪表小姐上街去了。” 拾音颔首称是,一边伺候着元戈穿了披风,一边低声询问,“可要林侍卫随行?”毕竟这表小姐一看就古怪,指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多个人跟着总是好的。 元戈却担心这人太多影响这位表小姐的发挥,“不必了。鉴书跟着便是,左右去去就回的,桂婶说今儿个给我做个酒酿小圆子的,我总不好错过了……”说完,低低一笑,又问王珊珊,“表小姐要来一碗不?” 表小姐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得住,腮帮子明显绷得紧了些,“不必了。我不爱吃。” 说来着实有趣,阖府上下如今都说最是羡慕这位三少夫人,夫君宠着纵着、不事公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下人们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这日子哟……别提多舒坦了,就连那桂婶,也是挖空了心思翻花样,跟宠自家小孙女似的。 桂婶没有小孙女,所以王珊珊无从比较,她只知这位桂婶在温浅跟前是挖空了心思翻花样,在自己跟前是……年老体弱精力不够照顾不周。 所以这酒酿小圆子本就没有她的份,何必舔着张脸往前凑,倒像是借了她温浅的光似的。 表小姐冷着一张脸当先出去了,拾音瞧着连连摇头,自家少夫人是真的唯恐天下不乱,明知道表小姐此趟肯定憋着坏呢,还要这般添把柴加把火……也不怕人狗急跳墙咯。 …… 表小姐会不会狗急跳墙元戈暂时还不知道,表小姐上了马车就借着左顾右盼的举止掩饰着自己的无所适从,远没有之前那般镇定自若。看得出来,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情,对于表小姐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相较之下,元大小姐就显得格外气定神闲了,甚至格外友好地为对方倒了一杯茶,只是表小姐却连连摆手,局促间还有几分避如蛇蝎的意思。 元戈便也不刻意示好了,自顾自端着茶杯优哉游哉地抿着,只当这马车里没了这么号人物似的。 谁知,如此之后表小姐又开始坐立不安了,她整个人坐在铺了毛毯的座椅上让人觉得那毛毯里似乎戳了细针似的让她坐立难安,一会儿扒拉着窗户看外面空荡荡的长街,一会儿转身回来看着元戈欲言又止,一会儿抠自己的指甲、一会儿又扒拉着马车帘子,元戈实在看不过去了,懒懒掀了掀眼皮子,问她,“表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对方仿若惊弓之鸟连连摇头,“没、没什么……我没什么话要说。” 元戈从座椅下拿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看了两页,又撩了撩眼皮,提醒道,“那帘子价格不菲,表小姐若是攥坏了,回头你若是赔不起,我便只好去找账房支点银钱弥补一下我的损失了。” 王珊珊一噎,这帘子攥也不是,不攥也不是,半晌不服气地嘲讽,“不就一块帘子嘛,不都说你温家有钱,为了一块帘子如此斤斤计较?” 元戈换了个更舒服地姿势靠着,朝着小姑娘身上的新衣裳努努嘴,“江南过来的绸缎子,比锦绣阁的料子还要贵些,这一方帘子能买你身上的十件。” 表小姐手下顿时一松,瘪瘪嘴,嘟囔了句不甚中听的话,偏了头安安静静看着窗外了。 元戈兀自摇摇头,专心看起来手边的书——什么绸缎子都是她胡诌的,这马车都是伯府的马车,这马车帘子坏不坏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只是余光里瞧着对方跟只安静不下来的跳蚤似的,她觉得闹腾,这才随口胡诌的。没成想,小姑娘还挺好骗。 到了东市,下了马车,王珊珊整个人看起来才正常了些,就连笑容也亲切了几分,笑嘻嘻地指着间瓷器铺子回头同元戈说道,“表嫂,我瞧着这家不错,要不,咱们进去瞅瞅?”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挽,被元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不大的铺子,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拢着袖子缩在柜台后面眯着眼打瞌睡。 此般看来,实在和“不错”二字搭不着边。元戈眸色轻敛笑了笑,“成。你既觉得不错,那就进去看看吧……”小姑娘啊,这般下了马车兴冲冲直奔目的地,连演戏都演不像。 第215章 两套茶具 不大的铺子,当门便是那柜台,柜台边上挂着道帘子通向后院,两边摆着几个货架,货架上是一些看似普通的瓷器,花瓶、茶盏、碗碟,大多只是普通白瓷。 阖着眼的掌柜掀了掀眼皮子,看着三人入内,也没什么招待的兴致,拢着袖子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了句“随便看看吧。”换了个姿势坐了,连起身都未曾,显然是觉得这三位打扮精致的姑娘瞧不上他这里的茶盏才是。 元戈也是意兴阑珊,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表小姐看起来挑选得挺认真的,一套一套看过去,看了半晌回头问掌柜,“掌柜的,请问有没有白瓷描金边的?” 许是没成想小姑娘还真想买,那掌柜抬眼看来,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道,“许是库房里有,不过库房杂乱,不大好找。姑娘若是诚心的,我便去找找。” 这做生意的也古怪,带着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找到了就必须买似的,难怪瞧着门可罗雀。元戈心下腹诽,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等着表小姐图穷匕见。 表小姐似乎并不觉得对方态度不好,反倒乐呵呵地套近乎,“那咱们帮你一起找吧?人多找得快嘛,若是有多的,我还准备多买两套,备用着。” 掌柜愈发拧了眉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出身有钱人家、却又偏偏看中他这些个普通茶盏的古怪小姐,半晌,许是被对方那句“多买两套”的说辞所蛊惑,颔首应道,“那成,你们随我来吧。” “表嫂在这里等我即可。”王珊珊回头同元戈说道,“表嫂在这里等我即可。今日麻烦表嫂陪我过来,你也知道的,我……我到底是囊中羞涩,买不起太值钱的回赠给表嫂,只这描金边的茶盏我觉得还不错,届时若是寻见,我送一套给表嫂,也算回了表嫂的见面礼……如何?”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 得亏她说得出口,裴记的首饰那么贵,她不说回礼便也罢了,偏她想要用这种劣质茶盏作回礼?元戈心下冷嗤,面上却笑得意味深长,“无妨的,不必搁在心上。” “不行的。母亲说了,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相报。”对方笑得格外没脸没皮,“表嫂且稍等,待我去去就来。”说完,咧嘴一笑,随从掌柜的往库房去了。 鉴书都被这表小姐惊呆了,看了看手边货柜上的白瓷茶杯,半晌,嘟囔了句,“表小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涌泉相报?” 鉴书难得如此幽默。 元戈抿嘴轻笑,“也许……是地域差异,王家那边就是这样理解‘涌泉相报’的。” 鉴书兀自颔首,没再说话,这般解释,倒是让人无法反驳。 表小姐进去了有一会儿,元戈素来没什么等人的耐心,绕着货柜转了一圈,敲敲这个,摇摇头,掂掂这个,又摇摇头,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门外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脚下微微一顿,又折返回来,朝着店中探头一看,“哟吼”一声,甚是诧异,“元……” 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在看到另一个人时又生生咽回去,许大公子手中折扇啪地打开,懒懒扇着自诩风流模样,打着招呼问道,“好巧,正要去找你呢……少夫人怎么会在这里?”这死丫头能看得上这里头的东西? 元戈朝着里头努努嘴,“表小姐说她的下人打碎了一套白瓷杯,要我陪她来买一套新的,顺便再买一套送给我,作为我送给她的那些裴记首饰的回礼。” 小姑娘说得一脸坦然,许承锦却抽了抽嘴角,这里的茶盏作裴记首饰的礼?这年头的姑娘家都是如此的不要脸的吗?许承锦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拉着元戈就往外走,“别管什么回礼了,正要找你呢,走走走,去三品居,你让我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咱们边吃边说。” 打听的消息?元戈瞬间眼神都亮了,反向扒拉着许承锦,“雪莲籽有消息了?” “可不!”许承锦一脸邀功模样,“也不看看本公子是谁,除了那钟家,这盛京消息最灵通的可不就是本公子了?听说三品居最近来了个新厨子,做了一手好吃的江南菜,走走走!本公子请你!” 江南不江南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雪莲籽终于有着落了,至于表小姐什么的瞬间就被元戈忘到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鉴书还记得,但鉴书没说……毕竟,那般涌泉相报的表小姐,实在也没有提起的必要,何况这东市租一辆马车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找到了描金白瓷杯撩了帘子出来的表小姐,就这么正好瞧见了许承锦抬着一条胳膊引着元戈出门的模样,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对方噙着笑意无限温柔也无限纵容的眼神。 王珊珊微微一愣,耳根子都不争气地红了……边上掌柜地抬了抬手,还没来得及唤出声来,就被王珊珊制止了。 许承锦那张脸,盛京城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掌柜的也认识,他便愈发有些不明白了,“姑娘是许家的表小姐?”这财大气粗的许家招待起自家表小姐如此抠抠搜搜? 王珊珊偏头看向掌柜,“您也觉得……那是我表哥?” 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古怪,不知怎的,总觉得有几分渗人,掌柜拢了拢袖子,讪讪说道,“不是吗?我瞧着你表嫂同他……”很是亲近。最后的几个字,到底是咽了下去,有钱人的家事啊……说不得、说不得。 视线从已经无人的门口收回,王珊珊温温柔柔地抿了抿嘴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吩咐着掌柜将两套茶杯装了盒子拎着离开了铺子。 离开铺子之后的表小姐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站了许久,半晌,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两套茶具表情古怪地笑了……温浅,就连掌柜都觉得你和许承锦之间不清不楚的,便不要怪我往你身上泼脏水了。 第216章 活跃的鉴书 雪莲籽并非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药方里用到的地方也不多,加之实在难寻,是以常常有价无市。 元戈虽然委托了许承锦和温裴寂帮着打听,却也做好了短时间内完全没有消息的准备。没成想,这消息来得比她预想中还要快许多。 只这消息也是好坏参半。 许承锦说他今日正好去找许家大儿吃茶,离开的时候听见鱼龙混杂的赌坊里有人许是输多了,拍着胸脯吆喝着他爹前阵子机缘巧合得了颗雪莲籽,等他将其搞到手,暗巷里这么转手一卖,别说赌债了,还能请在场所有人喝上一杯呢!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 那人许承锦也认识,钱员外家的小儿子,出了名的纨绔,半数家产差不多都被挥霍完了,偏偏钱夫人老来得子,溺爱得紧,打不得、骂不得,就将这么一团烂泥宠得愈发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大抵不出几年,剩下半副家产也要没了。 “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坏消息。”许承锦伺候完元戈的茶水吃食,才长长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只是,这钱员外是佟明儒的拜把子兄弟。虽然这些年一个愈发权势滔天,一个日渐没落,这对拜把子兄弟便也没了最初的热络劲了,但就钱员外自己而言,是万万不敢单方面惹佟明儒不快的——譬如,和咱们往来。” 就是说,正儿八经花银子去买雪莲籽这招,便是行不通了,要么找个信得过的“陌生人”去买,要么……抢。 只是这盛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能拿得出那么多银子买雪莲籽的,总该是有些门路的,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总是有迹可循的,贸贸然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登门说要购买雪莲籽这种稀罕物……此计兴许可行,却麻烦了些。 至于后者,省时省力还省钱——元大小姐端着茶水笑意从容又温柔,提醒着许承锦,“你那有人没,将那败家子盯紧了。若他当真能从自家亲爹手里将东西骗出来,咱们也方便动手些,直接找个麻袋一套,揍上一顿——左右他平素里得罪的人也不少,又在赌坊那样的地方大放厥词,被贪财之人盯上了也情有可原不是?” 许承锦半点意外也无,挑了挑眉梢,相视一笑,分外默契,“这不咱就想一块儿去了嘛。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从赌坊出来我就安排人盯着了,万一那小子真出息了,从他爹手里骗了雪莲籽出来,都不用你动手,直接给你拿咯!” 垂首站在一旁的鉴书觉得……此刻坐在那里的两个人笑得跟成了精的狐狸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决定合作共谋大事的模样,至于哪只成精的年限更久些……还真说不准。但相较之下,只知道放火烧自己房子来求收留的宋大人,都显得过于单纯了些。 至于被两只成精的狐狸盯上的钱家……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谁让他们有个自己宠出来的败家儿子呢……鉴书完全没有意识到,如今自己心里那点碎碎念像极了拾音。 活跃极了。 …… 三品居的另一间雅间内,气氛就比元戈那边凝重了许多。 门窗紧闭,光线黯淡,炉子上的烧水声是屋子里唯一的动静,两人就这般静坐了许久。最后到底是秦永沛轻叹一声,递了台阶,“我说……宋闻渊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废了吗,我当时便信了你的鬼话,派了杀手行刺,可你看到了,他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还能协助姚云丰处理少女失踪案呢!”至于派出去的杀手,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 佟明儒弯着腰伸了手去够那炭火烤手,相比于年轻的皇子,他看起来更加从容温和。他打量着自己愈发苍老的手背上树皮一般的褶皱,慢吞吞地说着,“他没受伤。我买通了恪靖伯府的下人,想要看看宋闻渊的药渣,也是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受伤……那几天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温家温浅。” 秦永沛一愣,“温浅?”脱口而出的名字,然后才对上佟明儒近乎戏谑的眼神,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以拳抵唇咳了咳,“我和她……真的没什么,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这一点,佟明儒曾经是相信的。彼时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位皇子是聪明的、理智的,眼里只有大业没有儿女情长的,一直到他和佟婉真那点不清不楚的男女之事被捅到了台面上,佟明儒终于恍然……男人啊,终究是狗改不了吃屎,何况温家温浅还生了一副好皮囊。 “殿下若是当真和她有些什么,此刻倒也好办了。”佟明儒阴阳怪气的笑意倏然而逝,他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像是认认真真感受着炉子带来的热度,言语已经懒懒的,“殿下就没有发现,这温家温浅,和之前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吗?到底是她一直以来都在演戏,还是整个温家都在藏拙?曾经的温长龄,那么恣意耀眼的男人,自打他那位夫人离世之后,就成了现在这种老油条……殿下,他的那位夫人,你可听过从何而来?” 秦永沛摇头。 佟明儒笑了笑,收回双手靠向椅背,偏头看着窗户缝里的那道亮线,轻声说道,“彼时温宋两家联姻,我是不赞成的。可陛下忌惮宋闻渊,也更忌惮我……你却不听我的,非要去促成这婚事摆脱温浅。一个宋闻渊就不好对付了,如今还来个温家……温家那位夫人,若当真来自小门小户,又如何连死都死得如此蹊跷?当年温长龄疯了一样的查,什么都没查到……这本身就不对。” 户部尚书罢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管钱的职务,能有什么能耐?秦永沛心下腹诽,但到底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如今还用得到佟明儒的人脉。斟酌再三,试探问道,“那,我派人去试探试探温浅?” 佟明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何试探?暗杀?色诱?你以为宋闻渊是吃干饭的?还是说当真废到只有两个鼻孔能出气了?” 第217章 不干不净的东西 自从秦永沛和佟婉真的事情曝光之后,佟明儒在秦永沛面前都是这样一副“我就是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要是看不惯我,就诛我九族啊!”的样子。 偏生,秦永沛还真诛不了他九族,至少,目前是如此没错。 后牙槽咬了又咬,想将对方千刀万剐的心思终于压下,秦永沛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佟相以为如何?”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表情都僵硬。 佟明儒却仿若未觉,他靠着椅背半阖着眉眼看起来像是快要睡着了一般,半晌才摇了摇头,“温浅如今有太多人护着,轻易别动……何况,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女流之辈,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与其对付温浅,倒不如对付宋闻渊……给我些时间,我让人查查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如此才能对症下药不是?” 此话有理,但秦永沛想不明白的却是,“他那身子到底是怎么废的?” 那日宫中夜宴,陛下遇刺,刺客武功高强,御林军合力均有所不敌,是宋闻渊拼了半条性命将刺客拿下,最终护了陛下安然无恙。自此,这救驾之恩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宋闻渊的脑袋上,眼看着日渐没落的恪靖伯府再一次翻出了一朵巨大的浪花,宋闻渊也是一战成名。 炉子上的水沸了。 秦永沛给自己倒了茶,又给对面也倒了一杯,瞧着分外礼贤下士的模样。搁下水壶之后才兀自计较着,“若是我记得没错,那一次宋闻渊在鬼门关前蹦跶了好几天才算是缓过来,莫不是彼时落了病根废了一身武功?” 落了病根?佟明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得意味不明,“因救驾受伤,宫里当值的、不当值的太医都去了,如若当真有些什么,又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人察觉?” 人多口杂之处最是易于打探消息,偏偏这些年谁也没听说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宋闻渊还是那个宋闻渊,要么,是宋闻渊当时真的痊愈了,要么……是他们谁也不敢说。宋家那老爷子本就是两朝老臣,陛下多疑早已心生不喜,偏他骁勇善战不得不用,到得最后功高盖主郁郁而终。 恪靖伯府短短十数年快速没落何尝不是因为陛下的推波助澜?偏偏这节骨眼上横空出世一个宋闻渊不仅动不得,还得封赏、大肆地封赏,皇帝又怎会不留后手?又有什么后手是比“趁他病要他半条命”更好的? 宋闻渊啊……到底是太年轻了。 只是这些东西佟明儒自然不会告诉秦永沛,他端着手里的茶杯慢悠悠地把玩着,“宋闻渊府上前阵子兴师动众地给只狗主子找了个下人,听说那下人还背着把很宽的重剑,生了一张几分异域腔的脸……殿下若是得空,不妨让人打听打听那人来历。” “你不是在宋家安排了眼线?”秦永沛将茶杯往外推了推,淡淡说道,“找你眼线打听啊。” 