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太子不及格》 第一章 食血者轶闻录1 “夜枭嘶鸣掠过宫上空,阴霾的天空下不见月色......” “你听闻过宫中流传的恐怖传说吗?每逢月圆十五,当定下王的合卺,他便会如期出现。惴惴不安的妃嫔不会知晓,那君王踏着节拍的脚步就是死亡的序言。食血者露出的獠牙会伸向她鲜嫩的脖颈......” 一段书说完,说书人卖了一个关子,底下的听客急急催着他往下说。说书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他将折扇轻轻一撂,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掌心向上一翻。 这意思便是,若想继续听下去,就得给些茶水钱。 底下坐着的听客们自然有买账的,又叫了几壶好茶,用银子打发了小二,众人继续听下去。 “食血者长居于王宫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无人见识过他是何等模样,凡见识过,皆被咬死,死状惊恐,但观之全身唯有颈项间二枚齿痕,浑身不流一丝血液,血液如冰般干涸。因只吸食鲜血,不喜人肉,故名食血者也......”说书人在那摇头晃脑的说。 这是一间不大的茶馆,说书人台下摆着十六个大桌子,每个桌子边都有四条长凳,现在,上座的人不多。 外边的大街上一片晴曛,人群熙熙攘攘,茶馆生意略显的清淡,只稀稀拉拉坐着不到一半的客人,闲散的分坐在各处。 正是因为生意清淡,一位贵人才敢坐茶馆里听书。 贵人的纤长有力的手指拂过一本市井上偷着卖的违禁小说——《食血者轶闻录》。说书人今日所说的内容大多出自这本禁书。他不好奇里面的内容,此书的内容他已经在出宫前偷偷阅览过数遍。 这本《食血者轶闻录》是他在路边捡到的,并不想要别人拉下的东西,而是他很惜书。爱书之人舍不得书在街边的地上被人践踏,所以才捡起来。初捡到书时,他并不在意,随手翻阅,竟然惊出一身冷汗,只因这书中的内容竟然和他心中的恐惧一致。 他到处寻访作者,但这作者从来名不见经传,而这本书又是手抄本。茫茫人海到何处去寻找写它的人? “今日又没有收获,所见所闻皆是书中所写。“贵人的眼眸暗淡下来,饶是如此,他的眼睛依旧是波心荡漾的湖中月,是万千星子映落的星河。只不过宫中一直有人离奇死亡,所以湖月不明,星河黯然。 从多久以前开始了呢,王宫里莫名其妙死人?坐在茶馆里听书,贵为王太子的男子也不知道。 一切的开始是从十天前,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十五年前? 王太子玄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回忆莫名死去的宫女、内侍、妃嫔、公主,不论男女,听到传言的,和他亲眼所见的,都统一的肤色青白,表皮干涸,各个都是惊恐万状,在生前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半月前又是一个十五月圆之时,玄羲着人在地宫宫墙后守着,侍卫向他报告里面运出一具死尸,死者的颈部有两个齿痕,身上的血液仿佛被抽走一般。 等到他亲率东宫的禁卫赶到时,尸体却消失了。动静闹得过大,只得到父王的呵斥,斥责他不好好读书,却与禁卫半夜惊驾,并且责罚了自己的好友,禁卫领率——柳牧景。 幸而被杖责的柳牧景无大碍,太子玄羲几日后又在坊间捡取到一册书本——《食血者轶闻录》,上面写了“被食血者咬死的人脖子上有两个齿痕”,以及其他死状都颇为一致。太子在《食血者轶闻录》此书中受到启发,来到最先流传起食血者故事的茶馆中探查。 宫中人之死,他不能坐视不理,但自己的父王对他甚是严防死守,不让他知晓一点相关事宜,他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段去查访。 他的手指在《食血者轶闻录》这本书上敲了敲,手指停在封面上的作者名字前:玉书君。 太子玄羲根据消息,得知《食血者轶闻录》的作者——玉书君应该就在这附近一代活动,似乎是一个写故事兼卖书的书贩。 他的手指忍不住又在书面上敲了敲,他有些不耐烦。太子不能在宫外过多停留,他一连三天都没有遇见那个神秘的书贩,只见一个老先生天天说《食血者轶闻录》书上的故事。 禁书却不禁说书,只因王朝有规矩,凡是书籍发行须得司经局的审核,未经审核一律作为禁书。 俗话说的好,朝廷大门朝南开,有才无钱进不来。 若是想要过中书令下属司经局的审核,必须先备上不少银子,一些小作者一年也挣不了多少,没有钱打通关系,司经局一年也审核不过几部书。 所以市面上的禁书远远多于允许售卖的书。对此,朝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在严查的时候才把这些卖禁书的、写禁书的人抓来凑数。 不过在明面,写禁书依旧是违背法度。王太子玄羲也明白以前玉书君会出现在这里,但现在未必会再来,他在此地守株待兔,也许永远等不来玉书君。 正所谓狡兔三窟,如果兔子总是在一个地方出现,那它也不是聪明兔子而是笨兔子。 接到活儿的金山在街上打了一个喷嚏,并且打了一个哆嗦,她提了提背上背着书袋,里面有她今天还没有卖完的书籍。 做男装打扮的金山晃了晃脑袋驱赶寒意,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喷嚏是因为贵为一国的太子在心里嘀咕她是笨兔子。 她是佘金山,也是玉书君,更是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金山小兄弟。她会写书,会卖书,谁家少了鸡啊猪啊狗啊羊啊,她也能帮忙找回。前提是只要给银子就行。 无所不能的金山接到了一个简单的活儿,是一个永乐坊的伎女给最近天天来朱雀大街,街角小茶馆的公子送的一封情书。 为了接这单活儿,金山夸下海口,“当你的情书找我金山送,那你的恋情不是成功了一半,而是成功了九成。” 腿脚麻利的金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从永乐坊到了小茶馆里,她有些犯难了。让她送信的伎女并没有告诉金山这位公子的相貌,金山问及他的相貌时候,那伎女只会痴痴发笑,然后满面春光,说:“你一见他就知晓。” 金山在进茶馆前打开了信封看,扑面一股脂粉香味差点将她撂倒,里面只有一首诗和一个约会地址。 金山进了不大的茶馆,里头疏落的坐着十几个人。她环顾四周,没有和她预料那样要费神找人,而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位公子。 让她送情书的伎女的诗恰好可形容: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山穷天杪,定非尘土人间。 与独坐角落的年轻白衣公子一比,其他人全成了泥塑木胎,丑陋不堪。那位公子头上挽着白玉冠,浑身衣裳素白,仅有腰间玉带上点翠玲珑。如此外貌出色,衣着不凡,果然是一眼就能识得。 “好一个白玉美人啊。”金山忍不住赞叹,向白衣公子走去。 白衣皂靴的太子正为找不到玉书君而发恼,冷不防有一个略显粗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这位公子,有位姑娘让小的给您送信。”金山故意把嗓子压着说话,怕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女儿身。 太子转过身来,扫了一眼边上小厮模样的金山,见这个小厮看上去像是一个没长开的孩子,身体瘦小,目光倒是灼灼,脸也白净不似一般的小贩子。身着一身粗布衣服,腰里只扎了一根布带,头上挽了一个发髻,背上还有一大摞书压身。 太子明白来人身份低贱自己又不认识,不知道干什么的。随口道:“放那吧。” 金山见贵公子态度轻慢,知道事情怕是要黄了,自己才和人夸海口,保证一定成的,便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您不瞧上一眼?” 太子先前被金山粗哑的嗓子吓了一跳,现在一听这嗓子怎么又细回去了,声音又绵又软,只觉得来人有古怪。倘若是监视他的人,再一状告到父王那里去,自己少不得要被禁足,便不动神色地说:“你随我来。” 金山不明就里跟着公子出了茶馆,拐进了后面无人的小巷里。谁知才进巷子,就被一把怼到墙上。 太子抓着小厮的衣领质问:“你是何人?” 白衣公子抓住她的速度和力量,让金山明白自己不能硬来,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对自己的身份存疑。只能故意伏低做小,唯唯诺诺地说:“小的只是一个送信的,不知道公子和那位姑娘有什么过节。”说着,把信展开给公子看。 太子见信上是几行清秀小字,又有地址,大约知道因自己的相貌不凡,又引了什么不知名处的风流,提着的手微微松了松。 金山感觉自己的双脚又能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她方才是被那个公子轻易地提溜起来摁在墙上。 还没站稳,金山就撒腿逃跑,跑出几十丈远,她才回头侧望,还好没有人追上来。 第二章 食血者轶闻录2 两人方才几乎面贴面,公子身上的清香气味也沾了一些在金山身上。 金山忍不住往地上唾了一口:“呸。以为长得好看是一个斯文人,没想到这样凶狠。我这一次没准备,若是下回遇见,一定要给这绣花枕头一包草的男人好看!身上披着锦缎就可以随意欺负人吗?” 金山边往家里走,边骂骂咧咧。她刚才为了甩掉那个公子,自然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跑。她摸摸了衣袋里伎女先前给的银子,思索着一会该怎么给人回话。不管怎么说,只要钱还在就好。 金山拍拍了钱袋,啊,满满的钱袋,就是满满的幸福,朝家走去。然而还不到一刻,她就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那个白衣公子哥。 王太子玄羲正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他又浪费了一天时间没等到玉书君,还被一个小厮耽误了时间,只能抄近路从都城郊的小树林里穿过。 天色已将近傍晚,他的心中有些焦急,若是等到掌灯时分还没有回去。说不定就会被父王发现,但愿柳牧景安排的人能随机应变假扮好自己。 京都自然在凌盛王朝的中心,北接中州,南临青州,位于大平原之上。每年的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物产丰富。 凌盛京都城主体由两座城组成,一为子城,另一为罗城。 子城是皇宫以及官府衙署区,利用宫室、楼台、苑围修筑,整体形状是不规整的多边形。城垣为土筑,城门及城墙转角处有包砖,城外有城壕和护城河。 子城内依林傍涧修成御花园,宫内建筑因高跨阜。子城的南门叫中书门,一门有三道,是唯一与罗城相通的城门。 而罗城是百姓与商贾居住地。内设十字街贯通各个城门,东西大街横贯罗城。周围一带便是坐商、饭馆等等和民房区域,呈比较整齐的长方形。 罗城有四座城门,东南西北城门各一座。城内设有南北向主干道六条,东西主干道二十余条。罗城还有带状的官河由西向东穿城而过。 太子从罗城往子城去,几乎是要横穿整个京都。 树林间叠影重重,太子看到无数的树干,他走得太远了,已经很深入罗城和子城之间的树林里。 他在众多树木之间选择了一条路走,尽量稳步前行,小心避开很多扭曲交缠的树根。 树林中幸好没有太多的灌木,否则这路简直没有办法走。他越是往前走,树木就越是显得高大和粗壮。太子远远偏离大路,王宫西侧有一个角门,他通常都是从这个临近城郊的角门里进出。 偶尔有树林中潮湿水汽凝结成的水珠从静止的树叶上滴落,傍晚的露水快打湿了太子的头发。 陡然,背后传来踩动的声音,一只手狠狠地将自己推向前,太子立即反应过来,在坠入面前坑中的一霎那,抓住了推他入坑的人的脚踝。 两个人齐齐跌落坑洞之中。 去年夏天,金山曾经落入到这个坑中,这个坑是她的一个债主挖的,因为她给妹妹看病借了债,而书因为上面查得紧,所以没敢卖出去多少,立时还不上债。 她的债主带人将她丢进挖的洞里,除非她的养母和妹妹能还上债,否则不拉她出来。 白衣公子在前面走,金山在后面跟着,越走她越是熟悉,这不就是去年自己遭殃的那片小树林? 寻到时机,金山一把将那个穿得富贵的小子推进巨大深坑里,让他再嚣张! 谁知那小子反应这样快,回身抓住了自己的脚踝,连同她也一齐跌进了这两人深的大坑里。 金山挣扎着伸出双手想要扒着洞壁,然而一个女子的身体是根本敌不过一个男子的力量。她的指尖在坑洞壁上留下一道道抓痕,指甲缝隙里满是青苔。 金山见自己推人下去却反被拽,怒不可遏地发出一声大吼。 王太子玄羲不为所动,拖拽着她,两个人一起掉落进坑底。一块泥土从天而降,碎在他的头顶。周围簌簌落落的掉下不少的泥土砸在两人的身上,摔落在坑底的两个人统一的灰头土脸。 金山屁股一落地就翻身起来,地上的男子被她砸在身下,正在狂怒的挥舞手臂想要掐住她。金山无力地向上蹦了蹦,她看见周围的天色已经黑了,坑底下几乎没有光亮。 这个洞是债主特意找人挖的,去年夏天,金山在下面关了三天两夜都没能出来,四周的石壁异常光滑,没有能够着力的地方,宽度有十尺,别妄想一个人爬上去。 她听见公子粗重又愤怒地呼吸,一呼一吸,只见公子已经到她跟前,右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公子又一次把她抵到了石壁上,两人靠得极近,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喘息声。 金山灵机一动,放弃抵抗,假装关心地问:“没有伤到吧?” 公子摔下来以后一头泥土,脸没有那么好看,脸色更不好看。他咬着后槽牙问之前遇到的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厮:“为何害我?” 金山被掐得白眼直翻,依旧没停下编造理由,“因为蛇。在上面,我看见你身后的树上有蛇垂下,就推了你一把,没想到前面有个洞。” 在黑暗中,金山努力地和公子眼神对视,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可信。 公子迟疑了,金山能听出他话语间的犹豫,他问:“你为何到此地?” “我回家啊,回家路过这里。离此处不足半里有一个巷子......” 太子虽说也是京都城人,但是对京都的地形并不熟悉,哪些地方通往哪里,百姓住在哪里并不很清楚。况且,杀人是重罪,就算对太子来说也是一样,他虽算不上有多好,但是也谨记法度,并以破坏法度为耻辱。 他信了,并且松了手。 金山担心自己害人不成,反而会被杀死在这里是多余的。公子掐住她只是为了防卫。 太子拍了拍衣服,命令眼前脏的泥猪一般的小厮,“你趴下。” “什么?”金山假装不明。 周围都是坚实的石壁,上面附着的青苔极滑,整个坑洞成竖井形状,要想出去,不是上面有人拉绳,就是下面有人垫脚。 第三章 食血者轶闻录3 太子道:“你趴下,驮着。我先上去,再拉你。” 金山在洞里待过几日,自然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她心里暗暗骂道,“小白脸,小王八蛋,让我当乌龟驮着你,你爬上去,谁知道你会不会甩了我跑掉。”面上却是极为恭敬地说:“不如让小的代为上去,然后找绳拉您。” 太子抬头一望,天色幽暗,心中甚是焦灼,哪里由得金山分说,直接一把拖过来,摁住金山。 金山遭他拉拽摔倒,一下子趴在地上。太子毫不容情地一脚踩在她身上,第二只脚刚离地,金山就被一脚踩进坑的烂泥里,脸着地,糊了一脸烂泥。 倒不是她这一次也偷奸耍滑,她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很难承受住一个男人的重量,并把他驮起来。 金山吃了一嘴烂泥,早已万分地委屈,忍不住忘记用粗哑的伪嗓说话,细声细气地说:“不如就等等,天亮会有人经过......” 太子又以为她耍赖,吼道:“再来!” 金山再二再三的被踩进烂泥地里。几次下来,太子发现“他”并非假装的。 金山接连被踩了几回,十分的气恼,背对着泥衣公子。太子见状一把将“他”拽过来。金山被抓着翻了一个身,一头扑进公子的怀里。 她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多少有些羞赧,而眼前的公子又抓着她两只手,不让她在怀中挣扎乱动。幸而,金山脸上的烂泥实在太厚,公子未发现她脸红。 眼前的人虽然脸上很脏,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却很有神采,是夜色里散开涟漪的灯火阑珊。 两个人凑得极其近,金山能看清公子眼睛上那长而卷的睫毛,和浓密的眉毛相映成趣,都微微蹙起。而金山的眼角略微下垂,睁大的时候有种小动物一般无辜的萌感。 书贩这样望着公子,殊不知太子也这样望着小厮。 太子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拉近小厮,语调尽量平淡地说:“乖点站好。你不站好,我怎么抱你上去。” 话音未落,金山已经双脚悬空离地,往洞口方向上升。 太子抱着小厮,觉得这个小斯的声音时不时软绵绵像个姑娘,连身体都这样轻盈像个少女。他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金山忽然被抱起,完全愣神,只听公子说:“你倒是自己动啊。” 金山猛然被人抱起,有点不好意思,但下面的人一直催促她自己往上爬,金山有些恼火。 金山立即运力,双臂发力扣住坑边的石头,双手按住地面爬出土洞,翻身躺在地面上。 还不及休息片刻,下面传来了公子的喊声:“喂!拉我上去!” 金山把身子调向洞口,探头往下看,公子见金山只是看,嚷道:“你看什么!还不快点。” “小的先走了,一会找人来救您。您在底下老实待着吧!”说完,她爬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得远远,还听见公子在底下嘶吼:“啊!大胆奴才!你知道我是谁吗?再见你,我要让你后悔!” 金山遥遥地回了一句,也不知洞里人听见没有,“老实待着吧您呐。要是再见面,小的一定任你差遣,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金山腹诽:“反正以后,我绝无可能出现在你眼前。” 金山急急忙忙跑回自己位于老鼠巷的家时,已经月上中天。 老鼠巷,巷子如其名逼仄,狭小,是穷人的聚集地。 母亲还没有睡觉,正在点灯熬油的给人做鞋。患有肺痨的妹妹原本这时应该早已入睡,但是因为金山还没有回来,妹妹银扇还没有睡觉。 “咿呀”一声,金山推开了小院的木门,屋里的妹妹年轻耳尖,立即跑出来迎她。 “阿姐!”金山的妹妹银扇比她小四岁,刚过及笄之年,因为自小有痨病,所以体质弱,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面色常年苍白,连头发都因营养不良而微微发黄。 金山一把搂过自己瘦弱的妹妹,怕她夜里受风着凉,心疼地说:“怎么还不睡?” “要等阿姐回来才睡。”银扇抿了抿自己没有血色的嘴唇,随即一声压制不住的咳嗽爆发出来。 金山来不及多说什么,忙带着妹妹往里屋走。安顿了自己的妹妹银扇睡下,又编造理由骗过妹妹,解释了自己身上的泥巴,金山往堂屋走去。 堂屋里自己的母亲佘氏正在给人纳鞋底,屋子里十分昏暗,母亲舍不得费油,只点了如豆一般的灯火,勉强照亮桌子和手里的活计。 看着家里的四面土墙,金山不由得心里哀叹,拿出了自己今天赚到的二钱银子。 “娘,这钱够妹妹几天的药钱。”金山把钱递到点油灯的桌子上。 佘氏只顾做手里的活儿,也没看金山,嘴里带了一句:“锅里有个馒头,你自己吃了,早点睡觉,省得街坊邻里说我们娘俩靠压榨你过活。” 金山的母亲不是亲娘,而是养母。 佘氏是一个寡妇,只有银扇是她的亲女儿。 十五年前金山还不叫金山,而是叫李舒尔的时候,家里突遭变故,当年四、五岁的她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佘氏收养了她。 多年来,金山觉得养母对自己并不好,原因并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她亲生这么简单,养母对自己甚至有些怨气。 可惜,金山对于五岁前的事情几乎没有多少印象,自己的亲身父母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每当金山提及自己的生身父母,养母总是会勃然大怒要把她赶出去,继而又悲痛欲绝。 久而久之,金山便不敢再问了。 不过,养母的心里有一个和自己身世有关的难以言说的大秘密,这让金山一直疑窦丛生。 什么样的秘密让人先是勃然大怒,后又悲痛欲绝? 金山顾不上想这些,当务之急是先吃了饭,再洗澡,她实在饿坏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她都没顾上吃一口饭。 匆匆咽下粗糙的玉米面馒头,金山劈了柴火烧水洗澡。她身上太脏了,说她是猪圈里打滚的猪都不为过。 她脱下外衣和里衣,露出了裹胸绑带,金山卸下绑带,把自己泡在热水里。 温水清洁她的皮肤,露出光洁细腻的肌肤。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 这一刻,少年佘金山消失了,少女李舒尔回来了。 第四章 食血者轶闻录4 外人都以为“他”只是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金山,没人知道她是已过桃李年华的舒尔。 洗完了澡,金山没有再穿回男装,而是穿了一件妹妹的衣裳,进里屋和妹妹一起睡觉。谁知被堂屋里的母亲看见了。 她冲了出来,对着金山破口大骂:“谁让你穿你妹妹的衣裳!” 金山虽然已到桃李之年,着了女装却一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股子单柔美态。她身上着一件素白单衣,披散着满头的黑色秀发。孤零零的站在夜晚的院子里,令人一见之下,不由生出一种爱怜。不过,她的养母却从不这样想。 虽然时至春日,白天温度尚可,但夜里微凉,金山才洗了澡只着妹妹的单衣,又被养母大声呵斥,忍不住一个哆嗦,怯生生道:“娘。” “还要我说多少次,不能穿女装,不能让人看出你是女儿身!”养母简直在咆哮,她做了一天的活计,此刻已经是一更天了,说出这几句话简直是声嘶力竭。 “娘啊,家里又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娘三个......”金山也很委屈。 “你知不知道,习惯就会成自然,你若是在家里不注意,在外头也会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养母的眼眶微红,瞪着眼睛说。 佘金山那骨子属于李舒尔的委屈爆发出来,“就那么想要一个儿子?!养不到儿子,就捡别人的女儿当儿子!” “混账!”养母拿起手里做的鞋垫抽在金山的嘴巴上,“我那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你好啊!你还要给家人带来多少不幸?” 金山打从记事起跟着养母过活,别说带来不幸,就是曾经小孩的淘气她都未曾有过,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养母一见她穿女装就要骂她,骂她最多的话还是会给家人带来不幸。 一鞋垫抽脸上,疼不是最主要,屈辱是最主要的。她一向菽水承欢,身虽贫寒却尽心反哺养母,自是问心无愧。 金山咬了咬嘴唇,实在憋不住了,委屈地嚷嚷道:“我怎么给家人带来不幸?每次说话你都只说一半?你告诉我啊!” 里屋的银扇听到外面母亲和姐姐在吵架,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以为又是娘和姐姐像从前那样,因为自己的药钱不够而争吵。她便大声说道:“出了什么事,娘不要怪阿姐,要怪就怪我!”话音未落就咳嗽起来。 金山听见妹妹又咳嗽起来,连忙把眼泪和委屈都咽下肚,进里屋哄妹妹睡觉。 养母佘氏红了眼眶,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站了半宿,她有恨,却并不是金山的错,她有冤屈却无处诉,每次看到养女穿着女孩衣服,她便想起自己的长女。她也不想让金山背负不属于她的过错。 苦痛,若是能轻易说出口便也算不得最大的苦痛。 养母站了半宿。想起再耽误下去,明早手里的一批活计交不出去,拿不到钱,怎么给女儿们买米,又怎么给小女儿看病,只得潸潸然回到堂屋继续纳鞋底。 且说深洞中的王太子玄羲一整夜在洞中呼号求救,叫得嗓子生疼。亭曈初升时分,才被柳牧景派来的禁卫找到。 太子害怕损了自己威仪,只说是失足跌落,在心里将那个该死的小厮反复斩首一段时间,碎尸万段一万次。 太子殿下发愁了,一夜过去已经是第二日,正值太子的师傅,太子方师考校他学问,可他还一点都没来得及看一点正经书本。 古往今来的学生都害怕考试,王公贵族的学生也是如此。这要考试了,可书却一点没温,光顾着看小说书了,能不慌吗? 今日要考校的是凌盛王朝最最推崇的礼学。 凌盛王朝是当今五洲三十六国中最为弱小的一个。二百余年前天下纷乱时,凌盛太祖借机分得了五洲中东洲的一隅,在此处偏安了二百余年。 太子急匆匆从先前安排好的偏门里进入东宫,发现自己寝殿前跪了一干内侍叫自己起床,只能屈尊从窗户里爬进去。看见一个禁卫正在被窝里发抖,那是柳牧景安排冒充自己的人。随后,太子假装睡醒,召唤内侍进来梳洗,一切停当后,去书房被考。 “也许是被烤呢?”一夜未睡,头昏脑胀地太子心想。 至他匆匆赶到,太子方师早已正襟危坐等候多时,太子跪坐在垫子上与太子方师面对面,等待被考。 太子方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上眼皮都快耷拉到下眼皮上了,使得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闭目养神一般。 不过,太子倒听说,他在找十五岁小妾的时候眼睛倒是能睁开。 “今日先问一个最简单的,礼乐对万民的作用。”太子方师那个老头拖着令人生厌的长腔道。 太子冲东宫内侍总领王德福处眨眨眼睛,王德福心领神会,偷偷把书翻起。可惜,内侍的文化底蕴不高,王德福翻了半天都不知晓答案在哪一页上。 太子皱起俊秀地眉头,龇牙咧嘴地催促内侍赶紧。 一边的太子方师背对着内侍,观太子一个劲面容扭曲,道:“殿下请端正仪容作答。” 太子殿下立即收了手势,以手扶额头,做苦思冥想状。幸而,东宫的王总领内侍官终于找到了答案。 太子目光越过太子方师的肩头,读后面王内侍官举着的书本:“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 “不错,礼学教化万民,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太子方师又问:“礼学对王治的作用?” 太子凝视着太子方师,先问对民又问对王,然而你们这些臣子呢? 快七十的老头纳不满十六岁的女孩为妾,就是礼学的作用吗? 倘若节度只是用来压制所有的女人和普通的百姓;倘若士大夫不做实事,只会用这些东西来唬人,礼学又有什么作用呢? 第五章 食血者轶闻录5 灭人欲为何只灭女人之欲,却对眼前的官员老头无半点作用? 这些问题太子先前不是没有问过,曾经问过数次,每每都被斥责,威胁要报给陛下。 好在,太子现在已经不单只读太子方师给的书。 太子已在那些违禁书籍里找到答案。 男子强迫女子守节是为了求荣。有烈女的人家,这家人便能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表示自己也是礼教中人。 众生平等,男子却用尽各种手段让女子成为矫揉造作之人,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无数女子被圈禁不得接触外界,变得见识短浅后,又说女子不如男。 所有百姓亦是如此。贵族不让百姓做学问,又倒过来认为平民学问不及官员,所以平民只能向官员俯首。 及至东宫内侍总领王德福都翻到了答案,太子还在出神想这些,回过神来后,马上照本宣科:“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昏姻冠垂,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太子方师又问了几题,太子作答完毕,太子方师便又开始新一轮的宣讲,“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 在清凉宽敞的书房里,太子方师那有节奏的诵读声中,和着晴日的凉风,太子成功睡着了。 窗外,宫里的草木菀然随着和风悠然飘动,这宫中的现世安稳能否飘向宫外呢? 在同一片晴日下,金山没有那么好的命躲在阴凉地方睡觉。 她在罗城的东西大街上摆摊卖书。同时,给不识字的人代笔写信,一边写,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街左右,生怕不知何时官老爷们的考核功绩不够,又抓他们这些书贩凑数。 金山眼睛左顾右盼,一心二用以便有官差来抓捕时,能及时逃跑。 金山麻利地把信写好,信的内容是一个不识字的妻子,托她写给在外做工的丈夫:希望丈夫能带些钱回来,不要总在外嫖,把一年的辛苦钱都搭进去,否则家里的老人、三个孩子和自己都要饿死了。 金山把信给了那个妻子,收了她十文钱。那个妻子还嘟嘟囔囔说什么一个肉馅包子也才五文钱,涂些墨水就要十文钱之类的话。金山只能在边上好声好气地赔着笑脸。 一天天日子这么过,生意也很一般。 第二日,有三个书生在金山的摊子前挑书,同时小声讨论,为什么宫里每一年都要招几十个内侍,然而一年过去,宫中人口却从不见多,招完后是几人,一年后人数还少了不少。 而且,招内侍的条件很古怪,不要有父和兄弟的,优先专挑无依无靠的,且给的卖身银子特别多。 书生们议论完,各自挑了几本春画图册。 金山收拾了钱,还没抬头,就看见自己支起的小摊前出现两道特别巨大的阴影,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慌忙抬头,是俩个彪形大汉! 一瞅还挺眼熟,是上个月借给金山钱的“坐地抽”的手下。 “坐地抽”叫钱珍,是一个专门放贷的财主,手下养有一批专门给他收贷的人。 今天来的俩人一个叫张青甲,一个叫武四儿,都是出了名的跋扈。 两个人山似得往金山的摊位上一杵,周围人都吓跑了。 金山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她经前天那么一闹,又是被人掐又是掉坑里,居然忘记一个月前借了贷,而昨天是还钱的最后一天。 一个月前的二十日,家里揭不开锅,妹妹又犯了痨病,金山只能铤而走险问钱珍借了十两银子,说好了这个月还十二两,日子一到催债的就上她摊子讨债来了。 金山立即讨饶:“两位大爷,宽限我一日,容我明天还给你们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二十两了小子!”说话的是张青甲,他满脸横肉一副恶人相。 “什么!不是纹银十两借一个月还十二两吗?”金山错愕地说。 “昨儿个十九,是一个月期限最后一天。”脸上有一个青印的武四儿道。青印是朝廷给曾经判流放的囚犯刻下的标记。 “容我......”不等金山话说完,张青甲就掀翻了金山的摊子,龇着牙道:“小子!我们打听过了,知道你没钱,还有一个有病的妹妹,我们给你指条明路,现在宫里缺内侍,一人给......” 金山一听,摊子也顾不上拔腿就跑,往茶馆方向窜。她想问茶馆的说书老头借八两银子,她前几天已经凑足了十二两,被涨了利息以后现在还差八两。 两个追债的朝她奔跑而来的速度比金山想象得要快,他们跑得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朝金山飞快靠近。 金山也在尽力跑,她转弯绕过街边的石墙,沿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起来。讨债的男人们现在已经分开包抄她。 金山慌了神,一个不小心踢到地上的突起,摔了一个嘴啃泥。她来不及看绊倒自己的是什么,后面的武四儿已经摸到她的脚踝。 她马上爬起来,翻身闪过武四儿的手,他的手抓了一个空。 另一边的围墙后面又闪出张青甲来,他双臂张开想要合围。金山从他张开的腋下钻过去,推了一把张青甲,那人一下撞到身后墙壁上。 另外一个也上来了,金山狠狠击向武四儿。武四儿左胸口吃了金山一拳,根本无所谓。金山打不动山一般的恶霸。 金山拐出小巷子,沿着大道一路狂奔,没有分神扭头看后面追着的人。 她不敢回头,金山能分外清楚地听见,男人们的叫骂和呼喊,似乎就在她的后脑勺。 第六章 刀子所1 金山弓着身子飞快地窜,只要能逃到茶馆里问说书的人借到钱就好。 她来不及去想,也许别人就是要把她卖掉,就算借到钱也没用。 然而,金山所寄希望的茶馆说书人今天并没有来。 今日,是茶馆的“吃道茶”日子。所谓的“吃道茶”就是茶馆提供场地,让一些学子、书生来茶馆里辩论,分作两派。输掉的一派请赢了的喝茶,败方出茶钱。 昔日,说书人的高台成了论道的地方,只要有人跳上去讲,自然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太子也在其中,他原先以为这么热闹,玉书君定然会来,可是他在台下坐了半晌,只听见无数的谬论,却不见他想要等的人。 譬如,方才一个戴着青色帽子的书生,自信满满地说:“妇人见识短浅,不堪学道。” 更令太子生气的是,台下熙熙攘攘好几十个书生竟无一人反对。那青色冠服的书生还洋洋得意,以为他说的是无人批驳的真理。 王太子玄羲实在忍不住了,他翻身上了高台,引来众人喝彩,“好俊的相貌,好俊的身手。” 太子没心思和底下人客气,直接道:“若说妇人见识短浅,也是因礼教所困,不给妇人与男子同等的求学机遇,更不给她们外出读书的机会。” 青色衣冠的男子笑着说:“兄台此言差矣,红颜祸水怎可与男子一同读书求学问?” “谬论!”台上的太子有些气恼:“何来红颜祸水?误国的从来都是男子,若是将错误推给女子,大抵是毫无出息一钱不值的男人。” 待到金山逃窜进茶馆,太子和青衣书生已经你来我往论战了十余回,台下众人觉得他的观点太新颖了,新到惊心动魄。 金山挤进茶馆,见一干人等都直直望着台上,众人皆是神色惊惶,好像台上的那位公子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金山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见又是上回和自己一起掉洞的公子,却换了一副神采,肃然不可侵犯。 这新奇的言论在金山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那是金山想说却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金山痴痴望着台上公子完美的嘴唇轮廓,看着他在唇枪舌战,语出惊人却又一言中的。 金山凝视的公子既是遥远的星河,也是耀目的阳光。 他说:“天地之道万物平等,人人都应当遵守。人为母所生,无不同也。天下万民造端于女子,没有女子,谈何夫妇?没有夫妇谈何万民,谈何父子君臣?” 金山的耳边仿佛有雷声过,那公子的声音就是雷声。 王太子玄羲认为,既然男女平等,也就不应该有男尊女卑,女子也应该有读书求学、继承财产的权利。如果女子能和男子一样掌握财产,男女自然就能平等。 这些话是如此气贯长虹,如春雷乍响。 他的五官是极美的,但俊美的五官比不上他思想之美。他是黑暗中的光。 金山忘记了自己还在被人追赶,忘记了她是一个贫穷的丫头,忘记了他们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思想会跨越身份的鸿沟到达她的心底。 骤然,金山的眼前一黑,脖颈处挨了重重一击,两眼一黑。 而公子还在台上与人激辩,压根没有看见台下有人被打晕后,被两个壮汉抗在肩上带走了。 金山再一睁开眼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处剧痛,头都抬不起来,而她被五花大绑拴在老虎凳上,两腿被分开。她惊慌不已,忍不住大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 “吵吵什么!”一个磨刀的老汉叫金山闭嘴。他的身边除了磨刀的案板、磨刀石还有一整只鸡和一坛子酒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食物。 “这是哪里?”金山环顾左右,发现此处不像是民房,从红砖和屋梁看上去倒像是子城的官房。 “自然是刀子所。”磨着刀留着八字胡须的老汉说。 “不,不不不!不可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金山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叫,一边不顾自己的脖子疼拼命地摇头。 磨刀的老头往匕首大小的刀上撒了一些水,力图把刀磨得锋利些,他不疾不徐地说:“你自己签字画押,拿到了银子就想反悔?” 他面前的案上有一张纸,上面有金山的手印。 简单的说那是一张卖身契,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地方人士,名字门第,被卖的时间以及所卖的银两。最重要的还有她的手印。 金山惊恐万状的看了一眼纸,纸上写明她的卖身价格是一百两。 一条人命就是一百两银子。 因为这里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的刀子所。 所谓的刀子所是把男人变成宦官的地方。 那一只鸡和一坛酒按照习惯是准备给刀子匠的礼物,这些礼物是把她打晕卖掉的债主准备的。另外,在地上还给她准备了三十斤米粮、几篓玉米棒、几担芝麻秸及半刀窗纸。 大米乃是净身者一个月的口粮,芝麻秸烧成灰后用来垫炕,窗户纸则用来糊窗,以免被阉割者手术后受风。 刀子匠备下两个新鲜苦胆、麻沸散和麦秆。猪苦胆有消肿止痛之功效,切割后敷在伤口处;麻沸散的功用很多,切割前喝一碗让人麻醉,之后再喝下一碗止疼。麦秆的功用不言自明,为了留洞让尿液流出。 切割过后全看天命,成功活到一个月后的十里不足五、六,和当时初产妇的死亡概率差不多,所以是一百两银子一条命。 不过,当然有不少能挺过一个月的,后来当了内侍官被君王重用,富贵连绵。总之,进了刀子所一切全看个人天命。 金山是一个女子,怎么可能被阉割做内侍,当下吓得连气都不顺,被绑在老虎凳上不住的求饶。 刀子匠举刀朝她逼近,她吼得声嘶力竭:“滚开。滚!”边叫,眼泪边滚滚而落。尽管她吼得大声,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巨大恐惧还是侵袭了她全身。 第七章 刀子所2 谁知,刀子匠只是拿刀开了一坛酒的封口,猛地喝了一大口给自己壮胆,又再饮一口,尽数喷到刀面上,引烛火对刀子进行燎烤。 原来,只是先给刀子进行消毒,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金山起初十分慌张,刀子匠的饮酒让她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来。她怕什么,刀子匠割开她的裤子后会发现金山是一个女人。那当内侍的事情也就不能作数,就是把银子都赔出来,难道君王还能因为她男扮女装被债主卖到内侍监而砍了她? 然而,就在此时,刀子匠一头栽倒在地上,像是醉酒倒地,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金山身后的窗户中飞进,打灭了蜡烛。 金山浑身被绑着,无法大幅度的回头看,只觉自己眼前一黑,数息之后有人从窗户里进来。 面对突然变故,金山瞠目结舌,只想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看清是谁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却见自己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原来那人竟然已经到了自己的跟前。 金山张嘴刚想呼喊,腿根处便一阵剧痛,血液急涌而出,整条腿被浸泡在温热的液体里。 金山双手双脚皆被捆绑,想要用手指捂住伤口都无能为力。那个人割伤了她的大腿内侧根部,受伤却无法处理伤口,只能被绑着任凭鲜血流淌,金山心生出孤寂凄凉之感。 但她不认命,就算要死也得喊两声让人听听。“啊啊!你是谁!啊!” 她才一张嘴就有药灌进喉咙。金山被灌得咳嗽连连,那药水的味道甚是奇怪,入口冰凉,进入喉咙却如同烈酒一般灼烧。 “咳咳,你给我喝的什么?你想干什么?”金山哑着嗓子质问。一阵剧烈地咳嗽淹没了金山还想问的话,这药水呛得她快把心肺咳出来了。 一阵风从金山身边吹过,金山眼前的黑暗淡了些,是那个人从她的身边走过。 似乎远远地有一个温柔的中年女人说:“好好想想,你是谁?将来的答案就藏在过去的秘密里。” 她遥遥的话语似乎有魔力,让大腿根受伤的金山昏昏欲睡。 金山努力的想要张开自己无力的双眼,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她想要扭头感觉那个女人消失的方向,无奈头也变得极为沉重。 金山明白过来,那个人给她灌的汤药有问题,很可能是桌上的麻沸散...... 最终,金山再也无法坚持住,她坠入暮霭沉沉的黑暗中,好似一叶无根的小舟在海面上飘飘荡荡,没有帆也没有浆,不知该去向何处...... 金山在梦里见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宅子,白石台阶,左右一望,围山墙都是雪白的粉墙,下面石阶随山势砌去。 金山心想,围山砌得墙就要不少好砖块,这架势得是大户人家吧,正想着,迎面一带翠嶂。 金山爬上了青山,山上的小路虽然狭窄却十分干净,想来常有人打扫。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小楼,慢慢地走进去,会发现里面有好多女孩。那些女孩都在四、五岁上下,在大声的哭泣,如同春天的野猫叫的嘶哑难听。 金山走过去凝视其中一个,一些血液突然女孩的嘴里流出来,悄悄的漫过她的脚裸、小腿,一直到漫过金山的头顶。金山在浓稠的液体中却能顺畅的呼吸,在那些温热的液体里游泳。只是这越来越浓的黑暗让她无所适从。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同时也在那里,好像那些流出血液的女孩都是她自己。她在此端,亦在彼端。到底在哪里,等到终了结束的时候便会知晓。 在温热液体的包裹中,她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她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但是凭着感觉金山知道那是娘。 是娘,是李舒尔的娘。娘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一直是她心里的样子。 十五年来,这是金山第一次做梦梦见自己的亲娘,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娘长什么样子,但在这个晦暗不明的夜晚,在这个神奇的夜晚记起了自己的娘。一经想起,娘的脸庞开始变得熟悉,好像这么些年来她从未离开过。 金山做着深沉的梦境,直到她被抬出去的时候依旧在做梦。完全不知道昨晚给她“阉割”刀子匠有多么的懊恼。 刀子匠在金山昏迷不醒被抬出去的时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因为贪杯在醉酒的时候,对金山动刀,如果自己没有准头,这孩子随时都会死去。 那是他以为的,他以为自己在喝醉断片时把佘金山阉割了。 刀子匠起初怀疑酒有问题,可是这酒是他亲自拆封的,第二天再喝下也没有问题。当看到金山虽然没有醒转,但是却呼吸均匀,刀子匠终于放下了负罪感。 说什么呢?如果刀子匠将昨晚的古怪之处上报,那他会失去他赖以生存的饭碗,他又没有别的手艺。这门手艺是他从他爹那里传来的。他只管阉,至于阉的干净还是不干净,自有内侍监来定夺。 此后的一个月,金山都在内侍监安排的外房里养伤,新的内侍在进宫接受检查前须得养足一个月。 期间,金山托人给养母和妹妹带话和银子,说自己离开凌盛国去苝夷贩书去了。那里纸质书少,生意好做,短则一月,长则三月就能回家,让母亲和妹妹不必担心。 她没有提起这段风波,知道自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拿债主钱珍以及他的打手武四儿、张青甲毫无办法。不过,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金山没有了外债,又有余粮,告知了母亲和妹妹后再无其他的心事,便安养起来。 而太子在这一个月里多次到访茶馆却一无所获,便私自动用东宫禁卫查找玉书君的下落,得知玉书君的书都是由一个小小书贩在卖,而这名书贩已经许久未见。 只得又从书籍的排版入手,查证《食血者轶事录》仅仅为手抄本,根本没有排版一说。 太子顿觉如同大海捞针,渺渺茫茫,便将对玉书君的寻找一事暂时放下,转而寻找同类写食血者有关的其他书籍。 第八章 刀子所3 长达一个月的养伤就像是坐牢一般,不能出去,几乎是连床都不能下。寻常的男子被阉割以后,绝不会像金山这样有精力想要跑出去。 当时的条件,男子去势也和去世差不多,开头的几日,几乎每天都有人抬着木板做的担架从金山的单间“牢房”中走过。 那是没能熬过感染不幸死了的男人,有大有小,最小的只有七、八岁,最大的看上去和金山差不多年纪。死者统一的躺在木板上,用草席一卷由家人领去,无家人的便草草埋葬。 金山心中暗自嘀咕,王宫为什么这样缺人,也不挑一挑年纪、样貌,只要是个男人去势以后宫里都要。 内侍也就是太监,但是内侍官如它的名字一样,也是手捧王给的金饭碗,通常都是找七、八岁的小男孩,大了发育出来就算去势,男人也能生出许多秽乱宫闱的事。 不想看门前来来往往抬尸首的人,金山只能仰头看着窗外。 这里的窗户就像一个洞口,洞口外面有一方小小的天空,金山闲着能从天亮看到天黑,从天空由金色的云海翻腾一直看到苍穹被落日灼烧。 这么多天来,她的脑子时不时会响起一句话:“好好想想,你是谁?将来的答案就藏在过去的秘密里。” 我是谁? 将来的答案和过去的秘密又是什么? 金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闲极无聊时,金山也会拼命去回忆,接着夜晚的梦境中就会看见劈天盖地的红色,待到将醒未醒之际,耳边会有一声女人的哭泣,若有似无。 她抗拒回忆,因为会让她在梦醒后的下半夜也无法入睡。王宫的外院极是幽静,已经春末了也没有虫鸣。 金山夜里醒转,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和死了一样,这样的寂静让金山忍不住想骂人。 当天,金山又被满地血液和女人哭喊惊醒,随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透过小窗看外面的天色。 此刻,月光如练,星汉灿烂,看着天上的星星居然不无聊。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要是能出摊的话,来来往往的人一定很多。”金山唏嘘了一会,又想起了那一百两银子:“混账东西!我只欠钱珍他们十二两,他们却拿了我一百两的卖身钱。就算变成欠二十两,都不知道找我八十两,就这样私吞了我的银子!” 不想还好,一想比做噩梦被人追杀还让金山生气,金山立即翻身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住在这里近一个月,金山都没有出去过,吃饭有人送到门口,上厕所有恭桶,金山实在憋得慌,干脆乘着夜半无人出去溜达。 这一念头在金山心中升起,立即如同百爪挠心搅得她不得安宁。她站在门口观察良久,终于勇敢迈出第一步。 金山一出门便看见曲折游廊,下了游廊,台阶下由石子铺成甬路,前面又是一间一间的小房间,大约里面关着去势的男人。 此刻,正是万籁俱寂,金山没敢往房间多的地方走去,而是向左一转,又多绕游廊走了几步,看见游廊的尽头正对着一株梨花,依墙绕着几行翠竹。 金山不敢再往前走,花与竹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前面有人了。 在翠竹遮荫的下方有一个人侧对着游廊出口。 夜正深沉,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如水的月色下的男子笼着一身雨过天青的锦缎,如画的眉目在星空下格外美好。只是他似乎正在伤心,深邃的美目中氤氲着朦胧的雾气。 月光笼罩他一身氤氲光华,使得他的美好,看上去如梦似幻,如露亦如电。 金山再定睛一看,这个美人不是别人。 正是上次把她拉到泥坑里的那个凶巴巴的公子,也是在茶馆里舌战群儒的人。 金山立即缩回自己探出去的脑袋,躲在游廊的圆柱后。虽然,她因为他在茶馆的一番话对他好感备生,但,也没必要招惹他。 先前,王太子玄羲在内侍监外院听派出去的禁卫收集回来的情报,为了方便见面,太子穿了东宫领率的服饰。 今日市面有些异动。 最近不知为何,流传了许多有关食血者的故事,而两个月前,有关食血者的故事还只有玉书君一家的小说有提及。如今玉书君查无此人,食血者的流言却在坊间传开,这是不是一种收获?是祸还是福? 太子并没有放弃对玉书君的寻找,从印刷、笔迹中无法找到此人,现在他遣人寻找《食血者轶闻录》的纸张来源。 禁卫报告,不日就会有线索。 “很快会有线索。”太子重复着东宫禁卫的话,又是这样的话,让禁卫去找人也是这样的话,找线索还是一样的话。 所以,不日又是哪一日? 太子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冤屈,想起母亲华兰去世前,五岁的他跪在父王的寝宫门口,一连跪了好几日,请求父王宽恕母亲的谋逆之罪,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一国的王后会突然谋逆。 没有道理,完全没道理! 从白天跪到黑夜,又从黑夜跪到白天,从晴天跪到雨天。雨水从他喘息不止的嘴里浸入,那股冷意顺着喉咙流进他心里,仿佛有一只可怕的手抓住了他的心。父亲没有理他,也不许别人理他。 他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烧了浑身疼痛,疼的令人窒息,他想要掸一下肩上的雨水,可是稚嫩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年幼的太子跪了三天,一直跪到江尚宫不顾父王的惩罚偷跑来,告诉他,王后娘娘已经薨了。 五岁的他嘴唇不断张合,却呼唤不出声音。雨水打湿了万物,周遭一边昏暗冰冷,他的心中满腔怒火。他想恨,但是那人是他的父亲。他颤栗着、哆嗦着,四肢并用爬到母亲的椒兰殿。 那里没有母亲,只有鲜血,暗红的血和着雨水把母后寝宫的地面全部染成大红色,那么大一滩红色…… 触目惊心! 母亲的寝殿里空无一人,只有血。 那是母亲的血! 第九章 刀子所4 王公贵族就算犯下谋逆重罪,也会留下全尸,怎么会连具全尸都不让人收敛!? 怎么会这样?看到血的他,将方才拼命挣扎的那点微末力量都用光,只觉得身体好像失去了重量一样轻飘飘的倒地。 醒来以后,他被送到温贵妃处抚养。母亲和温贵妃生前很是和睦,她们在父王还是太子时就一起嫁进东宫。 温贵妃娘娘除了不是他的母亲,其他一切都很好。 然而,一年不到的时间,温贵妃竟也暴亡! 紧随其后,皇甫昭容意外坠亡。 又不到两年,后宫的五位嫔妃都因各种原因死亡,有暴病而亡,有高坠而亡,有落水溺亡,有上吊自戕。 太子从未见过她们的尸身,连同母亲的,仿佛她们是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谁在那里!”太子从回忆中抽出神来,望向游廊深处。 金山猛然听见男子暴喝,下意识地转身逃跑。没想到那个公子哥儿人高腿长,抢先一步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金山的退路。金山收腿不及时,一头撞上公子的胸膛。 眼见自己逃不掉,金山抚摸着自己撞痛的额头,低着头说:“幸好撞的不是南墙。”金山嘴上一套心里却只道一个“呸”字。 眼前的公子穿着一袭禁卫的青色锦缎,紧张地站在那里,身材修长,有着雕琢般的俊美面孔,正低头凝视着在游廊处偷窥的金山。 而太子眼中的金山是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厮,眼眸闪烁,因为受伤导致头发干枯,头发绑的七零八落,脸色也有些苍白,身上的宦官灰褐色服饰非常肥大,小小的身子在大衣服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你!可恶的小厮!”太子压低声音叫起来。 “绣花枕头公子!”金山也瞪起黑黑的眼睛回敬嚷道。 “什么!”太子忍不住吼道。 金山对上公子的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记得他们上次分别的时候很不愉快,金山跑走的时候,还远远的听见公子在洞里喊叫咒骂她。 “再见你,我要让你后悔。”现在这话犹在耳边回响啊。 金山那时还说了,诸如以后再见面,就供他差遣此类的话。 金山张到一半的嘴来不及合拢,而眼前的公子突然流露出阴笑,显然两个人同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公子有些玩味地笑了:“以后供我差遣,绝无怨言?”他一扫之前的阴霾。 “哈哈哈哈哈。”金山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干笑了几声。 却见公子修长的眉毛轻挑,道:“幸会,幸会。” 金山突然抓住公子的手,装出万分激动地样子,两眼泪花流,说:“太好了,您没事!实在是太好了。”说罢,就想从公子身边挤过去。 太子料到金山不会老老实实的听他使唤,早有准备,一把拽住金山的衣领。 金山见自己被人揪住,立马回身抱住公子的手,哀哀说道:“我不是故意把您留在黑暗的洞里,我是去找人了,人实在不好找,我奔波了一个晚上,才在第二天找对地方。” 这话金山说的半真半假,她确实在第二天天亮以后找人去救人,但是那人找到洞的时候,洞里的人已经走了,边上还有一段绳索。 金山后来又在茶馆遇见公子和人辩论,知道他没事。一个月来自己种种遭遇,哪有功夫想别人的闲事。 “你有叫人找过我?”太子无比嫌弃地从金山的怀抱中抽出自己的手。 眼前的男人从语气和动作都透露出不详,金山爆发了求生欲望,立即拍起马屁,“您是羽林军吗?还是禁卫?看您不凡的身姿,英俊的外貌,一定是领率一般的人物。我竟然冒犯这样优秀出众的人,我真是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 “哦?”太子眯起眼,把头低下,凑近看着金山胡扯。 金山被他这样望着,想要低头却发现眼前男人的衣领很低露出锁骨和胸口,不由得羞得面颊嫣红。 太子看到眼前人低头害羞,听着对方细腻绵软的声音,也突然不自在起来,不悦地说道:“干什么脸红?你,你大胆,你想干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干咳起来,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末了,还是太子先问:“你怎么会在此处?居然还穿着内侍的衣裳?” 金山的衣裳被血污,早就换下,这里并没有别的衣裳换洗,只有宫人拿来内侍的衣裳换。灰褐色的外罩,灰褐色的裤子,只有一双皂靴还不错,金山平日都是穿自己做的布鞋。 金山也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穿的是禁卫领率的衣裳?” 第十章 刀子所5 眼前男人穿着锦缎,锦缎上似有微光反射,即使在夜里也亮眼夺目。 金山在街上见过这种服饰,她知道应该是禁卫一类,只是一般禁卫不配和田玉带,补子上也没有那么多流云纹,补子中间更不是公子那种花样的熊罴。 金山推测眼前的这个公子应该是领率一类的武官。 “我不问你不问,我一问你就问?”太子举了拳头,佯装要打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内侍。 金山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半天却不见拳头落下,又微微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的公子在发笑。 太子只是举了拳头,这个内侍小人儿就吓得闭了眼,他一下子被逗得乐不可支,收了拳头,抿嘴唇,心想,“这人真是太好笑了。” 金山缩着脖子问:“领率大人,您贵姓?请教大名。”数次见面,她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 太子收了笑容,顿了顿,正色道:“华,对,华羲。”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当朝太子,吓这个小内侍一下,突然又觉得谜语太早揭开就没意思,以后再没有什么可玩的。 方才他在怀念母亲,这个新来的内侍就闯进他的视野,不如今天就从母姓,不说自己是玄羲。 “我是华羲。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内侍?”太子羲问金山。 金山想着怎么解释呢,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不如发挥自己的特长——胡编乱造,就潇洒地笑笑说:“我啊,我叫金山,就是那个金山银山花不光的金山。我嘛,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当内官,每天可以仰望陛下的威仪......” “哈哈哈。”金山话没有说完就被华羲大笑着打断,他露出一排白森森的贝齿,笑得不轻。他头上挽着玉冠,随着他的大笑,一绺长发从玉冠里散落,自然垂下,拂过刚才让金山脸红的好看锁骨。 金山看着他的样子想起一个词来“云卷云舒”,没由来的就这么突然想起,刚想说什么,突然背后传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何人半夜大胆喧哗。” 华羲越过金山的头顶,那个和金山穿着差不多的内侍服饰的内侍官突然像是噎住了一般,惊恐地道:“太......” 华羲绕过金山,直逼那个内侍,不让自己的神色被金山看见,用眼神示意突然提灯过来的内侍,说道:“林内侍,是我,我是华领率。” 那个内侍迈着碎步,跑到他们跟前,诚惶诚恐地说:“不是,殿......” 华羲眉头一皱,林内侍官立即识趣地闭上嘴,对着华羲深深一鞠躬,“是的,大人。” 走到近处,金山才看到这个林内侍官长得什么样子,之前没见过,虽说都是内侍,但他的头上戴了帽子,身份应该比普通的内侍要高一些,金山也就没敢插话。 这个林内官有几岁年纪,看上去大概五十不到,嗓子比较哑却又尖又细,金山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她先前没机会仔细听过太监说话,觉得男人去势了,声音应该和女人差不多,所以刚才和华羲的一番对话也没有用伪音,现在两者一比较还是差别很大。似男人一般的声音却又尖又哑,金山想要模仿,一时半会儿还模仿不来。 想到这里,金山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华羲没有注意到到金山的不自然,他一样有诸多想要隐瞒,他又往林内侍官前面走了一步,眼珠子动动,道:“什么大人,内侍监的管理这么混乱?一个小宦大半夜乱逛,今日是遇到了我,若是遇见别人可不好了。” “是是是。”林内侍官点头如小鸡啄米。 华羲径直走了过去,想来,已经很晚了,他也该回去了。 林内侍官恭恭敬敬地站立,口中道:“我一定好好管教,恭送华领率。” 尽管华羲已经走过林内侍官跟前,快走到院子门口,但是他依旧后退几步,折返回来,严肃地说:“不用你管教谁,我管教过了,都去睡觉。” “是是是。”林内侍官又当一次鸡又点头啄米。 金山很高兴,先前得罪的人又遇见了,居然没有责怪她,就这么算了,夜里跑出来被抓住也没有人责怪她。 她挥舞着手和华羲再见,遥遥地,华羲冲她笑笑,便走了。 林内侍官如释重负,一时间脚步有些踉跄,他往游廊深处走去,发现金山还在呆呆地看着华羲消失的地方,便毫不客气对金山命令道:“还傻站着,过来!今儿个算你运气好。”此后,便没有再说一个字。 金山一扫刚才的高兴,变得低眉顺眼跟着林内侍官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回去以后,金山很快就睡着了,没有再做噩梦。 三天后,金山终于能离开住了一个月的小房间,因为这天是内侍入宫考核的日子。 去势的男人们在正式成为内侍前还要通过两个考核,一个是身体检查,一个是问题考校。 身体检查就是查看有没有阉割干净,而问题考校由宫里的大宦官问一个问题,然后应试者回答,回答的对,或者令人满意就可以通过。 内侍不需要很有文化,是要听话会干活就行。很多内侍一辈子就只干一、两件事情,比如刷恭桶、扫落叶等等。 按照金山的计划,当做去势检查的时候,发现她是一个女儿身以后,一切就能结束,她就能回到家了吧? 这是她刚开始的想法,后来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事情会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疾驰。 如今,她生怕事态会恶化到想不到的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十一章 检查1 这次去势检查一共有二十一人,金山排在最后一名。 二十一人列队进入一间宽敞的大屋子,映入眼帘的是,正对面站着的一个内侍,边上还有两个内侍在做记录。 金山的眼睛左右瞟有些战战兢兢,实在想不到待会能发生什么。 难道是要当众人面脱光?那岂不是很糟。金山打了一个哆嗦,和温度无关。 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人走上前来,检查的内侍让他平躺在地上,当众摸了他两腿之间,说了一个字:“平。” 很快便叫到了:“佘金山。” 金山在地上躺平,忍着屈辱被摸了一下。金山心里很难受,又因为担心而心脏狂跳,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远,检查的内侍才让她从地上起来,并说了:“平。” 金山如释重负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跑回队伍的最尾端,进入下一轮考校。 前头排着的人单独进入一间雕花木门的房间内接受考校,金山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她隔着裤子被摸了一下,她觉得恶心。但金山安慰自己,我现在是一个男人,只是一个没有鸡儿的男人在接受检查。 可是她依旧觉得很难受,这和男女没有关系,因为她的身体被侵犯。 很多男人图一时的快乐去摸一下女人,叫吃豆腐,女人觉得极为愤怒,他们却不以为然。他们说,不就是摸一下,又不少一块肉。 可是作为男人呢? 作为一个男人被摸一下,一样也觉得愤怒,侵犯就是侵犯,没有什么多一块肉,少一块肉之说。 千百年来,男人一直凝视着女人,规训着女人。如果这种凝视就是“摸一下”呢?男人被摸一下也会不悦,男人被凝视也会和女人一样。 千百来的王朝所代表的属于男人的权力不凝视男人,男人有特殊权力只凝视女人。 而太监去势以后,在他们眼中也就不算男人,不算男人自然享受不了男人的待遇,如同一个女人被凝视。 “佘金山。” “佘金山!”管着他们的内侍官尖着嗓子叫金山。金山还在发怔,回过神来以后,金山下意识的蹦起来,道:“有。” “进去呀。”内侍官呵斥金山,“发什么愣呐。”在大太监矫揉造作地嗓音里,金山缩着头,她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因为自己被摸而有此想法。 昨天晚上遇见华羲,让她回忆起华羲在茶馆和人的对话。她明白了很多,却又有些不明白。 金山以前一直不懂,为什么女人的生活要这样的苦难。为什么自己要装扮成一个男人才能出门讨营生混口饭吃,为什么一样做生意,养母只能挎着篮子沿街叫卖,不能和男装的她一样有个摊位,现在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 金山走进考校的房间,里面很普通,只有一张书案,书案后坐着一个执笔记录的内侍官,边上还有一个站着的。 看到考校他们的那些人都带着帽子,金山认识到,成为正式的内侍是带帽子的,又见戴着帽子没有补子的内侍对戴着高一些帽子,补子上有花纹的内侍官俯身。 金山大概猜到,帽子越高等级就越高,衣服中间的那块补子越是花纹多,越是好看,等级也越高。 再看眼前,坐在书案后的内侍官,他的帽子有寻常小太监两倍那么高,虽然一样是灰褐色长袍,但是补子绣上了一只孔雀。而边上站着的那个人补子上绣了只云雁。 金山猜到坐着的那个应该是王宫里一群内侍总管事的督领事,便道了一声:“督领事大人好。” 满脸褶子的督领事之前没拿正眼瞧过金山,宫里每年都进来少则十余个,多则几十个新的小宦官。 内侍监每个月十五送出去一个,差不多一年新来的小太监就消耗光了。送去哪里,也不是他一个督领事能管得了的。所以,他根本不费心去记住谁,也懒得搭理谁,见金山给他行礼,嗓子眼里“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金山见他这个态度,知道这人和看不起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起自己,心想,就算通过了也不会给自己派什么好活干的,也没接着说话。 她方才排队的时候听到,边上的人说内侍根据级别不同,每个人一个月有二十两到一千两的月钱,最大的督领事总管内侍官一个月能有千两银子收入。 金山在宫外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十五两银子上下,而且还不包括吃饭,如果能在宫里赚下这二十两银子,那是净得收入,还有的吃住。 由此,金山改了主意,决定先留在宫里,而且她思考,她的入宫除却欠债被卖的主要原因之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也许,就是那个说话很温柔的女人安排的,如果自己抗拒这种安排后果会是怎么样? 谁能知道? 第十二章 检查2 正等着,骤然从外面绕进来一个宫女,递给张督领事一张纸条,就弯着腰退两步出去了。 督领事张开半闭的眼睛,看了纸条上面的字,“哼”了一句,阴阳怪气的对金山说,“有人照顾你,你不必留在内侍监的所里。三儿。” “哎。”边上弓腰站着的内侍官应了。 “哪儿还有空缺?” “回督领事大人,王后娘娘有喜,按仪制应补四名内侍,四名宫女。”站着的精瘦内侍官说道。 大总管张督领事第一次用正眼看人,他说:“三儿,糊涂了吧,瞧这模样这身段,细皮嫩肉的能伺候王后娘娘?” 站着的三儿想了一下,宫里的主子实际上只有四位,陛下、才怀孕的王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很多年前就痛失公主的修仪娘娘。 听督领事的意思,新人去哪里都不合适。这新来的小宦也不知道有什么手艺,又不能去园艺。尚宫局以及各司虽然掌管王宫衣食住行典仪等等要人手多,但都是女官,内侍也不能去,既然宫里有人照顾这个叫佘金山的小内侍,那劈柴、扫地、倒恭桶太苦的活计,又不行,三儿一时犯了难。 金山听见有人照顾她,正在翻来覆去的想谁会照顾她,会不会是那个帮助她进来的女人? 她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帮自己进宫,还特意照顾她?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啊? 递了条子,肯定不是王、王后、太子之类。他们不可能递上条子,直接传话就成。递上条子,说明这个要照顾自己的人应该是官位和督领事相差不大,职位可能高一点也可以低一点。 那人让她进来到底干嘛? 金山有一种处在风暴中心,气旋中心却风平浪静的感觉。 最后还是督领事拍板,让金山去了一个没有王公贵胄住的闲置宫殿——椒兰殿。 椒兰殿——已故王后的寝宫。 自从王后因为谋逆罪死后,椒兰殿就一直空关着。 直到五年前,曾经尚寝局下司舆司的女史沈贞如被册封为王后。宫里曾经议论过椒兰殿是否会易主,成为新王后的寝宫。 然而,沈贞如的背后并没有仕族官员的支持,她被册封以后,她的娘家人也没有因此受到王的照拂,依旧和从前一样是一个地方小官。 原本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比如,左相兼中书令蒋大人,陈拾遗大人等等都觉得后位空悬多年,早晚有一天会是自己氏族中的女子的囊中之物。 没想到,王突然让一个没有任何家室背景的司舆司女史成为了王后。有势力的大臣都不待见这位没有势力亲族支持的王后。 王后能依傍的只有王,她在察觉到王似乎不太愿意她入住椒兰殿后,便主动要求不住进椒兰殿。但她又是王后,就把别的宫赐给她,只将原来的蘅菽宫换了一个牌子改做中宫殿。人还是那个人,东西都没有多出多少,只是改了名字。 宫里的人因此在背后时常笑话她,不叫她王后娘娘,而是直接叫中宫殿。 沈贞如知道自己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宫外都没有权势,她更加谨小慎微,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王后面。 看到王喜欢《礼学》类书籍,她便通宵背诵;看到王提议简朴,她便带头消减宫里人的月例银子;看到王这几年疏远太子,她两年前有段日子连太子来问安都免了。 五年前,她得封王后是因为怀孕,谁知道生下的女儿未及两岁就病死了。 如今她又有身孕,更是谨慎的连中宫殿的门都很少迈出去。她只想安心生下这一胎得一个儿子,以后能有儿子依傍,从此可以不再小心翼翼地活着。 现如今的王后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偶然管教一下太子,因为王去年提过一句,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管一管儿子。然而,她只比太子大五、六岁,实在是没有当太子娘亲的自觉。 王宫的后妃少的可怜,除了王后只有周修仪,周修仪就更不会管事了,她是唯一一个早前进宫还活着的嫔妃。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岁时候,夜里跑出去玩,突然意外死了。 从此以后周修仪就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几年里都是如此,一年能有小半年是不清醒的。 俗语有云:菜花黄,疯子忙。今年整个春天周修仪就没有清醒过。 要说这宫里的几位嫔妃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健在的只有五年前进宫做女史,后来一步登天的王后。而王也像惧怕什么一般,多年来一直没有再纳妃,膝下只有一个太子,太子还是不得人心的,三年五载的要被下面的臣子参一本,要求废黜太子之位。 前些年太子年幼时,理由是太子过于亲近已故罪人华兰,时常在宫里违规祭奠前王后。祭奠谋逆罪人是不被允许的。 这几年又换了论调,认为太子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堪大任。 王看似是同意这些说法,但是每一次都以相同的理由回绝,那就是除了太子再没有旁的继承人。 王后除了管教太子,其余都小心翼翼,周修仪位分低还疯癫,太子不得人心,都觉得他不学无术。 后宫掌势的就变成两个人,一个管内侍监的张督领事,还有一个管尚宫六局的江尚宫。两人素来江水不犯河水,各归各,偶尔也打个招呼,互相方便。 总之,后宫一派和谐,实则是死气沉沉。 第十三章 椒兰殿1 金山被带到了椒兰殿前,领路的内侍把她的包裹往地上一放便离开了。 “哎!”金山想喊住他,却见他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金山只得自己推开椒兰殿的大门,朱漆大门格外的沉重,一使劲推开,门上面“簌簌落落”似乎掉下来不少的灰尘。 一打眼是一个院子,院子只能用荒芜来形容,里面横长着许多的乱草,仅有一个人在扫地。 看样子,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宫女,金山在后面叫了一声:“这位姐姐?” 宫女没有动静,只顾自己扫地,金山慢慢摸上去,她觉得这里面静的古怪,这扫地的人也很不寻常,自己推门的动静那么大,这个人居然丝毫不察觉。 金山走近几步又叫:“宫女姐姐?” 那人还是没有反映,扫地的宫女穿着最常见的鹅黄色宫装,头上没有一点首饰,衣服也很陈旧,像是洗了又洗,洗了很多年洗得僵直了。金山在外面看见过几个宫女走动,觉得此刻这个宫女身上的衣裳太旧了。 “喂!”金山几乎扯着嗓子在喊叫,那人还是背对着她低头扫地。 金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拍了一下老宫女的后背。 老宫女骤然转过身子,那是一张毫无修饰的脸,连同脸上的痛苦都是直白的,毫无修饰的。岁月也掩盖不了残忍给她带来的伤害,事实上,岁月没有将悲痛的伤害抹去,它让残忍变得更加残忍。 不是所有罪过都能在岁月里隐藏。 她看见金山想要说话,张开了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 在她长大的嘴巴里面,没有舌头,只有连着喉咙的空洞。 “啊!”金山突然遭此惊吓,忍不住叫起来,老宫女见新来的内侍失声尖叫,居然没有理她,低头看了看她的包袱,指指后面。 金山看了一眼头顶,正是大中午不应该见鬼,可是这里不但环境冷气森森,连人也冷气森森。金山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包裹,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一口气跑过游廊,过正房,东绕西绕,过了许多细雕花样的门栏窗隔,下了白石台阶,把椒兰殿的地形和房屋大概看了一遍。 她在椒兰殿走动的时候,又看见了两个中年的宫女,在各顾各的干活。 金山想问问外面扫地的为什么没有舌头,不问还好,每问一个人,金山都要尖叫一回。 这里三个人,每一个人都没有舌头。 尽管金山东窜西窜,周围环境又那么诡异,但是凭借她多年在市场上摆摊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发现这三个中年宫女对她没有恶意,只是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金山的眼神还颇有善意。 金山卖书也写书,她早年看过容貌美丑皆皮下白骨,彼此又有什么分别。明白自己绝对不能以貌取人,这些人的舌头明显是被人割掉了,显然是悲惨的遭遇。 这样悲惨被割掉了舌头,在金山进来前的一刻还在低头干活,必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为求生挣扎的苦命人。 宫女脸上写满了被损害被摧残,不能诉说的冤屈,让她们比同龄人老的更快。 变成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得而知,人生变成了一场苦役,等到苦役结束的那一天也就是终结,但愿牛头马面来收割灵魂的时候不要那么残忍,能让她们开口喊一声冤枉。 金山想办法和她们交谈起来,随机发现这三个中年宫女都是聋子。 金山拿出笔墨想要写字,扫地的宫女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认识字。 金山费了好半天的劲才让她们理解,自己想问问她们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明白以后三个中年宫女开始比划起来,一会是斩首的动作,一会又是求饶的动作,最后一个宫女拿起了树杈在地上画起来。 大约花了一个时辰,金山才明白她们仨人比划和画的是什么。 十五年前,颐敏王后华兰谋逆,似乎掌握了一个秘密,所以椒兰殿中的所有人都被牵连,被全数问斩。 王觉得株连太多,于是开恩典,凡是识字的全部被斩首,不识字的留下活口。 阖宫的宫女和内侍一共三十六人,除了不识字的九个人,其余全部被斩首。而不识字的人,为了防止他们说出秘密,便用毒药毒聋了他们的双耳,割掉了他们的舌头以防泄密。 然而事实上,真正知道秘密的只有颐敏王后华兰,和她身边的俩个大宫女仅此而已,但是都是同一个宫殿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全部被牵连。 那不识字的九个人被割舌毒耳,有两个人当晚没有熬过去死了。剩下的人也在这十五年里陆陆续续的病死了,如今只剩下她们三个中年宫女。 金山理解这些内容,在青天白日里,心中觉得阴霾万分,不寒而栗到了胃里,翻江倒海。 她当宫外生活艰难,没成想宫里居然这样血雨腥风!王后谋逆本就匪夷所思,阖宫的人都因此遭殃,活下来的人几乎生不如死。 金山看见她们麻木的样子,心中无不悲凉。她有些害怕,害怕在这个宫里自己也会是这样的下场,飞来横祸。 就算变成嫔妃也好不到哪里去,宫里的嫔妃一共就那么几位。如今除了一个疯了的没死,唯一正常还是进宫没几年的王后。 好像是个人,不论什么身份地位都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 宫斗吗?没有。嫔妃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现王后刚进宫就距离先王后死去有十年了,之前和先王后一起的嫔妃,要么死,要么发疯,而王似乎也不愿意再纳妃。 金山有些心惊胆颤,宫里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也许这个秘密和她有关,才会有人安排她进宫。 “好好想想,你是谁?”金山的耳边又想起了这句话。 她是谁?难道是华兰王后的女儿? 不可能,金山对自己的母亲虽然记忆很模糊,但她也知道她的母亲不是王后,父亲也不是王。难道她是王后转世?也不可能,颐敏王后死的时候,金山已经四、五岁了。 “未来的答案藏在过去的秘密里。”这又是没头没脑的话。 第十四章 椒兰殿2 金山摇摇头,想不通,还是先决定今晚睡哪里吧。 金山比划着问可以在哪里睡觉,其中一个宫女指了指这里所有的房间,那就是说可以随便睡了。 既然如此,金山便挑了一间最好的房间,起初金山也没有拿定注意,不过当她走过去的时候,眼前被什么反光的东西吸引住,于是走进去一看,是一面镜子。 房间里有一面非常美观的镜子,它的纹饰十分新颖,摆脱了传统纹饰的拘谨。金山在一面葵花形的铜镜前左照右照,镜子光洁可鉴。 随即,金山注意到这个房间陈设很不错,大床上罩着猩红绢罩,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不过洗干净还能用。大床的正面设一对大红金线靠枕,深褐色的锦缎上织着一团团的牡丹花图案。两边摆了一对梅花式的黑漆小方几。一对小方几上各有一个长身细腰的白瓷梅花瓶。 地上是两张交背椅,椅上铺着金线缀花的长条锦缎。屋中一个圆桌是玉石台面,显得富贵堂皇。房里还有围屏等摆件,角落一个雕花的紫檀木柜子立的端正,不过上了锁,金山也没动,反正她东西不多,随便放在椅子上就行。 入夜天色昏沉,椒兰殿屋檐下的一盏风灯在夜风中飘荡不定,闪着微微的橘红色的光芒。周围一片寂静。 一个人影一个起身,顿足跃起,无比轻盈的翻过墙头。黑衣的衣袂带风,犹如神仙一般飘摇,落地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入椒兰殿中。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人影从椒兰殿的正门走进来,看见院子的草皮上有一个黑衣人正在等着他,小声说:“柳兄,你是翻墙进来的?” 从门里走进来的人,正是骗金山他是华羲的王太子,他今日在宫里也穿了便服,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身着便服。便服比禁卫服饰要华丽的多,他腰间挂着翠玉坠,身穿金棕双色的百蝶穿花衣服,下面露了一段松花色的绸子裤腿,脚上是锦边弹墨的靴子。 被他唤作“柳兄”的男子是真正的东宫禁卫领率——柳牧景。 柳牧景从月亮的阴影下走出来,他之前在暗影里,两个深邃的眼窝也埋在黑暗里,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 柳牧景从暗影中走出,月光照亮了他坚毅的轮廓,一双明亮摄人的眼睛中燃烧着信念。他的脸色比太子玄羲的脸色要严肃许多,甚至给这个春日的夜空带来几分肃杀之气。 “是的,殿下。”柳牧景的气场感觉比太子玄羲的气场还要强大。 “啧。”太子玄羲看了一眼柳牧景,他永远都是一副凛凛迫人的目光,还喜欢用这种突出自己的方式出场。 上个月,太子玄羲按例去校场考察,带了一群宫女前去,柳牧景突然变得和往常不一样,用了一个从校场空中翻过去,稳稳落在中间的惊人出场方式。 并且,柳牧景在操练禁卫的时候,故意站在最突出的位置上。 太子玄羲带去的宫女都万分激动,随着柳牧景的每一个演武动作,她们都会发出低低的呼声。 宫女们很难不对一个英俊刚毅的男人心动,何况他孔武有力却不粗鲁,坚定雄浑却不强势,果断勇敢却不武断。太子玄羲故意咳嗽才让这些女人们收敛一点。 太子玄羲故作不满地说:“有门不走,偏偏要翻墙。” “卑职下次一定改正。”柳牧景一本正经地说。 “最近我被父王盯得紧,他不许我随意出宫,而且我经常出入市井,已经被那帮大臣给盯上了。最近有什么消息吗?不论什么消息,都说来听听。”太子问柳牧景。 第十五章 椒兰殿3 椒兰殿曾属于谋逆罪人的宫殿,一般很少有人前来。现在里面生活的人都又聋又哑,是一个宫里谈话不被听见的好地方。 太子玄羲今天和柳牧景来这里一谈。会选在此处,也是因为上回在王宫外院和禁卫见面,发现那里有人走动,并不安全。 “卑职......” “就我们两个人,你少卑职属下,快说,说完我还有事呢。”太子玄羲特别讨厌柳牧景的冰块脸,觉得他面部肌肉是不是有过度僵硬的问题。 “《食血者轶闻录》的作者依旧没有找到。但,罗城最近食血者的故事流传却越来越多。不知道何人所为,先前只有几家茶馆讲有关食血者的故事,现在食血者成为大街小巷脍炙人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来越离奇,坊间流传了很多版本,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都说食血者在王宫里,接受王室供奉。” 太子玄羲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这不就是他一直所怀疑的内容吗? 他一直怀疑妃嫔和宫人之死,是被一种莫名的生物袭击,并且从上一次,见到的一个内侍的尸体来看,尸身的全身血液都像被抽干了,颈项上的两枚齿痕也和他的猜测不谋而合。 “食血者。”太子一字一顿的重复。 把人的颈咬伤,那里有大动脉,大动脉里抽血喝掉,不就是食血。可这‘者’是什么?难道也是人?不是妖,不是怪,不是鬼? 太子道:“我一直都很想问,为什么那本书的作者会给这种生物起名食血者,吸人鲜血,仅仅叫他食血者?难道不是食血妖魔鬼怪?” 柳牧景虽然觉得太子这个问题提的有些奇怪,但依旧板着脸,语调平平地说:“本朝禁止说妖魔鬼怪,怪力乱神。” “禁止了它就不存在了?你还有什么消息?”太子不满的咧嘴。 “调查的《食血者轶闻录》作者所用的纸张为最廉价的半生熟麻纸。这种纸张比较滞涩,制作工艺比蜡染纸、彩粉纸要简单许多,所以民间用纸多是这种麻纸,制作这种麻纸的作坊单是京都,排查出有十五家。“ 柳牧景继续说:”有十三家已经调查过他们出货的地方,和往来交易的账目。还有一家经营不善正在盘货,查了之后,也没有发现明显问题。不过,有一家非常可疑,一个月前突然关闭。根据打听,在关闭前曾经连续十日灯火未歇造出大批纸张,这一批纸张如今已经不在库里。” “关门前加急造出一批纸张,如今这些纸张不在库里,却也没有找到下家。继续盯着这家,看看纸张流向哪里,做什么用途?”太子玄羲觉得里面有文章,但现在是什么还不好说。 “是。”柳牧景简单回答以后就要告退。 太子玄羲百无聊赖地问:“不聊会?我都好几天没出宫。” “已经三更,臣想回去歇息。”柳牧景道。 太子上学的时候时常睡觉,但是他值勤巡视的时候半点马虎不得。 “哦。”太子才一个哦字刚出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划过墙头,速度极快,若是未曾练过功的人只当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那道叫柳牧景的黑影只一瞬就翻墙而去,消失在幽暗的王宫之中。 只余太子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他环顾四周还不想离去。 这是他母后的寝宫。 十五年来,他没有进来过,一开始是因为胆怯,后来是为了自保。但是这几年废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明白,安静活着,并不能安全。 太子往前走着,这是他娘住的地方,可惜里面再也没有娘了。 他上一次被留下,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是好多年前的事情。 他最后一次住在椒兰殿的那天,是舅舅华楠被贬职离开京都。 舅舅找到不肯离开椒兰殿的他,告诉他,娘死了,舅舅也要离开,这世上再没人能护着他。所以自己要护好自己。 那一天,太子离开王后的寝宫,回到了东宫。 椒兰殿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太子玄羲闭上眼睛,摸索着往前走,十几年前的景致再一次回到他的脑海里。他回想起过往,忍不住勾起嘴角微笑。 年少的时候,在母亲的院子里能一口气跑到游廊,过正房,向东绕过假山,走过许多细雕花样的门栏窗隔,下了白石台阶,就是一个空地,也是一个花园,椒兰殿的花园。里面的花卉都是娘亲手种植。 太子闭着眼睛,仿佛能闻到空中的香气,这一块空地上种有许多花卉异草。有引长蔓的、有趴地蜿蜒。有的花若焰火,有的花若金钟,都气味馥郁。最香的是杜若和白芷。金葵、姜汇、风连、荼蘼、藤萝都活在他的脑海里。当然,最显眼美丽的还是兰花。 太子满怀希望的睁开眼睛,眼前黝黑空寂,空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花,也没有母后。 母亲走了,再也没有人照顾花卉,他搬出椒兰殿不到半年便芬芳尽颓,此处早已是一片死气沉沉。 “啊!”身后一个尖叫声划破长夜。 半夜鬼叫,真是见鬼。 第十六章 椒兰殿4 太子玄羲吃惊的瞪大眼睛,这里住着三个宫女都是聋哑人,谁会这样尖叫? 他刚一回头,身后传来一个疑惑地声音,“华领率,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原来金山在屋子里睡觉,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所以赶紧出来看看,发现原来是认识的人便由惊恐变为疑惑。 两个打了一个照面,定睛一看居然彼此都认识。 “金山?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到母......到颐敏王后的寝宫来?”太子看到金山出来的轨迹,忍不住嚷起来:“你从哪里走出来的?哪个房间?” 金山指指自己身后那间,“那里。”却见眼前的男人陡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的往她房间里冲。金山来不及拦截他,追着他走进去。 眼见男人要冲到自己睡的床上,她张开双臂拦住她眼里的华羲领率,生气地说:“你干什么?” “我还没问你,你一个内侍居然胆敢睡颐敏王后的寝室?” “怎么可能啊,你弄错了吧,这件屋子偏东的,怎么会是先王后的屋子?” 一宫的主位都是睡在各个宫殿正中间最大的那一间,这里是东边的偏殿,王后是不会睡在这里。 金山进来的时候,特意不去看正殿的屋子,那里是死去王后住的地方。当初想的是这样想,但是现在金山绝不能说出来,她其实已经刻意避开先王后寝室,就算是输人也万万不能输阵。 华羲瞪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末了说了一句:“没必要和你解释,让开!” 他两岁的时候被册封为太子,那时候就要移宫居住在东宫,但是他不愿意,而王和王后对他小时候极为宠爱,所以一直住在椒兰殿和王后一起。 王后把正殿腾出来给太子居住,自己挪到东边的偏殿。 据说,就连王后到薨逝时都是在东边的偏殿里。金山刚进宫哪里会知道,再说这里几乎没人管,十五年前的旧事也没人告诉她。 华羲看着眼前的金山,夜里很黑,也没有上灯,全靠外面的月光,但两个人凑得很近,近得能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楚看见对方生气的脸。 华羲看着金山的脸气鼓鼓的像一个愤怒的金鱼,心想,为什么这个小太监总能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总能让自己那么生气,气到忘记悲痛,气到忘记自己到这里来干嘛的。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觉得自己并不是太子,就是上回自我介绍里的华羲而已。 金山看着华羲的脸,像一个随时准备咬人龇牙的狗,不明白为什么每回见面,他的情绪总是不太稳定。 金山嘴上从不让人,“不给我解释,就想我让开,别说没门,连窗户都没有。” “没规矩。”华羲道。 “规矩?规矩就是那些帝王将相用来欺压平民百姓的。” “古书中说到,万物莫不有规矩。” “既然万物都有规矩,那百姓遵守的规矩王遵守了吗?” “你!大胆!”华羲忍不住用手指着金山。 “我们巷子里最正直规矩的人只会把买卖做赔,因为世人都不守规矩。所谓的规矩不过是对统治者有利的武器。” “放肆!”华羲吼道。 “我说错了吗?若是别人都不守规矩,那守规矩的人岂不是吃大亏,凭什么老实人要给不老实的人让路。” “强词夺理。”华羲把身子转过去。 “倘若这里还是别人的屋子,我自然不会去占,但是椒兰殿这么大,却没有人住。其他的屋子里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内侍监又不给我发被子,我晚上要怎么睡觉?除了王后住过的正殿,只有这里稍微整洁,我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打扫到晚上屋子才能住人。若是其他屋子尘封了十余年,要一天都打扫不完。就算你不让我住,也要等到明天白天,我择一间空屋打扫干净方能入住,哪有半夜驱赶人的道理。”金山梗着脖子说。 华羲想着金山刚进王宫,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以为王后住的是正殿,没有敢去叨扰正殿,反而搬进东边的偏殿,已经算是有心里敬畏。 太子气消了不少,不过,他嘴上也不愿意服输,“还有宫人的房间。” “宫人的房间有一间被三个宫女住了,我一个内侍进去怕是不合适,至于其他的。”金山做了一个示意,请华羲走出去看看。 华羲和金山走到偏殿里以前宫人住的地方。 只看了一眼华羲就惊得倒退出来。 里面屋瓦破败,桌椅倒塌,好像很多人在里面生死搏斗,墙壁上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痕迹,乍一看以为是锈迹,但是从痕迹划过的轨迹还有高度。华羲很清楚那些暗红色不可能是锈迹,而是当年溅起的无数血迹。 那些可怕的抓痕越是靠近门越多,当年的宫人们被反锁在里面。他们临死前有多么绝望,多么恐惧,抓挠着被封闭的唯一出路,求救,尖叫,哭泣,最后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无言。 死去的人在巨大的恐惧中归于沉寂,活着的人还在忍受煎熬,一直忍受到死去。 华羲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椒兰殿到现在十五年过去,既不修缮也不翻新,留着这些痕迹十几年不变,不就是做给人看的?父王也忒是狠心,人都给他杀光了,杀人还要诛心。 玄羲虽是太子,但幼年看见母亲鲜血涂地,陪伴自己长大的宫人也大多惨死,心中升起了对王朝的反抗。 只是这种对王朝以及对王权的反抗,彼时他还未意识到。 金山看着墙上的痕迹,若有所思:“这里有些痕迹看上去不像是人弄出来的,倒像是动物,当年为何这样惨烈?”还待她说什么,华羲已经走远了。 她赶忙跑了几步追上华羲,华羲急忙把脸一转,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丢下一句:“你搬去正殿,那里一应俱全。”说罢,就急匆匆走开。 “唉?”金山见他行色匆匆,猜想大概有什么东西吓着他,或者是勾起了伤心事,也没有再追上去多问。 她打了一个哈欠,四顾椒兰殿里衰败的景象,吓得连忙跑回去,关上门躺下了躲到被窝里。 第十七章 训诫1 第二日,金山呵欠连天的醒来,发现居然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幸好三个聋哑宫女心善,拿馒头的时候多给她拿了一个。 金山只要有的吃,有的住,每月有钱挣到哪里都是一样。 凶宅也有凶宅的好处,那就是所有人都避免提及。椒兰殿也像在宫里隐形一般,然而金山的到来却打破了椒兰殿十五年来的无人问津。 她在宫里不过待了一日一夜,就觉得这宫里定然有一个不出世的惊天大秘密。 椒兰殿里没有带班内侍管她,金山几乎是一个自由人,只是不能出去瞎跑。不用伺候人,也不必坐更,就是打扫的活多一些。每日都要在本殿里清扫院子,清理宫墙,洗刷恭桶,甚至修补屋漏。 只要能吃饱饭,金山力气活也能干,她想把椒兰殿弄得像是人能住的地方,想要动一动那些有血迹的地方,但是被其他宫女阻拦了。 聋哑宫女和她比划半天,才明白这里的维持原样是王上的意思。 这下金山彻底没辙,只能先把正殿扫出来,晚上总得有地方睡觉。 与相对好过的金山来说,太子今日压力格外大。 员外散骑侍郎—马注大人参了他一本,大体上说,太子殿下时常出入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无非就是太子不务正业经常泡茶馆。 此举到还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只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玄羲,你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知道。 员外散骑侍郎马注是左相的人,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参太子一本了。 出人意料的是,王没有像往常一样不予置评,而是当朝斥责了太子,并且让太子下朝以后到议政殿里接受训诫。 太子在朝会大殿的地上跪了半晌,等到所有朝臣都走光了才从地上起来,去议政殿接受训诫,心里简直恨死,又不能发作。 他不能说出去茶馆的原因,一会看父王怎么训诫他,只能见招拆招,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位岌岌可危,风雨飘摇。 议政殿宽敞奢华,一眼望去,整座宫殿由四根金柱支撑。王座下面建起三阶高的台面。顶上还有一快匾额悬挂,上写“正大光明”。 太子绕过鎏金香炉,在王面前端正跪好。而王已经屏退了左右,议政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议政殿里他的父王坐在上面,身上还穿着朝服,胸前挂着两串赤色的朝珠挡住了胸口一部分金龙,玄色上衣,朱色下裳。头戴冕冠为玉制,上有十二排黑色玉珠。此外,还有戴有敝膝、佩绶。 王没有像以往一样端坐在金色奢华的龙椅上,而是把手搭在一段扶手上。 太子跪在下面灰头土脸,或者说是伪装的恹恹一气,他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来受训,父王自然不想看到他内心真实的表现。 太子挨骂很多次了,觉得无所谓。他已经不是小时候,小时候面对父亲的训斥他会非常伤心,因为那是长辈的一种否定,是一种责难,但随着他知道的越多,他开始怀疑与反抗。 他已经明白一切的症结在那里,那便是衡量对错的标准有问题。 一个王朝除了需要挑选治国良才,更多的时候是如何约束人。约束那些有权力的人,让他们去发挥才干,而不是贪墨。如何约束人,光靠一个英明的王是不够的。 太子一边做出认真听训诫的样子,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料,却也不闻上面的父王说话。 太子弓着腰,脸几乎都贴到光滑的黑色地面,一直保持着一个俯身的姿势。见自己的父王半晌不说话,太子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却见,刚才还威仪满满的父王现在一副心力交瘁的神情,半靠在龙椅上。 王膝下只有太子一个还活着的孩子,按理说他不该如此憔悴。 宫里也没有宫斗,他贵为一国之君似乎没有什么好烦心的。 其实不然,很多时候王被蒙上了眼睛和耳朵,当民间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王才不过四十五岁,已经两鬓都斑白,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身体稍显富态,当然好过一些臣子的脑满肠肥,不过,他脸上的肉还往横里生长了。由于常年板着脸,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岁月带走他的青春,让他的上下眼皮距离更相近,脸上的肉把鼻子也挤得缩小。 从面向上看,王和太子是没有多少父子相的,太子更像先王后。 王上玄昭若是知道太子玄羲在民间总是自称华羲,会更生气。 王上颤抖地伸手,往太子跪着的地下扔了一张纸条。 纸条的大小大约和太子的手差不多,这样大小的纸条可以随意地塞进任何一户人家。它可以被塞进点心盒子里,可以被塞进布料卷里,也可以散发在大街小巷。它能传递消息,并且无处不在,这让小小的一张纸更加危险。 太子方才只是偷瞥,现在终于能光明正大的把纸条捡起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临朝玄氏者,地实寒微,盖因君王之上仍有君王。王意上不达天听,下不至黎民。官宦豺狼成性,包藏祸心。” 纸条不大上面记下了一百多字,大多是骂当朝的王上和官吏的,太子通读了一遍觉得其中最有警惕意味的是:“君王之上仍有君王。” 君王之上是谁,是不是就是他一直想找的那个食血者? 太子把纸条拿在手里反复端详,除了这些字,上面末尾没有落款,在原本落款的地方只是有一个兰花的印戳。 王的看法和太子不一样,作为王明显的感觉到人民在反抗他的意志,他不会优先管这股意志起来是因为什么,而是单纯想扑灭这股反抗的意志。 人是会变的,曾经的王也是曾经的太子。 太子已经明白王叫他来,远远不止训诫那么简单了,他想了一下,道:“君王之上是什么?还有谁能在一国之君上?” 王俯下身子,讶然道:“太子不知道?” 第十八章 训诫2 “启禀父王,儿臣鲁钝。”太子敛下眼眸,没有去看王。 王长舒了一口气,道:“太子真不知道。” “还望父王明示。”太子心想,我写这种讨檄文做什么? 文中的遣词造句或许是田间地头上的人知道了宫里的秘闻,写出来骇人听闻? “那太子可认得这纸张?”王往椅背靠了靠,不再凝视太子。他脸上的赘肉也动了动,减弱了他的威仪。 有那么一瞬间,王看上去就像一个逐渐衰老的父亲,面对撒谎和越来越难管教的儿子。 “这是最常见的麻纸,民间多用这种纸写信笺、书籍。” “寡人一直在寻找写这些东西的人,没有找到,只好找给这些人供纸的地方。”王的语气越来越没有耐心。 太子垂首,跪得笔直,耳朵恨不得竖起来想听他父王,讲君王之上的人,但他按捺住内心的悸动。他太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君王之上的到底是什么?也想知道写这些东西的人都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这些纸条在市面上流传已经有半个月了,目前还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但京都的人收到这样的纸条很是好奇,甚至偷偷藏起这些。他们对这个国家早有不满,所以任由它发酵。 现在根本不知道在王的脚下还藏着多少这样涉及谋逆的纸条。 要知道人民的生活可以麻木如同猪狗,但是火苗一旦在他们的心中点燃,想要熄灭就绝非易事。 人们虽然供奉着王,但是一旦想通了,不供奉下去,坚定的决心便再难动摇。 王长叹息,“寡人不想提醒太子,但前些日子,太子的人曾经到访过造纸坊。” 跪着的太子瞬间浑身冰凉,莫非父王以为他参与这纸条上的谋逆? 一股寒意从太子的脊梁窜起,瞬间就达到四肢百骸。他的眼睛因为吃惊而睁大,瞳孔中的眸光也大甚。太子又叩首,觉得自己弯腰伏地的双手冰凉且发抖。 他的人在京都到处找造纸坊,显然已经被王知道。从王嘴里说出来的话无从抵赖,他也不想抵赖,他确实派人找造纸坊。 谁知道查访的一家造纸坊会突然关门歇业。原来人去楼空的造纸坊还涉及谋逆用纸。 太子还在想怎么回答,高高在上的王已经着急了,他语气焦灼:“太子,不管你知道什么,不要再查下去了。” 王“霍”得站了起来,不安地走动。 太子双膝依旧岿然不动,跪在地上没起来过,不过又一次直起身子,坦然道:“儿臣确实不知,还请父王明示。”说罢,又俯身下去。 他不想看他父亲的神情,他知道父王一定对他很失望。 失望?太子早就对王绝望了,从十五年前母亲被杀开始。 他听见王在很烦躁地走着,太子始终不愿意抬头,不过他犹豫再三,还是说:“儿臣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儿臣知道,面对一个问题必须先承认这是一个问题,然后找出问题的根源才能解决问题。解决问题就要一查到底。” “不。”王几乎惊跳起来,“不要再重蹈覆辙。”王生怕太子会重蹈他的母亲的覆辙。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已故的颐敏王后几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的话音犹在耳边,人却已作古多年。 难道太子要步他母亲的后尘? 太子看着王在台阶上这般惊惧,有心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以对。 重蹈覆辙么? 就是和母亲一样下场凄惨? 难道母亲当年也是因为查那君王之上的君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子心想。 他没有问为什么,当年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问过无数次,都没有得到答案,他早已习惯了不问为什么,而是自己去寻找答案。 父子就这样沉默,当中隔着君与臣的关系。气氛凝固的几乎要结冰。 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凝固。 最后,王终于来回踱步累了,他沉重地坐下,无奈地说:“太子啊,寡人知道这些年来,你心中颇有怨恨,但寡人一直无法告诉你真相。太子,这一切的缘由,你以后一定会知道,此刻还不是时候。当你知道之时,你会后悔,不如从前一无所知。” 太子抬起头,王对上那双怀疑的眼睛。 太子的眼睛还是如小时候那般澄澈,他眼中的星光还没有黯淡,但王眼中早就看不见那份澄澈了。 王继续疲倦地说:“你要相信为父,因为为父也是从你的年月里过来。造纸坊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插手。” 王这些年来第一次称呼自己是“为父”。 太子听了这句话,不想再装聋作哑,他想要大声询问他的父亲,到底什么让他的父亲如此忌惮?凌驾在君王上的到底是什么?母亲当年所谓的谋逆到底是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把话咽下去。 毫无意义,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就算一个当父亲的再怎么良苦用心,母亲也不能复生。 他不想听理由,也不想听道理。况且,王在今日也不会告诉他真相。 “外面很乱,太子别出宫了。”王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太子出去。 太子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往后倒退了三步,然后,头也不回,飞也似的从议政殿里跑出来。 往来的宫人见太子这样飞奔,都自觉避开了。 太子一口气跑到东宫门口才停下。 随后,御前行走的内侍官传来王的口谕,太子被禁足,一个月内不准离开王宫。 太子不能离宫,但柳牧景那边却有了消息。 《食血者轶闻录》的作者似乎有了眉目。之前他们一直在暗访,几番无果,甚至通过纸张都没能找到作者,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打听到玉书君在哪里,他许诺千两银子见一面。 一掷千金只为见一面,如今能见到,太子却被禁足了,只能着柳牧景去办。 谁知柳牧景空跑了一趟,那人竟然是一个骗子,只因听说有纹银千两的悬赏就冒充玉书君,被柳牧景识破这人根本不会写书。 第十九章 墙头藤蔓 椒兰殿的爬山虎生长的十分嚣张,那翠玉的颜色一路摧枯拉朽的从外面翻墙进来,还爬到椒兰殿的地上。爬山虎的里面是深宫,外面还是深宫。 金山骑在墙头上清理爬山虎,看到宫里的建筑是一重一重的回字形,给与观者一种眩晕的感觉,似乎永远也跑不出如迷宫的回字形。 王宫里是看不到天的,因为房子和房子鳞次栉比,把天空也局限,向上看去,天空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方块。 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精巧也冷漠。 除了每天来送饭的人,和那天夜闯的华羲,金山再没遇见过外人。 金山想把房子打扫的像样些,但总是被三个宫女制止,她们对金山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摆手。 金山也想知道为什么,宫女就指指天上,表示这是上意。 金山也揣测,上意是什么,大抵保留着原貌为了永世不忘。 虽说,忘记意味着背叛,但对于生活在里面的人来说,不忘并不是什么好事。 起码对金山来说,她原本指望打扫干净可以住一个宫殿,现在整个椒兰殿维持着十五年的样子,就像一个刑场。 绝大多数的屋子都是空关着,一进去看到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就忍不住猜想,当年里面发生了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情。 原本金山最想过的日子,能在一个地方住着,有吃有喝有钱。没想到王宫的日子才半个月不到金山就受不了了。 现在,还不如在外面摆书摊,起码每天都是新鲜的,新鲜的人新鲜的故事。 夜晚来临收了摊,吃下养母做的饭。上灯后,养母在屋子做衣服和鞋子,金山可以把一天听说的故事都整理出来,妹妹在边上看她写故事,还给她出主意。 王宫里没有家人,不管养母对金山有多不客气,对妹妹有多偏心,但仍旧是她把自己养大。如果没有养母,金山大约饿死了吧。 金山大概是四岁,还是五岁起就跟着养母和妹妹生活。 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金山想不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些片段,娘给她讲食血者的故事,娘给她唱儿歌哄她入睡。关于娘的回忆,金山脑海中只剩下零碎的片段。 进入王宫的半个月里,金山梦见娘的次数比前头十五年都要多,娘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 金山记忆里的娘立在那里身型苗条,有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眉如远山,绾着一支兰花钗,戴着八宝攒珠髻,身上穿了束腰窄银衣,外罩用丝品织的罩衫。看梦中娘的穿着,似乎家境不错,后来家里怎么落败的,自己又是怎么变成孤儿,金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再往后,金山就记得和养母还有当年襁褓中的妹妹生活在一起,她们搬了三次家。 开始是住在有钱人家,给人当长工。 那家老爷总是占养母的便宜。后来,养母被家里的大娘子赶出来。 被赶出来以后,风餐露宿,每日都居住在破庙里。 有段时间,妹妹每天到午后开始发低烧,最严重的一次呼吸困难,昏死过去。养母卖了一块玉坠给妹妹看病,才知道妹妹得了肺痨。 那玉坠子是金山身上带着的。雕琢了她的本名李舒尔,是金山身份的证明,以前不论多艰难,金山都舍不得卖掉玉坠。那次,不卖掉玉坠妹妹就会因无钱医治而死掉,金山忍痛卖掉了自己的玉坠,也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后来,养母的叔父过世了,留下了一些田地给养母。她们有田、有地过了一段很富足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养母同宗的亲戚霸占了养母的家产。养母状告到县衙,县衙以养母为叔父非嫡亲女儿且为出嫁女,将养母的叔父留给她的家产,判给了叔父的同宗亲戚——叔父的远方侄子。 所以,金山才会在茶馆听到华羲与人辩论时那样入神。 因为华羲说过,女子也应该有读书求学、继承财产的权利。如果女子能和男子一样掌握财产,男女自然就能平等。 若是养母能够继承她叔父的财产,那她们早就可以自给自足。 听到华羲的话,金山原本麻木的心动了动,她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现在她逐渐明白,因为她们是女人,所以注定多受苦难。 屋子和宅子被抢走,又一次她们被赶了出来。 定居在京都的时候,金山已经有十五岁,会上街和人做些小生意。靠着养母没日没夜的给人浆洗衣服,缝补刺绣,加上金山卖书、写书,给人写信,她们终于能在整个京都最差的老鼠巷租典下一个独立的院子。 原本以为终于能过安心日子,没想到妹妹的病总是反反复复,寒冬腊月更甚从前,只能去借“驴打滚”高利贷,结果被人害了,一个女子跑到王宫里当小宦官。 金山一边想心事,一边骑在墙头清理藤蔓。 这些易弯的枝条韧性极强,在深春的季节里依附墙体放肆生长。攀援的力量很强,宫里的内侍没有佩刀,金山只在椒兰殿里找到一把生锈的小刀,用尽全力都很难割断一根藤条。 椒兰殿的宫墙年久失修,墙体大多十分粗糙,而藤蔓一类的植物吸附的能力和墙体的粗糙程度有关,越是粗糙的墙面,藤蔓攀附就越牢固,金山也就清理的越是费劲。 那藤蔓缠着墙壁卷上去,嫩绿的枝桠看似静止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着。昨天这个枝桠的头部还朝着西面,今天一开太阳,枝头已经朝着东面。 金山终于又斩断一根绿色垂条的藤蔓,费力把它扔出椒兰殿的墙外,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喊叫。 金山心道一声:“坏了!怕是砸到了人。”连忙从墙上探出身子,被砸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华羲。 两个人在墙头院外遥遥相顾。 华羲站在椒兰殿外,墙和藤条遮挡了他的大部分视线。墙上的人他只能看见,那人头发在阳光下如同秋蝉之翼,眉黛如远山,一双眼睛满是嗔怪。 被砸的是他,但他觉得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 第二十章 墙头马上 太子玄羲被禁足半月,实在闲极无聊,有心在花园里转转,身后还有一大帮人跟着。 他起了玩心,疾跑几步,引得后面跟着的宫人也一路颠簸着追赶他。 于是,他放慢脚步等宫人追上来,待到宫人快追上,他又停下。宫人们为了不冲撞到太子殿下便都急忙停下,被整的挤做一团。他便又快跑起来,引得宫女们和内侍们都来追逐,继而又放慢速度。 如此时快时慢,持着仪仗的太监,打着罗伞的宫女,统统累得人仰马翻。 如此,太子羲作弄了他们半个时辰,累得宫女们、内侍们再追不上来。太子玄羲便能借机跑走。 太子知道,他一跑走,不必一个时辰,宫里就是要翻一个天也一定会把他找出来。可他这半个多月,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实在太无趣,就算在宫里能一个人走走也是好的。 如此往无人的地方去,便走到了椒兰殿外的宫墙下。 金山见砸到了人,马上下墙头,绕过墙走到门口,打开门,却发现华羲已经立在门口等着抓她。 金山老大不情愿的撇撇嘴,“怎么又是你。” 玄羲被她弄得好笑,“好你一个大胆小宦官,砸到了人还这般不耐烦。仔细我抓你去见督领事,让他扣你月例银子。” “你们东宫禁卫这么闲的吗?我听说太子都被禁足王宫,你不去守卫,跑来废宫殿做什么。小心,这里是内宫,你一个禁卫随处跑,被抓住了,小心有人告你和宫女不清不楚。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金山才不在意华羲,她知道华羲好的很,不会抓她去告状。 玄羲心想,你一个小内侍担心我和宫女不清楚,我还担心你和宫女不清楚呢?又见金山先前骑在墙头,看其肤光胜雪,眉目如画,远比宫里的秀女容色还要美丽,有心逗弄金山。 玄羲清了清嗓子念起诗来:“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金山听见他念,“忆昔在家为女时”,心里一动,莫不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女子?但是看华羲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察觉自己是女儿身,这家伙对身为宦官的自己那么感兴趣,该不会? 有龙阳之好吧!想到这里,金山瞬间把眼睛瞪得老大。 幸而金山先前骑在墙上,玄羲只念了几句“墙头马上遥相顾”。若是金山站在高阁上,岂不是要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金山想着,若是这小子对自己唱《后庭花》,自己一定踩爆他。 太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无聊时念诗,金山会有那么多的额外想法,恰逢柳牧景找来了,他也没有在意金山那复杂的神色。 “呀,柳兄。”太子按住了柳牧景的肩膀,朝他挤了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说漏自己的身份。 有外人在,太子却管自己叫柳兄而不是柳领率,显然这个小内侍不知道太子的身份。 柳牧景也没有戳穿太子身份,而是说:“我一路跑来,宫里都乱成一团,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位是?”金山看着眼前两个男人纠缠着都快搂在一起。 华羲拦着柳兄不让他往前,而柳兄想让华羲跟他走。两个人拉拉扯扯,华羲又挤眉弄眼,在金山眼里极为不正常。 华羲的手原本按住柳牧景的肩膀,但是柳牧景是习武之人,不愿被人控制,所以稍有挣脱,华羲的手就拂过了柳牧景的胸口。而柳牧景想要拉华羲回去,但又不敢太放肆,只能用手腕轻推华羲的腰。 这一切在金山眼中极为暧昧,柳牧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整个人看上去颇有英武之气;而华羲眉清目秀,气质馥比仙。 这不就是金山贩卖过的书籍中,最为热卖的断袖黄书:大欢和小欢? 金山吃惊地瞪大眼睛,仿佛被钉在那里。 “我先走了。”华羲皱眉对着柳牧景,柳牧景拽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了。两人都是面不改色的较劲。 两人牵连着往回走,华羲还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柳兄也太心急了!我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得空出来。柳兄真是狠心,一刻也不想我得闲,竟然这样折腾我。” 金山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的远去,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玄羲和柳牧景走到无人的拐角处,柳牧景放开了太子,道:“殿下一点都不着急?还有空和宦官调笑,中宫娘娘可是怀孕了,如果诞下王子......” “那我就多了一个弟弟。”太子玄羲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拉扯而有些不平整的衣服。 太子看柳牧景十分严肃导致他的面容扭曲,连忙补充道:“不是吗?生了公主就是妹妹,生了王子就是弟弟。” “殿下此次又被禁足一个月,就不想想自己的地位会怎样动摇?” “没有弟弟,我的地位已经动摇了,十五年来没有王子出生,我的地位还是岌岌可危。左相那群人甚至提议父王从王室宗亲里抱养一个来替代我。我知道你着急,但就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也无法回避任何问题。就算我当上了王,按照现在的吏治,我也无法改变什么。我不想像父王一样,就算是王也做错......”太子突然哽住,不往下说。 太子玄羲微微侧过头,然后往回去的方向走。 柳牧景还待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太子的处境尴尬,和王的关系也不亲。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是知道不少,君臣之间的问题,他插不上手,父子亲情他就更没有主意。 柳牧景的父亲战死边疆,母亲早亡,而他跟着叔父长大。 “殿下......”柳牧景刚张口,却见在朱漆和着艳红太阳的宫墙下,太子却一个无比惨淡的回眸。 作为朋友,柳牧景的心也因为太子哀恸的神情而悲伤起来。 第二十一章 愁思 柳牧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息着跟上了太子的脚步。 当天的夜里,丝丝缕缕的下起了春雨。 清理墙头,干活累了一天金山很早就躺在床上。少时,雨又下大了,雨线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 金山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窗外除了雨声还有笛声,那曲调幽怨里带着长恨,她想知道是谁会在春夜里,借着笛声透露出无奈忧伤。 王宫里除了宫女、内侍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金山想出去看看,但是眼皮太沉重,在恍惚间听着笛声,她好像看见了娘,但是娘的脸依旧很模糊。 在一片迷雾中,金山看见娘把一张写满名字的纸藏起来,下一个瞬间,无数人撞开了家里的门。许许多多的黑影冲了进来,金山只能看见墙上出现了很多挥舞着刀剑的剪影。 随后,一切归于黑暗和沉寂,唯一有的就是梦境外的笛声婉转,除此以外周围黑透了。 金山沉沉睡去,一夜再没有做其他的梦。 第二日,柳牧景全程跟着太子。 太子站在东宫的门口,伸出一只脚又缩回去,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想要逗柳牧景,但是柳领率从来都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太子又疾跑出去,但他甩不开柳领率,最后只能认栽。回到东宫,他又不甘心,便在东宫大门的门匾下站着,和柳牧景干耗。 太子玄羲百无聊赖的望着东宫对面的一段红墙,王宫是他的居址,但居址是家吗? 玄羲忧愁的望着抬头的天空,天空被高墙围起来只有一点的面积。“出生在王宫里,就能把这里叫做家吗?” “殿下?”柳牧景剑眉蹙起。 他不喜欢太子的多愁善感,他认为治国之君应当文韬武略,而太子的文化不被王和方师所喜爱,武功也不如自己,却天生一幅悲天悯人的心肠。 东宫领率是太子的禁卫军,直属于太子,作为部下的他不想把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作为太子,如果没有了身份,又有何种资格能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玄羲突然目光深远不像是开玩笑。 柳牧景猛然抬头,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穿青色浮光绸,细腰上束着玉片腰带,却一脸愁容。 柳牧景的语气里有警告意味:“殿下!” 看到目光从来凛然的柳牧景严肃起来,太子立即满不在乎的嬉笑,“有时候我觉得王宫不能称之为家,而我又生长在这里无处可去。” “难道太子在宫里就没有牵挂思念的人?”柳牧景道。 “我牵挂思念的人不就是柳兄你?”太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当”,柳牧景的剑已经出剑鞘。 太子立即收起刚才那股笑嘻嘻的表情,把柳牧景的佩剑按回去。 柳牧景对上太子的眼睛,觉得他和昨日不同,不知道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两个人正准备打闹起来的时候,从宫墙下走过一个女人。 来人正是尚宫局的首领——江尚宫。江尚宫是一个年纪过四旬的中年女人,在王宫的一众美人中的一个半老徐娘。 即便江尚宫年轻个二十岁也是姿色平常,出生也很普通。她的父亲是中州的一个小吏。 她是当年跟随先王后入宫的女官之一,入宫后三年调入司记司成为典记,不到五年就升为司记。此后,又成为尚宫,一直待在尚宫局,最后成为六局地位最高的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署之。 她为人敦厚,做事又严谨。先王后还没有出事时,她就已经在司记司当差,所以中宫出事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被王后带进宫却没有被波及的女官。 江尚宫原本顺着红墙走着,突然拐弯过来了。 太子见到她敦实的身影格外觉得情切,她是为数不多让太子觉得亲切的宫里人,太子也不知道处于何种原因。可能,江尚宫公正正直。 江尚宫见太子看到她,立即急急走来,速度虽快,却又不失宝相庄严。她中年发福,皮肤非常充盈,体态十分饱满。 太子与她亲厚,甚至想过,如果自己的娘能活到江尚宫这个年纪,会不会也和江尚宫一样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样。不过,自己的娘即便中年也应当有描摹不出的风华。 “江尚宫。”太子先开口。柳牧景立即站直身子,处于太子身后半步。 “太子殿下。”江尚宫弯腰行礼颔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掌管统领六局宫女的尚宫局女官,级别略高于太子东宫的禁卫领率,但领率从属于东宫。江尚宫和柳领率见面不用行礼。 “微臣方从陛下处过来,陛下对殿下为何一直未曾请安,颇有......”江尚宫来是看见王在议政殿里和大臣商议,想要提醒太子。 太子勾着头,不想让自己看上去过于拘谨,冲着江尚宫呵呵笑,“尚宫,您还是当作没有看见我吧。” “微臣可以当作没有看见太子殿下,但王却不会看不见太子殿下。王在昨天来到东宫殿前。”江尚宫被太子打断话语,只是温和笑笑。 “父王难道还要追进来骂我吗?”太子屈起手臂,抱着手肘。 柳牧景在后面把头底下,只当没有看见这有些尴尬的谈话。 慈眉善目的江尚宫继续按照自己的原意说:“昨天晚上,陛下到门口又走了。做父亲的半个月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哪有不担心的。” 太子听到这些话,想要转过身子进东宫里,然而脚步却变得很滞重。 “太子自从禁足以后没有拜见过陛下,但在陛下下朝时,会特意去看一眼东宫。父亲与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面,而不是只望着对方的背影?” 太子微微把头侧转,只是瞥了一眼身后的江尚宫,不敢让人看见他忧伤的眉眼。玄羲明白,在戴上王冠前,父亲永远都是父亲,对他而言唯一的父亲。 江尚宫说完,便行礼离开了东宫门口。 太子见她走远,立即拔腿往议政殿跑去。 这会,朝会应该已经散去,王上在议政殿里。 第二十二章 地宫 太子自小生长在宫里,知道议政殿的东面有一排窗户,从那里面可以听见王和大臣的对话。 没有传召不能随便进入议政殿,但是太子可以悄悄在那里听。 不过,这样不容易,通常都要柳牧景吸引殿前侍卫的注意,然后太子再溜到墙根,弯腰趴在墙根下偷听。 今天也是如此,太子猫着腰听着议政殿里面的动静,里面似乎不止王一个人。 太子听见左相兼中书令——蒋尚良大人在说话,他说:“.......太子并不仅仅是王的儿子,而是国家的继承人。太子已到了弱冠之年,言行举止却依旧是一幅小儿模样。” 太子对于太子方师教授的内容总是不上心,却很爱看宫闱外的书。这些书也不是科举应试的书,里面有奇谈,有轶闻,还有些不入流的话本。 这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加之太子总是嘻嘻哈哈,所以左相说他是小儿模样。 “寡人正值壮年,太子是小儿模样又如何。朕自会留时间给太子成长。”王的话没有反驳左相的话,但也不赞同左相说的。 “陛下时值宝龄那是自然。但臣惶恐,太子已经装冠博带,却毫无历练,对宫闱内的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让臣子们担忧如何能够承受重担?” “左相,自从太子被禁足,你便屡屡提及此事。太子固然不够成熟,但王后腹中的胎儿就成熟?难道现今因中宫有孕,又提及改立储君......” 后面的话太子没有听完,柳牧景在打手势,让他赶紧出来,否则就要被来回巡逻的羽林军发现了。 在回去的路上,太子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走回东宫的,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步。 看样子,自己的父王时常要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臣子暗示又明示改立太子,而父王一次次的帮自己辩解,一次次的力保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身为一个太子,已经近二十岁,居然只有在初一、十五,还有逢节庆的时候才参加朝会。 太子意识到他已经是臣子们的笑柄,而他也一直在逃避身为一个太子的责任。 他因为娘的惨死,不愿接受这种命运,但想不到别的出路。现在他明白自己的离经叛道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如果弟弟的出生,他能放弃太子之位吗? 他怕弟弟会把他弄得没有容身之处。而且弟弟就算出生年纪也太小,更受人摆布。如果自己连太子都不是,会失去更多自由。他很矛盾,觉得根本骑虎难下。 况且,他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母亲的谋逆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失去了太子之位,恐怕以后查出真相更加不易。 何去何从,谁能解他心中的困惑。 别国的王子为了太子之位斗争个你死我活,而凌盛朝却创下了五洲大陆独一份,只有他一个王子。 王的妃嫔总是比王还夭寿。凌盛朝历代的王娶妻纳妾,相比其他王国都算是极少的。 玄羲倘若生在别的国家,倒也不必有此烦忧。别国的庙堂之斗,若是有幸不死,大约可以做个闲散王爷。 五洲三十余国,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国情。像凌盛朝这般既不凌,又不盛,还能够绵延二百三十余年,真是少之又少。 自然,凌盛国有它不为人知的独到之处。 在五洲大陆中,凌盛朝自二百三十五年前开端起,便一直处于小国寡民。东方虽有强国,韶明国虎视眈眈,但有连续数千里的混沌山脉,有第一高山峰的天堑庇护。 而北部的邻邦——苝夷还处在奴隶制中,各部族都不团结。 大前年这个做单于的投靠边上的强国凰和国,前年弟弟就把做单于的哥哥杀了,抢了哥哥的妻妾和牛羊自立为王,不再向凰和国称臣。 去年别的部族又打进来抢走草场和奴隶。苝夷从来都是自顾不暇,也没有空去觊觎南边的凌盛国。 今年年初,两个部族打的差不多了,又到了草原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凰和国的军队开进了草原,一举击败两边的部族,美其名曰为先单于平叛。苝夷至此又能如从前一般老实许多年。 当然这些年月只是用人的光阴计算,人的寿命不过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对于数百年如白驹过隙非人者来说,再惊心动魄,再缠绵悱恻的历史,在永生者的眼中不过如同寻常流水,奔流逝去,不复返。 先前在王上面前振振有词的左相正跪在地宫冰冷的地上,面对着另外一位永生的王。 蒋大人五十岁时才登上左相的位置,如今已经六十五岁,一甲子的年华早已悄然远去。身份也已位极人臣,虽然年迈但依旧精力旺盛,和野心还能够匹配。 他勾着头附在地上,露出一整个后背,宛如跪拜神明一般的虔诚。 地宫里终年照不到阳光,石头打造的地面在春日的天气里竟比冰块还要冻手。 这个地宫的落成在太祖元年,比整个王宫的建成还要早上数年。 重兵把手的入口处,下行一百零八级台阶,下到台阶深处,斜坡已经非常明显。 地下的世界寂静无声,周围连一只虫子都没有,也不生草木,不见任何活物。若是不举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若不说这是王宫里的地宫,还以为是用甬道宽阔的墓道。 行至一百零八级台阶的尽头,便是一个拐弯处,走过转角多出几块向上的台阶。 走上台阶后眼前便豁然开朗,来到了一间房屋内,内中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两边一幅连着一幅的壁画。 壁画的风格都是当朝的手笔,记录的也是本朝的事宜。里面的内容都是当朝太祖如何建立凌盛国的往事。 十六幅巨型画作,不见天日,不经风雨,历时二百三十余年依旧光洁如新,颜色鲜亮。 东海鲛人油脂制成的千年不灭的长明灯照耀这里。每一幅壁画上月亮的部分内嵌夜明珠点缀做装饰。水彩上的金粉都是纯正的黄金。 十六幅壁画之中有五幅尤为引人瞩目,这五幅壁画中绘制的人物,除了本朝的太祖,还有一位美人。 第二十三章 夜王1 在第十幅壁画中,满脸憔悴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正攀登一座巍峨高山,此人正是本朝的开国君王,太祖。 而在山巅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着一个身穿白衣的披发美人背影。 第十一幅壁画中心又是那个男子,瀑布一般的银色长发在猎猎的夜风中翻飞,白色的衣袂飘飞,手势从衣袖中露出一点似乎在掐诀。整张脸白皙非常,显得血红的眸子更加妖冶。 他脚下的泥土里伸出一只只人的手爪,在泥土中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密密麻麻的手臂竖在土里,每一双手后都是一个被埋污泥中的人。 紧挨第十一幅壁画边的第十二幅画中,既没有胡须虬髯的太祖,也没有绝美男子,只有一排排衣衫褴褛的人在行军。 这只怎样一支奇怪的军队,之中有耄耋老人,也有幼龄孩童,有男子也有女子。人群挤压得密不透风全都朝着一个方向。 随后的两幅图中,便是本朝着名的尽人皆知的两大定国战役。国境最南端的黯州战役和定鼎国都的泊宴河之战。两大战役打过以后,如今凌盛国的地界上再没有大股敌对势力。 然而,最后两幅,第十五幅和第十六幅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银发美人,仅有开国太祖定国后修建王宫,整顿吏治。 继续往前,又是一段甬道,随后豁然进入一个巨大的石洞中。石洞便是整个凌盛国最隐秘的所在。 左相正跪在凌盛国最隐秘的所在,像他这样位极人臣,除了君王还能跪谁? 他跪的并不是当朝的君王。只听见他用那讨人厌的颤颤巍巍的长腔,道:“大人。” 左相面前巨大石座暗影中的一个人动了动,银白色头发散落在他敞开的胸口,如同胸前在散发盈盈光芒,美得极致,宛如天鹅一般曲线优美的脖颈下是漂亮的锁骨。 他如二百三十五年前一般美丽。 石座上的男子坐直了身子,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左相,只一眼,强大气场就让久经官场的左相如芒刺在背。 左相犹豫着在惧怕中抬起头,对上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宛若天人的脸庞,若说壁画上的美人还可以用言语去形容,壁画上经过匠人手绘的美貌不足眼前人的十分之一。 石座上的人的美貌超过人世间一切色相,任何美丽的人在他的面前都如同泥猪土狗。 “大人。”左相又叫了一声,却发现眼前的银发男子已经从石座直起身子,从边上的石桌上拿起琉璃盏,又从琉璃盏中饮下了一些鲜红的液体。 他鲜红的舌头舔舔嘴唇,享受这份甘美。 身为人类的左相险些忍不住恶心在这位大人面前表现出来。 为了掩饰刚才的感觉,左相急急说道:“微臣今早向陛下提议,由王亲自告知太子,大人的存在,让太子早日做好侍奉您的准备。但是王以他正值壮年为由,又一次拒绝微臣的提议。王迟迟不接受微臣进谏,是否对大人怀有二心?” 左相说完这句话便闭气,尽量不让自己闻到大人手中晶莹的碗里散发出可怖血腥味。 他知道那股血腥味的来历,正是他带进来的内侍身上流淌出来的,经过他的收集,被倒入琉璃盏中供夜王饮用。 被左相称之为大人的银发男子放下手中的血红色盏,漫不经心地说:“王的做法情有可原,历代侍奉我的君王无一不惧怕我。想来,王也不想让太子过早受到惊吓。连左相都惧怕我,对我一无所知的孱弱太子,若是知道我的存在又怎会不惊惧。” “大人说笑了。能尽早侍奉大人,是做臣子的荣幸。”左相低着头不暴露自己的表情,他小心吸气,避免吸进更多鲜血的味道。 他一直低着头,尽可能的趴着,就是为了不去看身边的尸首。 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但眼见同类被异类杀死在自己的眼前,若说完全不恐惧也不可能。 左相清楚的记得现今王的兄长因为不愿意侍奉眼前的银发男子,而被吸干了鲜血。 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又有多少人命丧夜王手中,那是数也数不清的事。 左相知道眼前的人,或者不可称之为人的人,他是夜王。 夜王,君王之上的君王,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如今的王,不仅仅是如今的王,而是凌盛国自从开国以来的所有君王都听命于他。 “二百多年前,王室的祖先请求我现身,希望借助我的力量封邦建国,登基为王。我助他实现愿望。这个人就是太祖,他向我许诺从此以后,他的后代将终生侍奉我,绝无异心。人的话总是那么不可信,无数王室成员向我拔刀,最后都变成了食物。我依旧信守当初的诺言,只要还有一个王室成员侍奉我,我便维持这个王国不被侵犯。”夜王如是说。 左相固然惧怕夜王,但仍不妨碍他致力于挑唆夜王和王室的关系。 今日的夜王给出回应,希望左相以后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喋喋不休。 左相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话锋一转,恭敬地说:“京都的街上遍布了一种小纸条,纸条上提及,君王之上仍有君王。微臣担心此纸条会威胁大人的安危。”言毕,双手呈上纸条。 夜王居高临下的从左相手中拈起薄薄的纸条,他的袖口轻轻扫过,随即又收拢。如果不是被他杀死的内侍还在左相的脚边躺着,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温柔又细致的人。 这种温柔细致体现在一样都是吸血,但夜王不愿意和普通的掠食者一样,咬断猎物的脖子就撕咬,而是把血液盛在碗里,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发出红琥珀光,像一个晶莹美丽的玩具供他把玩。 递上纸条的左相此刻更为惶恐,他担心夜王大发雷霆迁怒与他。 距离最近一次夜王震怒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至今仍旧历历在目,令人毛骨悚然。 左相抬眼偷窥夜王,担心他会勃然变色,谁知夜王的脸上只有几许讥诮之色,连一句愤怒的话都没有。 第二十四章 夜王2 夜王的赤色眼眸匆匆掠过纸上的内容,甚至为了嘲弄战战兢兢地左相,故意轻读出声,薄唇微启,满满都是嘲讽。 “......王意上不达天听,下不至黎民。官宦豺狼成性,包藏祸心。” 他斜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左相,“这是在说王上和臣子们昏聩无能。” “......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贤德王后,幽毙深宫。王嗣凋零,知国祚之将尽......”云云。 不论怎样的话夜王只是看一眼就过去,终于读到了结尾。倏然,他垂眸凝视着纸条的一角,那角上印着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 夜王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兰花上摩挲,兰花的表面凹于纸张,是专门的工具压印所致。 这朵兰花只有指甲大小,若是不注意不易发觉,但它印在这种到处散发的传单上,显然有意而为之,像是一个标记,又像是一种提醒。 “兰花......”夜王目光深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大人?”左相抬头问。 夜王神情凝滞,几乎忘了左相还一直跪在自己的脚边,“去查兰花的来历,看这兰花代表何意。有任何线索随时向我回报,去吧。”说完,身形飘忽已然回到石座上。 左相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行礼出去。 直到左相走到外面的三月小阳春里,身上那种地宫里裹挟的阴冷气息还是没有散去。但他没有停下来等身上的寒气散去,立即吩咐候在地宫外的刘常侍,彻查纸条和上面兰花的来历,并且派人在王宫里紧盯太子的动向。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金山来说有吃有喝的日子能过得去。她一个内侍没有大鱼大肉可以吃,干粮还是能吃饱,这就很满足了。 如果太子东宫的领率华羲不经常来椒兰殿找她麻烦,那她的日子应该能过得更滋润。 在金山的眼里,华羲就是一个靠开后门进来的纨绔子弟。 华羲告诉金山,他爹是京都的特别特别大官,这个差事也是他爹安排的,所以他天天在宫里闲逛也不会丢差事,他生下来饭碗就是金的。 华羲的话金山都是照单全收,没有好处她从不和人抬杠。 金山看来也是这样,华羲是一个没事到处蹿的大闲人。 金山在院子里打扫,能看见华羲从门口过;金山去领月例银子,能看见华羲在宫墙下踱步;金山打瞌睡,也能看见华羲神采奕奕的路过。 起先金山很反感华羲,但华羲意识到后就会给金山带点吃的作为补偿,一小包糖蒸酥酪就够金山香甜一天。 今日,华羲又带了一些山药枣泥糕给金山。 山药枣泥糕对华羲这种餐餐都是荤腥油腻的人来说极好,既甜蜜又温柔,还能解油腻。但金山不一样,金山宁愿吃大颗大颗的桂花糖,也不愿意吃这个。娇贵人吃的东西她都不爱,她一个常年在挨饿边缘挣扎的人宁愿来些肥油大肉。 所以,金山也没有迫不及待的吃起来,而是把山药枣泥糕往华羲那里推了推。 他们两个人坐在椒兰殿里的院子中的空地上,金山在那里支了一个小桌子,摆了一个粗瓷茶壶和两个茶盅,两人席地而坐。 金山从椒兰殿的地里发现了一些野生薄荷叶,便煮了茶就着华羲带来的点心,饮用一些。 “我不吃,这些东西不稀罕。”华羲朝金山翻了翻眼睛,一脸嫌弃的把山药枣泥糕点用食指和大拇指弹过去一点。 “哇,你这人,不要吃的给我吃。”金山双手抱在胸前,说:“我看你一直频频来,有时候高兴,有时候失落,想出去又一副没地可去的样子,才让给你吃的。不论今天的心情如何,只要有食物能吃饱什么都会过去的。没有吃饱的忧愁大过一切。” “能吃饱什么都会过去?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华羲有些不屑,他觉得太阳有点晃眼,不习惯没有宫女打伞就直接在太阳下晒,虽然现在只是春日里。这种温暖倦怠的感觉让华羲有些不耐烦。 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想要躲避越来越高的日头,无心随口:“不要用你标准来衡量我,我从来没有忍受过饥饿。”说着,想要离开被阳光直射没遮没拦的地方。他洁白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衣领下的锁骨若隐若现。他比身为女子却男装的金山容貌更精致,肤色也更白皙。 就在华羲屈起腿,弓腰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金山却说:“虽然不知道你是否曾经挨饿,但我感觉到你的苦痛,隐晦的难以和人言说。也许,椒兰殿有你的回忆,连你自己都不敢面对,但又不忍心忘记,所以借口找我一次次的来。” 华羲听见金山此言,偏过头来,眼中的不屑已经看不到,代替的是空茫,“何出此言?” “慰藉饥饿的人很容易,只要给他以食物。但是心中饥饿的人却难以慰藉,他们总将心事收敛,为了忘却刺痛而撒谎。” 华羲把整个身体都转过去,正面凝视金山,认认真真地说:“一派胡言。”但他忍不住挑眉,因为实在心虚的不行。 金山嬉笑如旧,捡了一块山药枣泥糕满满地塞进嘴巴里,满嘴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不吃拉倒。”她边说,嘴里的食物粉末还喷撒到桌上。 华羲装作鄙夷的翘起嘴唇,道:“食不言,寝不语。你怎么吃没吃相,坐没坐相。” 金山撅起嘴巴努力不让糕点的粉末喷出来,但是她失败了,她报复性的恶狠狠地把糕点迅速的咽下去。 太子看着金山吃枣泥糕若有所思。 不敢面对? 无法言说? 他确实有此感想,但眼前还有更棘手的事情。 三日前,解除了禁足,当他兴致勃勃地出门时,却发现身后有尾巴。怎么样都甩不掉的尾巴,从他一出宫就跟着。 玄羲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这盯梢的人代表何方的势力。他想要逮住那个人,但是那人像一条泥鳅一样滑溜。 第二十五章 食血? 玄羲不敢再去找集市找人,也不敢派人去寻访造纸坊。 他从出生的不知道第多少次,感觉到自己这个太子当的窝囊。 玄羲一直信奉君子不党,但是这世上多的是非君子,他们蝇营狗苟总聚在一起。不党的结果只能是孤立无援。 为此,他只好找自己能调动的人,东宫禁卫。 东宫禁卫虽是太子麾下,但每次调动动静都太大。他只能找柳牧景,柳牧景却不是很热心帮他。 柳兄担心他太子位不保,对他从来抱着不做不错的态度。只要少动作,就不会被抓住把柄,硬撑到来日登上大宝。 玄羲有时候会怀疑柳牧景是不是乌龟,总是叫他: “不要动。” “听王上。” “忍着吧。” 但是,柳牧景却从来言行不一,他动起来像一只豹子般矫健。 不让动就不动吧。 就算找出了这个人跟着他,还会有下一个人跟踪他。 太子玄羲和那些王公贵胄最大的不同,他把每一个人都当人来看待。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是毫无威望。 若是一直被人跟着,可怎么找有关食血者的记录?玄羲并不知道食血者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民间传说要比讳莫如深的宫闱更加接近真相。 他曾经找过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询问过,但是他们都是一问三不知。 “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金山把一盘山药枣泥糕都下肚,华羲依旧若有所思。及至金山伸手在他眼前挥舞,华羲才回过神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场景?”华羲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金山虽然不明白华羲为什么会问,但她是一对朋友一向有问必答,“在茶馆里,我替人送信,那天的太阳很大,我背着书袋奔跑着给你送信。我还......” “你为什么背书袋,你又不是书生。” “不是书生就不能背书袋?我入宫前可是卖书的。” “你卖书,那你就是书贩。你可认识其他书贩?” 金山一双疑惑小鹿似得眼睛眨了眨,心想,莫不是调查到我以前卖违禁书,要找我麻烦?但是,我入宫前都不曾问过我。 凌盛国市面上流通的违禁书籍多过正规书籍,当世之人写的书太难通过严厉的审核,有些书的内容是能过审,但是付不起过审银两。 对于数目庞大的违禁书,各方通常在没检查的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山不想和他扯下去,直言道;“要找我买书的尽管开口,保管比其他人出售便宜些。”金山一开始卖书时是做一个散商,后来慢慢有了经验和资本,也会把书倒卖给除了个人以外的其他书商。 “好极了!你帮我找些书吧。”华羲一扫之前的没精打采,脸庞仿佛刺破云翳的初升之日,透着说不清的漂亮。“你帮我找几本有关食血者的书籍。” 太子玄羲先前多方寻找《食血者轶闻录》作者都以失败告终,近几个月,作者玉书君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为找玉书君,太子找到了给玉书君供纸的纸坊,但是纸坊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后来才知晓竟涉及谋逆,玉书君的线索只能断了。 玄羲先前只想找到玉书君,然而一个不入流的手写作者实在不好找。 反观之,一个不知名的作者都能把食血者的故事写的绘声绘色,也许,食血者的事迹在宫外不会像在宫内这般讳莫如深。可以找找其他食血者的相关书籍。 “好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可是无所不能的金山。”金山拍了拍自己的平胸,又心虚的怕华羲看出端倪来,把身子矮了下去。 华羲没想到金山一口答应,还答应的这样爽快。看起来,食血者在民间算不得什么秘密。他睫毛扇动,略带吃惊地问:“怎么?食血者的故事民间有很多吗?” “那还用说,他的传说就像狐狸精那样多。狐狸精与书生,食血者和人族女子。人们不就爱读这些,神仙志怪小说书。” 违禁小说是需要渠道知道的,没有门路再浩瀚的书籍之海也不会在太子面前展开。 “食血者和人族女子?”华羲凑近金山。 