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纱》 楔子——黎明 “局座,我敬您。” 一座古式院子中,中年特务端起了酒杯,只是只用了一只手,看着有些不尊重人。 “呵呵,都是为党国效力,没有谁该敬敬谁,你比我辛苦,该我敬你才是。” 面前身坐主位的毛局长,皮笑肉不笑,也端起了酒杯。 循着他的目光才看见这特务另一只手被包扎着,应该是上次任务受的伤。 特务杯沿低了几寸,碰过之后,缓缓落座。 他环视一圈,这里所坐的几人都是局座的亲信,有话可以直接说。 才刚想开口,就被毛局长挥手止住了。 “此次撤退是大势所迫,需要清理很多不该存在的东西,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卑职明白。” “康生对我局后方的渗入越来越严重,上次你这处长亲自下场做的很好,只是还不够,必须彻底铲除这些局内的毒瘤!” 特务低下头,有些不明所以,如今都这局势了,怎么可能将那些人连根拔除? 说着,毛局长又笑了起来,他总是喜欢笑,上回校长把鞋脱下往他脸上乱打,他都能笑着说是领袖的爱戴。 “但是好在我局还有你这宝剑在,可谓专斩奸佞之臣啊,不错不错。” “全靠局座栽培。” “哈哈哈,那是我栽培你的啊,老戴说过,你是他的左膀右臂嘛。” 毛局长没有动筷子,而是点上一支大前门,道;“这可谓是一代传一代了,如今到了我手上,该是要你焕发光彩才对。” 特务站起身,脸色诚惶诚恐道:“还请局座吩咐,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好,果真是虎将。” 毛局长将烟头丢掉,站起身来,其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有些有眼力见的 早在特务起身时就一同站起,一是尊重眼前这位局中虎将,二是为了局座起身时可以扶他。 毕竟在这里唯一的外人,是这位局座口中为党国竭尽全力的人。 “我已得到消息,北城的站长有投敌之嫌,你去招呼他们。” “记住,不要露风声,不要留活口。” “是。” ...... 夕阳跌落,暮色黄昏。 中年特务面无表情的走出院门,脸上再没有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门前光影洒落,他抬头看见了对面那座老师生前的宅子。 不由想起了老师曾经对局座的评价;“菩萨心肠,不是大丈夫,不能成大器。” 但依如今这行径看来,这位可不是菩萨心肠。 说不定北城的站内不是投敌的站长,而是一帮拿着枪的精锐正在等着他。 正如上次一般,他原本已经解决了所有人,可不知被从哪冒出来的一枪打在了手上。 适才他刚想开口辞职,可局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就证明自己在他眼中已经没有可周旋的余地了。 他只想活着,可似乎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选,投敌? 那边的待遇也不算差...... 想着,他又摇了摇头。 “算了,我这种旧时代的亡魂,就该死在黎明的前夕...” 随后,他摸出钥匙,打开了车门,准备回家带上家伙,去会会局座给他安排的“站长”。 车是老师三年前送给他的,东瀛那边进口,不是在国内生产,很放心。 车里的暗箱内还有老师特别为他配的,一把上了年纪的东瀛南部十四式手枪,外界俗称王八壳子。 只是这东西他从来没有用过,也就当当摆设。 “轰隆~” 车辆发动,外面是夕阳已经快落山了,那些光束在一点点的消逝。 他偶然侧过头,觉得窗外的景色像这些年的光阴一样,一瞬而过。 满清覆灭,新时代到来,袁家复辟,然后北伐,以为安稳了后东瀛又来侵略,又是八年抗战,之后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让人看不到头。 所幸不管输赢,这次会战过后,一切都似乎要结束了。 自己到时又该何去何从呢…… 驱车拐过一个路口,他正迎上了夕阳最后那束霞光。 “真漂亮啊。” 下一刻,车子轰然爆炸! ...... 第1章 牢狱 死狱里,两个活人,一具尸体。 几缕雪花随寒风顺着泥墙上的气窗透了进来。 一束微光从中滑落,降临在了那具红发尸体上。 此时,牢房的另一边,穿着囚服的少年向狱友问道:“我杀了那个西洋人?” 另外一人连点了几下头,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祁京是吧?” 靠在角落的汉子犹豫一下,走了过来,道:“听我说…一会儿张牢头过来,我让他给你换个地方……”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愣了一会儿,没有接话,因为这不是他的名字。 “哎哎哎…别闷着……” “哥哥这是为你好~” 那汉子伸展了一下手脚上的铐链,瞅了一眼一旁,道:“佛郎机人是来这做生意的嘛,你知道的,新朝廷这几年军需紧缺,来的佛郎机人都是大爷。” “哥哥昨晚可瞧的真,你明明已经被那贼厮鸟弄着不动了,还抵着墙边宁死不从,是个爷们啊……” “不过却也不好,昨晚的消息已经报上去了,老张跟我说这厮鸟犯事进来关不了几天,能在昭狱提前走的,肯定是有人在外面使了大力气,老弟你如今做了他,又身在狱中,实则生死难料啊……” “却也又好,因为有哥哥我在,哈哈哈……” 喋喋不休说着话的汉子叫胡三,自称是个走南闯北的商队头领。 胡三身材瘦小,双臂硕大,还长的一副地包天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说的话。 因为他下一句话是,“都永历年了,佛郎机人咋的还喜欢男色啊……” “不懂,不懂……”胡三坐在一旁,一边扣着脚趾看着祁京,一边叨叨道:“大老远来,总得尝尝本地货嘛~” …… 然而就在他还在说时,却不见名为祁京的少年眼神已经变了。 …民国三十八年…永历年…… 自己握着手铐杀了人…可他明明记得握着的是方向盘。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自己见完局座后驾车离开,到了一处岔口,车子突然爆炸,整个人被炸飞出来,意识只残留在那把一起飞出来的方向盘上…… 弥留之际,他想,是有些死不瞑目的。 因为最后疼痛着酒醒,看到了方向盘上马自达的标志…… 东瀛佬的车…… 在狱中,最多的是沉默。 他其实早就清醒了过来,摸不清状况,只得继续装睡。 期间只有胡三絮絮叨叨跟他说着话,口音很陌生,他从来没有听过,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少年盯着红发西洋人尸体上的雪花愣愣出神,自己既然没死,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一开始以为是大撤退之前的囚禁,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一旦叛变会影响整个局势的情况…… 可为什么要把他和一具尸体和一个“永历年”的疯子关在一起? 感受着身上非人的撕裂感,他低头凝视手上的铁铐,见其上白净细长的手指,喃喃道:“局座…斩草除根,可……” 话语一停,目光如炬。 随即颤抖着脸又看了一遍手指。 不是自己的…… …… 胡三见祁京将手放在那束微光里,似在仔细观察,又揉了揉自己的脸,以为是富家子弟宝贵自己的脸面。 他心想,那可有的赚了…… “…你看,祁老弟,如今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胡哥哥愿意拉你一把,老张头说你是个官宦人家,家里人可也能接济哥哥一把了?” 说着,他眼露精光,将刚扣完脚趾的手抬起搓了起来,手铐上的铁链叮铃作响,伴随着手中间黑色泥条脱落。 与祁京絮叨半天,估计这就是胡三的最终目的。 祁京转头看去,正待说话,却听后面有声响传来,随后是几个狱卒提着油灯走了过来。 见穿着官服的狱卒将靴子踢着砰砰作响,牢里的狱友也颇有感触的喊了几声。 “牢头,我冤枉啊!” “小人…小人也冤枉!” “…俺也一样……” “闭嘴!”那领头的狱卒喝了一声,四下看了一周道:“哪个是祁京?!” “哎~” “祁老弟,叫你呢。” “老张!这这这!”胡三依着铁栏,向外谄媚道:“这生意可是成了?给了多少?” “一边去!” 几个狱卒纷纷让开一身位,露出后面的几人。 适才还威风着的张牢头立刻转头拱手道:“大人,这关了三人,一个犯官之后,一个偷儿,还有贵人说的佛郎机人。” 祁京听着在叫他,也走到了铁栏处,借着几盏油灯看着周围。 此时的牢狱才在脑中有了轮廓,四面呈长方形,用泥瓦筑成的墙边镶嵌着铁栏,里面是屎尿混合的茅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液体,散发在空气中阵阵发臭。 四个拿着油灯的狱卒,站在同一条过道上,主位上是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以及旁边的西洋人…… 透着阑珊的光芒,那西洋人身着洋装,肥头大耳,看到牢房的那具尸体后怒容渐显,披头散发的像是索命的鬼魂一般。 “你就是祁京?” 那布衣男子走了过来,毫不顾忌的从腰间抽出一把刀,递给了身后的红发西洋人。 “就是他了,快些,我急着用那批货物。” “韩文广,这就是你办事的态度?” 出乎意料的是,红发佛郎机人汉话说的很流利,此刻正怒目盯着祁京,显然不想让他这么痛快的去死。 “将死者抬出来。” 韩文广冷哼一声显得颇不耐烦,随后还是出声道:“程平。” 被叫到名字的也是个布衣男子,将牢房里的尸体抬出来后,蹲下身先是扒开衣物,往脖间看了看,随后伸出手在腹部划了道,又翻身查看各处关节,口中念叨着什么。 “…死于昨晚丑时,死因被铁链勒死,伤口较少,事前有过打斗,占据上风,脖正中间没有痕迹,不过手肘有勒痕,说明此人先是被勒住手臂,连同手臂夹着脖子咽气而死……” 见众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程平也站起了身。 “这样……” 说着,他转身拿着刀鞘放在脖子后面,道:“然后调转身形,用脚抵着死者背部勒死。” 说罢,指着皱眉的的祁京的道:“扒开衣物,他肩膀上应也有勒痕。” 不等狱卒动手,胡三就已风风火火的扯开祁京的衣服,见他两处肋骨确有铁链的痕迹。 胡三一阵称奇,“大人,您确是神咧!” 不等两人开口,那姓张的牢头就已心虚喝道:“滚开!今日有要事在身,你掺和什么!” 程平还是神情冷峻,道:“祁京书生出身,不一定能一对一放倒此人,是否跟你有关?” “没有!绝对没有!” 胡三跳起身道:“小的确是亲眼所见,这贵人昨晚垂怜祁京美色,意欲将行事,哪敢劝阻,只得在一旁远远观望,捂着耳免弗了贵人的好事,谁知半天没了声响……” 那红发佛郎机人还是怒气冲天,吼道:“你就不会帮他?!” “这…咋帮嘛…祁老弟身上又没多处地方……” “废物!” 那佛郎机人几乎将狱中当差的都点了一遍,“废物!” “你!” 韩文广看着一脸阴霾的程平道:“算了。” “头,此事应查全……” 程平拱手道:“此人名叫胡启发,在这是个有名的盗贼,被我抓来蹲过几次,如今与牢头张五干着狱中骗财的勾当,其人虽胆小怕事,但却敢盗掘官墓,且知道死者的底细……” 胡三欲哭无泪,爬在铁杆上才勉强挤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真没干小人的事……” “哼哼,都是该死的玩意儿。” 程平忍耐已久,听闻此言,没有出声,只是将刀柄缓缓调转了方向。 一个最容易出刀的角度。 而一旁的佛郎机人却已从腰间拔出一截长管,祁京顺着灯光看去,见是铁制的。 韩文广瞟了瞟,还是没有松口。 “此事是意外,我们合作谁也不想看到,凶手祁京正在此,我不问过程,只需你两日后将那批货物交到我手上。” “哼!你等明国人,都是盗贼杀手不成!东西就在我身上,你敢来抢吗?!” “我会告诉你的上官,你这等办事态度做什么生意!” 红发西洋人操着醇正的大明官话,用那截铁管抵着韩文广的额头。 “明国大明律如此多的条例连一个人都看不住,你等明人不彻查到底,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什么官?!” “也怪不得会被一群蛮人打的龟缩至此!” “废物!废物!” 姓张的牢头也有眼力见,看到韩文广头上青筋暴起,连忙往铁栏祁京那踹了一脚。 “滚开!死东西!老子一会儿给你上刑有的你受的!” 祁京见那西洋人已将枪口和目光移了过来,也只好走到牢房一旁,在胡三旁边坐下。 也就是这数十步的距离很多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听到韩文广那冷冷的声音:“有些东西是底线,草芥人命已是极致……” “…对对对,此事乃那书生一人所为,韩大人也是初次插手,都怪小人没看好,伤了大人们的和气,贵人想怎么弄他,小人只便上刑就是!” …… 半晌过后,韩文广领着人离开,牢房里只剩下沉默的犯人和坐在死牢外的佛郎机人。 “乖乖…真不让人活了!” 胡三躲的远远的盯着一处,眼神却不由自主的飘向门外的佛郎机人,随后像是怕被看见,又收了回来。 寻着他的目光,祁京正被一口麻袋压着,那口装满黄土的麻袋上赫然是昨日死去的佛郎机人! 此刻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正面对着面。 还有余温的佛郎机人正狰狞着眼眶,吐着舌头,口中腥臭的唾沫垂涎而下。 而那门外的西洋人也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让我弟弟看着你怎么下地狱吧!” …… 一个时辰后,可以看见月光透过气窗照了进来。 然而祁京此时并不觉得这副面容吓人,一个死人而已又不是没见过。 真正致命的是压在他身上的麻袋,不过一个小时,他已快呼吸不上来了。 忍着饥饿,疼痛,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喘着粗气,视野也开始赫然开阔…… 滴~ 又是一抹腥臭的血沫落下,祁京扭过头,怕这洋鬼子身上有病毒。 可就在离手不远处,他看见了一样最熟悉的东西…… 随即脑中飞快的思考,怎么在断气之前脱身,而这一幕恰好被门外的佛郎机人看到。 他举着灯,看清了祁京的面容,愣了一下。 “你…你杀了他…应当下地狱,可我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说罢,那颇显魁梧的佛郎机人脱下上衣,将那截铁管放在了桌上,随后狞笑着拿着一把匕首走了过来。 叮铃铃…… 随着牢门锁链的脱落,胡三再一次捂紧了耳朵,喃喃道:“祁老弟,你犯了啥事啊…怎么个个都要弄你……” …… 第2章 枪响 “我弟弟没完成的事,我替他来~” 那佛郎机人举着一把匕首锁上牢门,提着油灯走了进来。 牢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祁京适才也是被门外的灯照着才勉强看清了那副狰狞的面容。 胡三虽是走南闯北,可终是没有走到外国去,哪见过这些。 此刻正紧紧捂住嘴在一旁颤抖着,头不自主的摇晃,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 越是模糊的面容,在这种环境下就越显得恐怖。 祁京的双手双脚都被绑着,身上还压着布袋死人,虽已快出不了气,但眼神还是平静。 “你想怎么样?” 见此,他越是平静,那佛郎机人就越是愤怒。 狮子玩弄兔子,兔子就该瑟瑟发抖,就该嚎叫悲鸣,看来这只兔子脑子不好使。 “噗……” 他毫不犹疑的将匕首插进了祁京的肩膀上,随后拔出,又是连续的三下捅进了余下三肢。 “我叫保罗,你在地狱里会记得这个名字。” “而你,下去后也不会解脱,因为我弟弟还在那等着你。” 他将油灯踢倒在一旁,黄色的火焰开始在沾满尿液的茅草上蔓延,徐徐而起的还有祁京四肢猩红的血液。 此时,保罗瞟了一眼祁京身上的绳索,挥手割掉。 火光映在狰狞的脸上,他陶醉的抬头,解开了裤带,眯眼道:“开始在狮子面前挣扎吧,小兔子……” 人影闪动在泥墙上,也是如开始的一幕一般,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啊!” …… 听到叫声的胡三还是忍不住移开了遮着的手。 在他最后的印象里,是那红发鬼赤裸上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那种笑容,他这种青楼常客一看就知道要干什么。 可脑中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祁小子如今还是被那死人压着的啊…… 他心里一寒,这么着的意思是,既要用布袋将祁小子慢慢压死,也要用那死人面孔折磨他,最后还得来个水火两重天弄了他…… 真是…还是海外蛮夷会玩…… “贵…贵人,还是给他个痛快吧……” 胡三抽搐脸开口,还是闭着眼道:“别累着贵人才是……” “咚!” 又是一声,不过不是胡三印象的那种声音,而是一声低鸣的嘶吼。 “咋的啦?!” 胡三猛然睁开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并不是祁京。 火光前,一道摇晃的身影站了起来,随后像是体力不支一般,坐在了那死人的身上。 周围除却油灯蒸发液体的呲呲声,还有那人细小的嘀咕。 “蠢货,要扎膝盖的。” …… 此时牢房也是寂静无声,犯人们都挨个靠在铁栏边贴起了耳朵。 “啊啊啊啊!” 那佛郎机人被祁京一脚踢在了双腿间,此刻正在地上挣扎,将满地的厮臭脏乱都裹在了白嫩的身子上。 “来人,来人啊!” 保罗嘶吼着,眼里怨恨一片,直盯着那双臂无力垂下的书生。 “老子今天吃定你了!” “嗯。” “啊啊啊啊!” 门口很快有脚步传来,祁京飞快的转头,见是保罗的两个随从,还有众多的狱卒。 “贵人!贵人!” 那两个随从也是汉人,可此刻却是气高趾昂,踢了一脚张牢头,喝道:“还不救出我家贵人,贵人若是遭遇什么委屈,你等全都得陪葬!” “是是是。” 张牢头不敢得罪他们,连声道是,可手中的动作却比平常慢了一些。 就在他走过来时,祁京已经转过了头,眯眼盯着随时准备扑过来的保罗。 这一眯眼,又让刚刚被轻易放倒的保罗停下了脚步。 他在思考得失,自己到底还打不打的过这个看似柔弱的书生。 那一瞬,他看见了不属于这个柔弱书生的眼神。 似狮子追着猎物,猎物却回过头,露出了獠牙。 依他的性子,为了不吃亏,宁愿丢了面子多拉几个人摁着祁京,也要他享受狮子搏兔的快感…… 却不料,兔子反而先开了口。 “你和那个叫的韩文广有什么生意?” “兔子!” “噢。” 祁京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对方现在只想杀他。 噢不,是先弄后杀,可却一直萎缩着不敢过来,应该是在等门外的救兵。 这些举动很符合他心中对西洋人的印象,欺软怕硬。 于是他垂着手臂,将双脚搭在一起,笑了起来。 “你看,你弟弟被我杀了,那个人叫程平的人说的很详细,我从后面勒住他,他死力挣扎,可还是被我抵着墙勒死了… 他应是今天就出狱了吧?你们本可以在这大赚一笔,然后回国或者就在这快活,可如今他已经被我送下地狱了……” “呵呵…你以为我真怕他躺在我上面看着我?” “…他生前我可以杀了他,到了下面我一样可以再杀一遍……” “你也是…哪来的勇气称自己是狮子……” “啊啊啊……” 随着每句话的落下,保罗眼里的红色越积越多。 而恰好那句狮子彻底动摇了他的底线,此时已然魔怔,举着匕首冲了过来。 “哈哈哈哈!兔子!你跑不了!” …… “嗒嗒嗒…” 与此同时,牢房的走道里,已经涌现了很多带刀的狱卒,都是奔着祁京这一间而来… …房里的火光,旁边的嘶吼,催命的脚步声,还有身体上的疼痛,即使到这时,他的眼里还是平静。 这不禁让冲过来的保罗疑虑了一下。 他一个书生死囚,还被刺废了双手,怎么迎接自己这只狮子带着武器的全力一击? 下一刻,时间在他眼里变慢了起来。 …月光下的血气缓慢飘逝,那偷儿的嘴巴迟缓睁大,门口的火光渐明,几个狱卒的火把已经透了出来,他手中的匕首也一寸一寸临近那兔子的胸口。 只不过有一样东西飞速的打破了这一平衡。 他猛然抬头,看见这件东西后,明显迟疑了一会儿,可还是拿着匕首迎了上去。 “砰!” …… 温热的血飙了祁京一脸。 看着地上那狰狞定格在脸上的洋人,此刻眼平静神中也终于出现一丝阴霾。 就在他被压上布袋就知必死无疑了…他在学校课上学过,这是明代的刑罚…… 同时肯定了,这确实是在某个朝代里。 因为党国要杀他不会用布袋压身这么幼稚的东西…… 也因为此时地上掉落的那把王八壳子…… 那个叫保罗的洋鬼子看到后明明有反应的时间,可却是像不认识一般径直往他枪口上撞…… 打了这么多年仗,在国中待过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 还有外面桌上的那把铁管子也疑点重重…… 可也顾不上这么多,祁京喘着粗气看向死去的保罗,思索着他与外面的交易…… 他一开始只是想套出有关韩文广的消息,可那西洋人一心找死,也只好成全了他。 刚才之所以与他废话这么久,除却想打探一些消息外,是在脱袜子…… 他是用脚趾扣动的扳机。 …… “咚咚咚……” 脚步声已经来临,门外的牢头打开了牢门,祁京也正好抬头与他对视了瞬息。 祁京的下意识反应是如今杀完人,要找一个有能力收拾烂摊子的人。 而这种人最好是不怕佛郎机人的。 在白天听到的对话中,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还缺少了一件可以为之牵动的东西。 此时,他的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可最终定格的,是保罗拿枪指着韩文广说的那句话…… 东西就在我身上…… 下一刻,那姓张的牢头只见那四肢流血的少年扑向了刚刚死去的保罗身上,像是在疯狂的撕咬着他的腿…… 再一次对视时,他已是满嘴流着血。 “疯了!疯了!” 胡三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看着一前一后死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佛郎机人悲从中来。 “娘的,什么富家公子,就他娘是个疯子!” 随着火光散落开,更多人看见了这里的情况。 “那红胡子死了!” “哈哈哈,痛快!” “小子,别光着自个儿吃啊,让老子也尝尝……” 只有张牢头愣在原地,看着还在啃食的祁京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 四更天末时,街上不见打更人,只有几声鸡鸣传来。 韩文广的门被程平拍响,他惊醒的第一反应是握刀。 “头,牢里出事了……” “你说什么?” 韩文广眼里血丝繁多,听见这消息,连腰带都不曾拿,只披了件布衣就再次走了出去。 …… 肇庆府苍梧县牢。 “大…大人……” 张牢头颤颤巍巍迎了上来,道:“祁京疯了,把贵人杀了……” 韩文广喘了口气,揉了揉眼道:“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布袋压身早该压死他了……” “人呢?” “大人且随我来。” 韩文广冷峻着脸,快速穿过一道道牢房,来到最深处的刑房门口。 刚推开门便是一道如炸雷般的鞭声。 祁京被挂在墙上,身旁是两个死去的佛郎机人,已经用竹席入殓了。 在一旁一起的,还有保罗的燧发枪,以及一把细小的铁壳子? “杂毛!说啊!” “啪!” 他没有理会那两个仆从汉人的喝声,只是走到一旁,揭开竹席,看到了保罗额头上血淋淋的洞口。 再往下翻去,发现他的双腿只是被磨破了几层皮,并没有少了几块肉。 他随意瞟了眼祁京的血淋四肢,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看到了他那双沾满污秽的脚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不过也没有出声,只是寻了座椅坐下,静静的看着祁京被那两人鞭打。 “啪!” “谁人教汝此等行事!” “说啊!畜生!” “啪!” 祁京闭着眼一直无动于衷。 韩文广不由心想,好像这具身体不是他的一般。 “啪!” 又是一鞭。 韩文广顺着响声看去,只见这四肢流血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随即笑了起来。 他虽双眼满布血丝,可干这一行的目光一向都很好。 昏暗的油灯下,祁京的嘴里露出了一截帛书…… 他猛然起身,对着程平下了个奇怪的手势。 “全都出去!” …… 第3章 目的 “东西交出来吧。” 韩文广没有顾及那把小铁壳子上的污物,拿起来仔细端详着说道。 此时那两个汉人仆役都被程平赶了出去,刑房里只余祁京和韩文广两人,一人被挂在墙上,一人坐在椅子上。 韩文广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留在了祁京的脚上,闭上眼,似乎想象到了当时的场景…… 祁京被布袋压身,四肢都被人用匕首捅穿,保罗死时裸着上身,应也是想弄了祁京,两人身上都有几处擦伤沾满着秽物,证明事先有过打斗,但结果却是祁京活了下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四肢被废,怎么还能杀了力宽体胖的佛郎机人? 答案或许就在自己手上这铁壳子上…… 但他没有往下继续想,自己还有要做的事,比这个死了的佛郎机人重要一万倍。 韩文广睁开眼冷冷道:“我的时间很紧,不要跟我谈条件,你即使吞下去,我也会将你开膛破肚的取出来。” 祁京含着帛书呜咽的开口,声音还算听的清:“我可以嚼碎了再咽下去。” “你敢!” “谈条件,不然我马上咬烂这东西,这身体的牙齿应该比局座的要硬。” “威胁我?!” 韩文广拍椅而起,这还是祁京第一次见他有情绪不稳定时候。 上次被保罗拿燧发枪指着头时,他也是一直冷着脸。 祁京舒展眉头道:“我知道韩先生是个有感情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看到这东西后第一时间将人赶出去。” 韩文广皱眉咀嚼这着“先生”这一词,好像是佛郎机人在常说,更加有些弄不明白事情经过。 “你想说什么?” “你进门的第一反应是先看那个西洋人,且目光只盯穿着衣裳之上,说明是在找东西。” “…如果你心性狠厉一些,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尺布料的同时就该把我杀了,不会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 “…或是这样,你不开口,我拿不准你会不会救我,这图也不会被我嚼烂,你会赢。” 韩文广眉头皱的更甚,道:“你之所以没有提前嚼烂…是在赌?赌我会开口?” “是,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只要你开口,就是我赢了。” “不。”韩文广看了一眼保罗的尸体,表情有些遗憾,道:“你没有赢,你以为我为何会第一时间赶到这?” “这块什么地图对你应该很重要,至少比得过得罪佛郎机人。” 韩文广这时的表情从遗憾转为疑惑,不过顾及面子还是没有多说。 “所以,你的条件呢?是让我放走你?” “不,是跟你走。” 祁京道:“来这做生意的佛郎机人不止他们,外面肯定还有人,我出去大概率会被他们弄死。” 祁京没有提自己的家人,他不清楚这具身体的家人多有势力,只知道自己变了之后至亲一定会感受出来。 到时候一样逃不过囚禁…… 而如果就这样让韩文广放自己出去,自己也未必能挨个崩了保罗那些“生意人。” 最后,他连自己是谁,被关在哪都不知道,放出去后,又能去哪里? …韩文广估计是官家人,能跟胡三口中的“大爷”佛郎机人硬顶,想必背后是有些势力的。 现在这种情况下,拿来当挡箭牌最是恰好。 然而,韩文广还是摇了摇头,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这样说话,自大狂妄,不堪成大器,我告诉你,那份地图不止于保罗一个人知道,等明日他的同伙来杀完你发泄后,我一样会得到……” 说完韩文广冷哼一声,再没有看祁京一眼,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 天色破晓,牢房外安静异常。 祁京还是被挂在墙上,姿势没有变化过。 韩文广走后,他突然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感觉四肢有些痒…… 奇怪的是,那些伤口也没在流血,快要有了结疤的趋势…… 他皱眉盯着壁上油灯思考着,这是他睡的第二觉,前一次感到迷糊时,他还在自己的马自达里。 且自己在牢房初次醒来时感觉后脑勺剧痛无比…他曾经摸过,有血迹,估计是一处致命伤…… 而那时伤口的感觉竟也是痒的…… “呵,有这般自愈的能力,东瀛佬没抓到过我,可惜了……” …… 嘭~ 张牢头走了进来,正看到祁京在笑。 “你还笑的出来,就要死的人,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肉……” 祁京没有说话,以为他是来收殓两个西洋人的尸体的。 而过了一会儿,却发现他是来拿地上那把燧发枪的。 张牢头将燧发枪拿在手中,对着祁京,嘟着嘴说了声:“砰…” “怕不怕?” 祁京摇摇头,知道他和韩文广一样根本不会开枪。 “我不会死的。” 张牢头拿衣袖擦了擦枪,显然不信他。 “你小子倒是个狠人,接连弄死了两个佛郎机人,放在前朝也算为民除害…那会儿官府不仅不追责,还得赏钱……” 说到这,他顿了顿道:“只是可惜这世道,外国人都敢压在大明身上来……” “现在是哪一年?” 许是想到是将死之人,张牢头也多啰嗦了几句。 “你坐牢坐糊涂了,永历二年秋末啦。” “明朝…大明有这个年号?” “管他呢…自思宗皇上死后那天不是这里一个皇帝,哪里一个皇帝的……” “外面很乱?” “是啊,肇庆刚从建奴手里抢回来的,出了这城以后一会儿是扎辫子的,一会儿是鞑子,就是看不到官兵。” 祁京漠然,继续问道:“我家住哪?” “真是疯了,你是进来坐牢的,又不是坐月子,我哪知道……” “好,最后一个问题…韩文广是什么人?” 张牢头反应过来,喝道:“你他娘个将死的犯人还审我呢?!” 祁京闭上眼,似乎在养精蓄锐,道:“我不会死,张兄也照顾好自己。” 一直听犯人谩骂他不知多少年的张牢头有些犯楞。 头一次听到死刑犯跟狱卒说照顾好自己的。 “照…照个厮鸟,这破官府没甚好,整日这里一个贵人,哪里一个大人的,谁伺候的好?! 老子就等建奴来了,帽子一脱……” “剪成辫子吗?” “不然呢?满清宣扬的是留发不留头嘛……你倒死了后啥也不用管了。” “不会,韩文广会救我,说不定还会带我出去。” 张牢头心想这事都扯到佛郎机人,一般都是由礼部和刑部来扯皮了,还说大话呢,不过嘴上还是敷衍问道:“为啥?” “你到现在,有看到保罗的两个汉人手下吗?” 张牢头忽然愣了一好长阵,似乎在回想什么。 随后猛然起身打开房门,却只在门外一个隐蔽的角落看到了两滩血迹…… 他一直守在门外,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 县衙外雾气有些重。 韩文广披着单衣冷冷的站在那。 雾气已将他的眉头和手上的“铁壳子”染了露水。 他在等里面的消息,他不相信祁京真的不怕死,所以走了后故意让张牢头拿枪去吓他。 一是仍然想从他那得到图,二是余出时间处理那两个仆役。 对于祁京,他也做了两手准备。 至于到底要选哪一种,要看祁京自己的表现。 不多时,程平跑了过来。 他很累,自昨晚出事以后就没有停过脚。 先是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才擦了擦眉头上的露水,道:“查得差不多了……” “祁京,年十七,其父祁阳,字恒光,曾任肇庆府同知,弘光元年被换水下去,其母在京城生祁京难产而死,因家中无人,祁阳续娶肇庆大族王氏女,祁京在其家中几乎成弃子……” “属下还查到祁京入狱有蹊跷…… 半旬前,祁阳带妻子回王氏府中,祁京与另一王氏另一嫡女王琪儿起了争执,其后王氏女自溺死于府中鱼池,多项证据列举祁京是凶手,刑部下令,判杀头。” 韩文广冷哼一声,瞬间就看破了其中的意思,道:“王氏也舍得下饵,嫡女也赔的上。” 程平道:“蹊跷正在此处,属下去盘问时,王氏管家正报案说丢了个丫鬟。” “狸猫换太子。” “祁阳呢?” “…听城外传闻建奴又要打来,携妻女去南边避祸了……” “呵,可谓神速。” 韩文广抹了一把眉头,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头,这是什么?” “火器,祁京就是用它杀了保罗。” “他不是被布袋压身还被刺穿了四肢?” “他用脚趾扭的扳机。” “这…” 程平皱着眉,他见过的火器不多,只知道这东西看着像,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至于韩文广,他一向摒弃火器,也不知道这个铁壳子到底是不是杀人凶器。 于是两人心领神会的避开了此事。 “祁京手里怎么可能会有火器?那两个佛郎机人带进去的?” “不重要,马上要启程了,不要再出岔子。” 程平点头,拿着手中的“铁壳子”看了看,道:“如果是真的,我进去抹了他?” “不,这小子有点狡猾,不过也有点本事。” 韩文广仰起头,看着满天的雾气,想了想,大雾之后往往是晴天,这次过后,自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看到太阳了。 那小子居然还想跟着走…… 韩文广脸上浮起一丝讥笑,道:“去把令牌拿出来,祁京我救了。” 程平点头,将铁壳子还给韩文广,道:“那城内的佛郎机人?” “城外有乱兵,有鞑子,有建奴。” “明白。” …… “嘭~” 祁京走出了牢房。 天气转凉,他被狱卒压着,在雾中光脚走到了韩文广面前。 韩文广盯着他没有先开口,祁京却在四处打量着,可终是雾气太重只看到了些山头和木屋,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到了南明时期。 “你的伤好了?” “张牢头用了药,很有效。” 韩文广看了眼转身回去的狱卒,道:“哦?你一个犯人能让牢头给你用药?” “他都能跟胡三做生意,如何不能给我用药。” “这么说来,他没有去吓你。” “没有,你处理掉那两人了?” “嗯,可圆了你的愿?” 祁京也往回看了眼,道:“我的愿只有活着。” 眼见那几个狱卒走远,韩文广转移话题道:“东西交出来吧。” “你救我,杀仆役,应该已经彻底得罪佛郎机人了,之后打算怎么走?” 韩文广答非所问,“我答应你的已经做了。” 祁京道:“这么说来,你下定决心要处理掉那些佛郎机人了?” 韩文广疑惑的点头,道:“你口里的东西呢?” “吐了,那不是真的,是我从他裤子上扯下来的。” 韩文广讽笑一声,道:“你果然狡猾,当时我如果真杀了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图了。” 祁京道:“我都是死囚了,做什么都差不到哪去。” 韩文广道:“诚意我已经拿出来了,你的呢?” “不妨让我看到底。” 韩文广冷眼看着他,道:“跟我来。” ...... 两人走在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一个是带着铐链的囚犯,一个冷峻着脸怎么也不像好人的。 果不出韩文广所料,雾开云明,得见阳光。 光线照在大地上,映射出这一方天地,苍梧县其实很荒凉,虽属于肇庆府后方,但依然不缺乏散落的那些游骑杂兵骚扰。 只是眼看再过几日就是冬至,躲着人才跑了出来。 不过这依然够打破祁京的幻想了。 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被留了辫子,只有少数没有经历满清的还束着发。 稀少的土屋和木板房前矗立着很多人,推让,吵闹,忙碌一直延续到巷尾。 这一幕与好似他幼时的记忆重合…… 看来三百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没等祁京看够,韩文广就带着他从一处小山头转了进去,来到一处院子里。 没有带他看看的意思,只是随意寻了间屋子将他又铐在了柱子上。 随即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道:“你想跟我走?” “我还有其他活路吗?” “没有…至少在肇庆没有,我只能解决佛郎机人一时。” 祁京没什么所谓,道:“那就跟着你吧。” 韩文广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锦衣卫?东厂或者西厂什么的。” 韩文广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 祁京道:“…你们刚开始验尸时我就在往那方面想,到中间你们悄无声息的杀了那两个仆役后是怀疑,最后,你让人直接提审我出来的时候就基本确定了。” “那你也应该知道骗我的下场。” 祁京点头,道:“你说的时间很紧,还有什么货物,是要出城去?” “你不必知道我要做什么。” 韩文广站起来道:“随我去大同和京城走一趟,能活着回来你就自由了。” “那边不是已经被占领了?” 韩文广不答,道:“我处理佛郎机人还需几日时间,我回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嘭~ 没有一丝犹豫,韩文广关门而去。 这回轮到祁京沉默了。 他逐渐想出来韩文广在这做的事情了。 在保罗和他弟弟一起被自己所杀时,他就应该意识到与佛郎机人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所以他应该是来时准备了两种选择。 一是完全把自己撇干净,人都是祁京杀的,自己最多得个监管失察,继续让上峰和西洋人谈,只要能让剩下的佛郎机人满意交出“货物”,以韩文广的禀性,去诛了祁京九族都没有问题。 只是需要的时间太久,他耗不起。 二是将祁京藏起来,自己再在这边选几个人一起治罪,再不满意,他可能直接来的硬的了。 只是这样做,是选择撕破脸,他在那边什么也得不到。 但祁京手里的这份地图却是意外之喜,让他有了第三种选择。 直接撕破脸,又省时又痛快。 …… 在地上,艳阳高照,门外一缕炊烟飘了进来。 祁京饿的头脑发昏,神情恍惚的看着那一缕光。 他之所以能这么快猜到韩文广的身份和提出要挟的条件,还有这一套提审程序,完全就是自己曾经做过的。 回想往事,他喃喃道:“军统局,特别行动处处长……” 兜兜转转,还是去做了间谍…… 第4章 同行 “你醒啦?!” 面前一个穿着黑色道服的道童正蹲在祁京面前,撑着小脸看着他。 “水…” “噢噢噢…” 小道童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拎着水壶跑了进来。 颇为费劲的打开壶嘴后,却听祁京虚弱的抬起头,道:“你先喝一口。” 小道童本是看他醒来有些开心,此刻听到这话顿时就不悦起来。 “哼,好心没好报,师父果然说的没错。” “你这人…我都觉得你已经死啦…” 话虽如此,他还是自己先喝了一口,之后就对着祁京灌了下去。 “咳咳咳…行了……” 祁京喝完水恢复了神智,问道:“这是哪里?” “道院啊…韩大人把你交给师父看着,师父又交给我看着……” “你师父呢?” “出去了…”小道童将壶口盖好,也没有走的意思,转身走几步坐在了门槛上。 “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事要问他。” “你可以问我啊,师父的事我都知道。”小道童嘟嘴道:“我还知道你叫祁京,是个死囚犯呢。” “你不怕我?” “怕什么…”小道童撇过头不看他,道:“韩大人说你杀的是恶人,你还被锁着……” 祁京转眼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已经能瞧见天边的红霞了。 “韩文广呢?” “韩大人出去啦…说过两日再来,到时就启程。” “这里住着什么人?” “就师父和我,还有程哥哥偶尔会来……” 小道童偶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也要北上吗?” 祁京点头,道:“你们也去?” “对啊…韩大人和程哥哥他们不愿剃头…听着那边的道士爷爷们也不用剃头的吧?” 祁京幼时就是生活在清朝末期,确是想起剃发令中有儒从僧道不从。 因此明末清初间有很多人选择了出家保留汉家服饰。 于是耐着心问道:“你知道北面的形势吗?” 小道童含糊着头,迷糊摇头道:“有建奴,有鞑子,还有闯王……” 祁京看他年纪小,心性纯真,估计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些,脸蛋还胖嘟嘟的,约莫是被他师父从小娇生惯养在了道院中。 其实这些从他喂水后就能看出来,明明知道祁京是死囚,却还是忍不住停在门口好奇的瞧着。 于是又笑道:“你在这一人无不无趣?” 小道童先是摇头,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道:“其实有一点……” 祁京一笑,“想不想看戏法?” 小道童脸色有些为难,道:“其实师父不让我跟你说话……” “你看,既然韩大人都把我放在这了,我也要跟你们一同北上……” …… 半个时辰后,小道童看着这死囚手上脱落的铁链,哭了起来…… …… 再过一刻钟后,小道童已倒在了里面。 祁京将铁丝含在嘴中,以备不时之需。 以前受过的训练要求他们随时在身备上有用的东西,只是这一规定随着他职位的增长渐渐抛之脑后。 小道童被他打昏了过去,因为他一直讨厌小孩的哭声。 他走出门,此时已到夜晚,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 透着星光,逐渐看清了院子的布局。 几间木房围拢,没有其他别院,很像曾经北平城中那些四合院。 中间除却一口水井,几个木桩矮凳后别无他物,也难怪这道童会忍不住跟他说话。 他随意寻了个矮凳坐下,就着星光,徐徐想着要做的事。 其实也不是做什么能改变的,他现在的选择只有逃或者不逃而已。 逃,估计现在满城的西洋人都在搜查自己,他连自己都家世都不知道,能跑去哪里? 不逃,那就等着韩文广和那道童的师父回来,再想办法。 韩文广去处理西洋人,应该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处院子只有那小道童师徒两人在居住,锦衣卫程平偶尔会来。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城和大同,不过听那张牢头说的,已经被满清占领了…… 祁京皱眉,他脑子里一直很乱…… 在牢房里醒来时,脑中只有唯一的生存本能,直到之后开枪杀人,抢地图,谈判,最后到这,全是这种靠直觉而行。 可一旦冷静下来后,还是会质疑身边的一切…永历二年? 他并不精通历史,也不清楚明朝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年号。 最近的一次,只有委员长说什么项羽被困垓下…… 所以,他急需了解自己到底来了什么环境中。 须臾,有一喝声从大门外而来。 “徒儿,快看师父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 祁京赫然起身。 …… “呼~” 老道士点燃了一柱烛火。 门外寒风阵阵,预示着一年冬季即将来临。 他合拢了身上的道服领口,往房里一张老八仙桌走去。 哪里,一个小道童正眼泪汪汪的吃着糖,眼睛时不时“怨恨”的瞟着那个死囚,之所以用瞟,是生怕被看到了又被打昏过去。 他心想,这个骗子,除了师父,连韩大人都“不敢”打他呢。 然而祁京并不知道这些,他眼神平静的也和小道童一样吃着糖,听着老道士说话。 “…韩大人是个忠义之人,即使大明已经被打的龟缩至此,却依然愿意干些实事…… 只是可恨朝中依旧党争不断,李诃子…惠国公才战死不过数月,湖广便遭沦陷……” 老道士名叫温庭坚,自称云山散人。 温庭坚也身着黑色道服,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小,头发花白,不过却习得一身武艺。 适才他一进门看见祁京坐在那,便只顾下死手,直到听见那道童的声儿才停下。 后面了解到祁京是韩文广要留下的人,才放下戒心。 像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一般,温庭坚的声音虽很快,但咬字清楚,时而清冷时而热忱。 祁京在打听到关键信息后,只是平静着听他絮絮叨叨朝中之事,偶尔问上几句。 “温先生是哪里人?” “老夫…哎…老道也不知……” “何出此言?” “我万历三十年生于关外,那时正逢建奴奴儿哈赤劫掠,被当做牲口迁于赫图阿拉,后被蒙古鞑子劫城而走,最后逢后金入关,才得以归明…前二十年我是金人,后二十年是鞑子……” 温庭坚似乎很有说书的天赋,将这些年来天下大事说的很清楚。 结合祁京之前所了解到的,这里确是明末清初之时。 永历二年是不久前在广东肇庆登基的桂王朱由榔的年号。 适才所说的努尔哈赤已死了快二十三年。 皇太极也已经死了六年。 而他的弟弟多尔衮已领兵叩山海关而过,当上了满清的摄政王。 如今京城里坐的是福临小皇帝,也就是顺治帝。 大同则是满清镇守重地,并由英亲王阿济格坐镇。 如果真像温庭坚所说,他们此次去的地方是大同和京城,那么无疑九死一生…… …… 祁京沉默了一会儿,将狱中与韩文广所做的交易说了出来。 “那些货物说的就是佛郎机人的火器,但我们不可能带着北上,实际用途老道也不知……” “祁小兄弟放心,韩大人绝不会去投诚,不然也不会选吾等这些三教九流之辈…可也未跟老道说去做甚…” 温庭坚道:“依韩大人他们的身份,选择也不过那几种,刺杀,细作,救人…… 老道也只是听说,惠国公反清失败后,北方有很多前朝将领意动,满清平叛有些自顾不暇…但我们这次过去,实则起不了什么效果吧……” “温先生似乎很不好看这次……” “我的看法有什么用呢……” “时局已到此处,亦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第一批赴汤蹈火的人,大明的火焰如何能再次烧到北方……” 温庭坚长叹一声,随后拉着小道童站起身道:“祁小兄弟的事我都知道,我刚从城中回来,满城的佛郎机人混着官差正在收捕你,就在这歇息几日等韩大人回来一起启程吧……” 一旁的小道童看着祁京皱着眉,不由开心了起来,他听不懂师父在和他说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这个骗子在故作高深…… 抿着糖果,觉得更甜了…… …… 温庭坚走后,祁京思忖了很久,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逃出去了。 至少也得等到出了肇庆府后再说,而自己手上握着地图,应该能和韩文广说道说道。 不过去干间谍倒是比在那牢房里好多了,起码是用九死一生替换掉了必死。 次日竟是程平先到了这处院子里,除却带了些吃食外,还带了一男一女。 男的正是祁京的狱友胡三…… 女的像是程平的妻室…… 胡三立在那局促不安,反倒是那妇人冷着脸对着程平。 程平不清楚昨日祁京被铐一事,以为是韩文广直接将他带了过来。 他一脚将胡三踹进祁京房里,转身拉着妇人走进了那小道童的屋子里。 祁京坐在床上,平静的看着胡三。 “你也北上?” 胡三一听祁京开口,才猛然回头看到这开枪不眨眼的死囚,吓的连连后退。 直到看到祁京是光着身子,才靠近些许,免得不知又从哪冒出一把火器把自己砰砰了。 “没办法……” 胡三带着镣铐,习惯的坐在地上搓着手脚道:“苍梧县就这么个小地儿,就能出了这几位大能耐的人物,连我也沾着祁兄弟你的光了……” 他带着颇有怨恨的眼神看着祁京道:“他说是你要提我出来的,说我机灵,又连盗了好几个大墓,熟悉湖广那些小路……” 祁京一笑,知道这是韩文广做的小手段,算是要泄一点火气。 “他都还拷着你,你信他?” “不信有啥办法……” “我爹都被他抓到了,我这辈子就一个爹你知道吗?挣的钱再多,可以再盗,可爹没了就没了……” 胡三身体一直在发抖,可也一直絮絮叨叨。 祁京觉得这人好像有病一样,一紧张话就停不下来。 祁京起身穿衣服,又是将他吓的一跳。 “…我说着玩的,祁兄弟,我不是要怪你,要怪就怪那佛郎机人,早死不死的,偏偏死在我们牢里,遭罪啊~” “…我也就趁着这点功夫捞点钱,还没捞到,祁兄弟你是能人,有胆子杀了哪俩食男色的畜生,是抗佛郎机英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祁京摇头,趁着这功夫把嘴里的铁丝扯下一半,丢给了他。 等胡三拿着铁丝反应过来,他已推门出去了。 …… 院子里正是程平和那妇人在哪。 小道童也被拉出来吃着餐食,眼神仔细瞧着他俩。 程平的手在滴血,妇人正在细心包扎,口中不时念道:“一天跟着韩文广打打杀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去,你个妇人懂什么,我做的是大事。” “大事大事,家也不归,还要我一个妇人抛头露面的过来寻你…你也不知那日死在外面,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那妇人虽姿色一般,此刻却派气十足,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子女,正插着腰喝问着程平。 “大皇上都吊死在京城了,你不安生过日子,还给这些小皇帝卖命...” 说着又抹起泪来,“不是我爹留在了京城,我就是死也要把你从这鹰犬行列调出去!” 程平脸色不好看,还想争论,却看到了祁京立在门前。 于是撇下妻子,过来道:“那份图藏在哪了?” 祁京瞟了他一眼,道:“这是处理那些佛郎机人受的伤?” “别废话,你可知道头儿这几日遭了多少罪?” “你也要跟着韩文广北上?” 回答有些突兀,不过程平也没有多想什么,点头皱眉道:“图交出来。” “我告诉你,你滑不了,现在是头在保着你,不然随便把你扔在街就有几十个佛朗基人要杀你...” “怎么一大早就说这个,我连鞋都没穿。” “干这何事...” “你看,我现在还光着脚。” 程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走。 推门前不忘放下狠话,“你若敢骗我,头虽饶你不死,可也没说不能半死不活。” 然后不顾那妇人的骂声,蹦的一下关上了门。 而立在台前的祁京脑中似乎有了画面。 一个古代的冷峻的细作头子,带着老少道士,盗贼小偷,书生死囚,家庭不和的手下,竟也敢北上去满清杀意最重的时候搞策反? “有意思,有难度。” 他抬头眯眼看着天色,还是那般雾气弥漫着,好似今年冬季就藏在了这绵绵的烟雨中。 想着,不由感觉脚上一冷。 只期望程平拿到地图后,顺便能将他的鞋带过来。 …… 第5章 烟雨 就在前几日祁京心里很清楚轻易交出那份地图会是什么后果。 但既然选择了北上,一直将图握在手中,也是在得罪韩文广。 因此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交出去。 究其原因,其实在这一系列中,真正让他放下戒心的其实是胡三的到来。 韩文广为达到目的,连盗贼都能包容招揽进来,那他的境遇自然也不必太担心在意。 当然这也可能是韩文广故意放进来的,其中信号就是让他知道是该交出东西的时候了。 所以他很果决,让程平去找自己的靴子,东西就在里面。 至于真要不要跟他去北上去满清的地方,他还在权衡。 他对满清一直没有好感,甚至是仇恨。 在他记忆中,闭关锁国,鸦片战争,甲午战争,留下的烂摊子荼毒了国家百年之久…… 然而,这些于他而言,都算是过去了,噢不,在这里是还未发生。 但他对韩文广也没有什么好感,整日冷着脸的跑来跑去,不像个特务,倒像是个酷吏。 韩文广的级别应该不会太高,不然不可能自己亲自下场跟那些西洋人肉搏。 从温庭坚了解到如今的形势后,祁京想了很多,觉得这一行很可能是上面的人随手布下的局,目的犹未可知。 而他们不出意外应该是去送死当炮灰的。 毕竟如果所做的真的有用的话,他后世革的就是大明的命了。 看来,这一行自己还是要找个机会脱身。 …… 次日,祁京躺在床上想着,突然起身将打地铺的胡三叫了起来。 “干啥啊,大中午的,不让人睡觉。” 胡三伸手揉了揉眼,祁京昨日扔下铁丝已让他将铁铐解开。 这种走偏门的人,技多不压身,人又机灵还认识路,出了境内后,在韩文广眼中或许比那些只会俯首听命的人有用的多。 但前提是,真的能控制住他。 就像祁京一样,他想不出韩文广会怎么控制住自己。 也要一样抓了自己的爹? 但他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可也并未深想,到时见招拆招便是,如今最要紧的是韩文广到底要他做什么事。 “韩文…韩大人告诉你我们从哪条路出发?” “这还要说吗?”胡三道:“从肇庆到大同,四千多里呢,最近的只有走直道小路从广宁出发连跨四省……” “娘的,真遭罪啊,这么远的距离,还要从敌境乱军中走……” “这些路你都记得?” “那能啊,我虽是从京城一路靠撅人…咳…靠诸位先人祖宗的施舍才能活到这的,都几年没去,那还记得……” 祁京道:“那你如何不待在京城,那的富户很多,以你的手段,想活下来不难。” “我爹不是在这嘛……父母在,不远游懂不懂。”胡三又习惯性的扣着脚道:“我也不想剃那劳什子的辫子,难看死了……” 胡三说着,又慢慢将手伸入了裤裆里,不知在忙活什么。 祁京摇头不愿再管这些三教九流之辈,拿着酸臭的衣服走了出去。 刚开门就看到韩文广冷冷的立在那,手中拿着几个染血的布袋。 他掂起布袋,露出里面的东西,赫然是几个佛朗机人的头颅。 ...... “东西我已经让你那个手下去拿了。” “我知道,我是在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哦。” “嗯,今夜午时出发。” “这么快?” “有人在等我。” “行吧,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韩文广似乎有些急促,准备转身而去。 “我的靴子……” “那是证物,拿不回来。” “那你就准备让我光着脚跟你去杀建奴?” 韩文广没有吭声,径直向前走去。 祁京又在后问道:“对了,出去后我能有一件新衣物吗?这件都臭了。” 他很识趣没有提那把王八壳子,知道韩文广不可能在这里就还给他。 而韩文广眯眼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有要还东西的意思。 披着布衣出门的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洗洗还能穿。” 嘭~ 大门再一次关上。 …… 之后祁京在院子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才等到程平和温庭坚回来。 随行的,依然还有那个长相一般的妇人,提着一个小布包。 温庭坚头发散乱,浑身染血,兴致不高,一把拉过小道童入门歇息了。 程平也很疲惫,手里拿着一尊没雕好的木头,愣愣看着,这是他唯一的爱好。 期间任由妇人摆弄着身上的伤口,坐在矮凳上一言不发。 妇人包扎好他身上的伤口后,也只是坐在一旁拉着他的衣袖默默垂泪。 “好了,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老子又不是不回来!” “那你就死在外面好了!” “死了也好!不要再听你这长舌妇啰啰嗦嗦!” “哼,我啰嗦,这几日我为你操碎心……” “我就不忙吗?!你瞎操心什么?!” 争吵过后,程平也负气推着一扇门而入。 妇人抹了把眼泪,搬了张矮凳坐在井前清洗着程平换下的衣裳。 一阵过后,才抬起头瞧见祁京立在门前看月亮。 “拿过来。” 妇人指了指他手里酸臭的衣物道。 祁京低下头,苦笑一声,接受了这小小的善意。 ...... 午时,小院上的月亮升起了一层薄雾,逐渐笼罩上了这一方小天地。 雾里,韩文广打开了那扇大门。 往院子里喊了声:“出发!” 随后三扇门一一打开,小院子里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这时,韩文广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甩进了祁京的手中。 那是一双官靴,保存完好,应该是韩文广自己的。 祁京抱着靴子,又往队伍里回看了看,见韩文广身后是数十个穿着布衣的人,有老有少,俱是一脸疲惫之相。 天上忽然下起来一阵薄雨。 众人就这样淋着出了门。 ...... 程平是第一个踏出去的,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妇人那张哭哭啼啼的脸。 他这几日都在忙着佛朗机人的事,几乎是夜夜打杀,疲惫异常。 也不是为了牢里姓祁的那小子,他还没有资格让头和这一众兄弟忙活这么久。 那份地图虽至关重要,但已经拿到手后,也就没有必要再和那些异国人纠缠。 之所以动手除掉了他们,听头说这是指挥使的意思。 程平想,朝中这几月正在肃清治安,如今虽军需匮乏,但来沿海的异国人多了去了,没必要和保罗这帮嚣张跋扈的蛮夷做。 既然已经榨干了他们的价值,指挥使也乐意在首辅的意思下捞上一笔功劳。 可仅是指挥使大人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他们就忙上了几天几夜。 期间还要遏制流言,安插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杀人,追捕...继续追捕...... 他心里恋挂着妇人,所以一直都在忙里偷闲的回家,可换来却是无尽的唠叨谩骂...... 他最烦的,就是唠叨了。 于是又只好跑回了衙门里。 走在路上,听着衙门里的同僚在低声议论着又捞了多少钱,又娶了多少房小妾…… 他路过时,还不忘笑着问怎么想不通要去北上送死...... 走到韩文广面前时,因为没有抓完人又挨了一顿骂...... 之后又是追捕追捕,杀人杀人...... 好不容易忙完,走出衙门,想找个地方静静的雕会儿木头,却看到妻子已经又等在了那里...... 一路听着她的骂声走到了小院子里,郁闷的从怀中拿起木头,却发现刻刀不知何时掉了...... …… 月随风起,烟雨绵绵。 程平长叹一声,从肩上的布包中拿出了妇人给他准备的折叠的斗笠戴在了头上。 回头看着身后的苍梧县城,心里一阵迷茫。 他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吗? 他只知道满清打过来时,可能连这座城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可妻子怎么就不能明白呢? ...... 浆洗完衣服的妇人愣愣站在院子中,无声的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她这几日看丈夫辛苦,本是想做些肉食给他吃的,自己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了。 又不放心那几个小丫鬟挑的东西,于是只好自己抛头露面的去买些上好的牛羊肉。 期间听着被压价的摊主们指指点点的议论她哪有阔夫人自个儿来买东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想到是为了夫君也咬牙忍了下去。 在一直很讨厌的厨房里忙活了很久,才端出最满意的一份上了桌。 看到夫君回家正想满心欢喜的说这几日的事情,可没说几句,他连汤都没喝一口就又出了门。 想到夫君在衙门里或许有要紧事,这几日还有外派的差事…… 又想到他的性子不会收拾行囊,于是自己细心在柜子里挑了几件结实的衣裳…… 知道夫君喜欢木工机变之物,冬季烟雨繁多,又在外面买了一顶可折叠的斗笠放了进去…… 这一买又被讹了许多文,忍着心疼,还是提着小布包去衙门前等着夫君下差。 一路上,才知道了他竟要北上去京城...... 她才从那边来没几年,如何不知哪里已经被闯贼建奴糟践成什么样,这不是明着要她守寡。 可面对她苦口劝说,夫君还依然冷着脸,把一切都丢还给了她。 坐在井边,宁愿摆弄那些不值钱的木头也不跟她说几句话。 …… 烟雨渐大,月光下视野白茫。 她独自走到院门前,依靠在了上面。 她原本是不打算说着这么多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其实她在烟雨中看着夫君满头淋满露水的时候,是想到了在京城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坐在井边洗衣服时顺手要了那脑疾之人的衣物,也只想夫君在路上的时候对他有个照应。 虽然很小,但已经是力所能及的全部了。 其实她最想的说的是那句,郎君莫走。 可夫君已经埋头走进了远处的那片烟雨中,没有再看她一眼。 ...... 第6章 湘江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记住了吗?” “记住啦,师父。” 江河滚滚,不似入冬之时,湘江边上,温庭坚抱着小道童缓缓说道。 小道童裹着缝补的小袍,脸颊被寒风吹的通红。 他今年七岁,在关外流亡时被温庭坚收养,过了好几年颠沛的生活,个子也没见长,这会儿还像四五岁那般被温庭坚抱在怀中。 温庭坚笑着替他擦去脸上的风尘,道:“这首诗是孟山人南下吴越所作,师父也不知具体在什么地方,但既然带江,就正好应了眼前的湘江水,他也是个道士呢。” “现在我们都是道士啊。” 小道童往后看去,一帮束发盘簪的道士在后背着行囊,领头的正是骑着马冷着脸的韩文广。 其他人看着还好,但韩文广和胡三两人看着着实不像是会出家修道的人。 一个脸色比湘江水冷,动则像要杀人全家一样,一个贼眉鼠眼,东抠西抠的活像一成精的老鼠。 “温庭坚,这是甚地方?怎么看着这么别扭,你这一路跟那小白脸唧唧歪歪的,是不是在骗吾等?” 说话之人叫陆瑞庆,长的很高大,是队伍里的第二号人物,连程平都要对他汇报。 他一直很反感韩文广招进来的这些犯人死囚。 在他印象中大明的官吏就不该与这些下九流混在一起,所以一路对温庭坚和祁京等都没有什么好感。 “大人,此地正是湘江水域的黄口,只是水流太急不宜渡江,最近的渡口是上面的元塘子,可那边是建奴的地盘.......” 温庭坚没有顾及陆瑞庆对他大呼小叫,反倒是将问题说了出来,他本就是个关外俘虏,陆瑞庆这种南方土生土长的官人看不起他也正常。 陆瑞庆一愣,说是趾高气昂,可遇到问题还是看向了韩文广。 “你领头,带我们过去,就说你是掌教......” “这...” “别废话,有人会跟你接洽。” 随后众人骑马向北而行,前面领头的两骑正是温庭坚师徒和祁京胡三。 老道士温庭坚和他的徒弟一开始是也是有马匹的,只是出了肇庆后就莫名的跑了。 小道童曾经跟祁京说过,看到是陆瑞庆让人放走的。 之后为追赶队伍,小道童的和温庭坚的脚双双被磨穿,血淋淋的连袜子都快穿不上。 祁京便将自己的马让给他们,转去与胡三同乘一匹。 而这一切韩文广看在眼里没有做出举动,或许他为人冷血,眼中只有功业。 也或许他知道,越往北走,死的人可能会越多,容忍了这点小性子。 但唯一确定是,陆瑞庆真的很讨厌道士,除却对温庭坚不满外,对祁京胡三的恶意也仅上升到叫“小白脸”和“黑老鼠”。 …… 这就是韩文广所带领的去大同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二十二人,扮成道士,对外界宣称是准备回山西的道观。 人人骑马而行,只留一匹驽马拉着一小车货物,因此不到半月便到达了南明朝的边界。 之所以说让温庭坚当掌教,是因为在这队伍中只有他一人是真道士,其余人只怕一开口就露馅。 这一路走来,其实大家都早有耳闻,这所谓的地界,恐怕大多是明朝的降兵在管。 清军并没有这么多的人口来接管大片土地,尤其是后方还有叛将的时候。 所以越靠近南边的土地越可能是明朝降将自己治理,只有名义上属于满清。 这样夹在中间,随时可以两边倒,对于过路人的盘查其实倒也没有那般严苛。 韩文广并没有说这属湘江水域水三口镇是谁在守,但显然也没有做什么其他措施,应该是有信心能过的去。 次日傍晚,终于到了温庭坚口中的元塘子。 这里是湘江一处狭窄的水口,设有官口收税。 天边夕阳照着晚霞,环山树林秋叶落江,江上是渔舟唱晚,只是歌声到了税口戛然而止,这些税兵连打鱼的也没放过。 随着前面渔民唉声叹气的划船而过,韩文广给了后面货车旁程平递了个眼神, 程平心领神会的打开上面的箱子,拿出了几个钱袋。 其余的像是道教的经书,然而众人都知道是幌子,里面是违禁的刀剑,还有一路上的钱粮,随祁京穿越而来的那把王八壳子也在里面。 韩文广一路过关从来不拿官府路引,只靠砸钱。 里面还有一大箱的大明宝钞,据程平说是朝廷拨下来的“经费”,这东西用胡三的话来说就是擦屁股都嫌膈应。 所有钱粮都是韩文广凑出来的,其中陆瑞庆占了大头。 见税兵来查,温庭坚接过程平递来的钱袋就往其袖口放。 至于其他人则是低着头等着。 温庭坚经过多次的过关后,似乎也变得炉火纯青,装作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跟着税丁走走停停,其实每一次浮尘落下都有一袋钱进了他们的领口。 而那些税兵也从一开始的眉头紧锁,到喜笑颜开。 祁京穿着道袍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到他的面容,这是韩文广一开始就交代过的,这些年的各地男风正盛,他无疑会让那些人流口水。 忽听旁边有人低声骂道:“纲纪崩坏...有这些人在,大明如何打的过建奴...哼,今日穿着明军的衣服像模像样的收钱,说不清楚帽下就是留了辫子,明日换了皮就是满清主子的狗了...” 祁京侧过头看去,见说话的又是陆瑞庆。 这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一路不只一次谩骂了这种行径,胡三曾经嘀咕过,可能贿赂的钱都是他自己出的吧....... 这次显然比前几回都出的多,在温庭坚不染世事的脸上都看出了肉疼的表情。 可那些喜笑颜开的税兵都没有挥手放行,而是说要等着领队过来。 这倒是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没有这些规矩的。 未久,就见一大胡子税兵走了过来,衣服与那些普通的税兵穿的要好看些,应该是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领队。 他像是刚刚睡醒一般,打着哈欠摸着胡子,边走边与温庭坚打笑道:“仙长倒是归山心切,这么大手笔可不多见呢。” 说着又往路边站着的众人身上飘过,只在祁京和胡三的身上停留较久。 温庭坚又抚了一把拂尘,悄无声息的将钱袋落入领队的袖口,道:“是,都是可怜人,本是随贫道来南边传道,却不知北方形势巨变,落的个无家可归,这次重归故土,倒是劳烦大人了。” 温庭坚一个出家人扯谎竟也扯惯了。 大胡子领队闻言将目光看向那辆小货车,又看了看众税兵,那些税兵收了钱,也并未查看,只是点头说没问题。 随后大胡子又往韩文广这扫视了一圈,见陆瑞庆忽然抬起了头,脸色被涨的血红。 “呵呵,仙长这徒儿可谓血气方刚,看不得这些污秽啊。” 温庭坚道;“这是贫道师兄的徒儿,脑子缺根筋有眼红病,早年丧了双亲,不合适世俗,因此才出家修道。” 祁京见韩文广悄悄抬手止住了陆瑞庆的动作,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倒是很难在他身上见到。 说罢,温庭坚走过去,又往大胡子袖口塞了一块石头,夕阳照射下,那块金子的光芒一瞬而逝。 大胡子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后挥手放行。 众人牵着马缓缓而去,到了不远处,忽听道后边有人的呼喊传来。 见温庭坚等人转头,大胡子在后喊道;“不关你们的事,走。” 也就是这一瞬,祁京的目光偶然与大胡子的眼神对上。 ...... 到了元塘子渡口,温庭坚出面找了两艘载客渡江的江船,一艘用作装那一车货物和马匹,一艘用作渡人。 众人分成两拨,摆出出家人的仙气,一尘不染的上船。 祁京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在江边仔细看着周围的布局,发现有很多芦苇荡口。 天色渐晚,不见一点火光,因此他们除却能知道船上的事,看不到江面上一点东西,而这些不知韩文发现了没有。 于是他转头看去,见韩文广正忙着拉开陆瑞庆,温庭坚适才那句早丧双亲似乎彻底激怒了他。 “你他娘才早丧双亲!你这关外的烂...” “止住!” 韩文广神色这会儿有些不自然,这些船家鬼知道会不会跟那些税兵队有联系。 陆瑞庆还是红着眼,转头带了几个亲信去了压货的那艘船。 祁京微微愣了愣神,知道这晚上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了。 于是他开口向韩文广要一把匕首。 韩文广指向一旁陆瑞庆刚上的船,道;\"自己去拿。\" ...... 月亮升了起来,祁京在一艘船上眺望着另一艘船。 他发现韩文广还是很谨慎,将众人包成一团,眼睛直盯着前面的船家。 他们身上其实都有刀剑藏在后背,马车中的,不过是以防万一。 祁京知道这一点,所以一路上一直跟韩文广透露自己想要一柄防身的匕首。 只是到了现在,韩文广才松口,一如他这个人一样冷漠,不通情理。 适才祁京走到那货物旁边,才知道韩文广又耍了自己一套。 他根本没有钥匙,怎么打开箱子取东西? 但也没有懊恼,只要不是身在肇庆牢里那样任人鱼肉的境地,他都有信心随时脱身。 于是他就在货物处歇身休息,悄无声息的从嘴里取出了那半截铁丝。 而陆瑞庆也学着韩文广,坐在船头假寐打坐,实则在监视船家。 是夜,船头忽有响声传来。 ...... “仙长。” 船家戴着斗笠,拿着船桨走了过来。 陆瑞庆皱眉开口道;\"何事?\" “就快靠岸了,可这船钱还没结呢。” 陆瑞庆显然上船时观察过江面,知道没有这么快,依照船速,这会儿才可能刚到江心。 “是么?” “是啊道爷,你看。” 船家指着远处的江面,上面似有火光传来,而此时船正停在江水中央。 “好。” 陆瑞庆起身,拍着船家的肩膀,寻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有火光处的地方是哪里?” “嘿嘿,这仙长就有所不知了…” 船家回头看了看陆瑞庆,手里的船桨似在摆动着。 月光下,船桨的头部忽然映出一道光来,随后被船夫飞快的回手向陆瑞庆砍来。 “此处啊,是你的坟……” 噗! 下一刻,血液飞溅。 陆瑞庆面无表情的将匕首扎进了船夫的胸口中。 斗笠掉落,那船家头上赫然是金钱鼠尾辫。 “建奴狗。” 陆瑞庆冷着脸转身,刚才他打坐时就已感到有变,从怀中抽出了一柄匕首捏在手中。 无缘无故的停船,不是有鬼是什么? 真当他是道士,是吃素的? 转身一脚将那船夫踢下水中,水里冒起一阵咕噜声。 随后他凝神看着船舱,抽出了藏在后背的绣春刀。 “去查看船上是否有暗道,里面有可能藏......” 嗖~ 噗~ 话未说完,他就已倒了下去。 一支从水里射出的弩箭贯穿了他喉咙。 ...... 嗖~ 又是几箭射出,又有两个侍卫倒下。 剩下的三人被迫撤退到了货物处。 几个人从船沿爬了上来,又有几人从甲板处冒出。 陆瑞庆猜的没错,船上果然有暗门。 此时,船舱外才有声响传来。 “大哥,我当是什么神仙,射中了一样要死。” “别废话,老七都被这厮鸟杀了,赶快弄了走人。” “有啥嘛…嘿嘿,又少了一个分钱……” “三个肉票而已,抹了!” …… 第7章 匪徒 杀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 正如水里射出的那一箭,是奔着陆瑞庆的命去,也是奔着他身后的货物去的。 刘卓在船舱外抹了一把脸。 提着刀看着紧闭的船舱,又往颚下还在滴水的胡子上捋了捋。 他便是税兵队中的大胡子,也是在元塘子这一带有名的水匪,带着十二个兄弟混的风生水起,还取了个诨号,叫十三罗刹。 白天他们是披着皮的官差,到了晚上便是湘江水中的恶鬼。 他睡醒时第一时间没到现场,就是在观察,仔细打量着这一行人的分量,毕竟对面人多,这也是玩命的事儿。 随后他发现这些没剃头的道爷们,个个都出手不凡,连普通的税兵也递了两个钱袋。 这几年老去劫那些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渔民也早就腻了,正是收不入出的时候。 不劫他们劫谁? 之前叫他的那一声,是他在这群道爷们走之前,就已吩咐好兄弟们劫了两条船的消息。 但他们人少,只有十二个,只能劫一艘船,那当然是金银财宝所在的那艘了。 他查的也仔细,又知道这群道士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唬人,而是身上货物上都带着刀剑呢。 于是他叫老七扮成船夫,自己和老三老四拿着弩箭藏在水中,还不忘又往甲板暗道那塞了两个兄弟,先解决掉守着货物的人,再望风行事。 随后他又将剩余的兄弟放在江心不远的另一艘船上,既能随时接应,也能随时恢复“官身”。 种种举动,只求万无一失 。 可惜老七这不长眼的自己要往刀口上送。 瞟眼望去,白天那有眼红病的道士已经咽气了,倒是另外两个侍卫喘着粗气爬起了身。 看来,他射的有些偏了。 “叉了!赶快撬了这门!”他大喊道。 四个亡命之徒持刀赶上,打了一阵,却是出乎预料的僵持住了,这两人虽带着伤,却胜在武器锋利。 倒是那把腰刀刘卓看着很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时,适才与他打趣的老三拿着弩箭不由叫了起来。 “娘的,点子扎手啊!” 可还是瞅准机会,在四人缠住那两个道士后,一箭穿心了两人。 于是剩下的四个人迅速收起刀鞘,跑到船舱前开始砸门。 咚!咚!咚! 随着声音越大,老三又笑嘻嘻的,甩着鼠尾辫走了过来。 “大哥,我准不?” “刚才这领头就是叫我一箭射穿了,现在又穿了俩…算是给七弟报仇了……” 刘卓知道他想吞了老七那份钱,道:“射暗箭也算本事? 快砸门做了剩下几个,把船开走!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嘿嘿,好咧!” 老三狞笑一声,拿起了一旁的船桨,狠狠向着船舱门砍了过去。 刘卓也没有闲着,看见前面另一艘载着“掌教”的正向他们这驶来,知道肯定又没了一个兄弟,于是往江面上吹了一声哨。 之后便是见不远处点着火光的税兵船堵住了那艘船。 近处刀剑声往,水面上隐约还有呼喊声传来。 像是韩文广那艘船正在与另一艘船争论什么,随后只听扑通几声,有人跳水了。 …… 嘭! 随着一阵断裂声响起,船舱门终被砸开。 除却三人持刀而立的道士外,还有一车被打开了的白花花的银子票子…… 老三顿时两眼放光,领着人冲过去厮杀在了一起。 人嘛,总要混口饭吃,而他们十三罗刹显然想吃最好的那碗。 ...... 祁京蹲在货物角落的暗处,默默往外面瞟了一眼。 “陆瑞庆死了...” 看着撤退到此的几个锦衣卫,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此人是由韩文广选出来的,功夫拳脚都不差,能死在这桩显而易见的埋伏中,应该是轻敌了。 他并不想参和这桩打劫之事,所以在发现端倪时没有告诉韩文广,一是想测测他的部署,二是想看看这支间谍队伍的应变能力...... 可显然没有他想得这么好,有些违背他在学校中听到的锦衣卫是特务的祖宗这句话。 咚! 在他藏身的不远处,第一个锦衣卫倒下了。 这些人在祁京的眼中唯一的亮眼处就是耐打抗揍,即使中了背地偷袭的弩箭也依然能咬着牙站起来...... 可这依然没有什么用处,只能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陆瑞庆死后,他们就只是一盘散沙。 即使拿着那把象征身份的绣春刀,在这群有备而来的水匪眼中也不过是江心的几只鱼。 咚! 第二个锦衣卫也倒下了。 祁京看着,果然又是那扎着辫子的人射的。 很巧的是,第二人倒下的位置正对着祁京的方向,两人的目光不由对上。 将死之人的眼中是一种落寞的情绪… 祁京眼神平静,就这么看着他断了气。 此时,韩文广这个古代间谍在他眼中有些漏洞百出…… 带着这种防备去敌境潜伏…简直是去送死。 想着,他又不由注意到了那名锦衣卫的手指…… 指向的是外面的湘江水,应该是临死前最后一刻做出的。 或许是想让祁京去搬救兵,也或许是想让祁京跳江逃生…… …… 最后的一个锦衣卫也被逐渐逼入死角。 那个笑嘻嘻的水匪正拿着弩箭戏耍着他,只用两箭射中了他的双腿,让他跪在地上。 “老五,你说我是先射他的大头还是小头啊...哈哈哈哈。” “娘的!” 他又甩了一下头上那个小小的辫子。 “最近不知道为啥一瞧见那些没剪辫子的人就烦,老子这么有能耐的人都剪了,这些蠢材凭什么?就因为是出家人?” “三哥,你这不叫能耐,叫偷袭。” “你懂个鸟,这几人皮厚的跟张三丰一样,不射他射谁?” 嗖! 说着,他又往那跪下的锦衣卫手臂上射了一箭。 依一旁老五的目光看去,那道士倒也硬气,硬生生挺了这么多箭,一声没吭。 只是无力的背靠船舱,垂着头,像是猎物垂死时,等待着猎人最后的一箭。 而这猎人显然不想这么结束狩猎,正一箭一箭的故意射偏,戏耍着他。 ...... 与此同时,船舱外的刘卓正手起刀落的解决了一个想爬上来的道士。 身边的几个水匪目光也时刻盯着水面,他们解决了里面两个人后就被刘卓叫了出来,一是不想看老三虐杀人,二是盯着后面爬上来的人,以防这笔买卖丢了。 因为之前刘卓已经做好布署,齐力扑向人最少,钱最多的船,再以剩下几个兄弟的官身拖住人多的船。 可退可守,又有名义,万无一失。 可他们不会想到是,为什么这些道士武器这么精良,这么能扛的住砍,也这么快能反应过来派人上船接应这艘船上的人。 而这些,刘卓却是看在了眼里。 他的目光不由向远处看去,有些担忧。 “叫老三杀完人赶紧开船走!” ...... “你们两个厮鸟杀完没有!那边有人潜过来了!” 船外有声音传了过来。 水匪中的老五将刀收起,准备去拿那把落在地上的船桨。 “好了三哥,快些解决,我去把船开走,免得那掌教追过来。” 老三抚摸着手上那把弩没有吭声,又往弩上架上了一支箭。 随后对准了那名道士的额头。 “…老说我偷袭,这次就光明正大的杀..\" 老五有些哽住,不还是趁人之危... 他背着身,正想说着些打趣的话,却只听声音响了起来。 噗! 是利器刺穿身体的声音,那般流畅,竟有些好听。 咚! 他没有再转身,觉得那只猎物应该彻底死了。 ...... 老五走到船头划了一阵船,也没有看着老三出来。 此时刘卓见船慢慢远离了江心,才放下心来。 “里面的那四个人解决了?” 老五听着不由愣住,四个? 他是事先藏在甲板里的,一直只听到船上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刘卓看着他这神情以为是老三又在里面折磨人,于是转头向里面走去。 到这种时候还在误事,是该好好敲打敲打。 走进门,先是看见一地的尸体,然后才是那把带血的弩。 正当想呵斥时,却在视野末端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老三的头上插着一把匕首,直挺挺的倒在了那名被他戏耍的道士面前…… …… 刘卓瞬间抽出腰间的刀,凝神看着周围每处可疑的地方。 咚咚咚。 这时又有脚步声传来。 是船外的老五发觉不对,也抛下船桨带人跑了过来。 剩下的五个水匪齐齐站在门口,只见从船舱阴影里走出来一人。 “他娘的!” “老三!” “剁了他!” 那人走出阴影中,大胡子刘卓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 最后活下来干掉老三的居然是这个人。 他当时只觉得这瘦高瘦高的少年长的比他见过的女子都漂亮,因此多注意了两眼。 其他道士都装模作样的带着拂尘,只有他两手空空,说不定还是这帮道士的那啥…… “天杀的!” “老子砍了你!” 咚咚咚! 船舱内的脚步声四起,似恶鬼的一道道催命符。 而此刻,祁京的瞳孔却显得很平静,甚至是有些厌倦。 看着蜂拥而上的水匪,他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砰!” ...... 第8章 鱼饵 老五死了。 他第一个冲上去,中了祁京第一枪。 见最前面的五哥倒下,其他人也停下了脚步,愣愣的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 “有火器!” “趴下!“ 水匪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却不见再有枪声响起。 刘卓这会儿才意识到,火器需要换弹点火。 而这种情况,正是火器最薄弱的地方,要是可以连续的开枪的话,那祖宗传来下的刀剑岂不成了笑话? “趁他换火药,上去叉了他!” 但,正等众人抬起头来时,却不见了那个瘦瘦高高的道士。 此时船舱一侧的窗口大开,只留江上的寒风吹进来。 只是愣神的瞬间,水面上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跳船了。 刘卓怒气丛生,吼道:“老四,把他抓上来千刀万剐!小娘皮,整个湘江都是我们的洗脚水,你死定了!” ...... 而在远处的另一艘船上,站在船头的小道童看见了祁京跳水的水花。 “师父,有人跳船了。” 然而,没有理会他,前面的税兵船正不依不饶的挡在那,与韩文广这艘小船碰在一起,已盘问了许久。 “宵禁已到,你等为何还敢渡船?” 韩文广面前一个穿着官服的税兵提起刀,像是要吓唬他们。 然而迎来的却是韩文广冷峻的目光,他早就知道,这处江面是没有宵禁的。 他在船头见陆瑞庆的越离越远时就感到有变,于是派了几个人跳江去那边接应,又命令船夫靠过去。 可还未等船换向,就有一艘船靠了过来,船上正是今日才排查过他们的税兵。 两队人对峙在船头,此时刚才划船的船夫也靠了过去,明显与他们是一帮的。 “官爷问你话呢?!哑巴了!” “南边来的玩意儿都是帮怂人不成?连话都不敢吭一声。” 说罢,那名税兵摘下了帽子,与身后的其余的税兵船夫大笑起来,他们仗着官身,即使人比对面少,也敢有恃无恐, “哈哈哈哈!\" 一旁的温庭坚又以为是想要钱,才抬手间,却被程平止住。 温庭坚眼尖,看见了程平已将另一只手摸向了背后,这是要准备动手的前奏。 于是他低着头,拉着徒弟走到了后面。 须臾,只见韩文广对后一直的抬着的手掌放下。 “杀!” 抽刀声猛然而起。 ......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船夫跪在甲板上,脸上沾着粘稠的血液,神色惊恐未定。 不过几个瞬间,这艘税兵船上便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韩文广脸上还是不见表情,领了几个人排查甲板船舱确定没有其他活人后,又提刀走出来看向了江面。 他的反应很快,只在看到这些人头上的辫子后,就明白了这是一帮披着官身的匪徒。 但也只是耽误的这些时间,江上面已经没有陆瑞庆那艘船的影子了。 随后韩文广扯着船夫的辫子,将绣春刀将在他的脖间,动作尤为熟练。 “你们的藏身之处在哪?” 他省去了很多该问的,比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种废话。 “爷爷饶命,小的这就带爷爷们去...他们就在下游的麻叶塘...” “哦?你这是出卖他们,到时你恐怕也活不成了。” 船夫听着一愣,这人怎么回事,咋还在替他着想? 不过嘴上还是顺着道:“小的不说,这时就要死了,这是在揭发检举,望大人到时饶小的一命,小的是良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好,你去划船,带外我们去麻叶塘。” “胆敢骗我,你的下场就跟他一样。” 韩文广说完,将刚才还在喝骂他们的税兵枭首,丢进了湘江水中。 ~~ 韩文广继续坐在船头,看着远处岸上的芦苇荡,不知在想什么。 而程平则是领着几人去监视那船夫划船。 此时的船头调转方向,顺流而下,未久就在下游看到了大片芦苇荡。 过了一阵,韩文广把程平叫了过来。 船夫在后只看到他们打了几个手势,并没有说话,不由想到这回可能真是捅了大窝子了,这他娘那是道士,明明是一群杀坯! 又望向韩文广一旁还在染血的刀,他心想幸好糊弄了过去... 那领头说的没错,自己怎么可能真的带他们去藏身之处,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麻叶塘全是芦苇荡,又靠近他们的水寨方便逃跑。 只是没有他的引路这伙杀坯永远不可能找到具体方向。 而恰在此时,旁边看守他的道士被叫了过去。 就是现在! 喝爷爷的洗脚水去吧! “噗通!” 声响过后,船上却是宁静异常。 韩文广站起身,脸上冷峻依然,看着船夫游了一阵后,才将手臂挥下。 “噗通~” 程平和着另一个锦衣卫悄然入水,跟了上去。 “靠岸,两人一组向两岸搜查,那伙匪徒的落脚点就在附近。” 他只在看着芦苇荡四起的岸边时,就知道了船夫在骗他。 之所以放松警惕,是在钓鱼。 那向远处游去的船夫就是鱼饵。 ...... 时间已到丑时,秋末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麻叶塘一侧的岸边已生起了火堆。 韩文广将附近都查了一遍,可还是不见有人的样子。 温庭坚师徒也在一旁看着火光,他们的钱粮货物都丢了,不知如今到底该怎么办。 “师父,我在江上看见祁哥哥跳江了。” 小道童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于是又将所看到的事说了一遍。 他一开始觉得祁京只是个会耍戏法的骗子,可这一路上因为陆瑞庆的缘故,好像所有人都有点不待见他们,只有祁京偶尔会逗逗他,跟他说说话。 到之后祁京将自己的马匹让给他和师父后,他对祁京的称呼就从骗子变成了祁哥哥。 如今看他跳江,以为韩大人忘记了这事,没有派人去救他。 他觉得这个只有一点点对自己好的人,不该就这么被遗忘。 “祁哥哥还活着吗?” 温庭坚也不由想起来那两道跳江的身影,道:“祁小兄弟可能是遇到了险地,脱身后应该就没事了。” 这时,人群传来了一声冷哼。 “死了就死了,说什么脱身。” “哦。” 小道童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众人的神色也不好看,在附近的搜查无果后,坐在火堆旁,越想越是烦躁。 堂堂禁卫,却遭几个毛匪偷袭,落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简直是奇耻大辱... 突然,远远的有个人影跑了过来,他腹中插着一把匕首,一路流着血,就这样还直挺挺站在了韩文广门前。 “头...我跟丢了...” 韩文广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 小道童侧过身人,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像一个大盘子。 湘江上的风吹过他通红的脸颊,看着茫茫江面,不由又想到师父教他的那首诗。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他们好像也找不到诗中那风烟迷离的渡口了。 不知道祁哥哥找到了没有... 他迷糊着,口中喃喃道:“我想看你变戏法了......” “好,你看。” 小道童以为是梦,迷糊的擦眼起来,果然看到祁京坐在他面前。 只见祁京从身后拿出来一样东西。 随后他又被吓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你干嘛!” 听见声响的韩文广是第一个起身的,拿着绣春刀,往旁边一瞥。 赫然看到祁京手上是一个还在滴血的人头。 他想,应该是水匪中去追他的人。 这小子倒是有些能耐,能在水中反杀了精通水性的水匪,自己没有看错他,这次过后倒可以把他招进来。 只是下一刻,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因为祁京将人头翻转了过来。 是那个逃出去的船夫。 也是他放出去的鱼饵。 “竖子!” ...... 祁京看着手上船夫的人头,不明白韩文广为何要生这么大的气。 但看见众人气愤叫嚣的模样,口中说着什么跟丢了线索断了的话,随即联想到了这个在水寨门口遇到的船夫可能是他们放出去的跟踪的人。 可转念一想,他这人倒是文雅。 除了神情万年不变的冷峻,生气都是软绵绵的,所骂的不过都是文人的竖子匹夫之类的,没有其他人骂的凶狠。 特别是那个腹中还插着匕首的锦衣卫,血都快飙完了,还在不依不饶的问候着祁京的爹娘。 但祁京依旧沉默着,他对这里并没有归属感,所做的这些不过是要活着而已。 众人见他不紧不慢的走到火堆旁,脱下衣物烤着,又是一番谩骂。 韩文广却已走过来,也依旧熟练般的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祁京消失,但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还杀了他放出去的鱼饵。 “你该解释。” “这人是你放出去的饵子?” 韩文广没有接话,只是神色变的更冷。 他不知道祁京为什么能这么快知道他生气的原因,但此刻被点出来,反倒是有些被看破恼怒的意思。 祁京提着人头看向韩文广,韩文广也冷峻的看着他。 随后只见他将怀中那把铁壳子拿了出来。 “我没有开第二枪,是因为这把手枪放在箱子里受潮进水,子弹卡不上去。” “陆瑞庆死后,这具身...我在船上赤手打不过那五个水匪,所以跳江了。” “然后呢?” 韩文广没有耐心听这些废话,将手上的力气加重,祁京的脖间透出了血红色。 他其实也很心痛折了陆瑞庆这名二号人物,往后少了很多助力,但他依旧要向前走。 所以,他只关心他的钱粮到底还拿不拿的回来。 下一刻,仿佛是心有灵犀般的,祁京站了起身。 韩文广注意到他腿上有很多血流出,但也只是一眼飘过没有在意。 “我知道他们的落脚点。” ...... 第9章 反攻 时间回到昨晚,那段寒风飘过的湘江之水上,祁京跳入了水中。 前世作为特务头子,祁京倒也不至于被几个毛贼逼迫至此。 只是在枪卡壳的瞬间,他就明白了不可能再在这像其他锦衣卫一般受人围攻。 他从小生于长江边,本就会水性,又在军校里受过系统的练习,打熬出的经验与意识不是这些叫嚷着“洗脚水”的匪徒可比的。 但问题还是出在自身。 这具身体手掌虽然是完整的,可还是太过羸弱,并不足以支撑他在水中和水匪斗,只能上岸寻找机会。 于是他顺着江水飘下,看见了大片芦苇... “狗猢狲,你跑不了!” \"贼厮鸟,等着爷爷游过来将你千刀万剐!敢玩偷袭!\" “天杀的小娘皮,回头看着老子啊!!你的火器呢?开枪啊!” 这水匪中的老四的确没有说大话,一边游着,还能一边骂人。 祁京始终没有理会过他,借着先入水和顺流的优势在前方奋力游着,偶尔还会有不适应的情况呛了水。 他没有愤恨这具身体的素质,也没有小瞧身后追杀之人的能耐,只是这样更容易调整呼吸,节省下体力。 他相信每一处细节都能给自己多添一份生机。 老天既然再给了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他自然会珍惜,老师的第一堂课就是教会他们如何保命。 就这样被追赶着,渐渐来到了芦苇丛生的两岸。 其实期间也有很多次登岸的机会,可祁京一直没有游过去。 一是在计算老四与他之间的距离,想让他消耗更多体力。 二是岸边的芦苇荡还不够深...... “贼厮鸟!” 老四显然没想到这么多,他已经失去了耐心,眼见自己离水寨越来越近,心中愈发气愤,都快游到家门口了,还在被这小贼溜。 他其实也游的很快,但每次想特意拉近距离都会被祁京几脚蹬走,仿佛像是在他引以为傲的领域中戏耍他一般。 他们在江上漂了快一个时辰,来到了几个大塘中。 这时,祁选择了向岸边游去。 四处都是丛生的芦苇,江流被分支后变的平缓下来,两人之间水性的差距也变得明显起来。 老四一个潜身下水,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他知道这小子的死期要到了。 他在水中灵活的像一条鱼,很快就游到了祁京身后,一刀插进了其小腿上。 鲜血流出,挡住了他的视野,于是他拔出匕首再次潜上去,意欲在这小子身后给他真正致命一击。 可祁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用另一只脚蹬着他的胸膛将他踢去了后面。 他一直都知道依自己现在的体力在水中不可能游的过水匪,在到达这处塘子岸边时,他的体力到达了极限。 只能卖出破绽,故意让他捅一刀,借此再次拉开一点距离。 可因为这一刀,他彻底不能待在水中了。 此时,他已游到了浅水处,双脚能够到泥泞的岸边。 看着近处岸边的秋黄色的芦苇,他知道只要自己走进去,拔出秋季已经干涸的芦苇茎...... “噗!” 可才等他将身体拉出水面,后面的老四又一次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腿中,顺着小腿划开了一大道口子。 ~~ 老四身为常年在这里为生的水匪,如何不知这小子现在才靠岸是为了什么? 想藏进芦苇中再次周旋自己,怎么可能会给他机会? 在浅水的岸边,老四也将双脚插进了淤泥中。 这样能有更好的发力点,一手划着他的小腿,一手拉着他的另一只脚… 他要将这溜了他这么久的小子彻底拖下去溺死。 而祁京死死扒着泥泞的岸边,也死死咬紧了牙关。 “哈!跑啊!” 即使到了这时,老四还是面露凶狠的看着这小猢狲,将手中的匕首一刀刀扎进对方的腿中,意图彻底将祁京的胆吓破。 之所以这么卖力,是因为杀了他,就算替三哥和五弟报了仇,回去后自然能得到更多。 水寨近在咫尺,他已经想到了提着祁京人头回去后的场景了。 只是下一刻,忽觉右手手中一松。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自己已经将匕首插进了对方的小腿中。 他握着匕首,即使对方挣扎着脱了靴子也不能挣脱...... 抬头看去,只见这小子用力挣脱匕首从小腿到脚跟都被划开,里面的骨头已暴露出来,硬是没有吭一声。 等他俩再次对视时,老四只觉对方的眼神不对劲... 太平静了...就像瞳孔中映射出的他才是猎物。 于是他抱住了对方另一只脚,连忙举起了匕首想再扎进去,可迎来的却是太阳穴的猛力一击! “咚!” 是那柄火器,他太大意了,以为这火器进了水就废了...... “咚!” 祁京握着枪托,再次砸了过来。 老四被砸的头昏眼花,加上在水中比祁京消耗的更多体力,此时意志有些松散。 但依旧没有忘记将匕首往那只紧紧抓着的脚中捅去。 就这样,摆脱了一只脚的祁京终于能够回过身,一次次的将枪托砸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而老四也在一次次将匕首插进他的腿中,并且将祁京一点点拖入水中。 “噗!” 匕首扎的很用力,意在瓦解祁京的意志力。 “咚!” 而枪托也砸的很精准,让老四的双眼泛起一片血红。 双方在比拼意志力,就看谁先扛不住倒下...... 只是祁京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此刻的他整个胸口都被拖着浸在了水中。 再有几次碰撞,他就得彻底入水了。 老四双眼通红,耷拉着双眼一瞥,他也已经力竭。 现在显然已经不在乎祁京砸下来的枪托,只等着最后一发力将这兔崽子的头按在水里,彻底做掉他。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见祁京再将手臂挥下来。 “你死定了!” 只在老四话语脱口而出的同时,祁京的手臂又挥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枪托,是枪口。 枪身在空中挥舞的时瞬间解体,随后是一根弹簧弹在他脸上,不痛不痒的,像是娘们在挠他一样。 只是一愣神间,一根锋利的针簧就完全刺入了他的脑中。 “噗!” 他半张开口,眼里满是血液,直挺挺倒入了被他称为洗脚水的江上。 ...... 祁京其实痛的要死,这具身体对疼痛的敏感度太高了,一度让他有些怀念从前的...... 能活下来,全是靠脑中对这把王八壳子的了解程度。 他只用了五秒,就拆解了这把随他一起过来的枪。 然而这还不够,他必须保持枪身的完整,调整好角度,掌控力度…… 这些都是为了能够让在他挥舞的空中借力,将那根手指拿挑不起来的针簧刺入对方的致命穴位中... 所幸,他赢了。 在江边就着血水洗了一把脸,月光下,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映在那片平静的血水,眼中满是疲惫,身体在发抖,右腿浑然没有了知觉。 他奋力将老四的尸体拖上岸,先取下匕首割下衣物替自己包扎。 之后探身下水,找出了遗落下的弹夹弹簧,扳机… 这把枪在他眼中虽然已经很老了,但依旧是这个时代唯一的东西,他不愿就这么让它沉在这片无名水域中。 ...枪管,抽壳钩,复进簧,扳机销,照门,机尾... 他忍着痛坐在岸边一点点将它复原...... 做完这件事后,他拿着匕首走到干涸的芦苇处,砍了一根颇为粗大的用作拐杖,又将两根削尖用作武器。 他用拐杖才将身体撑起,竟听到了有声响传来...... 好像在哼着什么小调,正步履悠闲的走过来。 祁京眯着眼,拖着老四的尸体将他放在一处了显眼的位置。 很快,那人就注意到了这边,神色狐疑的静步上来看着那具尸体。 “谁啊,这么惨,连头都没了。” “算了,估计又是那帮道士的可怜虫...竟然派了两个人跟踪老子,幸好甩开了...” 他一脚将尸体踢进了水中,悠悠道:“也不知道四哥回去没有,嘿嘿,他要是回不来,又能多得一份了.......” “噗!” 正当他转身时,一根削尖的芦苇已经扎进了他的后背。 “啊!” “谁?!敢偷袭你爷爷!” 伤口不算深,可让他流了很多血。 他拔出芦茎,口中一直在大骂着,似乎是在壮自己的声势,叫对方投鼠忌器。 可眼见没人,手上防身的匕首也不见了,他又不由往后撤去。 瞅准一个档口,溜的比兔子还快。 这次他不敢在久留了,也知道对方没有杀他,可能也是要像那帮杀坯一样钓出水寨的位置...... 但是这次他受了伤,还流了很多血,再不回去是要死的... 只能期望自己跑快一点,甩掉他们...... 终于,他连过了几个荡口后,在一处灯火通明的水寨门口停了下来。 船夫捂着伤口,回过头,竟壮着胆子往后走了几步。 他还是想确定到底有没有人跟来。 …这一路他都胆战心惊,自己都到了受伤还为水寨尽心竭力,应该能....... 噗! 思路被打断,又一根锋利的芦茎刺穿了他的胸口。 “救......” 他刚想喊出声提醒水寨门口放哨的兄弟,可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个阴影已经从后冒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话,我送你上路。” 噗! 血液在月光下溅落。 ...... 寒风吹过,月色下,祁京提着人头,看向了远方。 杀了老四后又去跟踪那个船夫,对方跑的很快,他也只能不顾腿上的伤跟着。 他没有扎准,对方回到水寨后一定会派人过来,而他受这么重的伤根本跑不掉。 所以只能拖着露骨的脚掌一步步踏进泥泞的路上,希望能将对方杀掉。 所幸,这个人回头了,不然他没有机会。 可因这些事,却已将他的状态拉入了濒死...... 沿着岸边一瘸一拐的往上游走,天上是秋末一轮圆月,远处是一片蒹葭萋萋。 蒹葭月色在眼中迷离恍惚…… 祁京不知道为何都在这几月了还会有这么圆的月亮,或是自己眼花看不清了。 只是步履蹒跚的往前走,连几阵微小的寒风都能把他吹倒。 嚼着干涩的芦苇叶,倒在丛生的芦苇中,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某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了。 可自己的命运不该如此,跟不知道名字的水匪厮杀,死在一片无人知晓的水域中....... 闭着眼,他感到了身体各处的伤口又开始发痒...只是没有上一次那般激烈,似乎在一点点消逝。 他再次虚弱的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 此刻脑中只有一句话,是曾经老师对他说的。 “...没有人会记得死的东西,要活下去,咬牙切齿的活下去..” 终于,他看到了河边的火堆。 放哨的锦衣卫昏昏欲睡,竟让一个重伤之人悄然走了过去, 祁京已经虚弱万分,可溜过去后,脑中还不由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点都不专业...” 随后,他听到了一旁近处熟睡的小道童喃喃的说了句:“我想看你变戏法了。” 祁京平静的眼神中终于有了笑意,在外厮杀了这么久,原本以为回来会被当做逃跑…所以他才会带着一个人头。 但一想到这群人中还是有人在念叨着自己的......倒也可以满足这个小孩。 于是,他坐在了小道童面前,虚弱的说道:“好,你看。” ...... 等再一次回过神时,韩文广已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眼见韩文广问着话,祁京没有忍痛倒下,反是绷紧了神经。 他不会轻易将命交在任何人手中。 何况这人还是当初在狱中一心想杀了他了事的捕头。 即使腿已经没有了知觉,身体也已经达到极致,祁京依然面无表情的走到火堆旁,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破绽。 在说完一整个事情的经过后,韩文广还是那般神情冷峻,彷佛这是他该做的一样。 倒是讲到一半回来的程平问了起来。 他觉得很没面子。 自己明明已经使了障眼法,还伤了一个弟兄,可依旧把那个船夫跟丢了。 垂头回来准备禀报时,却已见祁京手中拿着的那个人头,并且告诉他们水寨的方向。 可听着听着,逐渐发现了疑点,正待说话,却被头打断了。 “你的意思是,你又重新将那把火器组装好了?” 祁京点头,将枪递了过去。 韩文广拿着枪观摩了一阵,还是看不懂这把火器的构造原理,他原本也不是这方面的专长,如今得到水寨的位置,也就懒得去管这些了。 但,他还是将枪收了起来,却没有问祁京要匕首,算是认可了祁京所述。 “带他下去包扎上药。” 韩文广走到岸边看向了祁京指过的方向。 再回头时,眼中杀伐之气若盛。 “休整一晚,明日回去,做掉他们!” ...... 第10章 围杀 夜里。 程平带着祁京上完药后,就径直坐在他对面歇息。 他看过祁京的伤口,已经能瞧见骨头了,可没有流太多血液,这也是祁京为何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的原因。 这种伤势放在自己身上,程平知道他是绝对走不回来的。 更别提还要去杀人。 见祁京放在一旁的人头,他一个书生居然还能安然自若的盯着火光,可谓心性过人。 于是他走了过去,指了指那个令他丢脸的人头。 “这种人头是没用的,我们是禁卫。不是大头兵,人头对我们没用。” 祁京道:“我知道,我带回来,只是想证明我说的事实。” 程平心想,事实就是我太丢脸了。 于是转移话题道:“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即使不死也应该逃的远远的。” “逃去哪里?” “呃...回家啊。” 祁京摇头道:“地图在你们身上,路引钱粮也在你们身上,我就算受了伤没死,又能跑去那?跟那些人一样落草为寇?” 程平道:“你这样说,显得我们在强迫你一样,当初可是你让头带着你的。” “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祁京道:“那时我出去,佛朗基人一样会杀了我。” 程平一笑,道:“头其实早将那帮佛朗基人料理了,没跟你说,是因为在恼你私藏地图这么久不肯交出来。” “嗯,他一直很冷血。” “没有,你看错他了。” “我不会跟错人,知道头刚刚为啥带人出去吗?” “那是在打捞兄弟们的尸首,没有的也立了衣冠。”程平道:“此行北上,只有真正相信头的,才会跟来...他还让我给你上药,是吧?这药是宫里御医开的,王公贵族才能用呢。” 祁京闭眼道:“不用这么试探我,你应该调查过我,知道我死囚的处境,只有跟着你们出来一搏才能活着,我这人其实最大的欲望就是活着,还要活到最好,你们有钱有粮,我会跟着你们北上的。” “好吧,你真的将那把火器拼好了?” 祁京点头,以为他起了疑心,又不由想起了胡三说自己家境殷实。 “...我家境富裕,从小玩着火器长大。” “好吧,你的伤势这么严重怎么没有流血而死?” “我事先包扎过,你的药也很有用。” 程平暗道一声屁嘞,致命的伤你吃啥药有用? 但见祁京不愿多说,也就没有问下去的欲望,他一直不愿表现的唠叨啰嗦的。 于是拿着怀中的木头刻了起来,刻刀还是他路上新买的,裹得很严实。 祁京转过头,见他刻的是一个妇人。 像是很小心一般,每一刀都是瞄好角度的,此时才将一小点头部的轮廓露出来。 而程平见被祁京看到,感觉有些羞意,将木头揣进怀中走到了对面。 见祁京还在看着他,又侧过头去睡。 ...... 寅时,月光已经暗淡下去。 韩文广带着人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岸口。 这里依然还存留的有打斗的痕迹。 那具无头尸体也还在平静的江中没有飘走。 祁京说的没错,这里的河水到了这里就平静了下来。 