言语间,还颇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意味。 当真是面和心也不合的盟约。 佟明儒也不在意,视线落在那杯皇子为他倒的茶水上,耸耸肩,“问了,他也不知道。宋闻渊真心要藏的秘密,一个普通的下人能打听得出来?救驾之后都多久了,整个盛京城里谁知道他废了?”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秦永沛点点头,“知道了,我会让人暗中打听一下……时辰不早了,我那还有事,佟相若是无事便也早些回去吧,三品居的茶,是愈发的次了。”说罢,随手搁下一锭银钱,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才掩了门,一回头瞅见隔壁的隔壁推了门出来的姑娘,一身浅蓝色的织锦长裙,外罩一件银白毛皮披风,转身之际露出白色腰带盈盈一束,勾得那截细腰勾魂夺魄般地纤细。 竟是温浅。 对方抬头看来,也是微愣,错愕之后很快收拾好表情,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真巧,二皇子殿下。” 这才提起呢,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了,秦永沛想起方才佟明儒说的那些,难免愣怔,想要从对方那张半点攻击性都没有的脸上看出半分端倪来,只打量了片刻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见着许承锦跟了出来。 如果说佟明儒是料定了自己对秦永沛还有用、加之秦永沛自知办事不漂亮对佟家自是诸多忍让,所以才敢屡屡以下犯上的话,那么许承锦就真的是有那么一股子作天作地盼着以一己之力连诛许家九族的狠劲儿,他咧嘴嘻嘻一笑,“哟,二皇子殿下来这里……许久未见,近来可好?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好,是新婚不愉快,还是另有新欢后院起火?” 屋子里还坐着个佟明儒。 秦永沛倒也不是担心有人看到他与佟相单独喝茶,毕竟是名义上的岳丈。但这“新婚新欢”的,是自己插在佟家人心上的一根刺,他不想这个节骨眼上跟佟明儒闹翻,自是不会和许承锦多费那点儿口舌,只微微颔首,端着一张温雅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了。 许家九族再一次得以保全。 许大少爷心里头有些不痛快,收了手中的折扇看了眼那扇仍然紧闭的房门,朝着楼下努努嘴,“也不知道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江南菜还不错的吧?往后若是想吃,找小厮过来买一趟便是,你自己一个人就别来了,免得又瞧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了一身骚。” 不干不净的东西……这厮顶着这么一张嘴能长到这么大,一定是盛京城的百姓们秉性纯良与人为善。元戈摇摇头,到底是低声应着,“晓得了……败家儿子那边你给盯着些,自打我受了几回伤之后,宋闻渊估摸着给我安排了不少暗卫,我这里行动不大方便。” “成。”许承锦应得痛快。 两条成精的狐狸再一次达成了共识——鉴书脚下微微一顿,仰面看天,选择性地对这句话装聋作哑。 第218章 心上的故人 元戈是在一脚跨进伯府大门的时候才想起被她抛之脑后的表小姐,心下虽有懊恼,却也没有过于担心,只随口问了句门房可曾见着表小姐回府。 门房摇头道不曾,元戈便也没在意,只以为王珊珊又去哪里买东西去了,毕竟自己刚断了她在宋闻渊那边的财路,想必王氏总要拿些银钱出来哄一哄受欺负的小孩才是……在彼时已经十八岁的元戈眼里,尚未及笄的表小姐的确也只是一个小孩罢了。 不管手段还是心性。 此刻的元戈并不知道,有些小孩生来就是恶魔。 三品居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的确不错,元戈贪嘴吃了不少,回到落枫轩的时候还是撑得慌,这酒酿小圆子便也吃不下了。正兀自懊恼的时候,就听炎火说宋闻渊今夜不回来用晚膳了,元戈转念一想,便吩咐着将酒酿小圆子当晚膳用,正好放桂婶休息休息。 又问宋闻渊去哪了,炎火说姚大人将人请过去了,说是有百姓说在永平坊看到了一个蒙面的姑娘,看起来像是通缉榜上的女子,这会儿整个衙门的人都倾巢出动了。 永平坊距离刘麻子家不远,自从刘麻子死了以后,姚云丰便觉得那人迟早要回来找刘麻子他那瘸腿老爹,所以一直都有派人暗中监视着。 这件事元戈也是知道的。 遂关心问道,“刘老汉那边没事吧?” “无事,好好待着呢……他也算是贪心了一辈子倒霉了半辈子,临到头一只脚跨进棺材里了,倒得了些许福气,至少有人管吃管死了……”炎火兀自摇头,又道,“蒙了面的姑娘,要说身形相差不多,看走眼也是可能的。只这娘们实在作恶多端,姚大人那边是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这才有点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哎。” 说完便是叹气,“主子说今晚也不知何时才回来,他说您的肩伤还未好利索,他交代您吃了晚膳便早些歇息。” 元戈颔首道好,想了想又吩咐着,“把林木和慕容兄都带上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你把他们带上。” 炎火自不会拒绝,带着两人充当劳力去了。 秋末的天暗得早,夕阳落得很快,不过酉时方至,刚刚还是漫天斑斓的晚霞,恢弘烂漫,此刻却只剩下了薄薄一层橙暖的光斑,从稀疏错落的枝叶间打下来,像是给整个落枫轩罩上一层灰色的薄纱。 拾音去端酒酿小圆子了,元戈抱着温小白坐在躺椅里看着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视线里,身后传来脚步声,随之薄毯落下,“您伤势未愈,莫要再染了风寒。” 那人站在她身侧,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元戈似是愣了愣,才缓缓笑道,“鉴书啊……” “嗯。”鉴书低声应着,而后站直了身子退到一旁,安安静静的并不多话——哪怕她隐约间已经觉察到,方才少夫人那一瞬间的愣怔,像是从格外遥远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她看向自己的视线,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故人。 知玄山上的晚霞,比这里好看许多,特别是入了秋的山间,树叶都有不同的颜色,晚霞从远处投射到院子里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盛大的浪漫。 元戈喜欢搬着躺椅看夕阳一点点落下、隐没,直至整个天地间都灰蒙蒙的一片……槿素便念叨了她许多回,只元戈素来懒散随性惯了,槿素见念叨不好她,便日日算着时辰带着毯子去找她,可知玄山那么大,有时候在自己院子、有时候在元岐那、有时候又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只因为那里有块看起来很好躺的石头,甚至……有时候槿素兜兜转转一圈无果,回来叉着腰一边喘气一边骂她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她好整以暇躺在树杈子间睡着了。 元戈本就不是轻易能对人打开心扉的性子,若非是这样一个即便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却还是会担心她染了风寒漫山遍野找她的槿素,元戈又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间就对其推心置腹到连密室的机关锁都教给她呢?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元戈觉得……若是元岐身子好了,若是元岐不介意槿素的出身,有这样一个嫂子倒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可就是这样的槿素……捅了她好大的一刀。 “鉴书。”元戈微微阖了眼,抬手将毛毯往上拽了拽,遮住了半张脸。她缩在毛茸茸的毯子里,才掀了眼皮朝着身后看去,问道,“鉴书。你说……一个人的性子,会一夕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鉴书垂眸看着年轻的少夫人,她鲜少看到过对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不解的、迷茫的,还有些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的孤单和绝望。 是让人只是看着,便也跟着心下一沉的那种难过。 鉴书认真斟酌片刻,才道,“此前是不信的,可大家都说少夫人您便是一夕之间变了性子……属下便想着,也许是有的。” 是啊,人人都道温家大小姐一夜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那是因为真的换了个人。 那么槿素呢?又是何故短短时日换了张面孔……还是说,槿素从来都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既能漫山遍野地去寻你,也能毫不留情决绝离开,她既能因为害怕野兽夜不能寐,也能木着脸杀人如麻。 她既能将你搁在心上珍之重之,也能将你踩在脚下弃若敝履。 “罢了……”元戈轻轻叹了声,将怀里的温小白往上提了提,无奈轻笑,“到底是时过境迁了,我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寻烦恼作甚。” 她看起来像是释怀了,又像只是轻轻按下不提,将那些让人心头一沉的过往搁在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角落,带着些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 鉴书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为何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夜路。 第219章 表嫂觉得,此戏可看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了视线之内,鉴书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悄声离开,她觉得这个时候的少夫人应该并不需要有人陪在她身边才是。 偏偏这时候来了不速之客——看起来略显拘谨的表小姐。 “表嫂,在呢?”王珊珊在月洞门口探了探头,嬉皮笑脸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赔着笑,“实在对不住,那库房太大,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出来的时候表嫂都走了……不过幸好,描金茶盏找到了,这是给表嫂的那一份,表嫂看看可喜欢?” 最普通的茶杯,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因着心底那点略显沉郁的心事,元戈一时间也没兴趣陪这小孩周旋,意兴阑珊地道了谢,“多谢,搁那吧。方才是突然有事,没来得及同你说,想着街上回来租个马车也方便的,这才先行一步。” 本该大发雷霆的表小姐,像是睡了一觉之后格外地通情达理,双手拎着那食盒乖乖巧巧地笑,“是这么说没错,表嫂的确应该紧着要紧事才是,我这边不妨事的。这些年我常来盛京,你放心,走不丢,这不,我好好地回来了嘛。” 依着表小姐原先的性子,今日是如何都要借着元戈将她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这个理由大闹一次落枫轩的。 表小姐看起来实在反常,就连元戈都要怀疑这位表小姐也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夺舍了似的,偏生表小姐自己好像并不觉得,她拎着盒子站在那里,对鉴书屡屡伸过去的手视若无睹,半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低着头,抿着嘴,倒有几分欲言又止。 元戈也随她站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怀里的小白狗,并不主动开口搭理。 暮色一层一层笼罩下来,有准备来点灯的丫鬟一看这场面,又悄悄地折回了,任由这气氛怪异的三人待在越来越深浓的夜色里。 直到拾音端着热好的酒酿小圆子出来,见着这样一幅明显尴尬的局面也是脚下一顿,讪讪笑着指责道,“这群下人办差真是愈发地不尽心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还黑漆漆的……少夫人,小圆子温好了,现在吃吗?” “嗯。”元戈点点头,也没从躺椅上起来,只懒懒抬了手,“给我吧,你把石灯笼点上,然后和鉴书一道去吃晚膳吧。” 鉴书看了眼王珊珊,“属下不饿。”非奸即盗的东西在这里,她不放心。 “不饿也吃点,万一半夜饿了,膳房里冷锅冷灶的,你吃什么?”元戈知道她的意思,却也不点破,只端着小圆子借着石灯笼里的烛光抬眼打量着愈发局促的王珊珊,笑意从容,“表小姐不是来送茶盏的?这茶盏给鉴书就好,我很喜欢。” 言下之意,搁下东西,你可以走了。 鉴书再一次伸手去接。 王珊珊不仅没给,甚至还紧了紧攥着的指尖,才道,“表嫂……我、我其实很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元戈舀着小圆子答应地漫不经心,“哦……难怪想着给我送礼。那看在你煞费苦心挑的礼物上,说说看,要是不费什么劲的,我帮了便也帮了,若是费劲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是懒散,这礼物你就拿回去,这忙,我就不帮了。” 入耳句句随意,细想却又觉得句句都有些阴阳怪气——元小姐说话,到底是比许承锦多了几分含蓄内敛。 表小姐也不知回过味来没,闻言连连摇头,“不费劲、不费劲的……这次出门前,母亲便交代了,说我如今是大姑娘了,人情世故上比不得从前随意。今次打扰了表哥,总要请大家吃个饭表表心意,但我想着若只有表哥和表嫂,未免冷清了些……不如叫上表哥表嫂的好友,左右大家年龄相仿……人多热闹嘛,表嫂觉得呢?” 表嫂觉得,这小孩反常了一整天,目的终于是出来了——搭个戏台子,请一群看客,只不知道要唱的是哪出戏。 视线落在对方快要扭曲打结的手指头上,元戈低眉轻笑,又喝了口酒酿,才懒懒说着,“我也没几个好友,都是爱静的性子,不一定会来,来了也不一定热闹……至于你表哥那边的,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不不不……”王珊珊连忙摇头,拧着眉头看起来都快要急哭了,“之前是我不对,惹了表哥表嫂不快,如今表哥只怕对我已经心有成见,我……我不敢,还是表嫂帮我说说吧?你说的他总是听的。” 烛火摇曳,光影明明灭灭,元戈撩了眼皮子懒懒看着对方,半晌勾唇一笑……小姑娘辛辛苦苦搭的戏台子若是被她这么拆了,保不齐要来点损人不利己的阴招,与其时时闹心,不如就看看吧。 表嫂觉得,此戏可看。 元戈点点头,橙暖的灯火里,笑意温柔,“既如此,我便说说……只是成与不成,我不保证。所以……这茶杯,要不你还是带回去?”元戈朝着对方死死攥着看起来非常不想送出去的茶杯,格外诚恳地建议着。 “不不不!这是送表嫂的!不管成与不成,都是送给表嫂的,哪有带回去的道理!不值钱,左右不值钱的!”表小姐的脑袋都快要摇成拨浪鼓了,猛地上前一步,将手中盒子往元戈怀里一搁,温小白被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跑了,王珊珊像是才发现元戈怀里有只狗似的,自己被吓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抬手指指门口,“那,我回去等表嫂好消息?”说完,逃也似地走了。 小孩就是小孩,心里有了鬼哪里还注意得到周遭的环境。元戈心下腹诽,愈发意兴阑珊,摆摆手算作道别,随手将怀里的那木盒递给鉴书,“收着吧,然后你们也去用膳,这里不必伺候。” 说着,舀了一勺小圆子递到嘴边正要吃,鼻尖突然嗅了嗅,眉头就皱了起来,表情凝重地闻了闻勺子,又凑近指尖闻了闻,蓦地出口唤住,“等等。” 第220章 古怪的香粉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之前。 彼时元戈还在三品居里品尝着地道的江南菜,王珊珊拎着两套几乎一模一样的茶盏站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市上盘算着要如何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揭开这对狗男女的真面目……对一个男人而言,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自然是来自枕边人和知己好友的双双背叛。 所谓朋友妻不可戏,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温浅都如此道德败坏了,就算圣旨在前又如何?就算表哥休不了她,却也不会再如现在一般待她,大不了将她丢在落枫轩里自生自灭罢了。如若当真如此,隔三差五过去“问候”一番,看看往日高高在上的温大小姐活得连个下人都不如的模样,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只这般想着,王珊珊便觉得心情很好,看阳光温柔,看行人都觉得各个慈眉善目,连带着被个姑娘家撞了一下都觉得不甚紧要。 那姑娘带着面纱,错身之际狠狠撞了她的肩膀,芬芳扑鼻,不知是什么香粉打翻了,些许绯色沾在袖口上,污了她今日特意穿的新衣,王珊珊皱着眉头抖了抖,自然抖不干净,连带着觉得那香味都有些刺鼻不喜了。 那姑娘忙不迭地回头道歉,“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刚来这盛京城,不认路,左顾右盼着一时间没注意到姑娘你……不好意思哈,你没事儿吧?” 若是搁在往常,依着王小姐的脾气,若是最后没有拽着对方赔自己一件衣裳那定是因为她口才不及对方不得不铩羽而归,但今天她心情好,看谁都觉得顺眼,遂分外客气地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洗一洗应该就没事了,说来也是我自己没注意。” “小姐真是通情达理。”对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着,眼底似有碎光,娇娇俏俏的,瞧着似乎年龄不大。那女子盛情邀请王珊珊一起喝茶,“我原是要去永平坊的,想来是迷了路走错了。正好也走累了歇歇脚,小姐若是得空,我请小姐喝一杯?虽说小姐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弄脏了你的衣裳,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 王珊珊今日穿的本就是梅子粉的衣裳,这绯色香粉落在袖口其实并不明显,也就是因着是新衣才有几分介意,她本不是和谁都热络得起来的性子,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喝茶,想想都觉得尴尬,于是下意识就要婉拒。偏偏对方看起来是个自来熟的,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里走,有些刺鼻的香味愈发浓烈,也不知道是哪里买的香粉,闻着让人一个劲地想要打喷嚏。 乡巴佬的东西果然上不得台面——彼时的王珊珊,一边如此腹诽,一边就这么被人拽着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正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现在的歹徒厉害得哟,都用药的哇!那种药闻着好闻的呀,做成香粉,小姑娘家家都喜欢闻好闻的呀,再添点虚头巴脑的说法,什么美容养颜的、什么魅惑心上人的哇,小姑娘凑过去一闻,人就傻了呀!就这么傻不愣登地被带走了哇!” 王珊珊一愣,不知怎的,她看着对面言笑晏晏的蒙面姑娘,后背突然就这么激灵灵地起了一层冷汗……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自己被拽着进来的时候,的确似乎有那么一阵恍惚? 老百姓却听得哈哈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跟你亲眼见着似的!” 说书先生也笑,换了个更舒坦地姿势坐了,颇有几分没脸没皮的痞气,“我就是个臭说书的,自然是说的比唱的要好听才是,我若说的不好听坏了此间生意,掌柜的早把我赶出去了不是?你们要听这少女失踪案,我便只好说说,可这些个都是官府机密,我要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咱们的父母官姚大人不得将我当嫌疑犯抓起来?” 众人唏嘘嫌弃,“咿——” 蒙面女子倒了茶落了座,似乎这才注意到对方有些不大好看的脸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王珊珊又一激灵,恍惚间看着四下百姓热热闹闹嬉笑怒骂的模样,那一瞬间如坠冰窖的感觉才逐渐消散,她像是再一次真真实实地回到了人世间似的,笑容疲惫地摇了摇头,才道,“没什么,只是听人说起最近城里少女失踪的事情,难免有些唏嘘罢了……”说完,悄悄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就见对方正撩了面纱一角喝茶,露出一方嶙峋丑陋的疤痕。 