金山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靠近自己,突然心跳加速,随手一挥,想要拉开自己和华羲的距离。谁想到华羲握住了她的腕子。 华羲捉住了金山挥动的手腕,发觉金山的手腕太过纤细,想来是从小吃不饱才会身体如此瘦弱,又想到金山方才说的,自己还嘲讽其饿肚子,不由得愧疚撒手。 并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从小锦衣玉食,身为太子的他居然忘记这个国度有人会挨饿,实在不应该。 金山连忙把手抽回来,缩进自己的袖子里,然后迅速转过身去。 她嘴上还不忘答话;“就是,就是有一个传说嘛。食血者和人族女子生的后代拥有杀死食血者的力量。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不就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家长常对小孩说的故事。”金山说的急切,连伪装男人的嗓子都忘了。 不打紧,毕竟她此刻的身份是一个内侍。金山亲见一些内侍说话声音会突然拔高尖细。有个老内侍说过,去势的头三个月声音时常会突然变化,等到三个月后声音就会永远尖细再不与男人一致。 “后代拥有杀死食血者的能力?”华羲喃喃自语。 “嗯。没错,其实每朝每代都有类似的传说,只不过先前的朝代都不叫食血者。”金山说。 华羲问:“那叫什么?为什么会有改变?” “为什么会有改变?你一个宫里的人会不知道?”金山的语气一副滑天下之大稽,“还不是因为王命。食血者在前朝一直叫食血鬼,只不过本朝禁说鬼这个字。认为怪力乱神之说,会毒害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的心灵,所以书籍之中一律不允许有鬼。食血鬼就变成食血者。” “荒唐,竟有此事。不许有鬼?简直岂有此理。”华羲瞪着眼睛。他一个太子居然不知道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有鬼没有鬼还受王命控制? 他当下搜肠刮肚的想,自己的父王什么时候下过这种书中不许有鬼的荒诞无比的命令。 第二十六章 出宫 太子的思维瞬息千里,想来想去父王也没有下过这种命令。与之能沾上边的大约就是太子才开笔时,嫌太子方师的书太过无趣,缠着宫人要他们念一些鬼故事。 父王对他的不学无术十分不满,下令宫中少一些怪力乱神的书籍。 没想到传到宫外被人借题发挥。一个父亲对儿子学业不好的担忧,变成了一项人人都要遵守的政令。甚至把民间传了数千年的食血鬼传说硬生生掰成了食血者。 “鬼”变成“者”,食人鲜血的本性就改了不成?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 “竟有此事,岂有此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哪天在茶馆里贴上勿谈国是,也不是不可能。” 金山此言倒把玄羲弄得哑口无言。 他庆幸自己没让金山知道他太子的身份,否则,他也不会知道那些官员会这样执行王的“政令”。 官员拿着鸡毛当令箭,无限扩大。 书籍的内容控制的越是紧,专管书籍审阅的司经局的官吏油水就越多。写书人的口与笔被堵上,那官吏们还不是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帮你找几本书没问题,不过。”金山双眼冒光,这个信号表明她想要点好处。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华羲光顾着愤慨,没在意金山眼神发亮。 “食血者那些都是禁书啊,这个价钱呢,也不会小。还有,我一个内侍没有腰牌也出不去。” 市面上除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等等还有八股文,大部分书都是所谓的禁书。但是,只要知道门道,书其实非常便宜。 反正,华羲不清楚就行。 一听只是这些,华羲爽快答应:“出宫的腰牌过几日给你送来,至于银子,我身上没有。” “我派人给你送一百两过来,等你拿了书回来再把书钱补给你。” 金山听到他身上没有银子,瞬间心里凉了半截。 身上没有银子,可不就是平时她遇见的那种赖账的主顾。 金山还鄙视华羲这小子穿金戴银的,居然连几两银子都掏不出。没想到华羲后面直接说给纹银一百两,这下,金山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玄羲见金山一下子双眼变清变亮,泛着盈盈的勾魂水光,面颊也微微泛红,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玄羲没想到会在一个太监身上看见如此光景,当下不自然的咳嗽一声。但忍不住去看金山粉面含春的模样,他不由得快活地勾起嘴角。 金山沉浸在一百两里,觉得飘飘然就像做梦一般,对华羲的态度突然变得殷勤起来。 接下去,两人之间的氛围居然变得浓情蜜意。金山把爱全给了一百两,华羲就是她眼里的财神爷。 华羲有些招架不住金山殷勤攻势,连说告辞,拔腿就跑。 几天后,华羲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银子和出宫的腰牌。 金山望着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欣喜若狂,爱上了当太监这个职业。 她立即欢欢喜喜的打包出宫,要把钱给娘和妹妹,先给妹妹治病,然后让她们住大房子,吃大块的肉,还要让她们穿上绸缎,永远也不要为衣食住而发愁。 金山把身上的衣服整理的妥贴,今日她换了一套入宫时穿的衣服。 正当金山打算独自一人快乐出宫去,没想到刚跨出椒兰殿,迎面就撞上了华羲。 金山讶异,问,“你昨天还说有事走不开,今天怎么又来。” 华羲的眼尾有点微微上挑的趋势,“何时轮到你来管我?” 金山后退了一小步,发现华羲今天打扮成一个书生模样,手里还在转一把折扇。看上去明明如月,又带着一点少年人的玩世不恭。这幅打扮比起他白衣公子的形象,倒没有那么扎眼。 她的手在眼前挥来挥去,像是要驱赶看不见的蚊子,“我哪里管的到您,这不是怕您上街不方便,大姑娘小媳妇都盯着瞧您,我还怎么秘密的找书?” “那我跟在后面,离你远些。” 华羲昨晚辗转反侧,便觉自己一味的躲避不是办法,得想一个法子治治敢跟着他的人,否则这个太子也别当了。 他私下调动了人,没有让柳领率知道,省的他叨叨,又让他戒急用忍。 金山对将要来临的危险一无所知,只是忧心有宫里人跟着她怎么去看母亲和妹妹。华羲是她出宫的帮手,也是雇佣她找书的雇主,她甩脱不掉的,只能一会见机行事。 这一日天气清朗,金山和华羲顺利出门。 金山眼看一重重的宫门打开,又一重重的关上,他们一道道的出了门,进出的侍卫都对着他们必恭必敬。看着胜利在望马上就要出去了,金山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她高兴极了,入宫当内侍足足超过一月有余,她第一次出去。 最后一道宫门关上,他们出了子城,金山像一只鸟儿一般欢呼雀跃,而一边的华羲也松了一口气。太久没出去,他方才也和金山一样提心吊胆,担心出行不顺利。 金山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华羲,他出了子城以后就和自己保持着距离。 金山背过手去,神神气气地大步往前走,时不时还拍一拍纤细腰肢里鼓鼓囊囊的荷包。 走在后面的华羲没有轻松,他非常紧张,在从子城去罗城的树林子里,也就是他先前栽跟头掉进坑里的附近,他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身后是否有人在跟着他。 每一次身后的树影摇曳,或者蒿草微动都会让他怀疑是不是有人跟踪他。 以至于,他走过深坑附近的时候,竟没想起来他应该在这里痛骂金山,找回上一次被金山推进坑底的面子。待到想起来时,两人已经一前一后的进了罗城。 一进罗城,前面的金山就和泥牛入海一般,难找得很,看着金山在前面欢呼、雀跃,太子必须十分费力才能跟上她。 一个不留神,前面的金山就像随波浪而去的欢脱小鲤鱼,混进人潮里,跑得没影子。 东西大街上都是人,摩肩接踵,华羲正举目张望金山在哪里,忽感背后有人靠近。 他急忙转身,看见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向他逼近,正要出手,却见面具人摘下狰狞的罗汉面具,冲他嘻嘻一笑。 原来,金山不知从哪里买了个面具,绕到他背后,吓唬华羲。 第二十七章 书商 “无聊。”华羲为跟踪自己的人而发愁,见金山这么闹,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他心中忧愁,也没有好声气,甩袖走人。 金山见华羲气呼呼的,也很不开心,看见华羲往错误的方向走去,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你往哪去啊,你认识吗?” 华羲被她吓了,还被她呛了却无可奈何。他的初衷,不告诉金山真相他的身份,是想和金山平辈论交,但他发现没有太子这层身份,他似乎在和金山的交道中占不了什么优势。 太子玄羲咬了咬牙,把大胆奴才,如此放肆这类话咽下肚,道:“你最好确保能找到,我们这一次不会空手而回。” “呵,你不要看不起我吃饭活命的本事。”金山大踏步往前走,甩下叉腰站在路中间因为挡路被无数人眼刀的华羲。 以前也有,有钱人重金找书,不过都是极其难寻的孤本。不像现在这样给的钱巨多,又找起来比较方便。 金山带华羲去的一个地方,说白了就是批发书籍的地方。 金山售卖的书大致有三种: 一种是她自己写的书,经过她的誊抄,还有她妹妹的誊抄,然后出售的。这一种只要能卖出去,赚的比其他两种多。 第二种,她得到的原本,而这种书的价格在书商中极高,于是自己抄写数百本,拿去贩卖的书籍。 第三种,就是从市场上批发得来以后,和前两种一起摆摊零卖。虽然没有前两种那般辛苦,但赚的极少。 跟着金山七拐八弯,渐渐从人声鼎沸的东西大街拐进了僻静的小巷子,又从小巷子钻进了人更少的窝棚里。 若不是金山带着,太子玄羲根本不知道,繁华的京都里居然有这样狭小、肮脏的贫民窟。 金山走进贫民窟的时候,天气变得有些阴沉。贫民窟的地上总是不少水渍,华羲的靴子一不小心就沾上了地上的脏水,引得华羲频频皱眉头。 在太子玄羲走过去的前几步还有人把屎尿倒进路边的沟里,金山仿佛对恭桶和屎尿视若无睹,从排水沟前面跳过去,还挥手让华羲快跟上,别磨磨唧唧的。 玄羲就只往沟里看了一眼,便恶心反胃。他控制自己不去看,但这不行,恶臭的味道刺鼻。他只能以手掩鼻,绕过那些一看便很肮脏的地方。 狭窄的路边还有不少搭起来的窝棚,边上有孩子的嬉闹声,里面也有小孩的哭喊。为了让幼儿别哭闹,光天化日,哺乳的妇女就这样解开衣服,让婴儿吸奶。 太子玄羲只看了一眼,立即别过头,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妇女脸上的麻木,她已经习以为常,尊严是什么她不懂。 但他忘不了自己国家的妇女像一个牲口一样毫无遮拦的给孩子喂奶。 而前面的金山照样蹦蹦跳跳,太子玄羲实在忍不住了,他追上去,道:“你没有看见吗?” 此刻,他们已经走的里那个妇女所在的窝棚有三、五丈远,原本太子玄羲以为金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金山立即接话:“看见了,她毫无遮挡在喂她的孩子。” “看见了?!你还这样无所谓的走过去。”太子玄羲非常吃惊,他的嘴和眼都瞪着,随后立刻眯起,带着想要发怒的危险。他可以对屎尿不去计较,但无法忍受人毫无尊严。 金山本来侧着身子,现在骤然转过来,愤愤然道:“你只看见她在毫无尊严的喂孩子,殊不知娘有奶可以喂,说明她起码能吃上饭,孩子也不至于饿死。但是我看见过的,是娘一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只能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没有一点办法。” “她怎么会吃不上饭呢?朝廷对于受灾的百姓,还有食不果腹的百姓一直都有赈灾银两。” “如你所见,银两没有到挨饿的人手里。这里的人少说也有数千,大多是从青州水灾逃难过来,在京都的边缘搭一个窝棚生活。” 华羲站在潮湿的地上,喃喃自语:“银子都到哪里去了?都给官吏贪墨了?” “就算没有被贪掉,赈灾从来也就只能救一时。这里最最赤贫的从来是那些女人,因多生而贫困,因为被夫婿抛弃而贫困。” 女子在家要从父,出嫁从夫,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只有寡妇相对其他女人才有一些自由,但这自由也很有局限,远远不如男子生来就有之。 吏治腐败固然是百姓贫困的原因,但更多女子的贫困是周遭不允许她们为自己挣钱,不许她们务工、务农,更别提入士、经商。 金山继续说;“看见了又如何,你又改变不了。” 金山此话狠狠刺痛太子玄羲,他决定回去就上书进谏,除了严选官吏制止贪墨,更应鼓励妇女为自己劳作,读书、经商。 经过这一番短暂交谈,两人都觉得沉闷,都是无话,闷头走路,不大一会功夫便到了金山说的书商那里。 这个书商一观便知道是地下书商,没有对外的仓库,只在自家的院落里有几间放书的库房,偷偷卖些书籍。 年过半百的书商在华羲看来并无半分读书之人的儒雅之气,只是一个獐头鼠目的商人模样,身着一身半新半旧的衣衫,外面套一件短褂,打开门往外面瞅,却没有让金山和华羲进去。 只听他道:“小兄弟,有日子没来了。今天怎么还带了一个新人来。” 金山连忙打哈哈,道:“沈老板,我前几个月出了一趟远门,所以也就没有来您这儿。这位是我的一个书生朋友,华书生,想要来您这挑些志怪小说。” 华羲在金山的后边合时宜的点点头,除了宫里的侍读,他还没有仔细观察过书生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像不像。他刻意正了正帽子。 身形瘦小的沈老板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然后让开了挡着门的身子,边关门嘴里边咕哝:“书生找志怪小说?”关上了门,沈老板回头又打量一眼华羲,见他仪表非凡,便说:“相貌堂堂,看着一身青柏的上等料子,虽然颜色上不显山露水,但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好好读书得了,多读圣贤书好考取功名。” 第二十八章 四个故事 华羲面上有些尴尬,但还是笑笑把脸转过去,看院子里几间大的吓人的库房。 乘着华羲转过身子,金山给沈老板比划了一个手势。 金山的食指和拇指张开朝上,其余的手指都弯曲朝下。这个手势的意思就是告诉沈老板,对方不差钱,可以涨价。 金山知道华羲出手阔绰,又见他言谈举止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这样的肥肉掉进嘴里有的赚了。让他被沈老板宰一刀,以后自己再从沈老板那里进货就可以便宜些。叫他报价虚高,往后能分些回扣给金山。 沈老板一扫刚才的懒洋洋,立即笑逐颜开,殷勤地说:“在肆号库房里,随我来。”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钥匙,找到其中一把,领着金山和华羲绕开屋子,去肆号库房。 沈老板的书只做批发,便是较大量的卖给金山这样的小贩,一般是不做单本出售。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就看赚头大不大。 打开库房的门,入目皆是巨大的书架。沈老板卖书,一种不可能只有一本,少则几十本多则上千本,塞满了整个库房。 库房里粗粗数来有六十个书架,每个书架都有五层,最高一层需得木梯才能上去。有些书册的数量少,一层仅占了四分之一,也有些好几层都是一种书。须得时间细细寻找。 金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高梯在顶层翻找,而华羲在下面的书海里畅游。 他不知道志怪小说一直在民间很火热,人们都爱读一些鬼怪故事,偏偏鬼怪故事又被算作怪力乱神,明的不给看,暗的自然不少。 华羲看到一册册的志怪书中,山精水怪、女鬼狐仙的内容倒是不少,但有关食血者的却不多,不算热门书籍。 他一连翻了两个书架没有找到一本食血者有关的书。而金山也是如此。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本食血者相关的小说,不过并不叫食血者而是吸血鬼。 华羲认真的一页页翻读,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有人告诉这个女子一个古老的预言:她和吸血鬼的后代能的到母亲的血脉护佑。女子的女儿,她的女儿的女儿都能拥有击败吸血鬼的力量。这种力量由母亲传给女儿,女儿传给外孙女,一代代由女性继承。 吸血鬼听到了这个预言以后,开始追杀他曾经心爱的女人,这个女人经过多次逃亡后,被吸血鬼抓到并且被处死。 整个故事就到女子被处死而结束。华羲想要找到吸血鬼的结局为何,便全身心投入去寻找。 他一连又找到了三本有关食血者的书,却是前朝人所写。 一本是写吸血鬼非常残暴,最后被猎人杀死。 第二本,写吸血鬼善吃人心,会幻化成被吃的各种人的样子,到处***女,最后被道士法器所捕获。这一本是黄书,主要写吸血鬼是如何淫他人的妻女,全部都是动作描写。 而第三本,竟然是歌颂吸血鬼,歌颂他掌握生死的力量。吸血鬼拥有永生的寿命,惊人的美貌,强大的力量,站在所有人的顶层,睥睨苍生。 数百年,不,甚至是数千年数万年前,就有这样的生物。 他们曾经叫过别的名字,吸血鬼?食血者?嗜血鬼?食血鬼?血族?但是有几个特征从未变过,不老不死,力量强大,靠吸食人血维生,外形都是有着惊人美貌的男子。 惨死的宫人的脖颈上都有二枚齿痕,这齿痕看大小形状绝不是野兽的齿痕,到像是人类咬的。死去宫人的身上干涸,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般。 宫中的死者和书中记载的死者惊人的相似。 最终,华羲在两个时辰里找了一共五本书,想要找人结账的时候,发现金山不见了。 沈老板恰时进来,告诉华羲,金山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并且不让华羲出去,除非华羲付银子。 沈老板知道,华羲挑选的书籍大约在一两二钱银子,里面有三本前朝旧书,所以价格比较高。 但他却管华羲要了十五两银子。他怕华羲赖账,谁知华羲扔下一个二十两的银锭,便急匆匆去找金山。 华羲不清楚书的价格,他在宫中所用一应的纸张书籍,全是经过内侍府下的采买司经过宫市购买。 采买司是宫中最肥的差事,油水极足。相应的回扣也最厉害,这回扣全部都是从王室里巧取所得。 所以太子,包括整个后宫,乃至王所用的东西都比外面民间一样的东西贵上许多。 这也是为什么内侍首领张督领事和最高尚宫江尚宫明明官职一样,但大太监督领事更受人巴结,能在王宫外购置大片田产和房屋,而江尚宫却清贫朴素许多的道理。 华羲冲出院子,非常着急,金山不能私自离开,监视他的人很有可能会跟着金山。 金山独自离开,在外人眼里更像是去传递消息。他是太子,别人不敢对他怎么样,但是金山不一样,说不定跟踪他们的人会抓住金山,对金山不利。 华羲在一个路口站住,虽然他没看到,但是他能感觉到,先前跟着他的两个人现在变成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很可能追着金山去了。 华羲也很想知道,金山出于什么原因偷偷摸摸离开他。 此时已近中午,太阳却没有出现踪影。早上他们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天上落着点零星小雨。 整座京城都是湿漉漉、灰蒙蒙的,看上去颇为阴沉。 华羲离了卖书人住的院落,只身从小巷子里一路跑到东西大街上,可哪里找得到金山的身影? “金山,金山......”华羲在雨中喃喃自语,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尖、唇瓣、下颌流淌,勾勒出他的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雨中的百合沁润出水珠。 “金山......”华羲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金山,却看到了埋伏在高处的,他的东宫禁卫。这是他安排的人,远远的侍卫对他打了一个手势给他指路。 华羲认准了方向,一路往城西去。 第二十九章 离开 半个时辰前,金山看着华羲一直徜徉在书海中。 金山有些焦灼,她本想这借着此次出宫的机会去看看妹妹和娘的,但是华羲一定要跟来,她又走不开。 观华羲读书的样子,非常痴迷,少不得要在这里耗上一日半日。 这样想着,金山故意大声咳嗽,然而华羲似乎充耳未闻,金山便故意将书掷落在地上,华羲也是浑然不觉。 金山放心了,既然华羲看样子要在这里苦读上一日,自己何不乘此机会离开,去把银子给娘和妹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 偷偷地溜走,金山丝毫没有愧疚,她觉得华羲这么大个人,又是宫里的侍卫,就算发现自己不见了,等不到自己自然就会回去的。 金山走到哪里去做生意都是一个人,并不觉得丢下华羲一个人离开有什么不妥。 她便悄悄从华羲身边走开,欢欢喜喜地回家去。 回家的路一直往西面走。穿过东西大街一直走到尽头,走到罗城的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树林子,自己的家老鼠巷就在京城的城郊。金山从热闹的中心往人少的地方走。她的脚步轻快,很快钻进小树林子里。 入了林子,金山觉得不对劲,天空逐渐阴沉,似要下雨。天色昏暗,小树林里也逐渐变得黑暗。 金山欢乐的心情也发生着变化,依稀记得在京郊有匪徒打劫。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鸟鸣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叫声。金山觉得奇怪,春深的树林里是动物最多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安静。 金山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不远处有树影摇晃,但林中没有刮风。 金山猛地把头转回来,不敢再回头,而是加速往家的方向跑。跑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不能把未知的危险引到家里去! 她旋即改变方向往西北处的王宫跑去,跑到王宫就有救了,门口那么多羽林军,自己又是宫里人。 在拐弯时,金山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后面追赶她,身后也传来草地被脚步声摩擦的响动。 有人在追赶她! 是一个男人。 金山知道在野外遇见男人绝没有什么好事,他们是犯罪的根源,是邪恶的匪徒。 男人的数量占据天下的一半,而这世上的罪恶绝大部分都是男人所做。 联想到京郊有关劫匪的传闻,金山一边跑一边捂紧自己的钱袋,才到手的一百两银子都还没有焐热,绝对不能被人抢走! 这么一想,她更加慌了。 金山的脚步慌乱,双脚迈动更为频繁。她是一个女子,这小身板就像十来岁的男孩,打不过一个成年男子。 身后的人发现金山觉察的他的存在,也不管不顾放开速度追赶起来。 金山跌跌撞撞的惊恐回头,身后的人影已经清晰可辨,金山甚至能看见他手中的刀所散发出的寒光。 那人蒙着面,一身再普通没有的布衣。 金山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周围的树在她的快速奔跑下已经模糊成树影,或实或虚的黑影在阴天的树林里一层一层的交叠。 后面蒙面的男人越来越近,金山心中恐慌极了,她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完全顾不得疼,只拼命的向前跑着,却跑不过身后追赶者发出声响。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渐渐的凌乱。 金山大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她一边尽可能快的奔跑,一边大喊大叫:“来人啊!” 她跑出来有多久了,为了甩掉男人又过了多久,金山已经跑得丧失了时间概念。她只知道必须死命地跑。 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开始落雨,随之而来的是绵密的恐惧,一股又一股的绝望快湮没她的内心,金山的气力在一点点流失。她步伐的越来越沉重,身后的男人的喘气声越来越近。 身后男人跑动的声音已经充耳可闻。金山慌张无比,被前面古树虬结的树根绊倒,跌倒在地。 她趴在地上看了看后面的追上的人,忍不住害怕的闭上眼睛,把惊惧的泪水困回眼底,最后哀鸣:“救命啊!” “铮”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金山忍不住缩起脖子,紧紧闭着眼。 等了半天,刀却没有落下,耳边却一直听到风声,和兵器格挡的金属鸣声。她大着胆子睁眼一看,华羲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来的,正和那个蒙面人缠斗在一处。 金山之前一直觉得华羲这样的公子哥儿能当上东宫禁卫是享了家人的荫福,朝中有人好做官。 现眼见华羲和追自己的人打在一块,难舍难分,才觉得先前小瞧了华羲公子。 只见,华羲玉雕一般的身形动作极为迅猛,化为一阵疾风直扑那人的面门。 见来人身手如此不俗,蒙面人双眼精光一闪,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华羲攻到近前。 华羲一阵风般来到蒙面人前一丈之地,三尺长剑化为几道长尾彗星拖着银亮的光痕。 蒙面人立即回击,刀剑相击叮叮嘡嘡,长剑与单刀竟擦出火花。蒙面人趁势压住华羲的长剑并将它挑开。 金山来不及想,出来的时候华羲并没有带武器,是从哪里弄来的长剑。 随着他们一次一次对击,金山心越来越揪紧,万一华羲打不过怎么办,岂不是要连他也一块和自己栽了? 好在,蒙面人架不住华羲的攻势,已经转入防守,很快守势也被华羲化解。 出乎意料的是,蒙面人似乎并不打算死扛到底。金山刚看出蒙面人落入下风,他就一个翻滚,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已转身逃跑。 呆坐在地上,看他们对打许久的金山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站起来,而不是继续坐在地上。 她猛一起立,发现自己的脚在刚才崴了,突然的动作疼的钻心,她“哎呦”一声又摔了回去。 华羲已将长剑背在身后,打算迈步去追,突然听到身后的金山呼痛。他回头望去,发现金山摔倒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他又往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看了金山。不知道是应该救人,还是追人。 第三十章 变化 华羲也没有搞懂自己为何会这样选择。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再抓住蒙面人就难了,但他实在不能把金山就这样撂在林子里。 实在不能的理由是什么,他没有想明白。 金山看到华羲想往的方向,看来还是抓住人比较重要。 她没有等着谁来扶自己,而是踉踉跄跄站起来。昂头,却见华羲根本没有去追人。 华羲站在林间小径上,冲着金山伸出手,身着书生的长衫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摆动。他站在那里仿佛一棵亭亭玉立的树,在周围的树林的背景下显得非常清癯。 雨已经停了,树木摇曳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只有雨后初霁的阳光穿透树林的阴影,尽情洒在华羲的身上。 “摔哪里了?”华羲见金山不说也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没有。”金山收回目光,生平第一次,金山觉得自己的嘴巴怎么这样笨,翻不出花来。她只能攥紧自己的衣袖,由华羲把她扶起来。 “为什么私自跑出去?”华羲问。 金山真话假话掺合一起说,“我想一个人逛逛,逛着逛着,发现有人跟踪我。我就往王宫方向跑。后面的,你也知道了……”金山揉揉自己摔伤的脚。 华羲扶着金山一瘸一拐的走回宫里。 金山也不觉得方才的摔倒,自己的脚哪里还疼,事实上,她意识不到自己是走回去的还是飘回去的。她只知道自己靠在华羲肩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华羲身上。 两个人凑得极近,近得金山能闻到他身上香味,那香味混合着松柏和檀香,丝丝侵入她心中。 回到王宫里,华羲一路把她送回椒兰殿,在正殿的床上安顿好后,华羲才离开。 但金山还是觉得华羲没有走远,因为她的鼻子里留有华羲身上的那股馥郁香气。 她爬起来,起床走了几步,发现扭伤的脚已经不疼了。 金山检查自己的钱袋,发现自己一文钱都没有少。她又心满意足地躺回去,今天没有失去什么,反而还得到了什么。 出了椒兰殿,太子的禁卫来报,先前跟踪他们的人已经被逮住了。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然华羲没有去追蒙面人,但禁卫一直跟随着太子等待时机。 太子心中畅快极了,好几天了,可终于抓住跟踪自己的人。明天朝会带上殿去,看那些大臣还有什么话可说。 太子吩咐下去,保障被抓人的安全,封锁消息,不让人知道动向,并且把人留在宫外,待到明日朝会之时,带上堂来,让他和派出跟踪他的人当面对峙。 随后,太子赶回东宫备下笔墨纸砚,他打算连夜写一本奏疏,向父王谏议,鼓励女子经商。 太子惴惴不安,又无比期待的第二天终于到来。 太子整理这自己的衣冠,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自己头戴的玉冠那样沉重。 朝会是一天君王生活的开始,百官在红毯的两边列队,而王已经高坐在龙椅上。 当太子玄羲走上金銮殿,陈拾遗和刘常侍交头接耳。太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听见他们在用不大,但周围人却可以听见的声音议论。 “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太子殿下居然大驾光临。” “哟,听说太子殿下还上了新奏疏。” 玄羲位列百官之首,连员外散骑侍郎马侍郎也加入陈拾遗和刘常侍的话题中,用不大且清晰的声音嘲笑当朝太子。 太子没有回头,只用眼睛扫了一眼那三个人外加左相,他们都是左相兼中书令蒋尚良的人,属于一个阵营。 左相见太子的脸色不大和善,便小声斥责抱团嘲笑太子的人,“朝堂之上聚众嘻笑,成何体统。”三人这才收敛一些。 玄羲心道,就让你们再得意一会好了,一会人证上来,看你们还得意? 随后进行朝会开始的礼仪,跪拜、行礼、三呼万岁云云。朝臣按例进言,终于轮到太子。 王在龙椅上语调平平地说:“听说太子要给朕看一个人?” 被朝会繁文缛节弄得头大的太子玄羲立即来了精神,“带上来。” 不一会,东宫禁卫就压着人上来。先前的那蒙面人被五花大绑后去了面纱,是一个长相普通的青年男子。 太子突然带了一个人上了朝会,群臣自然议论纷纷,太子观左相等人依旧处变不惊。他心里想,待会就让你露出狐狸尾巴。 太子行礼过后,生怕迟则生变,急急说道:“昨日,儿臣在宫外被人带刀跟踪,与人交手后,儿臣的侍卫捕获此人。儿臣现在就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拷问人犯是受何人指使。” 不料,众臣都没有说话,王波澜不惊地说:“跟踪太子,加之对太子持械,构成谋逆大罪,来人啊,压入天牢!” 太子还没有开口,王已经呼喊左右侍卫把人押回天牢,他脸上的肥肉都随着喊人而抖动。 太子先前设想了多种情况,有犯人不吐口他应该如何问讯,有左相抵赖他应当如何回击,有王不愿彻查下去他应该怎么应对。 完全没有想到从他父王起就不愿意他插手这件事。 太子玄羲的计划和他设想的东西,因为王的一句话而成为了泡影。 他不甘心,极为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太子玄羲压抑着自己的愤懑,刚想要说什么,却听上头的王,道:“审讯谋逆犯人自有大理寺、刑部何时需要一国太子插手。” 眼见御前侍卫把他好不容易才逮到的人拖下去,太子着急上前一步,“父王!” 王却脸色骤变,抬手一挥,不悦地说:“胡闹!朝堂之上怎能如此儿戏,国家法度何在?太子怎可带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上朝堂。寡人体谅太子是少年人,想要亲自过审讯犯人。寡人不追究太子不经通报,私自带人上朝会的过错。” 太子还待说什么,下头的臣子已经在左相的带领下,齐齐说道:“王上英明。”并且,纷纷跪下叩头,随后又三呼万岁。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重复了好几遍的“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只觉得荒唐。 怎么会这样? 玄羲想不通。 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并不是臣子们不想让他知道真相,而是父王根本不想让他知道任何事。 第三十一章 玉书君1 太子回头看一眼趴着的,只露出后背的群臣,再看看上面高坐的表情莫测的父王,只能重重跪下。 进了天牢就不在太子的控制范围里,大理寺、刑部有不少都是左相的人,根本不可能问出什么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头顶上王的声音又传来,“太子的奏疏寡人观之比较幼稚,驳回。寡人还是希望太子多读圣贤书。” 后面的朝会再说了什么太子都没听进去,他压根就不想听进去。 他长跪在殿上,王没叫他起来,周围的臣子也不搭理他。所有人都当太子不存在。 太子原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打一个翻身仗,就算动摇不了左相的地位,挫挫左相的锐气,实在不行听父王责备左相几句也好。 却没想到,唯一下不了台的只是自己。 常言道,骂贪官不骂帝王。贪官真的这般厉害吗?手眼通天可以永远欺瞒君王? 不见得,也许从最顶层这个国家就烂透。许多君王心里跟明镜一般,但他不会去改变,因为这是他治国的根本。 一旦他改变,整个吏治变得清明,君王也要付出很大代价。许多国家反贪的最后便是把王国也颠覆。 君王喜欢用愚民的手段。 当一个贪官让民怨沸腾,他就杀掉这一个官,如此一来他还是深得民心的好君王,错的只会是那一个官吏。 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新上来的官员能好到哪里去? 因为错的根本在于制度。 君王并不想改,他承袭的便是这一套。任何革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祖宗传来下的那一套让他当了君王在万民之上,没有谁坐上了位子愿意下来。 沿袭祖先的一切比改变要轻松的多,也更为安全。 太子一个人一直跪到后半夜,他僵直的身子也万籁俱寂之中格外扎眼。天黑以后,柳牧景溜进来劝过一次。 但太子跪着并不是因为谁责罚他,而是他实在想不通,难以置信。 及至跪到后半夜,太子方才起身,跟踪他的人已下了天牢,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收拾着被丢掷到地上自己所写的奏疏,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他想为国家做一点事情,父王却不认可。 难道他的提议错了吗? 倘若他真的错了,倒也不会郁郁挂怀。 太子拖走沉重的步伐走出议政殿,周围值守的宫女、内侍、侍卫都把头低下。 玄羲自己整了整跪得发皱的衣裳,觉得自己大概是五洲大陆上最最窝囊的太子。 太子走在宫闱的墙下万分失神,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宫墙檐上滴落的水珠,原来外面又下雨了。 春夏之交夜里多有雨。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往哪里走,但他的心中藏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还是住在椒兰殿中的那个人的眼睛。 玄羲神游天外,不知不觉中往椒兰殿走去。 傍晚,椒兰殿里点上了红色宫烛,金山以前在家的时候舍不得点灯,油灯要费钱的。金山即便熬坏了眼睛也舍不得点点灯熬油,可这里不一样,虽然椒兰殿的一切都是王宫最差的,但蜡烛还是管够。 昨日,随着华羲去找食血者的书籍,开头一个时辰金山也读了不少的故事,现下正有灵感,便上灯找些纸笔把故事写下来。 倘若有一日能出宫去,还是要找一些活命的营生,过去吃饭的本事不能忘。 每回写文,金山的机灵劲就没了,时常把自己弄得抓耳挠腮,以往的口如悬河也没有了,为了扣一个字眼,能想得扯乱头发。这时候,往日的那些出口成章变成了一个笑话。 这不,金山为了想一个词,扯散了自己的发髻。 内侍在宫中忌讳衣衫发型不整,进了宫以后金山的头发就没有放下来过,所有的头发都梳上去,在顶端挽成一个发髻,插上木簪,再一个冠圈套在头发上。 金山将自己的木簪都拉扯掉了,头发松散着半耷拉在肩上。 而太子羲正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她在红烛下抓耳挠腮的写东西。 眼前的金山和那些很俊的小内侍一样,又有一些不一样,像一个稚嫩却没有稚气的少年,两道修长弯弯的眉毛,浓密的睫毛在宫灯的光线下投射出一层阴影,脸的线条很温柔。 金山舔了一下嘴唇,华羲有些心动的看着金山柔和的轮廓。 金山写着写着,突然不安起来,她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发现门缝里居然有一张人脸。 三更半夜,金山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华羲推门进入房间。 金山惊魂未定道:“你又怎么了?三更半夜站在门外吓人......”不及她将话说完,她就喉头打哽,她看见了什么。 华羲从外面无星无月的黑暗处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上下。华羲的身上好像发着光,又像着了火,那种耀眼的光芒让人不敢去逼视。 他身着金线缝成的衣裳,腰间的玉带上挂满琳琅佩饰,整个人看上去金光闪闪,在大半夜里把金山照耀得头晕眼花。 华羲穿着龙袍! 金山使劲地瞪着眼睛,莫不是她看错了?写书太久所以眼花? 在华羲制作考究的朝服上,那中间的补子是一条金龙,金龙威风凛凛正对着自己。 这个年纪的男子还能整天在宫里出入自由。过往的种种在金山心中串联起来,出手大方,极其容易就弄到出宫的令牌,身边有侍卫跟着,对椒兰殿的一切都很熟悉。 金山从书案后,出溜下了靠背椅子,三步并作两步跪在华羲的面前,用颤巍巍地声音说:“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附着身子,华羲带给她的惊吓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 然而,当她坑着头听候太子殿下发落,发现太子殿下已如一阵风似得从自己的身边刮过,并且刮起了她桌案上的纸。 太子的目光疯狂地扫过纸上的字迹。 这字迹是多么熟悉。那些字脚他曾经翻阅了无数次,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人,是他费尽心思找寻的玉书君! 第三十二章 玉书君2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太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看看字,再看看地上跪着的金山。 金山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好好的跪着,而是伸头探脑,像一只急不可耐的小乌龟。 金山转转眼珠,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她大声说:“太子殿下!” 太子正在凝视纸张上的字迹,那字迹消瘦却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气势庄严,怎么都不会想到会出自一个内侍的手。 太子的注意力全在纸上,被金山的吼叫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问:“这是你写的?” “回殿下的话,正是小的所写。” 玄羲看着手中的纸,不自觉地坐在椅子上,那些字外拓开张的风度,他自己都写不出来。 金山直起身子来,看着太子自顾自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理他,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她皱眉,扁了扁嘴巴。 好半晌,玄羲才回过神来,放下纸张,惊奇地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金山,“你怎么还跪着?” 往日,金山看见他从来不跪,和他同坐。倏然,太子明白了,今天没有换下朝服就来,金山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敢亲近于他。 “起来吧。”太子清清嗓子,正襟危坐。 金山委委屈屈地起身,低着头道:“谢殿下。” 太子见其委屈撅嘴的小模样,忍不住想要笑,“怎么,我换了衣服,我就不是我了?也不是我让你跪的,还委屈上了?” 金山笑着打哈哈,背地里翻了一个白眼,“是殿下骗小的,也不告诉真实身份,害小的造次。” “你还会觉得你造次?”太子坐下,换了一个姿势从容闲适,嘴角情不自禁地挂了一丝笑。 “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请太子殿下宽恕小的无礼之罪。”金山作势又要下跪。 太子连忙站起来,跑到金山面前想要拉她起来来,嘴里还说:“我不想看到你今天这样,先前才不告诉你。” 谁知,金山根本没有打算跪下,听见太子这样说,当下一蹦三尺高,得意洋洋地道:“小的就知道太子殿下不会怪我。” 太子停下上前的脚步,觉得自己上当,“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因为小的认识华羲,华羲是好人,只要殿下是华羲,就不会怪小的。” 谁料,太子话锋一转,道:“我可以恕你无礼,但不可恕你欺瞒。你竟然是写《食血者轶闻录》的玉书君?” “殿下没有问小的,就像小的没有问殿下,所以殿下也没有告诉小的,殿下是殿下的真相,只是告诉小的殿下是华领率。所以,殿下和小的扯平了。”金山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回答。接着金山似有所悟,“殿下找食血者的故事难道与小的写的书有关?” 太子不想搭理金山的殿下是殿下这种绕口令,他原本的笑容一僵,“你对食血者知道多少,如实地说。” 金山转了转眼珠,太子先前就找了许多有关食血者的故事,如今看来是受了自己写的小说的启发,不知道太子要找食血者做什么?一些民间故事为什么让太子费劲去找。 “小的也是听传说,传说食血者靠吸食人的鲜血,不老不死,刀枪不入。他的本领通天彻地,人力远不及他。他的美貌也是世所罕见,他久居于人迹罕至的地方,世人鲜少能一观。” 金山咬了咬嘴唇,她的故事其实并不单纯来源于市井的故事,还来自于自己的生母。可金山对自己的生母是谁,长什么样子已经记不太清,却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给她讲的故事。 金山时常怀疑那些故事,那些情节到底是来自母亲对她的呢喃,还是出于自己的幻想。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倘若能找回,金山也一定会先找回父亲、母亲的信息和为什么家中都死去唯独留下她一个,而不是这些琐碎的,不知从何年月来的故事。 “他有什么弱点?”太子问。 “弱点?食血者刀枪不入,唯独惧怕阳光和银器,他们总在黑夜出没,白昼里在阴暗的洞穴蛰伏,等待日落。” “惧怕阳光和银器。”太子从金山口中得知了书上没有见过的,“如果给你看死尸,你能不能根据你所写的内容去判定他是不是被食血者咬死的?” 听到太子所言,金山心中一凛,问:“殿下的意思是世上真有这东西,而且已经伤人了,还在王宫里?”方才金山就怀疑,太子这样上心一个市井故事,会不会这个故事已经变成真事。 “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王宫每年都要招这么多人,但多的内侍却不见了?” 太子的话触动了金山的内心,她早就怀疑过,为什么她明明是一个女人,即便是有人打点却这般容易就能进宫当内侍官。 其他国的内侍有比较严格的年龄要求,很少要成年男子。 一来,去势以后成年男子还保留了男性部分特征,对宫里极不安全;二来,内侍要从小培养。 为什么凌盛王宫招人根本就不挑,几乎是在重金求人,拉到篮子里就是菜,每一年都要几十个。 金山在宫里发现能称得上主子的就四位,也没有发现主子虐待杀死宫里人。 沈王后活得小心翼翼,周修仪疯疯癫癫,王不管后宫事宜。 张督领事和江尚宫素来江水不犯河水。 后宫嫔妃稀少,死气沉沉。 为什么宫里人消耗这么快?为什么宫里就活着太子一位继承人? 难道说,和食血者有关? 金山和太子对视,看到他忧心忡忡。 “你,殿下有没有证据?”金山过于吃惊,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忘记规矩。 好在太子也不大在意,“没有,我曾经派人追寻,他们见过一个死去的内侍,浑身上下的血液就像被抽干一般。当我想去查看,却被父王的侍卫拦了下来。他告知,只有王知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尸体会那样,直到我捡到那本《食血者轶闻录》,此书给了我启发,也许是非人的生物杀死了宫中内侍。” 第三十三章 入东宫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求问陛下?宫里发生这种事情,陛下毫无反应?”金山问。 问父王吗?太子迟疑,五岁以后再也没能从王那里讨到答案。 上回造纸坊的案情,父王隐约有所察觉,叫他不要干预。 他问了,父亲就会给答案吗? 太子摇摇头,“如果能问到答案,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去求证。” 然而,金山已经想到更深的一层。 宫里人一直死,但是宫里还是风平浪静,如果不是今天太子吐口,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根本不会知道。宫里肯定有比太子还高位置的人在压消息。 一个国家比太子位子还高就只有王和王后。 宫里莫名死人,非但不彻查,反而只是不断的招人进来。宫里一直高价录用新人,王不知道吗? 国家的最高权力,王知道并且他对于宫中死人也毫无办法,只能补充人手。 如果太子的推断都正确,真的是食血者在吸食宫里人的血液,毫无疑问,是王在纵容恶行。 金山心中如遭雷击,五味陈杂,王宫里实在太危险了!不知道死人的周期是多少,她一定要赶在下一个周期前尽快离开这里。 身处的地位不同,想法也会不一样。 太子玄羲身居高位,自然没有当内侍的金山那种强烈的危机感。他是不会被牺牲掉的,太子第一反应不会是规避风险,而是找到真相。 金山不一样,她分析利害,拔开太子身在其中看不清的迷雾,发现只要稍微不小心,自己就会被轻易牺牲掉。她不关心真相,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着。 “今天的话你不要告诉旁人,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末了,太子又说。 金山已经打定主意缄口不提。骇人听闻的秘密也好,耸人听闻的故事也罢,太子说的一切不论真假,都千万别和自己扯上关系。 金山想了想,道:“殿下,小的的小说是根据儿时母亲的故事所虚构的,至于小的的母亲是从何得知的,依小的所想大约也是流于市井的传说。”金山抬眼见太子神色失望,又说:“不过小的在入宫前是一名书贩,一定会用自己的所长帮助殿下收集有关的传说、故事、文集。” “我调你入东宫,方便你向我报告寻找到的线索。”太子哪里会想到金山的打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研究桌案上金山写的食血者的故事。 玄羲甚至还在心里说服自己,金山已经知道了有关宫里食血者的秘密,自然是放在自己跟前,天天见面好办。 金山心道,不好了,进了东宫殿想要出逃岂不是会更加难办? 她瞪着眼睛,几乎鼻尖冒汗,诚惶诚恐地说:“小的入宫才刚满一个月,宫里的规矩都还没有学全,只会做一些粗浅的活儿......” 未等她说完,玄羲紧紧张张地声音就在她低着的头上方炸响,“你看,我像是在意那些规矩的人吗?” 玄羲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把金山带在身边,金山还要拒绝他。 言毕,玄羲心虚的看着金山低着的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叫你来,你便来。”说完这句话,他飞快的转身跑出椒兰殿。全然忘了,自己是何等垂头丧气地走入椒兰殿的。 翌日寅正时分,太子宣内侍总管张督领事调佘金山入东宫。 国事上太子插不上手,这种小事还是不在话下。 张督领事领了旨,站在东宫外啧嘴。 他心道,怎么太子突然要照顾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内侍,该怎么给他安排差事,安排什么位子? 他有些不好说,太子已经年逾二旬,却没有丝毫要大婚的意思,也不见对哪位名媛淑女动过心思,成日和东宫柳领率在一块厮混。 宫中对太子和柳牧景的关系早就有些风言风语,只是还没有传到上面人的耳朵里。 内侍大总管张公公思来想去,既然太子喜欢,那就天天安排在太子跟前,做个伺候太子起居的贴身内侍官。他亲自去椒兰殿接人,把佘金山带着进东宫。 金山以为起码要过个几天,和她要腰牌出宫的情况一致,没想到自己方才起来打扫院落。张督领事就来接人。 昨晚,金山许久没有睡着,净想着怎么逃出去。 一大早这么多人来椒兰殿,金山还以为是自己看离了眼,一揉眼睛,张督领事已经跑到自己跟前。 金山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安排进了太子东宫,见过东宫内侍总领王德福以后,做了太子的贴身内侍。 东宫本就有贴身的内侍,他对于金山这样突然鸡犬升天的人很不满意。 要说东宫另外一个太子贴身内侍,也是一个和金山差不多的苦命人,命不苦的有谁是自愿来当太监的。 原本的贴身内侍官,叫陈大满,八岁的时候因为亲爹好赌,他娘阻拦他爹去赌博,被他爹打伤,最后无钱医治而亡故。 指着压榨妻子过活的亲爹什么都不会干,便将他卖给了拐子换钱。 娘死了,爹不会干活,这种事情倒是不少。 不少男人根本不会干活,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全靠女人做。老娘老了,又有新娘接手,所以新婚的妻子叫做新娘就是这个道理。 女人通常都很勤劳,自己能干活绝不会和男人一样压榨别人,本不用这样活得苦,可她们若是没有男人管着,周遭的人就不承认她是一个人。她们变得人人可欺,只能给自己找一个主。 八岁的男孩已经记事,懂事的小孩儿买家怕买回去养不熟。若是买一个男孩回去传宗接代,最好两岁以下不记事,以后也不会想找亲生爹娘。 陈大满无人问津卖不出去,只得跟着拐子颠沛流离,又因为长得丑,连秦楼楚馆里的小厮都做不成,拐子养着他越来越觉得亏,急着出手。所以陈大满不上九岁就被买进宫里,如今已是二十年的光景过去,才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第三十四章 内侍官1 陈内侍官兢兢业业,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地干了二十年,才混到东宫太子贴身内侍官的份上。 没想到一个进宫才一个月的小内侍一下能和他平起平坐! 陈内侍官心里本来就不是滋味。他见了金山的相貌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金山长得如女子一般娇美,肌肤细腻,一看就知道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得到如今的地位。 其实都是奴隶,谁又能强过谁呢? 可是,有些为奴的人却不这样想,只要能高其他奴一等,仿佛这奴也就不是奴了。 所以,陈内侍官什么都没有告诉金山。他明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对金山的敌意。 金山就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开始在东宫给太子当贴身内侍官的生活。 进入东宫第二天天未亮,大约丑时三刻,金山就被在东宫值夜完毕的内侍叫起来,伺候太子起床。 太子是年轻人,又有晚睡夜行的习惯,通常要被服侍的内侍官隔门叫许多次才能从床上起来。 陈内侍官伺候太子起床的时候,总是跪在门外反复地请太子起床,喊了又喊,告了又告,有时请了不知道多少遍,太子在门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作为内侍不能进门去催促,但如果太子迟到,内侍却会被责罚。 比起没人管的椒兰殿,东宫的贴身内侍官不好当。 金山迷迷糊糊眼睛还没睁开,手里就被塞进寻常呈放太子衣服的檀木盘子。 幸亏,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太子也不想像前几天一样,突然去朝会,不用穿繁琐的朝服,否则此刻金山已经因为害太子迟到而受罚了。 金山跪在门外,只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屋子里马上就有了回应。 往常的日子,太子不会这么早醒来,即便醒来也有起床气,但今天来找他的是金山。因为知道金山要来,所以天未亮的时候太子就醒了,感觉到开心。 准确地说,知道金山今天要来,玄羲从昨天晚上就感到快乐。 在旁人眼中,太子在王前面铩羽而归,从奏疏到人证,溃败的一塌糊涂,太子应抑郁寡欢不少日子,但太子已经习惯了。 他的脸皮除了在面对金山之外稍微薄一些,其他时候比旁人想象的要厚得多。 从小到大,他的一切建议王都没有采纳过,他若是每次都耿耿于怀,大约早就已经郁郁而终。 好在,他天性相对乐观,拿得起放得下,发愁除了让自己惶恐,其余没有一点用。 了解有关食血者的事情,经过几日的调整后,玄羲少年人的淘气还是占了上风。 金山端着盛放太子衣物的盘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太子的奢华寝殿。 前王后的椒兰殿虽然也很不错,可那毕竟是前王后的宫殿。十五年过去,待到金山看见,里面已经荒了,满屋的摆件早已陈旧,而太子屋里全是新鲜的。 推开细雕着新鲜花样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屏风。 待到金山走进去,不但地上的地砖是金边凿花的,连屋子里的四面墙壁都不似寻常的墙壁,而是镂空的玲珑的楠木雕板,木雕板上或是流云百蝠,或是岁寒三友,或是花团锦簇。而两边的墙前又有博古架,满墙满目都是依照古董方器之形打成的架子。 金山头一回来,尚不敢细看,只觉满目琳琅。 她急忙绕过屏风走到里面,看到里头明晃晃的。侧边空地有一架紫檀雕空板壁,里面嵌着一面镶珠带宝石的镜子。镜子边的紫檀木架子上摆着一个瓷器花囊,里面插了时令的芬芳鲜花。而镜子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副锦绣江山竖幅画卷。 金山进去的时候太子床上的宝帐已经撩起来,太子正半躺半坐在床上。 金山到底是一个女人,见一个男人和衣睡在床上,有些害羞,用细弱蚊子地声音哼唧道:“殿下,起床了。” 玄羲下床的腿踢到床,碰得床裙一动一动,金山不敢看床上坐着的男子,只看着金丝红线的毡帘,干巴巴地又说:“太子殿下,起床了。” 太子见金山双眼朝下看,知道她大约是害羞,其实自己的心也跟着“呯呯”跳。 金山眼角的余光扫到太子起身,等着自己给他穿裤子,幸好太子睡觉穿着长胯,上身着宽松白色里衣。金山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帮太子套上了裤子和衣衫。 金山的动作十分僵硬,手指还在不断的颤抖,弄得玄羲也一起浑身发抖。 玄羲全程都忍着笑,配合着伸出双臂张开,看着金山给自己绑上衣带,穿上外裳系上腰带。 金山在给太子绑上腰带的时候,抖得像筛糠一样。 玄羲的双臂若是合拢,就能轻易地抱住金山。 这个姿势实在太危险了! 好在,太子只是低头偷偷望着她,金山把身子努力后仰,头侧过去不看,也勉强完成了。 金山这时发现其实穿衣服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给太子戴冠。太子比她高五寸,金山在太子跟前显得矮小。 金山踮起脚给太子挽上发冠,插上玉簪时,她闭着眼睛伸手去够太子的头顶,但是感觉怎么样都够不着,摸不到发髻,她的双臂和双腿都抖得厉害,而太子的呼吸充耳可闻,近在咫尺。 宫廷之中酷爱熏香,香气高雅幽若,味道轻柔却很持久。玄羲身上的幽幽香气直往金山心里钻,让她的心绪变得浓烈,心痒的无法抗拒。 金山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手里举着发冠快坚持不住了。 玄羲无声的笑了一下,看着在近在咫尺的小脸,紧张地嘴唇哆嗦的金山。他微微地弯曲膝盖,降低自己身高,配合紧张的要命摸不到发髻的金山。 那边闭着眼睛的金山终于摸到了太子的头发,她怕发簪插错了只得睁开眼睛,抬头看见太子几乎和她脸贴脸,有棱角的嘴唇轻轻勾起,动个不停,优雅又充满诱惑。 金山的心“呯呯”想要跳出胸口,好想扑上去咬一口上面的透着红润的禁果。 不知道用自己的嘴巴咬了太子的嘴唇是什么罪过,会不会被砍头? 金山咬牙挺住,控制自己坚持到最后,衣服、发冠全部都穿戴完毕,金山长吁一口气,赶紧低下头,打消自己满脑子罪恶想法。 她觉得自己受了诱惑,羞得面红耳赤。 第三十五章 内侍官2 玄羲看着金山低头,他的心所想和金山一样。 两人都是默默地在心中把对方那令人心动的嘴角勾勒了一遍。 直到金山后退,太子才若有所思的一怔。 金山退后再没有动作,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给她衣服,她就只知道要给太子穿衣服,穿完以后应该干什么,没人告诉她。 “你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太子略带吃惊问金山。 “小的不知。应该用早膳吗?” 金山今天寅时不到就起床。在家中虽然也是黎明即起,但远没有现在这样紧张。以往在家中起床以后,喝一口粥就当早饭。进了宫后,金山习惯在椒兰殿没有人管她,总是睡到早饭来了才起来。 宫里的其他人并非如此,王甚至连怀孕的王后都是寅正时刻起床,起来以后或读书、或静坐、或批阅奏章,一个时辰后才能进膳。 冬日里,起床时天都没有亮,太子时常在读书一个时辰以后,才能看见太阳初升。 在王室,晚起意味着疏懒,是国家衰亡的象征。 凌盛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时分起身,至今二百三十余年不改,有事不待黎明。王室的规矩便是如此,太子也是身不由己。 “我要读一个时辰的书。”太子答道。 他丝毫没有怪罪金山的意思,自己突然把她调过来,下头人肯定没有来得及教,或者存心怠慢,害金山出丑。 太子不在意这个,他对金山的什么都不懂心知肚明,懂规矩的人宫里要多少有多少,可看见能让他开心的只有金山一人而已。 玄羲走出去,去东宫正殿的书房,回头一想不对。他读书一个时辰以后就用早膳,但是贴身的内侍这个期间是没有饭吃,要一直等到他去王宫里的御书房与太子方师读书时,才能抽空吃饭。 金山若是看到别人吃饭,自己却没得吃,得多煎熬,太子也不忍心见金山在一边挨饿。反正,东宫的宫女、内侍的规矩都是他做的,不如现在为了金山改规矩。 太子回头对金山,说:“你一个时辰以后再来,这一个时辰你可以去吃饭,去补觉,去吧。别误了时辰。” 金山如获大赦,头也不回的去椒兰殿找东西吃,她早就饿了。 这不得不提,太子给她的另外一个恩典,金山并不居住在太子的东宫里,依旧住在椒兰殿。 各宫的内侍官数量是有规定的,金山是加塞进来的,东宫里没有她独立住的地儿。金山的身份是太子的贴身内侍,身份和地位比普通的内侍要高一些,又不能随意地塞进东宫内侍居住的耳殿通铺上。 所以,太子做主就让金山仍旧住在椒兰殿。 如此一来,阖宫上下知晓的,都觉得佘内侍的身份有点特殊。 等待金山吃了饭,和衣小憩了一会,又从椒兰殿里急匆匆地跑出来。 回到东宫正赶上太子用完早膳,尚食局的宫女撤下盘、碗、碟一类的餐具,撤下的餐具都在食盒里盖着盖子。 金山不知道太子吃的什么,可见到黄花梨木、珐琅、漆器各种材料的食盒四十多个。金山知道太子一顿早膳的种类定然是不得了的,难怪太子以前说他从来没有挨过饿。 太子每一餐都是如此奢侈、阔绰,而自己进了宫才吃上了几顿白面馒头。在宫外的时候,一天能吃上两顿杂面馒头,喝上玉米稀饭,过年的时候吃几顿猪肉,过节时炒两个鸡蛋,对金山来说已经是不用忍饥挨饿的好日子。 金山心里猛然间有些难过。 一个时辰前,他们凑得那么近,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呼吸,似乎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碰到他的唇瓣。但是现在看看,他们的差距就是天与地的差距,简直云泥之别。 自己居然痴心妄想,如此不害臊! 金山心冷了,进去问安,太子哪里知道金山瞧见了数量众多的食盒会有这般想法,只让金山跟着他去御书房。 还没走到书房,金山就被太子的伴读拦下,金山只需在外面候着,里面书房中伺候的事情自有专人。 金山只能在房外站班,金山也想听听太子方师说点什么,但是隔着两道门,金山完全听不到里面说什么。 金山只配在门外弓着腰候着。太子方师在里头讲课,金山不能走开,在外面枯站着,关键只能站着不能坐,不能玩,也没有人说话。 太子在里面听课固然无聊,但是起码有坐,有茶水,时不时还能插话,金山在外面就是罚站。 才站立半个时辰金山就快发疯了,太子的贴身内侍根本不是什么好差事。 金山看在一个月有一百两银子咬牙忍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咬疼了,忍不住探头去看,太子、伴读和太子方师一干人等还坐在里面不动不移。 金山瞬间觉得,要她天天如此,给一百两也不能干得了。便再三再四硬着头皮撑了一会,里头传话,由陈内侍官接着跟班。 由于太子的特殊照拂,金山头一天的活儿算是干完了。 她撒开腿就往椒兰殿蹿,和一只兔子似得,跑在宫道上,金山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没有被活活闷死。 金山独自回椒兰殿,来时是那样兴匆匆,去时却是这般失落。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 尽管如此,她还是注意到,宫中的氛围突然紧张起来,而宫中的人也是一个个很瑟缩。 金山想拉住一个宫女问问,往来的宫女都说自己在当差耽误不得。一个、两个如此,连人人都是如此,到让金山心生疑惑,这宫里是出了什么事情? 金山无心直接回去,而是绕道又回到东宫附近,果不其然,在墙角有两个内侍交头接耳,金山从后面悄悄地摸上去。 那两个内侍比金山年长不少,此时都躲在宫墙拐角的庭园石头灯后。 金山从一个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溜过去,趁着他们不注意时躲到二人的身后。 只听一人说:“那纸上写的是真的吗?宫里真有怪物,会吸食人血?” “八成是真的,上头的口风越是密不通风的,越是讳莫如深,就越是真真儿。你想啊,每个月十五,新进的内侍就要少一个。前几日不是嘛,还不到月中,那御花园值夜的内侍就死了一个。” 那个先问的人,抱拳往上拱了拱,道:“上头不知道?” “哪能啊,怕是真如纸上所写,这东西是王室供奉。说不定,知道了是谋逆的大罪。” 两个内侍聊天的声音越发的小了,金山趴在墙根上,急得挠了挠红色宫墙,她最讨厌偷听人讲话只听见一半。她竖起耳朵,那两个内侍却又不说了,像是要往她这个方向来。 一见自己快被人撞见,金山紧张地发根都要竖起,连忙蹭蹭蹿走,一溜烟地跑回了椒兰殿。 在回椒兰殿的路上,来回的羽林军巡查过往的宫女、内侍,凡是手上带着东西的都要接受检查。 不用说也知道在查什么,在查纸条。这在宫外流传的纸条,居然已经流到宫里来了。 内侍们的话和太子的话不谋而合,宫里确实有可怕的东西,作为百姓依赖的君王,非但对这种可怕的事情听之任之,还有可能是参与者。 有关秘密的纸条不但在宫外流传,甚至还在宫里流传起来。发纸条揭露这个秘密的人,应当也有些来头。 金山惴惴不安地在椒兰殿正殿中来回踱步,身处在椒兰殿的中心,回想太子的话,也像自己身处风暴的中心。 椒兰殿中那些可怕的抓痕,那些历久仍在的红褐色的血迹,激斗过的屋子,就在离金山不远的地方。 金山觉得有些冷,还有些害怕。 她是在椒兰殿住了许久没错,可是,过往的那些死者,金山曾经以为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宫里很太平,没有谋逆,也不会有杀戮。可是,太子的话,宫里的纸条,让金山预感到危机,过去的事情绝对没有过去。 金山因为害怕,不到酉时就掌上了灯,椒兰殿的正殿灯火通明,树形烛台上的红烛都跳跃着火苗,地上的鎏金博山炉金山都点着了,不过没有熏香可以点燃,只是干烧照个暗火亮光。 看着眼前跳跃的光明,金山心下稍安。她读过诸多书籍知道食血者是怕光的,尤其害怕太阳。阳光从某种程度上,对食血者是致命的,所以他们从不在白天出没。 在满屋子灯火通明中,金山歇下了,想到太子她又辗转反侧,看样子太子和王的态度不一样,太子一直在寻找有关食血者的内容,除了想知道真相,恐怕还想对付食血者。 玄羲是一个正直的人,这点在金山心中毋庸置疑。 金山又翻了一个身,心想,只怕是好人没好报。 金山想远离太子,免得太子倒霉的时候波及到自己,但是她又做不到,自己真能在危险的时候舍他而去? 金山翻身起来,望着殿里的明烛心神不宁看了半天,直盯地自己耀目生花。 第三十六章 凌盛历史 酉时的地宫里也是灯火通明。 地宫里一年四季燃烧着鲛人油脂制成的长明灯,明亮且不刺眼。这些鲛人的尸油点着后的光并非一般的烛火,而是一种阴火,火苗是瓦蓝的冷光。 左相跨过了地上的尸骸,小心自己不要踩到,进前和夜王说话。地宫就像一个极大的古冢,每一次进去都会有尸骸。 夜王上次让左相查涉及谋逆纸上的兰花有些眉目了,今日,宫中又出现了新内容的谋逆纸条,左相打算一并上报给夜王。 此刻,算算时间太阳正在落下,而夜王正斜倚着枕褥。 左相从未见过夜王睡觉,他最多只在石座上靠着。 左相进入地宫后,夜王双眉一蹙,闷哼一声半坐起身,眼睛未睁开,却用修长的手指捻弄自己的鬓角。 “左相又带回什么好消息?”夜王缓缓睁开眼睛,赤色的瞳孔闪出异样的光。 左相跪在夜王面前,递上今天宫里和宫外同时出现的纸条。 夜王双眸一瞥,道:“写纸条的人知道我的存在。”他对在宫里出现的纸条并不意外,对上面新的内容,揭示宫里的妖物是食血者也不意外。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毕竟这个王朝的开端就由他建立。 人类的历史就像是一条流淌数千年的长河,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所经历的一切都在重复。 在湍急的河流中舀出一瓢水,会发现其实长河中的每一瓢水对于永生不死的吸血鬼来说都是一样的。 夜王依稀记得第一个反对自己的人,是太祖驾崩后继位的太子——王的长子玄瓒。 当年的夜王还好心的按照人类的习惯去恭贺新王登基,吊唁先王。 谁成想,太祖的儿子玄瓒眼见四海安定,五洲大陆各国的格局已定,再无灭国战争的危险,并不想继续按照血契,供奉夜王。 幽暗的灵堂里,夜王当着太祖的尸身轻易地折断了玄瓒的脖子。既然不愿意活着遵守约定,那便用生命来供养。 由此,更识时务者太祖次子——瑜,继位,后人称之为太宗。 夜王回到地下宫殿接受王室的供奉,每月十五享用王室上供的数位人菜,所谓人菜就是供给夜王吸血的活人。这些人菜一般都是活着做苦役的战俘。 王室的成功来自于吸血鬼是很不光彩的往事。玄瑜将所有有关王室供奉吸血鬼的传闻全部抹去,修改了大部分记载的典籍。 夜王的存在由整个王室都知晓,变成了只有每代王和当朝丞相知道。直至前一任王驾崩,新王登基时,才会知道的真相。 高宗时期,王上将丞相一职分权,由一人担任的丞相分为左相和右相,左相为尊,与王共享王室的秘密。 及至高宗,凌盛王朝历时三代,以前战时所俘虏的战俘,不是老死就是被折磨至死,或者都变成了人菜。战俘只会少而不会再多。 凌盛王朝本就小国寡民,如今天下安定,不像几十年前纷乱,没有战俘补充。高宗又改向夜王由原先的上供战俘人菜,改为上供奴隶人菜。 蓄奴不利于王朝的发展。高宗的孙子睿宗少时曾游历各国,亲见其他国家都废除了奴隶制,也废掉了本国的奴隶制。 人菜的来源便绝迹了。 不过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太平,王室的刻意隐瞒,普通百姓并不知晓凌盛开国的原委,以及吸血鬼的真实传说。 夜王的身份唯有寥寥几人知道,市井只把吸血鬼当成一个传说。 凌盛国的宫女大多出生官宦,而内侍都是贱民,所以睿宗由奴隶上供给夜王变成了内侍上供给夜王,同时废掉人菜这一说法。 睿宗的儿子厉宗尤喜折磨宫里人,有段时间宫里每月被厉宗虐待致死的人数,远超过数倍奉献给夜王的人数。阖宫以及百姓都以为是厉宗残暴,又不知晓夜王存在,所以宫中死者都算在厉宗的头上。 同时,厉宗荒淫无道纳了一百二十位妃子,对外统一称为王后,按王后仪制。宫中的花销无数,国库空虚。他又在绛州、青州、苍州、赭州等地大肆修建行宫,劳民伤财。时年,青,绛二州大旱,饿殍遍地,光景惨淡。 民怨沸腾,当时的左相与右相联合了另外一位王室宗亲,厉宗的堂弟,也就是后来的明宗玄桀,现在王的曾祖父密谋策划。 玄桀借与厉宗榣山狩猎,引厉宗寻山中榣姬仙子,又提前命人凿落山中巨石砸向厉宗,至使被击中的厉宗重伤。 玄桀又举兵携十万大军入京都,彻底推翻了厉宗的统治,玄桀为王以后惊而发觉夜王的存在。 自他起,王对夜王多有忤逆之心。 明宗玄桀先是将每月十五提供的六名内侍削减为一位,一年后又停止上供。明宗引五千羽林军秘密埋伏于地宫外,乘着白日进入,想要杀死地宫里的怪物。 不料,五千羽林军都被夜王所灭,地宫周围的土壤皆被鲜血染得褐红。 夜晚来临,夜王怒而出地宫,披发浴血如同炼狱中的业火红莲,誓要杀死明宗一脉。 眼见凌盛王室将被灭绝,当时的左相——刘鸿力挽狂澜只身劝说夜王遵守与太祖约定。 明宗玄椉没想到夜王杀不死、烧不掉,他对于吸血鬼的认知很少,人类根本无法杀死吸血鬼,为保住妻儿,以及旁系子孙后代。明宗在地宫前自刎而死,向夜王谢罪,请求宽恕。 明宗死后,夜王遂立明宗玄椉的幼子为王。 明宗玄椉幼子——玄楉,自小生性软弱,又眼见自己的父亲身着投降的白裳,刎颈自戮血溅三尺,更为恐惧夜王,将自己幽闭深宫,大权旁落。 左相刘鸿一人挑起重任,从那时起左相的地位远高于右相。 反对夜王的人都已被咬死化为灰烬,而簇拥夜王的人迟早也会死去化为腐骨,只有夜王还伫立于地宫。 无论是拥护和反对而言,对于夜王都是一个结果,夜王做的只是谨守承诺。如果查证现在的王对自己有谋逆的心,那便杀掉这个,再立一个太祖的血脉为王即可。 凡人的蝇营狗苟不过几十年,几十年在夜王的眼中不过一瞬,无非是王宫外的群山青了又黄,枯了又荣,反复几十次而已。 于左相看来,纸条上写满大逆不道的话,甚至不少侮辱夜王的话,谁看了都会愤怒,但夜王还是如上一次毫无波澜。 夜王的修长银白的手指摸索过纸张角落的兰花,问跪在地上的左相:“一模一样的兰花印记,可是同一伙人所谓?” “正是。”左相收了仰望夜王的眼神,垂下头,“大人,微臣查明兰花党系谋逆罪人华兰的余党。” 兰花,华兰。 “颐敏王后的人。”夜王知道华兰。 “不错。微臣查证后,便即刻报告大人。大人,此时是否通知陛下严查。” “叫王上严查余党。” 得了指令,左相兼中书令退下了。 颐敏王后死了那么多年,她的人居然还没有消停。 华兰曾经是凌盛王朝论能力才干数一、数二的人物,倘若不是一个女人受到礼教所迫,当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自古以来,男子晋升有很多的途径,既可以为官也可以经商,而女子总是每每受到限制。女子唯一的上升途径就是进宫成为妃嫔。 除了成为妃嫔还可以成为女官,说是女官,实则只是王的内宫侍女。女官之前尚要加两个字,那便是宫中女官,意味着离了内宫根本不算官。过去的尚宫六局的最高尚宫地位不及内侍督领事。和男子的在朝为官根本不是一回事。 华兰当上王后,所着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制尚宫六局,将尚宫六局从内侍省中分离出来。将原来的内侍省改为尚宫局和内侍监,撤掉了内侍省,从而提高了尚宫六局的地位。尚宫局与内侍监等级相同。又将原内侍省中部分内侍的职权划给尚宫六局。削弱了内侍在宫中的地位。 换了名字,人还是那些人,但宫女的地位就高了许多。 华兰不满足于只局限在深宫中,想要让女子真正的和男子一样走上仕途,想要让女官真正的掌握权力,而不是王的女人。 女官是王的女人,有可能会成为嫔妃一类,女官大多出生官家。华兰将寒门出生的宫女以才干能力论,选拔了不少贫穷百姓家出生的宫女成为女官。 她想将六局二十四司的司舆司和司簿司、司记司划分出去并入礼部和户部,结果遭到了所有朝臣的一致极为激烈的反对。 大臣们无不咒骂她牝鸡司晨,认为她是亡国的妖后。 最后,华兰只得作罢计划。 但华兰王后依旧为司簿司、司记司争取到掌握王宫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王宫的所有秘典、书籍,阅读、记录的权力。 但,半年以后,华兰王后就因为谋逆被处以极刑。 华兰死后,尚宫六局的还是按照她生前改制后的格局,虽然女官是高级宫女,但尚宫局及下属司的女官依旧有品级。 第三十七章 朝会 王看到太子所做的奏疏,里面提出鼓励女子经商、入仕断然不会答应。他亲见当年太子的母亲改制是何等的艰辛,又是如何因此得罪了大批臣子。 他不想太子步王后的后尘,得罪太多臣子。 朝会上,王还在为早已离世的王后焦头烂额,左相上书称,依旧有人追随谋逆罪人华兰,挑战和污蔑王室权威。 王中年发福的脑门上,时不时淌下几滴汗珠,尽管天气并不炎热。他窝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乌泱泱一众臣子,每一个都仰望着他。 “陛下!”左相又拖着讨人厌的长腔,“谋逆罪人华兰已伏诛多年,但其余党依旧在为她奔走运作,这些人以谋逆罪人的名字集结党羽,自称兰花党。近日,民间与宫中流传的谣言纸就是兰花党所为。”左相声如洪钟,气焰比王要高昂许多。 左相见王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其余臣子又昂首变成低头,显然其他人都感觉到王的难处。蒋左相一向如此,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 他与其他人不同,他的身后还多了一位夜王大人。 左相把那位大人的意思说出来,“请陛下严惩华兰余孽。”左相发了调头,不少臣子跟着附和,“请陛下严惩华兰余孽。” 巨大的声音在朝会上回响,王头上的汗珠子冒得更加明显。他已经尽量不回忆十五年那场惨剧,但这场惨剧就像夜王向他下达的不得翻修椒兰殿的命令一样,各种的细节还是直往他脑子里钻。提起以前的王后他便心慌手抖,惊恐不能自已。 正当王惶惶不知所措时,右相朗声道:“臣有异议。” 一众臣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齐刷刷的射向右相兼黄门令大人——周植聿。 周植聿的年岁比左相的稍长,人也更瘦,官服的袍子里空荡荡,不像是一个官员倒像是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夫子。 右相兼黄门令大人说道:“若是按照先王后的余党看待此事,兰花党不足谋逆之罪。若是单纯依行为论,也不足以谋逆之罪论处。谋逆,图谋叛逆,用武力颠覆我朝,而兰花党只是散发传单。传单尚属言论,依微臣之见,因言获罪,不能体现陛下的仁德。兰花党时隔多年又重新出现,依微臣看,是在为先王后叫屈。” 左相从鼻子里出声,“哼,华兰当年利用司籍司窃取国之机密,威胁王的安危,实属谋反大罪。既然是大逆不道之人,为她喊冤叫屈的都是乱党,乱党就应该趁早剿灭。”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大禹治水汲取鲧的经验,改堵为疏,方才取得成功。民意也如同洪水,一味堵会让民怨沸腾。兰花党只是散发纸条,正如左相所言,纸条上全是无稽之谈。发些无稽之谈又怎么会是谋逆呢?如果按照左相所言,大肆抓捕所谓乱党,百姓一定会认为,纸上所言非虚。” 左相与右相两个凌盛王朝臣子中最有权势的人在王的面前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左相认为,应该防患未燃,在兰花党的乱民还没有成气候时,先杀鸡儆猴,好让百姓不敢效法兰花党的行为。 右相认为,应当重视民意,当年王后死的异常惨烈,死无全尸,失去了王室应有的威仪,百姓为她觉得冤屈也是情有可原,应当给死去的王后体面,安抚民心,召开法会告慰亡灵,体现王室的宽容。 王上一直在挣扎,多年来忍着不甘心。 王坐在龙椅上,良久,终于止住了颤抖,尊崇自己的内心,道:“以王后之礼,做一场法会。” 他安慰自己,一场法会而已,为了平息民愤。 王后当年死无全尸,鲜血喷溅了整个椒兰殿,见者无不胆战心寒。又因为是谋反大罪,无人敢给她收拾尸身。 太子年幼于雨中长跪昏倒以后,她的尸身不知道被夜王弄到什么地方。 这些年,王后连一个衣冠冢都没有,太子每年追思王后只能半夜潜入椒兰殿偷偷烧纸。 王后的惨死在右相这样的臣子眼中着实惨烈,所以给王后办一场法事,一来,平息兰花党的愤怒,告诫他们。二来,找回王室当年丢失的颜面。 王召钦天监入内,定下了这个月二十日,由罗城的玉真观的道士为先王后主持法会。 不多时,太子就知道了,父王要为已故的母亲做法会,又听闻朝会上左相与右相的争执,不由得心中唏嘘不已,也没有心情去找金山玩闹。 而金山不知道朝会上的事情,也不知道太子因此的心事。 她为了习惯东宫贴身内侍官的日常工作,已经没心思管其他的事情。 先前,太子殿下念她头一日当值,破例对她用了恩典,如今一切按照常规来,金山竟然有些支撑不住。 金山想回家,想问太子讨恩典准许她出宫,可是一连好多日太子都拉着脸,对自己不理不睬。金山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猜,出宫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了。 太子寅时起身,金山作为伺候他的人,丑时三刻就被夜里带班的内侍从椒兰殿中叫起来,乌漆麻黑的走夜路进了东宫,哈欠都不及打一个,就要双膝跪地,给太子殿下请早安,告诉太子殿下应当起身了。 太子起来以后,要伺候他洗漱、穿衣,还要给太子梳头,动作必须细致麻利。 于第一次不同的是,最近几天太子没有心思和她玩闹。金山也乐的如此。太子的玩闹就是给她的伺候带来麻烦。 太子晨读一个时辰天才大亮,用过早膳以后,贴身内侍官得在东宫的院子里候着,陪驾到书房门外之后,又是在外候着,里面自有伴读的少年郎伺候太子。这之中最是难熬,有近三个时辰在走廊里干耗着。 不过,太子就算心情不大好,近几日都蔫蔫的,也没有忘记调金山来的目的,他允许金山在外等候时读书,继续找寻有关食血者的传说。 第三十八章 黄帝是女子 太子从书房回来,午时大约能摆膳,御膳由司膳司的掌膳女官负责,都是用鎏金烫画的食盒一盒一盒的提进东宫里,放在太子的宴桌上。 金山偷偷去看过,极大的一张桌子上满满都是各色山珍海味。 金山虽是读了很多书,但那些菜品根本叫不上名字,只觉得那叫一个花红柳绿,色彩鲜艳,鲍参翅肚不一而足,飞禽走兽应有尽有。除了司膳司的菜品,还有王赐的菜。 女史把菜一道一道的往太子跟前传,然后逐一试菜。 金山在边上偷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子还没有吃上一口美味佳肴,因为流程还没有走完。 午膳完毕,另一个贴身内侍官陈大满就没有好声气的来接班了。金山懒得和他计较,她这时候都饿的慌。 金山退下去,就什么事也没有,歇着一直歇到明日的凌晨接班。 待到太子再和她说话时,已经是三、五日之后。 太子从书房里出来,金山还在埋头读书。玄羲百无聊赖地轻轻踢了跪坐在地上的金山,嗔道:“你几日没和我说话了?” 金山四顾,见周围走廊里没旁人,便大胆起来,佯装打了个哈欠:“天天丑时起身,我在外面摆摊都没起这么早。贴身内侍官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倒是实话,摆摊为的是客人来买书,哪个客人会天不亮上集市,太阳都没升起来买闲书看,为了撞鬼吗? 太子忍不住撇撇嘴,心想,“这几日我心情不好,都不知道来安慰我。”嘴里却是没话找话,双手叉腰,道:“这几日有没有发现新的食血者的秘闻?” 金山这几日在找书看是没错,可金山没有出宫,能看的都是宫里的书,宫里能看的书怎么可能有食血者?无非就是看些《左传》、《礼记》一类。 金山从地上爬起来,跪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踉跄,玄羲赶忙扶了一把。扶着金山的玄羲做贼心虚似得打量一遍周围,他们在的地方是屋子里的回廊,外人轻易不能看见。 金山整整自己发皱的灰褐色内侍服,道:“食血者没有。秘闻倒是有一个。” “说来听听。”太子挑挑眉毛,有点兴趣。这几日,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好像只有和金山说话他才会喜逐颜开。他有意想克制这种感觉,但是忍不住。 “《左传》有云,‘帝,后也。’上古时代,帝后时常连用,很有可能黄帝就是一个女人。” 太子和金山两个人并肩在走廊里,与其说走,倒不是说是两人慢慢摇出去。 走廊两壁都是镂空木雕,顶上也是雕梁画栋。 玄羲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似乎是木头散发的清香。他在心中啧啧称奇,自己从三岁开笔,少说也在书房读了十六、七年的书,居然第一次觉得这里有股清甜香气。 金山不知道太子神游天外,继续往下说:“《礼记》又云,‘因其生育之功谓其帝。’上古时期,婴儿夭折很多,人们对生育多的人很崇拜。而生育只有女子可以做到,黄帝就是因为生育有功才能成为帝。远古开始有占星术,天上的星星总是和地上的人对应起来。《天官书》中所写,‘黄帝,主德,女主象也。’这一切都说明了黄帝是一个女人。” 太子本来迷醉在木香里,周围气质芬芳先甜后沉郁,骤然发现这微微的淡香气是来自金山身上。他不由得脸上生火,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随口接到:“黄帝不是有妻子叫嫘祖?并且,黄帝和嫘祖有后人,难道是女女生子不成?” 金山摇摇头,没看太子的小动作和表情,“嫘祖一开始并非叫嫘祖,而是嫘且,‘且’这个字指的是男子。所以,黄帝是女子,嫘且是男子,两人便可结为夫妻,白首不相离。”金山说到一半,发现原先并肩的太子落在后面,急忙回头。 太子听到金山喃喃:“可结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急忙凑近一步,恰好金山转头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差点面贴面,却都不闪躲只是傻傻地对着看。 玄羲望着前面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回头的金山不由得心跳加速。 而金山比太子更不矜持,望着如玉般的太子忍不住春风荡漾地笑起来。 那一笑在玄羲的眼中,一霎那聚拢了四周的光色。 两人不约而同地,猛地后退一步,金山急忙背过身去,忍不住红了脸,强装镇定,想继续往下说,无奈居然忘词了,急得她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金山飞快地转过身讲话,差点闪了自己的舌头,“那个......” 所幸金山没有回头,否则一定能看到玄羲从面颊到耳朵都红了,他好像挨了冻,整个人都变得红通通。 玄羲见金山跑到他前头,纤腰盈盈可握,步态袅袅娜娜,他的心跳更快。 金山自顾自嘴里嗫喏道:“那个,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故称天子,因生以为姓。姓的意思就是女生,就是女人生出的。姓氏这种东西起初始于母亲,由母亲传给女儿。” “而感天而生也说明,人们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只有母系传承才更为稳定。母亲传给女儿,一代代血统不会混乱。” “妇生谓之产,只有女人才能说生产,所以黄帝的整个世系都是女子。一个父系的氏族即便代代生儿子,儿子的血统传不了多少给孙子。所有孩子都是母亲孕育,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传承更多。母亲传给女儿,女儿传给外孙女,代代不变。而男子不能生育,血统传不了多少不说,还有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母亲所生的孩子一定是母亲的。”金山一口气不歇,说了三大段。 金山心里还想着方才太子凑近,他那张谪仙般的脸,她不自觉皱起峨眉,歪着脑袋,把她的观点都说出来。 金山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对于靠着父系传承这样的谎言为前提的王朝来说,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第三十九章 法会1 玄羲方才被金山弄得心慌意乱,这会子回过神来,嘴里嚷道:“糟了,到传午膳时刻。” 他一阵清风似得跑到金山前面,遥遥地丢下一句话:“以后再聊。”拐了弯儿,跑得看不见脸,玄羲才停下紧张的脚步。 而金山也松了一口气,埋首跟在后面。片刻后,两个人都出了走廊,在来来往往的宫人面前又保持着殿下和内侍的距离。 女史传膳时,玄羲一直心猿意马,他明显感觉到自己面对金山时候的异常。他凝视着进进出出送膳食来的宫女,在脑海中选出一位最俏丽的宫女。他让这位宫女站上前来。 太子的异常行为惹得所有传膳的宫女们、女官们咂舌,所有人目光盯着太子。太子的为人阖宫上下都清楚,怕是这天底下最和气的主子,对下面的人从不朝打暮骂,为人也很善良,没有当太子的架子。 突然叫一个宫女上前,莫不是看上了这名宫女? 一众宫女和女官瞬间停下来交头接耳,议论这名宫女为什么突然交好运。 被叫住的宫女确实非常美貌。 宫女都是统一的着装,一件鹅黄珍珠衫,白色的襦裙,外罩着杏色的披肩绸纱,但是穿在被太子叫住的宫女身上格外的飘逸。 那宫女骤然被太子叫住又惊又喜,赶紧往前两步,她动起来非常飘逸,绸纱微扬,使得她仙姿脱俗。 宫女头戴轻金冠,缕金步摇,她在太子面前行礼,头上的步摇也在微颤动,让她有一种摇曳生姿,顾盼流连的动人模样。 太子见她抬头,果然是一个美人,风花雪月都揉进了她的一颦一笑中,便又让她再上前,说要细看。 边上的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太子今儿是怎么了? 俄而,太子就挥手让宫女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宫女不明就里,太子让她离开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 只有太子心中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想:“她美虽然美,但是逼近我,我却没有半分呼吸困难。”太子心里早生疑,为什么金山凑近他,他总有一种窒息感。这种窒息感让他恐慌,他想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内侍官有窒息感,于是他便用最美的宫女做试验。 接下来的午膳,太子全然没有胃口,他被自己的想法噎住了。 莫非自己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他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玉蓉糕上点缀的黑豆蜜枣掐丝,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有心思想这个。 不远处,椒兰殿里吃午饭的金山打了一个喷嚏,旋即被手里的黄豆玉米饼狠狠地呛住。 玉米黄豆粉做成的糕饼十分呛人,一入口就把她嘴里的口水都吸干。黄豆玉米饼黏在口腔,需要喝下大量的茶水才能顺利咽下去。 金山被呛,显然认为是黄豆玉米饼太干,她猛灌了一口水,没有额外的想法。 她固然对太子十分动心,但她很清楚自己是谁。 让金山动心的东西很多,财富、学识、外表什么都很动心,但是动心不能当饭吃,更不能跨越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金山很清楚,有人故意把她送进宫里当内侍的,是谁金山毫无头绪,走到这个份上八成和太子调查的食血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彼时的金山对于食血者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宫里人也在传说,但传说归传说,怎么样也是隔着一层的。 现在的她依旧是一个没有什么本事,连自己的来历都不清楚的女子,养家糊口才是她人生中第一位的。 金山想过,把她弄进来的人,留下那句话的人,认为自己是有某种能力的人,但金山看不出自己有什么本事,自己有什么作用。 她现在就想带些银子回去给家里花销。 金山这样在俗世长大的升斗小民,受尽了冷眼。她从来不想做什么铁肩担道义的大人物。 很多年后,金山再回忆起那些最后的担当,无非是为了活下去苦苦挣扎时善良本性的迸发而已。 午饭后,玄羲和金山在不同的地方各自长吁短叹了一会。 太子下午要去练兵场演武,她不用跟班,所以金山的长吁短叹很快就被呼噜声终结。她在椒兰殿里睡大头觉。 醒来后,金山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日,王要替先王后在罗城外的玉真观做法会,金山作为太子的随从也能跟着出宫。 金山心里暗暗盘算,说不定能借此机会开溜,去找娘和妹妹。 玉真观离金山的家很遥远,一个在罗城东南,一个在罗城北郊。但是有句话说得好,有备无患,所以一连两天,金山都深夜赶工,把银子缝制进衣裳和帽子里方便带出宫去,出了宫也不易弄丢。 三日后,王室出行的阵仗又让金山心里凉了。 这一日,天才刚拂晓,随着三十声响的晨钟,子城南边的宫门大开,先头的的羽林军两人一排,一队一百人,一共六队,每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从子城护城河上的金桥列队走过。 王的出行非常的讲究,金山光是看就耀目生花。她有心数了数,却只数清楚部分的旗幡仪仗。 旗幡仪仗过于五彩缤纷,绚烂至极。里面有五十四个华盖。九龙而曲柄黄色的四个,九龙而直柄黄色的二十个,都连续排列,由司舆司的宫女举着,余下的按照所画的花卉而分成五色的十个,每每两种交替排列。后面又有纯紫和红色的方盖八个。 金山时至今日才知道王宫的尚宫六局之中专门有一个司是负责王的舆辇、伞扇、羽仪的。 华盖之后又有执扇的七十二名宫女,扇上的图案:寿字的八个,双龙黄色的十六个,双龙红色的八个,双色赤单龙的各八个。孔雀雉尾和鸾凤一共十六个。红色有花纹方形的各八个。 紧随其后,手持幢的宫女十六人,其中:长寿、紫、霓、羽葆各四个。又有举幡宫女十六人,信幡、绛引、豹尾、龙首各有四个。 第四十章 法会2 金山只觉得眼前彩色仪仗在风中烈烈,非常好看。她被这大场面震慑了,只会说好看了。然而,这还没有到王和太子所坐的辂。 金山作为太子的随行人员要跟在太子的玉辂之后。 金山见着眼前人一行行的过,身边那些东宫内侍、宫女全部都低着头,没有要动的意思,明白还没有到他们跟随的时候。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王室随行的彩旗终于开始稀疏起来。 一辆玉辂出现在金山的眼前,由金丝楠木打造,基本构造由辂座、辂亭和圆盘组成,主色为白玉色的装饰。是凌盛王朝的王上出行坐的车,就是一辆实实在在的玉车。 玉辂盖高将近半丈,辂圆盘为金黄色圆顶,边上镶玉。圆盘垂有镂金垂云装饰,辂的四面贴有三层镂金板。 车身覆盖的幨帷用三层锦缎制成,每层绣有金云龙羽花纹。四根金青缎系带绑在车轸上,下面缀着五色流苏。 辂的四面柱子上绘着金色腾云之龙。车门垂下鲛珠珠帘。里面的龙座四周为朱漆雕栏,以金彩相间涂饰,栏内四周布有鎏金红毯。 左右两边的车轮各有十八根车辐,以白玉镂花装饰。前有两根轴辕,两端分别装饰着五爪金龙的头和尾。 玉辂行驾时用朱绒带子驾五匹马来引车前行,王坐在里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一大堆人过去后,金山终于看见太子所乘的金辂。 金辂主色为明黄,金辂的圆盖镶四块圆版金。与玉辂的幨帷不同的是金辂使黄缎幨帷。四根黄缎系带绑在车轸上,其余都与玉辂相似。 看到太子的金辂过去,早就候在南门的东宫随行众人有序的跟在金辂后行进。 金山忍不住抬头,金辂很高,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王太子。 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 她在人群中觉得自己很渺小,在漫天漫地的金玉中,她,金山只是很小的一颗沙砾,不起眼、不值钱,只能踩在众人的脚下。金山觉得自己太微小,太无关紧要,犹如沧海一粟。 彼时的金山陷于自卑,没有看懂鲜花炽盛,烈火烹油的背后是大厦将倾。 随后,金山往后瞥了一眼,不敢久看,只看到后面轰轰烈烈还跟着数百人的队伍,大约是臣子和部分护卫。耳边俱是鸾铃的响声,金山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响,很不舒服。 但是在心灵的深处,金山松了一口气,她打消了因为自己想要逃跑而对金辂车上的人的愧疚之情,他高高在上的让金山看不清楚。 没有了她,他的日子还是一样好过。 她是一个女人,再待下去万一被发现是欺君之罪,搞不好要被杀头。这是明的,暗的还因为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食血者。 这一次出行一定要抓住一切机会逃走,带着自己身上二百两银子跑路,离开京都,去南边置地。 南边的青州刚刚经历过水灾,三十亩水田要价不足五十两,花上一百两,金山可以当地主。剩下的钱可以盖房,比在宫里当奴强多了。 金山捏了捏身上缝着的银子,低下头,缓缓行走在人群中。 金山跟着队伍浩浩荡荡出发,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玉真观所在的山脚下。 京都城西北角低,东南一块地势较高。东南面有不少的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那里虽没有仙,有一座道观,使得这一带很着名。 玉真观坐落的地方很不错,山中有隐,此处是星峰磊落,明山大殿。 凌盛王朝崇尚道,一百多年前还有一位公主不知道因为何故自请出家,出家的地点在玉真道观中。 一百多年来,王室对玉真观进行数次修缮,每一次修缮都扩大了玉真观的范围。玉真观从起初的山顶上,一路修到山脚下,如今远远地还没有到山脚就能看见道观的围墙,看见道观中每日都有燃烧不尽的香火。 王室的辂辇还没行到山脚的红色围墙下,金山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里,看见天圆地方的道观轮廓,便已然能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檀香味,听到悠扬的罄声。那是道观演奏的道乐,听上去颇有历久古老之感,如同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 终于走到近处,梯形的山道上已经列队站好了一排排的道士,有男有女。男道士头戴黄色的星云冠,身着鹤氅,脚蹬云履,而女道士虽然穿着打扮相似,都是头戴星云冠,身着鹤氅羽衣,但是身量更为窈窕,加上身上的料子是碧色的罗绮,经过山风一吹,每一个人都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仙姿绰约。 正像诗词里说:淡花瘦玉,依旧神仙装束,佩琼文。瑞露通宵贮,幽香尽日焚。碧纱笼涤节,黄藕冠云浓。 看着这些女道士一个个都像是要随时羽化登仙的样子,金山的眼里闪动着艳羡。 自她进宫,所见的每一个女子都比她美貌,宫里的女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想到连道士都是如此美貌。金山心中有些自卑。 她大可不必如此去想,俗语说的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从来都是男装,灰褐色的衣衫,头上一把抓一个发髻,就算她是天仙在世,毫无打扮,又能好看到哪儿。 正在金山胡思乱想间,王和太子已经被宫女、内侍们扶下了辂,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山门。 金山和太子之间隔着道士、司里的女官、侍卫和百官。 金山与一众内侍挤在一处,等到王和太子上了半山腰,后面的队伍才进了山门。 所幸,王后有孕不便前来受这烟熏火燎,否则加上王后的仪仗,那这队伍的长度还要不得了。 几千人上了山顶的三清殿。金山才觉这玉真观大约就是用来给王室做法会的。 三清殿前的空地把他们这些人都容纳了进去。王、太子和百官进入了三清殿,其余人等只能在外面候着。 太阳已经升的老高,站在山顶的空地上,金山觉得晒得厉害。 山顶上钟声、唱经声混合人声非常的嘈杂,三清殿丹炉中燃着的药香和檀香刺激她的鼻子。 第四十一章 法会3 金山只觉得乌烟瘴气,十分难受。 她左顾右盼,看看是否能有机会出去。她的左是东宫的内侍们,另外一边是东宫的宫女。对面站着应该是王的殿里人,金山并不认识也不眼熟。 里三层外三层,最外一圈全是侍卫,看服饰除了东宫禁卫还有羽林军,他们的衣裳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衣服上带着肩胛,身上还有不少的佩饰,可能是祭祀出行专门的衣裳。 金山眼睛扫过站得笔挺的大量侍卫,这要怎么出去? 从山顶上往下看,眼睛能望到的地方都有侍卫在站岗。 除了金山,其余人都很老实,颔首没有东张西望。金山又往墙上看去,围墙的外面有长矛的尖端,那里肯定也有人在站岗。 要不这次就算了? 如果跑出去要冒着生命危险,金山还是宁愿再等等,但她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这一次能出去。看到这阵仗,她怀疑自己最初的想法。她正被包裹在中间,此刻就是一个饺子馅被面皮裹得死死的。前后左右都是人,她想要把胳膊抽出来都不容易。 钟声、焚香、头顶的阳光,都让金山万分难受。 王上和太子一进殿就是两个时辰,他们在大殿里,金山的角度完全看不见在干什么,只能听见诵经的声音起一阵又歇一阵。金山越是等着,越是昏昏欲睡。 她双眼迷离,脑袋越发昏昏沉沉,骤然听到周围有人长声惨叫。 金山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像是地震一般,整个玉真山都在抖动。 金山立刻意识到周围人群在溃散,往四面八方逃跑。 还没来得及反应,无数纸条从天而降,随即几个蒙面人翻墙逃跑,而原本守着的侍卫尾随着翻墙的蒙面人,正在追击突如其来散发传单的那些来路不明的人。 “有刺客!” “啊啊啊啊啊。” “护驾!护驾!” 宫女和内侍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四散奔逃。 三清殿里的也是吼得山响: “保护陛下!” “护驾!护驾!” 三清殿里面有多混乱金山看不见,但是可以看见外面广场上,除了她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人们在奔跑,然后迎面撞在一起,或是拉拽着摔倒。因为跑太快摔倒的,被摔倒的人绊住的,互相拉扯又一起摔倒。 金山忍不住说了一句:“绝了。” 她看见,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只是在发纸条,发完就逃走了,根本没有人被他们弄伤,更别说冲到三清殿里去行刺王。 但是,人人都和脱缰的野马一样乱窜。 周围的侍卫都去追人,剩下的人把三清殿围的水泄不通,保卫王上陛下和太子殿下。 这是一个好时机,金山混在乱窜的人里面,借着机会往山下跑去。 待到金山跑到山脚的红色围墙下,她都没料到自己居然这样顺利的突出重围。 发传单不管是谁,都帮了她的大忙,若是没有这一小群被当成刺客的人,金山今日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突出重围”的。 一口气跑下山,金山喘得不行,她不敢丝毫停歇,认准了方向往自己的家跑去。 她要回家了! 她要回家了! 这种心情鼓舞着她,让她拼命催动已经很累的双腿,快速迈步往有着母亲和妹妹的方向跑去...... 等到羽林军把人追丢,回来报告,司舆司的女官们清点完仪仗,宫女和内侍集合完毕,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 王上和太子这才从被羽林军团团保护的三清殿里走出来。 王上玄昭显得格外惊魂未定,尽管他并没看见所谓的刺客长什么样。他急匆匆地带御林军摆驾回宫,留下太子清点宫女和内侍的人数,收拾残局。 在太子玄羲眼里,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又结束的莫名其妙,他在殿里随着法会的礼仪,给他过世的母亲磕头磕得昏头转向。 玄羲心里粗粗估计,今天他大约磕了五百个头都有。繁琐的礼仪冲淡了他心中的悲伤,让他抱怨这完全没有用的仪式,既不能带给他真相,也不能带给母亲清白,只是做样子而已。 玄羲正磕头到天昏地暗,骤然听到外面有人尖叫,从屋脊上飞下许多雪片一样的纸。 太子偷偷看了一眼,又是有关食血者的,而且还是兰花党。 随后,他身边的柳牧景和其他侍卫一起追了出去。其他侍卫们把三清殿围的是水泄不通,防止有人再混进来。 等侍卫回报没有抓到任何一个人,父王匆匆回宫,留下自己清点人数。玄羲和赶回来的柳牧景交换一下信息。 柳牧景汇报,露面的兰花党根本无心恋战,发完传单就撤退。他们人数大概在十人上下,全部都蒙脸,衣着都很普通,无法从穿着上看出身份。 尽管,兰花党没有伤人的意思,但宫女和内侍还是有人受伤。 兰花党的蒙面人出现的时候,宫女、内侍过于害怕互相踩踏,导致受伤。人人都惊魂未定,太子觉得还是先等一等,清点好人数再回宫。 “殿下,不好了。”东宫的内侍总领王德福着急忙慌地告知太子:“佘内侍不见了!”王总领清点了人数,发现谁都没有少,只少了日前太子亲点进东宫的佘金山,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小跑来报告给太子殿下。 “什么!金山?”太子闻言一怔,才放下的心又揪起来,不假思索地劈手夺下柳牧景牵来的马,打算立即骑马去找。 “殿下!”柳牧景按住想要翻身上马的太子殿下,“殿下准备做什么?忘记陛下走前的嘱托了?” “金山不见了,我去找他。”太子打开柳牧景的手,“没受伤的,让他们跟着司舆司的女官们先回宫。其余人有些受了轻伤的留下原地休息,待宫里的御医赶来诊治后,劳烦柳兄一并带回来。” 在太子和柳牧景谈话时,未受伤的人奉命在司舆司的女史们的带领下已经鱼贯而出。在山上的人一路蜿蜒往山脚下走去。 第四十二章 公心,私心 柳牧景虽然没有见过金山几次,但是他与太子相熟,自然知道金山是谁。他拦住太子,觉得太子这样亲自去找人很是不妥。 他一双剑眉皱起,语调中也带着寒气:“殿下为了区区一个内侍奔走,此举不妥。” 玄羲面露难色,他知道自己此举被人知道,恐怕会惹来非议,但是金山丢了!非议就非议。 他嘴上依旧强硬,“有何不妥?为了一国之人奔走可以,为了一人奔走就不可?连一个人都守护不了,如何守护国人?”太子白玉似得脸上透出无奈的绯红,额头紧张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柳牧景看到太子为了一个人,找了这般堂而皇之的理由,不由得目光下移,没法再去看太子。他却发现太子的袖筒里居然藏了蒙面人散发的纸条。柳牧景惊得不由自主地松手。 太子趁众人奔走逃窜的时候,从地上捡了传单藏在身上。 见柳牧景撒手,玄羲立即翻身上马,他还未坐稳,又听柳牧景喊道:“太子殿下究竟是公心于一人,还是私心于一人?” 玄羲在马上回首看柳牧景,发现他说完之后双唇紧紧向下抿,冷冷的目光像山顶的碎冰。 玄羲眼神闪动有些心虚,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早就被柳牧景看穿。但他依旧策马扬鞭,催赶着马匹往山下跑去,远远地甩下宫里的一干人等。 柳牧景犹豫再三,觉得不论怎么样,做为东宫禁卫领率应当无时无刻首先保护太子的安全,他也飞身上马,一骑绝尘去追赶下山的太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拍马疾行,玄羲飞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勒住了马头。 金山会去哪里?他竟不知,就这样冒冒失失的闯出来。 玄羲环顾四周,此地已经是罗城的郊外,马蹄不安地踩踏周围的青草地,很快地上就被踩的一片泥泞。 “金山你在哪儿?”玄羲心里着急,只能茫然四顾,他很怕金山会鱼沉雁杳,再无踪迹。 他定定心神,金山应当在罗城内有住处,从宫里出来身上什么都没有,会先回罗城打点些东西。 可是,倘若金山不是自己跑得,而是被绑呢? 太子在马上晃了晃脑袋,驱散不安的想法,没有道理,谁会绑一个小内侍。 出事的时候,周围这么多宫里人,必然是金山趁乱自己跑走。太子心中懊悔,为什么自己事先毫无察觉?但愿金山没有走很远。 身后的马蹄响起,玄羲微微侧目,看见柳牧景快马扬鞭,向自己飞驰而来,越来越近,连柳牧景的吆喝声也逐渐清晰。玄羲不敢再多做停留,“驾!”催促马匹再次上路,往离此处最近的罗城东门疾驰而去。 他骑着马离了草地,往官道上跑,在宽阔的官道上跑得尘土飞扬,紧赶慢赶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逼近罗城的东门。 玄羲看见了在前面遥遥赶路的金山! 金山自离了玉真观一路都在小跑,她一溜小跑近一个时辰,到可以看见东门的时候终于跑不动了。 只要带娘和妹妹离开此处便是鱼沉入水底,别人再难在茫茫人海中寻到她的踪迹。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午后的阳光炽热,近城门附近没有树木,没遮没拦的从她头顶上照下来,留在地上形成一个很小的黑影子。金山生怕有人追赶,急急忙忙跑得衣衫湿透,因为身上的衣裳缝着银子,金山也不敢脱下。 望见东门后,金山放缓了脚步。 东门的附近落下不少的花瓣,她轻轻踩过满地的落英。色彩缤纷的不知名的野花,让金山疲惫的身体,紧张的神经稍微舒缓了。 马上就能见到娘和妹妹了,然后她就能带着她们去南方,置地买房,从此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金山在一片毡毯似得柔软的紫色小花中缓缓前行。 正当金山在郊外的野花中满心欢喜的走着,身后突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那马蹄声从后面袭来,来得极为快速,转瞬就到了自己的身后。 随后,金山觉得自己的腰被狠狠地勒住,等她回过神来,双脚已经离地。 她来不及反应,自己被人从后面搂住,环腰被抱上了马背。在马匹的颠簸中,她恍惚了,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凌空飞了起来。 玄羲见到了踽踽独行的金山,只一眼便从郊外三三两两行走的人群中发现金山袅娜的背影。 “好啊好啊。终于让我逮到。”他心里暗暗地得意,催马从后面追赶已经被发现,但自己却无知无觉地金山。 在策马靠近金山的瞬间,太子弯下腰伸出手,一把撩起独自走着的金山。金山比他想象的要轻,玄羲的手臂像是搂住了一只逃窜的燕子,把她摁在自己的马背上。 金山被人从后面抱上了马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才想张嘴呼喊救命,但仰头却见太子的脸,整张脸的线条无不精致,而自己正坐在好看的人的怀里,随着身上的马一起一伏。 金山猛然和太子来了一个照面,心里顿时发虚,心脏非常剧烈地跳动。 太子的衣袂飞扬,衣裾间的长练都搅合在一起,他穿得还是祭祀的礼服,不是利落的骑装,丝带打结把他的腰越勒越紧,但他没有顾上,一手勒紧缰绳,一手箍住金山的细腰。 金山在太子的怀里,感觉自己腾云驾雾了一阵才停下。 马停下以后,太子没有要放金山下来的意思,反而左手锁的更紧。 玄羲故意做出一副很凶的模样,对着怀里紧紧搂着的金山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这话一出,语气又软了,像是在嗔怪。 金山本就被紧紧抱着,突然听到太子说话,两人紧贴彼此,近得金山觉得那声音不是从嘴里说出,而是从太子胸腔发出的。 她脸忍不住一红,在马背上想要扭动身躯行礼,道:“小的看到蒙面人十分害怕,就跑了出来。” “小骗子。”太子瞪着眼睛斥责:“受了惊吓,跑了两个时辰?” 第四十三章 捕捉 金山知道自己这话是骗不了太子的,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却透露出无关紧要的真话。那就是半真半假。 金山挣扎想要着离太子的胸膛远一些,无奈马背上就这么一点距离,她努力过后的成效不大。 她昂着头,理不直气也壮,道:“小的,我,我想我娘和我妹妹,想着既然都跑出来了。玉真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全,所以干脆就去家里看看。回过家以后,再去子城的王宫。” 玄羲见金山就像是一只因为受惊而老实的兔子,目光围着金山转了一圈,见她安然无恙,完好无损,也不再那么生气。 他便轻轻嗤笑一声,“胆子真大,居然跑到这里来。”玄羲勒转马头,调转了方向打算就这样抱着金山拍马回宫。 “小的让殿下担心里,实在罪该万死。”金山想作揖,实在抽不出手来。 玄羲留神金山的脸,觉得不像撒谎的样子,看来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哪里知道,金山从小撒谎就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撒谎和说真话都是一个表情。 他流露出嫌弃的表情,“谁担心你了,你也确实罪该万死。我只是出来捉你。”说罢,却脸一红,别着头不让金山望见,随后补上一句:“回去再找你算账。你有什么要求尽可说与我听,不要悄无声息地走掉。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可以不用把我当成太子,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金山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算混过去了,太子还真是很好骗。 恰逢柳牧景赶了上来,金山也不用想着怎么去回话。 柳牧景拦住想要打马回宫的太子,说他们主仆二人同乘一骑,成何体统。 柳牧景先前劝阻太子无用,此刻说话十分促狭,惹得太子和金山都面红耳赤。最后决定先回玉真观,整顿了受伤滞留在观里的人,随后随众人一同回宫。 第二天,金山一睁眼,居然已经是天光大亮,值夜的内侍居然没有叫她起来换班,去伺候太子。 金山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穿好,急急忙忙地奔出椒兰殿。从椒兰殿一路往东宫的路上,金山见周围的宫人们走路姿势都十分谨慎小心,料到肯定有大事。 金山才跑到东宫门口,迎面差点撞上了东宫的内侍总领王德福,他正带着一班人,提着大小盒子出去。 金山急忙后退几步,拱腰作揖避让,道:“小人,小人今日迟到了,还请王总领责罚。” 东宫的内侍总领王德福从来是一个明白人,他看出太子对金山的态度不似一般的内侍,说不定佘金山哪日能仗着太子的宠爱和自己平起平坐,所以也就不打算处罚金山的冲撞和迟到。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杂家还有急事,便不与你计较,太子今日不在宫里,你下去歇着吧。” “是。”金山闻言一怔,没想到这样都可以,又退了几步,让王德福领着内侍从自己跟前走过。 太子今早不在王宫里,准确地说是从昨天就不在宫里。 太子和柳领率才目送金山进了椒兰殿,那边议政殿就传旨,要抓捕法会上企图谋刺王的乱党。 太子领了旨意,带着羽林军星夜出宫,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功夫回来,而王总领带着一班人,提着大小盒子就是预备给太子送过去的。 早在太子和金山在郊外,王已经命令左相出动金吾卫抓捕兰花党,除此以外京畿的府兵,大理寺、刑部、通政司的官兵从昨天午后事发,马上全员出动,在城里四处搜查京都内的兰花党。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所有隐藏在京都的兰花党。 过去,兰花党在集市和王宫内也散发传单,但都十分的隐晦。而这一次,这群人从天而降,进入到参加法会的王上的视野中。 王上玄昭便觉自己的地位将受到动摇,民怨四起不被他听见,百姓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他只能听见有人要反对他。这让他惶恐不安,一时如坐针毡,一时如五内俱焚。 有人谋害自己的忧虑中,外强内干的王上病了。但这不妨碍他更为惶恐,必使用雷霆手段,抓捕任何可能威胁他的王位的人。 一时间,京都里人心惶惶,城里被禁军、官兵搜查的鸡飞狗跳。 这些士兵冲进百姓的家中抓捕人,只要稍有嫌疑的青壮年男子都会被关进大牢。京都内的监狱很长一段时间都人满为患。 王为了稳固自己的王位,要彻查那些潜在的乱党,而下面办事的臣子希望能通过紧急事件,为自己谋得好处。只要稍有不服,他们便大肆抓捕青壮年男子,要出狱就必须缴纳高额保释金。 于是,上生谋权,下生藏恶。 抓捕的行动如此扩大,百姓们哭喊着,但不被允许,好像只要百姓们被捂上嘴,那些痛苦的哀嚎就不存在一般,王还可以做着江山永固的美梦,觉得发传单的乱党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天下本无事,是这群发传单的兰花党在惹事。 太子受王命驱使,抓捕所谓的乱党,可他心知肚明,若是几张纸,几句话就能动摇一个国家,那国的根本已被腐蚀良久。 先前几次在王上那里碰钉子,太子知道他若是劝诫,不够资格,也没有用。几日后,索性就买通了御医称自己那日受了惊吓,又连日不眠不休肃清乱党身子亏虚,便在东宫装起病来。 太子无法理解王,那就是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就不会在放手。 太子手中从来没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于权力也就没有那么贪恋。 他看见的是兰花党想要告诉百姓,食血者的残暴,而他不明白的是,凌盛王朝就建立在残暴上。 年轻的太子想要有所作为,但左右都是桎梏,一旦他摆脱了桎梏登上高位,拥有了绝对权力,便永远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力。 权力的存在本来就腐蚀人心,所以一代又一代,太子变成了王,掌握凌盛王朝的秘密,不敢动摇祖宗的根基。一代又一代从来没有改进过。 第四十四章 疲惫 这其中也不乏反抗规则的,但王朝就是建立在这样的规则之上,反抗不对的规则就是在反抗王朝根本。不反抗,但为了百姓的生活能好些的改良者,被后世称之为中兴的王。然而,也只是温和了规则,没有触动到一切的根源。 在宫外轰轰烈烈的进行着抓捕乱党的时候,金山在宫里,而娘和妹妹又是弱质女流未被波及。 在声势浩大的抓捕中,竟未抓捕到一个真正的兰花党,兰花党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他们的真面目依旧无人知晓。令百姓对兰花党更为好奇,对于他们的完全隐秘的行动啧啧称奇。 在宫里的金山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对于她这样的青年“男子”十分恶劣,金山多次向太子提出请求,想要出宫,都被太子找各种理由驳回。 为了让金山能踏实待在宫里,太子给金山找了很多活儿干,金山现在不但要在太子面前伺候,起居梳洗,饮食玩乐,还什么都得管,连东宫的珍玩古物摆放位置都要金山过问。 原本金山下午还有闲暇时间,如今也没有了,太子令她管理东宫的藏书阁,命她找出东宫藏书中有关食血者的所有点滴,任何异常和疑似。金山每日整理阅览东宫藏书直至深夜,第二天凌晨又要起床。天天都疲惫不堪。 越是疲惫不堪,金山越是被太子挑剔,“研磨居然可以撒出来?”“茶水竟然泡得这般寡淡无味?”“书阁的藏书看的可有进展?” 太子以前对她并没有这么刻薄,反而还很宽厚,她跑出去一次再被捉回来,太子对她的态度差了很多。 金山原本认为太子存心作弄她,她在为跑出宫去饱受惩罚,但她逐渐发现并非如此。太子在宫里“养病”的日子都在伴着她。他们天不亮就见面,月上阑干才道别。 莫不是两个人在一块待久了互相生腻。 太子对金山日渐诸多挑剔,只因觉得金山是一个不开窍的,他每天烦心事太多,为国忧虑却毫无办法,食血者的事情,兰花党的纸条更加无头绪,还要再为金山而上火,忍不住就挑剔起来。 金山突然逃走,太子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他不愿明说,亦或是说不出口来。金山毕竟是一个内侍,若是一个宫女尚且好些。可金山是一个太监,这叫太子怎么开口。 原指望金山能与他心意想通,他们便可心照不宣,但金山每天见到自己第一句就是,“今天能恩准小的出宫吗?” 两人在藏书阁又待到夜半,太子望着与树影缠绵的明月,道:“羽扇微摇,翠帷低拥,清凉庭院。待夜深,月上阑干,更邀取、姮娥伴。” 而那头的金山却已经呵欠连天,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太子只得让金山退下,回去睡觉。 隔天金山早起当值,便觉得头疼欲裂,未及到午饭时间已经强行支撑,觉得自己身体十分难受。到了午膳时刻,连太子今天吃哪几十道菜都没有兴趣看了。 太子午膳晚膳都要上齐三十六道菜,还有四干果四鲜果,六味糕点,两品汤。每每到这个时候,都是金山最为艳羡的时候,金山会躲在边上看今天司膳司又上了哪些菜。 太子根本不可能全部吃完这些菜,菜品满满的摆上一大桌。有些菜别说是尝一口,可能连闻一下,都太远闻不到。 不论动过还是没动过的菜都不能赏下人,因为是御膳不论吃没吃过都由司膳司封存起来十天放置在专门的库房,由司膳司女史专人把守。 这十天里,如果用过御膳的王、王后、太子身体有任何的不适,御膳都要被反复的检查。十天以后御膳无用,方可以被随意处置,只是这菜放了十天,别说是人了,连畜生都没法吃了,所以宫里单单就食物这一项浪费巨大。 今年,南方水灾,原本富庶的青州出现了大量的流民,不少的难民北上进入都城。 而都城又因为兰花党闹事,关押了许多人。人们议论纷纷,对王多有不满。又抓了一批,非但没有制止百姓对王室的不满,民间口诛笔伐之声反而更甚从前。 故而,王为了挽回失却的民心,只能想对策。这对策不可过于让王上不适,便只能不痛不痒的缩减开支,将王室节俭所得开支用于赈灾和安抚百姓。 而这不痛不痒的举措,还是太子不顾挨骂,上了三次奏疏,自请缩减东宫太子的饮食、器皿、衣饰、出行等开支,最后终于争取到整个王宫推行。 缩减王宫开支,首当其冲的就是浪费惊人的饮食。 如今青州饿殍遍地,王室再由君王一餐享用一百零八道菜,王后七十二道,太子三十六道菜就太穷奢极欲。 所以,今日司膳司女官提上来的食盒只有七个。 到太子用午膳时分,金山的身体已经非常难受,站在那里一阵眩晕,见太子要用午膳不必她伺候,她再难支撑病体,赶紧退下去休息。 金山每日都会偷看太子吃什么,太子是知道,见今天金山早早就退下了。他还以为是今日的菜太少,金山没兴趣看。 食盒被呈上来,打开一看,七道菜分别是:汤浴绣丸、箸头青、芙蓉燕菜、原壳鲜鲍鱼、凤尾鱼翅、人参紫鹿肉、白汤竹荪。 菜色中最简单,食材最普通的要数汤浴绣丸,将极碎的猪肉末及熟鸡蛋合在一起,捏成丸子,放入高汤中汆制而成。因红色的肉与白、黄两色熟鸡蛋粒间杂,如红黄相间的绣球,上席时大碗宽汤中绣球如浴,故名“汤浴绣丸”。而原壳鲜鲍鱼、人参紫鹿肉、凤尾鱼翅、芙蓉燕菜就是最着名的四种菜:鲍鱼、人参、鱼翅、燕窝,搭配不同的配菜。 见缩减开支后的菜色亦是如此,太子嘀咕一句,“也不错啊。”更不明白为什么金山没有兴趣在一边偷看。 金山回椒兰殿的路上就几欲晕倒,她实在太累了。 第四十五章 探病 金山干得活儿差不多是三班内侍干的活计,现在太子竟全让她一个人干了,她又不像太子,从小习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还晚的生活,也没有足够的营养支撑她这样辛苦。 金山在椒兰殿里匆匆睡上一觉,醒来急忙吃了几口冷馒头,又去东宫当值。 金山是苦惯了,小时候她觉得干活儿辛苦和养母哭闹,不干活的结果,最后没有饭吃,所以病了也一样要干活。 金山从小就是这般生活困苦,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告诉太子,她病了得告假几日,或者干脆让太子不要这么无时无刻的想见她,遵守宫里的规矩,再安排两班的内侍官接替金山。 但她没有,她宁愿自己扛着。 下午,金山要随太子去演武场,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太子好像一直在和柳牧景比试,金山的头一个劲得昏沉沉,浑身冷汗淋漓,太子和柳领率比试结果怎么样,她记不清了。 玄羲有心想在金山面前展示武艺,却发现她总是心不在焉,他强忍着不悦。待到晚上,才有机会和金山独处。 月亮从窗外升上来时,金山靠着书架,头已经重到抬不起来。她忍不住咳嗽起来,遥遥的听见太子对她说什么。 “你怎么总是没精打采。”玄羲从书架后绕过来,看见金山筋疲力竭,斜斜地倚在书架上,方才觉得她脸色苍白,面如纸金。玄羲大惊失色,立即用手背试温,发现金山脸颊滚烫。 金山迷糊间被人碰到,立即醒过神,见太子大惊小怪地站在她对面,道:“你病了,你不知道?” 金山有气无力地说:“小的病了,不必殿下操心。”她缺觉困顿,又因为生病,整个人蔫蔫没有精神。 却听太子立即精神抖擞的拔高了嗓子,“为你操心,才没有!我,我是怕你有病妨碍到我。现在命令你回去躺三日,一步都不准离开椒兰殿。” 金山听了以后显然不满意,想做一个鄙夷的表情,但自己浑身无力,懒得因为这些和太子顶嘴,便行礼告退。 在回去的路上,金山走几步就要捶一下自己因为发烧而酸痛的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玄羲一直在后面悄悄跟着她,每次见金山因无力的停下,而揪心不已。 金山进了椒兰殿屋里就倒头躺下,飞快的进入梦中。 她发了高烧,浑身都是汗水,在梦中身上也都是汗水。 她梦见母亲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赶。 娘一边跑一边对她说着什么。金山很努力地在跑,想要听清楚娘亲的话。 可是她听不到,她难过的哑声大哭,却发不出一声,难过极了。难过极了。 金山一向悭吝的心肝开始颤抖地痛起来,她在梦中放肆地哭起来,委屈的像一个最伤心的小孩。 在朦胧地泪眼中,金山似梦非梦的醒来了,她知晓没有人会心疼自己,梦里是孤独,醒来更孤独。 金山在大哭中惊醒,一直哭一直哭,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只能哭。她的口中喃喃地喊着:“娘,娘啊。” 在金山哭喊娘的时候,玄羲正毫无声音的站在金山的床边。 他跟进来,只是想看看金山乖乖睡下没有。只一眼,玄羲就挪不开步子,静静凝望金山苍白痛苦的脸,他的心中一绞一绞地痛。 有短短一瞬,太子生出错觉,以为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孱弱的自己跪在大雨里,哭喊自己的母亲。 他觉得自己没有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软弱无能。 这一刻,太子和金山的心贴得很近,可是金山感觉不到他,仍旧独自承担痛苦。 太子在床边小心地坐下,听着金山呜咽,看着她泪水纵横的脸庞。 金山滑落的眼泪浸湿了枕头,太子伸手擦去她的眼泪。金山的脸触感冰凉又滚烫,流过眼泪的肌肤触手冰凉,其余地方因为发烧而滚烫。 “梦见什么,哭成这样?”太子心疼地说。 随着有人触碰,金山艰难地睁开眼睛,吐出几个字,“我看见了过世的娘。” 玄羲没有立即回答,他微微红了眼眶,缓缓地说:“好悲伤的梦。” “可我能看见娘了。以前,一直都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嗫着泪花,金山在高烧中昏昏沉沉又睡去。 忘记了亲娘的样子,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但那种悲痛欲绝的情绪依旧记得。 玄羲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刻骨铭心的记得,还是模糊不清的记忆,哪一种更苦。 他无言,只是伸手帮金山盖好被子,随后长长久久地坐在金山的床边,悄无声息地照顾她。 窗外的明月从窗格处,缓缓滑上王宫的顶端。玄羲坐在月光洒满的窗前一动不动。他不再觉得椒兰殿是清冷寂寞的深宫,凝视着金山,让不眠的孤独夜晚好过很多。 太子并非是精力过于旺盛的人,而是一个失眠有心结,看着金山能让他安心,所以他总是把金山留到很晚很晚。这样一回寝殿就能睡着,不用像以前一样饱受失眠的苦楚。 他的这种疾病,什么原因他再清楚不过,所以瞒着众人。 今晚,他不想回去睡觉,只想望着在泪眼中睡去的金山。 此时,椒兰殿的庭院里还站着一个人,柳牧景只身沐浴在月光下,透过窗格看着太子,原本冷清似琉璃的脸上多了几分柔。 “都是受着一样苦痛的人。”他心想。他跟着太子过来,担心太子会做有失体统的事情,让自身陷入重重危机。 柳牧景曾经萌生念头,想劝太子离金山远一些,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不会好结果。 宫外对龙阳断袖虽然没有禁绝,但也从来不被提倡。 而在王室之中,算是丑事,若是被别有用心者知道,是能对付太子的有力武器。若是不被揭出来,金山的身份一个内侍,一辈子也只能做一个玩物。 但他看见太子怅然的神情,那种发自内心心疼的表情。他素来冷酷也懂得,很多感情一旦萌发半点由不得人。 柳牧景垂下眼帘轻轻长叹一声,转过身子,无声无息地灵巧翻过椒兰殿的围墙,远远离开了。 第四十六章 病愈 翌日鸡鸣前,金山挣扎着想要起床,恍恍惚惚间想起太子给她三日的假期,似乎昨晚还梦到了太子。金山还对太子殿下说,自己梦到了娘。 梦里,依稀记得有太子还有娘,可以说非常幸福。 为何醒来会有锥心之痛? 金山以为昨晚做了一个梦中梦,先是梦见追赶过世的娘,随后又梦见太子温柔、悲切地坐在自己的床边,哄自己睡觉。 她的烧还没有退,金山不安地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这一觉到巳时方醒转。金山心里盘算,是不是应当使些银子,问御厨房讨几个菜。 宫女、内侍吃的食物,除了逢年过节王上会赏赐,向来都是没油没盐没肉。 要有荤腥,也不是不可以,得有些手段。 有些女官、内侍官手里有小权力,管着采买、值夜等等,司膳司的人得求着的办事,自然会巴结着送一些肉食。 还有是使银子去买,不过一盘菜可不必外面,要比大酒楼的菜还贵上几倍。 金山与司膳司素来无瓜葛,更谈不上有交情,她虽是东宫人眼里太子身边的红人,但她手中没有丝毫的权力,司膳司的人也不会来巴结她。她可以使银子买些菜回来吃,可金山万万舍不得花银子,她在宫里当值快两个月,一分钱都舍不得用,打算所有银子原封不动带回家。 正在金山发愁若是不补充营养这以后可怎么撑,椒兰殿外面来了动静,太医院的人居然来看她。 太医院的御医来给金山诊脉,金山吓得不轻,几乎吓得连病都好了,困倦也醒了。 这怎么可以! 太医若是给她诊脉,不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若是知道了,她还怎么留在太子的身边。 金山坚决不让御医给自己诊断,只道是一个下人,经不起如此福气,突然有这样的福气怕会折损阳寿。 若不是太子的命令,一个御医会稀罕给一个内侍诊病? 御医见金山坚持,只看了看舌苔和脸色,又观金山很年轻,也没什么大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开了一副养身的方子,配了药,让照着方子吃几剂散散寒,抒发抒发疲劳,病自然就会好。 太医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个宫女提着食盒,说是赏的吃食。 金山打开盒子一看,是特意打发御膳房专门给金山做的,一些干果、肉脯、点心,可以存放吃上几天。 不用说,金山也知道是御医和食物都是太子给的。但金山不大领情,谁叫是太子让她一人做三班活计,直接把她给累病了。 刚才御医的话,金山料定自己是没多大的病,所以也懒得起锅煎药。 她认识太医开得药是扶正祛风的方子,里面有两味药:百部和五味子,得肺痨的妹妹银扇药里也有这两味。两味药都是风干的,能存放很久,绝对可以熬到太子准许金山出宫的那日。金山打算带回去给妹妹银扇。 干果太干,拉得她嗓子痒,金山吃了一口放一边,打算等自个嗓子没那么疼的时候再吃。 金山已是许久未见荤腥,那肉脯是瘦肉切成薄片,加料酒、酱料、砂糖等佐料制成,金山三口两口就吃下大半。 至于点心是饆饠,一种梭型馅饼,上面有厚厚一层醴酪。 金山尝了一口觉得胃口大开,饆饠实在香酥可口,酪味醇厚。金山吮着表面的醴酪,心中只觉得可惜,可惜食物不能带回去给娘和妹妹尝尝。 醴酪上缀着一颗樱桃真好看,现在正是吃樱桃的时候,太子命御厨房做樱桃饆饠给金山。 吃饱了好吃的金山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她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的肚子,躺下盖好被子继续补觉。 两日后,金山觉得身体已经大好,没有什么异样,赶紧去谢谢太子。 急急走到东宫门口,她又踯躅,谢别人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金山自小在外面闯,除了妹妹几无朋友。若是自己进去,边上有旁人,就要向太子谢恩。若是边上无人,向太子先前说的那样,以朋友论交,似乎更加尴尬了。 总之,横竖金山都不好意思。 金山在东宫外磨磨唧唧,到天将黑未黑了才进去。 她直奔藏书阁,通常这时,太子都会带着自己,仅仅两个人在书架林立的藏书阁内。 绕过数个书架,金山终于看见伫立在书架前的太子。 他还像以前一样穿着便装,金山走上前,觉得他好高,背影如玉树一般挺拔,不由得更加紧张。 一开口,金山觉得自己嗓子都细了,“殿下,小的回来了。” 玄羲背对着门,一听金山的声音,心中暗暗窃喜,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目光中包含喜悦之情。他笑意明显,却没有转过身,而是佯装对面前的书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低着头故意严肃地说:“给你三天假,为什么提前回来?” “殿下,小的已经康复了。” “啪。”太子把手中的书册合上,“已经康复?为什么嗓子听上去有些不同?” 金山在后面惊得长大嘴巴,她光顾着望见太子背影紧张,忘记伪装嗓音,方才她说话细腻软糯,就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金山乘着太子转头之前,调整自己惊慌的神色,道:“许是殿下几日不曾听到小的的声音,忘记小的原来说话的声音。” 太子低头,有些恼怒地转过身,大声道:“我看是你忘记了,只有我们在的时候,要和以前不知道我是太子时一样,不用殿下、小的这样称呼。” 随后,太子又道:“你给我把嘴张开!” 金山心里打鼓,莫不是自己称呼错了要受什么惩罚,她听着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禁抬起头看着太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张开了嘴。 在金山张开嘴的瞬间,太子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颗糖,剥了纸壳是一枚红橙橙的糖果,塞进金山口中。 眼见金山要张口,生怕糖果落地,太子用食指摁住金山的嘴巴。 玄羲的手指触到金山红馥馥的小嘴,触感十分柔软,不由得不愿意把手放下,就这么一直点在金山的嘴唇上。 第四十七章 出宫 金山的脸霎那间羞得通红,悄然挣脱太子。 玄羲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清嗓子。 玄羲愣了愣,道:“我小时候每回生病总要喝药。那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极苦,我哭闹着不肯喝。母后总是鼓励我,告诉我,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汤药疾病就好了。我吃完了药,还是觉得苦得难受,母后就塞一颗糖果与我。” 金山不好意思起来,道:“我这都多大了,喝完药还要被人哄着吃糖丸呢。” 她没告诉玄羲,自己根本没喝药。看样子,御医也没如实回报太子,金山没有让他诊脉,他只是随便给内侍开了些固本培元的药。 五月的夕阳照在金山的乌发上,像金子装点在她什么发饰都没有的头上。微黄的光线下,她的肌肤吹弹可破。阳光险些让她原形毕露,让属于李舒尔的娇容呈现在太子眼前。 玄羲的心突然非常燥热,似乎今天的金山和以往格外不同,在朝着他心里的那个方向。 他心里的那个方向,仍旧希望金山是一个女子。 女子,可以得到王室和大臣的认可,不论位分大小,起码能够给与金山一个公开站在自己身边,名正言顺的身份。 金山身为一个内侍,不可能有机会和自己并肩站在众人的面前的,要有一个公认的身份非女子不可。 一切都不可说,因为说了就很难回头。 但爱便是爱,无关男女性别。 金山在太子面前咽下的糖丸,发觉太子仍在出神的望着她。 她也有些忧思,太子毫不知情的认为自己是一个内侍,所以对自己另眼相待,若是知道自己是一个女子,会不会觉得被欺瞒而恼怒。 太子若是只爱男子,身为女子的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金山决定把悸动埋藏在心里,她是一个扮演了男人的内侍。若是把心动说出口,那是要以什么身份呢?难道要继续骗人吗? 金山不自觉地手揉衣角,忧心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内侍。 两人的心绪起伏的如此剧烈,心事从天上一下掉到地上都不为过,彼此却都不知道对方想什么。 玄羲希望金山是一个女子,而金山却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子。 两个人都感觉到气氛忽然不同,是不是刚才有些举动吓到了对方? 为了缓解尴尬,太子急忙拿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正是金山日思夜想的出宫令牌。“这个给你,等病好了就出去吧。” 金山双手接过令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有些怅然若失。她握着令牌,行礼退下。 一出东宫,她便跑了起来,像是一个做错了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像从哪里都错了,一切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对的地方。 走到半道上,金山才缓过神来。 她在愁什么?她可以出宫见养母和妹妹,还有银子带回家,随即她脚步又轻快起来,心也雀跃起来,觉得自己方才真是愁得莫名其妙。 金山的心飞进了老鼠巷,想到妹妹和娘可能在家吃不好,睡不好,家里又是这幅穷困处境,作为长女她很愧疚。 娘和妹妹生活都不好,自己居然想这么多? 不论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太子怎么可能看上自己呢? 太子又不瞎,太子又不缺美人。 金山因为一点点心动,居然有的没的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太子只是对自己好了一点而已,事实上,太子好像对谁都很好。 金山在心里啐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好不要脸。 次日一大早,金山就拿了令牌和药,匆匆出宫。 和养母、妹妹一别竟已三月,三个月没法回家一趟,只在头一个月养伤时让人带了口信,说自己抓到机会去苝夷做生意,也不知道这样的谎话养母信不信。 她一路跑回家,却在临近老鼠巷的时候望而却步。 也不知道家里情况怎么样了? 金山慢慢走到院子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推门进去,骤然里面爆发出一阵惊呼:“娘!姐姐回来了!” 金山的妹妹银扇从未发出过像今日这般的欢呼,她看见金山露面的那一刻,像一只鸟儿一样雀跃。 “你还知道回来?”养母佘氏嘴上怪金山,但是藏不住眼里的笑意。听闻女儿银扇在院子里叫唤,佘氏迈着步从堂屋里跑出来。 银扇围着金山跳啊,叫啊,时不时还咳嗽几声。佘氏连忙拉住银扇,不让她继续跑。 金山看着妹妹,发觉她的身子更纤弱,好像跳几下就会被风吹走,而养母更黑了,脸也更加粗糙。 妹妹是一个十五岁的漂亮姑娘,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只梳了一个辫子,小人儿身上的衣裳也是乱七八糟,没有一件好的。 金山拉起妹妹的手,细细看,妹妹的样子一点也不输宫里的美人。一张小小的巴掌脸,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还有如盈盈秋水的双眸,薄薄的嘴唇比宫里那些涂了唇脂的红嘴唇更好看。 金山心里哀叹,妹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像个可怜的吃不饱的小猫。这么想着,金山赶紧把身上揣的银子都掏出来,给养母。 养母望见金山身上居然有这么多银子,也着实惊了,连忙问银子哪里来的。 金山拉着养母和妹妹走进堂屋,把她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她是怎么被债主钱珍的打手们催债,又是怎么逃跑失败被抓进刀子所,卖给王宫当内侍的,又是怎么阴错阳差混过了检查。 不过,她没说有个神秘女人照应她,给她暗示的事情,没有提任何和她娘有关的任何事情。她觉得自己的身世有问题,若是告诉了养母和妹妹,早晚会拖累她们。 金山也没有提到太子对她的不寻常,那是她隐晦的心事,只说自己在东宫当差,太子为人宽厚,待下人很好,从不朝打暮骂,也不克扣工钱。 穷人的大段时间用来讲闲话是很奢侈的,金山和养母、妹妹一边说话,一边又帮着做活计。 养母在金山回来前,在赶一批针线活,说是马上就有人来取走。 第四十八章 在家 银扇太久没有看见金山了,咳嗽的厉害也不肯进屋子里休息。金山和养母在堂屋里做活,银扇就蹲在地上,守着一个小箩筐在里面替金山和养母穿针引线,挑选要用的零碎布头。 金山和养母合力缝一件衣裳,衣服的色彩极为艳丽,大红色的却又不是嫁衣,一拿到手里,香味差点没把金山熏一个跟头。那味道冲鼻子,是街边五文一大盒的桂花油。金山在宫里闻惯了,龙涎、檀香、沉香,一闻这味道觉得非常甜腻。 她皱着眉头才把衣服缝好,门外就有人敲门。 “准是来拿衣裳的。”养母佘氏把衣裳收罗好,出门给人送去。 银扇一直蹲在她脚边叽叽喳喳的讲话,殷勤地为金山忙这忙那的,金山也就没有跑出去看谁来了。 待到养母打开门,金山瞅了一眼,发觉来拿衣裳的是一个和妹妹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子。 不过,她和银扇不一样,她看上去很早衰,精神萎靡,脸上毫无生气,身体臃肿,涂着厚厚的大红唇脂,脸上擦了有二两香粉,描眉画黛,妆容过于艳丽。 看着母亲递出去的衣裳还有上面的香味,那女人的打扮,金山知道了来拿衣服的女人身份,有些不高兴。 待到女子给了小钱串,拿了衣裳走后,金山走过去立即把门关上,拉着养母到院子的边上,小声说:“娘,我们现在有钱了,这些娼门的活计还是不要接过来做了。” 金山的语气急了,她不想让妹妹看到这种女人在家里进进出出的,以后有钱了,不必再赚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钱。 养母佘氏是看着金山长大的,她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她不同意金山的看法。 养母干干瘦瘦的脸显得很严肃,她黑着脸说:“娼门的活计怎么了?难道有人愿意出生在娼门?你进宫当了内侍官,就看不起和我们同样的人来?” 金山方才语带鄙视的意味,她听到养母这么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 不过,金山不服气道:“我们再怎么穷,毕竟是清白人家......” 养母又说:“唉,你又知道她们原先不是清白人家出生?她们没有像你这样好的家人。你就算挨了刀子拼了命,也要照顾家里。她们的不幸恰恰因为家人。”养母这话并非是嘲讽金山,只是实话实说。 她们确实是卖自己皮肉的肮脏人。她们会被逼到走上此路,不是被家人卖进秦楼楚馆,就是为了养爹和兄弟,有些甚至是为了养丈夫才进了娼门。 她们是正经女人眼中的臭虫,肮脏污秽的烂肉;带着牌坊女人眼中的猪猡,应该被投江浸猪笼。 然而,那些正经女人,带着牌坊的女人可曾想过有一天,她们也会被逼着做娼妇,或是被人骂做娼妇。 在这世上只要是一个女人,都会被人推进阴沟里。迫害她们的男人却是隐身的,只留下受害的女子背着贱人的骂名。 就算是贵为王后,不过也是依附在王的权力之上,有朝一日王的野心不配他的德行,或是昏聩无道失却民心,国破家亡,王后也会进入青楼为娼。前朝不正有王后成为娼的事。 战争的发动者全是男人,胜了,男人青史留名,得到失败国的女子和土地。败了,男人失去地位,而女人跌入尘泥,生不如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则是兴,与女人无关,男人得利;亡,让女人背负一切罪名和后果。 人们总说妖妃、淫后祸国殃民,全是所谓的读书人常谈论的“女祸亡国”论调。 然而,真相却如前朝“亡国妖女”诗言: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每个女人都不想为娼,但每个女人都有可能是娼,因为女人的身份从不由着女人自己来决定。 金山开口想和养母认错,不料,妹妹银扇见她久在院子里不进来,又跑出来找她。养母对金山点点头,让她进去陪着银扇。 银扇许久不见金山,一个劲缠着金山要她把进宫的故事再说与她听。金山虽然应银扇的要求,但语气间也只是讪讪的,她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可奈何。 她不由得想起了太子。 若是太子能救那些被家人坑害的人就好了。 她发现太子其实也改变不了谁的命运。太子好像连他自己的命运都控制不了,被迫着读一些他不相信的书,被迫着抓他知道无罪的人,被迫着一天天的拖下去找不到真相。 养母独自上街去买菜,却没有用金山带来的银钱。 原本金山以为自己带钱回来,养母会使银子,但金山看见养母把她带回来的银子摆进箱子里,却拿了刚才那个娼女给的一小串子钱上街买肉。 金山心里更不是滋味。 金山和妹妹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儿,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养母也在堂屋里摆好的饭菜。 今天加菜,桌子的中间有一只砂锅,锅里的肉汤还在微微冒泡,像是从刚开的炉子上拿下来的。 金山平静地抄起一只杂面馒头,妹妹在吸溜吸溜地喝着稀饭。 养母今天例外指指砂锅里的肉,对金山说:“吃肉。” 金山很识趣地说:“娘和妹妹吃吧,宫里有好东西吃,这些肉啊,菜啊我都吃腻了,就想念家里的大馒头。” 若不是太子一直帮助,金山大约进宫到现在都吃不上一口肉。 银扇喝了一口粥又吃了肉,觉得胸口意外有些热气,不是凉凉的疼。 她这病起于劳累和营养不良,若是生在有钱人家,当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大约也不会有病。 银扇听了金山的话,只是笑,觉得阿姐说什么她都高兴。不一会,又想想起什么来似得,歪头问边上的姐姐,“阿姐,宫里都吃些什么呀?” 看妹妹在舔嘴唇,金山幸好自己还留了一手,先前看太子吃饭没有白看,怕人不信似得,立即脱口而出:“宫里人吃的东西,那可海了去了,单是光说菜名都要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呢。” “阿姐,你就说说吧。”银扇眼巴巴地仰着小脸望金山。 第四十九章 乱了 金山立即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道:“熊掌、鹿尾、酱鸡、腊肉、松花、肚儿、酱肉、香肠、什锦盘、八宝猪、酿鸭子、罐野鸡、罐鹌鹑、卤鹅、山鸡、兔脯、莱蟒、银鱼、黄鳝、软炸鸡、桂花翅、炸飞禽、拌鸡丝、拌肚丝、糟鸭、熘鱼片、炒蟹肉、鹅掌、鸭信......” 金山一口气不断说了这么多菜名,才开了头妹妹银扇就要笑断气了,笑得唧唧嘎嘎像一个快乐的小黄雀。 养母佘氏知道,金山那是在糊弄她们,拿些不知道哪儿的报菜名,学给不谙世事的银扇听。 银扇笑得乐不可支,脸都笑红了,她平了平喘,问:“要吃下这么多菜,王上不就是吃成了一个大胖子吗?” “那当然啊,你是不知道,龙椅有三丈那么宽,可不就是因为王上吃太多是一个大胖子。”金山手里笔划着,好像龙椅比她们屋子还宽。 养母佘氏也摇头发笑,一家人很久没有和乐融融在一起吃饭。 金山看到了希望,她在心里暗暗说服自己,若是留在太子身边,就算一辈子只能仰望他,得到他的庇护,在宫里当差的银子足够养活母亲和妹妹。 