韩文广看着岸边还没有被冲刷的血迹,还有几处手指的抓痕凹陷都是新的痕迹,仿佛几个时辰前还有人在这拼命。 随后他又走到了旁边芦苇处,见地上有芦茎的碎屑,以及几块血肉? “头,找到了一个人头。” 韩文广将目光移过去,又是一愣。 “歹毒...” 随后竟破天荒笑了一声,没有再思考这件事的真假了。 他将那人头踢入江中,继续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继续走,把那伙匪徒的哨子摸清!” “是!” ...... 火堆旁,众人已经睡去。 看着平静的湘江之水,程平心中却还是想着刚刚祁京所说之事。 他之所以问这些,是因为觉得祁京这人吧,有些...藏着...... 他和头儿在祁京的叙事中其实都问过了他是不是将枪组装完全,但祁京依旧点头。 这说明什么? 在他故事中,可是还有一根细小的针簧没入了那水匪的脑子里啊...... 他既没有说过装枪的过程,也没有将那老四的人头带回来... 他是怎么取出来的? 一个人的头骨这般硬,要从这么多血肉中拿出一根不能用手指挑起的小针? 他验过很多尸体,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即使将头砍下来,砸个稀巴烂也不一定能找到。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坐在江边,拿着匕首挖着一刀一刀的挖着人的当阳穴,从中挑出一根小针,只为他从小玩的火器? 没有江风吹来,程平这名以前专跟尸体打交道的锦衣卫,顿感不寒而栗...... ~~ 对面的祁京还在平静的注意着众人,篝火映出了他眼底深处的疲惫。 他在观察,他总是要最后一个睡觉。 眼见程平背着他好一阵没了动静,祁京才无声的喘了一口粗气。 脚上和身体的痛苦在不断刺激他,让他一直绷着精神。 如今松懈下来,他也是要紧紧的握着袖中的匕首,才敢睡去。 ...... 次日,祁京才睁眼,耳边才传来胡三的声音。 “娘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官兵,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既然这么说,祁京也就知道了昨晚韩文广并没有动手。 人影渐渐拉近,细碎的话语声不停,韩文广领头率先走了过来。 他没有着急说话,而是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祁京看了一阵,打量着他,也在打量着昨晚他看到的那个人头。 “从我知道你到现在,二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一次比一次残忍。” 祁京看着他,想到韩文广一夜未归,很有可能去那处岸边,见到了那个人头。 “不对。” “不要跟我废话。” “我们认识二十一天了。” 韩文广皱眉点头,知道祁京在岔开话题,也没有再说下去。 祁京道:“你们昨晚没有动手?” “没有。”韩文广摇头道:“那伙人是官匪结合,水寨里还有税兵,武器在货车里,昨晚贸然动手只会白白损失人手。” “那你准备多久启程?” 韩文广还是神情冷峻,没有说话,只是从旁拿了一把绣春刀丢给了祁京。 “现在,你也跟着去。” 呼声四起,一行人浩浩荡荡站在韩文广身后,又一次往下游水寨的方向而去。 胡三被夹裹在其中,看着不对劲的方向,喃喃道:“不是启程吗?咋的又要去跟那些拼命啊......” ~~ 麻叶塘。 刘卓的水寨坐落在一处很隐蔽的地方,这里的湘江之水被岛屿分成几段,成了三个大塘子。 背靠着岛屿,周围有丛生的芦苇荡其中的弯弯道道不计其数。 所以他回到老巢后一直很放心。 水寨不算很大,但也能容纳不少人,他们虽名义上是诨号十三罗刹,却因为官兵的身份有很多附属的税兵。 刘卓在高台上望去,几乎所有官兵都来了,只剩下几个在守税口的。 而他们来此,都是来分钱的。 在刘卓看来都是无奈之举,官府发的俸禄连他一个人都不吃饱,更别提下面这些级别更低的税兵了。 “老四怎么还没回来?” 他向身后问道。 “昨晚老八去的税兵船也没回来。\" 说话的人叫阎兴,是水匪中的老二,也是这伙水匪的军师。 祁京他们昨晚在元塘子的两艘船正是他派人事先劫的,而后派老八扮成税兵去接应的船也是他的主意。 “是啊,四哥会不会死了?”旁边有人道:“他一向是分钱最积极的,还有老八也是...” “不可能!”刘卓喝道:“那小娘皮的火器泡了水,又是在水中,十个也不是老四的对手!” “你等整日不是望着这个死就是那个死,老子迟早要你们踢出去吃官饷!” “别这么看着我啊,大哥,你是了解我的...” 而阎兴没有理会争论,皱眉走到了那车货物旁,拿起了一把刀仔细端详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卓走过来道:“咋样?这刀跟陨铁一样,在船上砍了兄弟们刀上好几个豁口。” 他肚中没有墨水,在形容刀剑锋利时只能引用说书先生的话,觉得神兵利器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应该能买个神兵利器的价吧?”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那是很值钱?到了能当传家宝的境界?” “你回来时还跟我说此行人不对...”阎兴道:“怎么到现在只想着钱了。” “每天一睁眼就是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我能不...” 阎兴挥手打断道:“没那么简单,大哥,这是绣春刀......” 刘卓也拿起一把刀,越看越喜欢,道:“啥意思?还有名号,更值钱?” 阎兴心想,怎么油盐不进的。 “这伙人没那么简单,他们怕是南边来的锦衣卫...” 阎兴又看了一眼大堂内那个被打遍体鳞伤的道士,道:“打了一晚上,都快断气了,连小小的一个侍卫嘴巴都这么严,我看真是惹了大麻烦了。” 刘卓此时显然也想起了这伙人在江上抵抗的顽强,心里没底,但还是硬着嘴皮怼了回去。 “锦衣卫又如何?大明朝都快没了!被打的龟缩蛮夷...就算是,我看也跟其他普通的侍卫没什么两样!” 阎兴道:“这次折了多少人?老七,老五,老三,还有没回来的老四,老八...投清的这么些年,我们何时吃过这样的亏?” 刘卓听着,又是眼眶一红,走近前去,拍开了一坛酒。 随后往堂中央的灵位上洒了一杯酒,上面正是他为死去的兄弟立的牌匾。 “老三,你爱喝,多喝点。” 阎兴听着碎碎念,又想起了手下人回来汇报的情况,当时有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年轻人藏在船上。 只是用一把匕首就取了拿着弩箭老三的命? 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快天黑了,而日暮下的官匪还在尽情喝酒吃肉的喧闹着...完全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大哥,还是早做准备,老四老八可能回不来了。” ~~ “你说啥?你们打劫回来了?” 门口放哨的税兵向前问道:“可我没见过你们啊。” “你见过的,兄弟。” 韩文广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子上前道。 “哎哎,这有规矩的,不是钱不钱的......” “噗…” 他未说完,就已被韩文广捂住了嘴巴,被一把锋利的匕首抹过了脖子。 转头又见程平领着人把周遭放哨的人都杀了个干净。 他昨日盯梢只带了三人,而这伙水匪加上官兵少说也有三十余号人,因此才没有动手。 所以他回去带上十四个人,除却温庭坚师徒两个老幼外,这次还带上了祁京。 祁京的伤其实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但还是装着走不动的样子跟着韩文广来了。 他提着刀跟在韩文广旁边,看着他对手下人做出的手势。 随着每一次手势的变换,水寨里放哨的都会有人倒下。 祁京看不懂这些手势的意思,只觉程平等人在这种指挥下杀的人,干净又利落。 很快,他们就摸到了水寨中央,见大部分的人都在满脸通红的喝酒,浑然一点没有察觉。 在祁京的印象中,像这种喝醉酒的人其实最是胆大,有些时候会浑然不顾命,只看韩文广怎么处理。 果然见韩文广疑虑了一会儿,对后打了一长串手势。 之后程平等人回去扒下几个税兵的衣服穿了上去,穿着官衣飞快走到水匪桌上,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拿起了他们的弩箭和武器。 “干什么?你个杂毛也要抢爷爷的酒喝?” “嗖!” “噗!” “杀!” 厮杀声暴起,第一抹血液溅落在了酒水里。 祁京在一旁看着,又是一场利落的屠杀。 但也只是几个瞬间,下面的宴席上就停止了声响,而站着的,全都是韩文广的人。 这就是韩文广为什么还敢杀回来的原因。 在他眼中,自己这些人正面对决,完全可以彻底端掉这群匪徒。 此刻,韩文广冷着脸,没有再去看血淋的战场,而是将目光投去了高台上的大堂。 对后握紧的拳头忽然张开,众人再一次包抄上去,彻底无死角的围住了那座大堂。 ~~ 第11章 狠厉 时间转瞬。 大堂里面的水匪也听到了下面的声响,派人跑了出来。 “贼厮鸟们,叫什么叫!”那人还未走出门就大喝起来。 “你们这帮虾兵,还想不想...” 话语一停,迎来的是一阵寂静。 他忽感不对,又快步上前,只觉眼花了...怎么可能全是红色...... 还未等反应过来向后吼去,埋伏在门后的程平就已将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而韩文广在大堂外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确保他能看到里面的人,而里面的人却很难注意到的位置。 此时他的神色也认真起来,看着当中几人围着货物说着什么,知道在这座大堂中的水匪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动手!” 他大手挥下,暴喝一声。 “杀!” 堂前埋伏的人嘶吼着,冲进了堂中。 有些还在愣神看着自己人衣服的水匪没反应过来,当场就被捅了个对穿… 但也只是一瞬里面就响起了抽刀声。 刀剑碰撞之后,外面又有几支弩箭射了进去。 “娘的,哪来的弩!有人反水了?!” 他们自昨晚回来后就一直在争论怎么分钱,从看到穿着税兵服人冲进去后,依旧没有弄清状况。 “不是我们的人!” “走啊!” 须臾,就有五名匪徒冲出大堂。 一旁的拿着弩的锦衣卫又是几箭射出,射倒了两人。 于是剩下三名匪徒飞快四散着逃走。 此时,祁京往堂内瞟了一眼,只见到货物,却没见到他们的马匹。 于是提醒道:“可能是障眼法,我们的马没在这。” 韩文广没有理会,又是一挥手,往一旁喝道:“留下五人清理水寨里的活口,其他人跟我追!” 祁京眯着眼,没有跟韩文广一起去追。 他不是韩文广的部下,昨晚腿上也受了重伤,走路都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身体内似乎有某种力量令他痊愈,可他却感觉到这些力量在渐渐消逝。 也许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于是他走进了堂内,挥刀挨个向那些倒下的水匪脖子上砍去。 杀了人不补刀,是个坏习惯。 韩文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留下五人清理着下面宴席上的活口。 祁京提着刀走近堂中央,他看到了水匪中老四的灵位,也看到了一旁被绑着的一名锦衣卫。 此人正是昨晚被拿着弩箭戏耍的道士,祁京跳船后,他被水匪开船带到寨中,受了不少折磨,此刻已气若游丝了。 “...后面...领头的往后面逃了...” “哦。” 祁京应了一声将他松绑,也没有去追,毕竟不关自己的事。 依上辈子的经验,在他看到那三名水匪分散跑时,就知道也很有可能有人往后跑了。 这里四面环水,又有芦苇环绕,只有向四处分散跑才会有更多的活命机会。 而且,他们是水匪,在这逃命绝不会骑马,而是应该跳河。 但他刚刚之所以用马匹提醒韩文广,一是想看看韩文广有没有找回马匹的意思,毕竟他以后可不想像温庭坚他们一样走路...... 二是想让他留下一些人...守着...... 祁京在外第一次看到货物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就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些水匪常年在江上入水,都穿着单衣,根本不可能揣有钱财,适才又是事发紧急,箱子的钱财还是满满当当的... 他们会不会趁着韩文广去追人,又折返回来? 于是他拖着那名锦衣卫向堂门口走去,想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期间又见一名拿着弩的锦衣卫从后跑过来守在货物旁。 说明韩文广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此人看见祁京旁边的锦衣卫,又是一阵垂头道:“哥哥,我没追到那两人,这破弩箭是他们自制的,没有一点威力......” 而那垂坐在地上的锦衣卫,只是笑笑,没有力气说话了。 祁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想到,韩文广手下这些人倒还实诚,也会卖力,更会拼命。 放在他的时代,只会想着怎么掩盖贬低自己的过失,也许还会拿点箱子里的财物,然后禀报是匪徒拿走的。 只是下一刻,后面传来了声响。 “我看清了,就只有一个拿着弩的追过来......”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而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放不下堂中的金银,耍了一招声东击西,引走了韩文广的追兵。 老套的谋略在祁京眼中非常多见,只是这次让他惊讶的是这两人的胆子。 果然还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 “全去追其他人了,只有这两个留守!” “先把人做掉!后面有马,将这一车全部拉走!” 这是堂中传来的喝声,也是刘卓与阎兴的决定。 事关生死,也关乎着他们逃出后的幸福生活,所以两人此刻以迅雷之势冲向了祁京和这拿着弩的锦衣卫。 两人也不愧是水匪中的领头人,体力魄力都在,狰狞着眼如野兽般的快速靠近堂门口。 那名锦衣卫也抬起了手中的弩箭。 他有些慌乱,但神色还算平静,他只有射出一箭的时间,只是指着冲锋的两人,不知该射哪一个。 “右边!” 祁京的声音快速而坚定,也有几分学了韩文广指挥时的狠厉。 锦衣卫在一瞬间就扣下了扳机,虽然知道声响是旁边的死囚发出的。 但他们都已习惯了被命令,而此刻他也仅需一点选择偏向而已。 “嗖!” “噗!” 弩箭射中了刘卓。 “哈!” 那名锦衣卫不由大喜。 但刘卓此人确是狠厉,从倒下再到瞬间起身,连声都没有吭一下。 “再放!” “噗!” 再等那名锦衣卫将手拿去弩箭时,刘卓已将匕首掷到了他的心口。 “咚!” 锦衣卫无声倒下。 刘卓也脱力摔倒在地。 祁京的反应很快,见刘卓匕首脱手,迅速挥刀砍去。 可刘卓虽是中箭背身,血流满地,可还是向后一脚将祁京踢了几尺远。 力量之大竟将手中的刀振飞而出,让祁京胸口一阵绞痛。 他眼前一花,只见刘卓已起身将碗大拳头盖了下来。 刘卓狞笑着,显然精神已亢奋到极点,从折返,冲刺,掷刀,起身,挥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才是他敢回来的实力,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厮鸟的勇气! “嘭嘭嘭!” 拳头如雨般打在祁京的头上,竟让他生出几分比逛窑子还要舒适的快感... 彻底毁灭一样美的事物,远比摧残更要有愉悦感。 “小娘皮!我当时就该亲自去把你宰了!” “啊!” 祁京不应,抬起脚向他双腿中间踢去,他知道这时想要拉平体格的差距只能打在对方的薄弱点上。 随后快速向后退去,可仅是这一击又让他的脚流出了血液。 祁京眯着眼,突然看到一旁倒下的锦衣卫,抬起了头。 “你的兄弟老三,被我躲在箱子后一刀毙命,用的就是你们防身的匕首,善刀剑者死于刀剑之下...” “知道去追我的老四怎么死的吗…我坐在江边,一刀一刀挖着他的脑袋,最后只剩下一副骨头。” “啊啊啊啊!小猢狲!” 祁京眼神平静,连声音都是平缓而出,而刘卓此时显然愤怒到了极点,肩膀上的血液喷涌而出。 “大哥别听他的,赶快做掉他,走啊!”阎兴在后喊道。 他知刘卓中箭看似风轻云淡,可已是重伤后的强弩之末,只能依靠还有气力的时候迅速杀了这个小猢狲。 “我去做了他!大哥你往后面撤!” “咚!” 阎兴挥刀赶来,已杀至祁京一侧,却突然脚下一滑,被那名垂死的锦衣卫死死抱住了脚跟。 “他娘的!杀不死的臭虫!” 在阎兴挥刀砍向那名锦衣卫的同时,刘卓双脚跟瞬间发力再次扑了上来。 他整个身体腾空,像是暂时飞在了半空一样,伴随着最前方的拳头,涌动的风声瞬息就直扑祁京的面门…… 祁京皱眉往后退去,却被刘卓变换姿势牢牢抱在了那双硕大的臂膀中。 刘卓在愤怒的同时也没有丧失理智,知道他这直勾勾的一拳会被对方轻易躲掉,所以在空中卖了破绽,在落地的瞬间展开双臂撞向祁京。 两人体格相差太大,仅是这一撞,祁京又是心神一散。 回过神后看到阎兴挣脱束缚提刀往这赶来... 刘卓的意思很明显,钳制住祁京,真正要他命的是此刻挥刀而来的阎兴。 这一刹那,祁京被刘卓整个人环抱住,翻过身,将他对准了阎兴,而阎兴的刀锋已近在咫尺。 可祁京的眼神中还是看不出害怕的情绪,越是越危险,他反而越能平静,这样能将整个过程放慢,找到其中的破绽。 “他已是强弩之末了...” 而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怎么挣脱...不...是怎么解决眼前挥刀这个人… 祁京眼神一定。 下一刹那,他从袖中推出一把匕首,使尽这具身体手掌的全力挥了出去。 “噗!” 匕首正中阎兴的腹部。 而在后的刘卓只觉心神荡漾,这人…到这种时候竟还能这样做…… 可一瞬愣神,右臂剧痛,面前这人竟将整个后背当作锤子,正一寸一寸的砸着嵌入他肩膀的弩箭。 “咚~” 只在气力松懈的瞬间…… 祁京脱身而起,拔出弩箭,扎进了刘卓的脖子。 “噗!” ~~ 祁京后背流血,转过身,眼神平静的看着阎兴。 此时,刘卓已没有了呼吸,祁京手中没有了武器,而阎兴才刚提着刀起身。 如果他能忍着痛上前挥刀,有很大概率能把祁京砍死。 但这一对视,他脑中就已将这个很大概率变成了不可能。 捂住小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缓缓流逝,于是迅速转身,朝着背后堂内的暗门狂奔而去。 他胆破了,只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和大哥两个人连一个人瘦弱的书生都没打赢,还险些死在他手上...... 在对视的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正是眼前这人在船上刺死老三,在河边做掉老四,现在连大哥都死在了他手上...… 他是怎么敢在快死的瞬间还在想着杀自己的? 明明提着刀的自己才是猎人啊...可一切都在瞬间被反转...... 河道上,阎兴舍命狂奔,浑然已经不在意来的目的。 “站住!” 身后传来声响。 他的脚步反而更快,怎么可能就此打住? “砰!” 身后一阵声响传来,阎兴抱头蹲下,不由又想到这人还有用火器一枪崩了老五... 心中更加肯定刚刚没有提刀去杀他。 “爷爷!饶了我吧!” “孙子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真是良民啊~” 身后的人没有接话。 阎兴等了一小会儿,只听远处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追了过来。 他的反应也很快,知道火器需要时间换药,而且在水中几乎没有杀伤力... 于是咚的一声丢下刀,噗通一声跳入了湘江中。 而在后的祁京放下了手中的打火石。 平静的看着阎兴入水的江面泛起血色。 下一刻,韩文广冲到了他面前。 “为什么放走他?!” 祁京伸出流血的脚,又露出了后背的伤口。 “我用什么追他?” 然而韩文广还是冷冷的盯着他没有说话。 ~~ “头儿,有人死在这了,好像是领头的。” 祁京跟着韩文广走过去,见他在堂中蹲下身,替早已咽气的两名锦衣卫合上了眼,起身长叹了一口气。 又走到刘卓尸体上摸了一阵,没有收获。 随后才到货物处,从一个暗格中找到了一块令牌揣入怀中... 祁京只是匆匆一睹...上面的不是汉字...这或许就是他为何一定要回来的原因。 等在对视时,才对祁京的脸色有所好转。 “娘的!贼厮鸟!” 接着,程平走上前,一刀砍下刘卓的头颅。 ~~ 在带着货物在河边与温庭坚会合时,众人腰间还挂着一堆人头,将小道童吓的面色发白。 只是程平和韩文广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于是祁京和众人就坐在河边等着他们,吃过晚饭后,竟看到小道童畏畏缩缩的走了过来。 “怎么了?” “他...他们身上都挂着人头,好吓人...祁哥哥,给你糖吃。” 祁京接过糖,笑了笑,没有说话。 此时胡三也在一旁,道:“是吧,我就说是一帮亡命之徒,跟着能有啥好事。” “祁兄弟有没有想往...” 话说到一半,胡三就只见祁京转头过来,眼神平静的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于是将想逃跑的事瞬间改了口。 “祁兄弟...今日为何要放走那个水匪......” “他活不了多久。” “啥意思?” “我刺的是他的肝脏,虽然及时止血死亡率很低,但我就这样一路追着他,让他把血流干,最后再模仿枪响逼他跳水,他没有包扎,只要水渗入腹中,就会被一阵一阵的腹痛折磨而死。” 祁京看了看天色,道:“到现在,应该能在下游找到他的尸体。” 胡三眼皮微挑,立马将屁股远离了这个地方。 随后在前面又见韩文广程平提着几个布袋走了过来。 “头儿,这是什么?” “那处税口剩下税兵的人头,我与头儿将那全烧了个干净,拿了全部人的脑袋,祭奠诸位死去的兄弟......” 祁京转头看去,只见韩文广已将所有税兵和十一个水匪的人头摆好,同时也摆好了其他锦衣卫的衣物。 程平在寒风中燃起大火,引火用的木头正是水寨中几个水匪的灵位。 大火随风而起,将一切付之一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风中,祁京听韩文广喃喃的说了声:“天涯路远,地下再会......” ~~ 是夜,船逆流而上,驶入元塘子渡口,众人在平静的湘江上,向着对岸划去。 船上,程平喝的大醉,渐渐将声音露出来。 “迷津欲有问啊...平海夕漫漫...爷爷们终于找到渡口了...下面的兄弟在渡口也要好走!” 胡三缩在船头,旁边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只觉这里没有一个正常人,全是一个比一个歹毒狠厉的狠人。 一群人吃了亏就要拿人家脑袋的,杀完人还能在江上吟诗... 剩下的一个狱里一起出来的,还以为是正常人,结果也是个一步步将人逼入死境的疯子..... “渡你个头啊啊...” ~~ 第12章 接应 这队道士队伍从肇庆出发时有二十二人,还未进入敌境,就已折损了三分之一。 除了两个死在水寨中的锦衣卫,剩下的人包括陆瑞庆的尸体都已被丢进了湘江中。 但韩文广似乎并没有担心这些问题,只是在江边短暂的失神后,就继续领着人北上。 期间也再没有人提到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来时本就在南边留好了遗书,再絮絮叨叨只会平添麻烦。 他们往北又走了半月,渡过了长江,正式来到了北境。 在路过一处村子时,正逢寒衣节,温庭坚去买了几个纸包,在火边念了一遍往生咒。 而纸包上正是写的在湘江边上死去的众人的名字。 有意思的是,最后还记得陆瑞庆的,正是他最讨厌的道士。 直到这里,他们已算彻底进入了清境,所有的一切都以隐蔽低调为主,路上都是绕城而过,从不惹事。 只是这次,韩文广在村子里休整一晚后,带人进了前方的信阳州。 经过城门时,祁京看到韩文广让温庭坚又交了一次税,数目不小... 这才走到一半,而他们箱子里的钱已经快见底了,尤见路上税务之重。 祁京见城中繁华一片,连平常人所骑的马匹都要比他们好太多,适才过城门时,还见两个骑着汗血马的。 唯一不同的是,经过门口盘查他们摘下帽子,都剪了辫子。 韩文广似乎很熟悉城中,只在城门口愣了一会儿神,就带着众人往着一处偏僻的道观住下。 道观已经荒芜,因此他交代温庭坚出门购些物资食物。 但等师徒两人出门后,他又派了人跟上去。 祁京看着,不由又想到这次北上是深入敌境,这种不信任的行为只会让其他人心里有想法。 可只见韩文广朝着程平又交代一些事,朝着他走了过来。 “你跟我走。” 之前在岸边看到那个人头后,韩文广似乎有意让祁京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说话办事,在路上有时也会与祁京商量。 在他眼中,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心狠手辣,天生就是干他们这行的材料。 两人在城中穿行而过,扎着发簪穿着破旧的道袍与周围清一色的辫子头显的格格不入。 祁京感受着异样的目光,见韩文广又是一瞟而过,没有在意。 不由说了句:“其实我们北上,应该剃头,会少很多麻烦。” “闭嘴。” 韩文广盯着近处一处宅子,带着祁京走了过去。 “咚咚咚!” 他有节奏的敲响了门。 “谁?” “丁不勾,罪不非,皂不白,吾不口。” 门后忽然停了一阵,随后又有声音响起。 “示不口,王不立,分不刀,交不叉。” “开门!” 门后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穿着飞鱼服,眼中泪花点点。 “哥哥!” 韩文广看见他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欣喜,但随后脸色就冷了下来。 “脱下来!” 韩文广冷峻着脸,道:“如今还在城中穿着锦衣卫的衣服,你不想活了?!” “哥哥...我冷...” 那魁梧大汉迅速将衣服脱下,里面是光身,在寒风中冷的瑟瑟发抖。 “我知道。” 韩文广才将眼神往里面一瞟,皱眉道:“其他人呢?” “都被捉了...哥哥...他们把东西全收走了......” “怎么回事?” “本来马哥他们已经弄到东西了,可只在最后回来时被人埋伏...” 那大汉看着韩文广又是一阵悲从中来,站在寒风中将事情七七八八的说了出来。 祁京听不懂,但依前世的经验,觉得有用的,仅是开头说的两句。 也就是此时,忽觉不对。 抬头往四周看去,见周围楼台上有人迅速撤回头。 “别打草惊蛇。” 韩文广一边听着魁梧大汉的废话,一边低声道。 “哥哥...我好冷,他们这洗劫一空,只留给我一件朝廷的官服,饿了也不敢上街...” “嗯。” 此刻,韩文广眼中也没了重逢的欣喜,从身上脱下道袍丢给他,淡淡道:“你留在这没用了,跟我走。” “哦哦哦...我听哥哥的...” 祁京看着大汉快速穿上衣服,期间又摘下帽子,甩出了一根小小的辫子。 “去哪啊?我好饿...” ~~ 信阳州城,福来客栈。 韩文广与祁京带着那魁梧大汉来到了此处落脚。 韩文广原本是想要三间房,可带的钱不够,只要了两间。 站在房间门口,韩文广对大汉说了声:“我们就在此处落脚,你先进去歇息,一会有人带饭食过来。” “我去交代些事,还会过来。” 那大汉愣了愣显然还想说话,可随后就见韩文广带着祁京走进了尽头处另一间房里。 祁京随韩文广走进门,见他要的竟是最便宜最破烂的房间,而另外一间大汉住的却是上等厢房。 看来真是没钱了。 韩文广显得有些踌躇,没有一贯冷峻的坐下,而是在来回踱步。 像是敲定了什么,他抬头看着祁京的眼睛,道:“你跟程平说,你想活到最好?” 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祁京却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韩文广继续道:“你的案子我可以替你翻。” “然后呢?” 祁京依然平静道。 韩文广有些愣住,想着世家子弟不是都很在乎脸面? 他未及冠前,可是把名声看的比命重要。 “...总之前面所发生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包括佛朗基人的追杀和你死囚的身份,你回去后可以选择过富贵生活,也可以跟着我做官。” 韩文广做出了许诺,可这显然对祁京没有什么诱惑力。 反而确定了韩文广的官职并不高,连承诺都只是模糊到跟着他做官。 祁京看了眼窗外,道:“我们能活着回去?” “会,我保证。” “好吧。”祁京应了一声,道:“其实你没必要说这些,现在我也只能跟着你。” 韩文广暂停脚步,又盯着祁京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随后开口道:“你知道我们被跟踪了,所以才到此处落脚。” 祁京点头,道:“跟你接应的人被捉了,那个人很可能是他们留在那里的诱饵,等着你过去。” “他叫赵石宝,是我从肇庆派来信阳卫所安插的人。” “你的意思是,这里还有明朝...大明的锦衣卫?” “大明还没有亡国。” 韩文广淡淡道:“你知道我们的钱粮并不够,所以才会在此处休整,一是为了补充物资人手,二是为了得到北上的身份。” “道士的身份还不够?” “不够,至少建奴看到我们货物里的刀剑就够死上百次,还有越往北上,剃发令会越严苛。” 祁京道:“我还是觉得剃过头,扮作流民上去要更好一点,至少不会太招摇。” 而这次韩文广也终于回答了他,“有命令,不得剃头。” “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大同,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韩文广见祁京兴致缺缺,不由想到他们才走到一半,说那些还太远,这次倒是自己在说废话了。 于是将行程情况说了一遍道:“我们到信阳是为了取得清廷的身份,这样才能安全到大同,可我派来的人在取得凭证后,被人抓了。” 随着他的目光,见祁京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人流,似乎有些怀念。 韩文广也没有多说什么,知道他背上和腿上的伤还没有好。 “...如今那处接头的宅子被发现...暂时只有石宝一人留了下来...你怎么看?” “你的人被抓,又留了诱饵在哪,至少可以确定他们确实拿到了有用的东西,那我们只需要顺着找到幕后之人就好,你对信阳很熟悉,没有头绪吗?” 韩文广脸上泛起冷色,道:“是有一个。” 祁京转过头,又道:“那个赵石宝也暂时不可信,有人将他留在那里,说明是想凭他吊出你...我们,倘若他已经叛变了,我们甩掉跟踪之人也没有意义。” “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先查一下他,用他吊出幕后之人。” 韩文广点头,冷着脸,倒也很符合他派人跟着温庭坚的性格。 随后,他看着时间,带着祁京来到了赵石宝的房间。 才一进门,就听到赵石宝在里阁的洗澡声,哼着昏曲,浑然没有意识到有人进了他的门。 还不时穿插着几句唠叨,“还是跟着哥哥好啊,有肉吃,有酒喝,连房间都是上等......” 此时韩文广与祁京已与他只有一扇屏风之隔...... 祁京听着,不由看向了韩文广,意思很明显,锦衣卫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韩文广难得抽了抽眼角,没有说话。 祁京又转头看去,见桌上正是赵石宝适才吃剩的餐酒。 于是他走了过去...从一个人的饮食习惯能看出很多东西。 至少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饿了,而不是吃饱喝足才在那等着韩文广。 可惜,祁京拿起一根鱼骨看了看,见上面还有碎肉,整个桌上都是赵石宝风卷残云的杂乱...而整个房间都是紧闭着门窗。 韩文广显然更实际些,他翻找着赵石宝的那件飞鱼服,连赵石宝的亵裤都拿起来看了一遍,可依然一无所获。 两人对视一阵,随后韩文广轻咳了一声。 “咳!” 但,里面的赵石宝依旧唱着小曲,显然没听到,难听的歌声还越来越大。 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踢开。 “谁?!” 这会儿的赵石宝倒是反应迅速,咚的一声从澡盆子里跳起来,望向了门口。 只见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赵石宝吃饭的椅子上,还顺手倒了一杯酒。 “邱志仁?!我日你仙人!你还敢露头?!” 而那人显然没有理会赵石宝的话,倒是向韩文广和祁京的方向看了过去。 “文广,南边的酒好喝吗?” 此刻韩文广面色愈冷,盯着他没有说话。 邱志仁抬起了手中的酒杯,倒在了地上。 “...有没有浇灭你的懦弱呢?” ~~ 第13章 暗子 邱志仁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身材也如祁京一般瘦长,可看着却很干练,眼神炯炯,身上颇有气势。 “快五年没见了吧?你消瘦了不少。” “是。”韩文广冷冷道:“自京城一役后,你跑了。” 邱志仁没有接话,反是抬起手,门口又冒出几人将赵石宝擒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脸上不见表情。 “石宝还是那样,只忠心跟着你,我怎么劝都没用。” “是吗?” 邱志仁一笑,道:“别这么看着我,你知道的,我不会骗你,就像当初我说要跑,就真跑了。” “石宝可是自己逃出来的,对吧?” 赵石宝被按在地上,此时还是光着屁股,不由大喊道:“邱志仁!你个瓜皮,你等我穿好衣服,一刀做了你!” “...还有叫你的人别摸我屁股,等我起来全部做掉你们啊!” 韩文广在一侧看着,倒不至于相信邱志仁这种对人的洗白,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人。 这时,赵石宝却还在大喊着,引起邱志仁一阵皱眉,一挥手让人将他带了出去。 接着转头将目光转向祁京,只是略带惊奇的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反是对着韩文广道:“借一步说话?” 不等韩文广应答,他又挥手将人退下,很快房里就只剩三人。 这话祁京也听到了,但他看着地上的酒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知道对方就是跟踪他们的人,此时敢找到这里来露面,显然是尽在掌握,说不定还将这处客栈围满了。 这时脱离出去...邱志仁敢抓韩文广的人,未必就不会将他抓了。 而韩文广显然也意识到了,指着祁京道:“陆瑞庆,我的心腹。” 他很小心,甚至连名字都不愿让对方知道。 邱志仁看着祁京,眼中的戏谑之色一闪而过,也不介意,简短的说了起来。 “马宁的胆子很大,竟敢在城中杀人劫物,还动到了我上头,你让他做的事,做的太过火了。” 韩文广不答,问道:“你既将他们捉了,为何又要留下石宝这个诱饵?” 邱志仁依旧装傻,道:“我说过,他是自己跑出来的。” “你这么说,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祁京见邱志仁又是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手上有块令牌,将它给我看看,我把我要做的事讲给你听。” 韩文广也不避讳,将令牌掏出,放在邱志仁眼前,道:“马宁他们人呢?” “在我手上。”邱志仁看着令牌,又道:“可韩兄你应该不是要找他们。” “那也就是说,那些人也在你手上?” “我不知道韩兄在说什么。”邱志仁道:“我手上就只有马宁几人,他们杀了清廷册封的道士,消息传了上去,我只是奉命捉拿而已。” “你已投清了?” “没有。” 邱志仁将帽子摘下,里面的长发扎着发簪。 “我如今在替何大人做事,不再是锦衣卫了。” “可是湖广总督何腾蛟,何云从?” “正是。”邱志仁道:“韩兄尽可放心,此处虽是清境,可仍是大部分汉人在领事,韩兄到底在找什么人?” 韩文广收起手中的令牌,道:“阿济格下叛逃的人。” 邱志仁听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好像并不了解,而祁京也摇了摇头,他一直听的云里雾里。 可韩文广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却说起了另一件事:“邱兄也应知几月前,陛下还都一事,可知此事是谁促成?” “当然,李成栋,李坷子,此人两面三刀,尤其可恨,三年前扬州城破,他与满清多择造扬州十日屠杀,之后又在嘉定三次屠杀,几十万黎民死于此人之手。” “是。”韩文广道:“此人与佟养甲总督两广,是清廷的大将。 但自李成栋杀佟养甲后,朝廷就已将他招安了,陛下将他的儿子李元胤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因是才复归朝廷不久,从他口中得知,清廷的阿济格亲王在追讨一伙人。 这伙人原是阿济格帐下降将的仆役,但因阿济格性格暴虐,竟将大部分降将虐杀抄家,他们走投无路,从京城逃到了信阳,正想回归大明。” “仅仅这些就值得锦衣卫去接?” “值得,他们抄家时将清廷后方的布防图带了出来。” 邱志仁又问道:“那李元胤才归降,忠心尚未可知,他的消息也能信?” “此事是张别山张总督吩咐我做的。” 见祁京不解,韩文广又补充了一句:“张同敝大人乃是前朝张居正大学士的曾孙,辗转江南一带为朝廷募兵抗清,欲匡扶大明,两年前回归肇庆,现任兵部右侍郎兼领广西总督。” “张大人在江南一带甚至北境都广布暗子,此行正是在京城的暗子将人带了回来与我接应,消息可信。” 邱志仁微微抬首,道:“噢,难怪。” “你与此事有何关联?” “…马宁杀了那几个册封的道士后,消息传了上去,一并而来的还有阿济格的使者,叫我搜捕信阳城,找出奸细。” 邱志仁道:“何大人那边也传下手令,让我拿下这些人交出去。” 韩文广淡淡道:“我在南边并没有得到这个命令,你想做什么?” “自是奉命行事。” “理由呢?” “清廷的阿济格分外关注此事,有可能为了这些人,再次南下,而何大人那边还未备战完全。” “既是这样,你没有必要抓马宁等人。” “自然有。”邱志仁道:“韩兄你最清楚了,是你事先派赵石宝过来,让他们先去接应南下的暗子.......” 韩文广沉默了一阵,道:“但你留下了诱饵,说明并没有得手。” “是,此事我很难办。” 邱志仁道:“清廷的使者既要人也要图,于是我在那处接头的宅子处设下埋伏守株待兔,想不到等来的是你。” “如果韩兄找到那帮人,我希望能交给我,用以平息此次祸端。” “不可能,此事关乎朝廷兴亡,我必是要带着情报回禀。” “有什么用呢?”邱志仁反问一句道:“有了清廷后方的布防,难不成朝廷还能一路打到后方不成?有这个实力,还需要什么狗屁地图?” 韩文广眼中泛起血色,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何腾蛟身在湖广,不可能知道京城暗子此事,必是有朝中之人将消息透露给了他,妨碍家国大事,这等大罪你承受不起!” 邱志仁道:“我信何大人是对的,湖广才遭沦陷,不能再有大战,阿济格来了,遭殃的不是南边的朝廷,而先是湖广的百姓。” 韩文广嗤笑一声,道:“呵, 我原以为你当年信誓旦旦的跑了,是换了地方再为大明效力,想不到如今成了何腾蛟与建奴的走狗。” “我没有背叛,这是在为整个湖广百姓着想。”邱志仁道:“你知道的,阿济格一旦南下,何大人不可能拦得住他。” “那就怕了?!” 平静的韩文广突然暴喝一声。 “那就不敢打了吗?!那就将大明的土地拱手相让了吗?!” “邱志仁!你多少年没打过仗了?!骨头已经软了?!只能在敌境诚诚恳恳的替何腾蛟找到避战的借口?!” 邱志仁冷下脸,道:“韩文广,我再说一遍,湖广才刚收复,正是疲惫之际,不能再有大战!” “何大人并非不战,而是朝中党争已将他的兵权分散,怎么打?!湖广倘若再次失陷,此刻阿济格南下只会直捣肇庆!你想朝廷再次迁都吗?!” “那就一直缩着?期望满族人不打我们?自关外的袁督师死后,大明人还有一点骨气吗?” “你提袁督师?你忘了袁督师是怎么死的?当年就是朝中主战派上书袁督师龟缩关内,不敢出战后金,导致连连失利,而这些违背袁督师的主守后战的策略,迎来的是什么?主动出击?防守匮乏,关外皇太极绕行直捣京城! 而后袁督师又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几番抵御皇太极,又是怎样被对待?主战派将他拒之门外,他只身进京,却被那些主战派的刀笔吏陷害通敌?死在城中?” 说到这,邱志仁也红了眼,收起怒气,道:“张大人的谋略虽是为朝廷着想,可总不能不顾百姓死活,韩兄,仅此一次,让湖广的百姓多活一些可好?” 韩文广还是继续道:“我来此只为大明,如果朝廷一直偏南一地,只会被清廷逐渐蚕食,你不明白,两广已经越来越乱了,没有这些掌控清廷布控的图找到丁点机会,大明就要像南宋哪样被逼的跳海了......” “清廷南下已成定局,我们只能打回去。” “韩文广,你真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吗?!” “邱志仁,你如今已成求和派的走狗了?!” 祁京见他们各自粗气阵阵,胸口起伏,以为要打起来,可最后还是往两边一瞥,冷静了下来。 邱志仁见争论无果,也拿起衣服走到了门前,道:“赵石宝我会还给你,既然都没法妥协,那就各凭本事吧。” “我奉命行事,到时候你别怪我。” 韩文广脸色冷峻异常,回道:“你也别怪我。” ~~ 等邱志仁离开房间,祁京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发觉韩文广又骗了他。 而此时韩文广也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道:“我也骗了邱志仁。” “哦?” “根本没有仆役,只是那个暗子自己带着情报南下了。” “那你的那些手下是?” “那是应该是真的,不然我也不会费劲想说服他。” 韩文广道:“他们确接应到了人,但邱志仁这般做法如你所说,也应该没有拿到重要的东西。” “好吧。” “此事...你来办吧。” “我?” “对,不要怕,我会和你一起。” 韩文广像是疲惫了,坐下道:“如今邱志仁盯住了我们,暂时还不能回道观,防止他恼怒想一网打尽。” “但那个暗子或情报也肯定还藏在城中,我们分成两队,把他找出来。” “你怎么确定的?他也可能自己带着东西南下了。” “这本身就是一场交易,他被清廷追杀,只能逃到南边,而他没有我手中的令牌,在南边也活不下去。” 祁京摇头,道:“不好办,我已经见过邱志仁了,他会派人盯着我,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赵石宝到底叛变了没有。” “所以才要分头做,我会让他和你一起。” “邱志仁之所以抛出石宝,是想让我捉摸不定...怀疑他的身份,我让他和你一起,他会以为是在分散他的注意。” “那你呢?” “我也会明面上去找人,但暗地里,真正与暗子接触的还是你。” “还是不好办,他会把我们全盯上。” “是,但他一定会着重盯着我,等你有眉目时,我会抛出那处道观吸引住邱志仁,给你争取时间。” 韩文广叹了口气,道:“不要顾虑太多,事情都是一步步做成的,我相信你可以避开眼线,接触到人。” 祁京似乎也感受到了韩文广的无奈,道:“要是那个暗子已被邱志仁抓了呢?” “倘若如此的话…” 韩文广将令牌丢给了祁京,道:记住,我们只要情报。”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因为适才被架出去的赵石宝已经进了门。 “哥哥!那个瓜皮没动你吧?” “没有。” 韩文广淡淡又转头对着祁京道:“此次行动,你和石宝一起。” 赵石宝指了指自己,“我?我不是已经被俘虏了吗?” 然而韩文广没有在说话,对着两人做了个手势,径直走出了门。 ~~ 邱志仁走出了福来客栈。 他在附近又绕了一圈,确定韩文广没有派人跟上来,才走进了临近的茶楼中。 “军头。” “散开。” “是。” 茶楼中几乎都是他的人...他其实也骗了韩文广,只说是在任汉人领事,可没说是正六品的委署步军校。 才坐下眺望福来客栈时,就已见韩文广悄然从后门翻了出去。 “军头?” “不要急。”邱志仁浅浅饮着茶,道:“韩兄还是没有相信石宝,着重盯着他。” “是。” 一声令下,茶楼中几乎散了一半人。 而邱志仁依然巍然不动的坐在那,未久,又见赵石宝和着“陆瑞庆”走了出来。 “这边也要盯住,卢春,谢中,你们去。” “是!” 第14章 赛马 “陆瑞庆,我在南边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 “嗯,你对城里熟悉吗?有钱吗?” “没有...哥哥不是让我和你一起行动吗?” “我连早饭都没吃,怎么行动?” “呃,正好我也没吃饱,回去叫店家再上点?” “我刚刚问过,韩文广没有付钱。” 祁京和他蹲在客栈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那你也没有?” 赵石宝往身后看了看,似乎有点心虚,道:“你知道我他娘被那瓜皮刮只剩一条亵裤了......” 赵石宝絮絮叨叨,好像对邱志仁很不满。 期间祁京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也了解到了邱志仁很多事情。 比如他早年也是信阳卫所的百户,与韩文广派来此地的助手马宁等人是上下级关系。 但清廷占领此处后,他又投了信阳守将田世昌,做了委步署军校,麾下有近乎一百余人。 他之所以抓马宁等人,是因为他们杀了清廷册封的道士,取了官府度牒。 可依赵石宝所述,他这些年暗地里一直在为湖广总督何腾蛟做事,其实还是明廷的人... 对这件事完全可以包庇...... 至少,他是第一个知晓此事的人,想要瞒住清廷简直轻而易举。 祁京不由想到韩文广和邱志仁的谈话,问道:“你们已经接触到那个暗子了?” 赵石宝显然还沉浸在对邱志仁的仇恨中,听到这话,又愣了愣。 “我不知道啊...马哥他们都不带我。” 祁京看了眼他身上还穿着的飞鱼服,心想不带你也很正常。 赵石宝站起身,看着后面盯着他的店小二,一阵不自在。 “一日就要二两银子,怎么不去抢...你说这店家是不是邱志仁的眼线?我过去做掉他们?” 祁京又看了他一眼,见赵石宝身材魁梧,打人应该会很痛,跑的话也应该能溜走。 “好啊,你去把他们全做掉,最好把附近茶楼上人也干掉,他们都可能是邱志仁的眼线。” “呃...真的?哥哥刚刚不是交代了低调行事吗?你在逗我?” “是你先逗我的。” 祁京站起身,道:“你里面的房间我留了件道袍,你进去换上,我们出去办件事。” 见赵石宝传来疑惑的目光,又道:“钱的事不用你担心,我会弄到。” “好吧。” 赵石宝往回走,看见低头算账的店小二,又嘿的一声将人吓一跳。 而祁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步走出了客栈。 “客官...” 没走几步,就见店小二追了上来。 祁京回头淡淡道:“里面的那位锦衣卫大人会付钱。” “这...” “放心,他叫赵石宝,乃是城中明廷军校邱志仁的部下,你不信可以去委步军署寻人,邱大人也是南边朝廷的人。” 说着又将表情变得严厉,道:“适才他吩咐我去办一件大事,你等若敢耽误,几个脑袋也不够掉!” 店小二一抖眼,娘咧,这信阳城都被建奴占领了四年了,咋的朝廷的人还这么明目张胆? “好吧...” 他还想问的详细些,但才抬头,就见祁京的背影逐渐远去。 不久,街上的人就只听福来客栈门口传出一阵吼声。 “陆瑞庆!我日你仙人!” ~~ 傍晚,卢春回到了邱志仁身边,细细汇报了起来。 “陆瑞庆丢下赵石宝出福来客栈,围着信阳城内绕了一圈...” “...先是跟着城内两个骑着汗血宝马的世家子一阵,随后提出明日要与他们比试马术,输的人要留下自己的马。” 邱志仁问道:“那家的子弟?城中世家子个个眼高于顶,他能说的动他们?” “正是田将军的子侄,前两天军头您刚跟他们吵了一架,小人不敢上前盘问,”卢春道:“他抬出了大人您,说您军营中有比他们的汗血马更好的,输了便赔给他们。” 在邱志仁营中确实有快马,有很多甚至都是从关外进来的,可依然比不过西域的汗血马。 “他倒是歪打正着...”邱志仁眯起眼道:“田逸伦他们两个答应了?” “是。”卢春道:“陆瑞庆留下了信物,邀他们明日午时城外赛马...还让对方也留下了信物。” “什么信物?” “陆瑞庆是一块令牌,而那两人是一块玉佩,只是因其身份,小人不敢上前细问。” “另外,此事一出,在城中闹的沸沸扬扬,很多人注意到了,相约明日一起去看赛马。” 邱志仁点头道:“之后呢?” “之后田逸伦田逸生见陆瑞庆相貌俊美,气度不凡,还特邀他进府任职......但他拒绝了。” “狗屁的任职,那两人风流成性,说不定是想让他进去当兔爷。” 邱志仁不厌其烦的问道:“还有呢?” “属下觉得...陆瑞庆这人...做什么都似乎很平静,也很冷血... 他拿到田家子侄的玉佩后转头就去典当了,期间遇到流民闹事杀人,血都快溅到脸上了,可他就一直坐在一旁看着,等路疏通... 还在路上遇到福来客栈报案去追赵石宝的官差,他也是面无表情的给官差指路。” 邱志仁道:“后面那些官差查到了我这来,说我是明廷的军校,麾下有一个不穿衣服的手下吃霸王餐。” 卢春知道什么明廷奸细,一看就是栽赃,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那军头付钱了?” 邱志仁面无表情的点头。 “继续说。” “...他典当玉佩后往去了福来客栈附近的小茶摊上,要了一碗面,还问店家牛肉怎么卖。” “牛肉?” “是,店家并没有理会他,只说买牛肉犯法,让他想吃可以去大点的酒楼看看,但陆瑞庆摇头没有说话。” “那个小摊子?” “我已派人盯住了摊主,防止店家用牛肉的暗号与他接头。” “嗯,然后呢?” “他吃完面后,就一直看着福来客栈,期间站起身来活动了一阵,去买了一本书回来,接着坐在茶摊上边看书边盯着福来客栈。” “去哪里?买什么书?” “步广里的书店,他先是在那看了一阵明史,付钱时觉得太贵了,才拿了那本三才图会。” 说着卢春从怀中掏出两本书,道:“我都买了,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请军头过目。” 邱志仁接过书,边翻边示意他继续说。 “他看完书,又让店家上了一壶茶,继续在那坐着,直到看到赵石宝回来,两人说了一阵话,陆瑞庆将茶喝完后又进了福来客栈。” “他们说了什么话?” “没听清,我等他们走后去问摊主,只听是赵石宝在骂他。” “那壶茶水?” “我适才回来时,检查过里面,没有机关,他没往里面放东西。” “人?” “我已让谢中领着人继续盯着。” 邱志仁翻着手中的书,看着天色,没有再说话。 直到另一帮盯着韩文广的人回来后,才又摆起了架势。 “军头,韩文广及其小心警觉,我们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说情况。” “是。” “韩文广今日从客栈后门翻出后,就一直在城中乱绕,属下派了十个人去,竟被甩开了九个。” 那人继续道:“...直到后面才发现他去了西城的丰乐里,与一老一小两个道士打扮的接了头,走巷子后,又对着后面做了几个手势,随后带着人进了西城的丰乐客栈,至今未出。” “什么手势?” “这样...”那人比划了一阵,但并不完整。 “呵。”邱志仁轻笑一声,瞬间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不过随即站起身,思考了许久。 “你们确定丰乐客栈已被盯全?韩文广等人没有再出去?” “确是如此,他一直站在房里的窗户旁,吃饭时甚至还搬了个椅子坐在那看着客栈周围的情况。” 邱志仁又来回踱步了许久,沉声问道:“卢春,你觉得那个才是接头的人?” “韩文广。” 卢春显然也看懂了那些手势,道:“他不可能只带着陆瑞庆一人过来,之所以对身后巷子下不准露头的命令,很有可能是后面还有人。” “而他身后之人的行踪我们显然不知,因此有大可能他与陆瑞庆都是摆在明面的障眼法,实则是他身后的人去接触暗子。” 说到这,邱志仁不由想到了那年跟在韩文广身边的人,好像有个叫程平的? 