心下一突,随后又是一松。 对方注意到她看过来的眼神,也不甚在意,只放下面纱轻笑解释,“小时候被热水烫的……我倒是不介意的,只生怕吓到了你们,这才一直戴着面纱。很丑吧?” “没有的事。” 对方嘻嘻一笑,看着似乎当真并不在意自己脸上的疤痕,反倒夸着王珊珊,“小姐当真人美心善呢,瞧举止,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吧?这么一想,我虽然兜兜转转地走错了路,但能遇着小姐你,也算是幸事了呢。” 相较于对方永远笑嘻嘻的热情,王珊珊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了,“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我跟你一样,是从外乡来探亲的……也就比你早来这么几天。” “怎么会?”对方瞪大了眼,“小姐莫不是哄我呢?瞧着小姐举止与气度,怎么看都像是那些个故事里的世家千金大家小姐呢!” 王珊珊蓦地嗤笑一声,“谁说只有盛京城里才有世家小姐的,我的确是外乡来探亲的,但我出自琅琊王氏,也是响当当的世家,我姑母是恪靖伯府的王夫人,怎么也不会比这土生土长的千金小姐差了半分去哇!” 对方瞠目结舌,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更加热情的恭维。 这样的恭维里,琅琊王氏的后人早已将最初的那点警觉和后怕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闻一下就扰人神志的香粉,什么蒙面的外乡女子,她只知道她这个王氏的后人并不会比无根无基的温家女差了半分去! 第221章 是战书 这一杯茶,喝了很久。 抛掉了最初的警惕之后,王氏后人很是享受这种来自别人的、几乎是不遗余力的赞扬,甚至为了对得起这些赞扬,这杯茶钱还是王珊珊自己付的,毕竟世家小姐怎么能让刚来盛京城连路都不熟的外乡人付茶钱呢? 表小姐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她已经恨不得将自己几岁开始换牙、最后一颗牙藏在了哪里都和盘托出,偏生她连对方姓甚名谁、祖籍哪里、探的是哪门子亲都不知道。 她喝完了茶,同刚认识的“知己”挥手道别,顺便笑意盈盈地邀请对方来府中作客之后,才带着几分意犹未尽,找了一辆马车回恪靖伯府。 彼时日头西移,天色渐渐黯下,她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依稀亮起的红灯笼,才惊觉自己在那茶馆里竟是待了这么久……明明似乎也没说多久的话,那茶还没凉呢…… 她扒了门帘问车夫什么时辰了。 车夫看了看背后的天色,憨憨笑着,“快酉时了吧,马上入冬了,这天色暗得快……听姑娘有几分外乡口音,咱们这入冬早,不习惯吧?到了冬天啊,这天暗得更快哩!” 表小姐最不喜别人提起她的“外乡口音”,明明这些年已经很认真地学习盛京口音了,偏偏还是学了个四不像。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寒暄的兴致瞬间荡然无存,王珊珊低低“嗯”了声,坐回了马车,寻思着还是刚认识的那位异父异母的亲姊妹更有趣些。 至少对方听不出那点外乡口音。 难怪这一聊就聊得忘了时间——表小姐如此告诉自己,拎着那两套茶盏下了马车,连衣裳都没顾得上换,就去了落枫轩。 …… 此刻,元戈舀了一勺小圆子正要吃,一低头闻着指尖上那股子古怪香味里隐隐约约的甲香,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又闻了闻,确认自己并没有认错,才沉了脸色抬手唤道,“等等。那盒子再给我闻闻。” 木盒上的味道果真更浓烈了些,只是盒子里的茶具上却没有任何气味。 元大小姐对着只其貌不扬的木头盒子像只狗一般到处嗅,鉴书不明所以,又不好出声打扰,一直到元戈从木盒里抬了脑袋,才试探问道,“这盒子是有什么古怪吗?莫不是那铺子暗藏玄机?” 盒子有古怪,茶盏却没古怪,倒也不能说那掌柜的一定就没问题,也许这其貌不扬的铺子就是走私香料的障眼法罢了……元戈取了其中一只茶盏搁在掌心把玩着,半晌才吩咐着,“去问问门房,表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从买好这茶杯,到现在,都够这位表小姐两条腿走上两趟了……何况她也不是肯委屈了自己的人。让人去查查,这段时间她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鉴书颔首称是,又指指那盒子,“那这个……” “没事,就是沾了些让人不大愉快的气味,收着吧,也许哪天还有用处的。”元戈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了,这才端起那碗吃得多少有些一波三折的小圆子,囫囵着吃完了。 吃完了小圆子的元大小姐百无聊赖地坐在躺椅里欣赏夜色,门房那边先来了消息,已经确认了王珊珊回来的时间,也就是说表小姐拎着这个木盒子在外面逗留了小半日的光景,街头巷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之际都有可能沾染到这甲香的气味,甚至……可能只是和拥有甲香的人同坐了一辆马车。 于是,这甲香的来源就格外扑朔迷离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戈总觉得这甲香更像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人知道了王珊珊的身份,甚至可能今天白日里就在某个地方盯着她们一起进了那家铺子,然后见她落单,留下甲香的气味……就像是一道战书,一道下给温浅的战书。 只是,会是谁呢? …… “温浅?”二皇子府的书房里,秦永沛看着乔装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槿素,重复着今天接连听到的名字,“你是说,那天被你击伤的是温浅?怎么会是她?” “我起初只是怀疑,当初刘麻子带着俩姑娘说是外乡投奔亲戚来的,瞧着也是脸生的模样,但宋闻渊他们来得太快了,当时他那慌里慌张差点摔下马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记得。”彼时便觉得古怪,但更多地是震惊于那女人对知玄山的了解,加上官兵这两日挨家挨户甚至挨着山头地搜查,她东躲西藏地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 直到今天,她在小巷子里看着温浅带着两个人走进了那家铺子,那身形……还有身边那个高挑英气的姑娘,只要不看脸的话,赫然就是当日那两个探亲的女子!槿素在暗处盯了很久,久到亲眼见着许承锦拉着温浅去了三品居……只那熟络劲儿,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瞬间茅塞顿开! 果然,什么旧人、什么故人,通通都是谎话,温浅对知玄山的了解定然是来自于许承锦,这个在知玄山化名南隐的、与元戈甚是亲近的许公子! 槿素咬着牙,面纱后无人看见的表情邪气森森,她说,“想必那日她戴着人皮面具一样的东西。对北镇抚司来说,弄两个人皮面具不是难事……好一个温浅,害我折了一个刘麻子,又在巫溪山东躲西藏了许多日,今日好不容易进了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递给了殿下您,免得您都不知道敌人是谁。” 说得好听,不过是有求于己罢了。 秦永沛哪能不知道眼前这个细胳膊细腿还毁了半张脸的小丫头实际上是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豺狼?他冷冷笑问,“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对方从容轻笑,甚至格外有礼地弯了腰行了礼,“最近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过腻了,想来殿下您这里躲几日安稳日子,可好?” 最近这盛京城里的同一只老鼠只怕都已经被来回查了好几遍了,鉴于如今两人之间还有合作,秦永沛觉得这并非不合理的要求,遂点点头道,“我这里毕竟人多口杂,要么你老老实实躲在暗室里,我亲自给你送吃喝,要么我找一处偏僻的院子,找个信得过的嬷嬷陪你住着伺候你吃喝,也算给你个身份,只若是遇险,你自己见机行事。你自己选。” 对方嘿嘿一笑,面纱外的眸子黑得发亮,“自然是能见天日的好。” 第222章 深夜藏娇的二皇子府 二皇子府有个奇怪的规矩,子时之后除了巡逻的侍卫之外,所有人的下人、女眷都不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 下人居住的房间附近是没有茅厕的,若是起夜需要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穿过一个废弃已久的院子。彼时这命令刚刚下达,也有自认聪明的,觉得那院子废弃已久,纵然是巡逻的侍卫也不会往这里来,自己偶尔走一回只要没被瞧见,自是无事的——倒也的确如此,第一回,他安安全全地回来了,甚至隔日还同人吹嘘,这些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主子和眼高于顶的侍卫怎么可能过来? 没两天他就不见了——管事的说法是,对方要回家照顾生病的老母亲,结了月钱回乡了。 可那人本就是盛京人士,母亲更是早亡。众人心下各有揣测,却谁也不敢言说。只是自此后,这条奇怪的规矩便算是立住了,便是佟婉真进了府,身边的丫鬟也是将这个规矩仔仔细细耳提面命了好几回。 初来乍到时,佟婉真也的确是规规矩矩的遵守着这个看起来古怪的规矩,可随着一天天地被冷落,那些不安、委屈的情绪逐渐变成了怨怼、猜忌的时候,这个古怪的规矩在她那里就显得多少有些无足轻重,甚至变成了压在心上的石头、梗在喉间的尖刺—— 那一个个不见人影、独守空房的深夜里,秦永沛到底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是有新欢了?还是藏着不能被人看见的旧爱? 她丢了名节、弃了亲眷,煞费苦心地嫁进这二皇子府,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这一个个孤枕难眠的深夜。 于是,经过一整夜一整夜的犹豫之后,她将上回借故深夜睡不好找大夫开的安神药悉数下在了下人的吃食里,又在屋中点了安神香,待到随身伺候的下人彻底睡着之后,她穿着斗篷借着月色出了门。说来也巧,她一路走小径,竟然半个巡逻的侍卫都没碰到,就这么一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点着灯的书房门口……正好看到了推门出来的女子。 那女子轻纱覆面,身形娇小窈窕,退身出来时屋内的灯光打在她半张脸上,依稀可见眼底笑意勾人,她说,“那就祝殿下与我,都能早日如愿。”微微屈膝间,媚态天成。 佟婉真站在深夜子时的凉风里,整个人如遭雷击——果然,深夜藏娇呢。 许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冷落漠视与刁难,即便此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佟婉真也没有贸贸然地冲上去指责这对“狗男女”,她反倒后退一步,借着围墙遮了身形,指尖死死掐在掌心,以此来控制凌乱粗重的呼吸。她咬着牙看着那姑娘走出院子,戴上兜帽,熟门熟路走了一条羊肠小径,一路上半个侍卫没见着,更别说还有什么下人打照面了。 所以说,入夜之后不能乱走的原因找到了呢……佟婉真紧了紧斗篷,悄声跟上。 …… 起初那报官的百姓信誓旦旦说自己确确实实在永平坊看到了通缉榜上的姑娘,蒙着脸,一双眼睛鬼精鬼精的,跟能吸人魂魄似的,就连那面纱都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信誓旦旦的,格外像那么一回事,还说亲眼见着那女子左顾右盼跟做贼似的进了巷子里那户人家。 经查,所谓的“那户人家”是个开在巷子里的医馆,坐堂的是个赤脚医生,姓章,医术还不错,会些不常见的偏方,又因为在巷子里很是隐蔽,所以常有一些得了不大能宣之于口的隐疾的病人前去找他,进进出出也常是蒙面的女子、戴斗笠的男人。 章大夫也说了,白日里的确有个姑娘寻上门来,是来为她家夫人抓药的,也算是个老主顾。至于姓甚名谁,章大夫自是不会说,只说那夫人他见过,是个大户人家的姨娘,往日看病抓药都来她这里,家世清白绝无问题,最重要的是,年龄和那通缉榜上的女子对不上,人孩子都成亲了。 于是附近大街小巷又找了一遍,却也仍是无果。 到了这时候,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男人开始含糊其辞了,只说瞧着的确是个蒙面的姑娘,其他却不确定了……这样的说法自打悬赏令张贴出来之后,每天都能遇到好几回,京兆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更有甚者还将自己的女儿蒙了脸送过去口口声声亲眼见到自家女儿杀人的——只为了那张“提供真实情报者赏银千两,亲自抓获送交京兆府者赏银三千两”的悬赏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重赏之下也见人性。 京兆府的官吏这几日都跟陀螺似的走街串巷,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数过家门而不入是常态,许多直接在京兆府里和衣而睡,听着动静魂还没醒,人已经一股脑爬起来往外走了。 宋闻渊也是到后半夜才回来的,走到落枫轩门口见着院子里摇曳的烛火,只觉得周身的疲惫和冷意一瞬间都消散了,一手将身上披风递给炎火,一手捞起听见动静朝他奔来的温小白,拍拍它的脑袋,低笑制止,“别叫唤,吵醒了她我罚你吃三天绿叶子。” 温小白当真未曾叫唤,只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撒着娇似的。 这小东西,当真极有灵性,也难怪小丫头喜欢得紧。 宋闻渊一手抱着小白狗回了东厢房,见着桌上摆着盆花,盆下压着张纸,姑娘家写了一手凌厉潇洒的字体,“厨房里温着饭菜,都是好消化的,夫君放心食用,好生歇息。”外加一个古灵精怪的笑脸,寥寥数笔,倒是惟妙惟肖,可见小姑娘画工亦是不错。 宋闻渊将那张纸看了又看,巴掌大的纸,边沿毛糙,看起来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他却仍然仔仔细细叠好贴身存放,才回头吩咐炎火,“去看看厨房里温着什么,端过来吧。”他在外头已经草草用过一些,原是不打算再吃了,可小姑娘既然都这么仔细地准备好了,自是不能拂了这面子。 第223章 害了相思 翌日一早,倒像是提前说好了的似的,金彧年和许承锦都来了,只一个眼神元戈便知道钱家败家儿子那边至今尚无动静。 想来也是,这败家儿子虽然在赌坊里大放厥词的,但雪莲籽这东西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贝,纵然你想卖,还不一定有人愿意买呢,除非你折价卖给比较大的医馆——但想来钱员外是不会允许自家的败家子如此败家的。 雪莲籽的事情暂且不急,若那败家子迟迟没有音讯,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闯一闯钱家也是可以的。 倒是金小爷看起来神神叨叨的,蹲在狗窝旁抱着他的好兄弟温小白,脑袋对脑袋嘀嘀咕咕好半晌,元戈悄悄凑近听了听,竟是关于给姑娘家送什么东西比较好这样破天荒的难题,元戈默默抬头,仰面看天,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真诚发问,“给姑娘家送礼这种事,你不问身为女子的我,不问百花丛中过的许大公子,你问一只母狗爪子都没碰过的公狗……” 话音落,对方一蹦三尺高,“你、你你你……”词不成词、句不成句,素来牙尖嘴利的金小爷涨得满脸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理他。”许承锦摇摇头,“这小子最近魔怔了,害了相思病,只相思哪家的姑娘却是死死捂着。我都说了,知道了是谁,咱们才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不是?没用,打死都不说……这诏狱里头的硬骨头都没他憋得住。算了,咱们都别帮他,憋死他算了!等人姑娘都结了婚生了娃,他继续抱着这狗四目相对,两眼泪汪汪。” 许承锦这嘴,大抵应该去说书。 “浅浅,过来用膳。”宋闻渊端了早饭过来,闻言略一思忖,便提醒着,“前两日遇着欧阳夫妇,说是钟小姐生辰将近,鉴于之前那糟心事,夫妇俩准备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场,说不日请帖就会送到了,叮嘱我如何都要带着浅浅一道去……如此看来,金少爷的这礼,是送那去的了。” 金小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红”来形容了,他看起来像是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浑身的血管子都快要被撑破了一样,哆嗦着嘴唇发不出一个“不”字来。 好嘛,破案了。 许承锦支着下颌直乐呵,“如此说来倒也有趣,当初互相没看上眼的俩人,兜兜转转的竟也有了这般结局……哦,看这模样,人姑娘只怕还没这心思是吧?哟吼……金小爷追妻路漫漫啊!” 宋闻渊给元戈盛好了粥,夹了她平素爱吃的腌制小菜,抬眼打趣他,“有金夫人和欧阳夫人从中作保,他那点追妻的苦楚也不过是少年心事罢了,这妻总是抱得回去的。倒是你,年纪一把了,真打算这么形单影只着?” 宋大人自己有了着落,体会到了半夜三更回来院子里亮着盏灯的暖意,倒也真心实意地操心起好友的归属来。 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诛心。 早晨的阳光,看起来总有种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打在院子里显得格外岁月静好,就连一旁晾着衣服抿着嘴偷笑的小丫鬟都显得格外美好。 那样的烟火气,显得格外平凡朴素,它与财富、权势都无甚关系。 可是,这样的烟火气……许承锦从未在许家看到过。他在许家的幼年时期,面对的永远是撕心裂肺的争执、歇斯底里的漫骂,每一个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来的什么美好……许家啊,连花都似乎开得和别处不同,格外的单调,清一色大红的牡丹。因为许夫人觉得,只有大红色的牡丹才能彰显她正室的地位与骄傲。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草,应该被铲除。 所以啊,他怎么能把他挚爱的花儿种在许家这种早就发臭的土壤里。 只是,这样的心情实在不适合拿来破坏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所以许公子只是看着对面眯着眼吃早饭的元戈,应得格外敷衍,“年纪不大,偏也学了老学究做派开始说媒催婚了。本公子和地上那个相思了只知道抱着只狗说心事的笨蛋不一样,盛京城想着嫁给本公子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外去,本公子不得好好挑挑。” 元小姐撩了撩眼皮子,挺不给面子地嘲讽,“是哟,挑来挑去的,姑娘们都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就剩您一个挑花了眼挑驼了背,只能抱着只狗互诉衷肠。” 嘿!这人会不会说话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哪边是不?许承锦被她气得脑仁疼,啃了一半的点心“啪”地丢回了碗里,“小爷我就算老眼昏花驼背了,也是盛京的一朵花!小爷我就算要互诉衷肠,也不找狗,小爷我找猫!” ……找只猫还自觉比找只狗高贵了似的,元戈都懒得搭理这人,摇摇头,想起昨儿的事情,随口说着,“昨晚表小姐过来了。说是今时不同往日,既登门作客,就不能失了礼数,她要请咱们吃个饭看个戏,让我问问诸位的意见。” 又蹲回地上去的金小爷想都没想,闷闷拒绝,“没心情,不去。” 元戈扫了眼金彧年,“我准备叫上钟微和于青青。” “那……那就去吧。”说完,又欲盖弥彰地低声解释道,“主要是表小姐难得来一趟,我若不去,显得不热情。” 方才还因为元戈胳膊肘向外拐而兀自生闷气的许承锦又乐了,“又不是你家表小姐,要你热情作甚?为了见某人就直说嘛,哥哥我又不会嘲笑你。” “你闭嘴!”金小爷回头吼他,吼完却又偃旗息鼓般长长叹了口气…… 宋闻渊看着这仨斗嘴皮子的样子,无奈摇摇头,出口便是直击命脉,“看什么戏?” 元戈咧着嘴展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看起来像是蛰伏许久终于见到了猎物的猎人,然后才道,“不知道。表小姐自己搭的戏台子,自己唱的戏。所以我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戏。” 除了地上那只,在场都是人精,闻言自是明白了弦外之音,许公子亦是缓缓笑道,“那就去看看吧。” 第224章 湿滑的鹅卵石 表小姐的戏台子搭在她院子边上的一处小园子。 王氏听说她要招待客人,提议着让她摆在后花园里,王珊珊却婉拒了,说不过就是几个同龄人,又都是表哥表嫂的朋友,太隆重反倒显得拘束。见她有自己的打算,王氏便也没再过问,只拨了身边的丫鬟过来帮忙,客人不多,倒也准备得有条不紊的,至少元戈带着于青青和钟微过来的时候,见着这戏台子已经搭得很是漂亮了。 