若是离开王宫,自己上哪里去搞这么多银子? 她又想离开王宫,她又想留在王宫,她的心乱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欢欢喜喜吃过饭后,金山看养母在箱子前犹犹豫豫,最后迟疑着拿出最小一锭五两的银子去药铺给银扇抓药。 金山突然带回这么多钱来,佘氏很不踏实,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心里不安。但银扇的病不能耽搁,有了钱可以吃好药,药不能断。 金山知道自己的银子来的正当,见养母肯使银子,便心下稍安,和妹妹在院子玩了一会后。金山又把家里的衣裳被褥全洗了,晒在院里。 佘氏拿着银子去抓药,心里有些忐忑,见药铺掌柜收了银子,给她找钱抓药,没有一点异常,这才真正放心。 带着够吃半个月的药,拿着找出来的几钱银子,佘氏居然逛起街来。她十多年来头一回逛街买衣裳布料。 女儿们身上的衣裳有许多年没有换,银扇长成大姑娘了,裤腿总是短一截,露着脚脖子。佘氏拿了几钱银子上布庄给银扇买布。 待养母抓药、买布回来,金山已经在灶膛噼里啪啦的生火,打算做晚饭。 金山在锅里烧饭,原本已经放好了水,但是她又把锅里的水舀出来一些,多摆了不少米进去,从今以后大家都吃干饭,再不吃稀饭。 青菜皮前几天就被佘氏腌成咸菜,晚上就吃这个。金山难得起了油锅,把两个鸡蛋黄澄澄的炒出一盘子。随后,又把中午大家都舍不得吃而剩下的肉汤热上。 王宫的大门到亥时准时关闭,宫里的人不论宫女、内侍都不能在外面过夜,金山打算酉时把饭吃了,有两个时辰能慢慢走回去。 与金山在宫外合家欢乐不同,太子玄羲在宫里觉得没意思,极其没有意思。 兰花党之乱后,他原本按部就班的枯燥生活被打乱。 先是大批朝臣连同自己去抓人,再是自己装病告假,恢复不了以前那种上午读书被太子方师训,下午在校场练武被柳牧景打,晚上趁人不备到处溜达的生活。 好不容易能恢复以前的生活,又因为青州水灾刚过,左相带着群臣去青州安抚民心赈灾。 太子方师虽然年事已高,却不懂节制,又又又不知道多少次纳了小妾。那小妾和以往不同,是厉害的角色,新婚之夜宁死不屈把太子方师那老头刺伤,传为朝野上下天大的笑话。 王上正在考虑给太子换老师。 后宫里也不太平,父王受惊吓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太子每日去问安,父王总是草草打发他离开。不过,右相周植聿在左相不在朝时频繁来找父王。 王后又有烦忧王的事情。王后被太医验出有滑胎前的征兆。 算算日子,王后有孕在身已经三个多月,正是非常关键的时候,此时受到一点外界的伤害和刺激很容易停胎。 面对时不时就会紧张腹痛的王后,太子更不敢去看,但完全不去又不行,只是隔几日在中宫外跪一下,隔门问安,里面传话出来,太子请回,他才能回去。 太子最近正是没人管,也没事可做。 玄羲给自己找了诸多理由,为了出宫去找金山。 几个时辰见不到金山就想着去找,也是要命。玄羲直到临近傍晚才甩掉了柳牧景这个磨人的家伙,一个人快快乐乐去找金山。 上次金山偷偷跑走后,玄羲便暗中遣人去寻金山在京都的住址,调查别人不行,调查一个卖身进宫的内侍还是绰绰有余。 金山进刀子所之前,把她卖掉的债主钱珍已经替她填好一应信息,这些信息一直备在内侍监里。 玄羲打算亲自去以前听都没有听过的老鼠巷,和金山来一个“偶遇”。 玄羲刻意叫宫里最好的,给王后梳头的女官,为自己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小心的将最贵,但看上去很低调的玉簪插进乌黑的头发里。 太子的衣服实多,挑花了眼睛,最后选了一身酷似庶民的白衣,又想着穿白衣者外人看来在读书人里地位最低,又脱了换下。 金山最喜太子穿白衣,玉树一般身姿好看,又不会在显得身份差距。金山第一次见太子,太子混在人群里就是穿的白衣。 太子换下白衣又挑挑拣拣,不知不觉中错过最佳选择。 玄羲换了一身皂色的浮光锦缎,虽说锦缎上有星星一般流光的彩色,但全身黑色也略暗沉,所以又配了一条夜明犀腰带。 玄羲还觉得打扮不妥,抬头一看,天都要暗了,便不再挑三拣四,急急出了宫。 太子离宫的时候,金山刚好吃晚饭,妹妹银扇去收拾碗筷。 待到银扇洗了碗,把一切收拾好,想要再和姐姐聊一会,谁知养母佘氏告诉她,金山已经离开家了。 第五十章 银扇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屋里点上了油灯。银扇想着,姐姐一个人回宫天又黑了,得有人送才行。 银扇就是舍不得姐姐走,借口去送送好多看几眼,谁知道下次姐姐告假是什么日子。 银扇对着堂屋喊了一句:“娘,我去送送阿姐。”就追出去,临走前,把门后的棍子带走了,棍子一来可以防身,二来天黑带着方便走路。银扇朝着王宫的方向奔去。 佘氏听见大门的动静,想追出去,哪里还有银扇的影子。她想,毕竟是京都城,最近夜里都有官军巡逻,也就随银扇去了。 银扇奔跳着跑出几条街,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兴奋的头脑也逐渐冷静,裤腿一直短着的脚脖子格外的冷。 她已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很黑,此刻正是初二,无月无光周围的屋子影影绰绰,朦胧难辨。平常走的街道,现在也变得十分陌生,银扇有些害怕一个人只身出来。 在黑暗中,耳朵变得灵敏,银扇忽然听到角落里有人呼喊,她急忙跑去,随后一拐弯,见到了让她永生难忘的场景。 有一个银发男人在咬人,被咬住脖子的是一个和银扇一样穿着粗布衣服的普通人。 那人缓缓的滑落跌在地上,像是死了。 银扇和咬人脖子的银发男子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几乎对面。 银扇不敢再看第二眼,尽管银发男人好像在无月无星的夜幕下凭空发光。 只一瞬间,就决定了银扇的生死,逃跑已经来不及。银扇的身体从小不好,跑也跑不动。 那个邪恶的男人已经朝银扇走来,他带着致命的危险,又美得惊人,每每往前一步,银扇就离死亡更近。 在恐慌的几乎抑制不住尖叫的时候,银扇想起了姐姐。想起姐姐小时候带着她去街上讨饭,为了博取同情,她们姐妹装成一大一小两个瞎子。 银扇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棍子,颤抖着尽量平稳的朝那个咬人的银发男人走去,也许是朝着死亡走去。 夜王最近很无聊,这世上准确知道他存在的两个人都太忙,一个去了青州,一个在生病,没有人来拜见他。距离下一次上供还有很多天,如果他等着,就要等好多天。 夜王不想被王宫关着,也不愿等着,他自认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真正主人,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关住他。他从地宫里出来,轻而易举地绕开侍卫来到宫外。 夜王在屋脊上行走,俯视脚下的众生。他奔跑起来,银色的头发在半空中曼舞,身上的紫色袍子无疑是天空中张开的一张帘幕。 他从一个屋脊闪到另一个屋脊,无人知晓的看见人间悲喜。 最终,夜王看到一个男人。一个很糟糕的男人,他的妻子跪着求他不要去赌,但他还是拿走了妻子最后一点钱。 他走后,他的妻子在屋里绝望地上了吊,很快就挣扎不动。 这一切夜王都看在眼里,他睥睨众生见证了诸多喜剧和悲剧,喜欢静静地看着。 看完了,夜王跟上了这个男人,在黑巷子里掐断了他的脖子,吸干了他肮脏的血液。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这个男人消失了,也不会有人为他伤心。 问题是,被人看见了。 夜王看着那个拄着拐杖的女孩走到自己的面前。那女孩的身子可真单薄,仿佛被夜风一吹就会被吹散了骨架。女孩一张小脸煞白的,黑眼珠倒是长得挺大,就算翻着白眼也可见黑眼珠的轮廓,可惜是一个小瞎子。 小女瞎子在夜王面前不紧不慢地拄棍走着,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危险来临,这黑巷子里还有其他的生物。 夜王咧开嘴角,露出了他刚收回去的獠牙,嘴里獠牙十分锋利,能轻易撕开一个健壮男人的喉咙,不用的时候又能收回去。 他对着小女孩露出獠牙,但小女瞎子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 离得越来越近了,银扇攥着拐杖的手心都在冒汗,她现在离那个可怕的男人只有一步,那个男人一伸手就能抓住自己。他对着自己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那牙齿有三寸长,绝不是人类所能有的牙齿。 银扇在心里反复地尖叫,“怪物,怪物!”她怕极了,可她只有一次能活着的机会。她坚定的控制自己的速度,让自己的速度保持不变,眼睛向上翻着,正如她一路走来的那样。 她是一个瞎子,她牢牢记住这一点,瞎子是看不见周围的一草一木,看不见就不害怕。看不见他杀了人,也许银发男子就不会杀自己灭口。 银扇必须赌一把,因为她的身体实在跑不过。 夜风从狭窄的巷子里穿过,吹到银扇的耳朵里呜呜作响。仿佛是死去游魂不甘的哀鸣。 远处有万家灯火,可那极远极远,身边只有黑暗,还刮着腥气的阴风。 小女瞎子走到了夜王的跟前,夜王已经亮出牙齿准备咬下去,赫然,他发现这个小丫头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肺痨病人。 就像所有掠食者一样,老虎不吃有传染病的羊,豹子不吃重病垂死的鹿。猛兽不喜欢吃快死的动物,除非这动物是它们咬死的。 夜王也是如此,食血者不喜欢吸有病的人的鲜血。 这是生物本能,不喜欢吃有病的动物,可以规避自身被传染的风险。有病动物的肉和血液并不好吃。 夜王亮出银牙准备咬下,却发现小女瞎子是一个病人。 一个以人血为食的生物,本能知道这人有没有病。她有病,夜王已经没有兴趣咬开她的脖子品尝热血。她还是一个瞎子,看不见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自己根本没有威胁。 像是要让夜王放心一样,银扇停下来,头左右摆了摆,好像是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在停下仔细听一次确认。随后,她又步伐平稳的往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去。 神使鬼差,在黑巷子里,夜王放过了眼前的小女瞎子。 银扇强忍着时刻必须尖叫出来的恐惧,一路走到了人来人往的小吃摊前。 第五十一章 浮灯 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银扇那受了惊吓却忍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扶着胸口浑身发软。 她想回家,可是怕万一那东西还跟着自己,她把妖怪带回家里,家里只有娘一个人。 找姐姐! 姐姐金山在银扇心里是无所不能的,没有饭吃的时候金山能变出粮食来,没有钱的时候姐姐可以弄到钱。 银扇扶着颤抖的腿,捏紧了拐杖,哆哆嗦嗦的往王宫的方向,在大街上找起姐姐。 她要把刚才在黑巷子里所见的一切都告诉阿姐,阿姐会告诉她要怎么办。 银扇踉踉跄跄的在人群里穿梭,走过河边,走过人潮攒动的小桥,到处寻找姐姐的身影…… 今夜的京都十分热闹,因为今日才取消了宵禁。 一个月来,京都城上下都在抓捕乱党,为了不放跑一个乱党,施行严格宵禁。如今解散了宵禁,街上又繁华起来。 每个月的十五,京都城里都会有人到护城河边放河灯,来哀悼逝去的亲人,或寄托对未来的希冀。人们会把糊好的各种形状、五颜六色的河灯放到河面上,诚心许愿。 今日当然不是十五,但上一个十五是宵禁,人们便把上个十五没有放的河灯,留在今日宵禁结束放。 玄羲随着罗城的护城河走着,夜色渐深,原本漆黑一片的河面上突然闪动起璀璨灯火,灯火在河面上随着水流移动,美丽又壮观。 玄羲不由得停下脚步驻足观看那些放灯的人,有孤独的夫人踽踽独行,来船舶的停泊处的台阶上放灯;也有年少的孩童,觉得好玩放下一盏的荷叶灯;更有粉面含春的少女找一个僻静河边角落,放一盏桃花样的灯。 玄羲看了一会,抬头骤然发现金山。 金山隔河,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跑过来,想来是要回宫。 两个人这样都能遇上,应了那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金山匆匆往王宫走,上桥的时候只顾留心脚下,不要被台阶上的青苔滑倒。 一抬头,却见石桥的最高处,太子居然面对面朝她赶来。两人在石桥的拱腰处相见,都是又惊又喜。 石桥很宽阔,两边高挂着红色灯笼,上面人来人往,一刻也不停歇。河的两岸都是小贩叫卖的声音,到处混合着食物、香膏各种好闻的味道,真是一个喧嚣、热气腾腾的夜晚。 两人先是看见了对方停顿,随后都急着迈步往对方那里赶去。不论面前有多少人,都无视着越过,眼里只有彼此。 见面了,太子把手背在身后,故作潇洒,“出宫前一副不想回来的样子,这会居然急着往王宫跑。” 金山撇撇嘴巴,“我哪有急着跑回王宫。我是在街上跑着玩啊。这街上这么热闹,谁说我迫不及待要回宫了?” “是吗?可明明看见你在飞快地跑回王宫。”玄羲说道,他左右张望,看着周围的华灯。 “那你怎么突然出宫来了?还是一个人,怎么也没有禁卫跟着?”金山狡黠反问。 “我,我来找你。”太子把手放到前面原形毕露,有些紧张的搓手,老老实实地说。最后几个字,“来找你。”说的声音细微,几乎听不见。 这话一说,玄羲和金山都不好意思了。 金山低下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又不着急回去了。“离关宫门还有一个半时辰,不如,我们玩一些你看不上的好了。” “我看不上的?”玄羲惊讶地问。 “就是这些民间玩的东西,什么放河灯啦,逛街,殿下应该看不上吧?”金山嘴里说太子看不上,其实心里巴不得玄羲能陪着自己逛逛。 玄羲连忙摆手,“没有,怎么会看不上。”说完,两个人都傻站着。 见太子不动,金山又说:“你打算一直站着吗?” 玄羲一直在宫里待着,还从来没有和谁在集市上逛过,以前也出来,但都没有心思看这些,便乖乖被金山带领着,来到一个小摊贩前。 小摊是卖河灯的,河灯又叫荷花灯。有的做成荷花形状,灯心有蜡烛,点上以后放在江河湖海里任其漂流。 玄羲在金山的怂恿下,一人买了一个河灯,两人傻乎乎地跑到人少的河边。 金山给太子做了示范,点燃了里面的一截短蜡烛。金山蹲下身子,伸出手把荷花灯小心翼翼地送到水面上。荷花灯虽然看上去单薄,但在水面上轻易地漂浮起来,被水载着,稳当前行。 温柔的灯光顺流而下,不知道承载了金山什么样的心愿或是哀思。 金山望着河灯远去的地方,而玄羲望着金山。她笑靥如花,比整个水面的河灯还要耀眼。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璀璨夺目,是多么温暖的一团不会熄灭亮光。 “愣着干嘛,快放啊?”金山目送完自己的河灯,却发现太子还手里端着河灯发呆,催着他快放。太子弯下腰,把河灯轻轻掷到河面上。金山看见太子第一次放河灯,为他鼓起掌,一直在拍手欢笑。 玄羲觉得怪不好意思,有什么可拍手的,不就是放个河灯。他的眼睛却随着自己放出去的河灯,一直流连。 彼岸浮灯,形成一条上下倒映的光带,光带流淌到远处,可以走的很远很远。 “小时候我相信,河灯可以走很远很远,远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在最远的尽头,我离世的亲人也能看见它们。”金山目光悠远,望着已经远得只剩一个朦胧亮点的河灯。 不知道这些河灯的归处,究竟是光华满目,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太子心中怅然,不敢开口安慰,也不敢去触碰,他生怕眼前生动美好的金山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散去不见。 “可是后来,我并不希望离世的亲人看见它们。他们要是看见我过得并不好,会不会难过?河灯只能是寄托了自己的念想吧。”金山自顾自地说。 太子想了想,“其实我跟你一样......”出口便觉得自己这话蠢透了,还不如吟两句诗词,比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第五十二章 寻找 眼前的河灯光影飞去,如同时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 好在金山并没有理会太子说些什么,因为她看见自己的妹妹银扇在被拥挤的人潮推搡。 金山拔腿就跑,玄羲不明就里,跟了上去。 银扇沿着河岸行走,她在赶往子城的路上,希望可以早点遇到姐姐,但她不知道金山偏离了路线。 好在金山和太子放河灯并没有走很远,金山看见了河对岸人群中那张妹妹的惨白小脸。 金山看到银扇惊恐地神色,还以为是养母出了什么事情,顾不上和太子解释,狂奔到银扇面前。太子见状也急急地紧随其后。 银扇慌里慌张地在挤出人群,冷冷清清走着,猛然看见金山迎面朝自己跑来,自己是又惊又怕,不由得失控高喊了一句:“姐姐!”随后瞪着一双杏核大眼,知道自己失言又把嘴巴捂上。 玄羲生怕金山又丢了,紧随其后,虽然周围人声鼎沸,但那个被金山追寻着的小姑娘声音尖细,而且又是冲着自己这边喊的。 玄羲隐隐约约听见她冲着金山喊,姐姐。 玄羲讶然,不由得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没道理听错,再看前面的金山已经一把扶住那个女孩,显然这声姐姐喊得是金山。 玄羲快跑几步,走到她们跟前,只听金山说:“银扇,你怎么来了,娘呢?” “娘在家里。”银扇眼里喊着泪花,却哽咽了,她看见了后面追上来的太子。 太子之前调查过金山,又听金山在睡梦中痛哭,知道金山的亲娘早已离世,一直和养母佘氏还有妹妹住在一起,她是佘氏的养子。 那眼前这个行动如弱柳扶风,走路微喘,瘦弱娇小的女孩就是金山的妹妹了。 金山见银扇目光往后看着太子,知道妹妹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忙说:“这位是华羲,我在宫里的朋友。他人很好,在宫里总是照顾我,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当着他的面说。” 银扇见眼前的公子气度不凡,双目如灿星,脸如同朗月,行为举止一副正气,便吐口:“杀人了!我方才看见黑巷子里杀人。”才一开口,银扇又咳嗽不止。 金山搂过银扇,抚着她的后背帮助她顺气。玄羲在后面打量,金山和银扇举止异常亲密,银扇接受的也很顺理成章。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到了这个年纪,举止间能这般亲密,却又不带半分龌蹉。两个人都是坦然,不掺杂一点杂质。 玄羲听到先前女孩喊了金山一声,姐姐,有些茅塞顿开! 回想一切,玄羲之前调查知道金山有二十和自己一般大时,很吃惊,因为金山的身量若是以男子论,至多十五岁上下。先前,玄羲不知道金山年纪,以为金山年纪尚小。观其骨骼,发觉金山的骨架绝不像男子的身架。又想到金山的声音时而尖细,时而粗哑,明显时不时忘记了伪音。 不由得,玄羲想要笑。原来,金山和自己之前幻想的一样,是一个女子。 但听到银扇说的话,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心中如坠冰窖。 银扇喘着粗气,咳嗽着继续说:“有个高个子,银头发的男人咬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脖子,然后,那个男的就倒下去,死了,他好像还吸人的血!” 玄羲脸色骤变,连忙逼近银扇,“当真!你可看清楚了!” 银扇被突然蹿上来的公子吓到倒吸冷气,她本就被惊吓不轻,随后又半天喘不上气来。金山急忙帮她顺气,玄羲在边上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好半天,银扇的咳嗽才止住。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红的,剧烈地咳嗽让她眼泪汪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要咳出来了,银扇抓着金山的手指发紫,明显手指上血液供给不足。 又歇了一会,银扇才说,“是真的,那巷子里虽然很黑,但我几乎和那个怪物擦肩而过,到现在都能闻到满鼻子的血腥味,看到死了的男人瘫软倒在泥地上。”她皱着鼻子,拧着眉毛,似乎还能闻到那近在咫尺的腥臭味。 “快,带我去看。”太子发了命令。 银扇没有回话,而是看着金山。金山急忙拦住想要跑起来的太子,皱着眉头说:“我妹妹跑不动了。” 玄羲才回过神来,银扇有疾病,一路跑来险些要她的命,怕是万万不能再跑一次的。他掉转身子,用手指指自己,“我背着你,你上来指路。” “太......太不妥了吧。”金山连连摇手,就算不从尊卑角度去看,太子和妹妹也是男女有别。 银扇看看金山,抓了自己的衣角,道:“姐姐说的对。” 太子看着银扇,发现这小姑娘对金山言听计从,便对金山正色说,“就算男女有别,也有事从权宜。再说,我们光明磊落,又有何不妥?” “这......”金山语塞。她一向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为什么到了太子和妹妹这里,居然会有如此的反应,想都没有想就是不妥。 银扇定下心神思索一番,觉得眼前的华公子似乎也有道理,遂对姐姐说:“我们就按华公子说的吧,去追人,找到怪物要紧。”身边有了姐姐,又有了这位丰神俊朗的华公子,银扇觉得心底生出一种力量。姐姐从小照顾自己,不论风雨都替自己遮挡,而这位华公子一看就是正气凛然,又是姐姐在宫里的朋友,想来也有不小来头。 “去吧去吧。好不好?”银扇又催促。 “好好好。”金山答应了。 银扇立即跳到华羲的背上,时机不等人,从她跑出来找到姐姐,已经过了多久? 银扇一上华羲的背,他拔腿就跑,金山的妹妹也像金山一般轻盈地像一片羽毛,而银扇更为瘦小。 瘦是病字头,小为更年幼。 金山病弱的妹妹其实已经长大了,尽管过去的生活贫瘠,但也在母亲和姐姐的保护下长大。和人接触很少,让她心中自有一套和寻常人不同的观念。银扇心中的教条和陈规比金山还要少。 第五十三章 黑巷1 人不是生而知之的,是学而知之的。 礼教、规矩在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心中是不存在的,直到有人告诉她们,规训她们,歧视她们,她们觉得被排斥在众人的规矩外,最后也不得不接受和别人一样的规矩。 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女子走街串巷,穿行在人流拥挤的大街上,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们身上,并且指指点点。让跟在后面扶着妹妹的金山都有些羞赧。但太子一心想着黑巷子里的东西,想要亲眼一见,而银扇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来时,银扇摸索着找来,去时,有了经验。三个人逐渐远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连烟火气和人气都甩在身后,不大一会,就到了黑巷子的入口。 华羲把银扇小心地放下,目光在四周看了一圈。银扇把手里的棍子递给华羲,“给你。” 华羲轻声道谢,接过了棍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身走进了黑暗里。 此处虽然也是热闹繁华的京都,但是有一种阴煞煞的感觉,好像和方才与金山放河灯的地方,吆喝做生意的街边,是两般天地。 金山急忙跟上,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妹妹在外面等着。 谁知,两人在小巷子里转了一圈,周围都是民房的砖墙和围院,里面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又死气沉沉。今日无星无月,地上的可见虽然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也看不到太远。 小巷中空荡却逼仄,周围宅子的高墙就像一个“囚”字,人走在“口”里,举目都是黑压压的墙壁。 耳朵之中皆是静寂,未听见一声异常。 两个人重点看了地上,没有怪物,也没有尸体。就是一个空荡荡的黝黑巷子。金山和太子退了出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啊。”金山道。她说此言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妹妹金山却惊跳起,她怕姐姐不相信自己,不由得嚷着:“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的。” 华羲也在金山身后钻出来,微微凝眉,语气严肃,说:“确实什么都没有。” 银扇狠了狠心,说:“我自己进去。”说着,便又进入黑巷子。 银扇往前走了几步,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又来,她实在忘不掉那双赤色的瞳孔,妖异的银发,那人汩汩的鲜血。她走了两步又觉得窒息,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时,金山和华羲跟了上来。他们怎么会让银扇一个人孤身进去。 银扇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鼓起勇气,一口气跑到事发地。 里面确实如姐姐的华羲所言,什么都没有。银扇蹲下细细寻找,终于在地上发现了蜘丝马迹。 银扇手指尖尖,指着地上,沉着嗓子说:“看,血迹。”华羲听闻,立即从后面快跑几步,扑上去看。 血液被吸收进土了,地上只留下一点点的暗红色。他和金山并不知道事发具体在位置在哪里,而且天那么黑去找,肯定有所疏漏。 金山也围上来,三个人围在几点血迹前,仔细端详了半天。 忽然,闻到有一阵严重的烧焦的味道,三人连忙抬起头。 一股股黑烟伴着火光升腾上半空,隔着老远就熏得呛人。金山、银扇、华羲不约而同站起来,去看哪里着火。 三人绕过一排排砖房,往失火地地方走去。快走出去的时候,原本寂静的巷子热闹起来。周围都敲锣打鼓,喧嚣成一片,人们都跑出来奔走相告,“走水了!快去救啊!” 京都的房屋比较密集,一片连着一片,若是一家救不下来,风助火势,越烧越旺,最后接二连三,牵五挂六能烧毁一大片的房屋。 人们对于走水,临户的人家总能互相帮助,扑灭火势,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周围的百姓都举着水桶、水壶往失火的那家人家浇水灭火。 三人的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有人放火。 春夏之交空气湿润,并且凌盛王朝为了防止京城里走水,不允许百姓在人口稠密的京都城内盖隼木结构的房子,一律盖着砖瓦房。况且,昨天还下一场大雨,地面泥土都是潮湿的。三人入巷的时候还是死气沉沉的,怎么说走水就走水了? 华羲、金山和银扇跟着众人走到了着火的房子前,火势越来越大,一个小院子里几间房子冒出滚滚浓烟,热浪冲天,外面的人压根靠不近房子。 在火焰燃烧的“噼噼啪啪”声中,这点救火的水无疑是杯水车薪。 什么叫杯水车薪,就是现在这样。一桶一桶的水,一盆一盆的水泼上去,一点作用都没有。水一上去就会蒸发一般,刚挨着着火的屋子,就化作水蒸汽不见了。 三人齐刷刷看着冒着滚滚浓烟,熊熊燃烧的几间房舍,火光在他们的眼里燃烧、跳跃。 华羲凝视着灼烧地一切,道:“有人故意纵火,此事绝非意外。” “没错,我也这么想。”金山问。 “那些着火的地点都在窗口、门口附近,明显有人不想让屋里人出来,故意这么做。”华羲道。 像是要回应他的话一样,突然在已经烧垮掉大门里有个人影想要出来,看样子是个男人,他高声嚎叫。 突然一阵如此凄厉的尖叫声传来,没有哪个人的声音能叫得这般疯狂。是从那个想要从火里冲出来的男人嘴里发出的。 银扇像是突然被火焰燎了一样,焦灼地说:“是那个死人!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银扇说话语无伦次,好像比见到金山之前还要慌,“那个人,那个样子,就是之前在巷子里被银发男子咬死的人。我看着他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倒地。怎么会在这里出来,还能跑动,还能叫。” 金山看着太子瞪着眼睛望着银扇,以为太子没有听懂银扇的话语,又解释一遍。她们姐妹连心,一直都很有默契,就算是银扇说出再匪夷所思地话,金山也会照单全收。 “你的意思是,之前在黑巷子里被银发妖怪杀死的男人,现在出现在火场中,想要跑出来。”金山解释道。 第五十四章 黑巷2 一股不属于气温的寒冷从三人的脊梁上窜上来,进入四肢百骸,恐惧像尖锥一样刺在他们心上。 周围都是街坊们的泼水声,孩子受惊的哭闹声,人群的喧嚣声,烈火爆燃的噼啪声。 但玄羲的感官好像停顿了,死人复活意味着什么? 玄羲也注意到了,虽然早就着火,可里面的人并没有出来,里面那个怪叫的男人是听到外面人群喧闹声才要冲出来。 着火了不跑出来,但听到人群却想要出来。又意味这什么? 那个被烧着的男人被烧了多久,为什么还能挣扎?他不应该早就被烟火熏晕过去了? 玄羲不由自主想要靠近那燃烧的房子。一靠近着火的房子,热气便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靠近泼水救火百姓头发都烧得直往下掉。 烧得有一会了,那个男人还在吼叫,就像是野兽一样。 救火的人们也愣住了,停下了手里泼水的动作。火焰烧的房子到处都是窟窿,已经烧严重变形,整个变成了黑色,浓烟滚滚升上天空。 但那个男人还在嘶吼,似乎比房子还要耐烧。 所有人都震惊,那人已经烧得快到骨架怎么还在大喊大叫? 大家都停下手,看着恐怖的不可思议的一幕,银扇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金山和太子也是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那个男人浑身颤抖着,摇摇晃晃地踏出门。伴随着高亢的、凄厉的野兽喊叫中。他浑身冒着火,沉甸甸地跌出门,却还在伸手想要抓住外面的人。 在他惨烈的、最后的挣扎中,他死死地保持着一个姿势,那就是想要抓住外面人的动作。随后,便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姿势,他躺在地上,终于一动不动了。 “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在他的尸体后面,房子已经烧成一堆黑色的废墟,整个坍塌下去。火焰渐渐变小,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烧。 幸亏前一日的夜里下过雨,周围的青砖瓦房都是潮湿的,骤然火起如此猛烈,周围的房子到没有被引燃。没有牵连一条街,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金山大惊失色,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她读的奇闻异事算是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人能烧上这么久,烧到缩了筋骨才不动。 她和太子两两相对,都知道自己的神情应该和对方差不多,满脸写着诧异、震惊、不可思议。 太子稍微思索,道:“我去寻京都兆尹,让他立即着手彻查此事。你先回宫。” 算算关宫门的时辰,亥时快到了,再晚金山就回不去了。太子是太子,她是她,他们身份差这么多,要守的都不是一个规矩。 金山和太子立即分道扬镳。 太子马上找兆尹敦促他立即办理此案。 这个火烧得蹊跷的很,被烧的人也着实蹊跷,太子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也许以后经常会看到这般景象。 金山送妹妹回家,叮嘱她不要告诉娘,以免娘担心,姐妹二人心有灵犀。目送妹妹进了院子,金山急匆匆往宫里跑,总算在关宫门的前一刻赶到。 金山回到椒兰殿,觉得时间真的太漫长了,好像她和太子在河边放河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偷偷溜去东宫看,发觉太子还没有回来。金山心中忧思,觉得事有异常,必有妖孽。 被人咬死了,又被吸了血,然后着火的时候又活了,还想要出来扑人。 金山又摸回到椒兰殿,反复苦思冥想,以前读过的书里有没有这种事情发生。 咬人的人是谁呢?食血者吗? 那被咬死的人又是怎么回的房子里? 又是谁放的火? 总之,一头雾水。 金山左思右想,担心太子去查案,兆尹会不会为难他,他会不会遇到危险。居然最后一夜未眠。 丑时三刻,金山急忙忙的跑去东宫,去看看太子回来没有。没想到在东宫的宫墙下,遇到了要来找自己的太子。 四周一片昏暗,金山摸着宫墙,而她不知道在另一边的宫墙,太子也在朝她摸来。两个人在下一处的拐角与其说是遇见,倒不如说是撞上。 “殿下?”金山愕然道。 “嘘。”玄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一起走到侍卫巡逻不到的角落。 “殿下,你回来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一走到安全的角落,金山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太子。 太子没有和金山寒暄,直接进入全部过程,“我一脚踢开大门,把兆尹从被窝里拖出来,敦促他办案。不过......” 然而,事实却没有太子语气中那般的神勇,甚至还很狼狈。 玄羲进入兆尹的府邸中,那王兆尹大人正温香软玉抱满怀。玄羲哪里见过此等场面,满眼都是不穿衣服的女子身体。他居然不由自主叫一声,脸红着退了出去。 没想到,王大人着实不知廉耻,居然带头嘲笑他,他的一群姬妾也跟在后面笑。 在门外的玄羲越想越气,又羞又怒,朝廷命官都这样寡廉鲜耻!聚众秽乱。 玄羲一脚踹开门,闭着眼睛从女人堆里拽出王兆尹,命其即可审案。但王兆尹也不含糊,直接告诉太子,他办不了,若要他开堂问案,须得参军上报给少尹,再由少尹上报给兆尹,层层上报不得越级。 太子便又去找了参军和少尹。随后,带着仵作去失火的地方验尸。 哪里知道失火的房屋内并不是他们先前看到的一人,而是二男一女。 他们看见的,跑出来的男子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如同一块焦炭,像一段烧焦的木头,根本辨别不出是何人。而屋内还有两具尸首,一男一女,屋内反而过火的范围小,两局尸体尤其是女尸被焚烧的面积很少。 男尸虽然被火烤的黝黑,但是仵作验出,他致死原因是脖子被大力折断,而保存较好的女尸却是上吊溢亡。 这真是始料未及,似乎和之前银扇见过的一个男人被吸血而死,毫无关系。 第五十五章 进展 太子也无头绪,责问兆尹应当如何判定? “王兆尹竟说,二男一女必有奸情,一定是女子勾引奸夫,被丈夫发现。丈夫与奸夫殴打在一处,奸夫失手打断丈夫脖子。女子见丈夫被杀,自知其罪难逃便自缢。奸夫见女子身亡,也放火自焚。”太子愤然道。 王兆尹还说,古来女子皆祸患,二男一女必有奸。他发表的长篇大论,太子没有转述,光听了就要气死。 “这就是结论?”在黝黑的深宫,金山觉得这世上怎么这样暗无天日。 太子跟在后面盯着案情,官吏还能这样糊弄,这是在京都,王上的脚下,若是在山高水远的地方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哀民生之多艰。 “不。”太子离得金山很近,就算天色黑也看到金山脸上失望神情。他安慰金山,此事还没有完:“三人命案是刑狱重案,兆尹断然没有权力结案,一切只是他的胡乱推测。审理各地刑狱重案有大理寺,大理寺须报刑部审批。像这样三人成众的大命案,得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同御史台中丞,进行三司使会审。” 太子和金山说完了话,算算时辰父王也应当起身了,他打算面见父王说一说这个案子。 玄羲还有一层没有说,怕说出来让金山担忧,他得去请罪,请求父王宽恕自己夜不归宫,擅自插手刑案的过错。 但玄羲觉得自己没有错,人命大案,难道要他不管不顾? 而且,这甚至可能是揭开食血者面目的突破口,虽然现在疑点重重,但他相信金山的妹妹是一个诚实的人,没必要撒谎,就算是谎言,也太巧合,也太蹊跷了。 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如果能弄清这二男一女的关系就好了。 太子告别金山去找父王,他希望这一次的惩罚,千万别又是禁足,他宁愿罚俸。不料等到太子去报,王上今日的头风病又发作。他只吩咐太子少过问,一切交由三司使负责。 今日王上没有给太子惩罚,大抵是左相不在朝,没人在边上煽风点火。 左相下青州赈灾还没有回返。 一个民间的命案,初看并未和权贵有关联。 王朝的有些秘密就算是三司使也不知道。 太子没有明着督办,只能暗地里打听。 几日里,大理寺调了周围的街坊邻里一个个接受问讯,终于确定三个人的身份,断颈而死的男子和自缢的女子是夫妻,而在众人眼中久烧不死的是男子的弟弟,时常接济好赌的哥哥,给夫妻二人送一些粮食。事发那天,他也刚好去送粮食。 银扇看见的被掐断脖子的男人与在火场中跑动的人,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兄弟。银扇不认识他们,兄弟之间身形总有些相似。那日男人被烈焰灼烧,看不清全貌,银扇也仅凭身形判定,总有错误。 再往下查,又是好几日,然而全无线索,最后拖着拖着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大理寺、刑部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到他们手中的都是各地的刑狱重案,十个案子能审理清楚并且顺利结案的有两成就不错了。 大多是:穷人家被冤屈打成招;富贵人犯案找人顶包;刑不上大夫罚俸三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若说他们不尽力也没有,太子在一边盯着良久,没有看到他们有违规行为,可是诸多案子就是查不出来。举国皆是如此,又岂是一个大理寺可以改好的。 这边太子为了查出一点蜘丝马迹忙得团团转。那边的金山倒是闲下来。 太子恢复了原先三班贴身内侍的规矩,金山不用早起值早班,只剩下晚上查藏书阁这一项任务。尤其,太子最近总是出宫很忙,晚上也就匆匆见上一面,随意聊几句进展。 后来,进展也没得聊了,因为真的没进展。 太子给了金山一个特别大的恩典,每个月十五日,金山获准出宫。实际上,这是太子的私心,每个月十五宫里都会少一名内侍。他真怕下一回少的是金山。 玄羲每个月十五都加紧派人,盯着阖宫上下,但就是找不到人是怎么没的。他抓不到任何证据,金山还没进宫前,他曾经闹到过王上那里去。内侍监只说是登记错误,王上反而还责罚太子多管闲事。 太子越是动作一次,宫里的口风就越是紧,早就什么都问不出来,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知道死去的内侍是被咬了。 他现在连宫里确切人数都不知道。一切都讳莫如深啊。 讳莫如深,深则隐。 宫里像个铁桶一般,宫外却出现突破口,先是兰花党的纸条,又是银扇看见的一切,所以玄羲总找机会出宫。 很快,又到了一个月的十五日,金山能出宫去。她遵循规矩,早起拜别太子,发现太子天没亮就出去了。 据说,宫外又有兰花党动作。 金山可管不了这许多,她今日回家还有事情要做,她想从家里带一些菜种子,瓜种子。 椒兰殿后面有一片不错的空地,她相中了好一阵子,据说这片空地以前是先王后种花的花圃。椒兰殿荒废以后,花无人料理早就都枯死,到如今也无人过问殿后的那一片空地。 金山打算在那里种菜改善生活,吃的菜宫里厨房就那几样,多出的要用银子买,有空地为什么不种。 回到家后金山才知道,原来太子和她回宫的第二天,就派御医出宫给妹妹看病。太医给妹妹诊治时并没有说明是谁派来的,只说是应一位贵人的邀才来。 金山在宫里总共认识的人一个手就能数过来,除了太子还有哪位贵人? 在养母和妹妹的追问下,金山只道是上次见过的华羲。 养母又问,他是什么官职,金山便撒谎说是东宫领率,不小的官职,所以能差御医前来。 妹妹遇到的是好事,御医瞧了妹妹的病症后,开了不同于其他大夫的方子,吩咐养母照着方子抓药,因是陈旧病,需得格外静静安养,保证饮食调和,如此吃上六个疗程,大约可见好。若是今年过冬至时不添病,明年开春可以痊愈。 第五十六章 跟踪 银扇服用了几日药很有起色,疗效很好,胜过以往吃过的所有药。 等到金山来见到银扇时,她虽不懂医药,但看到银扇的脸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她脸色也是白,但不似先前这样无血色。再听她说话,声音有力,喘息均匀。 实则,看病吃药是一方面,衣食无忧也是一方面。自金山上次回来带了银子,养母和银扇每日做活已不必劳累,餐桌上也能看到荤腥。 不过养母又愁,御医的方子是好,药材却极贵,一个月少说要八十两,一般百姓根本负担不起。 金山从此刻彻底断绝离开东宫的念头,天南地北不论到哪里,她一介草民又不敢做杀头买卖,不可能挣到比贴身内侍官还多的钱。 金山与养母聊了几句,和妹妹玩笑一会,想起菜籽的事来。于是,她翻箱倒柜的找,却只找着些前年的种子。一般成熟的种子当年出芽大约九成,隔年就降到不足五成,若是隔两年,种下去大抵只能变成泥土肥料。 金山便上街买一些种子带回宫里去种。 前头的太子出了宫门,天光方才大亮,又向罗城行去,走到半道上,才想起来。如今,接连好几日自己都要出宫,身后却连一个小尾巴都没有,反倒有些奇怪。 太子出宫去,每每身后都有人跟踪,虽说左相出去赈灾无暇顾及,那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 玄羲去寻金山放河灯那次,他就留意到身后并没有人跟着,起先还以为是跟踪的人变得功夫高明。一连几日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跟着,玄羲心中猜测,大概会是他在吧。 “柳兄!柳兄你在吗?”玄羲嚷嚷道。 在罗城外,芳草花木随步而深,周围正是空旷无人,玄羲忽然隔空大声叫唤起来。 并非玄羲真的看见柳牧景在跟着他,只是他猜,柳牧景一直跟随着他。 若是柳牧景追随他,那他便叫几声,把他诓骗出来。若是不在,无人的地方叫几声,也无伤大雅。 柳牧景不疑有诈,从树上跳落到太子面前。 玄羲见柳牧景从树上翩然落下,身影如风,就嘻嘻一笑,道:“柳兄,别来无恙。最近身后都没人跟着,好不习惯。” “参见太子殿下。”柳牧景低头持剑行礼。 自从太子对他的提出戒急用忍按兵不动不高兴起,柳牧景就甚少主动出现在太子的眼前,但他也没忘记身为东宫领率的职责,无时无刻都要保护太子安危。所以,他自作主张,改为潜行的保护太子。 柳牧景一直注视着太子的行踪,太子出宫、入宫多次都是他在善后。 柳牧景行礼时,太子殿下站在阳光中仿佛熠熠生辉,而他站在树荫里。 太子殿下如同庙堂上的那块写着四个大字的牌匾一样——“正大光明”。 太子的所言所行皆是光明磊落,但只有他一个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用。世人都不光明磊落,那唯一光明磊落的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太子先前想要抓住跟踪他的人,却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想要通过朝廷的审判揭示那背后的人。 可能吗? 这些跟踪的尾巴,不过是左相的棋子而已,左相根本不会顾惜他们的命,死一个,死十个,死一百个又怎么样,要想凭借这些喽啰牵扯出左相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杀掉就行。 把那些暗探抓起来,悄无声息地杀掉,静静埋伏在一处,等暗探露头,把他们抓住解决掉,便是柳牧景那坚定的从来未曾改变过的心中的“戒急用忍”。 太子只需站在光明处,他绝不会让太子看见杀人的血迹,更不会让太子闻到一点处理尸体时候的臭味。 玄羲看着柳牧景,后者在暗影里,他凹陷的眼窝处的阴影,就像黑色的窟窿,使他的样子森森然充满了寒意。不过,柳牧景的眼睛动了动,还是和以前一样正直的柳领率。 “何必行此大礼,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玄羲看着柳牧景的威仪和杀气,有些发怔。 他屡次三番出宫都没有告诉柳牧景,动用东宫禁卫也没有提前知会柳牧景。玄羲心里担忧柳牧景会和他疏远。他想说真巧啊,但是柳牧景是一直刻意跟着他的,玄羲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太子一直这样,柳牧景也没接他话,正色道:“先前各处大街上又出现纸条,直指京都内那桩纵火案是食血者所为,殿下想必是去调查此事。” 玄羲说道:“什么都瞒不过柳兄锐利的眼睛,正是如此。不过,我常常想不明白,柳兄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从来找不出一个兰花党?”玄羲想说一个玩笑话,但现下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卑职的职责是保卫东宫的安全,保护殿下,调查兰花党不是卑职的职责。”柳牧景不卑不亢地说。 玄羲见柳牧景的态度一本正经有些好笑,也听出了他话中意味。他又问:“那么,柳兄能不能找到他们呢?” 柳牧景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微微凝眉,太子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只听太子柔声说:“柳兄,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尽全力,找到他们。因为我想保护他们。” 柳牧景听到此话,有一瞬间的错愕,似乎有什么焦虑堵在他一向坚毅的胸膛,他犹豫了一下,“殿下难道不知道?兰花党想要推翻整个王朝!” 兰花党借着食血者发纸条是一种手段,最终的目的是要推翻这个王朝。虽然按照目前他们的行为看,似乎算不上真正的谋逆。他们闯进法会目的也不在刺杀君王。 但,一旦让所有人都知道并且承认食血者的存在,那铲除所有人头顶的怪物便成为了民心所向。如果纸条上所说的都是真的,这个王朝的根基其实就是吸血,铲除了食血者,王朝也将不复存在。 而眼前这个语气恳切,说话风轻云淡的人是太子。太子一个国家的国本。 “也许,他们只想铲除食血者,而不是推翻谁。”玄羲迟疑着说。 第五十七章 满月日 “殿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柳牧景觉得有些糊涂。 凌盛王朝不单是一个食血者的问题,而是沉珂已久。它如同巨轮已千疮百孔,堵无可堵,早晚都会沉入历史的海浪里。而这艘巨轮中最大的窟窿就是食血者。 王室供奉着吸食人血的恶魔,这个消息若是真的,必然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子就算不被废黜,整个王室也已经风雨飘摇。就算太子现在立刻即位,整改吏治,也不过是如同明宗、睿宗那样的小修小补。 玄羲答非所问,“我如今的人生其实比你知道的要艰难很多。无所谓了,反正谁到最后不是一死。” “殿下何必如此悲观,其实什么都不用做,等待时机。左相再怎么样也是臣子,能拿殿下怎么样?就算什么都不能做,迟早殿下会是一国之君。” 柳牧景沉稳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他知道这话无意是在咒骂王上。但人迟早要死的,就算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王上,也会有百年之后。在他的心里,父亲传位给儿子难道不是天道吗? 在他看来,太子想要保护兰花党无疑是自己反对自己。 “在你的心里,祖父传位给父亲,父亲传位给我,是天理昭彰的事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先祖的王位又是从哪里来的?”太子顿了顿,想起金山那天在书房外面说的话,“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颛顼。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黄帝的整个世系都是女子,如今却被歪曲成男子,母系氏族又在哪里?尧舜禹时期禅让制,现在禅让制又在哪里?” “就算父传子像禅让一样被取代,那也不是现在。只要太子守住基业,凌盛朝不在,也绝不会在太子殿下这一代被颠覆!”这几句算是柳牧景的肺腑之言,“卑职一定会保护殿下周全,百死不悔,万死不辞!” 说到这里便没法再往下讲。太子颔首,只得说:“你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柳牧景显然没有懂得玄羲说什么,但是玄羲相信金山如果在跟前,一定懂得他说了什么。 末了,玄羲又道:“去昨日兰花党纸条出现的地方查查吧。” 玄羲和柳牧景一前一后赶路,再无他话。 两人至昨天出现纸条的大街上探查,然并无收获,街上人迹寥廖,不复往日的热闹。似乎他们晚来了一步,周围都被清场。他们也不敢张扬,只悄悄打听,询问昨日见过兰花党的人都去了哪里。 店铺和房檐依旧挤挤挨挨,旗幡接连不断,可是人却少了许多,好像空了一半的壳子。 原本繁华的大街上十分萧条,招牌林立的店铺还开着,却没有多少人进出。耳边吆喝的声音没有了,人们都在默默地做着自己的营生。 玄羲正在走访,却见一家店铺的布番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居然是金山。 这一回他们是真的偶遇。太子一扫之前的阴霾,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金山便觉得快乐,再忧愁的事情都能抛诸脑后。 太子一见金山大喜过望,查访也没什么进展,便留下了柳牧景一人,自己追着金山去了。 他不知不觉地跟上去。 有的时候在寻常的情况下不会这样做,但当你遇见一个人,什么都会改变。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想这么做。 金山穿了一件再寻常没有的布衣,外面罩短褂,可能十个在街上的人,有九个会这样穿着,玄羲依旧能隔老远一眼认出来。 玄羲从背后叫住金山:“喂。” 金山圆圆的眼睛看到身后的青年狼狈追赶她的样子,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 金山笑容纯真,又不失俏皮,玄羲看着看着脸上露出傻笑,差点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他忍不住说:“你好忙啊。” 金山被他说的不明就里,只是盯着太子看,看他一个英俊公子却和傻子一样张着嘴。 玄羲见到金山本想着说几句甜蜜的话,比如“你好忙啊,总忙着在我心里走来走去。”但他张嘴半天,最后一段还是未说出,为什么这些话这般令人羞耻。 柳牧景此时追上来,见到金山皱了皱眉头,附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 玄羲勃然变色,不复刚才突然见金山到那种傻笑的高兴劲,对金山沉声说:“我还有事,你亥时前记得回宫。晚上回椒兰殿记得早点休息。”便和柳牧景匆匆离去。 柳牧景查到,昨天兰花党在街上散发传单,王兆尹抓了一批人,大约有十个,故而今日的大街集市上如此萧条。 按照先前的做法都会关在牢狱内,可这批人并不在大牢里,而是被关在罗城外的一处私宅。 私宅不是别人的,正是左相的。 太子联想到今日又是十五,突然抓人会不会有其他可怖的原因。 他和柳牧景骑马赶往左相的私宅。两人翻墙进入左相私宅查探,然而里面除了左相的府兵却再无他人。玄羲和柳牧景只得无功而返。 这批人不会凭空消失,柳牧景的消息来的太慢。左相必然不会长留这十个人,放置在私宅内也只是暂时中转,真正的目的地并不在此处。 左相的宅邸有十余处,他把人从一个宅子里运进另一个宅子。 酉时天色渐黑,太子和柳牧景还在宫外徒劳无功的奔波。 金山打算回宫,她带了不少菜籽,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宫的小道上。 而地宫里的夜王,却出来了。 今晚正是满月,夜王体内那股寒流似乎缓缓流淌,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极为焦渴,五脏六腑都如同被放在炭炉中。 他在满月之外的日子,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吸血,也可以不吸,而满月之时必须要饮下鲜血。否则,那种饥渴、寒冷的感觉就会侵蚀他全部感觉,让他丧失了除了想喝血之外所有的欲望。 他的眸子变得比以往更为赤红,对血的渴望吞噬了他的意志,双眼仿佛被无数根针尖刺穿,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被红色所染。 第五十八章 绿瑾山 夜王极其不耐烦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被桎梏,被血液所捆绑。 左相赈灾完毕回朝,立即来拜见他,说是在回京的路上命王兆尹准备了一份有趣的礼物送给他,会比以往的礼物都要有趣。 礼物的地址选在他一座无人的私宅内。礼物连同宅邸一起送给夜王。 原本觉得无趣的夜王来了兴趣,什么样的礼物需要用整个宅邸去装? 左相笑而不语,恭敬递上了他位于京都城郊的地契。 地方离玉真观并不远,叫做绿瑾山。 玉真观建在山上,附近地势较高,有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道观的前后不能住人,道观的存在会吸走方圆数里之内的福祉,凌盛国的人有些迷信,所以坚定地不住在玉真观的前后山上。而绿瑾山就在玉真观的后方。 绿瑾山附近除了一个道观外,周围无烟火人家。 左相送礼物的地点便在那里。 夜幕降临,夜王也降临在那座叫绿瑾山的地方。 他不似常人,人用走的,他可以用掠,掠过一片丘陵。夜王的速度比人要快上数倍,跑动起来就如一阵劲风刮过。 绿瑾山中的空气幽湿,耳边总有凄凄然的声音回响,忽远忽近,似有人在呼嚎。愈往深处走,愈寒气逼人,那是一种幽凄阴郁的气息。 夜王深吸了一口气,微合双目,这个地方果然有趣,眼前都是迷瘴,活人一旦进来,难以辨别方向,就会困死在山里走不出来。 除了这些,还有另外一层有趣的意味。 二百三十余年前,夜王在这里打过仗,此地曾经尸横遍野,直至现在还鬼气森森。夜王来到此处,总感觉有些遥远飘渺,有缠绕不绝的东西在撩动他,也许,是二百多年前那些死去的人的冤魂。 玉真观建在这附近也是为了震慑当年那场大战的死灵。 人们厮杀着死去,随后又立即复活,鲜血覆盖了所能看见的每一寸土地。那晚猩红的血月照亮了大地,回忆到此处,夜王的眸子发着红光,兴奋地张嘴,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他的笑容没有使他绝美的容颜增色,反而变得极为狰狞,面颊上苍白的肌肤露出红晕。回忆着,那曾是多么美妙的夜晚。 夜王慢慢往前走,细细回味曾经的快感。 又行了半里路,山中诡秘的阴气更甚,遮天蔽日,不经意间一座庞大的破败庄园出现在眼前,仿佛海市蜃楼。 故地重游,发现这里还盖了房子,甚至房子都已经破败了。原本恢宏的大门已经残破成为朽木,不过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模样。 人们的房子和他们的寿命一样,很容易腐朽,对于永恒寿命的夜王来说,几十年、几百年不过一瞬。 夜王轻松地踏入迷雾缠绕的大门里,觉得左相的这份礼物到现在让他很满意,不过,还是缺了什么。 他往里深入,在雾气蒙蒙的残破庄园中辗转,深入山庄的内部,终于看见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一个活人。 前几日,夜王就见过好几个活人,不过他们最后都变成了死人。一个少妇自缢,那个男人被夜王吸干了血液,掐断了脖子。 夜王将男人和少妇放在一起准备烧掉时,又来了一个不长眼的男人。夜王当时已经饱了,需要一点餐后娱乐,便咬伤了他,看着他颤抖哀嚎着死去,倒下后又从地上爬起来,成为了自己的吸血傀儡。 被他咬伤的人并没有资格成为和夜王一样永生的食血者。他们都是死人,却保留着吸血的欲望,是只有原始吸血欲望的会活动的尸体。 夜王喜欢叫他们傀儡,这让他想起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一样都是收人操控,王上受他的操控,而吸血傀儡受到食血欲望的操控,他们漫无目标攻击撕咬每一个人能够感知到的活人。 毫无疑问,那个此刻还活着的人也已经看见了夜王。 那个男人是一个穿着短打束腰的穷人,看到夜王出现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的往前走了几步,但看到夜王赤红的瞳孔,尖利的獠牙,狰狞的笑容时,一切都太迟了。 尖叫声撕破了雾气重重的夜幕,汩汩的鲜血疾射而出,他无力地想用手指堵住脖子上的两个窟窿,只是徒劳无功。 夜王焦渴之感得到缓解,他满意地舔了舔鲜红的嘴唇,脸上染上红色血迹,让他看起来更为妖冶,宛如地狱的红莲绽放。 他松开手,男人滑向地上,倒地后死亡征服了他。 夜王并不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已经感觉到在断壁残垣后面还有人躲着,窥视着,颤抖着。 这里不止一个活人。 非常有趣。 对于从七十年前,满月时供给的活人削减为一个以后,今夜无疑于是夜王的一场狂欢盛宴。 夜王在心中倒数十下,地上的死人开始痉挛、抽搐,浑身的骨骼错位一般“咯咯”响。他在蜕变,蜕变为新生,“吼”,他长大嘴巴嘶吼,满嘴都是血沫子,一口带血的牙齿还在往外冒血沫子。他的两只眼珠蒙上了一层白膜,脸上也生出了红白黏液。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他了,只是一团肮脏的骨肉。 它笨重地迈着步子,跑动起来扑向不远处的砖瓦掉落的残垣后,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叫从后面传出来,那样痛苦。 人间炼狱。 夜王一个起落,飞身后去,看着同类撕咬,觉得今晚真是有趣极了,多少年,多少年都没有如此有趣过。 很快,第二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吸血傀儡从地上翻身起来,他的身体和前一个一样笨重且僵硬,走起路来脖子还滑稽的一顿一顿,像是在不断点头。头一个傀儡下口太狠,咬伤了他的脖颈的骨头。只要脖子没断就好,它们就会一直跑,一直咬。 空气中除了潮湿的味道还有腥臭,空气变得更为污浊。山中诡异的阴气笼罩住绿瑾山,竟把天上的星月都遮盖。天空灰蒙蒙的,一如万古长夜。 夜王跟在后面,想要看看左相送给他的礼物还有多少份惊喜,或者说还有多少个人藏在绿瑾山中。 今晚是狩猎时刻,如果他的傀儡找不到所有人,那在天亮之前,他会找到绿瑾山中所有的活人。 没有人能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 第五十九章 传闻 太子和柳牧景彻夜寻找十人,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那十个人就在绿瑾山上,陪着夜王在迷雾瘴气里“嬉戏玩乐”。 这十个人是参与“谋逆”的人,不过,他们是不是真的谋逆,是不是真的和兰花党有关,又有谁知道? 反正谋逆的准则掌握在拥有权力的人手里,说谁谋逆谁便是谋逆。 对于百姓来说谋逆或者不谋逆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多一种罪名的死法。 太子和柳牧景依旧在奔波。 他们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绿瑾山的天空和太子头上的天空不是同一片。 太子头上的天空,银河如同泼天的水,横贯长空。他们在星夜里奔波,在夜色中疾驰,为百姓寻找哪怕只有一线的生机。 金山也在这片夜空下。 她回到王宫的椒兰殿,在她相中的空地上洒满菜种子和瓜种子,给种子浇水施肥,忙了好半天才歇下。 她躺在椒兰殿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心里希冀着,希望窗外的月亮能照亮太子所要走得道路。 遥远的星河,无尽的岁月,人力总是显得如此渺小...... 寅时未至,绿瑾山燃起了大火,把昨夜罪恶烧得一干二净。夜王也心满意足地翩翩而去。 太子和柳牧景在外数日都没有找到那十个人,最后只得暂缓寻找。 毕竟,要找到不在人世的人极为不容易,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徒劳的夜晚,有多少人在临死前咒骂王和太子,咒骂老天未曾开眼。 左相回朝,很快确定了下一任的太子方师接替被小妾刺伤的前一任。 似乎生活又回到了往常。金山每天晚上当值,同时也期盼着下一个月圆十五,和养母、妹妹团聚的日子。 太子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过去,新任的太子方师来了,太子又日日读书。 自从左相回京后,王的病情逐渐好转,几日后,完全看不出连朝会都免了的病容。 王后度过怀孕前三个月最艰难的时刻,胎象日趋平稳。 似乎一切的惊吓已经过去了。 然而,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他们永远也闭不上那双眼睛。 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宫里不知道从谁起,大概是从东宫的陈内侍官起,盛传着太子只对金山一人做明君的故事。 太子先前救天下人是拯救,救一个人也是拯救的言论,在各宫疯传。 太子和内侍同乘一匹马,太子和内侍朝夕相伴,太子给内侍特典,太子给内侍的妹妹看病,太子赏赐内侍物件,太子御赐食物给内侍。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太子一向爱护下人,如此区别对待的金山还是头一个。 宫里渐渐有了奇怪的传闻,说太子偏好男风。只是不知这传闻,什么时候会一个不小心飘到王或者王后的耳朵里。 一日太子在宫中走动,和随行的内侍下了白石台阶。 一汪水潭清亮的像一个铜镜镶在绿草丛里,初夏时分涨水漫溢,周围长满了芦苇,绿色的芦苇在两边摇曳,姿态优雅。 再往深处是千百竿湘妃竹,后头是水潭的源头,几个穿着鹅黄宫装的宫女偷闲聊天。太子的身影被芦苇遮挡,几个宫女愣是没看见。 御花园里的宫女闲聊嗑牙,把太子殿下的一些趣事说的津津乐道。很多话经常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宫女甲:“你说太子的功夫前一段时间突飞猛进,会不会被柳领率打通了任督二脉,任督二脉在奇经八脉里最厉害了。” 宫女乙:“任督二脉的位置在前庭和后庭中间呢。” 宫女丙:“我只听说,太子和内侍官有事,怎么和柳领率也有事?” 宫女甲:“什么?太子和内侍官有什么事?” 宫女丙:“咳,不就是那一点房中事嘛......” 太子听见了一句两句,严令禁止流言蜚语。 然而,毫不知情的金山却慢慢地喜欢上了宫里和宫里的人。 一旦真正的适应宫里的生活,会发现宫里比宫外好的多,因为还存在着太子这样公平正直的人。 但是,太子的态度又冷了起来,金山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慢慢学会了宫里的规矩,恪守规矩。 夜晚,金山在藏书阁整理书籍,一本一本地翻着,这些书她已经翻阅整理一半,并没有找到有关食血者的内容。 金山心里觉得奇怪,宫里没有一点点记载,但宫外却有不少。 她怀疑是不是刻意隐瞒,好像自己处在一个迷雾中,答案就近在咫尺,可是她却看不见。 太子在书阁的另一端,隔着书架层层空隙默默地望着金山。金山在搬梯子,金山在爬梯子,金山坐在梯子上,翻阅书架顶层的书。 他想要靠近一点,再近一点,不止这样凝望。 不过他还是转身走开了。就算知道了心意又能如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左相处理完朝堂上的事情,便去面见夜王。夜王仍旧坐在石座上,石座在地宫燃烧着烛火的幽暗的大厅中央。 不论燃烧着多少火烛,地宫永远冰冷,越往里面走,腥臭的味道就更浓,比鱼腥更厉害,算是天底下最腥气的味道。 是人的血腥气。 左相跪在宽阔的大厅中,他从不敢多抬头,大厅靠近顶端的部位有不寻常的东西。 那不寻常的东西像是倒塌的古木纠结着藤蔓伴生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像蜂巢一样的囊。 那囊里有人的血肉混在里面,扭曲纠结。里面是背叛夜王的一位王——明宗玄椉,他的骨和肉。明宗玄椉的骨头和肉已经被蜡化风干,好长长久久的保存在地宫的墙里。 引五千羽林军乘着白日进入地宫的王,最后的结局,变成蜡样尸,嵌在墙里,用来震慑他的子孙,不要步上他的后尘。 左相恭敬地说:“大人对礼物满意否?” 夜王瞥了一眼趴着很久的左相,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表情,道:“很满意。左相此去青州辛苦。” “大人,微臣便是来禀报青州的见闻。兰花党的传书已经在青州流传,有关您的事情在百姓中间传的沸沸扬扬。” 第六十章 传闻 京都是兰花党传书的发源地,但青州是灾情严重的地方。 每当有灾祸时,人们更加容易相信,有妖物造成朝纲混乱,致使民不聊生。 青州的控制没有京都严格,流传纸条更为容易。兰花党恰恰看重这一点。既然京都现在暂时像一个铁桶,兰花党改道去灾情严重的地方。 夜王把手放在石扶手上,“那些对抗天灾都无力又软弱的人类能做些什么呢?以为知道我的存在就能除掉我?” “百姓在兰花党的挑唆下,抢劫青州的粮库,掀起了暴动。”左相继续说。 左相去青州赈灾,将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多半都入了自己的口袋,进入青州后,将余下的银子拨发。而青州的官员又把多数银两放进自己的腰包。 朝廷播下的赈灾银子原本不够,如今十之七八进入各级官吏手中。 二百三十余年来,夜王一直在地宫,对待区区人类的态度也从来没有变过,但国运却慢慢地从昌隆,变成了衰弱。 一样都是吸血制度,在不同君王的治下有好有坏。 夜王赤色眼眸从左相进地宫到现在,第一次饶有兴趣地看着左相,闪着危险的透亮。他殷红的唇瓣轻启,流露出一抹微笑,令人神魂俱销。 是怎样一张天人的绝美面孔,超脱了人间所有的色相,凌驾在万物之上。 夜王吐出的却是极危险的话:“抓起来,全部杀掉。让藏在暗处的兰花党看着这些人的下场,因为他们的话,害死了这么多人。兰花党传播纸条,不就是为了告诉万民所谓真相?让他们看看唤醒万民的后果是什么!” 左相领旨,叩首完,退出了地宫。 左相离开前,夜王已经阖眼,他并非睡觉,他也不需要睡眠。 他见证了整个王朝,不论哪代玄氏子孙成为王,百姓还是那样,可以轻易蒙蔽和愚弄。 百姓想要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而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们是蒙昧无知的,不需要有意志也不需要有选择的权利。他们选择也选不好,不如给更有智慧,寿命恒久的生物去代替愚昧无知的百姓选择。 夜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墙里的明宗。祖宗都完不成不了的事情,后人能完成吗? 他不知道在他的头顶上,在地宫的上方,有一个特殊的传闻中的人存在着,也许这个人能完成身为人的祖先所想完成而完成不了的事情。 宫里的有关太子传闻之风还是刮到了王那里,王非常震惊。这种事情他管不合适,应当由后宫之主,太子的母后去管。 王后被传到王的跟前,被王一顿提点,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安胎的几个月里疏于对太子的管教,让王很不高兴。 她是一国的王后,她希望就算外面的大臣不能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宫里的太子也应该清楚明白。 如今,事情都到了她的头上,她要怎么管?王后苦思冥想,在一个清晨终于想到应该怎么管。 似乎一切都恢复到正常,太子依旧去书房上学。行至宫墙外,远远见到丰腴的江尚宫领着一个女官从拐角处走过。 原本太子殿下可以假装看不见就这么过去的,但他自小对江尚宫有好感,加之,实在不喜去太子方师处读书,宁愿耽误一会,便绕远走到江尚宫跟前。 江尚宫见太子领着一众内侍、宫女而来,遥遥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太子很高兴,可以磨蹭一会是一会。 不料,江尚宫皱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问:“殿下是去给中宫娘娘问安吗?” 阖宫上下一般都是叫王后娘娘,很少有人像江尚宫那样叫中宫娘娘。太子也管现在的王后叫中宫娘娘。江尚宫对王后的称呼,无疑让太子觉得很情切。 太子现在三天一问安。他一摆头,很爽快地说:“不去,明日才去。” 儿子和年轻的后妈关系一向不好,关系好才有鬼。 太子每回见到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数的“母亲”,总是说不出的别扭。 江尚宫不紧不慢地说了一件让太子殿下一惊一乍的大事:“微臣给中宫娘娘请安,看见殿下的贴身内侍,被拖进中宫。怎么,殿下不是去找佘内侍官的吗?” 太子一听到这个消息,拔腿就跑,迈着步子跑得和疯了似的。 他前几天担心过的事情发生了! 太子随行的一干内侍、宫女也跟着跑起来。东宫内侍王总管,在后面嚷嚷:“殿下,殿下慢些,殿下注意行止仪态。殿下!” 只留下江尚宫和随行人低头行礼,目送太子等人远去。 江尚宫身边的女史俯头,低声劝道:“尚宫大人何必参合太子和王后的事情。” 江尚宫柳叶眉凝出一股端庄正气,缓缓道:“殿下本就是去寻他的贴身内侍官,于我何干?” “是。”身后的女史不再多言。 王后被王上提醒以后,想要堵住宫里这种不正之风,思来想去,太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哪有轻易训斥太子的道理。 她越发觉得后娘难做,近则不逊,远则怨恨。亲近也不是,疏远也不是。 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保不齐就要和太子势同水火。 她入宫前后,宫里那么多孩子都意外死亡,很多人都说是先王后死得太惨,所以怨灵作祟,伤害王上的子女。她也很怕宫中传闻的先王后怨灵。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叫内侍进来问话。 金山被从椒兰殿拖出来的时候,天色还黑着,她被人叫起来还回了一句,太子殿下说她以后不用早班当值。随后,她还觉得是梦一场。 她被两个内侍架着膀子,倒拖在宫道上,只能仰头看天。 金山看见头顶上天空中,赤红的旭日挣脱了云层,在黑暗中挣扎出几分光亮,将满天流云映成金红色,朝霞艳丽映照出霞波万顷。 待到东方朝阳冉冉上升,霞光满天,太阳的颜色从彤红变成了金黄,金山才被拉进中宫宫殿。 王后于正殿里端坐等着,金山想要看看中宫的布置,结果被摁住头,不许她抬头。 第六十一章 传闻成真1 就听上头有个女子娇喝:“大胆奴才,竟敢直视王后凤仪。”女子听声音大约二十上下,却比金山有气势多了。 金山用眼角余光看到,那女子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璎珞珍珠衫,再往上,头被压住抬不起来,只能看到她胸口的位置。 金山挣扎了一下,两人压着她,她动不了,身体不能动,嘴巴还能动。她顶撞起王后身边大宫女模样的人,出着粗气道:“我是奴,不是奴才!” 奴和奴才有很大的不同,为奴有很多原因,或是战争,或是被剥夺自由,总之,就是被强迫为奴的。奴才是自愿的。 金山的处境是宫里的奴,但她不甘做奴,更不愿意当奴才。 “大胆!”端坐在上头的王后震怒了,这么多年,从宫里到宫外她都没有见过像金山这样大胆的奴才,气得她几乎目眩,忍不住扶了扶座椅的扶手。 “掌嘴!”忙着头晕的王后,还不忘吩咐宫女们打金山。她原本只打算叫进来问一问,没想到一个小小内侍居然存心顶撞她。 金山挣扎着抬起头,想要看一看这个下令打她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她扭动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两个宫女都险些倔不过她。 王后的模样很年轻,二十六岁或者更小,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是她穿得实在很好,就像画上的人,一件金缕鸾凤衫,腰上系着朱红色簇蝶裙,双肩笼着紫色敷金闪的纱,头上绾着朝阳凤钗,戴着八宝攒珠髻,鬓角上用珍珠压着,脖子上戴着项圈宝珠,耳上的红翡耳坠子映得她耳根都微微发红。 王后整个人都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相比这么多的装饰,她的长相就太清淡,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琼鼻小巧,嘴巴似小樱桃。 金山正看着,脸上就被边上的宫女扇了一巴掌,打得她左半边脸都麻了,耳朵也嗡嗡响,但她没有呼痛。 她心里觉得不算什么,比起小时候要饭时候被拳脚相加差得远了。 她还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什么在椒兰殿里睡觉,好好的被拖出来打一顿。她和太子在一块相处习惯,到了这里就是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不间断又是一巴掌打在她右脸上,就在金山等待第三巴掌来临,身后骤然一声巨响,中宫殿的朱漆镂空格子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两个摁住金山的宫女和打她的宫女齐齐松手,而王后更是惊得直往椅子里面缩,躲闪间头上的朝阳凤钗都歪了,她身边的大宫女也躲到椅子后面。 开国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踹过中宫的门,有那么一瞬间,王后以及王后的人以为是兰花党和暴民杀进宫里。 然而大门敞开后,只是太子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的背后是中宫殿前大片的空地,和高升不可逼视的太阳光。 金山被掌掴的双耳都嗡嗡作响,看到太子这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往前疾走两步,随后一跪,道:“儿臣请娘娘安。” 王后扶了扶头上歪了的凤钗,端正自己往后躲的身姿,从震惊变为愤怒,道:“太子真是岂有此理,居然踹开本宫的门。” “回娘娘的话,儿臣叩门无人应答,担心娘娘凤体,才强行打开中宫的门。” 太子在外面叩门了,不过很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金山那里也就无人答他。破门而入,给人的感觉像是踹开大门,实则没有用脚去踹,是用手肘撞开,撞得他半边身子都震麻了。 太子和金山跪在地上,金山脸上被抽了好几道红印子,没哭也没发抖,而王后却缩在椅子里泪眼汪汪。 光看样子,还以为金山把王后给打了。 王后这会才缓过来,正襟危坐,问:“太子为何造访中宫。寻常本宫就是请都请不来。”王后话中带着怒气,太子除了问安几乎不见她。 “儿臣的人在娘娘这里,儿臣要把人领回去。”太子虽然跪着,但气势比坐着的王后还要高。 王后的火苗越是小,太子的气焰就越高。太子不等王后表态,扶住地上的金山,端详金山被打的脸。 太子质问王后:“如娘娘所愿,如今娘娘已经见到儿臣。儿臣这就带人回去严加管教。儿臣的人不敢劳烦娘娘费心。” 太子拉起地上的金山,半搂着她,想要立即从中宫脱身。 “不行。”端坐在华丽宝座上的中宫娘娘,往前移动身体,身子前倾,“这个大胆内侍冲撞本宫,居然对着本宫说什么我,你,还敢不自称奴才,这样没有规矩必须好好管教。” 边上的大宫女立即补上,“继续打。” 太子见状连忙阻拦,急切地说:“慢着!”随后行礼,道:“娘娘有孕在身还请息怒,保重凤体,管教内侍此等小事,自有内侍监来做,人已经给了东宫,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人,自然由我亲自管教。” 太子始终没有放开拉着金山的手,金山眼见的不好收场,用眼神示意太子放手。不想,太子根本不看她,只和王后对瞪,寸步不让。但金山感觉太子环着她的手臂在发抖。 “太子!说话注意分寸!”王后的恼怒已经非常明显,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金山望着太子,又望王后,只得挣开太子的手,扑通跪下,说:“小的罪该万死,请娘娘息怒。” 然而,太子又坚定地一把把她抱起来,不让金山跪下,两个人拉拉扯扯,看的中宫里的一众宫女、内侍惊得几乎把眼珠子掉出来。 王后觉得因为冒犯不冒犯和太子争执下去没有意义,她回到叫佘内侍前来的本质上。“陛下因为叛贼的事几乎彻夜难眠,龙体违和,太子不知分担,还在宫中牵扯出这样!这样不知羞耻的丑闻!” 王后终于说出了太子和内侍的丑闻,她像泄气一般往椅子后微仰,眼睛却逼视太子。她觉得太子一定会觉得很难堪,毕竟让她说出这些话来,她都觉得十分难堪。 第六十二章 传闻成真2 众人的眼睛像毒针一样刺在金山身上。她觉得这一刻最难熬了,难熬极了,甚至比挨耳光的时刻还艰难。 众人眼中的金山,简单的扎着漆黑的长发,微微颤动的睫毛似华美羽扇,深褐色的眼眸恰似两汪春水,粉洁的双颊似雪映朝霞,身为一个内侍身上却有一种俏丽。 没有人怀疑金山姿容美丽是女子。 曾有形容***比女子还美丽的诗句: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这些诗句深入人心,人们都知晓,历来就有男子比女子还美些的。 太子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掌抚着金山单薄的肩头。 上次放河灯,他听见金山的妹妹银扇喊金山,叫做姐姐。从那以后,他就处处留心金山的言行举止,身量体形,如今他摸着金山纤细的肩头,更加确定金山是一个女人。 容不得他多想,他脱口而出:“不是什么丑闻,这是真心!” 言毕,他拉着金山的手跑出正殿,不管不顾一直跑,一直跑。 门外呼呼啦啦跪着许多人,不单有中宫的宫女内侍,还有跟着太子来的东宫众人。 玄羲心里紧张极了,不知道怎么办,就一直一直拽着金山的手跑。 金山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的手被太子攥在手里,贴得很近,贴得很热。 她只知道跟着跑,跑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也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王宫长道上跑,后面其实也没人追。 跑出好远,金山才觉得脸热起来,似乎手心的热让她整个人都在发烫。她想把自己的手从太子的手里抽出来,但太子的手抓的太牢。金山抽不出手来。 玄羲在前面跑疯了,他终于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了,非常爽快,高兴已极,想要欢呼大笑。 金瓦红墙下,太子和内侍手牵手奔跑。 一道道宫墙在灿烂的阳光下红的热烈,红的艳丽。天气无比晴好,湛蓝如同一块碧玉,没有一丝云彩。蓝天下墙边的树桠带着花枝伸向半空,花朵缤纷,气质馥郁。 也许,明天、后天,以后很多年,他们的感情会被津津乐道,甚至会杜撰成另外一种模样,但今天能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就足够了。 在前面跑着的太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随后,担心会再受罚的金山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着了魔似的跑进椒兰殿里,才双双收敛笑容。 “你说,中宫娘娘会不会报复我?”站在殿门口,金山无不担忧,虽然她抗揍没错,但没谁希望有人天天惦记着揍自己,还是这样位高权重的人。 太子脸色冷下来,皱眉想了想,“应该不会,中宫娘娘总想当贤后,报复这种事情少不得落人口实。再有,她一向胆小怕事,纠缠下去她怕是要担心动胎气。她又爱面子,今天失了颜面,怕是以后提都不让提。” 太子对自己的这位后娘还是很了解,知道后娘胆小又爱面子,无论大小事总是拿出母仪天下的气势,实则是禁锢自己,辛苦自己而已。 中宫娘娘是典型的被礼教奴化的女子,礼教下的女子,通常都是守拙安分,顺从、谦卑、柔弱。她连丈夫的大儿子都不敢触怒,只会找金山这样的内侍出气。太子比她要凶,她就毫无办法。 她们被训练的笨拙,事事听从丈夫,谦卑到极处,是丈夫最听话的木偶,谨慎,不挣扎不反抗。 太子如今最担心的是他的父王,若是没有父王的首肯,中宫娘娘怕是要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连金山的麻烦都不会找。 太子望着湛蓝的天空,想了又想,父王大抵不会直接找金山的。他是君王,历来想着各司其责,天下安矣。 中宫娘娘管着后宫的大小事物,王不会插手,所以才让她去管。中宫娘娘若是如实上报,王第一个迁怒的便是管教不利的中宫王后。 “你在想什么?”金山见太子望着天空出神许久便问。 太子望着金山笑笑,心道,如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嘴上却说:“没什么。我得先去太子方师处。以后我会调东宫暗卫在椒兰殿外,不论谁宣你,没有我的同意,你都不许去。记住了?” 不管未来如何,反正金山此刻心里是甜极。 然而,甜蜜的感觉还没有到下午,金山给她的菜和瓜浇水时,椒兰殿挤进来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倒不是什么坏人,也是东宫里的一个内侍。 这个内侍,金山有些面熟,她进进出出看到过这人,似乎是平时是给太子夏天端果品、冰块,冬天给炉火添加银丝碳的这么一个闲人。 东宫里的人很多,金山到现在三个多月下来很多人还没有认全,不少人值班时间和金山是错开的。 只是这个内侍,金山总是时时见他,似乎总喜欢在太子跟前转悠。 虽然此人和金山差不多的职位,但一进门就给金山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嘴里念道:“给佘内侍官道喜了。” 金山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大喜?” “陈大满造谣被捉,被太子逐出宫去,以后佘内侍官独宠太子跟前。” 金山听他说话怪别扭的,却也不好发作,只听他讲完。 太子回去立即查是谁先放的谣言,寻到源头很快查到陈大满的身上。 陈内侍官对金山早就不满,他最早造谣说金山是太子的**,太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后面听到的人又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太子命人杖责陈大满,并且把他逐出宫去,又训诫了东宫众人。 金山在外面见得人多,知道那个端茶内侍前来的定有古怪,平白无故道什么贺。 果不其然,他嘴上说,太子喜好龙阳是流言蜚语,是下人编排主人;实则是想走金山的门子,听说了中宫的事情,认定金山和太子有龌蹉,所以想让金山在太子跟前替他美言几句,好给他在东宫谋个好职位。 金山刚想回绝他,却意外看见椒兰殿又进来一个挺拔的男人。 第六十三章 凉了 正是身着青色戎装,英气逼人的柳牧景,他对那个想走后门的内侍挥挥手,毫不客气地说:“出去。” 那个内侍面上讪讪笑了,对金山道:“小人先走了,回头等您的消息。” 柳牧景今天来势汹汹,一双星目射出冷冷的光,薄唇发出一个鄙夷的声音。他走上台阶,和金山站在一个平面上,比金山高了一整个头。金山只能仰视他。 金山对柳牧景的为人有所耳闻,知道他在其他人口中凶得很,除了太子甚少搭理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和他单独说话。上次还是她和太子共乘一骑被柳牧景揶揄好半天。 “好本事啊,让太子殿下给你布置暗卫,手段不错,比一般女子还更胜一筹。”柳牧景说。 金山听了他的话面露惊怯,她和太子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柳牧景一张嘴就变了味。 “柳领率,我没让殿下给我布置什么。”金山心里凉了。她觉得柳牧景虽不是朋友,但起码是熟人。熟人都这样看待自己,觉得她是靠着勾引才让太子袒护她的,不由得灰心起来,沮丧的不想说话。 柳牧景何尝不知道呢,毕竟他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对有些细枝末节清楚的人,他本想劝金山注意点,可是话到嘴边就变得这么不阴不阳。 “要让太子殿下因你得罪多少人?你自己是个什么,心里没数?”柳牧景看着金山逐渐变得苍白的小脸。 “我不是什么。”金山心中刺痛,想尽力挤出一丝笑容,装作不在意。 若是别的人说,她就反击了,什么男色,什么勾引,她都不在意,因为那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谣言。 可是,这话是太子另外一个朋友说的,而柳牧景又戳到她的痛楚。 两个人之间有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她也怕会连累太子,害他倒霉。 金山低头,觉得自己身上的一身灰褐色的内侍衣服真是灼灼刺目,苍白的面色又变得通红,“我知道自己身份地位很低......” “身为内侍做好自己的本分,别没规没矩心里只想着僭越。”柳牧景看着金山倔强地神情,居然觉得有些内疚。他不忍再细看金山的表情,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小心点,莫张扬。”便快步走出椒兰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落荒而逃。 及至柳牧景走后,金山还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半天迈不开步,仿佛双脚扎根在泥土里。 她是个什么? 什么也不是。 什么都不是的人居然觊觎太子? 她连个女人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当。 金山觉得心口痛,之前的甜蜜暖意都没有了。 她冷静了。 她觉得,太子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女子,就算有那么一点爱意,也是喜欢身为男子的金山。若是知道自己是一个女子,大概会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会讨厌自己,厌弃自己。 就算没有王室反对,她还配发什么梦? 太子说,她是他的人。 是他的人又如何,宫里的人都是属于王上的人。现在属于王上,将来太子登基那就属于太子。 宫里的每一个人,以后只要太子乐意,都是太子的人。 金山想到这里身子一震,攥紧了半天的拳头放下了,再觉得提不上一丝力气,好像害了一场大病。 待到晚上,金山和太子在藏书阁相遇,太子还因为白天拉着金山的手,穿过王宫而喜滋滋。回味着他们牵手走过红色的宫墙下,金色的瓦片,湛蓝的天空。周围墙下的花朵是香的,手心是暖的。 金山的心已经完全凉了,凉透了。 太子在前面走,金山离得她有三步远,惹得太子时不时回头看看。 他停,她也停,两个人的距离永远保持在三步。 太子糊涂了,太莫名其妙了,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到晚上就变脸了。 他自顾自往前疾行数步,随后骤然转身,却见金山还是离自己好远。便不想打哑谜,他忍不住说:“你这是怎么了?” “小的无事。”金山颔首垂头,怎么可能是无事的模样。 太子心里更疑惑了,“你把头抬起来。” 金山依言,只得把头抬起来。 太子见金山就像是被霜打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雪压坏了。她气色很不好,像是受了打击。 “怎么了?有谁骂你了?谁欺负你了?还是又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太子往金山跟前走,歪头凑近金山,凝望着她。 金山不过来不要紧,他过去就行了。 太子和金山靠得很近,金山从太子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她的倒影,那个缩手缩脚,无比狼狈的自己,穿着一身难看的内侍衣裳。 “回殿下的话,没有。”金山还是低着头。 她刚才的抬头,对上了太子的眼睛,看到那张好看的脸。那张面孔润如玉削,白齿红唇。光低头还不够,她要闭上眼睛,才看不到那张让她心乱如麻的脸。 不料,金山的额头突然一温,太子修长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又温柔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额头也不烫啊,却是一副生病的模样。” 金山心里十分苦涩,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太子的手。她睁开眼睛,苦涩在她的眼里翻腾,竟要流出泪水来。金山很少哭泣,哭通常没有用,只会让自己唇干舌燥。 眼前的金山泫然欲泣,太子立马缩手,把手老实笼在袖子里,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担心你,怕你病了。” 一时间藏书阁里静悄悄的,听得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屋里灯火通明,照着一排排书架,金山不接话,气氛几乎凝固。 良久,金山才说:“殿下不用对小的这么好。小的没有资格成为殿下的朋友,更没有资格成为殿下的其他人。”金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没有成为殿下其他人的想法。请求殿下不要再像早上那样说,‘我是你的人’令人难堪的话了。” 听到金山这样的话,玄羲就像踩空了一级楼梯,他的心整个掉落下来。 “我的话,竟如此让你难堪!?” 第六十四章 难堪 “是!”金山的眼里含着眼泪,“让我难堪,让我屈辱。” “是真的吗?” “......” “你诚实的告诉我,真的让你难堪了?”太子忍不住原地摇晃起来,“我忍不住要喜欢,可你却觉得难堪,你要我怎么办?就算没有任何助益,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我的心......” 窗外的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打断了太子要说的话,让他觉得胆战心寒。 太子站在烛火照耀的地方,而金山却把身子缩在高大书架留下的阴影后面。 此时无声胜有声。太子和金山默默相对,不言语。 “我一定是疯了......”太子一边凝望着金山,一边喃喃自语,他神经质地笑了笑。 当他遇见一个人,什么都改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就是想这么做。难以隐藏,难以欺瞒自己的心。 “别再说了,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我不想听,根本不想听。”金山好像猜到太子要说什么,她怕自己的心被动摇。 “求求你别说了。”金山喃喃自语像在求太子,又像再求自己。 “我,一直爱着你。” 玄羲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万籁俱寂,窗外的夜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不再吹得树影摇晃,树叶哗哗作响。周围静悄悄的,只留下太子的话语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我一直爱着你。” 金山仰着头,和眼神温柔地的太子对视。她要融化在太子的目光里,她很难与他长久的对视,强迫自己把头地下。看见了自己留在地上的倒影,那样畏首畏尾。 金山看见太子的靴子向她靠近,她知道太子在向她走来。 她连忙后退,可是周围都是书架,这里太窄小了。金山不得不紧贴着书架,后背依靠在书架那笔直的木头上。 说实话,太子向她逼近的时候,她说服自己,说实话,告诉太子她是一个女人的真相。这样太子便会对她失望,她也会失去太子的爱慕和关怀。 她会失去她仅有的爱。他的爱也会化作泡影。 金山的眼睛刺痛,双眼在灼烧,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太子看见金山悲伤的流泪,停住了脚步。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金山没有机会开口,他想听听她的话,“难道我的心意错了吗?如果我的心意错了,有什么为难告诉我。拒绝我或者让我死心,不要什么都不说。” 金山目光上移,看到太子那张焦灼的脸,开口拒绝吗?那不是自己欺骗自己,难道她的心不在不由自主地爱慕太子吗? 金山颤抖着开口,一旦她说出了这句话,会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我是一个女子!” 原本太子非常紧张和恐惧,怕到自己的头皮、发根都在发麻,他太害怕金山当面拒绝自己。他宁愿被金山抽一巴掌,也不要被她拒绝。 他看到金山花瓣一样的嘴唇被迫着张开,心都跟着发皱,却听见金山说她自己是一个女子。 玄羲想要仰天大笑,最好再围着书架转几圈,他面上忍着笑,但还是抑制不住洋溢着笑容,“难道你一直不肯开口,是在担心这些子虚乌有,别人编排的话?”不等金山回答,太子抢先回答,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不,不会,只要你是你。都是你。重要的是你,而不是何种身份地位的你。” 金山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太子这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的欺骗,没有一丝责备,没有一丝怀疑。随后,一股热气从金山冰凉的胸口升上来了。 玄羲说:“只要你是你。” “都是你。” “重要的是你,而不是何种身份地位的你。” 金山沉浸在话里,有一种眩晕感,太不真实,太不可思议。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大胆地伸手搂住魂不守舍的金山,金山不知所措地闭上自己的双眼。 太子见金山颤抖着闭上双眼,知道这是她的应允之情。 两个人都激动地浑身直打哆嗦,下一刻他抑制不住自己,闭眼吻上了金山的唇。 在他的嘴唇贴上她的时候,金山的喘息比以往更为明显,原本苍白颤栗的嘴唇很快染上芙蓉色的殷红。 月亮虽然不是最圆,但却很亮,在藏书阁金山和太子的脚边,月光就像铺地的银霜。地上除了月光,还有他们纠缠在一块的影子。 窗外夜色,黑幕笼盖四野,但周围建筑轮廓依稀可见,远处的楼阁还有人在走动,所幸宫女、内侍都是低头看脚下,一个个全都颇有规矩的眼观鼻,鼻观心,否则他们从高处望向藏书阁便能看见窗户边的两人令人咋舌的一幕。 第二天早上,金山的嘴唇和面颊还在泛红。 初吻的体验其实一点也不美好,她抖得和筛糠一样。她在回忆那个吻,太子也哆嗦着嘴唇面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金山的嘴唇和面颊。 金山在回味,害羞的笑起来,太子的指尖紧紧扣着她的纤细的腰身,回忆到这里,金山太不好意思了,忍不住把头埋进自己的双手里。 不就是一个吻吗,金山为自己一直没出息的激动恼火起来,一边又想着晚上又可以见面了吧。 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面对。再见面会尴尬吗?毕竟是才吻过的人,金山又尴尬起来,认为自己没羞没臊。 他们吻过之后,太子还深情地对她说,“我本打算永远不开口,害怕开口就会失去,但我的心不受控制。” 这样恰是金山想说的,她一直在害怕,害怕开口就会失去。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金山心情激动,想要和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可她的喜悦是让她掉脑袋的秘密,这让她几乎憋坏了。正想着,太子的恩典下来了,准许金山今天出宫探视家人,不用在晚间侍奉。 金山与太子心有灵犀,彼此都担心今晚见面会尴尬,想要亲近又怕情怯。 金山的心思百转千回,心绪起伏不定,最后还是决定离宫。金山红着颜面,一路上面红到耳朵根,低着头出宫去了。 第六十五章 往事1 金山离宫回家路上,特意绕远去看了他们曾经放过河灯的官河。大白天视线比以往好许多,一泓曲水宛如锦带,两堤花柳依水而植。 那里比较大半个月前已经变了模样,水面上露出不少荷叶的叶片。 等到盛夏,水面上一定会布满荷花。到时候说不定能和太子一块赏荷花。 不知名的水鸟在荷叶间穿梭,忙忙碌碌,看到此景金山的心情很好,用手撩起一些水珠,惊起一只浮游的水鸟。 初夏的夜里多有雨,昨天半夜里也下过小雨,金山几乎兴奋的一夜未眠,怎么会不知道。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金山忍不住吟词,她脚步轻快的往家走去。 这首词还有前几句: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 浓绿深处的新蝉在枝叶繁茂的槐树下鸣叫,时鸣时歇,让在深巷中原本幽静的庭院更静谧,和煦的南风吹进逼仄阴暗的巷子里。 天气暖了,逐渐变热起来,金山的养母在老鼠巷的屋子里翻箱子。 所谓翻箱子就是把冬季的衣服洗晒干净放到箱子最底下,把夏日的衣裳拿出来放在箱子的最上面,方便拿取穿着。 银扇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她想要活动活动,不愿意一直闷在家里,所以自行上药铺抓药去,家里就留佘氏一人翻箱子。 往年,金山的养母佘氏并不做这个。以往没有多余衣裳,就两件衣裳,冬日往里面的夹层塞棉花变成冬衣棉袄,到了夏日把棉花掏出来,棉衣变单衣继续穿。但今年截然不同,今年她们家有钱了。 金山不在家吃穿住,却每月还往家拿银子,佘氏的活儿也没少接,虽说银扇的药费贵得厉害,但她们手里也有些结余。 前几天,养母佘氏又给银扇置办了几身衣裳,如今她们分得出夏衣、秋衣和冬衣了。 佘氏在箱子里翻衣服,虽多出一件事情忙,但心里高兴极了,高兴得她忘记了箱子下压的是她心里永远的痛楚,永远过不去的槛。 佘氏摸到了一件四、五岁小孩穿得褂子,原本喜气洋洋的脸变得煞白,瞬间双唇哆嗦着,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那是她大女儿的小褂子,大女儿如果能活下来,和金山一般大。 十五年前,年轻的佘氏丧夫,丈夫的弟弟继承了丈夫的房屋将她赶了出来,而公婆嫌弃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也不愿收留她。 佘氏是中州人嫁到苍州去,如今夫家不收留,只能想办法回娘家。从苍州到中州,路过朱州险些饿死在路上。 新寡妇带着五岁的女儿,背上还背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娃娃,无以为生。 就在佘氏忧心自己和一双女儿会不会饿死时,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女人。 女人家境殷实,丈夫常年在外做生意。他们是农庄的富户。那个好心女人便是金山的亲生母亲,她留下了寡妇佘氏,在家里帮佣。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金山的生母收留佘氏,到底是福还是祸? 那时佘氏还不识字,只知道收留她的女人是钱氏,钱氏不但人好并且还识文断字,这在当时女子中十分少见。更罕见的是,钱氏闲暇时还会教佘氏认字,佘氏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金山生母的名字:钱皎如。 钱皎如,这个名字十五年来在佘氏的心中念了一千遍,一万遍。就好像能再杀她一千遍一万遍。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看起来这么善良,充满同情心的女人,会在日后做下如此可怕又恶毒的事情。 钱皎如对佘氏的长女很好,不是一收留她们就开始好,而是某一天非常突然,钱皎如把佘氏的长女看作亲女儿一般,吃穿用度都和她的女儿李舒尔,也就是后来的金山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夫人那么疼惜自己的女儿,但看着粉妆玉琢的长女吃穿和夫人的孩子一样,佘氏作为孩子的亲娘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多置喙。 然而,十五年前的三月初二,那个佘氏永生永世忘不了的日子。她准备上县里赶集买东西,年幼的银扇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 佘氏怀银扇时,丈夫正病重,当时佘氏非常劳累,一边照顾丈夫,一边维持生计,所以银扇生下来就体弱,很少哭闹。 银扇一反常态哭个不停,佘氏不愿丢下哭闹的女儿,东家的活不能拉下,她把襁褓里的银扇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十里路程走去赶集。 回去的路上就听见人们议论纷纷,说着附近的一户人家参与了王后谋逆的案子,丈夫、妻子和五岁的女儿都被杀死。 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佘氏甚至没有觉得任何异常,然而当她回去,却发现事发的正是自己帮佣的地方。 躺在地上的三具死尸,一具是钱皎如,一具是钱氏的很少回家的丈夫李清明,另外一具居然是自己的长女。 佘氏当时就懵了,简直晴天霹雳,看到尸体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颤抖着,哭喊着,爬到自己女儿的尸身前,看到长女身上可怕的伤口,和地上流下的血迹。她几乎疯了。 怎么会谋逆呢?官兵还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就在佘氏在地上呼号痛哭时,和钱氏玩捉迷藏的金山从水缸里爬出来,她娘让她藏在装着水的水缸里,并且嘱咐她,不叫她不许出来。 五岁的李舒尔独自在水缸里泡太久,实在受不住,顶开缸盖爬出来,看到地上爹娘的尸体便吓昏过去。 看着李舒尔和地上的女儿一样的穿着打扮,佘氏突然明白为什么钱皎如对自己的长女这样好,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打扮。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一个善良的女人为了让自己女儿能逃脱,牺牲了别人的女儿! 她想要掐死地上晕倒的李舒尔,可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孩,这让佘氏怎么下得去手。她想要捂死她,可背上的银扇像是不让她这么做,大哭不止。 她挣扎着,犹豫着,最后没有动手,决定一走了之。 佘氏席卷了李家所有值钱的细软,就在准备走时,经过李舒尔前面。 那个小女孩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带着多少凄凉孤苦,如同她以后要走的,一直走下去,自己却浑然不知的道路。 佘氏听闻,浑身震颤,竟然迈不动一步。 第六十六章 往事2 佘氏想了很多,如果不是钱皎如收留,她们母女三人去年冬日就冻饿而死在路边,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若是她就这样离去,李舒尔也会死,不是没人照顾病死,就是被官兵发现。 佘氏看着地上的小女孩,在冷水缸里泡久了,受了惊吓发起烧来,说着胡话一声声的喊娘,喊她别走。 佘氏犹豫着靠近了李舒尔,小女孩竟一把攥住她的手,呼唤她:“娘啊。娘啊。” 母狼因为猎人失去自己的孩子,却会哺育走失的人类幼崽。何况一个本就善良的女人。 佘氏心中挣扎万分,那女孩和自己女儿一般大,都是小孩就算大人作恶,也不能算在孩子身上。她咬了咬牙,拖起了仇人的女儿,带着她远远离开是非之地。 李舒尔烧退以后,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佘氏给她改了名字,和自己姓,连名儿也换了,改叫金山。 为了怕惹麻烦,怕被查出来当年一家子参与谋逆的小女孩没死;也为了家里有一个儿子不被欺负,不被外面人觊觎;更为了金山能出门做生意,好给银扇赚钱治病。她们迁入京都以后,佘氏再不允许金山以女子面目示人。 佘氏收养了李舒尔,但是每每看见金山穿女子装束,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长女,想着和她一般大的长女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和金山一样美丽动人,出落成一个大姑娘。 想到这里,想起长女的惨死,她就很恨,恨钱皎如,偶尔也恨李舒尔。 这么多年,金山都失忆了,记不太清楚自己的亲娘,对于爹娘惨死受刺激太大,导致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佘氏依旧没法对她好。 佘氏虽然恨,但回头看看,收养金山确实没错,可以让她的仇恨心安理得,让她恨得不背负一点点的罪恶。若是她当年抛下金山一走了之,不管金山的死活,那她一样会仇恨,却不敢恨得这样理得。 这个“儿子”养的很合算,由于金山的存在,银扇的日子好过很多。银扇幼年时遇到危险,金山救下银扇。佘氏抽不开身的时候,都是金山在照顾银扇,因为金山让佘氏和银扇在后面几年的日子里好过很多。 佘氏仇恨归仇恨,她还是教会了金山习字,很大程度上为了让她能赚钱,做生意。 金山自己又非常喜欢读书,曾经痴迷到只要看见远处地上的纸有字,她就会跑过去捡起来念。这成为了金山命里的诸多造化中,最大的造化。 佘氏回忆起过去,不禁眼泪直流,坐在那儿拽着长女的小褂子哭泣许久,褂子里落下了一张纸条。 当年,金山发烧,昏迷了三天三夜,当时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佘氏也没花太多心思在金山身上,就由她躺在床上。 金山昏迷不醒的第三天夜里,突然奇迹般的开口说话,却是念出了一长串的人名。 隐隐的佘氏觉得这串人名和李舒尔的父母被以谋逆罪处死,却不经公开审判有关。想到此处,佘氏便用炭灰记下了这串人名。 “王淑媛、王婠、徐博熙、柳颐、徐三娘、柳佳芝、李昭、李明珠、钱琼、钱皎如、李清明” 十五年来,佘氏曾反复端详过上面的名字,但总是猜不出这些人是谁,干什么的。只有最后的两个名字,认识是李舒尔的母亲和父亲,钱皎如和李清明,其余的人似乎都不是大人物,也不是做官的,不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听说过这几个人。 “留给以后的金山吧,也许是什么线索。”佘氏心想。她在心中希望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一对颇有田产的富裕夫妇会牵扯到谋逆这样的重罪,最后连累长女命丧黄泉。 佘氏正在出神,忽听得外面有动静,金山未进院门,老远就喊起来,“娘!妹妹!我回来了。” 佘氏连忙擦干眼泪,把小褂子和纸条塞进箱子底,毫不客气地高声回应道:“回来就回来,还要大声叫嚷,难道要我出来接你?” 金山回来不见妹妹,问了银扇的下落后,便给家里劈柴、担水,不停干活,一刻也没闲着。 到了下午,佘氏挎着篮子上东西大街上卖刺绣去,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 金山神神秘秘的把银扇拖进屋子里,眼珠子转转,问:“娘给你做了几件新衣裳,是也不是?” 妹妹银扇俏皮一笑,一双大大的黑眼珠故意不看姐姐,背着手,说:“是不是眼馋想穿啊?求我,求我我就借你穿。” 金山被太子吻了,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子,不知道自己恢复女子装扮后从相貌上可能配的上如谪仙般的太子。大约是配不上吧,不过她动了心思,真心想穿一回女子的衣裳。 金山都快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子是什么样子。 “你这小蹄子,还要我求你?”金山立即挠向妹妹的命门腋下。 银扇打小就怕痒,不过被金山挠痒后,嘴上还是不饶人,“偏不!你得求我,我才让你穿,否则回头告诉娘去。” 金山听闻,便假意讨饶,“妹妹就给我穿一次吧?就一次。”金山在宫中不像在家中,粗活做得少了很多,原本粗糙的手指变得细腻,做出动作,手指如同葱削一般。 银扇方才注意到她的手指,拽着姐姐的手说,“你这手指现在变得这么好看了啊。”银扇有些孩儿面,手指也是娃娃手,手粗到是不粗就是非常小。 乘着银扇看自己的手,金山又说:“给我穿一次吧。” 似乎是金山的语气有些冷了,没有方才那么高兴,银扇立即答应:“阿姐说哪里话,我的东西都是阿姐带来的,随便穿。不但要穿,还要擦些胭脂水粉,好好打扮。”说着,她拉开妆匣。 妆匣是盛放梳妆用品的匣子。家里原来的漆器妆匣原本是没有任何梳妆用品的,最多有一把梳子。如今生活好起来,养母给银扇准备了一小盒口脂,画眉的黛石,白色的敷粉,和胭脂。 第六十七章 猜中 金山见银扇拉开的妆匣中有那么多东西,心里一酸,养母对妹妹真好啊。她笑笑没有说话,去翻养母给妹妹新做的衣裳。 衣裳很普通,不过是寻常女子穿的上衣和裙子,但养母对金山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份给买新衣服的心。 纵使是这样的荆钗布裙,金山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穿着。 金山的心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宽衣解带换上上女装。她解开裹胸,身体丰润起来,散开绑得极紧的男式发髻,散落了乌黑云鬓于肩上。 她换上布的外罩、里衣和裙子,又对着镜子梳妆,描眉画黛的同时眼睛也变得清亮。面颊上擦了一点薄薄的胭脂,白里透红,像当下沾了露水最新鲜的蔷薇花。 金山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发生这迷人的改变,她虽然心下有些忧愁,但镜子中的自己让她翘起了嘴角。 她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红润的唇瓣,笑意浓了。 “阿姐?”银山在后面摇了摇金山,并且把脸凑上来,如此,她们两个人的面孔都倒映在铜镜中。 “阿姐是有心上人了吧?” 金山吃惊的瞪大眼睛,瞬间结巴起来,“哪有,你别瞎说。” “没有吗?”银扇扁扁嘴,“阿姐不要骗我啊。” “我,我哪里骗你,倒是你想什么呢?我在宫里,周围都是宫女和内侍,哪有接触男人的机会。宫里的人都是属于王的人。男的都没几个,哪会有什么心上人。我在宫里一心就是赚钱,心里只有赚钱。再说,我一直都是男装,谁又会看上我。”金山掩耳盗铃一般的解释了一大通。 银扇窃笑,歪着脑袋,凑近心虚的金山,用怀疑地语气问:“没有男人吗?难道,上次那个在河边遇见的朋友,给我叫来御医治病的华领率,他不是一个男人?” “他,他,他地位这么高,怎么会看上我。我......”说着,金山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都被我发现了!你还要抵赖,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银扇假装生气,把身子别过去。 “不是,不是骗你。”金山觉得羞赧,也不好意思开口,手足无措地望着背过身躯的银扇,小声问:“我表现这么明显吗?” “哈,还不够明显吗?从开始看见阿姐,阿姐就魂不守舍,总是脸颊红红的。还时不时摸着自己的嘴唇。”银扇挑眉,学金山摸嘴唇的模样,惹得金山脸红了。 “阿姐,你什么时候起如此时喜时怒,反复无常了?我看你换一个衣裳,心情起码变了三变,又是欢欣,又是忧愁。” 被银扇说的,金山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银扇还要来招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满面桃花,双眼含春。” “没有,没有。”从前都是金山逗银扇,现在反过来了。 以往银扇有病在身,看周遭的事物总是暗淡一层,如今银扇的病逐渐好转,身子也轻松许多,没有疾病和金钱的压力,看待周遭事物也比从前觉得有趣许多。 金山一直以男装示人,又头一回对谁动春心,被银扇轻易看穿心事,红着脸辩白,鼻尖都紧张得沁出一层汗珠。 以往都是姐姐独当一面,如今却这样小女儿情态。银扇一猜就猜中金山的心事,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金山在银扇的大笑中终于恼羞成怒,装作恶狠狠地说:“臭丫头!嘲笑到你姐姐我头上来了。”金山随手一个暴栗敲在银扇头上。 银扇正笑得快岔气,挨了这么一下,忙说:“阿姐,阿姐,快饶了我吧。”她见金山咬着嘴唇,把嘴唇咬的通红,又说:“不知,你俩亲近时,姐姐的脸是不是也这样嫣红,嘴唇是不是也这样动人?他搂着姐姐的腰......” 养母教金山识字时,银扇也在边上学着,她们姐妹是女子中罕见的识字。 金山上街卖书时,总有些书留在家里的,银扇得空也会捡些书来看。 金山贩书从不挑剔,什么赚钱卖什么,黄书、春宫卖得好,金山也便常贩卖这些书籍。银扇偶尔也会看,起初看时,总是面红耳赤的,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她们姐妹认识字,却不像外面的人受礼教约束,她们以前过得贫穷,到也随性。所以对于礼教规矩不似寻常女子。一些闺中女子禁忌的话题,二人有时也会讨论。 金山听闻,知道这丫头实在太坏了,定然饶不了她。 姊妹二人互相嬉闹,在床铺上打成一团。银扇新做的几件衣裳被风卷残云般的弄了一床。 两人打闹完后,收拾了好一阵才把床铺弄得像先前一样干净整洁。姐妹二人在恢复原貌的床铺上横躺下。 “哎,阿姐。没想到你进宫了,居然给我找了一个姐夫。”银扇躺着眼睛对着屋梁,若有所思。 “你还没闹够是不是?”金山语带威胁,转脸看银扇。 “你说,他会体谅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苦衷吗?你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金山心里一咯噔,道:“他。”金山回想起太子的眉眼,“他很善良,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我们以后......”金山说不下去了,坐起身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阿姐现在想干嘛呢?”银扇问。 金山回答:“我想出去转转,习惯一下穿女装的感觉。”她有些怕银扇问出她心底的隐忧。 她和太子,就算是她和华领率,身份都天差地别。金山现在是个太监,不能以女子身份面对众人,他们还能有以后吗? 一想到以后,金山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银扇看着姐姐哀愁都是我见犹怜,她望着姐姐,希望,不,是姐姐一定要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华羲公子有美好的以后。 金山独自离了家,知道养母在东西大街,所以刻意远离东西大街,生怕和养母撞上。 她在常走的朱雀大街上漫步,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流露出一副艳羡表情。 第六十八章 解救 看到周围人的眼光,金山在心里觉得自己的女装应当很好看吧。 一时间,她的脚步轻盈起来,裙裾蹁跹,发钗摇曳,婀娜的身子仿佛要在人群中翩翩起舞。 她慢慢晃到十字街口,那里聚集很了很多人,人们都围在一块布告前,正对着布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金山走上去看,在人群中费力挤到前排,发觉布告上张贴着一张悬赏,悬赏兰花党的。悬赏捉拿的告示上表明举报兰花党的赏金,如果提供的线索成功捉住兰花党,可以得赏金:纹银千两。 金山一边看着告示,一边听着围观的人议论,她年轻耳尖,听到后排两个男人非常小声的对话。 “兰花党纸上说上头供养食血者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都这样重金悬赏。为什么几个人头会值这么多钱,还不是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为了害怕真话被更多人知道,就要把说真话的人抓起来。大家一见说话会被抓,也就不敢说真话了,市面上便只有官家的假话。” 如果这个世上只允许有一种说法,那这种唯一的说法一定是假话。 “可王室供奉妖怪干嘛?” “妖怪有力量,王要控制民,要有力量。” 这时,第三人的声音插进来,声音压得比前两个人更低,“不要命了,说这些。我等草民怎么敢妄议王上。” 金山听到此处默默的退出人群,人们在议论,甚至有不少人相信,这个国家一直以来被食血者这种妖怪给掌控。 到处抓人起反面作用,人们会把不满投射到到处抓人,认为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才会被抓,若是假的只要辟谣。何必闹到现在满城风雨,民不聊生。 金山一路走回去,听到人们在议论的不单单只是食血者,还有兰花党的其他行为。 原本很贫困的人家,却在一天的夜里多出了一包银子,银子上还刻着兰花。而前几天,正好有贪官家里被洗劫。 某家出现了写着食血者故事的纸条,这家人的儿子恰是进宫当了内侍。 诸如此类,非常多的流言。 官家的告示让百姓人人都知晓了兰花党的存在,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兰花党落网,无疑加重兰花党的神秘和神奇。 金山还没有意识到,凌盛王朝的风雨飘摇,并不是从可怕的战争开始的,而是从这时就开始了。 在京都另外一边。 “站住!”一众差役疯狂的追赶一个蒙面男子。 半炷香前,这名男子在大街上,打倒了一行押解兰花党前行的差役,放走差役口中所谓的兰花党。那些被抓的男人大大小小,有耄耋老人,也有七、八岁的孩童。 蒙面男子放倒几名差役后,身手利索的砍断捆在一起,拴着人们的绳索,放无辜被抓捕的人们去逃生。 于是,差役们由押解犯人,变成追捕放跑犯人的蒙面男子。 那男子虽然蒙面,但光看身姿风采出众他显然有备而来,回首利落地掷出一把钉子,散落在地上。 差役属于贱役,是没有品级的草民,月俸也仅够养家糊口。差役需要脚力,非常耗费鞋子,所以差役大多穿着草鞋。 蒙面男子挥手洒出一把钉子,追着他的差役们只得小心前行,免得扎破了薄薄的草鞋,扎到了脚,追逐他的速度放慢许多。 追赶的人们和被追赶的人从大路跑到了手工编织者聚集的巷子里,两边的商家幡旗遮挡了不少视线。人群摇晃的厉害。 差役们人多势众,大约有数十人都追着白衣的蒙面男子。男子也只是甩掉了其中的一部分,眼见另外一拨差役迂回绕过来,想要堵住蒙面男子的去路。 那身材修长的蒙面人抽出剑来,对着赶来的差役挥舞。他的剑骤然出鞘,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辉,在拥挤的巷子里发出耀眼的光辉。一看就知道蒙面男子使用的是世间少见的好剑。 电光火石之间,差役的刀已经砍向蒙面男子,他迅速舞剑格挡,“当啷”一声脆响,刀剑相击,差役手中开锋的熟铁刀在长剑的锋刃下被击出一个豁口。 那名差役的手被巨大的力量击中,虎口生疼,他不由得摔了刀,抱着自己的手腕。 又一个人伸刀来袭,蒙面男子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顺势把人一推。 从众多差役中间,开出一条道路来。他旋剑飞舞,剑势生生不息,时而长刺如一条银龙,时而舞圈如一片月光,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来,冲了出去。 但他一直被差役所纠缠,耽误了许多时间,身后追赶的差役们都集结过来。 蒙面男子的剑势一直留着三分余地,不曾取人性命。他的手下留情的后果,便是差役们得到了消息,如同蝗虫一般围起他。 蒙面男子被一众差役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上去。蒙面男子大约是头一次真剑实刀的和人对打,虽然一直处在上风,头上却也细密的渗出不少汗珠。 怎么办?他心里焦灼,人反倒越打越多了,如果不砍杀一两个人,这些人是不会退的。 正在他犹豫间,从边上的屋顶飞下一支箭矢,准确无误的射中一个差役的胳膊,随后一箭一箭屋顶上的人射箭飞快。 箭矢如同流星击坠不少的差役。 屋顶上的人露出了脑袋和双肩,也蒙着脸,但下面的蒙面人一见屋顶上的人,一双眼睛放出兴奋的光芒。 有人来救他了。 他受到鼓舞,右手攀着围墙的墙头,翻身上了墙头,又借着墙头上了屋顶。 而起先在屋顶的那个人蒙面人,一个劲的射箭。他一箭一箭,箭无虚发,却不射中差役们的要害,只是射中胳膊或者大腿。 因为有他的掩护,被差役们追赶的蒙面人终于得以脱身。 射箭的那个蒙面人,踹飞了许多砖瓦,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屋顶到远离差役的另一边。 两个蒙面人快速消失在巷子里,只留下一地抱着胳膊,或抱着大腿的差役们,打滚哀嚎。 第六十九章 偶遇 两个蒙面人疾行几条街,翻身进入一个无人的庭院。庭院幽深安静,听不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追捕他们的人没有找到这条巷子里。 这里似乎是一个空宅子,院里杂草丛生。 眼见周围安全了,两人双双收了手里的剑。白衣蒙面人撤下了自己的面巾,兴奋地说:“柳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蒙面去解救被抓的所谓兰花党的,正是凌盛王朝的太子。玄羲孤身一人,蒙面去差役手里解救被抓的人。 被太子叫做柳兄的柳牧景,神色冷峻,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事实上,他满腔怒火,开口声音却冷如罡风:“太子殿下!殿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若是被王上知晓,殿下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自己在干嘛。”虽然被自己的下属这样质问,但太子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我在救人,柳兄难道没有瞧见,那些被抓的人有耄耋老人,也有蹒跚学步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和兰花党一点关系也没有。”看见柳牧景要张嘴反驳,太子又急忙补充,“就算他们是兰花党又怎么样?迄今为止,兰花党有哪样做错了?” 柳牧景愕然抬眼,“哪样做错?居然包庇意图推翻王朝的乱党,这是身为太子应当说出来的话吗?” “可柳兄还是出手救我来了。不是吗?”太子流露出不合时宜,亲切的令人恼火的笑容。 “殿下!若是失手被擒,朝廷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柳牧景额上的青筋几欲崩裂,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忍不住厉声对着太子呼喝起来。 “不是有柳兄你嘛。柳兄一直在我的身后默默保护着我。只要我有任何危险,柳兄都会第一时间来救我。只要有柳兄在,我怎么可能被抓呢?”太子心虚挑眉。他在被差役围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也担心过若是自己被抓了会怎样。 不过,没有被抓,安全脱身,那这事就不需要再考虑。 太子自觉无能,无法在朝堂之上,在明面上和那些朝廷的蠹虫抗衡。明的不行来暗的。他们抓人,太子就偷偷救走放人,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若玄羲不是太子,柳牧景大约一拳已经挥到对方头上了。他耐着性子,道:“不说后果,就殿下这种行为,私放犯人,打伤差役,和朝廷做对,就是一个太子所为?” “私放人犯是我,但打伤差役的可是柳兄你呀。朝廷要是做的对,我又何必和朝廷做对。至于,是不是太子所为,太子本就应当守护万民,万民是谁?不就是眼前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柳牧景回忆起太子说过,救万民和救一人。 万民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组成的。不是万民,而是万万个民。 他仍是不赞同太子做法,直言道:“朝廷自有法度,太子无疑是在破坏法度。如果百姓受了冤枉,应该申冤而不是暴力抗法。”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若是有天,有官员要鸩杀你,是你先喝下毒药再申冤,还是先反抗把碗扣到他头上。”太子忍不住覆手而立,揶揄起柳牧景来。 柳牧景大体也算不上一个恪守规矩的人,他只是觉得太子没必要这样做,为了几个人险些丢掉太子之位。 但对于太子来说,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太大,他的顽劣,他的任性,他的仁心常不许他这样做,所以他便看见一个救一个。 玄羲心中的万民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活生生的人。 柳牧景被他气到没话讲,也不管什么规矩在太子面前抱剑而立,头转向别处。 太子见他如此,知道依照柳牧景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通,不过,说不通归说不通,柳牧景依旧不会不管的。 太子脱了白色外衣,里面竟还穿了一件淡天蓝色外衣。他当下伸头出院子,左顾右盼发现周围都已经风平浪静,便甩下柳牧景自顾自走出去。 柳牧景只得无奈摇头,飞身翻过围墙,隐匿身形,又在暗中保护太子。 玄羲这次出来,除了救被抓的人,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遇到金山。若是两人偶遇,就能缓解昨晚事情的尴尬之处,想到这里太子不安的动动肩膀,往金山家所在的老鼠巷跑去,邂逅“偶遇”去了。 此刻,金山也在提前往家里赶。一则她得回到家换好男装,吃了饭后回宫。二则,街上不大太平。 金山眼见一队队的官军开拔而过,似乎在抓什么人,大约是兰花党。她不便久留,害怕会生变故,也急急往家赶去。 于是,太子和金山又在老鼠巷的巷子口,奇迹般的“偶遇”了。 太子快到老鼠巷时,看见一队队官兵差役在街上拦下一个又一个的年轻男子盘问。 他四顾想要找地方绕过去。正在左顾右盼之时,发现前面有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 那人虽身着女子服饰,但仅凭背影和走路姿势,玄羲完全确定那个人是心里的人。 玄羲不顾官兵的搜查,快步跑向前,无礼的拉住前面的女子。他使足了力气,女子被她拉拽旋转身,倒进他的怀里。 没有办法,玄羲本不想这样失礼,但有一队官兵看到了他,正朝他的这个方向走来。 金山在前面好好的走路,突然手腕被使劲拽住,被人抓住转了半个圈。她受不住力量,一头扎进一个男子的怀里。 事发突然,金山有些懵,但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宫里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这股熟悉的气味让她安心,随后那人拽着他进了老鼠巷。 金山微微一昂头,果然看见了太子那轮廓好看的下巴,但太子没来得及看她,而是看着远处小跑来的官兵。 感觉到金山的目光,太子遂低头望着有些受惊的金山,将她拥入怀中,轻轻蹭着金山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的颈间,说:“九个时辰没见,我好想你。” 金山不由自主地说:“我也是。” 第七十章 上门 一队官兵已经走近,看到是一男一女在幽巷的巷子口约会。金山遮挡了太子大部分身形。领头的看了看,便走了,随后跟着的人也离开了。 老鼠巷里就剩下太子和金山。 金山抬头望着太子,太子的神魂沉入她的双眸,虽然官兵已经走了,但太子丝毫没有要撒手的意思,依旧紧紧抱着金山。金山又将羞得通红的小脸埋进太子的怀抱里。 玄羲感觉到金山亲昵的在自己怀里蹭着,心口也变得滚烫。 他第一次看见金山身着女装,没想到这样灵动美丽的人就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呼吸也粗重起来。 两个人在无人的幽暗巷子里抱了良久才舍得松手,彼此都面红耳赤。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正经一点,太子毫无技巧地开始聊天。 “这么巧,遇见了。” “嗯。”金山低着头,捏着裙角,像个寻常无比老实的姑娘。 太子像想起什么来似得,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玉兰发簪。 玉兰发簪以银质发簪为主体,上面镶嵌了一块白玉雕刻而成的玉兰,样式简洁,精巧雅致。 太子在先前路过玉器商铺的时候,就觉得玉兰发簪莹洁清丽的样子十分适合金山,便买了下来。 方才和差役们械斗,太子曾经分神忧心,担心胸口的发簪会掉落。好在一切都化险为夷了。 宫里的发簪、步摇虽然精美远远超过民间,但宫中值钱的东西每一样都有计数,有人管理,随意拿走,带出宫外恐惹来麻烦。宫制的首饰都过于奢华,奢华的首饰当有奢华的衣装去搭配。 别人没有奢华的衣服去搭配,送人贵重的东西反而不能用,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所以,玄羲最后选了这支玉兰发簪赠与金山。 金山接过太子递来的发簪,非常高兴,拿在手里反复的端详,一时两人都喜气洋洋,忘却了方才的些许尴尬。 那玉兰发簪捏在金山手中恍若白梅含雪,冰肌玉骨,美丽非常。 金山的面颊却是红的,高兴的脸红彤彤的,她笑着说:“这是银子和玉做的,这得值多少银子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礼物。”她一边说,一边还用衣袖擦擦发簪末端银子做得地方,习惯性的想把银子擦亮。 太子不觉金山贪财,只觉得金山可怜又可爱。 金山方才说,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礼物。 二十岁里才收到这么一件并不是十分贵重的礼物,太子听了颇有些心酸,当即表示:“你若是喜欢,我以后每年,不,每一个月都送你一件不同的礼物,把你以前的都补上。这玉簪是头一件,以后每一件都是不同的。好不好?” 金山素来没有对讨要东西有忸怩之情。以前要饭都要过。 她自小食不果腹长大。她觉得天下对她最好的做法就是给她东西,不论这东西是食物,还是首饰,甚至是最直白的银子,都是对她好的表达。这点上,太子一直对她很好。 若不是对她好,就算他权势滔天,金山也不会愿意与他交好。 “好啊。”金山站在巷口,笑意盈盈。 见金山这么痛快就答应,毫无以往宴会上那些大家闺秀忸怩,不爽朗的模样,太子觉心情非常舒畅,顿觉这点礼物算什么,以后要给金山更多更大更好的东西。 金山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俩个人在巷口逗留太久了。金山回首对太子道:“去看看我妹妹吧?” 太子跟在后面看着金山脚步蹁跹,回眸嫣然一笑,突然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得吃惊,“哎?” 金山立即说明,“你派御医给我妹妹诊治,如今她身体好转,她应该当面道谢。”但是说完,金山却有些后悔,她是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己家徒四壁? 太子答应的也极快,“好啊。”他虽然时常出宫,可在宫外也没有相熟的朋友,今日倒是头一回去一个百姓的家中。 太子幸幸然跟着金山,金山倒有些惴惴不安。 姐姐和娘都不在家,银扇在打扫院子,听到院子外面有动静,一个人在家的银扇机警起来。 但当她听到姐姐的声音,高兴地推开大门时,首先露脸的却是上次她看见过的那个白皙俊秀的公子。华公子文质彬彬,姐姐多年来也没有待客人进过家门,今天可是头一回啊。 上次天色黑,银扇又害怕,所以当时没有细看华公子。今日里天光正好,银扇仔细看了华公子,见他肤如凝脂,长眉秀气,笔直的鼻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无一处不美好如画。 银扇不由得替姐姐担心起来,这样的美貌的公子要当他姐夫,那姐姐压力一定很大,也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够降得住他? 银扇挡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太子,倒把金山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撅着嘴,小声提醒:“这位就是叫御医来给你看病的,你让他进来。” “啊。”银扇忍不住吐吐舌头,让到一边请华公子进院子,“谢谢华公子,若是没有公子叫御医来,我的病可能好不了。总之就是谢谢你了。” 太子只进门的时候看了银扇一眼。他一直在看金山的家,墙壁斑驳,桌椅陈旧,房梁也老旧家里只有床和几个大箱子,桌椅板凳没有像样的。他只觉得心疼,原来金山以前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银扇为了弥补方才的失礼,一直不断的在边上道谢,还动手泡茶给华公子。泡完了茶,又开始对着华公子千恩万谢起来。 金山见太子从进门到现在都在观察她家,看着家里破破烂烂的。金山恨不得一头钻到地下裂着的缝隙里。她是得意忘形了才敢叫太子进她们家。 玄羲随遇而安地在银扇的安排下坐在板凳上,而金山借口换回内侍衣裳,逃也似的回她和妹妹的房里,换衣服去了。 在等待金山时,太子喝上了银扇泡得茶,捧着粗瓷饭碗里不知道存了多久的粗劣陈茶,太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啄。 实在太难喝了,苦涩之余还带着霉味,但若是不喝茶就要聊天,否则就冷场了。 第七十一章 买菜 太子知道银扇无疑是金山最亲近的人,但他和银扇始终男女有别。太子与银扇不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与银扇在开头聊了几句病情,问了问病症,吃了什么药,可好些了,需不需要御医再来瞧。 随后两人完全无话。 太子只能喝药似得一点一点喝茶水,金山不在的每一刻,他都在装客套。 终于挨到金山出来了,发现金山换完男装后,太子反而有些不适应,觉得女子装扮的金山才是应当。他没有表露,而金山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银扇在边上不明就里,看到太子终于喝光了碗里的茶水,还觉得有钱人就是斯文啊,一碗茶喝了快两盏茶的功夫,便起来要再给华公子添水。 金山见状忙抢过茶壶,给太子加了热水。 太子看着金山给她添水,习惯性地闻了闻茶水,先前味道难喝,略带霉味的茶水居然好闻起来。 大抵银扇给她倒的是茶水,而金山给他加的是白水,白开水冲淡了劣质坏茶的霉味,所以味道比先前好多了。 见金山换好衣服出来,太子没有先前那种不安,吹去扑面热气,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金山倒的茶水,喝起来果然舒爽。他咂嘴,一碗陈茶还让他品出兴致来了。 银扇作为一个局外人,瞧着画面有点怪异,姐姐愁眉苦脸的站在一边,而华公子兴致勃勃地抱着饭碗喝茶。 时候不早了,银扇提醒了一句:“娘说今天要等夜市,把东西卖个好点的价钱,不回来吃饭了。你看华公子......” 金山苦着脸,太子没说走,她也不能赶,看来今天太子要留在家里吃晚饭了。金山心里直打鼓,太子平时都是吃琼浆玉露的,留在家里吃什么呀。 银扇想出去买菜,让华公子和姐姐独处,谁知华公子从来没有去过菜场,提出也想去看看热闹。 最后,金山和华羲出去买菜。银扇觉这个华公子还真不安常理,别具一格,怪不得会喜欢一直男装的姐姐。 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太子在前面东看西看显得兴致勃勃,金山没有与他并肩而行,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 太子第一次和金山逛街,颇为高兴,待到他回首,却发现金山磨磨蹭蹭的走在他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他当下回头,一拉住了金山的手腕。 周围人摩肩接踵,金山下意识想要挣脱太子的手,却见太子有点委屈的模样,心里哀叹一声,便老实不动。 太子抓住金山的手,摇了摇,道:“一起走。” 太子与金山在一块,总显得和平时在人前不太一样,有时候委屈,有时候得意,所言所行皆被金山的反应牵动。 金山腾得面红耳赤起来,像是一只烧熟的小龙虾,心里却在得意洋洋地呐喊,忍不住又羞涩低头,任由根本不识路的太子带着她乱逛。 太子边逛边问:“为什么会进宫当内侍?” “要给妹妹看病。我在外面借债,到期了没有还上,被债主卖进宫里。”金山老老实实回答。她在太子的面前越来越老实听话,在几个月前刚见到太子时,她还是一个张嘴就来,满嘴谎言的人。 “那为什么又一直穿着男装?” 金山被当作男人卖入王宫,因她从自小着男装,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是男子。 “养母让我穿男装,后来我自己也发觉着男装的好处,可以如同男子一样便利,不用受到女子那般束缚。女人被教导要待在家中,安分守己不得抛头露面。可是,我们一家子都是女人,都在家中,要如何维持生计,起先是养母在外做些小生意,可因是女子连一个摊位都不能给她。而我因是男子装扮,才拥有一个贩书的摊位。我成了男子,享受出行便利,也不必因为是女子受欺辱,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金山自从对太子动心后,便变得笨嘴拙舌,但说到自己不平的遭遇时,终于能够自如的调动口舌,说长段话。虽然不能将她这些年受过的千百苦难都一一说尽,但也已经切中了根本。女子身负诸多枷锁,若要养家糊口,家中须得有男子才行。若是家中无男,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 并非男人在养家糊口,而是不给无男人捆绑的女人养家糊口的机会。 没有女人是自由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三从四德,恐怖且糟粕。女人就像奴隶,一定要捆绑一个主子,以男子为天。否则便是无主的羔羊,人人都可以欺负。 世间的习俗、规矩、律法,所有的约定俗成都容不得女人自主。 不说金山的身世秘密,单从这点上,金山无父亲也无兄弟,若要不受欺辱,便不得不做一个男子。 起先金山并不愿意做一个男子,幻想有父兄相帮做一个女子。但她看周遭那些有父兄的女子,过的还不如她这个没有父兄的。 娼门中的女子大多是被父兄卖掉还债,父兄用她们的卖身钱挥霍。有些女子甚至连卖身饭都没有吃上一口。 在这个默认女子必须有主子的年岁里,金山扮男人是自己做自己的主子,顺便也救了养母和妹妹。 太子听金山此话,原本高兴的心情凉了大半截,笑容也凝固在脸上直至消失,但他怕影响金山情绪,也就没有表现出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被驳回的奏疏,鼓励女子出来经商、读书入仕。 终有一日,要改变这不公平的一切! 太子捏了捏金山的手腕,暗暗发誓。 金山抬眼看太子,发觉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不同于往日,好像更严肃透着一股庄严。金山咬咬嘴唇,把头低下去,心中更多的是担忧,玄羲如此神情似乎离她这样的升斗小民更遥远了。 好在,太子的距离感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竟然在一个烤红薯的小贩子前久站不动。 金山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歪着头看了玄羲,迟疑着问:“太......不,华公子?” “好香。你闻闻。”太子挥着手,优雅扇闻空气中浓浓的烤红薯味道。 第七十二章 红薯 正好一炉子烤红薯出锅,他们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又浓香又温暖。 金山哑然失笑,“这就是红薯,闻上去确实香甜。”她理解太子这样锦衣玉食的人没有吃过这种不上台面的食物。很多王公贵族都没有吃过单纯用来充饥的粗糙食物。 金山回忆起,有一年快冬至,家里断了粮食,那时候大约还没有搬到京都来。田野的地里已经上冻,农人早就把今年的粮食都收获。 家里没有任何吃的,金山只能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机会挖点野菜。 土地冻得硬梆梆,金山想掘起一个草根都费力。她又饿又冷路过一边农田,发现地里还留有几个红薯的茎,她用手刨开坚实的泥土,顺着薯茎往下挖了一尺深,终于在底下挖到一个又瘦小又干瘪的红薯。 金山挖了一个晚上,在地里挖到了五斤红薯。 都是秋天收获时,这些红薯太小又埋得太深,所以没有人挖掘。红薯有三分之一被冻坏了,即便削掉坏的部分,吃起来依旧有一股烂味。 她们靠着这些有坏味的红薯熬过了寒冷的冬至三天,冬至过后,养母不停给人浆洗衣服,缝补、刺绣。金山则天天上山找野菜,偷猎小动物。她们才撑过一个冬天,能挨到下一个冬天,挨到金山长成“男子汉”。 从那以后,金山嘴里的红薯味道永远是烂的、腐坏的。 回忆到此处,金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骤然她又收住,她不想太子问她。却见太子已经兴致勃勃地挤过人群去买红薯。 太子去买红薯引起周围一小阵混乱,他身上倒是带着足够的银子,问题就是给的银锭子太大。 太子买玉簪,在铺子里买东西,拿出一锭二十两还不足为奇,但在这种小摊子上,一下掏出二十两银子。可把卖烤红薯的人给愁死了,他卖两个月的烤红薯也找不出这二十两。 刚出炉的烤红薯很烫,太子就这样抓在手里,不舍得放下,两只手交换着拿。红薯烫得太子拿不住,在手中扔来扔去,还要手忙脚乱的翻身上的零钱。 看着太子在前面手舞足蹈的样子,金山忍不住掩嘴,笑弯了腰。 “我来吧。”金山拿过太子给卖烤红薯男人的二十两足锭银子,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五文钱来。 金山想把银子塞进太子怀里,太子捧着真的烫手山芋,哪里顾得上区区二十两银子,嘴上说着:“嗳,钱你先替我收着。”他只顾看着这块烤得像碳一般却香味扑鼻的食物。 金山把一切尽收眼底,抢过太子手中的烫手山芋,用力一分为二,山芋的表皮裂开,就像岩浆迸发,露出金黄内里。 金山三下五除二剥好山芋皮,递给太子。太子接过去咬了一口,顿时觉得暖融融的甜香满溢到心里。 太子不由得赞道:“真好吃!你也尝尝。”说罢,就把自己咬过的山芋喂给金山吃。 金山抿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甘甜的味道滑进口腔,她含在嘴里吃完了。 红薯的温度一下暖进金山的心里,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覆盖了她曾经在冰冷的夜晚,吃着烂掉红薯的感觉。 红薯是温暖的,是甘甜的。不是有烂味的,坏掉的,冰冷的。 太子喂完了金山,把山芋放到自己面前,在金山刚刚咬过的部位又咬了一大口, 金山见太子嘴角弯弯,神情中透着些许稚气,她傻傻地望着太子,呆呆地说:“没想到这么好吃,我去买一个给妹妹吃。”说完,又转头跑回烤红薯摊子前。 太子也笑意盈盈,不过当他回头望着金山去买红薯,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放下正在吃的东西。 柳牧景隔着众人,在跟着他们。 柳牧景甩脱追兵,自然还是寻找太子,保护太子。 在宫外不比在宫里,须得更为小心,太子最好一步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从太子在巷子里躲避官兵,遇到金山,太子抱着女子装束的金山,送发簪给金山之后的所有一切,包括他们进金山的家里,家里还有一个满脸写着“乖”字的小妹妹。这一切,柳牧景全部都看在眼里。 没想到内侍金山是一个女人! 这震撼了柳牧景一刻,他懊悔自己眼拙,连男女都没看出来。主要也是信任宫里对内侍的检查,压根没往那里去想。 柳牧景原本十分忧心太子是不是真的如外面传闻的那样好男风。他和太子相识多年,过去却丝毫未曾察觉太子喜欢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金山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是她与太子之间的问题,柳牧景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太子这一件事。 柳牧景的潜行无人能及,只要他不主动现身,很少有人能发现他。这也是他武功很好,却不戍边,被王上调进东宫做太子禁卫领率的原因。 太子太需要一个人在暗中默默保驾。 方才,柳牧景在暗处看见太子和金山两人分食一个红薯,有点吃惊,他们看上去吃得那样香甜。柳牧景不像太子,一直养尊处优,他不是没吃过红薯,外出任务周围有什么能吃的都吃。在他看来红薯有什么好吃的,比得过王宫的山珍海味? 一个红薯吃得这样你侬我侬,浓情蜜意,蜜里调油,柳领率觉得酸了。太子抱金山,他不觉得酸。但他们共吃一个红薯,在柳牧景眼里看上去就像去年夏天,太子诓骗他吃下半个酸倒牙的柠檬一般。 真酸。 酸极! 柳牧景忍不住现身让太子看见,提醒太子,大街上谁都会看着,你收敛点。 