见军头迟迟不语,卢春又道:“当然,我们人多,也可以全部把他们盯住...明日陆瑞庆不是还要与人赛马吗?” ~~ 次日。 祁京从房里走了出来,带着赵石宝去楼下吃过了早饭。 他也有想过要不要趁韩文广松懈时,从信阳逃出去,但很快就被否定。 一是他早在茶摊上吃东西时就已隐隐感到窥探之意... 他相信邱志仁到现在还没有动手,是因为自己还在他的笼中,但只要他敢靠近笼门一步,邱志仁的刀剑很快会挥下来。 二是赵石宝还跟在他身边,他依旧没有弄清这个大汉叛变没有,会不会在关键时候给自己一刀。 他前世经历过很多看似憨厚无脑的人在最后露出獠牙一口吞掉对手,局座就是其中一个......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啊?”赵石宝叼着胡饼,看着祁京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随后赵石宝想到昨日这人丢下他,让他裸奔信阳城,又觉得说的不够狠。 “...最多一刀做掉你啦~” 而祁京依然平静的看着他。 赵石宝一瞪眼,“干嘛?!还嫌不够狠?那你就自己光屁股溜达一阵感受一下啊。” 祁京这才将目光移到后面,又把碗中的豆浆喝完,站起了身。 “有任务,你去客栈后面租两匹马来。” “行...哎,不行!” 赵石宝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 “你不会又跑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跑,我真会一刀做掉你啊......” 祁京一笑,心想这人跟韩文广的性子倒也合得来...一个冷着脸要杀人全家,一个就嚷嚷做掉你全家,兴冲冲就去了。 “不会,你信我,我信你。” 祁京简短而有力的回答道,其间还有几分韩文广语气的影子,让怒气冲冲的赵石宝一时间有些愣住。 “好吧。”赵石宝转头看了看昨日追他的店小二,狐疑道:“这次你先去付钱,我再去牵马。” “可以,钱交给你保管。” 说着,祁京将昨日典当玉佩的钱袋丢给了他。 赵石宝显然心里一喜,又道:“我们不找人,跑去跟那些富贵金瓜皮赛什么马呀?” “这也是在找人,接头的令牌被他们抢了,他们要我胜过他们才能拿回来,所以等会你要尽力一些。” “行行行,到时候就看我一刀...呸,一马屁甩掉他们。” 祁京又往嘴里塞了根油条,平静的看着赵石宝过去租马。 他从来不对赵石宝说实话,也在防止他接触到关键消息,就连昨日说的赛马都是描述成自己是被那两个世家子逼迫的。 即使是他自己又是拦在人家马前,又是定信物的逼人家赛马的...... 而这一幕落在一旁远处低头吃饭的谢中耳中,感到此人真是会颠倒是非。 他也拿起一块胡饼叼在口中,看向了牵马而来的赵石宝,也不知道军头到底将他策反没有...... 在他眼中,赵石宝显然被陆瑞庆吃的死死的。 谢中一直吃的很慢,意在监视两人的一举一动,直到两人牵着马走出了客栈,才结账再次跟了上去。 期间,又听到赵石宝在门口嚎了一声。 “陆瑞庆!你他娘都是算好的?!租完马就没钱了?!” 谢中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人不是他们这边的也好...... ~~ 第15章 令牌 城外。 两匹劣马,两匹汗血马。 “陆兄。” 田逸伦瞟了一眼祁京身后的马匹,缓缓开口道:“不是吾等欺负你,你让我们叫这么多人作甚,来看你丢脸吗?” 祁京接过赵石宝手中的缰绳,将马牵到了官道上。 一眼看去,周围人声鼎沸,看来这两个姓田的世家子没少吆喝叫人。 “是,还请两位田兄不要后悔。” “嘿,你怎么说的,有这么多人在这,我们岂会后悔。” 田逸生道:“只是不知陆兄昨日所说的赌注还当不当真?” “自然。”祁京道:“我除却输给你们两匹快马,还会到府中任职。” “好!”两个世家子对视一笑,道:“果然没负吾等费工夫将大半个城的人叫过来。” 他们才不在乎什么赛马,也不在乎赔给他们的快马,因此看到祁京身后的劣马也懒得过问。 “你们囔囔啥呢?” 赵石宝光着身走过来道:“还差几刻钟就到午时了,不去将马儿喂饱疏散道路,等会我还怎么跑翻你们这俩金瓜皮?” “我等在与陆兄说话,关你何事?” “我?!等会儿老子要让你们吃灰尘,过来问问手下败将不行吗?” “呵。”两人显然没有在意,道:“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那就陪他一起入你们的房呗。” 两个世家子看了一眼这彪形大汉,恍若未闻。 又问了一遍赌注之事,才走过去挥开人流。 而祁京也趁着此时扫视着人群,大多都是流民,衣不蔽体的歪着或是立着,眼光直盯不远处的粥铺。 偶有几个女眷盯着他看,也是昨日田逸伦散出消息,说找到了一个绝色男子...... 此事近乎已闹的全城皆知,连邱志仁都带着人来了。 “喂,陆瑞庆,你搞这么大阵仗,难不成真想去伺候那俩姓田的?” 祁京还在看着人群,道:“你觉得呢?” “那是真的?”赵石宝道:“娘的,锦衣卫里要是出了你这么个卖屁股的人才,我真会做掉你啊......” ~~ 午时差一刻。 四人已骑上马,到了在官道起点上。 周围堵着的人也已被田逸伦疏散,留在一旁边喝着粥边看着这绝色男子自投罗网。 这两世家子为了得到“陆兄”,是下了一些本钱,在城外设起了粥铺,以施粥的名义将流民拉了过来。 邱志仁接到上官的命令,也带着人过来维护治安,顺便盯着两人。 他坐在山头上,一直看着祁京,弄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而山下的祁京依旧在盯着人群,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赛马上。 “哎,我们好像跑不过他们。” 赵石宝看着旁边高大的汗血马,擦了一把汗,道:“你到底想干啥?” “等会儿你先去,我留在最后一骑。” 祁京回过头道:“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剩下的不用担心。” “好吧......” 此时,田逸伦的仆役已走到了道路中间。 “静声!” “此次赛马,规则如下,双方先出一骑,到二里外驿站掉头,再到此处与另一骑击掌出发,最后一骑先到者为胜。” “两位田公子这是在做善事,你等贱民别光着喝粥!呼声呢?!” 那仆役又在中间站了一会儿,笑着看向了两边的马匹,似乎已经确定了结果。 看着天色,他举起了手。 “时辰到!” 话音未落,赵石宝就已挥鞭冲了出去。 “哎!你耍诈!” “无妨。”田逸生挥手笑道:“让他先跑一里,陆兄也算输的不冤枉。” 果然,等赵石宝跑到了中间,他才挥着汗血马而上。 “驾!” 高出祁京半头的汗血宝马绝尘而去,溅起一阵风尘。 ~~ 邱志仁此时已站起身,看了看不一会儿就被追上的赵石宝。 他想了很多,还是没有明白陆瑞庆做这件事的目的,于是将重心放在了赛马上。 他知道赵石宝骑术虽好,可依然跑不过身后的名马,陆瑞庆亦然。 官道平整,只吃马力,只要被甩开了,就很难再追上。 而他们身下租来的劣马,也完全不可能玩什么田忌赛马,这是硬伤。 他眯起眼,难不成这小子真想投靠田家? 可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 想着,他不由又将目光投去陆瑞庆身上,见在他还在平静的扫视众人。 此刻,他注意到了陆瑞庆的眼神,他们做这一行的目光一向很好...… 他只觉这小子天生就像一只苍鹰,眼神永远古井无波的寻找着猎物...... “猎物?” 邱志仁猛然抬起头,想到了那枚令牌..... “全部盯住陆瑞庆的行踪!” “他让田家子侄聚拢这么多人,是在找城中的暗子!” ~~ “啪!” 田逸生和田逸伦击掌了。 田逸伦驾马而出,而赵石宝还在半途中策马狂奔。 此时,回来的田逸生调转马头,与祁京说起了话。 “陆兄,我很期待与你共事的日子了。” “你们的马很宝贵吧?” “什么?”田逸生笑道:“自然,这马还是你们邱大人从关外弄来的。” “那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我刚才看到你在喂鸡蛋给它们。” “哈哈哈哈,自然,整个信阳城就两匹呢,连叔父都在开口过问我们。” “嗯,我的信物你带来了吗?” “这是凭证,当然在身上。” “可你们的信物被我当掉了。” “无妨,一块玉佩而已,哪能跟陆兄比。” 田逸生又道:“来到府中,你不会吃亏的。” 祁京恍若未闻。 直到赵石宝策马过来,与他击掌后,鞭马而出。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山头上。 “军头,已经全部布满人手了。” “彻底盯死他,他一定会用令牌告诉暗子他们已经入城了。” 卢春道:“可是那令牌已经被当作信物给了田逸生......” 邱志仁颔首,道:“他会赢回来。” “这...” 卢春心想怎么可能? 那赵石宝都已被甩开半程了,就是现在将陆瑞庆的马换成赤兔也不一定追的上...... 他也将目光顺着移下去,见果然如此。 陆瑞庆已经才跑出三分之一,而田逸伦已经在冲刺回来的路上了。 不出意外,再过一会儿,这小子就要去府里当兔爷了。 只是下一刻,他的眼神猛然变化。 山下的陆瑞庆突然调转了马头,与田逸伦跑在了同一官道上...... 卢春眯着眼,这小子要做什么? ~~ 田逸伦此时显然也注意到了前面的陆瑞庆,瞬间想明白了此举。 他要逼停自己... “呵呵,兔子,你有这个胆量吗?” “驾!” 他迎马而上。 祁京自然没有听到他这句细小的嘀咕。 不然只会说,上一个叫他兔子的人已经被他打爆了头。 他伏在马头上,挥舞着马鞭,看着愈来愈近的汗血马,没有一点要减速的意思。 官道上的众人鸦雀无声,只盯着中间的路上,双方已然快撞上。 “咚咚咚......” 马蹄声临近,双方马头近在咫尺。 这一瞬,田逸伦脑中划过很多事。 对方骑术一般,连马镫都未踩稳,不可能赢过自己. 对方马匹瘦小,不堪一击...这种马在自己府中只配去拉粪水! 对方怎么敢对撞?他会跌下马,被自己踩死! 对方...... 思想偶然止住,田逸伦抬头对上了对方的眼神。 下一刻,汗血宝马的马头高高扬了起来。 “吁!” “嘭!” 田逸伦倒进了一旁的草丛中。 祁京策马而过,没有看他一眼。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能跑的赢对方,毕竟他的目的并不是赛马。 他在看到这两匹汗血马吃的鸡蛋时,就知道只有赌,赌对方会惜马。 等田逸伦在再次起身时,祁京已掉头超过了他。 那匹劣马被祁京鞭着飞速奔跑,溅起一阵灰尘...... 田逸伦吃痛伏在马头上,知道依靠马匹的优势还有机会。 可等再次抬头冲过终点,只见原本自己的囊中之物已经等在了那里。 并且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令牌。 他赢了。 ~~ 祁京与赵石宝骑着汗血马进了城中。 “嘿嘿,你居然赢了。” “嗯,先带你去城里逛逛。” 赵石宝唠叨个没完,也不知道祁京为何会与人赛马,又为何能赢,只觉得这次赢了面子颇大,连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哎,陆瑞庆,我不想一刀做掉你了...” “你看见那个田逸伦的眼神没?真他娘解气,跟个闺中的小婆娘一样,那会儿他俩倒像个兔爷了,哈哈哈哈哈......” “嗯,你也出了不少力。” 祁京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带着他走到了城中人最多的长乐里巷子。 期间还有几个轿子中的富家小姐邀他们约会,但都被祁京一一回绝。 赵石宝爱惜的抚摸着鬃毛,道:“我们等会先去吃一顿,然后再骑着马去城里游一遍怎么样...哎,你咋不走了?” “田家的那两个已结怨我们,这两匹马不能久留,找个机会还回去。” 祁京在后解释道:“我们赛马这么大动静,邱志仁也应该盯住我们了,这两匹马尤其显眼,想不被发现都难。” “那你还骑着来干嘛?” 祁京不答,道:“我们的钱已经用完了,去哪里吃饭?” “这...”赵石宝皱眉想了许久,问道:“要不,你再去赛马赌钱?” 祁京也不答,只是往身后看了过去。 “...哎呀,我就应该帮你留住那几个丫鬟,还能去她们小姐那吃一顿......” 策马往前走了几步,祁京收回目光,示意赵石宝靠过来。 “咋了?” 祁京偏过头低声道:“这次赛马,其实是韩文广交代我的任务,目的就是为了聚集人,用令牌找到暗子...你看见身后那个人了吗?” “哪呢?” “别回头,我说给你听,那人带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扮作樵夫......” 祁京道:“我绕了一路,发现他都在跟着我们,一定是邱志仁的眼线。” 赵石宝一瞪眼,低声道:“那还得了,早知道就不骑马了......” “就是要骑着显眼的马才能把他们找出来。” “那?” 祁京点头,道:“你过去,把他做掉。” “看我的!” 嘱咐完赵石宝后,祁京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扫视着街上的众人。 喷火杂耍的,喝粥的流民,吆喝的小摊...仅一眼划过。 突然,后边传来吼声。 “你干嘛?!” “救命啊!” “狗日的眼线,别跑!老子一刀做掉你啊!” 听到声响的祁京飞速下马,往回看去,见赵石宝挥着匕首追着那樵夫,打的他连连大叫,而赵石宝也像疯了一般,一边追一边口中喊道“你越喊我越兴奋....” 近处,有几个官差飞快往这赶了过来,直径去追赵石宝。 混乱悄然而起,祁京握着手中的令牌,拐进了长乐巷中。 ~~ “杀人啦!杀人啦!” “又是你?!赵石宝!” “按住他!” 人群一时间被赵石宝搅的更乱。 “干啥?!” 被七八个官差摁住的赵石宝大吼一声:“他是细作啊!你们他娘冤枉好人,老子是锦衣......” “什么锦衣?” 话说到一半,赵石宝才想起来这是敌境,声音小了起来。 “老子是锦衣...卖屁股的...行了吧?”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声音不由又大了起来,喊道:“陆瑞庆,你叫哥哥快救我啊!我一片赤胆忠心......” “别叫了!加上上次的,你这牢蹲定了!” ...... 人群中,谢中放下手中粥,皱眉看着这一幕,对后挥了挥手。 卢春从摊子上起身,放下刚刚还与摊主聊的火热的木刻,径直走了回去,准备将这件事汇报给军头...... 第16章 细作 衙内。 邱志仁看着天色,已经到傍晚了。 “那个被石宝追杀的樵夫查清楚了吗?是不是暗子?” “不是。”卢春道:“我们捉了他的妻儿,逼问下,就只是城外一个砍柴进来售卖的小翁,陆瑞庆叫赵石宝去砍杀他,可能以为此人是我们的眼线。” “陆瑞庆呢?” “他趁着赵石宝被抓,想甩开我们,我已让谢中继续盯着。” “你等如何知道不会盯漏?”邱志仁道:“就如今日赛马一般,我到出发时才知道陆瑞庆已答应那两个浪荡子。” 邱志仁冷下脸,开口问道:“为何昨日你告诉我陆瑞庆拒绝了田逸伦?” “小的不敢上前盘问...”卢春道:“只是远远的看到他摇头...军头也知道的,田家傍上了满族人......” 邱志仁只回头一盯,脸上看不出喜怒。 卢春低下头,道:“军头教训的是...” “算了,赵石宝呢?” “那几个官差拿到他后以为是我们的人,如今已转到我们这边。” “嗯。” “军头不去审吗?他不是.......” 邱志仁摇了摇头,道:“他只是抛出来故意引开我们视线的诱饵,陆瑞庆连赛马一事都是今早才临时告诉他,能指望他得到什么消息?” 卢春心情一顿,以为是军头在恼恨赵石宝这个自己人,做细作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算丢尽脸面了。 “你去把他再放回陆瑞庆身边。” “是。” 卢春不由又问道:“那赵石宝真是我们这的....” 然而邱志仁没有再回答,反是踱步走到了衙前,看着落日也盯着远处的街道。 不久,就看到谢中快步跑了过来。 “军头,我跟丢了......” 邱志仁脸上狠厉之色尽显,喝道:“怎么回事,你等不是已经知晓赵石宝是诱饵吗?!\" “他...他进了骁骑校副都统的院子.......” “是那个满人?” “是。”谢中道:“他在赵石宝被抓后将马还给了田家子侄,又在田府上待了一阵,随后拿到田家的访贴.......” “之后呢?” “也就在骁骑校院子里消失了一阵,他出来后属下又继续跟着,见他先去长乐里与韩文广聊了一阵,随后又去了福来客栈。” “呵。” 邱志仁轻声嘟囔了一句:“好个韩文广,好个祁京。” 谢中问道:“祁京?可是军头已知晓那个暗子了?” “没那么简单。” 邱志仁道:“陆瑞庆才是那个真正接触暗子的人,他先是甩开有嫌疑的赵石宝进长乐巷,又转头以还马的名义进了田府,最后从骁骑校那边出来...是想让我们不知他真正的有用的步骤在那.......” 谢中连连称是,可心中也未免想到韩文广此行人来路不明,很可能是南边明廷派出的人,军头为何不将他们一网打尽...... 只是话到嘴边,又对上了邱志仁的眼神,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等在想什么。”邱志仁回头道:“一起抓了倒是省事,可我们的差事有限,不能在上面耗太多时间。” “此事京城已经派来使者,虽是催促吾等办事,可也是机会,捉住暗子,升迁只在一瞬...” 邱志仁从来不对手下人说什么体己话,只是用功名利禄诱导。 没有什么比这能更让人有动力,他们如果心中还有忠义,也不会剪了辫子投建奴。 想着,他朝头顶摸去,又自嘲一笑。 “这回我自己去一趟。” ~~ 夜色下的信阳城更富有活力。 祁京坐在小茶摊上,面前是浮光流影。 马上就要宵禁了,街上人甩着光秃秃的辫子把一日生存的小餐车,摊子,器物打包好背在身上,向着各个巷口分流归家。 地上火光随着人影闪动,月色渐起,像是一盏夜上海的霓虹灯映射在上面。 只是那已经是三百年后的事了,自己手中的也不是美酒,只是一杯苦茶。 祁京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身来,又看一眼地面。 他准备回去,后面的也摊主已经在收拾座椅了。 可身后的光线突然被遮住,随后是“咚”的一声,有人朝桌上丢了银子。 “再上一壶茶。” 等祁京回过头,见邱志仁已掏出怀中的令牌,朝着摊主挥了挥。 他往椅子上一坐,做了个请的手势,倒是有些江湖气。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邱志仁往杯中倒了一杯茶,道:“可以留下来。” “我只是喜欢自由。” 邱志仁道:“跟着韩文广很累吧?他这人一向是这样,不把手下当人看,眼中只有功利。” 祁京摇头,从怀中也拿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道:“我直说了,我并没有找到那个暗子,你要是想要这块令牌,可以拿回去。” 邱志仁一笑,也不伸手去拿,继续喝着茶。 “你今日赛马的目的也不只是找那个暗子吧?” “是后面骑着那两匹宝马绕着城中惹人注意,然后让暗子看见赵石宝被抓... 我拿了这块令牌也没用,他看不到你,会以为你也被捉了,不会相信我。” 祁京一笑,道:“也许你想错了呢,那个暗子久在京中细作,或许只想要这块令牌回到南边安享晚年。” “不会,大明的忠义之士尚多,你我不也是相隔千里,相遇在此吗?” “算是吧。” 邱志仁突然放下茶杯,道:“祁京,帮我吧。” “你们来时应该渡过湘江和长江了吧?”邱志仁沉声道:“兵力稀少,盗贼猖獗,江边连个像样的关口都没有。 南边的应天府已经被占领,如今就只有湖广挡在清军的面前,而湖广是没有辽东山海关那样的天险的,清军一旦南下,只会一战既溃,朝廷被打的几次迁都,到最后还得靠李成栋这样的奸佞才能收复失地! 这人...可是在扬州嘉定杀了几十万大明百姓啊!你可知朝廷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才能对这样的人封一等公......” 祁京眼神看着渐暗的街道,随口应了声:“噢。” 邱志仁叹息一阵,又道:“暗子一事,何大人那边传下手令,让我配合清廷捉到这人,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 “我虽是个小小的细作,可也愿意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并非走狗卖国贼,只是时局所迫。” “韩文广志得意满的以为得到布防图后就能打赢满清八旗? 他错了,即使得到了后方清军虚实又能如何?还得朝廷有实力一路打到北方才会有用啊......” “那个暗子...他不是带着布防图南下,而是带着一把能刺穿朝廷的匕首南下,此举只会引起阿济格的杀心,等到清军再次攻入湖广,惹得生灵涂炭!” 祁京面色平静的喝了一口茶,道:“这些我都不知道。” “韩文广也不会与你说。” 邱志仁道:“他只会听从朝臣的话,不明是非的做条鹰犬,也不明白何事大何事小...不过是个无关是非的暗子,你帮我找到他们交出去,却可为何大人争取备战的时间,这才是真正为朝廷解燃眉之急。” 祁京依旧沉默着。 邱志仁又道:“你在南边杀了两个佛朗基人,又在湘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那场赛马也让我看到了你的血性,我是真心邀你共事。” 祁京终于将目光看向了他,像有些意动。 说着,邱志仁又朝天边一拱手,道:“你可知何大人是如何起家的?” “不知。” “何督抚早年出仕时也是如吾等一样的六品兵备佥事,时正逢建奴入主京城,家国沦丧,何督抚只带六人南下长沙订立盟约誓死抗清,随后清兵攻破应天府,李自成在九宫山死后,他的部下赫摇旗,刘体仁带着四五万人转军湘阴,还射死了长沙知府周二南,整个长沙人都跑了。 到最后,是何督抚凭着一腔血勇孤身深入敌营劝降,引得十余万军士来投,就此为朝廷攒下余力,随后又辗转各地抗清,如今已位及太师,今年陛下还都也是何督抚在一力拼杀,围城三月,大小三十六次交战,才得来大好局面,忍可白白葬送?” 祁京又一次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太远了,你也不是与韩文广一路的人,我怎么相信你?” “但吾等都是为大明尽忠的义士。”祁志仁道:“就算你不感兴趣这个,那我说些别的。” “韩文广以什么条件逼迫你卖命的?洗脱罪名?钱财?还是得到官身?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 “此事何大人也在密切关注,你帮我找到暗子,我回禀上去,让你去何大人军中任职,你会堂堂正正的活着,而不会让人逼你去北边送命。” “可韩文广手上还有我死囚的卷宗。” 邱志仁笑道:“小事一桩,何督抚还压不下去一个冤案?” “你好像知道的很多,包括我的名字。” “是,所以我才比任何人更了解你,也是真心与你共事。” “那好吧。” 祁京一直话很少,答应的也是简短干脆,让邱志仁脸上的欣赏之意更浓。 ~~ 两人走上了宵禁下凄清的街道。 就着月色,邱志仁又把眼神看向了祁京。 他早知道陆瑞庆的这个假名,之所以一直沿用,只是在防着手下的人。 在他眼中,其实并没有担心韩文广手下那帮人会暗地里搜寻暗子,因为里面有他的人。 也早在进城之初,他就知晓了韩文广藏身的道观,所以他才会知道祁京一路上发生的事,之后通过丢出赵石宝,快速锁定韩文广与祁京两人到底是谁在接头。 只是韩文广跟他玩了个障眼法,让他一直以为祁京是掩护,所幸通过那场赛马他看出了端倪。 “那处赵石宝留守的宅子暗子一定会盯上,所以我从副都统院子里出来后假意绕过那里,在附近亮了令牌。” 祁京也很干脆,将邱志仁一直不解的步骤缓缓说了出来。 “当时我还以为赵石宝是你的眼线,所以故意让他被抓,一是为了让暗子知道赛马后要提高警惕,二则是引起混乱进都统院中甩开你的其他眼线,我本以为在那处宅子时他会与我接头,可他们没有露头.......” 邱志仁一直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祁京,没有问是真是假,也没有用前程和死囚卷宗威胁他。 他尽量表现出了对祁京足够的信任。 “你之后准备怎么做? 我可以配合你。” “不用,你照常派人监视我就是,只要那伙仆役暗子还在城内,他们必然会和我联系。” 祁京依旧留了一手,没有将只有暗子一人南下的事说出。 “他们必然还在城内。”邱志仁皱眉道:“他们先是与马宁等人接触过,之后才是杀道士取度牒之事被我一起捉了。” 邱志仁与韩文广口径竟是一致,都在肯定暗子不会南下。 “为何这么说?” “我除了捉到马宁等人,还捉到了仆役当中的一个。” 祁京微微皱眉,想到韩文广与邱志仁这两人貌似还是老战友,如今却是一个比一个能隐藏消息骗人...... 那个暗子迄今为止都只出现在两人话语中。 韩文广说只有一人南下,现在邱志仁又说他抓了其中一个。 这么说来,如今受害者却是他自己了。 到底是韩文广在骗自己,还是邱志仁不信任他在放假消息? 然而,邱志仁还在继续说着。 “我拷问出,在逃的几人身上其实并没有地图,他们将地图藏在了信阳的某个地方,所以,他们必然不敢南下。” 第17章 拷问 “既然如此,邱军头为何不直接拷问那个仆役就好了?” “没有用,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我已将他打的半死,他只交代出真正知晓地图下落的暗子还在城中,等着那块脱身的令牌。” 邱志仁快步走到祁京身旁与他并肩,侧头观察着祁京的神情,道:“你不吃惊吗?” 祁京摇头道:“你都提前得到了消息,这些只是常规手段而已,这样做倒是占了先机。” “呵,你倒是个做锦衣卫的好材料,此事完后,想过与我一起吗?” “再说吧,我现在还是死囚。” “得了身份就不一样了,如马宁等人都只是平庸之人,也是跟了韩文广才得到提拔,你不一样,会走的比我们更远。” “那马宁等人是?” 邱志仁沉吟一阵,道:“他们是恰逢节点杀人,赶上了清廷使者到此处,我不捉他们难以交差。” 祁京面色如常,应道:“好吧,其实这也是变相的保护,他们没有落在别人手上。” 邱志仁又问道:“我能猜到你会去还马,可没想到你会进都统府中,你与那郎格尔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在门房那坐了一会儿,随后才去长乐里接头。” “是吗?去找韩文广的时候呢?” “例行汇报而已,你都知道了,他与我说已经到了时候,准备将道观里的人抛出为我争取时间。” “他还是那样死板,只会用一些老掉牙的招式。”邱志仁道:“我的时间不多,需要你尽快找到地图。” “只是地图?” 邱志仁点头道:“那份地图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上面的内容,不能伪造,所以才是事关紧要。” 说着,邱志仁又看见了祁京脸上犹豫,笑道:“你要是顾惜人,我甚至可以找几个死囚顶替掉,从而放他们南下。” “那为何不连地图一并复制过去南下呢?” “你以为南边朝廷没有像我们这样的细作吗?消息很快会泄露。” “这么说来,我倒是有办法可以快速找到剩下的人。” “哦?” “瞒天过海。”祁京道:“让我去接触那个仆役,想办法将他骗出来,加上之前的露头,会大大提高联络的效率,在接触到暗子后,一手令牌一手地图的交换。” 邱志仁盯着祁京,久久没有说话。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网打尽。” 祁京面色平静的从怀中拿出那块令牌,道:“你若是信不过我,韩文广他们也已经进城,你自然可以拿着令牌找人假扮去做,只是就当我的任务完成了,给我一个好出路,此事与我到此为止。” 邱志仁还是盯着祁京,道:“你说的难点重重,先是要从防守森严的昭狱中合理的救人,又要取信那个仆役,还要得到城中暗子的信任。” “如是出一点意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并非在怀疑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需要时间筹度。” 祁京一笑,明明刚才还说时间不多的。 邱志仁低头思虑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放心,若要用这一计策,你是最好的人选,暗子那些人说不定一开始就看到了你们被监视,也看到了城外的赛马,种种之由,你才是他们最值得信任的人,” “行吧,你再考虑,也继续派人盯着我,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明日再联络。” “对了。” 祁京在后问道:“事成之后,我想先拿一百两银子,置办一身行头,然后再去何督抚那里赴任如何?” 邱志仁面无表情的转身,只见祁京指了指自己。 “你看,我从南边到这,走了快两个月,道袍是其他人穿剩下的,连脚上的靴子都是韩文广的。” 邱志仁突然咧嘴一笑,道:“三日之内,我会给你。” ~~ 次日,清晨。 邱志仁早早在福来客栈旁的茶楼上喝上了早茶。 就在昨天晚上,他回去时听到手下人来报,韩文广带着所有人住进了福来客栈,于是亲自过来盯梢。 余光落下,只见祁京早早坐在门口逗弄着那个小道童。 一手抢过人家手中的糖,一手将人家提着出客栈外去吃早食,期间也难得露出笑容逗着小孩,这些在他眼中倒是显得有些孩子气。 待祁京走远后,又有一个道士出来活动,往茶楼中来买早食。 不久,他就站在了邱志仁面前。 “邱军头倒是清闲,也连的我白走两月了。” 邱志仁挥退手下人,将门关上,回头道:“你出来,韩文广会不会发现?” “没有,这段时间他倒是放松了警惕,也没有再勒令人不许外出。” “我有话问你,你不得隐瞒,” “邱百户放心,我从得到何大人的命令开始,插进此次队伍后,就不再是韩文广的手下了。” “好。” “昨晚韩文广突然住进福来客栈,与祁京可有说什么?” “此事是他临时起意。” “他问祁京赛马过后可有接到暗子,祁京摇头,说赵石宝的细作嫌疑还未排除,应当将他做掉,韩文广拒绝了,又问祁京去都统府干什么,祁京只说接头,然后没看到人,其余并未多说。” “晚上呢?” “整晚他都与赵石宝还有我们睡在一个屋子,没有与韩文广再说话。” 说到这,那人又轻声嘟囔了一句:“韩文广是真没钱了,十几个人只开了三间又破又烂的屋子,吃的一天到晚都不见肉。” 邱志仁琢磨着点头,又问道:“你觉得韩文广相信祁京吗?” “看不出,我在队里听到传闻,是这小子故意在牢中攀上韩文广的,和着一对伪装的道士师徒在队里一直不受待见,陆瑞庆死后,他连杀了几个匪徒,才被韩文广看中。” “那也就是说,还不能确定真假。” 邱志仁凝神盯着福来客栈,见韩文广带着几个人走出来在院子中一直坐着,好像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于是他挥退了那名道士,将卢春等人叫了进来。 “你马上去索绰罗那里请一道手令,再去把陆瑞庆带过来,我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了。” ~~ 郎格尔身为满族人,在清廷占领信阳后自是比任何人过的都舒服。 虽然官职与邱志仁这种贴过来的明人同级,但身份不一样,他也看不起邱志仁。 “你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郎格尔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牛肉,一口生吞下去。 邱志仁坐在对面,眼中看不出一丝波澜。 “昨日有个叫陆瑞庆的人拿着拜帖到你院中做什么了?” “呵呵,我为何要向你这汉人汇报?” “这是手令。”邱志仁从袖中掏出文书往桌上一拍,道:“索大人已下令,你要配合我调查。” 郎格尔沾着流油的手,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放在一旁。 “与我无关,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的时间有限,烦请郎大人说实话。” “那你还想听什么?我私藏了那几个驱口?”郎格尔道:“几个逃犯都抓不住?你还敢来问到我头上?” “邱志仁,我听说你以前还是个明廷的锦衣卫,我大清还没打到这里的时候,你就率先的剃头称臣,跪着才得来这个军户,怎么? 现在屁股翘高了,攀上了索氏?” 邱志仁冷下脸,道:“我没有时间与你废话。” 郎格尔满不在乎的挥开那份文书,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进我府中?” “什么索绰罗,你等低贱的汉人不明白,我明白。”郎格尔又道:“他就是贝勒爷府中的一条狗,如今你又成了他的狗,哼哼,猪狗不如的东西。” “看来是明朝的姓朱的皇帝全都吃肥了,放长你们这些奴才的绳子胡乱撕咬...活该被大清打的苟延残喘!” “连个人都捉不住! 废物 !” “呸!” 一口浓痰吐在了邱志仁脸上。 邱志仁起身缓缓擦去,面色如常,任由身前的满人骂着。 随后目光一顿,转头看了看门外,见卢春忽然进来,朝他点了点头。 ~~ 一刻钟后。 郎格尔被绑在了房中。 邱志仁提着一只铁桶走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贱奴!” 邱志仁揭开他的衣裳,放上一只老鼠,用铁桶罩住,举起了火把。 “我听说,老鼠被罩在黑暗中会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只要一受热了,就会本能的往下钻...” “你的肠子会被啃穿,有可能它还会吃里面没消化的牛肉,然后继续往下钻,搅乱你的五脏,随后挖穿你的骨头从背后出来。” “郎大人猜猜,你能撑到哪一步?” “贱奴!”郎格尔吼道:“你敢杀我?!” “我一直在等你说实话。” 邱志仁将手中的火把靠近了铁桶,里面传来一阵吱吱声。 “你看不起我也好,骂南边的明廷也好,甚至朝我吐口水也没事,我只想要实话。” “狗奴才!这是在我府中,你必定不敢杀我!我出去后会叫你生不如死!” “我死也没关系,告诉我陆瑞庆这人到底来你府上做什么了?” 郎格尔还在继续吼着:“我会将你抽筋扒皮!碎尸万段!” “也好。” “吱吱吱...” “啊啊啊!” “我说我说!” ~~ 邱志仁走出了都统府门口。 “你好像并没有问出什么?”祁京吃着早食,走过来道:“那个满人骂你了?” “怎么这么说?” “你脸上的口水没擦干净。” 邱志仁一愣,拂袖擦去,让人看不清神情。 祁京又递过一块胡饼,道:“我确实只在他待了一阵,他应该不知道我。” “我只是想确认。” “好吧。” 邱志仁目光一转,又朝祁京解释了一遍:“我并非怀疑你,只是此事对湖广太重要了,必须慎重。” “那你问出来了?” 邱志仁点头,道:“我带你去见那个仆役,按你说的做。” “你信我?” “不然呢?信建奴的人吗?” 邱志仁平静一笑,似有些郁结。 第18章 仆役 锦衣卫昭狱。 清廷占领信阳城后,对城中的部署其实并未多做改变,而是沿用残明的官制。 人也大多是明朝的故吏,因此邱志仁轻车熟路的走进了其中。 牢房中。 仆役垂着头,眼中看不见一丝神采。 脚步声越近,邱志仁走到了他面前。 “还是不肯说?” “是,什么刑都用过了。” “这是陆瑞庆,以后配合他提审犯人。” “是。” 仆役微微抬起头看了邱志仁一眼,又见他身边站着一个俊朗不凡的年轻人。 吃着炊饼,正平静的看着他。 这从京城来的仆役相貌其实也是生的好看,只是在连日的行刑中脸上沾满了伤痕血迹,此刻也正用一双还算有神的眼睛对祁京对视。 祁京将早食吃完,又瞟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与邱志仁说起了话。 “有试过布袋压身吗?” “有,快断气了还是嘴硬。” 邱志仁用刀戳着仆役身上的伤口,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那应该问你了,你们从锦衣卫里出来的都没法,我也不是专业的。” “不过。”祁京话音一顿,道:“还是要究其原因,他之所以不招,是肯定了你们不会杀他。” “对,这倒有些难做了。” “不难,审讯终究是打破犯人的精神,而不是摧毁他们的肉体,有些时候你要让他们感受到死了会比活着有用,那么他就不会再期望活下来了。” 祁京道:“为求一死,人能做出很多事情。” “包括招供?” “对,水刑用过了吗?” “几乎全都试了一遍,没有效果。” “我说的水刑不一样......” 两人一唱一和,仿佛若多年搭档的老友。 那名仆役听着这话,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反是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两人。 祁京走近一点,对他对视。 “呵呵,就凭你这个小娘皮也想老子招供?叛国贼!” 祁京摇头,道:“我不一样,他不会杀你,我会。” “那你就试试啊!兔子!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好了!” 邱志仁挥手道:“你们两个将他带下去,按陆瑞庆说的试试,” ~~ 人被带下去后,邱志仁转过了头。 “你准备多久动手?” “明天吧,毕竟你的时间不多。” “这么快?他不会怀疑吗?” “对他来说已经很慢了。” 祁京看着邱志仁道:“我出去后也许会有很多变数,你要准许我自行决事。” 邱志仁点头,也不多问,道:“你看着安排,我底线只是地图。”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与何大人联络的?”祁京道:“毕竟自我投过来以后,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邱志仁一笑,知道祁京这是在问好处了,这小子显然不止满足一百两银子,更想落实以后的身份。 “你城外赛马的那条官道还记得吗?” “当然,很破很窄。” “里面有一个驿卒,我与他单线联系。” “这么说来,信阳城里只有你一个人?地图如此重要的事,不派些精英?” “我很精英。” 祁京一时间有些哑然。 邱志仁又是一笑,道:“我已递过文书,请何大人处理你在肇庆的事情,此事过后,你便是朝廷的人了。” “好吧。” ~~ “嘀。” 又一颗水珠滴在了那块不透水的布料上。 窒息感已围绕住了那名南下的仆役。 他被绑在刑架上,周围寂静无声,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有头上的水滴在提醒他还在受刑。 奋力的睁大眼睛,眼前确是一片黑暗,时间在一滴滴的水滴声中被缓缓放慢,能够吸入的空气也越来越少...... 只是这次没有人站在一旁,在他快死的时候停止,问他招不招。 此刻,他不再去想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大脑在缺氧停歇,让他想到了以前很多的事情。 在漫长的黑暗以及窒息中,他痛苦的咳嗽,正缓慢的迎来自己的死亡,原本以为早以为能够接受的事情,却在最后害怕了。 但,就当他眼神已经迷离时,有人揭开了他脸上的布料。 “咳咳咳咳咳...” “怎么样?愿意招了?” “休想..咳咳...有种给老子个痛快。” 仆役扭曲着神情闭眼摇头,大口贪婪的呼吸着空气,即使这样他还是放着狠话。 “好吧,我只说三个字,韩文广。” 那仆役愣了愣,忍住眼泪,想说几句,却被祁京挥手止住。 “你虽是个小人物,可也做了事情的极限,把暗子的行踪告诉我吧。” “我怎知你不是邱志仁派来的......” 祁京一笑,将袖中的令牌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告诉我怎么联络暗子。” 那仆役满含泪光道:“韩大人,我……” 话说到一半,祁京的手陡然一翻,将令牌的另一侧露了出来。 “…我…要你带我出去……” 祁京收起令牌,平静道:“我自己混进来都千辛万苦,怎么带你?” “我不管,我没有出去,绝不会说。” “好吧,我试试。” “你要做好准备。” “好,我……” 仆役有些愣住,一抬头,只见祁京已然关门而出。 在门口到走廊的尽头,邱志仁正看着祁京逐步走来。 “就这么简单?” “他害怕了而已。” “我是说你答应的太干脆了。” “越简单越好,令牌在我手上,他出去也跑不了,你今日傍晚可以假装散出大量人手追捕暗子,我再带他趁机逃出来。” 邱志仁转身推开门,道:“可以,还是那句话,要我配合的,你做决定。” “跟我走一趟。” “去哪?” “你不是想要身份吗?” ~~ 城外驿站。 祁京与邱志仁坐在茶座上,各自举起了一杯茶。 期间,邱志仁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只是转头接茶的功夫,手中就多了一份文书。 他摊开在祁京面前,道:“如何?南边已经在彻查此事,在何大人作保下,你已经脱离死囚的身份了。” 祁京拿过文书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内容都看不懂,只有最后那句“兹有祁氏京者,原未与本案有关,现着令南镇抚司将其人释放。”算是将他从贱籍中拉了出来。 说着,邱志仁又拿出一块玉佩,放在了桌子上。 “怕你不信,何大人还特令人去寻了你家传的玉佩一并送来,你在肇庆那方祖宅也派人修缮好了,就等着你功成身退。” 祁京拿过来看了看,应该是自己曾经的东西,邱志仁不会犯这种错误。 成色也比比田逸伦的那块材质好多了,应该能卖上不少钱。 “很好了,多谢邱大人。” 邱志仁道:“说什么话,我早说过,你是自家兄弟,见外了。等再过几日何大人那边的任命就到了,也差不多是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走马上任了,到时我还得仰仗你了。” 祁京又匆匆看了眼文书的材质,将其收入怀中,随口道:“哦?可是什么职位?” “典尉军校。”邱志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是实权的官绅,可不比我这种有空饷的军头。” “不过,你做人太过锋芒毕露,就像赛马一般会兵行险着,这不好,会得罪很多人,是要在军营里收收性子...等再打磨几年,必定又是如何大人一样的人物了。” 祁京侧目看去,见邱志仁目光灼灼,眼神真挚,不由想到邱志仁的话语其实一直在围绕着何腾蛟说话...... 一个一品官员还是太师的身份,怎么可能过问他的事?而南边的那些人也不可能会理会他一个死囚,这些恐怕都是邱志仁一人在费心劳力? 于是他起身一拱手道:“此次多谢邱军头提携了。” “又见外了不是,你我志同道合,自当为朝廷尽心竭力,你有能力坐上的位子,我这个做哥哥的自是要推你一把......” 当祁京骑马离开驿站时,只见城外突然下起了雪花,脚下的道路也不由硬了几分,抬头看去,夕阳下的整个信阳城纷乱了起来...... 他摸索着袖中的玉佩,心中不由笑了起来。 “说是一个小小的细作,但权力依然很大啊~” ~~ “吱呀。” 月色下的光束被一道门影覆盖,有人再一次推开了门。 那名仆役抬头看去,见祁京进来,顿感欣喜,只是开心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疑惑。 而祁京依旧面无表情的割断他身上的绳索,让他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还能走吗?” 仆役咬牙道:“能...你为什么......” “闭嘴。”祁京伸手止住,似乎并不想让他多说。 “出去后,我会与你再说,现在......” “咚咚~” 门外忽然有声响传来,祁京快步走到门口,关上了门,随后是一阵谈话声传来。 “陆...大人,您来何事?” “审问犯人,刚刚邱志仁在外面发现了可疑人员,他们可能要跑,得抓紧时间。” “可是,牢房里规定不许一个人待在里面。” “呵呵,你与我进去不就不一样了。” 未久,那仆役只听门外又传来一阵微小的声音,再次打开时,祁京已拖回来一个昏迷的守卫。 “你听着,换上他的衣服,用这张帛遮住你头上的伤口,跟我走出去后,不要喊,不要叫。” 仆役老老实实的点头,在接过那张帛后,发现上面还有字迹,但也未多想,快速换上了守卫的衣服随祁京走了出去。 中途没人时,他几次想说话,却依旧被祁京抬手止住。 他苦笑着,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脱离了苦海...... ~~ 第19章 底细 邱志仁站在高楼上,眼神随着祁京与仆役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军头,真不用派人跟上去吗?”卢春低声道。 “不用。”邱志仁道:“那个仆役能从京城逃到这,眼睛并不会比你们差,万一被发现,只会让陆瑞庆难做。” 卢春点头道:“是,那个人确是个硬骨头,但好像也有些...奇怪?” “怎么?” “他好像很熟悉我们的刑法,也能第一时间让我们止住伤势,不然正常人受了全套下来,怎么可能撑得住?” “呵,我早知道。”邱志仁笑道:“你以为陆瑞庆赛马后,为什么没有人与他接头?这个仆役很可能就是那个暗子。” “那军头怎么放他们离开...不觉得那个陆瑞庆也很奇怪吗?” “他们跑不掉,要走,只有靠韩文广的接应,而韩文广那边有我的眼线。” “是。” 邱志仁看着脚下飘落的雪花,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聪明果决的人,做什么都只会在一瞬间选择,我只是希望,这次他不要选错......” “你们继续带人去城中搜捕,让那伙人知道有人逃出来了。” “是。” 在卢春等人走后,邱志仁又独自在高楼上坐了许久,只见雪越来越大了。 看着雪花,他的眼神愣住了很久,陡然一转,祁京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雪太大,那个仆役被我放在城南的废弃仓库中了。” “可是赈济仓?” 祁京拍了拍满头的雪花,道:“对,他到哪就不愿再走了,你猜的可能没错,暗子就在城中。” 邱志仁一笑,将一盏热茶递了过去,问道:“他说了吗?暗子在哪?” “说了。” “他们在京城那边有个联络方式。” 祁京道:“进了一个城中后,在离北城门三丈三尺处刻上这个记号,次日晚上午时,暗子会在北城郊外的第三个驿站上与他们汇合...他还问我能不能救出马宁等人......” 邱志仁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道:“我已让卢春他们假意在城中搜捕,相信很快暗子就会知道,不多时就可动手拿图...只是马宁他们我还暂时不能放。” “为什么?” 邱志仁看了祁京一阵,沉吟道:“他们并不在我手上,而是在信阳守将田世昌的牢里,我需要拿到地图,交还后方可用此功劳将他们保出来。” “他还说什么了?” “暗子是带着三个人南下了...杨明朝,三十左右,曾任清廷大学士范文程的管家,是得到地图的关键人物,也可能是暗子;杨明国,杨明朝的弟弟,年十八;还有个女子,叫邹晓春,只知道是暗子的妻子。” 邱志仁满意的点头,终于得到了具体消息,道:“这些人的名字也还算对的起朝廷,只是用错了地方了......” 感叹后,他又问道:“你准备多久动手?” “不着急,情报真假尚未可知。”祁京道:“我建议先去仓库那守着。” “哦?为何?” “那个仆役好像有些问题,在他所述中,唯一没有提到过自己。” 邱志仁恍然一笑,道:“你也注意到了?他很可能就是那个暗子?” 祁京拿出袖中的玉佩捏着,似在宝贵着这东西,微微耸了耸肩。 “或许吧。” 邱志仁想了想,看着祁京道:“我会遵守信用,让你先去用令牌换地图,然后放他们南下,只是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不成,我会直接动手捉人。” “好。”祁京的神色这才恢复正常。 大雪纷飞的晚上,两人聊了很久。 直到最后,邱志仁才用一句:“他们也都算是忠义之士,死在这,我也于心不忍,但是你要记住,做任何事,永远不要给人第二次机会......”潦草收场。 祁京下楼前,心想这句话也还算是对的起他细作的身份,只是对不起他的名字了。 ~~ 次日,卢春等人在城中搜捕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直到傍晚,祁京才再一次满头淋雪的走进了城北的赈济仓库中。 这里原本是整个信阳城在受灾时的命脉之所,可一直到明廷丢失信阳,却依然没有一颗米粒放入其中。 所以它依然那般残破,依然锈迹斑斑,似乎只是一处没有必要修理的地方。 但也是一处藏人的好地方。 在老鼠溜过的角落,那名仆役抬起头,看向了祁京。 他早已将头上的帛书取下,看过了上面的字迹。 “祁京是谁?为何这里会有他的死囚任免书,你不是韩大人的人?我......” 祁京又一次挥手止住,重复了一遍在牢中说过的话。 “你已经做了一个角色能做的所有事...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你到底......” “还要我说的多清楚,你根本不是南下之人吧?只是在马宁等人与暗子接头前了解过情况,也根本没有接触过你说的那几个人。” “你之所以抛出了这些人,是因为不相信我,也想让我认为一队人南下了...混淆视听。” 祁京平静道:“而这些只会证明你一无所知,或许只是这里卫所中的一个锦衣卫?” 仆役的瞳孔瞬间放大,像是被捉住尾巴的蛇。 “你怎么......” 祁京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夕阳,还有四散的雪花,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天气。 “韩文广说,只有一个暗子带着地图南下了,而你是与马宁等人一起被捉的,依照这个假设,只有两种可能。” “一,你就是暗子,但你的行为已经出卖你了,二,你是马宁等人中出来假扮的,目的是为了分散邱志仁的注意力,让他着重审问你,为真正的暗子争取时间。” “所以任由他们怎样拷问你,哪怕像我说的水刑一样,你都不会招一句,因为你真的不知道。” 仆役原本是愤恨着的,听到祁京说完这些话,不由又惨然一笑。 “...看来你真是韩大人那边的人了。” “这些其实我在狱中就想说的,可你拿出令牌,让我跟着上面的字念,之后又一直不让我说话...真他娘憋屈啊......” “那你可以对我说实话了?” 仆役笑着低下头,道:“我说的一直是实话,包括接头的暗号也确实是事先从马哥他们那了解到的。” “那些人呢?” “被暗子杀了,所以他才能带着地图混下来。” 一缕金黄的阳光突然照到那名满脸伤口的仆役脸上,他也被刺激的抬起了头。 “其实,我一直在提着一口气,等着人来......” 他露出腹部的伤口,祁京看过去,见已经感染发黑了。 可他一直在装作无事人,只为这一路上鉴定祁京的真假。 “嗯,你准备好了吗?” 祁京一直在问他这句话,前两次都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可这一次,他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这个人,好像一开始就算准了自己会死... 他猜不透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自己的死拖延一些时间。 仆役似回光返照时的眼睛里充满神采,道:“我知道,你说过,真会杀了我。” 祁京面色平静的点头,缓缓向后走去。 “等等。” “你他娘老是咽人,我一直都没好好说过话。” “我是个锦衣卫,也是细作,可我这一辈子,唯一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那声音说的飞快,渐渐在变小。 “...如果,不能在我擅长的领域上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祁京脚步顿住,转头看去,只见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却还在嘴硬着。 “我准备好了,为大明去死.....” ~~ 夕阳渐渐落下,大雪飞满信阳城。 城南的赈济粮仓上,冒起了熊熊浓烟。 邱志仁目光灼灼地盯着,眼中闪过许多情绪。 “军头。” “他们要逃!冲进去!把人都捉住!” “是!” 卢春谢中一马当先,对后吼道:“跟我上!这里把这里围住了!他们跑不了!” 呼喊声遍地而起,从天空上看去,整个赈济仓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正如蚂蚁决堤般的涌入了其中。 ~~ 第20章 追捕 夜晚,赈济仓的火势才渐渐被平息。 人群中,卢春灰头土脸走了出来。 “军头,没搜到什么东西。” “周围呢?” “也没有。”卢春道:“兄弟们就在这附近布防,早在陆瑞庆进去时,就早早围住了。” 邱志仁皱眉盯着粮仓,道:“没有道理,那个仆役受了重伤,他不可能带着人走。” “是,陆瑞庆也失踪了,他可能已经得到了暗子的下落。” 