钟小姐随了礼,是一条看起来就很精美的帕子,只她也没说什么名堂,只含笑说了句“叨扰”,便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安静,温柔,满身的书卷气。 于青青就简单直白多了,耸耸肩,嘿嘿一笑,“就带了张嘴,抱歉抱歉,往日来这恪靖伯府空着手习惯了,浅浅也不提醒一下……表小姐是吧?别介意哈,我和你表嫂太熟了,一时间给忘了。你要介意的话,我回头补上?”人还没到齐,表小姐已经想要登台唱戏。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王珊珊暗地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面上和和气气地笑,“怎会?就是自家几个朋友吃个饭说说话罢了,本就不用带什么礼来,是钟姐姐太客气了。” 于青青素来是那帮亲不帮理的性子,方才已经在落枫轩将这表小姐的“回礼”仔仔细细地把玩了一遍,又在拾音那边将这位的做派了解了个大概,一路过来成见已生,这会儿听着对方这样说,嘿嘿一笑,分外老实不客气地受了,“就是这么说哇,我都跟微微说了,不用带什么礼物的,那帕子我问她要了许多回,她怎么也不给,如今倒是给了你……哎。” 这位自己空手来便也罢了,难道还想将别人送的帕子还要过去不成?这温浅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便也罢了,怎么还有一个这般不要脸的土匪? 心底腹诽,面上却忍得辛苦,只当没听见对方的话似的,一边引着几人往小花园里走,一边寒暄着,“我这人嘴笨,脑子也笨,在这盛京城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往年表哥还未成亲,他身边往来的也都是男子,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结交,怕坏了名声。这不,如今表哥成了亲,嫂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了。” 钟小姐对上她正好看过来的视线,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才道,“听这话便知表小姐口才甚好,什么嘴笨脑子笨的,实在是过谦了,如此倒显得生分了。再者,我瞧着许公子就和哪家姑娘都挺聊得来的,却也没那些个说三道四的流言乱传,可见这正常的交往还是没有问题的。” 钟小姐乍然初见,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只特别安静的兔子,不显山不露水,温柔有余而灵动不足,偏这一开口,却又似暗藏锋芒。 王珊珊讪讪笑着应是,“对对,钟姐姐说得有理。只是王家素来规矩多,我打小都习惯了,一时间忘了这里没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姐姐莫怪。” 这小妮子倒像是换了芯子似的,耀武扬威的嚣张劲儿半分不剩,只留下一身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小家子做派,也不知跟谁学的,反倒愈发没意思了。元戈懒懒出声,“好了,不过是闲话家常,什么怪不怪的,这要被一些捕风捉影地听去了,还以为咱们一群姐姐欺负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娃娃呢。早知你如此介意,我一早便不叫宋闻渊他们了,是你说人多热闹些……不若我让拾音去拦着些,就说取消了?” “不行!” 脱口而出的话都落了地了,王珊珊才惊觉自己表现地过于着急了些,于是欲盖弥彰地咳着笑道,“表嫂说的是哪里的话,既然邀请了哪还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再说,如今有表嫂和两位姐姐在,我这便也不算单独结交,无妨的,表哥他们要到了吗?拾音姑娘可否去候一候?姑母虽借了两个丫鬟给我,可我也是第一次办理这种宴会,难免手忙脚乱了些。” 拾音姑娘多少有些不乐意,毕竟表小姐心怀鬼胎,支开自己一定是不安好心。元戈却吩咐拾音,“去吧。”说完还点了点头,示意稍安勿躁。 不大的花园,入口的小径也只容一人通过,铺了鹅卵石走着还有些滑溜,于大小姐大大咧咧惯了,左顾右盼地脚底一滑,一个踉跄直直撞上元戈后背,元戈被她那铁打的脑袋撞得眼泪都差点飞出来,回头一巴掌就拍她脑袋上了,半分力道没收着,“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要摔?幸好我在前头咯,不然今日如何都要破个相了呗?” 钟微也笑,“她的头铁着呢,兴许这一砸,碎的还是鹅卵石。” “胡扯!”于青青哼哼唧唧地轻嗤,“说来这几次都没下雨,怎生你这的鹅卵石这么滑溜?差点出了个洋相……”话虽这么说,偏她自己心大,也不计较,整了整衣裳挽着元戈就往里走了。 反倒是王珊珊,怪不好意思的,亦步亦趋地关心着摔疼哪儿没有,又解释道,“这小花园偏僻,附近也都是几个客院,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也许是之前下了雨生了青苔……都怪我,好好的后花园不用,非选了这么个小花园。我就想着,咱们人不多,小一点还显得热闹不是?” 于青青摆摆手,大大咧咧的,“没事没事,也没摔疼哪儿,别放心上。” 元戈和钟微却都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地上的鹅卵石,哪有什么青苔?倒是湿漉漉得像是淋了层水似的……还未散去的朝露吗?可这会儿已至巳时,太阳升起已有一段时间,什么寒露都应该已经不见了才是。两人素来都是心细的主儿,加之对这位表小姐的戒备,心中疑心渐起,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又若无其事地错开了目光。 钟微笑着打了圆场,“无妨,于小姐皮实,耐摔。” 众人善意轻笑,一段小插曲就此被轻轻揭过。 第225章 这出戏费衣服 四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着宋闻渊他们姗姗来迟,往日最是热闹的金彧年今次一反常态地落在最后,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恹恹的,低着脑袋看起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但若是细看,却又发现金小爷今日很是刻意地打扮了一番,一身崭新的红袍,腰间同色系的腰带衬得少年愈发身形利落,腰间几个价值不菲的玉佩彰显了身家底蕴……只金小爷缩着脑袋的样子,让本来格外英姿飒爽的形象莫名多了一股奇怪的做贼心虚之感。 于青青已经挥着手半起了身子打起招呼来了,大大咧咧地半点异样没注意到,“啊哟,就等你们啦!瞧瞧这磨磨唧唧的,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再不来本小姐都要先传膳了!” “饿不死你!”许承锦手中折扇打她脑袋,收着力道,只虚虚碰了下,笑道,“前阵子遇到令尊,一道喝了杯茶,几句话就唏嘘不已,说家里有个嫁不出去的贪吃丫头,遭不住啊遭不住……” “胡扯!”于青青压根儿不信,她爹平素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做吃的,各地方的小吃、特色菜,他都想学学,所以总嫌家里人吃得少,他没有发挥的余地。 “半道有事耽搁了一下。”宋闻渊一边淡声解释着,一边在元戈身边坐了,见她东张西望的,随口问道,“怎么了?是还请了谁没到吗?” “拾音呢?”元戈又往外头瞧了瞧,确实没人,这才收回目光说道,“我让她去迎你们了,没见着?” “没有。”宋闻渊摇头,“我们是从外面直接过来的,拾音大概是去落枫轩候我们了,是以才错过了。没事,再等会儿等不见,也就过来了。” “兴许吧……”元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王珊珊,她没有跟宋闻渊说,让拾音出去迎人是王珊珊的主意,按说这既是已经约好了,便也没有刻意去迎接的必要了,使唤的还是别人的丫鬟……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找个由头支开了拾音。何况,拾音对王珊珊有防备,就不可能走远,更不可能去落枫轩寻人,她至多也就是在路口等一下罢了。 这时候还不过来,只怕是被什么绊住了吧……不过自家府上,性命之忧肯定是没有的。 说话间三三两两已经落了座,表小姐作为东道主自然是坐在主位的。方才三个男人还没过来时,三个姑娘都是靠着主位坐的,钟微和于青青坐一边,元戈坐一边,这会儿众人来了,于青青熟门熟路拉着许承锦说话,于是许公子自然坐在了她旁边。宋闻渊坐在元戈边上,如此,唯一剩下的位置恰好是最靠外面的距离钟微最远的一张。 沉默的金小爷……更沉默了。 元戈见此,端着茶杯站了起来绕过宋闻渊走到那张空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才冲着金小爷摆摆手,“我今天要喝酒,那边坐着一看就不能喝的,你去那坐着去。”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的,甚至还有些不讲道理的。 偏,沉默了这么久的金小爷,脸都红了,跟已经喝了酒似的。 于青青看看金彧年,再看看身边同样耳根子都发烫的好友,眸色一闪,顿时了然,笑道,“对对!本小姐今天也要喝酒,我家微微就交给金少爷照顾了哈!” “青青!”身侧红着耳根子的姑娘脸都快要埋进胸口了,攥了攥于青青的衣裳,娇嗔责怪,“说什么胡话呢……” 实在是……过于明显了些,王珊珊都看明白了。 不过她的重点不在这一对身上,元戈坐到那头正合她心意,当下含笑起身,请金彧年落了座,招呼了下人上菜上酒,才举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大家都是表哥表嫂的朋友,往后也是我王珊珊的朋友……嗯,那些虚的话我就不说啦,酒还没到,我先以茶代酒,敬朋友。”她说得慷慨激昂,胳膊抬得高高的,颇有几分豪迈之气。 短暂的沉寂之后,几人三三两两地站起,端着面前或满或空的茶杯,揣着吃饱喝足尽量配合着演戏的心思,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嗯……敬朋友。” 只这时候变故突然就发生了,端着托盘过来的丫鬟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手中托盘脱了手,悉数朝着元戈泼去,彼时的元大小姐,半侧着身,几乎背对着那丫鬟,就这么生生接了一大碗刚出锅的鲜鱼羹……幸好如今快要入冬,穿得厚,倒也不怕被烫到。 只是看着好好一件衣服上挂着的绿色的葱花白色的蘑菇,还有个古怪的眼珠子……元小姐沉默了。 早知道这出戏是这么唱的,她铁定把之前去暗巷时金小爷搜罗来的补丁旧衣穿来。 丫鬟已经跪了,跪在一地碎裂的瓷片里,低着头瑟瑟发抖。 王珊珊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搁,当下就沉了脸,“怎么回事?平素在我面前毛毛躁躁的便也罢了,怎么这个时候也是如此?表嫂,怎么样?没烫到吧?要不就去我那边换件衣裳吧,我那比较近,你放心,我有几件从未穿过的新衣,我瞧着咱们身形也差不多,你应该也合身的。” 所谓差不多,其实差得也不少,只身高上就矮了一截。 不过这场戏都开场了,被迫上台的元戈断断没有道理这个时候撂挑子不唱了,她故作为难地想了想,才道,“罢了,这一来一去的又要耽搁许久,就借你的衣裳穿一下吧。到时候我还你件新的。” 宋闻渊脸色难看地拉着她检查了一圈,确定这些汤汤水水只是泼在了衣服上之后,看也不看那丫鬟,只冷声吩咐,“自己去落枫轩门口跪着。换个机灵的来,带少夫人去换衣裳。” “没事。”元戈笑着安抚众人,“多大点事,远没有于青青撞我那下疼呢……我去去就来,别急着喝酒,等我回来再开。” “我那是……”于青青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下去,只叮嘱着,“你快些回来。”今日这事儿处处透着邪门,这表小姐到底是要干什么? “好。” 丫鬟战战兢兢在前引路,元戈提着脏兮兮的裙子走在鹅卵石上,阳光打在上面油亮亮得反着光,元戈蓦地一顿,脚下微微碾了碾,勾唇轻笑……真是做贼心虚,多此一举呢。 第226章 诏狱的手段 客院的布置很好认。 院中种着几棵常青树,晾晒着几件衣裳,还有些常见的石桌石椅、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秋千,便再无其他。表小姐的屋子坐北朝南,房门虚掩着,丫鬟却引着元戈往西厢房去。 元戈脚下微顿,站在院子里朝着那扇虚掩的门努努嘴,“那屋子不能去?” 一脸的理所当然。 丫鬟大概没想着“客人”会如此直接要进主家卧房的,也是一怔,才含笑说道,“抱歉少夫人,表小姐她不大喜欢别人进她的屋子。奴婢先带少夫人去西厢房,然后拿了衣裳过去找少夫人,如何?”她倒像是忘了,谁是主谁是客了。 “罢了。”元戈没同她计较,“这会儿若是再回落枫轩,也是凭白耽搁了时间。厢房便厢房吧,你也不用送我过去了,本夫人认路。你自个儿快去快回吧!”说罢,低着头看了眼脏兮兮的裙子,愈发嫌弃地甩了甩手,加快了去西厢房的步子…… …… 花园那边,菜都已经上齐了,可丫鬟却说找不见一早准备好的酒在哪里了。毕竟是王氏那边调派来的临时丫鬟,寻不见东西也是正常,王珊珊冲着众人抱歉笑笑,正准备起身自己去找,没成想坐久了,腿麻,这一站又一跌的,脚踝就给扭了,于是表小姐格外不好意思地冲着在场的神医唤道,“许公子。” 虽然扭伤了脚这种小事实在不需要许大夫出手,但人家都已经点名了,许承锦便也未曾推脱,站起了身就朝着王珊珊那走去。 走了两步,却听王小姐话风一转,“这几个丫鬟是姑母调来的,我身边那俩丫鬟一个刚刚犯错被罚了,一个带着表嫂去换衣裳了。这酒放在哪里她们是知道的,麻烦许公子跑一趟吧,问了我那丫鬟将备好的酒带过来……抱歉,没想到第一次请你们吃饭,就发生了这么多意外。” 宋闻渊搁下茶杯起身,“我去吧。” 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利索,至今没过来的拾音,被泼脏了衣裳的温浅,还有一个王珊珊刻意点名派过去的许承锦——他隐约猜到了今天到底是唱的哪出戏了,于是脸色微沉,欲要起身喊断这场戏。 要论设计害人,十个王珊珊都不是宋闻渊的对手,只这些个机缘巧合搁在一起,宋闻渊想不明白其中有诈都难。 许承锦却抬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不用。站都站起来了,我去吧。左不过几步路拿几瓶酒的事……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问问哪个下人办的差事,这鹅卵石上泼了油也没擦干净,我方才进来便觉得脚下滑的很……也难怪于小姐这身手都差点摔了。” “油?!”在上面差点栽了跟头的于大小姐“唰”地起身,“竟然是油!我还以为是露水打滑!” “这都什么时辰了,露水早散了。”许承锦若有似无的看了眼王珊珊,压了压嘴角,吩咐宋闻渊,“这是你家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好处理,只能你来。酒这种东西,不过是费些体力活罢了。”说罢,摆摆手,往那院子去了。 于青青已经当先走到那鹅卵石前,弯腰摸了摸,又在指尖捻了捻,凑近闻了闻,抬头看向宋闻渊,“真是油!” 王珊珊抬着一只脚站起来,撑着桌沿往这里张望,犹豫着解释道,“兴许是哪个下人之前摔倒了泼在地上的吧。只这下人也是粗心,没打扫干净,这才让于小姐险些摔倒,兴许方才那丫鬟也是如此,一路走来脚底打了滑才不小心泼到了表嫂……表哥,你也别重罚她。” 宋闻渊靠着椅背,缓缓一扫在场所有下人,淡淡笑意,不怒自威,“是不小心摔了没打扫干净,还是故意用油刷过一遍蓄意害人,本公子执掌诏狱多年,从来不相信严刑拷打之前的鬼话。待我将今日进出这花园的下人都吊起来抽上一顿,他们便自然会清楚该说些什么了。” 下人们哆哆嗦嗦地都跪了。 晴好的天气,阳光打在身上暖融融的,偏生这一刻却像是哪里漏着阴嗖嗖的风,从骨头缝里穿插而过带走了周身所有的暖意。 王珊珊只听着便觉得心惊胆战的,脸上表情险些都挂不住,讪讪地提醒道,“其中有姑母调来的人,表哥总要留些面子才是……毕竟也没出什么大事,闹得太凶只怕姑母心里会有怨怼。” 宋闻渊一手搁在椅背上,懒懒笑问,“我就事论事将她身边包藏祸心的下人找了出来,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怨怼?再者,我与她是母子,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怨怼,都是为了这恪靖伯府能更好一些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姑母自然不会怨怼表哥。”王珊珊攥着椅背缓缓坐下,心却仍高高提着,她虽不知这些个下人气性如何,却也听说没有诏狱撬不开的嘴巴……她心下忐忑,便想着用迂回的法子将这话题扯开,“但平日里用习惯了的下人突然获罪,姑母定然不悦,届时追究起来,兴许要迁怒到表嫂身上……表嫂换件衣裳罢了,怎么还不来?” 金小爷今天的心思不在这里,一时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闻言却气笑了,“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下人们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之过,这不是还没定论嘛,所以要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是?你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地拦着是要作甚,莫不是这油是你泼的?” 金彧年打小直来直往惯了,说话也直接,半分面子没给留。 王珊珊被他一句话说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我怎么可能!我泼那玩意儿作甚?” 金彧年冷嗤一声,想也没想,答道,“为了搅黄这顿饭啊!说了请,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又觉得不舍得,于是故意弄出这许多事来让咱们都吃不成呗!”说完,视线冷不丁落在对面钟微弯起的嘴角上,一愣,彼时的理直气壮倏地荡然无存。 脖子都红了。 金小爷他这辈子所有弯弯绕的纠缠扭捏估计都花在钟微身上了。 第227章 西厢房里古怪的动静 金小爷近乎胡搅蛮缠的一句话,直接气裂了表小姐今天一直以来都戴着的柔弱的假面具,她倏然起身怒气冲冲看着对方,近乎嘶声力竭字字控诉,“金少爷,我王家是不及金家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我也不及你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养尊处优,但我王家也不是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连顿饭都请不起的破落户!” 说完,缓缓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正色说道,“我也是诚心和大家交朋友,这才在此设宴款待大家。只是没想到出了这么多意外,的确是我第一次办宴会经验不足有所疏漏,我诚心道歉。只是,金小爷这话实在是太重了,看来……我王家门楣到底是低了些,不配与大家结交。今日这宴既设下了,左右也不必浪费,大家既不喜欢我,我离开便是,此处就留给几位吧。” 说着,抬了抬胳膊,唤过一旁跪着的丫鬟,“扶我离开吧……” 话音落,却有小丫鬟跌跌撞撞冲过来,走到近前,脚底一滑就跪了,跪了也不起身,砰砰磕头,“小、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西厢房、西厢房里不知怎的,有、有了古怪的动静!” 王珊珊怒容未消,闻言颇有几分不耐烦,明显迁怒道,“西厢房又没人住,能有什么动静?莫不是有几只老鼠,进去逮了就是……这种事情还要本小姐来交代?还是说,要本小姐亲自过去抓老鼠?我倒是觉得,往日的确是待你们太过宽慈,才让你们愈发惫懒疏忽,好好一个宴会,还没开始呢,先生出这许多状况来。” 话是如此说,脚下步子却没停,已经离开位置朝着外头走了。 跪着的丫鬟浑身都哆嗦,磕磕绊绊地说着,“不、不是的小姐,起初您吩咐奴婢带少夫人去换衣裳,少夫人说不喜人伺候拿了衣服自己去换了,这不,后来、后来许公子又、又说您要他来拿酒,之前奴婢的酒就放在西厢房里,奴婢、奴婢彼时正在清洗少夫人换下的脏衣,一时也没注意,直接指给了许公子……”说到这里,支支吾吾地便如何都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地哆嗦。 但大致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是清楚明白。 正在换衣服的少夫人在西厢房里,前去搬酒的许公子也在西厢房,现在西厢房里闹出了点古怪的动静…… 王珊珊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宋闻渊的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甚至没有起身,只一双浓黑的眸子缓缓看向王珊珊,对方就在他这样近乎淡漠的视线里,没来由地一哆嗦,张了张嘴,唤道,“表哥……”她死死攥着自己的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剧烈跳动的心脏是激动还是……害怕。 她想,应该是要激动的,大事已成,温浅那女人……大势已去。 