太子非常识趣,随后便老老实实跟着金山去买菜,替金山提菜,抢着付钱,又因为银锭太大被金山嫌弃。 终于,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回去,比所有过年的日子吃的加起来都丰盛。 他们打道回府时,太子居然左手鸡,右手鸭。左手的三只母鸡是金山买回来准备放在院子里下蛋用的,而鸭子是一会煲汤喝的。金山双手提着满满的菜,有青菜萝卜土豆,各种瓜果,鱼鳖虾蟹。满载而归的两人嘴里都噙着笑容。 第七十三章 鸡、鸭 回家以后,妹妹银扇看见这么多菜高兴坏了,忙找来箩筐先关着母鸡,一会有空给母鸡搭窝。 姐妹二人在厨房里,舀水,生火,打算做饭做菜。金山姐妹在厨房忙里忙外,却见太子像傻了一般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喊:“柳兄,我看见你了,柳兄。” 银扇比金山更好奇,碰碰姐姐胳膊,惊奇地说:“你看啊。” 金山顺着银扇的手指,发觉太子的行为也确实怪异。听到太子喊柳兄,明白了大半,怕是柳牧景就在附近。毕竟是太子,横竖总有个跟班。 而银扇不知道华羲是太子。 金山若是知道了他们先前的一举一动,所有行为都被柳牧景看在眼里,不知道会不会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害羞的把自己淹死在水瓢里。 下一个瞬间,银扇来不及叫姐姐,直接捂嘴尖叫起来,“哇!” 原来柳牧景真的响应了太子的召唤,不知道从哪里翩然落下,神情冷冷地站在院子的空地上。 金山也被柳牧景从天而降吓了一跳,不过她意识到带给妹妹银扇的影响更大。 银扇激动的动手捶金山的胳膊,嘴里嚷嚷道:“快看大侠!大侠!” 金山纠正:“这是宫里的柳领率。” “哇,阿姐,你每天都跟这样的人物生活在一处啊?”银扇非常艳羡金山的境遇。 金山用眼睛瞟瞟银扇,太子也长得俊美啊,见到太子时,妹妹却没有如此激动。 金山和银扇的审美有所不同,金山喜欢气质出尘的男子,而银扇喜欢英武的。 俊美和俊美也有区别,柳领率更像一个武官,英武又英姿勃发,虽然看上去冷了一点,不过更有冷面杀手的感觉。 太子见柳牧景应声出现,笑嘻嘻对柳牧景招手,说:“柳兄,杀一下鸭子。” 柳牧景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冷冰冰的脸上有了一点不可思议的反应,难以置信地瞪着太子。 在太子面前的柳牧景从来都是恭敬的,今天居然又被这样瞪了。 太子非但不介意,反而笑得更欢乐。这样的柳兄才近人情嘛。 太子生怕他没听见,又客气地重复了一下:“帮忙杀鸭子。” 柳牧景把心里的一万句话咽下去,尽量平静地说:“是。”随后,脚步平稳,眼神坚定地进了厨房。 银扇见柳牧景进来了,连忙倒退几步,让柳牧景从她前面经过,慌得差点后脑勺撞墙。金山站在边上,看着柳领率熟练的烧水杀鸭拔毛,还很地道的用碗接了一碗鸭血,一滴没浪费。 金山在边上看着,怀疑柳牧景进宫当侍卫前,家里是不是屠户。 柳牧景家当然不是屠户,他的家族五代都效忠于王室,为王上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柳牧景在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不到十岁,父亲就在和苝夷的边境摩擦中被偷袭战死。从此他变得阴沉古怪,无法再面对周围的人、事、物,选择独自流浪。 柳牧景在流浪的日子里,学会了很多即便是身为武将的世家也所学不到的东西。 直到十三岁,柳牧景的叔父终于找到了他,并且说服侄儿跟他回家,代替他的父亲教养他。 当年柳牧景年纪小,但主意很大,在野外、市井独自生活,虽然极为锻炼人的能力、意志,却读不了书,没有文化永远都是一个莽夫。他遂同意和堂弟一起读书习武,随后参军,最后被王上选中做了东宫禁卫领率。 如果说太子是温室中举世瞩目的名贵君子兰,金山是贫瘠土壤里顽强不知品种的野花,那柳牧景就是一直在悬崖边的松树。 不论是名花还是野花,当疾风骤雨来临,有一日终会得到松柏的庇护。 他确实在悬崖边,王上叫他保护好太子。王上叫他这样一个五代忠君爱国的将门后人,做太子最忠诚的下属和朋友。 他看着太子每天的挣扎,看着王上的隐忍,他比谁都知道,但是他对谁都没有说。忠诚就是听从王上的指令保护好太子。忠诚就是缄默,不把王上的苦心告诉太子,也不把太子的折磨告诉王上。 王上让他做太子最忠诚的下属和朋友,他就不把太子的秘密告诉王上。而太子也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他是王上安插在东宫的人。 柳牧景杀鸭子,手上干净利落,心里却在意想不到的骂骂咧咧,吃柠檬还要杀鸭子,不如杀狗吧,还应景些。 银扇在边上手忙脚乱地干活,暗示姐姐出去陪一下院子里的华公子。 金山在银扇的提示下陪着太子站着,她有些好奇。自家的小破院子有什么好看,偏偏太子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 金山随着太子的目光看来看去,院子有一棵榕树,金山刚搬进来时想要砍掉的,但砍了也不知道种什么,毕竟夏日还可以遮荫,所以就留着。 院子另一边,晒架上面摆满了晒干的辣椒、大蒜、玉米粒。晒架的边上是一个小板凳。离着板凳几步远是石凳、石桌也是前面一个屋主留下的。再后面是箩筐,箩筐里扣着三只刚买的母鸡。 金山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问:“殿下,在看什么?”金山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值得看的,王宫里那种气派的房子才值得一看。 “不知道,觉得看到很安心,很满足。”玄羲温柔笑笑道。 “还满足呢,殿下别嘲笑小的家里贫穷简陋就行。”金山扁扁嘴,故意学的阴阳怪气的。 谁知太子举手就是给金山额头一个爆栗,嗔道:“什么殿下、小的,说了你多少次让你直接叫名字,你都不听。”话音未落,太子又要扬手敲金山的头,被金山偏头躲过。金山不服气,嚷嚷道:“被你打到一次,还能被你打到第二次?” “我会打不到你?”太子立即追着金山。金山见状,拔腿就跑,两人围着榕树追跑起来。 太子觉得自己疯了,有点不可思议,居然和人嬉笑打闹,还追着人后面跑。心里这样想,太子依旧追个不停,还笑得格外开心。 第七十四章 差别 玄羲早就变了,以往他是吃山珍海味都觉得一般的王公贵胄。如今,他吃一个山芋都觉无比香甜。 回想第一次和金山在宫里吃糕点,他还很嫌弃,现在竟成了求之不得的事情。 金山一边跑还一边叫:“来追我啊。”两个人像稚气的幼童,围着大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在厨房里的柳牧景干着活儿,时不时对着外面院子里大呼小叫的人翻白眼儿。这有什么好追的,两人就像咬尾巴的小狗一样,在那儿一直转一直转,转得人眼晕。 他烧火烧出脾气来,恶狠狠地拉着炉灶上的风箱。炉灶膛里的火焰一下蹿得老高,火舌包裹了锅,里面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泡。 金山和太子已经不满足于绕树跑。从树边往另外一边跑,经过被随手放在一边的三只母鸡的箩筐。箩筐被金山踢了一脚,里面的母鸡“咯咯哒”乱叫起来,正是鸡飞狗跳。 太子灵巧地绕过母鸡箩筐去赶她,不让金山躲到药架后面,两个人又围着装母鸡的破箩筐绕了七、八圈。 在厨房里的柳牧景觉得太子彻彻底底的发疯了,像个幼童一般。 以太子的武功很轻易就能抓住金山,但他跟着金山转圈子,金山快他快,金山慢他慢,根本就是存心的。 宫里的规矩素来扼杀天性,太子从小到大别说这样喧哗打闹,就是连奔跑都不行。 看着金山和华公子在院里玩耍,银扇心里也羡慕的紧。他们正你追我赶,乐此不疲,华公子一直让着姐姐,故意不追上她,好多玩一会。否则抓住了就没得玩了。 两人跑了许久,笑得脸都酸了,金山终于跑不动,对着太子摆摆手,喘着粗气叠声说:“不行了,我输了我输了。” “输了就自己过来。”看见金山不跑了,太子也就不追,原地站定。金山累的气喘咻咻,慢慢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作势要惩罚金山,右手高高举起,却慢慢落下,在金山温玉般的额头上,轻轻拂一下,作为惩罚。 金山有点害羞低头,而太子缓缓地移动到金山面前,准备给她一个正真的“惩罚”。 “吭吭吭吭吭!”厨房里的柳牧景爆发出巨大惊人的咳嗽声,金山和太子立即闪电般的跳到一边,装作无事人一样,在院子里看啥也没有的风景。 终于,在煎熬中的柳牧景把饭菜做好了,他到现在还是没有想通,为什么金山家里请太子吃饭,最后做饭的会是自己。他心里不情愿的如同百爪挠心,面上还是不动神色。 银扇在摆碗筷时,太子和金山从院子里进来,他们方才说了一会话,一看天色都暗了。 一进屋,感觉有些不一样,简陋清苦的家里第一次迎来这么丰盛的晚餐,屋里菜香四溢,屋顶炊烟袅袅。 金山觉得幸福啊。 没有太多的渲染,只是最普通的家常菜,温暖和幸福感满溢。 金山坐在太子对面,太子迎向金山关注在意的目光。他们这样亲密,连银扇都有点不自在,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能和第一次见面的柳牧景对着坐,大眼瞪小眼。 太子撸起袖子坐在板凳上,想去摸冒着香气的鸭汤砂锅,他不假思索地揭锅盖。柳牧景从刚落座的位子上跳起:“小心!” “很烫!”金山也叫起来。 银扇吃惊,刚从火上端下来的砂锅居然赤手去摸,这人莫非从未做过饭?也从未吃过砂锅? 砂锅太子也吃过,只不过从御膳房端到东宫,由宫女呈上来打开时,早已不烫。 太子是吃饭连锅盖都不必亲自掀开的人,自有宫女会帮他掀开,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好在,听到金山和柳牧景的话,太子提前松手,只是稍微被烫了一下,他微微蹙眉。反倒是柳牧景惊慌失措,一声“殿下”就快喊出来了,还想要握住他的手。 银扇颇为疑惑的和姐姐交换目光,她发现姐姐对柳牧景特别关心华羲好像不以为然。只剩银扇奇怪了,不就是被砂锅烫了一下,为什么柳领率非常的紧张。 就算再怎么和太子关系好,金山和柳牧景的心里还是把太子当作万金之躯,玩闹归玩闹,不可有一点闪失。 银扇很好奇,不过她素来乖巧,也不多问,只是闷头吃了几口饭。 今天的菜很好,一条大鲤鱼被煎至两面金黄,鸭汤熬成乳白色的,梅干菜烧肉软滑可口。 银扇记得柳牧景在做菜的时候,翻了菜筐找出了一块豆腐,就着家里现成的食材用炸鱼的油做了油煎豆腐。他挑出姐姐买回来的菜中,一块一斤多一点的肥猪肉,又从瓦罐里捞了一些陈年的梅干菜,随后,银扇去院子里抱柴火,而柳牧景已经在灶上用文火慢烹梅干菜。 金山挑了一块油煎豆腐吃,眉毛倏然一挑,起先咬了一大口,后来几口都细嚼慢咽,似乎要从豆腐小方块中尝出不同的乾坤来,她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的。” 太子看到金山边吃边说话,不由得道:“食不言,寝不语。”也夹了一筷子豆腐吃,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勾起嘴角,完全咽下后方才说:“很好吃。” 银扇抄起筷子也想吃,却发觉坐在对面的柳牧景只是坐着,丝毫没有要动口吃的意思,疑惑地说:“你为什么不吃?” 太子方才觉得柳牧景这样枯坐有些煞风景,便命令道:“你也吃。” “是,”柳牧景服从命令,拿起了筷子。 金山倒不以为意,她知晓柳牧景和太子的主仆关系,但银扇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他们这种等级关系十分奇怪。 金山施施然瞪了银扇,“吃你的呗。” 太子吃饭一向是挑肥拣瘦,夹了一块鱼只吃肚子靠里面一些,而靠外面的鱼肚上有些肥油,他便整块扔掉。 银扇看了看桌上的菜,突然有些肉痛,毕竟家里苦日子过惯了。 这一桌子菜,还有院子里的三只鸡,够她们半个月的嚼用了,一口气都拿出来使了,难免有些心疼。 第七十五章 礼物1 金山见银扇盯着菜又看看太子,猜到她大约是有些心疼了,加之柳牧景先前一口没吃,气氛变得有些不大融洽。 金山搁下手中的筷子沉声道:“留吃饭只是一点心意,毕竟若不是因为大人请了御医来,我妹妹的病也很难好。” 金山看着银扇,银扇听得出汗了,姐姐分明就是在说她忘恩负义,不感谢别人的恩情,反倒计较桌上这点菜。 太子不明就里,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停下手中的筷子,道:“我观令妹的脸色,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御医的方子却要吃到冬至。正好,我回去以后再叫他过来,看看病情是不是有所变化,若是有变化,令他调整方子。” 银扇背地里咋舌,好大的排场啊,可以随叫御医,姐姐认识的什么人啊。她对华羲东宫领率的身份起了疑心。 金山听了这话想要站起来谢恩,华羲却夹了一大筷子梅干菜烧肉给金山,笑着说:“别顾着说话,吃饭呗。” 柳牧景也得了令,继续吃饭。 当中一打岔,吃饭的氛围便没有之前那么融洽,大家都寂寂无言的吃,期间碗筷碰撞都不闻一声。 金山素来一心二用,看见院子里一点光都没有了,夜风起了,便对银扇说:“冷不冷,我去给你拿一件衣裳吧。” 银扇穿得极为单薄,单衣外套一件短褂子,此刻有些嫌弃地看华羲挑食,便顺嘴说道:“哪里就这么矜贵,我又不是挑三拣四的人,不妨事。” 太子和柳牧景吃饭时都不说话,略显无聊。直到吃完饭,金山抢着去收拾碗筷。她做饭没有轮到做,就收拾碗筷,怕妹妹又做饭又洗碗累着了。 柳牧景站在院子里守卫,屋里只剩华羲和银扇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坐着。 银扇原本对华羲有些好感,但一顿饭的功夫好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银扇觉得华羲怪能浪费,吃鱼不吃油的,吃肉不吃肥的,连吃鸭子都不吃皮。 银扇哪里知道,华羲能吃这些家常小菜已经是爱慕她姐姐给的面子,觉得金山不论给的什么都是甜蜜的。 太子却不晓得银扇的心思,还想着这是金山的妹子,应当搞好关系。 他有些懊悔,原本没有预想到会在金山家门口遇到,更加没想到会进金山的家。他两手空空毫无准备,没有给初次见面的银扇准备礼物。 银扇打从心里嫌弃他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斗争,要不要差柳牧景给金山的妹妹和养母一人买一份礼物。只是到底买什么呢?若是太贵重,也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意收,收下是否为难;若是礼物太便宜,又显得十分没有诚心。 太子喝了一口粗瓷大碗里的白水,客气地问:“你喜欢什么?” 银扇被他问得一愣,喜欢什么?她从来没想过。她和金山一样都是被生活磨折的人,哪里轮到她们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若说真有喜欢的大约也是身体健康,不挨饿罢了。她想了想,一时竟也想不到自己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你干嘛问这个?”银扇毫不客气地回问。 “没什么。”太子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见得说,因为自己第一次上门,所以要送些礼物。 银扇大大的黑眼珠子一转,倒是想起另外一桩事来,“之前我遇到的那个吸血的怪物,你不是去报官了,那后来捉住没有?” “啊?”太子没想到银扇的思维十分跳脱,突然问及上回那个两男一女的案子,一时有些错愕,不过他反应过来,遗憾地说:“还没有查到线索。” 太子并非不为,而是不能,他没有将银扇所见的吸血鬼告知查案的刑部和大理寺。 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牵连到金山的妹妹,后果怎样,谁都不敢说。有关食血者的事情,王上一直严令他不许查下去。 实则,太子的心里此刻已经有数。 经过兰花党的传单,和父王、朝野的反应,王室一定供奉了食血者。 可是,现在怎么把事情揭开呢? 食血者的真相,就只剩一张窗户纸,可是如何去捅破窗户纸,谁去捅,太子并没有主意。 银扇见眼前的华羲神色阴晴不定,也就没再细问。她有不满,有疑问,素来都是放在心里,口中从来不说。 两人到这里便无话了,等到金山收拾完和太子一起走出院子。柳牧景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或是埋伏在某个不知名的暗处默默地保护太子。 对于金山来说,丰衣足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太子回宫后,又差御医给银扇诊治,银扇果然是大好了,御医遂调整药方,以固本培元为主。 一晃眼便又到了下一个月。六月初一,天气已经逐渐转热,金山已经将东宫藏书阁的藏书看下不少,似乎没有和食血者有关的,不过倒有些王宫的逸闻趣事。 这天晚上,藏书阁内殿里灯火通明,每一根红烛上都燃烧着艳丽的火焰。藏书阁与以往不同,变得明亮了许多,而太子到了约定的时间却不见踪影。 金山一个人搬着梯子爬上爬下,要看书,还要时不时打扫。 太子今日并未失约,而是在挑选礼物。 他和金山约定,以后每个月都要送金山一件礼物。当初并未约定是每个月的几日,初一一个月的开始也算在一个月里。送礼这种事情都是宜早不宜迟。 太子有些磨磨蹭蹭地将白日里在成衣铺子里买的衣裳铺在床铺上。 外罩的长裙要像花绽放在身上,束腰深衣像青色的烟,披锦帛像白色的雾。天气渐热,这些都是马上能穿到的。他专门和成衣铺里的人学了怎么把衣服折叠好放在礼盒中。 他心事重重地把衣服收拾好,放进盒子里,去藏书阁找金山了。 白日里,他受了很大打击,如今让金山高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太子一进藏书阁绕过两个书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金山正爬在架子上,遥遥地便能轻易看见她。 第七十六章 礼物2 金山见太子来了,三步并作两步从木梯子上下来,跑向太子。太子见金山蹦蹦跳跳迎面而来,饶是心中悲愁也喜不自禁。 在他眼中,金山虽然身着男装,却依旧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永远令他心动。 太子忙不迭地打开手中的盒子,里面是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裳,他笑意盈盈地说:“看,我带什么来了。” 金山看到太子时脸上仿佛有潋滟流淌,她奔到太子跟前,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看到太子送她的衣裳,目光中充满喜悦。“呀,是新衣裳。” 她收下了太子给她的礼物,觉得心安理得,自从接受了太子,她的心掉进了蜜糖里。金山呆呆看着太子的脸,有他在的地方,不论是深宫,还是市井,都无法让她不爱。 今天,太子的一天颇为不顺利,但只要看到金山,就算再多的不顺利也烟消云散了。他深情的望着金山,看着她脸上流露的喜悦,看着她把衣裳比在身上,快活的转圈。 如果能永远像此刻这般该多好,有金山伴着自己。太子又忍不住惆怅起来,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今日是初一,太子例行参与朝会。朝会结束后,王上把太子叫进议政殿里,不用说,肯定没好事。 父王没有斥责他,没有不安,没有焦虑,只是把一本奏疏扔在下跪的太子面前。 太子低头,看着被无情抛下而打开的奏疏,他的心沉到地上。 奏疏是参他的,不同以往的是,参他的人是御史台的人,乜宇明。 太子跪在地砖上把膝盖并拢,弯下腰捡起王丢到他面前的奏疏,有些哆嗦着打开,匆匆扫了一眼。 乜御史不是左相的人,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公正廉明的人。他的刚直不阿有目共睹,尽管左相和他的党羽总是排挤乜御史,但他没有低过头。 一个贪官参自己,太子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但一个正直的人参自己,太子的心里难受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做错了。 太子回想起朝会上,陈拾遗和刘常侍得意的嘴脸,怪不得他们这么高兴。一向宁折不弯的乜大人都来参自己了,他这个太子当的多么的昏聩无能。 和他担心的一样,乜御史说太子德行有亏,豢养男子,秽乱宫闱。 简单说,朝臣们都知道他宠爱一个内侍,天天和内侍厮混一处,两人形影不离。 喜欢男人在民间算不得什么大罪,但王室从来讲究开枝散叶,子嗣要多多益善,王朝才能兴旺。 在臣子们眼中,王上膝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已经子嗣单薄,而太子喜欢男人,唯恐以后子嗣艰难。若是太子已经与名门嫡女成婚,并且膝下有子,朝臣对他的反对倒不会如此激烈。 毕竟,子嗣艰难是王朝衰败倾颓的象征,王位继承人须得开枝散叶。 太子不近女色,专宠内侍,会严重影响以后子息。乜宇明出于这点上表参太子,希望太子能够约束自身德行。 太子虽知道金山是一个女子,却没法张嘴说出真相。 当一个被宠爱的宦官不会死,但宦官变成女子,首先犯了欺君之罪,目前这种情况下说出金山是一个女子,要冒巨大的风险。 所以,王上问太子要解释,解释为什么专宠内侍,太子咬紧牙关,一言未发。 沉默了半晌,太子把拳头攥得手疼,犹豫着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 “如果让父王为难,儿臣可以随时离开王宫。” 他不想干了,不想再当什么窝囊的太子,甚至不想当玄羲。他体会了当华羲的自由。他甚至给自己找好了后路,王后已经怀孕四个月,胎象稳固。御医们诊脉都认为,王后这一胎必然是一个王子。 太子也这么认为,王后必然会生下王子。 也很简单,头一个孩子是女儿,第二个孩子是男的概率就会大很多。现在的王后之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惜过世了。 王后若是生下儿子,就目前而言,若王上的意志动摇,太子之位早晚会是小王子的。与其让人从位子上赶下来,太子倒觉得不如自己下来吧。 前几日,金山在整理东宫藏书阁的时候,发现了一部残页。残页中记载了,太子的曾叔伯祖父一辈的一位王子—玄颐,爱上了一位名叫徐三娘的平民女子,并且随她去往民间,被褫夺了一切封号和身份。最后抛弃了自己王族的姓氏,隐姓埋名和爱人过一生。 这让太子颇受鼓舞,觉得和金山归隐山林有可能。 他大着胆子,跪在王面前,把玄颐爱上平民女子的故事说了出来,意在表达自己放弃太子之位的决心,和誓死保护金山的决定。 他跪着一动不动,等着父王震怒,大发雷霆,罚他俸禄,关他禁闭,甚至是杖责他。太子跪在那里,战战兢兢担心父王会不会拿金山撒气,但上头静悄悄的。 王只是斜靠在龙椅上,疲惫不堪地挥手示意他出去。 太子的心像在擂鼓,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爬起来的时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父王的一反常态让他害怕,他惶恐,他甚至跑出宫外。太子从来都是一个怯懦的人,这一次他真的想要逃避说心里话的后果。 在太子给金山买完礼物回到宫里,甚至希望王对他的处罚会来,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处罚,也没有任何回应。似乎这一次,父王对他彻底失望。 随后,太子又急急忙忙跑到椒兰殿,借着半开的宫门,看见金山在里面平静的洒扫庭院,还帮着聋哑宫女搬动箱子,她对一切浑然不觉。看样子,父王也没有找过她。 不知为何,太子又一种巨大的失落,父王若无其事,这一次真的要放弃自己了。也许,等王后的小王子,他的弟弟呱呱坠地,他就能得到解放,去过自己真正想要过的生活。 可想到这里的他怅然若失,摇摇晃晃地走下椒兰殿的台阶,独自回到东宫。 第七十七章 夜游1 一路上,太子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还觉得不如没说。扪心自问,他并不贪恋地位,为什么还是觉得失去了。 失去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母亲去后,他再没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赞扬,全是批评。 他曾多么渴望,父亲对他能有一句欣赏,但是从来没有。如今,这种批评也没有了,全然不在意。竟是如此患得患失,滋味真难受。 金山还在轻盈地抱着衣裳旋转,但太子的心里又沉又闷,还回想先前。 金山欢乐的转完了圈,突发奇想,想要马上换上这身衣裳。她告诉了太子,埋首偷笑,上回他送她的发簪,她天天带在身上藏在衣袖里,现下衣裳有了,发簪也有了。 还未及太子回过神来,金山已经跑着去吹熄藏书阁后面一半的蜡烛,并且让太子背过身去,她要换衣裳了。 太子是真正的君子,就算心爱金山也不会在她不同意的时候行不轨之事。他不会偷窥,也没有心思去看。 太子只是临窗站着,望着外面漆黑的夜,今夜连月亮都没有,天空寂寥空旷。藏书阁的灯火多数被金山熄灭,只剩如豆灯火,太子孤单的靠在窗边,望着浓黑的天幕。 在太子的后面,三个书架远的地方,金山正在后面换衣裳,昂贵的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金山换衣服的时候,太子复杂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些许平静。 人生哪有两全齐美的事情,既要得到父王的赞誉,又要和金山在一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注定要失去一样。 人不能贪心吧,得到了这一样又想要另外一样。 赫然,太子身后有了动静,木格书架的空隙后,烛火模模糊糊地照出一个人影来,那是金山。 “可是好了?”太子背对着金山,低问一声,他的眼里闪烁着期待。 “好了,你可以回头了。”金山站在三个书架后回答太子,她站在暗影里低着头,白玉似得脸上浮起一抹嫣红。这衣裳有些透了,她还没有穿过如烟轻纱般的衣裙。 太子听到金山柔柔的声音,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金山不装男人嗓时,声音极为动人。他闭上眼睛转回去,然后猛然睁开眼睛。 金山从书架后闪出来,从黑暗中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那蜡烛的一束光,就像是舞台上的光,只照着金山。 她一身青色衣裙,外罩的长裙有花绽放在身上,是青色中的点缀,月白色的披锦帛蜿蜒着落到藏书阁的地上,如同光华下的雾气。她是光芒凝成的玉人,和头上的玉质兰花簪相得益彰。 天空没有月亮,因为月亮落到地上,成为了一个叫金山的姑娘。 太子挪动步子过去,两人在微弱的烛火中静静的相看两不厌。 四目相对,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太子的心里不断地翻腾,想要找几句话,但所有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金山还是开口说了蠢话,“为什么要送我衣服?” “你,不喜欢吗?”太子反问。 金山赶紧摇摇头,揉了揉轻纱衣角,红着脸,说:“我很喜欢。”在心爱的人面前,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地小蠢货。 太子心里哀叹一声,忍不住凑近明艳动人的金山,道:“喜欢就好。”,伸出手来,摸了摸金山的头。 金山昂起脸笑了,望着太子,脸上有红润的光华,她的笑容让太子忘词。两人是齐齐地犯了傻,深情望着彼此。 初夏的夜里,一切都显得朦胧,连空气都甜蜜蜜、黏糊糊,木制窗棂外的草丛里偶然有流萤飞起,像星的河流,灯的长诗。 正是一片幽情在此处:揽红袖兮愁徙倚,盼青砧兮怅盘桓。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 “夜深了,我送你回椒兰殿。” “我自己回去吧。”金山口是心非,她巴不得赖着太子不回去。 太子不明白金山的心思,还真以为金山因为离得近不让他送,便说:“夜深了,若是没有值班的内侍带着,一个人在宫里走,被巡逻宫禁的羽林军遇见,是要受罚的。”太子作为一个经常大晚上孤灯挑尽未成眠的失眠人,时常在宫里夜游,很清楚怎么躲避羽林军。 金山轻笑,“好吧。” 他们出了东宫,在深夜里走着,周围没有一个人。有人巡逻的时候,太子总会带着她提前躲到石狮子后,或是藏在宫墙的拐角。 越是往椒兰殿走,王宫的景致就越是荒凉。很快,周围虫鸣声渐响,是个四下无人的模样。 周围的花木扶疏,夏夜的清风吹得花叶轻摇,两人并肩走在影影绰绰的夜色中。 金山挨着太子,闻到他身上的衣裳熏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金山的小脸往他的脖子方向转,那股香气真好闻,忍不住多吸了两口。 “你经常入夜后在宫里晃悠吗?”金山见太子带着她,熟练的躲开巡逻的禁卫,无人的时候又在宫里大摇大摆地走着,忍不住问。 “睡不着的夜晚,偶尔也出来走走。”太子没有说实话,他不想让金山太过担心了。他岂止是偶然走走,是经常出来走,有时会从钟鼓初长夜走到星河欲曙天。 金山宫里住了许久,在东宫干活的时候过去的事情也听到了一些,太子和王上的关系不佳,太子和朝臣关系不佳。 金山依稀能猜到太子为什么失眠,大约是因为先王后。 先王后死于谋逆,太子小时候时常偷偷在东宫祭祀她。 现在回想起来,金山会在椒兰殿里遇到夜游的太子,也是因为太子去看自己母亲住过的地方,那时金山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侍卫领率会对自己住王后的屋子这样的愤怒和悲伤。 太过思念,这种思念又只能隐晦,不敢明目张胆的悲痛。 金山想要三缄其口,但她忍不住,望着自己心爱的人悲伤,她做不到默然无言。“因为颐敏王后,所以睡不着?” 从金山口中说出自己母亲的谥号,太子停住脚步,他怔住好一会才说:“是。” 第七十八章 夜游2 “想查食血者也是因为她的故去,和食血者有关?”金山继续不明就里地问。 “是。”太子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让自己的回答听上去不那么生硬。他不说上来心里的感觉,似乎无端端缺了一块。 金山这么冒冒失失的提问,他不觉得生气,他在心里默认金山有资格知晓他的一切。 “我会帮你的。”金山突然说。 两个人都站住脚步,金山看见太子的背后闪出几点绿色的光点,是萤火虫,黯淡中的微光,使得无星无月的夜晚光亮许多。萤火虫的光点虽然微弱,但亮着便是对黑夜的挑战。 金山说话时是惴惴不安。她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对当朝太子说这种话。 太子没有笑话她,而是看着她,很认真的问:“你会帮我,陪着我,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金山郑重承诺:“我会,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左右。”她顿了顿,决定坦白:“我进宫好像并不是一个意外,或许,是有人设计把我送到宫里来。” 金山并不知晓,得知她是女子后,太子曾经调查过她,查到她是因为借了高利贷债主钱珍的银子,被他的打手卖进宫里,从入宫的意图上说似乎没有问题。 太子曾经也很疑惑,她是如何进行去势,以及顺利通过后面的检查。不过,太子接连遇到事情无暇顾及,也不想伤害与她的感情,所以一直没有问。 今日,金山自己想说,太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此话怎讲?”太子问。 他们已经踱步至椒兰殿门口。椒兰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三名聋哑宫女已经睡下,殿中一片漆黑。 “我一个女子怎么去势,若是没有人相助,又怎么躲过?”金山将去势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复述给太子。 “神秘的女子......”太子嘴里重复着。据他所知,刀子所虽然在王宫的外院,但也已经属于子城,闲杂人等进不来。神秘女子能够轻易进入刀子所,还能提前在酒坛里做手脚,几乎有通天的本领。 她是谁? “一个中年女子,嗓音很温柔。”像是知道太子所想,金山抢声回答。他们边说边进了椒兰殿。 此时,因为周遭环境,太子心中凭空窜起一阵惊骇,莫非是母后? 金山在心中也曾揣测过可能是王后,但她并没有太子心中惊涛骇浪,毕竟她没有亲眼见过王后鲜血涂地。 太子心中曾无数次希望,自己的母亲没有死。太子从未见过母后的尸首,如果那个温柔女声真是母后该多好。 然而,这世上的很多事实并非人们所祈愿的那般。王上没有让太子看见王后的尸身,只是因为王后的尸身已经一塌糊涂,除了大半张脸还可以辨认出是王后,其余部分已经被最后关进椒兰殿里的宫人们啃食抓咬,弄得千疮百孔。 他们在椒兰殿里,吹着夜风站在空地上,太子不想回去,金山也不想让太子回去。 金山和太子猜测起这个帮金山进宫的女子是谁,有什么目的。 金山回到正殿,从里面拿了一盏风灯给自己的太子照亮。椒兰殿就像王宫里的世外桃源。 他们一路讨论漫步到游廊,过正房绕过假山,走过许多门栏窗隔,下了白石台阶,太子骤然愣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在属于母后的那片曾经种满,杜若、茝兰、金葵、清芷、姜汇、风连、蘼芜种种名贵花木的空地上,现在又长出绿色藤蔓,有些还牵牵连连地结出了很小的红色果实。 可,这些是什么? 瓜果蔬菜!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没有金山做不出的,只有自己想不到的。看来金山真的把椒兰殿当成了自己的家,还在宫里种上了菜。 太子看到属于王后的椒兰殿里长着蔬菜,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弯着腰指着土地上那一堆爬藤的,引蔓的瓜果,和一颗一颗绿油油的菜。 椒兰殿后面有一片不错的空地,金山相中了好一阵子,大约两个月前把种子种下,如今菜苗已经长的不小,瓜果还爬藤,金山特意扎了一个半人高的小架子,供那些瓜果有地方爬藤。 太子指着那些菜,用也说不上是生气的语气:“你这,瓜果蔬菜,宫里小日子过起来了?” 金山手提的风灯下,绿油油的菜一片欣欣向荣,爬藤的植物间而有小小的果子缀在上面,玲珑可爱,那是陈旧了十五年,充满死亡宫殿里的生机勃勃。 这些菜都由金山撒种,亲手种植到这么大,看了涨势喜人的瓜果蔬菜,金山的心情也会好很多。她实在舍不得把自己的菜拉了秧子丢弃,可是太子看上去像是不太高兴自己在椒兰殿的空地上种菜。 毕竟,这里是王宫,不是自己家的院子,要是太子一声令下,自己又岂有不从的道理。 太子看着金山一张泛着红晕的小脸,怎么样也狠心不起来让金山把菜给毁掉。 金山见太子不说话,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马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子,她眼含秋水,婉转又坚定地看着太子殿下,“你就让我种嘛。” 金山的话一吐口,就像绵密的蛛丝,如同天罗地网朝太子劈头盖脸裹来,太子心道,算了,十五年了,也应该换一换了,都空了这么多年, 种菜也没什么,何苦让她不高兴呢? 太子连忙点头,颤声道:“一块空地而已,能种花为什么不能种菜,只是仔细些,别被殿外的人知道。” 得了太子的应允,金山转悲为喜,凝望着太子,“嘻嘻,谢谢啦。” 太子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话很虚弱,好像在金山面前没有一点底气,“早些睡吧。”他觉得自己没救了,被金山弄得五迷三道,他也不想被救,就这样心甘情愿也挺好。 两人互道了晚安。太子准备离开椒兰殿,谁料金山送他到椒兰殿门口,又说要把他送回东宫去。 金山躲在门里面,太子倚在门上,两个人又粘粘糊糊地说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金山还是坚持要送太子回东宫。 第七十九章 卖书 只怕这样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天亮还没有送完彼此。 太子硬起心肠拒绝金山再送他回东宫的请求,若是真让金山送他回去,他一定忍不住,又要送金山回椒兰殿。 他们隔着宫门傻傻地徘徊一会,最后各自散去。 玄羲躲过巡宫的羽林军回到东宫,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见过金山后就好梦,他像没有遇到金山前那样失眠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思考一个问题:帮助金山进宫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 就像曾经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不知道多少次熬了通宵睡不着的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在寅正时分起床,看着给他穿衣服的内侍,他又想起金山。不知道金山昨晚睡得可好?再见面,又要到晚上了吧。 玄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吓得给他穿衣服的内侍立即双手垂下,连退三步。 玄羲挥手让他下去,自己笨手笨脚的穿起衣裳。 玄羲长到二十岁,从未自己穿过衣服,他当日看到金山姐妹的一切具要自己动手,才发觉如他这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生才是不正常的。 王室的生活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玄羲从未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对,如他所见周遭的人,父王、中宫都如他这样生活。似乎他们这样的才叫生活,别人的只是生存。 直到去了金山家里,银扇瞧他的眼神,玄羲全看在心里。银扇瞧着他的样子,仿佛他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玄羲原本以为柳牧景的生活大约也同他一致,却发现柳牧景比他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玄羲昨天和父王说,不做太子也可以,离开宫也可以。 初听就像幼稚的气话,可是昨晚一整个通宵,他反复思考自己幼稚的气话。 他须得早做准备。 如果真的要过他某个叔伯祖父辈,柳颐那种叛逆出宫的生活。难道还要他堂堂男儿接受弱女子的照顾,连穿衣吃饭这种傻子都会的事情,还要让人服侍。 玄羲一边想,一边对着镜子给自己插上发簪,他的手举了半天都插不准,一不小心发冠应声而落。他手里的玉犀簪也掉落在地上。玄羲那乌檀般的头发骤然松落,蜿蜒到肩上和手臂上。 门外已经有领班内侍催促他了,玄羲没想到这样简单的事情自己居然做不好。玄羲颇为气馁,只得宣内侍进来。 待到玄羲解决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毛病,学会自己穿衣,食物也不必让司膳司的宫女分好呈到他面前时,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 原本两三天就能解决的问题,拖拖拉拉快半个月。就因为他是太子,宫里的人看到他自己为自己做事总是很奇怪。东宫的人凡是看到太子在研磨、斟茶做等等事,统统都要帮太子一把。若是太子不让硬要自己干活,宫女内侍会吓得跪下叩首。 玄羲把这些来帮忙的人轰了又轰,他人若是一直扶持,自己永远也学不会。 有的时候预感就是这样神奇且及时,若是太子某一日被废黜出宫,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要如何生活。到时候再学生活技能,不知道还有没有今日的这份闲心。 很快,又到了每个月的十五,玄羲最不想过的日子,他知道到了夜晚,也许在宫里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会有宫里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就像是野草、野花凋零。 他们来的无知无畏,走得寂静无声,连一声呐喊都来不及发出。如同这世上大部分的人,像一阵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太子抑郁寡欢去上朝;金山欢欢喜喜出宫去。 金山在老鼠巷的家里平静又很充实地度过了一天,洗了两床被褥,劈了够三天用的柴火,晒了玉米和山芋,缝补、浆洗了几件他人的衣物。当然,她还吃了两顿饱饭。这样的日子对金山来说已经很好了,毕竟现在妹妹身体好了,可以帮忙,御医的新药方也不如过去那样贵。 金山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感恩太子,这样如一日三餐的感恩,她很满足。 金山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书摊的生意都是养母在管着,为此养母没少遭人白眼。对此,养母总说,自己是代“儿子”看摊子,金山上外头去做大生意了。 女人怎么能拥有在外独自出摊的权利呢,只能借金山的名义。 但金山总也不来,养母受到的非议更多,生意也不能时时都做,养母也只能隔三差五的借着替金山的名头出摊,卖一些家里剩下的库存。 银扇是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更加不被世人允许在外抛头露面,其实银扇打从心眼里想和姐姐一样学些生意。 金山干完了活儿,吃了饭,天色已经擦黑。她急忙跑到自己的摊位前,接替养母看摊子,好叫周围出摊的人都看看,她们家是有“儿子”在的,不叫周围人欺负了养母。 先前,佘氏想进货,其他书贩认为佘氏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把货源给她。佘氏也无奈,金山在宫里写了条子,托了柳牧景着人送过去,和金山总做生意的书商见了“儿子”的条子才把书籍卖给养母。 金山特意和摊子周围的人都打了招呼。她今日穿了一套淡绿色薄布常服,不再是以往的小厮打扮。周围的街坊邻居,摊主、雇主都相信金山真的是去做大生意,没空顾着小摊子。 金山替下佘氏,让佘氏回家吃了饭食再来。天虽然已经黑了,天上的五色彩云被深邃的蓝黑所替代,但离回宫时限还有二个多时辰。 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夏日的夜晚出来的人多,生意好做些,金山抓紧时间做生意。 佘氏的嘴皮子没有金山溜,有些黄书她根本不好意思开口吆喝。金山推销起书来,非常老练。 金山随手翻开一页,捡着最夸张的内容念:“‘别动,让本太子抱一抱。’太子把下巴支撑在秀气小太监的肩膀上,一只手握着小太监的柔荑,让他不敢逃也不敢躲避。而太子的另外一只手侵入小太监的身体,不断摸索......” 第八十章 箱子 金山活色生香地朗读了一段,很快把逛夜市的几个人吸引过来。 金山对着人群亮了亮书封面上的名字—《内宫后庭花》。 流言蜚语都传到宫外来了,作者们听到这种素材,抓紧写了不少类似的书册,所以小贩最近进的通俗小说都是这些书,什么《内宫后庭花》、《太子之欲》、《通房内侍》等等。 这些违禁的流行小说就是一阵风,什么有市场,什么卖的出去写什么,不考虑合理不合理,里面的内容很多都是不符合人体的动作描写而已。 金山就是太忙,没空写这些东西,否则她手里的素材和她的文笔,绝对比市面上这些好上许多。 她一边卖一边偷笑,想到了真正的太子看到民间给他写的小说会如何反应。 金山真想偷偷带一本最夸张的给太子看看。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看过这种,以他为主角的春宫小说。 金山想象太子看了这些书,红得发烫的耳朵,双颊酡红,嘴唇红润,恰似一颗成熟的樱桃恨不得让人一口吞掉。金山想象着,忍不住咽下口水,险些把买书的人钱找错。 金山的摊位市口很好,在大街十字交叉的中心,边上还有一家灯笼店铺,夜晚的照明极好,否则黑灯瞎火的又有谁会来买书呢。 忙完了几个买书的客人,金山停下来歇会。想起太子就每每发笑,以至于她忘了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看看周围有何处不同。 在金山摊子的斜对面,距离她此刻有三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一个男子是一张生面孔,他摆出一个菜摊子,都已经天黑了却还在摆菜摊子。 事实上,他从白天就开始摆菜摊,卖一些时鲜蔬菜,却不吆喝,也不招呼人来买,只是坚定地坐在一个大箱子上。 来此处卖货的贩子会将货物装在箱子里,运过来卖掉,空了的箱子便坐在身下,充当板凳,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这人一个劲的东张西望,着实有些奇怪。 大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也没有人注意他,但他紧张的直冒汗,坐如针毡。 这里是闹市中心,除了林立的店铺,外面摆着的摊子也是一个挨着一个,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卖菜男子有什么好慌的。 周围张灯结彩,一片盛世繁荣,而坐在一口一人多长的大箱子上的青年男子却噤若寒蝉。他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就跑。 金山见到一个男人慌里慌张从她的摊前跑过,下意识的朝他跑出来的地方看了看。 起先,周围摆摊的,开店的,走路的几十人只是听到了叩门的声音。 “当当当”。 人们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放下手中正在做着的事情,去寻找突如其来,在夜晚的繁华大街上的叩门声。 那叩门声音很有耐心,持续不断,一刻也不曾歇息,像是要把门板叩烂掉。 很快周围的人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正是先前那个新来的卖菜男人屁股下坐着的那口大箱子。 今晚是个阴天,天上的月亮不明,星星倒是幽冷密集地挂在深蓝色天幕上。 卖灯笼的那个伙计看到周围人都在找叩门声,便提了一个大纸糊灯笼,把脚下的地面照个透亮。 几个胆大不怕事的年轻男子和提着大灯笼的伙计围着那口大箱子。 不知是感应到外面的人围着箱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箱子里的东西不叩门了。而是刮蹭,如同人长长的指甲刮在木头上,那种滞涩难听的声音。那口大箱子里面现在拼命发出抓挠声响。 卖菜摊子边上卖布匹的中年男子,让打灯笼的伙计靠近一些。 小伙计弯腰往箱子上细照,只是一口很普通的一人长,一尺多宽的窄长箱子,箱子都是直木板钉成,盖子上有两条横木加固。 里面抓挠的声音更响了,就像有人在里面刨。 金山也忍不住围过去看热闹,周围聚集的几十个人把菜摊子团团围住,大家都指指点点,想知道这奇怪箱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听到这样吵闹的人声,箱子里面受了刺激,拼命抓挠变成了剧烈撞击。 “呀。”众人发出惊呼,原本围着菜摊子水泄不通的人群散开一些,小包围圈变成松散的大包围圈。 封着箱子的木板被撞得直跳,里面有东西在拼命的撞击大箱子想要脱离。脱离了灯笼,周围就太黑了,灯笼照不到里面有什么。仅能看见,下面撞一次,露出一块黑黑的口子。 里面的东西每每撞一次,木板就变形一些,很快掀起了裂缝。 人们围着,指指点点。 金山看着箱子觉得不详,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把从外面钉死的箱子顶起。 封箱的木条在持续不断的顶撞下,发出撕裂声响,终于木条被里面的东西撞断了。 从被撞断的洞口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洞口转着摸索了一圈,想要抓住什么。 金山看见那只苍白的手指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就像一只爪子在探洞口。随后,一个人头硬生生挤开了那个小洞口。 有一个穿着内侍衣服的男子,僵硬的从箱子里挤了出来。 人们这才看清他的全貌。 金山觉得,从箱子里姿势诡异地爬出来的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内侍入宫接受检查的那一次,他排在金山前面几个接受检查。他的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头发乌黑,皮肤有点发黄,长相十分一般。 这人最后和新入宫的其他内侍一起,被留在内侍监。他们这一批二十多个内侍只有金山一个人被调了出去,其余的都留在内侍监。 这人还穿着褐色的内侍服,不,准确地说,是褐红色的内侍服。他的脖子以下都被鲜血浸染,连衣服也被血水染红。 众人都惊叫起来,纷纷朝后面躲。 这个年轻的内侍的脸色很糟糕,像坏掉的白菜,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人群全都给他让路,连金山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第八十一章 傀儡 内侍没有表情,他的眼睛暗淡无光,上面蒙了一层白色云翳,像十分浑浊的老人的眼睛。他发出哮喘的呼哧声音,转头寻找着方向,颈骨一节一节的动着。 金山这么多年来读过不少书,但是从未见过有书中写过,人可以像现在这样。她说不上来,这人看上去已经死了。 可是,他为什么还会动? 内侍抽搐起来,拖着脚步,同时张大嘴巴对着天上嘶吼,火光之中露出一口带血的乱牙。 看热闹的人群终于惊慌起来,有个女人忍不住高声尖叫。 尖叫声无疑刺激了已经死去的人,他双臂前伸扑向那个尖叫的女人,嘴巴张到极致,摇摇欲脱的下颚里渗出不少血液,滴滴答答落到泥土上。 “救命啊。” “啊!” “鬼来了!” 大街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人们争相逃窜。 先头尖叫的女人已经坐在地上起不来。看到这样的怪物,活着的死人,她的双腿发软站不起来,舌头却发硬,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男人们仗着身强体壮各自逃远,跑在后面的只剩女人和儿童。 金山跑了几步,回头一看,那个先前尖叫的女人还在地上匍匐,她吓坏了。 金山又折回去,拉起地上的那个中年女子想要拽着她一起走。 如此,内侍有了反应,居然改换目标,似乎要去撕咬金山,他猛然一蹿,金山受惊不小连连后退。 金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死人改变了目标直奔自己而来。她撒开手,自顾自跑起来,那个可怕的内侍一边追着金山,一边狂暴的吼叫。 金山闻到死去内侍朝他奔跑而带来的血腥味,几乎是吓蒙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跑。就在死内侍的指甲要够到金山,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箭矢射穿了死人的胸膛。 金山回头,眼见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胸口,但他只是顿了顿,就又继续追赶金山。 金山离得他极近,能在黑夜里清晰地看见他乌青的眼圈和眼珠上蒙着的一层白翳,他嘴里的血几乎要迸到金山脸上。 “啊!” 金山一路连滚带爬,惊慌乱叫。 第二箭又射出,金山根本没功夫看箭从哪里射出来,只能大致判断有人站在房顶上放箭矢。 似乎不止一个人在大街两边的房顶上放箭,他们踩动的瓦砾落下不少,一边追逐着内侍一边放箭。 金山身后的内侍身上插满箭矢,如同一个靶子,可是每一支箭头射中他,他只是稍微停一下,根本不受影响。 本就是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惧怕箭矢带来的伤害。 中箭后内侍发出更为凶狠的嚎叫...... 屋顶上的数人轻盈的翻身下来,金山夺路而逃,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们各个瘦削,个子不高。 这群屋顶上下来的人拦截了活死人,他们把他团团围住。 金山得以脱身,沿着大街一路狂奔。 倘若金山能够停下来看一眼,就会发现之所以“他们”看上去瘦小且矮,因为“他们”是一群身着黑衣,裹着面巾,带着帷帽的女子。 离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人烟稀少的地方今晚可就太黑了,黑的连她们彼此都很难看清面巾上绣着的兰花标记。 她们正是左相苦苦找寻的兰花党。 卖菜的男子也是兰花党的成员,他受命把装着被夜王咬死的一个内侍的尸身箱子,带到集市上。 被食血者咬死的人,都会“死而复生”变成同样渴望人血的怪物,他们是会行动的尸体,会咬伤传染活人,让活人成为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他们白天很安静,就像一具普通死尸,而到了夜晚,便会“活”过来。 他们没有思考能力,没有痛觉,只凭着本能对血液的渴望,不断追逐活人,就像是某种目的而存在的傀儡。 兰花党不叫他们活死人,他们贪婪追逐活人的目的只为了吸血,叫吸血傀儡。 五个女子中的带队人,麻利砍下吸血傀儡的首级。 被砍下头颅的身体还在像一条垂死的虫子不断抽搐,另一个女子把腰间系着的葫芦打开,白酒洒在断头尸体上,引燃火把将尸身付之一炬。 领头的女子压了压自己的帷帽,带着其他四个人翻墙,赶在捕快和官兵来之前逃走了。 原本兰花党并不知晓消灭吸血傀儡的办法是焚烧,但京都和绿瑾山庄的两场大火,告诉了她们。除了原先十五年前,王后翻遍宫中记载所得知的消灭吸血傀儡的办法,斩首以外,这是兰花党所掌握的第二种消灭吸血傀儡的办法。 今天也是她们第一次用焚烧的办法彻底消灭吸血傀儡。 这只傀儡从宫里偷运出来,放到宫外的目的很明确,为了告诉世人有食血者的存在。 这个办法很危险,不过,兰花党提前在周围埋伏好了。 如今,吸血傀儡的事情会很快扩散开,结合以前的传单。根据兰花党的计划,夜王的存在将逐渐被世人所知。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百姓们奔走相告,诉说着在集市上的所见所闻。 兰花党当初发纸条宣传食血者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符号,这一次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金山急忙奔回王宫,在东宫寻找到玄羲,把自己在集市上的遭遇告诉玄羲。 玄羲被金山的遭遇所震撼。 事实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无法再忽视,再抵赖。 王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地宫,走过标榜着夜王不出世的丰功伟绩的壁画前。 左相已经到了,正在向夜王报告一个时辰前大街集市上所发生的事。王上拖着脚步,华贵的衣料在粗糙石质地面上摩擦出声音,让他更为心烦意乱。 夜王见到王上走进来,从锦榻上站起来,故作姿态地微微欠身,神情十分戏谑地向王上点头行礼。 他不知冷暖,既不畏惧严寒,也不惧怕炎热,一年四季腰上的夜明犀腰带没有好好系上过,华美的花样复杂的绸缎衣裳,也只是随意的披在身上,露出大片苍白有力量的胸口和腹部。银色长发随意的松散在雪白的肌肤上。 第八十二章 关 不论何时,何种情形,夜王都艳光逼人,不可方物。 王上见到夜王,整个人都僵直了,他僵硬地作揖回礼。 他太恶心上面站着的那个怪物。 玄昭实在不想面对怪物赤红的眼睛,他一直逃避,躲着不来见夜王。可是,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来。 王上玄昭永远也忘不了,十五年前,王后被眼前的怪物拖进椒兰殿。彼时的椒兰殿是人间炼狱,里面的宫人都被夜王变成怪物。 夜王把王后拖进椒兰殿,让他的吸血傀儡折磨王后。 玄昭永生难忘,他看着王后被拖进去。夜王回身拴上门,那最后的一眼,是从门缝里看出去的夜王的血红眼睛。 夜王的眼睛从门缝里窥视外面的王,有一片红莲业火在他的眼中燃烧。 很久很久以后,王看周围的东西,眼前还是一片血红色。就算到了今天,看见那双赤色眼眸,依旧会不由自主地颤栗。 天亮以后,王后被人抬出来,她的身上几乎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的,小半张脸皮肤糜烂没了样子。但是王知道,这是他的王后,聪慧的,敏锐的,善良的,美丽的王后。 因为知道了那个预言,寻找到了预言中的小女孩,就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王后背着他做了很多事情,但王上不责怪她。他知道,她想让这个国家摆脱无穷无尽的黑夜,摆脱夜王的统治。 王低着头,不敢去看夜王的红色眼珠。 “恭迎王上。”夜王那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王上被惊了一跳。夜王很满意王上惧怕的反应,发出了讥讽轻笑。“王上所为何来?”夜王明知故问,左相已经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京都城集市上发生的事。 王不情愿地回答:“罗城发现了吸血尸,故来告知夜王。” “我还以为王上永远都不来见我。”夜王坐回石座,闲适地斜靠在锦垫上,对着王上扬起线条美丽的下巴。“王上怎么看这次的事?” “夜王在罗城民宅和绿瑾山庄的行为,制造了不少吸血尸,故而有吸血尸被百姓所看见。”王不敢看夜王,他怕眼睛出卖他,让他被夜王看出心事。 夜王桃花眼一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怎么听说,闹事的吸血尸是一个内侍,是我今日丑时留下的,王室按例上贡的人?王上不忧心有人背叛王室,把原本应在白天焚烧的尸首,偷运出去,意图反叛,怎么忧心起其他来了?” 听了夜王的话,王狠狠地剜了一眼一边还跪着左相。左相一直趴着不曾抬头。 “寡人一定彻查是谁偷运尸体出宫。” “不但要彻查偷运尸体出去的人,更要把有关的人都抓起来,由我处置。”夜王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凉。 王整个身体都在细细地颤抖,好久都没法说出一句话。当年也是这样,将王后交由夜王处置。 沉默了许久的跪在地上的左相见王上没有马上答应,插言道:“抓到谋逆罪人理应交由大人处置。” 不料,夜王将一根白皙的手指放到他鲜红的唇瓣前,对地上的左相说:“嘘。我和王上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左相原本打算溜须拍马,夜王一开口,他如同糟了雷劈,把头埋得更低。 王强迫自己镇静,搜肠刮肚勉强斥责左相,“左相如此明事理,不如交给左相处理。”如今的大权旁落,朝内有左相把持,夜晚由夜王掌控,很大程度因为王的怯懦。他难以面对,无法承担。 王给自己补充道:“所幸这一次并没有酿成悲剧......” “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人。”夜王微微挑起眉间,漫不经心地说着致命的话,他终于坐直了身子,“别不合我心意。从十五年前起,我就对你不太放心了,王上。” 王上玄昭被夜王的话噎住,哆嗦着嘴唇挣扎半天,刚想起说什么。 又听夜王道:“被王上视作珍宝的唯一子嗣,最近很是活跃。如果我不满意,三天后的晚上,我打算去照看他,尽一尽我的心意。” 如果说,王上进来时害怕,那和现在的恐惧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细密的汗珠从王的额头滚落,他都顾不上擦。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干燥,两股颤颤,几欲摔倒。王强行稳住自己恐惧的声音,“不必如此费事。三日之内,寡人把相关人都交给你。” 夜王轻佻地眨眨眼,“王上要记住,你保全太子的期限只有三日。” 王在左相的搀扶下哆嗦着走出地宫,出了地宫回到王宫的地面上,身上的阴寒之气才得以缓解。 头上的月亮被云彩蒙住,天上的星星也很黯淡,他们站在清凉的夏夜里,王上忧心忡忡地问:“查兰花党这么多日都没有下落,如今只有三日期限要到哪里去找?” 左相垂首回答王上:“夜王大人要的是人,如果找不到,不如就像以往那般。” 以往那般,找不到兰花党就用其他人代替。横竖夜王很少出地宫,他们总能瞒住,活人对他来说就是一道可口的食物,兰花党的血未必会更好喝。 抓不到兰花党,难道要用太子去偿? 王痛心疾首地说:“左相啊,寡人这般要遭天谴!” 左相把头埋在黑夜中,眼神阴晴不定,领了旨意,便遵旨布置行动。 后半夜,王上的旨意入了东宫,太子玄羲三日之内不得离宫。 太子问传口谕的御前内侍的意思,为什么会突然罚他。传旨的内侍说了,因为太子顶撞了王。 若是平时无事,这话倒也能信得,毕竟太子几乎从来没有干过正经事,总是到处招摇,四处闯祸。可是就算要罚,也不至于半夜鸡叫,后半夜传下口谕。 那边太子还在揣测为什么突然连关他三天。 这边左相带人连夜行动起来,使出雷霆手段,却不是和以往那般挨家挨户的搜人。 过去,只是传言,现在,变成了现实。再大肆抓捕,岂不是坐实了王室在供奉怪物。 第八十三章 十五年 平头百姓,从不是左相的目标,他永远不缺想要抓的人。 左相的手中有一长串的名单,皆是以往得罪过他的人。 弘文馆的学生们前几日,聚在一起议论左相凌驾于王之上,写了几篇酸文抨击。 把他们都抓起来。 御史台的袁监察风闻奏事,上表弹劾左相贪污赈灾银两。 把他会上集市的家眷关起来。 如此七七八八,左相凑够了二十个人,还要再抓一些宫里人,否则吸血尸怎么运出去的不好交代。 宫里的内侍被献给夜王用过后,会由左相亲自监督几名王上调拨的羽林军,给尸体堵上口鼻,套上麻袋捆上绳索,秘密地运往宫外的林子里,焚烧后深埋地下。出宫前不会出错。 运送出宫到树林里的这一段路,最容易被人掉包。 左相又抓了当天负责捆扎、运送的三名羽林军,对他们严刑拷打。 三人各个都大喊冤枉,全是一问三不知。 不承认也没关系,谁说一定要犯人认罪,才能判定有罪。 左相把人折腾半死,各个人如同被剥皮一般的鲜血淋漓,被炮烙的皮焦肉烂,不认也得认。若是实在不认,骨头非常之硬的,自有父母妻儿可帮助他们认罪。 左相雷厉风行,一天就做完上述事宜,超前两日完成夜王的期限。 左相并非为谁卖命,不论是王也好,夜王也罢都不是他的主人。 在夜王和王的夹缝中,谋求自己的利益。若不尽快帮忙王把人找齐,夜王当真杀死太子,却不伤及王,目前对于左相没有好处。太子死了,王上一定迁怒左相,倒不如借此机会铲除过去对自己不利的人,又不会让王上过于不快。 望着精挑细选的二十余名犯人的名单,左相长舒一口气,终于度过了这次危机。夜王不必震怒,王上也能如愿保住太子,自己又除去了不少官场上的心腹大患。一石三鸟,一举三得。 他很满意,不眠不休地起草上书,给王上和夜王过目名单。 至于这二十三个人怎么处理,先在天牢里收押,若是夜王想起来,要看看他们,便提出来送给夜王,对外便说已经问斩,或者狱中暴亡。 由于这一次没有上街乱抓人,抓的都是官员以及官员家属,以往的民怨居然止住了。 其实不然,只是表面上,私底下人们谈论王室更为隐晦,发明许多暗语和符号,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文人们着书更起劲,甚至有人挖出十五年前王后之死的原因:王后反对奉养怪物,并且找到克制怪物的方法。有一个名单,一串长而又长的名单上有很多人,最后那个人掌握了杀死王室供奉怪物的能力。 以前,民间的百姓对于华兰王后风评不好。觉得她不恪守妇道,想要干预朝政,大有牝鸡司晨的架势。但她已经死去十五年,当她死了以后,她当年所做之事的秘密,如今都被一一揭晓。 百姓们遗忘了过去对她的不满,十五年前以为她是一个要翻天的女人,对她的多番辱骂。 人们变得爱戴起这位死去的颐敏王后。 可笑的是,当她死了很多年,百姓们才开始爱她。 华兰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变成了一种象征意义和一种符号。如同兰花党画在纸上的那朵兰花,高洁、典雅、聪慧、敏锐。 人民在积蓄力量,悄无声息的。 在人们隐秘的口口相传中,住在深巷里的金山养母佘氏和妹妹银扇也知道了。她们是消息闭塞的妇孺,听到传闻的最后一环。 十五年,对于佘氏来说是一个极其痛苦的数字。让她保守折磨的十五年,还有那个让她恨不得碎尸万段的钱皎如。 十五年这个数字太敏感! 佘氏上街买菜,听到买菜的人互相讨论王后和十五年前的一个神秘的名单,她忍不住寒毛倒竖。惊得扔下了菜,奔回屋里,翻出那张写着名单的纸张。 十五年,名单。 虽然佘氏不知道王后和她女儿被害有什么关系,可十五年和名单这两点,对她来说太重要的。 佘氏看着上面的名字,冷汗淋漓,一股凉意从捏着纸头的手上窜到四肢百骸,一直冲到天灵盖。她被震撼的全身发麻,四肢冰凉,但又激动的脸滚烫。 佘氏强迫自己冷静,十五年和名单,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而已! 是巧合吗? 十五年前王后因为谋逆被杀,而钱皎如也因为谋逆。 官兵诛杀钱氏全家,如果真如她先前推测的那般,钱氏用自己的女儿提前代替了她的女儿去死,必然事先有人告诉了钱氏。 谁告诉的钱氏,谁提前让谋逆罪人钱氏做准备? 一定是权力通天的人。 比如,王后。 佘氏把手里的写着名单的纸条攥紧又放松,松开又捏紧。 王淑媛、王婠、徐博熙、柳颐、徐三娘、柳佳芝、李昭、李明珠、钱琼、钱皎如、李清明。 这些人到底什么关系,有着什么样的联系?会不会都是当年参与谋逆的人员名单?名单的最后是金山父母李清明和钱皎如。这名单有什么作用? 佘氏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要不要告诉金山呢?她不断的问自己,这毕竟是和金山,也就是李舒尔的父母有关的事情。王后华兰和金山的母亲有没有联系?名单上的人是什么关系?名单和王室供奉的怪物又是什么关系。 佘氏紧张的几乎崩溃,连女儿银扇进屋都不知道。她骤然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跟前,吓得尖叫起来,哆嗦着手,差点打了人。 “娘?”银扇被她娘吼得一哆嗦,抱着自己双臂感觉到毛骨悚然。“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孩子不要多问。”佘氏恢复以往常态,背过身去,假装整理东西,把纸条偷偷塞进箱子底下。 银扇明显感觉到娘有事情瞒着她,娘很慌张,一反常态的吼自己。但她是把什么话都爱藏在肚子里的人,也没有金山那样倔强,她一向顺着娘和姐姐的意思。 第八十四章 名单 银扇没再纠缠娘不想告诉她的事情,转而说:“给国香坊的衣裳做好了,我跑一趟给她们送过去。” 国香坊,美其名曰国色天香,其实是娼门。永乐坊里还有艺伎,国色坊里就全是娼。 就算一个母亲再怎么对娼没有成见,也不愿女儿经常去那里,给风月场里送东西。毕竟那里有不少好色的男人。 佘氏撩了一下之前跑乱的碎发,对着小女儿潦草地说:“我正打算送去,你老实待在家里。”说着,便拿了对应的衣裳,出了院子给几条街外的国色坊送去。 银扇见娘走远了,从箱子下摸出了佘氏刚才藏起来的纸条。 银扇撅着嘴把上面的内容通读了一遍,“王淑媛、王婠、徐博熙、柳颐、徐三娘、柳佳芝、李昭、李明珠、钱琼、钱皎如、李清明”。 她发觉只是几个人名,想了想,便把人名都记下,又把纸条塞回原位。 银扇十五年前还在襁褓中,她不清楚其中恩怨过节,她比金山知道的还要少。但不妨碍她的好奇,以及喜欢把诸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习惯。 她顺利背下里上面的名字。这看起来像是娘的秘密。 夏天了,家里有不少余钱,娘又给她置办了凉爽合身的新衣裙。新布料染色后有刺鼻气味,裙子泡在水盆里,佘氏原本打算自己洗的。 银扇不必麻烦娘洗衣裳。她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洗新衣裳,一边搓揉,一边把名单背个滚瓜烂熟。 她动脑筋想着,这个名单是干嘛用的,莫非都是娘的仇人吗? 可是这些人名的排布,更像是一个族谱。 王婠和徐博熙的女儿叫徐三娘,柳颐和徐三娘的女儿叫柳佳芝,柳佳芝和李昭的女儿叫李明珠,李明珠和钱琼的女儿叫钱皎如。至于开头的王淑媛与王婠的关系,大约是生父不明,随了母姓。 银扇思考时,眼珠骨碌碌转着,黑眼珠子随着盆里的水光转着转着,却怎么也转不明白。 .............................. 当日的东宫。 金山在集市上受了莫大惊吓,焦头烂额地赶回去向太子报告,集市上骇人听闻的事情。 金山的消息还没有传完,来不及和太子商量所见所闻所感,王就下了旨意,太子又不知道第多少次被禁足。 太子和金山两人揣测来,揣测去没有一丝头绪。他们互相宽慰,告诉彼此不会有事。 太子坐在桌案后的软榻上,而金山则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玄羲低着头,金山仰望着他,此刻,不论是宫里还是宫外都人心惶惶,当他们相守在一起时便能有片刻的宁静。 传口谕的内侍已经走了好一会,他们也无声坐了好一会。 屋里燃着蜡烛,灯火通明。金山想了一下,道:“要不歇息一下,说不定明天旨意就改了。” 又又又被禁足,这次还不知道什么原因,玄羲的心中固然十分恐慌,但他不能,也不愿在金山面前表现出来,只摇摇头道:“不累。” 他多年来一直有不眠之症,先前已经两日两夜不能入眠,双眼熬得通红,又怎么会不累。他不自觉地握住金山的手,神经质地笑了笑。 金山回应了他,紧紧抓住玄羲的手。 玄羲望着金山,失魂沉入她的双眸中,“这时候不都应该唱歌的吗?” “唱歌?”金山很诧异。 “不应该唱首歌安慰安慰我?” “哪有心情唱歌啊。” 玄羲放不下紧张,却还是轻轻笑了起来,反而想要尽力地安慰金山。他从软榻上滑下来,坐在金山的边上,将头轻轻靠在金山的颈间。 他们依偎在一起,宫里整夜不熄的的灯火,既给他们安慰又叫他们心惊胆战。 玄羲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荡漾,不知要飘往何处,不受自己的控制。而金山与他在同一条船上,是人生起伏的颤栗的波浪中一抹芙蓉色的微红。 玄羲和金山是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但没有人来告诉他们,一声提示都没有。 他们在将要来的疾风骤雨中一无所知。 命运的手已经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们推出去。 等到后知后觉时,一切是否还能来得及? 待到能够回椒兰殿,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都快亮了。金山一整晚又惊又怕,还累得筋疲力竭,终于得空睡下。 太子作为她名义上的主子,一直对她十分包容,她夜里值班后,一觉睡到了中午,此时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山这一觉睡得好长,对有些人来说便是生和死的差别。 左相已抓捕二十几个人作为替罪羊,并且对他们刑讯逼供,严刑拷打。有人备不住折磨,低头认罪。 别人生死在此刻与自己无关,却像水波一般,说不定哪一阵涟漪就会波及到自己。 而远在宫外的养母送完了缝补好的衣裳;银扇也背下了名单,若无其事地洗好簇新衣衫晾起来。 每一个微小的决定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金山伸着懒腰,身子倦怠,好像还不能立即苏醒,在昏昏欲睡中,金山打了一个激灵,她突然想到了娘和妹妹。 昨晚,她满脑子担忧的都是玄羲为什么会突然被禁足,集市可怕的事情与之有什么关系,却忽略了一点。以往出点大事,周遭的人都会被连累。官军会到处抓捕看见听见的人,就像每一次兰花党出现那样,总把京都闹得鸡犬不宁。 这一次在大街上死人复活,周围这么多人看着,自己的摊位就在附近。 若是王上和左相还是以前那种,看见了、听见了就会被株连的做法,那娘和妹妹岂不是会受到自己的牵连? 金山的瞌睡一下全无,只剩下惊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脊背却凉飕飕。 她“霍”得从床上翻下来,来回踱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应该回家去看看,看看娘和妹妹是不是都安全。 金山的腰牌只在每个月十五能通行,每次额外出宫都要去求太子。 太子虽然现在不能出宫,不代表他宫里人不能出去。金山只有求太子开恩典,放她出宫回家探望。 第八十五章 跟踪 金山饭也顾不上吃,便进东宫找玄羲。 太子果然还在东宫,他困坐愁城,巴不得金山早些来,他又是一夜未眠,一直到中午都不曾有一刻歇下。 玄羲听着外面传来的越来越不好的消息:左相又在借机会清除异己,大行冤狱;父王对左相的一切行动听之任之。 玄羲贵为太子却束手无策,不由得着急上火。 他想要听消息,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玄羲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彻头彻尾的无能,只能任由事情发展却无法阻止的无力。 得知金山只是求他恩准出宫,玄羲非常失望,不由得心底一凉,苦涩从他的眼底泛起。 玄羲的焦灼金山都看在眼里,她强压下内疚。 金山和玄羲不同,金山自小就遇到过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她总学着去适应无能为力,去做能够改变的事情。眼下她最想做的,还是亲自看看娘和妹妹是否安全。 玄羲虽然失落,但依旧准了金山的请求。毕竟,关心家人的安危是人之常情。 金山却没有马上走,而是关切起玄羲。 没有什么比顺道的关心更叫太子难看的。 玄羲一直都以金山为重,为了金山可以顶撞王上,可以不要太子之位。但金山在他焦灼之时,优先想到的不是陪伴自己,而是去看她的娘和妹妹。 金山觉察到玄羲的焦虑,她错误以为目前这种状况下,养尊处优的太子不会有事。 他们都不知道,若是左相找来的人不能令夜王满意,夜王会在后天的夜里亲自“拜会”太子,王唯一的儿子。 临别之时,太子缩回了手,躲开了金山想要握住他的手,只是叮嘱金山,“我等你,早去早回。” 他没有被她放在第一位。他有多喜欢她,他就有多难过。 金山领了腰牌匆匆出宫,今日进出子城的人格外少。 金山行色匆匆,一路小跑,想要快点到家。即便她跑的这样快,身后还是有“尾巴”能跟上她。 那人在金山过子城和罗城间的树林时就盯上金山。 他受过专门的训练,因为他是羽林军,是王上的人。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有一个“男人”终日和自己的儿子厮混,昨夜更是通宵未出东宫,直到天将亮才走出来。这一切又岂能瞒过一个父亲,一个国家的王。 早在宫里流言蜚语出现前,王就已经注意到佘金山这个小小的内侍。 留金山到今日,只不过是王不愿在破坏和太子岌岌可危的关系,也不愿意为这种小事费心。 当次敏感时刻,就算太子不派人跟着金山,王也会命人跟踪金山,以掌握太子的动向。 专宠于太子跟前的内侍。对金山一言一行的解读已经被扩大无数倍,在他人的眼中:佘内侍所代表的不单纯是一个内侍,而是太子的意思和动向。 不单是王跟踪金山,还有其他势力跟着金山。 金山不通武艺,又走得极为匆忙,压根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 身后的树林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虽然天色还早,但林子里的光线不好。 金山往后看了一眼,她太匆忙了眼睛恍惚一下,看的不是很清楚,只看到后面有一个黑影。 金山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她站定,又仔细看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她认为是自己眼神不好,看错了。 金山瞥了一眼,却没有再往前走。 这个时候,她非常紧张,有时候眼睛没有见,但心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目前情况就算是草木皆兵都不为过。 有人在跟着自己。金山心中这个不好的念头刚起来,骤然从身侧飞过一支暗器,大约是飞镖一类,速度太快,金山看不真切。只听到“嗖”的一声,身侧有劲风刮过。 在那树木的后面,有人应声倒地! 随后,倒地之人立即起身,引得先前遮挡他的树木一阵剧烈摇晃。 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被飞镖打中后又逃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山还在想被打中的是谁。从侧边的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就地一个翻滚,爬起来去追中镖之人。 这一幕就发生在瞬息,金山看着这一切目不暇接。 树上的那人出暗器打伤在后面跟踪自己之人。 可这树上跳下来的又是什么人? 金山的脑袋里充满疑惑,瞪着眼睛看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刚才真是太蠢了,要么躲起来,要么去追人,傻傻地站在原地算怎么一回事? 她长到这么大,被威胁的事情遇到不少,但被人跟踪,被跟踪者又被被跟踪者击中并且逃跑,金山的脑子有些混乱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山便是众人眼中的蝉,她被太子宠爱,自然而然进入权力的旋窝。那被飞镖击中并且逃走的是螳螂,而黄雀便是从树上跳下追逐跟着金山的人。 金山想明白,立即拔腿就跑,但先前从树上跳下来的男子,居然又折返回来,他跑动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到了金山的跟前。 这下又把金山吓得一身冷汗, 那人并未为难金山,而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佘内侍不必惊慌,小人是太子殿下派来保护佘内侍。” 金山忽而想起,大概一个多月前,太子说过要给自己安排暗卫,保护自己。 原本金山以为,这是太子殿下在她被中宫娘娘责罚后,对自己的安慰之语。没成想,太子早已兑现了许给她的承诺,指派了专门的暗卫保护金山的安全。 没事的时候,金山感觉不到暗卫的存在,一但有任何人威胁到金山的安危,暗卫就会及时出现,保护金山。 那名暗卫又说:“小人方才去追击跟踪佘内侍之人,结果跟丢了目标。待佘内侍安全回到宫里,小的自会找太子殿下领罚。” 金山听闻,木木地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东宫的禁卫品级比身为内侍的金山高,禁卫却在金山面前自称小的。真不知道太子殿下平日里是怎么指正他的。 第八十六章 新计划 暗卫长得普普通通,若是他不说,金山真不知道东宫里居然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依旧抱拳行礼,眼睛看着地下,迫切地说:“小的办砸了差事,没有抓住人。还请佘内侍在太子殿下面前替小的美言几句,让小的免受处罚。” 金山听他一席话,方才觉得自己在太子跟前面子居然如此之大。 她忙不迭地说:“哪里的话,一定一定。” 暗卫得了金山的应允,才翻身上了树木,一眨眼就没影子,不知道又躲到哪个角落里默默地保护金山。 金山在树下站着,看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感觉和做梦似的。待她醒过味道来,急忙往家赶。 她一路狂奔,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追赶她。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林子中的夏日花朵开得馥郁芬芳,栀子花、茉莉花,花香带着夏天的味道。 花香悠然散发在金山的周围,缓和了紧张和恐惧,金山也实在跑不动了。她的步子慢下来,在清新的空气中,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内心逐渐恢复平静。 另一边,王派来的羽林军吃了大亏,差点没能从太子的人手下通过,便不敢再跟着金山。 跟踪金山的羽林军大约三十上下,叫做石平,是两年前考进宫里的武进士。他出来当差不过为混口饭吃,再跟下去怕是要丢性命。他从树林里败走,心里想着如何回去给王上交代。奉命跟着一个内侍却把自己弄伤了。 他嘴里骂声,“晦气。”给自己处理伤口,一把冰冷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来人悄无声息,功夫不在诸多暗卫之下。 石平当下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嘴里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并且掏出身上的几两散碎银子。 他估摸着这一带人烟较少。京都之前又接受不少从青州来的水患流民,许是那些习过武的流民看见他受伤,想要趁火打劫,运气不好让自己赶上了。 从石平手里拿出的银子,落到了地上,持着银光闪闪刀的男子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冷冰冰地说:“起来!” 石平被刀架在脖子上,只能被持刀男子指挥转过身,才一转身,石平便觉着后脑生疼,立即不省人事。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岂不知黄雀之后还有家猫。 王的人盯着金山,而太子的人盯着王的人。王的人暴露后逃走,便被左相的人捡了现成。 左相想知道,王上的人为什么盯着太子的人,不单纯因为佘金山是太子的心头宝这么简单。 王宫中,除了太子没有人知道佘金山是一个女子,在众人的眼中,佘金山内侍能得到太子如此的垂青,无疑和太子有些苟且。 从古到今,供达官贵人玩乐的美少年有不少是比妻妾更为亲密的人。 与凌盛国相隔万里的宁国,便有太子和男伎一起谋划篡位的事儿。 男伎的意义许多时候不止是同性的“妻妾”这样简单。宁国的谋逆之事没有成功,也是出在这位被宠爱的美少年身上。 宁国的太子让宠爱的男子替他行事,结果他却恃宠生骄,在酒后泄露太子准备了多少兵马和盔甲。从而被人揭发,男伎被凌迟处死,而太子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终生监禁。 左相一直派人跟着金山,就是看宁国的前车之鉴,没成想在金山身上没发现。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却意外抓到了王的人。 石平再次醒来,已经在左相府邸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上时不时的爬过几个小虫。空气里散发着恶臭,似乎有什么人正溃烂在地牢里。 在地牢黑暗的环境下,石平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老男人走到自己跟前,他的体形活像一袋面粉,被红袍子罩着。 隔着木制牢门,石平看到来人,正是当朝左相。 他立即跪下,磕头如同捣蒜,嘴里不断念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左相打断了石平的哀哀求告,冷酷地说:“你是聪明人,也不必多废话。若想活命,把王上派你跟着小内侍的原因说出来。” 石平吓得一身汗水,也不顾身上的伤口疼,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伤口。 他跪在地上哀告,道:“数月之前,王上发现太子和给兰花党供纸的造纸坊有来往,所以从那时起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太子。后来,凡是兰花党出入的地方,曾经多次出现过这名小宦的身影。所以,王上命小人跟踪这名小宦出宫,怀疑太子可能和兰花党有染。” 太子派人去调查造纸坊,只因为想要找出给玉书君供纸的商户,从而查到玉书君的下落。而兰花党放走钦犯,是太子借着兰花党的名义所为,之后便偶遇金山。 这一次金山在集市上遇上吸血尸,很容易就被查出来。 种种关联,一切的矛头也好,巧合也罢,都逐渐指向了金山。 若说巧合也太巧了。 这并不是巧合。 从出售给金山便宜的纸张,到送金山入宫,一切都是兰花党所为。 兰花党早已渗透到金山的周围,从很多年前开始。 他们是来自王宫里的一群人。他们在实行一个很大的计划,计划能有多少成功的把握,谁都说不上来。 把金山推到王室面前是一步唯一能走的险棋。为了恢复金山真正的身份,或者说,找到她能击败食血者的可能。 金山的身份只是一个预言,一个看起来飘忽其微的预言。 而找到这个预言和找到预言中所指的那个人,王后与整个椒兰殿的人,以及李舒尔的父母和佘氏的长女,被迫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是彼时,谁也不知道。 左相不知道金山能起多大的作用,更不知道金山和杀死食血者有关。 甚至连兰花党也不知道,金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怎么杀死强大的食血者的。 左相的眼睛眯着缝,显然在思考石平的话,似乎,王上是在怀疑太子和兰花党有联系,而太子颇为宠爱的内侍是负责联络兰花党的人。 人们总是忽略,以为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起到某些重要的作用,而小人物似乎只跑跑腿而已。 位高的太子只是兰花党计划中的一部分,这一切都是围绕金山展开。 左相骤然听到消息,吃惊异常。这个消息真是非同小可,如果能好好的利用,也许能借助夜王的手处理掉太子。 不过,左相并没有马上带着石平面见夜王。 左相虽然借着几次搜查兰花党排除异己,可是他还是没有能够完全的架空王上。 若是王上知道是自己的人抓住了他的人,并且带给了夜王,造成夜王对太子不利。王上一旦迁怒于自己,自己又能如何脱身,若是不能脱身,此刻和王上撕破脸,又有多少胜算? 左相把石平重新关起来,不理会他的求饶和哀嚎。 石平是他的一枚棋子,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这枚棋子用的时候一定得是必杀。既能除掉太子又能彻底的离间夜王和王上,让夜王再不维护王上。 他信步走出地牢。 左相有了计划,先铲除杨谏议。只要再去除他,那王和右相的力量就不足为惧。到那时,即便王上因为太子的身份暴露而痛恨左相,那他也没有足够威胁自己的力量。 至于佘金山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可以顺藤摸瓜抓出更多太子的错处。 左相这样想着,脚步愈发的轻松起来,身上的许多肥肉也抖动起来,多年来就没有这般畅快过。他的目标就在眼前。 他的野心从来都是借着君王之上的君王来除掉王上和太子。 左相并不在意夜王会成为掌握国家的主人。 夜王不能见光。是真正意义上的不能看见一丝一毫的阳光。 食血者极为惧怕太阳,所以夜王在白日根本不能出地宫,被阳光照耀到一点就会令他非常痛苦。 如果计划能成功,左相甚至愿意和夜王共享整个国家,愿意为夜王每天献上人菜,只要自己能做白天的君王。 当左相正在仔细筹谋他的大计时,金山终于气喘咻咻地跑到了罗城。 她还是有些忧心,有别有用心的人跟着她,故意绕道走远路。绕到当初和玄羲一块放河灯的地方,她真的很想和太子再来一次河边。 此时的水面上已经密布着近一人高的荷花,荷花开在六月天里。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低低飞过。莲叶何田田,一切都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初夏。 佘氏见到金山回来时万分吃惊。 今天本不是金山回家的日子,金山每个月十五出宫,有时也会一个月回来两次,但断然没有这么临近过。昨天才回家,今天又回来。 银扇上街买菜。家里只剩佘氏一人,她没有做活计,而是对着名单纸条发怔。 她从昨日开始一直背着银扇偷偷看纸条,思考到底要不要把纸条给金山看,告诉金山这是她娘当年在临死前几天一直反复念叨的名字。 第八十七章 一日三变 佘氏犹豫着,挣扎着,钱皎如是她此生最不愿提及的名字。 那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仇人。这个女人当初救了无处容身的自己和两个人女儿,却害死了自己的长女。 每每想起此中复杂的感情,佘氏就快要窒息。 十五年来,她不忍细想当年的事情,钱皎如收留自己,可能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可她不敢相信,因为当年的钱氏是她见过的最柔善的女人。 这些年来,佘氏已慢慢地接受金山是她的孩子,如今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她怕金山可能连一声娘都不愿叫她了。 金山失忆了,但现在过得很开心,告诉她真相就意味着,告诉她痛苦的过去。 佘氏昨晚通宵未眠,辗转反侧。 金山一进屋,突然见到养母,也有点不自在,养母明显一脸排斥。 金山怯生生喊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佘氏斜了一眼金山,不客气地嚷嚷:“怎么又回来了?宫里不用干活了,整日往家跑?” 金山急切地说:“娘,昨日集市上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生怕牵连到你们,特地回来看看。妹妹呢?怎么没看到妹妹?”金山问着,四下里找开了。 “上街去了。”佘氏瞪着金山东找西找,没好生气地回答。 今日金山回来一点干活的意思都没有,净在里屋里坐立不安的等银扇回来。她真怕银扇在外面遇见什么事儿。 佘氏拿着笤帚在院里扫地,把地扫得呼啦哗啦穷响。但金山一点也没在意养母在干什么。 佘氏先前尚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金山真相,当年有关她娘留下的纸条以及一些细枝末节,但金山突然回来了,回来还不干活。佘氏心里就来气。 佘氏心想,告诉她干嘛呢?告诉她,她具体想起自己的亲娘是什么样子的,想起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还会和自己这么一个穷女人亲近吗? 家里靠着金山每月一百两银子,日子过得舒舒坦坦,如今让她回忆起来,让她知道自己亲娘是以大逆罪人被处死,金山若是回宫报仇,对这个家有什么好处? 佘氏撒气似得拼命耍笤帚,笤帚的枝子都被她搞落不少。 哪样不要钱啊?样样都要钱?金山这丫头,就是来还债的! 她看着金山出落的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她亲娘,心里突然恨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无私?养大仇人的女儿,就是为了让她知道真相好跑路?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钱一文都舍不得用,全给自己和银扇了,多好。算是替她亲娘还债了。 佘氏甚至涌出几分金山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而她却知道钱皎如是为什么而死,如此报复钱皎如的快乐。钱氏保住自己女儿的命又有什么用?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给他人赚钱。 人性是复杂的,也许在生死关头,佘氏不会弃金山而去,并不代表,佘氏就想通愿意告诉李舒尔一切。 佘氏扫干净院子,又将水缸打满水,银扇终于回来了。 见银扇没事,佘氏又不欢迎自己,想着街上该抓的人大约都已经抓了。金山才讪讪和养母告别,回宫里去。 她现在又有些担心玄羲,离开的时候,他面色似乎不大好。得早点赶回去看玄羲。 金山一走,佘氏就恶狠狠地把写着名字的字条给烧了。烧掉了纸,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金山是她的了,是她的孩子。 十五年了,佘氏保管这个纸条十五年,今天终于断舍离。而这么多年,金山也没有想起来她亲娘的有关事宜。佘氏觉得自己胜了钱氏,可能再过些年,金山就仅会记得她只有这么一个娘,而完全想不起来那个娘。 金山一回宫便直奔东宫而去,她决心以后都陪着玄羲,不会再在他失意的时候离开他。 佘内侍回到宫里,但王上派出去的人却没有回来。王承受不住这一日三变,立即将右相宣入议政殿。 不过只是一夜和一日,王上玄昭的头上生出不少白发,可笑的是,连脸都因为受了惊吓而变瘦,使得他略微肥胖的脸变得松垮,整个人精神也垮下来。 他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冠帽上的十二道珠帘也纠缠撞在一起,发出玉珠特有的清脆声响,昂贵的朝靴不断的踩踏地面的锦缎。 见到右相周植聿入殿,王上立即将他扶起不必行此大礼,简明扼要地道出,他派出去跟着太子宠爱的内侍的人不见了。 消瘦的周植聿也是忧心忡忡,让他满是皱纹的脸更皱得像个核桃,他提到:“陛下,还不让殿下知道个中秘密吗?”显然,周植聿觉得是太子的人发现了王上派人盯着他的内侍,所以王上的人才没有回来。 周植聿弓腰,十分恭敬地对王上说:“臣惶恐,太子若是一无所知,轻举妄动,早晚会破坏王上的计划。” “不不,寡人担心的不是被太子发现。太子是寡人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寡人最是了解。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若是抓到了寡人派出去的人,定会到寡人这里求一个真相,来和寡人当面对质。寡人担心,此人若是被其他人劫走,实则太子危矣。” “陛下难道担心,左相?”右相兼黄门令尚书周植聿道。 “寡人命你立即把石平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派出全部暗卫严密监视左相的一举一动。”一直以来颓唐的王上终于有了反应。不论怎么样,十五年前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遵旨。”右相周植聿深深弯腰,接下了王上的旨意。 临走之时,右相往后退了几步,忽而又停驻。 王上夜里见过夜王。在地宫夜王的宝座后又一次清楚看见嵌在墙壁里的先祖明宗,受惊不小,见右相不知走留,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便着急忙慌地问:“怎么,还有?” 右相站直身子,道:“殿下对陛下的反抗一无所知,臣担心,殿下会怨恨陛下。” 听到右相如是说,王松弛了神经,却转为忧愁,他在桌案后重重坐下。 太子几日前在议政殿里的话,王还清楚记得,太子不想要太子之位。 从十五年前,太子就对王就有怨恨之心,靠着怨恨挺过丧母之痛。也因为怨恨与王渐行渐远渐。若是怨恨能够帮助太子挺过去,若是一无所知能保护太子,便由他去吧。 太子只知道他对于王有诸多忍耐,但不知道,王对他也有诸多忍耐,忍着群臣废太子的呼声,忍着太子对自己的怨恨,忍着太子对内侍的不良癖好。 王上对右相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而自己假装打开一本奏章。右相识趣且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连左相都没有想到属于他的转机居然这么快,几日后,杨谏议的儿子便出事了。 谏议杨慎的长子在赌坊赌钱,欠下巨额银钱,无力偿还。左相主动送上五千两救急,杨慎虽然两袖清风,但是他的内人为了救下儿子,收下左相的银子,把杨慎拖下水。 什么文人风骨,两袖清风,要么没到时候,要么就是用的银钱不够多罢了。 朝中并不尽是左相一派,但当朝为官者大多是见风使舵之辈,眼见左相掌握了吏部、礼部和刑部的部分官员,大多也就不会出头和左相抗衡。现在连御史台的官吏都认为太子失德,谏议大夫又突然倒向左相。朝中的大臣大多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左相认为时机已到,借夜王之手除掉了太子,让王上和夜王公开对立。而自己则能顺利站在夜王一边,让夜王信赖自己,真正遏制住王上。 废掉太子,王后若是诞下新的储君,依王后和王上一般懦弱的性格,幼子更容易掌握。若她生不出小王子,太祖的子孙后代并不单王上这一脉。 厉宗当政时,民不聊生。后来的明宗,现在王上的曾祖父曾经逼宫,兵变成功后流放了厉宗三个儿子到凌盛国最南的黯州。 厉宗的三个儿子都有了孙子,孙子又生了儿子和太子同辈份,有一人比太子年幼许多。他同样都是太祖的子孙。 左相清楚记得,夜王说过,只要太祖的子子孙孙侍奉他,他就维护这个国家。若是现在的太子死了,以后不论哪个幼子被自己掌控,而夜王信赖自己,整个凌盛如在囊中。 左相狞笑了一下,提出关在相府地牢内的石平,立即去地宫拜见夜王。 石平被左相带进地宫里,暗卫闻风而动,立即报给王。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王上玄昭栽倒在座椅上,周右相提醒王上必须立即想明对策。 阴暗的地宫中,照不到一丝阳光,这里的白日与黑夜一致。有时候还不如黑得看不清楚的好,起码不会看见地上成堆的白色骨骸,和墙体里镶嵌的死人。 左相带石平进入地宫,原本漆黑地宫里骤然亮起许多蜡烛。 石平看着地下的恢宏大殿,一时被惊得瞠目结舌。整座大殿由黑色的花岗岩打造,大殿的四角各有一根立柱,支撑着整个地下宫殿。 地宫像一个地下陵寝,通向不知何处的幽冥。 大殿空旷,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有,随着蓝色的阴火亮起,人的白骨散发出磷磷冷光。石平见之忍不住怪叫一声。 第八十八章 地宫告密 “左相,这次送的又是什么供奉?”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就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类似野兽的低低的吼声。 听到男人说话,石平浑身颤抖起来,又惨叫了一声,紧紧拽住左相。左相嫌弃的甩掉石平的手。 “嘘,安静。”一个绝美的男子从黑暗中走出,瞬息间移动到石平的眼前,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抵在他的殷红双唇上,示意石平安静。 石平看着眼前人的动作,像是突然被毒哑了,不敢再发出一声,但他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 “启禀大人,不是供奉,这个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左相跪下行礼,恭敬地回应夜王的问话。 “哦?”夜王俯望着左相,每一个动作都神魂颠倒。可面对如此美貌的他,地上的两个人只有害怕。 夜王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两个人,觉得好没意思,轻挥衣袖背过身去,听左相回报。 “你捡紧要地说。”左相瞥了一眼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趴下的石平。 石平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我不是。太子是兰花党。”进来地宫的长长一路上,左相都让石平挑重要的说,他告诉石平,一会要见的那位大人是最没有耐性的,如果拖拖拉拉说不清楚,小心小命不保。 石平进入地宫,见到妖孽般的夜王和一地的白骨,早就三魂吓跑了两魂,哆哆嗦嗦专门捡要命地说。 石平开口致命,明明是王上因为种种巧合怀疑太子和兰花党有秘密联系,到他嘴里一简化,变成了太子是兰花党。 “哦?这是?”夜王一个优雅转身,来了兴致。太子是兰花党,那不就是王位的继承人要造王位的反,几百年来头一件啊。他兴奋起来,赤红的眸子妖光大涨。 “启禀夜王,此人乃是石平,是王上的羽林军校尉。前日,被我的人发现在子城外的树林里,便被带回到微臣府邸,细问之下居然说出了这样的惊天秘密。此等大事,微臣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带给大人,由大人定夺。”左相跪直了身子,滔滔不绝地说。 夜王回到石座上,衣摆一舞,坐在位子上,凌厉地命令:“接着说下去。” “从三月开始,王上调查兰花党,发现兰花党传播的纸张来自京都的一家纸坊,而太子的人造访过这家造纸坊。自此,小人受王上的命令,秘密调查太子与兰花党是否有联系,觉察太子与兰花党之间有所往来。”石平偷偷看了一眼边上的左相。 石平先前告诉左相的是,王上怀疑太子和兰花党有所联系,让石平调查,石平发现兰花党出现的地方,太子和太子的人也会出现。后来,石平又查到,太子曾经扮过兰花党解救了被押解中的兰花党疑犯。 石平曾经把一切都上报给王上,但凭借这些尚不能确定太子就是兰花党,所以王上要求他继续盯着太子和太子的人。 可照着左相让他说的,一切都变了味,太子似乎就是兰花党的一员。 夜王的薄唇勾出一个淡淡微笑,“这么说,王上也知道太子是兰花党?” 石平立即叩首,吓得气喘咻咻地道:“正是如此。”他爬到了夜王面前。见到了夜王他才明白,原来兰花党纸条上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君王之上仍旧有君王。夜王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连王上看到都要退让三分的左相,见到夜王都要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他听从王上的话,还不如听从君王之上的君王。 石平匍匐到夜王的跟前,诚惶诚恐地说:“小人愿意效忠夜王陛下。” “呵?”夜王流露出讥诮神色,看着石平从惧怕变成了谄媚,左相带来的人很像左相一开始的模样。夜王想了想,忽然闷笑出声,勾了勾手指,对石平道:“上前来。” 石平手脚并用爬得更前面,近得一抬手就能碰到夜王,他害怕的呼吸急促。 石座上的夜王对着石平扬起下巴,用两个手指捏起石平的脸。 夜王眼中的石平长得很是丑陋,满眼里都是惊恐,但为了活命却奴颜婢膝,实在令人恶心。他甩开了石平的脸,促狭地说:“你能做什么?” “小人,小人什么都能做,只要夜王陛下给小人一条生路。”说完石平便低低地俯身下去。 “什么都能做?把头抬起来。”夜王命令道。 左相跪在后面,心里直打鼓,难道自己带石平来是一个错误?夜王想要新的人来代替自己侍奉他? 下一个瞬间左相就不那么想了,他把脸埋进衣袖遮挡血腥一幕。 夜王命石平抬起头,丝毫没有犹豫,毫不费力地拧断石平,一个武将的健壮的脖子。石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死了。 夜王将染上鲜血的手指在石平的衣裳上蹭了蹭,像是要把手擦干净,左相立即脱下自己的官服,给夜王擦干净手。石平在左相家的地牢里待了几日,衣裳有些脏了。 夜王漫不经心地用左相的红色绸缎官服擦完手,把官服扔到左相的脚下,轻蔑地说:“作为一个下属,背叛了王上的命令,泄露机密,还有脸要求活命。我最痛恨背叛者。啧啧啧,这种人不忠的臣子没有用。” 他转过头,命令左相:“现在,把王上和太子带进地宫。” 消息传到了王上那里,王上急召东宫太子到御前。 左右宫女打开了雕花木门,太子急忙步入其中,他还不知道王急招他进入王的寝宫因为什么。 许多年了,太子和王见面都在议政殿,很少在王上的寝宫里。 太子进入王的宫室内,照例跪着,没有抬头看周围。他低着头,眼里只有膝盖下的地砖,白玉宫砖,整齐方正。 “太子。”王开口有些生气,太子一直在回避他的注视。王也没有忘记,上次他们见面太子在议政殿里的尴尬局面,诸如不想当太子的混账话。 太子不怎么乐意地抬起头来,发觉自己的父亲脸色铁青,盘腿坐在几案后,目光凌然,知道这次大约是真的不好了,父王又要发火。 原本肥胖的王上这几日愁得瘦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沟壑更为明显,他痛心疾首地说:“这就是太子想要的结果?使用一些不痛不痒地小手段,救下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把自己陷入致命的危险中。” “什么?”太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疲惫极了,可还是无法睡觉,他头昏脑胀地被王叫来,又被问得一头雾水,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沉重地叹气,“左相抓住了石平!把他带到了地宫里,石平指认你是兰花党成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心中突然明白了,先前暗卫来报,有人秘密跟着金山,那人被暗卫打伤后不知去向。 原来是自己的暗卫打伤了王的御林军,才被左相找到机会。自己原本一无所知,事发了却被连累问责,太子心中觉得万分的冤枉,马上低下头,有些不服气地说:“原本也是父王不信任儿臣,派人盯着儿臣的人。原是父王所托非人,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儿臣不是兰花党。至于地宫里有谁,那一直是父王严禁儿臣知道的秘密,儿臣又不会未卜先知,自然不知其中代表何事。” 王勃然变色,没想到都到这个份上了太子居然还不认错,还嘴硬。他咆哮起来:“放肆!你在街上放走左相抓捕的兰花党,你的人出现在给兰花党供纸的造纸坊。你还要抵赖?” 太子倔着脖子,道:“儿臣在调查兰花党。”在太子的眼中,自己的父亲虽然对自己多有责罚,却并非是一个脾气秉性暴躁的人。 然而,太子看见王把几案上的一摞奏章全部推到地下,才惊觉自己的父亲有多么愤怒和失控。 王上玄昭难以再控制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爆发的非常突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面前一叠奏章全扔地下。 不过,他的失控仅仅只有一瞬,一下个瞬间他无力地窝在锦垫上,语气疲惫道:“寡人一再告诫太子不要轻举妄动,太子为什么自作主张。”他肥胖充盈的手指摁着额头。 岂止是太子无法忍受不想当下去了,连他这个王也不想继续下去了。 自从他登基为王,一直受夜王的制约,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成为夜王的食物。十五年前,王后失败,他失去了妻子,而大权旁落到左相手里。他的人生每况愈下,唯一活着的孩子对自己有诸多怨恨。 如今,难道又要失去唯一的儿子? 王和太子之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默,最后,王终于打破沉默,他吐口了:“我们的王朝背负着一个极度罪恶的秘密。这个秘密有关在地宫里住着的那个东西。” 食血者是一个从太古时代开始的悲惨故事,那个时代众神还没有神隐,居住在世间。 宇宙洪荒,三界未立。 第八十九章 古老神话 祂的历史是一首连绵不绝的长歌,天地是一个巨大的卵,里面孕育了一位唯一的创世神,名叫:娲。 她集中了自身意念,创造出她首生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众神。她们在万物被造之前与她同在。 娲和众神谱制新曲,一首新曲渐渐成形,乐声悠扬,随风散开,回荡在天与地之间,在乐曲之中诞生了一群和神一样有智慧,却力量弱小的独特族群:人族。 娲谱写有规则的旋律为海洋和陆地带来秩序,一段音律播撒下变成种子。它们迅速的生根发芽,在大陆和海洋中变成各种植物。此刻,虽有了人族和植物,但天地还是太安静了,众神又各自塑造出兽族。 在这首娲创造的长歌中有很多不和谐的声音,那些声音便是众神们的贪嗔痴之念,众神在娲的帮助下甩脱了自身的贪嗔痴之念。 谁能想到,这些贪嗔痴之念离开众神的本体后,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拥有和神一样力量的邪恶之神。 不和谐的邪恶之声出现后,影响了这首美妙的长歌,娲将这些邪恶的声音击落,它们化作许多碎片坠落在世间,落到五洲大陆上,而这五洲大陆原本是娲的五个音符,宫、商、角、徵、羽。 娲和众神在光辉灿烂中起身,奔向娲所造的美丽之境。那些邪恶的碎片拖着黑色的长尾游荡在五洲大陆上。 它们被娲和众神击毁躯体,变成只有黑色雾气的幽灵。黑色幽灵在大陆飘飘荡荡等待这新的时机。有一些修炼成为鬼魅,有一些附在兽族身上成为妖物。 在五洲大陆上有一个人类族群,叫做衅族。在上古争端不止的年月中饱受欺凌,衅族人从来不甘心做下等人。 他们的首领—庠,寻找到了被众神击落的拥有黑色雾气的幽灵。衅族认为既然神不愿眷顾他们,他们就供奉邪灵。 邪灵最为痛恨的便是娲,娲意味着孕育生命,总是大腹便便,肚大犹如青蛙,身上覆着鳞片。人首蛙身鱼尾。 邪灵因此便也痛恨能和娲一样孕育生命的女人。女子以命造命是人唯一拥有的神迹。 在邪灵的授意下,衅族向邪灵供奉上了他们的母亲,作为祭祀。每死去一个母亲,便让邪灵的力量更强大。 邪灵接受了他们的血祭,拥有了部分实体,又因为这力量来自于衅族人的母亲,所以邪灵的实体将衅族人视作兄弟。拥有实体的邪灵,也享有的力量,他将这些邪恶的力量分给供养他的衅族人。 每死去一个母亲,邪灵就会把力量分享给她的儿子。 邪灵选择把力量给杀死母亲的儿子,究其根本原因,要从阴阳**,胎孕凝结为开始。 胎儿所藏之处,名曰子宫。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乘载于车上四处遨游,西天佛国,南海仙山,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所以称之为河车。母体娩出时河车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是紫河车。 不断生长的河车会挖开子宫内壁,进入大的血脉中,直接把母亲的血和胎儿连接上,并且刺激这些血脉,不让它们收缩,敞开供应胎儿汲取。河车可以从母体直接无限制地得到鲜血供应给胎儿。 每一个人出生,都是靠着母亲的血脉输送的养分才能长大,吸取母亲的养分才能在母亲的腹中长大到呱呱坠地。 世间万物都不像人族那样,以牺牲母体为代价来供养胎儿。 将母亲献祭给邪灵的衅族人们,无疑将这种吸血的行为不断放大。人族的新生和力量原本就来自对母亲的吸血,而非父亲的精气。 邪灵不断的壮大中,吸食了更多衅族人母亲的血液。在黑暗的数十年的岁月中,衅族再无一个女人。邪灵将他的力量给衅族的男人分享,衅族男人不但拥有了邪灵的力量,更要靠着吸食人血维持这种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力量。 此时,他们的人数已经下降到只有几百人,却拥有超出凡人的力量。 衅族男人不断的发动战争,掠夺更多的人牲,献祭给邪灵。而邪灵只将力量分享给原来的衅族男人。 这便是最早的五洲大陆的吸血鬼——衅族男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部族卷入这场灭族的战争中,邪灵的力量也更为强大,强大到美丽之境的众神再也无法对她们创造出的人族的苦难视而不见。 日之女神为人间带来一盏巨灯,它的光明照射衅族男人,烧死了大部分的衅族男人。所以,衅族男人也就是吸血鬼,会惧怕日之女神的巨灯——太阳。 邪灵在黑暗中不断累积内心的憎恨,众神在四处寻找邪灵的踪迹。邪灵非常害怕,因为他也是娲创造的一部分。 最终,娲还是找到了他,将他彻底击毁,再次破碎成千千万万片的邪灵落到植物上,植物变得有毒。 而被他创造出来的吸血鬼们被埋葬在溺海里,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溺海中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最会飞翔的鸟儿,也无法飞过溺海,最轻盈的羽毛也无法漂浮在溺海上。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渡过溺海,所有的人、动物、植物都会掉进溺海里被淹死。 衅族男人们的灵魂被永困于溺海中,永生永世受痛苦折磨,即便海枯石烂亦是如此。 众神消灭了黑色雾气的幽灵,人界又恢复了平静。 而众多人族却日益贪婪,想要觊觎神的力量,故而神在人界和天界竖起牢不可破的屏障。最终,神不去人间,人也到不了神界。 时光荏苒,几万年过去了,众神早已神隐。 慢慢的,神的传说逐渐远去,人们逐渐遗忘神明真实的模样,忘记了她们曾经泽被苍生。 二百八十年前,中洲大陆上诞生了一个男人,这人便是玄氏的祖先,玄汲。 他不甘心玄氏一族生来就是奴隶的命运,便想开疆扩土,为族人寻找到一片新的乐土。 于是,玄汲四处寻找能够襄助他的高人,终于寻找了一个有关衅族人的传说,得知他们依靠献祭获得力量。 他继续寻找渡过溺海的办法,有一个叫明隐的方士告诉他,每一万年溺海便会干涸一次,到时溺海下的陆地会出现半日,这是入溺海的唯一办法。也许生当其时,在玄汲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年,便是万年一遇溺海干涸的时候。在他的诓骗下,居家迁至了溺海边人迹罕至的地方。 没过多久,玄汲终于等到那一日溺海干涸,他欺骗自己的全家,带全家人走进溺海的中心,并在那里杀死了他的母亲,向溺海中心的衅族吸血鬼的幽魂献祭。 但衅族的幽魂并非是邪灵,并不具有足够的力量直接接受这种献祭,所以,玄汲的母亲虽然倒在了血泊之中,却毫无作用。 玄汲失望至极,他半生苦苦追寻的力量,以及费劲千辛万苦才带全家走进溺海的中心,全都没有用,他的心血俨然成为了一个笑话。 最后,在绝望中的他杀死了含辛茹苦陪伴他的妻子,又杀害儿子。 他并不知晓,在他杀死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溺海地底下一缕衅族人的残魂挣脱出来,在他的附近游荡。而当他杀死妻子和儿子时,那一缕残魂再次受到他的供养,俯身在玄汲刚刚死去的儿子身上。 他的儿子刚死魂魄还未及散尽,与衅族人的一缕残魂合二为一,在溺海涨起前从血水中走出,成为了一个和玄汲有血脉关系的新的吸血鬼。 他和玄汲的儿子有些相似,却更为美貌惊人,并且和所有太古时代的供奉邪灵的衅族人一样,可以永生不死。 玄汲唤醒了衅族吸血鬼的力量。 这个吸血鬼就是后来的夜王,但他亦非古衅族人,亦非玄汲儿子,而是两者的结合。 玄汲和这个借由他儿子的身体和母亲、妻子性命的吸血鬼结下血契,只要玄汲的子孙后代都供奉吸血鬼,就一定保证他的后代稳坐王位。 玄汲带着吸血鬼回到中洲,吸血鬼咬死了数千人让他们感染更多的人,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控制数万的吸血傀儡,让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的吸血傀儡帮助玄汲封国建邦,登基为王。 夜王的力量受制于太阳,极度惧怕日之女神的巨灯,他永远无法在日光中现身。他的傀儡亦然。 白日无法行动,只能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注定吸血鬼无法离开能遮蔽阳光的地方太远。 玄汲对吸血鬼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白、赭、苍、朱、中、绛、青、黯八个州郡很满意,加上半生寻找,以及多年的征战,他已然衰老,无意再开疆扩土。 在修建地宫时,为了掩盖自己杀母、杀妻、杀子的真相,他将地宫里的壁画内容进行修改,将唤醒衅族人吸血鬼的力量变成到仙山寻得高人相助。 自定国后,凌盛王朝供奉吸血鬼二百三十五年,期间有大小战争全仰仗吸血鬼的功劳。无名无姓的吸血鬼便被王称之为夜王。 凌盛国真正的黑夜君王。 然而,到了病重时,玄汲在临死前才意识到一切不过是人生一场虚空之梦,所谓功名利禄只是过眼云烟。醒悟过来因为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导致他的后世子孙要永远受制于夜王。 第九十章 现世报应 人生只是一场虚空的梦,世间的一切如露亦如电,人生种种不过梦幻泡影,唯有天道永在。 玄汲的行为悖逆天道,留给子孙后代无穷无尽的祸患。 这一次,没有天降的诸位神明来拯救世人,没有神再来帮助人去消灭人自己招来的邪恶。 邪恶的力量比起太古时代相差的太远,连邪灵的仆人都算不上,但人力依旧远远无法匹敌吸血鬼的力量,甚至有时连吸血鬼的傀儡的力量都无法力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临终前悔悟过来的太祖玄汲,命人四处寻访当初告诉他如何找到衅族人的高人明隐,然而明隐也已罹患重病。他泄露天机太多,导致浑身溃烂。 在说出那个不出世的预言后,明隐便浑身渗出脓水,气绝身亡。 病重的太祖玄汲将这个预言记录在册,以便他的后世子孙能有机会读到,摆脱夜王的控制。 这个预言便是:夜王的后代拥有杀死夜王的能力。 预言没有说哪一年,也没有说哪一代,只是记录了一个非常笼统的言语。 就这样一个非常笼统的预言,它所指的人,居然在十五年前被华兰王后所找到。 华兰王后掌握着司簿司、司记司,这些司又控制王宫的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王宫所有秘典、书籍,阅读、记录的权力都在华兰王后的手中。 她于秘典、书籍中知道吸血鬼的事情,也知道了那个被记录在案的预言。 华兰王后在知道吸血鬼后,一直在尽力帮助王上玄昭消灭吸血鬼,她从古老的典籍中寻到了这个预言,并且寻找预言中所指的那个人。 历代的王都在寻找这个秘密预言所指的人,但是他们的方向不对,他们总是去寻找看起来显而易见的,或孔武有力或智慧过人的男子,而非看似柔弱的女子。 正因为华兰王后是一个女人,她更加清楚,母系的血脉更容易保护孩子,母系的传承也更为稳定。她把范围扩大至女子。 竟然令她追溯到一百余年前,夜王曾经爱上过一个女人。 那是厉宗时代,夜王过得最惬意的三年岁月。 厉宗比夜王更残暴。他喜欢看夜王狩猎活人,在夜晚的树林里猎杀囚犯,囚犯不够,便抓捕无辜百姓。 夜王在黑夜里过着近乎无拘无束的日子,整个王宫都是他的居所,他可以自由行走在任意地方,不用担心会被宫人看见,因为也许过几天,这些宫人便会被厉宗用各种理由杀掉取乐。 逐渐夜王越来越肆意,总跑到宫外夜游。 他遇到了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子,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美,单纯中透着妖艳。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轻易压倒春光的女子。 相处一段时日后,女子知道了他的身份,出乎意料这个女子并不惧怕他。 虽然夜王早就知道预言,当那个女人怀孕的时候,但是他也没有想过要杀死她,而是看着她喝下堕胎药,他以为不妨事。然而,他大意了,第二天,她便离奇消失。 夜王方才意识到预言会成真,便四处急着寻找到那个女人。 但紧接着,凌盛国政变,明宗设计在围猎时杀死厉宗。 明宗登基,发现了夜王的存在,并且想要除掉夜王。等到夜王处理完这些事,再找到那个女子时,已经是一年之后,她在夜王面前自杀了。 从此,夜王不知道那个女子的孩子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决心让他恐惧。 人,尤其是女人,并不似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从那以后,他便很少出地宫。 夜王静静等待了几十年,等那个掌握毁灭他的力量的孩子前来。 谁都没有来。 夜王逐渐淡忘,以为那个孩子大约早就在出生前死去,可仍旧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一百多年过去了,华兰王后又寻找到了这个预言所指的人。 夜王感觉到当年的事情依旧让他刺痛,他想起那张温婉美丽的脸,居然是那样坚毅又果决的挥刀结束生命,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她只要把可能存在的孩子交待出来,他就能放过她,不伤害她一丝一毫。 夜王胁迫玄昭同意他杀死王后,并且将所有知道他存在的人全数杀死。王后的宫女,王后的女官,王后的好友,不论在江湖之高还是在庙堂之远尽数被诛杀,只留下几个又聋又哑的。 王上继续对太子说:“太祖唤醒了贪婪的吸血鬼,子孙都要偿还因为封邦建国欠下的债务。玄氏一脉自太祖起供养吸血鬼,直到今时今日。” 太子玄羲坐直的身子又颓下去,无力地道:“这就是父王一直不肯告诉我的,君王之上的君王?” 苦苦追寻的真相便在今日大白,可是太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或成就感。他只觉得痛苦、虚无,还有失望。 原来他的祖先曾经做下了如此恶劣之事,给他的子孙后代引来了难以解决的麻烦。 凌盛王朝存在君王之上的君王,他才是整个王朝的真正控制者。 玄羲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现在所有罪孽都摆在了他的眼前。 原来父亲,不单单是父亲,而是玄氏的列祖列宗几乎都向吸血鬼贡献过自己百姓的生命。 王室成员都是最最卑鄙的人,从祖先开始一个不落。 那些君王死社稷,所谓不屈的气节,所谓君王应该保护百姓,都是骗人的鬼话。实际上,王室才是造成百姓痛苦的根源。 “不错。”王上的嘴唇惨白。 夜王召王和太子前去,必然不会有好事。他原本不想让太子知道,王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孩子肩上担着如此的重担,可若是今日不说,此去地宫,一切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若是像十五年前一样,王上被突然召进地宫,最后不得不由王后挺身而出揽下全部,救下君王。 如今也是这种结局,已经中年的王又该何去何从。 玄羲眼含热泪,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才告诉我真相?” 王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但背不住眼泪和太子一样滚滚而落。“作为一个父亲,不想让年幼丧母的儿子承受这么多。” 王上颤巍巍的站起身子,哽咽着咳嗽几声:“寡人希望太子坚强。如果怨恨能给太子力量,那寡人宁愿太子一直怨恨寡人。不论寡人如何,太子都要打倒夜王,所有牺牲的人才会死得其所。” 他停顿瞬息,“哪怕是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的儿子也要继续活着。” 王上和太子脚步滞重的走出去时,天色已经黑了。 王宫里都是黑黝黝的房屋叠影。天上乌云密布,无星无月并且下起夜雨,淅淅沥沥非常恼人。 太子不由得想起母亲在椒兰殿离世的那一日,也下了雨。太子觉得很阴冷,周围的空气一点不像六月天。 宫里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的灯笼,在朦胧的雨中显得鬼气森森。 王和太子走到地宫,衣衫都全部被雨水打湿。太子钻进地宫里,给世间留下了一个潮湿的背影。 从入口处下行一百零八级台阶,到台阶深处,斜坡已经非常明显,举着火周围都黑得怕人。若不说这是王宫里的地宫,还以为是甬道宽阔的墓道。 斜坡的尽头便是一个拐弯处,走过转角多出几块向上的台阶。走上台阶后眼前便豁然开朗,来到了一间房屋内。 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两边墙壁上一幅连着一幅的壁画。 壁画精巧又冷漠,记录的是本朝被美化和篡改过的历史。 继续往前,又是一段甬道,随后,豁然进入一个巨大的石洞中,而这石洞便是整个凌盛国最邪恶、恐怖的地方。 太子的眼中,这里像是猛兽的洞窟,或者是妖怪的老巢。 左相比王上和太子来的早些,行礼完毕后,已经垂首直立在一边候着。他饶有兴致地看王上和太子,两人暮气沉沉地走进地宫的大殿。 王拼命抬头挺胸,还是压抑不住心中最深处的害怕,他脚步虚浮,脸色也煞白,毕竟他怀疑太子是兰花党。 而太子拖拖拉拉走在王后面几步,进入地宫毛骨悚然是必然的,但他心里更多是难受。 太子真心替王室,替太祖感到羞愧。 太子一直欺骗自己,父王是迫不得已才供奉食血者,没想到凌盛王朝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这个太子当的真是一场梦,一场荒唐梦。 玄羲的脸上死气沉沉,整个人没精打采。 王见到了夜王,不住的回头看太子,希望太子能给他信心,但是太子不言不语一副颇受打击的模样。他只能硬着头皮,脸上的肥肉也僵硬了,微微欠身道:“夜王。”说完,他低下头,不去看对面墙上镶嵌的那个人。 石室里除了一个石座实在没有其他装饰,太子年轻眼尖,一眼就看到对面的,一个死者被糊在墙体中,尸体已经蜡化。 第九十一章 捉拿 尸体蜡化便是尸体皂化,把尸体放在潮湿的土中,一定条件下会变成灰黄色的蜡样物。 明宗露出墙壁外的上半个身体有一层硬壳包裹着,已经和墙体一个颜色,呈土灰色。面上没有被土灰覆盖的地方有些蜡黄,那是尸腊。 玄氏明宗变成了一具扭曲狰狞的蜡样尸。 这是夜王在平定明宗对他谋逆后,给王室的极大羞辱。 太子的目光悲戚,死死盯着墙上那具明宗百年前的尸身,没有按照王室的规矩见到夜王必须行礼。 好在,夜王并不怎么在意。 他优雅起身,从石座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带着一点慵懒,却又有当年参与围猎时那样兴致勃勃,开口道:“怎么?这里的陈设太子不喜欢?” 王、太子、左相都在他对面站着,可夜王顺势走下台阶后,居然就地坐在了台阶上,华贵的长袍被压在身下变得凌乱,“我还以为太子第一次来会觉得很新鲜呢。王上,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四处散发广而告之的小团体——兰花党,太子也有参与其中。” 夜王闲适从容的排场很是惬意,他微微一笑,洋洋得意。 地宫的生活真是太无聊了,每天只能看到左相这样讨厌的糟老头子,还有王上那样只会打哆嗦的窝囊男子。 第一次见到太子玄羲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趴在那里苦苦哀求父亲放过母亲。 可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徒劳,他的母亲早就被椒兰殿的宫人咬死。 太子哭跪了几个晚上,夜王就站在宫殿的屋顶上看了几个晚上,他想看看这样小的孩子到底有多大的决心。 再次看见太子,他已经长大一些,时常在夜里不眠不休地埋头苦读,身子孱弱的不像话,比他征战多年的祖先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夜王告诉左相,让王上早日安排太子习武。 夜王并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他从溺海中苏醒拥有记忆起,便是这幅模样。时间在他的身上从不会流动。 他看着王室的每一个孩子,长大一些又长大一些。每一代君王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看着他们从牙牙学语的稚子到白发皓首的耄耋。 不光是君王,还有其他王子和公主。 大概十年前,他夜游遇到年幼的公主偷跑出来玩。 小公主看见他,吓得转身逃跑失足落水。 夜王看着小公主在御花园的池塘里浮浮沉沉的扑腾,苦苦挣扎却吓得不叫一声,最后公主沉入水底无声无息,只留下池塘里的几位绯色鲤鱼,复又游来游去。 夜王见小公主溺水,还盯着水面巴掌大的睡莲若有所思。 地宫里,夜王冲着死去的石平挑眉,示意是地下这个脖子断了的死人出卖了他们,然后,再看看左相。 左相骤然被夜王注视到,惊悚地立马深深埋首。 太子忍着,沉住气,道:“仅凭地下死尸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是我做的,未免太不合理。” 夜王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投射出阴影,他把手搭在石头台阶上,问左相:“左相,怎么回答?” 王上玄昭不由自主地用手揩额头上的汗水。 当年玄昭被选为太子时,他的父王就让他知道王朝的秘密。他知道很多食血者杀死王和王的继承人的事。后来,王后不体面的离去,食血者带给他的阴影实在太大。 王完全插不上话。 左相固然害怕夜王,但对于同为人的太子,他显得气势汹汹,“太子殿下一直在暗中阻扰微臣抓捕兰花党疑犯。需不需要微臣提醒一下殿下,某日在街上,一个蒙面人放走了数十名结着绳索的兰花党。” 见左相向他发问,太子强压怒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左相却向着妖魔。 太子的声音陡然森冷,厉声道:“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左相可有证据,若是没有,就是臣子污蔑太子,以下犯上!”他用力甩袖,掩盖慌张,同时拼命回忆,解救人那日,他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没有被抓住,也没有留下东西成为线索,就是没有证据。 太子心想他们不是喜欢君君臣臣,伦理纲常那一套?哪有臣子诘问太子的道理。 像是表现的还不够,太子又道:“若是左相有证据,大可叫夜王当场诛杀我!” 太子这话一出口,让王上猛地一抖,一点灯火照得他脸色像尸体一样毫无生气。 夜王坐在石阶上屈起一条腿,看样子这场戏出结果要很久。玄羲倒是比玄昭硬气些。 人与人为了利益相斗,真是其乐无穷。 夜王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些许笑容,看着太子在昏暗中抬头,掷地有声的反驳左相。 左相在所有人的围观下,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他自然预想到太子会竭力反抗,不过,他留了一手,看一会太子还能嚷嚷的出来吗? 左相阴笑,道:“微臣还有人证,请陛下、大人和殿下稍等,微臣去提人证。” 王疑惑不解。 夜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左相为了扳倒太子,竭尽全力。 太子惊愕地瞪起了眼睛,眼神惊慌失措的闪烁着。 玄羲自然不会忘记金山还在宫里。 太子想要转身追着左相出去,却见夜王不知什么时候从台阶上下来,居然从后面上来闪到了面前,挡住太子的去路。 玄羲心中一凛,却听夜王说:“最近还常在宫中夜游吗?” 夜王不常出地宫,大概几个月或几年能看见一次太子,每回都是太子出来夜游遇见。他能看到太子,但太子以前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不能当作食物的人类,在夜王的眼中便是奔流不息的河流,他们的时间随着河中水流不复返,而夜王却是站在岸上,如同时间凝固。 玄羲眼巴巴的望着左相消失的地方,只得留下陪夜王说话。 而王像个木雕一般陪在一旁。 左相尽可能快得跑出地宫,他气喘咻咻的以王的命令召集羽林军,开进椒兰殿捉拿佘金山。 此刻,金山在椒兰殿中,今晚太子没有找他,她先前去过东宫,里面的内侍只说太子随王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 椒兰殿里此刻一阵冷风吹来。正殿外的雨丝,沙沙打在屋顶的瓦砾上,窗外雨下得越发大。 金山有些心神不宁,自从金山进宫,每天晚上都要和太子见面,如今突然不见面,又不知道因果,怎么叫人不担心? 金山被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听到殿外的雨地里传来嚣闹声响。 王宫里这样喧闹,定不是什么好事,尤其金山还在担心太子。她右手遮着额头,左手提着内侍的衣服下摆,冲进湿漉漉的雨幕中。 柳牧景持剑挡在椒兰殿的门口,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过面颊,流下骨骼分明的下巴。 他站在雨中浑身都被浸湿了,却固执地站着不动不移,他面前的是队列森严的羽林军。 左相借王命抓捕金山,被太子安排给金山的暗卫发现了,暗卫报给柳牧景。 柳牧景二话没说,单人提剑阻拦羽林军进入椒兰殿。 “你出来做什么?”柳牧景往后斜了一眼冒冒失失跑出来的金山,“快跑!” 金山不明就里,看着羽林军把椒兰殿外的宫道上围堵的水泄不通,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王上出动了羽林军来抓她? 只听见羽林军的领头人在逐渐变大的雨势中对着柳牧景喊道:“柳领率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柳领率让开!” 雨点哗啦啦毫不容情地砸在柳牧景的脸上,现在他身上已经不是氤湿,而是被水浇头,雨大的他睁不开眼睛。 在喧闹的雨声中,柳牧景想起他当初刚刚跟着太子时,王上对他说过的话: “做太子一个人的忠臣。” 他手中的剑握得更紧,把剑柄举到与肩膀平齐,对着宫道上一百多人的羽林军说:“我只听太子殿下差遣!” 对面羽林军的头领眯着被雨水迷住的眼睛,对挡在椒兰殿门口的人说:“让开。” 柳牧景回头,发现金山还傻呆呆地站着,不由得心里着急,嚷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金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连东南西北也糊涂了,但她晓得,柳兄是不会害他的,他对面的人看上去要害她。 金山手忙脚乱地往回跑,椒兰殿的后面有一截矮墙,她应该可以爬过去。 在瓢泼大雨中,羽林军的人看见金山往里面跑走,耐着性子又喊了一次,他们也不想和柳牧景为敌:“柳领率让开,否则就按违抗王命拿下!” 柳牧景像是给自己鼓气,吼道:“我只听命于太子殿下。” 像是怕对面在轰轰烈烈地大雨中听不见,他再次吼得山响:“我只听命于太子殿下!” 羽林军首领拔出指挥刀,对着椒兰殿方向吼:“上!”他们跑步冲向柳牧景,带起更多的雨水,脚下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他们嘶吼着奔向柳牧景。 倾盆大雨落下,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给雨水染成灰白色,让人看不见前路。 金山好不容易爬过宫墙,正在往南边的宫门跑去...... 第九十二章 暴露 前面的三个羽林军已经跑到柳牧景跟前,身着盔甲挥舞大刀,那反射着银光的大刀纷乱地砍向柳牧景,他们完全不遗余力。 面对三人围攻,柳牧景丝毫不惧,轻巧地一个侧身,躲过了第一刀,再抬剑格挡,随后旋剑挥舞,挡住第三个人的攻势。 第二波六、七个人一起上来,柳牧景灵活地绕到那几个人身后,在大雨中眯起眼睛,挥剑划开了两个人的背甲。 余下的御林军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柳牧景团团围住,被同僚围攻的柳牧景不由得头皮发麻。 他在包围圈里辗转腾挪,不断用剑刺中、划伤了围攻他的羽林军,但围攻他的人数却不见减少。 人的鲜血流到地上,很快就被溅起的雨滴冲刷走了。 不断有人冲他扑来,他的长腿扫过许多人,但几十把尖刀也齐齐朝他砍来,柳牧景更是把剑舞成一片炫光...... 金山往宫门口跑了几步,速度却慢下来,不是她跑不动了,而是她回想柳牧景,有一百多个人羽林军在椒兰殿和柳牧景搏斗。 是,金山知道柳领率很厉害,可是那些羽林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和柳牧景一样都是朝廷的武将武官,会比柳牧景差很多吗? 在金山停驻脚步,犹犹豫豫的时候,柳牧景因为被多人用刀式压迫,一个踉跄露出破绽,被边上的一个羽林军挥刀砍伤了后背。 他吃了一刀,一路对抗,一路后退,又被越来越多围上来的敌人割伤了手臂、后背。 当金山转头跑回椒兰殿时,她看见柳牧景靠在墙角,几十个人围着他,他的身边是雨水滴落在地上形成的一个个水泡,那些水泡翻腾着。 金山满眼都是水泡的血红色,忍不住又往前跑了几步。 一个羽林军正对着受伤靠在墙角的柳牧景挥出最后一刀,准备砍向他的头颅。 她慌张的大喊大叫:“我跟你们走!别杀他!” 所有的人都看向金山。 雨水顺着柳牧景额前的头发顺势流下,他的睫毛上挂着雨珠,那双因为厮杀而腥红的眼睛依旧犀利如鹰。 他半撑着身体,任凭胸口的鲜血随着雨水滚滚落下,落到地上溶进脏水里。 金山怔怔地看着受重伤,为了保护自己差点被砍死的柳牧景,喃喃地说:“我跟你们走,你们别杀他。” 两个羽林军上来,一左一右架起金山,拖着她去给左相复命。 被倒着拉走时,金山看见柳牧景挣扎着想要起来,他口中不断渗出鲜血,张着嘴像是要诘问这个像傻瓜一样跑来的金山,为什么还要回来。 “可是你受伤了,我不回来你就死了。”金山在心中说道,绝望地眼神看着挣扎在地上,朝她被拉走的方向伸出手的柳牧景。 柳牧景的脸色惨白惨白,他若是能开口骂人,一定会骂金山是一个傻子,明明已经跑掉了,干嘛还回来送死。 雨水混着泪水在金山的脸上流淌的一塌糊涂,她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她只知道她的脸颊一阵热,一阵凉。 她被羽林军交给左相,又被左相拖拽着拉进地宫里,一路上她都没在意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她的脑子里只有柳牧景受了重伤挣扎的样子,还有那一片一片鲜红浓郁的血迹。 金山感觉自己被扔在了地上,有人不顾阻拦冲上来拉她。 在那双温暖颤抖的手中,金山复苏过来,看清楚抱着她的人是太子,她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说:“受伤了,柳牧景受伤了!” “怎么回事?你怎么淋成这样?左相竟敢命人打你?”太子搂着金山心疼地问。 金山摇摇头,“不是我,是柳牧景为了救我,被很多羽林军砍伤了。我很担心他会有危险。” 却听一个拖着长腔的老男人说:“陛下,夜王,这就是帮助太子与兰花党联络的内侍—佘金山,太子心系之人。” 金山靠在太子的怀里,借着他的体温,没有方才被大雨浇的湿透的凉意。 但她对上台阶处,松弛坐着的男子那双赤红色的眼睛,有隐隐逼迫的寒意覆盖了金山,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个银色长发的男子望着金山,慢慢地笑起来,“哦,太子心系之人?这可是新鲜事。” 金山听到他说话,声音也是凉侵侵的,忍不住往太子的温暖的怀里躲了躲。 这个男人让他恐惧,银发赤眸,银扇曾经形容过他。 如果没有猜错,是太子一直说的,便是宫里最可怕的存在——食血者。 虽然他根本就坐着没有动作,但金山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落入劈天盖地蜘蛛网的小虫,等待着银发男人收网。 “混账,一派胡言!”太子怒气冲冲地咒骂左相,“为人臣子却在君王面前搬弄口舌,以下犯上。放肆!” 夜王端详了太子怀里虽然慌张,但难掩美丽的金山,很及时地补充:“那就不是太子心系之人?” 太子没有理睬夜王的插科打诨,对着左相急急说道,“我从未联系过兰花党,我的人也从未联系过兰花党。你作为一个臣子却没有证据,随意污蔑当朝太子。左相到底有何居心,居然胆敢攀咬!” “哦,原来联系过兰花党是一派胡言,但太子心系之人不是一派胡言。”夜王好整以暇坐在台阶上,看看太子又看看金山,全然看热闹。 “每次兰花党出现,你的人都在附近,太子解释一下,这莫非是巧合?”左相往前走了一步,愈发咄咄逼人,左相还待说什么。 夜王却眯起眼睛,凝视金山,金山被他盯得脸色微变,寒毛倒竖。 只听夜王缓缓吐出字眼:“男人有男人的气味,女人有女人的气味。这内侍身上分明是女人的气味!” 方才金山淋了雨进来,雨水冲刷了她身上的气味,一时半会儿没有恢复过来,夜王起先并没有闻到金山身上的味道。 但随着金山站了些时间,雨水从她身上滑落,身体恢复温度,雨水原本遮盖身上气味的作用逐渐消失。 夜王闻到了金山身上那股甜蜜的血意。 食血者靠着吸食鲜血维持自身强大的力量,他能轻易的从味道中区别这个人是病人还是健康人。他如同无数狩猎者一样,能轻而易举地闻到猎物的味道。 夜王不禁站起来,头微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浸在金山带来的气味里,“这甜蜜的气息,绝对属于女子。你的血好香!” 这股香甜的气息,他有多少年未曾闻到,夜王贪婪的大口吸着气。 金山眼睁睁看着他立起身,下一个瞬间便瞬移到自己和太子的面前,手臂轻轻一勾便从太子的怀抱中抢过金山,金山被夜王强有力的手臂禁锢住,动弹不得。 左相和王在一边看得是目瞪口呆,王连害怕都忘记了。 夜王依旧从容凝视金山,金山感觉到夜王抱着她的手臂冰凉透骨,她的腰都凉了。 夜王对着金山垂目微笑,伸手捋过金山被雨水冲得散落的碎发,把头埋在金山的颈项间,拼命地吸气、呼气。 怀里的金山实在太香了,香的让他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吸干金山全身的血液。 夜王看着金山的模样,不知道是应该急急一口吞下,还是留着慢慢怜惜,索性伸出手指轻轻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庞。 玄羲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夜王如此,他大声呵斥:“混账!”赤手空拳想要把金山夺回来。 看着太子冲冠一怒,夜王顿时兴致盎然,他根本不会让太子抓到金山。 他轻托金山一个转身,就闪到几步开外的地方。行止若飘风,容颜似飞雪。 人力是无法和吸血鬼的力量所匹敌。明明已经到了夜王的跟前,没有一眨眼的功夫夜王就瞬移到台阶的位置。 夜王抱着金山,逗着太子在地宫里转啊转啊。 玄羲几乎捶胸顿足,气得发抖。 但夜王还是不依不饶,他力气惊人的把金山按在自己的胸口,金山莫说挣扎就是喘气都不顺利。 金山整个人被迫贴着夜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嗯,唔唔,你放开......” 像是怕把金山埋胸闷死了一般,夜王用胳膊搂着金山,同时用这只手的手指抓着金山的后脖颈强迫她昂头,笑着用另外一只手勾挑起她的下巴,促狭地说:“我才是这个国家的君王,你跟着太子不如跟着我。” 这样一来,就连左相都无法再看下去了,愤愤然道:“让内侍,不,让佘金山进来对质的目的,是为了查清太子是否勾结兰花党。”他之前的准备在夜王的眼里都成了儿戏,比不上金山身上的气味和戏耍太子的乐趣。 金山听见左相发话,想起周围还站着几个人,胸中激发拼命反抗的勇气。她在夜王的怀里拼命挣扎,但夜王搂得她更紧,紧得金山喘不上气,几乎翻起了白眼。 夜王的手臂像蛇一样箍紧金山,每挣扎一次就收缩一点。 第九十三章 胡扯 骤然夜王松了手,金山从夜王站立的台阶上滑下来,滚到地上,太子连忙奔过来,把金山拉到自己的身后。 却听夜王在他们的头顶上说,“左相连男女都不分,又怎么弄得清楚,太子是否勾结了兰花党?”他一舞长袍,稳稳地坐回石座上。 左相的目光闪过金山,带着恨意,“正是如此。这丫头女扮男装混入宫闱,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应当把佘金山押入刑部大牢,严加审讯。” 夜王顿时十分扫兴,“她若是受刑,就不会有这样香甜的味道。” 金山在下面看见的真切,王上很懦弱,太子一心维护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左相想借着她至太子于死地。食血者很喜欢自己身上的血液,却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吸干。 不知道为什么金山突然想起了母鸡。 娘在叔父家的时候,她们有过一段丰衣足食的日子。 院子里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春去秋来,小母鸡长成大母鸡,虽然一样喂这么多粮食,可下蛋没有以前多了。 娘便开始杀这些下蛋少的母鸡,而她和妹妹却央告着,想要叫娘别杀其中一只独特的母鸡。 金山和银扇固然喜欢吃鸡肉喝鸡汤,想吃极了,可是依旧愿意救下那只特别的鸡。 这只母鸡和其他母鸡不一样,它似乎更为聪明,会围着金山和银扇转,好像能听懂她们的话,一点也不惧怕她们姐妹。它愿意给金山和银扇抚摸,也愿意和她们一起玩耍。它的毛色鲜亮,比一般的母鸡漂亮。 所以,当娘开始一个月杀一只下蛋少的鸡时,金山和银扇总是想方设法不让娘杀死那只独一无二的母鸡。那只母鸡便比其他母鸡多活了足足一年。 金山的处境恰似这只母鸡。 在场的所有人,能够救自己,并且有能力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夜王。 她应当学着“母鸡”讨好能掌握她生死的人。 金山挣脱了太子抚慰的手,自己站起来,尽量平视站在台阶高处的夜王。 金山紧张的连气息都极不稳定,但她更想活,更想保护在乎的人们。 夜王见金山从地上爬起来,瞪着自己,有些吃惊,微微挑眉。从来没人有胆子这么看着自己。人站在他面前,不论是囚徒还是高高在上的王,全都畏首畏尾。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山身上。 金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地下磕了一个头。倒不是她想磕头,而是这样的场面她确实没见过,她要想清楚,把谎话编圆了再开口。 现在这局势,周围全是地位比她高的多的人,她要显得诚意又要拖延时间,唯一能做的就是磕头来拖延一下时间,整理一下自己想要说的话。 她腰弯躬身磕头的时候深深吸气,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抬起头和身子时,缓缓吐气。 第一磕,她在想怎么不带累娘和妹妹。 第二磕,她在想怎么不拖累太子。 第三磕,她在想怎么样把谎话说的天衣无缝。 她尽量平静,撒谎应该先从自己熟悉的开始说,最好从真话开始往下编,“正如陛下、殿下、大人看到的那样,小人是一个女子。”金山不知道怎么开头,只能先从废话开始说起。 “小女在进宫前家住在京都老鼠巷内,和娘还有妹妹一起生活。”并非金山要把家人拖下水,这些内容内侍监的户籍档里都有,她也隐瞒不过去的,隐瞒不过去的就必须先说实话。 撒谎,不论多不可能的谎话都要从头开始编,最重要的不是谎话离谱还是不离谱,最重要得有一个完整因果,不能自相矛盾。 