卢春看着周围渐渐围过来的人群,喃喃道:“这下算是闹大了,他们要跑了...” “不会。” 邱志仁脸上看不出情绪,也将目光散去周围,道:“他们逃不远,尤其是还要有韩文广的接应。” “继续派几个兄弟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走。” “是。” 人群匆匆被挥散,邱志仁转身带人准备离开这。 可才走了几步,就突然停下,转头往背后一看。 只见几个士卒正在粗暴的推开围观的行人...他隐约觉得这场火势又引来了很多人的注意,就像上次城外赛马一般...... 祁京到底想做什么? 他看着飘落的雪花,朝天叹了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阵白雾。 “你逃不掉的。” “走!” ~~ 人群中,一个影子闪过,将目光四散看着邱志仁的背影。 等到他们完全消失在眼中时,才回头盯着后方那座被焚烧的粮仓。 片刻后,几个士卒走过来将他喝开,他高举着双手被拥挤的人群推囊,渐渐不见了踪影。 随着他消失的最后一刻,城南赈济仓上的火苗彻底熄灭。 ~~ 福来客栈中,韩文广站在院子里朝远处望着,眼中也没有盯着具体的东西,像是在发呆。 高楼中,邱志仁也在目光冷冽的看着韩文广。 此时,雪花已经落满了他们整个头顶。 信阳城的火光被白芒映射在各处,四野都是缓缓落下的雪花,不久后,他们的肩膀上也被落满了白色。 邱志仁记得他们上次也是在这种环境下分别的。 那时他与韩文广还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即使国破家亡,也在期待着再次相见。 如今,算是什么呢? 他自嘲一笑...就这样也好。 时间渐晚,城中皱向安宁,邱志仁站起了身。 “派人继续盯着这,防止他会有下一步动作。” 确定完韩文广还待在客栈中,他继续带着人下楼,去向了城北的驿站。 那处驿站处在昨日他与祁京拿文书的不远处,周围景色荒凉,草木枯败。 邱志仁带人走上官道后,就将四周的事物尽收眼底。 他知道这处地方不可能能藏人,他们要接头,只能在驿站之中。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邱志仁就已在驿站旁布置好了人手,为确保万一,又在临近的几条官道上也安插了人。 邱志仁藏在驿站的背后,可以通过一扇破旧的木门看到里面的情况。 里面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驿卒,正靠在椅子上数着钱。 邱志仁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一个地位最底下的士卒,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 他发现端倪,抬手示意人准备冲进去。 驿站门外的雪势渐渐小了起来,可寒风仍然凛冽。 就在卢春等人缓缓靠近时,一阵风将屋中的烛火吹熄。 突然。 咚的一声,像是有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邱志仁放在门锁上的手瞬间发力,破烂的木门竟被他徒手扯开,随后是寒风中对流的雪花打在他脸上。 “拿下!” 他率先提刀冲上去,对后大喊道。 接着是一阵杂乱声响起,官兵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而入,彻底照亮了这间破小的驿站。 视野恢复,邱志仁愣愣的看着桌上的刀口,已经砍空了。 屋中此刻也已空空如也。 他迅速朝一旁看去,只见屋中破小的一侧被打开了,雪花从中飘了进来。 “追!” 卢春第一个扑了上去,之后是更多官兵从两侧绕道跑去。 邱志仁很冷静,先是让人将驿站中仔细搜查了一遍,发现没有再藏人后,才提刀跑了出去。 很快,他们就一路追到了护城河边界。 “头,暗子在哪藏了一艘船。” 卢春潜在水中露头大喊道,声音似乎透露着兴奋。 “他跑不掉的,前面就是闸口!” “谢中!你给前面的守闸口的兄弟发信!哈哈,拖了这么久总算抓到这个厮鸟了!” “老子不用你说。”谢中匆匆挥动手中的火把,又对后火光冲天的关口大吼了几声。 随后就见几个守关的士卒拦在了小船前面的水路上。 此时,所有人加快了脚步,朝着前面狂奔,唯留下邱志仁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发现异常原本也是有些兴奋,可越追越发现不对。 这个人,他怎么会向着信阳城逃跑? 想着,他放下手中的火把,回忆起了驿站到这的路线。 那个老驿卒逃的这么果决快速,就像事先踩过一遍...... “头!人抓住了!” 思绪被打断,卢春等人在前面大喊道。 邱志仁冷着脸匆匆跑上去,看见了那个浑身湿润,瑟瑟发抖的老驿卒。 他被众人围在中间,正抬起头,被人注视着眼中的惶恐。 “说!东西在哪?”卢春一棍子打了上去,喝道:“与你接头的其他人呢?” “啊...啊...呃...呃....” 那老驿卒一个劲的死磕着头,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也不管卢春如何问,口中只发出几个音节。 “军头。” “军头,他好像是个哑巴......” 众人让开一条道,邱志仁缓缓走了进来。 他抽刀架在那老驿卒的脖子上,眼中满是杀气。 “将你数的钱拿出来。” “啊...呃...” 邱志仁接过那几锭银子后,翻开后面,见其上果然有他做的记号。 “现在,我要问你话,如果说对了你就点头,说错了就摇头。” 那老驿卒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昨日,有一个年轻人来过驿站找你,说要你帮他做些事,事成之后这些银子都是报酬,你原本不想配合,可那人生的气宇不凡,应该还摆出了城中官家的身份逼迫你,对吗?” 点头。 “随后,他在你的驿站中开了一道暗口,正好可以方便一个人钻出去,又带着你熟悉了一遍逃跑路线,对吗?” 点头。 邱志仁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快速问道:“他还告诉你,会有人来追你,他在护城河那藏了一条船,只需向着护城河那跑,拖过...子时即可?” 点头。 邱志仁无奈叹了口气,最后问道:“你在驿站中可看到过其他陌生人?或者那个长的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可有带人过来?”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那老驿卒摇了摇头。 “带下去!” 邱志仁猛然大喝一声,举起火把又对着众人喝道:“回去!暗子必然还在城中!” “军头,哪处驿站不用再搜查吗?”卢春满脸羞愧道:“刚刚跑的太急,万一他们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邱志仁摇头,快速向着城中的方向走去,道:“你有想过昨日为何他要在赈济仓放火吗?” “属下不知。” “我原先也猜不透。”邱志仁边走边说,颇显急促。 “他想必早就猜到了我会派人到驿站,所以用那场大火告诉城中的暗子,交易的地点改变了。” “而那个仆役也肯定还在里面,他放火就是为了掩盖行踪,让我们以为他们跑了出去!” 听见这些话,卢春将头俯的更低,喃喃道:“只希望留守在哪的兄弟守住了。” ~~ 第21章 交易 城南,烧毁的赈济仓中。 夜色将近,又是大雪天,因此许多人在经历这场大火后早早便睡去。 邱志仁留下的几个士卒并未辜负使命,此刻正凝神盯着四处。 举着火把,围绕着这座粮仓走着,像是千百年前的人围着篝火一般。 不久,卢春和邱志仁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军...” “嘘!” 邱志仁比了个手势,脚步放缓,小声道:“有什么情况?” “没有,我们几个一直守在这。” “确定吗?里面可有人出来?” “没有。”那名士卒道:“倒是有个人进去了......” “什么人?” “屯田司的官吏,他拿着城里大人的文书,小人不敢阻拦。” 邱志仁脸上终于如释重负,对身后的卢春示意,让他带人围住了这里。 ~~ 子时三刻,有人走进了房中。 祁京早早的等在了那里。 那人抬手拂去头上的雪,在门口呼出一口白气。 “你杀了那个锦衣卫吗?” “重要吗?”祁京淡淡道:“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料定他会为此去死的?” “他能为了你这个暗子去冒充南下之人,应该早就做好了准备。” “是。”那人也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悲伤,道:“那个兄弟我见过,还未说过话,我没想到他能如此......” 祁京看了眼天色,道:“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地图在哪?”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打开后就这么举在祁京面前。 祁京上前瞟了几眼,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将手中的令牌递了出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接过地图后,那人没有去接令牌。 “我知道,你叫陆瑞庆,那场赛马我也看了。” “嗯。”祁京道:“你怎么打算,是跟我们走,还是自己继续南下。” “再说吧,我们再聊两句,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 祁京顿了顿,皱眉看向门口,没有说话。 ~~ 门外,邱志仁已准备好一切。 他带着人静静的走到了门口。 此刻,他脑中闪过了这一系列的事情的经过。 赛马。赌约,招揽,索要银子,身份,大火,追捕...... 他一直有种直觉,觉得祁京知道队伍里有奸细,所以在甩开赵石宝后故意孤身一人,让自己找到机会接近他。 因为他之后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在让自己调查他,然后相信他..... 他不相信在自己这么真心招揽他的情况下,祁京会不动心,这一切只能推断到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就是故意让他招揽的。 放火之前,先去城外安排一切,将他的注意力引去那里,然后转到粮仓交易,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被他的行为迷惑住了,这一系列算是天衣无缝。 可终究是那块被他做了记号的银子漏了馅,让他猜到了一切。 也所幸他留下了人,赶来的及时。 邱志仁甩开思绪,不知道祁京看到他后会有怎样的表情。 或许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神要泛起涟漪了吧? 咚! 他推开了门。 ~~ 咚! 有人推开了门。 里面是一个年轻的驿卒迎了上来。 “官爷...” 那官差带着狐疑的眼神,道:“你可有看到可疑的人?” “没有,这就小人一个人守着......” “让我进去看看。” “这...”那年轻的驿卒道:“就不用了吧,小人这杂乱不堪,怕脏了官爷的眼。” “不行,吾奉邱大人的命令搜查附近,你要阻拦?” 年轻的驿卒嘿嘿一笑,一把搂了上去,道:“原来是邱大人的人啊,我说看着怎么这么亲切......” “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名官差只觉袖中一沉。 “当然是规矩了,小人见官爷辛苦,特地省下来给官爷们买酒吃的。” 那名官差愣了一阵,又掂量了一阵哪只钱袋,道:“你倒是会做官。” “那里那里,小人就只是个驿卒,可比上官爷们的威风呢。” “行吧。” 那名官差也打了个哈哈,转头去问同伴,得到了这驿卒确是在这里当差的。 随后也没多问,关门走了过去。 而驿卒关上门后,再一次对上了祁京平静的眼神。 “我其实在京城那边当差时,也是个仆役,少与人说话,但该说的该给的不会少......” ~~ 邱志仁给了卢春一把刀,走进了粮仓在中。 他挥手示意手下散去,随后又仔细将粮仓中查看了一遍。 他走到一处角落,发现了地上的血迹,也发现了那封还未被烧毁的文书。 他拿起来看了看,那上面正是他给祁京的脱离死囚身份的字迹还未被烧毁。 看来,他一直没有相信过自己...... 邱志仁看着血迹,不由又想到了祁京不可能带着那个重伤的仆役逃走,他们一定还在这。 “军头!这里有处暗道!” 邱志仁听见卢春在喊,匆匆收起文书,走了过去。 在粮仓的西南角,卢春脚下赫然是个铁制的地道盖板,因此在火中没有被烧毁。 那名屯田司的官吏被绑了堵住嘴起来甩在一旁,邱志仁进去时正是他开的门。 可仅是一眼过后,邱志仁就失望的摇头,知道他不可能是暗子,因为他们认识,所以也懒得听他聒噪。 盖板处,卢春与邱志仁对视一眼,打开了暗道口。 “堵住门口,如有人出来,格杀勿论。” “是。” 邱志仁说完,径直跳了下去。 举着火把,逐渐往前走,直到尽头处忽然有人影闪动。 邱志仁对后挥了个手势,快步抽刀上前。 “拿下!” ~~ “那个锦衣卫也是扮成仆役了吧?” 驿站中,驿卒暗子问道:“你把他放在哪里了?” “粮仓的暗道中。” “哪你是早发现那个赈济仓中有暗道?” “不是,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将他带出去,再放出线索让邱志仁扑空。” “那他呢?已经死了?” 祁京点头,道:“他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想让自己的死有价值。” 年轻的驿卒闻言,道:“死都死了,成了一具尸体,还有什么价值?” “没有吗?” ~~ “军头!是那个仆役!” 卢春眯着眼上前一脚踢翻那站立的人。 “已经死了。” 邱志仁皱眉快步上前查看,只见这逃出来的仆役腹中插着一把匕首,狰狞着眼,早已死去多时。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跑了出来。 “军头,没有发现其他人。” 此时,邱志仁只觉脑中天旋地转。 他掏出怀中的文书,看了一遍,随后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周围,发现这里只是一条单通道。 不可能藏着人,唯一有的人,就只是这具尸体。 他捏紧了文书,喃喃道:“这才是真的调虎离山......” 突然。 又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军头,驿站那边有消息。” “说。” “有个驿卒贿赂了我们不少钱,没让搜查的兄弟们进去,有些可疑......” “在哪?” “城北的第四个驿站,离我们适才埋伏的地方只差二里路......” “祁京...” 邱志仁再没管那具耽误他这么久的尸体,直直往暗道口跑去。 “卢春等人去盯死韩文广,谢中,你再去索大人那支些兵力,我要彻底抓住他!” “是。” ~~ “邱志仁会很快发现不对,我拖住他的这些时间不是让你来与我闲聊。” “我知道。” 暗子还是在笑着,“是让我跟你一起逃跑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走出信阳城?” “我回去之后,又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祁京看着他,想着什么,没有再回答。 而那年轻的驿卒站起了身,沉默了一阵。 “交易已经完成了,张大人交给我南下的任务属于我的那份也做完了......” “我...不想回去了,让我自己走吧......” ~~ 第22章 时间 窗外雪花飘落,桌上烛火幽暗。 暗子将令牌推了回去。 “拿回去吧。” 他脸上泛起苦笑,“你们没打算带着我南下不是吗?还要继续北上。” “他们和着你们这么费劲全力的找我,根本不是我重要,而是那份地图......” 祁京依旧沉默着,用平静的眼神审视着他,似乎发现了别样的东西。 “你不想活了?” 卒子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知道原本是有人跟着我下来的吧?” 暗子漠然,道:“我们才出京城,阿济格就已经派人严防各路关口,过天津时,他们暴露了...通行的路引只有一份,时间也很紧......” “...杨明朝是我哥哥,没有他我得不到这份地图...明国是我弟弟,死的时候才十八岁,春儿也自裁了...还有很多人死了,我记不清了......” 他叙述时眼神平静,又夹杂着几丝不甘,仿佛若坚冰里的裂缝。 祁京听着,不由又想到了邱志仁的那句“忠义之士”的含义。 “我听韩文广说过,这份地图,应该不是要带回南边,明朝...大明也还没有能力反击,多半还是要带去北方,给那些有意反清的人......” “能有用是最好不过的了。”卒子道:“我害怕,一切都是没有用的...” 祁京道:“其实,可以由你直接带过去,都在北方,想必路途也近,倒没有必要死这么多人。” “命令如此,我们在北方细作这么些年,早已生根,朝廷不会相信的。” 卒子笑了一声,道:“算是随手一子吧,这份地图如今对于朝廷来说,其实是弊大于利的,我猜如果你们进城没有得到我南下的消息,也早就启程北上了。” “值得?” “不值得?” 卒子抬头对上他的眼神,道:“就像城外的那场赛马,你明知跑不过田逸伦,可还是去了...那时我就在山上,看见你盯着喂给哪两匹汗血马的鸡蛋,应该是猜到田家侄子会爱惜马匹吧?” “侥幸而已,我的目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进城了。” “赵石宝在你身边,我不会主动露头,只会等你一个人来找到我。” 祁京点头,他出来时,赵石宝还跟在韩文广屁股后面。 随口问了一句,“他是卧底?” “应该不是,可邱志仁会盯住他。” 说着,驿卒又往窗外一看,似乎有些担心。 “你是怎么甩开那些的?” 祁京道:“从肇庆出发时我看过,北上的队伍里应该有奸细,邱志仁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我在替韩文广办事,所以我一个人坐在了茶摊上......” “你很聪明,可怎知他不会找到这里来?” 然而祁京还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驿卒点头,倒也没有问祁京有没有被收买或是里面的细节,他从京城到此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如果朝廷连这都接应不了,那也只能这样了。 反倒是祁京再一次问道:“我已经留够了时间,你跟不跟我们走?” “不了,我一个人又走回去,对不起他们.......” 驿卒的声音也依旧再继续说着,夹紧了衣裳,转头盯着外面的雪花。 “我这一辈子都是在北方度过的,早就习惯那边的寒苦,这点雪,只是当个看头,没什么的。” “张大人从京城离开时,曾对我说,人的命运如同一叶小舟,久随着天地洪流飘荡,直到遇到一方顽石,撞的粉身碎骨...可惜那时我没读过几本书,不知道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我从京城逃到这里,两千余里,走过了好多地方,只觉得天下真大啊,一到下雪天真的就像从天而降的洪流一般......” 卒子转头,问道:“你觉得信阳算是一块顽石吗?” “不知道。” 祁京平静的收起桌上的令牌,朝外走去。 说这么多,浪费时间。 打开门,外面风霜迎面而来,阵阵寒冷由着道袍而上。 “等等......” “我...” “给我一个好结局吧。” 暗子从桌前站起,神色寂灭,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笑了一下。 “我们还有时间吗?” 门前,祁京蓦然回首。 “有,他们明天才会搜到这里。” ~~ 雪落满了大地,信阳城中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冲了出来。 邱志仁脸上泛起冷色,紧紧握着那封调兵的手令。 他的速度很快,仅是在赈济仓中被祁京耽误了时间,随后迅速做出反应让卢春去城中调兵。 这一次被耍,再出城时,邱志仁不再像几个时辰前那般胸有成竹了...... 但他不能表现的慌张,这样只会影响下面的人。 急行军的途中,谢中跑了过来。 “军头...索大人那边好像颇为......” “我知道。”邱志仁挥手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绝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 “是,我们带了弩箭,有嫌疑的直接射死好了。” 邱志仁转头一看,城门上已戒备森严,上次这样时,还是在清军攻城的时候。 他心中一顿,这是要大开杀戒的举动了。 这番下来,他对祁京这个年轻人越来越看不懂... 总之,邱志仁觉得依现在这样行事,他有太多选择了,即使自己看住了韩文广,也难免祁京不会直接逃出信阳城...... 行军声愈大,士卒们出城后散开来,从四面包围着那处驿站。 随着包围圈的缩小,火光渐渐涌上那方小小的屋子。 邱志仁眼神一盯,见里面还有光亮,于是再一次挥下了手。 可,这一次,里面依旧是空空如也。 邱志仁一把抓过报信的官差,怒道:“为什么不盯住这里?!” “小的...小的让人已经盯住了啊,没见人出来。” 邱志仁上前摸了摸桌上的温度,心中疑惑。 “你看见那个驿卒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小人一直盯在这啊......” “为何现在才报?!” “这,小人...” “他昨日在哪?”邱志仁又一把抓过官差的同伴喝道。 “回大人,在...在城中青楼......” 卢春一刀打在哪官差头颅上,怒道:“你误大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那驿卒昨日约我去青楼......” “怎么回事?” “他...他交过盘问的钱袋后,又在驿站里待了一阵,随后走出来搂着小人,说要请我嫖......” “还有一个人呢?” “他是带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出来,说是叫的兔爷...还让小人去翠楼里尝尝......” “之后呢?!” “昨晚他与兔爷在楼中将我灌醉,我一个时辰前才回过神......” “他们人去哪了?” “小人...醒来就已经不见了......” “盯漏了...”邱志仁喃喃道:“他必定是昨日出城时就做好一切了,但是怕我怀疑,所以故意放了假消息,说在第三个驿站......” 邱志仁脑中越来越乱...... 祁京先将地点错位了,让他以为在赈济仓交易,随后又将时间错位,让他以为是在今天交易! 第23章 花火 仅仅只是一瞬的怒气,邱志仁便很快压下去,恢复了冷静。 他从头将事情又梳理了一遍。 祁京知道昨日自己没有派人跟踪他,于是在得到消息的后迅速去见了暗子。 那么自己昨日在茶楼见他时,他身上就已经带着地图了! 可既然他们昨日就已经接头了,祁京为何还要回来给自己放假消息? 又在城中放火,在粮仓中放尸体,遣那个老哑巴驿卒营造在今日交易拖延时间的假象? 种种举动都是多此一举,他要做什么? 突然,邱志仁眼光一瞟,见到了那个官差的衣裳。 “你的官服呢?” “在青楼被偷了......” “哈!”邱志仁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向着谢中问道:“刚刚给你报信的那个人看清楚了?” 谢中也猛然发觉不对,道:“没跟过来,那人带着暖帽,围了面罩...属下好像没见过他......” “是陆瑞庆!” “这个官差玩忽职守,怎么可能自己揭发自己!必是陆瑞庆在青楼偷了官服,假意回报军头!” “够了!” 邱志仁看着空空的驿站,头上青筋暴露,像是一头随时会发作的野兽。 “嘭!” 他一刀砍断了那张破旧的座椅。 “回去!” “给我咬死韩文广,他们可能会再碰头。” “是!” 邱志仁才走出门,就见远处有人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军头,城里发现暗子了。” 那名细作气喘吁吁道:“朗格尔已经带人围住了,特令我来通知军头。” 邱志仁在原地愣了许久,声音沙哑道:“他怎么会插手此事?” “是索大人下的令。” “噢,你去吧......” “是。” 过了一阵,卢春见邱志仁还待在原地。 “军头...不去吗?” “没必要了,郎格尔插手就是个信号,此事如今要不归我管了。” “韩文广他们不是还在城中吗?” 卢春此时也红了眼,道:“属下回去,把他们全杀了。” 邱志仁摇头,道:“我们已经错过关键的时间了,他之所以做这些事拖住我们,是因为我们才是知情的人,而城里朗格尔那个蠢货只会杀人......” “可,他真的敢一个人跑了?” “你还不明白吗?在陆瑞庆眼中,重要的是那份地图,不是人......” 邱志仁将目光放远,隐隐约约觉得整个信阳城沸腾了起来。 “他们可以死,但只需要有一个人将地图带出去就行了。” “呼...” “他早就想清楚此事中的关节了,是他把那个暗子带走,故意抛在城中,为他出城争取时间。” 卢春也愣愣的看着远处的信阳城,道:“此人真的这般心狠?先是取了消息后杀仆役,又在交易后出卖南下的暗子?” 邱志仁自嘲道:“他不是一样骗了我吗?我算知道了,他这种人会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那军头如今怎么办?那郎格尔只会杀人的啊……” 邱志仁在雪中呼出一束白雾,道:“...今晚过后,请令索大人往南边放消息吧,逼让明廷把地图交出来,如若不行,我再去一趟......” 卢春看着邱志仁一脸没落的神情,将刀插在了地上。 “我陪着军头去吧...喂,谢大头去不去?” 近处的谢中抹去脸上的风霜,道:“去,军头去哪我都跟着。” “不用,没有必要再拖累你们了,你们就待在信阳,军饷还是在老地方......” 说着,邱志仁竟破天荒笑了一声。 随后又将头低下,看着那封文书,一时间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忠于哪边了...... 而在他背后的信阳城,在雪花中冒起了阵阵火雨。 时间已经到了丑时。 ~~ 丑时。 朗格尔将人追到城中一处角落,下令放箭。 看着冒火的箭头疾速而去,他只觉快意舒适。 邱志仁在城中折腾了几天,软绵绵的搞什么瞒天过海,依旧没有效果。 此刻,这个钦差点名的汉人没有做到的事,他做到了,还是一击必中。 “继续放!” 朗格尔站在高台上大喊着,眼中倒映着火光。 只要杀了这个南下之人,邱志仁那边的事就算黄了,到时他就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杀了邱志仁! 这一瞬,他又想到了自己在府中被拷问的场景,只觉怒气丛生。 “邱志仁!等死吧!” “嗖!” 箭雨从天落下,宛如一道洪流。 ~~ 火雨之中,有人在怒吼。 阵阵焦黑的气味从身上发出,驿卒身上插满了箭头,他迎着火光,继续走着。 很快,视线就在渐渐变暗。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事,如走马观花。 京城的烽火,大开的皇极门,圣上的尸体,建奴的刀锋,百姓的嘶喊,兄弟妻儿的眼神,握紧的地图...以及最后那个骑马过街的道袍少年...... “值得?” “不值得?” 即使知道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笑话,他还是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身后再无退路,天上没有星光,也没有希望...... 漫天的火雨在雪中滑落,只有一场盛大的结局在等着他。 ~~ 寅时。 火光肆虐的夜晚,甲士林立的街道上。 一队甩着辫子的士卒将插满箭矢的尸体抬着跑了过去。 暗巷中,祁京将目光收回,脱下了面罩。 喘着气,从怀中拿着那份地图又看了一遍,随后抬头看向了天上,呼出的空气也转瞬即逝。 感受着寒冷,想着如果自己没到这个地方来,现在应该是在岛上淋雪了吧? 只是,那有什么意思呢?在垂垂老朽中,盖棺定论自己所做一切的失败吗? 他自问做不到的。 ~~ 黑暗中,穿着赤袍官服的少年沉默着,俊朗的面容上全是白雪,身姿瘦高,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他握紧地图,再一次往城里走去。 ~~ 第24章 砍头 委部署军校衙门中,早早迎来了一人。 邱志仁站在门口迎着,抬起头,来人正是信阳的守将田世昌。 “怎么回事?”田世昌边走边道,似乎很讨厌下雪天。 “大人。”邱志仁跟在后面拱着手道:“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利,还请......” “行了,我来不是听你请罪的。” “你好歹是个军校,手下一百多号人,竟能在自家的地盘中被人耍这么久?索大人给了你多少权力?连城门署的人都调过去了,几百人带着精良的刀枪弩箭,到昨晚还能被朗格尔射杀了那个暗子?” 在田世昌眼中,邱志仁拿到这么大权力后,可以碌碌无为,甚至可以被明廷的人耍的团团转,但,就是不能让满人捉到把柄,也更不能拖累住他。 邱志仁踌躇一阵,道:“那个人,也很可能是抛出来的,毕竟我们谁也没见过......” “你还想说什么?!” 田世昌道:“我将射死的那人抬去给马宁辨认,他都已招供,你怎会如何不开窍?!” 邱志仁低下头,道:“是。” “我不是在怪你捉不到人。” 雪中的田世昌转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年在明廷时,刑部也有许多尸食餐位的官员,不论捉人拷问还是审理案件,他们比不上你一根脚趾头,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上去的吗?” 邱志仁低头依旧拱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就是天衣无缝四字,做的案底让人捉不到把柄,政绩干净后,没几年就上去了...这个世道早就不是靠能力说话的了,纵有天大的本事,没人捞你提拔你,依旧与城外的流民无异。” “是,还请大人示下。” 田世昌道:“此事,你已有把柄落在朗格尔手里了,他昨晚连夜去见索大人,那边想必已经对你颇有不满,连我今早去府中都不得接见。” “属下拖累大人了,当初是大人举荐的我,如有事端,大人就把我抛出去吧......” “怎能这么说,你我在明廷共事了半辈子,你当初来投靠我,可是说好的荣辱与共...今日我也是为此目的来找你。” 田世昌又是一笑,朝邱志仁低下的肩膀上拍了拍,却没有将他扶起。 “此事没有这么糟糕,也还有机会,朗格尔只是杀了人,却并没有得到布防图。” “转机就在这,趁索大人给你的权力还未收回时,找到地图交给京城。” 话音停止后,邱志仁只是微张了张口,久久未说话。 田世昌往前走了几步,见他还愣在原地,又走了回去。 “雪太大,我们去屋里说吧。” 邱志仁神情落寞,道:“崇祯十七年,京城的雪比这大多了。” “还在想什么呢?”田世昌道:“世道如此,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原本我以为投了建奴就可以安生一辈子,可如今事情都落在头上来了,不得不谨慎啊,你可知那索卓罗是何人?” “阿济格的奴才。” “不算,你以为能领了钦差身份的只是清廷之中的一个亲王的意思?” “他身后的成分颇为复杂,最大的靠山应该是摄政王,布防图的泄露的关键其实是北方的明廷降将都有了反抗的意思,多尔衮入关后,对前朝的官员将领都是采用留任原职,所以才能快速稳定局势,但正因为此,心系明廷之人颇多。 这次的暗子南下,还一路逃了两千余里,其中未必就没有心系明廷的人相助,而我们在临近边界的信阳才将人劫住...此事就是在提醒朝廷,该清理掉那些人了。 原本吾等已降清,与此事毫无关系,难道也要连累我们身陷其中吗?如今又办事失利,这不是正给了他们把柄?” “听说你收买了一个南边的人,就是他耍了你。” 田世昌神情冷峻,道:“现在,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被他牵着鼻子走,暗子已经被杀了,你要把地图拿回来,懂吗?” “将军...此事复杂,我没有把握了......” “我知道。”田世昌拍了拍头上的雪,挥手道:“此事事关重要,你虽曾是点名办事的前朝锦衣卫百户,但这边终需给索卓罗一个交代,需要我插手了。” 邱志仁拱手道:“敢问将军如何行事?” “不用你知晓,你要尽快找到地图,这不只是索卓罗一人之事,阿济格多尔衮肯定也在关注,再失利,可就不是你我在这商议这么简单了。” “是。” ~~ 等田世昌走出衙门,邱志仁也还是淋着雪,低头站在那。 许久,他才叹了一口长气,抬头转身,往福来客栈走去。 站在高台上看去,见韩文广连着雪天也打了把伞站在庭院中,像是在等人一般。 可这一幕落在邱志仁眼中,却是颇显可笑。 “军头。”卢春端过来一盏茶,道:“他们一直在这,属下盯住四面,昨日事发时,他们也没有出去。” “那处道观里的人呢?” “也都全在里面,没有进出,他们应该真的不知晓昨晚之事。” “韩文广也不会跟他们说,陆瑞庆应该是发现里面有内奸。” “那,我们可动手将他们捉了?让他知道人在我们手里。” 邱志仁道:“事情已经脱离掌控了,我们现在连他出没出城都不知道,冒然动手只会适得其反。” 卢春也低下头,他前几日觉得这些人其实是重情义的,不然不会让有嫌疑的赵石宝加入进来,也不会跟军头说要救马宁等人,可在祁京接连害死仆役和暗子后,他就捉摸不透了。 如今看来,韩文广还待在城中,说明在他们眼中也是人死光了都没关系,只要有人能将图带出去就行…… 邱志仁又问道:“昨晚那个暗子的身份查清了吗?” “查清了,属下在驿站中找到一份官差聘契,又去军司署打听...这人原本是南下的流民,在与马宁等人接触后,拿了城外驿卒的身份,一直蛰伏在驿站中。” 邱志仁点头,这些都不重要了,人也已经死了,但他依旧要问一遍。 即使是站在不同阵营,他也依旧敬佩那个暗子敢孤身赴死的勇气,只是觉得用错了地方。 此事,要是祁京一开始就愿意配合他就好了,得到地图后,他不仅会放人,还会送他们道士的度牒,毕竟他没有真正的投清,愿意助这些壮士北上。 可事情一度演变到今日的地步,让他感觉到了韩文广这些人不同于以往明廷的人,他们不会将就,也不会服软。 彷佛此行就是一把匕首,要径直插进北方的心脏中。 想着,他又不由道:“陆瑞庆失踪,而韩文广还等在这,无非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留在信阳,让陆瑞庆一人带着地图回到南边;二是他们还想会合,继续北上。” “那陆瑞庆所做的这些不是白费了吗?他们一旦敢会合,地图在他身上,我们不会再放过他的!” “昨夜,将军就已派了骑兵往信阳以下布防传令,回来时也将城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查到,说明他们还可能继续会合。且不说韩文广怎么摆脱我们的眼线,罪名已定,信阳以上全是我们的人,他们只要敢继续北上,一露头就会暴露。” “是,他们已在大清境内,逃不掉的。” 邱志仁又将目光看向了客栈,只见打着伞的韩文广已转过了头,像是在跟人说着话。 匆匆一瞬,楼下又有人跑了上来。 “军头。” “怎么了?” “田将军适才放出消息,从牢里将马宁四人提出来审判了。” 邱志仁心中一顿,道:“什么罪名?” “私通明寇,判三日后斩立决。” ~~ “斩立诀?”庭院中,打着伞的韩文广回头问道。 后面看不见的角落,穿着官服的祁京喝着豆浆,点了点头。 “我们要在三日内想办法出城了。” “为什么?” “邱志仁没抓到人,应该是他后面的上峰站出来处理烂摊子了,这些意味着南下暗子此事已脱离了邱志仁的掌控,他是明朝的细作,自然不会杀我们,可他的上峰不是,到时会很麻烦。” 韩文广沉默了一会儿,道:“身份凭证还在马宁手上。” “救不了,这是他们的主场,我们一暴露就会死。” “没有一点办法吗?” 在韩文广希翼的目光中,祁京摇了摇头。 “身份倒是可以想办法弄到,只是时间仓促,我们闹完此事后,一路都会在人的眼皮子底下,要有时间转换,走之前还得搅乱他们。” “怎么做?” 祁京一口将豆浆喝完,抬头看了看天色,见雪势渐小,问道:“忠义之士会行忠义之事吗?” 雪中的韩文广将伞收起,走进了屋中,看着祁京的目光坚定炽热。 “不然呢?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被判斩立决?” ~~ 第25章 地图 次日,赵石宝早早起来吃早食,才刚走到庭院中,就见韩文广与祁京站在那。 不知是说了什么,两人互相对立站着,气氛有些冷淡。 “头儿,他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韩文广转头,也不在去看祁京,道:“官服。” “啥意思?穿着这玩意儿就能避开眼线吗?早知道我也弄一套好了。” 韩文广淡淡道:“给你穿上锦衣卫的衣服他们来捉你了吗?靠脑子。” “我就说说嘛,有头儿在,我动啥子脑壳,还有陆瑞庆,对吧?” 赵石宝知道祁京现在是二号人物,想两边都称赞一下,但两人都没搭腔。 于是气氛更加冷淡。 站在原地的赵石宝还想再说几句话,却听身后有动静传来,转头一看是几个道士和程平走了出来。 程平在后与几人说了几句后跑了过来,问道:“头儿,今日还是......” “对。”韩文广点头小声道:“不要让除祁京外任何人出去。” “是。” 此时,赵石宝又冒了出来。 “…我说,还是早点走不是,保不齐邱志仁那瓜皮下狠心把我们全捉了怎么办?” “闭嘴。”韩文广目光凌厉,转头喝道。 赵石宝这才将头往肩膀一缩,他其实一直很怕韩文广,只是适才看到两人气氛不对才跑出来拌嘴的。 不成想莫名其妙把大哥得罪了。 庭院门前的韩文广又看了一眼祁京,眼中神色不定,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在喝断赵石宝后打着伞往庭院中一坐,继续让邱志仁的哨子盯着。 而祁京也转头回去,他还未吃过早食。 走到温庭坚和着小道童那桌坐下,看了一会他们的吃食,又叫店小二上了肉,用馒头夹着吃。 “你们也吃,不用客气。” 温庭坚道:“不用了,祁小郎君辛苦,应该多吃点。” 上的肉颇多,几乎摆满了整个桌面,惹得小道童连连吞口水,只是温庭坚在桌下握住了他的小手。 不久,程平也从庭院中走了过来,坐在了小道童旁边。 “哈,祁大人今日吃这么多?”程平笑道:“我可是自进城忙到现在,好久没见肉食了。” “吃吧,正好吃不完。” 程平看着近处赵石宝郁闷的模样,道:“先说好,我可没钱给你啊,别报官捉我。” “嗯,你们头儿会付钱。” 程平也不客气,抬过一盘肥肉就往嘴里送,期间又见一旁的小道童喝完豆浆,将手放在了兜里摸索着什么。 “哎,你不给这俩师徒吃点,一个老人一个小孩的......” 说着,他又转念一想,依祁京和他们的关系应该是早就说过了…… “我说怎么,老道啊,这个世道就不要讲规矩了,会将你徒弟饿死的,都是自己人连伸手都不敢吗?” 温庭坚见此幕,叹了口气,一直觉得他们师徒一路上亏欠祁京太多,进城后也是没做什么事,反倒是祁京一人就将布防图拿了回来。 程平自韩文广出去后,也是在四处盯梢防止邱志仁的眼线渗透进来,他们吃肉是理所应当的。 其余人则都是缩衣减食,他们师徒没有功劳也跟着吃,不好。 但程平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他们矫情了。 他想了一阵,索性也就当卖个老脸了,可还未说出口,就见徒弟从兜里拿出了东西。 “祁哥哥,这个给你。” 桌面上有些冻疮的小手挪开,里面是几块焦糖,已经化了,看来被他保存了很久不舍得吃。 “师父说我们出家人不能吃人家的白食,要为施主祈福,我这几日一直在替祁哥哥念经......” 声音颤颤巍巍,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祁京了,小孩子在离熟悉的人很久后,总是会出现疏离感。 一直被侍卫里冷漠的目光包裹着,此刻,见祁京受了韩文广的重用,也弄不清祁哥哥是不是也变成了哪样。 祁京一笑,将那几块糖揣进了怀中,道:“好,我们交换,很公平。” 眼见师徒俩开始吃,祁京又回去换了身衣服,走到客栈门口。 转头一看,在后的程平也跟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暗哨,会被邱志仁发现。” “出去逛逛。” “喂,我们已经拿到东西了,不抓紧出发?” 程平问了一句,但见祁京摆了摆手,穿着道服,涌进了人群中。 ~~ 茶楼中,邱志仁眼见祁京出走客栈,迅速带着人下楼。 “继续盯着这,这次宁可错杀,也不要将人放走。” “是。” 不到午时,他已在一处书店将人捉住,带回去审问。 牢房也正是上回祁京和他审问那个仆役的昭狱,只是这一次换了人,接受着自己的所说的水刑。 邱志仁在抓到人的第一时间就将身上搜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 “你又是孤身一人,让我故意捉住的,地图在哪?” 祁京被绑在仆役的老位子,旁边刑架上还有残存的血迹,但他却依旧十分平静。 “我上回来的时候听说,牢房里有个规矩,不能让一人待在其中独自审问,不知道对你生不生效?” 邱志仁目光往后一点,很快,房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说吧。” “你不问我是怎么接到头,又是怎么在昨晚混进客栈的?” “重要吗?”邱志仁道:“不管事情如何,你让那个暗子去死,就代替了他的身份和责任。” “好吧,你不用对我用这种水刑了,太慢,我知道的全会告诉你。” “地图在哪?” “交给韩文广了,我也不知道他会放在哪里。” “你的意思是,不在他手中?” “大概率不会,他这种人不会捏着地图等你来捉他。” 邱志仁道:“你们藏不了多久,如今信阳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不管是要带着南下还是北上,都在包围中。”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过来找你。” “为什么?你觉得耍了我这么久,我会帮你?” 祁京看着他平静道:“但你终究没有用极端的方式杀了我们不是吗?如你所说,我们是同一阵营,不该自相残杀...你不帮我们,我们很难继续北上,可我们死藏着图不给,你也会难做。” “我会找到图。” “好,就当你能找到,需要多久时间?后天那些人被砍头就是期限吧? 你心中不忍他们被杀,所以也才没第一时间对韩文广斩尽杀绝,可你呢?卧底这么些年,等这两天过去,你不仅没完成何腾蛟的任务,更违背了清廷的命令,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湖广的百姓怎么办!你等还要自欺欺人,贻误大事!” “是啊,你连自己都骗,何况我。” “所以我不会跟着你,那封文书是假的,我根本没在南镇抚司的昭狱待过,你的那个接头人想必也是草草了事,不愿多出力。” 邱志仁神色恍然,但依旧面无表情。 “那只是用来让你放心,此事一来一回需要很多时间,怕你心急,真的我已经递上去了。” 祁京不答,又是目光一瞥,道:“你带的也是假发,你早就剪了辫子?投清了?” “我没有!!” 声音颇显突兀,在颤抖着。 邱志仁低声怒吼,为了不被门外的人发现端倪,他此刻连刻骨的愤怒都是压制着手中发白的关节。 他自从开始被马宁等人欺骗,到韩文广的冷言冷语,朗格尔的羞辱,城外的戏耍,到最后田世昌的敲打...一时间,怒火竟难以抑制。 “你以为我想做这些吗?!不是为了湖广的百姓,谁愿意与昔日誓同生死的同袍反目?!谁愿意追着南下两千里的壮士用火箭射死他?!谁愿意困在这个沼泽中任由淹没?!” 祁京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太抬高自己了。” “湖广自有你的何大人守着,明朝也还有朝廷在南边,很多人都在为此努力...反清复明?你这个卧底的小军头管着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还有很多是空饷吧...都只是小人物啊,能对大局起到什么作用?” 邱志仁红了眼眶,道:“我不管,我只要布防图!” “何大人亲自跟你说只要交出布防图清廷就不会南下了?恐怕不是吧?他若是重视此事,就不会弄一份假的文书骗你,至少在我看来,你失败了,他仍然能在我们回明廷境内时截杀我们。 我知道,你很忠心于自己的事业,只是上面的随手一子,你也愿意用尽全力,但归根结底,这份地图真的能换来和平?你敢做出这个保证吗?” “我只知道,这块地图是导火索,得不到,清军择日将会南下。” “是你上头跟你说的吧?你也对韩文广说过,时局颓废,大明朝不是真的打不过建奴,只是奸佞在从中作梗,那这道命令焉知不是他们发的。” 邱志仁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适才在书店中又读了一遍明史,也看过了天下分布,清军已经打到广东了,再逼,朝廷就得继续往云南撤了,那么朝中可有一人站出来为此负责,或是抵挡住呢? 如你所说,被打的几次迁都,朝廷已经站在了猎物的份上,那么猎物得到了猎人的东西,交出去就能求他不会杀我们吗?” “邱军头有没有想过,在你奋力得到地图渴望争取时间时,清军或许砍了我们的同胞,已经在横刀立马,准备南下了。” “一场势在必行灭国之战,就因为一个细作交出了一份地图就能停歇?” 邱志仁道:“我只是站在对的角度,没有错。” “不,你是站在你身后之人的角度上,并且还深受影响。” 祁京看着牢房中昏暗的灯火,道:“那日你与韩文广说话,我也在场,知道你们只是看法不同,未必不能合作,只是在于朝中的党争影响了你们,不然我不会敢过来。” 邱志仁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松口:“我没有错,多争取时间湖广就能多活一些人,事情既然到了我头上,为了这些,哪怕粉身碎骨。” 祁京还是摇头,对了邱志仁那有些疲惫的眼神。 当中既有希望又有不舍,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那这么说吧。”祁京道:“原本我以为崇祯皇帝死后,在应天府的即位的福王能继续承继大统,至少南边兵力还有几十万,最不济也能像南宋那样划江而治,可仅仅不到一年就沦陷了。” 邱志仁道:“奸臣乱政,太子案发,各自心机叵测,左良玉投降,局势一朝散尽...该杀!” “对,此后清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几万的满人竟打下了天下五洲...可明廷不依旧存在吗?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即使知道面对的是满万不可敌的八旗,依旧在内忧外患中守了几十年之久,清军入关后,各方降将军阀拔地而起,但你们这些人也在为了撩撩星火挣扎搏命。” “从书上看,只能看到满清的神勇,局势的糜烂,可上面不会看到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为了信念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以前我觉得,大明已经糜烂了,抵挡不住统一的步伐,可如今我发现,终有一些人在为它而活,那它就不该这么快灭亡。” 祁京的话戛然而止,后面的想说的没有再说出口。 但邱志仁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眼中泛起薄雾,只感到哀痛。 大明朝立国三百年来,名臣将相从不匮乏,可为什么还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当年为大明浴血奋战的将帅们,袁督师死在了京城,孙尚书死在了汝州,卢象升死在了巨鹿...如今何总督只在湖广防线一击即破,往后,自己又能跟着谁拼杀? 祁京又道:“我们只是天地中的几叶小舟,远远对抗不了局势的洪流,可如果依旧自相残杀,只会撞的粉碎,只有联起铁索,才能抵住波涛。” “但邱军头现在是要主动放弃,甚至要拉着其余人一起下去。” “伶牙利嘴,我不会再信你。” “不是信我,就此事而言,我认为带着地图北上比交出去有用,至少可以真正拖住清廷的后方。” “韩文广给了你什么好处?为什么要这么替他卖命?” “我不是在给任何人卖命,只给自己挣活路,清军南下,我也无处可逃。” 邱志仁道:“这就是你的理由?不必再想说服我了,没有作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些“你如此有能力,应该跟着我这边何大人混的”的话,但想到祁京有前科,他自己也自身难保,终究咽了回去。 “我会找到地图,在此之前,你就待在这。” “来人,将他送到牢房去。” 直到门外有人进来,在祁京平静的目光中邱志仁转身离去。 在门前揉了揉眼,便见卢春等人又围了上来。 “军头?” “他是故意来分我们心的,胡言乱语...你们去把翠楼那官差嫖过的妓子都审一遍,还有搜查道观和客栈附近,看有没有线索。” “是。” ~~ 邱志仁刚走到衙门门口,正准备听手下的汇报。 却看街上有人在洒着什么东西。 他心中疑惑,走上前去拿了一份看了看,瞬间心情落到了谷底。 因为其上正写着“北方布防图。” 等再抬头看去时,这东西已经洒满了全城...... 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奔着不是他来的…… 他原本还想去求田世昌宽限几日,好让他有时间调度周旋,救出马宁等人...... 可如此看来,祁京刚刚根本不是在当说客,而是又将他拖住,用那些理由让他忘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书店...... 于是,他满头淋雪又一次往狱中走去。 ~~ 第26章 纷乱 将军府中,索卓罗已在信阳城待了一月之久。 他眼中泛起森然之意,一件小事,能被汉人办的如此之久,看来这些明人真当以为他是来考察的! 他端起一盏茶,道:“还没抓到人?” 田世昌陪着笑,道:“已经快了,那暗子不也已经身首异处,还请钦差大人再宽限......” “啪!”是瓷瓶炸破的声音,索卓罗显然没有刚来时这么好说话。 “你当我是傻子不成?!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 索卓罗走过来,拿着剑鞘狠狠的敲了敲田世昌的头盔。 而田世昌立马将身姿放低,让索卓罗能边打边说。 “邱志仁信誓旦旦,说七日之内必能将此事完结,现在呢?又是给了他一百两,又是给了他城中的调兵权,你告诉我,一个月的差事,倒让郎格尔把人杀了?!” 田世昌一个一城之将,被这样任意当作流民打骂,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道:“他...郎大人只是钻了空子,乃是我们将人逼进了城中......” “呵呵。”索卓罗道:“你当我是傻子不成?邱志仁明明是城中被人耍了这么久,现在你们没找到东西,开始耍我了?!” “万万不敢啊,大人,吾等是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拿到了与那暗子接头的主犯,就在昭狱中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 “属下已派人将信阳周围都围住了,他们跑不了的,现在真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啊大人...” 田世昌说的声泪俱下,像是他在为此事鞠躬尽瘁一般。 说到一半,又抬起头来,带着讨好的神色,道:“昨晚杀了那几个人…那些庸脂俗粉想必大人早就玩腻了,在下府中倒是有几房妾室......” “够了!” 索卓罗眼中森然之气更甚,喝骂道:“早知你等明人事事沉在娘们手里!骨头都被泡软了!只会跪在这起什么作用?” 田世昌心里一喜,知道事情要成了,这些满人在享受时总会找各种理由贬低他们,但骨子里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软的。 只是这一次,还未等他起身介绍自己的小老婆,索卓罗就已将一样东西丢在了地上。 