于青青和钟微对视一眼,倏地起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换个衣裳怎么跟老鼠扯上关系了,你们一群小丫头怕这个怕那个的,现在连老鼠也怕!本小姐不怕,本小姐替你们去抓老鼠!”说着,拔腿就往外头冲去——于青青盘算地清楚明白,不管那屋里是什么动静,总要赶在所有人面前先去瞧个明白,万一真有什么,也好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只她才起身,就被宋闻渊唤住,“慢着。既然要去,那就一起去抓。本公子倒要看看,什么样的老鼠,让恪靖伯府的下人吓得浑身都哆嗦……彧年,你留下。林木不在,你替我将这一众下人看死了,一个也别跑了。” 说着,宋大人缓缓起身,视线落在王珊珊身上,说着意有所指的话,“我这人,平日里不愿为难你们,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算了。只是,你们不该当我傻的、瞎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些乱七八糟的腌臜手段……外头如何传我的,想必你们也多少听了些,不想体验诏狱里的审讯手段的话,就趁着我还没回来前,好好掂量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否则,到时候谁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说完,拂袖离去。 王珊珊被他这几句看似是敲打下人、实在更像是敲打自己的话惊了惊,回过神来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于青青皱着眉头指指院子的方向,无声询问钟微,钟微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无声做了个口型,“不敢……” 她不敢去。 她生来胆小,家里人又保护得太好,见着不好的事情甚至不敢去面对……她害怕看到那样的局面,她害怕自己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于青青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跟过去,至少万一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宋闻渊要动手的话自己这点胳膊腿的还能拦一拦。若是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于青青紧了紧后牙槽,笑意森森:那她定要用这副胳膊腿将这见鬼的表小姐打得满地找牙! …… 云层被风吹来,遮了日光。天色阴沉沉的压了下来…… 客院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往日里空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显得狭小了许多,一旁晾着的几件衣裳里有一件正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显然是元戈方才身上被泼脏的那件,一旁丫鬟见宋闻渊看着那处,小心解释着,“少夫人虽说不要了,但奴婢、奴婢想着还是洗洗干净再说吧……” “烧了吧,她既不要的东西,你们也不配要。”宋闻渊一下子戳破了丫鬟的那点小心思,背着手朝着西厢房走去,短短几步路,纵然走得再慢,几个呼吸间便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那一瞬间,丫鬟口中“古怪的动静”清晰地传了出来,是一种格外让人心惊肉跳的呻吟……宋闻渊就在那样痛苦的呻吟声里松开了一路都背在身后的手。 王珊珊却没见到,她几乎是瞬间喜上眉梢,当先一步冲了过去推开了房门,“天呐!你们这对狗男女怎么敢——呕!”话音未落,就被扑鼻而来的味道熏得一阵恶心,扒着门框就开始干呕…… 第228章 你比我更不是东西 一路走来,宋闻渊其实都是紧张的。 他虽然也料想着这两人都是聪明的,不至于被王珊珊这样的小丫头给骗进去,但万一呢……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万一。 一直到方才,听着屋子里那个陌生的声音,他一直吊着那口气才算是整个儿地松了下来,转首看向老老实实跪着的丫鬟,垂眸问道,“怎么回事?”声音里,明显少了几分冷意。 即便如此,那丫鬟仍然浑身都哆嗦,小声交代着,“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就听着里头的动静,没敢敲门,也、也、也没敢进去看,就、就跑过去找小姐了……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 王珊珊甫一开口,只觉得喉咙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还带着点灼烧的痛苦,她扒拉着门框半步走不动,看着屋子里被绑着的下人,赫然就是方才打翻了鲜鱼羹被宋闻渊赶去落枫轩跪着的丫鬟,那丫鬟被绑在床腿边,皱着眉头,似醒非醒地哼哼唧唧,方才那呻吟想必就是她发出来的。 事到如今,王珊珊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计策失败? 温浅根本没有上当! 那温浅在哪里?许承锦在哪里?她豁然转首,柔弱的面具碎了一地,面具之下的眉目惊呼狰狞,她冲着院子里咆哮,“温浅你出来!你到底下了什么毒?你出来——” 于青青抱着胳膊冷笑,出口的话半分情面也没留,“自己设计害人,人浅浅聪明,压根儿没被你害着,你就恼羞成怒倒打一耙……啧,名门望族王家的小姐,就是这般做派?真给你姑母丢脸,也给琅琊王氏丢脸……哦不对,若是我记得没错,你这支倒也算不得什么琅琊王氏的后人了,这旁支末裔地都不知道扯多远去了,要这么算的话,本小姐祖上还是当皇帝的,算起来我还是个亡国的公主?” 于家祖上有没有皇帝,于青青不知道,但此刻她说有,便是有的——反正这表小姐又不是钟微,就她这草包模样,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珊珊脸色都绿了,她扭到脚是假,这会儿双腿无力是真,五脏六腑里一会儿翻江倒海地恶心,一会儿火烧火燎的剧痛,让她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本来所剩无几的那点儿口才更是都丢到了姥姥家,嘶声力竭地叫着,“胡说!这明明不是我下的毒!我也没有这样害人的毒!温浅、对对……一定是温浅,是温浅那个蛇蝎女人想要害我!” “闭嘴。”宋闻渊冷声喝止,“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母亲见了的确该对你失望了才是……没规没矩便也罢了,心思还如此歹毒。那是你表嫂,你设计毁她名声不成,还要意图构陷。王珊珊,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模样?” 往日只觉得是个被太过娇宠着的小姑娘,只是姑娘家嘛,被家里长辈宠一些也正常,却没想着,当真如此歹毒,他摇摇头……轻叹。 “表嫂?哪个表嫂会对自己的表妹下毒!啊?”王珊珊双腿无力,屋内是呻吟都停止垂着脑袋生死不明的丫鬟,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如此这般,心下越是害怕焦虑,也就越是口不择言,“表哥,你以为温浅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是我要栽赃陷害她吗?殊不知,他们早就背着你勾搭上了!那天是我亲眼所见,两个人举止亲密地去了三品居!我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要将真相告知表哥,免得表哥被人当成了傻子!” “嘿!我这暴脾气今天不揍你一顿我都睡不着觉!怎的,俩人去三品居吃顿饭就是蝇营狗苟暗通款曲了?那我明儿个还偏要找许承锦去三品居吃一顿了,他那么有钱,今天请温浅明天请我,后天请微微,完全不在话下!怎么着,我们仨就全跟他暗通款曲了呗?你今天和这么多男的一起吃饭,岂不是和他们都私相授受了?” 于青青挽着袖子真要冲上去揍人似的,偏偏只跨出两步,身后传来轻笑,“这位亡国的公主殿下,还是莫要上前的好……否则,中了这毒同她一般难受得紧我可不管。” “温浅!”王珊珊豁然回首,目眦欲裂般失声尖叫,“温浅!你害我!” 这反应,比谁都快。 可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仇人的声音亦是足以刻骨铭心。 从屋后拐角处浅笑吟吟款步而来的,可不就是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的元戈。元小姐站在那里,笑意温柔,“对,我害的你。这毒是我下的。” 对方承认得太爽快,表小姐竟有片刻的愣怔,然后哈哈大笑,冲着宋闻渊咆哮,“表哥你都听见了?她说了,是她害得我!温浅她就是一个心肠歹毒的蛇蝎女人!我要去告诉姑母!”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去告诉王氏,一边扒拉着门框站起来,蓦地又重重跌落,额头上一层层的冷汗开始冒出来,一张不大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元戈好整以暇背着手站在原地,天青色的长裙罩着狐裘斗篷,看起来既娇俏又矜贵。 她偏头轻笑,“去呀,去告诉母亲我要害你,顺便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害你……还有,顺便也说说这间屋子里一开始被下了什么腌臜东西……啧,琅琊王氏,数百年的名声,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后辈,尽耍些腌臜手段。本小姐虽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却也从来不碰这些玩意儿……可见,你比我更不是东西。” 王珊珊眼神一闪,偏了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你快点,给我解毒!否则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 元戈咧嘴一笑,又坏又邪,说完上前两步,自始至终盯着元戈的宋闻渊蓦地出口唤道,“浅浅……说话就说话,别往前去。凭白沾了晦气。”他不说沾了毒,却说沾了晦气,沾了什么的晦气……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第229章 你要动她,我就动你 王珊珊几近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闻渊,怔怔失了言语,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元小姐嘻嘻笑着,“没事。提前吃了解药,不会中招的。” 看着人好整以暇站在那里,带着点一如既往的混不吝,宋闻渊也是无奈摇头,这小丫头惯会吓人,好歹提前说一声啊,难道还生怕自己会坏了她的计策不成?只这点上来说,小姑娘的确是跟许承锦更要好些……他怪不是滋味地想着,却还是坚持,“浅浅,过来。” 元戈到底是听了,却也只听了一半,只往后退了两步,仍然是那偏着头的邪气笑意,带着几分古怪,看得人心里都发毛,“饶不了我?你准备怎么饶不了我?对我下毒,还是找人找人打我一顿?可如今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呢……王小姐,聪明人这个时候就应该温柔乖巧点,然后求我,给她解药。” “求你?”王珊珊痴痴地笑,仰着脖子,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温浅!有本事你就毒死我!我倒要看看,你若真毒死了我,这恪靖伯府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恪靖伯府容不下我,这天地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可是你呢,你都死了,怎么看?” 元戈这般问着,脸上笑意却逐渐隐没,她仍然偏着头,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怅然与乖巧,“人死了,就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什么黄泉路、奈何桥……都是假的,她的三魂七魄化作尘埃、齑粉,散在空中被风吹散,她的身体无知无觉,被蛇鼠虫蚁啃食殆尽……所以啊,王小姐,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别折腾些迟早害死自己的事情。今日若非是我……你这个口口声声饶不了的我出手拦着,此刻的你会比现在还要狼狈得多……相信我。” “相信你?我还不如相信一头母猪会爬树!” 元戈看向门口提溜着个小厮过来的许承锦,耸耸肩,“找着了?” “这玩意儿味道冲,自然很好找……也就是傻子才会买这种药来害人。”许承锦将这面如死灰的小厮直接丢到了宋闻渊脚边,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只周身若隐若现的,是压抑地并不彻底的杀气。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看向许承锦。 对方谁也没看,只走到王珊珊跟前,弯腰,手中折扇抬起对方下颌,勾唇冷笑,“你是要感谢她,最好以后一天三炷香地拜她。若不是她拦着,你就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中了现如今都无药可解的毒药,每天需要找不同的男人苟合,你会成为这天下间最浪荡的女子,你会成为王氏家族的污点,那些你引以为傲的祖宗会在梦里指着你的鼻子骂你……” 到底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宋闻渊摇摇头,轻唤,“承锦。” 许承锦没理他,却也没有再继续形容下去,只将手中折扇往地上一丢,直起身子后退了一步,垂首看她,一张脸冷到像是能淬出冰渣子来似的,“你要这恪靖伯府容不下她,我就能让整个天下容不下你。你若是不信,不妨再对她动半分腌臜心思试试,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弄死你,还是你那琅琊王氏先弄死我。”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护得直接又坦荡,就连于青青都一愣,暗忖,这厮不对劲啊……莫不是喝了假酒,什么话都敢乱说呢?这不是挑拨人夫妻感情吗? 王珊珊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捶地哈哈大笑,“我就说吧,你们俩根本不简单!你们抵赖也没用!” 元戈摸摸鼻子,总觉得哪天自己身份暴露,定是因为许承锦这厮嘴巴没个把门的。 还好,虽然没个把门的,但脑子转得快。 “本公子坦坦荡荡,从不抵赖。温浅是故人之徒,我护一护又如何?这天下间谁人不知我许承锦蛮横不讲道理还护短,你要动她以外的任何人,哪怕你给宋闻渊下药去爬他床,只要你能得手,我都给你拍手道好。”许承锦抱着胳膊冷笑,满脸嫌弃啧啧摇头,才道,“偏她,不行。你要动她,我就动你。你如何动她,我就如何动你……所以,今日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衣着整齐、神志清醒地说话,就该好好谢谢她。” 宋闻渊抿着嘴角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他很少见过这样的许承锦,记忆之中唯一一次,是自己中了九转断肠散,那时候的许承锦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双眼通红,随时要冲出去杀人的模样……许承锦这人,看似和谁都好、和谁都能坐在一起喝酒猜拳胡闹,实际上心比天高,看的入眼的没几个,真正搁在心上的一只手都嫌多,自己算一个,金彧年、元戈,如今不知什么时候似乎还多了个温浅。 说是因为故人之徒,照顾着几分,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闻渊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心里那个一直都存在的疑团愈发地变大了起来,沉甸甸压在心口上,让人有些放不下却又提不起,碰不得,也不敢碰。 许承锦见王珊珊吓得一脸惊惧之色,这才拍拍自己的衣裳,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宋闻渊,“人我帮你找出来了,怎么审、怎么罚是你的事情,这酒菜啊,看来是吃不成了。回去了,没劲……说起来,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可相比这些动不动就要毁人名节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啧……琅琊王氏啊,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没个能打的,还好意思一天到晚的标榜自己出身名门、书香世家,就这么个丢人玩意儿。晦气!” 一句话半点情面没留。 说完,走到门口,又倏地回头看向于青青,“亡国的公主殿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请你三品居吃饭,带上钟姑娘,如何?” 亡国的公主殿下于青青小姐抽了抽嘴角,表示:虽然这三品居的饭菜的确可以去吃一顿,但是,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叫她了?盛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啊!她刚才只是逞个口舌之利啊! 第230章 我六根未净 两个热闹的人走了,这不大的客院像是一下子空落了下来,站着的,跪着的,跌坐门槛的,无一人说话。 宋闻渊这才柔软了几分脸色,看向元戈温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元戈摇摇头,嬉皮笑脸,“我能有什么事?除了菜没吃上一筷,酒没喝上一口,还要陪着演戏,早就饥肠辘辘了。” “桂婶那边备好了,都是你喜欢的菜。酒的话倒是没有,想来今天的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你那么讲究的人喝不惯的。”宋闻渊笑笑,却又嗔怪道,“可是浅浅……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说觉得我太笨,你若是留下些讯息我也看不懂?所以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担心你是不?” 元戈摸摸鼻尖,“哪有……这不是没顾得上吗?你跟表小姐一直在一起,我就算想告诉你,也得顾虑着会不会走漏了消息是不是?所以我这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换言之,并不是压根儿没想起你。 “一直在一起”明明陈述的是个事实,偏生入耳只觉得刺耳得很……小姑娘垂着脑袋站在那里蹭着鼻尖的样子,隐约间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心虚,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知道自己多少有些不对,但你知道的,我就是这脾气,再来一次还是会这样的”这种表情,无赖极了。 宋闻渊拧着眉头,“那还不过来?”他发现自己最近皱眉的频率实在有些高…… “哦。”这回,小姑娘立竿见影,三两步蹭到他身边,仰面,嘻嘻一笑,又心虚又乖巧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前一刻还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下一刻却又像是被一条小黄鱼轻易哄好的小猫咪似的?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偏生宋闻渊对她的这性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还能怎么办呢?小姑娘对着自己嘻嘻一笑,心里便是再多不满也是半句重话都说不出了……还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自己纵容出来的? 宋闻渊表情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却还是抬手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才转首看向一旁跪着的丫鬟,声线温缓不疾不徐,气势却沉,“做下人的,照顾主子听命行事是本分,但不知从旁劝着还助纣为虐帮着自家小姐去害人,就是善恶不分理应受罚。你是她带过来的人,本不归我管,但你今天伤害的是我夫人的清誉,我便作了这主,连同方才那位,二十板子,赶出府去,自生自灭吧。” 二十板子?!