自报家门会显得自己很真诚。 “因为母亲没有儿子,没有儿子会受人欺辱,所以我作为佘氏的亲女儿,对外一直说自己的娘亲的养子。” 编到这里金山有些卡住了,她看了一眼所有人的反应,太子很担忧,王上没有表示,左相不耐烦,想要打断她。 但最主要的反应并不来自左相,而是她跪着正前方的——夜王。 “所以,小女一直以男子自居在外谋生,久而久之便成为了男人。直到一日在茶馆里遇见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公子,正是太子殿下。”金山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太子给了她勇气。 玄羲也是不明就里,但他选择相信金山,也许金山的故事能救他们所有人。 “彼时,小女尚不知这就是太子殿下,只是觉得眼前人是小女见过最美貌的人,这尘世间再无一人能够超过他。当然,太子殿下自然不能和大人相比,大人的相貌已经超过一切凡尘俗世之人,是神明才有的容貌。” 金山替自己的话感到恶心,心里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夜王很受用,自他从溺海诞生起,从未有人夸过他好看。 昔日的那个女子比之眼前的女子含蓄很多,夸奖都拐着弯儿,也没有明目张胆当这么多人面夸过他。 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无非是王和左相一类,他们对夜王不是战战兢兢,呆如木鸡,就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还有见过更多的,多得数不清的,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毫无美感的,他的食物。他们只会求饶,撕心裂肺的喊叫,烦得夜王马上让他们再发不出一声。 金山再不用伪嗓说话,而是用太子都没有听过的最甜蜜醉人的嗓音说:“若说这世上还有天人,那便是大人这样的,再美丽的人在大人的面前都是泥塑木胎,像是没有上色的粗瓷摆件。” 王上和左相都不敢出声反对,也犯不着让夜王不高兴。但太子心里涌起一阵酸味,咬咬嘴唇没有做声。 金山的话已经偏离了主旨,但是没关系,夜王愿意听就行。 “小女的心中已经有所爱之人,虽然不知自己所爱之人的身份,但小女那时起便下定决心,不论他的地位是高高在上也好,是低入尘泥也罢,都是小女的心之所向,无怨无悔。小女便假借男子身份接近了殿下。太子殿下心无城府,待人真诚,毫不隐瞒他高贵的身份。至此,小女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想要进宫和太子殿下朝夕相处。” 左相怒道:“进宫谈何容易,宫里若是没有内应,你又如何通过检查?简直一派胡言!”左相叱责金山,连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 夜王修眉一挑,斜睨左相,“你来说?” 左相察觉到夜王不满,立即惶恐地一拜,“大人息怒。” 金山心里和擂鼓一般,“小女打听到,宫中一直在招内侍,且不限年纪、样貌。小女还打听到,宫里内侍检查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金山顿了顿,发现所有人,就连反驳她的左相也仔细在听,便故意卖关子,理了理潮湿的头发和衣衫,才继续说:“内侍的检查只查去势有没有干净,却无法防住女人。内侍监的检查并不脱掉衣裤,而是单纯检查是否切割完毕。女子的身体构造和男子不一样,本身就是没有的,就算触摸检查也是平整无异物的。” 内侍监具体是怎么检查,王上、太子、夜王、左相并不知情,二百年来都是如此检查,也没有出过问题。 男子的**在体外,完全摸不到,那就是没有。虽然偶有隐睾者,但依旧有茎可以割掉。依旧要切完整平面,不能有任何突起的肉。 男子没有了此等器物便是太监,又不需要和入宫的宫女一般,脱掉接受贞洁检查。 成为内侍后,面不生胡须,喉头无凸,声音变细,这些女子都具备。 内侍监的检查从来妨不住女子变成内侍,只不过大多数的女子受到伦理纲常的压制,也不会突发奇想的去当内侍。 “小女便在刀子匠用作消毒的酒中下了迷药,将自己的大腿内侧割伤,以此蒙混过关。那刀子匠怕丢了祖传的饭碗,也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蒙混过去。如此,小女便成为了一个内侍,能进宫和太子殿下天天见面。然而,宫中却多传闻太子有龙阳之好,甚至有人借小女的荒唐行径企图污蔑太子殿下,私通兰花党。” 金山把目光垂下,对着夜王行礼,“小女所说句句属实,女扮男装进宫,实在因为爱慕太子,至于兰花党,小女一介女流之辈确实不知。还望大人明察。” 避重就轻,真假参半,连金山都不知道自己往下应该说什么了。至于,女流之辈从来都是很好的借口罢了。 幸而,玄羲及时接上,对着王上跪了下去,“儿臣知道佘金山女子身份后没有告诉父王,而是想把她留在儿臣身边。儿臣实在荒唐,还请父王责罚。但不要伤及儿臣心爱之人。” 王不言语。 夜王沉吟片刻,笑道:“好一幕王上的家庭闹剧,有些年月没有如此热闹。不如,王上干脆成全他们。” 一直闷声不响的,战战兢兢地王上突然叫起来:“万万不可!”但他看见夜王紧盯着他,声音又缩了回去。 第九十四章 正梳妆 太子不党,除了王安排给他的东宫禁卫,手下几乎无人可用。 如今左相在朝中的势力渐大,王只能和在外的臣子联系。 太子到了年纪尚未婚配,想要扩张自己的势力须得与势力庞大的家族联姻。 朱州的夏侯氏,绛州的林氏都愿意和太子联姻,太子若是能有这些长房嫡女的家族支持,登基为王以后,又何必惧怕左相的牵制。 若让太子迎娶一个乡野丫头,太子如何在左相的钳制下,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 王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娶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势力的女子为妻。 自己的父王急急拒绝,倒把太子弄得左右为难。他偷撇一眼边上的金山,见她面色如常,没有当面被拒的尴尬,心下稍安,没有再言语。 金山没想到夜王会突然这么说,她撒谎只是想保命而已,根本没想那么多,当太子妃吗?太遥远了。 王会大着胆子反对,夜王也没有想到,但他今日心情大好,完整参与了一场王室的爱恨情仇,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夜王从石座左边扶手靠到右边扶手,银色的长发微扬,“不被长辈祝福的苦命鸳鸯。” 金山看着石座上的夜王,一颦一笑都那么倾国倾城,大着胆子却小声说:“这样的结果小女已经想到,小女只希望不要连累到太子殿下,自己能保住性命。” 夜王听见金山的咕哝,低声道:“我不下令,谁敢动。” 左相却不甘心,仍道:“太子与兰花党谋逆一案......”话音未落,便见夜王飘忽到他面前,他饶是一惊,随后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夜王的右手手指深深插进左相的满是肥肉的左胳膊里,立时流下大量的鲜血,洇红了左相的朝服,把左相的红色朝服染成了深红色。 夜王如情人耳语般贴近左相,小声说:“左相,你表现的也太明显。野心太大,大到我已经有些厌烦。我与太祖有过血契,王只有一个,左相却可以有很多个。” 左相对于权力的渴望太过明显,他总是想要挑唆王室和夜王的关系。若不是左相长久的侍奉让夜王比较满意,左相此刻早已被咬了脖子,而不只是被抓破手臂这样简单。 夜王除了遵守和太祖玄汲的血契,其他都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 左相想利用夜王去对付王室,夜王早已察觉,被人算计在内,他为此感到深深地恼火,便给了左相一点小小警告。 夜王把手指从左相的胳膊中拔出来,带着喷涌而出的鲜血。血在左相的胳膊上汩汩往外冒。 左相疼得一头是汗,但是他不敢叫嚷,怕引得夜王更不满。夜王厌恶人在他面前大吼大叫。 左相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谢大人提点。” 夜王嫌弃的看着自己沾着左相血液的手指。左相的肥肉太多了,手指上居然还沾着黄色的人油。 他的手在左相胸前的袍子上擦了擦,激得左相一阵害怕拼命哆嗦。 夜王突然变脸掐伤了左相,所有人有惊恐地瞪大眼睛。 金山有些后怕,夜王原来如此喜怒无常,刚才若是话让他不满意,现在受伤没命的岂不是自己。 金山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地上还是有一具叫石平的男子的死尸。在她进来时,已经被太子拖到后面看不到的地方。否则,金山会更害怕。 夜王似乎晃晃悠悠地走上石座,一个回身闪过来,又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对着三个男人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却凑到她跟前,对金山悄悄道:“换身女子装束,再过来。” 不多时之后,金山坐在椒兰殿的黄铜镜子前梳妆打扮,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她觉得如梦似幻。她靠着并不高明的话保住了性命,并且太子也能全身而退。 在她身后站了一排美貌宫女,手中托着各色用品,有炫目的衣裳,也有华美的首饰,还有花气馥郁的胭脂水粉。 她转身从宫女的红托盘中打开一小瓷盒,见这装着白色香膏的瓷器都是粉彩藤萝花鸟纹园盒,釉上还有乌金描画纹路。 金山取了一些香膏来用,见这白腻的膏,轻、红、白、香四样皆美。 她又用了一些粉,发现看似普通的粉都是细腻如仙雾,很美的风花雪月。用了就是天上仙女。 金山描眉画黛,涂着唇脂,若是放在以前她大约能高兴的疯了去,只是如今,全变了味。 幽幽的,她觉得几个月前,不,几天前的事,就像是一场大梦,谁能想到她能如无其事的逃过欺君之罪,却不是太子保护的她,而是一个邪魔。 金山神游天外,也不知道柳牧景怎么样了? 金山回椒兰殿正看着玄羲指挥人把柳牧景抬走治伤。 人多眼杂,金山和玄羲只是遥遥的望了一眼。玄羲很疲惫,也很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眼睛都是通红的。他们不引人注目的悄悄打了一个招呼,金山目送太子差人远去。 “唉......”金山忍不住叹息。 一边的宫女见状催促,“姑娘,请尽快梳妆停当。” 金山望望宫女,王上指派了四个宫女进椒兰殿帮她梳妆,随后尚服局司衣司、司饰司给她换家具和衣服、被褥。 金山像个得宠新晋的嫔妃,前呼后拥的。 王上其实什么都知道。夜王不杀她,仍留着她,什么意思不难猜。 宫女们进殿时,三个聋哑老宫女非常害怕,躲在宫墙后面不敢出来。 彼时的金山对食血者的仇恨非常朦胧,她比不得太子的丧母之痛,以及漫长岁月压抑的痛苦。她不记得很多事情,就算有恨也是隔着一层的。 直到她看见了瑟缩痛苦的老宫女,她才恍惚意识到,地宫里的夜王是一个魔鬼,正是他害死了颐敏王后,也是他害苦了椒兰殿的所有人。 揽镜自照,金山好像看见了夜王的脸,他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 宫女给她梳头,起先梳了一个双螺髻,一边插了一只芙蓉花簪,挽上了碧玉七宝玲珑步摇。显得过于累赘,头特别沉重。 金山很不习惯让改了,改成反绾髻,只斜斜的插一把镂花玉簪。 宫女又让她穿着彩蝶绛红月裙,披着金彩鸾凤衫。金山嫌弃过于金光闪闪花团锦簇,便挑了梨花色的如意裙,千瓣菊花纹的时兴宫装,和水绿绣花的纱披帛。 金山穿着衣裳转了一个身,若是不在这种场景下穿这身衣服,随便什么时候穿,都要比现在快乐百倍。 她有点难过。 夜王叫她打扮好再来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坠到了冰窖里,比在地宫的时候还冷。 金山惴惴不安地又一次走进阴暗冰冷的地宫。 金山拖着裙子走进夜王的正殿,果不其然,夜王已经等候多时。 金山走进来,身形动作呼之欲出,和夜王记忆中的女子一般相似,抬头的眉眼间,似秋蝉之翼,又如远山,有数不尽的哀愁。 看到夜王那赤色眼眸却带着桃花的双眼望着自己,金山的手心里都是汗水,若不是布料繁杂的裙子遮住了她的双腿,金山一定会被看见双腿在不住颤抖。 她压抑住恐惧,低下头行礼,用甜蜜且虚情假意地嗓音说:“小女金山,见过大人。” 夜王瞬息间移到金山面前,摸了她长着乌压压黑发的头,赞叹道:“真美。” 第一次见到金山,夜王就觉得金山很像一个人。现在一番打扮,更像了。 百年如白驹过隙,他会遗忘很多事情,但还没能忘却那个两鬓秋蝉翼,双蛾远山色的女子。 他以为他能够忘了,已经释怀了,却在今天此时此刻又想起那澄澈的双眸,正如眼前人一样。 金山的味道很香,很像她。金山的样子也有几分像她。 那个夜王记忆中的女人,在梨花溶溶的月色下,忧伤的站在曲水桥畔,她等的人没有到,那个男人欺骗了她,舍不下地位。 她站在桥边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却遇见了夜王。 这让他爱不释手的模样,难以忘怀的气味,都让他舍不得立即一口吞下。如此的美味、美人若是一下子吃掉,生怕以后就没有。 在金山进来的一瞬间,他的胸口一阵抽动,好像有点疼。他是没有心的,为什么还有这种难受的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过了一百多年,还是当初那样。 不过,他庆幸,方才没有错过金山,也没有马上吃掉金山。 “小女谢大人夸奖。”金山说话有些含糊,她的舌头抵住了喉咙,说白了就是看见夜王忍不住恶心。 但金山没办法,她还不想死,于是她装出一副谄媚的模样,只一瞬间就装不下去,只能装作害羞低头。 可头却也是低不下去的,夜王的衣裳只是半披在身上,明明白白的露出了绝美的胸口和腹部。 金山稍微一低头,便能看见白色的美玉般的大片胸口,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抬头,又对上了夜王那双妖异的眼睛。 第九十五章 琴声早绝 夜王伸手捏了金山的下巴,他的手极凉,就像千年寒冰,冻得金山心肝都颤。 与夜王接触的寒冷,随着金山的下巴传递全身,金山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 “你很怕我?”夜王促狭地问。 金山实在忍不住了,道:“大人手太凉了。”金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夜王愣了愣,随后抚掌大笑,“太凉了......” 他接下来的话便没那么好笑,“没错,对于你这样的活人来说,确实太冷。” 金山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惊怯全落在夜王的眼中,他兴致起来,伸手把金山搂住,强迫金山与他近距离面对面。 金山在飞快地思考,怎么能够脱离食血者的控制。地宫什么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都没有。 她想来想去,说:“大人对我打扮可还满意。” “很满意。”夜王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搂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金山有点惊慌失措,忙不迭地说:“大人,我面上的脂粉抹得匀吗?我一直男装,极少用脂粉。”她黑亮的眼睛透出惊慌,她看见他赤红的眸子里全是惊恐的自己。 夜王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神情寥落地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她说,她爱我,不在乎我是谁,我相信了。后来,她好像舍不下孩子,离开了我。” 他很是动容,不过只有短短一瞬。 金山从夜王的眼神里看到,夜王透过她,看到的另外一人。 夜王终于松开手,金山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方才金山吓到耳鸣,几乎只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周身血脉轰鸣的声响。 夜王摇晃着走回石座,只留下金山一人站在地宫的中央。 他手搭着额头,道:“好无趣。” 金山来不及平复心情,立即接上:“要不,小女给大人唱曲。” 她以前和妹妹要饭时,听过路边弹琴要饭的唱过曲儿。以前觉得这些曲忒酸。 夜王对金山一点头,准了。 金山清清嗓子,开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抛,不能休。夏日游......” 金山很少唱歌,害怕暴露自己女身,经年不唱,幸好和那卖唱人学的倒也未曾生疏。 随着自己的歌声,金山的情绪也逐渐舒缓,“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原本被夜王触摸过的地方逐渐变得温暖起来,紧张的毛孔也逐渐舒展。 谁知,夜王只摇头道:“不好,不好。” 此言让金山犹如被打了一巴掌一样,她才刚刚放松,现在头皮又一阵紧张的发麻。但她依旧赔着笑脸,甜蜜地问:“大人喜欢听什么?” “会弹琴吗?” “回大人,小女略通琴技。”比起唱歌,弹琴是更生疏的事情,大抵从卖唱女子那儿学过一些,可是这些年没再练过,翻来覆去的也就会两首。 “去取琴来弹。”夜王下了命令。 金山连忙扶着膝盖,急急忙忙从地宫里跑出来。她先前站定不动,还浑然未觉,一走动方才发现自己的腿脚早已吓软,膝盖处一阵发麻。 能从夜王身边跑开一刻也是好的。金山出了地宫,迎面扑来一股风,她大口贪婪的吸着地宫外的空气。 地宫里弥漫着腥味,血腥味,不知道里面死过多少人。 金山打了一个寒颤去寻琴。 待到金山磨磨蹭蹭的寻琴回来已是一个时辰后了,她拼命把找琴的时间拉长,拖得越长,在地宫的时间就越短。 她惴惴不安地又回地宫,果不其然,夜王已经等的不耐烦。 “请大人宽恕小女怠慢之罪。”金山深深跪了下去,不敢抬眸看上面的食血者。 “确实怠慢,我很厌烦。”夜王的声音从头顶上冷冷传来,带着凛然的杀意。 金山在心里直骂人,上回夜王对左相厌烦,在左相的胳膊上轻松的抓出五个血窟窿。 金山又在心中哀叹一声,大着胆子缓缓抬头,一双明眸静静望着那个随手可以捏死她的夜王,挤出一个笑容。 夜王宽袍,慵懒地斜倚在椅子里,赤色的眼眸中散发深深的寒意,让人如履薄冰。 找点话说,找点话说,金山在心里想,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她挤出一个笑容,娇声道:“为了让大人满意,小女费心寻琴,故而耽搁了。”她抱着手里的琴,她的琴技真的不怎么样,也不知道夜王欣赏的水平怎么样。 弹吧,万一夜王觉得不好听,惹恼了他怎么办。 不弹吧,直接就惹恼了他。 金山低下头,眼珠转了又转。夜王这二百多年都在地宫里度过,应该是极其无聊的,没谁有胆子闲来无事弹琴给他听。 金山先前观夜王,似乎不太通晓人间世,杀伐决断都凭着本能。 为什么会想要听琴,难道说? 一系列的念头,在金山的脑海中闪过,快如闪电,她不再拖延,把怀抱的琴放在地上,双手扶着琴弦。 金山并不懂琴,这琴是她问宫女讨,宫女给她找的。 但她知道这琴一定很好,因为看起来很贵,用的木头一看就知极好,很贵重。 看琴的材质年代久远,但琴身依旧光滑发亮,上面雕刻的纹路清晰,琴头还是一只引颈高飞的凤。 金山用手在琴上拨了一个音,琴声清润,余音袅袅,很适合她一会要弹的曲目。 她要弹的曲子叫什么来着? 坏了,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了。 她的手悬在琴上。 怎么办? 夜王狭长不详的眸子闪烁,在鲛人油脂制成的发出幽幽光线长明灯下摇曳生辉,他发出了催促:”嗯?“ 金山一哆嗦,按下了第一个音,好在万事开头难,忘记了名字还记得怎么弹,金山差强人意地弹着,时不时还偷看一眼夜王的脸色。 夜王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了方才等待不耐烦的冷冽,只是伸手支着下巴,一绺银发从肩旁滑落,落在没遮没拦的胸口。 见他这反应,金山觉得还行,长舒一口气,能混过去了。 说白了,夜王根本不懂得琴曲,她便是对牛弹琴。 在”铮铮“的并不怎么动人的琴声中,她稀里糊涂地弹,夜王也就不明所以的听。 金山依稀记得,那卖唱女子弹起这段时,她还哭了。当年合着夏日的清风,耳边的虫鸣,卖唱女子在夜色里暗自落泪,曲子似乎在追忆。 这曲子卖唱女子教了她两回,余下的全是金山听女子卖唱时偷学的。 末了,一曲弹完,夜王问她:“弹的是什么?” 金山皱了皱眉头,认真想了。 从前那个卖唱女子说这曲子,似乎是女子等情郎,还是情郎等女子,或是男子抛弃女子,还是女子抛弃了男子?她记不清楚,决定发挥自己的特长随便编。 凭空编造一个故事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如果恰好有一点影子,金山可以凭借着这个影子编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外面不知几更天了,应该有和煦的夜风吹着,有温柔的月光照着,还不用在阴暗可怖的地宫里担惊受怕。 金山清清嗓子说道:“这首曲子是一个故事。” “曲子是故事?” “正是。大人可曾听过一首诗,‘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夜色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金山想念外面的月和风,如此想着,便想到了这首诗。 夜王赤红的眸子收缩,反复盯着金山,这诗里的意思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似乎见过诗中的场景。 见夜王的眼神深远,在回忆什么,金山猜测,大约把夜王蒙住了,放松下来,开始由着自己的性子胡编起来。 “这首曲子说,她的踪影像巫山云雨不知飘往何方。在梨花和月色的映照下,她站在池塘边任由柳絮飘飞落在她的身上。不生烟火更让心中变得孤寂凄凉,她走后的时光难以度过。想让鸿雁传书,可永远都找不到方向。” 金山道:“梨花飘香,柳枝摇曳,月色溶溶,微风阵阵,却永远不见她的踪迹。来是空言去绝踪。怕只有‘碧海青天夜夜心’,怕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 金山在说这些话时,夜王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在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时,那女子悲伤的站在池塘边,宛如塘中白莲又似弱柳扶风,娇怯忧伤。 时节也是这个时节。 “来是空言去绝踪。”夜王在怔愣中苏醒,命令金山接着弹奏。 金山只得再次凌乱的弹起来,一遍,两遍,三遍过去,夜王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金山弹的手发疼起来。 她拿琴进来时,心烦意乱,忘记绑上护甲套,如今指腹生生磨着粗砾的琴弦。 四遍,五遍,金山的手指越来越疼,琴音也忍不住变化,音律逐渐高亢,简直是撕心裂肺般的拔高,金山的手指疼的太厉害了,琴弦把她的手指磨破。她纯是用肉在琴弦上来回拉扯。 她有些弹不动,音律也低沉跌落,好像是一个女子受到委屈的呜呜咽咽。 骤然,“啪”的发出一声巨响,琴弦居然断了一根。 猝不及防,金山抬眸看着玉石一样冰冷的夜王,她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气上升。 出乎意料,夜王对她摆手,示意金山可以退下。 金山几乎从地上蹿起来,抱着琴就跑,往外跑了几步,才觉自己不应该让夜王看出来,又端正了步伐,一直到跑到夜王看不见的地方。 第九十六章 选择 金山在地宫里饱受煎熬的同时,玄羲也没有好过。先前熬了好几天,他的眼睛红肿愈发厉害,面颊泛着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他来不及为自己在地宫的所见所闻的消息悲哀颤抖,就料理起柳牧景的事情。 柳兄被抬进太医院,御医说,若是再晚些不把血止住,人怕是要没了。 玄羲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怕,万一他连柳牧景也保不住,该怎么办? 御医在为柳牧景包扎,诊治时,望着他因为疼痛而抖动的面部肌肉,额头上疼出的豆大汗珠,玄羲有种仿若浮生大梦一场之感。 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昨天告诉玄羲,明天柳牧景会被羽林军围攻而重伤,他会见到让他日夜难安的食血者,玄羲怎么都不会去相信。 他见到了食血者,却无能为力无法应对。 还有金山,玄羲的心被揪紧的厉害。 那个怪物居然对他的金山这么感兴趣,玄羲想到这些便十分窒息。 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因为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手掌心已经渗出血迹来。鲜血从他手上滴落,而他却一点没觉得疼痛,好像所有的感觉都随着地宫离去了。 敦促御医救治柳牧景后,玄羲又着人把柳牧景送出宫疗养。 柳牧景的叔父在京都有宅邸,人在戍边,目前也只能安排他叔父留在京都的家人照顾他。 柳牧景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叫过一声疼,尽管给他包扎治伤时,他额上和脖颈的青筋全部暴起,颇为痛苦煎熬。 柳牧景被禁卫抬走时,还一脸担忧的望着玄羲。 玄羲觉得,自己真是愧对柳兄,自己有何德何能,可以让人为了他的命令豁出命去。 玄羲凝视着柳牧景,想要说一声,对不起。他在矛盾中踯躅,恨不得立时立刻呕出一口鲜血来,才好回报柳牧景。 遥遥的柳牧景在担架上被一众禁卫抬走时,对他摇摇头。 “太子殿下不必挂怀。” 面对差点濒死的柳牧景,玄羲只觉得自己筋疲力竭,逼近了崩溃。 但这一切依旧没有放过他,王上宣召太子进议政殿,就在此时此刻。 玄羲多想立刻停下,去地宫找金山。 玄羲的心里乱作一团,可父王又急召他。面对柳兄他想吐出口血来,还清自己的内疚,而对着金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剜给她。 她在地宫!她在地宫! 一边朝议政殿疾行,玄羲心头一边涌起惊骇。 很快,他便顾不得为别人惊骇,他只能先为自己所惊骇。 “寡人已为太子挑选太子妃,将由钦天监选定良辰吉日,择日完婚。”太子一进去,王就急不可耐的宣布。 王上去过一次地宫,一样受到不少惊吓,使得他充盈的脸都小了一圈,但他还是没有忘记给太子选择大婚对象。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王上玄昭想着,这一次固然度过危机,可夜王对他们就真的能放心吗?当务之急是为太子巩固势力,为他以后铺路。太子既然已经见过夜王,那早晚也会要供奉他。 太子兀自进门,还没来得及行礼,只是才跪下,他的父王便急急宣布了这样惊涛骇浪的大事。 玄羲听完,仿若自己听错了,行礼到一半,弯着腰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左右无人,周围静悄悄的,死一样的沉默,在王和太子之间蔓延。 太子惊得都不知道现在是白日还是黑夜,议政殿里灯火通明,好像百天黑夜都是那样,又好像没有白天和黑夜。 玄羲张着嘴,是一条搁浅的鱼儿,他开口闭口都寻不到合适的言语。 王皱着眉头,一脸的愁容,又道:“寡人已经与朱州郡公兼神武大将军夏侯錾,绛州特使林守珪商议过了。择,朱州郡公兼神武大将军夏侯錾的嫡长女为太子正妃,绛州特使的林守珪嫡长女为太子侧妃。” 夏侯錾的嫡长女和林守珪的嫡长女都是谁?太子心里慌乱的很,自己居然就这样被安排着要匆匆忙忙去婚娶,还是突然娶两个自己未曾谋面的女子! 玄羲想都没想,合上自己惊掉的下巴,咬着牙一声不吭。 王的脸色铁青,颦眉冷声道:“夏侯郡公的女儿气度雍容,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正适合太子正妃,以后国母的最佳人选。而林特使的女儿蕙质兰心,风雅清丽。这两个月,寡人一直在为太子的婚事操心。”王从书案上抽出两幅女子画卷,摊开给太子看。 太子不想看那两副画卷。气度雍容,贤良淑德?蕙质兰心,风雅清丽?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一眼都不想看。 太子把手放到面前,作揖,礼了一礼,郑重道:“儿臣恳请父王收回成命。” “寡人为了太子选妃耗尽心力,这些名门闺秀不论太子是否满意,都是可以保太子将来能和左相、夜王抗衡,助太子一臂之力的良才将相之女。”王一言道破。 “儿臣不能从命,恳请父王收回成命。儿臣不想娶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玄羲在隐约中听见了自己的心声,虚弱地把这些话说出口。 “太子啊,太子。”王上玄昭痛心疾首地呼喝:“寡人一直觉得自己春秋鼎盛,不想让太子过早的陷入危机中,放任太子做喜欢的事情,放手太子去成长。太子能这样肆无忌惮,全是寡人在为了太子筹谋。原本以为太子可以晚几年知道这残酷的事实,没想到......” 王喘了几口气,平息自己的情绪,“太子应当承担起责任,这绝不是太子喜欢谁就迎娶谁,讨厌谁就不娶谁,任由自己心意的事情。” “请宽恕儿臣不能领旨,恳请父王收回成命。儿臣心里只有金山一人,绝不会为了势力去娶妻,而辜负自己心爱的人。如果国家要靠着给太子选妃,用外戚来制衡左相。要靠着给吸血鬼上贡活人,才能保证王朝承平。那我这个太子当的又有什么意义?”玄羲的声音逐渐有力起来。 第九十七章 好消息 “太子!” 玄昭从王位上“霍”的站起来,抑制不住嚷起来:“难道你真的要看着左相蚕食玄氏的江山,看着夜王把所有的百姓拖入黑夜中?你一旦选择躲避,这片国土上的所有黎民都会受人摆布。难道你的幸福重要,黎民百姓的生命就不重要?” 玄羲觉得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他咬了咬自己的唇瓣,第四次说:“恳请父王收回成命。”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父王失望的脸,他对自己也很失望。玄羲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是那么无能。 他只能沉默以对。 议政殿里静的可怕,只能听见蜡烛燃烧发出的“哔啵哔啵”声。 太子在劈天盖地沉默中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知道他的回答太自私了,可是若是他不自私,金山怎么办?他在无言中一阵心悸。 太子垂头不语,只听王上疲惫地道:“寡人自二十岁起登上王位,知道王朝最可怖的秘密,从那以后的每一天都不属于自己。不知道在羲儿的心里是怎么看待,寡人没有一天不感到畏惧过,如同在逆水行舟,如同在火中取栗。不论寡人做了什么,背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毛骨悚然,祖先们都甩不掉的眼睛。” “他一直盯着我!” 玄羲缓缓把头抬起来,看见他的父亲的衰老和筋疲力竭。玄羲忍不住闭上眼睛,长睫微动,紧握的手心中悄悄渗出一层汗。 君王本应在权力的最高层,但君王之上还有隐晦的不能说出口的人。 玄昭几十年来都在如履薄冰,分明觉得在冰上艰难跋涉了百步,回头一看却只是在原地转圈,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冰原,随时都会掉进冰水里万劫不复。 “你和夏侯郡公的女儿,林特使的女儿成婚吧。”末了,王说。 这一次,太子无法再直接拒绝。 大门外面内侍的高声通报,打破了沉默:“右相周植聿求见!” “宣!”王在座位上左摇右摆,着急的宣见右相。 王没有让太子退下,太子只能跪着不动。跪着总比做出决定要好。 不过,太子知道,右相也许是来劝他成婚的。 右相是父王的心腹大臣,这次成婚的主意少不得也有右相的份。 右相碎步快速进入议政殿内,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走上前来,扫了一眼,看见太子和王都是十分憔悴的模样。王上两鬓斑白,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而太子双眼红肿,垂头丧气。 右相行完了礼,跪在地上道:“王上大喜。” 太子听闻此言,心中一惊,大喜?难道夏侯郡公的女儿和林特使的女儿已经到了?自己立时就要被拉出去结婚? 经过这几日的刺激,太子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却听右相喜气洋洋地说:“神机营的火药研制成功了!” 王的愁眉瞬间舒展,高兴的张大眼睛,骤然换上了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又像是不敢相信似得,从王位上走下来,疾步走到右相面前,拉起地上的右相,激动地问:“当真?当真!” 右相因为王的颤抖,而变得双臂颤抖,他兴奋地又说一次:“当真,当真!一个时辰前,神机营的火药研制成功后立即快马来报。臣一听到消息便立即进宫上报给陛下。陛下大喜!”说完,还觉得不够,又跪下,道:“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太子见父王喜上眉梢,几乎是要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和先前那个愁眉不展长颦的王上判若两人,不由得疑惑起来,到底是何总消息,让王和一向老成持重的右相如此兴奋? 神机营是只属于王的精锐禁卫军,人数不多只有数千人,但贵在精,是一支掌握着火药制药秘密的特殊军队。除了秘制火药外,还掌握了机关、陷阱、暗器等的各种制作。 神机营担负着内卫京都,外备征战的重任,主管各种秘密机关、火药以及随驾护卫的官兵,是王直接指挥的禁卫军。 太子一下想到其中的关键,难道要用火药对付刀枪不入的夜王? 玄羲看向父王,父王对他笑着点头。 一百多年前,明宗时代凌盛的火药技术没有如今这样发达,而如今凌盛国向强国凰和国学习的火药技术已经日益成熟,用来诛灭夜王指日可待。 右相见愁眉不展的太子,明白他忧愁的不止夜王这一件事情。他先前接到了王给他的密信,信中写明,太子已经见过夜王,并且从夜王手下逃过一劫,左相也被夜王挫其锐气。以及太子之前宠爱的内侍是一个女子。 王上见太子对一个乡野女子一往情深,所以急急提出要太子尽快大婚。右相进来时,太子正和王僵持不下。 右相心知肚明,王室的少年总是多情。否则也不会有玄颐改名为柳颐,追随民间女子而去的旧时。少年多情,少年痴情,并不是什么大事。在右相心里,太子都二十了,早就应当开枝散叶,莫说一个两个,即便广纳天下女子为妃也是应当。 只是,现在大敌当前,王上和太子万万不能因为一个小小女子就失了和气。身为王的臣子应当为王上和太子分忧。 周植聿不由心生一计。这一计,不但对王上十分有利,能完成陛下的宏愿,也能安抚住太子,达成殿下的心愿。 王对着太子招手,自然是因为喜不自禁,“太子,应该知道这火药有什么作用?” 玄羲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毫无半点生气,“恕儿臣鲁钝。” 他心道,用炸药去炸夜王吗?可这之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怎么把炸药运进地宫,还不叫食血者发现?若是只在地上埋下炸药,至多也是炸塌地宫。食血者既然刀枪不入,会怕几块落石? 王见太子一点也不随着他高兴,不由得语气加重,“太子怎会不知?在地宫外围埋上炸药引爆后,夜王便是插翅也难飞。” 右相见状急忙道:“万万不可!把炸药埋在地宫外,只会打草惊蛇。若是没有炸死夜王,待到夜晚来临,他必然反扑报复,明宗的悲剧又将上演。” 第九十八章 退半步 “把炸药运进地宫里?”王忧虑起来,失了方才的振奋。 他想起地宫墙上镶嵌的那具蜡化的尸身,和夜王十五年前疾风骤雨似的愤怒。他的心一阵刺痛,光有炸药没有用,关键要如何使用,用在什么点上。 “也不可,那夜王昼伏,夜晚甚少出去,我们要如何隐瞒他锐利的耳目,把炸药带进地宫里?即便能带进去,尚未引爆,很有可能会被夜王提前发现。”右相拱手垂立,并没有随着王的情绪大喜大悲,只是称述事实。 “那右相,寡人应当如何是好?” “陛下,炸药埋在地宫附近,无法保障万无一失。带进地宫,难度更大。地宫之中不在陛下掌握,也不方便筹划。所以,臣提议不如把夜王引出来,引进我们提前设下的埋伏里。”周大人道。 出了地宫,便不是夜王的地盘,他们可以提前几日,在周围布置好一切。只消有人引夜王走进陷阱里,然后其他人配合着引爆炸药。 “右相方才也说,夜王甚少出地宫。” 右相周大人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的太子玄羲。 太子跪在那里莫名有些心惊肉跳,想起了金山,心猛然缩了一下,空落落地疼。 难道,右相是想? 右相道:“若是以往,到哪里去寻一个夜王不杀又感兴趣的人?神机营炸药研制成功,而眼下正有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真是天佑凌盛,天助吾王,荡平妖邪。” “右相的意思是,让那个男扮女装的内侍去引夜王出地宫,进入设下的埋伏里?” 太子也顾不上规矩,几乎从地上蹿起来,连连摇头,“不可以,太危险了。金山绝不能去。” 父与子对瞪着。 右相进来后,报告了天大的好消息,除掉食血者这座压在王头上的大山变得有希望起来。有了希望的王上,不似以往那般虚弱无力。 也是,食血者掌握不了,在自己国土上小小女子能掌握不了吗? “国家大义面前,容不得太子因私废公。”王一甩袖,转过身去,背对着太子。 “陛下息怒,老臣有一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让佘姑娘心甘情愿去引夜王出地宫,也可以成全太子的美事。” 右相对着王上含腰一礼,希望王上给他从中调和的机会,又侧过身对着太子说:“殿下对佘姑娘的一片赤诚感天动地。可是,天家婚事并不和民间的小儿女私情一般,讲究情谊,而是看对方的地位能否有所助益。” 玄羲倔强着不去看周右相,没有丝毫要顺着任何人的意思,议政殿里平添了几分压抑。 周右相语气平和,想要说和王、太子,他也想出了两全齐美的办法,“佘姑娘的身份地位是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太子殿下。但殿下的母后,颐敏王后曾经说过,若是宫女没有好家世,便可凭借能力晋升。” 听到颐敏王后,王上和太子同时怔住。 颐敏王后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女子没有好家世,可以凭借能力晋升,旨在鼓励女子们自强,为女子提供上升的途径。激励女子与男子一样,既然,男子可因能力冲破自己身份的桎梏,上升为官做宰,女子一样也可以凭借自身能力提升地位。 不过,右相这话一用,有些变味。 他继续道:“若是佘姑娘能够把夜王引到指定位置,等来日诛灭了食血者论功行赏,太子侧妃的位置,作为于国家有功者的佘姑娘自然当仁不让,应该得到犒赏。” 以参与诛杀食血者有功之人的身份成为太子侧妃,于情,成全太子和佘金山;于理,王上给予佘金山奖赏。在右相看来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只是不知道,金山有没有命等到被奖赏的时候。 “这......”王转过身子看着右相,踌躇了,“只是,侧妃在正妃前面迎娶......况且,寡人已经为太子挑选了一正一侧两妃。” 周右相笑着道:“老臣记得,睿宗年轻时游历各国,曾经结识一位异国女子,两人山盟海誓两情相悦。当时还是太子的睿宗迎纳了该女子,便是太子侧妃,可见太子先纳侧妃并无不妥,有可循先例。” “祖宗有仪制,太子可娶太子妃一名,纳侧妃二名,采良娣、良媛等九人。王上太子挑选一正一侧两妃,不正好尚有一名空缺?” 玄羲听了这话想笑,这算是什么昏招,他的金山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过是个侧妃。 而他只想一生一心待一人而已。 玄羲刚想发作,又见说服了王上的右相来做和事佬,他央告了王上,准许他与太子耳语几句,王上准了。 周右相与太子小声语:“殿下糊涂!如今夜有食血者为祸百姓,日有蒋尚良扰乱朝纲。殿下不想着为王上分忧,居然为了此等事,顶撞王上?老臣劝殿下想一想,作为国本应当做什么?只要殿下是真心喜爱佘姑娘,又岂在朝朝暮暮。忍下一时,侧妃并不是她的终点。” 周植聿的话很明白,现在绝对不是父子争吵的时候,应当联手对付外敌。 说破天,王百年之后的一切还不是太子的,太子若是登上大宝,册封谁是王后,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为了一时之气,伤了和王的感情。 右相给了他和父王台阶下,算是每人各退了半步。金山拼命也不过是一个侧妃,让玄羲有些难受,不说这侧妃的身份都很难兑现。可现在是给谁争夺身份地位的时候吗? 右相的一番话让玄羲彻底哑口无言,他觉得无可奈何,如何一个人去对抗这世间不合理的规则?又如何在保全金山的同时,击败食血者这样强大的宿敌? 玄羲草草告退,一言不发。 他觉得累极了,连一步都挪不动,他想去椒兰殿,但害怕金山不在那里。 如果她不在椒兰殿,只会在地宫里。 他是一个无能之人,知道金山在哪里却没法把他带出来,玄羲想了良久,觉得身边的事情千条万绪,而他居然无事可做,束手无策。 第九十九章 君如月 玄羲犹豫着,挣扎着还是去了椒兰殿,金山果然不在那里。 玄羲等在椒兰殿里,他进去的时候大约是黑夜,他失望的丧失了所有感觉。 应当是黑夜吧,眼前都是黑的,暮霭沉沉。 但眼前有东西是鲜亮的,那就是金山睡的床。 那床本是他曾经睡过的,现在全被换了。 玄羲才意识到金山屋里的东西都被换过,床换成了宝帐,凳子上放着华贵的垫子,连桌布都换成了绸缎织锦。 玄羲低下头,看见脚下踩不是地面,而是羊绒毯上一朵朵开放的石榴花。 金山的屋子里换了样,变得华贵,这陈设和摆设,不似一个妃子倒像是王后。 玄羲心疼的想,金山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可是,飞上了谁的枝头,他可悲的想。 这样想不但可悲,而且可耻,他不配坐在这里想,而是应该冲进地宫把金山从夜王身边拉走。结局会怎么样,触怒了夜王,夜王会把他们都杀了。 他不敢,也不能。 玄羲一直等一直等,他想知道金山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像个乌龟似得,等啊等,忍啊忍。都说忍子头上一把刀,现在一刀刀在割开玄羲的心头肉。 他累到极点,径自上前拨开宝帐一重复一重的帷幔,五色流苏从他手中滑过,漾开散成一片。呈现在眼前的是朝霞锦缎制成的云彩般的寝被,镶着金边,一个玉枕端端正正放在宝帐里。 玄羲躺上去,若是放在从前,真是令人忍不住向往的销魂之所,温柔乡里。如今玄羲只觉冷冰冰的玉石硌着头。 他睡下了,因为熬了几天几夜,过度疲惫很快睡着。 金山从地宫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地宫外的风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要阴冷,天空黑的像是被墨汁浸染。 远离地宫的道路两边都是石制的宫灯,石头的基座上设铜制灯楼,以铜丝护灯窗,此刻宫灯正在风口里明明暗暗的闪动着灯光。 跑过几个宫,金山终于远远的把地宫甩在身后,也把她的恐惧甩在身后。 夜晚已经即将过去,王宫里的大部分人还在沉睡,金山在回去的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巡逻的羽林军,整个王宫好像死了,又或者只有她死了。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已经从宫墙上飞起,准备在太阳升起前找到遮光庇荫的地方。 金山头一回觉得萤火虫可怕,一点一点的绿光像野兽的眼睛,时而多时而少,绿莹莹的在随着风飞扬。 懵懂的生灵不懂金山的恐惧,还随着她身后带起的气流围着她飞舞,赶也赶不走。她疲惫地挥舞手臂,想要赶走这些讨厌的飞虫,却毫无作用。 萤火虫不会体会她的心烦意乱,疲惫不堪。 虽是夜晚,但毕竟已经到了夏天,金山连奔带跑,又受了惊吓,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顾不上去擦,一心只想快点回到椒兰殿。 椒兰殿是废宫殿,越是往前走越是荒凉,靠近椒兰殿竟像是走到了荒无人烟之处。金山走习惯后也不觉得怕。 天空开始微微发亮,能看清楚前面的宫殿,很大,外墙却是破破烂烂的爬满植物,远远看去像是久久无人居住。上面的瓦砾残破,雕梁画栋上积攒着厚厚的灰尘。 椒兰殿像是宫里的伤痛,提醒人们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终于,金山看见了椒兰殿的宫匾,上头描金的字迹已经很模糊。 金山刚来的时候还会打扫一下,但随着她被调进东宫做太子的贴身内侍,椒兰殿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扫外面这些宫墙、牌匾。三个老宫女身体不好,又聋又哑,金山也不放心她们去干,所以就这样荒着。 她跑到了椒兰殿的跟前,拾级而上,她的心舒缓了一些,椒兰殿在宫里的意义像是她的半个家。 玄羲也曾经把这里当家,但是家的真正意义是有在乎的人,爱的人住在里面,这样才叫家,否则家就只是房子而已。 金山进了屋子,把门关好,才松了一口气。 她想要扑进柔软的帐子里,把头埋进丝绸被褥中,让柔软的织物安慰她的惊吓,这是她现在所能有的唯一的慰藉。 问题是,宝帐里有人了。 玄羲躺在帐子里,似乎睡着了。但他的身体平躺在那里绷直着手脚,似乎十分僵硬,而且呼吸急促并不像入睡时那种匀称缓和。 玄羲的梦里一样有苦痛。 他在做梦,这个梦是他这段时间疲劳挣扎的唯一补偿。 玄羲坐在一片湖水前,湖水的涟漪在他的眼前散开,透彻的水中时不时跃起几条鱼儿,鱼儿激起的水花砸碎了湖中月亮的倒影。如此一来,一切显得悲伤起来。 月亮的倒影被跃起的鱼儿砸得支离破碎,随后又聚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新的月亮。 乌云在头顶上飘逸,缓缓遮住了心中的满月,最后连湖水中的月亮倒影也消失不见了。镜子一般的湖面上只剩下乌云的颜色。 玄羲的月亮不见了,他的月亮破碎了,他在梦境中悲伤的想着,好似要流下泪来。 倏而,他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月亮正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低头看着正在宝帐中躺下的自己。 金山神情悲切,容颜非常的疲惫看着太子。她立在宝帐边,椒兰殿里的烛光隐隐约约落在她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身影单薄,楚楚可怜。 看到金山的瞬间,玄羲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从宝帐中翻身坐起,而金山伫立在一边。 两个人皆是无言的沉默。此时,应该天色见亮,但黎明前的黑暗也来临了,天好像永远都不会亮起来一般。眼前都是黑洞洞的,像两个人彼此都看不见的前路。 金山垂首,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约是在想地宫里发生的事情。 玄羲也在沉默中煎熬。他一直在等着金山,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一问金山,最想问的还是,“你在地宫里干了什么?” “为什么要待这么久?” “为什么夜王如此频繁的召见你?” “为什么夜王对你很感兴趣?”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难熬?” 玄羲这些话在心口反复问了一万遍,问到自己麻木,却还是想问。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继续沉吟。 金山见太子突然站起来,知道他大约是有话问自己,否则也不会等她等到睡着了。 可是,金山现在并不想回答任何问题,她很累,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拷问、讯问、或者只是询问。 太子突然的动作,让在地宫里担惊受怕了一整个夜晚的金山,蒙受惊吓,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第一百章 封堵 金山带着翠玉耳坠,耳坠上用金子结成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翠玉宝石。随着金山往后移动半步,那耳坠也被她带动,凉凉的轻敲她的面颊。 金山极其美丽,她从未如此盛装打扮过,作为一个女子这样梳妆,眉眼精致,朱唇娇艳。 她身着梨花色的如意裙,千瓣菊花纹的时兴宫装,外罩水绿绣花纱披帛,整个人飘逸绰约。反绾髻上斜斜的插一把镂花玉簪,是点睛之笔。虽然淡雅,却一身馥郁气质,不输桂宫仙子,又有清新淡雅娇怯之姿。 只是这难得的装扮却不是为了他。 金山没有丝毫要哭泣,流眼泪的意思,寻常姑娘若是到这个时候,大约已经委屈的哭起来,诉着苦痛。 但金山只是退了一步后定定地望着太子,似乎在等他开口,虽然并不想回答。 然而,玄羲纵有千言万语却始终没有开口问一句话。金山尽管很累,也忍不住觉得奇了。 玄羲凝视着金山慢慢地走过来,缩小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看着身着棕色常服的太子慢慢靠近,金山一直在等他开口。可他怎么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悲伤凄切地望着自己,像是怕少看一眼,自己就会没了,消失了一般。 如此,金山忍不住想要说话,她心中固然很不适,可她不愿意这个疙瘩结在她和太子之间。金山一直扁着嘴巴,腮帮子也快要抽筋了。 末了,金山倒先忍不住说话了,她的气息都不稳,“我知道,你想问......” 毫无预兆的,玄羲凑过来,侧过脸蹭着金山小小的鼻尖,轻轻的用自己的嘴唇点在金山的嘴唇上。 金山的嘴唇甫一接触到玄羲的嘴唇,她的身影在椒兰殿并不明亮的烛火中摇曳起来,不由得浑身绷紧。 玄羲如梦般悲伤温柔地轻吻,如此温热地落在金山的唇瓣。 玄羲的衣裳上常年熏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金山闻到那股太子身上特有的味道,便觉天旋地转。 “不让人说话了吗?”金山开口,心中不由得生出十分委屈来,她跑出地宫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委屈。 她居然开始抽抽搭搭,埋怨起玄羲来,“像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说,我尚要言语一番,竟然还堵我的口......” 金山鼓着脸,恼怒起来,简直气死人了。金山想,气得恨不能用双拳去捶他,可是到底气什么,恨什么,金山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很生气,很委屈。 “你干什么?不让我言语。”金山撅起嘴,又嘟嚷了一次。 “不是不许你说,而是想要堵住我心中所想。”玄羲将金山的惊怯都看在眼里,那种娇羞之色,委实让他心动不已。他把手伸出来,轻轻拂过金山乌檀般的头发。 他的目光悲伤哀切,有些话如果问出了口,那便还叫信任吗?若是真的信任,这些话大可不必问出口。 所以,他干脆为了闭上自己怀疑的嘴,而堵上了金山的嘴,为的就是让自己把这些疑问也好,怀疑也罢,统统都咽下肚子,最后抛之于九霄云外。 金山咬着自己红彤彤的嘴唇,心里恶狠狠又想了一次,真是过分!真过分。 可是,金山黑亮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事,那就是,玄羲的行为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她放肆和大胆起来,双手攀上玄羲的肩膀,恶意的、报复似得封住了玄羲的呼吸。 玄羲立即热烈地回应金山,发颤的手臂紧紧搂着金山的腰肢,指尖轻轻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绸纱。 玄羲的神魂沉入金山的双眸,在天光将晓之时逐渐迷失。 她在急促地呼吸中想要自救,这可真是要了她的小命,明明只是想要报复一下他,却眼看这要把自己搭进去。她努力从中抽离出来,静静地靠在玄羲的胸膛。 玄羲的胸口传来金山的温热,他像中了魔障,痴痴然立着,只紧紧搂着她。 他们此时此刻都有些失落、伤怀,好在天亮的很及时,东方的晨曦从遥远的天边破云而出,像一缕缕淡淡的金线照进窗户里。 一夜未眠的金山忍不住靠在玄羲的怀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她桃李难敌的美色,衬着身后宝帐的锦缎艳色,直让玄羲觉得耀目生花,他忽而觉得一阵心悸,觉得自己再难把持住,于是在恍惚中,他无助地对金山说,“你累了,歇着吧。” 金山听到太子虚弱地话,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发觉自己尚且要面对许多东西,要好好养足精神,便听话点点头。 他们依言道别,金山在椒兰殿里独自歇息。 玄羲离了椒兰殿,方才觉得自己应当提一下,父王和右相说的话,可这些话叫他如何开口。 他的步伐踌躇起来,回首望着被朝阳映照着露出破败的椒兰殿,房顶的尖角下是金山在沉睡。 他围着椒兰殿转了一个圈,决定还是先回去,金山在地宫里许久已经够受的,一切不能急于一时。 玄羲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先去柳牧景的叔父府上,看一看他的情况如何。 他生怕柳牧景会想要挣扎的起床,迫不及待地把血滴到床外的地上。 金山浑浑噩噩一觉起来,已近中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好像地宫的种种,连同东宫的种种都是前尘往事。 片刻之后,金山才觉清醒,心里十分空落落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 金山清醒以后,便急忙去东宫找太子。 东宫里的诸人见到她皆颔首行礼,不论是宫女还是内侍,似乎都听到了什么风声,达成了一致,却又都对金山三缄其口,只把金山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们恭敬又疏远,好像金山是一位真正的主子。 东宫的内侍总管王德福告诉金山,殿下出去了。 没有找到太子的金山万分失落,她还以为太子不在她身边,起码会在宫里。 金山回了椒兰殿,战战兢兢害怕夜王又要找她,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一整个下午。 第101章 受伤 倒是傍晚时分,有王上那边的宫女进来过,说是给金山换帐帘。前日里才换的,今日居然又要换。 看着宫女手里端着的连珠绞丝帐和金线鸾凤被面,金山也不好阻拦她们。 她们在里面换被褥,金山只在外面坐着,她斜了一眼,看见宫女们一直在她的床上和周围翻找,像是来换被褥,又像是来搜东西。 金山明白,大约是王上的意思,派几个宫女借着换帐子的名义来搜查,监视她的。 金山看着她们在里屋翻来覆去的,不由得好笑,这王上做出来的事情也太小家子气了。自己在宫外一介平民,在宫里是个内侍,难道还能怎么样。 金山只是呆坐桌边,她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想不出法子来的感觉。 以往她在宫外,挨饿受冻,总是最后能想出办法来熬过,可这宫里不似宫外,她处处受制于人。 她逐渐体会玄羲的无可奈何,亏得她之前还有些把王宫当家。王宫是万万当不得家的。 终于看着她们磨磨唧唧地换完,领头的引了众人出去,金山才得片刻的清闲。 没过多久,太子也来了。 太子来时已是夜晚,窗外的月亮不小,金山也懒得算这几天是初几,月亮有没有圆满,初几也回不了家。 金山只在桌前点了一盏蜡烛,懒懒散散地坐着。这样寂静的夜晚,算是奢侈,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倏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轻响,金山饶是一惊,但想着夜王是不会进来叩门的,便走了过去,木门上糊着雨过天青色的绸纱,正被月光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是谁?”金山心里明镜似得期待,她渴望那个温柔的声音,渴望那张白玉似得脸,渴望那个如同琉璃般干净的人。 “是我。”玄羲隔门与金山对话,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推门进来。因为他要开口的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这几天的遭遇,让金山觉得宫里不再安全,所以天不黑就拴上门。 当紧闭的木雕大门被打开,玄羲的身影从门外闪出来,他的脸缓缓抬起,朗朗如日月入怀。 只着简单的月白色常服,令他一眼看上去就像月光中凝成的寒玉。 金山把太子让进门,关上门,随后两个人相对坐在桌边。 玄羲道:“我从柳兄那里回来。”他做不到开门见山,便绕了话题到柳牧景那里,希望可以顺利把话说下去。 金山听闻此话,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她竟然在今日的愁思中全然忘记了柳牧景,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遭遇。柳领率可是为了自己才受了重伤,自己理应关心,却丝毫没有想起柳牧景,只想着自己。 “柳兄怎么样了,他的伤势还严重吗?”金山急急说道。 “他呀,我去时他正发着不大不小的脾气,总要挣扎起身,巴不得把自己的血迹溅到地板上。” 金山不由得露出担忧神色,“柳兄这是怎么了?” 玄羲摇头苦笑,去柳府时,丫鬟见侄少爷受伤身体不便,就要照顾吊着胳膊,绑着绷带的柳牧景。谁知柳牧景颇为恼火,觉得自己被当作一个废物对待。他不许丫鬟给他端汤喂药,样样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柳牧景前胸、后背、双臂,身上大小伤口十一处,被御医包扎的像一个红色粽子。 玄羲见他不肯卧床安养,便也急了,要把柳牧景摁回床上。 他们在卧房里,在柳府丫鬟的眼皮子地下,用让人误会的方式推推搡搡。 柳牧景受伤了也倔强的厉害。 最后,连日忧愁不断的玄羲也恼了,只道,“若是让人伺候便是废物,那我这二十年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废物。” 柳牧景这才安分下来,由着丫鬟给他喂药。 金山听完太子的描述,知道柳牧景虽然重伤,但还是有些精气神在,又听到玄羲转述御医的再三保证,柳领率不出两个月一定能恢复如常,才心下稍安。 金山这边倒是愁容收敛,但她发现,太子似乎一点也不因为柳兄的无碍而有丝毫轻松,反而依旧心事重重。 她察觉到玄羲的心事,连连发问,问玄羲怎么了。 玄羲此刻吞吞吐吐,有些事情他可以不问,那是他能做主的。 可是,父王之命,他做不了主。 他犹豫再三,酝酿了一日的话这时候吐口,先把玄羲自己弄得十分窘迫,可怎么开口: “右相向父王献计,用你做引,把夜王引到我们设伏的地方。父王许诺,事成之后予你太子侧妃之位。这已是父王能够做出对你身份的最大让步,也是能为你争取到的最高的身份......” 听闻太子这话,金山心中凭空起了一阵惊骇,若不是她好端端地坐着,大约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上几步。 她以为太子是懂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事成之后予她,太子侧妃之位? 太子挣扎许久的话出口,就像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困住了金山。金山的小脸泛起了红晕,却不是以往的羞怯,而是愤怒。 她的玄羲,她爱着的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金山怔住了,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说:“我以为你知道,我从小做男装打扮,享受了女子没有,男子专有的种种权力和便利。我从来没有身为一个女子的桎梏,因为我像一个男人。” “这样的自由我很难放弃,但你依方才所言,竟是让我豁出性命,引诱敌人,仅仅是为了赏赐我一个小妾的身份?”她咬着牙齿,忍着愤怒,说出这些话。 太子的侧妃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妾室,连正妻都算不上。 金山从记得事情起,一直是以男子身份示人,在凌盛国这意味着自由。 而如今太子所言,她要放弃这种自由,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换一个妾室的身份。 金山难以置信地盯着玄羲,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若是玄羲无法理解,那她李舒尔是真的看错了人。 第102章 侧妃 玄羲先头吞吞吐吐,只觉侧妃的身份实在太低,为难金山,不足以彰显金山在他心中的地位。同时也知道金山定然不屑做侧妃,故而觉得十分为难,开不了这个口。 现在,听金山一席话,主张依旧需要身为男子才有自由,竟是连他正妻的身份都看不上。 金山这话若是放在旁的男子那里。一个女人不想做回女人,不想照着礼教相夫教子,却想和男人一样,甚至为了和男人一样,连正三品的太子侧妃身份都丝毫不稀罕,想都没想就严词拒绝,必然觉得她失心疯了。 但太子能够体会话中的深意,女子相对男子失去自由,女子相对男子失去种种权力。如今用一个妾室的身份去换金山作为男子的自由。 他话出口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玄羲不禁羞愧地面颊发红。 他微微垂下头,盯着金山在桌上的一双手。 这双手曾为了生存而变得很粗糙,即便现在入得宫中,仍旧依稀可见手背上的陈旧伤痕和手掌中的茧。 然而,金山宁愿为了这样困苦操劳的生活,而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 两种生活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最大的区别,金山身为贫穷“男子”的生活中有王室女眷都没有的自由。 无自由,毋宁死。 金山握紧了拳头,阖上了眼睛,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玄羲的心说是跌入尘泥都不为过,他绝不愿意勉强金山做任何事情,看来这件事是难以商榷。 不是所有人都会向富与贵低头的,玄羲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原本,他没有料想到金山的反应会是这样激烈,他甚至还乐观的想,这只是目前的权宜之计,等杀死了食血者,不论他和金山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金山都会是他唯一的妻室。 只是金山此话,似是不曾给他机会一诉衷肠。 玄羲的心也凉了半截。他一向尊重别人,对谁都不会勉强,如今,他要勉强她吗? 若是不勉强,他又如何能得到她的心? 玄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在犹豫中踯躅,又在踯躅中郁郁,简直想把自己的一颗心呕出来,让金山看一看,好叫她改了主意。 两个人呆头鹅似得围着铺锦缎的桌子坐着,两颗心都大起大落。 玄羲刚张嘴想说话,却见金山也张嘴巴想是要说什么,尽管他真怕金山就此拒绝他,但他仍旧习惯性地说:“你先说吧。” 玄羲心中不由得长叹息,此刻,他正是困坐愁城。 只见金山在犹豫中盈盈起身,玄羲也跟着她站起来。 金山的表情很滞重,玄羲的心揪紧的更加厉害,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愿意帮助你铲除凌驾在百姓之上的食血者,我愿意为了你去引出夜王。我不会为了一个身份去拼命,但是我可以为了你的安危而拼命。我想帮你,为了你心中和我心中理想的国家而努力......”金山说。 但是这个话题还没完,她迫不及待地继续说,好像嘴巴是借来的急着还。 “我爱你!”一句话说的含含糊糊,囫囵着,却又似在心头良久。 金山说话,像是忘了怎么闭上嘴,又像是没搞清楚自己会这么说,一脸的惶恐,一直微微张着嘴巴。 一如,她曾经在萤火虫翩飞的无星无月的夜黑里,在宫道上对太子说的那句;“我会帮你的。”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陪着他,一起面对困难。 玄羲听闻此话,不由得上前一步,颤抖着抓住金山的双手。金山被他这般激动的抓住手,连带着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算是私定鸾盟吗? 非常突然,金山也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些话。 她很想笑,这些话她在心中未曾想过,却能一口气说完,她方才说这些话好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从此以后要和眼前的这个男人风雨同舟。末了,竟让她有些恐慌。 未来到底如何,谁又能知道? 玄羲眼前的金山,双颊泛着红晕,她一双剪水秋瞳痴痴地看着自己。 玄羲原本以为金山拒绝了他,心掉到地上,现在听这一席话,却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真正变成了一只呆头鹅,不复往日的那样好看,那样温文尔雅,那样玉树临风,只有看上去十分傻气。 他先是发抖又是大笑,金山也被他带动着心跟着玄羲的节拍狂跳起来。 两人像是发疯了一般在椒兰殿里转着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在空旷无打扰的宫殿里转着圈,好像全天下都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便一直转,一直转,不用去烦恼其他事情。 两个人一直转得筋疲力竭,跌坐在地上,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大笑。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外面的明月被窗格一间隔,晒成了满地细碎的月光。 开着的窗户中,凉爽的风吹散了金山的几缕长发,和着夏日的虫鸣轻抚金山的脸庞,窗外的风一吹,金山有些回过神来。 她从地上起来,靠着桌脚坐在地毯上,而玄羲扑过来抱着一身绸纱,柔软芬芳的金山,他把头埋进金山的脖颈处,轻声喃喃道:“真好,真好。” 金山温暖地笑了笑,抚着太子的后背。 他们这几日都太累太累,神经一直被吊着,终于有一件事情能够高兴一下,骤然便觉得困倦,一身的防备都卸下了。 金山乖乖地和玄羲依偎在地上,靠着桌脚坐着,六月的地上非常凉爽,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合上双眼。 她困倦的厉害,在迷迷糊糊间依旧能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额头。 仿佛又是在梦里,金山觉得自己腾空起来,被温柔的放到了宝帐上,然而这感觉并不真切,只是很轻微的困顿感。 金山没有睁眼,朦胧中有人动作很轻地躺在自己身边,依偎着自己。 她在梦里笑了,那是玄羲躺在她边上,隔着柔软芬芳的绸被搂着她。他在拥着她入眠。金山隐约觉察到后,便很快沉沉睡去。 第103章 禀明 待到金山悠悠醒转,窗外的太阳高升。玄羲已不知道去向。 金山怀疑昨晚玄羲抱着她,和她依偎在一起,只不过一场迷梦。不过,看宝帐床垫上压着的另一个人的形状,才明白昨天并不是一场梦。 太子一大早就去回了王上,禀明金山同意他们的计划,此刻正往地宫赶。 天光大亮,对于寻常人来说正是一天新的开始,玄羲想借着初升的太阳驱散心里的恐惧,面对地宫里的另外一位王。 父王不愿意时常面对夜王,太子只有孤身一人进地宫。 夜王一反常态地端坐在地宫的石座上,以往他都是或躺,或靠,慵懒的俯视来回报的人。 左相正拱手垂立在一边,他的一只胳膊吊着,那是前几日被夜王所伤。他还没有恢复好,便到夜王面前听宣,脸色灰败的和地宫里的石头一个颜色,失去了往日的趾高气昂。 太子忍着厌恶告诉夜王,他将要和金山成婚,事先禀告夜王,待钦天监选定吉日后,正式纳佘金山为侧妃。 太子的话说完,地宫里寂静无声,只剩两边鲛人油脂制成的从未熄灭的长明灯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夜王听闻太子的话,似笑非笑,觉得有些无趣,也有些落寞,只道一句:“要嫁人了啊。” 不过只是片刻,夜王的目光又变得森冷起来,似不定的红色流光,他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带着致命威胁的懒洋洋。 “太子懂事了。知道要拜会并且亲自来告诉我,他的喜讯。” 夜王似高兴又似不高兴,盯着太子看,却神游天外。 这后宫里的所有人都很害怕他,如今终于进来一个不怕他的。 夜王依然记得,当初温贵妃因为不小心瞥见他的存在,当场吓得肝胆俱裂,暴毙而亡。 后来,一个昭容位分的女子,大约是姓皇甫的武将之女,站在高楼上临风照月好不快乐,他被那女子的舞姿吸引,从楼顶上翩然落下。 皇甫氏见到他真容恨得咬牙切齿,拔出簪子便要来刺,他闪身躲开。皇甫昭容没有收住力道,竟从高楼的栏杆上翻出去,坠落而亡。 还有,淹死在御花园的偷跑出来捉萤火虫的小公主。他就看着公主落水,公主惧怕他厉害,在水中浮浮沉沉良久,也不敢呼喝求救。夜王看着她在池塘里上下挣扎,最终淹死。 王室的女眷本可不死,却全是因为过于惧怕。 玄羲不理会夜王的凝视,而是低着头,尽量不看那赤色双眸,“金山的位分只是侧妃,按照仪制,原本只一架肩辇从东宫侧门抬进即可。” 侧妃的名头好听些,位分也比良娣等级高不少,不过仍旧是一个妾。 妾进门从来不得走正门,只从边门进来,也没有正妻那样的三媒六聘,婚书金牒,八抬大轿,礼服宴会,告慰祖先,将妻子加入族谱中等等一切繁文缛节。 一般的太子纳妾,乃至王上纳妾都只是一架肩辇抬进宫殿内。第二日下一道懿旨,再行封赏。 听到这里,夜王把头抬起来,看着身长玉立的太子,又听太子说:“不过,那样也太怠慢我心爱之人,所以,打算破例举行夜宴。请大人到时莅临。” 夜王微蹙眉头,道:“哦?太子打算如何向众人解释我的身份?” “参与夜宴的都是亲近之人,除了我父王,还有我母族的两位亲戚。会安排歌舞,请大人隔珠帘坐在后面观赏表演。金山的亲族身份低微,进不了内宫,如果大人不来,那夜宴人数便太少了。” 玄羲与父王以及右相商议过,找两个死士代替玄羲的母族表兄,在宴会上见机行事,同时在夜王的座位下埋下炸药,周围布置上神机营的弓弩手和王上的御林军。 玄羲继续盯着眼前的地上,毫无感情地对夜王说:“大人的身份尊贵,又对金山偏爱,参加夜宴再合适不过。恳请大人赏光。” 见过夜王的人绝大多数都成了死人。金山之前不是王室成员,却活了下来,是一个大大的例外。玄羲邀请夜王前来,合情合理。 夜王没有起疑,毕竟太子举办夜宴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侧妃挣个面子,破例的行为。如果他能去,那金山在王上心中的地位自然会重不少。 夜王不怎么待见语气生硬的太子,手往门口一摆,靠回石座上,道:“我考虑一下。” 太子见状,听话的告退。 太子出去以后,一边站立良久不做声的左相说:“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却要纳侧妃,实在是令人怀疑。也许,太子没有真心臣服过大人,正在觊觎以后。” 夜王连眼睛也没有抬,不满地说:“我坐在这里统管了十代君王。怎么,左相还有精力管太子纳侧妃,伤口可是不疼了?” 左相闻言色变,瞬间觉得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刺骨,回想起几日前夜王发怒抓伤他,左相额头上冷汗津津,急忙道:“微臣惶恐。” 夜王的头摆了摆,对着地宫正殿的出口,指挥左相:“把她叫来。” 金山正在椒兰殿无所事事,她懒洋洋的吃过饭和衣躺在床上。 她似乎被软禁了。 王上派了四个宫女,两个站在她房门外,两个站在椒兰殿的门口。 金山也没出去,除了椒兰殿和东宫,当然还有她不愿意去的地宫,哪边都不熟悉,也没有地方可以逛。 寻常在椒兰殿里待上个半天,总不觉得有什么憋闷,但一旦有人盯着她,金山便觉憋得慌。 大约因为,昨天玄羲在椒兰殿里过夜,王上想给她一个警告吧。 昨日夜里有些受凉了,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喷嚏还没结束,就听见椒兰殿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似乎大殿门口站岗的两个宫女在阻拦谁。 随后,喧闹声到了门外,金山蓬头散发,脸也没洗,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迎面就看见,玄羲几乎是撞飞了门口守着的两个宫女。 他怒气冲冲的走进来,而他后面又跟着两个宫女,她们在门口惊慌失措地迎接他。 玄羲冷冷瞧着跪下的宫女,“你们不必在这里守着,全退下。” 金山看见的太子一直都是脾气很好,温柔可亲,头一回看见他发脾气。她也愣神了。 宫女们都埋首跪着,默不作声。 只听玄羲咬牙切齿地说:“我自会和父王交代,下去!以后也不许来。” 四个宫女讪讪然退下,走之前不忘把门给关上。 玄羲三言两语说明,已经奏请过父王,并且去过地宫里邀请夜王在他们成婚那日,出地宫参加夜宴。 第104章 禀告 这个法子是玄羲昨晚想到的,最大程度的保障了金山的安全。金山引诱夜王变成了一个名头。让金山作为新嫁娘不必出来,只消在寝殿里等着太子进来。 这些原先是没有的,只是太子为了金山现加。 如此一来,金山便可不在夜宴上出现,保障了她的安全。偷袭夜王时,金山可以置身事外,不论结果如何都能保证金山安全无虞。 金山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尚在犹豫的夜王,出席当晚的夜宴。 玄羲拉着金山的胳膊,道:“到时候,你只管在东宫寝殿里等着我,一切自有我。” 殿外的喧哗悉数消失,就连树上的鸟儿也噤声了,只剩玄羲说,“一切自有我。”。 金山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她原本已经做好引诱夜王进圈套,赴汤蹈火的准备。如今一看,竟是如此的简单,只需去夜王那里,撒个谎,讨个好,到时骗他出来。 她旋即低下头,上午懒懒散散不梳洗,大约是忧心自己没几日好活了,如今不由得惭愧起来。她用手指做梳子,拢了一把蓬着的头。 金山对玄羲点点头,口里喃道:“我会一直等着你。” 玄羲不知道金山这半日不到的心理变化,接着道:“他定然马上要宣你进地宫,你快想好应对之策。” 说话间,便有禁卫来请金山入地宫。 夜王的要求都是绕开王上,直接由左相去办。那日,夜王惩罚左相,发觉给左相的权力过大,而左相想要的更多,已经插手王室的事物,远远超出一个臣子的本分。 玄羲略一沉吟,还想要交代什么,却见金山已经整理起自己那一身长及曳地的淡粉色素罗衣裙。她用秋香色的丝带束腰,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有飞燕掌中舞蹈之姿。 玄羲目光下移,金山是他极为亲近之人,但一般女子也不会当着男子的面整理衣裙。她就是这般男子做惯了,有些细节时不时就会忘记。 金山整理好衣服,已经梳起简单发式,一边挽一个发髻,插上碎珠发簪。 和夜王打过几次交道后,金山发觉夜王虽然看上去很妖冶,但他却并不喜爱华丽复杂的打扮,这一点倒是和太子的眼光挺相似。 金山哪里知道,夜王和玄氏有血脉联系,所以某些喜好非常接近,都喜欢清新淡雅的。 金山的打扮便像是塘中的一朵芙蕖,白色的花瓣边缘有些许嫩红色,清新醉人。 玄羲还待交代什么,金山已经胸有成竹地出了门,别的不行,撒谎她还不行吗? 往地宫跑去的金山比起上午来了些精神。到说不上是因为高兴,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命运将她推到此处,一开始她心神茫然,随后她坚定信心,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她一口气跑到地宫跟前,地宫的入口如同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随时都会把她吞进去。金山的脚步放缓。 她已经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但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进地宫。 当金山见到夜王时,他显然在等着她。 夜王从石座的高台上缓缓走下来,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和人一样慢慢走下来。 “小女参见大人。”金山矜持行礼,粉色衣衫被微微带动,衣袂飘飘。 而夜王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进地宫时候,是胸有成竹的,但是见了夜王金山仍旧有些怯意。她把这一切归结于这里太阴森寒冷。 她害怕自己露怯,便抢先一步说:“小女非常想见大人。大人为什么没有应允参与小女婚宴?” “嗯?”夜王站住脚步,俯视金山。 夜王非常高大,比身材修长的太子还要高上一些。他俯视金山时,腰微微弯着,好像在看一件喜欢的易碎瓷器。 金山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自顾自说道:“大人难道忘记了吗?大人是小女的媒人。大人曾经对王上说,让王上成全殿下和小女。所以,小女没有被王上责罚,全都仰仗大人威仪。” 金山把头埋得更深,想方设法让自己两眼含着泪水,最好看上去是感激的泪水,这样一会抬头的时候能有奇效。 感觉到夜王凑得近了些,金山低头沉默了一会,在抬头仰视夜王,一双圆圆的眼睛已经盈上泪水。 她流露出楚楚动人的眼神,夜王看见金山的模样,觉得有趣,也觉得满意。 他并不在意金山说了什么,而是在意金山动人的情态。就像人根本不在乎猫叫了什么,只是看猫儿好不好看,温不温顺,听不听话。 “小女出身低贱,夜宴也没有够身份入宫的亲人,所以,请大人一定要来参加小女的婚宴。小女以后在宫中全要仰仗大人。” 夜王眼里的金山有种明艳动人的娇柔,他不由自主地说:“好。” “真的吗?小女谢过大人。”金山立即破涕为笑,面上细碎的泪光衬着出门前匆匆扑上的红色胭脂,她的脸在无数长明灯照亮的地宫下就像一朵沾染了露水的荷花。 夜王的右手覆上金山的肩头,金山眼睛瞪得老大,差点装不下去而穿帮。 虽然夜王的手只是轻轻地覆盖在金山的肩上,并未用力,但金山从肩膀到手指尖的肌肤起栗,一整条胳膊都是麻的。 金山忍不住瞪着眼睛看夜王惨白修长的手指,那手即便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透骨的不属于活人的冰冷。 金山的眼睛无处看,只盯着夜王的衣裳。他今日的衣服也没有好好的穿在身上,依旧披着,胸口的皮肤被衣襟半掩着。露出的比遮住的还多。 夜王揉了揉金山的肩头,“你就那么想嫁给太子?” “是的,大人。”金山忍着想要躲开的本能,恭敬地回答。 夜王的手不安分的上移,从肩摸到了脖子。脖颈处有最大的血管,金山觉得自己的血脉喷张,血管在突突的直跳。 抚摸着金山脖子的夜王说:“你心跳得很快,你很害怕?” 他冰冷的手不断在金山的脖子上摸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带着致命的危险。 第105章 活在黑夜 金山心里一慌,表情可以假装,眼泪可以假装,可是心跳装不了,她实在是很害怕,心跳自然慢不下来。她到底要怎么瞒过去? 金山没有犹豫,立即对着夜王绽开一个绚烂且虚情假意的笑容,欢欢喜喜地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太过激动!因为大人应允了小女的请求。” 她歪着头,将自己温热的脸贴着夜王冰冷地手掌,亲昵的蹭了蹭,习惯了他身体的温度,金山狂跳的心才平复下来。 望着眼前嗓音甜美,笑意甜蜜的金山,夜王低下头,凑近金山,与她几乎脸贴脸,认真地说:“当一个侧妃有什么好?比起成为太子的女人,成为我的女人不是更好吗?” 金山心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但她依旧装出一副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微垂臻首,道: “大人一定听说过锦衣夜行。嫁给大人,身份固然比太子侧妃高贵,但却是在黑夜里穿着华丽的衣服走路,无法在人前显露荣华富贵,永远只能活在黑夜里。小女一向屈居于人下,受尽苦楚被人看不起,只能当一个奴才。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只求一个能在人前彰显身份的机会,可以光耀门楣。” 夜王听见金山此话,似乎不大高兴,身体往后微仰,瞬间闪回台阶的石座上,对金山冷冷地说:“出去。” 她又不能说实话,只能这样说,虽然惹得夜王不快,但好在可以脱身。金山摁住狂跳的心,立即恭敬地告退。 金山的话,让夜王想起一个人。 王后华兰。 他依旧清晰记得,华兰在临死前咒骂他,“你永远只能活在黑暗中,一旦你出现在百姓眼前,所有人都会唾弃你!仇恨你!人人欲杀你这妖物而后快!” 当时夜王对华兰的说法,嗤之以鼻,“人,不过就是蝼蚁。” 华兰回敬他,“永远不要小看人的意志。” 以往的人在面对他时,无一不是哭嚎哀求,但华兰带着刻骨的仇恨直视着他。他感到冒犯,没有一个人能伤得了他,可他却受到来自柔弱女人的挑战。 为此,他让华兰看着,因为她这句话,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他把能找到的椒兰殿的宫人抓起来,关进屋子里,栓上门。 夜王咬伤了其中一个人,很快,看着他们互相撕咬起来。 他拽着她的头,强迫华兰观看。 她说的所谓人的意志是多么不堪一击,被他咬伤后就无法控制的撕咬,不断攻击曾经的同类。 “这就是你所说的人的意志?”夜王抓着王后的衣裳拽着她,嘲讽起王后。 自从明宗率军攻击地宫,一百多年他还没有这么愤怒过。 然而华兰没有回答他,在他面前非常干脆的咬舌自尽。 临死前,王后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嘲笑,王后掌握了他的恐惧和秘密。 有人在想法消灭他,这种想法让夜王很不安。 夜王指挥着食血傀儡拆解王后的尸身,他蔑视着被食血傀儡撕扯得一塌糊涂的尸体,眼看着华兰被她的宫人肢解。 可夜王还是压不住心里隐隐的那股惊慌,万一那个孩子没有死? 被隐秘的藏起来,那个孩子后代的后代改名换姓,甚至是改头换面,被反对他的人掌握,正蛰伏在某处,等待力量到来的那一日。 食血鬼的后代拥有杀死吸血鬼的力量,这个古老的预言当初现世时就不清晰,既没有说清楚是拥有哪种力量,也没有说清楚拥有何种方法。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大概。 在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自尽前,夜王根本没有认真的对待过,做完预言就突然暴毙老头的话。 太祖缠绵病榻之时,突然到处寻访方士,起先夜王以为,太祖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求续命的办法。毕竟凡人蝇营狗苟所求不过富贵长寿。太祖已经成为王,富贵已极,想要的无非是多活几年,持续这样的富贵罢了。 但是夜王没想到,最后方士带来的是这样一个预言。后代拥有杀死他的力量。 “永远不要小看人的意志。” 他从不担心毁灭,他是不朽的,但第一次,华兰临死前看透他的冷笑,似乎掌握了他不知道的秘密的神情,让他有了会被毁灭的恐惧。 ...... 在罗城的老鼠巷里,佘氏突然有些心惊肉跳。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佘氏提不起劲道来,银扇把她的反常归结于春困秋乏夏无力。她只好笑了笑。 佘氏确实是懒了,现在一家人仰仗着金山在宫里的月俸,全家过得衣食不愁,虽然外面的浆洗,针线活儿还做着,书摊也摆着,但干活的劳累程度已松快许多。 全家人都仰仗着金山,但比起金山来,银扇当然更受到佘氏的喜欢。 毕竟是银扇才是亲生女儿。 佘氏劈开几股丝线缝衣服,从早上起来她便觉得心里慌慌的。而依旧银扇去照看书摊。 不出意料,书摊今日和往日一样,开不了张。 人们不会买未婚姑娘的书,未婚姑娘就应该待在家里,而不是抛头露面。 就算银扇再怎么卖力吆喝,都没有人会理睬,靠近买走她一本书。 未婚姑娘唯一能卖出去的东西就是自己,可以在活不下去的时候自卖自身。她们是没有资格和男人一样做生意的。 果不其然,银扇今日又早早收摊。 她学着姐姐每天出摊收摊,却卖不出一本书,可她不服气。 她固执相信,不给未婚女子做生意,这是人们的成见,只要她坚持,就能够等到人们打破成见的那一天。 面对银扇这样倔强,佘氏无所谓,反正也不靠银扇挣着三瓜两枣的。银扇出摊还能在外面吹吹风,看看书。 等到金山再攒些钱,银扇再大一些。过个年把,佘氏准备给银扇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出嫁,等银扇出嫁,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她也可以安心些。 银扇的身份不够进宫做女官,科举考试更加别想。世俗又不给她做生意,女子不许做地主、屋主,想要活下去,嫁人是她唯一的出路。 银扇抱着大摞书回来了,背上背着支起的摊位,竹子做的支架和帆布。 “娘,我回来了。”银扇天天在外碰钉子,回来只讪讪地招呼一声,就回屋整理东西。 今日不是十五,门外却响起了叩门声。 银扇立即从屋里探出头来,“可是阿姐回来了!” 佘氏的心“砰砰”直跳,联想到这几日总是莫名心惊肉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佘氏一反常态,对着银扇压低嗓子吼道:“回屋里去,没你的事!” 第106章 礼物 银扇虽然不明就里,不过她此刻是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她吐了吐舌头,把身子缩回去,躲在屋里不出声了。 佘氏心里直打鼓,但外面的人敲门依旧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不多时,一个奇怪的男人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那个男人是公鸭嗓,却很尖细,佘氏活了四十多年从没听见过此等怪异的嗓音。 他道:“佘夫人在家吗?” 如此一遍一遍问的极有耐心。 佘氏只得走过去开门,她只开了一条缝,却看见外面狭窄的巷子里乌泱泱来了几十号人,排队一直排到拐角,把老鼠巷挤得水泄不通。 两人成一对,胳膊上还抬着礼盒。 为首的一个男人穿着寻常的绸缎衣服,却不男不女,年老没有胡子,他恭敬地弯腰,说道:“给佘夫人道喜。”后面抬着箱子、礼盒的一众人等也呼应,给她请安。 “给佘夫人贺喜。” “佘夫人大喜。” 人们纷纷说。 佘氏心下万分疑惑,不由得松了手,门洞大开着。 领头的那个不男不女的中年人,尖着嗓子指挥后面几十号人,“抬进去。” 佘氏看着有史以来这么多人在她家进进出出送礼物,不由愣住,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银扇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眼前人抬东西进出,不论老幼都没有长胡子,“咦”了一声。她心想,为什么那么多内侍进家门?莫不是姐姐升任内侍总管了? 不用佘氏想着怎么发问,领头的人说:“给佘夫人道喜,给二小姐道喜。” “啊?”银扇出生到现在头一回被人叫二小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领头那个尖细公鸭嗓子正是东宫内侍总管王福德,他奉命太子殿下之名给金山的家人送聘礼。 寻常人家是不会得到东宫内侍总管如此的恭敬和耐心的。 王福德也清楚,这个金山在太子殿下心里不一样,虽是纳了一个侧妃,太子居然还给她下聘礼。那一箱一箱,一个礼盒一个礼盒的东西,全是太子自作主张执意要下的聘礼。 王福德对金山的家人万分恭敬,以后金山便不是他手底下的内侍,而是太子宠妃。太子的宠妃是主子,她的家人也是主子,半点怠慢不得。 聘礼是有规矩的,聘则为妻,妾是没有聘礼可言。富贵人家纳妾给的礼物并不是聘礼,说白了是一个卖身银子罢了。而王室里下聘也是正妃才有的待遇。 若说,夜宴还是公心,为了给夜王的圈套。那让王总管给金山家送聘礼,全是玄羲自己的私心。 聘礼之中有,聘饼、发菜、三牲、生果、酒品、镯金、斗米这样的民间礼物。这些就堆了一个院子。 王福德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礼单,上面有没进金山家门的礼物:黄金二百斤,白银万两、马匹六十匹、银盆两个、绸缎一千匹、玉器二十件、玉如意四柄、龙凤盘一套。还有不少礼物在下一页,佘氏接了礼单,甚至不敢伸手去翻下一页,看看下一页上还有多少好东西。 这些太子知道金山家里没有地方放置,而且这么多财富在这里太不安全。所以让王福德连同自己的私邸一起送给金山的娘和妹妹。 现下,这些礼物都放置在私邸里,礼单连宅邸的地契一起呈上,全都送给了佘氏。 佘氏和银扇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还好这钱没有堆到她们面前,只是一长串的礼单名字就够惊人的。 “这是聘礼?”银扇瞪着眼睛,张着嘴。 佘氏惊得站立不稳,她和银扇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哟,奴才该死。”王福德麻利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吓得银扇往后一跳,“佘夫人和二小姐还不知道呢?怪奴才没有说清楚。佘内侍官现在是太子侧妃,老奴来送殿下的聘礼。” 佘氏和银扇对看,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迷茫和不解。银扇看着娘干干瘦瘦的脸上充满了惊吓,而佘氏看到银扇惊得合不拢嘴。 金山的宫里的事情,她们知之甚少。金山也就回过几次家,每次都是干活多过说话。 若是问起金山在宫里的朋友,银扇只知道一个一个华羲公子。 “太子殿下?这从何说起?这?”佘氏紧张地拍手跺脚。 “佘夫人和二小姐不必慌张,殿下的恩惠二小姐已经领过了。殿下曾命御医给二小姐诊治。”王福德好声好气地解释,提到太子还点头哈腰。 佘氏和银扇心里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原来那个气度不凡的华羲领率居然是太子!原来太子从几个月前就那么照顾金山,已经照顾到家,只是她们都被蒙在鼓里。 “太子知道金山是女子了?”没头没脑的,佘氏突然这样问。她的语气冷了,也没有方才那样吃惊。 “夫人说笑了。正是。”王福德恭敬地回了佘氏的话。 佘氏紧紧捏着地契和礼单,却不是因为想要。她下意识的捏紧拳头,慢慢地,旁若无人地走到里屋,只留下银扇一人手足无措站在院子里,看宫里的人抬东西进来。 所有人都知道金山是女儿身了。 佘氏心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马上要大祸临头! 十五年前,犯下谁也不知道的谋逆罪的钱皎如,用自己亲女儿的命换了李舒尔一命。这十五年来,佘氏怀着恐惧,怀着仇恨隐藏着李舒尔的身份。 十五年! 金山已经变得和自己女儿一样。她变成一个“男子”,她们本本分分的过着日子,日子也越过越好了。 结果,金山的女儿身被发现了,嫁哪里不好,居然嫁进了王宫里! 一个谋逆罪的漏网之鱼嫁给了太子,无疑是一只老鼠进了猫窝。 佘氏心里忽明忽暗,要闯祸的!金山会死的! 佘氏和银扇不同。银扇还在回忆华羲和姐姐的点点滴滴,企图回忆起他们之间相爱的细枝末节。 但佘氏已经想得很深远,现在似乎没事,谁知道以后呢? 王福德送完地契、礼单和礼物后告退走了,银扇招呼着送走了他们。 可佘氏还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她一圈一圈的转着,急得团团转。 该怎么办? 第107章 挖坑 银扇看他们都走了,在院子里,看那一箱又一箱的礼物。 每打开一个箱子,就是一阵惊喜。太子对自己的姐姐还真是很上心,。银扇望着五花八门,花红柳绿的好东西一下乐坏了,这个姐夫还挺上道。 银扇数着礼物乐的转圈,自己的病好了因为太子,如今阿姐要嫁给对自己有恩的人。这恩人不但富贵非常,还玉树临风,为人高尚。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银扇如今对自己的太子姐夫非常满意,她见过两回,就知道那是一个好人。全然忘记了,她曾经嫌弃过华羲什么都不会干。 佘氏在屋里走来走去,急得直拍手,直跺脚。 她把金山一家被杀,搬到京都来谋生,全都回忆了一遍。 佘氏的老家在中州,她们待过的地方有绛州、青州,还曾一路要饭。 若是宫里的人去调查,比较好查的就是佘氏的老家。 老家的人知道她有两个女儿。当时,她为了继承叔父遗产,带着金山和银扇在老家住过一段时日。 佘氏叔父的财产被他远房子侄抢走以后,她便不再和老家联系。 她把各种细枝末节想了一遍。确定没有活着的人知晓金山其实是被掉包的。 就怕,就怕!有人翻出十五年前钱皎如的事情,查到佘氏曾经带着两个女儿在钱皎如的婆家,李家住过一段时间。 佘氏隐隐有种预感,纸包不住火,总有人会知道金山不是她亲女儿,而是钱氏的女儿。 她看着在院子里高高兴兴,懵懂无知的银杉。 她像个欢喜的小黄雀,在蹦蹦跳跳看太子的聘礼,佘氏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恐惧。 如果就这样带着银扇逃跑,即便没有人查出来,金山在宫里也会被人怀疑,为什么才要成婚,娘家人就逃跑了。 如果不跑,谁知道哪一天金山的真实身份会查出来。到时候莫说金山跑不掉,连银扇和自己也要大祸临头。 跑与不跑,佘氏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自己地位低下,连进宫给金山带句话都做不到。她好想告诉金山,不论何时何地,一定要咬死是自己的亲女儿。 只要金山是佘氏的亲女儿,就算她是一个贩夫走卒的女儿,也可以一辈子无恙。 佘氏想的心口疼,银扇还是什么都不懂,还在那里看聘礼。 不由得佘氏发了脾气,以前她有无名火总从冲着金山发。她觉得是金山欠她的,如今佘氏才明白,她早已把金山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十五年的陪伴,金山帮着她挺过许多个艰难的寒暑。她们一起挨饿受冻,一起要过饭,挨过打。银扇还小又有病,帮不上忙,自己的贫困又常常因为银扇的多病。 “你给我死进来。”佘氏捂着胸口,对还在高兴的银扇嚷嚷。 银扇骤然听见娘对她发脾气,饶是一惊,她看见娘捂着心口,很难受的样子,急忙关切,“娘你怎么了?要不要我给你请个大夫?” “请什么大夫!”佘氏直起身子,想到一个对策,“从今天起,你和我把菜窖挖一挖,具体怎么挖,一会我告诉你。不挖好,哪里都不许去!” 银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由来的挖什么菜窖,娘对自己的态度什么时候这么生硬过?阿姐要出嫁,嫁了这样好的一个人家,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富贵的人家了。 而且,太子姐夫也对阿姐一心一意,给出的礼金哪里像纳一个侧妃的,就是迎娶一个王妃的待遇。除了礼金还有宅邸,连同娘家人也一起尊贵起来。娘却万分不悦,甚至还凶自己。 银扇迟疑起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她进屋坐在佘氏对面,问:“娘,你这是怎么了?阿姐出嫁不好吗?” “不好吗?好极了!为娘这一辈子没听说过这么多钱,要是嫁的是你该多好啊?”佘氏捶胸顿足,气不打一处来。 “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能这么说?”银扇越发糊涂了。自己只见过太子两回,而娘更是一次都没见过太子,怎么无缘无故说这种拆散有情人的话? 佘氏反手握住了银扇的手,“你要记住,金山永远是你姐姐,是亲姐!你们永远都是姐妹!还有,千万不能说曾经在李清明家里住过,记住没有?” 李舒尔遭家变,真正的金山死去的时候,银扇尚在襁褓中,根本就不记事。 金山的身份,一直是佘氏和金山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们曾经背着银扇争吵过几回,但每次都在银扇觉察前停止。 银扇有时会觉得,娘和姐姐隔着一层,娘对姐姐不像亲母女,但终究只是怀疑。她哪里知道这背后有这么多阴谋诡计,惊涛骇浪,要从很多年前开始。 银扇有什么心里话很少说出口,即便对着娘和姐姐也是一样,她固然相信娘和姐姐,但不代表她是一个喜欢说心里话的人。 如今,佘氏在金山将要成婚时,突然这么说,银扇结合多年生活在一起的过往,已经猜到金山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但她没有说自己的怀疑,而是拉着她娘的手,懂事地说:“好,我记住了。” “你去把东西收拾了。我要挖土。”佘氏去院里拿工具。 银扇一向十分听话,她背过身走出去,心里却已经有了计较,难道上次娘拿在手里长吁短叹的纸条和姐姐的身世有关? 她在心里又默默背了一遍纸条上的人名,名单末尾有李清明和钱皎如。方才,娘说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们在李家住过。 如此一串联! 金山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而是名单上李清明的女儿。 银扇在心里想得是惊涛骇浪,手上却悄无声息地收拾起摆了一地的箱子和礼盒。 佘氏叫她不必管其他的,只捡一些值钱能打包的,包好后摆在身边容易拿到的地方。 而佘氏此刻已经挖起了菜窖。 望着一铲一铲被佘氏带出来的土,银扇逐渐明白,娘不是先前她以为的要挖菜窖放东西,而是要在自家的菜窖下挖出通道来。 第108章 婚姻博弈 翌日,椒兰殿。 宫里的花房送了两盆杜若,和两盆麝兰,都是花房夏日的新品。全都是花期正好,开得花香四溢,馥郁芬芳。 似乎宫里的人真把金山当作一位妃嫔伺候着。 屋子里熏着宁神香,轻烟如雾气,不过,就算再熏香宁神,她也没法凝神。 一重重的纱幔叠起,里面的寝被织锦太光滑,光滑的不真实。 金山并没有在这么好的被子上留恋,她早就已经起床。 金山临窗而坐,面前是一面打磨光亮的铜镜摆在紫檀木桌上。镜子下方是两个考究的妆屉。 金山看了一眼天色,把妆屉抽出来关上,又抽出来再关上。 窗外的梧桐树在摇曳,一点点影子落在金山越发单薄的身子上,显得她形容消瘦,楚楚可怜。 风一直在吹,带进杜若和麝兰的香气,都是好闻的冷香,不似殿中熏香的烟火气。 金山坐在镜子前良久,似要梳妆,又看了一眼天色。 她身上穿鹅黄色的云雁簇新宫装,是前日才做好的,合着规矩量裁,除了胸口的云雁,袖口还有几朵精致的落霞纹样的图案。 她拿起粉扑,第不知道多少次,又看了一眼天色。 现在应该早朝结束,王上和太子在议政殿里见神机营大将。 昨日夜里玄羲和她说,明日王上要按照惯例,宣神机营大将进宫述职。金山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这样明目张胆的让神机营大将进宫,会不会被夜王和左相任意一个发现意图? 议政殿此刻会不会隔墙有耳? 神机营大将要怎么布置这一次的行动? 神机营大将可靠吗?火药到底怎么样? 这些念头在金山心中纷至沓来,搅得金山不得安宁,天不亮,还是漆黑的夜里,金山就起床了,一直在看天色。 天空泛起鱼肚白,太子应该起身了。 天光大亮,卯时了,太子应该读完书。 辰时三刻,朝会应该散了吧。 巳时已到,神机营大将应该已经和王上、太子在议政殿商量了吧。 金山心里牵挂,但又不能去议政殿亲自听他们谈论,只能按照时辰去猜测,他们大约在做什么。 左相该不会已经探查到他们要伏击夜王的消息? 这个念头一起来,金山不小心抖落不少香粉撒在衣裙上。 她颇为担惊受怕。她在窗前坐了近两个时辰,焦灼不安的一直看天色,却连一个香粉都没有敷上,还弄洒在衣服上。 她没有心思精心打扮,只马马虎虎在自己的脸上薄施粉黛,斜斜的插上一支碧玉玲珑簪。 昨日,玄羲还带来一个消息。五日后是钦天监选定成婚的黄道吉日,宜嫁娶、冠笄、出行、纳采、煞东。 这也是王上的意思。 神机营的火药已经准备好,见过神机营大将后便可安排人手,布置埋伏,准备炸药埋放的地点等等。 要成婚了,金山没有半分喜悦,杀死夜王这件大事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头、眉头。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阳光真好,天气正好,可她在夏日里却觉得阴煞煞。 金山强迫自己对着镜子笑一笑,可是笑比哭还难看。并且她又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天色。 窗外万里无云,碧宇蓝宁,安静如初。 她要成婚了。 金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但这种嫁作人妇的感觉太虚渺,就像九天之上飘忽不定的柳絮。 嫁人,非但没让金山觉得这是安分、安定,反而还觉得这是动荡的开端。 金山想着想着,在妆台上取了胭脂盒,挑了一些胭脂在掌中晕开,施在两颊,画上斜红妆,再用香粉覆盖。 她取了画眉用的黛石,沿着眉毛细细描了一遍,立即让她的忧愁容颜多了几分意兴飞扬。 金山对着镜子怔了怔,想是缺了什么,又挑了口脂盒子里一色圣檀心的唇脂,装点自己,立时增上娇艳。 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梳妆打扮上。 为了驱散心中渐浓的不安,金山让自己想一想,寻常女子出嫁都是怎样的。 出嫁。 好像这世上的女子能想到的都是风光出嫁,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似乎都是新婚时那些轰轰烈烈,鲜花炽盛的景象。 很少有女子会想到婚后。 女子能想到的只到婚礼,却很少有人想到婚后的柴米油盐,蝇营狗苟,鸡飞狗跳的生活。 嫁给穷人,一辈子只能算一些蝇头小利,一辈子就围着丈夫、孩子,锅碗瓢盆的转悠,固然很不幸。 若是嫁到大户人家,不用柴米油盐,一分一厘的计算银钱,那就幸福了吗? 不见得。 也是不幸。 还要防着自己人老珠黄,色衰爱弛,防着妾室争宠,防着自己随着年纪增长而在丈夫心中地位滑坡。更别提为了儿子争夺财产,诸多烦恼。 丈夫不疼惜自己固然不幸,生出各种悲惨,但丈夫疼惜自己,就幸福了吗? 不见得。 恩爱夫妻的妻子,通常一样没有好下场,多为生育之苦。 被人传唱,感天动地的丈夫写给妻子的悼亡文中,有一句流传已久:“庭有琵琶树,吾妻死之年受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看似丈夫悼念亡妻,睹物思人,深情不已,满满都是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对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叹。面对这样纯粹、炽热的感情,一读之下甚是悲伤。 不说这位悼念亡妻之人,在妻子死后不到一年内纳妾,妾室生下一个男孩。在妻子死后不到三年里就又娶了一位妻子。第二任妻子操劳过度病逝后,深情之人不到一年又娶了第三位。 单说这被怀念的头一位妻子。 实则,这位被诗人深爱的妻子死的非常凄惨。 那妻子十三岁就嫁作人妇,十一年里生下了九个孩子,丈夫对她的恩爱除了让她多生,再没有半分好处。 她实在苦于多生,想方设法避孕,不让自己怀上孩子。 偶然觅得一个偏方,便是令人很痛苦的吃法,生吞整个螺丝。 结果,她忍痛吞下整个螺丝,螺丝划破了喉咙,致使她了哑疾,不到一个月就与世长辞。 她辞别人世时,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这便是恩爱夫妻,妻子的下场。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还有很多。 男子写篇悼亡妻子的悼亡词,不论是真伤怀,还是假伤心,人们便觉得他十分深情。 其实这背后,不过是血淋淋的对亡妻的再一次压榨罢了。 金山说,愿意为了玄羲去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其实是拿命赌。 并非是因为玄羲和夜王的对抗博弈而赌博,只是赌一个将来,玄羲不会伤害她,不会辜负她,如此而已。 大抵上,世上所有成婚的女子都是用命在博弈,赌自己为他付出,他不会负了自己。 第109章 回忆 金山本可以不拿生命去豪赌,她可以一直扮作男子,掌握自己的命运和生活。可她却愿意去这样赌。 无异于自我献祭和自我奉献。 上古时代每一个食血者的诞生都要一个女子被迫献祭,而金山自愿献祭。 上古时代,衅族人每每向邪灵献祭自己的母亲,邪灵就会把力量分享给她的儿子。邪灵将他的力量分给衅族的男人,衅族男人不但拥有了邪灵的力量,更和要靠着吸食人血维持这种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力量。 这便是夜王的前身。 冥冥之中,自愿牺牲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也可算作,王后所言的,人的意志。 金山在纷繁复杂的思绪中终于梳妆打扮妥当,正是云鬓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衣裙上落下红色的胭脂,不仔细看就像一滩半大不小的血迹,望着这滩“血迹”,金山想到了柳牧景。 不知道柳兄伤势如何? 那天在大雨里,看着羽林军把椒兰殿外的宫道围堵的水泄不通,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王出动羽林军抓捕她。 而柳牧景,那个不怎么喜欢她,不欢迎她的柳领率,居然舍命护她。 她忘不了,跑回来时柳牧景靠在墙角,几十个人围着他,他的身边是雨水滴落在地上形成的一个个血红色的水泡。 金山往前跑了几步,看见一个羽林军正对着受伤的柳牧景的头部挥刀。 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只有柳牧景受了重伤挣扎,还有鲜红浓郁的血迹。 倘若有机会,她要好好问一问柳牧景,为什么会舍命救下自己。她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有更总要的事情要等待。 昨日,玄羲在离开椒兰殿时,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向她请求一个约定。 “不论以后会有何种艰难时刻,一定不能抛下彼此。” 金山不知为什么玄羲一定要和她有此种约定。 有时候不得不说人的预感。他在心里千遍万遍的叮嘱金山,不论未来如何艰难,一定不能抛下他。 而金山想得是另外一番伤心事。 她还没有和玄羲去看过护城河上的荷花,现在荷花开的正好。 她还没有和玄羲一起翻遍藏书阁的书籍,现在藏书阁整理得只剩最后一点。 她还没有和玄羲一起见过养母,现在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娘。 她还没有和玄羲再逛一次街,也不知道自己街上的书摊怎么样了。 越到临了的时候,似乎越是能想起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金山一人等着玄羲过来,告诉她,他们的计划,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到了夜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宫里静悄悄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燥热的天气让金山辗转反侧。 这是她在宫里度过的第一个炎夏,去年天热,她还睡在屋外的院子里。 金山心事重重的起身,赤足走到殿后的回廊。 金山向东绕过假山,走过许多细雕花样的门栏窗隔,下了白石台阶,原本的空地上,她种了许多菜蔬,可惜,那些瓜果还没有成熟,以后也吃不上了。 耳殿通铺上的三个老宫女都睡下了,她们聋哑,一旦睡熟很难叫醒。几个月金山和她们相处,又竟像是她们不存在一般。 金山不知道为什么想多看看椒兰殿,她赤足走在凉凉的地砖上,心里的烦躁也褪去一些。抬头看天,一轮上弦月挂在天上。月色很温柔,也很悲伤。月光无力穿过那些树叶和藤蔓,只在地上投射出阴影。 半夜凉津津的风吹散金山的长发,和着那远远的夏蝉长鸣,掠过金山日渐尖削的脸颊,自从见过夜王,日子居然过得比以前挨饿的时候还要难熬。 金山在夜风里站了半宿,只到风把她吹得身上都凉透了,才有些睡意。 她躺回宝帐,很快就模糊起来,做了一个很幽远的梦。 梦到了亲娘。 金山在梦里感觉自己还很小,娘悲愁的坐在自己的小床前,床上的李舒尔假装睡着。 娘紧紧攥着的纸条,纸条上有很多名字。这张纸条是一位贵人给的,贵人说这张纸条上的名字是希望。 但娘很伤心,好像纸条就是催命符。 随后,很多很多人影冲进来,金山很害怕,大叫:“娘快跑啊!” 娘却根本听不见金山,只是和之前一样看着纸条,似乎纸条才是最重要的。她依旧坐在李舒尔的床边。 金山头疼欲裂,想努力看清对娘来说十分重要的纸条,可即便是凑得再近,那纸条上的字迹还是很模糊,就像墨被水泡了,全化成一滩一滩的痕迹。 “娘快跑啊!娘快跑啊!”金山还在大叫。 可是娘不知道,不知道黑影带着刀就要砍到她的头上。黑影迷乱摇曳,竟然变成了养母。 养母不停摇晃金山,责问她:“为什么你不是一个男孩?” 为什么她不是一个男孩,金山也很想知道。 金山从梦里惊醒,发觉外面依旧夜幕沉沉。 之后的两天,太子都没有过来,想来是在准备如何于夜宴那天击杀夜王。 金山很注意听宫里的风声,一有风吹草动,她都要惊跳起来。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后宫似乎更加安静。没有人来找金山。 王后呢?沈王后知道金山要当侧妃了,也没有来找茬。当初,她因为金山一个内侍勾引太子,而命人掌掴她。 金山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她在椒兰殿里憋闷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收不到,快焦灼死了。 她大着胆子跑出去,一走到大门口,发觉原先的四个宫女没有离开,而是一直都守在椒兰殿门口。 太子的怒气,把她们遏止在椒兰殿门外,但王上命她们时时刻刻跟着金山。 金山跑出去,宫女没有阻拦,而是默默跟在后面,像一条尾巴。 “怎么?你们还想扶着我?”金山对着她们嚷嚷。四个宫女都低头不语,但还是像影子一样追着金山。 金山不去管她们,走到外面的宫道上,天空中有几个鸦雀在飞翔。四方天空被红墙围起。 尽管天空依旧澄澈,蓝盈盈没有一丝云彩。天还是一样的天,可在金山眼中不一样了。 金山在宫里逛着,来王宫四五个月了,她很少有机会在宫里走动,她想看一看王宫。 第110章 传书 金山内心深处是有恐惧的,她怕她会死。如果他们失败了,自己作为参与者,会死的。 她兜兜转转进了御花园,围着池子转了一圈。 在白色石桥上,她凝视下方水面上的风荷圆举,又一次想起,那天他们在河面上放河灯,遥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果能再来一次,金山一定不会在初次见到画中公子时,在背地里咒骂他,也不会恶作剧把他推进深坑里。 她应该在内侍监外面的官房里见面时,就拥住玄羲,不让玄羲在梨花树下独自伤神。 更不会想要从他身边逃开,引得他骑马来寻找自己,从玉真观追到城门口。当他们共乘一骑时,她不应该想方设法躲开。 她不应该把茶泡的太浓,也不应该把墨研的太淡,更不应该看着风把宣纸吹走还偷笑。 她太想念那些时光了,想念那些太子天天要求她跟在后面的时光,想念那些他们朝夕相对的时光。 过去的自己居然愚蠢的以为,那是煎熬。原本以为他们可以有多好时间待在一处,时间多得都要生腻。 太子当着沈王后的面,大声地说:“不是什么丑闻,是真心。”他拉着金山跑出中宫,金山不应该别别扭扭的,而应该大声的告诉玄羲,她也有真心。 她做过更蠢的事情,太子关心她时,她还出恶言,伤他的心,说自己没有资格成为太子的朋友,更没有资格成为太子的其他人。 甚至还指责太子,她是他的人,这种话让自己难堪了。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说玄羲的爱让她难堪,让她屈辱。 金山对着池塘里的荷花,走神良久,那绯色的荷花竟是要被金山看穿了。 从椒兰殿到御花园的距离不远,但金山走了这几步心就跳的厉害,胸口像是有什么要迸发开来。她的心似乎坠到水面下。她的双手不停颤抖着,如果三天后,她和太子有一人出事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还很短。 原来这就叫遗憾。 金山的面上有水迹,抬头还以为不知不觉中降下的轻蒙细雨,一摸,原来是自己冰凉的泪珠。 金山的心肝一向坚强吝啬,就算再苦再累的日子也很少哭,但进了宫以后却时常会哭。 以前觉得哭没有用,除了会让自己喉咙发干,眼睛发酸外,毫无作用。可她现在常流眼泪。 因为有人疼她了。 不论她是“男子”,还是女子,玄羲都会疼她的。她可以放肆地哭。 金山在泪眼朦胧中入睡,又度过了生死未知前的一天,度过动荡岁月前的一天。 翌日一大早,金山便在门缝前捡到了一张四四方方折叠整齐的宣纸。 上面写着: “我与你,从茶馆的误会开始,从树下的相逢开始,从殿中的墙头开始,从山顶的逃跑开始。 而结束是万万别想了,此生此刻,至死不渝。 我想让这世间万物都映在你的瞳孔,想带你走过江河湖海,想做的事情尚且许多。 他们心系天下,我只在意你一个。我们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落款是玄羲。 金山见之上的话兀自笑了,笑着笑着,金山又悲戚起来,有些不知所谓。 玄羲这几日不是没有来,他每日忙完便已至深夜。要避过左相的耳目和父王商议如何安排宫里的人手,伏击夜王。和神机营大将秘密联络,如何安置炸药。 没有柳牧景。每一步都要他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失败了会怎么样? 和地宫里的明宗一样,永垂不朽,那就是被夜王杀死。 死也是一个结局,不是吗?只是他完全舍不下金山。 深夜忙完,玄羲不论多晚都往椒兰殿里去,金山大抵上安歇了。 玄羲也不吵她,只是隔着纱窗的格子外,往里面朦胧地望上一眼。 金山的身影在宝帐里,大约在睡觉。 这个时间见到金山,他怕自己过于激动。激动对自己,对父王对大局都不是好事。他的肩上不单担着自己的命,还担着那些信任他的人的。 所以,他只是远远的看一眼,看一眼金山安歇,就知足了。 看着金山的身影,玄羲自然明白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受着煎熬,金山亦然,所以他想写下他的在意,告诉她,他和她同在。 玄羲匆匆取纸笔在台阶下,写上几行字,从门缝中塞进去。他想要安慰金山,而不是让金山不安,所以他的一切都是这么小心翼翼。 金山见了上面的字,不知道会不会笑话他。能让她笑一笑也好啊。 他对着门轻轻叹息,突然想问,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呢? 情况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中,就这样急转直下。他们真的到了这一步,非得对夜王动手了吗? 玄羲对着屋子里被纱窗和宝帐隔着几重的金山的身影皱起眉头,如果没有金山。 如果没有金山,对于夜王的进展不会这样突飞猛进,也许,他会和历代的太子一样,等到王正式传位时,才知道凌盛的隐秘。然后,不得不就这样接受从祖先的命运。 火药的爆炸范围能被控制,神机营的新火药研制成功固然是重要原因,可是他们选择的时间点和金山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他和金山的相遇不是一个巧合呢?而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就像那些散发纸条的兰花党出现的时机,总是刚刚好。 玄羲心里有点乱,意味着什么呢? 他压下心头的不安,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太累了。玄羲太累,累到纵容自己胡思乱想。就算金山的出现不是意外,但有谁能够控制他爱谁,不爱谁吗? 玄羲从椒兰殿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脚步很缓慢很滞重,哒哒似扣在心上。他从椒兰殿踽踽独行回东宫。 翌日的深夜,玄羲又来到椒兰殿前,和前几日一样,他只想隔着门望一眼此应该已经熟睡的金山。 可是,金山并没有在宝帐中安歇下。金山不见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让人想要忽视明天就隐藏在这样的平静之下。 云层厚重,却迟迟无雨。玄羲在这样的夜色中,锦衣玉带,乌簪翡环,英挺的身姿门外矗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金山去哪里了?他在结局不明的前一夜都不能与她相见吗? 第111章 小瀛洲 金山并没有远离椒兰殿,她在椒兰殿的后园里,在曾经属于王后的花圃里,现在被她种满瓜果的地里消磨时间。 玄羲留了纸条让金山知晓,他会在夜里来看她,可她却因为睡着错过了。 为了打发等待玄羲的时间,金山去了后面的菜地。 她好久没给菜地捉虫,天牛和不知名色彩斑斓的小虫差点吃光了她的菜。菜地的杂草也长出一大片,很耐活,比蔬菜、瓜果肯长。 金山在菜地里留恋了一会,等到她跑回正殿前。玄羲已经在着急的找她。 “殿下。”金山从后面叫住玄羲。 玄羲急忙回首,在夏日的淡淡夜风中,金山冰绡碧罗的衣袂飞扬,纤巧的素带缟轻叠,似要临风飞去。 玄羲不由得跑去,伸手抓住金山的手。 “我.....”一时玄羲竟无语凝咽。 金山反手紧紧握住玄羲的手,“很累吧。” 夜风冉冉又起,风里是玄羲微凉的叹息。他无声地点点头。 这几天,他命人改造湖上小瀛洲地下,敦促梨园舞姬排练,和神机营大将商议炸药的位置,与御林军统领商议埋伏的人选。忙得团团转。 玄羲摇摇头,说:“不累。”尽管他食不知味,夜不成寐已经许多天。 “为了安慰我吗?”金山望着玄羲几日就瘦削下来的脸颊。 谁知,玄羲又慢慢地摇头,“是真的不知道累。我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理想中的国家。” 过去玄羲总是顽劣。任性的在他的父王和许多臣子眼中算不上一个合格太子。 曾经的他总觉得救万民于水火中是那么宏大,现在却知道许多很宏大的事情,只是一小步一小步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在外人口中伟大的故事,很多只是迫于良知不得已而为之。没有那么伟大,没有那么恢宏。 金山把目光移动望着眼前的玄羲,忧愁地说:“殿下眼中理想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玄羲的眼睛不再追寻金山的目光,而是望着远处,遥遥的像在憧憬未来。 “那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女人可以选择做女人,可以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权力。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以人为希望的国家。” 他顿了顿,把手放下,看着金山认真地说:“你是否愿意等我,为你打造那样一个国家。在新的国家里,你是我永远的第一位。” 玄羲和金山长长久久的对视。在玄羲山泉般清澈的眼睛中,金山看见了希望,幻着粼粼之光。注视着这双倾城的眼睛,流转动人心魄,金山忽而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请你为了我等待,也许那一天要等很久。而我,不论未来如何,我也会等着那天,等着和你在一起。” “不论以后多么艰难,无论要放弃什么,都不能抛下我。” 玄羲慢慢地说完,他想说的话。 玄羲眉目清远,他的眼眸黑珍珠般流转着润泽的光芒,竟是眼眶含泪。 大战前不论说什么,总会引发不安,唯有郑重承诺,才可以宽慰太子不安的心绪。金山轻轻点头。 金山和玄羲沉默少顷。椒兰殿里的灯光照着她云鬓红颜,清丽难言如瑶池中人。 玄羲轻抚金山的乌发,金山的头上簪着一支珐琅流苏珍珠钗。玄羲觉得金山的身上永远少了一样首饰,那就是凤冠。 他曾经许诺,以后每个月都会给金山一件礼物。如今,时间太赶,他来不及命人打造凤冠。今日里,他要给的礼物也并非凤冠。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册子上书姓名,生辰八字,祖先三代等等信息。这是一本玄羲的庚帖。 庚帖是男女订婚时,男女双方互换的帖子,成婚的六礼之一。 现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玄羲便自己来送庚帖。 礼仪本就是一种仪式,在金山和玄羲的心中都是象征性的。虽说玄羲自己来送庚帖给金山,压根不合规矩,但玄羲的心意一定要到。 另一份庚帖应当写着金山的姓名,生辰八字,祖先三代等,玄羲也已经准备好了。 玄羲和金山在椒兰殿空荡的院子里交换庚帖。玄羲持着金山的庚帖,金山拿着玄羲的庚帖。 以后的事情固然压得人凄然,但两人的眼底已有了笑意。他们对望了一会,眼底的笑意渐浓。 玄羲轻轻地说:“得呈比目何辞死,原作鸳鸯不羡仙。” 起风了,抚着椒兰殿里的树木,摇曳着细碎的轻响。宫墙外,传来打更人梆子声响,冲破这夜的浓黑。 已三更天。在打更内侍的梆子声中,他们才从彼此的眼眸中回过神来,玄羲应当回去了。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溜走,从不以人的希望为意志。 当人们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它总是飞快的迫不及待的开启下一个篇章。而当人们希望它走快些,它总是难熬地度日如年。 金山曾经希望永远也不要面对夜宴的那一刻,但是几天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掠过。 宫里一点都看不出要有喜事的样子,只是在密谋布置着。 正值炎热的夏天,夜宴的地址选在子城王宫北苑湖泊中的小瀛洲上,已经超出了金山所知的王宫范围。 小瀛洲不能算是真洲,只是四周皆是湖水,在湖中心有一片高于水面的土地,盖有兰亭,还有临水照月的空地和平台。通常王室举办夏季的宴会都在此处。 有诗歌:“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浮岛。”说的便是这样的浮岛瀛洲。 此地夏日非常清凉,日常静谧优雅,远离烟火人间,只有湖面上微微清风,故而称之为小瀛洲。 小瀛洲离王宫内苑有些距离,便于神机营对地面进行改造,埋上炸药。小瀛洲的土处理起来方便。 在太子的监督下,神机营的军士装作工兵对小瀛洲进行填挖改动。对外称,为了给太子新纳的侧妃一个令人满意的夜宴。 小瀛洲的地方有限,所以表演者通常不在岛上,岛上能坐着的只有王上、太子等贵族,以及一干宫女、内侍,伺候王和太子等人的饮食。 安排表演的乐班在离小瀛洲不远的船上,方便死士的进出。在l船上的乐班奏着丝竹,借着水面传来,飘渺如同仙乐。 乐班行船在湖面上,湖面之上种满粉色莲花,这些花瓣嫩红,千层重叠,乐班的双层龙舟从莲花中经过。 湖面上雾气缭绕,仙音渺渺。龙舟绕岛行驶,一周复一周。 夜宴表演的龙舟多达二十艘,每艘上的内容都不同。 有一艘龙舟上建有大平台,木质平台之上站立舞蹈的共有三十六个舞姬。 龙舟驶过,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众舞姬在张灯结彩的平台上翩翩起舞,跳的是梨园新排的凌波舞,如同将要羽化而登仙的仙女。 龙舟上的灯火在水面上闪闪发光,闪耀的如同银河落下的星碎一般。 这等雅致盛景,金山无缘得见。 当王和太子在小瀛洲上惴惴不安地等着,金山和其他的新嫁娘一样,不能出来抛头露面,只能在洞房里。 东宫的太子寝殿静悄悄,不知是人都去了小瀛洲还是因为人都被支走了。 金山看着更漏,算着时间,从傍晚天黑起就等得心急如焚。 第112章 她是谁 金山不是正妻,没有凤冠霞帔,只穿了一身宫中命妇的常服,她丝毫不在意这个。她看看天色,看看桌前的一对蜡烛。 从来没有这样煎熬过!从来没有! 她等着。 到底是一切的新生。 还是一切的颠覆。 金山在寝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焦灼的等着消息。双足在地上踩踏感觉绵软而轻飘,地上满是厚密的地毯。 金山以前多次出入太子寝殿,第一回觉得这朱红地毯怎么如此绵软,软的她脚都站立不稳。 她坐回雪白鲛纱被金勾挽起的帷帐内。宽阔的床三尺之外,有一对仙鹤腾云凤凰花烛台,红烛是新燃上的,上面覆盖了百蝠流云如意灯罩。鹅黄的灯罩遮挡。 金山看不见灯罩里面的蜡烛燃烧的程度,她根据蜡烛燃烧的程度在焦灼的计算时间。 她第不知道多少次起身,移开灯罩,看里面的红烛燃烧了多少,随后又坐回金丝楠木雕刻的大床上。 月光沉默的从东宫的窗格里升起,金山起身,茫然四顾。 离得远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不知道夜宴进行到哪一步了,夜王到底来没来? 月亮升起了,逐渐升高,却依旧晦暗不明,在云层中只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夜里无人的东宫居然有些凉津津的,一动淌了下来,竟是金山背上的冷汗。 她起身又坐回去,坐得是玄羲的床。 东宫的太子的寝殿,金山看着边上的千里江山图,仿佛恍如隔世。墙上的架子琳琅放着各色珍玩,金山也没有心思看。 金山有一丝错觉,属于太子的东宫,此刻只有金山一人站立其中,奇异的安静。 月光森冷地落在帐上,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今日是月末,下弦月,星满天。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化不停。外面一定也在变化,金山站在窗前举头望月。 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呜呜直响,东宫外的修竹摇曳的影子映在窗格上。 窗外忽然多了一个女子的剪影,如同鬼魅。金山看见不由得头皮一炸。 这是什么?女鬼? 那影子瞬息飘忽不见。这时,原本关闭的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了。 只听见门响,却不见人进来,金山的心被整个揪起来,王宫里难道还会有女鬼不成?东宫的内侍呢,宫女呢,怎么都不看门,就让一个影子进来了。 为了壮胆,金山大声质问,“是谁!敢闯东宫寝殿!” 温柔的女声在角落里回答金山,“你不应该问我是谁,而应该问问自己是谁?” “什么意思?”金山站起身,环顾四周,看谁在和她说话,却不见说话人的踪影。 她紧张起来,抓住太子的床帷,“是谁啊?”她大声疾呼,想要把外面的宫女内侍全都叫进来。 女声长长叹息带着久远的遗憾,“李舒尔,你让我好生失望。” “李舒尔。” 这个遥远的名字,带着悲惨的情绪,失去了记忆,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情绪还记得。 李舒尔,金山的本名。 有一段时间,金山甚至忘记自己是李舒尔,忘记自己身上的迷惑和秘密,心底眼里只有玄羲。 听到这个名字,金山心里一跳,不论别人说什么,金山都不会觉得心惊肉跳,可这个名字让她不安。这名字的背后是金山不愿意面对的,不愿意想起来的一切。 金山无法忍受这个名字背后隐隐的痛苦,她的过往一定很悲苦。 曾经,她对自己的过往有过揣测,但也也仅仅是曾经。现在的她只想要紧紧地抓住玄羲不愿再去想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自从爱上玄羲以后,金山再没想过自己的身世如何。 因为,她不敢面对。 来到宫里开始时,金山频繁做梦,梦见自己的娘被官兵砍杀,虽然只是一些很模糊的黑影子举刀扑向了娘。但金山不愿意想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娘如果被官军杀死,那自己就是反贼的女儿,反贼的女儿和太子相爱,还不如让她做一个贫苦妇人的女儿。 金山呆了一呆,退后了一步,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是谁?出来!不要在那里装神弄鬼的!你是谁?!” “我以为,你一进宫就会寻找是谁安排你进宫,没想到你却耽于情爱,压根没想来找我。我以为,你会查找食血者,找回自己的身世,没想到你却耽于情爱,忘却自己是谁!” 这个声音说话间,一直在移动。 金山举头四顾,发觉这个声音在自己的头顶上方移动。她的声音无处不在,言语说多了,金山忽觉这声音颇为熟悉。 这熟悉的声音,一定在哪里听过。 金山相信自己一定知道答案,可是她的心全被玄羲今天要面对的事情所占据了。怎么也想不起应该知道的,如今却被忽略的答案。 上次听到这个声音后,四周便一片黑暗,她沉入不可挽回的梦境里。 梦境里她只有五岁,有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在哭泣,随后那些和自己一样大的女孩死了。 金山大惊失色,原本故作镇定的声音也多了一丝慌乱,她从太子的床前跑到桌案前。 “是你!在刀子所里的也是你。是你划伤了我的大腿,将我伪装成受伤的内侍,也是你,给刀子匠下药,让他以为我已经被他阉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费心把我送进宫里?我到底有什么能耐?”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太子给食血者设伏,生死未卜的今天?为什么偏偏是金山成婚的这天? 那个帮金山顺利进宫的神秘女人出现了! 一个人影从屋脊上翩然落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金山眼前。 太子寝宫里,青铜麒麟香炉中香气袅袅,荡漾着烟光,金山眼前的秀帘开了,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撩起珠帘。 那双手看不到骨骼,手的主人必然十分丰腴。 她慢慢地踱入,一点不像一个夜闯太子寝宫的刺客。 她的衣袂随着步伐前导,丝衣清扬,举止端庄。她虽然走得很慢,但也终将走到金山的面前。 第113章 江云依 光线暗淡,她整个人一半都在阴影里却不显得狰狞,因为她真的非常慈眉善目。 “是你!”金山再压抑不住的呼喊,换成惊天的尖叫冲破胸臆。 居然是她! 怪不得熟知内侍监检查内侍的漏洞。怪不得能打招呼让金山进入椒兰殿。 因为那个神秘的女人本就是宫里人。 “江尚宫!”金山尖叫起来,比看见食血者还要不可思议。 金山只是远远的看过她几眼。 先前金山被王后的人抓到中宫去,据说是江尚宫告诉的太子。 一个偶然,在宫里遇见的六局最高尚宫,一个毫无交际的陌生人,一个根本想不到的人,为什么会冒着杀头的危险送自己进宫。 金山糊涂了。 这样一个菩萨样的中年女人,为什么会干出这样匪夷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来? “为什么?”金山吃惊地只会问为什么。 “时间不多了,你得连夜离开王宫。”江尚宫沉住气说。 虽然太子对夜王起了必杀之心,但金山却远远没有达到她的要求。金山那么迟钝,摆在眼前的事情都能看不到,又沉湎于和太子的情爱中,毫无上进心。 “为什么?你突然出现就是为了把我弄走,就像你莫名其妙把我弄进宫里?” 一提到要走,金山忽然能顺畅说话了,要走,意味着离开太子。 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离开玄羲的,他们虽然没有拜过堂,但是交换了庚帖,太子一直把她放在心尖上,她怎么能走? “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离开?太子现在面对夜王。”金山听得江尚宫要让她走,心里从吃惊转为愤懑,她愤怒地说。 “太子在小瀛洲面对食血者,不论是成还是败,你都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江尚宫的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但是看见金山愤怒地瞪着她,她哀叹一声,补充道:“若是他们的计划成了,你便没有留在宫里的必要。若是败了,食血者将迁怒于你。” “什么?”金山对此一无所知。 而江尚宫看金山的目光也让金山很恼火,好像她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在面对大人的决定时很不服从。 江尚宫用训导无知孩童的语气对金山说话,她实在没有耐心了,金山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合格。 她长出一口气,像在劝导自己要对晚辈耐心些,她站直了身子,语调平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惊涛骇浪,“有一个传说,食血者的后代拥有杀死食血者的力量,你就是那个食血者的后代。” 江尚宫此话一出口,周围一片万籁俱寂,先前摇曳婆娑的树也安静了,但金山分明听见自己的耳朵在轰鸣,响起夜王唯一一次神情寥落地说: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她说她爱我,不在乎我是谁,我相信了。后来,她好像舍不下孩子,离开了我。” 她忽然有些凛冽的寒意,在挣扎里冷汗淋漓。金山张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数息之后才又能说话,却只道:“太子在等我,我不能走。” 江尚宫听见金山这样说,必然是舍不得离开太子。 “别挣扎了。你的感情并不像你认为那样至死不渝。莫说你容貌秀美,就算你是一个无盐丑女,太子殿下也会爱上你。并非你有多么高贵的品格,或是你们的经历使然,而是因为你们的祖先不断纠缠的宿命而已。”江尚宫语气沉沉,蕴含了很多未出口的心思。 金山声音细弱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说给自己听,“我不能离开,无论要放弃什么,都不能抛下他。我不能走,不能走!”话未说完,已是眼泪汪汪。她大口吸着气,恨自己怎么就马上相信了江尚宫的话呢? 金山在心里知晓,江尚宫说的都是真的! 否则,江尚宫也不会费尽心思把金山弄进宫里,也不会告诉让金山想想自己是谁。 “不,我不信!”金山还未放弃挣扎,拼命摇头,“我不相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她尖利的嗓音犹如细沙,磨碎了夜里东宫静谧的空气。 金山咬了咬嘴唇,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跌坐在椅子上。 她费劲站起身,扬起眉毛,怒瞪着江尚宫。 江尚宫是始作俑者,没有金山这样的火气,她的目光跳了跳,道:“痴男怨女!你和殿下,当真没有所谓爱情。我知道一时之间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现在对你来说,最安全的是那个地方。” 江尚宫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丰满的手掌一翻,在她洁白的掌心中多出一张纸来。 纸的左下角,有着一朵印制兰花。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恼火,而是冷静地让金山看她手中的纸。 被无数个消息震惊的金山此刻已经不会吃惊了,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声音却如游丝,虚弱地说:“原来你是兰花党!” 难怪兰花党能从宫里把被夜王咬死的内侍尸身,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去集市上,原来兰花党也在宫里,并且要掌握了官位。 所有的事情都串连起来了。 兰花党一直都在秘密的反对夜王,金山的出现让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那个过去的预言,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但让兰花党有了计划和决心,把食血者的后代送进王宫里。 她们在外策动,谋划着向百姓揭示食血者的真相。 而在宫里,虽然金山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能力,但也因为她的出现,引出了一直在地宫的夜王。 所有的一切,从最开始金山入宫都是兰花党在暗中推动,只是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江尚宫并不知晓金山的入宫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只是先把金山推到太子的面前。 因为江云依知道,太子一定会爱上金山,就如一百多年前的玄颐一样。 江尚宫承认:“是,我是。兰花党的最初创立者就是王后娘娘,而我只是秉承了她的遗志。你难道不好奇吗?我们是如何不依靠姓氏找到母系传人的?” 第114章 契约 金山又坐下,静静的听着,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她不能接受的消息。 “先王后娘娘掌管王宫内的所有典籍,可以参阅经籍、图书、笔札、几案。她颇为好学,在成堆的书案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至关重要,让当年的王后找到了食血者的后人。”江尚宫似乎叹息了一声。 金山呆呆坐在椅子上,心一紧。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坚守的东西了,除了玄羲。 金山对上江尚宫的眼睛,江尚宫的目光居然是悲凉的。 金山垂下眼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江尚宫沉默少顷,微微转了头,继续道: “如今殿下的叔祖一辈出过一位多情的王子,这位王子舍了江山,也要一个名叫徐三娘的女子在一起。而这位徐三娘就算是做位分最低的嫔妃,王室和朝堂都绝不允许。” “这个徐三娘在遇到当时的王子玄颐前,死过一个丈夫,并且比玄颐大了足足一轮年纪。刚弱冠之年的王子玄颐一定要和比他大十二岁的徐三娘在一起,不惜为此抛下他的父王和母妃。” 这个故事金山在几个月前,整理东宫藏书阁的时候读到过。 当年玄颐爱上了一位名叫徐三娘的平民女子,随她去往民间,被褫夺一切封号和身份。不得不放弃自己王族的姓氏,改姓为柳。 金山发怔,不明白这与她,与如今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年王后娘娘隐隐揣测,这个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背后一定有什么秘密。当时的娘娘已经知道了王室供奉食血者,和食血者的来历。” “食血者和太祖缔结了牢不可破的血契,食血者必须保护玄氏的江山,而玄氏的子孙也必须代代供养食血者。”江尚宫的语调中有戏谑之意,但声音还是一如从前温和。“娘娘经过了五年的不断追查,终于发现其中的奥秘。” “为何徐寡妇有这样大的魅力,能吸引比自己小十余岁的王子。先王后娘娘追寻到她的母系祖先王淑媛,发现这个女人正是曾经夜王爱过,又逃跑不知去向的女人。” 金山静静地听着,江尚宫停顿了一会,气氛瞬间沉默。 周围静悄悄的,好像整个王宫突然死去一般,再没有一个活人存在王宫里。周围只剩夜浓重的黑暗。 周围都静了,连青铜麒麟香炉鼎中散发的熏香轻烟也静稳。 “食血者重生时附在太祖儿子身上。食血者的后代徐三娘与玄颐是有一定血脉关系的亲族。不在一起长大的亲族天生彼此就有吸引力。又因最为重要的一点,太祖和夜王定下过契约。” “徐三娘与玄颐的联姻使得后代与后代之间原本就有的羁绊更加深。” 一槌定音。原来如此。 江尚宫的话就像陨石砸落于金山心里,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等着江尚宫把这些话说出来,等着迎面痛击。 原来,太子会爱上她,因为祖先契约的羁绊。他们天生就会彼此相互吸引,根本无关对方的长相、人品,只是因为金山是夜王后代,而玄羲是太祖后代。 徐三娘和玄颐的后代,让夜王和玄氏的血脉关联更为牢固,他们之间天生就有巨大的吸引力,他们之间的契约刻录在血脉中。比婚姻这种契约更为牢不可破。 婚姻的本质便是契约,两个人若是要白头到老就要都牢牢遵守这份契约。 太祖费尽千辛万苦在溺海中唤醒衅族人死魂灵,诞生了夜王,这种血契比婚姻更坚不可摧。 此刻的金山心中翻江倒海,一阵忽明忽暗,她和玄羲的爱竟然是如此原因! 她只是怔怔坐着,等她回过神来,衣襟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俱是她的泪水。 江尚宫还在无情地说:“先王后娘娘又沿着这条线索往下寻找,找到了你和你的母亲。然而,正当娘娘和你的母亲密谋,娘娘反抗食血者的意志被夜王发现,所有和娘娘往来的人在王上的命令下,尽数被株连。” “起先,我也以为你随你父母同去,已经亡故,但是直到几年前,我的手下无意间发现了,刻有‘李舒尔’名字的玉佩,经追查才知道你尚在人间。” 几年前,金山的妹妹银扇因为痨病几乎快死了,金山只得卖掉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佩,那是失忆的她唯一留有的亲娘的东西,从此也逐渐忘记了自己是李舒尔。 没成想,这块玉佩竟成了兰花党找到她的线索。 尽管金山伤心的无以复加,但还是听懂了江尚宫前面的话的意思,玄羲的父亲杀死了玄羲的母亲,而自己的父母也因为玄羲的母亲被牵连。 在长久的哭泣之后,金山的眼睛干涸刺痛,良久的寂静后,江尚宫轻轻道:“舒尔。” 金山已经欲哭无泪。太子寝殿里阴暗,但也知道江尚宫的神情有些许焦灼。 金山抬头,一开口喉咙有沙哑的生疼,“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开始算计我?” 江尚宫抿了一下嘴唇,眼里都是失望,“在进京都前,若是没有我派人看顾,你和你养母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在进京都前就被山贼杀死在荒郊野外了,在从颠沛流离时就被匪徒祸害了。” 她早该想到的,这世道三个女人如何在这世上苟活。若是无人在暗中相帮,她们也不会风平浪静的能在京都里生活。 难怪几年前,进了京都,她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原来都是江尚宫在暗中相助。 金山忽而冷笑起来,连嘲讽都这样虚弱无能为力,她恨恨地道:“那我还要谢谢尚宫大人的照拂。” “舒尔,不要怨恨我,这是你还未出生就必须要面对的命运。” 李舒尔的宿命从她的娘,不,从她母系祖先出生时便开始了。 早在王淑媛决定用死来保护自己的女儿不被夜王所知时,就已经开始了。 这种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孩子的伟大意志,创造了唯一一次能够战胜夜王这样强大的妖怪的机会。 “永远不要小看人的意志。”一如华兰当年临终前所言。 人的意志可以大到牺牲自我,成全所爱之人,并且无怨无悔。永远不要小看人的意志,不要看不起女人的意志。 彼时的金山没有体会这种远比男女之情更伟大的爱。 她只知道自己的爱情已经远去,原来太子对她的爱和保护,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源于祖先纠缠的宿命而已。她没有爱了,她心想。 爱情已经远去。 她的心里只有这样一个痛苦的念头。 那些在月色下说的鸾盟,他们彼此间最真挚的约定。原来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第115章 兰亭 “不论以后多么艰难,无论要放弃什么,都不能抛下我。” 玄羲的话犹在金山的耳边,却没想到那艰难的必须面对的一刻,来的这样快,这样迅猛,这样无情。 金山从心底生出诸多悲凉,是那样深的一个渊,不知不觉中掉下去,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太多的悲伤没有出口,把她的心口都堵上。 金山哭嚎起来,捶着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满腔的委屈都倒出来,可是也不能了,她好像哑了,连一声哀恸也发不出来,哭得气堵声噎。 她丢失了她唯一的爱。 江云依说:“离开吧,你没有理由再留下。太子的父亲杀了你父母,再见面,你要如何面对他?我......” 江尚宫犹豫着,把手放在无声痛哭的金山肩上。 “是我对不住你,就这样把你推到王宫里去面对。可是,娘娘殒命的十五年里,我,我们进展缓慢。你已经长大成人,要怎么办呢?眼见着吸血鬼在左相的辅助下越来越残暴,死的人越来越多。我只能把你推到太子面前,希望王室能有决心铲除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吸血鬼。” 金山心里想恨,可是她恨谁呢?恨下令杀死她父母的王上吗?还是,恨把她推进宫里的江尚宫吗?还是,应该恨遗祸数百年的夜王呢?她好像要恨的人太多了。 江尚宫的手金山没有力气去躲开,她浑身冷颤,早就被冰冷雪水兜头浇下。 金山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原来她竟然也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 以前,要饭的时候被人放狗咬;好不容易做点生意赚得钱被抢;几天几夜吃不上一口饭食,她都没有这么多眼泪能流,如今一起留个畅快。 