他捡起一看,瞬间冷汗直流。 “大人...这份地图...” “哼哼,你真以为我是瞎子?现在满城都是这种假图!” 说话间,索卓罗将剑抽出,几度想砍去,但想到此人死后,自己也会被摄政王清查,又捏紧收回在了手中。 他在地龙中间来回踱步,从怀中又拿出一份传遍全城的地图,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等走漏了风声,传到京城后,不管这图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也会受牵连。 然而,田世昌还在不知死活的磕头,“这些图必是那些余孽所做,都是假的!全城戒严已久,他们就快坐不住了......” 索卓罗冷笑一声,道:“你当我没有看过,这些图亦真亦假,真有有心之人带回南边,摄政王的怒火是你这猪狗能承受住的?“!” “此事不能再任由放纵,我亲自去审问,倒要看看那个道士能把你们耍成什么样!” “是...” ~~ 索卓罗走进了牢房。 落在祁京眼前的是颇为滑稽的一幕,穿着蓝宝石顶绣孔雀的三品的守将正谄媚的跟在四品都司后面, 而跟在更后面的,竟还有骁骑校的郎格尔,应该是索卓罗将人叫了过来。 此时,索卓罗才将目光看向祁京身上,便突然大怒。 “他还在吃东西?!” 索卓罗带着一脸狞笑,转头道:“你们还给这个钦犯吃东西?这是什么?肉?!怎么不找个娘们给他睡?!” 田世昌恍然一愣,手脚有些颤抖,迅速转头向着邱志仁骂道:“你他娘真当昭狱是茶楼?!为什么给他吃东西?!” 这事本来就是祸从天降,田世昌觉得很无辜,前日他与邱志仁见面时,邱志仁怎么说,他就是怎么报上去的。 他早知道这事难办,才点了邱志仁的差,因为他确实非常信任这个在京城都能力突出的锦衣卫百户,可那个暗子毕竟是从京城摄政王眼皮子底下逃走的,连銮仪卫都没抓到的人...这些明廷的余孽确实难缠万分...... 他也早就吩咐过邱志仁了,最后的期限就快到了,可他还当儿戏... 反倒是自己这边倍受牵连,又是给邱志仁应付钦差,又是帮他拖时间的,最后连自己老婆都快送出去了,到头来遭瘟的还是自己! “将军,是这样的,他已经愿意招了。” 邱志仁面向田世昌,正准备解释。突然“嘭”的一声,郎格尔已将他一脚踹去飞远。 “邱志仁!你这种废物也敢狡辩?是看到明狗情不自禁的相重了?!” 郎格尔早知邱志仁会被问罪,也恼火于那日在自己府上的羞辱,所以一直在找机会杀掉他,见此情形,就知机会来了。 “嘭!”见邱志仁被扶起后,他又是上前一脚踹飞。 随后一次次将邱志仁打,眼中戏谑之色愈重。 而背后的索卓罗却是冷眼看着,不再去管郎格尔的行为。 他转头走进牢房,看向祁京,抽出了剑。 “就是你散布了那些假图?” 祁京带着镣铐,瞥了一眼在外被打的口鼻流血的邱志仁,道:“是。” “为什么?真的地图在哪?!” “不在我身上,但我知道在哪。”祁京平静道:“我之所放出假图,是因为知道城中只有你能辨认图的真假。” “小兔崽子。”索卓罗将剑架在祁京的脖子上,道:“你是要让我来见你?” “是,我不想再替明廷卖命了,想以此图献给大人,换一条生路。” “你觉得我会信你?” “大人想必也已经看过那些假图了,里面有一些是真的,足以证明我拿到了地图...此事要尽快了解不是吗?落去南边,我们都会遭殃。” “你早拿到东西,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要投靠我?” “能给我生路的我就信。”祁京道:“邱志仁也曾经收买过我,可他是个骗子,连给我的身份都是假的。” 索卓罗将刀放了下来,看到祁京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些明人确是贪生怕死。 “好,我给你,把真图交出来。” 然而祁京却没有再说话,又将目光投去了牢房外。 “你看。” 他伸着带着镣铐的手指了指,道:“我会是这种下场吗?” 索卓罗下意识的也转头看了看,见是牢房外被打的已站不起身的邱志仁。 “我听说,你们在招降关外大将洪承畴时,可是皇太极亲自下狱,将貂皮披在了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也敢期望这些?先把东西交出来,以后自有荣华富贵......” 话是这么说,可索卓罗心中已下定决心,只在拿到图后就将他一刀宰了,最后...信阳城中大部分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地图,最好一齐...... 转眼一瞬,他突然看到了一旁田世昌的眼神...透露出一股不可置信。 随后是“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屠城?最好是连一个人都不要放出去,让京城里知道你...“ “你说什么?” “嘭!” 索卓罗猛然一回头,却迎来的是太阳穴的重击! 祁京的力气不算大,却打在了致命穴位,令他眼前一片黑暗。 “啊啊啊!” “大人!别动!小兔崽子!” 然而下一刻,祁京已抓住索卓罗的辫子,将刀夺过,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吐出了那截铁丝,话音未停,还在继续说着。 “至于借口这种事,随便找个理由就好了,就像扬州和江阴一样,没剃头什么的。” ~~ 第27章 送行 田世昌已然懵了。 他刚才还在想着怎么让索卓罗息怒,正当抬起头,却见那犯人的镣铐脱落,控制住了索卓罗。 “放开!小兔崽子!”一想又觉不对,再次喊道:“快放开大人!小畜生!” “放开主上!”索卓罗的亲卫大喊道。 “放开我!”索卓罗大喊道。 “闭嘴。” 祁京平静的看了一眼在周围,抓过索卓罗的辫子将其仰起,一刀插进了他的腿上,这次却扎的很准,正中膝盖那片软骨中间。 “啊!” “明狗!” “噗!” “小畜生!” “噗!” 周围人每说一句,祁京手中的剑就是一刀扎进索卓罗的腿中。 “够了!别喊了!” 等田世昌喝住人,便只见索卓罗的腿下流出大片血液。 “来啊!看你们的口水多还是他的血多!” “好好...我不说了...”田世昌道:“小郎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里包括信阳城里里外外的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杀了索大人是会死的。” 此时,刚才打完邱志仁的郎格尔忽然提刀冲了过来,大喊着冲进去杀了这个小畜生,田世昌连忙堵住他的嘴,让人控制住他。 见郎格尔还在咆哮着不肯作罢,他又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让人将他带出去。 做完这些,他才伸出手慢慢往下挥着,道:“我们谈,不用管那个莽夫,千万别伤害索大人...你做这些是想出去是吧?没问题,我放你出去,只要......” “叫你的人让开,将南城门打开。” “好,可以,可以。”田世昌连忙道:“你是要回南边吧?没事,我叫人送你汗血马,保管几日便过境。” “小细作...你死定了...”索卓罗发出痛苦的声音,道:“你是南边的人...大清铁骑早已准备南下...到时通通将你们屠城...噗...噗...不要...不要...我不动...我不喊...” “大人!大人!” 此时,索卓罗的亲卫已全部围了过来。 他们大部分受命在城中搜捕散布假图的人,可才追抓到一半,就听这边出了差错,一进门看到大人被刀架着,不知如何是好。 田世昌又是挥手将人止住,连连道:“小郎君,他们不知情,不知情,下手轻些轻些,你让我打开南城门是吧?我马上做,索大人是朝廷钦差,死了整个南边会震动的...你还要什么,告诉我,我保管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去。” “是吗?” 祁京平静的歪头看了一眼倒在墙角的邱志仁,其脸上不见神采。 “那让邱军头送我一程。” ~~ 信阳州南城门。 从天上看去,整个人群都在为一骑让路。 高台上早已布满了弩箭,瞄准着那人,四周也都是甲士,缓缓跟着那一骑后退,直到他走到城门口。 汗血马上有血滴落下,在地面上不久便凝成了血珠。 受到祁京的吩咐,邱志仁也带着人一直跟在他身边,途中田世昌几次给他示意让他杀掉祁京,他都没有动手。 祁京抬头看了一眼城外,空旷无边,好似田世昌真的没有安排人守着,于是转过马头,与邱志仁说起了话。 “这次,换我为你争取时间。” “你们逃不掉,田世昌已经发现韩文广了......” “是,所以我才会找你。” 祁京自若的看着前方,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在田世昌狐疑的眼光中窃窃私语着。 “一会儿,你会过去,放他们走吧...他身上有一份复制的地图,你交回去,也算完成任务了。” 邱志仁脸上还是不见神色,道:“城外有骑兵,你会死。” “不用担心我。” “你说过,我会比你走的远不是吗?”祁京摇头道:“给你的朝廷一条生路,你对的起任何人。” 邱志仁满脸血迹,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没有说话。 前方,田世昌搓了搓手,上前道:“小郎君,可还满意?放了索大人吧......” “田世昌?” “是是是...”田世昌俯首低眉道。 祁京看着他身上的官服,道:“我听说过你,按理来说,在索卓罗没来之前,你就是信阳城的主宰?现在能号令的动全城吗?” “谈不上,谈不上,都是为朝廷效力,适才太暗还未见到小郎君的仪容,真是俊朗非凡啊,要是归了我们就好了......” 田世昌还是穿着那身官服,也不顾仪容杂乱,像个青楼老鸨一样对着祁京恭维着。 即使他在周围埋伏了很多人马,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将这个小畜生射死,可他依然不敢乱动。 “怎么?现在不问我要地图了吗?” “小郎君说笑了,地图怎么比的人命重要...”田世昌将姿态放的尽可能低,生怕他一剑将人杀了。 说着,他又朝邱志仁使了个眼色,见其还是无动于衷,不由咬紧牙关道:“小郎君在城中不是还有人吗?可要让我一起请过来送你们出城?” “让邱军头去。” 田世昌一愣,显然没想到祁京会顺驴下坡。 “没听懂?” “是是...邱志仁,你听到了吗?!” 邱志仁叹了一口气,徐徐走进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很快,田世昌又走近了几步,道:“小郎君,先把人放了可好?你看,索大人都没几口气了。” 他目光一转,见身前趴在马上的索卓罗已经神志模糊,在喃喃自语着:“放我走...放我走...” 而祁京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天上,见雪花飘落。 “好。” 田世昌不由大喜,但随即目光一顿,只见祁京已将马停在了城门后。 “关门。” “这...” “你让人埋伏在了高楼上不是?我一放人就会被射死。” “没有没有,他们断断不敢射小郎君。” “你没有选择。” “好!”田世昌对着城楼上的士卒大喊道:“关门!” ~~ “关门!” 北城门前方,郎格尔大喊了一声。 他眼中泛起自信,看来这群细作果然还有待在城中。 田世昌也非粗人,知道祁京他们必然还有人藏在城中,所以派了他守住各处城门,很快,他就听手下汇报有几个道士在靠近北城门... “这些南明余孽还妄图逃走,给我围住他们!” 话虽这样说,可当看到着些道士的瞬间,骁骑校下的士卒就已散开,从四面缓缓靠拢了过来。 他们大多都是满人,郎格尔身为校尉,自然也看不上城中那些卑贱的汉人牲口。 他从到信阳任职开始就从关外带了二十个亲卫,夹杂着不少绿营兵,成为田世昌下不小的势力,也正因如此,田世昌不敢轻易得罪他,反而是端着守将的身份亲自安慰他。 随着包围圈的渐小,那些道士很快就被堵在了城门口,进退不得。 周围的百姓商户都跑的远远的,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郎格尔也狞笑的看着他们。 他一直在欣赏着汉人这种柔软,像是春日的幼苗,一击即碎。 一挥手,离的最近的两名满人士卒就持刀扑了上去。 “杀!” 这群道士倒也没有郎格尔想象中的软弱,迅速结成一块,抵挡住了围攻。 “继续上!给我全部杀了!” “是。” “咚……” 忽然咚的一声响,让郎格尔把注意力放去了更前方。 喊杀声中,城门口处早已乱作一团,而城楼上关门的汉人士卒竟是愣住,将关到一半的城门停住。 只是须臾间,他抬头一看,见那城楼上那几个士卒已跑的无影无踪。 “干什么!你等畜生!都反了是吧?!派人上去给我杀了!” 等再向混乱中看去时,又见为首那脸色冷峻之人竟是已提刀杀了两个满人。 “派人给我上去!先杀掉他们!杀了他们!” 仅仅是嘶喊的功夫,此时前方的道士已经边打边退到了城门处,而城门外赶来的汉人士卒被打的节节败退,大有想一举冲出去的趋势。 郎格尔喝骂一声,抽出身前的刀。 如此重要的时刻,那些软弱的汉人不过是被他骂了几句,竟丢下关到一半的城门跑了! 而后看着那些以几倍人手还被打的败退的士卒,他脑中已被愤怒充满...适才才欣赏的软弱,此时正砸到了自己头上来, “汉人的牲口!” “拿到地图,老子偏要把这城屠了!” “卑贱软弱的明狗!” 他嘶吼着,准备亲自上前,可没走几步,却听身后有声响传来。 还未等转头,竟是停在了一半。 下一刻,一柄刀就已冲出了他的腹部。 “我也是啊......” 郎格尔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连连后退了几步,可对上的是邱志仁一双坚定的眼神。 “动手!” 他身边的士卒反应很快,只是刹那间,就将刀锋向邱志仁递在了邱志仁面门。 “嘭!”刀剑碰撞,没有想象中没入血肉的声音。 这一刀却被卢春挥刀挡下,一旁的谢中也很快将人捅穿,向着邱志仁点头,对后下达了命令。 “杀!” “杀了这帮鞑子!” 冬风陡转,厮杀遍地而起。 郎格尔被扶起,对着前方大喊了起来。 “关门!先关城门!他们要逃!” ~~ 祁京面前的城门缓缓关上。 田世昌脸上泛起凝重,对后悄然挥了挥手。 “小郎君不等人了?” “别废话。” “好好...” 咚咚咚~ 南城门正在缓缓关上,很快便只能看到马头的地步。 田世昌眼见事情不对,大喊道:“放人啊!” “可以,你看好了。” “好,好,你还有时间……” 田世昌抬起头,忽然愣住。 只见那边的祁京按住了索卓罗的头,将剑抵在了脖子上。 “噗!” “啊啊啊啊!小畜生!” “放箭!” “嗖嗖嗖!” 箭雨瞬间插满了硕大的城门。 然而唯一射进去的箭,却是插在了索卓罗的脑门上,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嘭!” 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只有一股鲜血留在了城中。 ~~ 第28章 叛变 祁京拔下索卓罗头上的箭矢,眼中已恢复了平静。 听着城内的嘶喊声,城外周围是田世昌埋伏的骑兵冲了过来。 他转头策马奔去,被身后怒吼声音追逐,不由想到为什么猎物总比猎人要平静...... 回头一瞬,看着他们脸上愤怒的表情,思绪回到了昨日客栈中韩文广那张冷峻的脸上。 彼时,客栈在中的韩文广盯着他...脚下已是铺满了白雪。 “不然呢?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被斩立决?” 祁京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他能配合我们,否则北上之途只会步履维艰。”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暴露他的身份,逼他与我们合作……” 韩文广点头,道:“他在信阳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也传递了很多北方的情报...若说对朝廷的忠义,我比不上他。” “最好是吧。” “你要逼他反,万一杀了那钦差后,邱志仁还是不与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过去。”祁京喝完豆浆搅了搅口腔,道:“再给我一根铁丝,这根要生锈了......” 之后,他在牢房中一刀一刀捅着索卓罗,邱志仁也在被郎格尔一拳拳的打着...两人的目光也是在那一刹那对上。 一人眼神坚定,一人眼光迷茫。 “明狗!” “畜生!” “屠城!” 相比于邱志仁的任人宰割,祁京则是在一句句中,给予了剑锋的回应,软弱与锐利一时尽显。 最后的几下,他一直看着邱志仁的眼睛。 “你不是要交出地图保全湖广的百姓吗?你看,清廷已经准备南下了,现在我再劫持他,地图真的那般重要吗?你怎么办?” 那时,在后一直平静的邱志仁突然惨然一笑,祁京其实就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如他说的,明廷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有一些人还在为它搏命...... 城门分别的最后一刻,邱志仁张开手掌接过雪花后,又紧紧握住,这是南边锦衣卫才有的手势...... 意思是,收网。 ~~ “噗!” 邱志仁上前,彻底了结了郎格尔。 “杀!” 抽出刀,他也再一次正面见到了韩文广。 不由多看了几眼后,发现他也做了个收网的手势。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做了这些瓜皮!” 从满人的包围圈外,赵石宝,程平领着几人冲了过来,遇到穿官服的就砍。赵石宝大呼小叫着,手中竟是多了一柄长枪,气力全使在上面,捅人捅的虎虎生风。 邱志仁这才将目光移到韩文广的身后,发现少了很多人......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死脑筋,只知在京城中的那种反包围,却不知如果自己没来,他们一样逃不出去...... 这一瞬间,他也不再去想心心念念的地图了,再次提刀冲杀了上去。 郎格尔的人很多,加上那些城门署的绿营兵其实远远大过邱志仁所带的十五人,即使是韩文广用了里外夹击,人力终究是有限的。 可也终究是太自负,只带了二十个满人亲卫过来,期望剩下的人拼杀,殊不知...这些人若有厮杀的勇气,也不会削发投降...... 周围的喊杀声还在继续着,只是已经不再乱作一团,局势瞬间呈现一边倒的状况。 “噗!” 在两方协助下,邱志仁砍倒最后一个满人,对前方大喊了起来。 “放下刀剑!你等不死!” 他素来来往城门署做事办事,对其也颇为照顾,不比郎格尔那种以势压人,还是能镇的住场面。 郎格尔一死,城门署的士卒失去了头领,纷纷丢刀投降,局势也被稳定下来。 “降了!降了!” 此时赵石宝却是已杀到远处,看到两个丢刀投降的士卒,一时间没收住力,将这无辜的两人直径捅死...... “早说啊......” 他收枪连忙跑到了韩文广那里,可只见前方的邱志仁却是率先说了起来。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递到韩文广手中,道:“这是路引和度牒,里面还有一些银票...放心,没有做手脚。” 旁边染血的程平一愣,想说些什么,可忽然在邱志仁身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马宁兄弟。” “哈,程平兄弟!” 韩文广也是早注意到了那些被邱志仁救出来的人,沉默了片刻。 他原本已经是想放弃他们了的...... 在他原先与祁京的商议中,邱志仁最好的选择其实是来这里后袖手旁观,任他做的反包围将人冲出去,可却是没想到,邱志仁不仅救出了人,还插手杀了这个校尉。 那就是彻底的反叛暴露身份了。 韩文广接过那个包袱后,又看向了邱志仁。 “你今日要怎么收场?” “有你在,我已经给朝廷一个交代了。”邱志仁道:“你会回去吗?帮我向何大人说几句...” “此行,有很多任务,我不一定能去....” “那算了...就当我叛变了吧。”邱志仁看了看天色,道:“还有一件事,你出去后,帮我把城外第二个驿站的人除掉,此人唯利是图眼中只有财物金钱,以后说不定会投清。” 邱志仁做事一直很细致,又朝韩文广说了北上几处关键点的布防,以及怎么混过去的办法。 “好,你怎么办?”韩文广揣摩了一阵,问道:“跟我们一起走吧。” 邱志仁叹了一口气,道:“不用了。” “为什么?” “你过来时,祁京没有对你说吗?”韩文广继续道:“由他来拖住人,给我们争取时间,你不走,也可隐藏身份...此事再往上报也是南边来的细作将地图接走了,是他们将人杀了,你没有办法。” 韩文广说的很急促,不再带有初次见面时那种锋利。 然而,邱志仁还是摇了摇头,道:“祁京应该没有告诉你,他来找我的第二个目的。” “什么?” “你们走不了,只是挟持住了索卓罗,信阳城中还有守将田世昌,即使他带着人假意向南边跑,将主力引去了那边,可这事情终究是暴露了,清廷会彻查。” “所以呢?” “也就是说,还会有钦差到这里来,并向着南边的朝廷施压,到时说不定真的会发兵南下。” “你要做什么?” “闹的不够大。” 邱志仁平静道:“还需要有人站出来,将事情揽过来,让清廷确信这是一宗内部的叛变而导致......” 韩文广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赵石宝先出了声。 “马哥,你们也要跟着邱志仁这个瓜皮吗?” 马宁笑道:“是啊,邱百户已经跟我们说好了...吾等一辈子扎在信阳,北上南下都不习惯......” “可是他当初捉了你们啊。” “石宝误会了。”马宁道:“是我们冒然杀人,被田世昌捉住...原本那几个有度牒的道士只是一路欺男霸女,死有余辜,吾等是掌握罪证才去捉人,可谁成想,他们竟然与田世昌的几个老婆有联系.......” 马宁旁边的几人也感叹起来,“真是笑话啊!吾等几个行伍之人,竟被妇人如此打骂,所幸杀了人后有邱百户在......” “怕什么?!忘记吾等为何来此了?”马宁大笑道:“心有不平,自当拔三尺剑而起!” “是啊...哈哈哈哈。” “哥哥...他们好潇洒......”赵石宝看着他们大笑的场景,不由道:“我也想......” “闭嘴!”韩文广一声喝断,眼光失神。 “无妨,石宝也是忠义之士,不怪他。” “你们先出城,这里很快会被田世昌发现。”邱志仁道:“祁京呢?他真的带着地图南下了?” 韩文广摇头,道:“他会回来。” ~~ “怎么回来了......” 与此同时,北城门的第二处驿站,那名与邱志仁接头的驿卒喃喃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穿着道袍的俊朗少年,脸上血迹斑斑,正端着一盏茶喝了起来。 不久,他就起身朝那名驿卒走了过来。 “我需要知道信阳城中是否只有邱志仁一个细作。” “小郎君说什么呢...”驿卒道:“我们这里是驿站,什么细作不细作的......” “地图在我手上。” 话音刚落,驿卒神色一变,将他拉进房中,快速关上了门。 “给我。” 祁京不应,平静道:“城里朝廷安插了多少人?” “不多,除却马宁等原先的人手,只有城门署几个军校。” “你能联系他们?” “可以,先把地图给我。” 祁京道:“你先让他们掩护邱志仁出城。” 驿卒变了变神色,道:“你不要忘记你现在是钦犯,我出去喝一声,你跑不了。” 说着,他又怀疑的看向了祁京,道:“索卓罗呢?” “你不问邱志仁?”祁京看着他,道:“他已经决定帮我们,现在可能正在受田世昌的围杀。” “他不重要,把地图给我!” “给你,你能看的明白?” “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清廷之所以派钦差下来,就是为分辨布防图的真假,也就是说,信阳唯一能分辨的人,已经死了。” 这时,那名驿卒脸上才泛起怀疑,道:“你怎么回来的?” ~~ “大人,只追到一匹马......” 那队跑出去的骑兵,找到线索后迅速回了城中。 很快,田世昌就快步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人呢?!” 面前的骑兵下马一拱手,说了起来。 “他...他拐进了一片林子,这匹马跑的太快,吾等好不容易追到,只见索大人的尸首在上面......” “小畜生!” 田世昌朝着索卓罗的尸体啐了一口,不是这个满人自作主张的要审人,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那些逃犯只要没逃出城,他倒是有自信能控制住局面。 难题是怎么向京城的阿济格交代...... 如今只能先将那些逃犯控制住在这一带,再想办法了。 “给我将人全部散出去!老子不信他徒步能跑回南边!” “是!” ~~ 驿卒低头看了看祁京的脚,那双不合身的官靴上夹着许多泥泞。 “北城门那边都是骑兵,你过来没被人发现?” “他们会搜过来,你的时间不多,明廷想要这地图,全靠你怎么选择。” 祁京目光一转,见窗外正有官差跑过,几片雪花随着寒风落在了一旁的桌上。 “好...我掩护邱志仁出去,到时你如果还是没将图交出来,那就一起去死!” 说着,驿卒朝着门口走去,身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金属间的碰撞。 “那份文书...” 没走几步,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是假的,你编造的吧?” 此时,驿卒已走到了门口,转过头,见那个少年已拿起了桌上的草稿。 祁京边看边说,道:“我猜邱志仁没有骗我...给你钱,让你去办这件事,但你在糊弄他。” “为什么这样做?” 驿卒缓缓向身后摸去,脸上泛起狠厉,道:“朝廷怎么可能为一个死囚浪费时间......” 然而,祁京已经抽出了匕首,看着他道:“是啊,没必要的,你只是在稳住我,就像在糊弄邱志仁一样,出去后说不定是叫人过来杀我,毕竟地图才是重要的东西,远远大过我们的性命。” “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让邱志仁去死,只要地图落在了自己手中,所以适才才会编造有城门署军校的内应吧?” “你怎么看透的?” “邱志仁跟我说过,你只是与他单线联系,没有其他人。” “晚了!” 驿卒的手已经摸在了门把手上,道:“你现在只是逃犯,我得到真的地图后,交出你再编造一份地图交上去,一样能成!索卓罗不是被你杀了?” 祁京脸上泛起失望,看了看手上还染着索卓罗血的匕首,只觉可笑。 他原本以为到这来,能让他回去南边,可终究又是被出卖了。 刹那间,驿卒已打开了门,远处是一队队的官差经过。 他微微咳了咳,就像之前说的一样,只要他喊一声,祁京跑不了。 “官...” 才张了张口,却发现近处桌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挡在面前。 “你是谁?!” “朝廷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韩文广。” “我没听过,你要做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来只是告诉一件事情。” “噗...” 韩文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绣春刀捅进了这名细作的腹中。 “出卖同僚,死不足惜。” ~~ 第29章 重逢 信阳城的另一边。 邱志仁回过头,在看到韩文广出城后,第一时间带人奔去了城北。 “你怎么过来了?”田世昌眼中的愤怒不减,道:“人呢?郎格尔呢?” 邱志仁不答,问道:“大人没有追过去吗?他还带着索卓罗。” “不必,城外一带早被我布满了骑兵,他逃不掉......” 说着,田世昌脸上泛起怀疑,道:“你适才在他身边,明明有机会做掉他,为什么不动手?!” “祁京只是诱饵,真的地图在城南的那帮人手上。” “你还不明白!”田世昌上前一脚踹开他,喝道:“索卓罗死了,我们怎么办?!等着清廷的斩立决吗?!” “那些明人怎会如此狡猾!竟敢这般行事...吾等失责死了钦差,以后怎么办?!怎么办?!” 田世昌对着手下人怒吼着,脸上却是带着害怕的神色。 很快,邱志仁就看到了他脚下索卓罗的尸体,以及身后空空如也的街道。 “大人将人都散出去了?”邱志仁问道:“就不怕还捉不到他们吗?毕竟他耍了我们这么久,不容易将人拿住......” “我说过!他跑不了!跑不了!” 田世昌怒吼着,到如今邱志仁还是这般,他怎么就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事情发展这般地步是谁做的?还不就是他邱志仁要招揽那个小畜生! 现在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提这事,是生怕自己不会处决他?! “废物!废物!” 索卓罗已死,祁京也跑了,田世昌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之前唯唯诺诺的气色一扫而空。 “去军营里继续调兵!给我杀掉他们!” “是。” 那队骑兵再次领命而去。 此时,田世昌回过头,又看到几个穿着华服的人颤颤巍巍的跑了过来。 “叔父...我的马......” 田逸伦上前,道:“说好的今天还......” “滚开!” “是是......” 田世昌牵过一匹马,手上动作急切,心中恼怒万分。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只想在找到东西后把人全部杀了! 正准备继续亲自去追,只是才刚蹬上马镫就听邱志仁又出了声。 “我赶到城北时,郎格尔已经围住了那些人......” “不要说了!废物!等我找到人后再将你问罪!” “将军,是这样的,我已经有了地图的下落......” “什么?” 邱志仁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帛书,道:“将军请看。” 田世昌接过一看,问道:“从哪得的?是真是假?” “不知。” “你怎么做事的?!还有郎格尔人呢......” 他已不相信邱志仁,那个小畜生出城前,邱志仁明明与他隔的这么近,完全可以取了那小畜生的性命... 到如今也是匆匆从城北赶过来与他说些废话,不知要做什么。 说着,田世昌眼光一皱,竟看到邱志仁身后多了几人....... ~~ 田逸伦低下头,听着叔父和邱志仁的谈话,眼中焦急万分。 他可宝贵的很那匹汗血马,不忍有半点闪失。 之前说是借马能立功升职,他才甘愿借出去的,不然谁愿意当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也知道叔父是言而有信之人,说是会还,到时自会还给他,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适才邱志仁去府中将哪几个南边的锦衣卫提了出来...... 这事,只是邱志仁报了口令,没有具体的文书。 他觉得其中有诈,特地跑过来揭穿他,只想着又是大功一件...到手的官职也不算徒有虚名...... 可一开口间,还是想到了他的马,惹了田世昌的怒火。 如今被喝住,也只能耐着性子听邱志仁被叔父骂着,心中只觉叔父对邱志仁的怒火越来越大,倒不利于他开口告密了....... 最好是表现的亲密无间的那样,到最后他田逸伦过来揭开真相,这般才有快感。 随着前方田世昌的又一声喝骂下,他抬起了头,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现在就要揭穿这个厮鸟的军头! “叔父!侄儿有要事禀报!” 田逸伦大喊着,眼中快意万分。 只是,刹那间,他就已愣住。 ~~ 面前田世昌大喊了起来。 “马宁?!” “是...” 马宁等人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邱志仁,还有他手中的长刀。 噗! 鲜血滑过,在雪花中洒出一道弧线。 邱志仁单刀斩出,一颗头颅在马上滚落,脸上还带着一副愤怒不解的表情...... ~~ 迎面而来的是血腥气还有不断落下的白雪,邱志仁终于吐出了胸中的郁气。 “叔父!你怎敢!” “杀!” 卢春谢中随着马宁等人已扑上去,将田世昌的亲卫和田逸伦带的仆役杀了个干净。 转头一瞬,田逸伦已瘫软在地。 “军头?” 卢春等人见状,朝脖间比了比。 “不用,留着他,给清廷说明情况。” “哪我们如今......” 邱志仁回头看着他们,道:“跟着我,你们可有后悔?” “没有。” “其实,我们跟着军头这么久,早发现了...那日在客栈中挥下我们,到事后田世昌还差人来问过...这厮鸟的人,将信阳糟蹋成什么样了!” 卢春看着前面还在补刀的马宁等人,道:“那位兄弟不是说过吗?心有不平,自当拔三尺剑而起。” “反正,军头去哪,我们都跟着。” 邱志仁一笑,挥刀剪下了头上的辫子。 “好,我们去做最后一件事。” ~~ 傍晚,南城门的雪花飘落。 邱志仁已站在上面,俯瞰着整个信阳城。 城门下是众多的骑兵士卒,在田逸伦的命令下将他们团团围住。 田世昌已死,他久在田府中任职,自是第一时间回去拿了兵符节制全城。 而后在赶来时,却又听郎格尔被邱志仁在城北杀了,城中更没有与他争权的人了。 “邱志仁!你才是明廷的细作!” 田逸伦在周围亲卫的保护下,上前走了几步,却又不敢多走。 “把地图交出来!” 邱志仁一笑,将手中那份帛书又拿了出来,在众军面前晃了晃。 “你等听好了!” 他以前的声音一直是平缓有力,现在却是从未有过的洪亮。 “吾乃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此行接应南下的忠义之士,为保社稷,损命于此!吾等继其命再次南下!” “如今诸位壮士与邱某同行!甚感吾道不孤!” 众人抬起头,只见火光落下,邱志仁已在上面下令放箭,衣裳被寒风吹动。 “明狗!” 田逸伦一怒,也下令朝上面放箭。 “嗖!” “嗖!” “给我冲上去!宰了他!” 两束火雨在城中交错而过,像是一场烟火。 很快,有人从下面冲了上来,两方厮杀在一起。 火光中,他看到城北的驿站也燃起了火焰,像是在与他呼应一般。 邱志仁挥刀砍倒一人,脑中闪过了与韩文广分别的场景…… 不由喃喃的说了句,“走好。” “杀!” 火雨漫天落下,刀锋遍地而起。 ~~ 彼时,两人站在白芒的雪中,四野是飞速飘落的雪花,一如当年京城的那般。 很快,他们的肩膀上,头上也布满了白色,隔阂着他们的城门正在缓缓关上。 “你不要地图了?”韩文广问道。 邱志仁微微摇头,伸开手掌,做了个散开的手势。 “文广,南边的酒好喝吗......” 韩文广一愣,握紧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失声笑了起来。 而邱志仁满是血迹的脸上也泛起了苍凉的笑容。 千里路途,厮杀遍地。 没有初次见面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信念不同的各自为政。 他们相视一笑,这才算真正的久别重逢。 ~~ “之后呢?”祁京问道。 “他给了我度牒银票,没有要地图,只交代了我北上的几个关键点,然后带着马宁等人转去了城中。” 韩文广站在城北的一处雪地,看着驿站燃起的大火缓缓道:“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接头,邱志仁说过,那个驿卒也是南边的人,我当时被追杀,那里才是城外唯一安全的地方。” 韩文广擦去匕首上的血迹,道:“早就变味了,要是朝廷真有安插在城中的军校,邱兄也不会这般.......” “他会如何?” “替我们一直往南边逃,直到真正死在一处......” 祁京沉默了一会儿,他能想到邱志仁会叛变,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种地步。 “走吧。” 见程平等人牵着马过来,韩文广不由又多看了一眼那处还在洒着火光的地方,脸上也早已没了冷峻。 “有他们在,大明朝的路还没有断绝.......” 第30章 前行 自从信阳城出来后,韩文广原本要接头的马宁等人却是跟随邱志仁留在了那里。 匆匆半月,他们不仅没有得到休整,反而是在监视和担心中度过。 在众人的印象中,他们自进城后只是辗转道观和客栈,连吃饭的时间都在严格控制中,就只最后接到命令要杀出城...... 一切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待了一阵,韩文广就说得到了东西,要继续走...搞得他们像是来旅行的一般。 然而他们这些难熬的日子对于祁京来说却是所知甚少,因为此次接头几乎是由他一人完成的。 也因为此事,他彻底在众人的心中坐实了二号人物。 一号人物的韩文广对他的信任其实很别扭,但也不是全无理由。 祁京完全是在牢中硬贴上来的,他在临行前只是看重祁京身上的那份果决和狡猾,这小子既然想跟他去争命,他自然乐意多一份人手;当然因为职业素养他查过祁京的底细,其父祁阳曾经是一府之地的同知,即使在朝廷沉官之重的气氛下,也算是大户人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的能力,却没想过他能在后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再想到祁京的年纪,韩文广心里对他其实是惊艳的,不过堪堪十七,竟然能把他的老同僚锦衣卫耍的团团转。 唯一别扭的是,祁京的心思他看不透,就像程平说的,此人好像永远都是带着一双平静的眼神,让人不知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最后只能归结于有的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天生就是为某行而生。 毕竟城里的那两个田家子侄还傻乎乎的以为他们和着邱志仁南下了。 队伍到达信阳城时有十六人,出城后,韩文广翻出邱志仁包袱,将何腾蛟的安插在队伍的眼线指了出来,遂在程平的刀锋下,了解了此人。 他一直不愿得罪朝廷节外生枝,想的也如邱志仁一般细致,可这一行终究是在拼命,他不允许有一点差错。 之后再加上赵石宝这个粗壮大汉,队伍竟还是十六人没有变化。 邱志仁到最后,依旧没有交代赵石宝到底是不是何腾蛟的眼线,只是赞扬了他一句忠义之士,便匆匆回城,以命度他们北上。 也正是此时,赵石宝才得知陆瑞庆的真名叫祁京...他以前骂的话竟是在骂一个死人...... 在跟在韩文广身边感受到大哥的冷厉后,他其实更愿意和这个和他一起赛马的小子说话,毕竟他奉命来下信阳的时候可不认识队伍里的人。 因此,他策马而上,又一次在祁京身边唠叨了起来。 “祁京,我日你仙人......” “你为啥骗我,我们可是一起打败了邱瓜皮的战友......” 旁边的祁京则是充耳不闻,他的真名也不是这个。 面对赵石宝的唠叨,他转头去与温庭坚同行,将一起在马上的胡三打发去与赵石宝唠叨,自己则是接过小道童,与温庭坚说起了话。 他知道温庭坚曾经是关外的人,一路流离到南边,他所掌握的消息其实要比细作的纸面文书更实际。 “适才韩文广与我说,我们要先去大同,温先生了解那边的情况吗?” “倒是知道一些,不瞒祁小郎君说,老道南下时其实在大同待过一段时间......” 温庭坚也对一路对他们师徒照顾有加的祁京颇有好感,将所知的一言而尽。 “那年还是崇祯十七年,大同的总兵是姜镶,挂印镇朔将军,不比田世昌那种自封的杂号,乃是朝廷正式册封的三品封疆大吏,受命在大同接手蒙古人的防务。” “之后呢?”祁京想到了在城中看的史书,道:“我记得当时还有李自成,他攻进了京城。” “是,崇祯十七年三月,闯军攻克太原后,他主动派人联络,归降了李顺,又在李自成京城败亡后,投降了清廷。” “南边的朝廷其实对姜总兵所知甚少,在得到他降清的消息后,也将他列入了逆臣表中,可怎知北方的许多人是有苦不能说的......” 温庭坚感叹了一阵,道:“我在大同的那几月,即使是清军入城,除却剃发原也未有太多变动,姜总兵还总归是心系于民的...... 出发前,我也跟小郎君说过几句,说我们去大同是在英亲王阿济格的眼皮子底下...只是没有提到姜总兵,之所以发生此事,是因为永历二年初,蒙古咯尔喀部的二楚虎尔犯境,多尔衮派阿济格,博洛,硕塞,瓦克达等清廷四王共同领兵戌守大同......” “这些人都是满族人吗?”祁京问道:“有没有带汉人士卒?” “当然。”温庭坚颇为惊讶的看着祁京,道:“小郎君竟不知道清廷的战法吗?” 祁京摇头,他自然知道满清的战法,只是那已经是三百年后的战法,反倒是清廷立国之初,他知道的很少。 这支队伍里不仅仅是祁京知道的很少,就连韩文广对北方的清廷也不太了解,他们这些京城的遗民早在李闯攻破京城时就已经逃到了南边,只是在长江以南听到一个个总兵将领投降清廷,对此颇为愤恨。 可却未真心实地知道当时的处境,所以温庭坚才会说北方人是有苦不能说。 见祁京摇头,温庭坚便又说了起来:“真正的满人其实很少,在清军入关后几乎都在担任要职,所以清军其实只是依靠着八旗的战力招降明军,用他们做前锋部队,这样会越打越多...说白了,清军征战天下,是在用明军打明军......” 祁京想了想,后世所知的吴三桂,尚可喜,孔有德这些人也应该在其中了,问道:“那我们所去的大同兵力分布其实是明军大于清军的?为何不反呢?” “打不过啊,一击即碎...直到崇祯十七年,朝廷各地的卫所已是糜烂不堪了......” 温庭坚眼中泛起无奈,又夹着几许不甘,道:“关外之所以能支撑这么久,全是入京的各位大人在筹措,可清军入关前,大明有骨气的名将几乎都已战死了...袁督师死后,内忧外患,局势急转直下。” 祁京能感觉到温庭坚语气中的悲愤,他后世也知道清军是钻了空子,入关后南明朝廷若真能一心抵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他此时关注的不是这些,他正在去敌境拼命的路上,而面对的敌人却是模糊的,实在是有太多需要了解的,于是再一次问道:“大同如今还是姜镶在布防?没有其他明朝将领?” “不全是,姜总兵是降将中官职最大的...比于闯军的架空,清廷在接受投降后,对姜大人仍然委任总兵。” 温庭坚道:“但也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军权在吴惟华手中,加上阿济格等人的到来,大同如今是清廷的重守之地。” “那也就是说,我们去大同的事,多半和他有关了?” “估计是,韩大人不是要带着地图继续北上吗?应该是在朝中得到了消息......” 祁京微微叹了口气,只觉他们的作用还是太小了,不管这个姜镶到底要不要反清,现在他们才是来者,每向北方深入一步,回来的机会就少一分,而目的竟是联络这些反复无常的降将...... 寒风吹过,温庭坚策马与祁京同行,转头见他在沉默着,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担忧。 “小郎君在想什么?可是觉得我们不能成功吗?” 祁京如实摇头,道:“要联络他们反清,最好的方式其实快马书信,既隐蔽又快,倒是没有必要来这么多人手,节外生枝。” “并非如此。”温庭坚道:“小郎君忘了,我们还是要去的京城的...就如在信阳接头的那个暗子一般,如是路上出了意外,朝廷大事就沉戟了.......” 祁京道:“温先生是知道我们这么多人手去京城的目的?” “老道只是听韩大人私下说了几句...是上边的命令......” 祁京听着,不由看向了前方的韩文广,想到接到何腾蛟命令的邱志仁在第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有他们这一行人北上了,看来明廷并没有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那么,韩文广为什么要带他和胡三这些人...如果他们全死在了北方,岂不是已经不算明廷的人了? 此时,韩文广也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转头与祁京对视起来。 祁京看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脸,隐约觉得他似乎被人挖了坑,还要被逼着跳下去...... ~~ 第三十一章 入境 “你这样看着我做甚?” “没什么。” 祁京将小道童交给温庭坚,靠过来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韩文广还是那副面容,似乎在经历信阳一事后,没有太多感触。 “一半。”韩文广看着前方的道路道:“有了这几份度牒后,就不必绕路而行,走官道直上,半月便可到。” “是去大同?” “对。” “去做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文广话音停顿一阵,原本是不想说的,不过看着祁京平静的脸色,还是说了出来,毕竟在陆瑞庆死后,祁京替代他的位子有很多事要去办。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带着地图南下。” “能想到一些。”祁京道:“邱志仁说过,这份地图其实对于朝廷来说是祸端,我们带去南边给那些人反而会起到更大的作用。” 韩文广点头,道:“带布防图去大同只是其中一个关节,我们真正要做的事在京城。” “还需要多久?”祁京道:“地图从京城到信阳被截住,我们光是接头就用了半月...邱军头虽然已经假冒我们南下了,可清廷不一定会被瞒住。” “所以我才要在信阳拿到度牒,不然只会被拖死在路上...” 韩文广道:“在肇庆时诸位大人商议过,按照行程,我们最多就只能在信阳待上五日,如今耽误这么久,只会影响在京城的人....” 他说的很模糊,祁京想了一会儿,也没有问具体的事,他们能不能活着进京都还不知道,于是又问道:“我们如今去大同是与姜镶接触的?” “是,地图也正是要带给他的。” “我听温先生说起,那边如今有清廷的四王坐镇,我们过去后也许会很麻烦。” “邱兄所做不是已经瞒过了?” “被他们发现只是时间问题。”祁京道:“那个满人钦差说过,清廷很可能在准备再次南征了,邱军头听到这些后,才会如此行事。” 韩文光道:“但我们将地图带去北方,清廷也未必敢不顾后方起火,冒然南下。” “所以才需要时间,关键在于是否消息已经传上去了。”祁京道:“京城中未必没有聪明人,能看出邱志仁的假意南下。” 此时,祁京也将适才想到的说了出来,继续道:“毕竟,南方连何腾蛟这种一品太师都不知道我们北上的消息,与你商议的那些大人应该早就想过了,要瞒住所有消息将此事的后果降到最小...你带着我们,就是死在了清境内,也不算明廷的人?” 话音刚落,韩文广又有些惊讶的看着祁京,只觉这人的脑子就这般好用? 也不瞒他,接着话道:“不全是,到了境内后,会有人与我们接头。” “在什么地方?” “浑源州永安镇,接洽后,我们会得到新的身份,并带着我们进大同府。” “我们现在去浑源州需要多久时间?” “走官道快马十日便达。” “从信阳到京城呢?” “更远些,应是要半月左右。”韩文广问道:“你是说有可能信阳已经派人上去了?” 祁京道:“是肯定,索卓罗被我杀了,此事不可能瞒得住。” “再者,你能肯定山西境内的人不会像邱志仁说的那个驿卒一样,两边投机?” 韩文广沉默了一会儿,身下的马蹄声在嗒嗒作响。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这些话并没有使他有任何退缩,又一次对着身后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 转头策马而去,对身后的祁京丢下了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祁京摇头,也将诸多如“倘若阿济格在暗子南下后就改了地图上的部署呢?”的话咽了回去,往前跟着队伍走了一阵,听到沉默的队伍中有人说起了话。 又是温庭坚在教徒弟,考较着前几日所教的诗字,祁京在长江边上时也曾经听过。 只是温庭坚说着说着,转头跟小道童说起了几句叽里咕噜的话。 “温先生学过满语?” “不算精通。”温庭坚道:“老道在关外待了大半辈子,南下时遇到满人将领也是靠这个混过去的。” 祁京问道:“现在满人都是说满语吗?” “有很多说的都磕磕绊绊。” “满清没入关时,其实很多满族人都是说汉话,只是在入主京城后,多尔衮才下令学习满语。” 说着,温庭坚摸了摸徒弟的头,将落在上面的雪花扫去,道:“如今我们进了清境,老道想着教这个小孽徒几句恭维的话,如出什么意外,倒也能博得几分同情......” 祁京这才想到韩文广为什么会选温庭坚北上,即使是带了一个拖油瓶徒弟,却依然掩盖不了这个老道士的作用... 身份是真的道士,经得起盘查;会些拳脚可以自保,不用在关键时候拖后腿;又会医术,替从信阳杀出的人包扎;到最后,知道北方的具体形势,也会满语。 这些倒显得他与胡三两个从死牢提出的人作用微小了。 “温先生也教教我吧。”祁京道:“或许之后有用。” “好。” 温庭坚点头,也知有机会偿还祁京的人情,不由道:“只是老道知道的不多,祁小郎君想先从那里开始?” “就从那些恭维的话开始。” ~~ 七日后,临近山西的灵丘县平型关。 “他在叽里咕噜说什么?” 队伍中,有人问道。 “满清鞑子的话。”程平看着前方与守关士卒交谈的祁京,叹了口气道:“越临近北方,满族人越来越多了......” 自从信阳过后,韩文广似乎是受到祁京那日说话的影响,不分昼夜的在官道上急行。 在邱志仁的交代中,他们持着度牒避过那些防守严苛的关口绕了很多路,但好在还有钱能贿赂一路上的驿卒,因此速度很快就到了北方深处。 而祁京一路上都靠在温庭坚师徒旁边,听着他们说了七日的满语,在之后温庭坚在这个掌教出面与渐多的满人交涉时,站在一旁充着抵钱的角色。 两日前的过关,竟直接凑上去,与那些人交谈起来,这一次过最后一道平型关也是如此。 平型关在雁门关东面,在灵丘县与繁持县分界线的平行岭上,古称瓶形寨,以周围地形如瓶而得名。 从河北平原进入山西,周围都是恒山与五台山那样的崇山峻岭,要避开关口进入境,会耗费更多时间,只有这里是两地相通最便捷的孔道。 一百年前,俺答也是突破了这道屏障,才得以打入京城附近。 关口处,众人依旧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祁京已然回过头,示意他们过去。 韩文广在经过门口时一直都暗暗握在袖中的匕首,生怕再出现差错。 眼见排在他们前面的几个士卒进去后,他们随即低着头走了过去。 然而,这次却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在祁京的叽里呱啦的说辞下,那些满人被哄的很好,连检查的意思都没有,直径放了他们进入关口。 ~~ 之后一行人离开关口,走上了官道。 期间又有一队清军过来搜查,对方也大多是汉人。 依旧是祁京上去塞了几张银票,报了众人想回到山西道观之事,果然顺利通过。 虽清廷是尊重禅教,连顺治帝都是一度有了当和尚的念头,但其实他们对道家唯一的恶意是束发...所以他们一行都是带着帽子,而那些士卒只要好处到手,却也不想多事。 走到傍晚,韩文广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终于让众人在路边停下歇息。 他们连日赶路,疲惫不堪,连睡觉都是在马上度过,有些人在接到命令后几乎是倒头就睡。 韩文广拿着一份风干的肉食过来,甩给了祁京,这是他特地进来前买的。 “你刚才与他们说了什么?”韩文广问道。 “赞扬他们像天空一样伟大,又递了钱,他们说的很多我也没听懂。” 祁京啃了一口肉干,道:“我在想要不要丢弃了刀剑,装作流民进浑源县,这样危险会降低的多。”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 韩文广道:“我们原本就不是真的道士,容易露馅,再弃了武器,如遇到什么突变,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祁京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我总有一种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程平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是掌权的两个田家子侄忙着争权,并没有将消息传上去?他们连带着宝马都跑不过劣马,怎么可能有那份脑子识破邱志仁的计谋?” “关键不在他们。”祁京道:“索卓罗毕竟是钦差,身后有着太多关系网,他若是其他方法联系京城,我们恐怕早就暴露了。” “刚才那队清军搜查时,我问过,最近山西的关口基本已经没有外人入境,除却我们前面哪几个士卒......” “你是说他们很可能是从信阳的来的?”程平道:“那也太风声鹤唳了,就算是传信的,山西这边也不能这么快有动作抓我们,我们换了身份也不可能查的这么快,对吧,头?” “所以要快。”