二十板子下去难免落个皮开肉绽的,届时还要被赶出府去,在这个于她们而言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城里无异于是等死了……丫鬟一听脸色都白了,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那丫鬟一边磕头一边挪着膝盖去抓宋闻渊的袍角,被宋闻渊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她便又去求元戈,“少夫人饶命!二十板子下来,奴婢肯定就没命了呀!少夫人,您慈悲为怀,劝劝少爷吧!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敢了……” 她磕得瓷实,一下一下的,磕在青石砖上,很快那一块砖石都染了些许暗色的痕迹。 元戈垂眸看着,任由对方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攥着自己的裙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就地蹲下,轻声说道,“慈悲为怀的那是参破红尘的出家人,我不是,我只是个六根未净的普通人,还是个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报复心很重的小人。” 大抵没见过有人会这样说自己,丫鬟几近瞠目结舌地看着元戈,呆呆的,傻傻的,顶着一额头破了皮的血迹,看起来有些狼狈。半晌,张了张嘴,“可您不是……许公子说您救了小姐。” “救?”元戈痴痴一笑,“我若当真救她,那往后人人都当我软柿子捏呗?欺我害我,然后轻描淡写道个歉,就过了呗?我不过是不喜欢用那么丧良心的毒,却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好人……只是我有最基本的良心。小姑娘……我若劝着夫君饶你们性命,当众质疑左右了他的决定,往后他当如何御下?府中下人犯了错处被罚了,也都一个个来求我,如此,府中规矩是摆在那里看的,只需将我供在佛堂之中一日三炷香地拜着呗?” 她说话时带着笑,言语也幽默,听起来并不似生气,甚至表情还有些慈悲。只不知道为什么,那丫鬟看着这样的元戈,下意识地松了手里的裙摆,低了头,匍匐在地上,不吭声了。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其实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盛怒之下的人并不是最可怕的,有时候求一求、哄一哄的,气消了,也就好了。最让人绝望的就是这样的,她看起来并不生气,她很理智、很清楚今天就是要你们生不如死……这种情况下,不管怎么求,都是没有用的。 “小姑娘,你当记得……若是以德报怨,又当以何报德?”元戈眼底笑意凉薄,抚了抚被扯皱的裙摆,回头看向宋闻渊,抬手,“夫君,拉一把,腿麻。” 宋闻渊无奈睨了她一眼,到底是将手伸了过去,却仍忍不住埋怨着,“还解释这许多作甚?左右我已是凶名在外,再多一点苛待下人的名声也无妨。”句句不离她如何不好,实际上却是在费心替自己解释……小姑娘的温柔啊,藏得真深。 元戈嘻嘻一笑,并不否认。 这边动静不小,隔墙有耳,何况这里还没隔着墙,到时候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指不定又要被传成什么模样,传言这东西啊有时候就是把双刃剑,用不好伤己,用好了……也能护己。左右她也只是费几句口舌罢了,且不管最终有没有用,左右是累不着自个儿。 丫鬟被随后赶来的炎火带出去了,林木要去带屋里的丫鬟,被元戈拦住了,遂顺手将地上的小厮也一并带走了,不管是要审还是要罚,总要先带回自己的地盘去才方便动手不是? 第231章 只是同出一门 丫鬟小厮被带走,在场只剩下了仍然瘫坐在地上怔怔出神的表小姐。 表小姐不知道是真的累极了,还是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整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哭喊讨饶磕头……像是看一场另一个世界里的戏一般,自始至终半点动静也无,眼神空洞洞落在一点,仿若灵魂出窍。 宋闻渊朝着那边努努嘴,问元戈,“什么毒?” 元小姐嘻嘻一笑,悄声说道,“许承锦给的,说是不甚要紧的,只会让她这三日没什么力气、时不时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只能喝水为继,要不了性命,也没什么后续隐患,三日期限一到,自然就解毒了。”这还是她之前调制的毒药,拿来对付过南隐,不过在对方答应给她做桃花酿之后她便替南隐解了毒,没想着如今这厮竟然私藏了。 彼时元戈站在门口就闻着那药的味道,压根儿没进去,直接折回落枫轩换了身衣裳,顺便找到了据说是因为不知道哪个院里的新来的蠢笨丫头找不到路被不由分说架着带路的拾音,两人悄无声息回到此处,正盘算着怎么报复回去的时候,见着深秋冷风里摇着扇子走两步晃一晃的许公子,迈着大爷般的步子晃了进来…… 于是两人一合计,有了如今这结果。 元戈偏头问宋闻渊,“要替表小姐解毒吗?我有解药哟!” 小姑娘偏头看人的样子,撩着眼皮,眼尾微微翘着,几分狡黠、几分娇俏,透着股狐狸般的劲儿,大有一股“你敢说‘好’我现在就撂挑子走人不干了!”的意思。 宋闻渊无奈低笑,摇头说道,“不必,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让她受点苦长长记性也挺好。” 说罢上前两步,看着地上怔怔出神的王珊珊,低声说道,“不管母亲和舅母私下如何约定,你于我来说都只是表妹。一来,是她们没有明说,我便也不好煞有介事地搬到台面上来明确拒绝,总想着你还小,待你及笄再说也无妨。二来,小孩子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王家距离此处隔山涉水,我们几年见一回,也许下一回你就有了两情相悦的心上人,这些话便也不必说了……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的一味退让,差点让我的夫人身陷险境。” 王珊珊很慢很慢地抬头看他,眼神已经涣散迷茫,看起来像是大梦初醒,三魂七魄落了一半在跌宕起伏的大梦里久久不能归来般。 “王珊珊。”宋闻渊唤她,连名带姓的,一张脸像是凝了层深秋早晨的霜,看起来又冷又遥远,“你的确该庆幸你现在中了毒,看在母亲和舅舅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再出手罚你……但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我都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母亲,也会写信去告知舅舅,让他尽快安排人过来将你接回去。王珊珊,家中长辈溺爱你,不是为了让你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任性胡来为非作歹的,他们是觉得姑娘家生来不易,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一辈子能无忧不惧的时光太短,这才尽量护你宠你……” “若你连这些都不明白,往后出门在外,就别处处彰显你琅琊王氏的出身了,凭白给王家祖宗招致骂名。”他平日少言,更是不会将话说得这么难听直白,今次也是真的被气到了,这才半分情面没留。 说完,拉着元戈转身就往外走。 没走两步,王珊珊却在身后唤,“表哥……” 声音显得格外有气无力,她像是三魂七魄终于归了位,眼神也清明了些,她扶着门框站起来,只这一动作似乎也耗费了许多力气,堪堪站稳便靠着门框喘着气,低低唤着,“表哥……事到如今,你还相信温浅和许承锦之间什么都没有吗?呵呵,他的那番话,表哥难道还不明白吗?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过如此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喘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说道最后盯着元戈咧着嘴痴痴地笑,眼神里都是渗人的恨意,和狠意。 元戈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她总觉得这表小姐应该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可见这毒还是下轻了,应该下个一两个月下不了床的,就让她这么硬生生躺到王家那边来人接回去才好。 大意了。 现在再补一手,会不会太晚了些?宋闻渊也说了,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即可……她元大小姐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的的确确没有性命之忧的小玩意儿。 这边正在腹诽,宋闻渊那边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元戈商量道,“你先回落枫轩吧,有些话单独同她说说。” 元戈略显狐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是点点头,松了手,也不吱声,就这么略显过于潇洒、明显带着几分气性地往外走了。 宋闻渊抿了抿嘴角,只那笑意才起,视线落在王珊珊身上,又倏地消散无痕,他走到方才同她说话的地方,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她是我的妻,圣旨赐婚明媒正娶的妻,是要死后与我同葬的女子。这一辈子,我只会有这么一个女人,这是我对她作出的承诺,所以,珊珊……别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了,你可以找到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你的男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和承锦关系好,他们同出一门,自是比旁人更多了些亲厚。说起来,承锦在盛京城声名不错,你表嫂性子活泼太容易惹事,有他护着我也放心些。至于旁的流言蜚语,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了,否则,我会连夜将你送回王家,并且拒绝你再一次踏入盛京城中……你知道的,我要做的事情总能做到的,母亲、舅舅,都拦不住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是转身离去。 王珊珊靠着门框,缓缓跌坐在地……她自然是知道的,母亲时常耳提面命,说整个恪靖伯府其实都仰仗表哥一人,只要她嫁给表哥,就连如今总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姑母都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待。今次这般回去,只怕要被母亲打死。 不行,她不能回去……王珊珊攥紧了掌心,死死咬着后牙槽,眼神阴鹜:温浅……我要你死! 第232章 解释 到底是血脉亲缘,王珊珊闯出这种祸事来,宋闻渊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走到外头,见着十步开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碾着脚尖的元戈,眼底那几分为数不多的积郁瞬间消散,柔软了眉眼,“不是饿了?还在这等着作甚?” 元戈抬眼看去,点了点头,“嗯,我让拾音先回去准备了。” 然后便是沉默。 小姑娘低着头走路,步子踢踢踏踏的,路边的小石子都像是碍了她的眼似的,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宋闻渊还是能想象得到对方皱着一张脸的模样,好笑地问着,“还是不开心?不若……我带你去三品居喝桃花酿?” 元戈摇摇头,恹恹的,还是没说话。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任何人都可以拍拍屁股去三品居吃饭喝酒,宋闻渊却总是要去王氏那边交代一声的,这一点她知道,许承锦也知道,所以许承锦才带走了其他的客人。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穿过稀稀拉拉的树枝,光影在眼底渐次闪过,元戈脚下缓缓一顿,轻声说道,“宋闻渊……我和许承锦之间,没什么的。” 声音很低,出口便散进风里,几乎听不见。 宋闻渊脚下一顿,几近瞠目结舌,看向低着头的小姑娘,眸色浓郁,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温声问道,“所以……是担心我听信了王珊珊的话误会了,所以才不开心?” “不是。”元戈索性也不走了,只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鞋面上的那点并不明显的污渍,轻声喃喃,“我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声线温缓,像是循循善诱,又像是压着情绪等一个可能的惊喜。 只是什么?元戈觉得她自己不是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人,她一直觉得,相信的自己的人不管旁人说什么都是相信的,不相信自己的人纵然自己磨破了嘴皮子去解释亦是无用。她觉得按着自己的性子,宋闻渊会怎么想她应该是不在意的……可偏偏走到门口又觉得不能任由王珊珊胡言乱语败坏自己名声,于是就让拾音先回去了。 甚至刻意走远了些,免得听见表小姐的胡言乱语忍不住冲进去揍她一顿……元戈碾了碾脚尖,脚尖上那团并不明显的污渍来自于之前的鲜鱼羹,没注意到的时候便也罢了,方才瞧见了便总觉得刺目极了,连脚趾头都觉得不舒坦。 她碾着脚尖,微微皱着眉头整理着语言,“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开心……” “我若是不开心了,趁个月黑风高夜,将她绑起来打一顿出出气便是,可你不同,你性子那么闷,心里若当真搁着些不开心的,不言不语的便也罢了,也无处宣泄……这样不好。” 压着的情绪从嘴角、从眼底溢出,宋闻渊眉宇之间皆是压都压不住的笑意,他喉结滚动,半晌,很轻很轻地唤道,“浅浅,我想做件事。”格外平铺直叙的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维持了这片刻的稳重与镇定。 真的只是片刻,小姑娘一脸疑惑抬头看来的时候,他就稳不住了,抬手将人抱了个满怀,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低低地笑,声音里都是明显的笑意,“傻瓜……我又怎么会误会你呢?你是道德感那么强烈的一个人啊……” “春药这东西,在后宫、在内宅,从来都是挺常见的。女子的手段啊……有时候阴损毒辣起来,便是我瞧着都觉得心惊,争宠、夺嫡、谋取家业、谋害子嗣,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我家的小姑娘,虽然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但她永远光明磊落,即便被人欺负到了头上,她也拒绝用同样腌臜的手段报复回去……自始至终,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宋闻渊亲了亲她的发顶,略显无奈地轻叹,“这样的小姑娘,纵然有一天她真的喜欢了别人,也一定会先干干净净的从我这里离开吧……”他并不是确信小姑娘一定不会喜欢别人,而只是确信按照她的性子,若当真喜欢了别人,也不会偷偷摸摸背地里苟且,她只会走得比谁都潇洒。 这个认知又让他怅然,自打遇到了这丫头,情绪丰富得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元戈的脸埋在他胸口,眨眼的时候都能扫到他的衣襟,微凉,和他本人的感觉一样,看着温和,实际上任何时候都带着股古井无波的疏离与冷淡。 “宋闻渊。”元戈唤他,声音闷闷的,像撒娇,又像是控诉,“你个傻子……” 哪会那么简单就喜欢了别人,两世为人,好不容易心动一次——只这最后的话,却又悄悄咽下,大庭广众,下人来来往往,她实在还没不要脸到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含情脉脉互诉衷肠,她推推宋闻渊,闷声说道,“回去了……饿了。” 宋闻渊不仅没松手,反而紧了紧臂弯,轻笑,“我知道西市有家酒肆,卖的桃花酿很是地道,带你去尝尝?” “你不用去母亲那边吗?” “无妨,左右会有下人过去嚼舌根子,等她先自己听上一会儿流言,掌握个大概。待咱们吃饱喝足回来,我再去给她纠正错误的细节。”宋大人揽着元戈不由分说往外走,一脸志得意满又浑然不在意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格外地色令智昏。 …… 今日一事,不仅王珊珊带来的丫鬟被罚了,此前在院中照顾着的丫鬟小厮也被罚了,就连今天王氏调拨过来的两个丫鬟也一并被罚了,除了直接参与的两个丫鬟一个小厮一人二十板子赶出府去之外,其他的下人一人十个板子,再罚一年月例银子。 这在恪靖伯府,已是重罚。 加之表小姐似乎还身中不明剧毒,此刻已经卧床不起……王氏那边自然很快收到了消息,一听这消息,整个人都晕了晕,稳住了身形连忙往王珊珊那边去了,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一边厉声吩咐,“把温浅给我叫来!” 第233章 西市刺杀 西市的街巷比东市窄一些,两边偶尔还有店铺里摆出来的桌椅,上面都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加之摊贩小二们的吆喝声,整个西市街道看起来比东市还要繁华热闹许多。 马车进不去了,两人下车行走,身后跟着林木,方才还喊着饿的元戈见着一些新奇的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一时间也有些挪不开眼,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看过去,林林总总倒也买了不少,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叮嘱林木,“这些是送去温家给卓卓的,这些是我自己的,还有这些拿回府去,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嬷嬷的,都分分,喜欢什么拿什么。” 元大小姐难得出手,自是阔绰。 林木两只手都拎满了,频频点头又暗自喃喃复述的样子,看着就是一个被各种礼盒、牛皮纸包妆点起来的吉祥物。 西市街上很快就传开了,今日来了个有钱人家的贵夫人出来采买,买东西都不带问价格的,那只漂亮的手指往那一点说着“这、这、这……全要了”,后面英俊年轻的随从就忙不迭掏银子……啊哟喂,那贵夫人生得哟,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还有身边那郎君,俊俏极了,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儿,自始至终都牵着手呢…… 这些声音传到三人耳中,“贵夫人”甚是腼腆一笑,仰面看着宋闻渊,“夫君,桃花酿可近了?”长相乖巧的姑娘,一笑起来眼睛就弯弯的,多了几分俏皮狡黠。 宋闻渊将人往身边拉了拉,避开了前方迎面走来的一群男子,才朝着前头努努嘴,“就到了,往前两家。” 说话间,那群莽汉一般的男子已经走到跟前,一条也就容三四人并肩而行的街道,他们五六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堵格外厚实的会移动的城墙,附近百姓有脾气急的,骂骂咧咧了几句,莽汉们哈哈笑着浑然不在意,更有甚者还抬了抬拳头,他们身形高大,一看就很不好惹。仔细看,其中几人脚步踉跄,看起来似是喝了酒有了醉意…… 同酒鬼计较什么呢?于是最初骂骂咧咧的那几个,便也悉数噤声,只皱着眉头等着这群莽汉过去便是。 这在西市是常有的事,流氓、酒鬼、乞丐,都是些惹不起只能躲的群体。 宋闻渊揽着元戈往后退了退,站在两个铺子中间,小贩还在乐呵呵地为元戈介绍她手上的那只虎头帽,“瞧着夫人与郎君感情甚笃,想必很快就用得上了,我这虎头帽呀,是我那长寿又多子多福的祖母亲自一针一线缝制的,可吉利了,附近的夫人们都喜欢找我祖母缝制虎头鞋虎头帽呢!” 元小姐出生在知玄山,一出生没了爹没了娘,知玄山大办白事,祖父为此积郁数年走不出丧子之痛,山上能人异士甚多,但正儿八经会照顾稚童又会女红的女人家却极少,谁又能想到给小小元戈准备虎头鞋虎头帽呢?所以看到这个可爱精致的虎头帽时,元大小姐倒不是想到了孩子,她是寻思着给自己买一顶……这会儿听小贩如此介绍,才觉羞怯,像是手里揣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几近狼狈地丢了回去。 宋闻渊听见动静,探身看过来,见着那虎头帽,当即了然,满眼地笑,“喜欢的话,就让老人家照着你的大小做一顶,正好快要过年了,喜庆喜庆。”小丫头很明显是自己喜欢,想自己戴嘛! 小贩瞠目结舌,半晌,才合上了张着的嘴巴,咽了咽差点流下来的口水,“夫人若是……” 变故就是那一瞬间发生的。 林木站在一旁抬着双手尽量当一个不那么占地的吉祥物,元戈和宋闻渊正侧身低头盯着一只虎头帽,那群莽汉嘻嘻哈哈着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五六个身形高大的莽汉突然齐齐抽出匕首朝着宋闻渊而来—— 匕首反射的阳光直直刺进眼睛的瞬间,宋闻渊已经反应过来,当下揽着元戈就是一个暴退,退身之际银色软剑已经在手,随手挡住了当先大汉的匕首,借势再退,退进了一条没有行人百姓的巷子里,巷子狭窄,易守难攻,又能将慌乱逃窜的百姓拦在了危险之外,林木一手执剑,一手还挂着几个没来得及甩下来的油纸包,看起来又严肃,又滑稽。 