胸前的衣服已经变得潮湿冰冷,心也从剧痛变成一滩死灰。这一切把金山本就缺爱的不完整的心生生扯碎成片缕。 “该做决定了。我已经派人去接你的养母和妹妹了。”江尚宫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 她还有养母和妹妹要照顾,她不是只顾她一个人活命。 玄羲对她的感情只是因为可怕的血契,不论今晚是成是败,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呢? 可是,她不忍心的,实在不忍心。 “让我看一眼结果吧,看看他是否安全。”金山哀哀求告江尚宫。她想等玄羲安全了再离开。“就让我看一眼!求你了。” 与其说她在求江尚宫,不如说她在求自己。她想留下,却没有留下的理由,只能求着看一眼,惟愿他平安。 江尚宫缓缓摇头,“只看一眼?只怕你见了一面,还会想再见第二次、第三次,如此永远也不想离开。若是他有危险,你定然舍不得走,那你的养母和妹妹怎么办?见的次数越多,彼此缠绕就越紧密,如此难舍难分。我先前的话都白说了?” 金山闻言一怔,心下更是难过,居然连最后告别都不行了。 确实,江尚宫说了这么长一个故事,就为了劝自己离宫,可金山能甘心吗? 她当然不甘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玄羲一面,确定了他的安危再说。 她习惯撒谎,骨子里有种狡黠。曾经太子的爱,让她暂时放下和人打交道的种种小心思,不代表她从此真变成了一个老实的姑娘。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和谁离宫。 就算他们的爱并不是真正的爱,但两人相识许久,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是朋友,不,就算是下属,临走前也应当告别。 哭也哭了,心也伤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她扫了一眼门口,打定主意去小瀛洲看太子安危。她心下明白,再求江尚宫,她不会应允。 寝殿的朱红大门外,金砖漫地,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计算着自己几步能跨过门槛,踏上光滑如镜的地砖。 不如,就趁现在! 金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扑向门口,才窜出几步,脖颈就重重了挨了一下,瞬间眼冒金星,身体不能做主。 在跌入深深的黑暗前,她听见江尚宫无不遗憾地说:“说了这么多,还是要绑走.......”似乎她原本可以不解释这么多,直接用武力带走金山。 金山拼命挣扎想要克服眼前的黑暗,但最终还是敌不过,坠入雾霭沉沉中...... ............ 太子和王上端坐于小瀛洲的兰亭上,不远处临水照月的平台上围起珠帘,那是专门给夜王准备的“王座”。 夜色已经降临,但夜王还是没有来。 水面龙舟上的舞姬身着银白色缎绣的长裙,曳着兰草长裙,在浮云飞渡,变幻无穷的夜色下跳起一支曼妙的凌波舞。 那领舞女子清冷的模样,不由得让太子心头一跳。 他想起了金山,好像方才不是舞姬在凌波翩翩起舞,而是金山走进湖面上的烟波中,就此消失不见。 太子今日华服覆身,穿得极为庄重,戴着大典的冠冕,白珠九旒,玄色的袍子上绣纹精致。青犀簪导,衬得他越发面冠如玉,容貌谪仙。 太子的对面坐着两个装扮成他表兄的神机营将军,他们英武成稳,丝毫不受湖面上歌舞的影响。 而他的父王坐在最高处,却显得相形见拙,王上玄昭畏畏缩缩地卷缩在龙椅上,几乎是躲在摆满珍贵果品的桌案后面。 太子坐在王上的下首,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太子。如此一来,玄羲没有功夫再去想,为什么方才会想到金山消失了。他只能用眼神先安慰父王。 王上玄昭偷看了一眼,此刻仍是空着的被七彩璎珞八宝珠帘围起来的下方平台上。 平台是观湖面上龙舟舞蹈的最佳位置,水面上波光粼粼,舞姬们迎风起舞,美不胜收。 沉醉在这样美景中,又怎么会知道那七彩璎珞八宝珠帘围起来的,专属夜王的“王座”下,埋着精心计算份量的炸药。 这些炸药经过神机营精准的计算,足以炸死珠帘中坐着的人,又不会伤害到二十步之外的王上和太子。 檀香木的几案和座椅下有精巧的机关,只要夜王坐上去,便触发里面的机栝,等到他再站起来就会立即爆炸。炸药的量足以炸飞夜王。 王上在太子监工时特意叮嘱神机营工兵,一定要有足够的炸药炸死夜王。 玄昭不在乎在边上受一些皮外伤。他对夜王极为惧怕,这惧怕的起因是恨之入骨,他宁愿受伤,只要此举能除掉夜王。 歌舞清雅,风景宜人,但兰亭里的王上和太子,兰亭外的两个将军谁都没有心思在歌舞上。 他们都沉住气等着夜王来。 可夜王却迟迟不来。 第116章 爆炸 龙舟桂棹兰浆一直在水面上划动,击空明,溯流光,天上虽然没有星星,但湖面上倒影灯火星碎。 就在小瀛洲上的四人都焦虑不安,看着,眼前越发黑得浓重的天色,数着,离天亮还剩几个时辰时。 夜王来了。 他迈着轻巧步伐,登上灯火通明的小瀛洲,宽大的衣袖随手扬起,遮挡一下红灯笼发出的光芒。 他今夜好好的穿着衣服。衣裳整齐地扣着扣子,没有敞开,胸口的蛟龙图案也端端正正,和玄羲一样,穿了一件玄色的长袍。披肩的银发在头上挽起,听话的束在犀冕里。 使得原本散发着野兽般危险的夜王,乍一看像个银发俊美的男人。 夜王站在凉风习习的兰亭前,身后是龙舟上奏乐的丝竹声响,和不断跳动的舞姬。 他象征性的对着坐在最高处的王上鞠了一躬,算是行礼。又看了看坐在紧挨着王上,下首端坐的太子,无不失望地问:“新娘呢?” 王上玄昭听到夜王问话,紧张到一惊一乍。 玄羲也很紧张了,立即窜起来回答:“按照人的规矩,新嫁娘成婚当夜应在洞房里,不出来见客。” 夜王往边上给他准备的专座上扫了一眼,慵懒地问:“她在哪儿?” 玄羲立马瞪起眼睛,生怕夜王去找金山,但他也不能不回答,或者不乐意,否则夜王起了疑心,很容易功亏一篑。 他耐住性子,道:“金山在东宫寝殿。人们有规矩,新婚夜里,新婚的妻子只能见夫婿一人。” 玄羲心下恨的要命,面上却只能和夜王虚与委蛇。他不动声色,隐藏心底的想法。再忍一忍,他对自己说。 夜王鄙夷的发出一个“啧”声,“那岂不是太没意思。人的规矩也太麻烦了。” 玄羲站直身子,立即接道:“夜宴上准备了精彩的歌舞,大人既然赏光来临,不妨坐下与父王一同观赏。大人一定有很久没有观看歌舞表演了吧?” 他做了一个恭请夜王坐于珠帘后的手势。今日的他格外的恭敬,拼命隐藏心里的仇恨和愤怒。最后的时刻,一定要忍住。 的确,上一次有人请夜王参加夜宴,还在厉宗那荒淫无度的时代。 那时有无数的夜宴供达官显贵豪饮。厉宗还会请各种宫外的奇人异士,娼女舞姬都是他宴会上的常客。 再往前,可以追溯到二百多年前太祖登基的那日宴会。他也向今日一般,坐在僻静的专门为他准备的珠帘后。 他摇曳着走向珠帘后。奢靡的夜宴他参加,但在水面上如此清雅别致的,对夜王来说还是头一次。 灯火璀璨,倒映整个水面都在晃动。玄羲的心也跟着动荡的厉害,他担心坐在上首的父王会穿帮出纰漏。 王上玄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珠帘后的位置。 微微的风吹动流光溢彩的珠帘,玄羲心跳到不行,看着夜王安安稳稳地端坐在璎珞珠帘后,那张铺满红色锦缎,缀满金色刺绣的镂空雕花香檀木扶手椅子上。 歌舞升平,舞女在旋转飞舞,华丽的舞服被湖上的清风吹动,衣袂飞扬。 波光潋滟中,她纤弱的身影投于水中,如荷花初开,轻盈似花蕊。 随着她的起舞,抬头、低头,如同一朵水莲花似得在风的撩拨下不胜娇羞。 另外一艘龙舟也驶来,上面是乐坊和歌女。歌女的嗓音曼妙,如诉如泣,音色动人如香兰泣露,昆山玉碎。美人歌喉如珠,娓娓唱来。 夜王眯着眼睛注视着,歌女和舞女的表演,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他并不懂歌舞,只是觉得舞姬舞姿如烟,裙摆上无数的细碎晶石,光辉灿烂。歌女的声音美妙,勾魂摄魄而已。 整个表演华丽夺目,合着湖面的水波都是亮闪闪的。 夜王一生从未见过阳光,但他曾经听一个女子说阳光很美。那么阳光会不会像晶石一样流光溢彩,会不会像此刻的烛火一样光辉璀璨,会不会像月光一样照耀四方。 舞姬旋身转圈,小腰盈盈可握,肌光胜雪。 夜王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以后让侧妃也跳这个舞。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刚想开口说话,一声巨响震飞了他! 璎珞八宝珠帘和香檀木座椅瞬间化为齑粉,炙热的波浪冲出来,烟尘伴随着猩红的火焰妖冶绽放,仿佛一朵朵红色的彼岸花在瞬间开放。 王上和太子一直都提心吊胆,没想到夜王落座片刻后,他会突然站起来。 之前在跳舞唱歌的舞姬、歌女猝不及防,在龙舟上四散奔逃,引起龙舟剧烈摇晃。 湖面船上的众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整个湖面都随着巨大的爆炸声而动荡起来。湖水摇晃的厉害,像是随时都会倾倒。 龙舟上非常骚乱,凄厉的尖叫声从人群中传开,惊恐的人群如同爆炸的碎片向四周飞射。龙舟上的人有不少受了惊吓跳入水中。 饶是布置一切的太子也格外吃惊,他下意识的护住因为爆炸仰倒在龙椅上的父王。 巨大的爆炸,将兰亭上的灰尘都震下来,太子的玄裳上浮着一层白色的细灰尘。 而坐在兰亭外的两个神机营将军,已经掀翻桌案,从果盘、酒杯,酒壶的一片凌乱中拔出了长剑,正在朝兰亭中心靠拢,以期护卫王上和太子。 按照计划,听到小瀛洲的爆炸声后,王宫里的御林军和神机营的军士立即会划船集结在小瀛洲附近。 果然,满载歌女、舞姬的龙舟掉头划出小瀛洲的周围,从龙舟的后面出现了一艘艘载着军士的小舟。 轻烟和水雾散去,小舟上尽是明火执仗的军士,正在划着小舟。一艘艘小舟如穿行在水中的银鱼朝小瀛洲驶来。 爆炸的火焰一节一节的逐渐变小,但是烟尘还未来得及退散。尤其,在先前夜王座椅的附近,灰蒙蒙的仍不能见人。 玄羲持着剑,从兰亭的台阶上斜斜地走下来,他迟疑着想要上前查看夜王究竟如何。 第117章 怒火 王上从后面抓住太子的袍子,玄羲从他父王脸上看得的是惊魂未定。王上玄昭脸上的肉还在因为方才的爆炸而剧烈的抖动着。 没有王上和太子,只有一个中年衰老的父亲在阻止儿子冒险。 这时,在凉棚、几案、座椅的那堆废墟中,在那边看不清的巨大灰尘中,传来一个冰冷且恶狠狠地声音: “这也是你们人的规矩?” 爆炸后的火焰还在燃烧,映照在夜王的身上,投射到地面上是一层淡淡黑影,黑影对着火焰跳跃,姿态千奇百怪,如同鬼魅。 夜王穿过爆炸造成的浓雾中,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赤色的眼眸中有业火在熊熊燃烧,似要烧尽眼前所见一切。 他唯一一次心血来潮好好穿戴的衣冠,已经被炸的只剩丝缕披挂在他的身上,一眼就能看见他身上的肌肉如白玉雕刻般。头发完全散开,银发在夜风中飞扬,长长的银发逶迤如夜空中的明月夺目飘逸。 夜王毫发未损。 夜王的衣裳被炸光,只着片缕,身上覆盖薄薄的灰尘,他的肤色极度白皙,如同从冰雪中破出。在周围的水光下,他的身子散发盈盈光芒,美得极致。 “啊——”夜王愤怒地吼叫起来,气势如雷霆万钧。 二百三十余年都没有这样的愤怒过,即便被明宗背叛都没有这样愤怒!他们欺骗了他,眼前的几个人欺骗他,借着夜宴的名义把他骗过来。 夜王以为,他们是要他的祝福,原来是要他的命!他们胆敢这么做!眼前的这些人的祖先,在他的帮助下才能登基为王,他们怎么敢! 太祖让他新生,不必囚禁于溺海之下,他也帮助太祖建立国家。他守约待在地宫里,不让世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他的子孙却如此卑鄙怯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侮辱他! 夜王脸色倨傲,更有帝王之风,喉咙翕动,吐出几个字:“都去死吧!” 凌盛开国时,作为和太祖一样的开国君王的夜王,他见过千军万马血流成河,都容色凛然,衣袂飘飘走过。 他伸出了右手看了一眼,下一眼便已经到了举着刀的神机营将军面前。 只轻轻一挥,那个魁梧的神机营将军就已殒命。 神机营的将领都是和御林军一样经过千挑万选的,是军队里的佼佼者,然而这不过是凡人和凡人的武力差距罢了,在夜王的眼中都一样。 这种差别于夜王来说,不过是大狗和小狗。 而另外一个死的更惨,剑才刚刚举起,便被夜王捏碎了脑袋。 王上玄昭在后面看着,神机营将军的头颅就像一颗已经熟透的大西瓜,被夜王五指抓在手中,轻易地捏爆了。鲜血像红色的瓜瓤迸出来,有几滴沾到前面站着的太子身上。 夜王放下神机营将军,他已经不成人样了,脸被捏的稀烂,黄色混合白色的脑浆顺着脖子留下来。 他优雅的在倒下的人身上擦擦手。夜王对着目睹这一切,抖得筛糠一般,瘫软在龙椅上的玄昭说,“我会给王室体面,留你们全尸。” 玄羲手持长剑,挡在他父王面前,背后已经是冷汗淋漓。他浑身都僵直了,动都不能动。 炸药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丝毫没有伤害食血者半分。如今,玄羲才体会到什么是不死之身,可惜已经晚了。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战胜他。 浑身不着片缕的夜王对着玄昭和玄羲笑笑,似乎没有方才那样愤怒,大局已定,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对父子显示了他们全部的能耐。年老的吓得瘫坐在椅子上起不来,年轻的表面镇定实则毫无办法。 他冷笑,和他作对的都是如此而已,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可以超越祖先,或者超过当年杀进地宫的明宗呢? 夜王无声,依旧杀气凛然;美丽,依旧利齿森森。 他张大了嘴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夜王戏弄苦苦挣扎的猎物,“王上还有什么遗言未了?” 玄昭汗如雨下,浑身都在很明显的颤抖,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夜王瞬间失去了兴趣,变得不耐烦,但他依旧对玄羲说,“那么太子呢?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侧妃?” 未等玄羲开口,夜王的背后传来冲锋的喊杀声! 不少御林军听到湖心的动静,划着快舟,按照先前的计划登上小瀛洲支援。 “预备!”御林军喊起了嘹亮的口号,瞬间数百支燃烧的火箭矢,齐齐射向夜王。 夜王猛然回首,只见漫天的火雨如同击坠的流星向他飞来。 原来还有后手。 他也不希望玄氏的子孙只能展现出如此而已的能耐。 他快速闪躲过所有的飞箭,再回身,发现玄氏父子已经不见踪影,从兰亭上逃离了。 几千名御林军向他冲锋,夜王想起了当年跟随太祖黄沙染血,剑气凌云的岁月,好久都没有如此热血沸腾的夜晚了。 他吐出了两字,低不可闻,“来吧。” 王上和太子在御林军的掩护下从小瀛洲的中心撤退。玄昭的脚步压根不停使唤,被御林军驾着搬出小瀛洲。 王宫内绝大部分的御林军都登上小瀛洲阻击夜王,留在王上和太子身边的只有数十个人。 玄羲看着自己的父王就算怕成这样也要除掉夜王,可见是有多恨,恨得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从小瀛洲出来,打算回到议政殿的路上,才刚过御花园的大门,左相便领着一群人,好整以暇等着,王上和太子的大驾光临。 左相带人从大红的宫墙后闪出来,他背着手,肥胖的身材显露无疑,“夜宴还没有结束,王上怎能早早退场,扫了大人的雅兴。” 他露出的狼子野心,不单是为了侍奉夜王。 左相的人不多,只有寥寥二百人,都是他的府兵,可是对于王宫的御林军兵力全都在对战夜王的时候足够。 玄羲的眼睛扫过这些虎视眈眈的左相府兵,右相去调京畿守兵,现在迟迟未归。今天真就要被黄雀在后了吗? 第118章 修罗场 玄羲持剑伸手,怒不可遏地道:“大胆!还不快退下!” 左相被太子的话逗笑了,他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得罪了大人,还想有命在?给我拿下!” 府兵随声而动,从左相的身后上前,和御林军对峙起来。 太子望了一眼后面高耸连绵的殿宇屋脊。不知道夜王什么时候会追上来。 自从炸药爆炸,夜王毫发未损,他就知道,人力已经不能拿夜王怎么样。 几千御林军的宿命,玄羲提前已经知道了,他们只是在为自己和父亲的活命拖延时间罢了,他有愧。 所以,玄羲举起了剑,把剑和自己的肩膀平齐,沉声道:“父王先走,儿臣一会跟上。” 只听他父王哆哆嗦嗦说了一个“好”字,便立即带着几个御林军从边上绕过去了。 玄羲心里苦笑,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父王会阻止,哪怕只是稍微的犹豫一下,也好过现在这般不假思索地带着人就走了。 父王等于说把他推了出去挡在危险前,是不是就像当年推母后出去挡灾一样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挡在左相和他父亲之间的宫道上。 左相弯腰大笑,抚掌说道:“真是父子情深,格外感人。” 说话间,府兵的刀锋一闪而过,面对骤然而至的敌人,玄羲立即举剑相迎,长剑立时舞起天星海雨般的剑式,刀剑相击,在黑夜之中擦出一道道火星。 其余的御林军和府兵,双方都一拥而上缠斗了起来。 太子的身影也在里面时隐时现,挥舞着长剑翩若惊鸿,身形一跃又杀进人群里。 两拨人的身影仿佛一青一灰两团云彩,青色的是御林军,灰色的是左相的府兵。他们缠斗在一处,又如云彩忽聚忽散,忽起忽落,忽前忽后。 两拨人此刻纷纷各施本领,人群上纵下跃,左腾右闪,分分合合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 到最后,玄羲的身形高高拔起,抽出空来居高临下的袭向左相。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玄羲率领御林军和左相的府兵交战居然不相上下。御林军的人数太少了,要以一敌十,逐渐落入下风。 如果王上没有带着人自行撤离,两边的力量悬殊还不会如此之大。王上和太子分兵,自己逃命后,面对左相多了一倍人数的攻击,越是到后越是分身乏术。 玄羲的剑直指没有武功的左相,居高临下地袭向他。 左相见到玄羲的剑尖指着自己,近在咫尺,立马慌不择路,大喊大叫道:“救我!”随手拉过身边一个府兵,叫他挡在前面。 如此一来,原本斗得难舍难分的御林军和府兵迅速泾渭分明,分开成为两队。 太子知道在纷乱的人群中,一击击中左相格外困难,少不得自己也要深陷敌人堆里,所以对左相的攻击也只是虚晃一枪。 他见自己的人和左相的人已经分开了,立即带着御林军沿着宫墙逃走。 左相明白自己被耍,马上带着人紧紧追赶太子和御林军。 ............ 几个时辰后。 在湖心的小瀛洲上,夜王站在和兰亭一样高的尸体堆上。他脚下踩的尽是来攻击他的王上的御林军。 湖心附近一片尸山血海,御林军的尸身堵塞了湖水,竟使得湖水被截断。 湖水已经看不出来原先那波光粼粼的美丽样子,入目之中皆是红色。数千御林军的鲜血染红了王宫外苑的湖。红色的血水下是浓郁的黑色,一堆一堆人的身体填满并且堵塞整个湖。 血污染得整个湖泊变了颜色,原本夜间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子城的小瀛洲变成崭新的修罗场。 那些几个时辰前还虎虎生威的羽林军都变成了折断脖子的尸首,铺成一座黑压压的小山坡。没有了一湖的莲,也没有一湖的风,只有死尸们,恐怖的交叠在一起...... 夜王全身上下都被御林军的鲜血染的通红,宛如一个血人。 他疯狂地站在尸体堆上,环顾四周,因为杀死数千人这样强烈地刺激,而微微喘着粗气。 夜王向后扬起头,眼睛里透着红色水雾,那是人的鲜血到处溢溅。 夜王的眼睛本就是赤红,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层水雾覆盖住了眼睛。但那双暗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夜王的嘴唇近一百年来没有因为吸人血如此之多而艳红。 三千四百二十七人,比明宗带人入地宫袭击他还要少了一千多人。 赤身的夜王身上流淌下逐渐干涸的红色液体。 他开始动手寻找王上和太子,他们还有债要还。 ............ 太子和御林军一路在王宫里且战且退,这里变成了他和左相的战场。御林军基本全部调去对付夜王。左相带领的几百人居然如此轻易的占据了王宫。 玄羲带着左相一边打,一边绕圈子,只要拖,只能拖,拖到天亮夜王回地宫,那他们还能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想好下一步如何应对。 拖到右相躲过左相的封锁,从京畿驻兵处调兵回来。 玄羲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问题,击退了一波敌人还有一波敌人,援兵却永远都不来。 太子玄羲的脸上毫无血色,又因为长时间激斗而浑身痉挛。 怎么办? 玄羲浑身上下冒汗,也不知是打斗出汗,还是紧张。如果柳兄在就好了,他一边跑一边无用的想。 玄羲浑身寒冷发木,无比担心他们到底能撑多久,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和人战斗过,现在他浑身都疼。他懊悔起来,为什么当初柳牧景训练他的时候,他总是要偷懒。就算那时多学个一招半式,现在都能用得上。 脱力的疲倦,让他的剑势越来越没了章法。 赫然,身边一个御林军大喊:“天!快看!”随着他的叫喊和指着的方向,所有人不论是左相的府兵还是御林军都愣住了。 一个披发浴血的男人从屋脊上飞快的闪过,从这个宫的屋顶上跑到下一个宫的屋顶上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 第119章 结束 士兵们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但所有人都出现了一样的幻觉,怎么可能呢?那个男人就是在飞!他在飞向一个地方。 望着他去的方向,玄羲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夜王在往王上的议政殿方向跑。他脱困出来以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死背叛他的君王。 玄羲看清了夜王的轨迹,慌乱地叫道:“快快快!” 在晃动的人影中,不知是谁砍了他一刀,玄羲吃痛弃剑,抱住了受伤的手臂,却不做任何的停留,直接往夜王失踪的方向跑去。 一边跑,玄羲受伤的小臂一边涌出鲜血。他不在乎,失血的这点冰凉比不过心里的冰凉。 他只想救父亲。 尽管这个愿望很虚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是他看见夜王往议政殿方向去后唯一的一个念头。 议政殿里不论昼夜都是灯火通明,此刻在漆黑的夜里就像一个光明的火炬,也像一个最明显的靶子。 议政殿辉煌灿烂,精美无比,中庭丹朱,殿上金漆。 夜王赤足踏上白玉阶,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就像一朵朵红莲开在白色玉阶上。 只是几个挥手,夜王就解决了守在议政殿门口的御林军,看着蜷缩在奢华龙椅里面的王上,夜王忽然间觉得他有些可怜。 王上这一生都在痛苦和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瞬息间闪到哆哆嗦嗦的王上面前,和王上几乎面贴面。 他的一双眼睛,宛如含着两颗翡玉,赤红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水汽,使他的眼神看起来迷迷蒙蒙。 夜王和王上的距离就像是情人和情人一样,他微微贴着玄昭的脸,高高的鼻梁几乎戳到玄昭的脸上。 夜王张开薄薄的嘴唇,呵气在玄昭的脸上,“你还有什么遗言未了?” 玄昭望着夜王冷酷的眼神,好像喝醉了一般,浑身瘫软无法动弹,他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夜王孤傲的脸庞透出不可抗拒的气息,一头长长的银发飘逸在他的脸庞,映照这议政殿的烛火,发梢间微微泛着金色。 他的手按上王上的肩头,那手比寒玉还要凉。 玄昭没出息的啰嗦起来,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连哭都不敢出声。 夜王等他回答,等得不耐烦,皱着眉毛,那眉毛也似两把利剑。他发出一个,“嗯?” 只是一个轻轻地“嗯?”玄昭犹如遭到当头棒喝,脸上的肌肉全都抽搐起来。他远不到五十岁,却一直是颓废衰老的模样。 夜王嫌弃的把手从王上的肩膀上放下来,不屑地道:“拿出一点勇气来,像你的祖先一样。我都替太祖感到羞愧。” 玄昭最后只是哆嗦着嚷出了两个字,“放......肆......”他用尽全力对着夜王唾了一口。 夜王一甩头轻易躲过玄昭的侮辱,遗憾地摇了摇头,露出尖利獠牙,把嘴巴伸向了抖得和筛糠一样的王上的脖子。 最后一刻,玄昭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残留的念头,他有些后悔,如果,他过去能放下所谓愚蠢的尊严就好了。 他浪费太多时间维持一个做父亲的尊严,到死儿子都没能理解他。 玄羲跑进了议政殿打开的宫门前,一股腥气的风几乎让他睁不开眼,只看见御林军横七竖八的满地尸体。 白玉石阶上淌下血来,混合着玄羲受伤的血迹一起,惨不忍睹。 他看到这些血迹先是一怔,随后发了疯一样的往里面跑,绕过金红相间的柱子,他看见了什么! 父王软绵绵地倒在龙椅上,而食血者随意坐在他父亲的尸身前。 “不!”玄羲绝望的惨叫起来,“不,不!” 玄昭倒在龙椅上仰面朝天,死的既不体面,也不光彩,瑟缩着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是两个打开的窗户洞,那扇窗户空了,再也不会关上。 玄羲的心也完全空洞了。 夜王玩味的欣赏着玄羲脸上悲痛欲绝的表情,他把一只脚踩上龙椅的椅面上,侧坐着。“正要找太子,太子就来了。” 玄羲瞪得眼睛几乎流下血泪,“你这个怪物!” 夜王怒极反笑,道:“前车之鉴就躺在你的面前,不想活了吗?” 玄羲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似乎失了勇气,忍不住倒退几步, 夜王站起来,黄色的光影映上他的面容,随着他的身影摇曳走下龙椅前的台阶,身后的墙上投射出巨大分散的光斑,光斑影影重重,更增添了几分凶险。 太子嗤笑,反正今天也难活命了,“你这只能生活在地下的怪物!以为杀死了君王就能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了吗?这个国家就是你的吗?” “混账!”夜王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他和太祖当年一起打下的江山。他自诩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太子的一番话让他震怒,刚刚惩罚完王上的愉悦消失的荡然无存。 “你不如杀了我,看看你能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王。就算我死了,你也掌握不了这个国家。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小瞧人的意志。”玄羲道。 夜王眼里的太子逐渐变了样,模样和王后逐渐重合。他回想起王后当年说过的。 “永远不要小看人的意志。” 和胆小如鼠的父亲相比,太子果然更像母亲,连临死前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夜王的神情变得极为危险,比他在小瀛洲杀死数千御林军时还要危险。 他一反常态,张开双臂,似要拥抱玄羲,没有使用超过人的速度,而是一步步走到玄羲面前。他龇着牙齿,伸着头,大吼道:“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玄羲在夜王朝他迎面走来时,突然低头弯腰,就像要对夜王屈服而行礼一般。 玄羲站在的位置正好挡住了议政殿的大门,此刻已经到了快要日出时分,旭日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正被玄羲遮挡。 玄羲一弯腰,门口的天空露了出来,白的、橘黄的、玫瑰红的各色云彩,带着耀眼的光彩已经照亮了天空的一角。 第120章 密道 一霎间,王宫的上空骤然铺展了霞光万丈! 鏖战和追赶,不知不觉中已经天亮。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太阳又从东方升起。 不论昨夜有多么的难熬,太阳永远都会从东方升起,阳光也会如约照在大地上。 夏天天亮的真早! 天逐渐破晓,大地还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这时,万籁俱寂,忽然有了一声鸟叫,划破寂静。 夜王骤然被阳光照到,长声惨叫。 他的身上未着衣裳,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挡,被阳光触碰到的地方赫然冒起了青烟,他惨叫着,嘶吼着,躲到了阳光暂时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太阳已经开始高升,很快议政殿就会被阳光所包围,到时他躲无可躲。 夜王恶狠狠地瞪着太子,带着不甘心,却也只能加紧脚步,躲回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宫里。 夜王逃走了。太子身后的太阳正在越升越高。霞光万顷,朝阳喷彩,千里融金,每一个瞬间都变幻着不同。 太子无声的跪在门口,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面对着他父亲的尸身,哀恸不已。 可是,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喊杀声从议政殿外传来,他身后跟着所剩无几的御林军,寡不敌众,已经挡不住左相府兵的攻势了。 望着自己身后所剩无几的,还在和左相府兵厮杀的御林军,玄羲羞愧万分。他的东宫禁卫,已经全数战死在小瀛洲。 父亲死了,那些赤胆忠心的好儿郎也因为自己战死了。 玄羲顿觉心灰意懒,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苟活在这个世上。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左相的人呼喝着朝他奔来,越过了所剩无几,还在战斗的御林军,突破了议政殿的大门朝他袭来。 玄羲只觉得万念俱灰,不如,就这样结束吧。 凌盛王朝在食血者的统治下度过了二百三十余年,就算太子死了,凌盛王朝也不会此完了。 他大口喘息着,望着撕开口子朝自己奔跑而来的左相府兵,等待自己最后的结局。 赫然,一只厚实却小的手,抓住了自己,把毫无求生欲望的玄羲拉到一边。 那个人碰了墙上的一个灯架,玄羲的眼前一黑,脚底下悬空。 再回过来神来的时候,玄羲已经重重的摔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四周都是石墙。 他磕磕绊绊的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救了他。 他忍不住吃惊叫起来,“江尚宫?” “嘘!”江尚宫对玄羲摆摆手,让他别出声,警惕的盯着自己的上方看。 头上的依稀传来了左相府兵咒骂和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显然知道太子就在议政殿里,可是太子却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 刚才,江尚宫把太子拖到有机关的地砖前,激活了墙壁上的灯架,机栝启动,脚下的地板打开,江尚宫和太子落到机关下的甬道里。 甬道在议政殿的下方,是明宗时代秘密修建的。 只不过明宗那时没有来得及用上这个石质甬道,已经殒命。 这个甬道一直秘密关闭着,明宗以后也没有人知道。 大约在二十年前,当时的华兰王后为了有机会击败夜王,调阅了明宗时期的所有现存资料,发现明宗当年有一笔数额非常庞大的修缮宫闱的费用,和当年修缮的宫殿的费用对比后,没有写明。 而明宗颇为勤政节俭,这是他唯一一次开国库,动用修缮宫殿的银钱。 华兰一路深挖信息,终于发现这笔钱用作修建,议政殿下的秘密甬道。 四周一边漆黑,太子只能勉强看清楚江尚宫正站在他前面一点,她专注的听上面的动静,生怕被府兵发现。 玄羲忽然想起来,急忙道:“他们找不到我,会去找金山的!” “臣已经提前把佘金山接走了。她现在很安全。”江尚宫没有看玄羲,还是盯着自己的头顶,压低嗓子说话。 她的语气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态度永远都是那么平静,好像此刻不是带着太子躲追兵,而是寻常的宫廷内务而已。 “你,你是谁?一个尚宫为什么会有此行动?”太子诧异道。 就算是最高尚宫也不会对他们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好像对他们的秘密行动了如指掌,甚至提前安排好了金山。 江尚宫看看他,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递出一张纸,纸上印有兰花标记。 若是放在平时,太子会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兰花党居然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王上的王宫里。离得他那么近,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兰花党居然是江尚宫。 玄羲一个晚上几番变化,父亲惨死,御林军全军覆没,他已经不会吃惊了,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你是兰花党,兰花党为什么要救我?”玄羲努力支撑着身子,但手指关节却攥的发白。 “殿下不会真的认为,没有王上的庇护,兰党能够在夜王和左相的眼皮底下活动,而不被抓捕一人,不露出一点马脚吧。”掉下来以后,江尚宫第一次正眼看玄羲,好像神色间有点失望。 玄羲略带麻木的神情中有了一丝缝隙,宛如水波在水面上摇动,但水底下早已惊涛骇浪。 难怪左相总是咬着自己不放,原来王室里真的有人支持兰花党。左相总把矛头对准自己,因为他是太子,是王位继承人,但并不是王。他哪里想到,看似应该最痛恨兰花党的王上,以及那些像是来推翻王上的兰花党们,居然会合作。 “王后娘娘当年创立了兰党,现在被你叫兰花党,是为了能够在陛下被前朝和夜王牵制时,发挥作用。只不过,王后突然薨逝,兰党由臣接管,行事作风和以往大不相同,开始劫富济贫,惩罚贪官。陛下一直知道我们的存在,为我们这支秘密的力量提供保护和支持。” 江尚宫语气淡淡,好像正说着别人的事情,仿佛那宫中的诡秘和她无关一样。 第121章 秘道2 “母后?”玄羲麻木的心开始复苏起来。 原来父王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他也有他的勇气和担当,原来母后也不是被逼而死,走投无路的母亲。 在玄羲的心里,母后一直是一个温柔善良的母亲。他很怕自己的母亲是在对父亲的绝望中死去的。 玄羲从小到大在心里无数次怨恨过父亲,觉得是父亲为了自保,最后逼死了无辜的母亲。 但今天才知道,是她最早建立了兰党,这支用来反抗食血者的队伍。当初她是自愿赴死,为了尽可能的保全父亲、兰党和更多的人。 这个念头在玄羲的心里升腾起,一时五味陈杂。 “是你安排金山进的王宫?”玄羲的脑子一直在转,想了很多。 尽管,江云依已经和他说过,金山很安全,可是他的麻木的心一旦恢复,第一件事情还是忍不住往金山那里去想,完全不由自主。 今日有诸多不可思议,让玄羲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吃惊。 逝者已逝去。 唯一要做的便是保护活着的人。母亲当年赴死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江尚宫看了看玄羲。太子忽遭丧父之痛,却依旧想念着的是金山,莫非自己对于食血者后代和玄氏后代的纠葛,推断错误? 大抵,天家父子的情感和普通父子之情大有不同。 民间父子之情,只讲慈母严父。即便父亲天天对儿子耳提面命,父子亲情都时常生出嫌隙。因,人为母所生,天然与母亲有更为紧密的联系。 儒家向来讲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亲的永远高高在上,对儿子总是疏于养育关爱。父和子素来都没有母和子亲近。 民间父子已经有如此的隔阂,而王室父子亲情就更为淡漠。太子幼时由王后亲自抚养,父亲作为王也只是时常来看。 待到王后被夜王所杀,父子之间嫌隙很深。太子身边总有一大堆人伺候,饮食起居专有尚宫局、内侍监,教养也自有老师。 王上这十五年来,并未做什么事情修复和太子之间的感情。父子亲情尤为淡漠。 王上被食血者所杀,带给太子的伤心,远远不及十五年前王后被杀。却也不能说玄羲就不伤心,只是眼下的事情实在千条万绪,他只能先顾金山。 先前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宫里的侍卫们被杀,他有一瞬间万念俱灰,觉得不如随他们去了更好。还好,他如今已经清醒过来。 江尚宫的面上,说不上明显有什么表情,似乎有几分极淡笑意,又似乎只是透彻的冷冷凝视。 她年过四旬,一生未嫁。一个女人能够活下且能活得好,不嫁是最好的,不必上别人家里,给不如自己的男子当牛做马。 江尚宫有官职在身,若嫁人就要舍掉官身。没了官身又如何筹谋策划,实在不可想象,要如何瞒下丈夫领导兰党,又要如何才能完成先王后的遗愿,达成自己的夙愿。 江尚宫的夙愿不止杀死夜王,还有绝大多数女人想都不敢想,更别提去做的事情。 同时,江云依素来是看不起,也因为看的太清楚男女之情究竟是什么玩意。 不过,在带走李舒尔前,她和李舒尔多番解释,李舒尔依旧牵挂太子。 而太子这厢才刚丧父,心心念念的依旧只有金山。这倒叫江云依有些吃惊,似乎先前是自己看轻了他们的感情。 “是臣安排她进宫的。”江尚宫明明白白的承认了,又像是急不可耐想要欣赏太子震惊的表情一样,她接上:“佘金山本名叫李舒尔,是夜王的后代。” 江尚宫正面对着太子,想要在幽暗的甬道里清清楚楚的看一看,这件事情对太子的打击。 玄羲张嘴想要说什么,今日的变化太多,打击太大,他一时还没有完全消化这句话。他把嘴张着,忘记闭上。 错愕在玄羲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五官全是吃惊。 但是那只有很短的一瞬,旋即,玄羲像是想明白了,点点头道:“怪不得她会被费尽心思的送进宫里。原来兰党想利用她夜王后代的身份。” 玄羲的想明白了,让江尚宫不满意。“殿下,当真一点都不怀疑佘金山吗?” “只要金山还是那个金山。”玄羲凝视着对她提问的江云依,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这样问。她不应该站在自己和金山这一边的吗? 正如玄羲曾经对惴惴不安的金山说过的那样,“只要你是你。重要的是你,而不是何种身份地位的你。” 江尚宫不依不饶,重复了一遍,“佘金山不是佘金山,而叫李舒尔,是夜王的后代。” 玄羲默默然,顿了顿,才说:“我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什么人家,金山也一样。任谁都没有办法决定自己是谁的后代。至于,金山原来叫是不是李舒尔......金山失忆过,连自己的娘什么样都不记得,所以她还是那个我认识的金山。” 江尚宫微微有些出神,但她还是悠悠笑了:“但愿,殿下以后也一直这样相信一个人。” “自然。”玄羲留神,发现江尚宫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看好他和金山的感情,所以他简单的回答了她,打算终止有关金山身世的讨论。 他相信金山,相信金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没有一丝怀疑的相信,不论金山是何种身份,她都会站在自己的身边。 玄羲四顾周围,发现甬道还通向一处,便问:“这里就只有上面一个出口,没有别的通路吗?” 头顶上依旧有喧嚣之声,似乎是左相的府兵还没有放弃,依旧在找寻突然消失在议政殿里的太子。 上方时不时传来东西被推倒,“咚咚咚”的声响,伴随这人群脚步挪动,以及指挥的人不断大喊大叫传来的动静。 “除了上方的机关,还有一出通路,只不过这里一百多年来无人修缮,或是被人刻意封堵过,前面的路已经被上方的泥土堵塞,早已经完全塌方。如今只有我们栖身的这一段了。”江尚宫如实回答。 第122章 计量 当年王后发现这处密道,也只是让人清理出甬道的一段,修缮甬道需要大笔费用和不少人,以王后的地位无法瞒过所有人。 再后来,王后发现了食血者后代,也就无暇顾及密道的改建和修缮。 玄羲往前走了一小段,发现前面果然被上部的泥土填埋,只留下很小的一个口,成年人根本过不去,遂只能放弃。 江尚宫从后面追上,给玄羲简单的包扎了伤口,止住他小臂上的出血。 “殿下可有什么打算?”江尚宫给玄羲处理伤口时问。她对于太子玄羲未出口的计划并不报什么信心。 她入宫多年,太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玄羲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的男子,可是有多少手腕才能,又是否是治国之才,她一直为此忧心忡忡。 她眼中的太子远不及当年的王后。太子固然秉性纯良,为人天真且真诚,但太过善良在尔虞我诈的地方不是好事。若王上有第二个儿子,那玄羲一定不会是太子。 若是她刚才不及时出现,太子一时激动,说不定已经因为愧对死去的人而拔剑自刎,亦或是束手就擒被左相带人当场诛杀。 毫无疑问,若是左相抓住太子这个心腹大患,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当场格杀。 江尚宫虽然救下了太子,但她也在考量,要不要在此刻站出来拥立太子。 王上被杀,王位空悬,太子孤身一人,没有军队,毫无胜算。 一旦拥立太子,兰党的势力便会完完全全的暴露在左相和夜王眼中。那她们蛰伏多年的意义就无用。 毕竟,兰党的初衷是诛灭食血者,消灭吸血傀儡。 骤然发生这样的巨变,江尚宫已经想尽办法应对,甚至不惜冒着暴露自己去保护李舒尔和玄羲。 兰党只是一个秘密组织,她们暗杀贪官,散发传单,借着男人普遍轻视女人这层偏见为掩护,一直在暗处行事。 但是,一旦和势力庞大的左相与拥有不死之身的夜王正面为敌,公然支持太子,那江云依苦心经营多年,遍布全国各地的数千人队伍,无疑以卵击石。 硬碰硬就算拼尽家底,也不会有多大的波澜。看王上的前车之鉴便能知晓。 自从十五年前王后惨死,江云依不愿意只当一个掌握暗杀队伍的尚宫而已。至于王后的地位莫说能与不能,她从来也是不愿意做的。 她很清楚,王后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王上。好的时候,王上会支持王后改制,若是不好的时候,王后只是百官口中,迷惑王上的牺牲品。 毕竟儒家那一套,君王是永远没有过错,君王必是所有人的纲常。 果然如同江云依所料,玄羲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 他想说,先找金山,但感觉到江尚宫似乎不喜欢他和金山在一处,她又把金山带走了,所以他也就没有说。 随后,他又想起来,快速地说:“右相,右相去京畿的守军驻地搬救兵......” 未等玄羲说完,江尚宫就打断了太子,“从子城到京畿的守军驻地平时要多久,为什么一日一夜,右相仍旧没有动静?右相大人还能会的来吗?” 右相秘密出京,一出京都就走漏风声,被左相的人盯上。右相进入京畿的守军驻地调兵遣将,京畿守军只要有一个是左相的人,左相便会马上知晓。 右相周直聿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正是周直聿被杀,王上的御林军和太子的东宫禁卫尽数被诛,左相蒋尚良才敢大摇大摆的带着自己的府兵闯进王宫追杀太子。 左相已掌握了王宫,就算是在此刻,在白天夜王出不来的时候。 江尚宫在心中计量再三,太子实在没有半分胜算。她心里隐隐的,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在接走金山时,江尚宫猜到,王上和太子会一败涂地。 江尚宫相信当年王后的判断,古老的预言才是击败食血者的关键。只有食血者的后代才拥有杀死食血者的能力。 她不会和王上犯一样的错误,在知晓食血者的后代李舒尔是一个女子,而不相信女人有能力,宁愿相信周右相和神机营的计划,去炸死夜王。 金山被揭出是女儿身。王上玄昭一度非常震怒,要杀死这个勾引自己儿子,险些毁坏大计,欺君罔上的女子。 江尚宫只能冒险告诉王上,佘金山也就是李舒尔,是当年王后苦苦寻找到,并且最后用生命去保护的食血者后代。 王上这才决定暂时不惩处李舒尔,帮助她隐藏真实身份,并且借着右相的计划,给李舒尔一个侧妃之位。 如果没有江云依的诸多打算,金山又怎会在王上那里轻易过关。 玄昭对于兰党固然包庇,却并非全然的信任。在骨子里,他还是看轻兰党这支由女人构建的组织。 他曾经对江云依明示,兰党至多在他的授意下,利用女人的身份传递情报,完成暗杀。 第123章 离开 用炸药炸夜王,安排伏兵。这些事情,江尚宫也是事发后,才后知后觉。 否则,江尚宫一定会死谏王上,不让他贸然行动,显然一切都太过急躁。 江云依把李舒尔推出来,只是想借助她,激起王室反对夜王决心。但没想到,王上得知吸血鬼后代是一个女人时,居然不相信古老预言,决定自己行动。 她固然有自己的计划,但绝对不愿意在此时让情势急转直下。她还想借助左相对王上的威胁,让王上帮助她发展兰党势力。 如今的局势导向如何,谁也不清楚。 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江尚宫又有了新的打算。 乱有乱的好处。 “离开吧。”江尚宫犹豫再三,终于说:“殿下在京都内已毫无胜算,不如去找柳领率,一起去白州,找国舅大人寻求帮助。” 白州,柳牧景,舅舅。 他们好像一根线,在玄羲的脑海里串联起来。 舅舅十五年前被贬职到凌盛王朝最北的土地——白州。 而柳牧景的父亲也在白州的边境被苝夷的军队偷袭战死。 当年,正是自己的舅舅华楠来信函向父王引荐柳牧景。柳牧景甫一入京都,便成了东宫的禁卫领率。 柳牧景和华楠,是王上玄昭留给自己的儿子的一种保护,最后一道屏障。 左相不会想不到这些的,所以玄羲在去白州的路上一定会万分凶险,危机四伏。 江云依在犹豫挣扎间做出选择,还是选择了王后十五年前铺下的道路。 选择相信王后,食血者的后代才是击败食血者的关键所在,而不是相信一国的储君有击败食血者的能力。 她做了和王上截然相反的选择。 权衡利弊,江云依只能选择保护李舒尔,让玄羲去冒险,争取可能有的机会。 她把玄羲和李舒尔分开,秘密的用兰党的力量保护和隐藏李舒尔,把太子推到明面上。 用太子做为诱饵,这样左相和夜王就会集中全部精力先对付太子,不遗余力地寻找太子,没人会在意一个太子侧妃跑去哪里了。 如果太子能够显现出他的能耐,躲开左相的追兵,找到华楠,让华楠帮助他。那对于兰党是新的机遇。 如果太子没有能耐躲过追兵,也只能是他的命运。 江云依不动神色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去白州的路上必定凶险万分......” “照顾好她吧。”玄羲澄澈的眼睛看着黑暗中低头的江尚宫。他的眼睛依旧那么透亮,像最黑的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有那么一瞬间,江尚宫感觉到面对面站着的善良的玄羲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但玄羲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到底是心善还是懦弱? 为今之计,这也是他唯一能走的道路,离开京都城去白州找十几年没见的舅舅求援,把心爱的姑娘托付给别人。 为何他的人生在一夜之间有如此大的变化? 江尚宫一直低头,不敢去看太子。 玄羲默默凝视着江尚宫,似乎看穿了她,又似乎只是感伤。他说:“我会一个人去白州。” 一个人去,不带任何人,不让任何人陪着他涉险,败了都是他一个人。 江云依的心很忐忑,她还是十分希望太子能胜利,不光因为他是华兰的孩子。 但保护身份未暴露的金山容易,保护太子实在太难。 “殿下。”尽管主意是江尚宫出的,但她依旧忍不住为太子忧心忡忡起来,“宫外的生活艰难,殿下没有侍卫和宫人,要如何进膳,又要如何安寝?” 这些问题看起来人人都会,是每天都要面对的。太子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如何应对流亡的生活。 “吃饭睡觉吗?如果连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如让我死在半路上吧。”玄羲道。 玄羲先前因为金山的缘故,学习一切都自己动手,不让人伺候。如今生活起居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服侍。 玄羲觉得可笑,如今性命攸关,江尚宫却还在操心这样的事情,操心他的饮食起居。 历代的王宫被攻破后,王上等王室的成员并不是都没有机会出逃,不少却宁愿死于敌人的刀下,或被圈禁,也不愿意在外流亡。流亡意味着落魄,王室即便是死也不愿意落魄。 “殿下知道从王宫到白州有多遥远吗?殿下长到这么大,连百姓常吃的最普通的食物都没有吃过。” “无所谓。”玄羲不想和她解释,他曾和金山一块吃过,还希望以后能天天和金山一起吃。 江尚宫不可思议地盯着太子,好像这个主意不是她出的。 江云依的内心极为矛盾,似乎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办法,心底又生出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娘娘的儿子要去受苦了,如此复杂感情。 “更别说,左相会对殿下围追堵截,还有路上的山贼、暴民......” “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还有机会吗?”玄羲自嘲的笑了笑。 甬道里很安静,只有太子无声的讪笑。 已经听不到头顶上左相府兵喧嚣的动静,他们大约已搜查到别的地方。 “来吧。”江尚宫平静地接受太子的话,带领太子躲开耳目,送他出了王宫。 第124章 惊变1 罗城老鼠巷。 对于佘氏来说,宫变的第二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天,太阳开得格外早,不到寅时天就蒙蒙亮。 她很早就起来了,趁着天好在院子里晒玉米。用屋子前主人留下的药架,挺好的,晒点粮食真利索。 太子给的聘礼,那些干果、鲜果、点心,能吃都吃完了,她们不是浪费的人家,能用的绸缎布匹,佘氏也早就收起来了。 太子赏的大宅子却没有看过,里面的金玉首饰器物还原封不动的放着。 几天前,佘氏把地契和其他值钱的玩意都包好,放在坛子里,埋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银扇曾经提出,想去看太子送的大宅子,佘氏以赶时间挖地窖为理由,没有答应。 佘氏晒完了玉米,又抓紧时间挖地窖,地窖不单纯是个地窖,还是一个通路。 有时候,佘氏挖累了,总想着挖这么累能用上吗? 一铲子一铲子,佘氏挖出了菜窖下的泥土,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土被佘氏抬出去。从白天到黑夜,佘氏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活计,只一心一意的挖菜窖下的通道。 前几天,银扇也来帮忙。她觉得自己的娘入了魔,如此执着于挖菜窖,似乎菜窖就是她们的命。她们很少说话,甚至连姐姐的婚事都很少谈论。 这段时间,老鼠巷里的佘氏闭门谢客,全部的心思都在挖通菜窖上。 往日的活计全叫银扇去退掉,左邻右舍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佘氏似乎攀上了不起的亲家,谁能知道她们禁闭大门是在刨土掘地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平淡过去,离太子来下聘已经过去七、八日。 佘氏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昨天晚上成婚的。宫里的消息不通,她们也不得进宫一见金山,也不知道金山哪天成婚,怎么成的婚。 银扇年轻贪睡,这会儿还躺在床上睡觉,不过她也睡不着多久。 对于穷人来说,夏日远比冬日好过,天气炎热,植物生长很快,不愁没有食物吃。院子里的菜割下吃了,没几天又长了起来,好吃歹吃,怎么都是吃。 今年的夏天比任何夏天都好过,有闲钱的日子总也是舒坦的,虽然有不少的烦心事。定然,佘氏永远也放不下十几年前的往事,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 罗城的平民百姓永远也不会知道昨晚子城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不知道子城已经变了天,王上死了,太子跑了,左相在宫里称王称霸。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王上如果好,张家当王还是李家当王,谁家当王还不是都一样。 百姓的日子还是照常过,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饭穿衣,繁衍后代。 若说愚昧吧,千百年都是这样过的。 若是王上不好,推翻了换一个。换了一个开头几十年会好,但是后来的王上逐渐昏聩,王朝又慢慢衰落。 就这么一直不断的轮回,王朝不行了,推翻换一个,换了一个王朝,好上个几代,逐渐又腐败衰亡,再推翻换一个王朝,又好上几代,逐渐又腐败衰亡...... 数百年,数千年都一个样。 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过,若说愚昧,数千年都是这样过,老祖宗全是如此过来的,似乎也想不到别的生活。 百姓总觉得,既然是人总要穿衣吃饭,生育后代,难道人生还能有别的活法? 百姓就像他们另外一个叫法:草民。他们和野草一样,一直匍匐在地上,所以上天是公平的,抽去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按照祖祖辈辈那般,一辈子一辈子的活着。因而他们通常一世平淡又幸福。 没人会想到这背后的原因为何,好像草民都不愿意想,或者想不明白。 所以,当有人试图告诉他们,人其实还有别的活法。他们便觉得这人是异类,应该被孤立,应该被唾弃。 究其原因,只不过她与他们不同罢了。 子城发生如此惨案,几天以后会传遍大街小巷,就算是最无知的男人也会对此发表对国事的看法。 在此之前,未得到消息的百姓还是很平静的继续为生活而奔忙。 佘氏在地窖里抬出了两箩筐土,打通了最后一小段路。 地窖已经能通到院子外,巷口的拐角。那拐角的洞口,佘氏用稻草铺平,又用箩筐盖着,就算是最眼尖的人也看不出那是一个洞口。 老鼠巷是京都城的贫民窟,住户本就不多,左邻右舍时常空关着,谅也没人知道。 不过,那个出口还小了些,钻出去一个猫儿、狗儿的尚可,若是要人钻出去,还要挖上一日半日的功夫。 银扇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佘氏没有多说什么,若是金山在家睡到日上三竿,不,她睡不到这个时候,就会被佘氏用笤帚赶起来干活。 在佘氏的心中早就把金山,这个给她带来好处的女儿给霸占了。金山是她的女儿没错,但银扇是她嫡嫡亲的女儿。 她用慈爱的声音对银扇说,“起来先洗个脸醒醒神,屋里架子上有盆和毛巾。娘手脏就不给你打水了。锅上还有两个肉包子,还热乎着呢。” “嗯。”银扇在里屋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她睡得太久,睡的迷糊了,正自顾自洗脸漱口。 衣食无忧,又因为姐姐飞上枝头变凤凰,银扇懒惰了不少。现在即便睡到日上三竿也可以不愁,所以她整个人也丰腴起来,小胳膊鼓鼓的,像一节莲藕。 正当银扇在厨房吃着肉包,佘氏把两箩筐土推到墙角,给地窖盖上盖子。 门外响起了剧烈地敲门声。 那敲门声极为猛烈,不像手指敲门,倒像是用巴掌恶狠狠地撞击佘家的大门,震得那老旧木门上的尘土,刷拉拉的直往下落。 “谁啊?”佘氏冲着门口嚷。 门外的人不应声,却因为佘氏的回答拍得更起劲。 佘氏的心头跳了又跳。那一下一下的已经演变成砸门,全是砸在她心上。她感觉到坏菜了,可心中还存在一丝侥幸。她的眼睛左顾右盼,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厄运不会这么快就来吧?她心想着。 剧烈地叩门声还在继续,似乎随时能把门撞烂。 第125章 惊变2 银扇从屋子里走出来。 佘氏不敢发声,对银扇努嘴,示意银扇快点进去。 银扇不明就里,疑惑地问到:“娘怎么了?” 擂门声还在继续,准备不把门砸穿不罢休,如此大的动静,外面却不闻一声人言。 银扇心里在打鼓,急起来,“娘,到底怎么回事啊?” 佘氏顾不得和她解释,因为佘氏也不明就里,但她比较银扇心中有一个很可怕的大概方向。 不是好事,绝对不是好事。 她反身抓住银扇的双手,想要叫银扇躲到菜窖的通道里,但菜窖能逃走,还要半日。她对上银扇那双惊恐不解的眼睛。 银扇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自己的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在做什么? 佘氏忽然有些明白了她恨了十五年的钱皎如,如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她突然不恨了,因为都是为人母的最后一刻。 日上三竿。 大白天大门不合时宜地被撞开,佘氏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银扇的面前。 下一个瞬息,佘氏被挥舞着长刀的士兵砍倒,银扇在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叫:“娘!”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佘氏再没有力气张开嘴交代上一句。 临死前,她落地的头转向菜窖,死死地瞪着菜窖。 菜窖还差半天就挖好了,人就可以通过。 银扇的眼中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母亲的鲜血。她是怎么在殴打中被拖走的,她不在意了,只想着能靠近母亲,再把倒在血泊中的娘叫起来。 娘不会不理她的。 银扇好像喊出了最惨烈的叫声,又好像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她都全然不不记得,不在意了。她被没收了所有的感觉,心里之存一个念头: 娘倒下去了。 这个极度痛苦绝望的念头,让银扇无法思考,无法去想,只有娘倒下了,娘倒下了。 银扇听到有人在尖叫,但她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尖叫,她什么都不知道。 银扇多想,多想让那一刻延后,永远不要发生在眼前。可是它发生了。 五脏六腑都被揪起来! 娘死了! 看到娘横躺在那里,银扇的心空了,胸口仿佛被锤子直接击中胸膛,弥足珍贵的一切消失了,从此不见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银扇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上,就算那破门而入的几个强壮兵卒拽着都很难拽住她,娘还面朝下静静地躺在地上。 佘氏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有殷红的鲜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渗出来,她的脸朝着菜窖的位置,没有把眼闭上。 银扇除了流泪,嘴里说不出一句话,脑海中一片空白。 上苍如此残忍,它连一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银扇和佘氏。 数个呼吸后,佘氏眼神涣散,抽搐的身体停止,整个都软下来,头向下一垂,就这样什么都没说出来,死了。 佘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脸上带着不甘,凝固成一个永恒的遗憾,离开了她最爱的小女儿。 银扇只能感觉滚烫的眼泪在不断滴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佘氏就这么死了,而且死得这么容易,这么悄无声息,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银扇。 留下小女儿一个人去面对往后可怕的东西。 没有任何时间留给银扇去怀念娘,有个兵卒从后面一脚把银扇踹倒,一把揪住银扇的头发,拖着银扇出了院子。 一行兵卒押着银扇出了老鼠巷。 远远地,两个女子盯着一行兵卒,她们打扮普通,就是大街上最不起眼的年轻妇人。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悄声耳语:“左相的府兵把要接的人抓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年长一些的妇人略一沉思,“先回去报告。”言毕,两个妇人撤出老鼠巷。 ............. 金山被江尚宫迷晕后,连夜被送出王宫。 等到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周围都在要命的摇晃着,过了很久才能睁开眼睛。 她在一辆马车里,马车摇晃的厉害。她的眼前地动山摇,不停地眩晕。透过马车的木格小窗,看见两个模糊的女人背影,她们好像在跟着马车走。 金山费力地想要睁大眼睛,可是她的眼皮太过沉重,很快,眼前的黑暗又侵袭了她,金山便又沉沉睡去...... 东方既白,晨曦穿过翠绿的树叶撒到金山的脸上。那是凉爽的夏日清晨在闪耀,金山在凉意中醒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被露水打湿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被从马车里转移出来。现在她躺在一个板车上,前面有人拉着她。 虽然已经醒了,可金山没有贸然发出响动,她闭紧眼睛安静躺着,好像她从未醒过一样。 如果不出所料,不论是跟着马车走的,还是此刻拉着她的两个人都是兰党的人。 她们一直在往北面走,算路程应当已经出了京都,甚至有可能已经在中州的地界上。京都的北面是中州,再往北是赭州。 淡蓝的天空在摇曳的树枝间透过来,清晨的阳光浇灌在小径之上。 她们似乎在谷地上走着,不远处上游小溪流哗啦啦作响。周围都是灌木,她们远远地偏离了大路,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江尚宫把她送走,让她远离太子,似乎是想要保护她。金山这样想着,她们把自己设计送进宫,又在宫里遇到危险的时候,不遗余力地把她弄出宫。 金山想不明白江尚宫想要干什么。 因为她是吸血鬼的后代,却是一个完全没有显现出能杀死吸血鬼能力的后代。 她们会如何处置她呢? 前面拉着车的两个人都是女人,这让金山心中有些疑惑,难道兰党都是女子? 天色很早,前面的女人打了一个哈欠,金山吓得立即闭上微微睁开的窥伺周围的双眼。 只听一个女子说:“车上这丫头轻的像一片羽毛,有什么用啊?看上去就不能打,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回隐逸村?” 金山微微睁开眼睛,悄悄地往前面拉板车的女子看去。那一个背影,便可看出拉车女子虎背熊腰。她的身躯一个顶上自己两个了。 金山复又把眼睛闭上。 第126章 隐逸村1 听得另一个音色稍微温和点的女子言道:“这是首领的意思。” 那个健硕的女子又说:“隐逸村的姐妹和男人都有大仇。车上这人打扮的和一官家小姐似得,能和男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就这么带回村子里,谁知道她会不会出卖我们。” 听上去温和的女子言道:“姜工部的女儿出嫁没多久,丈夫便死了。她夫家逼着她自杀守节。姜小姐不肯,夫家用簪子穿过她的喉咙,活活把她扎死。姜工部明明知道女儿是怎么死的,却对此不闻不问,只不过为了区区一个贞洁烈妇的好名头。唉,官家小姐未必就和男子无仇。” 两人在一路闲谈,但不耽误拉车,齐齐的健步如飞,若是寻常守妇道的女子绝没有这样的力气。 男人让女人守妇道,说白了就是为了削弱女人的力量罢了。若是柔弱的女人遇到生死挣扎之事,大抵也只能和姜小姐一般,无力反抗,匆匆殒命。 谈话间,两人转离了小径,竟是要往林子更深的阴影中走去。 金山觉得不能再装睡下去了,又觉察她们并无恶意,是江尚宫的手下人,所以便出了声音。“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前面拉车的两个女子皆是一惊,先前谁也没有发现金山早就已经醒了。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车,车上的金山被颠的一震。 “你既已经醒了,为什么不出声?好叫我们姐妹拉着你。”嗓音粗粗的女子转过头来,不客气地对金山说。 金山打量着两个人,她们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普通农妇打扮,都着褐色粗布麻衣,荆钗布裙,脸膛红润,粗手大脚,很有力气的样子。 肤色黑一些的女子声音温和,肤色黄一些的女子说话比较冲。 金山看看她们也不接话。 她没想到兰党的人真的都是女子,都是女子倒也没什么,只是看上去非常普通,一点也不像能搅得凌盛王朝翻天覆地,叱咤风云的模样。 佘金山昨日夜晚昏过去被强行带走,心下担心太子的安危,现在又对娘和妹妹的处境担忧起来,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 她跳下车板,扭头就走,不想和不相关的人说话。 自己下地走了才知道,之前看她俩走得轻松,其实不然,满地都是到小腿的野草,绿油油的颇有生命力,缠着自己的双腿走起来格外吃力。 若是两个女子来追,金山怕是跑不掉。 谁知,被金山甩在身后的两个农妇模样的年轻女子并没有追赶金山。 那个黑皮肤的女子只是嚷道:“首领有两句话要我带给你。你惦念的那个男子,自有他的任务和命运。他失败了,即便你回去了,他也不在那里了。” 金山的腿忽然和灌了铅一般,一步也迈不动,僵立在深深的野草中。 他失败了! 金山吃惊地转过头去,厉声问:“他失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你被运出城时,首领传来消息,只说他失败了。” 金山震惊地看着黑皮肤女子语气平平地说,失败了。 从她的语气和之前的谈话判断,她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金山倒退了几步,被后面的树根绊住,险些摔倒。她眼神张皇,心里只有,“他失败了。”这几个字。 太子没有能够杀死食血者,他们的计划失败了,炸药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那太子怎么样了呢?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恐惧地想,夜王会把他杀死吗? 她转头瞪着几步开外的两个女子,那女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你惦念的那个男子,自有他的任务和命运。即便你回去了,他也不在那里了。” 还好,太子没有事,离开了王宫。那她更要回去看一眼。金山眼珠转了转,立即爬起来往南边跑。 只听得身后又嚷道,“第二句,令堂和令妹,已经派人接应,不日便送进隐逸村,让你们一家团聚。” 金山的心里又蹿起一阵惊骇,想起养母和银扇在兰花党手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半夜无人时,有一只冰凉的手划过背后。 她的脚被黏在地上,如果她们说的是真的,妹妹和娘在兰花党手里。而太子自有事情要去完成。 养母、妹妹与太子,这两者之间金山很难抉择。 可是天大地大,要去哪里找太子呢?金山一点头绪都没有。 太子自小生长在王宫里,从来都没有出过京都,他还能去哪里啊? 昨晚在动手之前,江尚宫好像早就已经知道王上和太子注定会失败。 回想起江尚宫的话,金山的心揪得更紧了。 太子会爱上自己,是玄氏祖先的契约。因为金山是夜王的后代,而玄羲是太祖的后代,他们天生就会彼此相互吸引,根本无关对方的长相、人品。 她和玄羲的爱,竟然是如此荒唐的原因,这让金山无法接受。 她顿了顿,对两个农妇打扮的人问道:“我要多久才能见到娘和妹妹?” 黑肤色女子略一迟疑,推测了一下,“姑娘是昨夜亥时马车离得京都,一直到今日天亮才换的板车。令堂她们若全是步行,大约会晚姑娘两日到隐逸村。” “你们说的那个村子,还有多久可以到?”金山立在林子里,抬眼看着天色。 “大约能赶得上吃午饭。”女子如实回答。 “尚有一事,你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不允许非组织的人进入村子,事实上,允许踏上此处的外人只你一个。” 后面的黄脸大力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不乐意金山进入到隐秘之地。 “你要怎样?”金山对此不满,不明白她们想干什么。不是她们的人不能进村子,可是她们却要绑她来,弄得好像谁稀罕来似的。 “后面的路,我必须蒙上你的双眼,确保你不会泄露进入村子的道路。” 金山冲着不远处的两人朗声道:“我为什么要容忍你们把我像囚犯一样对待,我不会出卖谁,这里也不是我想来的。” 第127章 隐逸村2 “你转身离开时,我们没有追赶你,你并不是我们的囚犯。隐逸村是我们的秘密之所,那里有很多可怜的人,一旦隐逸村的所在地被泄露出去,许多人将会受到灭顶之灾!” 听了她的话,金山对这个隐逸村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地方,那么神秘。 她走回去,让两个女子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她感觉不到兰花党对她有丝毫的恶意。 正如江尚宫所言,她们在好多年前就秘密的照拂她们一家。就算金山被推进王宫里,事发时江尚宫冒险现身,也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危。 她们,兰花党掌握了那么多的秘密。 江尚宫把金山的身世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世不清楚,始终是金山的心结。未来有太多的秘密等着金山去发现。 金山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没有回京都去找太子的选择是否正确。 不过,金山知道,不论她怎么选择: 是进兰花党秘密的隐逸村,等和养母、妹妹一家团聚后,再商议下一步行动;还是孤身回京都,冒着被左相逮到的风险,寻找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甚至已经离开京都的太子,成为太子的累赘。 不论金山今天如何选择,她以后都会后悔。 玄羲的父亲下令杀了金山的全家,若是玄羲的父亲还活着,那金山又该如何面对玄羲呢? 她对玄羲的感情已经不及以前那么坚定,因为江尚宫的话,她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爱。还是这种爱,只是两人的父系祖先融在他们血脉里的契约。 这些都是金山没能马上选择去找玄羲的理由。 在被布条蒙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金山不由自主地往南方望了一眼,那是京都的方向。 她一向坚吝的心肝又疼起来,回想起那日玄羲在离开椒兰殿时,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向她请求一个约定: “不论以后会有何种艰难时刻,一定不能抛下彼此。” 有时候不得不说人的预感。这也许就是玄羲的预感,他千叮咛万嘱咐,请求金山不论未来如何艰难,一定不能抛下他。 金山被布条蒙上眼睛,在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往北边走去。 她终究是辜负他了。 金山布条后的双眼流下泪水,大约被声音柔和的女子看见了。 她安慰金山,说:“村子里的人在外界的时候,都是满身伤痕,苟延残喘,她们生活在黑暗中不见天日。但在如今所在的地方,有很多美丽的人事物。在那里的是不一样的人间,我们不受礼教的折磨,不受男人的压迫,不受朝廷的剥削,女神巨灯的光芒永远照耀我们。” 金山只顾着自己的悲伤,没有答话,她感觉到脚下的草木大地很平坦柔软,是一片鲜少有人驻足的地方。 她闻到了森林里特有的木质香气和青草香气,说不上有多馥郁,却清新自然。她想起玄羲身上的木质芳香,戴着蒙眼布无声哭泣起来。 旋即,她感到有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和手上。这时,她们经过一片林中空地,不远处有鸟儿传来啁啾。 在无声哭泣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她。金山觉得惶恐,随着她听到的头顶树木的沙沙声,这种感觉也越发强烈起来。 金山带着哽咽,忍不住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日上三竿。”回答她的是一个略暗哑的嗓子。 日上三竿。 金山不知道为什么日上三竿这个时间突然让她有些难受,也许是因为恸哭过。 凉爽的早晨结束了,林子里因为太阳的照射而逐渐炎热起来,两个扶着她走的人脚步加快了。 如果能快点,说不定还能正好赶上村里的午饭。在逐渐灿烂的太阳下,她们尽量快速不发出太大动静地走着。 金山一边蒙着眼睛走路,一边在无声的流泪。泪水氤湿蒙眼布,必然被同行的两个带着她的人看见了。 嗓音温和的女子见金山哭个不停,又出言安慰说:“外面充满了危险和黑暗,但是,仍旧有很多美丽的地方。爱总是交织着悲伤,但或许爱依旧占着上风。” 爱吗? 金山不言不语,只是细细想着她的话。在她心里有着这样一个地方,如今想来,那里的爱交织着悲伤。 金山被带着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她感觉周围越来越炎热,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了。 风在树木间沙沙低语的动静已经听不见了。金山感觉,似乎她们在往炎热、空旷,没有遮挡的地方走。 她可能已经走出了树林,来到灿烂的夏日太阳下。一直在往下坡走,可能隐逸村处在一个谷地里。 谷地里常年比较温暖,适合谷物的生长,也适合人们隐居。 赫然,金山的脚下空了,她吓得死死地抓住两边人的胳膊。 边上有人说,“过桥了,慢点。” 一行人走得缓慢且谨慎,金山抓着她们的手,抓得死紧。 她们走在桥上,桥是一座绳结连着的吊桥。从脚下摇摇晃晃的感觉便可得知。脚下的感觉很空,下面有很大的风刮过。 金山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之感,仿佛脚下的是万丈深渊。 事实上,金山的揣测没有错。 蓝色的天空在她们的头顶上摇曳,除了脚下摇晃的吊桥周围无所依靠。 一条拥有银色河流的河谷横陈在她们的脚下,湍急的水流打着白色旋窝,像是一片流淌银色的波浪,在两山之间流淌。 金山听见了波澜壮阔的流水声,但水声隔得很远,可见她们所处的吊桥有多高。 脚下水流的声音,是无数音符编织成的连绵不绝的旋律。金山为这汹涌河水的旋律而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会从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坠落。 她们又往前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左右二人停驻不前,其中一个人解开了金山的蒙眼布。 金山抬起头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站在山谷的高处,一处很高的断崖上,俯瞰一整个隐逸村。 第128章 隐逸村3 远处的青山,绿得犹如无人烟的远古时代,茂盛且欣欣向荣,完全不似在城里那样颇受摧残的模样。 隐逸村真的如同她所想的那样,是在山谷中的,往下看去呈阶梯形状,房屋是整齐地一层一层。 这块谷地非常大,用眼睛几乎看不到边际,谷底中心是一片林海绿涛,高大的树木和矮小的灌木错落有致。 金山不由自主往地前行了几步,断崖边,脚下的石头纷纷落下,滚落到绿色的“波浪”里。 谷地的上空似有云雾缭绕,西南面的地势比较低,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穿过。 合着群山的背景,这是一片失落的绿洲。 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真是如它的名字,隐世独立,又安逸自在。 “这里就是隐逸村。”身边的女子用无不自豪的声音说,“这个谷地上的植物长青不凋,我们在山崖的平台上建造房屋居住。” 金山被她们带着在边上转了转,断崖的边上有一条缓坡,是通到下面谷地的。 金山下了坡,踏上谷地,有阳光照射到她的脸上,但却没有外面的阳光那样火辣辣。 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线条优美,恰如其分。连路边的野花也比外面耀眼,金黄、雪白、粉红、晏紫、各色各样。 来来往往的人不多,正如她们说的那样都是女子,是一个女人的国度。她感觉自己在一片被人遗忘的永恒净土上。 金山住处被安排在山腰间,不上不下的位置。屋子是早就安排好的,带金山来的两个人引着金山走去。 一路上走来,遇到了三、五个人,但她们似乎都在各忙各的,按部就班,却又热情亲切地问候金山身边的人。 金山走上向上的白石台阶,左右一望,围山墙都是雪白的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山势砌去。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与其说引着金山,到不如说夹着金山往上走,一路曲折前行,可谓曲径通幽。 俗语说有山就有水,没几步就看到一带清流从山上跌落,落在水潭里。 再进数步,便是在断崖上看见的那些小楼,两边的飞楼绣槛都隐藏在山坳树林间。 真是,一涧入苍烟,千花绕涧边。花开与花落,流水送流年。 金山随着她们进了小楼,阶下由石子铺成甬路,前面是大的正厅正房,三人向左一转,又多绕游廊走了几步有两、三间房舍,房间里床、椅、案一应俱全,边上还有伙房。 两人把金山带进房里,也就不再管她。 村子是封闭的,唯一的出入口,金山方才也看见了,那里有人把手。 她走到屋里窗前,看到窗外正对着一株梨花,屋外又绕着几行翠竹。 刚想再问带她进来的两人,谁知,那两个人像是完成了任务,已经跑开了。 ............ 日上三竿时,太子才刚刚离开子城的树林,绕开罗城转道向北,打算借道先去中州,经中州到赭州,最后入华楠所在的白州。 现在他不是太子了,玄羲悲哀的想,昨日是太子,明日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左相和夜王已经掌握了京都城,对他进行通缉,通缉他的理由是,太子玄羲宠幸内侍,秽乱朝纲,意图谋反,重伤王上。 他被江尚宫送出子城后,只能隐匿身形从树林里钻过,绕开他自小就喜欢去的罗城市井。 京都的北边是中州,他急忙前行,想要能够在天黑之前踏上去中州的官道。 但是官道比玄羲预想的要远,毕竟他从未不坐辇,不骑马,用双脚走这么远的路。 玄羲手脚并用地爬下罗城周围布防的深沟,再爬出去,穿过墙上的一出断口。 他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包袱里江尚宫给他准备的地图,似乎他的位置有些偏东了。 包袱是江尚宫给他准备的,里面有几天的干粮,还有不少银两。 玄羲拍了拍他以后几天的干粮,食物坚硬、极干,玄羲怀疑这些饼子能吃吗?结实的就像武器一般。 玄羲调整了路线,继续往正北走,地面逐渐变得开阔和平整,似乎越来越接近宽阔的,一眼就能望的很远的官道。 官道的周围是平原,平原上长得大多是矮草,没有可供遮蔽的地方,这对亡命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如果有经验,玄羲不应该往开阔的地方赶路。 玄羲跑了大半天,停在一眼望去越来越稀少的长长的大树阴影下,他站在一道斜坡的顶端,远远的,官道在下方逶迤。 一停下,玄羲就止不住的去想,父王已经殡天,为什么通缉他的理由只是伤害了王上? 说他谋反,谋害了王上的性命,岂不是更为致命,却偏偏只说他重伤王上? 若是不知情的众臣要探望受伤的王上,左相和夜王撒这样的谎,要如何收场? 玄羲靠在大树下,喘着粗气,他的嘴唇惨白,眼睛却通红,攥着拳头敲击着树干。树叶子被他捶击的哗哗作响,如同一首悲伤的挽歌。 他表现出来的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悲痛,深深的寂寞和痛苦笼罩了他,让玄羲几乎透不过气来。 在京都附近,为了躲开追兵,徘徊在危险边缘,让玄羲无法多想。 但是现在,他将要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未来的道路也不知道怎么走。 玄羲不敢回头去看,罗城还剩下的一点点轮廓,只是默默立着不愿做最后的道别。他很害怕,害怕再也回不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仇恨也有张皇无措,原本梳得光滑的发丝,挽的整齐的发冠,此刻因为奔波变得散乱。 丧家之犬吗?也许吧。 他踉跄着往官道的方向跑了几步。 官道由南往北延伸而去,迅速降入一片宽阔平坦的洼地。官道上遍布马车的车辙印子。此刻还有一辆马车从边上绝尘而去。 玄羲下了斜坡,面对官道走去,冷不防从背后没注意的地方伸出一只手,一把拖住了他! 那手拽着他往官道的反方向跑去! 第129章 受刑 ............ 阴暗的牢房里很肮脏,墙壁上有着不知道多少年的污垢,地面也全是污迹。 牢房里常年燃烧着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的很旺,把里面的铁质刑具也烧的通红。 这里是刑部大牢,有命进无命出的地方,就算不死也会被扒层皮。 银扇在地牢里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她被绑在十字木桩上,随着她的咳嗽,身上难数到底多少道的鞭痕,又从伤口中泌出血来。 她被左相的人从家里捉拿到刑部。 早已投靠了左相的刑部侍郎,便迫不及待的亲自对银扇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动刑,已经足足鞭打了银扇一个时辰。 银扇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响彻了整个地牢,沾满盐水的鞭子,比一般的鞭子抽打人要痛上许多。 鞭子像火焰一样啃食着银扇少女细嫩的皮肉,加倍了痛苦。 在银扇剧烈又凄厉的惨叫和火红色飞起的血雾中,连行刑的狱卒都打不下去了。 银扇好不容易被养得圆润的脸被整个打湿,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只剩下惊恐,她害怕极了。 银扇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刚刚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马上就被捉进刑部大牢里受刑。 无人能够承受。 乘着狱卒打累的功夫,刑部侍郎,一个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凑近了银扇,低着头,看被绑着的满脸是血,脸色惨白的银扇。 “小姑娘,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失血过多的银扇眼前发黑,就连近在咫尺的刑部侍郎的脸也看不很真切。 恍惚间,银扇好像在脑海中看到了那个记载了姐姐父母的名单。 也许,这个名单可以救她一命,也许,这是他们完全不知道的东西。 银扇嘴角渗血,低着头,气息奄奄地说:“我实在是受不了,到底......要让我说什么?” 刑部侍郎当下暴跳如雷,左相给他的时间不多。寻常男子挨几鞭子就老实招了,可他拷问一个女子许久,都没有从她嘴里知道任何东西。 左相大人不会觉得,是因为小女子嘴巴太硬,太难审,只会觉得是他无能。 他对着银扇咆哮起来,“自然是你姐姐男扮女装进宫的目的,和太子密谋,和兰花党联系,她所有不寻常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要我说什么?”银扇说一句话,停下喘气数次。 刑部侍郎简直要手舞足蹈,他高叫:“是太子!他帮助你姐姐入宫,给你姐姐安排身份,为的就是让你姐姐和乱党秘密联系。等到时机成熟,太子便与兰花党谋反,倒行逆施,谋害王上。” 银扇受刑太多,实在无力说话,但她还是挣扎着道:“你若是掌握了......姐姐和太子......其他谋逆的证据,也一并告诉我,这样,我,我说起来才更能让人信服。”她咳嗽几声,虚弱地说:“这样别人......也好相信,我这个民女的话。” “你先照我说的,你姐姐一直帮助太子和乱党秘密联系,太子也是乱党,乱党在准备谋逆。等录下口供,签字画押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苦了。”刑部侍郎无不焦灼地对银扇叫唤。 银扇看到他狗急跳墙的样子,不由得冷哼一声。原来拷问他的人,还有他头上的人并不知道那个名单。 银扇之前根据长串名单上的名字,和一些十五年前的传闻,娘对姐姐的态度,已经隐隐猜到金山并不是娘的亲女儿,不是自己的亲姐姐,纸条上最后两个人才是姐姐的亲生父母。 她以前猜测,姐姐可能和十五年前王后“谋逆”案有关。 刑部侍郎只是一心逼问自己,让自己指认姐姐帮助太子与兰花党联系,意图谋逆,并不知道姐姐的真实身份。 她心想,刑部着急给自己动刑,显然是没有找到太子和姐姐的其他证据,已经是黔驴技穷,指望她受不住大刑,污蔑攀咬,从而好给太子明确定罪。 太子上了通缉告示,左相却拿不出有用的证据。 东宫禁卫尽数被杀,宫外的柳牧景不知去向。 东宫里的人已经挨个接受过左相的人的拷问,但自金山来了东宫以后,太子身后整天跟着的只有金山。甚至在事发前半月,太子都很少叫人进来伺候。 东宫众人对此一无所知。一干内侍在鞭子的折磨下,都一口咬定金山才是唯一知情人。 毕竟阖宫上下皆知太子格外宠爱佘内侍。 可金山就在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东宫内侍入宫前身份地位低下,拷问起来还好办,但宫女大多出生官宦人家,不能毫无凭据的统统上大刑。 左相急需佘金山妹妹的口供,证明太子有罪。 银扇的口供最为致命。 银扇想到这一层,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如果让别人知道姐姐的身份有异,不是娘的亲女儿,他们一定会把矛头指向姐姐。 银扇此时根本不知道金山才是击败食血者的关键,也不知道如果她把名单说出来,姐姐会遭到远超于太子的追杀。 现在还只是左相在追杀太子。如果她说出来名单,让左相查到真相,那金山就会被夜王和左相合力追杀。 这个名单一经现世,会给还不具备杀死食血者能力的李舒尔掀起惊天狂澜。左相和夜王必然掉转矛头,集合所有白日和夜晚的力量绞杀李舒尔。 兰党的势力也会暴露。 银扇咬了咬牙。她只是不想背叛姐姐。她为什么要承认姐姐从来没有做过的恶事?她也不会出卖姐姐的秘密。 历来的叛徒都是男子,从未有过女子为了自己苟活而出卖别人。 女子遵守比男子更严苛的道德数千年,在道德的严压下谨守至今,其气节早已远超世间所有男子。 刑部侍郎见银扇还是不说,焦躁地嚷道:“上老虎凳!” 银扇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 ............ 玄羲逼近官道前,被人从后面伸出的手,强有力地拖住,一直被拉拽着往后。他仿佛被这只手禁锢住,感觉口中的舌头似被斩断,心跳异常难受。 第130章 报信 玄羲心下惊慌万分,心想着,自己不过逃出王宫大半日便被捉住,心灰意冷,居然连挣扎都忘记了。 一路而来,玄羲承受了丧父之痛,同时也心忧金山,真是五内俱焚。被人抓着,所有感情立时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然难受的无法动弹。 十五年前,母亲离世,他尚有时间好好悲痛,如今大敌当前,竟是连悲伤的时间都不曾留。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殿下糊涂!怎么可走官道,这不是自投罗网?左相正等着抓殿下。” “柳兄!”玄羲吃惊地回头。 柳牧景不知从何时摸到他身后,抓住了玄羲,不让他向着官道跑去。 柳牧景带着玄羲远远离开靠近官道的平路,沿着一线小径蜿蜒而上,隐入树林中。 玄羲发现自己很难跟上柳牧景迅捷的脚步,但是他没有吭声,只是咬牙跟上。柳牧景不让他靠近官道,必然有他的道理。他们一直走到天色漆黑。 在林子的一角拴着两匹骏马。两匹马都是柳牧景带来的,柳牧景这时方才又开口说话。 他捂着肋骨说,“是真的吗?王上驾崩了?” 柳牧景之前受伤没好全,他顾不得许多,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是第一位。他的伤还能撑,再撑个几天就能好七八成。 他愈合的能力惊人,才半个月下去,已经能骑马、走路。 玄羲的头顶无星无月,心头亦是浓云密布。他胸口冰冷,完全说不出话来,好像一说话,一切的噩梦就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玄羲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柳牧景长长哀叹一声,无限悲伤地道:“我还以为,我根本不敢相信,没想到兰花党传来的消息竟是真的!” 玄羲的脸色变得更为凝重,“难道柳兄也是......” 一向话很少的柳牧景难压心中的想法,抢过了玄羲的话头,说:“今早,我听闻宫中发生巨变,街上贴满通缉殿下的告示。告示上说,殿下谋逆,重伤王上。我不信,准备探查,没想到在门口遇到来传信的兰花党!” 在叔父京中府邸养伤的柳牧景,惊闻昨夜宫里发生叛变,又听闻,周右相煽动京畿守军和神机营哗变,被左相的人就地正法。 他当下明白京都肯定待不住。他乘着左相还没来得及抓他,立即牵马从后院悄悄离开。 谁知,遇到了一个早就在等他的女子。 那女子打扮普通,柳牧景压根不认识,但她却叫得出柳牧景的名字。 柳牧景起先并不想理她,但她竟拿出太子一直随身带着的玉佩。 当时,柳牧景见女子拿出的太子佩带的羊脂玉而朱绶,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太子已遭不幸。 那女子语气急切的告诉柳牧景,王上并非左相说的重伤,而是已经身亡。太子被兰党的人救出,并且言明,报信的自己也是兰党一员。 如今时局对太子极为恶劣,京都城中没有生机。 柳牧景在少年人中算是老成持重,也抵不过这惊涛骇浪的消息。 兰党的人把太子带出宫去时,让太子换上了普通百姓的布衣,所以太子佩带的羊脂玉而朱绶也到了兰党的手中。兰党的人怕柳牧景不信,耽误大事,故而留作凭证。 那女子告诉他,现在时间紧迫,左相正在全国通缉犯下谋逆大罪的太子,要柳牧景一定保证太子的安全,把太子安全送到白州华楠手中。 信与不信,柳牧景思量过。却也来不及仔细思量,时机只在千钧一发之际,犹豫便会错失许多机会。 他现在也没有太子的其他消息。如果太子脱困,必然北上白州寻找自己的舅舅求援。京都自己是待不住,只能一路摸索,寻找太子的下落。 柳牧景揣测从未离开过都城的太子,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地想要走最近的官道,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白州。 玄羲在离开时,没有骑马,用脚走,虽然比柳牧景早出发许久,但柳牧景骑马追赶,后发未必不能先至。 柳牧景快马加鞭赶到,把马匹藏起来,搜寻太子下落,用一辈子的运气赌自己能在京都往中州的官道附近遇到太子。 当他看见玄羲跌跌撞撞从山丘上,正往平坦的官道方向走。 柳牧景这辈子第一次感谢苍天! 柳牧景把摁着受伤胸口的手放下,从马背上的袋子里取出水袋,给嘴唇皲裂的玄羲喝。 玄羲饮下数口清凉的水,依旧觉得五内俱焚。不过,遇到柳牧景,又听到他说兰党在暗中襄助的事宜,他心下稍微镇定了一点,把昨夜今晨宫中发生之事说了一番。 他们用神机营的炸药计划炸死夜王失败,数千名羽林军和禁卫阻拦夜王尽数被杀。 左相借机掌握整个王宫,夜王谋害了王。 江尚宫是兰党,带走了金山,玄羲在她的帮助下从王宫逃脱。 结合柳牧景所言,周右相已经被左相杀害,京畿的守军也在左相的控制中。 江尚宫提前解救了玄羲,否则,若让玄羲等到周右相被害的消息再行动,玄羲怕是逃不出王宫,早已成为亡魂。 柳牧景眉头紧皱,有一点尚未明了。那便是太子说,王上已经殁了,左相却对外宣称,王上伤重。 为防有诈,柳牧景在出京都前,启用家族情报线,给自己远在边疆的叔父传递消息。 他告诉叔父,无论京里如何急召他回去,都不要进京。并且要求叔父转达他得知的消息给白州华楠,让华楠早日应对。 柳牧景知晓玄羲必然是痛苦万分,宽慰的话他也不太会说,只道:“我们还活着。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殿下,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前路渺茫,但听了柳牧景的话,玄羲心里的冰冷减轻了,一丝暖意传了出来,连周遭黑暗的暮霭沉沉也亮了不少。 他们在无星无月的夜里翻身上马,靠着柳牧景惊人的方向感行进在林子里。 他们偏离了玄羲原本计划的路线。不敢往大路上走,只能在小路里,甚至人迹罕至的地方穿行。 第131章 太医 柳牧景打算往东北方向走,避开中州的官道,绕远路进深山幽谷到赭州。 原本从白州到赭州走官道,大约需要十余天,现如今绕远到东面的绛州,从绛州西南道再入赭州。 如今的情形,为了躲避左相的追兵,不知要走到哪一日。可能要走一个月,也可能要躲两月。 ............ 在夜色逐渐降临的平静王宫中,很难想象,距离王上伏击夜王失败,也不过仅仅度过一个白日的时光。 二百多年灯火从不熄灭的议政殿,此刻已经变得异常昏暗。 太医院的两名御医无声的走过黄昏下的议政殿前,脚步万分沉重的走向议政殿里。 正二品的正奉上太医对身后正五品的医官道:“一会我进入议政殿后殿,你千万不要偷窥。” “我会谨记。”后面的医官恭敬地回答。 正奉上太医踏上台阶的腿在不断颤抖。 后殿金丝楠木镂空刻牡丹花样的祥云木格门被左右内侍打开。 正奉上太医畏畏缩缩的步入其中。 他在拉着红色帷幔的帘子后面恭敬跪下,却没有打开医箱,也不曾拿出一件行医必用的物品,只是跪在那里。 红色的帷幕后面,有东西听到正奉上太医的声音而发出了低低的吼声,同时响起铁链的动静。 自从今天丑时,王上被太子所伤以后,王上就被左相带人移到议政殿的后殿里。 根据左相授意正奉上太医所言,王上有伤在身,不宜挪动,只能先安置在议政殿的后殿里。 只有正奉上太医才有资格进入后殿为王上诊治。 正奉上太医只是在地上跪了一会,什么也没做,但头上的汗水已经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他擦擦汗水,尽量悄无声息。 但是红色帷幕后的响动越来越大,已经大的正奉上太医无法假装“他”不存在。 铁链相击的响声,让人心神震荡。帷幕后面就像拴着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后面发出的声音也像野兽一样呼哧带喘,又像一个肺病的病人。 可是,得肺病的病人是不会带有如此浓厚的血腥味以及恶臭。 议政殿里面比外面还要黑,否则,正奉上太医就能清晰看见帷幕上的那个怪异的身影。 正奉上太医蹑手蹑脚地起身,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气味和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告诉外面等着的医官,去回禀左相,王上的伤情已经稳定,但出现了恶寒、发烧、头疼。 白日,正奉上太医已经来诊断过一次,当时他让医官给左相回话,王上出现昏迷。 如正奉上太医所料,医官没有找到左相,只能给左相的近卫传话。 此时此刻,左相正在地宫里。准确地说,他今天大部分时光都在地宫里度过,除了外出派人在京都城里搜索太子,和派出大量骑兵沿各州主道一路追击太子。 追到太子,不惜一切代价阻截他,便是杀死太子也在所不惜。 太子现在已经不是一国之本,而是策划谋反,重伤王上的谋逆罪人。 被王上和太子双重背叛,夜王的愤怒可想而知。他的怒火几乎将地宫都给拆了。 为了安抚夜王,左相提了十个死囚送给夜王。即便夜王在他面前发怒咬人,他也不敢离开地宫。 左相跪在几乎被夷平的地宫里,颤栗着等待夜王冷静下来。 似乎过了很久,夜王才愿意说话,而不是净如猛兽般咆哮。 他站直了身体,地宫里已没有石座,他在一堆废墟中冲左相喝道:“你一个人跪着有什么用?太子呢?捉到没有?” “请大人恕罪。有人突然现身救走了太子,微臣未能将太子一伙人一网打尽。”左相卑微叩首,压低着声音,害怕再次激怒夜王。 “无能的东西!”夜王坐回石头台阶上,“太子现在在干什么?深陷恐惧,瑟瑟发抖的逃亡吗?” “定然在焦虑地寻找活下去的办法。”左相伏首道。 “那左相还会给太子这样的机会吗?”夜王发出一声冷笑。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 “够了!”夜王举起一只手示意,带着彻骨的寒意。 左相就像突然哑了一般,闭上了嘴巴。 “那丫头呢?”夜王又吼起来。 “大人指的是佘金山?她随太子一起失踪了,不过微臣已经抓住了她的妹妹银扇,刑部正在审讯。” 左相的回答让夜王格外不快。那丫头也跑了,当初是受她邀约才会进埋伏里。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就连宴会上,太子的母族表兄也是假的。 夜王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这是他方才咬死的人。它们已经在地上微微的动弹,想要扑咬左相,但是没有他的命令,这些傀儡不会咬人。 他指着地下的一具一直在抖动的尸体,道:“我记得,太子还有一个母族亲人在白州,把这个钉在箱子里,给他送去,要他亲自打开这份礼物。” 目送着左相带着傀儡走出去,夜王想着,以后会有好戏可看。吸血傀儡会在超出他的控制范围后,扑咬任意一个活人。 他们不是想着反叛?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绝对力量,这些人就连会咬人的死尸都无法控制住。 即便太子真的能跑到白州求援,他也一样有手段让局面像当初太祖征战时一样。 他觉得胸口额外异样,似乎这样的惩罚还远远不够,夜王愤恨地低低吼了一句:“金山。” 第132章 纨素 数百里外的金山在隐逸村醒来,她方才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睡了一觉,只觉得自己还是神思疲惫。 她梦见了银扇,却是小时候的模样,梦里的银扇不断的哭喊。她想去哄银扇,可是银扇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只是哭。 梦里金山格外忧愁,她担心为什么银扇没有长大,万一银扇永远都没有长大,离不开自己,离不开娘怎么办。 自己和娘不可能永远都守在银扇的身边保护她。 金山从梦境中跌回现实,猛然睁眼,发现有一个陌生女人正一脸忧色地坐在床边。 外面灯火初上,夜幕已然降临。 初到隐逸村,金山原本没想睡觉,只是想躺下歇息一会。她以为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无法睡着,没想到居然睡着了,还睡得这样沉,连屋子里进来陌生人都不知道。 说来也奇怪。那两个女人把她带进村子以后就再没管她。 这里是兰党的地盘,是她们隐秘的所在,不应该组织严密吗?可为什么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女人们在这里各自生活,谁也不碍谁的事。 金山警惕瞪着陌生女子,没有说话。 那女子像是料到金山敌对的反应,也没有介意,而是说:“你从进来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我带了一些吃食给你。现在天晚了,你将就吃些。” 金山目光下移,才发现一边的小桌上有一叠糕饼,还有一碗绿豆汤。金山惊讶的望着她,为什么她会有一种熟悉的温暖感。为什么她明明是被兰党劫来的,可却从头至尾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敌意呢? 金山没有去碰食物,也没有和那个女人说话。 借着如豆灯火,她看见那女子的脸带着淡淡忧伤,却长得很好看,柳眉不涂而黛,朱唇不染而红。她的年纪大约三十许。 那女子见金山满怀疑惑地瞪着自己,也不恼,只说:“刚来的姐妹都如你这般,等你熟悉就好了?” “刚来的,姐妹?”金山讶异地望着她,不解其意。 “你不是尚宫大人或兰党的其他姐妹救下来的?”说起江尚宫和兰党,那女子的眼睛亮亮的,好像能放出光来。 金山眼珠转了转,看样子,这里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干什么的,还把自己看作和她们一样的人。 只是不知道她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躲避在这个隐世的小村落里。 金山静默片刻,想了下,还是顺着她说话,看看这女人有什么意图。 她语气微沉,说:“大约......是吧,如果。”她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如果被绑着来,也叫被救的话。 坐在金山床边的陌生女子轻轻笑起来,“是吧,我们都是受兰党的恩惠才得以活命。”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金山不避讳自己想要知道一切的心思。 “这里是隐逸村,收留那些在凌盛绝无生路的女子的地方。兰党把我们带到这里庇护起来。”女子直言不讳。 “庇护起来?我不明白。” 女子低头思忖片刻,忽而言道:“妹妹,你杀过几个男人?” “你,你说什么?”金山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有些不相信似的,眼前的女子看上十分温柔善良,一点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却问自己杀过几个男人? 金山进来时,瞧见过谷地里走的几个女子,她们有些颇有姿色,有些身体看上去健壮就像接金山进来的两个女人。 就算虎背熊腰的女人也绝不是杀过人的歹人模样。 金山心中更为疑惑。 只听那女子蹙眉言道:“不知妹妹你是怎样,我是因为杀了一个男人才进来的。” “莫非,要有杀过男人的投名状才有资格加入兰党?” “投名状?”女子幽幽重复一句,若有所思。 “原来妹妹把我们看得如同男人一样,如山贼草寇一样,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便去害人。不一样,男人杀女人为了取乐,为了威慑,为了权利,为了钱财,而我们杀男人只是为了自保。” 长夜漫漫,金山已经无心睡眠,她急切的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兰党女子的故事。 兰花党。 兰党,玄羲和自己一直被污蔑和他们牵扯在一起。而金山和太子一样对兰党知之甚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神秘的组织。 在离宫前,金山听到江尚宫大概说过,兰党是为了诛杀贪官恶霸,求取公平正义;同时,继承先王后遗志,以消灭夜王为目标。一个非常隐秘的组织。 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能聚集在一起,为什么又能天南地北,却丝毫不走漏风声,外界一点也不知道。 金山慢慢的等着,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有一个很悲惨的故事,这个故事大约是许多加入兰党女子的缩影。 女子脸上淡漠如昔,像是唯有躯壳在此,却神游天外。 终于,她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也许,这个故事她给很多加入兰党的女子都讲过,也许,此刻她只是为了安抚金山。 女子名叫纨素,父母姓氏如何,她已不愿再提,她的故事很长也很短。 纨素十五岁嫁做商人妇,嫁入商贾乔家十年,被打了十年。商人在外花天酒地,只要外面有一点不顺利便喜欢打她,吊起来抽打。 一日夜里,商人又开始打她,好像不杀死她,决计不肯罢休。一直打到天亮,她实在受不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反抗,也是最后一次。 纨素摸到了桌上的花瓶,对着砸过去。 商人不巧被砸中额角,死了,脸上的表情也永远凝固在难以置信上。 他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只会做家事的女人,也有反抗的一日。 凌盛国的律法,丈夫杀妻减一等罪,判监禁或流放。丈夫杀妾减三等罪,罚没赎金或杖责三十。 妻子杀死丈夫加二等罪,判凌迟处死七十二刀。妻子杀妾减一等罪,判监禁或流放。 妾杀丈夫加三等罪,判凌迟处死一百零八刀。妾杀主母加罪一等,判斩刑。 第133章 云崖 纨素杀了自己的丈夫。 按照凌盛的律例,如果无人证明纨素时常被折磨,当被七十二刀,一刀一刀活剐,凌迟处死。凌迟行刑需要三个整日,府衙会通知她的父母乡邻一起观看。 就算有左邻右舍证明纨素时常被丈夫虐待,只会被判做斗杀。 女子应该遵守三从四德,无条件服从丈夫,既说服从,便不能与之相斗。 男子与男子互相斗杀,自然会被轻判。可若是妻子与丈夫斗杀,死的是丈夫,那斗杀减罪一条便不成立。 按照凌盛律法,无论如何,纨素都会在剧痛中死去。 所以,她站在悬崖边,准备跳下去,就此结束悲惨的一生。 然而在悬崖边,她遇见了一个蒙面的女子。那个女人就是兰党一员。 她对纨素说:“你的眼睛为什么要看着下面,下面并没有出路,出路在上面。” 纨素告诉她,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蒙面女子让纨素不要放弃生命,跟着她走,兰党里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人。 她们和蒙面人一样,为了构建一个女人也是人的国家而努力。 纨素被带进了隐逸村。 像她这样的女子在隐逸村有很多,她们通常不方便露面,也没有功夫,不能完成刺杀,更不会打探情报,便在这里秘密的生活。 金山来不及去细想纨素故事的深意,一个震惊的消息就砸向了她。 送她来的女子跑进来告诉金山,她的妹妹被左相的抓住,她的娘已被当场杀死。 ............ 玄羲和柳牧景打算从中州的边界上绕进绛州,再由绛西南道过泊宴河得以穿过赭州,进入毗邻白南三道的平丘山岭,最后到华楠所在的白州。 二人从京都邻郊的官道附近,突然向东拐进了中州。 京都、中州和绛州有一段僻壤的三角带,那里是三不管地界,相对比较荒凉,人烟稀少。 在中州和绛州相邻的地方有一处连绵的山坡,是宛如画中景一般的陡直高山。 现在他们近处的山坡还不是很高,但连绵起伏的范围不小,他们无法从这段绕行,所以只能爬山穿越。 玄羲跟着柳牧景走入无人小径的西端时,距他离开京都已过去三天。 柳牧景十二三岁时曾经在全国流浪,两年的时间走遍全国八个州,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玄羲曾经怀疑过,也许父王担忧过这样一天,所以才从万军之中寻找到柳兄这样一个人物。 如果没有柳牧景,他大约在京都往中州的官道上就被左相的人抓了,也可能迷失在山林里。 六月中午炙热的烈阳下,玄羲看见前方有一道绿色山坡,坡度很陡峭,上面的小径像一座吊桥通往向东的高峰。 这座高峰如果柳牧景没有记错的话,叫云崖峰。 虽然天气炎热,但万幸柳牧景找的路都离干净的水源不远。除了玄羲出城时江尚宫给的干粮,柳牧景带来的两匹马上也有食物和水囊。 酷热的三天过去,江尚宫准备的食物丝毫没有腐败的迹象,玄羲明白为什么它们都干到难以下咽。干燥的食物不容易变质。 他们决定趁着天光明亮,一鼓作气爬上顶峰。山顶上树木稀少,站在高处隐蔽已经不太可能,玄羲只能希望于敌人猜不到他们要走这里。 柳牧景在玄羲休息时,探查过前路,如果前面真的有敌人也并未显露出种种迹象。 辛苦攀登了一整个下午,马有几次嘶鸣不愿意爬山,但是他们不能舍弃马匹和物品。 玄羲和柳牧景只能下马,对着通人性的马儿,又是哄又是打,好不容易才弄上山。翻过了云崖峰,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玄羲实在累得无法在移动一步,柳牧景身上有些伤口还未愈合,所以也不宜再走。 庆幸的是,他们在云崖峰的东侧找到一个隐蔽的洼地,洼地不大,就像一个碗状的小山谷,下面还有一眼清澈的泉水。 天已经将黑,他们决定在泉眼附近休息一晚。 柳牧景没有立即下到洼地的泉水边,而是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将四面八方的景色尽收眼底。 这个地方太过空旷单调,近处的山麓成一片嫩绿,后方屹立的山峰上都是针叶树林,呈棕绿色。而更远处,则是高耸的白色尖峰,刺入云层,反射着太阳不多的光辉。 他们不用去爬雪山,毕竟此处已经够受的。 玄羲默然站了一会,在这荒凉之地,玄羲清晰意识到,自己以后都将无家可归,身处险境。 在爬山的时候,在啃干饼的时候,在夜里睡在石头上的时候,他无比庆幸,金山没有跟着他一起来。 但愿她被江尚宫带走后,能在兰党被奉若上宾,被保护的好好的,安全无虞。但愿她三餐一宿能按时安寝,四季冷暖有人照料。 玄羲满腔苦涩,多希望命运能把他留在流亡以前。 未等玄羲追忆完,柳牧景便拼命和他打手势。 玄羲见状急忙把地上摊开的毡毯收拾起来,用水浇灭了篝火,待到柳牧景跑到他面前,他已经收拾完毕。 “一个骑兵在朝着我们相反的方向移动,估计是侦查的先头兵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影!赶回去报告!” 天色逐渐黑暗,天光不再明亮,涌上了不少云彩遮蔽逐渐西沉的落日,这让黄昏的光线更为昏暗,周围全染上一层血色。 在远处的地面,有十个骑兵正在会师。 发现玄羲的踪迹只是时间问题,一路上而来有太多的马蹄印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山上又没有什么可供隐蔽的地方。 玄羲和柳牧景之前只在早晨匆匆吃过一些干饼。原本找到了洼地和水源,生了火打算好好吃上一顿打猎来的野味,或是泉水里的鱼,再不济也有野菜、果子。但是现在一切都落空。 不但他们今晚的饭食成为泡影,更可能,被逮住以后,他们就永远不用吃饭了。 玄羲和柳牧景只能往山里更深处跑去,天已经完全黑了。在他们的头顶是繁星密布的黑幕天空。 第134章 深山 一片淡淡的光亮染上了周围的山头。一轮满月正在悄悄爬上遮蔽着他们的山岗,月明而星稀。黑色的天幕上挂着银白的月亮,而骑马奔跑在山上的玄羲和柳牧景,如同在月亮中飞驰。 月亮的光线照亮了身后一群小而黑的暗点。他们此刻离玄羲还很远,但无疑借着月光看见了玄羲。 一切都被月光衬托出来,他们在追赶玄羲。 除了耳边的风声和奔跑的马蹄声,此刻周围已是万籁俱寂,有一股冰冷冷的恐惧爬上玄羲心头。 柳牧景这样迂回、复杂的绕道并没有完全摆脱追兵。左相几乎倾尽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从京都出发赶往四面八方,就为了逮住杀死玄羲。 柳牧景在前面策马狂奔给玄羲引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甩掉后面的尾巴。 身后的一众骑兵就像一个个可怕的小黑点。 柳牧景的伤势没有好,事实上,若非担心太子安危,他本应再在床上躺半个月。 因为伤势未痊愈,他没有和他们交手的胜算,只能带着太子逃跑。他骑马跑,往山峰下俯冲慌乱中带着太子进入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荆棘路。 他们颤抖着冲进前方浓密的树丛,前面的地势是一个不详的往下的斜坡,蛮荒无路,灌木和藤条纠结在一起,脚下的马蹄践踏在地上,只传来枯木折断的叹息声。 所幸,骑兵们距离他们非常遥远,二人一进入浓密树丛里,后面追赶呼喝的叫声就听的不是很真切。 柳牧景迅速跳下马,玄羲也跟着做,奋力用脚追赶他。 他们手持利刃开辟出一条狭窄小道供马匹通过,在荆棘里艰难跋涉。除了荆棘还有树林,骑兵们进不来,但这不代表,他们追不上就会放弃。 黑夜除了令玄羲和柳牧景恐惧,也令身后的骑兵们恐惧。 浓密的树林,也让身后的追兵不敢轻易涉足。靠着机敏和距离,柳牧景带着玄羲,让骑兵们丧失了目标。 柳牧景慌不择路进入的树林是一片阴郁之地,如果前面的路还偶然有人涉足,那这里便是真真的蛮荒无人。 树木遮挡严重,根本看不见周围的天空,偶然可见天空也是很小的一块。 周围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们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他们一路吃力地走着,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怕一有动静就会招来什么凶猛动物。跋涉之间缓慢且消沉,玄羲几乎垂头走路,心中异常难受。 如此摸黑走了一整夜,两人的困顿自是难以忍受,但四周充满威胁,每个人的心弦紧绷,除非绷断,否则决不会停下。 在天亮时分,他们来到一处狭窄的山涧。柳牧景靠着流水的声音,凭借听觉来到此处。 此时才发现天光破晓,他们居然已经偏离了计划好的路很远。 柳牧景又领着玄羲消失在树木黑沉的昏暗林间。 他们完全深入中州和绛州之间的群山中,身后的铁骑已经很难再寻到他们踪迹。 事实上,柳牧景不敢和玄羲严明,他们迷路了。因为骑兵们的追赶,他一时慌不择路跑到了从未涉及的地方。并非怕玄羲责怪,而是怕他忧心。况且玄羲更不可能认识路,他在幽暗的林子里,头顶没有太阳和星辰,连东南西北都无法分清楚。 柳牧景领着玄羲慢慢走,都感觉非常疲累。 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烧火打猎,他们都有功夫,时常能猎到飞禽走兽,林子里除了野兽尚有不少獐麂兔鹿。 鸦雀鸣叫,鹿声呦呦,伴着日升月落。 他们都活得像个野人一样,许多天不照镜子,几乎忘记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 玄羲和柳牧景都不爱说话,通常只是静悄悄地一前一后走路。沉重的负担无时无刻压在他们心头,怕是彼此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嬉闹。 他们在完全无路的山野中找路,时不时被不知何年何月倒下的巨大枯树阻挡。 小径和明示位置的河流早就看不到了,二人进入了阴暗又寂静的深深的裂谷里。 两边的山崖倾斜,有压迫头顶之感,裂谷狭窄,虽然山不会倾塌,但无声走在这种地方极为压迫人心。 被骑兵追赶的两天后,也是他们进入树林迷失的两天后,情形变得更糟。 天下雨了,雨水化作绵绵细雨洒在山里。一整个白天都在下雨,天黑得如同夜里。 他们有心不想继续走,找个山洞避雨,周围太过潮湿,篝火生不起来,只留给他们阵阵呛人青烟。而他们带来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山里的温度一点也不像是六月天,又寒冷又潮湿。 夜晚他们在山崖的凹陷处歇息,背后是一堵上大下小,倾斜的岩墙,正好能挡住细雨。 潮湿和寒冷让玄羲躺在冰冷石头地上辗转反侧,时不时昂头谛听寂夜的动静:山上的风声,下雨的水滴声,树木哗啦摇晃声。 柳牧景无疑是最忠诚的下属,最可靠的伙伴,却天生和一个没嘴葫芦一样,不爱说话,不善言辞,对于漫长凄苦的逃亡,他从来无法安慰玄羲。 玄羲无可救药的想念着金山,若是不想金山,他简直快要熬不过去了。 他不断拼命去想着那些甜蜜的时光,即便是误会和不解都是酸甜的。在东宫藏书阁欢畅的闲聊,遥远的就像上辈子的事情。 玄羲轻轻叹息他们那些好时光。曾经他还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这样的时间,彼此相守在一起,即便什么都不做都可以。现如今,一切都成为了泡影。只剩他亡命天涯。 他想着她: 她的惊;她的累;她的悲;她的惧;她的喜;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真;她的羞;她的惑。 玄羲唯愿此生所踏出的每步都向着她,处处皆是她,声音所至,目光所及。 无数个带着喜、怒、哀、乐各种情感、表情的金山,时不时在玄羲的眼前浮现,靠着这些回忆,玄羲撑过数个寒冷、饥饿、恐惧的夜晚。 第135章 女医1 数百里之外的金山,玄羲只在她心头闪过一瞬。养母骤然离世,而妹妹重伤昏迷,她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破晓时分,兰党解救出来的银扇人事不省的被抬进隐逸村。 银扇整个人都是血糊糊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所能看见的皮肤上充满了炮烙、刀伤和鞭痕,身上的伤势中,上过老虎凳的双腿尤为严重,稍微屈起便能看见白森森的髌骨。 银扇是一个血人,金山不知道她身上血是不是已经流干了。她觉得是如此无能为力,束手无策,银扇浑身都是伤,随便碰哪里都是一手血。 金山颤抖地站在一边流泪,她不懂医术,只能看着兰党的女大夫忙忙碌碌,还有打下手的女弟子在屋子里进出端水、端药,给银扇治病救命。 金山痛苦地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做好失去妹妹的准备。 眼见一切都是血红色的,全是妹妹的血!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女医。因为,凌盛国不让女人学医医术。 凌盛和其他王朝一样,认为身为女子应当遵循女德女戒,成为大夫就要抛头露面,就是不守女德。 实则,为了控制女子,限制女子学习更深奥广博的知识。控制住女子,这样女子永远屈居下位,男子便可以永居上位。 凌盛不让女子学医,除了稳婆、产婆之类,地位低下的三姑六婆稍微能接触一些。 但产婆所学的并非医术,只因产褥血水是不洁之物,不应被男子沾染上,才有女子为收生婆。 然而,不论男女,谁不为女子所生,什么产房不祥实为无稽之谈。若是真不吉利,每个人自出生起就不吉利了。 兰党的行事作风不信男人,除了玄昭未离世时,江尚宫因先王后的原因与王上有过合谋,除外,兰党从不与男子协作。 隐逸村是绝密所在,外人不得入内。她们绝不愿从外面找一个伤科大夫入内。 金山所知,女子不被允许学医,懂医术的女人,金山走街串巷根本没有见过一个。 当金山看着兰党的一个女大夫给银扇瞧伤,真是万分担心。 银扇被兰党的人从刑部大牢里劫狱救出来,在京都只经过简单的包扎后就由马车拉着,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一入隐逸村,兰党没有先通知金山,而是先送到了女大夫的处所。 等到焦急的金山听到风声赶来时,女医已经在救治了。 金山站在一边,看着十分年轻的女大夫给银扇涂抹药膏,包扎伤口,灌下汤剂,含着保命丸,针灸穴位。她实在忍不住了,焦急道:“你的医术怎么样?” 那个年轻的女大夫比金山大不了几岁,是一个容长脸,消瘦的身材,眉宇之间有一股傲气,显得整个人冷冰冰的,不可亲近。她的声音非常嘶哑,和她的相貌极为不协调。不过,她的治病救人的动作倒是一气呵成。 她听闻金山这样问,神情间浑当没有听见,只语调平平,粗哑着嗓子道:“伤口已经缝合完毕,伤药也敷上,俩个时辰后叫我。”言毕,就自顾自进入里间。 金山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银扇,想起纨素那天晚上说,在这里的女子几乎都是杀过男人才得以进来的,心里顿时更七上八下。 金山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哪里肯罢休,追进里间。女医已经打开一本脉案在记录。 金山冲到女医面前,神情激动,用拳头捶着桌子,“我妹妹到底怎么样?” 女医手里拿着毛笔,悬腕停手,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她,发出了干而暗哑的声音:“上药后要两个时辰才能起效,抹上须得留时出黄水,到时我才能知道病患以后恢复如何。” “你的意思是,我妹妹不会死?”金山急赤白脸的问。 “嗯。”女医低头继续在书册上书写录脉案。 她每看过一个病人,都会把问诊看病的内容,病情、伤情,过程,用了哪些药等等整理记录在册。 因为这极其重要。 对她来说,不论是《伤寒杂病论》、《大医精诚》,还是《黄帝内经》,能够流传来下是人为有删减的内容,全是对于男子之病的治疗和记载,关于女子之病的记载少之又少。 纵有《千金方》之类记载女子之病的,可也是重点诊治妇科。女子之病并非全然是妇科,还有和男子一样的其他伤、病。 譬如,常见男女都会得的伤寒,要黄岑拾贰、广藿香拾伍,葛根拾捌,佩兰拾贰,滑石贰拾,金银花贰拾,连翘拾伍,薏仁贰拾,法夏拾贰、青蒿拾伍。这些下药的先后顺序,和用量全部都以男子为准。那女子用量和先后顺序当如何?全部没有记载。 在凌盛国,一切都已男人为尊,自然药材的品类和用量也只记男人的。 女子与男子身体大不相同,世间诊疗之法却向来只记男子,不记女子,就算有些大夫会根据女子体重轻于男子而酌情减少用量,终也不十分合理。 女医一向重视每次对女子诊治的记录,力求找到合适于女子的用药数量,和更适合女子的药物,故而被金山问烦了。 她一边记下银扇的伤症,一边嘴上嘟囔脉案:“脉位深沉,数脉,长脉......” “我和你说话,你不答我,还嘴里嘀嘀咕咕。”金山叫嚷起来。 女医被她叫得不耐烦了,对外面的女孩一指,道:“她,十二岁被生父卖入青楼,被鸨母虐待殴打一个月有余,来时比现在这个姑娘的伤情更严重,痴脉、细、虚、涩、停。经我诊治,早已无碍......” 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女医的喉咙就像掐住一般,后面几个字声音暗哑,略微不可闻。 女医指的外面晒药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银扇略稚嫩些。 方才女医在治疗银扇时,她一直进进出出给女医打下手。现在忙完了,正在翻晒院里架子上的药草。 作为医者来说,什么样可怕的伤情没有见过,尤其,兰党本就在刀口舔血,能加入兰党的女子哪个不是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所以女医对诸多伤情、伤症早就见怪不怪。 第136章 女医2 金山失了娘,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况且,银扇的伤势也确实严重,作为家属怎么可能不急呢? 女医的话也着实少了些,金山按捺不住对着女医又叫又嚷。 金山在别人的地盘上,周围除了女医和她的女徒弟,再没旁的大夫。 兰党不限制金山在谷内自由,却绝不允许她出去。不得随意外出的规矩不是金山一个人要遵守,几乎人人都要遵守。 金山叹了一口气,坐到妹妹躺着的床前,不敢再得罪女医,怕她生气翻脸不治。她忍气吞声,又熬过两个时辰。 之后,女医出来检查银扇的伤势,拆开纱布,又给她涂抹了另一种药膏。 女医告诉金山,入夜以后,银扇会发着比现在还要严重的高烧,必须文火煎药,把纸包里的十一种药草加水三碗熬成一碗,冷到温热时给银扇灌下。 她又交代给金山一罐药膏,吩咐金山现在开始,每三个时辰给银扇换一次伤药。 银扇能不能恢复如常,就看这两天能不能熬过感染。此后,还要天天换药,直至伤口愈合,生出新的肌肤。 女医估计痊愈,少说还要有一个月亮周期。 金山自是不敢怠慢,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照顾银扇。 几日的相处让金山和女医还有她徒弟熟络些。 这里的人倒不是都如纨素所言,都杀过男人才能进来,而是都和男人或多或少有着血海深仇。 女医叫药大夫,她本不姓药,因家门姓氏都不愿再提及遵循,所以就自己改名叫药大夫。 药大夫出生京都南面的青州名医世家。出身名医世家本就学医方便,耳濡目染下,她的医术比一般的大夫尚强,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着出了一册薄薄的医书,书中有不少和前人不一样的见解。 谁料,这正是她悲惨的开始。 因为凌盛国女子不得学习医术,名医世家的女儿也未能幸免。药大夫的着作不敢署名,亦不敢面世,只能偷偷藏在闺中。 药大夫有一个沽名钓誉的哥哥,窃取了她的成果,对外宣称这是自己写的医书。 药大夫怒而和哥哥理论。哥哥告诉她,因你是一个女子,纵然有些本领又能如何,都不能出现在世人眼前。不如,识趣些把本领贡献出来,给了家族,将来以后家中男子凭此光耀门楣,你一个姑娘也可高嫁。 药大夫自然不允,扬言要揭发哥哥的恶行,要让世间人都知道哥哥是强取豪夺,沽名钓誉之辈,与其发生激烈的争执。 第二日,药大夫上山采药时,哥哥伙同匪徒在下山路上,打折了她的右手手臂,又重创她喉珠,使她不能言语,不能写字。 药大夫独自在山上求生,为自己治病,苦熬了数月才痊愈。 下了山,她尚顾及家门的颜面,没有去直接报官,而是偷偷回家,希望父亲和母亲能替她做主,惩罚伤害她的哥哥。 药大夫风雪夜下山,凄寒孤苦无所依。而她的家人早已忘却女儿伤痛,正在庆祝哥哥荣升太医院正七品医员,不日将要入王宫赴任,将来定然光宗耀祖。 药大夫一身雨雪闯进门,而她的家人父亲、母亲、嫂子正新醅酒,围着红泥小火炉,庆祝剽窃自己成果,伤害自己的哥哥升官。 药大夫怒不可遏,把哥哥的一切罪行都说出来。 令人绝望的是,父母早已知道,连她在山上养伤的事也一并知晓。 父亲宽慰她说,要怨,当怨她只是一个女儿身,不能为官,不能出人头地,连做个寻常大夫亦不能。女儿家空有一身学识又有什么作用,不如认命。父亲会竭力挑选良婿,哥哥陪给大量陪嫁,让她风光出阁。 药大夫急怒攻心,却无可奈何,数声咆哮后,刚愈合的喉珠又受伤,从此嗓音嘶哑。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转头奔去官府状告。 府衙已家事为由,不接受她的状纸。药大夫求告无门,万分绝望,若是不是一个老妇救下她,她当年就寻了短见。 至此以后,药大夫远走天涯。 害怕麻烦,也为了杜绝周围人的觊觎,药大夫一直扮作男子给人看病谋生。两年里走过凌盛国各处,见识了诸多女子和她一样的悲剧。 某天,她接诊一个受了刀伤的姑娘。 这姑娘便是兰党的一员,出任务时受伤,听闻药大夫医术高超,为人深沉,人品超群,又保守秘密。她受伤走投无路时,特地向药大夫求救。 因此,药大夫越来越多的与兰党接触,了解兰党是一个女人可以安心是女人,可以和男子一样不受种种限制行事的地方。 她逐渐明白,嘶哑的喉咙如果不努力说话,也许,她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如果她沉默,即便再过百年、千年,女子的种种境遇也不会好转。 为了这样的目标,也为了这样应得的权力,更为自己的本领能得以施展,药大夫恢复女身,投身兰党。 ............ 晨曦微露,玄羲发现雨已经停了,雨后的晴空一片澄澈,让他的心情也为之一振。柳牧景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挡雨的山壁,去找吃的。 两崖下缝隙终于照进一点阳光,玄羲渴望能有一点阳光温暖一下,高山夜雨后带来的寒冷额外刺骨。 这时,柳牧景带来了溪水里的活鱼,还有树枝柴火。 他们生了火,烤了鱼。这是最近三日内唯一一次吃到热食。胃里有温暖的食物,柳牧景的话也很安慰人心。 “我们朝南走得太远,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朝着西走。之后能到绛西南道附近。那里有个亓雾县。” “亓雾县北部数十里之外有子曲镇,不过那里距离绛西官道太近。否则,可以投靠子曲镇上我从军时的一位好友。”柳牧景借着初升的太阳辨明了方位,做下一步计划。 玄羲捧着喷香的烤鱼,吃得头也不抬,及至柳牧景说完都好一会了,方才擦擦嘴,他犹豫着说:“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怕人们把我认出来,也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第137章 高山 柳牧景看了一眼在边上找雨后嫩草的马匹,道:“若能到了赭州附近,我们必须要进城镇补充些干粮、盐,再有,我们这一身破衣烂衫,也要换套衣服。” 一路走来,两人的衣衫都被荆棘刮坏,虽说不至于衣不蔽体,但也十分破旧了。 “去亓雾县吧,离泊宴河也近些,我们如果能顺利过河,踪迹就比较难寻。亓雾县常年雾气蒙蒙,人口也比较少。”玄羲略一沉吟说道,说完,又抓起树枝上串着的第二条烤鱼。 柳牧景点点头,同意了,压根没注意玄羲没有看见,只是在埋头啃咬鱼。 他们可以沿着泊宴河河流往东北走,走水路速度快些,而且包船出行不容易被外人看见。 泊宴河是一条东北往西南走向的河流,上游是平丘山岭,能直达到平丘山岭。翻过平丘山岭后,就到达了白州地界。 到时,在白州地界上,左相调遣的骑兵就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追赶他们。 现在要做的就是翻越绛州的群山。 在绛州群山中行走已经第六天,他们重新找回了方向。也多亏了绛州的群山,他们才能从左相的爪牙手里逃过一劫。 等到了亓雾县,柳牧景估计自己的伤势能好全,别说十个骑兵,就算二十个也不在话下。如果在亓雾县被发现了,实在不行就和他们大干一场。 吃饱后,二人继续上路,余下的时间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攀爬山岗。 山势险峻,两人无法骑马只能下马,牵着马匹前行。 两日过后,山势变得更为陡峭,也更荒凉,满眼可见的大多为光秃秃的石头。牵马前行都变得困难,只能拉马上来,还要背负重物。 每次休息,玄羲都累得瘫倒在地,躺着瑟瑟发抖。除了劳累,食物严重短缺。随着山势走高,周围都是石头,他们根本找不到地面的猎物,天上连飞鸟也绝迹。 山脊高处的夜晚虽然没有雨水,但比之前更为寒冷。他们在石块堆砌的山洞里生起一堆很小的篝火,因为实在捡不到树枝。玄羲和柳牧景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烤火。 柳牧景不得不下决心,含泪杀了一匹马。再不杀马,人没吃了,马匹也要吃草。在高山上行走,马儿时常嘶鸣不肯上山,马匹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他们终于爬到山脊顶,寒风从丛山峻岭的隘口吹过,他们听着风声呼啸,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七月的夜晚。 围着一小簇篝火,玄羲以为自己吃不下烤马肉,可是他想错了。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吃下的。 靠着马肉,俩个人活过了好几天。撑过这几天,一切真的开始好转起来,他们开始从山脊上爬下去,路比上山时候好走很多。靠近赭州的这一侧山坡没那么陡峭。 凌盛国的地理,绛州的山势最险峻,进入赭州前,山势会逐渐缓和,河流明显增多。从深山流淌出的一股股水流,会在赭州地界汇成一条条支流,赭州的水道是全国最多的。 他们翻过了高山,现在开始下坡。 植被鸟兽逐渐增多。柳牧景甚至发现了一条被杂草淹没的小道,他们沿着小道附近走了好几天。这是下山最好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又要在荆棘和草丛里开辟一条新路。 小道走得并不轻松,因为害怕在周围阴暗的林子里会有人伏击。玄羲自从遇到过骑兵后,变得有些一惊一乍。最后,柳牧景迁就他,偏离了小道,去找新路。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平缓的下坡路中走上二十天进入赭州。 ............ 在炎热谷底的金山从昏昏的午睡中清醒了,银扇熬过了三天的高烧,伤口在愈合。 银扇醒来时,金山都不愿意回忆她和自己说了什么。 “娘死了!”银扇一能说话就哭喊起来。 真是黑暗无边的岁月,娘如此突然的被左相的人杀死,而妹妹被抓进刑部大牢饱受折磨。 金山实在不忍心为了知道娘怎么死的,而让银扇回忆其中细节。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娘死了。 金山逃避着不去想以后怎么办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她要好好照顾妹妹。 她和玄羲相爱的真相,以及娘去世的消息,几乎击垮了金山。她没有办法去思考任何问题,只是麻木的日复一日去做不用思考的事情。 金山除了每天给银扇外伤换药,煎汤药口服,还在隐逸村的染布坊里和她们一起干活。 隐逸村的人都是兰党成员,她们有各种原因生活在不出世的谷底,在这里酿酒、纺织、染布,专门有人把做好的物品拿出去卖。这是兰党经费的一部分来源。 药大夫住的地方很朴素,外间暂时供她们姐妹居住,只有简单的床铺和桌子。 她们姐妹两人在此处度过了半个月。 金山胳膊支在桌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睁眼发现妹妹银扇躺在木床上,责备地望着她。 金山心里饶是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在起先的哭喊后,银扇这几天很少说话,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叫疼。对于银扇这样的状态,金山万分担忧。 娘去世,银扇进入刑部大牢遭受酷刑,清醒后,看到姐姐了理应时时哭闹才对。 银扇不哭不闹,金山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格外小心的伺候着银扇,生怕她想不开。 “姐姐到这里总共多少天了?”银扇语气冰冷。 金山心里一咯噔,莫不是银扇知道她们不是亲姐妹,心生芥蒂,所以变得这样冷淡。她不安地用舌头舔舔嘴唇,道:“二十几天了。” “为什么一次也没有听见姐姐提太子殿下。”银扇自己翻了个身,拒绝了金山的帮扶。 金山听到银扇提及太子,本想帮助银扇翻身而伸出的手又缩回去。她是回答还是不答呢? 又听平躺地银扇说道:“莫非,华公子不是太子了,没有这重身份,姐姐变心了?” “不是!”金山抢着说,“只是,只是各种原因太复杂,不能再像从前那般......” 其实,是她没有爱了。 第138章 银扇2 金山的心下沉的厉害,好像坠入深渊再也找不回。她和玄羲之间并不是爱,而是祖先契约。 进入隐逸村后,金山从早干活到深夜,生怕自己空闲起来想玄羲。 娘死了,妹妹重伤,玄羲被通缉,她不知道未来如何。 “娘死了,从前再也回不去了。”银扇直白地说出这句话,没有犹豫和眼泪。她在牢里备受折磨时,早把眼泪哭干。 金山听到银扇如此赤条条的说出这些话,顿时眼泪盈眶。她忍不住叹息一声。 “我们姐妹所经历之事,哪有不复杂的。只是阿姐就要这样一直一直耽搁下去?”银扇把脸转向金山。她的下巴变得尖削,少了昔日孩子般的稚嫩。 她目光灼灼,金山无法直视。金山羞愧低头,她的心中毫无计划可言,除了每日在谷里干活,照顾银扇,她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银扇的伤势终有痊愈的一天,金山要怎么办?一辈子躲在隐逸村里干活? 没有人给金山的未来指明任何道路,她的心也飘摇不定,不知道应当去往何处。 面对无声抽泣的姐姐,银扇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闭嘴,不再刺激姐姐的意思,相反,她要大大的刺激姐姐,拿出主意,确定以后要走的道路。 她继续直言:“兰党如此大费周章的从王宫里把阿姐救出来,甚至不惜将兰党渗入王宫的势力暴露,就是为了让阿姐束手无策,哭哭啼啼的吗?以及,顾及姐姐,还把我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 银扇的这番话和语气,金山是完全没想到。银扇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 金山止住哭泣,呆呆地看着银扇。 银扇确实变了一个人,至亲惨死,身陷囹圄,掌握令人震惊的秘密。这三条任何一人沾上任一条,都会让人性格巨变。 像是不解气,银扇牙尖嘴利地嚷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为什么苍天不把大任降给我,而是毫无斗志的阿姐!” 金山便是再迁就银扇,也觉得她此话过分,不由得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降大任?” 若不是银扇的身体不允许,她大约早就从床上跳起来了,她压抑不住怒火,怒气冲冲道:“你是什么人心里不明白吗?有着怎样的责任心中无数吗?却只在这里期期艾艾不为将来谋划?远的不说,单说抚养我们长大的娘亲被杀害,这仇报不报了?!” “你以为我想担下大任吗?” 金山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跌坐回桌边木凳上。她想逃避杀死食血者的责任,也想逃避心里的玄羲,只能借口银扇重伤未愈,刻意不去筹谋将来。 她不想找玄羲吗?她想,但是找玄羲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切,她身上的担子很重,重到她一想起就透不过气。 食血者的强大她见识过,速度如风,力量如山。她一个人,拿什么和古老的妖魔抗衡。王上那么多军队,炸药的威力巨大,这些都对付不了他。一个民女有什么办法? “是我,无能。”金山羞愧地说。 “是吗?是无能还是害怕,所以停滞不前。”银扇冷哼一声,把脸转向里面,只留一个单薄的背影。 随后的两日里,金山每次来看银扇,银扇都在睡觉,有时方才还在读书的银扇见金山推门入内,立即就躺平睡觉。 金山知道妹妹在生她的气,气她总是拖拖拉拉不行动。 金山来时屋子里没有人。药大夫和徒弟上山采药去。药大夫有通行令牌,可以随意进出隐逸村。 金山见药大夫和徒弟又出村,上山采药去,就进了银扇养伤的房间。银扇见她没有例外,只是装睡,而这一次金山没有识趣的走开。 金山捡起银扇丢在地上的书,这几日银扇都在读此书。 书名《李三娘传》。 这一本书金山、银扇以前便读过了,是凌盛朝的违禁书。 金山入宫前靠卖一些违禁书挣钱。她是一个书贩,知晓的违禁书几乎都是本朝人所写,而这本前朝人所写的《李三娘传》是一个例外。 书中的李三娘是一个佚名公主,三娘只是她的绰号。虽然贵为前朝开国公主,但她的真实姓名却没有被历史所记载。 李三娘曾经随父亲一起造反,开始招收了几百人的队伍,随后又收编了不少起义军。 当时的朝廷不断攻打李三娘的军队,她都带领将士一一应对,并且攻下了数座城池。很快,李三娘手下的部队便越来越多,达到七万人之多,这支部队被称之为“娘子军”。 李三娘带着自己的娘子军立下了赫赫战功,比全是男子的军队更会行军打仗。 她将自己打下的城池归入父亲麾下,并且在自己的父亲成为天下之主后,上交了兵权。 然而,李三娘的丰功伟绩并没有被正史记载,只存在于民间故事中。她扶植了自己的父亲登基,却连姓名也没有留下。 这本《李三娘传》比起金山小时候读过的有很大的不同。重点不在于李三娘帮助父亲建立的丰功伟绩,而主要讲述她的功绩被完全抹杀。 她的一切全都没有被载入正史,不为别的,只因为李三娘是一个女人。 首先,是娘子军的称呼。金山小时候读过的《李三娘传》中,之所以七万人的队伍被叫娘子军,因为李三娘是女子作为军中主帅,才叫的娘子军。 而这本兰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李三娘传》中却写明,军中绝大部分将士都是女子。她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精通兵法,不畏强敌,作战能力远超男子。 其次,李三娘在扶持自己的父亲登位后。其父没有按照原定的约定,将自己的女儿同儿子一样,册封为诸侯,反而让史官将应该青史留名的三娘名字抹去。 使得后人提及这位女将才只有一个家门姓氏和一个家中的排行,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第139章 李三娘 金山有一种顿悟之感,在过往的历史中,还有多少女将军被抹去的姓名。 从古至今,男人保家卫国的歌颂声从来不绝于耳。男子凭借保家卫国,封邦建国的都是男人的贡献,便可远远压制住女人。 若是这些女人如同李三娘一般,全被男子撰写的青史刻意抹去了呢? 女子上战场与男子厮杀,可以攻克男子,那男子还有什么可供吹嘘的,还有什么可高女人一头的呢? 再有,女子的军队可以战胜男子的军队。 若是女人都恍然大悟起来,推翻建立在吸取女人血液的王朝,那这种王朝还有什么可以立足之处呢? 李三娘的事迹撼动了男性王朝的根本,所以不论是哪朝哪代都被禁。 银扇初次见到柳牧景被他的英武所吸引,彼时还以为羡慕的是会武功的大侠。其实,她渴望的是力量,那股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金山看着装睡的妹妹,和手里的《李三娘传》,惊觉银扇不但性格巨变,就连思想也一日千里。都是进了隐逸村后发生的改变。 联想到妹妹几日前说的话,金山有些明白了,对着银扇的后背问:“你想加入兰党?” 银扇再也无法装睡不理睬金山。她们姐妹一直是相知相惜,坦诚以待。 她慢慢坐起身,单薄的手掌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着金山,道:“没错。” 金山咂舌,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惊恐地说:“你可知道,你要走的这条路,比玄羲去白州求援,从左相和夜王手里夺回权力更艰难!” 在世人眼中,只要太子弑父罪名不是真的,他依旧是王朝正统。他夺回谋朝篡位者手中江山,击败妖魔,是一呼百应的事。 而兰党要走的路,不论她们是什么样的。天下人反对他们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她们是女人。 金山突然明白,江尚宫把她打晕送出王宫前,对金山表示万分失望的意义。 并不单纯失望于,金山没有找到杀死夜王的方法。 银扇和她们接触不过十几日光景,竟然已经明白了她们的图谋,并且励志要加入她们。 金山张嘴看着银扇,嘴巴都惊得闭不上。 耳朵里轰鸣,却还能听见银扇毅然决然地说:“只有彻底推倒,才能给娘报仇,才能让阿姐想做女人就做女人。我来到了这里,才明白兰党的意义。” “姐姐白日里干活时,常有谷中的姐妹来探望我。” 金山的头不安的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眨眼,完全瞠目结舌。 她不知道,那个一个月前还是孩子的银扇,此刻说话依旧尖声尖气有着小女孩嗓音的银扇,到底懂不懂彻底推倒是什么意思。 她无力的张张嘴,觉得兰党在等左相、夜王祸乱朝纲,在等乱。 金山的心里也很乱。 乱了才有机会再出李三娘这样的人。而这一次,“李三娘”不会让权给父亲,也没有所谓的父亲。 金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等到金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走出药大夫的住所,站在鸡犬相闻的谷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劳作。 每一个女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万分凄惨的故事。 金山在帮兰党酿酒时,听到了很多有关兰党女子们的身世。 眼前走过一个脖子上有明显伤疤的女子,她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都是在酒坊里干活的,年纪都不大,最大也不过三十,最小的比金山还小一岁。 她们之中,有因为夫家要一块牌坊,而逼迫为死去的儿子“自愿”殉葬的媳妇;有因为夫家觉得没有儿子是被女儿命格阻挡,被杀死在襁褓中的女儿的母亲;有被欠赌债的生父卖给七旬老头当小妾,老头死后被转卖无数次的女儿。 这些媳妇、母亲、女儿,她们组成了隐逸村的兰党成员。在这里她们不是谁的附属,她们就是她们。 这些女人现在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竟会有这样的目标? 金山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想错了。毕竟最近遭受连串打击,又没日没夜的照顾银扇,不顾疲劳整日劳作,已神思恍惚。 金山一个人懵懂一直站到天色昏暗,周围再无人走动,只有风吹树叶响起的沙沙声。 玄羲现在在找援军的路上。曾经他和她说过,母族的亲人除了在京为官的,就剩下在白州的舅舅华楠。 华楠是凌盛四大将军之一,玄羲一定会去找有兵权的舅舅。这样,左相也会知道玄羲的动向,派兵围追堵截。 金山抬起一只纤纤的手臂,对着头顶逐渐黑暗的夜空挥舞,想穿过茫茫穹宇,挥向遥远不明的未来。 金山收回心神,凝视着辽远的夜空,宝石般闪亮的繁星撒缀在黑色的天幕上,天悬星河,繁星灿烂。 自己要走哪条路呢?和妹妹一样,加入兰党;或是,跟着玄羲去寻找援军。 两边似乎都要改变现状,都要杀死食血者和左相,却又不一样。 她该怎么选择,如何是好? ............ 玄羲和柳牧景夜里休憩不到两个时辰就上路,夏日里太阳升起的早,他们一日在山里行走一百里,已经是竭尽所能的走快。 路平坦许多,但是俩人都没有马。马在无法上山和粮绝时被吃掉了。从王宫出来一个多月,七月都快过完了,赭州还没走到。 不管玄羲心里有多焦虑,脚却很难走得动。连柳牧景每天都累得气喘咻咻,跌跌撞撞往前走,除了脚下的道路,其他都没有力气再去想。 玄羲时常会想起金山,对金山的思念在他胸中郁积成结。 但是他现在起码在进城,换衣服洗漱前都不想见到金山。 