韩文广道:“就只休息今晚,明日继续连夜赶路。” ~~ 夜里,不少人已经睡醒。 寒风骤冷,祁京与赵石宝胡三等围坐在篝火旁,吃起了晚饭。 其实祁京之前就已吃过了,韩文广给了他一包肉干,似乎对他颇为照顾。 见赵石宝和胡三眼馋的模样,他也将东西拿出来,让小道童分发下去,一视同仁。 可终归是有限的,待小道童将包袱拿回来,里面还有他特意留给祁京的一大块,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起来。 “他一路上吃好喝好,我们反倒不如一个死囚......” “在客栈又是肥肉又是饮茶的,我们就只吃干粮河水,还冒充陆大哥的名号,招摇撞骗......” 祁京转头看去,说话的是那会儿跟着陆瑞庆的两个锦衣卫,脸上风尘仆仆,眼中还带着愤恨。 即使他们手上拿着祁京发下去的肉干,口中还是这般说着。 就像之前所说的,祁京在信阳的所作所为,只有韩文广与程平几人了解,邱志仁赵石宝欣赏,他们这些随行的锦衣卫倒是所知甚少。 之后在赵石宝的唠叨中,才知祁京是冒充陆瑞庆的名号在外做事,引得信阳城周遭都是通缉他们陆大哥的名号...... 小道童一听,当即就红着脸不高兴,却又不敢顶嘴,只能低头看着火光。 祁京摸着他的头,笑道:“没事,到时找个地方请他们吃一顿。” 那边,却是温庭坚站了出来。 “祁小郎君所做之事,都是应得的。韩大人什么时候亏待过那位兄弟?知道这些肉食是怎么来的吗?乃是小郎君当了自己的玉佩将钱交给了韩大人!你等吃着人家的东西,还要在这乱搅舌根子?” “嘿。”程平本来想看热闹,却见是一向萎缩正派的温庭坚站出来,不由道:“这就咽完东西不认人了?又不是你的钱,给你们吃就算好的了,尽在这啰嗦。” “不是,大家都是一样的,拿到地图我们也认,只是凭什么是冒充陆大哥的名号...让人死了也不得安宁,消息传到南边怎么办?” “凭什么?” 温庭坚这会儿竟摆出了一副大义凌然的神情,道:“就凭你们记起过陆瑞庆吗?那么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他的死的时候怎么不替他报仇?忘记是谁杀了那个水匪头子?又是谁给他在地下写的福包...你等这样做,才是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 程平听了,也知这老道士是动了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道:“得了,肉食者谋之听过没?不要跟老子在这张舌扯谈,你要能有祁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割肉给你吃。” 这时,小道童终于将头抬起,见是师父替祁哥哥出了头,倒是开心了起来。 祁京接过包袱,又对着他道:“好了,温先生已经说了,不用不高兴...诗词背好没有,等会儿他过来,又要考较你了。” “嗯,那祁哥哥还要练满语吗?” “要的,明日再说,你先去睡,接下来要赶很久的路了。” “哦,好吧。” 这些口舌其实不过是小事,韩文广带来的人虽是派系多,但都是甘愿赴死才会跟着,只是自陆瑞庆死后,他们有些受冷落,才会出来抱怨一下,但也仅是说道说道而已。 祁京倒是没有预料到温庭坚会出来,毕竟他们师徒一直是不受待见的,这些让程平和韩文广来处理就好。 看了一阵,祁京拿着包袱拿起包袱中的肉干走了过去。 此刻,只听那边还在争吵着。 温庭坚也依旧在维护着祁京,不愿松口,“老道一身贱骨头,就是死在这里也无妨,只是不愿汝等这般说祁小郎......” 下一刻,寒风涌动,破空声乍起。 一个君字没有出口,温庭坚就已然愣住,因为他的心口已被贯穿而过。 “噗...” 鲜血喷涌而出,飙在程平那张还在劝和的脸上。 “啊!” 嘶吼声瞬间响起,连同着温庭坚倒下的,还有那两个争论的锦衣卫。 与此同时,从官道两侧冒出清军。 “杀!” ~~ 第32章 銮仪卫 陆建章如今就在平型关附近的灵丘县。 他是汉人,但不同于一般的汉人。 自幼就在清廷的首都盛京长大,小时候受到大学士索尼的教导,满腹经纶,前途无量。 只是在之后多尔衮掌权,受到打击的索尼被削去公爵贬去盛京,才得以停止,而索尼去盛京之前,倒是将他留在了北京。 因为自李成栋叛变,多尔衮对汉人将领的猜忌愈重,大肆启用了銮仪卫。 銮仪卫是清廷入关后仿制前明锦衣卫的制度,这几年正专注汉人将官的调查,他来山西也正是为此。 在路上他还是六品整仪校尉,但到了山西后,就成了五品的治仪正,足见清廷对他的器重。 然而,今年他才不过十九岁。 明廷在京城的暗子将布防图带出去后,时任平西大将军的阿济格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正在平定天津山东的叛乱的路上连忙请求多尔衮出动銮仪卫调查此事。 此事,京城原本已经派出了使者索卓罗调查,陆建章只是有所耳闻,与他无关。 但就在今日早些时候,他竟听说索卓罗死了。 来报信的那几人是銮仪卫安插在索卓罗身边的卧底,负责将索卓罗的一言一行禀报上去,其余并不负责,连索卓罗被绑架时都没有露头。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去京城,反而是来山西向他汇报此事,陆建章不得而知。 听完那几人的情报,陆建章眯起了眼,嘀咕道:“得了地图不罢休,竟敢回去杀了索卓罗?甚至还敢继续北上...硬骨头……” 那名报信的士卒又道:“可田逸伦已报上消息,说地图流下南边了.......” “不对,他们必然带着图北上了。” 陆建章第一时间就意识到那个策反的军头只是诱饵,那个暗子一路上都是悄无声息的,怎么可能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和着人大闹一场? 必然是为了掩盖住什么东西。 暗子死后,那个被策反的军头南下了…那么现在北上的一定是那些接头的人。 至于他们为何想带着地图北上,又为什么这些在信阳的卧底会过来告诉自己,陆建章似乎有了答案...那行人恐怕已经到山西了。 他意识到这些道士不简单,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布置抓捕。 可銮仪卫并不如前明时那样在各地都有卫所,他一个外来的治仪正只能寻求本地的士卒帮助。 这些并不与他的本职有关,他来只是调查山西的众降将的,换做别人,很可能就当不知道如实回报京城了,可他总有一种感觉,此事会与他有关。 他前脚刚进山西,后脚那些人就带着地图上来了,目的是什么?地图又是带给那位意欲反清的明将? 于是他将那几个人打发去京城,自己则是在灵丘县找到了一个百户所,里面的百夫长张发胜愿意听他调命。 “那些道士会从哪里进山西境内……” 户所中,陆建章朝地图上看了看,道:“信阳之事不过才七日,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快到,一定是走了官道,南边入境的官道有十五条,都封锁起来......” 彼时,张发胜赔笑道:“陆仪正...我哪有这么多人啊....要不去征些民丁?” “不用...”陆建章看着寒冷的天气,忽然问道:“如今是十一月了,五台山和恒山是不是已经冻上了?” “是啊,早一月就冻着了呢。” “那么最有可能是从平型关进来了。”陆建章想了想,道:“如此紧急,他们不会再花时间爬山...将五个什的人手散过去平型关附近,他们没有削发,很好找......” “是。” “对了,最好是在关口内埋伏,他们走了这么久的路才得以入关,一定会松懈歇息......” “是。”张发胜领命道:“我麾下最精锐的,就是什长杨德,他只需两什,就可抵百人明军。” “哪就带七个什过去,其余的分成两人领着地方驿站的驿卒排查。” “这...其他地方的人手怕是有些松散了……” 陆建章道:“听我的,他们能在信阳杀退守军,不似其他明人,不可大意弊之...告诉那个杨德,过去遇到他们后不要动手,先盯着,等人围攻,我会再送信请求支援。” 见张发胜神情一顿,他又不由道:“放心,此事你是首功。” “是。” 等陆建章看着人手撒出去后,天色才到傍晚。 他从接到信阳的情报消息,再到做完这些事,不过堪堪一日便完成。 这种效率放在前明繁杂的流程上,已是想都不敢想的了…… ~~ 杨德得了命令,带了两什人离开百户所,在亥时两刻,终于抵达平型关官道附近。 之所以没有带七什,是因为卫所里面早没有那么多人了,还要分散过去盯着剩余十四条官道,实在抽不出来。 但张发胜没有说错一点,杨德带的这两什确实是这一带最精锐的士卒,一队持刀士卒,一队弩兵...他们虽是吃着五十人的空饷,但依旧能表现出五十人的战力。 而杨德本人也是身形高大,扎着辫子,长相甚是凶恶,比满人还像满人,还使得一手好弩箭。 等到晚上,他便已经在官道两侧的乱石上埋伏着,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支身穿道袍的队伍燃起火歇息。 杨德一点点逼近,看了很久,确定这就是陆仪正要找的队伍。 于是派一个人去报信,自己则是示意后面的人围上去,心中打量起了两方的战力。 自己有十九人,对方却只有十六人,还是被打破胆的明人…或许可以…… 此时天色已黑,他才发现那些人有很多事才睡醒的,等到半夜动手,还不如趁现在找准契机一举歼灭。 杨德指了指远处,抬起弩箭,以此为号,准备动手。 随即匍匐在黑暗中,眼光直盯着这些生起篝火的猎物。 他看到一个老道士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正指着两个年轻道士大声指责,似乎动了不小的怒气。 “老道一身贱骨头,就是死在这里也无妨,只是不愿汝等这般说祁小郎......” 看气势,声音,杨德就知道这个老道士应是掌教什么的,这会儿应该在教训徒弟...那么就是这个老骨头从信阳城杀了出来? 他神色一冷,看准箭头的位置,扣下了扳机。 “嗖!” 这一支箭果然正中那老道士的心口,血液在瞬间迸发,人也直直倒了下去。 “看看你的神仙会不会在地下救你!”杨德冷笑一声,大喊着冲了上去,途中又见身后的弩兵射到那两个受训的道士。 “杀!” “宰了他们!” 呼声遍起,他们甩着帽子后那段小小的辫子,像满族人一般,嘶吼着,冲锋着...... ~~ 如果祁京能早些对韩文广说丢刀换服,依韩文广的秉性,说不定可以能避免这些。 之所以会这样说,是没有存着侥幸的念头,做大半辈子间谍,祁京知道有可能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何况他们杀了满人钦差,又杀了守将,这事情不可能瞒得住,那个大人物能容忍拿着命脉地图的细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流窜? 他们被追杀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韩文广虽已有警觉,但没能想到清军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不过前脚才进来,几个时辰后追兵就到了…… 这一刻,看着温庭坚倒在篝火中的身影,祁京脑中忽然回想到在肇庆时他们说过的话,“没有第一批赴汤蹈火的人,大明的火焰如何才能再次烧到北方......” 仅仅是两月,说话的人,已经倒在了火焰中。 射出的几支弩箭让他有些悸动,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后那个枪火纷飞的时代,人命如同草芥... 那时总以为有用的人就该活到最后,可他们终究倒在了黎明的曙光上。 时代对人的影响很大,但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战争,愤怒,信念...还有什么呢?忠义?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 祁京首先做的是将肉干收入袖中,拉着啼哭的小道童躲在了树后。 同时,韩文广第一时间站起,下达了命令。 “找掩护!待他们换箭头时聚拢货车到这里!” 韩文广抽出绣春刀,大声吼着,眼光却直盯前面冲杀过来的人,像是在找着什么。 转头一看祁京从树后露出的目光,凭空抛给了他一把钥匙,继续往前走着,只丢下一句话。 “拿了东西,找机会!” 祁京知道韩文广想让他做什么...... 这也是这种情况下,能将他的作用发挥到最大的举动。 “你留在这里,不要哭,也不要露头。” “祁哥哥...师父...呜呜呜呜......” “听话,以后我来教你诗词......” 祁京瞥了一眼前方,摸了摸他的头,跑了出去。 “不要乱!向后聚拢!” 他大声喊着,趁着前方弩兵换箭的间隙,快步走到了货车旁。 转头一看,最前方的程平已领着几个锦衣卫与冒出的清兵厮杀起来。 “杀!” “贪生怕死的畜生!” 温庭坚倒下后,满脸血迹的程平怒从中起,又见他们不少人身上还穿着前明的兵服,更是怒目圆狰。 “你等世袭明禄,焉能事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源源不断的辱骂声。 “明狗!” “奸细!” “受死!” “嗖!” 又是一轮箭雨下来,祁京已没有功夫才去理会前方的纷争,转头拿着钥匙开锁,却没见到附近的胡三和赵石宝。 胡三此时已躲到车底,那双用来盗墓的手掌抱着头,身体战栗不断。 “爹...儿子以后不盗了,这是什么情况啊,在牢里待的好好的,偏要到这种地方送命......” 下一刻,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竟偏离射程,射到了他两股中间的地上,前方厮杀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他立马往后缩去,只想逃离这比死人墓还可怕的地方,可退到一半,脑袋竟碰到了什么硬物。 “杀啊!” 赵石宝一脚踢开脚下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货车中抽出一杆长枪,怒吼一声便提枪向前冲。 此刻,烈风也将他头上的辫子吹的涌动,些许火焰映照在这粗蛮大汉脸上。 他抬起长枪往前一送,红缨染血,溅落的血液融入身前内襟上那身锦衣卫官服上,让它更加鲜红。 “哈!” 他起枪一挑,竟是将一名清兵凌空掀飞,往后面砸去接连倒两人。 “瓜皮!过来啊!” “老子一枪做了你们!” ~~ 第33章 潜逃 随着赵石宝加入,很快战局已呈现焦灼的状态,只是那边在射完一轮箭雨后,也忽然冒出数十人,暂时还看不清这一战的胜负。 但也正是弩兵停止射箭后,众人集结到了货车旁,再一次在韩文广命令下,有条不紊的随赵石宝杀上去。 祁京手中的动作不停,不由将目光看去身旁之人的手势,自从长江水寨开始,他就觉得韩文广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但这毕竟只是几十人斗争的小场面,需要指挥的地方不多,很快就会结束,关键是在于双方军队素质的比拼...... 就像街边斗殴一般,只要能有一个人带头出去,那么士气很快会被提升。 于是祁京拿到东西后的第一时间是过去将小道童拉出来,让他待在队伍的中间,与他熟识的温庭坚已然遭受意外,他不愿意再将孩子牵连下去。 才将小道童放下,耳边就已传来韩文广的声音。 “你有多少把握?” “我们要尽快突围,后面还会有人来。” 他冷冷的说着,语气中也不带有几个时辰前那份侥幸。 “有效射程在四十五米,也就是十三丈左右。”祁京平静道:“但我需要时间检查卡壳的问题。” “多久?能打死多少人?” “你砍到两人的功夫就行。”祁京并不清楚韩文广能不能理解几分钟的意思,只能这样模糊说道:“还有五发子弹。” 韩文广点头,也不多问其他,目光接着巡视着,见前方的战场,赵石宝已被围住。 当他目光一顿,锁定一处角落后,提刀冲了上去。 “杀了他!” ~~ “只有十六人,其中还有一个小孩,射箭死了三人,伤三人,吓跑一人,还能战者八人而已,我先杀其头领掌教,几轮箭雨下再派人精锐冲出,可全斩首!” 这是杨德冲上去时,脑中的念头。 可他很快发现,事情没有向预料的局势倾斜,这些南边的人非但没有乱,还趁他们换箭头的时间快速聚拢在了一起。 而他射死的那个老道士也根本不是什么头领...... 其后杨德发现这伙人居然非常能打,即使他们先放箭偷袭,可那些倒下的人明明只有一口气了也要用手拖住他们...特别是那个一口一个瓜皮的粗壮大汉,已经捅倒他们这边四人了。 所以他不得不将身后的弩兵抽出去,防止他们冲过来。 也正是此时,那个真正在发号施令的头领持刀向他冲了过来。 此人功夫了得,借着火光已经避开了他射出的好几支箭,也有些脑子,只是徘徊在双方交错处,没有踏进黑暗中。 而杨德吃不准前方的战场,也没有冒然再向前冲去。 他目光很好,远远的看见那人持的是一把绣春刀,这是南边锦衣卫才有的东西。 所使的招式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大开大合,只是利用刀身短小和特有弧度游转身形将人一刀毙命。 他终不敢再大意,令人退回来继续放弩箭,打算将他们射个半死后才上前补刀。 因为他确信他们之所这么急促的冲过来,是想逃跑…后面就是平型关口,他们逃不出去,所以只能向着他这边过来。 而他只需守着,拖住时间等人即可。 正想着,又见那边的大汉暴喝一声,刺出了长枪。 “回来!”杨德大喊道:“用箭射!他们已进退两难!逃不掉!” “是!” 那些扎着辫子身穿前明服饰的士卒只得快速向后跑去,他们虽是强悍,但也只是持着三尺刀剑拼杀,哪见过这么不讲武德用长枪的。 “嗖!” 很快,那边就已放箭,掩护着这些清兵撤退。 “撤!” 仅是一瞬,韩文广躲过一支箭,将刀口刺入了一个逃跑士卒的后心口。 他利落的将刀拔出,看向了后方,这已经是他杀的第三人了。 ~~ 杨德眼中泛起寒意,那杆红缨枪虽长,可终究是长不过射出的弩箭。 他只要保持住安全距离,即使这些锦衣卫再凶悍,也拿着他没办法。 之所以刚刚没这样做,是因为他想将这群人全歼,只是迫于压力,才退回来。 杨德原本是看到打不过的,准备防守,可不知什么时候,他脑中又冒出一个念头,刀剑不行,可以用弩箭啊....... “都给我上好箭!”他大声嘱咐道:“他们只剩下这么些人,射准些,一轮就能做掉!” 眼见那边还在厮杀的锦衣卫不见踪影,他更确信了这个念头。 “慢慢围住那辆货车!只要有人敢露头,马上射死!” “是。” 随后,他留下两人守着后方,让其他人又持弩箭围了上去。 眼见战场他们在战场上待了好一会儿,那些人竟没有动静,杨德这才拿着弩箭走近了火光中。 火光才将他的面容照亮,可突然间,一旁的树后就是一声暴喝响起。 “啊!” 他连忙瞄准,却发现没有人露头。 只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其他声音。 “正北方向,十丈!” “砰!” “咚!” 杨德倒下了,额头上是一道清新可见的血口,一如韩文广当时在牢狱中所见的一般。 那柄还冒着烟的枪口,又是连续的两下,打死了正准备射箭的两名清兵。 “有火器!跑!” “走啊!” 那些围着货车的弩兵见什长被莫名其妙的打死后,瞬间转身就跑。 临近一旁树林的两名弩兵匆忙向着那边逃去,慌忙间也丢了弩,只顾向着拼命跑着,生怕在被这种奇怪的东西弄死。 可才跑到一半,就忽然从树后冒出一个神色冷峻之人,从手中挥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瞬间划过了两人温热的脖子。 等两人倒下后,韩文广已带着呲牙咧嘴的赵石宝和程平走了出来。 彼时,韩文广匆匆将赵石宝和着程平拉过,藏在了一旁的树后。 见到那些拿着弩箭的清兵缓缓靠过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知道不能再出去了。 早在见温庭坚倒下后,韩文广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有弩箭,他们需要尽快突围,不然会被围死在这里。 所以才会让祁京去拿那把火器,可敌人还是很狡猾,一直躲在黑暗中不肯露头。 直到此刻,像是在断定他们没有远程武器后,才慢慢围了上来。 于是他锤了一旁的赵石宝一拳,自己则是从另一边快速露头,看到了那个一直不肯露头的头领......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 祁京看着冒烟的枪口,却觉得还不够完美。 他原以为,靠着这把领先时代的武器能够做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可连这些底层的士卒都知道保持距离…如不是韩文广最后的那声,他不一定能解决掉这个头领。 依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只能依靠这把枪,但子弹打完以后呢?他会应对更凶狠的人…与他们刀剑相交才能得以活命吗…… 虽感叹不完美,可杨德却已经死了。 正中额头,子弹在他脑中炸开,他的命只有一次,哪怕祁京还在想着他的谨慎…… 除却被韩文广杀掉的两名逃兵,还有七人向着四处跑去。 这时,韩文广猛然朝他们大吼着:“追!全部杀了!” 他这一喊,唯有赵石宝楞楞冲向前,又捅死了两名敌兵,而其他人也就做做样子追着,没有要真杀人的意思。 他们不少人手上还拿着弩箭,冒然追去,恐怕讨不了好,韩文广这吼声目的是让他们彻底失去反抗意志…… “回来!”韩文广皱眉道:“追不到了,抓紧时间走!” “可是哥哥,我抓到胡三了……” “带过来,然后闭嘴!” 韩文广大声喊着,提刀上前解决了一个重伤的敌兵。 等他把敌兵没咽气的全部砍死后,又走向了自己这边的。 “老罗,还行不行?” 那人粲然一笑,“我…头…我走不了…好累啊……” “该交代的,都在朝廷交代过了,安心去吧……” 韩文广闭眼,也蒙着他的眼睛,将刀轻轻的送进了他的心口。 祁京转头看去,知道这个老罗是个老锦衣卫了,放哨盯梢很厉害……在路上也曾对众人说过,他对朝廷并没有什么好感,来此只为死后的那笔抚恤…… 如今,倒也是了却心愿。 就这般,韩文广依次送走了自己这边三个重伤的人,每个都是亲自动手,一向冷厉的刀锋也是轻柔了许多…… 这些,就如祁京感叹不完美一般,依旧阻止不了他们的死亡…… 至此,这支从肇庆出发的队伍到了山西境内后,只剩下了九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小孩子…… 但韩文广站起身来后,还是没有退缩的意思。 “没时间了,丢弃这些货物,赶快走。” “一人两匹马,走小道,连夜赶去浑源县!” 在出发时他们的马匹还不够用,如今反倒是马比人多,倒是能够撑起更快的赶路速度。 寒风凛冽,众人已上马准备逃亡,祁京在这时却停了下来。 “这样走不了。” 他皱眉看向北方,只有风雪迎面而来,呼出一口气道:“他们已经见过我们的脸了,那边也一定被封住了……” ~~ 夜色浓重,一行举着火把的军队疾驰而来。 陆建章为首第一骑冲出,看到了满地狼藉…… “为什么不等我们到?!” “我已经说过了!为何要急着动手!” 一旁报信到士卒颤颤巍巍,声音发抖道:“杨什长…说…说就这…这几个细作…我们…可以做…做掉……” 陆建章呼出一口白气,杨德已经死了,他也不能说什么,又向着张发胜问道:“那些官道都封锁了吗?” “都让人配合驿卒封锁了……” “人呢?还没有消息?” “很快…很快就有……”张发胜有些受不了他身上的锐气,俯首道:“陆仪正也说了…他们很好找……” “不……” “不…不好找?”张发胜又道:“可我已经封锁北上所有的路口了,他们后面就是戒严的关口…怎么逃嘛……” 只是在他说话间,陆建章就已下了马,让人将尸体都排成了一排。 “货车…绣春刀…火器……还少了什么......” 他一遍遍在口中呢喃着,目光盯着那些死去的士卒,一一查看了过去。 随即站在原地一愣,轻声笑了出来。 “有趣的对手.......” ~~ 第34章 伪装 后面平型关附近这几月一直有队伍在巡查。 不同关口正规的戍军,他们其实大多都是投降的汉兵,大多负责的也就是看管流民,随便守着官道口而已。 熙熙攘攘的从一处树林中钻出,小旗张文喜醉醺醺的抬起了头。 才刚黎明,可天上还不看到太阳,索性也就走走停停的坐着。 毕竟刚刚换了主子没多久,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今天早些时候他们在关口附近游荡,见一支穿着道袍的队伍往那些满人手里塞了不少钱,还勾肩搭背的,让他羡慕不已。 之后没想到的是后面那个长的很漂亮的少年居然也招呼他过去,给了他几块碎银,恰到好处的能让他这些兄弟小喝一顿,倒也算遇到贵人了。 于是他让人去灵丘县附近的市集上买了些酒肉,与兄弟们边走边喝着,期间还有灵丘县的百户的人过来问他搜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他稳住心神踉踉跄跄的赔笑将人送走,心中却不以为意,老子巡过就是巡过了,你为难我是什么意思。 眼看快到天亮,他准备等彻底酒醒了再回去,毕竟让营中的满人看到不好。 坐在树林旁边与手下人大声说着浑话,竟腿麻了,正准备起身时,却听到林子里传来了呼声。 “救命啊~” 声音很熟悉,张文喜像是在那里听过。 于是带人又转进去,发现是竟然是今日才给他送银子的少年。 “怎么了?!” “我师父死了...那些满人收了钱不认人,半夜过去打劫我们...官爷,救我啊......” 张文喜一愣,没想到这群鞑子都快得了天下了,还是那般粗鲁,以后自己是有得罪受了。 但自己终还是受过人家的好处,如此见死不救倒显得薄情寡义...何况,他能逃出来,说不定身上还带着点呢...... “哎哎,别急,小...小道士...如今要怎么办.......” 说着,张文喜看向了他身下那个被烧焦的老道士,正是今日那个掌教,自称是姓温的...当时他看着还赞扬了一句仙风道骨,可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晚上就烧的不认识了。 “他们见人就杀,还请大人救我,以后必有重谢......” “好好,我救你......” 张文喜口中答应着,不由又心想到他们这才过关就被劫了,什么人敢这么狠啊,自己救人会不会受牵连...... 却看那个年轻的道士已站起身,徐徐道:“大人放心,吾等敢在这个时候进关是有依仗的,等我找到靠山,那些满人不敢得罪我们......” 张文喜这才一笑,道:“好,小兄弟为师报仇,义薄云天,吾等当助你一臂之力。” 又打了个喷嚏,让人将这老道士的尸首抬起,与他并肩走出了树林。 在破晓的光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道士手上白花花的银子...... “哈!小兄弟你这就见外了。” “无妨,都过来吧,人人有份。” “好好好。” 一行十人,眼见有钱拿,全都上去围着那道士,嬉笑一片。 等那道士将钱往地上一洒,他们纷纷低下身去捡着,张文喜想这人也太有钱了吧,怎么不像是被打劫过的...... 也就是在这时,天色亮了起来,张文喜也酒醒了,再次抬头看向那人。 他之前一直注意的是那张玉面俊朗的脸,像是老天爷喂饭长的...可如今却看到了那人身上,竟然没有一点血迹....... 而且,自己身后的这片林子是事前搜过的,他还带着一个死人...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他? “你不是......” 刹那间,只见那人一笑,掏出了袖中的东西...... “砰!” 林惊鸟飞。 ~~ 等那些捡钱的士卒被声音吓到,抬起头后见小旗长已经倒了下去...... 不等他们嘶喊起身,就只听身后传来凌厉的破空声。 他聚在一团,又是在毫无掩体的树林外,瞬间就被箭矢射了个对穿。 此时,韩文广等人已经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弩箭。 祁京收好枪,向着他走过去... 他原本是不准备开枪的,对这些人其实是在浪费子弹,但最后的一瞬,他看到了张文喜眼中的疑虑,不愿再节外生枝,既然他到这时才有怀疑,就下去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这么笨。 “刚才在林子为什么不动手?”韩文广一边指挥人扒下衣服,一边问道。 “光线太暗,掩体太多。” 韩文广点头,又道:“你来做这个小旗官,你比我聪明,也会满语。” 祁京看着那边躺着的温庭坚,微微叹道:“说不了多少,而且现在没地方学了。” 如此说一句,他也不推辞,上前扒下了张文喜的衣服。 很快,十个人的衣服全被换上,韩文广又让胡三去挖坑,将那些人尸首拖进林子中一起掩埋了。 他们之所以敢回来,是因为祁京当时提出了反对。 当他们杀了杨德后,韩文广只想一心快马赶到浑源县,祁京却是阻止了他。 “不能走,山路都被冻上了,这里离浑源县至少还有两百里,必然会被追上。何况,我们太好找了。” “为何?” “没有削发,今日就只有我们这一行道士进了关口,想快马而走,对方只要一查就能查到。” “你的意思呢?” “温先生已经死了。”祁京道:“回去,我们不能再扮成道士,必须要换个身份。” 彼时,韩文广看着满地的尸体道:“可以扒下他们的衣服......” “不行,还不到时候,我们往后走会遇到巡查的队伍,衣服上有洞口血迹......” 祁京顿了一阵,道:“这样,你们骑马拿了他们的弩箭,我们沿着林子走,守株待兔。” 就这样,他在前面背着温庭坚,韩文广等人沿着树林穿梭着,直到看见那群醉醺醺的士卒...... 他们剩下的九人中,还有一个小孩,剩下不少负有轻伤,经历一场厮杀后,也基本耗尽了气力。 好在祁京在前为他们争取了机会,才能做掉这些人。 可坏事是,那些他们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染血的,一旦被有心人发现,瞒不住多久。 “小孩怎么办?” 队伍中,有人看向了跟在祁京身边泪眼朦胧的小道童。 “是啊,温老道都死了...我们也不扮道士了...要不......” “不行。”祁京再次摇了摇头。 他此刻换了小旗官的衣服,俊朗的面容上伴随着那双平静冷厉的眼睛,俨然有了头领的气势。 “我来想办法......” 说着,他将道童的泪水擦去,抬头见破晓过后,天光大亮。 ~~ “少了弩箭。”陆建章忽然说道。 他回头道:“他们没有走,就在附近,给我将平型关的守卒调过来,加强防守!” 张发胜还在看着杨德头上的血孔发呆,问道:“就在附近?” “对,这些人手里的弩箭全都不见了,连射出去的箭矢都被拔了出来。”陆建章指着满地尸首,道:“既是逃命,为何还要花时间拔箭...他们想用箭矢埋伏附近巡查的人手。” “是,明白了。” “可我们要具体向哪里搜?” 随着张发胜转头问,陆建章在此时却是看着战场闭眼回溯了起来。 拔出的箭矢,货车,丢弃的刀剑,停滞的马蹄印...很快在他脑中勾勒连成画面。 “我们刚刚经历完一场大战...头领将重伤的人都挨个送走了,我们很累,可还要继续逃命完成任务,于是准备快马赶去官道,可等上马后,有个人站了出来,说不能继续往北走......” “他命令人拔出箭矢,让我们回去...但我们要去那里?死了很多人,身上受了伤,官道被封锁,小路也被冻上了...除非......” 陆建章猛然睁开眼,喝道:“在林子里...他们沿着树林走了!” “包围这一片林子,撤回巡查的人手,把里面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 “是。”张发胜疑惑道:“仪正,我不明白,为啥肯定他们在林子里......” “你不需要明白,将人连成一片搜进去,不要让他们沿着树林跑了。” “可是,人手......” 陆建章道:“我已让人从大同调了一个千户所过来,很快就到,让你的人小心不要被他们的弩箭找到突破口,再让平型关那日放人过去的士卒将这些道士的画像画出来,散出去。” “是。”张发胜又唯诺着,道:“这些细作竟然如此狡猾,幸好有陆仪正你在,他们只能等死了。” “少说废话,不要再办砸了。” 陆建章皱着眉,心中对张发胜还是不满的,他一直在吩咐着不要打草惊蛇,可还是办成了这样。 他也早有预感,这些人为了抢功可能会提前动手,所以才让杨德带七什人过去,可没想到的是,杨德自大到带着二十人也敢动手。 他的两条命令,就算听了一条此刻他们也不会这么被动。 虽是心中不满,但陆建章不愿在这种时候得罪人,他还是需要人手将此事办妥。 于是他再次上马,转头奔去催促联络好的满族千户。 ~~ 平型关附近的林子中。 “等会儿可能会痛,你要忍住。” 小道童忍着泪水点头,没有出声。 祁京手上轻柔,用匕首割掉缓缓割掉了他的头发,很快就露出了一个小辫子的头型。 他一路上话其实都很少,此时见小道童泪眼朦胧的模样,也徐徐说了起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也留着这种头发,其实也没什么的。” “那祁哥哥以前也是......” 祁京摇头,像是对着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那时候满清已经统一了全国几百年,我一个人抗争没有用的。” “师父...好疼...呜呜...”小道童哽咽着,将刚刚不敢说的话说出了口:“祁哥哥会把我丢下吗?” “不会。” “可他们说我是累赘......” 祁京还是摇头,道:“我以前活着,就是为了你们。” 话语刚毕,伸手替他编好一个小辫子,又交代了他很多话,这才走出来。 外边,赵石宝握着长枪,向韩文广问道:“哥哥,我们不走吗...那边还有他们的酒壶......” “不准喝。”韩文广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大家都沾一点酒味,但不要喝醉。” 韩文广将目光看向了祁京,见他还是这般,于是也拿起一个壶酒喝了几口。 赵石宝见状,喜笑颜开的收起两个酒壶就往嘴里灌。 等喝完,才问起了为什么。 祁京自若的说了句,“我们是因为喝酒,才受到那些道士的埋伏的.....” 随即又吩咐众人,道:“把弩箭都埋了,每个人藏一把匕首,其他的都丢了...受了轻伤的,将衣服撕开,把伤口露出了,要让他们看到流血了。” 韩文广问道:“他可能会发现,不会出事?” 祁京沉吟着,转头看向林子外面,见寒风四起,心中有些担忧。 但他却不让众人看到这种忧虑,道:“那个什长一开始的偷袭,是想杀了我们的头领,可他们弄错了...说明其实对方也不知道我们具体的长相,只知道我们是道士打扮......” 须臾,只见胡三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跑进来,抠了抠耳朵,往地上一趴,口中惊恐道:“来了,北面十里......” “别喝了!” “出去。” 祁京首先起身,往林子里看了一眼,带着人走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拿起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洒在了身上。 丢掉酒壶后,他先是瘸腿走了几步,又觉不对,改成了正常行走。 带着一副愤怒的神情,对着朝前呼喊起来。 “过来!老子被人埋伏了!” 前方,马蹄声阵阵而来。 ~~ 第35章 满人 张发胜领着数十人,赶到了南面的林子。 首先见到的是个年轻的小旗官,手上拿着酒壶,连刀都丢在了一旁,醉醺醺的朝着他大吼。 于是他停在一边,仔细观察起了这些人。 这小旗官模样俊俏,红着脸,眼中带着怒气,倒是像他去埋伏了人家一般。 其后跟着四个人,一个地包天贼眉鼠眼,一个矮矮平平,一个强壮高大像是满族人,一个神情冷峻的像杀了人全家一样,俱是浑身染血一脸疲惫之相。 “过来啊!老子被人埋伏了!” 等听到他又喊了一声,张发胜确定他们手中没有弩箭和刀剑后,才策马走了过去。 他还是有些怀疑,仪正才说那些道士拿了弩箭会去埋伏人,不过几个时辰后就有人受伤,还活了下来,不免也发生的太快了。 只是还未等他先开口,就听那小旗官骂骂咧咧的开了口。 “斯泥哈啦艾?!” “什么?” 张发胜心中一顿,听着发觉像是满语,接着又听那小旗官满不耐烦的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你叫什么?” “张发胜,吾等乃是附近灵丘县百户所,奉命搜查细作。” 张发胜这般说着,不卑不亢,若只是会些满语的汉人,他倒不至于怕了,于是问道:“你又是谁?” “杻轱辘·和珅。”那人张口道。 张发胜歪头一看,道:“你是汉人,为何唤作满人姓氏?” “我的主子给我起的。” “主子?” “干你何事?还不赶紧找个地方给老子休息!” 这时,张发胜一名手下从后冒出来,低声道:“大人,小人几月前从这来过,记得这地方巡查的官吏像是姓张的,喜欢喝酒......” ~~ 祁京脸上还是泛着怒气,不停的咒骂着汉人,高高仰起头,彷佛根本没把眼前的张发胜当回事。 他一直表现的嚣张跋扈,时不时还踢了踢脚下的泥泞,眼神蔑视着周围的一切。 祁京知道他们的破绽太多,只有通过身份气势压住人,才能让对面有所顾忌。 “少他娘废话!那个酒鬼滚蛋了,现在这些地方归老子管!” “是吗?” 张发胜没想到他会插嘴,于是道:“是谁调你过来的?” “溥仪大人,知道吗?老子以前在京城就是跟着他混的!现在山西打仗特派老子过来捞点军功。” 张发胜一愣,完全没听说过…… 这个和珅说起话来还夹杂着些汉音,在边境这种地方很难找,让人拿捏不定…而且什么溥仪大人,估计是个小官,这些满人总喜欢夸大其词的…… 于是抓紧了手中的刀,再次看了看众人。 还从空气中闻到了很浓的酒气,不由想到,一帮喝了酒的散兵游勇,怪不得会被偷袭。 什么跟着京城混的,就可能是有点关系,喝了酒后吹牛的。 尤其是那个粗面大汉,身上明明身上受了伤,还在那往嘴里灌酒。 但这些人总归不是他要找的,他张发胜是要找南边拿着弩箭的道士…… 张发胜也懒得与他这个有满人靠山的酒鬼说话,于是道:“你们受了袭击?那些细作人往哪里跑了?” “对,那些道士在林子里埋伏,他娘的!老子都死了两个兄弟了。” “那他们人呢?” “老子哪里知道,他们射了箭就跑。” “那让我看看里面可否?” “你他娘快一点,老子这些兄弟受了伤,耽误了时辰,老子回去禀告大人算在你头上!” 祁京还是那般怒气冲冲。 他就是从京城来的,也就是看不起地方的官吏,不怕被张发胜知道。 ~~ “这里有人?!” “是个小孩……” 小道童心里一惊,看见有几个士卒已朝他跑了过来。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按着祁京教他的喊了起来。 “和珅……” 随着这一声颇具威严的大喊后,是一连串听不懂的满语。 “干什么?!你他娘吓到小主子了!” 这时,原本祁京还在与张发胜说话,听见这声大喊,立马毕恭毕敬的跑了过来。 张发胜也是又一愣,骑马过来,见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孩童,于是问道:“你的小主子?为什么会在这?” “对,知道蒙古人犯境后,有多少满族贵人过来吗?你得罪不起!” “可……” 没张发胜继续提问,那边却传出来声音。 “和珅,我饿了。” “奴才这就来......” 仅是两句话,张发胜听不懂,转头一看,见祁京已满脸讨好的将那小孩子抱起,从怀中拿出牛肉干细细的掰给他吃,期间那个贼眉鼠眼的士卒也是有眼力见的用衣袖擦着小孩子的鞋底。 “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祁京又问了一遍,似乎刚才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吾等奉命搜查......” “够了,我们小主子累了,赶快找个好地方歇息...记住,要有地龙的。” “是吗?”张发胜显然没想到他们还要粘着自己,狐疑的问了一句,又道:“他是谁?” “我主人的公子,主人身在大同有要事,特地让我们接去游玩,却没想到遭受袭击,…你等身份不明,滚开点!” 没等众人抬起目光,那孩童却已大喊吼了出来:“海捏尔!” “什么意思?” “我家小主子骂你们是野草!离他远一点!” 张发胜抖了抖眼角,心想怪不得这些人敢在巡查时喝酒,原来是带了个真满人…… 同时心中又暗骂道:“他娘的,狗日的满族贵人,有了狗腿子,连个小娃娃都能骂老子…” 祁京却是趁着他犹豫的功夫,往后退了几步…不让人看见小道童惊恐的眼神。 突然。 有人在后喊道:“大人,这里发现了一具尸首。” 张发胜调转马头,还特意离了和珅远一点,走了过去。 祁京也微微松了口气,将小道童给韩文广抱着,转头跟了过去。 那边,是一座刚刚掩埋好的土包,还有温庭坚的尸首。 张发胜下马一看,道:“穿着道袍,已经烧的看不清面孔了,这人又是谁?” “那群道士里面的人,年老体衰被丢下,还杀了我两个兄弟。” “这个土包呢?” “自是挖来埋葬我们兄弟的。” “好吧。”张发胜又看了一眼林子里,发现没有藏人,于是就将他们定性为满人的狗腿子,领着小建奴出来玩,却被细作的袭击的酒鬼队伍。 “这里既然受到埋伏,说明他们还没有走远,一定就在附近,走吧。” 等他骑马领着人出林子,身后却是传来了那和珅的声音。 “等等,我们小主人说过,找个地方给他休息。” 祁京盯着他,淡淡道。 张发胜明明能感受到他眼中的不屑,可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他不愿意得罪人。 “这位…和珅兄弟,我们还有差事在身,顾不了你家小主子。” “我不管。” 祁京狠厉道:“你们既然是奉命搜查细作,就是此地的负责人,让我家小主人受了惊吓,回去有你们好受的!” 明明是你们作死要来的啊…张发胜暗自觉得麻烦,又道:“这样吧,我派一个手下让你们回户所休息,事后……” “那就快点!还有拿些止血药过来,老子兄弟受伤了!” “好好好。” 张发胜叹了口气,挥手让一个士卒过去带路…他是来搜查细作的,没想到搜到了一群麻烦。 就这样,两队人擦肩而过。 ~~ 等走了几里后,祁京却是搂着那名带路的士卒,问了几句户所的具体方向后,对后一个眼神,很快就有人将他绑了起来。 这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们的破绽太多,不可能给人报信的机会。 奇怪的是祁京走了一阵却是停了下来。 韩文广在后问道:“怎么不走了?” 祁京道:“太险了,如果有人看出来,我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总不会是那百户吧?”程平道:“刚刚吓死我了,差点露馅……” “不是他…”祁京点头道:“他一定是受了什么人命令才过来的…只要有一点脑子,我们就折了。” “哪有那么容易看破的。”程平道:“他是军户,又不是铺头,是吧…头?” 这话是背对祁京说的,但韩文广听后却是再度看向祁京,道:“接下来怎么做?” 祁京擦了擦手上的血,道:“我们只能先观望,弄清楚形势,不能冒然去户所自投罗网...但可以掐着时间慢慢走到附近。” “...张发胜搜不到人可能会回来,他只是一个百户,手下没有多少人,如果仅是搜一轮,我们凭借身份,可以等他们松懈了再混上去。” “只能如此了。” “嗯,你们吃些喝就去歇息,他们往后走在回来还有一段时间,记住派人盯着。” 韩文广点头,问道:“你去哪?” “去问问那个人。”祁京指了指那个被堵住嘴绑在士卒,道:“我在想是什么人能这么快猜到我们藏在林子里。” 走出林子的小路旁,众人也没有再生起火,而是匆匆裹着染血的衣服小酣,祁京也是一直问了那名士卒很久。 “也就是说,从京城里来了个陆仪正,要求你们百户捉到我们?” “是...是,他可神咧,只是看了看那处地方...就猜到你们在林子里......” “继续,给我说说户所里面的情报,你们有多少人?” “没多少人了...自朝廷派兵进山西后,来了很多满人,张百户受欺压,又放了不少空饷,而且最精锐的那两什也死了干净......” “哦?你的意思是,户所里基本没人了?” “是,大多都被陆仪正调出去搜查了......” “还有呢?说说这个陆仪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 与此同时,陆建章在平型关口,拿到了画像。 “你确定没有人再进出关口了?” “是。”面前那名放道士入关的士卒道:“自昨日以后,我们就没有放人出去了。” “附近呢?有没有派人搜过?” “这边自是有巡查的队伍的啊......” 很快,远处就跑来一个士卒,向他禀报起来。 “搜不到?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包围。” 随即让人拿来地图,看了一阵,心中计算着什么。 “寅时事发,到如今辰时,从关口逃去官道...快马也要两日......” 他喃喃着,看向了一众画像中最出神的一副,上面的那个人玉面俊朗,俨然像个世家子弟。 “你还在林子里对吗?说不定已经躲过我们的排查了...” ~~ 第36章 户所 “什么?” 张发胜道:“还要让我搜一遍?” “是...”那名前去报信的士卒道:“陆大人说他们就在林子里,之后还会遣人送画像过来。” “不可能啊,我明明都仔细查了一遍...只遇到了那些......” 想到这,张发胜突然愣了一阵。 “娘的!回去!” “是。” 等张发胜快到户所门口,又一次看到了那支队伍。 只见那个和珅抱着他的小主子,趾高气昂的走着,仰着头,搞得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可张发胜只觉得他太装了,那副神情根本不像一个汉人的奴才。 “狗奴才!” 他小声暗骂了一句,不由又心想道:“老子在这来来回回的搜查,你就因为傍了个满人,骑马当主人了是吧...真以为自己是个公子哥......” 听到马蹄声的祁京一回头,看见张发胜,却是大喊了一声,“怎么?!还纠缠着老子们不放?!” “不是...和珅兄弟见谅。”张发胜道:“本来找了一个晚上,上头又叫再搜一遍,说人就在林子里,还可能躲过了我们的搜查。” “咚~” 道路上,胡三突然摔了个跟头,只见脚发软的厉害,拼命往前蹬着,像是要逃跑的样子。 赵石宝也是将手摸去了怀中,找着自己的匕首。 “理解。” 祁京转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神情藏住,看着这些人道:“咋的,你个钻地老鼠喝这么点就不行了?都他娘天亮了,敢给小主子出洋相,一会儿自个去受罚。” 韩文广一听,反应也很快,一把拎起胡三的领子,两巴掌抽了上去。 “别脚软,下次再这样喝到脚软,你就没有机会了......” 户所门口,祁京这才转向张发胜,笑道:“张百户你刚刚说什么?” “这样,上头让我把林子再搜一遍,还说人已经躲过我们的搜查了。要我看,人一定跑去平型关那边了,这会儿才再搜过来,还是啥都没搜到。” “都一个晚上了,我看那些人埋伏完我们也早跑了。”祁京道:“那这会张百户是回户所歇息了?” “和珅兄弟,之前还叫我少他娘废话,这会儿怎么又叫起张百户了?” “嘘!”祁京比了手势,道:“小主子睡着了,他们这些满人不喜欢自己的手下亲近其他汉人...这样吧,我这还有些酒,我们去户所里再详谈如何?” 张发胜点了点头,心中也有了想法。 他其实并没有再往林子里搜一遍,只是匆匆赶到这,因为他唯一查到的就是这帮满不满汉不汉的人形迹可疑。 见他们这样想进户所,当然乐意之至,这里是他的地盘,虽是人少了些,倒也不怕生什么事端。 ~~ “我那个给你们带路的兄弟呢?” 户所中,张发胜与祁京落座,问了起来。 “被我打发着去买酒了。”祁京扭了扭脖子,道:“被小主子折腾了几日,好不容易有歇息时间,自是要快活一番。” 等那边韩文广程平端上酒壶,张发胜却是摆了摆手,也没有在意那个手下,他现在只想证实一些事。 “和珅兄弟,不是我不信任你,乃是这会儿事发突然,你们又恰好出现在那种位置上,我全都搜了一遍,只能想到那帮细作与你们交手过。”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知道他们的行踪?可不要为了几个南边的细作,平白无故遭了牵连。” “呵,张百户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隐瞒。” 祁京道:“我们确实是在那处林子受了伏击,只是当时见到哪两个兄弟被射死后,全都跑了......” “跑了?” “对...谁他娘不怕死啊,对方还有弩箭,躲在暗处一箭就能要了老子的命,那会不跑何时跑?” “哪你们的那个小主子?” “自是被丢下,那会儿哪还能顾得上这些。”祁京这时将表情调转,做了个感激的脸色,道:“此事都还要多亏张百户,我那会都以为丢了小主子,不能回去,要做流民了......” 张发胜却还皱着眉头,道:“可和珅兄弟说的这些,依然不能证明你们的身份。” “这个。”祁京从怀中掏出了索卓罗的令牌,拍在桌上,道:“此令牌乃是主子给小主子的,吾等好不容易才骗过来。” 张发胜拿起那块令牌看了看,见是叽里呱啦的满文,又摸了摸材质,发现竟是一整块玉雕刻而成的。 这种东西必是贵人才能用的,而如今在北方谁是贵人,自是不必多说。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连睡觉都要被三个人抱着的满族小娃娃,觉得自己多虑了。 随即也抬起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交错相饮间,两人也愈发热络。 “是吧,我和张百户其实是一类人,都在给上面的人卖命啊。” 这句话倒是使才辛苦搜了一个晚上的张发胜深有感触,道:“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林子搜过了,细作肯定在平型关口附近,非要再让我搜一遍。” “张百户就没想过,细作真的在林子里吗?” “哪里?” “我们啊。”祁京端起一杯酒,笑道:“我们就是细作,杀了那队巡查的队伍,换上他们的衣服,扮成了官吏。” 张发胜一愣,接着大笑了起来。 “有趣!” “哈哈哈!和珅兄弟实在有趣,也怪不得你的满人主子会器重你,让你将小主子带出来......” 张发胜笑着,连忙尝了一口洒出的酒,道:“细作都像老鼠一样巴不得不见人...当时你就那样,提着个酒壶过来,眼神跟要杀人全家一样…原来是怕丢了人啊…… 说实话,我想过你们是在埋汰我,知道那些人下落故意不告诉我,让我好找...但没想过你们都是假扮的...就那样...一路喝着酒嚣张跋扈的骂着我,还敢带人来我的户所里,我还以为是陆仪正派人过来找我麻烦了......” 祁京又叹道:“大人就这么怕陆仪正?” “不是怕他,是怕他身后的人。”张发胜道:“他此行是过来调查山西的众将,负责跟朝廷汇报疑点,好集中处理掉那些有反心的将领...我也不例外啊,得罪了他,就是在得罪自己的前途。” 他这偶然的感叹,落在身后程平等人的眼中却是对祁京起了欣赏...总觉得这人就是到那里都吃得开,连一个百夫长都被哄得说出了心里话。 说罢,张发胜又道:“我把人给他,其实也不全是被逼,只是相信这个人。” “为何?” “那些细作逃不掉的,陆仪正既然有能耐能入了摄政王的眼,必是人中龙凤,我听说他昨晚事发的第一时间已从大同抽调了一千人,团团围住了各条官道,抓到那些人只是时间问题。” 祁京又问道:“听张百户的意思,这位陆仪正竟还是从京城来的,本事也不小?” “不是不小,而是通天。” “而且,那边的人已传来消息...”张发胜把手往北边一指,道:“那个大同守将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让他手下留情......” “哦?” “对吧...连三品大员都要贿赂他,其人才不过十九岁啊......” 祁京转身,从地上又拿了一壶酒,对了身后韩文广的眼神。 双方眼中都只有浓浓的忌惮。 等再回过身面对张发胜,祁京脸上已是满脸的笑容,道:“哪张大人觉得,我的满语说的好还是陆仪正的满语说的好?” “哎,哥哥也说句实话,和珅兄弟既然不同于我们这条道,也不要生气。” 张发胜满脸通红,道:“我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货比三家嘛...你说起满语还带着汉音,也有点结结巴巴的不如你那个小主子,也更不如陆仪正了。” “那我可想见见这位人中龙凤了。” “很快的。”张发胜道:“很快等他搜完平型关口,就会过来搜这几处的户所和哨站了,他这人就像前明的锦衣卫一样,做事细致万分,会先让人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个搜。” “是吗?连自个的户所都要搜?” “对啊对。”张发胜道:“其实他说这伙人会拿着弩箭去伏击巡查的人手,还让我们多注意加强防守,真也确是神咧,哥哥我刚进林子就看到和珅兄弟被埋伏了,所以才会起疑心嘛......” “而且...他已经让关口那些见过那些细作的士卒画了像,一会儿就送过来了,等于是哥哥我到时还得出去一趟啊。所以才这般捉急赶回来,一是想问问和珅兄弟,二是赶快睡一觉,好早日捉到那些人。” 张发胜那般笑着,脸又红了几分,像是有了不小的醉意。 