元戈被宋闻渊揽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新簪子,死死咬着牙槽提着十二分精神准备随机戳死一两个,回头一看林木那模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恨铁不成钢地吼,“砸!那里面瓶瓶罐罐毒药灵丹都有,砸死一个算赚!” 话音方落,所有大汉齐齐一怔,只这一瞬间的功夫,宋闻渊捅死一个,元戈戳死一个,林木砸晕一个,那人晕头转向之际,林木已经一刀补了过去…… 六人一下去其三。 元小姐冲着一下子士气大减的刺客们嘻嘻一笑,“哦,忘了……那里没毒,毒在我这里,一击致命,见血封喉的剧毒。女人的话也能信,笨……去了阴曹地府记得少喝一口孟婆汤,下辈子别再相信女人的鬼话了!” 刺客们哪里能想到,看起来温温柔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漂亮花瓶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和杀招,当下脸色变了又变,磨着牙大喝一声,“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宋大人白着一张脸,挑了挑剑锋,没说话,看起来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但他其实并不好受,气血翻涌,只欲速战速决。而怀里的小姑娘似乎很清楚他的状态,这才出言挑衅想要借此激怒剩下的刺客……可是,为什么?他不敢想,只得全神贯注先解决了这几个人才是。 同一时间,另一条巷子里,宋闻渊的两个暗卫同样被一群刺客给缠住了,而不远处的某个二层小楼的窗户里,有人缓缓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横跨小半个盛京城的醉欢楼里,却有人已经斟起了庆功的美酒。 第234章 大业未成,她还有用 醉欢楼三楼,近几日愈发没了人烟,就连底下的喧嚣都被无形的墙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半分渲染不到楼上去。 而楼里的姑娘们也发现,自从之桃失踪之后,虹妈妈也已经很少下楼了,就算偶尔能在楼下见到她,相较往日笑靥如花热情明媚的模样也多了几分散不去的焦虑。倒也不难理解,往日以为这少女失踪案和她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便也觉得事不关己了,谁知道没几日之桃就失踪了。 之桃失踪,生死未卜,至今连个衣角都没找着呢,也不知道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左右姑娘们都有些惴惴提不起劲来,何况是近日被姚大人频频问话的虹妈妈……消沉低迷些也是寻常。 听说三楼今日又有贵客,带着宽檐斗笠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瞧着身形是两个男子。一早上去的,至今没下来,午膳时送了饭菜上去,有好事的姑娘站在二楼竖着耳朵听了,愣是半分动静也没听见。 三楼,袅袅檀香里,屠苏酒香隐隐约约,秦永沛一手执杯靠着窗口悠悠地品,他身边的窗户只开了一道缝,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他喜欢站在高处看着这样的街景,像是看着他掌控之下的子民。 只今日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群蝼蚁身上,他站在东市最繁华的街道上,遥遥看向西市的方向,嘴角笑意深远,“往日总觉得这宋闻渊吧,看着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但全身上下竟是找不到半分弱点,武功高,脑子好,不慕权势、不贪美色,本皇子虽然瞧他不爽很久了,竟也奈何他不得……” “没想到,成了个亲,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弱点了,人也废了……哈哈!”他靠着窗框看向屋内的两人,笑得志得意满,“所以说呀,温浅这人碰不得……她有霉运。” 虹岚闻言,眉眼微阖,轻嗤出声,“男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将最后的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强大、而将失败归结为红颜祸水。温浅若当真霉运缠身,早就该在第一次悬梁之时就死了,哪里还有这后面的许多次死里逃生?妈妈我瞧着倒是觉得是个有福之人。” 坐在她对面的佟明儒撩了撩眼皮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说话。 秦永沛瞄了眼并不作声的佟明儒,倏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恭维含笑说道,“虹妈妈自然是不同的,您就别自降身价跟温浅这种就算是做花瓶也只能做劣质花瓶的女人相提并论了。” 事到如今,他仍然觉得温浅只是个劣质的花瓶……虹岚摇摇头,并不愿意费心说服这位骄傲的皇子殿下接受温浅其实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这一现实情况。她只搁下手中酒杯,正色问道,“槿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不能动我楼中的姑娘’这一点是大家之前已经达成的共识。” 秦永沛温温一笑,并没当回事,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她最近折了一员大将,正烦躁着呢,再说,她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难免任性了些,咱们如今大业未成,用得到她的地方不少,虹妈妈大人有大量,暂且先忍她一时。”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她年纪小我就该忍她让她?那之桃比她还小呢,那些个死在她手里的姑娘们有几个比她年岁大了?”虹岚翻了个明显的白眼,没好气地轻嗤一声,“不过就是个背主的玩意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佟明儒突然咳了咳,“好了……虽说是她坏了规矩在先,可说到底,还能为了个小丫头断了这合作的买卖不成?殿下有句话说得对,你终究年长些,别跟槿素那死丫头一般见识……殿下也为此头疼着呢。” “是啊。”秦永沛也叹气,同样在旁安抚着虹岚,“她仗着自己手握逍遥酒的配方,便是在我面前也失礼得很,从来没把我这个皇子搁在眼里,胃口是越来越大,行事也越来越无所顾忌,可是能怎么办呢,咱们确实需要这逍遥酒啊……知玄山那破地方,本殿下多少回礼贤下士诚心结交,偏半点好处没捞着,否则咱们何至于被她这么一个小丫头给拿捏了?虹妈妈,别说是你了,就是本殿下……有些气、有些委屈,也只好嚼碎了咽下去。” “谋大事者,谁还不受几分委屈呢,你说是吧?” 虹岚沉着脸色仍然没说话,佟明儒又撩了撩眼皮,手中茶杯缓缓一搁,“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那个叫什么桃子的小丫头片子,往后休得再提了。” 虹岚浓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视线落在对方那只茶盏上,半晌,蓦地扯了扯嘴角……一个有些木讷的小丫头,可不就是无关紧要吗?无关紧要到,叫之桃还是桃子,又或者杏子梨子的,对他们这些当权者而言,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之所以还愿意对着虹岚多费几句口舌,不过是因为“还用得到”。 不管是虹岚,还是槿素,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使使小性子倒还无妨,但若性子使过了,耽误了他们的大业……结局也就是弃子一枚。就这一点来说,槿素明显要比她聪明得多。 虹岚如此想着,到底是没有再坚持一个字。 …… 西市巷子里的刺杀,结束得很快。 六个杀手,死了五个,最后负伤逃跑一个,林木为此很是气恼,因为那个逃跑的是从他手里逃走的,他迁怒于地上的尸体,狠狠踹了两脚,才算是解气了一般,收了剑转首去查看宋闻渊和元戈的情况,“主子,你们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去,最后的音突然就这么梗在了喉咙里——宋闻渊突然一个踉跄,手中似是突然脱力,软剑直直掉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元戈身上,而此刻,破空声已经从远处呼啸而至。 “主子!” “宋闻渊!” 第235章 少夫人的命令 王氏去见了王珊珊,听了好一出添油加醋、颠倒是非的故事,回到落雪堂的时候已经气得怒火中烧,直接遣了丫鬟去街上找人,若不是孙嬷嬷拦着,只怕她都已经遣人去温家请温家长辈过来“主持公道”了。 到底是孙嬷嬷旁观者清,觉得表小姐哭诉的时候含糊其辞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许多地方还对不上,加之她对宋闻渊太熟悉了,自家少爷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重罚下人的性子,这些年来从未见他动过如此肝火。于是孙嬷嬷一边劝着王氏,一边安排了身边的丫鬟们出去打听今天小花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一打听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细节虽有出入,但总体来说都指向表小姐害人不成反被害、心有不甘反咬一口的模样,孙嬷嬷连连摇头,她就知道会这样……当下转述给了王氏,王氏听完表情稍霁,但许是仍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板着脸沉声呵斥,“纵然如此,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应该先来同我说一声,而不是跑地人影都不见,任由这府里乱成一团!” 话音方落,下人却连请安都没顾得上,闷着头就冲了进来,经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跤,直直摔进屋子,也没顾得上爬起来,直接扯着嗓子嚎,“夫人!少爷刚刚在西市遇刺!” 王氏手中茶杯落了地,茶水溅在她的斜面上,碎瓷片散了一地,她却像是看不到的一般,跌跌撞撞地起身,踩着那些碎瓷片一路踉跄着到了那下人跟前,声音都哑了,“你说什么?谁……哪个少爷?” 下人匍匐在那以头抢地,“咱们少爷啊夫人!少爷刚刚被抬回的落枫轩,胸口中着箭,浑身是血生死不明啊夫人!” 王氏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半点表情也没有。 孙嬷嬷吓了一跳,赶紧去扶,指尖还未触碰到王氏,王氏整个人突然梦魇惊醒一般,朝着那下人吼,“还趴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太医!伯爷在哪里?让人拿着他的令牌去宫里请太医!”那下人忙不迭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冲了出去,出门之际又差点被绊倒,借势跌跌撞撞跑了好几步,才算是稳住身形…… 王氏抬了抬手,借着孙嬷嬷的力站了起来,她低头整了整衣裳,又抬了抬下颌,才挺着脊背轻声说道,“你同我去落枫轩看看情况,若是我儿有惊无险,这次我说什么都要将温浅那晦气玩意儿休了去!若是我儿当真……那我就让她在那院子里给我儿守一辈子寡!”最后的几个字,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蚀骨的恨意。 孙嬷嬷都吓了一跳,一边上前扶着,一边轻声宽慰,“夫人,此事应是与少夫人无关……” “无关?”王氏扯着嘴角冷笑,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沉,声音也沉,“就算刺客与她无关,那去西市肯定是因为她吧?从她进门,这府里可有过几日安生日子?我儿此前都平稳顺遂,怎的她进门以后就屡屡受伤?可不就是她这扫把星害的?” “夫人……”孙嬷嬷轻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再劝,她若说多了,正在气头上的夫人只怕更恼。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才走到落枫轩门口正准备发难的王氏根本没有进入落枫轩的机会,守在门口的是几个黑衣人,木着一张脸拱手行礼,“夫人恕罪。少夫人进去之前已经吩咐了,除了正在路上赶过来的许公子之外,今日任何人不得入内。”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道月洞门外吃了闭门羹的王氏都要被气笑了,“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莫不是当真以为这落枫轩是她温家的地盘了不成?让开!” 黑衣人没让,还是拱手,“主子昏迷前吩咐过,在他醒过来之前,我们只需要听从少夫人的吩咐即可。少夫人说了,今日除了许公子,谁也不能进去。” 王氏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张脸在这深秋冷风里硬生生憋得通红。 孙嬷嬷见气氛剑拔弩张,呵呵笑着打圆场,“这位小哥,夫人也知道你们是听命行事,这样,你们进去请示一下,就说夫人听闻少爷遇刺,想来看看情况……何况咱们已经去请了太医,到时候总不能连太医也拦在外头吧?正好,你们进去一次性请示了,也省些来回的力气。” 原是想着,给双方递个台阶,大家一起下了也好,偏生黑衣人压根不接,仍是坚持,“太医来了也是一样的。少夫人说了,除了许公子,谁也不许进。” 连温浅的面都还没见着,王氏倒是先被气了个不轻,当下几乎口不择言地大声呵斥,“那若是宫中贵人、陛下来了呢,也拦着吗?!” “是。只要我等还活着,这道门除了许公子,就没人能进去。”言下之意,要么陛下动怒将他们都砍了,否则也只好在外面等主子醒来,或者等少夫人更改了命令。 王氏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胸膛起伏间,一张脸红得发紫,她死死抓着孙嬷嬷的胳膊,指着落枫轩里头咬牙切齿地骂,“你看到了?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要我儿去死!拦着我这个做娘的不让见儿子便也罢了,还拦着太医不让医治,她图什么?看来珊珊说得对,她和许家那逆子早就苟且在一起了,正准备借此机会弄死我儿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呢!” 这话实在难听,孙嬷嬷轻声提醒,“夫人,小心隔墙有耳……许公子医术超群,太医院院首对他都是赞不绝口的,少夫人让人去请许公子,是为了给少爷治伤……事到如今,咱们且信她一信,您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我觉得!”王氏本就不喜温浅,加上王珊珊今天那些煞有其事的控诉,再看此刻温浅房门紧闭谁也不让探视的样子,早已失了理智,抬着胳膊扬声就骂,“温浅!我儿今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给他陪葬!” 声音很高,传进屋里,床边的元戈拧着眉头递出一张染血的帕子,“许承锦呢,怎么还不来?” 第236章 全推我身上 好巧不巧,许公子正在落枫轩外,将王氏的疯言疯语听了个全,彼时火急火燎恨不得再插上一对翅膀的脚步倏地一滞,站在王氏身后懒懒唤道,“我才知道原来夫人私下里是这般唤我的……想来夫人若是见了许家家主,应该很能聊得来才是……” 许家家主自然是他亲爹,他亲爹气极了就总叫他逆子,只是老头子倒也没叫错,这些年熟悉许承锦的人都觉得这小子大抵真的是揣着最好能把许家九族一起带下去见祖宗的心态在折腾。 饶是王氏这会儿怒火中烧几乎失了理智,可背后说小辈坏话被抓了个现行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但要她一个伯府夫人向一介商贾之子道歉却又万万拉不下这个脸来,遂也只是侧身让了让,沉着脸色没吭声。黑衣侍卫到底是有眼力见的,连忙垂首作揖,“许公子,少夫人已经等您很久了,赶紧进去吧!” 许承锦兀自点了点头,一脚跨进院门,又倏地顿了顿,轻声说道,“夫人背后说我什么我不妨事的,毕竟我的确是许家逆子……只是夫人想要温家小姐陪葬的话,只怕您说了不算,毕竟温尚书也不是吃素的。您说是吧?” 王氏抿着嘴没说话,孙嬷嬷只觉得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愈发用力了,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觉得疼。 许承锦扯了扯嘴角,死丫头如今真是愈发憋屈,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想来踩上一脚。许承锦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忘抬高了声音叮嘱那俩黑衣侍卫,“给我守好咯!不管是亲爹娘、还是宫里头的,但凡想进来的,你们且问一句,敢不敢立了那军令状,里头那位爷但凡出了点事情,他们就跟着陪葬——小爷我敢!” 黑衣人浑身一震,“是!” 房门口,林木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承锦,“许公子……”他想说,公子此次真的凶险,这种军令状不必立的,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他们也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一张脸扭曲成了一条秋收季忘了摘下来的老丝瓜。 许承锦一边推门一边斜睨他一眼,“把你脑子里那些号丧似的想法丢出去,有她在,你们主子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又冷又肃,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看起来可靠极了。 只是……有他在?“他”是谁?林木惴惴看了眼重新合上的房门,就听见里头许承锦问道,“怎么样?严重吗?” “外伤还好,内伤严重。”元戈手中银针飞快落下,一边头也不抬地解释道,“他本不该用内力了,我现在用针灸压制着,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败家子那边的雪莲籽等不及了,只能想办法抢了。” “这事我来搞定。大不了我把败家子绑了兴师动众去钱家换雪莲籽。”许承锦把完脉,才道,“你负责针灸,我负责外伤,等他稳定在鬼门关外之后我去拿雪莲籽……只是王氏已经去请了太医,只怕解毒这件事就要瞒不住了……届时我若不在,你对付不了那群老家伙,就全部推到我身上……知道不?” 许久,屋里低低响起一声应允,“嗯。” 林木站在门口,隐隐觉得许公子进门前留下的那个“她”终于是找到了答案,可……他看了眼身边的炎火,没忍住,低声问了句,“少夫人的医术……不是初学吗?”可这会儿听起来,怎么倒像是许公子给她打下手似的?而且什么叫……解毒这件事?主子的毒……不是连许公子都解不了吗? 炎火格外平静地看了眼林木,到底是没说话。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相信少夫人只是初学?谁家初学敢直接将太医拦在外面的?说起此事,他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彼时少夫人刚刚进府,便问主子拿了字帖说闲来无事要练字,只也没见她练过几天,那笔锋就跟脱胎换骨了一样……到得现如今,那字帖早被丢在一旁蒙了尘,许是少夫人自己都忘了。 瞧着如今的少夫人……只怕所有人都快要想不起来最初的温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吧? 针灸之术本就极耗心神,加之宋闻渊外伤内伤一大堆,纵然是现在的元戈也是仗着许承锦在旁边守着才敢冒这个险,即便如此,等到她针灸完的时候,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似的,身形轻轻一晃差点向前栽去,幸得鉴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许承锦洗了手,倒了杯热水给她,“暖暖手,他暂时没有大碍了,你就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钱家要雪莲籽。太医那边我会让人报我的名字拦着,我在太医院还是有几分面子的。除非……” “除非”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此刻元戈注意力涣散,也没注意到对方欲言又止的下文,只双手捧着茶杯像是想要从这暖意中尽快恢复体力似的。她抬头看向许承锦,“你自己小心,要不还是把林木带上吧?” “不用。”