三天前,他在溪水边临水照影,发现水中的倒影又黑又瘦,像个鬼一样。玄羲一辈子都没有那么丑陋,也没有那么脏过。 玄羲洗漱完毕,在水边的小石子里挑挑拣拣。 他曾经承诺以后每个月都会送给金山一件礼物,如今条件有限,如此选出的落魄礼物,金山若是看见了,不知道会不会怪他。 柳牧景带领走的地方,地势依旧在下行,好像下山的路永远都走不完。 他们上山的半程还是有马的,下山就完全靠脚力。俗语有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况且,远远没有行到九十这么乐观。 第140章 晋见 太常博士孙通,工部员外郎吴先木,监察御史赵陵斌从丑时就在金水桥外等候。 他们已经等了一个月,一开始和他们一起等的尚有五十多名官员,后来等待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就剩下他们三人,每日跪在金水桥求王上召见。 王上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从太子谋逆那日起,众朝臣再没有见过王上上朝,左相把持着朝政。这不稀奇,毕竟左相已经把持了十五年的朝政。 稀奇的是,就连左相的党羽也不知道,王上的任何情况。连左相的亲信陈拾遗,刘常侍也不知道王上的任何事情。 一个月不见王上,谁都不会相信王上还安然活着。 左相对外宣称是太子谋逆重伤王上,可却也不见王上废太子的诏书。 废太子须得中书省草拟,呈给中书侍郎选择一道,形成熟稿,上呈王上审批盖章。再交给门下省审核盖章,最后交给尚书省执行。 废太子事关国体,非常重大,常由王上亲自手谕。有中书省、门下省、王上三方共同盖章的圣旨才行。 左相可以封锁宫闱消息,控制住已经死了的王上,却不能让死人在众人眼前盖章。 所以他即便能动用大量兵甲抓捕太子,却无法直接废掉玄羲。 太子没被废除,而是如同民间传闻一般逃跑了。 太常博士孙通,工部员外郎吴先木,监察御史赵陵斌在金水桥外跪了半日,知道今天又没有戏,只得告退。 退下金水桥时,工部员外郎吴先木对监察御史赵陵斌耳语道:“殿下逃亡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找出路,明日就不要来了。百官都不在......” “别说了。”监察御史赵陵斌道。 先人一步走到北门前的太常博士孙通回头道:“左相没有证据,却连太子都敢通缉,我们难道要向他低头?” 三人在北门前不断议论,这时从内宫走出来一个女人。 到近处一看,竟是中宫的尚宫。宫里人称为韦尚宫,大概在五十上下,是宫里不多的老人了。 中宫韦尚宫不能久留,只能快速告诉三位大人,王后娘娘想要探查王上的病情,都被左相派人阻拦,现在整个议政殿后殿都被左相派兵团团围住。 王后娘娘靠近后殿时发现里面传出的动静非同寻常。 三位大人在金水桥前跪了一个月,王后知道他们都是对王上忠心耿耿之人,恳请三位大人想办法,不论谁进后殿里看上一眼,确认王上情形。 远远的,最高尚宫江尚宫,站在宫墙上望着王后宫里的韦尚宫给三位大人传话。 “我赌上性命绝不敢乱说话,这是王后娘娘要传达的话,请三位大人夜晚再来一次金水桥。”中宫韦尚宫说。 三位大人皆是万分震惊的表情,看着中宫尚宫行礼离开。 监察御史赵陵斌道:“若韦尚宫传达王后娘娘的话准确,后殿发生了怪事,但左相却瞒着所有人。” 虽然是大白天,但气氛压抑且神秘。三人看着北门的距离,觉得完全迈不开步。 太常博士孙通道:“若我们挖掘此事,是不是能阻止左相把持朝政。” 左相此刻站在议政殿后殿,看着正奉上太医给王上把脉。 王上在大白天很平静的躺在龙塌上,就像一个刚死的人。若说要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双脚上拴着铁链,为了防止他夜晚闹。 正奉上太医倒退了三步,对着王上的龙体说,“陛下早已驾崩,但身体还是如初。” “我不是说过不要说驾崩!陛下还活着,往后两个月直到王后诞下新王,陛下依旧活着。”左相站在王上的龙塌前,沉声说道,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大人,这怕是瞒不了多久了。几位大人连跪了一个月想要求见王上。”正奉上太医哆哆嗦嗦跪着说。 左相小声道:“没关系,陛下到晚上就会动了。那些想来的人,让他们晚上来就行。” 一个月了,再瞒也瞒不住。 王后斜倚在中宫的软塌上,脸色煞白。她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大到不能坐,不能躺,只能依靠在锦缎堆叠的软塌上。 最近一月,王后瘦了一大圈,全身只剩一个大肚子突兀的耸着,格外扎眼。她昼夜寝食难安。陛下在太子纳侧妃那一日夜宴后,就再没见过。 她扶着肚子,痛苦万分,头一回明白一个失势无权的王后的悲惨,以往没有这样的想法。她的权力源自于王上,王上待她不薄。 过往的日子远不及这一个月如此难挨。 夜宴过后,时局变得异常混乱。 远的,以华楠为首戍边的四大将军以左相没有王上手谕为由,不见圣旨不调兵马,都不来朝听宣。 各地的地方军队,朱州夏侯氏,绛州林氏,青州王氏,统统望风不动。 王后在京都没有有势力的娘家人,有功名的伯父远在千里之外的黯州做同知,也只是一个五品官吏。外州的官员不听宣召不得随意入京都城。 食不下咽,寝无安歇,怀孕的王后急的嘴上起泡,皮肤蜡黄。不得已,才听从了韦尚宫的建议,打算联合在外跪了一个月的三位忠心的大臣,探知王上的情况。 王后在中宫坐卧不宁,而一边的韦尚宫一再告诉她,作为国母要有国母的气势,岂有作为臣子的左相把王后拒之门外的道理,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子里的王子考虑。 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先头已经夭折过一个女儿。身为后宫的女人,自然知道子嗣是最重要的。 太子目前没有被正式下诏废掉,却也已经逃离京都。 宫里的太医和观测天象的钦天监,以及王后在宫外偷偷找的女巫,都确认王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 这个时节里,王上的身体能支撑到哪一天,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要什么时候出生,显得尤为重要。 年轻的王后一向生性懦弱,终于在傍晚下定决心,就算是硬闯也要去议政殿后殿看看。 第141章 王上1 凤辇行至议政殿前,王后远远望见太常博士孙通和监察御史赵陵斌已经在宫道上候着了。她宣召三人进宫,却只来了两个。 王后被搀扶着下了凤辇,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步履蹒跚的走到议政殿前。 孙通和赵陵斌见状立即下跪磕头,口里喊着:“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议政殿大门外一反常态,原本都是由左相的人把守此处。今日都酉时了,门口值守的侍卫,伺候的宫女一个也没有,像是随时准备让他们进去。 王后心里有些发怵,但是边上有两个大臣,她不得不做出国母的威仪。 在两个臣子的再三恭请下第一个走进去。王后必须行在臣子前。 进入议政殿后殿,第二道门口,站着两个侍卫像两个门神。 王后娘娘怀孕体弱,又忧心忡忡,几步楼梯险些迈不上去。 除了孙通和赵陵斌,跟着她的还有韦尚宫。 沈王后努力平息自己紊乱的气息,对着两个侍卫道:“让开。” 谁知,王后的话在两个守门侍卫面前并不好使,两个侍卫目光平视,不动不移。其中一个说:“左相大人有令,外人严禁入此。” 被拒之门外,王后倒吸一口凉气。王上不出后殿,连侍卫都这样大胆。 话音未落,太常博士孙通怒斥两个侍卫,“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眼前的人是王后,一国之母!外人?简直混账!”言毕,便要抬腿进入议政殿后殿。 “当啷”。两个侍卫不约而同的抽出腰间的佩剑。“退后!” 王后脚软几乎站不住,韦尚宫在后面支撑着王后不倒。 监察御史赵陵斌冲上前去,长剑对准他的脖子,他毫无畏惧,“好大的胆子,立即退下,否则王后娘娘治你们死罪!”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响声。身着大红色朝服的左相从议政殿门外进入,脚步叩响在空旷的院内。 “既然娘娘和两位大人那么想见陛下,那就让臣带你们去见陛下。”左相身躯肥硕,却信步走来,直接越过俩个大臣和王后。 “让开,我们一起去拜见陛下吧。”左相径直走入议政殿后殿。 王后是后宫女眷,见左相这样的臣子次数不多。上一回还是在半年前的宴会上,两人隔得颇有些距离。当时坐于下首的左相非常殷勤、恭敬。 而今日,近距离看见左相,他的面色阴森,似乎没有把自己这个后宫之主摆在眼里。 王后生出一股怯意,突然并不想进入漆黑一片的议政殿。韦尚宫在后面轻轻托了一把她的腰,示意王后别示弱。 王后一咬牙,进入黑咕隆咚的议政殿。 太常博士孙通和监察御史赵陵斌一前一后进入议政殿后殿,一路上都极为黑暗,不点一盏灯。 及至到御寝前,才有两盏灯。 “日落了。”左相说。 外面的天色彻底的黑了,周围已是影影绰绰。 雕花的木格门被左相推开,他带着王后和其余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看不见龙床,因为之间还有一道红色的帷幕,掀开帷幕,才能得见王上。 帷幕后面悄无声息,王后压着嗓子道:“陛下?”虽然问着话,身子却不由自主往后缩。 隔着帷幕看不见后面的人,但王后已经很明显的闻到帷幕后面散发的血腥味,还有一股难言的恶臭。 王后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恶臭的味道。 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股恶臭更为难闻。无法去形容这股恶臭像什么,找不到比喻去描绘帷幕后面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是世上最恶心的味道,最臭的气息,是生命结束,衰败的味道。 万物的毁灭和终结都散发着这样的味道。没有哪一种臭味能超越死亡带来的臭味。 左相固然语调冰冷,但是他微微颤抖的袖管还是暴露了他的害怕。他离得太近了,但他必须比所有人都站在离王上更近的地方,那是他的渴望。 “陛下很快就会苏醒了。”左相说。 王后一直在往后退缩,而孙通和赵陵斌不知道该不该先行行礼,还是等陛下醒了以后再行礼。 赵陵斌狐疑地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左相不动声色,“太子谋逆,下毒谋害了王上,致使王上感染严重,卧床不起一月有余。虽然,经过太医院的全力救治已好转,但王上的神经中毒已深,导致行为异常。日出时,会陷入沉睡,而日落后,会出来活动,却只剩下食欲。” 红色帷幕后传来了铁链叮叮当当的响动,有谁拖着铁链站起身。 王后捂着肚子,僵直地站在原地。 前面的两个臣子,已经跪下高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从帷幕后面出来,带着更为浓烈的恶臭! 一张满是脓疮的脸从帷幕里露出来,他嘶吼着,张着血盆大口,一口带血的乱牙冲着跪在近处的人龇着牙齿。 王后尖声高叫,拽着韦尚宫一路逃到房门口。而两个臣子连滚带爬的远离帷幕。 帷幕里的人露了头以后,很快又缩回去,似乎后面有东西坠着他,他出不来。大约是后面叮呤当啷响的铁链子。否则那个东西早就扑出来咬人。 一缩回去后,很快那个血糊糊的脑袋又想要再次冲出来。 这一次,他露出的头和身体更多。 外露的头和脖子丝丝缕缕或惨白或鲜红,两只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外,眼珠上还有一层白色的云翳。嘴巴几乎裂开到了耳朵根,一口乱七八糟的带血牙龈尽数暴露在外。身上却穿戴的很整齐,明黄的衣服,中间还绣着五爪金龙。 “陛下!”赵陵斌吓得高声大叫。 尽管脚上拖着数十斤重的铁锁,但王上还是拼命往眼前惨叫的活人扑去。 左相颤抖着双腿后退几步,确保自己不会被王上碰到。他的声音冷酷且沉重,道:“这是凌盛的王上。” 王后已被吓得瘫软在地,连哭也忘记了。韦尚宫坐在王后身边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 孙通和赵陵斌两人皆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第142章 王上2 “因为中毒而造成的面目全非,患病想要饮人鲜血,那他就不是王上了吗?陛下依旧如此活着,我们也一样要效忠陛下!”左相道。 太常博士孙通和监察御史赵陵斌站住了想要逃跑的脚步,慢慢地跪下来,拜服在地上。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跪的不是王上,更不可能是左相,甚至都不是王权。而是礼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才是忠臣所为。 便是千年前就灭亡的王朝中,出了白痴做君王,依旧有一堆为他殚精竭力的忠臣。 太常博士孙通和监察御史赵陵斌都是儒生,天下的儒生皆是如此。 十年寒窗苦,三年科举路,廿年为官途。忠臣遵循的无非就是君为臣纲。 只要纲常不灭,君王就是天。 那些寒窗苦读,想要考取功名的男人从小接受的便是纲常,便是儒学礼教。没有新的思维供他们思考,一切到底是否合理。 王后看着前面两个臣子对着不人不鬼的王上下跪,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嘴里嚷着:“疯了!疯了!”她身子拼命往后缩,若不是韦尚宫撑着她,她大约已崩溃瘫倒于地上。 太常博士孙通匍匐在地上,不忘对王后说道:“娘娘不可无礼。王上中毒,娘娘更应当遵循夫为妻纲。不论夫君何等模样,夫君永远是天。” 及至两个臣子退出后殿,王后还浑身瘫软坐在地上,根本起不来。 王上困于铁链不停挣扎,时不时还发出渗人的嘶吼之声。 王后的眼睛无法从王上身上移开一刻,她很怕铁链会被他挣断,下一刻王上就会张着带着血沫的嘴巴咬向自己。 左相慢慢走到王后面前,傲慢地说:“娘娘面露惊吓,流泪失态,有失国母的仪态。还望娘娘冷静,端正仪容。” “这,这明明是......这哪里是人......”王后哆嗦着嘴唇,眼睛瞪得老大,几乎眦裂眼眶。她的一双美目已经过度惊吓而赤红,面色如纸金。 王上时常教导王后,让王后好好学习颐敏王后,做一个贤德王后。王后时常效法先王后的做法,把宫里能找到的手札、笔记都翻阅浏览。她发现先王后很喜欢读书,尤爱志怪小说,收藏了许多吸血鬼的故事。 她一句话为敢言明,这哪里是活人?白日如同死尸,夜晚渴饮鲜血,分明是古老传说中的衅族人。 仔细想来,吸血傀儡和衅族男人,有很多不同。吸血傀儡白天像死尸,夜晚才活动。而衅族男人除了惧怕阳光,还有自己的行动思想,力量远超常人。 王后在宫中久居多年,却没见过夜王,想来对先王后遗留下的提示,也是一知半解。 不过,这不妨碍她明白王上不是人,而是怪物。 她不会和那些儒生一样,明知道宫外一直流传了活死人的传说,却还因为对方是君王依旧对他尽忠。 左相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王后噤声。 王后的表情如同左相扇了她一巴掌,无声的抽泣起来。 “王后娘娘,陛下对娘娘腹中的龙子给予厚望。在娘娘的龙子诞生前,陛下的龙体也会一直保重。”左相的话颇有深意。 王后迅速抬起眼睛,止住了哭泣。似乎左相不会害她,反而还会帮她。 若是王上一直到自己肚子里的儿子出生时,都只是重病,那外逃的太子就没有机会。 等到自己的孩子能够顺利出生,王上再殡天,自己的孩子顺理成章就是王上。 若是,王上变成尸体的消息一旦被证实,太子虽然外逃却还没有被废,太子便可立即登基为王。 是当新王的母后,垂帘听政的王太后;还是当新王那可有可无的继母。已经不言而喻。 王后和太子本就疏远,又因为假内侍的事情,多有龃龉。 王后在韦尚宫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吸了一口气,嘴唇哆嗦着说:“王上病重,多亏有左相这样的股肱之臣殚精竭虑。王上一定会早日康复,龙体安康。本宫今日瞧过王上,王上已经转危为安,能自如活动,但仍需静养。” “王后娘娘圣明。”左相行礼拜别王后。 看着王后离去,左相流露出一丝阴煞。若不是夜王一定要遵守太祖约定,又怎么会需要王后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只能先容下王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再去母留子。 他看了一眼还在不断挣扎的王上,拂袖离去。 王后回到中宫便传下口谕,王上重伤,仍需静养数月。为了防止打扰王上养病,众人不得擅自入后殿。 她相信,只要能诞下王子,小王子继位,即便太子真能领兵打回来,也师出无名。 ............ 金山拿着兰党出入令牌站在谷口的高地上,这里就是她来时的入口。 她和银扇争执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她们姐妹之间很少有隔夜仇,这一次居然吵了那么久。因为金山拿不定主意。 她无法决策。 妹妹银扇也没有别的意思,无非让她早日下决定,好为母亲报仇雪恨。 银扇选择了成为兰党这条更曲折的道路。 金山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玄羲。 抛开那些爱恨情仇,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她和玄羲,或者是一开始认识的华羲,不是朋友吗? 华羲给她的妹妹看病。华羲对她很好。华羲照顾金山。 这一切恩情,难道就这么算了? 兰党之前传来过消息,玄羲的父亲死了。 人死如灯灭,死者过往的仇怨也就不在了。是王上以谋逆之罪诛杀了自己的父母,可王上也是受人挟制。况且,王上都死了,一切也都烟消云散,总是想报仇没错,但是要去找死人报仇吗? 玄羲父亲的罪,不能算在玄羲头上。玄羲不知情。左相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抛开玄羲死去的父亲,玄羲没有丝毫对不起金山。 金山还从银扇口中得知,玄羲曾命东宫总管给养母送过聘礼,把自己的大半私产都送给了金山。 第143章 重新出发 如江尚宫所言,他们有的可能不是爱情。 但,朋友之间就没有义了?世间除了情,还有义。对自己有恩的朋友,如今被人追杀,自己能不闻不问,心安理得的躲在世外桃源? 这么一想,金山心里想明白了,告诉银扇自己想要去找玄羲。 出乎意料,银扇对姐姐有所行动,有打算很高兴。虽然在开始的那一小会,银扇有些伤怀,毕竟十五年来从未和姐姐真正分开过。 但银扇想要走的路太难了,她心里也清楚。数千年都没有女人想要去走过,并且成功走上这条路。 而姐姐一旦想通,要走得路在银扇眼里简单很多。玄羲本就是王朝正统,被陷害出京,一旦有军队支持,再要回去杀相对容易。 可是,如此一来,姐妹就要分道扬镳。 银扇的心思乐观,玄羲是一个好人,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也许等待玄羲掌权,朝廷和兰党不会是现在这样对立,能和邻国凰和国一样,女子也可经商、为官。男女可以合作,而不是兰党想的那样,只能靠着暴力夺取。 银扇的想法有些天真。 在玄氏还是奴隶时,远在玄氏太祖还没出生。前代王朝就施行过男女协作,然而朝代建立后,当初开国女子们的功绩尽数被抹去。三代以后便很少有人记得,当年祖先夺权也依靠了女子。几百年过去了,女子的地位依旧低下。 眼下,金山忧愁无法出谷。银扇答应相帮,方法简单。药大夫时常出谷采药,她有两块令牌,只要银扇寻得机会拿到令牌,就能让金山出谷。 因为银扇,金山轻松拿到令牌,站在谷口。 这里已经没有守卫。只有寥落的绿树,树叶沙沙作响,四下里空无一人。 一切都太容易了。金山有些明白了! 是谁给银扇灌输了那些思想? 是谁给银扇那本《李三娘传》? 还有那些,金山在谷里干活时,听见的女人们的声音,说着她们为什么会加入兰党。 “只是想要作为人,活下去。” “一旦醒了,便再难以忍受。” “厌烦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银扇的想法竟能一日千里,必然有人乘着金山不注意的时候提点她,让她想到了一条数千年来从来没有女人走过的荆棘之路。 有人在观察她们,考察她们,推着她们往前走。有人在挑选她们,考验她们。一如,当初金山被送进王宫一样。 可为什么是现在? 当初金山想要跟着玄羲,江尚宫不惜暴露身份,把她打晕带回来,为什么现在又放行呢? 玄羲一定还没有死,金山想,玄羲可能展现了江尚宫没有想到能力,让江尚宫又对王上的儿子有了希望。更可能,王宫、京都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江尚宫也改变了计划,放任金山出谷。对于金山的危险已经减少。 只是为什么兰党选择让银扇留下?就因为她是自己的妹妹不成? 银扇为人聪敏,还在京都时就从食血者手下逃过一劫。她猜到金山的身份,却能在刑部的酷刑下一字未吐。聪明、忠诚、不畏折磨,这些品质很少有人同时具备。单是酷刑就没有几个人能撑下来。 金山此时才发现她的妹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比自己强上许多。 金山比银扇早几日入隐逸村,如果不是银扇逼迫,依旧迷茫度日。 金山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甚至为了逃避不敢去想。而银扇躺在病床上,已经决定今后的道路。 金山站在谷内入口,居高临下,四面八方的景致尽收眼底,谷底就像一条绿色的绒毯,闪闪发亮的地方是溪水。 她留恋的看着这一切。她们姐妹要就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金山多想再看一眼银扇,可是按照原计划,银扇要拖住药大夫。 她以后很难见到银扇了。 她应该想到的,金山脸上淌过凉凉的泪珠。 自从养母去世以后,她们姐妹终是要散的,终要有此一别。 但愿兰党能像李三娘一样,拉起一支强有力的娘子军。但愿兰党不像李三娘一样,被男人夺走权力,从青史中被抹杀。 兰党在秘密的积蓄力量,除了隐逸村的还有其他几个秘密据点,要不了多久就能拥有一支娘子军的人数。 天空传来了鸟鸣,雌鹰振翅飞翔。天空中高飞的老鹰,飞得最好,体型最大的是雌鹰,却总被人们曲解为雄鹰展翅。 此后,金山费力爬山,从兰党所在的宽谷里走出来,走到一片扇形地。扇形地前是一段窄谷。 她来时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过,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兰党依山而修的防御山墙。 山墙后有暗哨盯着,只是放金山出谷是首领的意思。 金山独自出行,一直费力的攀爬山岩,乌云在金山的身后追赶她,犹如昏暗的斗笠,很快就会压向金山。乌云把山峰印染的颜色变深。 金山此刻走的路很艰难,她对地形不熟悉,只能看着方位一路往北。她估算自己大约在中州,而中州的北面是赭州。 北去是唯一可能遇到玄羲的道路,路上遇不到,玄羲的终点会在最北的白州。那里是唯一可以保护玄羲的地方,也是他能重振旗鼓的地方。 有军队就有可能击败左相,但夜王对人而言是无敌的。 金山在心里祈求着,当年那个预言没错,而自己真是夜王后代,拥有击败夜王的力量。 金山此刻要走的山路就算再难,也不会超过以后要走的路。 金山出发时,天色已经不早,太阳也逐渐偏西。她不得不在荒野的树上度过令人恐惧的一夜。夜里不断有野兽从金山栖身的树下跑过,吓得金山几乎一宿没睡。 等到金山睡着时天都快亮了,再一睁眼,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她的眼睛。她站在树上,看着眼前起伏的整个山脉都变成金色。 尽管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十多个时辰,她只吃了一块烧饼,但她迎着阳光感觉到欢心。 她要去找玄羲了! 第144章 走出去 原来走出去,去找玄羲,会让金山心情舒畅。一旦打定主意行动起来,想念着玄羲的心还是出卖了她,盖过一切。 金山解开为了防止自己从树上摔下,而捆绑住自己和树杆的绳子。 她穿了麻布男子衣服,随身带了一把兰党兵器库里的小刀。身上还带了不少盘缠,缝在贴身衣服里,背上的小包裹里还有一身女子衣裳,以便到城镇时换上。没几个人见过她身着女装的模样。 寻常的女子也许不会用刀,可金山和银扇从小便很有反抗意志。她不会和受礼教束缚的女人一样在危险来临时闭眼等死。 为了能活下去,三个女人相伴的日子里,养母、金山和银扇都不是束手无策的人。 反抗是一种本能,根本不需有人教授。 可世上的女子受礼教压迫,竟放弃本能,久而久之,一代传一代,竟成了连本能都不会的废物。 清晨,金山环顾四周,没有危险才手脚并用下了大树。在树下生火烧煮食物,她一边观察周围,一边抓紧时间吃完。很可能吃了这一顿,下一顿什么时候难说了,不过,她不在乎,两天吃一顿的穷苦日子也一样能熬过来。 沿着绿油油的山麓,金山踏出一条往北的道路。 她靠着自己脚走出来的路,起伏在绿野里,经过一处处的山谷,涉过一条条小溪。 饿了就啃几口烧饼,渴了就喝些溪水,夜里在树上睡觉。随着她用脚一里路,一里路的走近,山脉也逐渐地势降低。 在荒野山脉中走了五天的金山,终于看见下方的一座镇子。 她换了女装,跑到镇上打探去往白州的方位,发现小镇上只有通缉玄羲的画像,没有通缉她的告示。她这样的小人物,大约入不了左相的眼。 金山放心穿回男装还买了一辆板车,一头驴子。她会赶车,赶着驴车匆忙上官道,一路往北,往玄羲会去的方向疾驰。 ............ 夜王斜靠在金丝楠木椅子上,面前的桌案上堆起一小摞奏疏,他皱着眉头认真阅读那些奏疏。 他身上着一件龙袍,但依旧和之前穿得其他衣服一样,没有好好穿着,只是半披在身上。这世上最奢华的锦缎包裹了他健美的躯体,皮肤带着不正常的白皙。一头银色的头发乱得嚣张,刘海时常遮住赤色妖瞳。 自从他上次盛怒,几乎拆掉整个地宫后。地宫的摆设变了样,变得更有人味道,或者说变得更像一个活人的书房。 不再是单调的石桌、石椅,全成了按例君王应用的桌椅。 在狂怒之后,夜王感受到深深的无聊。 没有人和他言语,没有人为他弹琴。他在孤寂中度过了二百多年,期间有女子在他脑海中掠过。只是掠过,掠过后带了无尽的空虚和无聊。 为了让无聊不再扩散,夜王破天荒的想要做一做君王应该干的事,批阅奏疏,管理国家大事。 没有王上坐于朝堂上,朝会开不下去,但国家还是要继续运转。他命左相,把各州的通报、奏疏全都呈上。 为此,左相似乎不大情愿,这些奏书之前是左相代劳处理。 左相甚至说出了君王不是谁都能当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请您恕罪,这个国家是有法理存在。”左相拖着狡猾的长腔道。 夜王颇为恼怒,“左相难道忘了!国家的法理是二百余年前,我和太祖一起制定的,这个国家的江山也是我和太祖一起打下的。” “如大人所言,但如今王上在后殿不能出现,太子又潜逃在外,民心颇为不稳。这时候百姓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 “不必着急,我会让百姓接受。倒是左相应该操心,还能不能在晚上伸着你那肮脏的脖子在王宫里出现。”夜王讥讽的笑容看着胆战心寒的左相。 夜王的笑容变得轻松,似乎与不敢多言的左相达成了一致。 他愉快问道:“现在先做什么呢?王上以前会做什么呢?” 夜王歪着头询问,模样看上去很天真,但血红氤氲的眸子里毫无感情,深红的瞳孔里带着窒息的压抑。 左相很清楚他的致命,只得老实回答:“王上掌握国家的财政、军队......” 夜王伸出一根手指,制止左相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就是收税。让他们把银钱都上缴怎么样?” 他说了一个问句,却并不等左相回答,“右相的位置一直空悬,让那个缴税最多的人当右相。”夜王露出慵懒的微笑,展现神明般俊美的容颜。 左相听闻夜王这样说,忍不住瞪起了眼睛。他不满地说:“国政并不如此单纯,随便收银子上来,岂有这种事情?苛捐杂税会让民生涂炭,君王的欲望......” 夜王不屑地道,话语就是漆黑的夜一样阴沉,“怎么了?以为我是那些贪婪的人,收税只为自己享乐?凌盛很快就会发生战争,理所应当早日做好准备。” “战争?”左相还待说什么。 夜王露出了尖锐的牙齿,“左相只管照着做便是,难道还要和我,讨价还价?” 这次不愉快的对话后,左相除了每日送奏疏给夜王批阅,其余不敢多话。夜王披阅的奏疏以左相的名义发出。 夜王正为奏疏的内容倍感无聊,开始松懈。相当一部分官员的奏疏没有有趣内容,只是每月例行请安,想看些新鲜的都不能。 正当夜王翻一本,随手扔一本时,左相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来。 夜王看着左相惊恐跑来,促狭地问:“是有什么新鲜事?” 左相匆匆行礼完毕,来不及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急忙道:“王后娘娘前日出现滑胎症状,经太医院多名太医的诊治,一直不见好转,腹中的龙胎怕是保不住了!” 沈王后自从那日在议政殿的后殿,见过变成吸血傀儡的王上之后,便每日深感不安。她会无缘无故在落日时分感觉腹痛,腹痛一直要持续整个夜晚,及至天亮才有所好转。 第145章 滑胎 王后日日安慰自己,等生下王子以后,便能掌握实权。 但实则,沈王后就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哪里受得了王上变成怪物的惊吓。她越是尽力安慰自己,越是回想起那日的所见所闻。 她深深忧虑宫里的妖物。 太医院最顶尖的太医没日没夜的为王后诊治,最后,只能瞧出王后娘娘是悲伤惊惧过度所致的胎象异常,多种药物调理都不见好转。反而在今日见红,流了不少血,恐怕孩子真的保不住了。 沈王后受惊,心性孱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受孕时,王上已然衰老。男子衰老后,女子即便受孕,父亲精气不足,孩子会比年轻父亲的孩子更容易胎漏。 王后这一胎在头三个月情况不佳,硬是靠着药物强行保下胎儿,如今又受了此等惊吓,怕是再难保住。 男子年老致使女子怀胎,会损及女子冲任,导致冲任不顾,不能摄血养胎,故而引发小产。 实则胎儿过弱,其河车难以继续把母亲的血脉和胚胎连接上,不能刺激这些血管,敞开供应胎儿汲取。 这是娲在创造女人时给予女子的权力,淘汰掉年老男子造成较弱的胎儿。神本就是女人,又怎会不给女子特有权力? 但如今的女人们并不理解神的善意,总要做些违背天意之事,总喜欢自讨苦吃。 左相进地宫,跑得是大汗淋漓。 他倒一点不担心沈王后的死活,而是担心她腹中的胎儿。准确地说,也不是担心胎儿,而是担心王子如果不能生出,权力的更迭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旦王后滑胎,王位的继承又会落到玄羲身上。如果他从王上的堂弟,或是黯州厉宗后代,抱一个孩子来,就会被保守的大臣们质疑其血统是否正统。 不少大臣对于王室血统的维护,比对王上性命的维护还在意。礼教是不会放任何一个血统不正的孩子登上王位,左相能寄希望的王子,只有王后未诞下的龙裔。 如果能生下王子,左相打算去母留子。他怎么会给王后机会,让她成为王太后。左相生怕头上又多出一个人。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沈王后,王上的正妻,中宫娘娘能否顺利产下嫡亲王子。 左相这样着急惊慌,夜王只是瞥了一眼,道:“若是王后真要小产,再告知我,我自有办法。” 左相听闻行礼退了出去。 夜王虽然残酷,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但他从不打诳语,他说有办法自然是有办法的。 只是这办法无人知晓,说不定会颇为凶残。 沈贞如的将要失胎之症在午夜又加重,太医都说已经没有办法保下龙裔。 左相不得不再次禀告夜王。 夜王自那日参与夜宴被伏击后,再没有出过地宫,而这一次,他破例出了地宫。 左相清退所有人后,夜王走进了沈王后的寝宫。 沈王后已经在大量出血,她身下被褥全部被染红,脸色白得惊人。寒冷和痛苦侵袭了她,她发着抖。 沈贞如还有救,她不想死。她不想为了一个生下来不能存活的胎儿失掉自己的命。 在看到夜王的那一刻,王后想要大声尖叫,呼唤人来,可是,她没有机会了。 夜王走到王后的床前,低头冷冷地看着她。王后像被梦魇住,再也无法把目光从他那摄人心魄的瞳孔移开。 夜王弯下腰,从床上温柔地半抱起王后。 王后因为失血直哆嗦,她好冷,冷极了,死亡很快会覆盖住她的双眼。 她大张着嘴巴,一声都发不出,如同一条困于浅滩的鱼儿。她拼命挣扎也似鱼儿的摇头摆尾,无力且扭曲。 夜王的牙齿缓慢地刺入王后的脖子,他享受的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是蝴蝶翅膀颤动。他滚动的喉,咽下了王后的生命,不遗漏出一滴血在外面。看上去只是一个魅惑的男子勾引寡居的王后。 片刻事必,他大摇大摆,离了王后寝宫,对独自候在外面的左相道:“小王子出生前,一定要保证王后的饮食无虞。” 身后的寝宫里传来非人的嘶吼,一个女人的剪影发了疯一般乱舞挣扎,似乎在回应夜王的话语。 “是的,大人。”左相恭敬目送夜王远去后,便急急从外面拴上王后寝宫的门。 ............ 十五日后,金山赶着颠簸的毛驴车到了亓雾县。她这辈子吃过不少苦,但是这样急迫的连续赶车半个多月,没有休息过还是头一回。 为了能够抓紧时间,金山一路在野外,没有绕进城里住客栈。 白天赶车,到了夜晚还是赶驴车。每天只有太黑看不到路,或者夜里没有月亮、星星指明方向时,才停下休息。 这休息也只是在车底下铺上一个草席,睡在板车下面。 夏天夜里地上不凉,但是露水太厉害。如果夜里睡着,身上让露水打湿,必然会生病,更耽误行程。 碰上露水不是很多的夜晚,金山也会睡在板车上,或者附近的树上,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荒无人烟的周围,她的心中充满了害怕。 比起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坏人,她更怕遇到狼。 从中州出来有一段比较靠近绛州,绛州附近皆是大山,深山必有狼。 有几个刚离开中州的夜晚,夜里总有狼嚎,金山不得不,不眠不休的赶了好几个晚上的驴车。及至,毛驴都走不动了,金山也不敢停下,只得下车自己拉板车,把毛驴拴在板车后面。 ............ 亓雾县起先只叫亓县。原本是以居住在这里居多的人的姓氏为县名。 数千年前,这里的不少人姓亓,亓是一个很古老的姓氏。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姓亓了。人们也逐渐忘记亓姓出过一个很出名的方士。 亓县盛产铁矿。最早铁矿用作方士炼丹,炼丹需要坩埚。坩埚基本用一次就会损坏,需要大量铁矿石制作坩埚。千年前,亓姓方士们迁来此处也是看重这里的铁矿丰富。 铁矿石是一个国家必不可少的东西。 亓县靠着河,冶炼铁的煤炭运送方便。铁矿、煤炭都丰沛。 第146章 亓县 后来,住在当地的人就以开采和冶炼铁为生。再没有人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方士炼丹药从事卜、星、相学。 亓县终年因为冶炼铁,高温带出大量的蒸汽,导致常年被一股红色的雾气所笼罩。盘旋在亓县上空淡红色的雾气,让整个亓县都像一直在雨季里,总是阴暗且湿漉漉。 因为这层挥之不去的雾气,亓县便改名叫了亓雾县。 亓雾县这个地界不一般,临着凌盛国最大的河流——泊宴河,水路交通非常便利。不但有水路交通,陆路的官道也从旁边过。道路都是后来人修的,为的就是让亓雾县冶炼的铁,更快的运送到全国各地。 要去白州,必须要从亓雾县边上过去,所以金山打算在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提前遇到玄羲。 金山估计,玄羲必然不会和她一样,能够走官道,不可能走这样快速便捷的道路。他会为了躲避左相洒下的天罗地网,到处东西绕道,不知要绕道哪里去。说不定,她反而能后发先至,比玄羲更快到亓雾县。 亓雾县是必经之路。一旦玄羲能够进入白州地界,那便是泥牛入海,再难寻觅他的踪迹。左相必然会派更多的人手驻扎在亓雾县等待玄羲,所以金山更要进去打探打探风声。 金山赶到亓雾县时,才到黄昏,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不远处的亓雾县埋在红色的迷障之中,一重一重地红色雾气在黄昏里格外渗人。 金山看着亓雾县的轮廓,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都黄昏了,却不见各家升起的炊烟?难道是亓雾县的雾气太大,连炊烟也看不真切了?县里到了傍晚,本是华灯初上时,应该有的人家灯火居然一盏没亮。 亓雾县座落于两山之间的山洼里。这两山之间很是凶险,此地的风水其实不适合人居住。但山里有铁矿石,是赚钱的不二门道。加上之前亓姓方士住在这里也有数千年,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凶事。 亓雾县左右的两座山峰,北面的山头高于南面的山头,北山称之为白虎山,阴气下泄至山洼中,被南面的山峰回阻,凶煞之气在山洼中不能散去。 这种回阻山形地势导致雾气常年难以散去,冶炼的雾气散布不出去,对人的身体有害。而且这种地势又极阴。 金山望着亓雾县的轮廓,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手指松开又捏紧。 太静了,周围也太安静了,怎么能这么安静,什么都听不到。没有鸟兽,没有家畜,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的动静,好像县里已经没有活物。 眼见天快黑了,金山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进亓雾县。她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万一这寂静是因为玄羲来过? 她心头一跳,双手再不受控制,赶着驴车往亓雾县跑去。 亓雾县的县城大门朝着南开,金山很容易就进了城门,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似乎在唱一出空城计。 在入口的城墙上,金山看见通缉玄羲的告示。看着画像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的心完全由不得她自己,更加坚定自己想要进城的决心。 江尚宫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因为夜王和玄氏祖先牢不可破的契约,当真没有所谓爱情。 可是金山望着墙上贴了许久,有些残破的画像,分明感受到的是玄羲那些话: “不是什么丑闻,那是真心。” “只要你是你。重要的是你,而不是何种身份地位的你。” “你是否愿意等我,为你打造那样一个国家。在新的国家里,你就是我永远的第一位。” 还有他的书信: “我与你,从茶馆的误会开始,从树下的相逢开始,从殿中的墙头马上开始,从山顶的逃跑开始。而结束是万万别想了,此生此刻,致死不休。我想让这世间万物都映在你的瞳孔,想带你走过江河湖海,想做的事情尚且许多。他们心系天下,我只在意你一个。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金山的脚不由自主地往玄羲的画像处跑,之前经过的那个小镇上人来人往,金山不敢仔细地看玄羲的画像。 亓雾县入口处,连个人影都没有,金山大胆起来,凑到画像跟前去看。 如今,仔细地端详画像,给她时间回忆玄羲,一切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之中隔着妹妹受重伤,娘死了,好像短短两个月比她这二十年还要漫长。什么都改变了。 当看到玄羲那张端正俊秀的画像时,金山就马上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算周围的一切再怎么改变,她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大雾弥漫的阴暗黑夜里,偶尔有几丝风吹过,发出阵阵呜咽声响。 金山踽踽独行,四周一片寂静,除她的脚步扣地之声,再无其他动静,飞禽走兽好像也逃离了这个不详之地。 进入城内,很快就从道上走到房舍前面,那些房舍门前铺了一条条的青石路。青石路上似乎有很多的水渍,一滩一滩。 金山看见四下无人,她拉着毛驴,毛驴拖着板车在城里狭窄的街上走很不方便。周围都不闻一声人声,金山便把毛驴系在路边。 金山一路而来,没有见到下雨,亓雾县的雾气那么潮湿吗?竟然把地上的石板都染上水汽。 走到近处一看,原来青石板上的不是什么水渍,而是隐隐的血迹,金山觉得有些寒意咕噜冒上来。 金山看到这么多血迹,脚步微滞,小心翼翼地走在腻滑的小道上。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亓雾县死了。 亓雾县死在雾气中。 金山身上的汗水不知不觉中流了一脊背,湿透了身上的男子装束。 这里的迷雾,就在人眼前飘荡,不论离的多近,还是挥不去的模糊。 红色的雾气中有血腥味,似乎那不是冶炼铁器的蒸汽,而是人身上的血水化成的血雾。 青石板通向两边房屋,非常的普通,两边只有七、八间民房,此刻早已无人居住。 第147章 雾县 金山经过一间路边屋子,门洞大开,里头有阴风阵阵吹出。金山探头,还是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得移步查看。 只见房屋内家具倒伏一片,内里凌乱不堪,像是经过一番苦苦打斗。最后,屋主人却始终不敌外侵者。 板凳被大力的砸断,断口处还浸染了些血迹。什么东西?让板凳都砸断了,还是没有制止他进屋? 桌子四脚朝天,抵着墙头。瓦罐被摔个粉碎,里头的酱汁淌了一地。地上残留着一些布条,亦是血迹斑驳。 不能再往前走了,这里很危险,金山心跳得像擂鼓。 她什么都不想,不敢去想会不会是玄羲到了这里,官兵追来,两拨人打斗,所致的种种可怕痕迹。 她转头就往城外跑,先撤出去。金山往回跑时觉得更糟糕,血腥味似乎更浓烈了。 金山尽一切可能地跑,越是晦暗不明的时候越是紧张。 金山好像在慌忙中走错路,跑到一个气派的大宅子跟前。她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这家端庄的红门和墙上还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她刚迈开步子打算继续跑,从隔壁那户的石头墙根,走过来一个黑影。金山大骇,不由得后退进了气派大宅的院子里。 院子正中间有一颗大树,一人可抱起,看树龄五十年。那树干上有无数的抓痕,很是奇怪。土地上铺了一块一块的黑色小方砖直通前厅。 金山想要去前厅躲避那个黑影。一回头,发现墙根处的黑影没有发现她,只是在墙根拐角处不停的徘徊。 亓雾县的情况不明,在这时候,如果能够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或者和她同行,那再好不过了。而且,看黑影的身量娇小,大约是一个女子。 金山立即朝她奔去,一点点的近了,女子还在那个地方转悠,一直很犹豫。只看背影便知道她很茫然。 金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她的衣裳整洁,只在裙子上附着了一些泥土。上衣下裙,很普通的妇人打扮,身材比较消瘦,黑发挽起,别了一支银发簪。 猛然,从金山身后刮过一阵微风。微风过后,女子骤然转过身来,对金山露出一张布满尸斑的脸。 女子咽喉前面的皮肉都被咬掉,金山从后面根本就没有看出异样。她的下巴和脖子之间留有所剩不多的丝缕皮肉,伤口深可见骨。 金山终于知道为什么血腥味突然浓烈了,原来危险就在她附近。 是吸血傀儡! 她吓得放声尖叫,连连后退。 即便从前面看去,她的衣服依旧整齐,可能是被其他吸血傀儡一口咬住喉咙当场丧命,没有再受其他罪。 金山几个月在集市上见过这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远在王宫千里之外的亓雾县会有这种东西。 来不及思考会不会是夜王过来咬的。她不愿意这么想,如果夜王在附近的话,会怎么样? 她明白自己的预想错了。她一直以为是左相抓捕玄羲,造成亓雾县的人都死了。如今看来,他们大约是远远不如死了,比死了更糟糕。 这里没有会对付吸血傀儡的兰党。 金山拔腿就跑,但是吸血傀儡抓住了金山因为害怕而狂乱挥舞的手臂! 刚死之人的手,很软腻,几乎是一抓一个坑。 金山感觉自己的手,似被一滩潮湿又腥臭的烂泥紧紧箍住。 她来不及感受,弯腰抬腿,对准吸血傀儡的腹部就是一脚,正中了它。 吸血傀儡没有感觉,不知道疼痛,而金山那一脚匆促间踹去,力气小了点。 吸血傀儡居然往前一蹿,金山被它抓着手臂,只能勉强躲过它的撕咬。但它恐怖的脑袋几乎撞上了金山的侧脸。金山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带着吸血傀儡一块摔倒在地上。 幸好,她没忘记以前看柳兄训练玄羲,如果被敌人带倒了应该怎么做。她就势打滚,勉强和吸血傀儡分开。 金山仓皇地爬起来往回跑,往大宅跑去。她方才进宅子时,在草地上看见了一把搂草用的砍刀。 吸血傀儡自然不会放过金山这样一个活人,紧追不舍。它跑动的模样更为恐怖。 吸血傀儡是尸体,却是有食欲的死者,它唯一的愿望便是吸人的鲜血。在它吸人血的时候,会咬伤传染更多的人。那些被它咬伤的人,会很快变成吸血傀儡。 金山跑进大宅子里,发现那把搂草的砍刀好好的还插在土地里,她急忙连滚带爬的跑去拿砍刀。 在金山摸到了砍刀时,吸血傀儡也追着她进院子。 金山定了定心神,害怕也没用,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她鼓起勇气,抡起砍刀,硬生生砍断了它的一条手臂。 幸而,这吸血傀儡生前是一个女子,夫家和娘家一定压抑她天性,不让她锻炼身体,又让她缚足在家,致使她骨骼异常纤细,身体瘦弱。否则以金山现在的力气,怕是砍不断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 吸血傀儡不知痛痒,举着自己露出骨头茬子的手又想要抓金山。它咽喉脖子处的皮肤不完整,随着身体移动,口中的半截舌头从下巴中露出来,吊在那里一甩一甩。 金山就地翻滚,将它的膝盖齐膝切掉。它失了一条腿,重心不稳立即倒在地上,瘫地上动弹不得。 金山实在吓得够呛,出手格外狠辣,一顿砍刀的寒光闪过后,地上的吸血傀儡被她切成一块又一块,再也不可能起来了。 刚才金山对着吸血傀儡一顿砍杀,又是惊,又是怕,砍完以后浑身大汗,完全脱力。 金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因为方才用力过猛而发抖不止。 她环顾四周,不知道亓雾县还有多少个这种东西。这里人不知道遏制之法,吸血傀儡要么砍下头颅,要么放火焚烧。 吸血傀儡一旦不受遏制地自由走动,不会只有眼前一个。 金山累得喘不上气,像被钉在了地上,腿软的无法站起来。但她勉强自己站起来,一定要快点离开! 第148章 棺材 金山握紧砍刀出门,但是没往前走几步,前面就出现了一排灰影。 金山尖叫一声,瘦弱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连砍刀都快握不住了。 那排灰影,一点一点,靠近了。 孤立无援。这是金山现有的记忆中最恐怖的一天。 头上的月色被雾气所覆盖,但还是照见了这一切。向前人头耸动,它们早已不是人,那一排数量有二十以上,男女老少皆有。 它们身上的衣服大多血迹斑斑,看不出颜色,衣裳破败露出里面受伤的身体。 这些东西拖着脚步急速地走近,却像牵丝木偶一样的怪异,有一种难言的恐怖。 金山不敢再去细看那群血糊糊的活动尸体,只得再往宅子里面跑,穿过那些大气的房子,跑过花园的后面,实在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那些吸血傀儡还在后面紧追不舍,发出恐怖的喧嚣声。 金山不认识亓雾县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天又黑,又不认识路,她辩不清东南西北,很快摔倒在地上。 眼看后面的吸血傀儡将近,金山挣扎着起来,却被横里伸出的一只小手紧紧抓住。 金山心里哀叹,难道今天就要命丧于此?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清晰传入耳边,“我是人,跟我来。” 不管此刻眼前是一个小姑娘,还是一个壮汉,起码是一个活人,只要是活人就好。金山心里如同得救一般,连忙跟着那个小姑娘钻进了黑暗的巷子里。 小姑娘带着金山在黑暗的巷子里七拐八绕,进了一间棺材铺。 小姑娘熟练的一掀棺材盖,对金山说:“躺进去,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天不亮,不出来。” 金山没有挣扎,也没有怀疑,因为吸血傀儡喧闹声已经在不远处了。她言听计从,金山第一次这么听一个陌生人的话。 她依言躺进去,小姑娘帮她盖上了盖子。盖上盖子的那一刻,金山就像突然聋了一样,外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她就这样躺在棺材里等着。一路上她们只顾逃命,金山不知道哪个小姑娘叫什么,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只知道是个半大孩子。 很快金山就不去想方才那个孩子了。 太黑了,棺材里面压抑,狭小,闭塞,双手举起,稍一弯曲就会碰到棺材盖板。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此刻那些会活动的尸体正在靠近此处,它们到处游荡。 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棺材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光亮能够穿过。 金山平躺在棺材里,棺材里带着亓雾县特有的潮湿气息正挤压着她,像肮脏的泥土。 金山希望此刻的外面能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来一场龙卷风更好,最好直接一道闪电劈下,击碎这个鬼地方。乌云、闪电、骤雨洗刷这里的一切。 听不见看不见,孤独的等待让金山有一种被埋葬的感觉。 看不到一丝光线,听不到外界的一点点声音。在棺材里,金山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她一闭眼还是黑暗,再一睁眼仍旧是黑暗。 金山如同溺在深深的海水中,周围都是寂静无声的黑黝黝海洋,永远不会被人从无声的海底中拉回来。 什么都没有,只有绵延不断的空虚。 为了缓解漫无目的的空虚,金山开始不着边际的幻想。她想到玄羲,想到妹妹,想到养母,想到母亲,想到柳牧景,甚至想到死去多年毫无记忆的父亲。 这些想法没有让她好过,她像是一个口渴至极的人,这些想法就像是口渴的人喝海水,越是喝越是渴。 她忍不住想推开棺材盖子,想看看领她来的那个半大孩子在哪儿。可是她不敢,她害怕那些吸血傀儡正围着她所躺的棺材里。 周围是白色的眼珠,溃烂的脸,腐臭的呼吸,全是它们的样子,真叫人发疯。 仍旧是孤独一个人。 好像有划拉的声音传进棺材里,是不是外面有活尸用手指甲刮蹭棺材板,发出那种刺耳的嘶啦声? 金山闭上眼睛,全是血肉模糊的脸,它们就像被融掉了一层脸皮。 为了摆脱可怕的影子,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拼命回忆玄羲的模样:他穿雨过天晴的锦缎,眉目如画的站在翠竹遮荫的游廊里。 可是,玄羲好看的模样不肯为她安静待着,而是飘忽不定,莞尔一笑便转瞬即逝。 金山的心口凉凉的痛,就在她想要哭时,棺材的盖板被打开,从外面射进来一道刺眼的亮光。 拉金山躺棺材的那个半大孩子,笑眯眯地趴在棺材上,对着金山说:“你怎么哭了?该不会是躺进棺材里,一宿没睡被吓的吧。姐姐,我就在你边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金山装作如无其事的把眼泪擦掉。她身着男装,很少有人能一眼看穿她的女儿身。 “姐姐不也看出我是一个女孩儿了?”那个半大的女孩子并不回答金山的问题。 金山从棺材里坐起身,打量女孩儿和周围。 这是一件不大的棺材铺子,里面有两个已经做完的棺材。金山的身边还有一个棺材,此刻棺口正开着,正是那个女孩说的,她昨晚也躺在边上的棺材。 再看那个大半女孩。说十一二岁是她,说十三四岁也是她,她穿了一件脏的看不出样子的男式衣裳,外面还套了一件成人的褂子。大约是一个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身上脏的像是在猪窝里滚过,浑身上下乌漆麻黑,脏的看不清楚五官,只留了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 金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不知道银扇怎么样了,这个时辰可起来了,是不是吃过饭了。金山走得时候听说,妹妹伤好了以后,要接受兰党的训练。 想到这里金山的肚子不争气的响了,她从昨日中午就没吃东西。本来进亓雾县打算找些吃食,没想到亓雾县变成一座鬼城。 “咱们找吃的去吧?”小叫花子妹妹也不认生,拉着金山就走出棺材铺子。 第149章 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昨天傍晚看见了金山。那时,她手里捏着最后一只能吃的鸡腿站在楼顶。闹活尸的时节不好,天气太热,才两日县里的熟食就逐渐变质。 她远远啃着鸡腿,看见金山东跑西跑,也看见金山被活尸追着进了大宅子。 她站在房顶上暗暗打定主意,若是金山能从里面活着出来,她就救她。也许她会有能力。 两人出了门,她还安慰金山,“不用怕,它们白日里不出来,只在晚上出没。” 外面太阳升起来,冲散掉一些浓重的雾气,周围没有那么灰暗。 炼铁的炉子已经熄灭了好几日,没有了冶炼的蒸汽,亓雾县数百年不消散的红色雾气,过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亓雾县没有活人以后,将会变得天清气朗。 两人脚步踢踢踏踏走过青石板路,望着人去楼空的房屋,金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俊俏的公子路过这里?” 谁知,领着金山走路的小叫花子想都不想,道:“俊俏公子?没有,亓雾县是十里八乡最富庶的地方,这里的男人都丑的很,大姑娘小媳妇倒是模样俊俏。” 金山听她话意,似乎不怎么喜欢这里,加上她前面大胆的所作所为。一个亓雾县的人都不见了,不少变成吸血傀儡,这丫头却横竖不怕。她便问:“你怎么,不大喜欢这儿的人吗?” 小叫花子走到一个店铺门口,里面的东西很凌乱,比起墙倒屋塌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翻过一个大柜子,在柜子后面找东西。 金山听到她在柜子后面,闷声闷气地说:“我又不属于这里,干嘛喜欢。这里人对我也不好,我何必为对我不好的人伤心。” 金山也翻过柜子,下面非常杂乱,有很多口袋,口袋全部都撒开,里面的红豆、绿豆、大米散落一地。似乎这里之前是个粮铺。 小叫花子埋头在地上捡拾掉落的粮食,把它们都放进麻布口袋。金山也捡了一个口袋,装掉在地上的豆子,一边和她搭话,驱散心里的紧张。 小叫花子救了金山,又是一个小姑娘,金山不对她防备,两个人攀谈起来。 “小妹妹,那你是哪里人呢?” “那姐姐,姐姐是哪里人,到这里干什么?” “我是京都的,到这里找一个失散的朋友?” “朋友吗?就是那个方才你问的俊俏公子吗?是情郎吧?”小叫花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懂这些。她无所谓的嘻嘻一笑,倒把金山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金山收拾好的豆子又散落在地上,她把头埋得更深,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哪里人,你家大人呢?”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的人。我娘的夫家嫌弃娘生了我一个丫头,要把我填了炉灶。我娘就抱着我跑出来,到处要饭到处落脚。后来,我渐渐大了,娘带我回了她的家乡,就是这儿。我娘怕我被人欺负,所以就把我扮作小子。不过,她两年前就死了。” 小叫花子说着这话,手上没有歇,还在那里捡粮食,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金山心往下一沉,手里的袋子险些掉了。 她想起了养母,不知道这些年养母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长大的。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养母想要一个儿子,听着小叫花子所言,竟是自己都想错了。 变成男孩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家人。这世道是容不得女人活命的。女人千辛万苦好好生下的女儿,也要填炉灶变成柴火烧掉。 金山捧起了一把豆子装进麻袋,忍不住红了眼眶。 金山再也没机会和养母说话了,连妹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上。 为了缓解自己的心情,金山把话转向了现在必须面对的问题,“这里怎么变成这样的?”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除了我,这全县城的死鬼都不能告诉你,他们可是死的不明不白。只有我看见了怎么回事。”小叫花子来了兴致,顺势往地上一坐就说开了。 “大概三天前的,也是你进城的时辰。我从城外地里刨食回来,看见两个衣裳穿的很好的男人急急赶着一辆马车。谁知道,也活该他们倒霉还是怎么的,马车突然翻了,从车上摔下来一口大箱子。” 小叫花子绘声绘色地说开了,金山也随地一坐,听她说下去。看样子这个丫头恰好亲眼目睹来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箱子打了几个滚儿,落地就散架了,从里面掉出来一个死人。” 这一幕何其熟悉,就像在眼前发生一样。实际上,类似的事情金山在集市上见过一回。 兰党把箱子运到集市上,里面被夜王咬死的内侍跑出来,变成吸血尸。兰党消灭了吸血尸,为的是告诉世人,这世间有吸血鬼的存在。 金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又是兰党搞的。 但是那丫头分明说的是两个男人赶车。兰党基本都是女人。两个男人着急赶车,带着一口大箱子也太明显,根本不像兰党一贯以来神神秘秘的作风。他们着急赶车经过,说明目的地不在亓雾县。 小叫花子突然站起来,示意金山跟她走,“去后院找锅子。我们打水洗豆子,做饭啰。” 金山和小叫花子,一人手里一袋子混杂着黄豆、绿豆、红豆、大米、糯米,各种五谷杂粮。她想继续听下去,就顺从的点点头。 从后院打了井水,把粮食洗干净,又借了粮铺的锅和灶台,把粮食上锅煮了以后。小叫花子才在炉子边,一边扇风烧炉子,一边说话。 金山很自然的接过扇子,道:“妹妹你歇着吧,我来。” 小叫花子熟门熟路的从边上的水缸里,拿瓢舀了水喝。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几天,她都在附近的店铺里找吃的,这家店的人全都死绝了。 此刻外面太阳已经高升。粮铺的原主人不知道在哪个黑暗的,照不到阳光的角落里,躲避着最怕的太阳。 小叫花子喝完水,继续说下去。 “刚到哪里了,哦,掉出来一个死人。那死人很奇怪,它像没有死透气一样,一个骨碌翻身起来了。”小叫花子盯着金山,还以为金山会害怕之类。 金山只是凝视着炉火,慢慢扇着扇子。 第150章 起因 金山在想,那群运箱子的人不是兰党就好。如果兰党的人为了争夺权力,制造混乱,而使用这种手段,那可太卑鄙了。 如果是兰党做的,她一定要想办法把银扇接出来。 小叫花子觉得金山只是想心事,一点不怕,怪没劲的,就添油加醋,道:“那吸血尸指甲有那么长,嘴里发出呜呜声。”她张牙舞爪,比划着吸血尸的模样。 金山抬头看着小叫花子,故作紧张地问:“然后呢?” “它的眼珠子都是白的。身体一点也不像僵尸那种僵硬,看上去死了好几天了,却行动挺自如。” 小叫花子以前也常看见死人,尤其是死的女婴,被人仍在路边,被狗啃掉一半的脑袋。那些女婴或是病死的,或是被家人害死的。历来女子都是死无归处。 古往今来各种死法,女人的死法大约是最轻如鸿毛的。她们就像路边的野草,来得毫无生息,去得无人知晓。 小叫花子看见了,就把那些女婴埋起来,不让她们被蚊虫叮咬,不被野狗分食。久而久之,她也看得出人是刚死的,还是死了有几天的。 “活尸扑上去就咬。被咬男人挺傻,看见活尸了还不跑,伸头去看。另一个也不讲义气,看见同伴被咬拔腿就跑。我见状,赶紧回去报告县官大老爷。” 不是兰党。兰党的女人们不会这样不讲义气的。兰党知道消灭吸血傀儡的办法。 从小叫花子说话推断,这两个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运送的是什么。 不是兰党,金山的心突然轻松很多,她捋了一把头发,追问:“此地的县令一定没有理睬你,否则也不会变成如此境地。”后面的事情都知道了,结果摆在眼前。 毫无疑问,县令和所有男人一样,轻视女人,轻视孩子,不会把小叫花子说的事情当回事。 金山说着,找到先前小叫花子舀水的水缸,对着水缸里的倒影照起来。 她自从离了隐逸村再没照过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饱,睡不足,嘴唇发白,头发也蓬乱干枯,脸色也不好看。 金山对着水缸用手指做发梳,想把头发弄得整齐些。 小叫花子迫不及待掀开锅盖想要吃饭,险些被烫到,见粮食还没煮开花,又把锅盖扔回去。 “县官大老爷也是气人,不信我就算了,还让捕快把我叉出去,给我扔地上。我这屁股蛋到现在还疼呢。” 小叫花子见金山回头,转身指指自己的屁股。金山扑哧一下,实在忍不住笑了。 小叫花子在亓雾县这几日过的很自在,白天到处找吃的,全部食物都是她的。 县里有不少铺子,以前都要拿钱买,没有钱吃不上东西,只能要饭或者捡被人扔掉的,如今没人管,敞开吃。 到了夜里,棺材铺的棺材里一躲,睡一觉,天亮就过去了。 然而,小叫花子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忧无虑。她头一个发现活尸,县令不理她,还让捕快打她。她急的不行,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告诉路人,活尸来了。没有一个人把她的话当真,只当她是失心疯。 她不放弃,抓住一个路人的手告诉他,活尸来了,你快跑。路人甩开她走了。她再拉第二个,人见她过来就躲开。 是怎样一种绝望孤独的心,让她跪在人群哭喊,求求大家相信她,活尸来了,就要大祸临头了。 当城门口的人群开始骚乱时,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 她跑到棺材铺里,那里晚上没有人,有时几个做好的棺材来不及运走,她时常睡在里面。 她把自己关进棺材里哭,不让自己听见和看见人群惨叫,众人尸变。 尸变的尸体都怕阳光的,她挨到天亮,果然一切变好。幸存的人们大多已经逃离,只有她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站在荒凉,满目疮痍的空城里。 对她一个流浪儿,在哪儿都是一样,不如这里有吃有喝还不要银钱。 豆子煮开花了,金山赶紧开锅盛上一碗,碗是小叫花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金山先递给了小丫头,自己又盛了一碗。 两个人吸溜吸溜,一人一口气吃下三大碗才饱了肚子。 小叫花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姐姐你留下陪我几天吧,正好两个棺材,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够睡。城里粮食也不少。” 望着小丫头真诚的眼睛,和她嘴里说出睡棺材这种怪话,金山想笑的,但是她摇摇头。玄羲不知道在哪里? 她很想他,很想再见他。 看到金山眼神暗淡,小丫头突然开窍,肩膀轻轻一撞金山,“着急找情郎啊?” 金山没有否认,顺着往下说,“他现在处境不好,我想在危险来临之前找到他。” 小叫花子坐在金山身边,歪头想了一下。若不是她一身泥巴,金山真可以把她看作是和自己妹妹一样可爱的女孩。 小叫花子很认真地说:“东面有个很敞亮的大宅子,宅子的围墙厚实。我昨天白天去时,还有几个男人在里面。有钱人家里总有不少粮食,应该能活过不少时间。” “他们就没有出来过吗?”金山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跑呢?” “大约是不知道吧,不知道活尸是白天不出来,晚上才出来的。不过,我不大喜欢他们,上他家要饭,虽是富户却总也不给。而且,这户娶过好几个媳妇,最后都因为生不出儿子,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小叫花子不以为然地回答。 亓雾县变成这样,据小叫花子所言已经两天了,东面的人还按捺地住不出来。官府的人又不见来,着实是有些奇怪。 在灾难来临时,一个女人独自求生能活下去的可能,反而大过和不可信的男人在一起。 金山读过许多书,知道每逢大灾来时,女人总是第一个被迫牺牲的。 前几朝有个叫张巡的将领被敌军围困城中,把自己的妻妾杀了,充作军粮吃掉,却被歌颂成为守城不降的大英雄,流芳百世。 第151章 重逢 金山看看自己,在外面食不果腹,饿的面黄肌瘦的模样,而小叫花子还是个半大孩子。 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去有男人的地方。万一那些人眼见她们二人瘦弱有心欺辱,少不得会生出祸事来。 小叫花子见金山没有说话,还以为金山要去东边的那户富人家,便自告奋勇带路。 金山先前犹豫不决,但见小叫花子一路领着她,就索性跟去看看。 万一呢,万一有人的地方,有人知道玄羲的下落呢? 金山急忙跟上。走出门的时候,金山想起了昨晚来时,自己拴在城门口的驴车。 城里都这样了,她的驴大约也没了。 ............. 玄羲和柳牧景踏着清润的晨露终于下山。 两个月,他们没有踏上过平坦的土地,全是在山路上磕磕绊绊的行走。 甫一踏上平地,玄羲走在人工开凿的,整齐平坦的路上,竟觉得自己的膝盖不会打弯了似得。 很快他们都适应走平路。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起来,脚下的道路也越来越宽敞。 玄羲变得格外紧张,生怕从平坦道路的转弯处,会出现追赶他们的骑兵。但是周围什么特别的动静都没有,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玄羲看着前面的柳牧景,他正健步如飞跑向亓雾县打探情况。看他的步伐,似乎山中苦行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恶果,反倒还养好了身上的伤势。 越往亓雾县走,玄羲心里越是打鼓。静,太静了,没有追兵的痕迹,甚至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 前头的柳牧景也明显感觉到,所以他没有选择直接进城,而是折返回来和玄羲商量。 “殿下,亓雾县有古怪。大白天,县城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尽管,一路上玄羲已经纠正过他几次,现在不必再叫他殿下,但柳牧景时不时习惯叫他殿下。 柳牧景没有进城去看,只在外面,就明显感觉到亓雾县很异样,是一座孤城。 他方才在东边的城门口,看着风吹起不少尘土飞扬,刮起来卷到城外,就明白城里怕是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全城人要么都弃城逃跑,要么就都走不出来。 看着带有红色雾气和尘土的朦胧的亓雾县轮廓,玄羲听闻柳牧景的话也沉默了。 玄羲望着反常的亓雾县,道:“这里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一座荒城。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绕路吧。”柳牧景建议。 一路上,柳牧景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为了安全还是绕路。他本不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可是他肩上担着的不单是自己的命,还有玄羲的命。 他给他的是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绕路?又要绕到哪里去?”玄羲担忧地看着前方不明处。 骤然,柳牧景不打一声招呼俯身趴下,用一侧的耳朵贴着地面,仔细谛听地面传来的动静。随后,他快速起身,回报给玄羲:“五里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像有一队骑兵在朝这里赶来!” 骑兵的五里,快速到面前,寻常人很难想象,几乎可以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追兵们就会出现他们面前。 赭州地势比起绛州要低很多,多是河流和平坦的道路。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找到地方隐藏自身的行迹。在旷野之中,行走的人很轻易被骑兵赶上。 除了眼前的一个地方可以藏身,那就是不远处的亓雾县城里。一座城,藏两个人,实在是太容易。 后面有追兵,前面又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玄羲和柳牧景尽管知道城里有古怪,但此刻已经容不得他们过多选择。俩人只能只身前往亓雾县。 ............ 金山跟着小叫花子走得万分紧张,明明知道是大白天,可还是担心会从哪个拐角跳出来一只吸血傀儡。 和小叫花子经历过一回生死,居然还没问她的名字。金山快走几步,打算问一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走到小叫花子身后,刚刚低下头,却见小叫花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愕然抬起头,看见了谁? 柳牧景! 柳兄站在街道上正带着吃惊瞪着自己,而从他身后闪出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上脏的不成样子,脸也黑了,人也瘦了。但他在她心中永远都那么美好。 是玄羲! 是那个金山朝思暮想,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金山如梦似幻地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脑中思考了很多事情,但她的腿似乎并不受她控制,不由自主地往玄羲的方向走。 他受了很大的苦楚,再不是那个神采飞扬,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翩翩佳公子。没有了峨冠博带,金玉傍身,他寒碜了不少。 金山曾经想过他们再见面的场景,也许,两人会久久凝视,也许,两人会抱头痛哭。 但是,不等金山再靠近,玄羲一边叫,一边躲在柳牧景身后,“哎呀,别看我,别看我!我又丑又脏。”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笑了,连金山都缩回因为重逢,而激动的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玄羲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头了,不好意思地从柳牧景身后出来,害羞道:“我们从深山一路赶来,没有机会梳洗。这才进城。” 柳牧景除了刚才忍不住略微弯了弯嘴角,一直处于紧张中。他虽然和玄羲同路而来,但毕竟常年奔波劳碌,又从军多年,反而看起来变化不大,不似玄羲那般形容憔悴。 柳牧景突然趴下,侧耳贴地听了地面,对着玄羲急急道:“骑兵到城门口!赶紧找躲避之处。” 小叫花子被柳牧景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回头看金山的反应,好奇地问金山;“这两个,谁是你要找的人?” 金山当下明白柳牧景说的是什么,左相的追兵赶来了。 玄羲和柳牧景一路上不知走得多么艰难险阻,才弄得这么狼狈。 她弯下腰,对小叫花子说:“我的事情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接下来一定会很危险。所以,你先躲起来好吗?如果天黑了,我还没有来找你,你自己找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第152章 解释1 小叫花子不屑地说:“把我当成孩子吗?没有遇到你之前,我还不是好好的。”旋即,她凑近了金山,小声说:“这里我熟,我会偷偷照看你,就像之前那样。” 金山装作轻松,笑笑,说:“好,快去吧。” 小叫花子一步三回头的跑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巷子里。 而金山、玄羲、柳牧景三人寻了一间有气派大门的民宅躲进去。 外面艳阳高照,里面却很寂寞冷清,青砖大石铺地,一进去就透着一股凉意。大约这户人家要么都逃跑了,要么都死光了,此刻正不知道在哪儿躲阳光。 宅子不小,有二进院落,柳牧景并没有走进屋子,而是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对金山和玄羲道:“我知道你们尚有许多话说。亓雾县不小,骑兵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只能一间一件搜。你们正好有时间可以说话,我去给你们把风。”说着,他就往外走去。 屋子不小,里面一片凌乱,想必前几日也遭到过吸血傀儡的袭击,屋子的主人不知生死,只留下这空空的有明显搏斗痕迹的屋子。 金山眼见柳牧景转身离开,也想跟着离开,她跑了几步到门口,口里含糊说道:“我也去望风。” 只听玄羲在她身后,用冷冽说不上生气的口吻道:“为什么躲开我?” 玄羲想说的是,为什么你变心了,但在金山跑到门口的那几步里,他又想明白。金山若是真的变心了,也就不会千辛万苦跑到此处寻他。 他分明感觉,金山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没有了光。 金山有些尴尬地回头,却见玄羲已经走了上来。一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 纵然,玄羲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可他那清澈的眼神很难改变。 金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我,我不是想躲开。我只是......”金山懊悔的摇摇头,她也搞不明白自己。 玄羲的眼神中带着审视,让金山逃无可逃,无法回避内心的想法。 玄羲想说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靠着对金山的思念撑下去的,可他拼命想念的人却变了。 玄羲明显感觉到金山对他感情变了,她曾经那么强烈地爱,似乎被冲的很淡。 “我们没有告别的那夜,发生了什么?”玄羲敏锐地问。 他没有过多的动作,也没有太过靠近金山,因为金山看起来很防备。 这是他们自从真正认识后,金山从未流露过如此表情。玄羲生怕金山反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两人之间距离。 玄羲看着金山的神情,当下觉得自己的心快碎成晨草上的露水。 玄羲的疑问,一下子切中金山的心。 离别那晚,发生太多,金山在离开王宫前只见了江尚宫,却又分明看见了很多人,死去的父母、王后,还有古老的预言,致命的血契。 “我......”金山不知如何开口,却反问玄羲,“你真的爱我吗?是清楚的,不受任何迷惑,不受任何契约的影响......” 问出这种话,金山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可是又如何开口呢? “我在出宫前,江尚宫帮我。她和我说过你的事情,她说你是夜王后代。想必,她也和你说过其他,是不是她和你说的事让你变了?”尽管,玄羲控制着自己不去触碰金山,但他还是忍不住抓着金山的胳膊。 金山迟疑着问:“你有没有丝毫怀疑我.......” “没有。” 未及金山问完,玄羲就抢着回答。这是在他心中已经重复过千万遍的答案,没有就是没有,没有怀疑过,从来就没有。 金山的心豁然明朗,如同无边的幽暗中,蹦出一轮鲜艳红日。她的天空突然亮了,旭日正冉冉上升,流霞涂满天空。 玄羲怕金山不理解,又急忙解释:“你是夜王的后代又如何呢?你自认和夜王一般吗?人是不可能选择自己何种出生,也不能选择要去背负着什么。就像我,如果能够选择,我绝不会出生在帝王家,背着自己根本承受不了的责任。如今的你和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无法选择,只能背起血脉的负担罢了。” 这些话在玄羲心里堵了很久。两个月,除了柳牧景他没有接触过任何人。柳牧景就是一个没嘴的闷葫芦,这些话玄羲没法和他去聊。 面对金山,玄羲不吐不快。他觉得金山和他一样,连境地都是一样的。金山不但是他最爱的人,更和他同病相怜,他们应当是在这个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金山瞪着玄羲,这时候应该大哭一场,可是两人的眼中都神奇的没有眼泪。 原本磕磕绊绊难以说出口的话,现在也能顺畅的说出来,金山开始说起离开前江尚宫的那些说法。 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王后怎么凭借不多的线索找到她们家的。 “殿下的曾祖父一辈的一位王子玄颐,爱上名叫徐三娘的平民女子。她比王子大了一轮还死过丈夫。但王子依旧愿意随她去往民间,失去一切封号和身份,隐姓埋名。” 金山快速的说着,就像竹筒倒豆子,说的是噼噼啪啪,生怕自己一个停顿就无法再继续下去。 “当年,王后娘娘经过五年不断追查,终于发现其中奥秘。为何徐寡妇有这样大的魅力能吸引比自己小十余岁的王子......” 听到这里,玄羲忍不住笑出来。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仿佛玄羲消瘦的脸颊只是一张饥饿的面具,什么都没有改变。 金山的鼓起勇气想说的话被打断,有些气馁,鼓着腮帮子说:“我说话很好笑吗?” 生气的金山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微微颤动的睫毛,似是华美的羽扇,褐色的眼眸恰似两汪春水,因为生气而发红的双颊似雪映朝霞。 玄羲赶紧收回自己的心神,正色道:“这种想法本身就极有问题,为什么年轻的王子不能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十余岁的寡妇呢?为什么爱要有什么奥秘,要有什么阴谋?爱就是爱。” 第153章 解释2 金山这下真有些急赤白脸了,她踮起脚,想要在气势上压倒玄羲。 她道:“徐三娘的祖先是王淑媛,正是曾经夜王爱过,又逃跑不知去向的女人。徐三娘是夜王的后代,与王子玄颐是疏远的亲族。太祖和夜王定下契约。徐三娘与玄颐的联姻使得后代与后代之间的原本就有的羁绊更深。” “哦?”玄羲的目光下垂了片刻,显然在沉思,“你的意思是,祖先的血契使得他们相爱?” “没错。”金山点点头,玄羲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金山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旋即,玄羲背过身去,金山专注地盯着他,想看看,玄羲想要干什么,是不是无法面对,亦或是很难回答。 谁知,玄羲再一次让她吃惊了。 玄羲从一堆凌乱的家具中,在被打散的木头里,眼尖的找到一个尚且完好的凳子。他把周围的杂物踢开,把木凳子放平,示意金山过来坐下。 金山瞪着眼睛,接受了玄羲古怪的做法。 玄羲见金山落座,自己随意坐在金山的脚边,昂头望着她。他要说的话挺长。 他说:“这一切只是猜测。猜测的基础建立在一个年轻的王子不能爱上一个比自己大的寡妇。” 金山刚想张嘴反驳,玄羲调皮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你一定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吧?”坐在地上衣衫褴褛的玄羲,温和笑笑,问金山。 “知道。可是这和我们说的有什么关系?”金山头微微侧,俯视坐在下首的玄羲。 玄羲说了不少话,有些口干,他舔了舔红红的嘴唇。口干舌燥不要紧,赶紧解开金山的心结才是要紧。 “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怀疑,一个美貌和地位都超然的仙女,会爱上一个老实并且容貌普通,一无所长的穷男人呢?却反而质疑,王子会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寡妇呢?” 金山这回又被玄羲问的哑口无言,只能端正坐好,把手放在膝盖上,咬了咬嘴唇,像是一个等着师傅指正的老实学生。 “那又为什么在诗和故事里,老夫少妻就是值得歌颂的爱情,而少夫老妻之中只能满是阴谋、契约?” “这些约定俗成是从哪里来呢?甚至连母后都受了所谓’传统‘的误导。” 玄羲坐在地上有些无所谓地晃动身体,接连发问,让金山回答不上来。 “竟是如此吗......” 金山犹疑着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江云依所言,只是先王后当年的推断,凭借着推断找到了食血者的后人,但这能说明什么?让人心存芥蒂的年龄差,从而引出的后人,必然有它的可取之处。 可是,事实真的像先王后和江尚宫揣测的那样吗? 真正的事情,必然只有当年深深相爱的玄颐和徐三娘才能知晓。 由这些猜测就能推断后来发生的事吗?就能推测出金山和玄羲是因为契约的缘故吗? 玄羲看着金山犹豫的样子,心里有些窃喜,看来金山对原本深信不疑的江尚宫的话,逐渐有了动摇。他忍不住侧过脸轻笑,白玉般的鼻梁,划出一道完美线条。 他转过头眨眨眼睛,立即趁胜追击,道:“若你仍不信我的话,不如,我们放弃北上,改成南下。” 金山眼睛一瞪,不明白玄羲在说什么浑话,“这是为何?千辛万苦走到这里的,说改就改,如同儿戏?” 接下来玄羲的话却让金山心头一暖,他一计得逞似的笑了笑,“你忘啦。厉宗有不少子孙在最南边的黯州。如果真如江尚宫所言,你和我是因为血契才在一起。那祖先的契约又不止影响我一人,厉宗的后代一样也是太祖后代。” 金山恍然大悟,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江尚宫说他们的感情并不真实,只是因为太祖和夜王的那牢不可破的血契。太祖的子孙后代又不止玄羲一人。为什么不是每个子孙后代都会爱上金山? 金山突然坐直了身子,转转圆圆的眼睛,身子又矮了下去。 她想到了王上。王上一样也是太祖的子孙,怎么就没有和她产生羁绊。玄羲的父亲,别说对她有喜爱,怕他对金山只有厌恶之感。 好多个月,金山都没有舒展眉头,如今,她由衷的笑了。 诚如玄羲所言,爱没有奥秘,也没有阴谋,爱就是爱。 她和玄羲的事情,她作为亲历者,只有她和玄羲能够说的清楚,凭什么外人的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他们的感情。 江云依送金山进宫自有目的,并且,曾经明白说过,对金山耽于情爱而失望。她本就不赞成金山和玄羲。 金山听她一面之言和当年的猜测,就怀疑自己和他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真情与共都是假的。 金山对玄羲绽开了真心的笑容,她的眼里又有了光,眼神灼灼发亮。玄羲看得真切,也喜不自禁。 金山张开双臂,隔着这么多个月后第一次扑向玄羲。 坐于地上的玄羲大笑着,险些被她扑倒。他嘴上虚弱地说:“别,我身上脏。”手臂却坚实有力的紧紧接住扑来的金山。两个人搂在一起笑。 金山用手蹭了玄羲的脸,他的脸马上就变得白好多。玄羲不是真的变黑了,只是顾着赶路,浮着的土灰蒙面而已。 金山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想把他一头一脸的尘土擦干净。 玄羲闭着眼睛,歪着脑袋,很享受金山给他擦脸。 第154章 跑酷 随着金山擦了几下,很快,玄羲的真面目就露出来,嘴唇依旧秀美,眉目依旧如画,睫毛随着笑意一颤一颤。他高兴地耍起赖,一头蹭上金山的胸口。 “一点正经都没有。”金山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手里的帕子劈头盖脸拍下来。 解开误会的一搂一擦,让玄羲幸福的快要激动落泪。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破破烂烂的衣裳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他带着很久,小心保管的东西,一块红色石头。 他开口言道:“我曾经向你许诺,今生的每一个月都给你一件礼物。这一路上翻山越岭,条件有限。我只能从深山中寻找能带给你的礼物。” “终于一天清晨,我在河边发现了这块血红色的石头。小溪边,满目都是黑色鹅卵石,只有这块石头一下入眼。” 金山坐在他身上,看玄羲把红色的石头举到她眼前。 石头不大,只比大拇指大一些,却很精致,不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似人工雕琢的圆润。红色的小小的石头,透过光,发出如同血玉一般温润的色彩。那石头之中还有一丝丝花纹。 玄羲在逃亡的路上,于丛山峻岭中找到这块与众不同的石头,一路仔细保管,一心想带给金山做礼物。 谁知,金山看了发笑,故作生气地说:“你骗我。” 玄羲立马慌了手脚,轻轻摇了摇坐在他身上的金山,“不好看吗?” 金山噗哧一笑,“红石头这么圆,不是捡来的,是磨的吧?这一路上逃命呢,你究竟用什么磨的?” 玄羲这才松了一口气,“这都能知晓,看来以后不能骗你了。我先用溪边的石头磨出大致浑圆的样子,又用细沙搓磨,最后用指腹一遍一遍摩挲。” 自从他捡到了这块别致的红色石头,他就攥在手里没有放下过。 这是他殷切的期望,期望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金山。 每回赶路后的空歇时间,他就用鹅卵石磨那块别致的石头,几日后改成用细沙琢磨。随后就一只攥在手心里,怎么也不肯放下。 行走在艰难的时刻,他就一遍一遍的摸着这块小石头。他相信,他们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小石头成了他唯一的至宝。 ............ 金山和玄羲在屋子里对分别两个月的所见所闻进行交谈,互相宽慰时。柳牧景正在亓雾县的屋顶上玩命。 一支一支的利箭从他的耳边、身边穿过,他拼命辗转腾挪,从一个屋脊跳上另外一个屋脊。把追赶他的兵士往相反的方向引开,给玄羲和金山的谈话争取时间。 玄羲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他一无所有,金山是他唯一的牵挂。是唯一能安慰玄羲的人。 柳牧景在屋顶上一个雀跃,高高跳起,反身翻下了屋脊。数支箭矢射中他刚刚站的地上,击落不少屋顶的瓦片。 他落地后,一个侧翻,跃出了几尺外,又有两只箭矢扎进土地里。柳牧景没有丝毫犹豫,双足蹬上屋子的墙壁,一个空翻,跃的更远。 身后的兵士步步紧逼,不断的拉弓射箭,齐齐射向在前面逃跑的柳牧景。 亓雾县的街道并不宽阔,骑兵无法骑马通过,只能改骑行为步行。 兵士们论速度绝非柳牧景的对手,这时背上的长弓便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一箭又一箭,飞矢不歇,不射落昔日的柳领率绝不罢休。 在前面逃窜的柳牧景,时而像振翅的燕子,时而像穿梭的银鱼,不断在屋顶和地面上起起落落。 远处的一座三层绣楼上,小叫花子正在凭楼远望,看着巷子里的柳牧景左闪右躲,她时不时为这个仗义的人捏把冷汗。 小叫花子对亓雾县很熟悉,哪家的绣楼高,哪家的院子深,她都知道。 金山叫她自己躲好,可她怎么能放心的下金山呢。虽然,金山和她相识不过一天,但自从母亲死后,再无人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 她还清楚明白金山是谁。 金山的身份和眼神里都有故事,而她的朋友看上去落魄,但都气度不凡。消瘦些的公子,气质谪仙。而此刻飞奔在街巷的人,英武刚强。 每当前面逃亡的人稍微落些下风,小叫花子就忍不住心惊。 她从小走街串巷,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他们都是好人。她从金山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她给金山说自己的事情时,金山的双眼中透出的是悲伤,为一个才认识的陌生人悲伤。 一个人有这样的同情心,怎么会是坏人呢。 小叫花子下了两层木楼梯,从绣楼的第二层往下跳,又翻过墙头。她跟着柳牧景,想要看看他究竟会把他们引到哪里去。 她又爬上另外一座楼,看着柳牧景逃跑的方向。 昨天,她也是这么看着进城的金山。或者说,她一直在等金山进城。 小叫花子拥有同龄女孩儿没有的反叛,恰是她未和其他女孩一样受过礼教的好处。她是一只自食其力的小野猫。 小叫花子正专注盯着柳牧景的身影,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她的后脑勺传来,“你是谁?干什么的?” 一回头,一个穿着铠甲的骑兵对着她举起银光发亮的大刀。 她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摸上来,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背后,可能这就是受过训练的兵士和普通百姓的区别。 “我,我是个要饭的,就看个热闹。”小叫花子瞪着眼睛一脸委屈,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有利说辞。 “要饭的?”穿着铠甲的兵士狐疑的重复,打量她。他毫不客气地问:“亓雾县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在棺材铺里睡了一觉起来就变成空城了。”小叫花子往边上扫了一眼,发现下面还有和他穿着一样铠甲的人。 持刀的兵士手稍微放松了一下,看着小叫花子,一个半大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楼上。 他命令她下去,否则就威胁砍掉她的脑袋。 小叫花子听话的和兵士下了楼,现在耍花样是徒劳的,还会适得其反。她乖乖站在兵士面前。 第155章 地窖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看样子似乎没有领头的。除了追人的那一群,亓雾县进来的骑兵可能不止两队。他们都是跟着玄羲和柳牧景进了城。 其中一个人拿出一张纸画像,逼迫小叫花子仔细辨认上面的人。 他抖开了卷着的画着太子玄羲的画像,“看清楚,这上面通缉的是朝廷钦犯。” 那上面有一个好看的公子,小叫花子凑近仔细看。她辨认出了上面的年轻男子。 玄羲的画像是去年宫廷画师给他专门画的工笔肖像,可以说惟妙惟肖。宫廷画师的技术高超,小叫花子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恍然大悟,对着画像叫道:“这人原来是一个通缉犯啊,我见过。” 听闻此言,十余个兵士像突然被北风吹过,都打了一个激灵。人人都兴奋起来。 他们从京都出发,沿途经过中州、绛州,风吹雨淋,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为了左相一个不敢严明的指令。如今终于可以找到太子,能回去交差,人人都振奋起来。 “快带我们去!”押着小叫花子下楼的兵士激动说道。 “跟我走。”小叫花子抬头挺胸,带着兵士去找方才见过的那个人。 小叫花子东绕西绕,带着十几个兵士到一处有两扇气派大门的宅子前。 兵士们倒没有对小叫花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竟是比那些乡里乡亲的还客气些,一路只是尾随。 这倒叫小叫花子犹豫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正在她站于门口犹豫时,兵士已经推开朱漆大门。大门沉甸甸,被推开时发出了生涩的响动。 才几天,宅子就荒废了。 门外的天空是阳光明媚,里面因为无人的缘故,全都黯淡了一层。青石板的小道铺的整齐,进了院落,两边的花木依旧绽放,但却寂寞鲜艳的刺目。 后面的兵士推了一把小叫花子,让她别磨磨蹭蹭的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她被推到前面带路,绕过了前院的回廊,走过井台,穿过了二进院子。 从二进院子绕到后院,后院里堆满了杂物。 地上散落着不少粮食,边上还有几个半满,几个空了的米袋。靠墙角立着几个大瓦罐,大约是咸菜缸。 此刻瓦罐都破了,里面的腌菜流了一地,空气中有一股腌菜发酸的味道。原本应当堆起,码好的箩筐,散乱地落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 兵士们走进院子,不满的踹开乱七八糟的箩筐。 后院中占地最大的,最显着的就是一个棚子。 棚子由竹子构建四角架,蒿草做的顶篷。四四方方坐落在后院的中间。顶棚平日里遮挡太阳,雨天挡雨。顶棚下有一个架子,架子是用来收放食物的,他们进去的时候,架子也翻倒,一切看上去破破烂烂。 小叫花子带着十几个兵士站在了后院的一个地窖前面。地窖上有棚子遮挡,斜斜的照不到太阳。 小叫花子听见身后的兵士咕哝,讨论为什么整个亓雾县成了空城,这么漂亮的大宅子竟然没有一个人。 眼见小叫花子停下不走,一个兵士便问,“找到了?” 小叫花子凝视着地窖不小的洞口。富人家的地窖挖得很大,要放很多东西,大得能藏下几个人。 此时天空正是万里无云,夏天的早上已经有些热,但小叫花子站在地窖边觉得有些凉意的。 她略一沉吟,只说了一个字:“嗯。” 兵士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地窖没有盖上盖子,里头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听见里头有动静。”一个虽然站在后排,但是耳朵挺尖的兵士说道。 地窖里面确实有动静,而且是人才能发出的动静。有个人在里面很费力的喘气,就像在拉破风箱,发出呼吸困难连哧带喘之声。 其他兵士也听见动静,几人围得更近。 人一离地窖进,下面就透上来一股风。几个人闻到那股风的味道,被熏得差点载跟头,说里面是茅房都不为过。 “这是茅房还是地窖,谁把屎尿倒里面了?”一个兵士用手掩鼻。 他们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凌盛的当朝太子为了逃命,会躲到这么臭的地方。 其中一个想要看清楚下面到底有什么,怎么只听见怪异的动静,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把头凑近了地窖,然后就直骂娘。 外面的味道和这地窖里面的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地窖里不知道有什么,居然刺激他眼睛疼。这味道可以称得上是辣眼睛。 凑近的那个兵士觉得这味道不大对劲,居然逸散出一股腐臭味。 里面依旧一片漆黑,仔细听,还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人的呻吟声。 兵士们除了在后面看管着小叫花子的,其他人都围着地窖转,里面的臭味越发厉害,弥散开,兵士们似乎受到臭味的刺激,嘴里都开始骂骂咧咧。 有人问边上的人,“这里面有什么?”几人正商议,骤然地窖里发出淅淅梭梭的声响。几个兵士惊跳起来,都往后一缩。 小叫花子本就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昨天白日一个人在空城里晃荡,就发现这家的地窖有些古怪不寻常。 她心中尚存在一线希望,毕竟这些人都是兵士,应当维护这个国家的百姓。 随着地窖的洞口声响结束,泥土边赫然扒着一只惨白的手,正是有人要上来了。 其中一个兵士迟疑着去拉那只手。 这手的主人似乎很重,兵士以为这是太子殿下,或者太子身边的人的手,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拽,没成想竟然拽不动。不但没有拽动,那只手反而还紧紧地箍住了他,像钳子一样倒过来捏紧他的手。 他心想,坏了。 周围的兵士见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都感觉不对劲。 他们顺着那手看去,那手非常枯槁,就像一个坚硬的爪子。 被握住的兵士的感觉和众人不一样,并不是一个骨骼坚硬的手,而是非常软腻,就像一滩烂泥,却奇迹般的死死缠绕住他。 第156章 脑袋 正在众人深陷震惊里,与此同时,地窖口中缓缓探出了一个散着头发的脑袋。 那脑袋脸上的皮肉似乎被融了,血肉模糊的。 他的面上不剩多少好皮肤,只有鲜红的肌肉外露,两只眼睛鼓鼓的外凸,被白色的云翳覆盖。鼻子上的皮肤也没有了,只剩两个孔洞就像蛇的鼻子。由于腮上没有肉,一口牙齿如獠牙尽数暴露在外。 这就是地窖臭味的来源。 有一个,也可能不止一个吸血傀儡躲在里面。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兵士们的脚步惊动了它们,让它们蠢蠢欲动。 被拽住手的兵士见状,大叫一声:“活尸!” 十余个人里有不少是上过战场的,死人活人还能分不清楚?这肯定是一个死人,却还能反手抓住人,那就只有活着的尸体了。 瞬间的吃惊后,兵士们迅速做出应对之策,一个个都怪叫着拔出刀剑。 被抓住的人极力想要脱身,弯腰抬腿,死命把活尸往地窖里踹。 谁知,它似乎更为兴奋,赫然向上蹿去,兵士几乎和这个恐怖的头颅面贴面。他受了极大的惊吓,却怎么也甩不掉活尸拽着他的手。他不由得往后倒下,竟然把活尸带出了地窖! 一群人围着活尸,却不敢动手,生怕伤了自己人。 活尸骤然被拉出洞,整个趴在那个倒霉兵士的身上。 活尸的身上散发着这个世上最恶心的味道,腐烂、腥臭,几乎是所有臭味的集合。被扑倒的兵士几欲呕吐。 活尸离了地窖,起先不动,猛然又抽搐起来,随后身上开始冒起青烟。 被活尸趴在身下的兵士几乎吓哭,好半天才从下面挣脱出来。 周围的人都吓得发疯,所以持着刀剑的手变得格外狠辣,对着抽搐不断的活尸一阵乱砍乱刺,很快就把活尸剁成了一团骨肉分不清的尸块。 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谁都没有看过这种东西。 然而沉默也只是少顷,很快地窖里又传来了如同有人害喘病的声响。 ............ 柳牧景在亓雾县满城跑的大汗淋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后面的几个兵士就像狗皮膏药,怎么样都甩不掉。甩不掉会怎么样,他不敢去想。他万分希望,他们别再追赶他了,他实在跑不动了。 太累了,一个踉跄,柳牧景失误,险些摔倒在地。他在倒地的瞬间,单手撑地,凭借这股力量,翻身起来继续跑。 就在他为自己担忧时,身后突然响起哨声,三长两短。 柳牧景身后追赶他的脚步声停了,不歇的箭雨也停了,追击他的兵士在往回跑。 柳牧景气喘吁吁地停住,放弃自己刚才的想法。如果哨声是因为骑兵发现了太子,那还不如让他活活跑到累死。他的心里饶是一惊。 惊过之后发觉,这哨声是骑兵们表示遇到了危险。 柳牧景是宫里的禁卫领率,在这之前还在军营里度过好几年。 这哨声分明是自己人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威胁,或是情况发生重大的变化。如果是太子被擒,那应该是收队的哨声,暨一长一短。 柳牧景没有犹豫,回头便往骑兵们消失的地方赶去。 他要去看一看,到底为什么骑兵们居然放弃追赶他。他的心中有种隐隐期待,也许和亓雾县变成空城有关。 ............ 玄羲和金山在废弃的屋子里交换完见闻,又叙了旧。 金山这才说起亓雾县巨变的情况。玄羲听完霍得站起身来,把坐在他身上的金山也带倒。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满怀歉意把金山拉起来,双手扶着金山。 玄羲想到的不止是眼前亓雾县的困局,还有白州。 柳牧景在京都前往中州的官道前截住他时,曾经说过,已经通过家族的情报线向他的叔父专递消息,并且让他叔父告知华楠。 但是,两个月过去,他们在深山里收不到任何消息,来到亓雾县,居然追赶他们的骑兵先至,依旧没有舅舅华楠的任何消息。 如果舅舅愿意援助自己,理应在京都去往白州的各个点备下人马接应他。可是,现在依然杳无音信。 如果舅舅压根就没有援助自己的意愿,那他去白州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是自投罗网。 现在说这一切还太早,毕竟亓雾县的困境应先解决。也有可能结果是,华楠派人在亓雾县接应过他,但亓雾县发生了巨变,故而彼此失去联系。 他思索着,把金山拉起来时,玄羲的鼻尖蹭到了金山的头发,忽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面孔都很温暖,周围全是金山的气息。 他心里的冰冷褪却了,只觉得很踏实。似乎亓雾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只要金山在身边就很好。 金山意外被他带倒,觉得没有什么,只是玄羲骤然道歉让金山很不适应。玄羲变了很多,以前的那种风光霁月都不见了,变成了一颗闪闪烁烁的小星星。 “干什么突然道歉?怎么你不好,就算真摔着我,也不至于这样郑重的道歉吧。”金山笑着问。 玄羲听了金山的问话,沉默片刻,末了答道:“我只怕你会丢下我。” “我只怕你会丢下我,我只怕你会不要我。”玄羲的话里透露了从来没有的卑微。 他一无所有了,失去亲人,失去地位,失去财富。从万人景仰,到被人通缉,他的人生天翻地覆。让他面对金山,不自觉有一种小孤儿似的赖皮。 金山不忍细想,忽然眼眶一热,赶在自己落泪前,她一拍胸口,“怎么会。干嘛说伤春悲秋的话。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两人相扶相携手,还待说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三长两短的哨声。这哨声来得不详,似乎是骑兵们遭遇大敌,遇到了比任务更为要紧的事情。 ............ 兵士们很快聚集到一起。追赶柳牧景的那部分人,有人上来就怒骂:“柳领率的功夫如何,你们不会不知道?!老子就快得手了,突然把老子叫来,若是没有要紧事......” 第157章 起因 骂声到了一半,他的嘴就被眼前所见堵上了。 因为先到的那批人已经让出了一条路。地窖没有遮挡物,洞口暴露着。 “那是?” “什么,地窖里方才想往外蹦的是什么?” “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 后来的那批人看着地窖口纷纷议论起来,众人都看见了活尸。 地上的尸体被砍的七零八落,跟着小叫花子来的一批人见过活尸扑人,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没人去看小叫花子,都在讨论先前可怕的所见所闻。 “这是不是兰党说的吸血尸?” “可兰党也只说宫里才有,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你有多少吸血尸的消息?” 小叫花子被丢在了一边,找机会逃跑。 她四处张望却看见了墙头上探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是刚才和姐姐认识的人。 柳牧景在墙头上对着小叫花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叫花子立马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看起来人都到了这里,没有人再去追赶姐姐和他们了。 聚在一起交换所见情形,商议怎么回事的兵士大约有三十人。 这是追玄羲进城的所有人。起先进城时,他们曾发生过分歧,亓雾县的情形实在太过古怪,不应该贸然进入。但不少人依旧主张进入亓雾县捉拿太子。 他们都是卫戍营的骑兵,奉左相的命令诛杀太子。上面的命令是诛杀太子,而不是捉拿。 卫戍营是把守京畿的王上的武职侍从,虽然不像御林军一样能职守在王宫,但一样都是王上的军队。 左相的职权在凌盛国初立时便设好,有管辖治理国家的权利,唯独没有兵权。 不论凌盛二百多年,左相右相的权力发生了何种变化,都没有兵权。 蒋左相固然不断给自己的权力加码,扩大府兵的数量,但也没有真正掌握过军权。 左相的手中拥有府兵,是完全独立在王朝军队之外的一种统称。谁的府兵接受谁的弓矢粮衣,不由国家供给。府兵很少在外,也不为朝廷对外作战,更不能随意更换驻地。府兵三时耕稼,一时治武。 王朝的兵权都掌握在王上手中。王上一死的消息传出去,左相就更难辖制住真正掌握兵权的将军们。 左相只能寄望于未出生的王子,等到王子生出来继位,他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左相只能替王上宣召,让卫戍营的骑兵就地正法太子。不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更别说是左相奉王上口谕。 他们都不是傻子,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既不敢轻易遵从左相的命令,也不敢违逆左相的命令。所以外出执行时,还是决定先活捉太子。 兰党的“谣言”一直都在慢慢的渗入人心。她们之前就为了宫里,君王之上的君王的真相而造势,时机成熟,便在集市上放出变成吸血傀儡的内侍。 在京都的,人大部分都相信了兰党的话。宫里有食血者已经为众人所知。 王宫骤变,王上重伤,太子逃逸,所传的流言甚广。流言多种内容,其中兰党所言最为接近真相,但百姓并不都相信兰党的“流言”。 无奈人心总是难以控制和预测。百姓固然不信左相所言,太子谋权篡位,重伤了王上。如果按照左相所言,那食血者又在哪里呢? 兰党所言,王上和太子合力对抗食血者,最后落败,玄羲不得不出逃宫外。 有些人相信,天家父子无亲情,是太子意图篡位,勾结了食血者攻击了王上。 甚至有人觉得,理所应当是女祸亡国。那个民间画本里出现的女扮男装勾引太子的内侍,才是食血者。 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相信的才是对的。 卫戍营的骑兵商量许久,唯一能达成一致的是,地上还有地窖里的活尸是吸血傀儡。亓雾县会变成空城,因为吸血傀儡的缘故。 他们在后面一路追赶着太子,看见太子才刚进城,可亓雾县的情形似乎已经受难好几日。 亓雾县的吸血傀儡并不是太子造成的,反而是有人为了取太子性命造成的。 太子的敌人不惜牺牲一县之人的性命,可见其狠毒用心。 大约在一个月前,夜王把一只大箱子交给左相,让左相的人秘密运往白州,想要让吸血傀儡传染凌盛最北的白州,阻止太子汇合华楠,瓦解白州不听命于朝廷的势力。 左相的人带着箱子不敢走大路,昼出夜伏,隐秘的穿行在小路上。 然而,之中出了岔子,在到达亓雾县陆路转水路时,箱子意外翻倒散落,一无所知的两个人被咬伤,很快传染了整个亓雾县。 因为小叫花子的报信,亓雾县的县令虽然提前知道消息,但他并没有采信。 及至县城里传染开来,他亲见倒下的尸体立即复活,到处咬人才相信。 不过,为时晚矣,他收拾了细软,连自己的老母、妻妾和女儿都来不及全带上,只带着会骑马的儿子和兵丁从西门的渡口坐船跑了。 ........... 柳牧景在墙根听了几句骑兵议论,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他佝偻着腰,从墙头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玄羲和金山藏身的院落里。 玄羲和金山听见了哨声,商议了一会才要出来,正好遇到赶来的柳牧景。 玄羲诧异的看着柳牧景流露出的喜色,听柳牧景道:“殿下,我们的机会来了!” ............ 卫戍营骑兵把地窖口用盖子盖上,然后又用石头把盖子压的严严实实。听不见外面的动静,里面的活尸不再闹了。 先前里面的活尸一听见卫戍营骑兵的人声,总一个劲想要蹿出来。大白天的阳光让它们出不来,可时不时露出一点鲜血淋漓的脑袋也真叫人害怕不已。 见下面的活尸没了动静,地窖归于平静,他们这才放心的又争执起来,这次是关于太子的。 一群骑兵围在一起吵闹,彼此的看法都不一致,所有人的信息都不相同。 他们就像一群吵闹的鸡鸭,即便吵到晚上也不能也有个结果。 第158章 争论 先前那个被活尸抓住手的兵士有心说点什么,但是他只能直着眼睛看其余人争吵。 有人想要支持太子;有人想要把太子带回卫戍营。 被活尸抓过的兵士受了惊吓,腿软,但舌头却发硬,只能把嘴闭上。 小叫花子好整以暇的站在墙角,看守她的士兵没有加入争吵,而是思量着什么。 她放眼望去,发现在争执不休的就是那几个人,而大多数人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打主意。 并不是只有太子的去向要考虑,还有骑兵们自己的处境要考量。 毕竟周围全是活尸。 玄羲的出现恰如其分,他让金山躲起来在后面看着。金山翻过围墙,趴在墙头往里头张望。 此刻已经接近中午,太阳照在她头顶上火辣辣,晒得她头脑发热。同时,金山也怀疑玄羲这么做是不是也是头脑发烫。 她蹲在墙头上只露两个眼睛,眼神向下,无比担心的看着玄羲走进院子。 他带着柳牧景冲进了院子。如果不能走快点,他大约是没勇气面对这么多要捉拿他的人。 玄羲的身影出现在后院里,原本吵闹的骑兵们都安静了,瞬间鸦雀无声。 坐在那里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戒备地望着玄羲和柳牧景。 所幸,他们没有抽出刀来对付他。 玄羲的心跳到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水。但他不肯示弱,谁不想有翻身的机会。他第一次想要拿出气度来震慑众人,突然想要借点胆量。 骑兵们只是站了起来,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这让玄羲心下稍安。卫戍营的兵士比较亲近王室,玄羲要做的就是为他们解疑答惑,让他们相信他。 他们面面相觑,玄羲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已经有人按捺不住。 三十人中,后排的一个青年男子对玄羲一礼,开口自报家门:“殿下,我是卫戍营骑兵千总赵虎。”他大约有二十二、三岁上下,不过可能更小些,习武之人通常比较见老。 未等他说完,在边上的柳牧景从牙缝里挤出字眼,小声提示玄羲,道:“东宫禁卫有个叫赵彪的,他弟弟。”他一直站在玄羲身后半步的位置。 柳牧景是东宫禁卫领率,麾下的人每一个都认识。 东宫禁卫负责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每一个人都是柳牧景亲自挑选,有些来的早的,柳牧景也核查过他们的身世,确保无误。 卫戍营骑兵基本都是千总,七品武职,不少人都是兄弟几个从军,在各个地方。 玄羲立马恍然大悟,接上:“你有个弟弟在。”说到这里玄羲吸了一口气,叹道:“在曾经的东宫禁卫里。” 他的东宫禁卫都战死了,想到这些,怎么能不伤心呢。他的心是肉长的,会心疼,当哥哥的又怎么不心疼。 果然,赵虎这个七尺男儿见太子殿下还记得已经死去的弟弟,不由哽咽着,红了眼眶,“蒋左相说,东宫禁卫跟随太子谋逆。我不信!我那忠心王上的小弟会造反,也不信一向仁人爱物的太子会谋逆。小人斗胆问太子,弟弟是怎么死的。”说着又冲玄羲抱拳,扭头强忍住眼泪。 玄羲流亡许久,都快忘记自己是太子,也不在意兵士对他我啊你啊的称呼。他慢慢走上去,想要安慰赵虎。 柳牧景被玄羲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跟上。没想到玄羲对自己融入平民的身份这么快。 “我也很难过,难过的不想说出口。可是,大家应该知道真相,不受恶魔和奸人蒙蔽。” 玄羲开始艰难的讲述,数度哽咽几次讲不下去。在场观者无不动容。 若是以往玄羲大约很难开口提及,不过见了金山,仿佛就像过了心里的一道坎,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心性。 自从登上太子之位,十余年他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钉,这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事。 兵士们心里也觉得,王上都不出声,凭什么一个左相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臣子们在背地里疯传地宫夜王。 一旦有了妖魔鬼怪,人心就会在恐惧中分崩离析。原本倒戈相向的人也能因为妖魔的出现而合作。 说完这一切,玄羲扫了一眼兵士们的脸,他们大约是信了。毕竟玄羲说的有理有据,解释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玄羲还是留了心眼,去掉全部兰党的内容,只说是自己逃出王宫。毕竟,兰党在众人眼中是乱党。玄羲不想把兰党的真实目的暴露在世上。 究其根本原因,是想给金山留一条后路。 小叫花子在一边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原来姐姐要找的情郎居然是太子殿下,这可真是不得了。 可是了不得,看来凌盛国已经出了大事,比她之前预想的更早,也更复杂。整个国家很快就会进入混乱。她把眼睛瞪得浑圆。 听毕玄羲所言,赵虎的眼泪已淌个不停,他哽咽着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弟弟不会是奸相说的那样。他是个英雄。” 一众人等纷纷点头赞同,他们虽无亲人在被夜王杀死的东宫禁卫和御林军中,但跟着左相才是真正的谋逆。只要太子到了白州,把真相公之于众,京都里的左相和夜王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如同这些武夫所想,太子只要振臂一挥,凌盛就会归心。 凌盛的护国将军们都在观望,没有一个出手。而其他各州的势力,甚至曾经在先王的授意下,想要和太子联姻的朱州夏侯氏和绛州林氏都没有动静。那些世家、将军们反倒没有底下的武夫忠心。 柳牧景看了一眼玄羲,看见玄羲忧愁的脸上因为这些兵士的支持而转为欣慰,咬咬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金山在墙上一切尽收眼底,看得更真切。玄羲要走的路还长着。 骤然,柳牧景突然行动,翻身,双手一边一个,同时按住了两个人。 原来,那两人见其余兵士转而支持太子,竟是想要转身悄悄逃走。 第159章 火雨 两个人被柳牧景擒住,一时挣脱不掉。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不少人都把手按在剑或刀上。 按住了想要逃走的两人,柳牧景冷冷地问:“你们怎么说?” 两人在柳牧景的攻势下被迫转身。其中一个苦着脸道:“并非小人要反叛,只是小人的亲眷都在京都。小人若是跟殿下走,被外人知晓,小人的亲眷就会跟着遭殃。” 卫戍营的将士来自凌盛各地,左相的爪牙控制住了京都。他们有此担心,不愿跟着玄羲,也有他们的道理。 “原来如此,让他们走吧。”玄羲言道,“何必强人所难呢。” “殿下!”柳牧景的话有警告的意味,把人放走了,他们转身去告密,余下的人都会有麻烦。 周围的兵士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前一刻还是同僚,下一刻莫非要痛下杀手? “放他们走吧。”玄羲的话带着请求的意思。 当着众人的面,柳牧景不敢拂了玄羲的意思。若是他一个近卫都不能完全听从玄羲。玄羲以后又有何威信可言。 柳牧景双手一张,松了手。 两个人死里逃生,都要叩谢太子的恩德。 柳牧景不许他们把马匹牵走,只让他们徒步行走。 两人加起来都远不是柳牧景的对手,太子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已是格外开恩,也就不再敢多要求。 柳牧景固然把人放走了,心下却已有计划。他不动神色又站回了玄羲身后。 他想要乘着一会玄羲不注意,偷偷骑马出去,把他们杀之灭口。无论如何,太子也不能有一点闪失。 不料,两人才刚走出去,外面就传来鸣镝箭矢的声音。 金山在墙头上看得真切,外面又来了一队士兵,和里面穿着朝廷统一盔甲的骑兵,打扮完全不一样。 短打布衣外罩着盔甲的兵,放箭射死了从里面出来的两个人。 情势瞬间发生变化。 这群布衣外罩着盔甲的兵是左相的府兵。左相不会只派一类兵士追杀太子。 金山从墙头上翻进来,对着玄羲嚷道:“左相的人在外面,围住了院子。”金山说完站到小叫花子的边上。 小叫花子永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小声对金山说:“姐姐也爱翻墙头?” 柳牧景几乎从地上蹿起来,呼喝着道:“把门关上!” 兵士们用力关上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只听一阵吱吱嘎嘎声,门被沉重的关上。 门才刚一合上,插上门销,一阵箭雨就胡乱飞射到门上,“噌噌噌”大门一阵响。门上的尘土刷拉拉往下掉落。 密集的箭雨不断敲打着大门,如蝗虫过境劈天盖地。 所有人能拿起武器的人,皆举着刀剑对着门口。骑兵们有的已经搭弓拉弦,弓上的箭矢蓄势待发,都准备好迎战。 片刻后,在凌乱的脚步声下,府兵们一下一下的砸门。门每被砸一下就变形一点,不一会门就被砸出缝隙。 外面的人高喊:“谋逆罪人,太子玄羲听着。此名应当押送到京城,接受王上惩处的罪人,违背王上口谕,煽动卫戍营骑兵哗变。” 听到此处,院子里的众人一片哗然。玄羲才刚和他们商定,左相的人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这么快。 这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卫戍营骑兵上午追着太子进城,而城内情况诡异。 一直盯着卫戍营骑兵的左相眼线,亲见卫戍营骑兵进去快四个时辰都没有出来,也没有传回太子的消息,便集结原本分散追赶太子的府兵,一齐进亓雾县捉拿太子。 柳牧景立即趴在地上。墙头上必然有弓箭手在等着,谁露头就会被射成筛子。他没有办法查看外面有多少敌人。他想从外面的脚步声判断敌人的数量。 他直起身子,面色凝重,“外面有一百多人,把这个院子团团围住。” 外面的喊话还在继续,“......谋逆罪人玄羲若不想连累他人,就自行打开大门走出来。否则,里面的活人,一个不留!” 所有人都万分紧张看着玄羲。 玄羲环顾了后院,目光越过柳牧景和二十八个卫戍营骑兵,看了看小叫花子,最后,目光落在金山身上。 东宫禁卫都为他战死了,他实在不能面对,再有人为他死去。何况,这里除了金山,还有无辜的半大孩子。 玄羲刚想开口说什么,外面的箭矢已经迫不及待的飞进来。 人们尖叫着躲避疾射而来的箭矢,这一次的箭和方才的不一样,箭头上都带着燃烧的火焰。 这家的后院有诸多杂物在地上,有喂马的干草,也有麻布口袋堆在一起。燃烧的箭头落到地上,马上就烧掉一大片。 “殿下小心!”柳牧景扑了过来,用身子挡住玄羲,帮助玄羲躲开了飞箭。 等被柳牧景扑倒的玄羲再站起来时,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卫戍营的骑兵倒下,死去了。 面对火雨,噩梦再临。 玄羲仿佛又看见那日的尸山血海,和他朝夕相处的东宫禁卫,前赴后继的惨死在夜王的手下,惨死在左相的爪牙下。 “他们都是因为我,他们都是因为我......”玄羲如同魔障一般,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玄羲!”金山的呼唤叫醒了他。 玄羲仓促中回头一看,原来金山已经和小叫花子躲在棚子后面,双脚正踩踏在地窖盖子上。 恰在凝望时,一枚着火的箭矢射中金山和小叫花子头上的顶篷。竹子和蒿草搭建的顶棚一点就着,立时猛烈燃烧起来。 “金山!”玄羲忍不住大叫起来。全军覆没的痛苦从他心中隐去了一些,他只看见金山遇到了危险。 顶棚被烧得刷刷往下落灰烬。好在金山不用等他来救,拉着小叫花子的手,两步并作一步,从顶棚下面蹿出去。顶棚此时应声而塌,火星四溅。 原本零星的小团火焰,现在已经点着了周围可以燃烧的东西,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大火。 后院里没有被箭射死的人都在找地方躲避,外面如同蝗虫一样飞射进来的箭火流星。 第160章 浓雾 可是,眼前的烟雾越来越多,滚滚浓烟升起,竟是把白日弄得和黄昏一样。 金山用袖子捂着嘴巴,浓烟把周围弄得不辨颜色,齐齐的灰黑色。 她想张嘴喊玄羲,别说是嘴巴张不开,就连她的眼睛也张不开。她只能一个劲的在火焰灼热的烟灰下流泪。 柳牧景被浓烟的呛得直咳嗽。一切都挡不住他麻利挥剑,把剑光舞成一片屏障,不断打落飞箭。 玄羲在一片烟熏火燎中急速喘息,他弯下腰,双脚蹬上墙壁,翻身出去。 柳牧景明白玄羲不愿意连累其他人才翻墙出去,也急忙跟上,消失在火光和浓烟后。 果不其然,外面左相府兵见玄羲蹿出去,立马停止射箭,改为追击玄羲。 没了左相的人封堵后院院门,骑兵们踹开了大门,从里面自救,鱼贯而出。 众人只能看见左相府兵追赶玄羲离去的背影。 卫戍营的骑兵从后面追上了部分左相的人,两拨人就地厮杀。 燃烧的浓雾把周围变得十分昏暗,眼见的一切都是灰黄色的。头顶的天空也似乎被遮蔽,只剩浑浊难看的颜色。 喊杀声响彻亓雾县,左相的人和卫戍营的骑兵排山倒海般的相撞,长剑和大刀锵锵飞舞,尖枪和长矛呼啸而至,沉闷地嘶吼让城内都为之颤抖。 金山一心担忧翻墙出去的玄羲。小叫花子见状带着她从厮杀的人群边上绕过去。 身后是卫戍营的骑兵和府兵打斗的声音。这种打斗声非但没有使金山感觉到害怕,反而还让金山因为激动而发抖,消褪心中很多恐慌,让她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左相的人追赶着玄羲,而金山和小叫花子不知道玄羲的方位,只能在后面保持距离追赶左相的人。 骤然,被她们追赶的左相的人都掉头跑了回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金山一见原本追着玄羲的人居然掉头改追着她了,背后本来已经汗津津,现在冷汗更加是肆无忌惮的流下来。 身边的小叫花子瞬间也愣住了。她们两个人被迫停下脚步,挤在一起。 眼见左相的人大喊大叫,呼喝着跑来。 金山的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硬。这要往哪里跑?哪里都没法跑,后面依旧有左相的人和骑兵打斗。 难道她今天要命丧与此? 只有短短的几次呼吸时间,却很漫长,连一片树叶掉落的时间都像被无限的延长。 眼前只有左相的人挥舞着大刀朝自己冲过来。 等到金山反应过来时,小叫花子在拽着金山往回跑。她连吼带叫,金山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金山边跑边扭头看了后面的人,左相的人追赶她,跑得和不要命似的,比之前追赶玄羲还卖力。 左相的府兵跑得太快就像一股龙卷风,几步就到金山的跟前。 金山慌不择路,被凸出地上的石板绊住。小叫花子想要拉金山起来,但是她人太小,力气也小,一下没把金山拽起来。 金山方才想要快速站起来,可脚似乎很无力,软软的不让她站起身。 金山心里顿时一沉,这下完了。 她挣脱了小叫花子的手,叫道:“你快跑!别管我!”她的脚踝不合时宜地一跳一跳疼着。 一回头,左相府兵已经冲上来,很快金山就会被他们挥舞的刀剑砍死,永远的埋骨在亓雾县这样一座死城里。 打头的左相府兵撞到金山突然倒地的身体,被绊的翻了一个跟头。他就地打了一个滚,连“当啷”掉在青石板上的刀都来不拿。从金山前面丝毫没犹豫地滚过去,又马上爬起来往前跑去。 金山把他绊住,他倒地时压在金山身上。她被砸的生疼,不由得疼得倒吸冷气。 但左相府兵压根看不到金山,似乎只是被一根树枝绊倒一样,连看都没有看金山一眼,继续疾步逃跑。 看着左相府兵们在金山面前一个一个的跑远了。金山的内心完全是蒙了,比被他们拿刀砍了还蒙。 左相府兵越过前面的小叫花子,也是看都没有看她。小叫花子也是相当傻眼,不知道刚才跑什么。 这样一来,金山和小叫花子面面相觑,感到莫名其妙,目送他们跑远。 只要那些左相府兵在经过她们的时候挥刀乱砍,金山和小叫花子就在劫难逃。 那打头的府兵都撞金山身上也没伤害她,太匪夷所思了,只要随便挥一刀,金山便完了。 “怎么,怎么回事?”小叫花子看着还趴在地上的金山都快惊结巴了。 人的行为是最难控制的,天时地利人和。天道的运转本就有其规律,山脉水流地势也有常理。唯有人总能突破了常理,让一切变得不可预测。 金山远远地看着那些疾跑而去的左相府兵。 刚才没注意现在看清楚,那些左相府兵与其说是在追什么,倒不如说是在逃。而且还是慌不择路,成群结队的逃跑。 正在思索间,金山的腰里一痛,竟是被人狠狠勒住。仔细一看,金山居然被人打横拦腰抱起,而抱起他的人却是方才追着玄羲离去的柳牧景! 柳牧景抿着薄薄的嘴唇,箭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俊美的侧颜,神情却万分凝重。 她再一抬头,发现玄羲就在身边,也抄起小叫花子的手就跑。 他们二人的脸色皆是万分惊慌,金山还头一回看见玄羲和柳牧景都慌成这样。 柳牧景单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像提水桶一样提起来。 金山扭头看了一眼柳牧景,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水,嘴一直张着没闭上,眼睛里满是惊恐。他跑疯了! 身后传来了大片的连哧带喘的声音,好像一大堆的破风箱在一边急速抖动,一边追来。 天色已经在浓雾中擦黑,被人抱着急速跑动时看不真切,金山的眼睛恍惚了一下,倒过去看后面。 后面有几个黑影在用同样快的速度追着他们。 它们就是众人惊恐逃跑的原因,也是拉破风箱声音的源头。 第161章 生死逃亡1 金山闻到了一股很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这股腥臭味明白的告诉她,有一大群活尸在追赶他们。 “我自己能跑。”金山被柳牧景抱着,嚷着。 柳牧景没有理睬金山的请求,他使劲把金山甩到肩上,把拦腰搂着改为扛着。 金山像个麻袋一样被他甩上肩膀。 把金山放下来,让金山双脚落地,然后带着金山一起跑,还不如柳牧景扛着她跑得快。等做完这些动作,怕是吸血傀儡都要赶上他们了。 玄羲连拖带拽,拉着小叫花子跑得飞快,而柳牧景扛着金山断后。 要不是情况实在太危急,她的腿因为刚才摔倒,现在还有些疼,金山被颠簸的已经要吐了。 他们耽误的太久,之后又遇到了左相的人狙击,天已经渐渐黑了。 危险笼罩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 金山回头看去,一大群吸血傀儡,足有数千只,周围的吸血傀儡都被他们吸引过来,正在后面疾跑,想要追赶他们。 附近全是连哧带喘的吸血傀儡呼吸声,实在可怕。 前面原本打得难舍难分的两队人,也早已分开四散逃命去了。 亓雾县有很多街市和巷口,每一次转弯,和他们在一起跑的人就少一点。 人们慌不择路,不论是谁,都是慌忙中选一条路走。只有柳牧景坚定跟着玄羲。 然而,玄羲也是在诸多巷口随便选一条路走的。 后面的吸血傀儡还在坚持不懈,张牙舞爪地追赶他们。 奔跑的吸血傀儡实际上在快速的跛行,它们的身体受到损伤,不可能和人一样保持平衡的奔跑。有些吸血傀儡还缺胳膊少腿,平衡就更差。 这丝毫没有妨碍它们追逐人,看到血肉外露的吸血傀儡,对人来说还多了恐惧。 吸血傀儡的力量比活人还要强些,拥有一项绝对优势,就是永远都不会疲惫。而人总要累,一旦人累了,它们就会蜂拥而上,撕扯掉皮肉,饮下鲜血。 持续扛着金山的巨大消耗,让柳牧景的身上被汗水湿透,衣裳的外面全是湿的。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停下就是被咬死。 柳牧景看到金山摔倒,抢先一步抱起金山,便是为了不让玄羲受这个罪过。他很清楚玄羲根本不可能抛下金山走。让玄羲带着金山逃跑,不如让他代为,还能快些。 他们在街上倒伏的杂物中奋力穿梭。 才几日,潮湿的物品上就已经覆盖了绿色的苔藓。没有被植被附着的街上满是沙土。 周围全是人的惨叫,巷子里街上到处带着回声。 搞不清楚他们都在哪里,有些人似乎已经跑远,而有些人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在近处被咬。 在逃亡的路上,时不时会有吸血傀儡从边上冲出来。 所幸,柳牧景即便是单手,也能一刀劈掉吸血傀儡的脑袋。 柳牧景已经累得气都喘不顺,前面的玄羲带着半大的孩子狂奔也没有好多少。 时不时从前面斜里蹿出一只吸血傀儡,把所有人都吓得半死。 不断有跑在前面的左相府兵或是卫戍营的骑兵挥舞着刀剑奋力砍杀吸血傀儡,让自己脱身。 如今,似乎没有了彼此,没有敌人、友军,只有生与死的较量。 天黑已经墨黑,幸好头顶上还有月亮照明,太阳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一下子沉落到地下。 天黑了,才是吸血傀儡正出没的时候。他们想要脱困就必须要等到天亮。 死亡追逐才刚刚开始。 吸血傀儡追了他们快半个时辰,虽然被几人从街角拐弯处甩掉了不少。但它们永远不知疲倦,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吸血傀儡会一直追,一直追。 被柳牧景带着的金山一直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吸血傀儡自从追赶他们开始速度就没有变过。可柳牧景、玄羲和小叫花子的速度非常明显的慢下来。 再这样下去,他们是熬不过吸血傀儡的。 金山懊恼万分,她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把脚给扭了。因为要带着自己才让他们更加处在危险中,自己倒是被扛着,受累的却是其他人。 金山想到这里忍不住叫嚷起来,“放我下来,我能走了!” 柳牧景大约已累到极致,原本扛着金山的手一松,金山立时掉落到地上。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经过之前的的休息,金山的脚疼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她一瘸一拐地跟着其他人。 糟糕的是前面没有路了,不知道怎么跑进了一个断头巷子里。前面都被封堵起来,人过不去。 柳牧景伸手推开边上院子的门。 院子里面满是尘土,脏的看不清楚颜色。 玄羲回过头扶着金山走过去,一脚踩下去,脚下的触感很不对,低头一看,是几件衣服烂在了院子的泥里。这院子破败了。 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人的衣裳会烂在院子里,也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地上的“红泥”踩上去感觉如此异常。 从屋子里出来几个黑影子。 不知名的院子里也有吸血傀儡。它们一直在屋子里漫无目的游荡,突然看到进来四个活人,就像是饥饿的豺狼嗅到了新鲜食物的气味,立即猛冲过来。 民宅里的吸血傀儡和那些后面追赶的吸血傀儡不一样,它们几乎是面目全非的。 他们的长长头发仅剩几缕挂在头皮上,身上的衣裳破败,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出颜色,只能看到所剩不多的几缕布条都被黑褐色的血浆浸染。 柳牧景进了院子就反手把院子的大门拴上,木门厚重坚实,应该可以抵挡住外面的吸血傀儡一阵子。 金山眼看大家被如围追堵截,不得不直面吸血傀儡,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跳,呼吸全乱了。 “还好,不算多。”柳牧景的声音从金山的身后传来。 玄羲来不及细想,一只手护住金山,一直手挥舞长剑。 长剑反射出月亮雪亮的银光,一道银光过后,吸血傀儡胸口被玄羲刺出一个大窟窿。 被刺到的时候,它只是微微顿了顿,便立即扑来。 第162章 生死逃亡2 金山看见它被刺中的伤口还会流血。 这吸血傀儡看样子也死了好几天,居然伤口还能流血,怪不得吸血傀儡又叫活死人。 玄羲一剑刺伤吸血傀儡的胸口,丝毫没有制止它。它发着野兽般的嘶吼,伸着修长的双臂抓向金山。 金山本能的偏头躲过,此时,柳牧景高跳起,越过金山的头顶,一剑挥去,削下吸血傀儡的头颅。 吸血傀儡余下身体往后一仰,再也没能动弹。 与此同时,玄羲对前面的两只吸血傀儡挥出两剑,都只砍掉了它们的手臂。 柳牧景及时补上两剑,吸血傀儡们应声扑倒在地。 非常干脆利落,两个人解决了院子里的吸血傀儡。 小叫花子适时想起,这里已经接近亓雾县的西门。 他们跑了快一个时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横穿了亓雾县。 西门临近渡口,渡口连通的河流乃是凌盛第一大河——泊宴河。 定鼎凌盛国的两大战役,其中之一便是泊宴河之战。泊宴河一直以来是凌盛国的水利交通,三州通衢,最北连着白州,穿过赭州,最南的支流经过中州。 “我们从西门的渡口登船,这样上了船就可以甩脱活尸。”乘着外面的吸血傀儡还没有破门而入,小叫花子真诚提议。 “正有此意。我们可以驱船北上,直接去白州。”柳牧景极为干脆的回答。 他们乘船北上,逆流而上,船由南向北行驶,大约二十几天就能到达白州境内。 却见玄羲此刻犹犹豫豫,没有立即接话。 金山看了一眼玄羲迟疑的脸色。 黑夜让他的轮廓都在阴影里,他瘦了很多,脸上的阴影也多了,因为消瘦而眼窝深陷,更让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怎么了,你是不是担心这里的百姓。”金山猜中玄羲心事。 玄羲望了一眼院门,院门正被外面吸血傀儡剧烈地撞击着,不知还能撑多久。 不知有多少百姓的家门被这样撞击开,也不知有多少百姓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 原本他还在为说服卫戍营的骑兵而高兴,一转眼,大家都跑散,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县令已经抛下了亓雾县的百姓逃走。 亓雾县的吸血傀儡失去最佳的控制时间。 如果能在吸血傀儡肆虐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找到那些吸血傀儡焚烧掉,亓雾县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座空城。 恰是官府不管,百姓无力,才使得这里如今变成死城。 吸血傀儡不会安心待在一个地方。此地如果没有活人,它们必然会往其他地方扩散。周围的几个县和镇子都会遭殃,普通百姓乃至州府都不知道这些活尸是什么,应该如何应对。 玄羲咬了咬下唇,“如果我就这样一走了之,亓雾县的活尸向周围扩散,附近其他州县的百姓就太过危险。所以,我想趁着可挽回之时,去州府找知州,把情况都告诉他,好让他提早应对。” 州府在亓雾县的河对面,要过去也要从西边渡口上船,横渡泊宴河大约需要一天。 “去州府?去自投罗网。”柳牧景对玄羲的说法嗤之以鼻,并非他有意对玄羲不敬。 他们这是在逃亡,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别人。 “知州大人不会听你的......”小叫花子扁扁嘴。院外的抓挠,砸门的声音更响,还带着木板吱吱嘎嘎破裂声,吓得她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缩着脖子。 柳牧景也因为巨大的砸门声分心,他不想讲规矩了,毕竟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不能让玄羲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眼下,还是应该按照原计划,北上找到国舅和叔父。 柳牧景冒犯地说,“你是不是有些妇人之仁?州府会听你的吗?干嘛跑去送死?” 柳牧景一路护送玄羲而来,担惊受怕,风餐露宿。他本可以不过如此生活,但一切都是为了玄羲。 柳牧景心中早有些火气,憋得慌。他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一句话有一百种说法,他总是挑最直接的出口。 玄羲突听柳牧景此言,饶是吃惊,柳兄居然对他这么说话。 玄羲明白柳兄一路为自己吃苦受罪,全为护他无恙,知晓他是生气了,正待想一些缓和的话语。 谁料,金山骤然道:“妇人之仁怎么了,是妇人不好,还是仁慈不好?除了我们几个,又有谁知道吸血傀儡的习性、弱点、消灭的办法?今夜过后,亓雾县的吸血傀儡会随着逃出城外的兵士,扩散到整个赭州。难道要把整个赭州至于危险,不管不顾?” 柳牧景一双剑眉皱起,语调中也带着寒气:“为了一个县的人奔走,此举不妥。如果太子被知州杀害,凌盛没有传承之人,全国都会落入奸相手中。” 玄羲听闻轻哼起来,“我以前就说过了,有何不妥?为了一国之人奔走可以,为了一县之人奔走就不可?别说一县,为一人都可。” 玄羲的额头紧张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身后的门板发出了可怕的撕裂声。 有一个吸血傀儡的手硬是抓穿门板,已经能看见一只血肉模糊露出骨碴的手,在门板内摸索转动。 柳牧景双唇紧紧向下抿,冷冷的目光在黑夜里闪烁。 一如当初,他们在山顶的道观祭祀,兰党洒下传单,金山借着混乱逃走,玄羲去找金山。 恰是,为了一国之人奔走可以,为了一个人奔走就不可?连一个人都守护不了,如何守护国人? 这次不像山顶上,那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愈发明白,所谓守护国家,要守护的不正是组成国家的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们常说,有国才有家,根本就不对。没有百姓又谈何国家?难道要守护的只是土地和权力?那他和左相又有什么分别。 院门不断传来指甲抓挠门板,刺耳又可怕的声音。小叫花子捂着双耳,急的跺脚。 她不断催促:“你们倒是快点啊,商量完没有?不能离开这里再商量啊。” 第163章 生死逃亡3 “我支持玄羲!”金山也受不了吸血傀儡会随时冲进来的恐惧,赶紧一锤定音。 玄羲一马当先,从墙壁上翻过去,伸手去接还骑在墙上的金山,随后又接住跳下来的小叫花子。柳牧景不大情愿的跟在后面。 院子的后面是一条宽巷子,巷子过两个街口的尽头,便是西门。 他们一鼓作气跑到西门,发现还有几个活人也跑到西门。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借助船只离开这个鬼地方。 因为天黑了,通往渡口的小径变得模糊难认,就连生长在此处的小叫花子也辨认的十分费劲。 不论是左相的人还是骑兵,在灾难面前都变得很一致,没有斗争,大家只想着如何能活着回去。 玄羲看着府兵和骑兵全加起来,近二百人,最后能从西门活着出城的也不过寥寥二十人,心下又添感伤,不由得脚步变慢。 一行二十余人,玄羲留在后面,左顾右盼,持剑压阵。而柳牧景略微犹豫,最后还是跟着玄羲。 小叫花子一出城认清路,跑疯了似得,似乎一点也不累,在前面一蹿一跳的带路去渡口。 而其他人双腿都和灌铅一般。 通往渡口的两边林子里,传出各种鬼祟的声响,让人觉得很不祥。 天空非常黯淡,夜晚的乡野是如此恐怖的不真实。 正当他们走得异常缓慢疲惫,人们发现地面在缓慢下降,周围能听见河水潺潺流动之声。 夏日夜里白色的水汽升腾盘旋在河面上,弥漫到岸边虬结的大树树根下。那些大树的树干悬在他们头顶,令人生畏。 这时已是漫天星斗,水面在星光下闪耀微光。泊宴河宽阔的水面上静静停泊着几艘小船,河水平缓的在它们下面流过。 一艘一艘的小舟拴在渡口的木桩上,它们的主人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玄羲四人站在岸边突出的木栈桥上。 左相的人已经跳下小舟,摇起舢板,准备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卫戍营的骑兵也不打招呼就走。 其实,说左相的府兵和卫戍营的骑兵是走还不太准确。 事实上,小叫花子一把他们带到能看见船的地方。他们就甩开四人,争先恐后的抢着上了小舟。 这些小舟不大,都是没有顶棚的蚱蜢舟。士兵们生怕自己坐不上船,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地冲过去,踩在河岸边泥泞的芦苇荡里,甚至有人还把自己的同僚挤下栈桥。 金山往后退了退,以免他们跳下水,去捞船的水花溅到自己。 不是水让她厌恶,是这群人让她厌恶。身后的原野里并没有吸血傀儡的踪影,但是他们就这样把旁人都挤下去。 借着水面闪烁的星光,金山恍惚间看到小叫花子在冷笑。但只是一瞬间的表情,等金山再仔细观察时,小叫花子依旧是平时的模样。 金山觉得自己看错了,毕竟小叫花子脸一直是乌漆麻黑的。 小叫花子指着边上一艘可乘四人的小木船,他们便依次上了这艘船。 这艘小船在倾落如银的水面上,微微摇晃似在迎接他们。 金山上船的时候,有一种感觉,似乎小叫花子是专门等着她来,给她解释,给她指路。她的存在与出现都有些奇怪,对吸血傀儡的认识也惊人的准确。 金山划着沉重的木船桨,穿过偌大的一片如林的芦苇荡。 当小舟沿着那些芦苇的叶子行驶过去,那些叶子沙沙作响,景象全被茂密的芦苇丛遮挡。它们黄绿色的羽穗弯下,在夏日的水面上摇摆。 片刻后,小舟离开了半人高的繁茂的芦苇荡。 小舟向西驶去,行进在宽阔的水面上。 柳牧景凝视着那几个远去的黑影。他恶狠狠地盯着南下的兵士,如果他有弓箭在手,大约会毫不犹豫的朝他们射箭。 这些人是未知数,不知道他们回去以后会做出何种行为。也许,他们会对玄羲做出不利的事情。 柳牧景一直瞪到再也看不见那几个人的身影,才从金山手里接过船桨,由他划船。 其他人不安的望望东岸,又望望西岸。 两岸树木的暗影里充满了敌意,在那看不清楚的地方庇护了很多看不见的敌人。 每个人都坐在敞开的小舟上,飘荡在一览无余的河面上。 柳牧景船桨不离手,用比金山快得多的速度往对岸划去。 亓雾县的轮廓迅速后退,河面变得更为开阔,水也深不见底。河面上刮来清凉的风。 没有人说话,天空变得阴郁起来。月亮倒映在水面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在往月亮的方向划去,好像要划进圆圆的月亮里。但小舟往前划多少,月亮也前进多少,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月亮。 天地间一片浩淼烟波,让人感叹身为人的渺小。船上的四个人,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不一会,天上的浓云散开了,月亮又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水流声,四下里十分寂静,因为周围都是水。 秋月如银盘,湖水如银镜。水天相连,一望无际,周围静谧无声,只有柳牧景的摇桨声声入耳。 玄羲临风站在船头,突然小声吟了一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坐在中间,和金山挤在一起的小叫花子突然噗哧笑了出来,她道:“我第一次见到穿这么破,灰头土脸的人,逃命时还有闲心吟诗。” 玄羲听到小叫花子此言,顿时万分窘迫,急忙弯下腰,取船下的水,对着河水的倒影洗手洗脸,整理衣裳。还把头上早已歪斜的发簪取下,用分开的五指重新梳拢起头发。 金山见状笑而不语,而柳牧景放缓了速度,慢慢的摇桨过河。月光下,湖面上水波不兴,一片宁静。 在夏末初秋的夜晚,能死里逃生,还有机会在河面上泛舟,会生出感叹,人生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物。 月色下行舟,清风徐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俗事,翩然若仙。 湖光山色一时让人把刚才的极度的恐惧抛之于脑后。 在极为紧张后,人会自己放松,若是心弦一直紧绷,早晚有一天会绷断。 第164章 小叫花 金山、玄羲、柳牧景都担惊受怕了数个月。方才相遇,还没有时间好好祝贺彼此生还,活着走到这里,遇上被左相的人抓捕,又遇上活尸咬人,早已紧张的难以维持下去。 如今换了环境,四下里空无一人,周围尽是河水再无他物,才真真松了一口气。 玄羲对着船下的河水梳洗,突然,看见水下有一个难以辨认的黑影,逐渐向他们的小舟飘来。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只长而发白的手在水下挥舞,接着手后面连接的身躯又下沉,消失在水里。 玄羲立即大声示警:“那白色的是什么?!” 玄羲看的是船侧,而金山和小叫花子都是坐着看前面。 金山和小叫花子听闻此言,齐齐伸长脖子往他指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柳牧景放下船桨急忙站起身子。 众人一起望向玄羲所指的地方。 只见远处的水面下,有一道不太明显影子。金山揉揉眼睛,看清楚好像是一个人。 众人皆大惊失色,一个人仰面朝上漂浮在水面上,大煞风景,非常的骇人。 他们已经非常接近泊宴河的河心,总不见得是一个活人游泳过来。更糟糕的是,影子所处的那片水面,连一个气泡都不曾冒出来。 金山招呼柳牧景:“别管那是什么,赶紧划走吧。” 她几步跨到船尾,拿起一边的船桨,而柳牧景也捡起另外一边的船桨,两人一齐合力,划船离开。 玄羲僵在船头,脸刷一下就白了,还能有什么,肯定是吸血傀儡追上来了! 金山手忙脚乱的划船远离水面下的人。 谁知道,水面下的人听见他们匆忙调头,掀起巨大的水花拍打河面,居然应声而动,直直朝四人所乘的小舟追来。 水下的东西一直没有露面浮上水面,此刻正携着翻飞的水花直追他们,在月色下水花如道道银光,直朝小舟飞溅而来。 小叫花子凝视着水下的人,似乎若有所思。 玄羲推开了金山,让她到船头待着,由自己和柳牧景来划船。他们两人使劲划起来,小舟像一支利箭,瞬间从水面上往前窜去。 小舟窜出去不过几步之遥,柳牧景和玄羲依旧用尽全力划起来,可是船桨在手中似有千斤。 