许承锦拍拍她的脑袋,含笑宽慰道,“带上林木反而要处处受制于他的身份,我孑然一身一介白衣,听闻钱家得了稀世的宝贝,又看那败家子不顺眼,抢上一抢,就算钱家要算账,也会算许家头上,正好给我那亲爹找点事情做做……走了!”说罢,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门,行至院中才轻轻叹了口气。 除非什么呢? 除非宫里那位得了消息,暗中吩咐了太医定要亲自查验宋闻渊身上的毒到什么程度了。 那个用半条性命换了一个“救驾之恩”以为就此仕途顺遂的少年,彼时一定想不到,这天下哪有什么一路畅通的仕途,哪一个位高权重者没有被挟制着些什么?只他宋家……想要走这条路,明显要比别人更加艰难些,半条命救了圣驾,圣驾偏还要拿捏着剩下的那半条性命才肯放心用他……倒不如一介白衣,闲云野鹤了。 第237章 军令状 许承锦离开后没多久,两个太医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一个个拎着药箱跑得上气不接不下气的,一到门口却被告知说许公子交代了,在他回来前谁也不让进。 俩恨不得多生两条腿的太医一愣,心下不由得埋怨起来,既是不让进,那火急火燎的把他们叫过来作甚?只念着许承锦的医术,又觉得他既是如此吩咐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其中一个略年轻的太医试探问道,“不知……许公子何时回来?” 黑衣侍卫却又摇头道不知。 俩太医面面相觑:不是说宋大人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吗?这许公子将人丢在屋子里头自己跑了,又不让人进去,是叫人自生自灭?莫不是……没得救了? 太医们正盘算着这该如何回禀陛下才是,王氏拉着刚刚回府的恪靖伯赶了过来,一听那俩侍卫的说辞,当即老远就嚎开了,“不是许承锦的吩咐!明明是我家那生了二心的儿媳干的好事哇!她将所有人挡在门外,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让进,太医们,你们说说这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自家夫君受了伤,她把亲爹娘拦在外头便也罢了,连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让进,是觉得咱们都会害了我儿不成?” “好了,你少说两句。”恪靖伯低声呵斥着,“不是说是承锦的意思吗?承锦既然来过了,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然依着他和闻渊的关系,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不管呢?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凭白被人看了笑话!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 说完,紧了两步上前朝着太医作揖寒暄,“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夫人一见小儿受伤乱了方寸,胡言乱语罢了。两位太医辛苦过来,不若先去前院喝杯茶歇歇脚?” 话音落,身后咆哮接踵而至,“我妇道人家?我妇道人家怎么了?我至少知道里面躺着的是我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呢?天天只知道在外头跟你那群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还说什么应酬、走动……笑死!要不是你那个做指挥使的儿子,你看这群人还找不找你吃酒!” 恪靖伯会几句之乎者也,偶尔能趁兴吟几句并不高明的诗句,便总自诩是个文人,不管说话做事,都尽量揣着文人的模样,这会儿哪里会是歇斯底里的王氏的对手,结结巴巴地手指都哆嗦,“你、你、你个泼妇!你个不讲道理只知道撒泼的泼妇!” 俩太医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夫妻吵架的局面,半晌,讪讪笑着宽慰道,“夫人,许公子的医术是极好的,咱们院首天天念叨,说我们若是有许公子的一半水平,他也就能安安心心地找块风水宝地辞官去颐养天年了,所以您就放心吧!” 恪靖伯连连应是,“就是就是……此间就交给承锦吧,咱们等他回来之后再过来,他这个时候离开,许是去找什么旷世的药材了吧。” 几人一转身,见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背,精神却不错,身子骨也硬朗,低着头疾步而来,气息都没有乱了半分,身边跟着个小厮,提着个硕大的药箱。俩太医一愣,齐齐行礼,“院首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太医院院首,姓张,已过古稀,平日里只负责陛下龙体,恪靖伯府按说是请不动的,是以恪靖伯夫妇也是意外,连忙上前寒暄见礼。 张院首也没卖关子,笑呵呵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说明来意,“陛下听闻宋大人在西市遇刺,很是担心,特差下官过来看一看。”说完,转首看向那俩太医,脸色就严肃了几分,“里头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已经出来了?” 张院首跟前,就是王氏都没吭声,那俩太医将许承锦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才讪讪说道,“许公子既如此交代,想来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便想着前去前院等上一等……” “胡闹!”话音方落,张院首就一人一巴掌扇在了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所以现在一个身受重伤的病人生死未卜躺在里面,你们两个太医就这么在外头干站着?宋大人万一有个好歹,圣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还是说,你们去跟圣上说是许公子交代你们等着,所以你们就真的等着了?!也是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了,这点脑子都没有?他有他的安排,可以,那你们进去看一眼,把个脉,就破坏他的安排了?让开!老头子我进去!许小子回来怪罪,就让他来怪罪老夫吧!” 俩太医赶紧让路,王氏甩开拽着他的恪靖伯准备跟着一道进去,谁知张院首气势汹汹走到门口,又被拦了。俩黑衣人齐齐一拱手,“张院首。许公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若要进去需得立下军令状。” 年轻的太医探头问道,“什么军令状?” “里头我家主子但凡出了点事情,进去的人都跟着陪葬……” 张院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胡闹!简直胡闹!老夫进去看一眼难道就能害死了宋大人不成?!” 黑衣人仍然面无表情,“许公子说,这军令状,他立了。” 年过古稀的张院首气得不轻,有一种随时可能背过气去的样子,恪靖伯忙不迭地打圆场,“承锦那孩子的性子你也知道,不过医术是没问题的,这些您更是知道的对吧?您消消气,回头我替您打他!您看,我这个当亲爹的都没急呢,您也别急、别急……消消气、消消气……” 王氏见着他没骨气和事佬的样子就来气,倏地抬手一指落枫轩,“他立这军令状还不是为了温家那死丫头?什么许承锦的吩咐,这些明明是温浅的命令,她把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就想要我儿子死在里头!她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你闭嘴!”和事佬恪靖伯终于来了脾气,“一个劲往自家儿媳身上泼脏水,脏的也是咱自己的地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而此刻,许承锦正带着人闯进了自家赌坊,兴师动众绑走了钱员外的儿子,理由是……出老千。 第238章 人话学不会,偏要学了狗叫 以为许承锦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的张院首微微一愣,“谁在里头?” 尾音倏地上扬,声音都显得尖锐,很明显是听清楚了,只是似乎没听明白——身为太医院院首,治了大半辈子的病,到得如今年过古稀,也算是德高望重,这盛京上下也就许家小子能让他在医术上侧目忍让几分……温家? 温长龄见了他都要垂手作揖客客气气地唤一声“张院首,请上座”,什么时候连这温家的小丫头都能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了? 他斜睨着那位年轻些的太医,“本院首自觉年事已高,这太医院总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的,是以这些年有意放手让你们多多磨炼……你们便是如此磨炼的?由着一个外行的小丫头在那指手画脚?届时陛下问起,你们如何说?将责任推给一个女人吗?传出去丢不丢人?” 年轻的太医垂着脑袋沉默不语。 张院首却是冲着黑衣人陡然发难,“还不退开?!莫不是要老夫进宫去请了陛下圣旨来?还是说老夫若要强闯,你们还能要了老夫性命不成?” 黑衣侍卫垂首,行礼,“不敢。”说完,仍是纹丝不动,半点准备让开的迹象都没有。 这月洞门不大,俩人一左一右当门拦着已将门口堵了个严实,别说是一把年纪的张院首了,就是俩年轻太医也明显是不够看的。 张院首何曾受过这般待遇,大半辈子修来的稳重眼看着是维持不住了,抬着胳膊指着俩黑衣人冷笑,“好好好……竖子欺人太甚!你们恪靖伯府欺人太甚!老夫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侮辱!老夫这就去宫中向陛下禀明此事!老夫倒要看看,陛下会如何定夺!你们就等着吧!” 说罢,转身欲走,只脚下动作慢了半拍,胳膊就被恪靖伯拉住了。恪靖伯好脾气地笑着,“张院首,您看您,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作甚?就咱们在这说话的功夫,许家小子许是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咱们且等上一等,等他回来了,治好了我儿的伤,该打打、该骂骂,都随您,可好?或者,您老就端着茶杯坐那,晚辈帮您打他,只要您觉得不解气,咱们今天就不带停的!您看,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张院首也不愿无功而返被陛下责罚,一听这话微微沉着脸色看向恪靖伯,阴阳怪气地哼笑,“如今大家都知道我对那许家小子很是欣赏,你们便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推是不是?明明是你家儿媳那温家的小丫头闹的事,偏要推给许小子……呵!恪靖伯,老夫也不愿与你争执伤了颜面,大家都退一步,如今陛下吩咐老夫过来看看情况,老夫在陛下那边总要有个确切的答复,总不好说没见着人就回去了,是吧?” “是是是……”扪心自问,恪靖伯也觉得不过是看一眼罢了,总不能这太医院院首看一眼就把人给看没了吧?何况话都到这份上了,恪靖伯也没道理拦着了,虎着脸呵斥俩黑衣人,“还不让张院首进去看一眼?许小子回头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的吩咐就好了。” “多大点事,吵吵闹闹了这许久……” 谁知,黑衣侍卫却仍然纹丝不动,不拒绝,不反驳,也不行礼,眼神都木然,看起来像是两尊巨石雕像拦在这月洞门口。 饶是恪靖伯也被这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两个人给气着了,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高声呵斥,“来人呐!将这两个冥顽不灵主仆不分上下不明的东西,给我抬出去!”宋闻渊的人他的确是动不得,但料他们也不敢真的在这里伤人! 不是要当巨石雕像吗,那好办,抬走就是了。 恪靖伯大手一挥,下人们却是面面相觑,推推搡搡着上前,也不知从何处下手,就在这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只小白狗,不大,却凶,站在俩黑衣侍卫中间,冲着外头“汪汪”地叫,龇着牙看起来随时准备跳起来咬人似的。 院中更远处,亦是一声紧着一声的狗叫应和着。 下人们面面相觑,就连恪靖伯都瞪大了眼,“这、这……这落枫轩里何时养了这么多只狗?”远处那叫声听起来有些古怪……但的确应该是狗叫没错。 王氏抬着下颌冷嗤,“现在你知道了,温家这小丫头啊,道行深着呢!不然我这个做长辈的至于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话音落,女子声音传来,“温小白,回来。” 声音不轻不重,甚至还带着几分散漫,那小白狗却是倏地一收,撒着四只脚朝着身后跑去了,身后古怪的狗叫还在继续,女子又道,“你也闭嘴。人话学不会,偏要学了狗叫……再叫唤一声我明天就将你送回大哥那去跟他的另一只鸟作伴去!” 轻嗤声落,黑衣侍卫立刻退开一步侧身而立,露出当门抱着温小白的元戈。元戈冲着众人微微一低头,解释道,“不好意思,小狗不懂事,带坏了那只学舌的鸟儿,惊扰到诸位了,抱歉。”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一只狗和一只鸟,偏生若要细究,却又觉得挺不是那么回事的……年轻太医们没说话,张院首只淡淡哼了哼,“你就是温家那小丫头?那你来得正好,老夫奉陛下口谕来看一眼你家夫君的情况,看完就走,你让老夫进去号个脉。”言下之意,现在你请我给你夫君治疗我都不愿意了! 这些年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捧着金银珠玉稀世珍宝求到他门前来请他去看病,如今倒好,他巴巴跑来,人还不让进,可不就是欺人太甚!以为有了许承锦就无后顾之忧了?呵……竖子短视!殊不知,那毒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只能束手无策……宋闻渊啊,傲气太重,也难怪陛下放心不了。他见元戈不动,努努嘴,颐指气使地,“丫头,让老夫进去。” 谁知,小姑娘在身后刚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才噙着笑意抬眸看向众人,“侍卫大哥奉我命令守在此处,伯爷却算准了他们不敢真的动手伤人。如今我坐在这里,伯爷不妨找下人来将我抬走……否则,今天除了许公子之外,谁也休想进来,张院首也大可以如此去回禀了陛下,陛下如何发落,本小姐……悉听尊便。” 王氏怎么也没料到她能犟到这个地步,恨不得进去给上一巴掌,“温浅!你当真要害得我恪靖伯府家破人亡不成?!” 第239章 乱成一锅粥吧! 元戈看向王氏,相较于王氏的歇斯底里,她的表情就明显平静了许多,甚至还带着几分无奈地摇头,“母亲……您纵然不相信儿媳,难道还不相信您自个儿的儿子吗?他既让人听命于我,便是相信我能在这个时候护他周全。” “我相信他?”王氏掀了眼皮子翻了个白眼,用力之大整个眼眶都只看得到眼白了,她嗤笑道,“他早被你这个狐狸精蛊惑地找不着北了,他信你?他自然是信你的,你要他性命他都能乐呵呵地给你!我信他?我是得有多傻多瞎才敢信他?好了,别说废话了,我现在不信你、不信他,也不信许承锦,我就信张院首,你将人请进去,好好陪个罪,请他给我儿治伤。” “抱歉,母亲。”元戈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抚过温小白,垂着眉眼轻声说道,“我不能让任何人从这里进去。许公子离开前替夫君针灸了,他交代说夫君此刻最要静养,任何人打扰不得。诸位,还是请回吧。” 谁知,张院首一听顿时嗤笑,“你撒谎!既是中箭,何需针灸?何况许小子医术精湛,偏生针灸一般,他若真想医治指挥使,断断不会用针灸之术!小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许家小子到底来没来?若是来了,他此刻又去了哪里?今日你若是不说个子丑寅卯让老夫信服,老夫便是让人拆了这堵墙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恪靖伯连连赔笑,一边呵斥元戈,“儿媳你也是的,往日觉得你乖巧听话,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些个东西你又不懂,你让院首进去看一眼又怎么了?我儿能少块肉还是多块肉不成?” 小姑娘冷不丁抬眼看来,一双眼睛乌漆漆的,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加苍白如纸,看着多少有些渗人。渗人的小姑娘动了动嘴唇,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来,“会死。” 恪靖伯吓了一跳,就见元戈突然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意,问道,“如此……也要让人进去看吗?伯爷若如此坚持,儿媳便也断然没有再拦的道理了,左右我与夫君成亲也没多久,又无子嗣,断断没有守着一个死人蹉跎余生的道理,到时候我父亲定会禀明了陛下将我接回府中好生娇养,至于贵府……没了这个儿子,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恪靖伯被这么冷不丁一吓,硬生生激灵出一身冷汗来,后面的话越听越是那么一回事,若是这个儿子出了差池,这恪靖伯府怕是要折在自己手里,如此百年之后怎么向父亲交代?当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才讪讪劝着,“不若、不若咱们等等吧,等那小子回来?儿媳,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了?” 元戈低着头抚摸手里的狗,落下两个字,“未曾。” “恪靖伯,她就是满嘴胡话!”张院首翻着白眼冷笑,“什么进去看一眼就死了?你当本院首是阎王爷还是那勾魂的牛头马面?莫不是宋指挥使已经死在里头了?许小子将人医死了,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你在这里拖延时间?” 王氏一听,这哪了得?!当下就急眼了,招呼着下人赶人的赶人、拆墙的拆墙,下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往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像是深夜偷渡一条护城河……鉴书和慕容钰轩一左一右,站在元戈身后,元戈垂着眉眼摸着狗,冷不丁丢出一个词来,“雪莲籽。” 掷地有声,仿若玉石相击。 张院首倏地抬手制止了本就不愿上前的下人,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往日里眼皮松松垮垮耷拉下来时总有几分没有精神不济的惺忪,此刻却犀利如刃死死盯着元戈,“你说什么?” “雪莲籽。”元戈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格外平静又格外温柔地说道,“听说钱员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件稀世药材雪莲籽,许承锦就是为了那个去的。大抵这个时候他已经绑了钱员外的儿子去钱家换雪莲籽去了。” 无声的对视里,恪靖伯虽然不知道这雪莲籽是什么东西,但既是药材自然是有用的,他想当然地松了一口气,“哈哈,我就说承锦定是为了哪味药材去的吧,院首大人,您就是太心急……来来来,来人搬张凳子,是进院子里等和在门口等又有什么区别呢?外头呼吸都清新是不?儿媳你也是的,既然知道怎么不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家都是为了我儿的伤势嘛!” 不得不说,在打圆场这件事上,恪靖伯还是很有能力的。 可现下的情况是……张院首眼神都没移动半分,只紧紧盯着元戈,身侧右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半晌,轻声说道,“雪莲籽……于外伤无益,虽是稀世的药材,但用途不广,是以太医院也从未刻意关注。” 恪靖伯听话只听了后半句,闻言抚掌笑着,“对嘛,太医院也没有所以只能去……” 张院首却压根儿没搭理他,只看着元戈问道,“既是于外伤无用,那么敢问少夫人,许承锦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要什么雪莲籽,是为哪般?” 恪靖伯终于听明白了,药是稀世的药材,就是压根儿不对症……于是,他沉默了。 今日这圆场,不好打,明明对面只是个小丫头,还是他家文文弱弱的儿媳,也不知怎的,偏生有种瞧神仙斗法之感,那无声的视线里似乎都有雷霆劈啪作响,随是要人性命似的。恪靖伯默不作声地后退了半步……一旁王氏翻了个白眼:孬! 许承锦离开前说过,今日之后宋闻渊身上的毒只怕包不住了,中毒的事情包不住,解毒的事情也包不住,既如此,倒不如摊开了,让这盛京城乱成一锅沸腾的粥吧!元戈垂眸,嘴角微勾,轻笑,“天山雪莲籽……是九转断肠散的一味解药。张院首……不知道吗?” 少女撩了眼皮看过来的表情,像一头看到了猎物的狐狸,张院首紧着的右手,猛地一哆嗦。 他怎么会知道?他只是奉命将那乌漆的药丸塞进了重伤昏迷的少年口中啊……就是用的这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