玄羲不由得惊道:“怎么如此滞重。” 刚才划的尚且轻松,如今变成了千金坠。水中似乎有股阻力,感觉九牛二虎之力,小船只是往前飘移了一点。 这时金山如梦初醒般的扑上来帮忙,三个人一起用力,小船这才摇摇摆摆的往前去。 再看柳牧景单人持船桨,使劲过猛,双手上的青筋皆暴起。 一桨接着一桨,他们奋力向前,但行进的速度很缓慢。 小叫花子没有加入他们,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尸体。她盯着水下,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金山发现了她的不寻常,她不寻常的地方越来越多。这小叫花子到底是什么人? 水下的尸体长风破浪,飘的很快,就算三人拥尽力气也躲避不开。 三人都万分紧张,目不转睛地望着水花纷飞的地方,小舟和尸体的距离愈发近了。 惊恐间,水下的尸体已经到了众人跟前。 奇怪的是,它并未太靠近小舟,反而还在小舟的附近旋转、飞舞,随着水流在飘动,时不时微微跳起一些露出水面,时不时又沉入水底,如同在舞蹈一般。 三人大着胆子凑上去看,金山趴在船帮上伸头往下看。 她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那便是悲伤。耳边似传来了女子的呜咽声,如泣如诉,悲悲戚戚。 船帮下的水里,月光下,水面上若隐若现露出尸体的脸,那是一张死人在水里泡的过久,女人肿胀的脸。她的脸古怪而忧伤,呈现惨白的颜色,水面上散发一股类似死鱼烂虾的腥味。 并不是吸血傀儡。 她圆睁的眼睛随着水流的飘动而望向金山,金山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上身后紧挨着的玄羲的脚。玄羲一把接住她,才没让她落水。 这时,听小叫花子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凡是在水面能够仰躺,皆是含冤而死之人,怨气不散屈死的水鬼。” 玄羲好奇心使然,便扒着船帮又望了一眼,抱着金山,从她的肩膀越过去看那女尸。 果然如小叫花子说的那样,水中泡了很长时间的女尸不管水流如何将她翻转,她始终是仰面朝上。 小叫花子用茫远的,不像她这个年纪会发出的声音,说:“去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金山见她目光凄切,似乎为水中的死尸而伤感。金山一样也有这种伤心之感,幽幽的。 看着女尸在自己面前浮浮沉沉,金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知道她被何人所害,惨死在湖中;又或者,她被这个世道迫害,自溺在湖水中。 不知,她是如何冤死的,如今依旧孤独的在浩淼的水中飘荡,一次次去寻找害死她的人。 没过多久,女尸便悄然离开了,逐渐飘远。 女尸是走了,可危机还没有解除。 柳牧景丢下船桨,把手摁在腰间佩剑上,气氛比之女尸追来更为剑拔弩张。他剑眉星目,寒气森森,像是随时都可以出剑刺死人。 玄羲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叫花子,声音冷冷地问:“你是谁?” 一阵凛冽的风吹来,金山没动也没有劝。小叫花子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她不好阻止两人的询问。 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声音里是自嘲:“我才帮了你们,你们就对我拔剑相向?” 对于一个帮过自己的人说怀疑,很可耻,但金山还是说了:“你对活尸的了解都是从哪里来的?亓雾县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活尸白天无法行动,夜晚才会出来咬人。可是你却一早掌握了它们。还有,我总感知,你在刻意等我到来。” 金山和玄羲紧挨着,而柳牧景站在他们前面。小叫花子坐在他们的对面。 三个大人全集中在船尾,把船压的微微下沉,而小叫花子坐的船头微微翘起。 第165章 阿蛮1 柳牧景拔剑,玄羲和金山追问,小叫花子都没有看他们,而是,凝神注视着黑夜。 墨黑天空闪烁的群星,和皎洁的月亮成为了她的背景,环绕在她的头顶。 小舟无人控制随着水流飘荡,船下触碰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小叫花子轻轻地说:“如今一切不过是时间之河里重复的涟漪而已,但在阳光下,万物终有耗尽之期。” 金山的眼睛圆瞪,手不禁捏成拳头。她分明听的清楚,这是在说夜王只是站在时间长河边,他的时间不会随着改变,但日光下,他终有消亡的一天。 金山激动到颤栗,哆哆嗦嗦地问:“你能给我指路吗?” 柳牧景诧异地回头望着金山,不明白为什么金山会有这样的话语。 而玄羲也是不明所以,看着柳牧景俩个人面面相觑。但他们都没有发出质疑,只是静静听着。 “姐姐还记得我说过,我娘因为害怕我是女儿身被夫家填了炉灶。娘就抱着我跑出来,到处要饭落脚。其实,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过,只是我能提前看见,避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金山似乎明白了,“你会预言!” “娘的外祖母就有此能力,但娘和祖母却没有。娘在怀着我时,却频繁的梦到生下的女儿被夫家填了炉灶,所以她决定逃跑。娘不会预言,只有我会。两年前,我预言了她的死亡。” 玄羲和柳牧景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他们宁愿相信,眼前的小姑娘是左相的密探,或者是兰党派来的,也不愿意相信她能预言。 而且还是神乎其技的隔代相传的预言能力。 金山想起初见时,她提起娘亲去世,似乎并无悲伤。 在余下的接触中,小女孩有时悲伤,有时漠然,似乎原本理应出离脱世,但由于年纪太小,想要涉入红尘。即对世人本应疏离冷漠,却又忍不住因为同样是人所悲伤,如此矛盾复杂。 玄羲和柳牧景都不是会插话,喜欢反驳别人的人,他们更愿意静静谛听别人的话,即便这话听上去有多么荒谬。 “我无数次梦见你,姐姐。也梦见过亓雾县变成鬼城。所以,娘死后,亓雾县的人再糟糕,我也没有想过离开。” 接下来小叫花子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姐姐作为吸血鬼的后代,只有一次机会能杀死,本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吸血鬼。为了弥补祖先的遗憾,我拥有杀死吸血鬼的秘策。” 这世上的人,活着的人,除了金山、玄羲和逃跑时与玄羲朝夕相处的柳牧景,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云依,和后来通过被兰党保护而隐约猜到的银扇,再无人知道金山真正的身份是夜王后代。 为了金山的安全,所有人都不会把这个消息说出去。 外人连吸血鬼都不清楚,但小叫花子却清楚知道金山是吸血鬼的后代。 玄羲松开了握着的金山的手,几乎激动地嚷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明隐的后人!” 亓县,亓雾县,方士们炼丹,曾经着名方士,她娘逃回来。这一切就是他们忽略的线索。 亓县最着名的方士就是明隐,而小叫花子恰是明隐的后人。 她在预言梦中接受金山到来,即便亓雾县变成鬼城,也一直在等待金山。 金山惊得结结巴巴,“你既然梦见过我很多年,为什么从没想过来找我,提前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预言这么神奇的东西,我干嘛还要这么费劲,既然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预言没有那么神奇,我只能梦见你的样子,却无法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哪一日你会出现。我只能在梦中感知,你是吸血鬼的后代,你终会来到此处。” 玄羲更担心秘策的内容,他赶紧坐直了身体,问:“秘策呢?秘策是什么?” “击败吸血鬼,除了要吸血鬼的后代,还要玄汲后人的意志,以及血债血偿。先祖招来的恶魔,后人必要为此付出代价。”小叫花子义正词严的说道。 玄羲在思考她的话。 百年前明宗为了抵抗夜王,杀入地宫身陨,现在躯壳还被囚禁在地宫。父王为了杀死夜王殡天。自己逃亡至今。 难道王室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表现出杀死夜王的意志还不够强烈吗? 金山虽是吸血鬼的后代,可是却没有表现出超越常人的力量,吸血鬼后代到底什么作用? 最后,血债血偿到底是何种意义? 金山看着黑色天幕下变得很庄严的小叫花子,有点不理解,忍不住问:“既然预言如此准确,为什么你要活成这样?你就不能用它干点改善自己处境的事情?” 既然能预言,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富起来,却让预言者的后人以乞食叫花子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中。 小叫花子泄气一般的弓着身子,马上庄严不起来,不开心地说:“姐姐,我也想啊。我也不想活成一个叫花子,可是预言并不授命而动。晚上做梦,梦见什么根本不受我控制。我曾想去赌坊靠赌大小发财,可根本不能为自己牟利。没人教授我应该学什么,即便是梦境中,也时常有不准确。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 他们这类人,只是天命和人事的一个通道,通过他们可以窥见上天授意的一斑。 柳牧景并不信上天命运这套说辞,他嗤之以鼻,“那你预言一下,我什么时候死?” 小叫花子肯定不会知道柳牧景的寿数,她也有心气一气柳牧景这个凶巴巴的大哥哥,便随意道:“你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上天预言是不会为你做的。一个莽夫,天命怎么有空照看你呢?” “你!哼。”柳牧景有些生气,立即抱剑扭头。 金山见一直冷若冰霜的柳牧景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未及笑出声,就见柳牧景马上回头瞪他,她立即收敛笑容,一本正经起来。 第166章 城门口 三人中只有玄羲在认真考量小叫花子说的话。 金山和柳牧景虽然并不十分相信天命,当然也不至于要逆天改命,对抗上天。 金山甚至是比较乐观的看待小叫花子的预言者身份,觉得和她相遇正是上天垂怜。 如果真有天意,那至少现在天意仍旧没有抛弃她。在她迷茫的时候,总是有人给与她指导。她对于吸血鬼后人身份到底有什么作用,其实一无所知,但又有人告诉了她另外两项秘策。 “还是先把船划到对岸再说。”金山打断了他们的所思所想。 柳牧景单人摇着船桨,调头小船又向西行驶。方才他们都放下了船桨,使得小船随着宽阔湍急的水流南下。 金山抽空,询问了小叫花子的名字。小叫花子答,她叫阿蛮。 娘的夫家要杀死她,她自是不愿意和从未谋面的生父姓。可娘又反对和她姓。所以,阿蛮只有一个乳名而已,算是无名无姓的野孩子。 在她们谈话期间,微风暂缓,泊宴河奔流无声。 柳牧景复又开始划船,水流声被激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他操纵着船只,往如鬼魅般高大的树木前划去。那些高大的树木逐渐近了,可以看见,它们盘根错节的树根插进水里。 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天亮后是一个阴天,太阳升起时像一颗苍白的珍珠,雾蒙蒙的挂在天上。 天气非常阴郁,众人在受了一整天的惊吓后,天空终于亮起。 想必此刻,吸血傀儡都在找黑暗的地方躲避阳光。 金山坐在船里,听着柳牧景有节奏的划船,船桨和水面轻轻相击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伴着水声。她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最后陷入不安稳的睡梦中。 待到她被玄羲叫醒,周围已经换了模样,树木越来越稀疏,显出房屋和城镇。 前面不再是相连的树林,而是人工建造的砖石房屋。 他们到了临近赭州州府的渡口,前面能清晰的看见码头。再往前是一道道石堤。 已经中午,他们疲倦又困乏,但还是注意到不论是码头还是渡口,一个人也没有。 码头上散落着不少刀剑,不见活人也不见尸体。 柳牧景从不知何人掉落的兵器中捡到一把硬木弓,又从扎进土里的箭中,收集了数只完好的羽箭。 他们没有做任何停留,因为心知肚明,赭州的邑城怕是已经出了问题。 一行人急匆匆赶往赭州邑城,尚未走到近处,便已听到人声鼎沸。 随意拦住人一问,才知道,亓雾县的活尸已经往北,扩散到子曲镇。 赭州邑城因为和亓雾县隔着一条河,吸血傀儡没那么容易过来。 为了防止吸血傀儡扩散到赭州邑城,赭州的知州下令紧闭城门。 如此一来,城外的人无法进入赭州邑城,而城里的人不能出去。有大量想要进城躲避活尸的百姓,被迫滞留在城门口。 凌盛还未建国时,赭州的邑城就已经牢牢矗立在赭州中心。由于赭州的邑城处于襟泊宴河,扼苍运河的重要位置,一直是兵家争夺的重镇。 当年夜王率领的傀儡大军想要进入赭州邑城都花费了一番功夫。于赭州邑城外打了着名的泊宴河之战,足见赭州邑城城墙坚固,易守难攻。 赭州邑城的城墙已历经五百余年,全部由平砖砌筑。 城墙高四丈,基宽六丈,顶宽四丈,墙头能容四人并肩而行。 城墙的正面十分光滑,巨大的石块技巧高超的紧密堆砌,连接处找不到一处可供攀爬的缝隙。 城墙的顶端有些微微朝外突出,犹如海浪冲刷出的凹底悬崖。 赭州邑城的城墙把邑城团团围起,城周有观敌台九十座,四周均有登城马道。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 不少百姓聚集在南门外,对着城墙上看守的士兵哀告,请求放他们进去。还有不少青年人跑到熟铁铸就的大门上,敲击黑色沉重的铁门。 望着赭州邑城门口聚集的数千人,玄羲怎么也没有想到知州居然不让活人进城。 百姓们挤挤挨挨一大片,等在邑城大门口。人群中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老弱妇孺很少。 一旦发生战争和混乱,老弱妇孺总是被先抛弃的。 看人们的穿着打扮,以及携带的非常少的行李看,应当是被活尸祸害的相邻几个县和镇上的人,想尽办法过河,逃到这里来。 南门周围和附近的土坡上站满了人。他们一行四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到稍微前面一点。 金山一看周围,这样叫喊和捶击大门,就算到晚上也不会有结果。到了晚上旷野里的吸血傀儡会应声而动,百姓没有遮蔽之所,很快全都会毙命。 他们到赭州的邑城本就为了找知州,抵抗赭州出现的大批吸血傀儡。 吸血傀儡已经扩散到子曲镇,按照四天就有这个速度,不到半个月就会扩散到东边的绛州西道,绛州西南道,逼近北面中州门户。吸血傀儡渡过河,往北可以直达白州,往南会到苍州、朱州。 如果扩散到其他州前不能加以制止,凌盛国就要完了。 但赭州知州还以为关闭城门就可以把活尸抵挡在城门外,而不顾其他活着百姓的安危。 金山心里着急,觉得他们哭嚎求告无用,按捺不住,在城下大叫:“把知州叫出来!把当官的叫出来!” 余下的百姓受到她的启发,也纷纷大叫,“我们要见知州大人。” “知州出来!” “为什么把我们关在外面?” 乘着周围百姓一个劲的叫嚷,玄羲小声问柳牧景,“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随便什么,只要比知州官位大就行。” 玄羲走的时候匆忙,加上他算是出逃,没有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柳牧景想了想,道:“我这领率的身份可有用?”说着,掏出自己的腰牌和官印。 他走时对所带之物做了万全准备,一应俱全。固然,翻山越岭时为了减轻负重,逸散不少,不过柳牧景不会把官印丢掉。 第167章 知州 权知军州事简称知州,根据所属地位和州的大小,五品、六品的知州都有。领率是王上近卫,三品到四品皆有之。 众人在金山的带领下,聚集城门口叫嚷了一个时辰。 日头都有些偏西,知州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城门楼上。 前日里,亓雾县的县令弃城逃到这里。知州便已经知晓亓雾县的情形,连忙上报给左相。回复的差役信使还在路上,未等到左相大人的明示,他提前关闭城门。 昨日逃难来的人,不过三五成群。今天人骤然多起来,下头那些嚷嚷的贱民一定要自己出来。他出来了,不过是好叫那些贱民死心罢了。 若整个赭州都遍布活尸,肯定会有更多难民前来赭州邑城。那么多人进城,要吃什么,住哪里,一旦粮食耗尽,百姓就会暴动。他即便在城墙坚固的邑城里也不再安全。 不管外面怎么样,手中有权力自然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这些只是为了大局做出的小小牺牲。 金山看到赭州知州的脸出现在城门楼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肥头大耳,又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吃多了。 十个贪官十个肥硕。 民间多称呼贪官为硕鼠。还有歌谣,“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逝将去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汝,莫我肯劳。逝将去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肥硕的官员等于贪官,在百姓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玄羲城下一见赭州知州,自知并不熟悉。知州是外官,不是京都里的官员,太子都不大认得。 周围过于嘈杂拥挤,玄羲见此人有些问题,来不及多想,站在一块石头上,振臂高呼,“天黑活尸就会涌过来,作为一州的父母官,难道要不顾百姓的死活。” 他心里盘算着,一会和柳牧景演一出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知道可有胜算? 底下的百姓便又纷纷附和玄羲的说法,嚷嚷声又起。人们在嘶吼,间杂着孩子们的哭声。 这种绝望的求援和哭喊,简直让邑城口变成炼狱。 赭州知州赵大人往下看一眼,想看看哪个刺头在说话。 赭州知州往下,看见高处站着一个消瘦的年轻人,浑身破破烂烂,目光倒是灼灼。 他没有立即认出玄羲,外官见太子只有一两次,加上玄羲穿得破旧,面色很差。 这群贱民,就需要威慑一下。 赵大人低头吩咐身边的人,杀鸡儆猴。身边的人立即后退,下去办事。 柳牧景在下面看得真切,只怕赵知州会对玄羲不利。 就在玄羲和百姓盯着上面的赵知州问话。柳牧景只见赵知州边上的人下了城门楼,却又上了一边的了望台,手上已经多出了弓箭。 柳牧景心叫,不好!他蹿出来扑倒玄羲,用身体挡在他前面。 恰时,有一支飞箭从了望台射出,不偏不倚正往玄羲的方向而来。玄羲被柳牧景扑倒后,箭矢射中玄羲身后站着的男子。 那人被利箭射中心口,立即倒地死去,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百姓见状一片哗然,周围的人乱成一团,互相挤压、踩踏,想要找隐蔽的地方。原地只留下倒地的玄羲和柳牧景,以及把阿蛮护在身后的金山。 柳牧景倒地后立即跳起,举着令牌高叫,“我乃禁卫领率,奉太子之命,宣布你无权治理赭州!” 说完此话,他当机立断把令牌咬在嘴里,迅速左手拉弦右手搭弓。只一箭,便射死了在了望台上放黑箭的赵知州手下。 赵知州见状,看看下面弓箭精准如神的柳牧景,再看看他保护的人,立刻大叫:“快快快,那是太子,那是谋......” 谁知,他一个谋逆之人还未曾出口。柳牧景搭弓箭的手臂没有放下,又是一箭穿喉而过,立毙赭州赵知州。 城门楼上的士兵见赵知州突然被太子的人射死,当下张皇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柳牧景表情坚毅,将令牌重新拿在手上,用不可质疑,具有威慑力地声音说道:“太子殿下接管赭州!” 柳牧景几个动作看的金山目瞪口呆,莫说是金山,连玄羲也惊讶不已。 先前柳牧景反对玄羲来赭州邑城,如今面临危险,行动却是快的惊人。 他们没有太子的身份证明,只有领率的,糊弄人就是要快。三下五除二把赵大人杀了,兵士们便群龙无首,他们才有机会接管赭州。 柳牧景见城门楼上的兵士只是交头接耳,没有立即跪下领命,也没有打开城门,为了以防万一他又举起弓箭。 他只是动作,没有言语,静默冷峻如冰。 站在死去的赵知州身边的两个官员,分别是当地的佐官,孙判官、岑理问,他们城墙上不知如何是好。 草包们的胆子总是很大的,他们站在喉咙被利箭扎穿的知州大人身边,就此讨论起来,两个人絮絮叨叨: “太子不是被左相大人通缉,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也没有被王上废位,如今究竟何种地位?” “我们到底要不要听太子?还是听左相?” “领率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领率比知州大。” “那领率一职也比我等大不少。” 你一言我一语,拿不定主意。 柳牧景默然在城下举着弓箭,剑拔弩张。孙判官和岑理问依旧在城门上,嘀嘀咕咕。 官员之中,贪官可恨,贪官之下便是庸官,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所做之事便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在其位不谋其职。 孙判官、岑理问正是这样的庸官,庸官不一定是坏人,但一定是十分无能的坏官。 赵知州贪墨,他们作为下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却不伸手贪钱。他们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任由别人胡作非为。 第168章 谕令 在孙判官、岑理问在赭州邑城为官的十几年里,前前知州被王上法办了,前一任知州得罪了左相,而这一任更是被人一箭穿喉,死得离奇。 怪就怪哉,赭州的知州三任都贪,如今都已经不在了。而孙判官和岑理问却还能不上不下,稳稳地坐在邑城。 贪官和庸官大有不同,他们也不爱得罪人,大事推脱,小事糊弄,也能平平安安为官到现在。 这天下的大多数官员皆是如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上头要督办了,给他办好,上头不知道,那就马马虎虎的过去。 反正如同朝廷常念叨的口号,先有国再有家,先有塔再有沙。到底先有国再有家的逻辑对与不对,谁去管它,稀里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 孙判官和岑理问正在城门楼上急的团团转,不知道应不应该给城下的太子开门。 两个人都拿不定的主意的人,感觉此刻是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南边骑来一匹快马。上面的人看打扮,是朝廷的信差。 几日前,亓雾县的县令逃进赭州邑城,上报了亓雾县的怪事给赵知州。赵知州赶紧颠儿颠儿的给左相汇报,放了信鸽回京都。 信鸽都是左相府里养的,专门给各地官员向他传递私密消息。 赵知州的信,左相显然是收到了,事实上,左相给全国都下达了命令。如今,只是让赭州知晓而已。 信使进不了邑城。马在从官道下来,往城门跑的时候,硬生生累死了。信使在城前坠马,却不见城门楼上的人下来接引,大家只是瞪着。周围还有许多百姓。 他怒气冲冲地冲着城门嚷道:“快快开门,我要传递朝廷谕令。” 太子在外面,孙判官、岑理问自是轻易不敢给他开门,孙判官只道:“我们在上面听着呢,你只管念就是了。” 岑理问又嚷道:“你只管念,朝廷的谕令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儿。” 信使头一回遇到这样乱糟糟稀里糊涂的情形,也未多言语。他怕内中的消息若是说出来,邑城的人大约是不会放他离开此地。 他拿出谕令,这谕令只有左相一人的签章,不过一旦实行了,也就没有人会关心这是谁签发的。 他对着上头大声道: “本该继承大位的太子因贪恋父王之位,犯下谋逆大罪,致使陛下重病卧床。上天并未垂怜我国,在赭州亓雾县降下疫病。百姓无不悲惨。前任与现任的众臣恳切谏言,臣蒋尚良无法回绝众臣的为国之心,临危受命代理朝政。” “......初次颁布谕令,为平息赭州诸县疫病。即日起,关闭苍州道及苍州南道,关闭中州对赭州门户,关闭绛州西道、绛西南道,关闭白州道、白南三道,关闭所有赭州出入要道。以及泊宴河和运河所有渡口。” 城门楼上的官吏、士兵,下面的玄羲等人,和周围所有百姓,听闻此消息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叫嚷起来。 关闭所有的要道,意味着赭州的众人会被困死在赭州,哪里也不能去。 对于左相来说,只要人员不流动,也就能控制住此次的“疫病”。“病患”出不去,活人也出不去。 他并不在乎一州的活人,因为一旦赭州的出入口不封闭,全国都会被“疫病”传染。 赭州众人此刻都处在危机中。 人声鼎沸,有些百姓已经在哭喊起来。 “......少顷,会派出守卫营兵卒,以及新任的国师平定疫病。” 信使是怎么离开的,金山没有看清楚,因为此刻城门突然大开,孙判官、岑理问从城里呼天抢地奔出来迎接太子。 沉重的铁铸大门骤然被里面的两排兵士拉开,孙判官、岑理问两人,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身后还跟着兵士们。 金山见到五十多岁的两个老头上蹿下跳跑得和小孩一样,不由得好笑。柳牧景警惕地瞪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花白头发瘦骨嶙峋的孙判官率先窜到玄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太子殿下不计前嫌,进城主持大局。” 岑理问是个大胖子,跑不动,等跑到玄羲跟前,和得了哮喘一般,话都说不上来,跪在地上磕头捣蒜。 一胖一瘦的俩个人和台上的丑角一样滑稽。 玄羲心里是有主意的,必然是孙判官、岑理问原先的主人左相舍弃了他们。他们又不能顶事,面对封州毫无办法,所以只能改投自己。这才打开城门出来迎接。 若是让两个庸人做赭州的主,玄羲肯定不放心。 左相一封闭赭州,连他也被困在赭州境内。如今,孙判官、岑理问来投靠他,正中下怀。玄羲自然当仁不让。 玄羲在孙判官、岑理问的欢迎接引下进入的邑城,柳牧景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金山带着阿蛮也跟了进去。走到城门口,阿蛮突然“哎呦”一声。 金山连忙停住脚步,忙问:”怎么了。” 阿蛮咬了咬嘴唇,思索了片刻,才道:“姐姐,我方才看到一些东西,很模糊,看不真切,好像姐姐你会有危险。要害你的人似乎是一个老头。” 金山看着阿蛮的眼睛,她的目光真诚,不像说谎的模样。 阿蛮也专注的看着金山,希望金山能相信她的话。她方才确实看见一些模糊的剪影在眼前,有人要伤害金山,只能看清是一个头发半白的瘦老头背影。只是一瞬便消失,再难看清更多。 阿蛮的眼睛亮晶晶,睫毛微微抖动,为了让金山相信而努力不眨眼。 如今赭州各地封锁,左相的人没有进来,守卫营的军队尚在路上。金山要面对的危险首当其冲是今晚会对邑城造成危害的吸血傀儡,而阿蛮这个预言者却让她当心花白头发的老头。 金山落在后面,凝视着前面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孙判官、岑理问就像是学过变脸,此刻非常殷勤的鞍前马后,伺候着玄羲。 莫非,此刻对着玄羲低头哈腰的瘦老头子孙判官有问题? 第169章 进城 金山弯下腰,叮嘱阿蛮,“先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她不想打草惊蛇,大家都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如此只能先自己小心着。 阿蛮懂事的点点头。 这时,前面的玄羲发现金山没有跟上来,又掉头往回跑。 他们之间隔着许许多多因为城门大开而逃难进城的难民。玄羲在拥挤的人潮中,费劲地朝金山的方向而来。 即使隔着再多的人,金山也能看见挺秀高欣的玄羲。无多装饰,那张变干净的脸依旧举世无双,只要看过一次便再难忘却。 那些凡尘俗世也掩盖不了他的光华。随着跑动,几缕发丝落在他秀美的眉间,略显凌乱。那张俊容配上额前的发丝更是迷人。他明澈的眼神中带着柔情望向金山,像拥有万道流光。 跑着,迎向金山,让玄羲的嘴角微微弯着,是在笑,让琼花般的容颜更加烂漫。 玄羲的目光永远都在金山身上。午后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肌肤和发梢微微泛着金色光泽,浑不似真人。 玄羲往回跑,周围的兵士纷纷驱赶进城的百姓,将百姓从玄羲要走的路前驱离。一时之间,吆喝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看到这情形,金山紧步上前,与玄羲汇合到一处,随着邑城的官吏和兵士进了城。 进城以后,玄羲和众人直奔州衙,找出赭州邑城绘图,布防图纸,而柳牧景先行一步被派出去清点兵卒人数和武器数量。 金山和阿蛮留在州衙,外面都是流民太乱。她们没有走远,坐在堂上,毕竟是非常时期。一切规矩应当以人为先。 曾有官吏问过太子,随行的除了柳大人和一个小叫花子,还有一人是谁。玄羲压低了嗓子,生怕被金山听见。他说,她是一国的希望。 州衙大堂上,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玄羲站在升堂的几案后,而左右两边站的是孙判官、岑理问。 岑理问一路跟着玄羲跑来,一张大胖脸上都是汗水,他顾不上擦急忙问还在看邑城图纸的玄羲,“殿下,我们要如何应对啊?” 玄羲凝视着几案上,工笔绘画的图纸,想了想道:“他们白天是尸体,只会在夜间活动,又害怕火焰燃烧,只要利用这点,就能阻挡住他们。我已经让柳领率去清点兵丁人数。随后,让他领着人去活尸将大量而来的东门和南门下挖壕沟。在沟中堆上枯草、树枝,等到活尸过壕沟时引燃,这样可以阻挡一阵。” 城外赭州邑城附近的难民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城。 邑城太小,如果其他受灾的县城的人全部进来,根本装不下。但又不能阻止逃难的百姓进城,如今已经午后,晚上活尸就会出动,如何度过今晚迫在眉睫。 柳牧景清理完人数,派了一部分人挖壕沟,另一部分人砍伐城外的竹林制作弓箭。 他把兵器库里武器全部发放,让那些百姓领取武器。这是后手准备,因为一旦活尸杀进城,百姓便不得不与之肉搏。 不少儒生不愿意拿起武器。他们之中的人都在抱怨,原本拿书的手,居然拿起这些兵器。柳牧景强压让他们拿起武器。 而州衙大堂上,金山提醒玄羲,白日是控制吸血傀儡的最佳时机。 玄羲遂对州里的官吏下达命令,要求把全城所有的尸体都收集起来,于天黑之前烧掉。 吸血傀儡白天是尸体,晚上才会咬人,说不定城中有尸体已经变成吸血傀儡。这么做也是为了减少晚上要应付的数量。 万万没想到,独这一条被州衙的官吏们集体反对。 这几天邑城的死者不少,凌盛国的传统,死者身后应该入土为安。众生必死,死必入土,用棺材盛尸体,掘土为墓。 尽管这些死者若是到了晚上爬出来,城里所有人都会大难临头,但官吏们还是不愿意抛弃传统。 时间紧迫,玄羲懒得和他们啰嗦,他拿起案上惊堂木一拍桌子,把下面站着的官吏们俱是吓的不轻。 他唬道:“如果不执行,一律按照城门上赵知州的下场。”玄羲身上永远都有贵族的骄傲之气。 看着玄羲在堂上威仪的模样,金山知道他是装的,便是在东宫时,他对人都不是那么凶。 果不其然,当底下的官吏都低下头,玄羲抽空看向站在一边的金山。他原本表情若寒星,立即就变成嘴唇上挑,仿佛得意的要求金山表扬,你看,我把他们都吓住了。 金山也低下头,掩盖自己的偷笑。 这时,有下级官员说道:“一些有功名的人怎么能火葬呢?不如,放宽一点,让有功名的人依旧土葬,无功名的布衣百姓火葬。” 玄羲没有和他们争辩,只说:“你和我的剑讲道理吧。” 僵持了片刻,州衙大堂上的官吏们还是同意玄羲的指令。 不料这指令才下达,就有人不服,竟嚷嚷着把死者的棺材抬进州衙大堂。 赭州在邑城的各级官员,明着不敢反对玄羲的新政令,背地里却让人为难玄羲。 在吵吵嚷嚷间,棺材已经抬上州衙大堂,而指挥他人抬棺的是一个耄耋老头。 这老头是致仕的官员,便是告老还乡的官吏。大夫七十致仕。老于乡里,七十曰老而传。传家事,任子孙。 问题便在子孙身上。他的儿子死了,昨天夜里被活尸咬死,今晨被抬进邑城。 赵知州先前封城不让人进城,只是限制平头百姓的,对于这种以前有官身的,自然是按照另外一重标准。 致仕的官吏大多很难缠,能够在仕途安稳待到七十老境,退下养老的,必然年高德劭。这些人平日在乡里最是难缠。 如今,这个王芃章死了唯一的儿子。而新来的太子却要把他的儿子烧掉,自是决计不肯罢休。 他被邑城的小官吏两句言语挑唆,历时就抬了儿子的棺木上大堂,找太子对质。 毕竟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是身份存疑的太子。 玄羲一心想得是排除邑城的隐患,不知觉就得罪了许多人。 第170章 香火 王芃章上得堂来,简单行礼以后,开口说道:“老朽三代单传的儿子,唯一的香火,日前不幸亡故,竟叫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因为是唯一的香火,所以舍不得烧掉?”玄羲懒得和他拐弯抹角。 玄羲踱步转身到几案后面坐着,连续奔波着实有些疲惫。他希望快些把这事处理完。 “正是。赭州名门望族王氏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随意烧掉,岂不是玷污了祖先门楣!”王芃章这个干瘦的老头,两眼直冒精光说道。 “赭州王氏?可我怎么记得,只有青州王氏是凌盛的名门望族,何来赭州王氏啊。”玄羲带着一点倦意,脸上的神情微微松散。 王芃章满是皱褶的脸上微微一僵,马上有些恼怒地吹胡子瞪眼,“赭州王氏仍是青州王氏的分支,是入了王氏的牒谱!” 凌盛国有规矩,名门望族在编制族谱时须得上呈朝廷。 玄羲是太子,不会不知道赭州王氏仍是青州王氏的分支,他如今却故意这么说。 金山冷笑,她在书中看过好多牒谱兴废,所谓牒谱不过是男人求荣的门槛。 金山说:“玷污的是哪里的祖先门楣?真正的牒谱之废,废于贫贱者十之三,废于富贵者十之七。富贵者耻于祖先衰微,抛弃有血缘的祖先,强附贵者忘其先世。如此牒谱记载不了传承,根本就是名存实亡。” 金山一番话让王芃章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王芃章的先祖本不姓王,是在几十年前为了攀附青州王氏,抛弃了自己的祖先,改姓王。虽然入了王氏的族谱,可却是跑去认了别家的祖宗。他原来的老祖宗怕是早就被遗忘了。 所谓传递香火,传得并不是血脉,而是姓氏。男男代传,根本传不了血脉,在很多地方都违反规律。 不得不说,几百年前明隐预言的高明之处。 他预言击败吸血鬼的后代是母系后代。只因为母系后代,才是真正的血脉传承,吸血鬼的力量附在血脉上,由女儿代代相传。若是男子传承,这股力量不消三代便绝。 金山话中讽刺赭州王氏,说是为了传承,才不让自己的儿子火葬。其实所谓的香火,根本不是王氏的后代。原先祖先早已忘了,却还抱着这种观念危害世人。 玄羲见王芃章无力反驳金山的话,当即呼喝左右兵卒,把棺材抬出去烧掉。让外面的百姓看着,就算是士大夫也不能特殊,尸体一律焚烧。 王芃章见到此情此景,恨不能以头抢地,捶胸顿足,几乎在堂上背过气去。他被人抬走时,留下无比怨毒的一眼。 金山看着王芃章如此仇恨的眼神,顿时感觉彻骨寒意。 她又看看玄羲,玄羲解决完了事情,面上清风霁月毫不在意,毕竟仇恨他的人多了,一个告老还乡的糟老头子算什么。 玄羲在州府大堂上布防,不断处理政务。 恰好,城里有一批青壮年妇女自发组成队伍,想要去城门处挖壕沟,砍伐竹子、树木。金山就随着她们一块去了。 金山对她们这么快就能组织好人手有些啧啧称奇。她留心观察,发觉其中一个女子的帕子上绣着一朵兰花,这兰花在帕子一角格外眼熟,就像那朵纸上的印花兰花。 金山心下明了,自己是在和谁打交道。 她心中喜悦,想到了妹妹。 不知道银扇在兰党怎么样,可曾学到本领。在她疲于奔命,追赶玄羲的路上,兰党从来没有闲着。 金山带着一队人在城外砍伐竹子。 这是她自告奋勇要求的,她对竹子再了解不过。 以前贫穷的时候,冬天、春天可以吃竹笋,其他时候,竹子长大了变成竹竿,砍了以后劈成竹蔑,编箩筐,扎风筝卖钱。 如今这竹子砍下来后,把头削尖制成武器。城里的武器不够用,箭矢不是半天就能造出许多。竹子削尖以后投掷,一样可以当作很有杀伤力的兵器,阻挡吸血傀儡。 金山从未觉得时间流逝的这样快速。 随着时间的流走,周围气氛也逐渐变得压抑起来,由于他们的到来,大家都开始清楚活尸在晚上才会伤人。 接近傍晚,八月的天色竟黑得出奇的早。所有人都在心里期望太阳可千万不要下山,他们宁愿忍受炎热。 八月流火,天气转凉,也时常有雨。天色因为乌云而变得暗沉,空气中的凝滞感也愈发明显。 夕阳西下,在一片大战前的烟霾下殷红如血。日光的余晖下,把厚重的城墙映照的残红一片,兵卒长枪的枪尖也红如淬火。 城外的林子率先暗下来,树顶如同一个个帐篷,边缘散发着不多的火红。 柳牧景骑着快马,通知各处的人收队,赶紧回到厚重坚实的城墙后。 由于邑城的众多妇女参与挖掘壕沟,砍伐树木,制造武器,比玄羲计划完成的防御做得更好。 四面城门口,周围挖了两人多深的壕沟,上面铺一层薄薄的草,草下是一点就着的火油。 大量的竹子被削尖运上城墙,用来投掷活尸。新制的长弓正弯曲着准备发挥作用,箭矢都被擦上松油,确保燃烧旺盛。 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件或长、或短的兵器。 不满十二岁的孩子和怀孕的女子被分别藏在邑城最坚固的房屋里,其余所有人都上了阵线。 玄羲站在城门楼上指挥,他不知道邑城的官吏都躲到哪里去了,傍晚以后他们都不见了。 他也没有时间加派人手去找他们,或许,这才是他们同意放玄羲进城,让他主持大局的真正含义—-让太子站在城墙上阻挡活尸来袭。 玄羲不在乎,因为邑城的厢军,也就是州府的杂役军在赵知州死后归了柳牧景。 那些厢都指挥、军都指挥对禁军出身的柳牧景比较服气。 邑城的厢军作用,原本就是筑城、制作兵器,修桥铺路,运粮垦荒以及官员侍卫。 邑城原有的乡兵,也就是民兵,因为受到兰党感召,女子们加入而队伍扩大二倍以上。 第171章 燃烧 柳牧景也站在城墙上,于金山与玄羲身后。 他的面色很凝重,对队伍没有信心。 邑城目前人数最多兵力大多是乡兵。他们忙时耕作,闲时操练,缺乏训练。 人力不足,加上一旦城破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共存亡的时刻,乡兵的队伍里多了许多女子面孔。 柳牧景很忧愁,他不想看着她们白白送死。如果有的选,他宁愿让自己和厢军战死沙场,保卫邑城。 他很悲观,因为上一次面对夜王,王宫的禁军全军覆没,那里面有他许多同僚。 这些东西是死的,不知恐惧,但人会恐惧。人有珍视的东西。 阳光正在陷落,遮蔽一切的阴影将要笼罩大地。那片阴影正从远处隆起的高处缓缓下行。无边的暮色像溪流一样,流淌到每个人的眼前。 每个人都在等夜幕降临,每个人都希望夜幕不要降临。 远处的泊宴河融在暗下来的天空中。今晚起初无星无月,泊宴河不会反射任何光辉。 光线极差,城墙上的大部分人都举起火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像火龙一样在城墙上蜿蜒。城里各处逐渐升腾起火光。 可怕的喧嚣声在黑暗中逐渐生长,近的让城墙上的人能听见那无数个哮喘病人的声响。 所有人都在静默着等待千钧一发之际。 柳牧景一箭射出去,燃烧的火箭向远处飞去,射中半里之外的草垛。 草垛用来标记里数,点燃草垛能照明周围。 在那草垛的火光燃起之处,城门楼上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火光照亮之处范围不小,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正是往赭州邑城赶来的活尸,摩肩接踵。 柳牧景点亮半里外的草垛靶子。身后的厢军都统领擂鼓,鼓声往城里传去,很快邑城中的其他鼓声也响起。 金山的心也跟着鼓声,通通响,想要跳出胸口。 擂鼓表示军队准备攻击。 玄羲的身后亮出一排排带火的箭矢,柳牧景在边上高喊:“预备。”城墙上的所有人的箭高高举起瞄准。 标记远近的燃烧的草垛靶子被先头的吸血傀儡抛在了身后。密密麻麻像行进的蚂蚁般的吸血傀儡越来越近。 当第一批吸血傀儡,跨过他们挖了半日两人多深的壕沟时。“放!”柳牧景用毕生的力气高喊。一个人吼的震天响。 一支支火箭矢像啸叫的火龙,一支接着一支飞出去,有些射中吸血傀儡,有些射进壕沟,引燃了里面的火油、火药和干草。 熊熊烈火瞬间升起,点燃吸血傀儡。铺设的干草和树枝支撑不住燃烧的吸血傀儡重量,纷纷陷落,露出底下长又深的壕沟。 先头的吸血傀儡在燃烧中掉进壕沟,那些着火的吸血傀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摇头摆尾的葬身在火海中。 众人注视着一场熊熊大火。 落到壕沟里的吸血傀儡继续燃烧,引燃了后面的。吸血傀儡面对活人是不会停滞的,它们没有任何意识,也就不会意识到前面有陷阱应当停住脚步。 它们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渴饮人血的食欲。 吸血傀儡前赴后继地摔进壕沟被沟里的火焰点燃。 众人凝视着越来越高的火焰,心里都稍微松懈了一点。玄羲挖壕沟放火烧吸血傀儡的计划,行之有效。 不过,若说这是胜利,那还太早。 吸血傀儡并没有因为火势而向后逃离,它们无知无识,前赴后继的跳下壕沟,导致吸血傀儡一个压着一个,如同叠罗汉一样把着火的那只严丝合缝的压住。 一开始的时候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但是这么做久了,一群压一个,火势居然被控制住了。 柳牧景又吼叫起来,身后又上了第二批带火箭矢的。“预备!” “放!” 吸血傀儡又在火焰里面翻腾,因为被灼烤而痛苦挣扎。 但没过多久,烧起来的火焰被傀儡反复翻腾又被压小。原本烧到和城墙一半的高度,现在火焰的高度下降,火势也缩小。 眼前的吸血傀儡还在不断扑进壕沟里,再多下去,很快就会把两人多深的壕沟填平。 而后面的吸血傀儡根本就不见少,不断的往前推进。如此快的速度,火根本来不及烧。 火势小了很多,壕沟几乎被吸血傀儡的残骸填平。已经有不少的吸血傀儡越过同类烧焦的尸体向邑城城门袭来。 此刻夜已经深沉,天空墨黑一片,从下午就开始压抑的空气揭示今晚必会有大雨来袭。 骤然,一道耀目生花的闪电划破天空,分叉的闪电撕裂天空。雷声随后来临。 天空被撕开的瞬间,城墙外的一切都被闪电光照的雪亮。城墙上的众人只见下面有数不清的身影攒动,无一不是惊人的可怕,俱是血肉模糊。 这股血腥潮水越过壕沟防线,朝城门快速涌来。 雷声在众人的头顶轰隆隆作响,倾盆大雨瞬间降下。壕沟内的火势在大雨降下的片刻浇灭,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在燃烧。 厢都指挥在城墙上发令,箭矢裹挟着暴雨呼啸着飞下城墙,射中吸血傀儡。飞箭不及大火有效,有些吸血傀儡被射成刺猬,还是脚步不停。 闪电时不时划破夜空,站在城墙上的人都被淋成落汤鸡,大家都在嘶吼着传递消息。 吸血傀儡大军到达城墙下,被城墙所阻。它们就像涨潮的海水不断攻击城墙,所幸城墙的正面非常光滑,巨大的石块紧密的垒砌在一块,连接处找不到一处可以攀爬的缝隙。 到了城墙边的吸血傀儡无法往前,便被后面挤压下,前面的被踩在最底下,后面再上来就被垫高很多。一个被压倒后面的就被垫高一些,一堆被压倒就被垫高不少。 也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吸血傀儡无意间搭起的人梯,已经有两人多高。后来的吸血傀儡踩住前面的往上攀爬。城门口多出了数座这样的“小山坡”。 如果任由它们这样堆砌下去,用不了天亮,就会堆出一座能翻过城墙,到达城墙上的“人山”。 第172章 尸丘 天上下起非常密集的雨点,对弓箭手来说周围实在太黑了。 下方的壕沟里依旧有零零散散的火焰燃烧,但它们已经是强弩之末,烧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大雨浇灭。 兜头的大雨直接浇下来,淋的所有人很难睁开眼睛。站在城墙上的人,每个人下巴都成了雨帘。 时间过得非常慢。他们这一生都没有此刻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太阳能够早点升起。 然而,黑夜不过才刚刚开始罢了。 突然,右侧传来了人们的嘶吼,紧接着兵卒们喊起了口号,“进攻。” 城墙上的众人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涌去。原来吸血傀儡一个踩一个搭起的人梯,已经快和城墙一样高。兵卒们拿着长枪、长矛往下捅,把爬上来的一个个活尸都戳刺下去。 见到城墙上的活人露了头,吸血傀儡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来,一个叠一个,填补方才被兵卒推下去的缺口。 雷声如同战车,在头顶轰隆隆滚动,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除了这一处,还有其他地方的吸血傀儡也快爬上来了。 无数支箭矢齐齐往下放,扎在活尸身上。有些活尸已经被箭矢射成了靶子。像一只刺猬身上插满了刺,但它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背着扎进肉里的数十只箭还在往上爬。 那些兵卒大骇,早就知道了活尸是杀不死的,但是看到如此诡异的情景,怎能叫人不怕?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厢都指挥报告给柳牧景,“敌人根本不见少,我们射完了所有的箭。” 吸血傀儡的尸体堆满了整个壕沟。虽然有城墙保护,但是它们垒起了人梯,密密麻麻的就像可怕的蚂蚁。这样下去,稍微有闪失,它们就会爬到城墙上来。 活尸进攻的大军丝毫没有慢下来,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 闪电时不时劈下,刺破黑夜。给城墙上往下看的人带来惊吓,举目眺望,眼前出现一大片乌黑的人影。它们在战争的狂风暴雨中肆虐。 邑城自古以来都是要塞,现在也是活尸北上最重要的路线。邑城的背后是北方大片土地。那些土地不少是平原,一览无遗。如果邑城沦陷,那背后千千万万的凌盛百姓将失去重要的遮蔽。 活尸扩散已无可避免,所以左相下令关闭进出赭州的所有通道。他本应该在邑城布防,阻止吸血傀儡继续北上,但他似乎并无这么做的打算。他只是一劳永逸地关闭赭州面向其他的通道。 玄羲已经估算到他们的弓箭会不足。 黄昏,柳牧景从城里城外调了大量的石块。用光箭以后,石头被运上来,人们的反击再一次开始。 石块如同巨大的冰雹砸下。一个叠着一个上来的吸血傀儡,一度招架不住石块的巨大冲击力,人墙迅速溃散。 但是,吸血傀儡不是活人,除非石块能够精准砸扁它们的脑袋,否则它们很快又会一个压着一个拼命往上爬。 它们是毫无意识的,只知道要往上爬,去吸上面人的血液,为了往上爬把同类踩在脚底下垫高。靠着踩着别的傀儡垫高,去够城墙。 一次溃散以后,借着闪电雪亮的光,城墙上的人发现,底下被压着的不少活尸已经被自己的同类压烂,完全不会动了。不少活尸都成为了永远不会动的垫脚石。 活尸组成的人墙溃散后,再一次聚拢在一起。它们就像不断涨潮的海水,被石头打散一次,马上就能再次聚拢,冲击城墙。 每一次打散后,趴着不动的吸血傀儡就越多,一次次把人墙堆上新的高度。 所有不丢掷石块和削尖竹子的男男女女皆手持长武器围着尸造“高山”,一路戳刺。 活尸溃散,重聚,攀爬,再溃散,再重聚,再攀爬。只要天还黑着,就永远没有止息的时候。 可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 所有的人都进行战斗,城墙上的人在奋战,城墙里的人不安的等待。 人们不知道轰隆隆的雷声是什么时候飘向远方。雨后北方刮来了凛冽的大风。天气正是八月流火,逐渐转凉。 云层被大风吹走,雨已经停歇,星星月亮都出来了。在中天,一轮下弦月已经升的很高,在无边的黑夜中散发微弱的黄光。 月光并没有给城墙上的人带来什么希望,它实在太微弱了,如果月光那温柔的力量能有日光一半强,世间也不会有吸血鬼这种东西。 城墙上的攻击加倍,借着月光人们也更加害怕,因为可以更加清楚的看见下面的吸血傀儡。 墙角下的尸体堆得就像河边的碎石滩,现在已经不是像大雨初起时一堆一堆,而是全面铺开。到处都是成堆的丑陋尸丘,越来越高,似乎再过不了多久,不动的死尸就能够和城墙平齐了。 吸血傀儡爬上来,他们还能够往下赶,若是尸丘堆得和城墙一样高,那就是真正的完了,余下的活尸可以轻而易举地爬上来。 兵卒们开始累了,所有人都累了。他们的箭早已用完,石块和竹子也殆尽,就连长矛、长枪都有了损耗。长矛、长枪上都是戳刺造成的豁口。 玄羲因为过度用力挥舞着长枪瞪着眼睛,瞪得眼眶发红,一边的柳牧景几乎目眦欲裂。 金山也在城墙上举着武器反击。今夜漫长的好像数年,她望了望黯淡的群星,还有那钩子般的月亮。 白昼什么时候才能来? 她被高大的兵卒挤来挤去,已经逐渐远离了玄羲和柳牧景。 邑城已经变成了大海中的孤岛,周围被尸潮覆盖。 骤然,冷不防,金山的背后传来一股非常巨大的推力。她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蹿出城墙,向城墙外坠落。 王芃章这个白发干瘦的老头,不知道是何时趁乱上了城墙。 他失去了唯一宝贵的儿子,一心只想要报复太子。他蛰伏在后面等待机会,可太子身边一直站着武功高强的禁卫领率,他没有机会,也没有把握能把太子推下城墙。 第173章 坠落 王芃章把目光移向金山,这个据说,被太子称为一国未来希望的女扮男装的人。 金山的后背暴露在王芃章的视野中。 逮到了机会,他毫不犹豫,恶狠狠地一把把专心应对吸血傀儡的金山推了下去! 金山跌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都是徒劳的。她被人推下城墙,根本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 她像一直蝴蝶往下飘。 下面皆是吸血傀儡,一旦活人跌下去,砸到吸血傀儡的身上,会瞬间被吸血傀儡撕碎。 金山下坠的时候,听到无数人在惊呼。不远处的玄羲也看见了,他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打算抓住下坠的金山。 一边的柳牧景见状,扬手扯住玄羲。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玄羲整个人被柳牧景悬停拉住,而柳牧景也被玄羲的重量坠住,一个劲往外滑。 柳牧景此生头一次惊恐的大叫:“来人啊。” 周围的兵卒一拥而上,抓住了被玄羲带着往下的柳牧景的腿。 金山看见玄羲向他合身扑出,之后她的眼睛便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剩下黑,但是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扫而过。 她仿佛看见,茶馆里听说书的人,有只应画见的公子,衣裳素白,仅有腰间点翠玲珑。她被公子提起来摁在墙上。又好像她推了公子入坑,公子为了出去把她举起来抱上去。 又仿佛看见,翠竹遮荫的地方,华羲眉目美好的站着感伤。她为了逃走,一头撞上华羲的胸膛。幸好撞的是华羲的胸口,而不是南墙。 在石桥的最高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们于河边放河灯,彼此都在对方心中璀璨夺目,眼前的河灯光影如飞。 又仿佛看见简陋清苦的家里,饭菜香四溢,炊烟袅袅,没有太多的渲染只有暖和的幸福感。 初夏的夜里,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齐齐犯了傻,只望着彼此。周围花木扶疏,并肩走在影影绰绰的夜色里,金山郑重承诺,她会永远和玄羲携手同行。 又仿佛看见,玄羲将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他们依偎在一起,宫里整夜不熄的灯火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只有彼此,是一叶在波光粼粼水中荡漾的小舟。 面对怀疑,玄羲封堵住了她的呼吸,外面明月照进满地的细碎,她被温柔的放到宝帐上,玄羲和她依靠在一起。 金山困了,在急速的坠落中悲伤的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等待着粉身碎骨。 瞬间仿佛是永远,然而下落只在一呼一吸。下坠终于一顿,停止,但是剧痛却没有如期来临。 金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吸血傀儡包围,无数张带着白膜的眼睛转向了她。 金山能很清晰地听见被她落下之力,砸中的吸血傀儡骨骼碎裂的声响。她压倒了一片吸血傀儡,它们无形之中成为了金山落下的肉垫。 金山倒在了一大滩被她砸出来的血肉中。她深陷在那些碎裂的血肉和骨头里。 虽然有吸血傀儡给她垫底,但最先着落的后背剧痛,她稍微想要动弹一下,都伴随着强烈的痛苦。 金山的神情痛苦,绝望的黑色眼珠望着自己头顶上方,高不可及的城墙顶端,那是玄羲在的地方。 骤然,金山惊得几乎要翻身坐起,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一个人的瞳孔变成乳白色,在她的头顶上望着自己。 她看见了周围一双双白色的眼睛。 是吸血傀儡的眼睛!那瞳孔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云翳。很多很多吸血傀儡朝她伸出手臂! 金山的心狂跳,她迅速被恐惧感征服。 她摔下了城墙,孤立无援只有一个人,在这布满吸血傀儡的地方。 金山的脊背一阵刺痛,手脚冰凉,浑身发抖。错愕,惊恐,不知所措。 一阵恶臭的风扑面而来,瞧着无数张可怕的血肉模糊的脸,金山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 血液冲上了金山的头顶,她的耳朵在耳鸣。她不想死。不想窝囊地被吸血傀儡分尸。她掉下来都没摔死。 黑暗的夜晚,周围那地狱丧钟般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循着金山气味而来的吸血傀儡如期而至,将要享受金山年轻肉体的盛宴。 幸亏这时太黑看不见很远,否则金山就能看见无数双覆盖着白翳的眼睛,在往她站的地方赶来。 远处城前的空地上,还有数以万计盲从而来的吸血傀儡。 这恶心的腐臭,这恐怖的碰撞,这可怕的脚步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嘶吼声。落在城下的金山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啊。 一只冰冷的手抓上金山的肩头,在黑暗中,无数的手扒住了她的身体。 吸血傀儡尸的利爪瞬间就在金山的身躯上抓住一道道血痕,鲜血瞬间涌出来。耳边已经听不见别的,都是吸血傀儡的哀嚎声。 金山被很多双手撕扯,被很多张嘴撕咬。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 正在与左相地宫议事的夜王,骤然捂住了肋骨,随后,疼痛之感传遍全身。 他皱着眉头,原本玉石般的脸竟然扭曲起来。疼痛从胸口传导到四肢。他完美的嘴唇紧紧闭着,牙关紧咬。 夜王居然感觉到疼痛。自他诞生起,他从未感觉过疼痛。 看着夜王面容突然扭曲起来,整个人也弓着身子,显现出从来没有过的模样。 原本应该上前关切的左相却后退一步,嘴上却虚情假意,故作关心地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夜王在痛苦中猛地抬头瞪着左相。 他的眼睛是人所不能对视的,即使现在在虚弱的痛苦中,那对瞳孔掩藏不住暴戾,深红的瞳孔展现了他的嗜血。 夜王没有理睬左相,而是低下头,看疼痛开始的地方。他的衣裳敞着,龙袍只是随意披挂在身上,胸口露出不少。 这情形极为诡异,他的胸口有一道纹路,黑色为底,红色为纹,从白的光滑平整玉石般的胸口往周围蔓延,流光一闪,好像几条黑红相间的曼陀罗蛇在蜿蜒。 第174章 庭院 就在夜王凝视这些黑红纹路时,疼痛戛然而止,来得快去得也快。夜王又恢复如初,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大人......”左相显然也看见了黑红相间的蛇纹从他胸口漫过,想要问一问。 夜王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话。 他怎么会疼呢? 这是二百三十多年从未发生过的怪事。 夜王不由得低头沉思起来。 或许是夜王不出声太久。“大人。”在一边沉默等待了良久的左相发声,他弯着他那腰都没有肥胖身躯,恭恭敬敬地说:“您方才说给您一直精锐军队和五万支纯银箭矢。大人将以国师的身份,带领军队昼伏夜出赶往赭州。” 一个多月前,夜王命左相给白州的华楠带去一份大礼——一个吸血傀儡。谁知左相选出的两个人蠢货,居然在半路上翻车,导致吸血傀儡未能到达白州地界。却让临近的赭州遭受了几近灭顶之灾。 夜王提前让左相收税上来,他早就做好让白州生灵涂炭的准备。 在他计划下,凌盛国必有一场大战。大战所需要的银钱大部分并不用在兵卒的消耗上,而是用在纯银打造的武器上。 杀死吸血傀儡的办法,除了彻底火烧,砍下头颅,还有一点便是用纯银武器刺入心脏。 使用银器能杀死吸血鬼,是玄羲、金山和兰党都不知道的方式。 原本计划着以此,让白州的华楠不要扶植玄羲,向朝廷低头,献出玄羲,夜王可保证白州平安。 谁知道,吸血傀儡并没有在地广人稀的白州遍布,而是在人口稠密,相对富庶的赭州肆虐。 赭州四通八达,是交通要道。一旦赭州真正沦陷于吸血傀儡,整个凌盛都要完了。 夜王不愿意二百多年前和太祖打下的江山,就这样因为左相派出的蠢货弄翻箱子而完了。 不得已,夜王只能以国师的身份,带队夜入赭州,为赭州百姓降下福祉,治疗和控制“疫病”。 原本为了教训华楠,告诫凌盛的将军们和世家不要轻举妄动,朝廷不论何时都有办法控制局面。朝廷才是凌盛百姓的天。现在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据打探,玄羲也在赭州。夜王这一次出来,除了控制“疫病”,还为了杀死玄羲。 “对。”夜王不耐烦地回答,用手捂着肋骨,尽管他已经不疼了。 这一个晚上,左相在敲定一切后,又问了他一遍。 这是大事,自从凌盛建都后,夜王便再不征战。如今,凌盛又要进入战争,左相一个文臣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得到了夜王会按时出征的肯定答复,左相在夜王的授意下告退。 四下无人,夜王低头看着自己刚刚疼过的胸口,虽然此刻什么异样也没有,但心里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惶惑。 能让他痛了。莫非,那个预言中的孩子出现了? 夜王相信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能够让他疼,除了预言里能毁灭他的孩子。可是,一百年了,凡人大多化成灰,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呢? 他惶恐又期待,从前惴惴不安等待的人,原来还存在在这个世上。 不论是继续留在这个世间,还是毁灭,对于永生者来说都只是一个结果。 ............ 金山没有死,却也没有生。在被无数吸血傀儡撕咬的时候,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她失去了六识。 六识,眼、耳、鼻、舌、身、意。金山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触不到,完全没了感觉。 她在一个寂静的空间里,周围都是黑的,什么也没有。 骤然,黑色在她的眼前滚动。她将会去往最富饶的肥沃土壤。任何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生长。这是她的领地。 在金山的领地里能延伸低到多低,又能延伸高到多高,向左边和右面探究它的边缘到底多远。这块黑色的土地到底多广茂,全凭借着金山意念掌握。 金山慢慢地恢复视觉,发现有明亮的水滴,它们穿过黑暗飘向这里,飘向那里。它们是不确定的,没有意义的,但是却很安静。 随后,水滴变得喧闹起来。无数的水滴从黑色的上部垂落,它们一滴一滴,滴在地上。金山又恢复了听觉。 一些闪光出现在周围,每一小束光亮里似乎都有一个故事。逐渐,闪光会变为螺旋形,金山在黑暗的空间里追着那个螺旋形。奔跑中,她感觉到疲惫。她恢复了身意。 离金山最近的小水滴已经转化为一个黑色的小方盒。金山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飞出来一只闪光的蝴蝶。五彩斑斓的蝴蝶停在的手指尖上,带来轻盈的触感。随后,那只如同落叶的蝴蝶,变成一朵飘扬的花瓣。 那一朵花瓣消失不见后,黑色的上方洒下诸多花瓣,洋洋洒洒的花瓣雨中,带来芬芳。这香味就像当初玄羲追着金山,路过开满小花的城外小路;也像隐逸村谷中,夏日飘香的花朵;更似老鼠巷屋外的槐花。她恢复了嗅觉。 金山感觉有一团白色的雾气在脑海中升腾起来,意识也逐渐变为模糊。但她并没有完全沉入梦境,只是感觉自己身在飘飘荡荡的竹筏上。 待金山再度睁开疲倦的双眼,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 金山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里,到处盛开着海棠花。她走过庭院的小径,两旁的海棠花朝她垂下枝桠。厚厚的枝叶,浓浓的色彩,海棠花开的鲜艳夺目。 这是富庶之家的后花园。 可是,看着这些高大的海棠花,金山觉得自己的视线很低,看着就像五岁的小孩子。 金山走过那些海棠花的时候,在想,娘亲呢?娘亲去哪里了?她说要和金山捉迷藏,让金山藏好了不许出来的。 金山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水淋淋的,她先前躲在水缸里,这样娘亲就找不到她了。她可聪明了,没人会想起自己躲在水缸里。 金山走上白石台阶,过了这个台阶前面有一栋绣楼,那是娘亲和自己住的地方。 很快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第175章 梦境 金山用力抽动鼻子,海棠花是娘亲最喜欢的花朵,她没闻到有香味,周围只能闻见的腥味。 金山有些模糊,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她要找娘亲呢? 金山过了白石台阶,进了拱形门洞。随着她对周围环境逐渐熟悉,更大的震惊让她窒息。 这里是她的家。 这就是金山在被佘氏收养以前的家,是她自己的家。 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前面有一条宽敞的木楼梯,金山看到周围没有别的出口,既然来到这里,里面必然有什么在等着她。她摇摇摆摆地走上楼梯。 一条漆黑的走廊出现在金山面前,走廊里没有窗户,阴暗带着血腥味。有着木地的走廊两端都是房间,就在金山犹豫应该开哪扇门的时候。 眼前有一扇木格门掀起一条缝隙,有光从门里透出来。 金山站在镂花的木门前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推开,这里面有她最恐惧的回忆。 金山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有什么在门后面等着,只要推开它,就能找到因为过去的恐惧而遗忘的东西。 金山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推开它。 她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女孩的嘴里流出来鲜血,悄悄的漫过她的脚裸、小腿,一直漫过金山的头顶。金山在浓稠的液体中却能顺畅的呼吸,在那些温热的液体里游泳。只是这越来越浓的黑暗让她无所适从。 金山觉得她在此端,亦在彼端,而那个流血的女孩就是她的替身,佘氏的女儿。 但真正的金山到底在哪里,等到终了结束时便会知晓。 在温热液体的包裹中,她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金山知道那是娘。 她如同以往的梦境中一样看见了娘,但以前的梦境一片模糊,是在一片迷雾中。而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的娘亲的面容。 娘亲真的很美,面凝鹅脂,唇若点樱,眉目如画,神若秋水,说不尽的柔媚细腻。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比较金山更是多了几分富贵端庄。 娘亲把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小心翼翼藏起来,下一个瞬间,无数人撞开了家里的门。 许许多多的黑影冲了进来,以前金山只能看见墙上出现很多挥舞着刀剑的剪影。 如今都看个清楚明白,是官兵把娘亲乱刀砍死了,鲜血溅得老高。 鲜血染红了娘亲穿得淡绿绸裳,染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也没有闭上。 金山颓然坐在地上,一瞬间面色如死。 很快,她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这一次不同,金山更觉惊恐,因为她在快速下坠。 在下坠的同时,她的身边包围着黑色的一缕雾气。她下坠了很久,黑色的雾气同她一起下坠,它黑色的火焰灼烧着金山。 一道无实质的雾气,黑色为底,红色为纹,在金山的周身蔓延,流光一闪,好像几条黑红相间的曼陀罗蛇在蜿蜒。 在火焰过后,她和它一同扎入了深水中。水中只有死寂,周围一片漆黑。 那冰冷的如同死亡般的水泛着白色气泡,冰冻了金山的心。冰水不断倒灌进金山的口鼻,几乎让她窒息。 金山和它远在光明不及处,在人的所知之外。 在水中下沉时,它的火焰熄灭了,变得黏腻,却依旧缠绕着金山的身体。那股黑红相间的火焰,变成蛇纹,却比能扼死人的蛇还要强壮。 一直下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和金山终于落到坚硬的岩石上。它还在死死地缠着金山,它的蛇纹已经深深烙在金山的皮肉骨骼里。 金山浑身剧痛,发抖没有一丝力气,但是她拼命挣扎,想要解开那些缠绕在她周身的蛇纹。她低头用牙齿撕咬,用指甲去掐,竭尽所能想要摆脱。 就在金山绝望时,天空落下六角晶莹的雪花,雪越来越大,在满地的积雪中,有一扇天窗。透过那个窗户,金山看见上面有一个云雾缭绕的崭新世界。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神的美德的世界。 有歌声从那个天窗中透出来。是一个女子的歌声,她的歌声起初苍老茫远,带着累世的遗憾,后来又变得极为稚嫩,歌颂新生,最后,变得坚强有力。 那是天地初开,亘古不变的歌声。 随着歌声,金山的身边诞生大量的水汽,它们蒸腾着,在水汽中黑色的雾气不见了,蛇纹也没有了,火舌熄灭。 金山身上的疼痛也消失,她游离在神志和时辰之外。金山独自飘荡在茫远的大陆,如同雾气,如同幽灵,人们看不见她,她只能独自在世间流浪,带着悲痛。 金山似乎游离了数百年,才被神明送回来。她独自躺在世间之巅的尖端孤塔上,无人记得,亦无路可走。 金山只能躺在那里望着无尽苍穹,群星在她的眼前流转。永远不变的繁星自从有神明时便有了。 时间失去了任何意义,或是一生,也可能是一瞬。 有歌声从四面八方传进她的耳朵里,它们的声音各有不同,唱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它们有的歌唱生,也有的歌颂死,喜怒哀乐贪嗔痴。许多声音逐渐融汇进一首歌中。 听着这复杂的歌声,金山觉得很困顿。她非常的疲惫,好像一生之中再没有那么累的时候。 骤然,一个温柔女人的声音,在金山的头顶响起,“睡吧,醒来以后你便不会再睡去。” 金山如同被梦魇住,却没有梦魇那般难受,而是轻飘飘的,温暖又安逸。 她的眼皮实在太沉重,以至于她费劲全力都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太想知道,在这世界之巅会出现的女人是谁? 在恍惚间,金山终于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了一个女人。 女人说不上老少,也说不上美丑,却是一个怀孕的妇女。 在迷迷糊糊间,金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那位怀孕的妇女就是神。 金山似乎咕哝了一句,又似乎这个念头只是在她心中升腾出:“为什么神是女人?” 第176章 觉醒 神在太古时代便已离开人间,如今并不掌管人世间。 金山看见的只是神的化身,祂的真身远在另一个世界,再不会轻易管此间的业障因果。 “为什么神是女人?尔不怀疑吾是否为真神,却质疑吾是女身?” 金山再一次睁开眼,发现刚才的孕妇,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无力地解释道:“不是质疑你是女人,而是,若神是女人,为什么还对女人这样不公?” 神沉默片刻,“吾给尔等造命之能,人类始祖便是女子。可尔等却不善加利用神通,反叫男子降服尔等神通。” 金山连睁开两次眼睛,实在无力再张开,但她知道此刻的神一定又变幻了真身。 她悲伤的想,神给了女人权力,女人们没有掌握住,却怪神不公。 神的声音空灵渺茫,却包含慈悲,“尔等掌握人类繁衍命门,若遇男子不从尔等,便可叫他断绝。尔等应该力争上游,切不可再被豢圈。” 金山逐渐沉沉睡去,在意识尚留一线时,听到神的话,明白神的意思。女子的体格柔弱并非创世神明的过错,而是女子在掌控不了自己生育时,被男子圈养关起来,致使女子体格弱于男子。 对于物种的繁衍评定,从来都是以雌牝为标准,唯独到了人这里,却以男为尊。 人的繁衍也应当以女子为准,如果男子违背了女子的意愿,当可拒绝生育。 当一个种群的表现,让大多有生育能力的都拒绝选择生育。那么这个种群就应当灭绝。 女人的选择既是自然的选择,也是神的选择。 没有生育后代能力的男人,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神的话音落下,一阵祥光如雨,一股强大的灵力汇入金山的眉心,笼罩她的全身后消散。这是神送给金山的礼物。 人类招来的恶魔,应当人类付出对等的代价来驱散。但神总是怜悯世人,即便已经活得太久太久,神力逐渐衰竭,将要开启神隐时代,再无神的岁月。 ............ 金山睁开了眼睛,发觉此刻天还黑着,周围全是吸血傀儡连哧带喘的声音,头顶上方,城墙上的人依旧在奋战。 一切看起来和她摔落下去时候一样,看看天空知道时辰。原来时间并没有过很久,金山在神秘的地方感觉待了数百年,但意识回到凌盛,时间不过才刚过去数息而已。既是白驹过隙,又是度日如年。 她的衣裳先前已经被无数吸血傀儡扒烂了,此刻她像一个新生儿一样光着。但是周身都被血污,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有不少它们的血肉糊在金山身上。 吸血傀儡在她身边嚣闹,攀爬城墙,没有一只靠近金山。金山的周围一圈空的,它们好像对金山视而不见。 她握紧了满是鲜血的拳头。她的身体温柔柔和,一点也不像夜王那样坚硬冰冷。金山低头看着自己,只觉得内心平和舒缓,又充满了力量。 她体内的那股和夜王同源的力量,像是被安抚了的野兽,乖乖地蛰伏安睡下去。 金山知道,她和夜王是不一样的。其实,力量本无所谓好坏,而是看怎么使用。 拥有了力量,金山欣喜若狂,她想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厉害。 她疾步往前奔去,发现自己快如闪电,一瞬息就能跃出几丈远的距离。她飞身上了尸山,抓住正在往上攀登的吸血傀儡,轻轻一捏,它的脖子瞬间断裂。 她理应感到害怕,可是她明白自己的心,居然是这样欢愉。她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以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宰! 原来这就是击败夜王的力量。那就是,她也变成拥有同等力量的吸血鬼。 金山站在尸山血海中用力往下压坠,无数骨骼破碎的声响从她脚底传来。 她像捏死一只一只的蚂蚁一样,碾碎那些曾经让她恐惧的怪物。 在城墙上,一群兵士看着底下的活尸。原本的活尸都是朝着城门一个方向,而此刻活尸的朝向改变。它们逐渐形成一个新的旋窝状,似乎漩涡之中,有东西被它们团团围住。 难道活尸也会出现内乱? “柳大人!”厢都指挥急切地叫着柳牧景,想让他上前一点查看城下的状况。 柳牧景却不回答,厢都指挥又焦急地叫了一声,“柳大人!” 方才金山被人从城墙上推落,玄羲竟也要跟着跳下去。所幸被柳牧景从后面抓住了玄羲的脚,众人合力才把他们拖上来。 那个害金山的王芃章因为背后下黑手,已经被众兵士当场乱刀砍死。 玄羲一被拉上来,又要跟着跳,情急之下,柳牧景只得从后面打晕了玄羲。 厢都指挥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后面照顾玄羲。 柳牧景依依不舍地把怀抱的玄羲放到地上,跟着厢都指挥去看城下。 城下非常黑暗,隔着远距离,即便柳牧景有一双世所罕见的鹰眼也看不真切,仅能看见下面有一个人在和活尸厮杀。 他的目力强过厢都指挥,定睛一看发现城下在活尸堆里的身形非常眼熟。这女子身形,居然是金山。 他大骇,“这,莫不是!”金山竟是没有摔死,还在和活尸搏斗。 柳牧景立即惊跳起,对着厢都指挥道:“给我一队人,我要下去救人。” 厢都指挥连连后退,面有难色,说道:“这不行,大人,这......” 柳牧景心中暗骂这些胆小的家伙,嘴里吩咐:“照顾好太子殿下,我自己下去!” 他匆匆拿过兵士递来的绳索,从城墙上速度降下,下到一半却是不敢再下。在黑暗中,他看见金山身上只着丝缕,大部分肌肤都露在外面。 及至,柳牧景在绳索上吊了一会,犹豫着,看着金山在下面不费吹灰之力挥手便能折断活尸的脖子,一如当初的夜王。 看着金山迅捷如闪电,力量如山,他更惊骇了,吊在绳索上不知所措。他抓着绳子,不知道上还是下。 只有夜王有这样的力量,难道身为吸血鬼后代的金山,终于觉醒了这股力量? 第177章 新王 不过,边上爬城墙的吸血傀儡可不会留给柳牧景思考的时间。它扭曲起身子,想要抓住吊着绳子的柳牧景。 柳牧景反手一刀向扑来的活尸砍去,不料这一刀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他吊在绳索上,绳索荡荡悠悠,没有发力点,柳牧景总有千钧之力也使不上劲。 更多的吸血傀儡想要合身扑来。城墙上吊着一个大活人,下面的吸血傀儡就像蚂蚁闻到了蜂蜜,疯狂的想要往上蹿。 柳牧景把心一横,从绳索上快速下降,一路呼啸生风,如同从天而降。他甫一落地,就甩出一刀,斩断几个靠近他的吸血傀儡的胳膊。 柳牧景环顾四周,发现城下的吸血傀儡已然少了许多,但他唯独不敢看往金山的方向。 金山突见到柳牧景下来救她。虽然她已经不需要谁来救,但也自是万分惊喜,毕竟同伴从未背弃过她。 金山疾步往柳牧景那个方向跑去,一闪身就到了他的跟前。 柳牧景见状连吸血傀儡都不顾,急忙转过身躯,对着金山相反的方向杀去。 他口里还不忘念道:“男女授受不亲!”柳牧景的长剑挑了一件地上不知道是谁的长褂,盲对着金山的方向扔去,想要盖住金山没穿衣服的身体。 金山随手一伸,接住柳牧景扔来的衣裳,把衣服三两下裹在自己身上,一挥手又挡了两个吸血傀儡,朗声道:“彼此既然肝胆相照,又何分男女?” 柳牧景挽了一个剑花,舞出一片银亮光环,长剑此刻在他手中游走如龙蛇狂舞。他稍微瞥了一眼金山,发现她已经把身体遮挡住,看不到了,方才说:“说得好!是我狭隘了。” 下过雨,周围一滩一滩、一堆一堆全是人的血肉,城下万分肮脏,腥臭难闻。落足的地方全是血肉泥泞,若是从前,金山觉得周围真是无处落脚,恶心非常。 但是,她变成了和夜王差不多的生物,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她的嗅觉变了,闻不到那种腥臭,不再觉得血腥味是恶心的气味,反而觉得这些气味有些甜腻。 吸血傀儡把他们驱赶到一起。金山和柳牧景被迫背对背靠在一起。周围全是吸血傀儡,把他们团团围住。 一波吸血傀儡的攻击横扫而来,像黑色潮水扑上沙丘。柳牧景手中的长剑发着渗人的寒光。 柳牧景跳了下来,让金山原本混乱的心有些清醒。金山想了想,她似乎一个劲地试着自己的力量,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当年定鼎凌盛的时候,夜王可是会操控吸血傀儡。它们因为听话才会被叫做傀儡。若是不听主人的话,哪里还能被叫做傀儡。 只是那么一瞬间,金山的脑子转了又转,她不要紧,可是柳牧景是会受伤会死的活人。怎么能让他同自己一样在这吸血傀儡堆里搏斗。有没有其他控制傀儡的办法? 金山傻乎乎地对着自己用手抓住的吸血傀儡道:“你现在听我的号令。” 谁知吸血傀儡根本听不到金山说什么,还是和先前一样。金山打它,它就要抓咬金山。 金山的脑海拼命回忆,如果她的思考能发出声音,那此刻一定和一个风箱一样在呼呼转。 夜王并不过问人间,却会听琴音,还会听人唱歌。而方才金山在迷梦中也听见有歌声响起,亘古不变。 她毫无预兆,哼出了梦境中的小调。在哼唱曲调时,她的眼眸变成了金色,而非夜王的那种赤色。只是她自己不曾看见。 此刻的曲调几近凄凉,一边的柳牧景听来,像是在说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四处游荡。 曲子只有反复几个调,却很茫远,诉说着人世的冷漠和无常。 很快,就有了作用,吸血傀儡不动了。 所有的吸血傀儡瞬间都被定身点穴了一般,僵立在当场。金山看见哼曲调有用,兴奋的就差没有双脚起跳。她继续哼唱更加大声。 金山复又大声唱了一遍,歌声洗练,随风漾开,回荡在邑城的原野上。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亘古的曲子。 她的哼唱是时间洪流的碎片,是奔腾河水里的一朵浪花,也是流星划过天际的光华。 在一边的柳牧景悠悠叹了一口气,为金山感觉到惋惜,和怅然若失。他见金山能操控吸血傀儡,又知道她是夜王后代,明白她此刻已经变成了新一任吸血鬼。 原来惩戒恶魔的办法就是变成新的恶魔。 及至金山停下曲子,那些吸血傀儡仍是不动。 片刻后全都倒地。万尸匍匐在金山脚下。 白昼虽然未曾到来,但金山是最亮的晨曦,没有阳光的夜里,金山带来光明。她的肤色白若雪,眼眸灿如金。让她的身影如同在旭日中熠熠生辉。 它们的身体方向一致对着金山,脸朝下扑倒在地,尽数倒在金山的脚下,就像是对她的出现最好的跪拜行礼,恭迎这位“新王”现身,接受万尸朝拜。 天地间非常寂静,再无吸血傀儡的喧闹,夜如凝墨。 突然,城墙上的兵士发出爆炸般地叫声:“太子身边的女人是食血者。” “她是妖孽!” “她就是京都里的恶魔。” 一石激起千层浪。城墙上的人沸腾起来,早就有传闻,太子身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内侍是食血者。 如今众人见她能操纵活尸,都觉得她是妖孽。 幸而,城内已经没有了能投掷的武器,否则,人们此刻大约早已万箭齐发,射向下面的金山。 许多人瞬间失忆,忘记了因为金山的出现才把吸血傀儡逼城的危机解决的。众人的心中只有一个词:妖女亡国。 男人们吼得震天动地: “轰她出去!” “叫她滚!” “太子也不是好东西!” “赶他们出去!” 其中也有女子们微弱地声音传来,“她方才救了我们。” 城墙上人声鼎沸,每个男人都吵嚷着,不断的尖叫,大声的咒骂金山和太子,诅咒他们给邑城带来了不详。 第178章 死了 金山虽然处下,但是神情倨傲的看着上面。 忘恩负义是人的本性,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才刚让吸血傀儡都趴在地上,上面就已经赶人了。 坚实的城门被打开,从门里面抛出两人和带来的包袱。还在昏睡的玄羲和阿蛮被一众兵士抬着,扔了出来。 孙判官、岑理问又站上了城墙,其中一个道:“念你们抵御疫病病人有功,本官就不为难你们。你们走吧。”说着,对着下面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柳牧景又岂能善罢甘休,想要翻身上城墙和他们理论,被金山一把拦住。 “算了吧。”万事万物都抵不过一个算了。 金山颇感无奈,她可以扭转战局,却不能扭转人们对她的看法。如果众人对她敌视,那还不如离开这里。 在大战的刺激过后,看着城墙上人们敌对的反应,金山开始忧愁起来。人们惧怕食血者,因为他会吸食人血,咬伤感染人。力量让她畅快,现在更多的是忧愁,她也会想要吸人血吗? 金山看向柳牧景,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清他脸上的忧色,幸好他的神情只有担忧没有恐惧。 现在是黑夜,等天亮了,她会惧怕阳光吗?如果她惧怕阳光,那就很难和人一起生活。对于掌握力量的狂喜,现在已经逐渐冷却,被担忧取代。 柳牧景跑上前去,想办法唤醒玄羲。 金山也抽空和阿蛮说话。她一边穿上包袱里的衣裳,一边问阿蛮,“你早就知道我会这样吗?会变成另外一个吸血鬼,让吸血鬼打败吸血鬼就是秘策?” 阿蛮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悯。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预言从不授命而动。” 阿蛮的脸依旧很脏,黑黑的小脸和漆黑的天色融为一体,只剩一对眼白白的惊人,张嘴回话的时候,一副牙齿雪亮雪亮。 她碰了碰金山的胳膊,像是要看看金山整个人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她们站在城下的血泊里,尸山血海里散发着血腥气和浓烈的臭味。可这个小姑娘却没有感觉到害怕。在这么古怪,这么恐怖的画面,阿蛮只觉得悲伤,痛彻心扉的悲伤。 阿蛮张着嘴,感觉自己在梦游。没有活尸,没有死亡,她希望等她梦醒来,发现自己其实还在亓雾县要饭。有的时候,阿蛮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阿蛮颤抖着用自己的手放到金山的鼻子前,去探她鼻息。金山的鼻息安静的一丝气也没有。她身上的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往外渗,却没有一个伤口。 阿蛮摸了摸金山左边脖颈处,那里已经微凉。像是不敢相信,阿蛮又用手贴上了她的胸口,金山的胸口安静的一丝动静都没有,也没有一丝热气。 “姐姐,死了呀。”阿蛮带着哭腔说。她又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面对死亡会哭泣。 不论金山现在有多大的力量,她绝不是一个活人。 一个死了的人站在阿蛮面前,却不是吸血傀儡,保留着生前的记忆和神志。阿蛮不敢相信,使劲闭上眼睛,再使劲睁开,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做梦。 “姐姐死了。”她带着悲伤着重复了一遍。 阿蛮的反应,让金山不由得担心。她想到了玄羲,好歹阿蛮还是预言者,有些事情她有所预料。 阿蛮见过不少死者,不过,从没有金山这样的,死了还有神志、记忆,除了没了呼吸心跳。 一般人死了以后,灵魂也会离开肉体。可是金山因为是夜王后代,在肉体死亡以后,灵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继续附着在这具身体上。死亡还让她拥有了和夜王同等的力量源泉。 她清楚,可是玄羲呢? 金山的心揪着疼起来。玄羲会接受一个死人吗? “死了,可也没死。”金山咬了咬嘴唇。她到底死没死?像夜王那样就叫死了吗?可也不是活着。 金山拥有了不死之身。死亡不可能再一次战胜死亡,已经死过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金山就是不死之身。 阿蛮止住了哭泣,长久地凝视着金山,她看见金山眼中的疑惑,为了安慰金山,她带着小女孩的哭腔:“没有,姐姐没有死。” 金山沉重的笑了笑。 阿蛮说死了,出于伤心。说没死,是安慰金山。她有一句话为敢出口。金山以后会长久活着,活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仁慈。 金山想到夜王,忽而有点同情他,也庆幸夜王不是人,没有朋友。 对金山来说,像夜王这样一百年又一百年的接着活有什么意义?身边认识的人都会死,就他不死。漫长的岁月里遗忘许多事情,让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可夜王却其乐无穷的掌管一代又一代的王。 金山胡思乱想着,内心孤独又抑郁,却无人可以排遣。 柳牧景终于唤醒了玄羲,把他们被人赶出城的事情简单交代。 见玄羲醒了,金山急忙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玄羲。 尽管周围非常黑,但她还是怕玄羲在天亮前看出破绽。对于告诉柳牧景,说出自己变成吸血鬼,金山并不怯,可是她却无法马上告诉玄羲。 阿蛮紧紧盯着金山,她打量金山,然后小声告诉她:“姐姐,不必害怕,你现在看上去和活人没有区别。” 金山这才把身子又转回去。才一抬头,发现玄羲已经在柳牧景的搀扶下,走到她的跟前。 柳牧景情急之下,下手没了轻重,这一手刀打的玄羲不轻,到现在还有些头昏眼花的。 金山畏首畏尾,目光闪烁,说:“虽然现在吸血傀儡暂时不能作祟,可谁知道周围是不是还有。天还黑着,我们先找地方躲躲才是正经。” 不待金山转身离开,玄羲突然挣脱了柳牧景的搀扶,从后面抓住金山的手。 那手已经变得冰凉,没有了温度。 只听玄羲心疼地说:“你怎么了?” 第179章 推开 金山慌忙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敢回,只说:“夜风凉,吹的。” “不,你回头看看我。”玄羲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隔得那么近。但金山极为窘迫,不敢回头看。 “你回头。”玄羲的语气充满生气。 金山回过身抬起头,对上玄羲凝视的目光。 黑夜之中,玄羲的目光有种力量,似乎在灼烧着。金山在他透彻的目光下无法掩藏自己的内心。 金山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如此灼热的感情。 她敢把一切的真相告诉玄羲嘛? 他们隔着仅有几步之遥,却像一世那么长。彼此都不说话了,阿蛮和柳牧景站在一边也不敢声响。 她既不敢欺骗,也不敢说真话,只能在黑夜里陪站着。 太艰难,金山鼓励自己想要把实情说出口。可她不知道自己算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一个活人,对于别人的影响要小些,对于玄羲,他们以后要怎么才能在一起。 他们站在离邑城不远处,寂静片刻。 邑城上的人除了职守的兵士,其余人都下去回到城里面。而邑城下是成堆的尸山,周围的氛围很不祥。庆幸,风是从他们那个方向往邑城吹去的,他们所站的周围恶臭味不算太剧烈。 末了,金山终于说话了。 她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大吃一惊。“今后之路,我一个人走。”像是费了一辈子的力气,金山才说出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金山的舌头更为沉重。 气氛沉闷的压得所有人透不过气,光这气氛就要压垮他们。 就让玄羲在心里保留着作为活人的金山的影子。金山生来就是吸血鬼的后人,就要面对今天的局面,她不可逃避。 如此,以后的路让她一个人独自走下去吧。 玄羲静静地站在山风中神色悲戚。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金山从那么高的城墙上坠落,若说有活尸垫底。那么多活尸又岂会放过她一个活人。他被打昏之前,城墙下还有数以万计的吸血傀儡,一下醒来,一切都没事了。 他想到了阿蛮的话。 面对玄羲,金山刚才掌握力量的快乐荡然无存。玄羲是一个活人,但她不是,她没有了呼吸心跳,变得和夜王一样。面对玄羲,她感觉不到丝毫永生的快乐,只觉得她是阴间不管,阳间不要。 良久的站着,互相望着。一直望到玄羲忍不住眼眶发红。 金山想哭,才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够流泪,失去了流眼泪的资格。 “我了解你,可你又了解我什么?”玄羲含着愤怒,问她。 金山止不住摇摇头,“不,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了。不知道我背负着生来的命运,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不可能和别人一样。”她低着头。 玄羲见了瑟缩地金山,头一次对着她喊道:“你站过来一点,让我看清楚你!” 一边的阿蛮有心帮着金山,不由得说:“姐姐方才受了惊吓,我们先找个地方......” 阿蛮话没说完整,玄羲就高声着打断他,他一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大呼小叫,即便在宫变的时候也没有。他不客气地说:“你要骗我?” 阿蛮见玄羲愤怒地火苗越来越越高,双手捂着嘴巴,不敢再说话。 玄羲似被激怒,想要摸一摸金山脖颈处的脉跳。金山发觉他的意图,下意识的要躲,无奈她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再怎么躲也没有用,后来她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躲避。 金山的胸膛很静,静的没有呼吸的起伏,也没有心跳的动静。 玄羲拂过金山胸口的手一滞,他明显感觉到金山的异常。玄羲静静站在那里,没有意料中的高声惊叫和害怕的模样。 天地也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天上的云在不断的游走,时不时遮挡住月亮,投下一片阴影。 玄羲咬着牙,梗着脖子,红着眼睛。而金山的眼睛没有一点变化,她真的很想流泪,可是一滴泪也流不出,就像一湖绝望的水。 黑暗中,玄羲的模样高挑挺拔,眉眼都被镀了一层月光,有些模糊,却让人觉得贵气天成,高不可攀。 玄羲慢慢逼近金山,很小心翼翼。再走近,五官轮廓越发清晰,清秀隽永好像一副画作。 最后,玄羲终于和金山几乎面贴面,近的不能再近,突然扬起手推了金山一下,并不重。 顿了一下,金山才反应过来,玄羲在推搡她,她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办。金山没想明白玄羲居然突然推开她。金山能躲开可是她不想躲,她的心跟着碎了。 这一推很轻,带起的力量就像冷风拂过面颊。可是,金山的表情却如遭雷击。 玄羲这一推把所有人都弄得愣了。 玄羲的目光依然注视着金山的脸颊,他哑着嗓子,红着眼眶说:“我们从来不是最亲密的伴侣。只不过是命运和祖先的契约,将彼此牵扯在一起。如今,你拥有对抗夜王的能力,不如,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反正你也没有资格拥有我并肩同行,因为你和夜王一样,皆是怪物!” 金山听了这段话心都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这是她一直在想的事情,她怕玄羲这样说。 这话真从玄羲嘴里出来格外伤人。金山宁愿方才从城墙上摔下,跌的粉身碎骨,被吸血傀儡撕咬的死无全尸,而已不愿意听见玄羲这样说。 “你真是一个傻瓜。”玄羲突然泪如泉涌,“你是不是一贯这样想,我只不过是重复你如此的想法。为什么你觉得,你的所思所想,就是我的所想?你可知道,当你如此想着,我是何等锥心!” 金山难受的无法动弹,她没有心了,她的心已经不会跳动,可是为什么她能清楚明白感觉到自己的心痛? 玄羲伸手捧起金山的脸,声泪俱下,“你还记得吗?重要的是你,而不是怎样的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他皱着眉头,嗔怪金山的不开窍。他对金山的心意从没变过,只是她总在怀疑。 第180章 出走(下本去起点,请问有什么看法 不论玄羲纵在云端,还是跌入尘泥,他都没有变过。不论,金山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他一样都没有变过。 今生今世,永远不变。 如果吸血鬼能有眼泪的话,金山肯定会开心又难过的嚎啕大哭。可是吸血鬼没有眼泪,但她的眼里还是流下了泪水,是金山的血水。她在无垠的黑夜里流着血泪,血泪滑过她越来越苍白的肌肤。 她扑进了玄羲的怀里,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窝在他的怀里。初秋的夜风里,他被金山撞了个满怀。 金山细想了他的话,不论是生还是死,他们都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她要陪伴着他,不论以后如何。 玄羲用力的搂着金山,回抱她的拥抱。 玄羲搂着她抱着她,突然又有点恨她,不为别的,只为金山和夜王一样永生不死。可他总是要死的,若是将来他老死了,金山会不会再去找别人。如此一想,他心里的悲伤减轻,倒生出不少说不得的闷气,他搂得更紧。 随后,他们便不再想过去未来,从此碧落黄泉,九死不悔。 阿蛮见状,眼含泪水笑起来:“大家都不在意,只有你在乎。” 金山听到阿蛮说话,想到柳牧景和阿蛮都在身边,自己却一时忘情,不由得羞赧起来。 柳牧景轻声咳嗽,把身子转过去,望着无边夜色的远方。 亘古的长夜一直存在着,正是有那么多黑暗中挣扎着望向光明的人,看着光也看着彼此。 ............ 阿蛮从荒废的屋子里悠悠醒来,已经接近中午。 他们从邑城被赶出来后,快到天亮才找到屋子睡觉。邑城附近的村庄先前被吸血傀儡袭击,已经荒芜。不少地方墙倒屋塌,流露出战争过后残破的迹象。 由于害怕变成吸血鬼的金山晒到阳光灰飞烟灭,玄羲和柳牧景把屋子的窗户都堵个严严实实,不让一丝一毫的阳光照进屋子。阿蛮睡在一点光都照不进的屋子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时日。 快天亮时,金山还睡在她边上。此刻已近中午,被严密蒙着的屋里依旧伸手不见五指,阿蛮下意识地对边上说:“姐姐,起床了。” 一连喊了两遍,金山都没有动静。阿蛮伸手一摸,边上空荡荡,金山应该走了好一会。 阿蛮饶是一惊,瞌睡瞬间被吓没了。也不顾黑咕隆咚,急忙跳下床铺,打开门,扯着嗓子就嚷起来,“姐姐不见了!” 打开门的瞬间,阳光从浓密的云层中穿过,一览无遗的照在阿蛮身上。 柳牧景和玄羲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玄羲早起还打扮了一下,依旧丰神清绝,月射寒江,仿佛这几个月的苦行让他丝毫未变。 柳牧景在劈柴,而玄羲担水,打算做饭,听见阿蛮喊了一句,玄羲水桶也不要了,往地下一撂,冲进屋子里。 今天凌晨,玄羲和柳牧景睡在隔壁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他们起床时,显然以为金山和阿蛮还在睡觉,也没有去惊动她们。 毕竟金山变得和夜王一样,吸血鬼白天不能见阳光,他们根本没想到大白天,金山会不见。 玄羲迈开长腿,三两步冲进屋子。在屋子里上上下下的翻找,金山若是自己走的定然会留下书信,说明自己为什么要走。 玄羲此刻心中万分后悔,会不会是自己昨日夜里做得事情太过,没能解开金山的心结,所以她才独自出走。 等到柳牧景和阿蛮进屋子,玄羲已经摸到金山留下的书信,正借着门口的光读着信。 金山留下的信非常简单,只说她去找夜王,早日结束这一切。 金山拥有了力量,她的力量便是用来结束一切的根源。她想早日结果夜王。她晚一天,凌盛的平民百姓就会多遭一天秧,耽误不得。 至于背着玄羲出走,一来,金山拥有了远超常人的速度,她要回京都找夜王,带着玄羲会拖累她。二来,她也不想连累玄羲,毕竟那个地方对于玄羲来说是龙潭虎穴。 玄羲的手里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阿蛮亲启。玄羲犹豫了一下,没有拆开,尽管他太想知道金山的去向了。他还是把密封好的信封递给阿蛮。 阿蛮没想到金山会单独给自己留信件,还不让其他人知道。她吃惊的拆开,发现是一张地图,一张怎么去隐逸村找兰党的地图。信里嘱咐阿蛮,让她背熟这张地图,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阅后即焚。 金山想过,阿蛮一直跟着他们不是办法,不如让阿蛮去找兰党。银扇在兰党,她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兰党会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孩。 金山把阿蛮送去兰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当年凌盛太祖靠着阿蛮祖先——明隐的预言起家。她希望,阿蛮能在无形之中对兰党有所助益。 “是什么?”玄羲着急忙慌问阿蛮,他实在太想知道关于金山的所有事情。 “姐姐要我找兰党。”阿蛮的眼睛飞快的记下这些路线。从赭州到中州这一段不用特意记,关键是进入中州后的一条隐秘的山路。她读完了,在玄羲眼巴巴的注视下,用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引燃地图。 “我们上路吧。”玄羲立即行动起来。 阿蛮有些没懂,眨巴着眼睛,“我们?” 柳牧景已经跟着玄羲走出去,玄羲丢下一句话,“去京都的路上刚好路过中州。” 阿蛮微微笑了一下,看来玄羲准备追着金山。 ............ 金山根本不需要睡觉,阿蛮睡着的时候已近天亮。虽然周围全被堵上,一点光也透不进来,金山却能很清楚的知道天亮了。这是她变成吸血鬼以后能感知到的。 天亮时,她微微掀起一道门缝,颤抖着把手伸出去,想看看阳光照在自己的手上会有什么变化。 什么变化也没有。 她在梦境中,在那片星辰之下,她就感觉到,她可能和夜王有些不一样。 金山不惧怕阳光,这是神在暗中照拂她,送给她的礼物,让她可以不用和那些黑暗的生物一样畏惧光明。 第181章 进洞(潇湘一个推荐没有,订阅个位数 证明自己不惧怕阳光,不会在阳光下灰飞烟灭后,金山留下了书信,立即启程赶往京都,不再耽搁。 玄羲等人发觉她不见时。不到半日,金山已经渡过泊宴河。昼夜飞驰两日,已到亓雾县北面的山月湖,再有不到三百里就是中州连接赭州的门户——裕明关隘。如此速度,凡人要骑马跑上好多日才能追赶上她。 一路上在树林里,无人的地方金山跑得如风,奔跑了几日,她丝毫不觉疲惫。越是奔跑,金山越是发觉,以凡人之力无法战胜吸血鬼的。 她渴望早日结束这一切,早日能够得一个结果。 就算这个结果是她死了,那也是一个结果。只要一切罪恶能终结。 从城墙上掉下来,金山已经死过一回,她不再惧怕死亡。于她来说,死亡反而不是悲惨的事情,而是上天的恩惠。从出生就开始的苦劳中解脱出来,真正能够休息。 奔跑三天三夜后,金山到了裕明关隘,周围的晨光越来越亮,太阳万丈光芒,正在东边的群山上迸发,金山没有像前几天一样日夜兼程,而是凝视着裕明关隘所在的深谷。 深谷中,有一排排兵士的枪尖在旭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很奇怪,那些枪尖并非是寻常的铁器,更像是银器。 银子以前是金山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没了什么都不能没银子。银子不管怎么变化,金山都能认出它。 金山不敢直视在旭日下银器发出的璀璨亮光,她突然明白,自己竟然有些惧怕银子。真是太奇怪了。有朝一日,金山居然会怕钱。 金山站在绿草如茵的山谷顶端,看覆盖着逐渐下降山坡的青草地,那里有一行行的兵士寂静无声的矗立。 朝廷的军队进赭州。数量不多,金山望去,山谷中的帐篷有一百余顶,大概只来了一千多人。 这很不寻常,更不寻常的是军营中心有一个非常巨大,四面不透风,也不透光的帐篷。帐篷依靠在山上,从它覆盖的地方看去,似乎连接着山洞。 金山在上面看着,心中一动,莫非是夜王来了?她能感觉到夜王的力量就在附近。 正是夜王来了。 顶着国师名头的夜王昼伏夜出,带着军队平定“疫病”。他固然不能照见阳光,但当年他一样可以随着太祖出征。 吸血鬼行一个黑夜的距离,在凌盛总能找到山洞,或者彻底遮蔽阳光的地方。 军队日夜兼程,而夜王总能在黑夜中赶在军队的前头。这让兵士们对新国师的能力啧啧称奇。 不过,也有清醒者想到兰党的话,新国师会不会是食血者?尽管有不少人怀疑,但新国师毕竟是来平定“疫病”的,会是兰党传说的可怕妖魔吗? 左相在京都放出流言,意指逃亡在外的太子身边人才是妖魔。太子和恶魔合谋,谋害王上,导致王上重病数月不愈。 太子逃到赭州,赭州就出现“疫病”,难道会是一种巧合吗? 百姓总是很容易被蛊惑和愚弄。他们觉得,也许真如那些流言,太子玄羲身边的人才是食血者。 夜王昨日夜里在裕明关隘“作法”控制已经死亡的“病患”,“病患”在他的指引下跳入大坑,被周围的拿着纯银尖枪的兵士,举火焚烧完毕。 对于新国师轻易就解决了“病患”,所见的兵士都极为佩服。 夜王为了凸显自己的神通,故意让兵士们先进攻“病患”,待到兵士都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伤亡惨重时,再大显神通,一举收服人心。 夜王先让军队见识吸血傀儡的本领,承认此事凶险,他再出手,方显本事,众人也就能服他。 其实,夜王用的是和金山差不多的方法。 但兵士们对新任国师的能力再无怀疑,他如同天神下凡拯救凌盛百姓。 而邑城的百姓却觉得,一样会此法的金山是妖魔。 就单纯此种情形来看,人们相信夜王,无非因为他是男身,不信金山,也无非因为她是女身。 女祸亡国在人们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已是大不敬,又谈什么救国呢? 礼教束缚人们数千年,礼教对女子的歧视,岂是金山一人可以抗争?她一直有心抗争,可她一人之力微不足道,如何对抗数千年来的墨守陈规。人们只会把身为女人的她的行为举止妖魔化。如此可笑。 一样的故事,只因为男女有别,命运就天壤之别。及至,金山和夜王都已经不是人了,人们还是用人的那套礼义廉耻去衡量他们。实在荒唐至极! 金山没想到居然在赭州边境上就能遇到夜王。她站在树后,凝视着被帐篷遮挡的山洞入口处,心中充满犹疑。 临近夜王,让她生出一些怯弱之心,犹豫着不敢向前,虽然从金山站的位置到对面的山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只是一闪身的事情。 最终,金山还是进去了。 夜王罕见的端坐在山洞的座椅上,一把很平常的太师椅,硬是让他坐出了龙椅的气势。 不为别的,夜王在等他这一生的宿敌。金山逼近裕明关隘的深谷时,夜王就已经感知到她身上的力量。她在山洞外犹豫很久,但夜王知道她一定会进来。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隔着一百多年,不,隔着二百多年,自他诞生之日起,他从未有过一个同类,即便这个同类今日是来终结他的永生,他也愿意和她谈谈。 知道她逃走时,夜王暴怒。但是时至今日,他想明白了很多,怪不得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就会有如此好感。 金山缓步走进来,走进幽深的山洞里,四周非常潮湿。 夜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溶洞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把椅子。 夜王正坐在椅子上,他身穿玄色长袍,头戴冠冕。等得久了,他有些不耐烦,一只手撑在头上,微眯着凤眼,有说不出的魅惑邪气。 第182章 诡辩(起点签约,潇湘也能看到 夜王抬头仔细地打量金山,她除了肤色变得雪白以外,外貌并无特别变化,就连那双眼睛也还是一如从前明晰。 即使在黑暗中,金山也能轻易看见白的发光的夜王,他刀削般挺拔的五官,燃烧着烈焰的赤色眼眸。 夜王幽幽地问:“来了?今天你是谁?” 对于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夜王面上没有一点点吃惊,好像等了金山很多年,时间久的记不清。 金山神情戒备没有回话,她红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缝,显然不打算开口说话。 夜王头微侧,认真地看着金山,看着这个外表和美丽少女无异的金山。 “初见,你是内侍,然后变成宫女,后来又成了侧妃。今天是以什么身份进来。我的后代?” 金山心里一惊,他居然都知道。毕竟,他们能彼此感应。 金山嘴上依旧强硬地说:“来结果你性命,来杀死你的李舒尔!”她怒不可遏,圆圆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眼前这个看上去无所谓的夜王,正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父母才会死去,而他也直接杀死了玄羲的父母。 “哈哈哈。”夜王起先好听的轻轻笑起来,随后抑制不住哈哈大笑,露出嘴里尖利的牙齿。“你与我谈论生死有意义吗?我还以为我们都是一样,你能有所明白,有所觉悟。” 金山几乎跳起来否认,“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恶魔!”她终于露出牙齿,其尖利不亚于夜王。 谁知夜王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神色庄严的告诉金山,“作为这个国家的臣女不得无礼。” “臣女?”金山站在原地,咬着银牙质问夜王,“怎么,你以为能够折磨这个国家的百姓,自己就能是王上?” 他们之间隔了一丈远,金山恶狠狠地瞪着他。而夜王玉石般的脸却看不出任何不友好。 夜王轻轻拍了一下座椅,头向前伸,带着嘲讽的笑意,和耍弄人的优雅。 他的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目光依旧冰冷,“可我已经是了,不如你把我拉下来试试看?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君王之上的君王会有谁呢?应该是比我更可怕,更可耻的人来坐吧?比如,左相?” 夜王甩了甩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松垮的衣服领口露出半截白皙肩膀,锁骨处凹陷。他欣赏金山因为他的言语而备受折磨的细微表情。 金山紧皱眉头,嘴唇有些微微颤抖。 “或者,你也想得到这个位置。”夜王细长有力的手指拂过座椅。 金山不由得思量起他的话。 如果夜王死了,她作为凌盛唯一的吸血鬼,难道不能接管凌盛的一切?她也可以成为掌握生杀大权的新王,甚至比夜王还有优势。因为她丝毫不畏惧阳光。 在进来之前,金山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没有想过夜王不存后,她会被摆上什么样的位置,是继位夜王,成为凌盛国新的君王之上的君王? 真的要这样吗? 金山的心思动了,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嚷道:“你闭嘴。”她的神志告诉她,夜王在乱她的心。 夜王不理会金山的叫嚷和愤怒,继续道:“我和太祖一起建立凌盛,二百多年看着王室接连的丑态。如今你的现世,让我忍不住想,我是为什么生,又为什么存在于世?”他幽然叹息,充满遗憾。 夜王微微皱着眉头,目光似乎随着心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他又把询问的目光看向金山,他那双目不再赤红的让人不可逼视,“难道,至高无上存在只是为了帮那些贪婪的人争夺王位?”夜王的头轻轻摇着。 金山怀着仇恨说,“不!所有人都希望你快去死!” 夜王直起身子,冷笑道:“我死了,那么你呢?你的力量来源于我。你想成为新的我吗?” 夜王的存在因为凌盛太祖的利欲熏心,而金山也是因为夜王的存在,才能存在于世。否定夜王的存在,金山的存在的意义又为何呢? “我们是统治者。”夜王并不等金山回答,“为了吸人血而存在。如果你要因此否认我,那不就太可笑了?” 金山想了想,坚定地说:“吸血鬼统治人不是理所应当的!” “那人呢?人也一样靠着吃别的动物,统治别的动物生活,就理所应当?若是人拒绝,又为什么要从溺海中将我唤醒?别说二百多年前,即便如今,就在昨晚,他们看见我拥有控制傀儡的能力,依旧跟随着我。他们把我奉为神明。” 有些人把夜王奉为神明,有些人把夜王视作妖魔。 但夜王不代表她。金山既不想做神明,也不想做妖魔,她只想做一个女人。 恰因为金山是一个女人,她再清楚不过。数千年来,女子要么被视作解救众生的神明,要么被视作霍乱众生的妖魔,偏偏不能是一个人。 人们眼中的那套神明还是妖魔的把戏,金山早就看透。不论夜王怎么诡辩,她的心从没动摇过,因为她就想当一个光明正大的女人。 “不要胡说了,没有人会真心跟随你。”金山斩钉截铁地说。她的双拳紧握,恨不得立即杀了夜王报仇。 夜王眯着眼睛,让他的眼睛看起来狭长,“你为什么恨我?难道就因为你的父母因我而死?还是因为我杀了那么多如蝼蚁般的人?又或者是,我威胁到你的太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身上的力量来源于我。” 夜王继续蛊惑:“你的身边没有了伙伴。你骤然变得和我一样,他们驱赶你了吗?他们是不是抛弃了你?为什么要为那些贪恋权力的人战斗?不如,带着你心爱的人去享受永生。等到我对这个位置感到厌倦,也许,你可以接替......” 金山的眼前赫然出现玄羲的模样,那如画的公子。 金山觉得,不能再让夜王把诡辩的话继续说下去,他在不断动摇她的心和意志。 他狡猾的提出让金山享受永生和力量带来的快乐,甚至蛊惑金山成为他的下一任。 第183章 集会(新文大纲正在编写 金山转了转眼珠,没有接着夜王的话往下说,而是另外提及:“一直到走进这个山洞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没有一定准确的预言,包括当年辅佐太祖的明隐预言。” 夜王一直有些得色和戏谑,听见金山骤然提及当年的明隐,勃然变色。 正是明隐告诉太祖,如何在溺海中复活他。也是明隐告诉太祖预言,如何消灭他。夜王的现世和毁灭的路上都离不开明隐。 如果世上只有唯一一件让夜王震撼的事情,那就是明隐的预言。 夜王凌厉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并非听从预言而来,而是你亲自选择了我。”金山黑色的眼珠,坚定地望着夜王。 夜王全身都紧张起来,龇着牙齿,瞪着眼睛,“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我的父母,又害死这么多人,我又为什么要来结果你?是你选择了我,作为你一生最大的敌人。” “就算你没有后代,一样也会有人要杀死你。人们会想尽各种办法结束你的永生。是你自己的暴行造成如今的结果,和你的后代如何,毫无关系! “我还要告诉你,我并非你的后代,因为我是女人!我也不会和你一样,步你后尘,也因为我是女人。” 她不想当统治人的神或魔,她就想当一个人。可是这世道并不让她当人。 金山伸手,飞身过去,抓向坐在位置上的夜王。 谁知,金山突然袭击并没有奏效,夜王瞬间躲闪过去,出现在椅子的后面。 夜王弯腰逼近了金山,几乎和金山面贴面,他得意地道:“我方才说过,你的力量来自于我。” 金山不信邪,又挥出一拳,但她的力量和速度无论如何都及不上夜王。金山几次击空,根本就摸不到夜王的衣裳边。 夜王只是躲闪,并不回击,他道,“我已经让你数次,接下来该我了!”他瞬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 金山眼见形势不妙,慌忙朝山洞外面撤。夜王不依不饶,紧追不放。 两人你追我赶,行至帐篷门口,金山一掀帐篷门帘,飞身蹿出去,而夜王看见阳光不由长声惨叫。 夜王看着金山掀开的还在不停摇摆的门帘,望而却步。大白天,他只能畏缩在山洞里,哪里都不能去。 如果不是因为夜王不能见阳光,可能现在被毁灭的就是金山。 金山一路发足狂奔,几个起跃甩开兵士,一个人跑到边上的山崖。山崖上不被树木覆盖的地方充满了迷人的阳光。 金山阳光灿烂的山上惊慌不已。她庆幸自己选择白天找夜王,起码打不过还能跑。 夜王说的没有错,她的力量源自他,自己目前根本不可能击败夜王。夜王现在已经清楚知道了她的存在,等到晚上,一定会不惜一切来找她。 金山不想逃,可是根本打不过。外面的太阳丝毫没有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她的身体早就失去了温度,心更冰冷。 怎么办?金山的心头很是惊慌。 她飞快的奔跑,树木在她的身后掠过,成为一片模糊的倒影。 金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但她现在后悔一个人跑出来。 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即便她从神那里得到照拂能见阳光,却依旧不能结果夜王。金山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金山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回想三样击败夜王的关键秘密:夜王后代、王室的决心和代价,还有血债血偿。 她一遍遍的念叨,就像一个咒语,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念错了。 ............ 京都郊外,健壮的少女从马上翻身下来。不远处,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年轻女子在等着她。 两个女子碰了头。骑马来的少女问:“首领到了吗?” “到了。快跟我来。” 她们悄悄地进城,走过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穿过幽深的巷子。在一处民宅前停驻脚步,门口有一个无声守卫的女子,冲着有伤疤的女子点点头。 独自骑马来的少女被有伤疤的女子带进宅子。 这名脸上有伤疤的女子,就是数个月前在京都集市上,奉命处理掉吸血内侍的蒙面女。 而骑马来的少女便是银扇。 银扇在隐逸村接受了两个月的训练,今天第一次回到京都。 银扇完全变了模样,她的皮肤晒黑了许多,原先饱满如孩子的小脸,现在脸上的肌肉线条紧实,身上的肌肉就更不用说了。她的胳膊现在一个有从前两个那么粗。 两月过去,银扇长大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单柔的小姑娘。过去那双圆圆的眼睛,现在变得机敏。 从病弱的女孩,变成健壮的杀手。银扇为了训练吃了数不清的苦。这一切都是为了早点复仇。 过了院子,她们将门缓缓朝里面推开,木格大门咯吱作响。 二人踏入房间里,屋子比较暗,又长又宽,半明半暗。 房间里已经有五、六十个人,都安静坐在地上,毕竟没有那么大的桌子,同时容纳五、六十个人坐在桌边。 脸上有伤疤的女子带着银扇席地而坐,坐在靠门口,人群的最末尾处。 参与集会的人中,有些人带着面纱,想必身份不便公开。所有人皆是女子。她们服色各异,来自凌盛各地,有些出生寒门,有些出生世家。 无论她们什么出生,都为了同一个改天换地的目标,要做一件从古至今女人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只听一个坐在左上首的中年女子言道:“以国师之名出现在世人眼前的夜王,已经带领军队出征,并平定赭州部分地方的吸血傀儡。” 众人一片哗然,不少人嗤之以鼻。 众声沸腾时,左上首的女子没有说话,及至她们都说完了,她才继续,“在夜王出征前,莫说百姓,就连朝臣也反对的厉害。但眼见夜王亲自带领军队杀了吸血傀儡,追随夜王的百姓开始多起来。” “查到赭州的吸血傀儡是怎么出现的吗?”最上首的女子终于说话了。此人正是江尚宫,她作为兰党的首领,自然来到集会。 第184章 誓言(新开文是女性联盟权谋 “没有。”回报的女子无不遗憾,“不过,昨天收到新消息。赭州邑城的太子身边出现新的吸血鬼,是之前太子侧妃佘金山。” 银扇激动的几乎从地上跳起来。这一次,周围的人发出了爆炸似的惊呼,随机又纷纷争论起来。 江尚宫坐在最高处不动神色。银扇随后收敛了表情。 参与议会的人们开始逐渐怀疑,会不会是新的吸血鬼造成赭州的傀儡肆虐。 银扇在下面干着急,想要为姐姐辩解几句。 江尚宫一抬手,众人立即噤声。她道:“因为夜王的阴谋,无辜的百姓正在牺牲。现在兰党的首要任务,应当调动所有的力量帮助赭州百姓。” “大人,您怎么就知道,是夜王的阴谋呢?”不知道谁插了一句话。 “难道还能是佘金山所为?我认识的金山绝对不可能伤害无辜,她和夜王不同。如今,赭州肆虐的吸血傀儡一定是夜王放出来的,他又自己去消灭,想要以此收买人心。”江尚宫斩钉截铁地说。 银扇心中涌起一阵对江尚宫的感动之情。 “大人的意思是,夜王自编自演?” “便是夜王自己放出来。” “不过用一些愚民手段。” “卑鄙!” 众人又议论纷纷。 江尚宫眼观鼻,鼻观心,自有一副菩萨似的威仪,“如今赭州已经出现追随他的人。夜王从不在乎会死多少无辜百姓。他一向肆意杀害百姓,又怎会拯救百姓?放出吸血傀儡,继而又拯救,如此愚弄百姓。我们不能这样放任不管,百姓并不愚笨,只是夜王利用他们的恐惧而已。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会更加憎恨朝廷。” 江尚宫顿了顿,像是下了非常大的决心,道:“兰党在地下蛰伏太久。它的目标从不是只做一个暗杀组织而已。是时候站到亮处了。” 江尚宫突然站起来,下面的人也跟着站起来,“我将和兰党一起,为因夜王而饱受死亡威胁的百姓而战。我们要在除了京都之外的所有地方秘密的招兵买马,改变战争局势,只要能拯救一个百姓,我都义不容辞。” 随后,她们聚在一起背诵兰党誓约。这是自从兰党成立起立定的誓约。誓约的内容,初始为了消灭夜王,而如今兰党的目标已经不止消灭夜王。 银扇第一次听到兰党的誓约,带她来的女子示意她跟着念。 誓约听上去颇为悲铿,但又寄托着无尽的希望。 “......凛冬已至,长夜难明。我将,不畏千军万马,反抗陈规蹈矩,博弈至死方休。我将不嫁人,不生子,不争荣宠,不入族宗。忠于姐妹,生死皆然......” ............ 金山在树林里狂奔,她想到了对策,现在急忙赶回邑城。 这事情她一个人干不成,需要有帮手。 在邑城她遇见兰党,她相信那些女人一定会帮助她。同时,她是存在私心的,希望玄羲能离危险越远越好。 金山狂奔的林子里很干净,没有其他东西,也没有人。就连动物也仿佛销声匿迹。赭州的地界上游荡着吸血傀儡,人们都躲了起来。 金山看了看日头,已经偏西,她必须抓紧时间。天黑以后,夜王一定会行动起来,赶到下一个地点清理傀儡,收买人心,或是寻找金山在哪里。 头顶的阳光闪耀,就像那些银子做的枪尖。银子一定能杀死吸血傀儡,否则,夜王和左相不会花下这么大的手笔,给每个兵士额外配一样银质武器。 除了银子还有阳光。 金山需要人手,以及炸药。 这些在秘密集结的兰党那里一定能提供给她。 两日后,夜王率领守卫营精锐,这一段路毫发未损,进驻亓雾县南边的山月湖上。山月湖的东边有可供他藏身的山洞。 亓雾县是噩梦开始的地方。那边活着的人却在赞颂国师的美德。夜王解决了裕明关隘的活尸,威风凛凛的来到山月湖。 金山带着兰党的人藏在山月湖东面的山上,还带着几箱炸药。 她在找兰党,兰党也在找她。 兰党不相信金山是罪魁祸首。江云依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相信金山,一如她从前做的那样,保护金山,拯救金山,又放任金山离去。如今,她还给了金山最大的支持,允许金山调用赭州境内的所有兰党成员。 玄羲和柳牧景带着阿蛮往中州赶,他们的速度不快。夜晚要躲避零星的吸血傀儡,几天时间也才刚过亓雾县。 一路上玄羲不断的思考着阿蛮说过的秘策,吸血鬼的后代,玄汲后人的意志,以及血债血偿。先祖招来的恶魔,后人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与他相关的是王室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玄氏一直在为此付出代价。他们一方面因为害怕,被迫付出代价,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夜王的力量。 吸血鬼的母系后代和玄汲的后人相遇就能杀死夜王吗?如果那股力量和夜王一般,又将如何?血债血偿到底指的是什么? 结合着吸血鬼的力量来源,玄羲逐渐开始揣摩接近真相。 追溯到上古时代,女子被迫献祭给邪灵,男子获得吸血鬼的力量。女子被男子吸血已经数千年,男子欠下的债早就已经多得无法偿还。这就是血债血偿的含义。 行至今日,玄羲明白,为什么明宗和他的父亲被迫付出生命,却还是没有达到预言中血债血偿的要求。他们要偿还的对象错误,或者说,明宗和他的父亲体现的消灭吸血鬼的意志,只偿还了部分。 玄氏真正要偿还的,除了被吸血鬼吸食而死的百姓,更应该是吸血鬼起源的源头。 女人才是生命开始的源头。 男人从未向女人赎过罪。即便他们已经从方方面面蚕食了女人几千年。 玄氏的祖先从未想过向被吸血的女人偿还什么,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一切的根源在于吸血鬼的起源,在于生命起源。 帮助胎儿不断生长的河车会从母体无限制地得到鲜血供应。每一个人出生,都是靠着吸取母亲的养分才能在腹中长大到出生。 世间万物都不像人族那样,以牺牲母体为代价来供养胎儿。 第185章 地震 将母亲献祭给邪灵的衅族人们,无疑将这种吸血的行为不断放大。 人族新生和力量原本就来自对母亲的吸血。 古老的吸血鬼不断的壮大中靠着吸食人血,维持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力量。 玄羲明白了要干什么。他必须尽快找到金山,金山一个人无法完成杀死夜王的重任。 凌盛会有一场战争,如果这场战争的损害可以最小,即,只有他们几个人卷入。那他这么做也值得。 玄羲将自己的命赌在这场战争上,为了活而战。 ............ 青山对着湖,湖水在阳光的反射下波光粼粼,清楚照出新月形的湖面,因此而得名山月湖。 山、月、湖,名字恰描绘这处场景。两面环山,群山怀抱着下面的湖水,山青翠美丽。前端的湖水又深又湍急,但到了山的怀抱下变得开阔,水流平缓,让这一带山下平原丰饶宜人。 在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树林,藤条在树上蔓生,遮蔽了不少小动物栖身的洞穴。 夜王也在洞穴中。他在的地方有军队驻扎,动物都逃走了。 军队来到此处,砍掉了大片的树木,只留下古老树木被砍倒焚烧后留下的树桩。兵士在树木被伐秃的空地上搭建帐篷。 金山按照计划孤身一人,站在营前空地上。 她要吸引兵士的注意,让他们看见她,以便兰党带着炸药从后山绕过去,铺设引火线和炸药,等到金山进去,便引爆炸药。 她相信兰党的女人们,一如兰党也相信她。 只要炸药的量足够,就能炸塌山洞。兰党压根不需要顾及炸药用量,夜王曾经面对神机营最猛烈的炸药都毫发未损,那金山一样也不惧炸药。 炸药会炸塌山洞,引阳光进入洞内,金山要做的,就是把夜王逼到有阳光的角落里。 金山几个闪身,把洞口前的兵士引到半里以外,随后再跑回来。 进入洞口时,金山没有像上一回那样有所犹豫,她已经有些厌恶,厌恶了她的使命,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不论是死是活,只要能得一个结果。 金山义无反顾地走进去时,摸了一下袖子里的纯银袖剑。那剑很小,藏在袖子里,是兰党送给她的特别武器。 当她再一次面对夜王,他毫不意外。夜王在她进来前就感知到了金山,不,是李舒尔又来了。 夜王早早站起身,等着金山,道:“你真是很合我心意,每次我一想要找你,你总会适时到来。不过,若是想与我抗衡,以你上次的力量,根本不够。” 夜王在冷笑,上一回,他已经知道金山不过就这点能耐。他的讥讽更加肆无忌惮。 金山不言语,冲上去就挥拳。这一次她用了千钧之力,击中夜王的胸口,而夜王也毫不手软的给了她一拳。 两人都因为巨大的相击之力,各退几步,只是相击交错后,夜王更加游刃有余地挥手掸了掸衣服。 夜王脸上的讥笑更浓。金山愤怒地露出自己的尖牙。她的胸口隐隐疼。她才发现,变成吸血鬼的身体不是不会疼,而是要有相对应的力量才有资格让她疼痛。 夜王没有看金山,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得意洋洋地道:“几日不见,你根本没有长进。我的后代才这点能耐,真让人失望啊。”他连牙齿都没有露出来,像猫戏耍到手的老鼠一样,戏耍金山。 “我不是你的后代!我是人!”金山捂着胸口,吼得山洞全是她的回音。 “要不要我给你几天时间,你再练练?”夜王皱着眉头,却背地里攥紧拳头,等着给金山致命一击。 他要击倒她,然后伸手抠出她的心脏,将她血淋淋的心抓在手里,看看他那说自己是人的后代的心是什么样子。 山洞适时的抖动起来,带来极为剧烈的抖动,周围震动的就像地震。周遭突然起了大变化! 四周的洞壁被撕开大大小小的裂缝,很快裂缝汇聚变成一个巨大的裂口,山洞的四壁在崩溃,在崩塌。 金山在剧烈地摇晃中稳住自己的身体站直了,扭头一瞧,头顶上的石头不断崩落,逐渐显现出拳头大小的一个洞。 刺眼的阳光投射进幽深黑暗的洞中,带来无限光明。 金山没想到一束阳光照进洞里,居然能把山洞照的这样清晰。 阳光照亮了山洞的阴暗、潮湿和肮脏。洞壁上污垢丛生,不断的有黑暗中的蜈蚣、潮虫从缝隙中爬出来,慌不择路。 金山在剧烈的震荡中,坚持不住单膝跪在地上,距离夜王几步之遥。山顶坠落的石头砸在她肩上,幸好,现在这种石块不足以伤害到她。 洞内的地震越来越厉害,那道阳光的开口也越来越大,连夜王都站立不稳。 他挥舞着手臂阻挡掉落的石块砸在自己身上,看见金山控制不住跪在地上,他颤抖着控制自己的身体,想要站直。 在剧烈地“地震”中,头顶的石块纷落如雨,让他们身上、头上落满土灰。 夜王看着头上的破洞中透出的阳光,他明白了,金山这一次来,无非就是想借着阳光将他毁灭。他挣扎着远离刺眼的阳光。 山洞里的抖动很快就停止了,从上面遥遥传来模糊不清的喊杀声。夜王带来的军队跑回,发现了兰党的踪迹,两队人就地展开厮杀。 随着山洞抖动停止,金山不由得心慌起来。 兰党来的人不多,除非她们都有以一敌百的能力,否则她们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正在这时,从炸塌的洞口跳下一个人来。 是玄羲! 玄羲一直在寻找金山,夜王带领军队驻扎在此处,这么大的阵仗,他不会探查不到。 而兰党也一直在寻找玄羲。玄羲从兰党那里知道金山的计划,他把阿蛮托付给留守在赭州邑城剩余的兰党,自己跟着参战的兰党跑来。 除了金山带来的兰党成员,玄羲也跟着后来的兰党到了山月湖下。 乘着柳牧景和其他兰党成员在门口阻拦军队时,玄羲借机进入山洞。 第186章 结局1(新文一月份开 夜王一见玄羲,又忍不住笑出来,双眼却杀意更深,“我的午膳来了。” 玄羲不曾答话,亮出手里的长弓对着夜王,一支纯银的箭矢射去。 夜王轻松伸手,抓住箭杆,反手丢掷回去,轻易扎穿了玄羲的胳膊。 箭矢穿过玄羲的胳膊后,死死地钉在坑洼不平的山洞石壁上。 玄羲忍着左手胳膊被扎穿的剧痛,非常狼狈地说:“我有话想对她说。” 本应去帮助站立在石块堆里受伤的玄羲,金山突然闻到玄羲身上的血腥味。 在血液的刺激下,金山头疼欲裂,忍不住失去反抗能力。 “哦?”夜王神情倨傲,看着玄羲冷笑,“曾经在王宫夜宴上,我问过你可有遗言未了,那时你不曾回答,如今倒肯说,是不是意识到自己会命丧于此?”他宽容大度的一挥衣袖,“准了。” 金山的眼睛发直,直勾勾地盯着玄羲流血的胳膊。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从金山变成吸血鬼以来,她没有吸过一口人血,骤然见玄羲流了那么多血,根本把持不住。 金山丢魂似得,拖着脚步朝玄羲奔去。 玄羲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舌头和牙齿间动了动,用舌头受伤含混不清地口齿说:“你凑近点。” 金山被面前强烈地血腥味刺激着。 玄羲突然凑上去,用嘴巴对着金山的嘴,吐出了他刚才咬破舌尖渗出的鲜血。 金山见有人喂血,忘情地吮吸起来,大口大口地,迫不及待地吞下玄羲用嘴喂给她的鲜血。 金山拼命的吸着玄羲咬破的舌头。 玄羲参悟了秘策,自愿向金山献祭。他向金山献上自己的血,弥补从上古就开始的罪孽。 温热的甘霖滋润着金山焦渴的身心。就算能在日光下行走,可她依旧是一个吸血鬼。她只觉得渴,极度的渴,让她五脏六腑烧焦的渴。这种渴,让她一点点灼热,一直到被焚烧殆尽也无法止息。 夜王在后面发出咂咂之声。他想,真是感天动地的爱情,要死了还不忘缠绵。 金山背对着夜王,而玄羲在金山的头遮挡下,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紧闭着双眼,并未流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样。 这便是玄羲领悟到的血债血偿,欠下的鲜血应当用鲜血去偿还。 金山吸着玄羲嘴里流出的血,伴随着鲜血的汩汩潮涌,将她体内那股灼烫的焦渴之力挥霍一空。 玄羲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越来越凉,跟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眩晕便席卷而来。 玄羲的双手渐渐无力,不由得只能弓着身子,依靠在金山身上。他费尽力气,求救似得抱住金山,陷在金山那个足以致死的“吻”中。 逐渐的,夜王觉得不太对,因为玄羲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正是失血的模样。 而金山原本头上缀着的满头青丝,从头顶开始像瀑布的流水一路泛白。金山头上的白发暴涨,瞬间银丝缀满头。 夜王讶异的叫起来。 金山方才如梦初醒,她紧紧地搂着玄羲,而玄羲的身体却已经向下滑落。他的身体绵软,慢慢顺着金山的身子倒下去。 看着玄羲毫无血色的脸,金山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她惊恐的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做出反映,身后刮来一阵劲风。 夜王从背后袭击她! 她惊恐回头,一双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此刻的金山皮肤和夜王一样白,却是银发金瞳。 金山从地上弹起,亮出袖中的小剑,嘶吼起来,扑向夜王。 当夜王的手指尖端插进金山的胸口时,金山雪亮的袖剑也狠狠刺进夜王的心口。 他们彼此死命地抵住对方。 是一瞬间也是永远,不知道过了多久。 金山觉得身上有无尽的力量,和方才判若两人。她右手的纯银袖剑死死刺进夜王心口,左手抓住夜王肩膀,把他推向炸塌洞口的阳光处。 被推向那一束阳光下的夜王,无力挣扎,他的五官好像融化在阳光下,只剩一双赤色的眼睛还在燃烧。 胸口插着袖剑的夜王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不由得慢慢跪了下来,抬眼看着阳光。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仔细看阳光,也是唯一一次逼视日光。 如今的一切不过是时间之河里重复的涟漪而已,但在阳光下,万物终有耗尽之期。 夜王心想,原来阳光真的像一百多年前的她说的那般,如晶石一样流光溢彩,像烛火一样光辉温暖,像月光一样照耀四方。 夜王虚弱地跪在阳光下,将要融化的五官最后一次凝结起来。他的美貌在毁灭之前更甚从前,是绝美的天人之姿。 强烈地日光下,夜王张嘴,轻轻说了一句:“原来,阳光真的很美。”就此,化为燃烧的闪烁余烬。 玄羲躺在落石嶙峋的地上,冰冷又毫无生气。 金山走过去,趴地上,带着又惊又痛的呼唤:“玄羲?” 夜王给金山的胸口留下了伤痕,但她不在乎,只要不致死,吸血鬼伤口愈合的很快,肉眼能看见的迅速。 “玄羲。” 金山的声音轻轻发抖,不敢相信,因为自己的缘故,玄羲躺在地上不动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很冰冷,摸上去就像石头的温度。 “玄羲啊!”金山痛叫出声。 本来几天前,都还好好的,金山离了玄羲就是怕牵连他。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来?金山定定地凝视着玄羲,要说的话太多了,怎么死的反而不是自己呢? “金山。”玄羲终于睁开眼睛,虽然气息不是很足,但是他仍旧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很含糊,因为伤了舌头,“我还以为自己要被你吸死了,你一下吸了这么多血。”他听见金山的呼唤,拼命驱赶困倦,睁开眼睛回答她。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不回应金山的呼唤。 听见玄羲说话声,他没有死!金山无泪的干嚎起来。 玄羲听见她这样伤心欲绝的嚎叫,气息一颤,连忙抬起手摸摸金山的头,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我就是失血过多,头晕眼花,歇息一会就好。” 玄羲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他这样虚弱无力,全因金山控制不住,拼命吸他的舌头上的血所致。如今的情形少不得要休养数月才能补充回来。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金山不想把那些不吉祥的话说出口。她把玄羲半抱半托,让他站了起来。 “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喊了好几声,你都没有理我。” 玄羲站起来,虽然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但思路还算清晰,他大着受伤的舌头说道:“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活啊?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187章 结局2(新文初定名大帝女 周围很安静,他们站的地方,金山面对着夜王化为的灰烬和他还残留在地上的衣服。 玄羲的背后是外面炸出的大洞,阳光从上面投射下来。即使玄羲的面孔背着光,金山也能看清他脸上满是温柔。 虽然金山的模样变了,变成了银发金瞳,就像是夜王那般的妖魔,但玄羲看着她永远都那么温柔,不会不回应她的期待。 毕竟,他们还要过完这一生一世。 只听“嗖”的一声,从上面的洞口传来一个声音。 玄羲的身子一滞,头一歪,便再也没有起来过。他半张着眼睛,还想看清楚金山的模样,口中逸出最后一声未完的叹息。 从洞口射出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射中玄羲的后心。 金山闻到了极为浓烈的血腥味,从玄羲身上。 她环抱着玄羲的手,触及他背后一片湿热,汩汩的鲜血浸润了微凉干燥的秋日。 玄羲被上面的一支利箭穿透后背,射进前心,一身衣裳都被血染红了。他的眼睛微微张着,来不及闭上,依旧那么清澈,像是还在对金山说,“我们才刚开始,还有一生一世那么久要过。” 不过一呼一吸,玄羲就走了。 他的一生一世也成了泡影。 “啊!”金山悲痛的说不出话,只会哀嚎惨叫,失去了所有语言。她抱着玄羲使劲的喊叫,但是玄羲再不可能回应她。 刻骨的痛苦几乎要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可是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知道,她留不住他了。 金山悲痛到失声,用脸贴玄羲的脸。她又只是孤单的一个人,要孤单百年、千年。 金山从洞口蹿出去,不记得自己在洞口到底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是谁放箭射死了玄羲,可能是靠近洞口的每一个人。 她一路从下面杀出来都浑浑噩噩。 直到看见了柳牧景。 金山从洞口杀到外面的营地上。柳牧景站在营地满地的尸体前,背对着她。 除了柳牧景一个站着,周围的人都死了,有兵士,也有兰党。兰党和柳牧景在外厮杀,为金山和玄羲争取时间。 柳牧景的背影依旧挺拔,他用剑当作拐杖支撑身体。 金山从后面看着他和寻常一样坚毅的背影,她没有力气再叫柳兄,告诉柳兄,玄羲死在洞中。 她慢慢走过去,走到柳牧景的背后,已经到跟前了,可他还是没有动。 金山想要伸手去拍他,未出手,柳牧景向前倒去。 柳牧景也死了。 若他不死,绝不会放任那些兵士靠近洞口,威胁玄羲生命。 金山已经不会吃惊了,从玄羲死后,她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就这么一直站着,站在满地的尸体前,从天亮站到天黑。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阵北风吹来。她突然想起,他们还没有一起经历过冬天,没来得及走过四季。 几天后,留在邑城的兰党跑来找到了他们,把玄羲和柳牧景安葬在山月湖旁的山上,又在几丈外安葬了牺牲的兰党女子们。 一连很多天,金山都守在墓前,她什么都没法想,只知道自己的心从此空了。 随后,她便又上路。有人欠了她的债还没有还,金山日夜不歇赶往京都。 当金山飞进王宫,进入议政殿时,左相正抱着新生的小王子坐在龙椅上,接受众臣朝拜。 左相更肥硕,身上的红色官服裹得更紧,就像一只难看的面粉袋堆在金黄的龙椅上。 金山从门外飞身过去,百官都人仰马翻。 不少人看见金山闪身飞去,都吓得瘫坐在地上,他们丑态百出,叫嚷着冲出门外。百官惊恐呼救,十分喧闹,但金山没有看他们一眼。 坐在宽阔龙椅上的左相,看着昔日的“内侍”披散着满头的银发,一双金色眼瞳比夜王还要摄人心魄,又见她是从下面飞上来的,明白今日是逃不过了。 左相坐直方才因为惊吓而歪斜的身子,看着金山对他举起雪白有力的细长手指时,威仪地说:“今日特赦你免跪。” 金山对着左相的喉咙轻轻一划,他便被割断了咽喉而咽气。 金山在他向后倒进龙椅时,伸手小心抱住了玄羲的弟弟。 金色绸缎织成的襁褓中的婴儿,眼睛又亮又大,好奇的看着金山。他出生才几天还没有出牙齿,是个正常的小男婴,身上肉肉的,脸也饱满圆润。 金山抱着他,打算出去找江云依。 才从议政殿的玉石台阶上下来,就看见江云依站在空旷无人的殿前广场上。 金山的来临把大臣、宫女、太监都吓跑了,只剩下江尚宫孤零零的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金山抱着婴儿慢慢走过去,站在江尚宫的对面。江云依见她站定,却是没有说话,只是伸手问她要孩子。 金山迟疑了片刻,把玄羲的弟弟给她了。 江云依把孩子托在手里,一摇一晃的哄着,小婴儿很快就在她手里闭上眼睛,显然是睡着了。 即便金山才杀了左相,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江云依永远都那么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和金山说家常。 她哄着婴儿,问:“要见银扇和阿蛮吗?我把她们带回中州,那里是兰党的大本营,更安全。不过,凌盛现在也没有地方可以称得上绝对安全。” 一路而来,金山听到很多传闻,诸如:王后生下小王子后便“难产”离世,而王上也因为“病重”驾崩。左相拥立刚出生的新太子登基。 她还知道,兰党已经公开起事反对朝廷。 不止兰党,太子玄羲在赭州被杀以后,他在白州的舅舅联合柳牧景的叔父于白州竖起擒王大旗,反对急忙抱着小王子登基的左相。 原先观望的将军和世家,或是自己拉大旗招队伍,或是纷纷投靠其他势力。 正如很久以前夜王说的那样,他和太祖建立了这个国家,他才是凌盛的根基,没了他凌盛就乱了。夜王死了以后,凌盛果然无法控制的大乱。 诸多势力中,目前以女子组成的兰党最弱。 但现在不是了,左相死了以后,婴儿王上落到江云依手里。她可以凭借王上,招揽依旧忠于王室的军队,给兰党夺权留下过度机会。 第188章 尾声 那些事情,金山根本无心过问,她只想知道江云依会做到哪个份上? 面对江云依想安排她去见妹妹和阿蛮,金山想了想,一口回绝。 玄羲走后,金山觉得凡尘俗世都和她无关,心灰意冷。 如今的金山,只是在没有玄羲的地狱里苦行,不断往前走,却没有尽头。如同她无尽生命,痛苦也同样没有尽头。 没有生,也就没有死,她只能独自走下去。死亡反倒成了仁慈。 “让银扇和阿蛮留着对我还是一个人时的回忆吧,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金山悲哀地说。 她现在的模样就像夜王,是妖魔。 金山说完此话,还在等着,等待江云依开口求她。就像当年凌盛太祖求夜王,为他平定天下一样。 如有身为吸血鬼的金山插手,凌盛一定鹿死她手,但她不是夜王,不会答应重复当年的故事。金山只会拒绝江云依。 江云依抬起眼睛,正视李舒尔,眼神里只有悲悯。 她长久的凝视她,末了,带着歉意:“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好好照顾银扇的。” 金山心里一惊,没想到她要说的只是这些。 江云依话锋一转,道:“但是,如果你伤害无辜,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你,毕竟,兰党存在的初衷,便是先王后为了除掉为祸世间的吸血鬼。” 金山听到江尚宫说完,等了等,可她只顾着轻拍手里的婴儿让他安睡。 “如此?就没了?”金山诧异地问。 江云依望了金山一眼,又和蔼地低头看孩子,道:“没了。你想我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重蹈玄氏太祖覆辙,求我为你制造傀儡,征战沙场。” 江云依无所谓地笑起来,“我不是男人,我不会想着去控制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吸血鬼的祸端正是人想借助本不属于他们,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力量,去达成贪婪的目的。” 金山对江云依说了最后一句话,便翩然离去,“愿你,他日登上高位,初衷不改。” “会的。”江云依逗着手里的婴儿。金山已经远去,不会听见她的回答,她像是在坚定的自我回答。 几天后,银扇听闻姐姐来到京都的消息,赶了过来。她开始什么也不顾,到处去找金山。 一个月后,又听闻赭州有一个银发的神秘女子清理吸血傀儡。银扇又追到赭州寻金山。但女子神出鬼没,银扇根本寻不见她。 如此费尽心思找了金山一年后,银扇仍旧一无所获。 凌盛战争不断,江云依扶助还是婴儿的王上需要人手,银扇只能放弃寻找姐姐,帮助江首领。 ............ 银扇再次见到金山是在十二年后。凌盛国的内乱早已结束。 当年,江云依起先借助幼小的王上,凭借王室还剩下的威名逐渐显现实力,加上兰党女军战无不胜,各地的势力都投向她扶植的王上,也就是向玄羲的弟弟称臣。 阿蛮的两次预言都让江云依及时躲过危险。 终于在四年后,江云依凭借着人的力量统一了凌盛,并且改制凌盛,以能力选拔人才,启用大量女官。那些女官不再是华兰在时的摆设,而是真正掌握了实权。 江云依通过控制年幼的王上,统一的三年后。凭借实力晋升的女文官和女武将已经超过凌盛官吏人数的大半。江云依便废黜年幼的王,改国号为“元永”,自己登基称王。 而银扇也成为了元永的女将军。 银扇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和不同的男人。 头一个男人不同意她的女儿不从父姓随母姓,银扇便将他赶打出将军府。 而第二个男人虽然别扭着同意了小女儿随母亲姓,但对家里照顾欠缺,银扇便与他分开了。 如今,两个女儿大的有七岁,小的也有三岁了,平日里最爱的是舞刀弄枪,比起银扇小时候不知道厉害多少倍。 银扇带着她们上街,有时她们各要往左右跑,一路总把她扯得东倒西歪。 银扇现在二十八岁,早不打仗了,又生了两个孩子身体有些发胖,一手牵着一个女儿,是福气很足的模样。她不敢使劲,怕伤着两个女儿,只得认命似得被她们拉拉拽拽。 骤然,银扇似乎瞥到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影。 那人的背影格外熟悉,戴着长纱的白色斗笠,还蒙着面纱。那个女子背影窈窕,走路离去的身影十分袅娜。 银扇想要定睛细看,大女儿却闹腾起来:“我要吃拐角铺子里的肘子,那家的最是香甜。” 等大女儿扑腾完,银扇再回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戴斗笠蒙着面纱的窈窕女子。银扇只得被两个女儿溜着前进,去买肘子。大的胡闹,小的也跟着胡闹。 银扇见到金山,却根本不知道那个熟悉的背影是谁。 金山站在无人的角落,隔着人海,看银扇远去的背影。她一直看着,直到京都城内林立的店铺完全遮挡了银扇和两个孩子的身影。 她每隔几年会从山月湖边的山上下来,回到京都默默地看顾银扇,不让她发现。 这一次金山听说,女将军又和离了。 其实银扇从未成婚,只是看哪个男人长得好,年纪轻,学识好,就和他生个孩子。这样孩子也长的好看又聪明。 银扇和金山不一样,她喜欢孩子。如今,她有两个孩子,也就不打算再找男人。 金山见银扇神采奕奕,根本不像受什么婚变影响,孩子们都归她,看起来十分活泼,劲头十足。 金山在斗笠和轻纱的遮挡下,无声的笑了笑,一双金色的瞳孔更加明亮。 斗笠外的阳光非常炽热,金山又将迎来一个没有玄羲的夏天。 金山路过当年与玄羲放河灯的水边。这里依旧一泓曲水宛如锦带,两堤花柳依水而植。不知名的水鸟在荷叶间穿梭,荷叶上是娇嫩新开的荷花,粉红的荷花一朵连着一朵。 再往前走,就到了老鼠巷。 巷子里,浓绿深处,新蝉在枝叶繁茂的槐树下鸣叫,时鸣时歇,暖和的南风吹进幽深的巷子。 养母在深巷的家里等她回来吃饭,十五岁的银扇从里屋走出来,喊:“阿姐。”对着她灿然一笑。 家外的树下,玄羲头上挽着白玉冠,浑身衣裳素白。如此外貌出色,衣着不凡,一如初见的画中人,他眼神澄澈,永远带着笑意。 玄羲等着和金山偶遇,要每个月都送金山一件新礼物。而柳牧景正冷着脸,站在玄羲身后唉声叹气。 玄羲十分兴奋的怀揣着珍贵的礼物,因为高兴,眼睛是波心荡漾的湖中月。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永远在她心中安然无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