祁京却是又敬了一杯酒,缓缓道:“张大人也是个细致的人,与我相谈甚欢啊。” “那里那里。”张发胜一饮而尽,道:“和珅兄弟就在这歇息着,等陆仪正过来,说不定你们也会相谈甚欢。” “张大人这句话倒是违心了,他哪里会瞧的上我们这些人。” 祁京说着,慢慢将酒杯靠近嘴边,眼光却是不由向后看去。 他们的破绽太多了,能进这个户所也是侥幸,因为这个陆仪正把大部分都抽了出去。 如果他们是进了一个守卫众多的户所,那么不用走到这个大堂来,只需要进到一半,那些人就会发现他们身上不合身的衣服,错位的伤口,还有半吊子的满语...... 而这些,张发胜怎么就看不到?人活的真的会这么笨吗? 但,祁京唯一确定的是,那个陆仪正肯定会看出来,绝对...... ~~ 平型关官道驿站。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在户所里。” 陆建章拿着手中的银子缓缓道。 “仪正,何以见得?” 此时陆建章拿着从驿卒手上收到银子,又转头看了看驿站中破败的陈施,又问了几句来买酒人的名字,心中有了计量。 “他们很有钱忘了吗?贿赂了平型关守卒一大笔钱,那为何这个驿站里怎么会有张文喜他们用的银子?” 一旁的百夫长问道:“那他们就不能来买酒喝了?” “不是,而是这些用的银子,数额太大了,完全不是这些人该有的。” 陆建章缓缓道:“而在这种关头,张文喜这支队伍拿了银子从驿站买酒喝,说明他们也受了那些细作的贿赂……” 说着,陆建章已从驿站走出。 “当时,他们拿了弩箭,是想埋伏巡查的人手,要走,必然是袭击了张文喜他们,而且这会儿还没有搜到,一定是换了他们衣服混进我们都队伍里……” “此时天已经亮了,那么他们肯定跟着人回户所了…倒是有几分胆识狠厉。” 陆建章自有了判断,也不着急,等翻身上马后才下了命令。 “听着,这批细作狡猾,有狠劲也有脑子,务必将精神给我打足,包围圈不要散开,罗百户,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去户所里捉他们。” “是。” 时间已到巳时,寒风迸裂,陆建章依然策马而行,并不慌不忙的将整个过程在脑中复刻了一遍。 贿赂,埋伏,杀人,伪装…这些事情难免让他对这些细作有一点刮目相看,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陆瑞庆?这么厉害吗?有趣。” 等陆建章到到户所,正是午时最后一刻,也是人正昏昏欲睡之际。 他一挥手,很快就有士卒将这里围了起来。 随即逐步走进大堂,听到里面有人喝酒划拳。 他站在门口前凝起双眼,等手下人汇报一切妥当后,才下达了命令。 “动手!” “嘭!” 大门被踹开,里面是数十个士卒在桌上喝酒,有些已然醉倒在地。 陆建章眯着眼,似在人群中寻找着那道映在脑海里的面容,喃喃道:“你逃不掉了。” 同时,罗百户已带人冲了进去。 “全部拿下!” 第37章 逃脱 户所之中,气氛压抑。 天色大亮,百户罗阳进门踢开一个酒壶,嘭的一声砸在门上。 “仪正,都搜过了,这里就只有这些人。” 罗阳说着看着,那一地散落的酒壶和洒落的酒水忍不住骂了一声。 “娘的,这群厮鸟只会喝酒误事。” 陆建章却很平静,背着手,扫视着这个户所。 他之前来过这里,也已经确认了张发胜本人不见了,那数十个抱头蹲下的士卒乃是他的部下。 可却没有着急审问他们,而是观察着他们的神情,如此才让自己心里有底,不会被迷惑。 “说,怎么回事。”陆建章终于开了口,指着为首的一名士卒说道。 “大人,张百户在搜查树林的路上遇到了一支满人队伍,领头的小旗官名叫和珅,自称他们喝酒误事遭到了那些细作的埋伏,然后百户就让他们回户所歇息,他很热情,邀请百户喝酒,最后他们一起外面撒尿...至今未回......” 陆建章听后沉默了一阵,问道:“你们在林子里遇到他们时,可是见他们身上满布血迹?” “是...但他们说是受了埋伏...而且还拿出了令牌证明身份......” “是吗?”陆建章道:“上面可是一段满文,材质还是玉石的?” “是,小人当时就在......” “行了。”陆建章挥手止住,又指向了另外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是,张百户和和珅聊的很热络,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还一起勾着肩膀。” 陆建章一听,就明白了张发胜是被劫持了,对方丢了弩箭,还藏着一把火器,而且...能在衣袖下抵住张发胜让人看不出端倪的,那个和珅的火器一定很小。 “他们走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 陆建章叹息一声,道:“你们这里是两什的队伍,剩下十六个人,那么还有四个亲卫跟着他去了?” “是...” “逃犯还剩下几个人?” “八人,小人记得很清楚,里面还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孩童。” 陆建章皱了皱眉,吩咐罗阳出去继续找,自己则是留下来再次搜查了一遍这个户所, 直到见到守门和巡查的士卒稀少,才想到了自己抽调人出去,正好被钻了空子。 随即又坐下,问道:“都说说那些人的长相,尤其是那个叫和珅的人。” “是,那个和珅很年轻,很俊朗,他说的话很夸张,但做起事来却有条不紊...张百户和我们一开始看到就觉得不是普通人,我们也从未在这种地方见过那样...的人......” 那名士卒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 “平静。”陆建章道:“他的眼神是否一直很平静?” “是,他...一直就像是那样......” 陆建章拿过木炭画着,又让人清楚描绘着和珅的长相,为手中那张画像添上了很多细节。 也正是这时,外面突然有呼喊传来。 陆建章快速上马,赶到了附近,只听罗阳手下的士卒在大声吼着。 “别让他们跑了!追!” 马蹄声起,很快罗阳麾下的队伍就朝着那边林子追了过去。 陆建章看着,忽觉不对,但才想开口,林子里就传来了士卒的声音。 “仪正,这里发现了四具尸首!” 陆建章眼神一顿,连忙喝道:“他们可能朝反方向跑了,派人追过去!” “是。” 吩咐完,他这才向着林子走去,只见那那几个尸首皆是被一刀毙命,整齐的摆在树下。 他下马伸手一摸,血液已经快被冻住,在这个冬季不能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 他心中疑惑,对方甚至有时间将这些尸首摆整齐,会不会也猜到了他会派人朝反方向追? 遂走向罗阳,问道:“附近巡查的人手搜到哪里了?” “回大人,还在后面官道上,前面平型关也有队伍搜过来了,他们逃不掉。” “不。” 陆建章叹了口气,看着这些尸首摇了摇头,道:“他们已经逃了。” “可大人不是已经派人向着后面追了......” 陆建章还是摇头,道:“你忘记张发胜给了他们一个带路的士卒了吗?” 待到傍晚,罗阳亲自去追,果然捉到了那个士卒。 他被堵住嘴拴在马上,前方是七匹空马。 等他被带到陆建章面前时,却是也成了一具尸首。 陆建章这才翻开的腹部,只见肝脏处被掏了一个血孔...对方似乎算的很准,这个士卒正好会被追到的时候,流血而死。 面对这挑衅的一幕,陆建章没有像罗阳那样气的跳脚,因为对方的目的就是如此。 “我会捉到你,很快。” ~~ 这天,陆建章一直忙到很晚。 他依旧没有放弃搜查,反而是加快速度将平型关附近都搜了个干净,防止对方还会来个回马枪。 “仪正,灵丘县那边传来消息了。” “说。” “城门守卒说,宵禁的最后一刻,他们正要回去时,见到张发胜领着八个人进城了。” “先将城门封住,仔细搜,但不可惊扰百姓。” “是。” “仪正,查到具体消息了,他们在城中迎仙客栈订了三间房,等我们赶到时,只找到了这些染着血的衣服,照掌柜的说,他们在那边借了很多衣服,应该是换装了。” 那名士卒将衣服递上,又从身后拿出一块木匾,道:“另外...我们发现了张发胜了,在厢房里的酒桌上,头被砍下来,上面还挂着这个。” 陆建章接过一看,见那木匾上用血写着“祭温先生。”字迹张弛有力,下笔连贯。 他的眼神越发狠厉。 一旁的罗阳见此,连忙出声道:“仪正...他们不会还藏在城中吧......” “不会,线索已经断了,他们这几个障眼法倒是玩的漂亮。”陆建章很快恢复神情,道:“控制住平型关口,守住官道,逼他们继续走,我在大同等他们。” “大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哪?” “他们往信阳北上,又进了平型关,这里的官道都是通向大同的,而且还带着地图,最大可能就是去大同,因为那里,汉人的将领最多,最好起事。” “可大同如此庞大,还有很多得罪不起的人......” “没关系。”陆建章道:“我来的正是时候,正好将那些意欲叛变的将领一网打尽...这样,你留在这,把着重的地方都封锁起来,我先去大同一趟,调集人手,提前布局......” ~~ 灵丘县外的村子中。 一行九人分成了两队,分别找了两个临近的村子蛰伏起来。 祁京,赵石宝,胡三,小道童四人为一队,进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村子。 他们找了个民宿,递过钱粮后,却是在四处通风的柴房歇息起来。 见赵石宝和着胡三睡下,祁京走进了院子,看着天色冬季茫茫的云。 这是习惯,也是前世一天之中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做的事。 放空思绪,才能站在客观的角度审视着自己的一切。 如今情况难明,还未到地方就遇到这么多埋伏,他有很多疑问,却找不到人问了。 看着天空,倒是想起了前世很多的尔虞我诈...当作云烟散去。 这时,身后却传来的小道童的声音。 “祁哥哥不睡吗?” 他眼角还挂着泪痕,想必刚刚又是想师父了。 “还不困。”祁京转头,带着笑容道:“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的吃的。” “不饿。”小道童摇摇头,也没再说其他话,就这样站在门口的寒风中看着祁京。 祁京想了一会儿,上前抱起了他,进了门。 随后又脱下衣服,铺在柴上,搂着他睡了上去。 在赵石宝阵阵呼噜声中,小道童捏紧了祁京的衣角,彷佛只有他在,才能安然睡去。 ~~ 临近的村子中。 “头,你让那些三教九流之徒走在一起,他们不会趁机跑了吧?” 说话的是剩下八人中的一个锦衣卫,名叫李效。 韩文广三十多岁年纪,连着厮杀奔走两夜未眠,坐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没有说话。 他一向冷峻,办事也很果断利索,很少受到周围人这样的质疑,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程平这会儿刚从门外回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由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何全与肖强会在前夜生事,是你在信阳给他们说的吧?害死了这么多兄弟,竟还有脸面说起这事,谁想跟你一起。” 何全,肖强就是前夜与温庭坚争论的两名锦衣卫,已经死了。 李效闻言低下了头,道:“此事是我挑的头,但没想到哪两兄弟会在那时说出来...头你是知道的,我李效敢作敢当,要是此时能让我抵命,吭一声就不是好汉!” “哪也得有两条命,看把你能的。”程平嘴上说一声,却也不是真心怪罪这些一起北上的兄弟,道:“事情到了现在,不要再闹纷争了,懂吗?” 他说着,脱下了衣服,给自己上药...受袭的那会儿,他是第一个顶在前面的,身上有很多伤口。 李效闷头闷脑的拿过他手里的草药,道:“我来。” 程平忍住疼痛,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会儿已经不是什么名声问题了,我们要到大同,不知道还有多少埋伏...死了这么多兄弟,我也不忍心,但怎么办?你在这唧唧歪歪的说着祁京,可人家却是带着我们走出来了。” 李效看了看韩文广,道:“知道了。” 说着,程平又看向了韩文广,问道:“头,赵石宝自己都是个没眼力见的,能看的住祁京吗?他要是趁机逃了,我们以后怎么办...要不,我去旁边看看?” “我已经答应给他洗脱罪名了,他在这还能逃去哪里?” “头你糊涂了,信阳的邱军头不是也答应他了吗?连文书都送到他手里了,你看他相信了吗?” 在李效的提醒下,程平似乎也将顾虑说了出来,道:“你看他和那个张百户的言辞,他这种人,到哪里会吃不开的?” “那些都是假的,我答应他的是真的。” 程平道:“高官厚禄再多,可我们也得能回到南边啊......” 韩文广又不说话了,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为什么会在邱志仁的驿站见到祁京...他那会儿其实是想与之交易,自己回南边的吧...... 程平看着头这副神态,又说了起来道:“死了这么多人,他就不会害怕吗?胡三的爹在我们手上,自是不会跑的。可祁京要是走了,多可惜......” 韩文广眯着眼,摇晃着头,还不时猛然垂下,似乎是像要睡着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茫然,徐徐道:“睡吧,明日要是他还在,我和他谈谈......” ~~ 第38章 招揽 次日,他们在相约好午时在一段小溪上游汇合。 韩文广特地来早了半个时辰,站在小溪边静静吹着寒风。 他算过,祁京的路途比他们近一点,如果早半个时辰来,正好能碰见。 然而,首先见到的却是赵石宝,一脸睡意朦胧的还在抢着胡三的干粮吃。 韩文广捏紧手掌,心情有些低落到谷底。 程平见状连忙问道:“祁京人呢?” “在后面呢。”赵石宝打了个哈欠,道:“给那小娃娃买东西吃,还说正在长身体...明明我也在长嘛...还要吃干粮......” “哎...哥哥,你怎么笑了......” ~~ 祁京走在小溪边上,回过了头。 “我怎么想...不是太有用吧?这才到一半,就只剩下这么些人了,转道回去最好。” “不能回去,有命令。” “如果你上面的人是命令你去当炮灰呢?” 韩文广目光坚定,道:“那也是要做能洒进敌人眼睛的炮灰...我这么回去了,对不起邱兄。” 祁京道:“我都还不知道具体的事由。” 韩文广在后停下了脚步,忽然道:“那日,你在牢狱中找上我,是怎么想的?” “活命,我当时只想用那份情报让你帮我挡住佛朗基人。” “那你为什么不逃,或者在信阳投靠邱志仁?” “你不是说会把我罪名洗脱,让我得到官身吗?” “邱志仁也说过。”韩文广想了一会儿,道:“他还是何腾蛟的部下,你当时为什么不走?” “他是骗我的,我根本没在所谓的南镇抚司待过,你去的是苍梧县县牢。” “可他只是需要时间,仍然有能力将你带去南边。” 祁京瞥了韩文广一眼,道:“你为什么要纠结这些事?” “我无意管你与邱兄的事情。”韩文广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不逃?” “我能逃到哪里去?” 祁京叹了口气,道:“在长江边上落草为寇吗?还是傻傻等着邱军头这个自己都说没想过明天的细作救我出去?” 韩文广看着他,也知道他很现实,只是心中想着你隐姓埋名也未必不可,反正用的是陆瑞庆的名字,前提是,不要花钱这么多。 想到这,他又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除却洗脱罪名,回到南边后,还有什么真正想要的?” “这会儿倒是想吃肉,毕竟在长身体。”祁京想了会儿,看着他道:“你这趟差事办完能有升迁?” “有,我在朝廷的官职是锦衣卫千户,指挥使是李元胤。”韩文广道:“但李元胤的养父李成栋有前科,恩养一时后,肯定会被下野,到时,我有机会做到锦衣卫副指挥使。” “只是副指挥使?” “对,指挥使这个位置不是凭借功劳就可以坐上的,还得有陛下的信任,到时我也可以像邱 兄一般请求投身军中。” “那又是什么职位?” “应该是广东府内一地的守备。”韩文广问道:“你对这些有想法?” “有一些。” “这事若做成,你是首功,我可以推荐你去朝中任职,不会低于五品。” 韩文广这般说着,终于不是拿着刀架着人脖子上问话了。 “不要。”祁京道:“也给我一个地方守将的名额吧。” “为什么?” 韩文广问着,有些不解,他始终觉得像祁京这样的世家子弟就应该出入将相,在大明朝,文官的笔杆子可比武将的刀有用的多。 “论党争谋断,我斗不过他们。”祁京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只会杀人。” “好。”韩文广也没有再问下去,爽快的点了点头。 “这件事,你能做主吗?” “此事是大功劳,这么说吧,我们出发前杀的那些佛朗基人是在朝廷里面有大靠山的,但我还是全部将他们了结了。” 祁京一笑,道:“总不是因为我?” “不是。”韩文广沉吟片刻,将之前祁京一直不了解的细节说了出来。 “因为我不仅仅是受了一个人的命令,这次北上既定初,乃是张同敝大人提起,锦衣卫同知马吉翔规划,最后才是由首辅翟尚书敲定...所以这桩差事乃是朝廷三方势力参与了进来,连陛下都不能轻易回绝,何况那些闹事的佛朗基人。” “那你呢?你是属于哪一方?” “锦衣卫只听命于陛下,只是派遣到我这份差事而已。” “这里没有其他人。” “你什么意思?” “好吧。”祁京原本想问问韩文广到底是谁的门下,好让他回去以后也能有个退路,毕竟据他粗劣的了解,南明时期的皇帝可没有那么多实权,兵权多是在地方武将手上。 随即又不由想到这是桩九死一生的差事,等于是被人挖坑跳下去,若心中没有忠义,也不会敢在满清最为精锐的时候接了。 而韩文广却不知道祁京在想什么,据他所说,他既是皇帝的手下又得到了朝中首辅,兵部尚书,锦衣卫老大的授命,回去后肯定能满足祁京的这点小要求。 冷着脸,眼中却是一片骄傲,一副我背后的靠山不是一般的大,这事的上限也不是一般高的样子。 可在祁京这里,他说的这些基本没用,因为他除了这些人的职位,一个也不认识。 有一个颇为不讲道理的道理,他从后世看过去,韩文广说的这些人是没有成功反清复明的,挣扎了几年后,满清还是统一了全国,而历史上也没有韩文广的记载,说明不论这件事情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对南明朝的覆灭都没有起到作用。 但这些史料祁京在前世没有查过,也不知道原委,提到南明,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个叫李定国的人,很厉害。 此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信阳城那个暗子说的话...天地如一道洪流,所有人架着小舟漂泊着,直至撞的粉身碎骨...... 等再次看向韩文广时,眼中也多了份敬佩。 ~~ “我知道你很现实,所以没打算用那些虚名的东西打动你,也知道你出身贵胄,不用金银财宝。但说此事,若为大义,是在为大明朝鞠躬尽瘁,若为你自己,我背后有诸位大人,可为洗脱罪名,必能满足你的要求......” “今日......” 韩文广看着祁京,神色真挚,道:“今日,我在问你最后一遍,能跟我一起北上吗?” 祁京也终于不是说那句“现在我只能跟着你”应付的话,点了点头。 “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我说过,为了挣命,我会跟着你北上。” “好。” 韩文广目光一定,脸上又恢复了冷峻,道:“我们这次的目的,上回没有跟你说清楚...但这次我告诉你,满清必然是要南下的。” “嗯。” “自李成栋,金声恒两位大将反清后,我朝的局势是一片大好,已经与满清分了半壁天下,因此清廷后方的许多将领是有意动的,这次我们北上的目的有两个。 第一,将暗子带下的布防图带给大同守将姜镶,让其在山西拖住清廷的众王,第二,是去京城,那里有沿海的郑氏家族细作,你那份在苍梧县得到的地图会交给他们,图上有佛朗基人火器的藏匿地点,到时,他们也会在泉州起事。” “怎么才能判定成功与否?” “战火燃起,后方大动,届时,朝廷会从湖广出兵,与两路军直捣京城。” “你说的是起到的效果,我们呢?”祁京道:“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交接完地图就算成功了?” “对,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祁京又问道:“那为何不准我们剃头...这一路上会少很多麻烦。” “张大人曾给我看过来往联络姜镶的书信。”韩文广道:“信中,他说,只要朝廷有骨气,能派几个明人站在他面前,他会举整个山西而反...什么是明人,自不用多说。” “只是这些吗?” “还有很多,但依我的身份只能看到这些。” 祁京听着,觉得有些慌缪,这样就只是带图给他们,反与不反只在这些人一念之间,就是将他们反手卖给清廷也不为奇怪。 “若是这样,不多派些人分批去吗?” “之前派过。”韩文广道:“七支队伍,三支被全灭,三支半路逃跑了,我们是最后一支,再失败,朝廷就不打算派人了。” 他说着,又看向了北方,似有千千郁结,却不知道,这只是一次轮回。 ~~ 两人谈了许久。 最后,韩文广道:“我虽是千户,但仍然有战时督察之职,现在我任命你代替陆瑞庆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切勿退缩,可好?” “行吧。” “好,你信我,我信你。” “知道了。” ~~ 这日未时,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众人面前。 祁京也并未多言语,如往常一般,抱着小道童上了马。 而韩文广的脚步却是稳重了许多,见众人都神情清爽,在这寒风中也不免多了些快意。 等众人都上了马,准备离开时,跑去前边探查的程平却是已疾驰而来。 “头,不好了,那边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查的很严,我们怕是走不了......” ~~ 第39章 大同 当韩文广把那张冷峻的脸对过来时,祁京就知道又要他这个“陆瑞庆二号”出主意了。 祁京看了眼赵石宝身上的绣春刀,道:“找个地方,把其他东西都埋了,我们每人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再回去灵丘县。” “为何?” “从平型关到灵丘县有一百余里,那个陆仪正只有不到一千人,不可能全部围堵住。” 祁京道:“若是所有官道和树林中的盘查加强了,说明他是猜出我们从灵丘县里面逃出来了,这时,城中肯定是人手稀少,内紧外松,我们再回去,风险会小很多......” 说着,他又望向韩文广,指了指头发,道:“既然他们搜查的重点是城外,那么很快会搜到这两处村子来,我们虽是带着帽子,但后面终究没有辫子,很容易被辨认出,由此被查到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移城外。” “不是,这算怎么回事啊。”赵石宝叼着干粮,道:“我好不容易又拿了一把长枪。” “丢了。”韩文广淡淡说了句。 “噢。” 程平闻言道:“我们出来就是一把匕首,要是再被他们用弩箭射,可逃不掉了。” “一旦被发现,我们也逃不掉,张发胜不是说了,他们已经有我们的画像了。”祁京道:“但他们人手不够,不能全部搜查,这个办法只能将我们堵在平型关,实在不行,还有索卓罗的令牌。” “可也不能总被堵在这吧,前面浑源县还有人在等我们。” “暂时只能如此,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祁京思虑着,随口道:“那个陆仪正很聪明,不能再冒险。” 他这般说着,众人也只能听话将武器都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石宝看着手掌中小巧的匕首,只觉一阵不自在,道:“我们这不就是冒险啊...都走了几千里不是......” 祁京听着,不由皱起了眉头。 “哎,祁兄弟,你早食吃的啥?我看着好香啊~”赵石宝又问道。 这个粗蛮大汉身体壮,声音也很大声,扰乱了祁京的思考。 “肉。”他随口应了一句,道:“这样,回了城,再买些肉食,大家好好吃一顿...实在不行,就在这捞点鱼回去煮了......” 韩文广道:“货物都丢了,身上的钱要留着去浑源县。” “没关系,我这还有。” “你怎么......” “我把那块玉佩当了,身上还剩下些。”见韩文广不解,祁京又道:“那是邱军头从南面带给我的。” 程平一听,就明白了邱志仁果然贿赂过他,看向祁京的目光也不由多了些担忧。 等众人骑马出了树林,先是将身上的衣服刮烂,又朝脸上抹了些碳粉,拉了些柴火扮作砍柴的仆役混入了一日进城的平民中,往灵丘县过去。 走在路上,祁京似乎想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你们先进去,我去关口那边看看。” “盘查的那么严,你凑过去被捉了怎么办?” “不会,拿几捆柴给我,我就在林子附近看。” 程平看了他一眼,又朝着韩文广道:“头,我和着他去。” 而韩文广却是将目光转向祁京,眼神中在询问他的意思。 “也好,走吧。”祁京道。 ~~ 祁京与程平拿着几捆干柴沿着林子走到了关口附近,见只要是出去的关口都被严加看守,那但凡是要出去的,那些士卒都是拿着几幅画像,仔细核对。 程平喘着粗气,一副很累的样子,任由祁京偷偷向前看。 而祁京一直不慌不慢的看着,似在找着什么破绽。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后,程平才催促起来,祁京站起身,正准备往回走去,却听远处的关口传来的呼喊。 “开关!让陆大人过去!” 那边适才还冷着脸的士卒此时已经是满脸堆笑,殷勤的跑去拉开铁栏,弯着腰毕恭毕敬的放这一队人马出去。 祁京随即又转头蹲下,看着这一幕眼里古井无波。 “陆仪正?你已经有了我们的画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走了...要去那里?” 等再看去时,只见那数十人已在官道上狂奔,似乎颇为急促。 寒风掠过,他们的衣襟被风吹的闪动,鲜衣怒马,一骑绝尘的,让祁京又是一笑。 他到这里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回想着韩文广他们在南边的布衣出行的行头,堪堪一路,都是低眉顺眼的过关,一副埋头做小的样子还要被人抢劫...... “他们的马一日能走多少路?” “你问我?”程平抬头瞟了瞟,道:“那些是关外的蒙古马,短速却耐力持久,虽不比的你在信阳骑的汗血,在官道上日行百里还是有的。” “那一日便可到大同了。” “是啊。”程平喃喃道:“北方牧场繁多,都被建奴鞑子抢了,换做我们,骑着驽马可有的走了。” 祁京拿起柴火,又往脸上抹上石炭粉,将程平拉了起来。 “走吧,回去吃鱼。” ~~ “吁!” 陆建章鲜衣怒马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头,马蹄声中,旁边一座座村镇山头被他一一掠过。 官道上,他勒住马蹄,回头又看了一眼灵丘县附近的地形,觉得不能在这种复杂的地势与他们周旋。 回想着他们北上的手段和目的,再想到信阳城那份流失的地图,他肯定他们会在大同再次相遇。 而这次,他会提前过去,依着钦差的身份调集到更多的人手并调查出他们背后想联络的降将。 大同是朝廷的重镇,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会是谁呢?” 陆建章思考着,那些前明降将的名字在他脑中一一闪过...思虑片刻后,又不由想到了那份亲事...姜镶? 总之,不管是谁,他都会将他们一举拿下。 “和珅?你逃不掉的......” “驾!” 他策马疾驰,不再去看背后的一切。 ~~ 大同。 大同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就是九边重镇之首。 其管辖范围东至北京城的居庸关,西起黄河偏着的偏关,东西连绵数千米,于永乐年间设立总兵,为最高的镇守官,在正德年间又设总制,辖十三卫所,分管大同四道,治九路之兵,到了崇祯年间,驻军最高多达二十余万人,战马五万匹,时又有“大同士马甲天下”之称。 但当时明朝的防务多半是在东北关外,对西边镇守蒙古鞑子的大同其实并未有太多关照,因此多半有命令都是抽调士卒出关抵抗建奴,使得大同城日益在为朝廷输血中糜烂...... 四年前闯军夺取大同,它受过一次兵祸,又到清军于顺治五年进城,就更加凋敝不堪了。 随着多尔衮的剃发令一下,并不只有扬州江阴两处的明人反抗激烈,阿济格坐镇大同,对大同汉人的屠杀也绝不会稀少。 而投降的明将也不能做太多事,只能求自保,尤其是外界还有传闻山西的明将准备反清的谣言。 因此,如今大同城内是一片血腥的宁静。 这日,城中大同总兵府后院,姜卿正盯着院中的梅花发呆,忽从旁边的窗下看到一个小婢女匆匆跑过。 于是她收起神情,换上了一副平静的模样,转身朝外门走去。 “可是二哥要见我?” “是...小姐,二公子说在暖阁的火炉前等你。” “知道了。” 姜卿穿过华丽的庭院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院中残存的白雪将她脸上映的雪白,她体态适中,杏眼柳叶,云簪峨峨,生的是国色天香,但眼神却是平静而就,给人很难亲近的感觉。 也或许是受到家族的的影响,她虽是在闺中,却知道外面的很多消息,隐隐感觉二哥又是来劝她的...... 姜家世代明将,除却姜镶是挂印“镇朔将军”任大同总兵外,她的大伯姜让还是陕西榆林的总兵,三伯父姜瑄为山西阳和副总兵,可谓三将军出一门。 姜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不乏丢去军中磨练吃苦,但唯一的女儿却是当掌上明珠,对她很是宠溺,姜卿身为大同城三品镇守官的宝贝女儿,却没有恃宠而骄,反是矜持着雍容华贵之气待所有人都很好,她才十六岁,性子却是平静冷清了。 走到暖阁门口,果然见姜之平坐在那烤火饮茶。 姜之平看妹妹施了万福,也不摆世家子的架子,起身还礼,笑道:“我要走了,去阿济格那里任职,特来跟你道别。” 姜之平已过二十岁,被姜镶丢在军中打熬了许久,身材高壮,看着威猛,眼神却很凌厉。 姜卿见他的担忧的神情,问道:“二哥这是与父亲商量好了吗?” “对,但去阿济格那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虽是亲王,可也受到了多尔衮的猜忌,前些阵子,京城那边有明廷的细作带布防图南下,就是他惹的,朝廷已经派钦差过来了,父亲将我纳入他的麾下,也是想确保不会被带去京城......” 似要离别,姜之平也颇显唠叨了起来,想跟自家人多说些话。 “...你也知道,大哥是去年被朝廷下令带去京城的,说什么三品以上的官员送子入京学习满族礼仪,其实就是当作人质的...这会儿大同被传出了有明将要造反的消息,父亲身为首当其冲的总兵,自是不好做的......” “哪大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这件事其实也只是好机会,我进了军中后,却可办理此事,让清廷打消顾虑,说不定大哥也能回来。” 姜之平说着,又笑了笑,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我今日就走了,临走前是想交代你几件事...一是,我的在家里的那些书籍,兵器已经让人搬到了后院...箱子里还有你一直想要的一把佛朗基火器...你可随时去拿......” 姜卿听着,平静的眼中也终于有了欢喜之意。 也不知怎么,她虽生的漂亮,可从小就喜欢摆弄兵器,尤其是看到外界还有火器的时候就更一直向着姜镶姜之平索要,只是到如今姜之平要走后才给了她。 倒也不担心妹妹不会用什么的,他们姜家世代将门,连家中的小厮都会舞刀弄棒。 姜之平此刻见她高兴,笑了一下,却又是将脸一板着,道:“二是,你不要再跟爹生气了,那陆建章我见过,与我相谈甚欢,他是索尼的学生,又是多尔衮的銮仪卫仪正,年纪轻轻就得了钦差,底子干净,人中龙凤,是你的良配。” “可,爹都没问过我......” 姜卿道:“我知道...他是钦差,负责调查山西众将的忠诚...你们这样做,里面是有想让我嫁过去,让他放过姜家的交易......” 姜之平神情一顿,道:“你听我说,陆建章此人不是世家子,也是贫寒出身,且性情沉稳,办事果决,脑子也是能看的清局势的,你们不是见过一面吗?他那会儿可是对你念念不忘,你嫁给他......” “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二哥,我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姜之平问道:“你说陆建章与我们家有交易不愿嫁他,可去年今年父亲给你找了这么多才俊,你不是说他们纨绔子弟,就说是攀龙附凤的,难不成想嫁个满族人吗?” “我才不会那样随便...”姜卿低头想了一阵,道:“如二哥说的,他那等人,年轻轻轻就得了这么高的功名,未必就不明白这是桩有贿赂嫌疑的亲事,他还会高升,可他会真心待我吗...我想要的夫婿,该是会真心对我的,至少是会相识了解的,才会嫁给他...而不是像这样被送出去的...附加品......” 最后的几字,是姜卿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越将自己贬的低,家里人就越会心疼。 被打断的姜之平苦笑了一下,像是听不见般,接着道:“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是还没了解过他不是吗?在我们看来也都是小事了,父亲其实最想做的,是将你带出大同......” “为什么?”姜卿不悦,道:“难不成姜家真的有反心了......” “不是。” “太乱了,大同终究是边陲重镇,现在又有满人,鞑子,明人细作...你也终究是要嫁人的啊...”姜之平感叹道:“相信二哥,这已经是最好的了,陆建章不是你想的那样。” “二哥是说我没得选吗?” “这么说吧,前些日子我去述职时,遇到了阿济格的儿子们...你知道他们有几个人在问你吗?也只有陆建章这个钦差才压得住他们了......” “知道了。”姜卿低着头,终究还是妥协了说了一句:“陆仪正就陆仪正。” “那就别在爹回来的时候气他了,可好?” “噢。” “好,我走了。” 姜之平从椅子上站起,背影颇为洒脱的走了出去。 姜卿想了想,上前追了几步,行了礼,道:“二哥自小读书练武就是最为吃苦,就如二哥书中那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今出仕,妹妹祝二哥前途似锦。” “哈哈哈。” 姜之平早已挥着手,拿起了门口处的一杆长枪,口中喃喃着,走出了暖阁。 此刻没人在他旁边,不然只会瞪大眼睛听着他说的话。 “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满人血......” ~~ 第40章 聘礼 “哦?姜之平已经走了?” 陆建章赶到大同时正是深夜,虽是有戒严和宵禁,可依照身份令牌终究是快马赶到了总兵府中。 “是,陆仪正可来的有些晚了,二公子已经去前线打蒙古人去了。” 说话的人叫杨方,乃是总兵姜镶麾下的绿营副参将。 他此时正从府中与人商议完出来,见到陆建章也是抬手一拱,并未有太多谄媚的语气。 “哈,未能见姜二郎一面,实属遗憾了。” 杨方道:“陆仪正前些日子从城中抽调的一个千户还是二公子着手文书,口信也收到了,他走前吩咐过属下,让属下配合你行事。” “嗯。”陆建章应了一声,问道:“如今还能进去?” “将军和小姐已经歇息了。” 陆建章知道他为什么特意要提一声姜家小姐,但也只是笑笑直接略了过去。 “那我们走走?” “仪正有事直接吩咐就好,时辰也晚了,城中还有宵禁。” 杨方嘴上这般说着,看似恭敬,其实并没有将毛都没长齐的的陆建章当回事,只当他是京城派来打秋风的。 “好,那我直接说了。”陆建章也不客气,道:“我需要姜家的配合,有一伙从南边来的细作,意图北上策反山西境内的将领。” “哦?我倒是听英亲王的属下提过两句,说朝廷已经派索尼的亲信南下,陆大人的意思是,他们还是往上走了?” 陆建章道:“对,我接到信阳那边的信,索卓罗已经死了,而且他们已经进了平型关口。” 杨方道:“那也太小题大做了,只是一伙微小的细作,还弄得到陆仪正去管吗?何况大同府有姜大人压着,谁敢反?” “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陆建章摇头道:“李成栋和金声恒叛变后,南边的形势一直不安稳,我来山西时,摄政王已经决意南下,此时后方绝不能出意外,尤其是大同仅隔京城八百余里。” “这批细作也不简单,唤作以往,朝廷钦差再怎么捉不到人都不会身首异处,他们敢如此行事,肯定是知道了朝廷决意南下不在乎开战的借口了...同理推断下去,他们应该是有把握成功策反后方......” “明白了。”杨方道:“那陆大人准备怎么捉人?” “他们一定会来大同,这里是汉人将领最多的地方...我提前过来调集人手,手上也有他们的画像,可以迅速逮到他们,总比带着那些粗蛮的镇戍兵在灵丘县一个个搜的好。” 杨方点头,道:“好,我会在三日之内调集人手,交由陆大人指挥...只是陆大人进城不去找英亲王,怎么会找上姜府呢?” “避嫌。” 杨方心想朝廷的诏令早就下来了,你不只是来调查阿济格的,还得顺带摸清山西众将的底细,如今却这般过来请姜府帮忙,这可没有一视同仁的避嫌...... 想着,他又是一拱手,道:“对了,还未恭喜陆大人,得了门好亲事,我家小姐脾气有点倔,还望日后多包容。” “嗯。”陆建章淡淡的应了一声。 杨方又是一笑,问道:“大人聘礼可准备好了?在下颇有家资......” “不用。” 陆建章还是不见神色,反而是看着杨方,道:“我听闻杨将军是绿营参将杨振威的堂兄弟,乃是崇祯十年就跟着姜总兵东征西讨,你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做城门署校尉,一个在军中当军司马?” “是。”杨方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不用疑惑,这事我也是进城之前才知道。”陆建章这才笑了起来,道:“聘礼我会在后日送到府上。” ~~ 次日,陆建章一早就去姜府上见了姜家小姐一面,也原未有太多话,他的目的是见姜镶。 等再从姜府出来时,已经是傍晚,府前来了数十个满人侍卫,自称是阿济格亲王派来保护他的安全。 陆建章微微一笑,知道这事有点难办了。 不仅仅是姜镶向用儿女亲家绑着他,连阿济格都派人来用保护的名义监视他,再等自己到大同的消息传开后,不知还有多少人想贿赂自己。 如此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点脏事。 他心中一定,也不顾身后那几个满人审视的目光,径直去了军中。 ~~ “你这个仪正可是让我好找啊,怎么一进城就去了姜府,莫非真怕我那几个弟弟将你到手的媳妇儿抢了?” “不怕。”陆建章拿起桌上的羊肉撕了一口,又饮了一大碗酒。 他自小就在关外长大,也一直是受到当时后金朝的影响,作风颇有豪爽之姿。 “哈!我知道汉人有句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陆建章一笑,道:“和度兄你也这般认为的?觉得我会跟姜家结亲?” “不然呢?我听说那姜家小姐可是国色天香啊。” “别装傻了。”陆建章摇头道:“你我自小就相识,只是几年未见,不用这么生分。” “好吧。”和度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你父亲派人跟着我了。” 和度一摆手,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不,你理解错意思了。”陆建章道:“我虽是钦差,可以自行处决山西叛将之事,但权力总不会越过英亲王,我也不会像索卓罗那样目中无人打压众人,我来找你,是想让你从中调理此事。” “理由呢?我可不会为你去惹恼我阿玛。” 陆建章还是带着笑容,道:“这么说吧,你阿玛这般举动是在摄政王心里扎刀子,我本就是来着重调查他的,他让人盯着我,只会让摄政王更加怀疑他...不要忘了,跟我一起来这的,还有摄政王的眼线,而且,那份布防图就是从英亲王手下流出去的。” “哈!你还说我生分了......” 和度带着狡猾的笑容,道:“这些能瞒住我?依阿玛王和摄政王的关系,就算传到京城,如此举动也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你真正的目的不是为此...” 说着,和度微微一皱眉,道:“你是半月前到山西,昨夜的才进的大同府,但才进城,就受到了姜家的亲事,还有我阿玛王的监视...而后不知道多少心里有鬼的人还会贿赂你,你找我,是想平息此事让你安心调查是吧?” 陆建章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不像那些愚笨的百夫长。 “对,也不用你出手,只派手下去处理掉一个人就行,但不能让众人知晓是我做的。” “谁?” “绿营副参将杨方。” 陆建章道:“我查过,此人贪污军饷高达十几万两,任人唯亲,竟将他那两个痴傻的儿子送到了军中重职上,暗地里也杀了不知多少流民。” “嗯,是要好好整治整治。”和度摸了摸下巴,道:“杀鸡敬猴,是要让那些有鬼的人知道了,况且事情下来,你这个钦差不杀几个人也说不过去......” 说到这,和度也是顿住,目光看向了陆建章。 陆建章放下碗,淡淡道:“到时,我会下令,让你去抄家。” “好,陆兄还是那般爽快。” 和度见他这么有魄力,又问道:“既然是杀鸡敬候,那陆兄想必也不会真娶了那姜家小姐了?” 然而这次,陆建章却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 “是这样,我那几个弟弟一直在问...尤其是门柱,楼亲两个,不是听闻姜家已经定亲了,就差带着人去抢了。” “你先做,后面我会来处理。” 陆建章起身,走向了帐外,只回头丢下了这一句话。 而身后的和度也是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望着他出去的身影,脸上看不清神情。 ~~ 晚间,大同总兵姜镶回到府中,正准备歇息。 才刚脱下铠甲,就听外面传来了声响。 随即起身往走去,到了大门时,正有两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 “是...是陆仪正,他差人送聘礼来了......” 姜镶一皱眉,再次走到了大堂上,见到的是一箱箱金银珠宝,以及摆在最上方的盒子。 此时本是散发着香味的檀香盒子,却是透露出一股血腥气。 他打开一看,脸上瞬间变得寒冷。 “杨方...陆建章......” ~~ 第41章 拜访 身在军中的陆建章很快收到了总兵府的消息。 “这么说来,姜将军没有选择退婚,而是收下了那份聘礼?” “是,家主还订了日子,请陆大人择日......” “我知道了,去吧。” “是。” 陆建章眼看那名报信的小厮离去,不一会儿,身后的和度走了出来。 “这个姜镶倒是有城府。”和度道:“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掉链子,就算你杀了他的心腹,也依然挺着个脸爬过来...怎么说来着?老油条。” 陆建章没有在意他说的话,问道:“城中那些人什么反应?” “放心,消息已经传开了,现在没人敢惹你。” 陆建章点头道:“也好,明日人手就调过来了,要抓紧时间布防。” “陆兄还是那般心狠啊,让人家调集人手配合你,转头又去把人杀了,可谓过河拆桥了。” “我没有错,杨方确实该杀。” 和度身为一个满族人竟满口都是汉人的词语,此刻见陆建章沉吟的模样,也不免多唠叨了起来,他总是想在这个自小就最优秀的同窗好友眼中看到自己的光芒。 “你其实也是给了姜家一个洗脱嫌疑的机会吧?朝廷已经怀疑山西的汉将会谋反,姜镶身为一把手的总兵岂能推脱责任。” “而你依着钦差的身份帮他杀了一个自家人,只是流传出消息人死了,罪名却还没定,是想捉到那群细作后,再顺带将谋反的名义扣在杨方身上,借此为你岳丈大人自证清白?” “我没这么说过。” “是啊,因为你正想着怎么做的更完美些。”和度道:“要不要我把人借给你?我现在可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手下近万人,再加些绿营兵把整个大同包围起来也是小事。” 陆建章淡淡道:“也就你这个指挥官留在了城中,剩下大部分都去打蒙古人去了吧?” “那也是小事一桩,你我联手,几个细作还捉不到?” 见和度这般态度,陆建章也没有再板着脸,问道:“我记得在盛京那会儿,你的汉语可没有那么好,至少不会说这些词语......” “索尼老头说过,人总是要进步的。” 和度道:“你没在的这几年,我可是在大同结识了不少汉人名家,说起来,我最近又认识了一个汉人,还会说满语,气度不凡的,有些词也是他教的。” “又是新找的翻译官?”陆建章道:“前几个跟了你,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可机灵多了,应该能在我手下多活一阵子,长的也漂亮,我还没尝过,下回带出来给你?” 陆建章摆手道:“不用,算着那些细作的行程,应该是后日就到大同了,要抓紧时间。” “那陆兄可是连新娘子也不要了?” 陆建章闻言,将目光看向了和度。 这已经是和度第二次问他了,陆建章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和度兄也可是不去抄家了?” “当然...要去。” 两人都很年轻,此刻对视着,却像极了两只老狐狸。 ~~ 次日,陆建章拿到了婚契,即正式确定了这门亲事。 在副参将杨方被人袭杀后,其实很多大同的高官都不敢再去见这位陆仪正,生怕被莫名其妙的死掉。 但大同除却爱新觉罗和度,也依然存在着陆建章的熟识,陆建章定亲是大事,自然也免不了去叨扰。 而陆建章知道他们都是城中的儒家子弟,与他此行的督察目的无关没有什么利益纠纷,于是相约在文庙旁的福德茶庄见面。 ~~ “我听说楼亲,门柱两个可是热切万分,上回陆兄去见他们的大哥和度,这阵子也正是在忙此事,陆兄就不怕真得罪这一家子?” 陆建章悠然一笑,端起一杯茶,道:“班兄也觉得我不是真心来查英亲王一家子的?” “不是吗?” “不,这只是其中之一。”陆建章缓缓道:“阿济格与多尔衮是亲兄弟,我就算回禀阿济格把大同屠城了也不一定能动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还是接了这份差事过来,是其他大人的意思......” “谁?”班文道:“可这又跟陆兄去定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你不用管,自是京城中的争斗......” 陆建章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考,随后道:“至于定亲一事,要说...我是真心喜欢她呢?” “哈?不会吧,陆兄好像才见过她几面而已......” “我早年间来过大同......” 陆建章一向清晰的眼神中透露出恍惚之意,转着茶杯,缓缓道:“那年正是朝廷入关之时,大同被李闯糟践,我随老师进城时,看到了一个小女子拿着剑,前面是几个乱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似乎这一段行程,陆建章除却抓人,调查,勾心斗角以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些心里话的人,他的声音很轻,温柔间透着坚定。 “在之后,我得知她是大同总兵的女儿,而我那时只是一个在关外被满人养大的流民...这些年,我拼命的读书,习武,踩着那些高官的尸体拼命的往上爬,在进入銮仪卫时,我就知道,终有一日,我还会到大同来。” “那杨方一事?” “替罪羊...我在来时,就已经想好了怎么保下姜家了。” 班文一愣,却没想过一直冷峻狠辣的好友竟会有这种心思,随即道:“此事,当浮一大白!” “不必,再过两个时辰,我就要出城了。” 班文道:“这么急?去捉那些细作吗?” “对,他们确是实打实的杀了索卓罗抢走了那份地图,如今的大同这群细作才是心腹大患。” 班文沉吟着,道:“今朝陆兄结亲,本该是我与吴征一齐来的...陆兄可知现在,大同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陆建章抬起头,道:“没关系,等我处理完这群细作,就开始着手整治,城中确是屠杀太多了人了......” 下一刻,门外传来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陆建章转头看去,见是班文的好友薛进,以及一个肿着脸的少年。 “哈!” “我才听到陆兄进大同,想不到后脚就定亲了,倒是来晚了,来晚了...”薛进哈哈道:“当年在京城,我们一齐在索尼的学堂中读过书,之后陆兄可是年少登科,怕是记不起我了吧?” 薛进是班文陆建章早年的同窗,也是当年随着后金一起入关的汉人,之后投笔从戎,与两人也是多年未见。 他五大三粗,身着铠甲,见陆建章在,异常热情,指着那名的少年介绍了起来。 “还未引荐,这位是孙文,字逸仙,我新认识的才俊,腹中极有韬略,尤其是他所说的‘拯厮民于水火,救大厦之将倾’深合大同如今之境地,其人思绪也起之实业救国......” 到这,陆建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孙文。 这少年双颚胖大,眼睛浮肿,甚至鼻梁都有些歪,谈不上什么英俊,但气质却很宁静,似世家子弟,尤其是那双淡漠的眼神,像是年少老成之人。 待薛进领着那人落座,陆建章问道:“叨唠几句,逸仙可有及冠?” “还没有,等过了这个冬季才满十八岁。” “那我倒是虚长你两岁了,逸仙可是应天府人?” “是应天府江宁县...陆兄如何知晓?” 陆建章道:“我在京城审过很多应天府人,听出了逸仙的口音,有些相像。” 孙文听到这,将挑起的嘴角平复了下去,道:“我是幼时生于应天府,可随着老师一路往北求学,因此来往各地的人都有。” “那逸仙的老师是?” “梁卓如,号任公,名气很小,入不得大家之眼。” 陆建章道:“却是没听过,但能教出让薛进兄高看的本领却是少见...逸仙求学去过那些地方?” 孙文道:“很多,甚至还去过倭国......” “噢?逸仙想必会倭语了?” “是会一些...” “陆兄。”薛进挥手让人抬出一坛酒,往桌上一摆,道:“你也问的太多了,没看到前几句说审过应天府人孙兄就已不太高兴了?” 班文闻言,笑道:“你们才刚没来,陆仪正适才还说要整治大同,小心把你这个小军校也给整治整治了。” 薛进拍开一坛酒,道:“我可是听说绿营的杨副将莫名死在了城外流寇手中,此事城中都有传言,说是京城的陆仪正已经开始榜上英亲王,整治姜总兵了?” “没有。”陆建章道:“此人劣迹斑斑,乃是军中毒瘤,不早除掉只会荼毒军民。” “或许是陆兄错了呢?”薛进沉吟了许久,道:“如今大同城的毒瘤可不是这种贪污的汉人......” “够了。” 陆建章凝起双目,见薛进欲言又止,马上出声道:“我知道薛兄当年为何投笔从戎,但此时不是说这个时候。” “我就是觉得...也太过火了些,听说前几年江南那边杀了上百万人...理由竟是没有剪辫子......” 陆建章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那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立在前一个朝代的尸首上面的,何况,我们自小就生于关外,明廷的唾弃之地,原本也算不得汉人了,一路跟随太宗皇帝打进北京城,才有如今的新世道新身份...你记住,我们与明人是生死仇敌。” 班文也叹道:“陆兄说得对,难不成要一辈子留在那黑山白水里打猎不成?明廷早已衰落,南边的几十万人都打不过我大清朝,朝堂之中更是党争糜烂不堪,还有甚存在的意义?” 说着,他拿过薛进拍开的酒,往他杯里倒了一杯,又道:“薛兄早年弃文,也是受到了这乱世的影响,想要做出一番功业,可不能有妇人之仁,也要将不该有的东西压下去。” 薛进则是拿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我知道,可我总想着会有办法调和这些民族的矛盾,让关外的其他百姓融入中原,造就一个大一统的世道。”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不是吗?”陆建章道:“我们作为大清朝的开路者,自是首先要替后辈扫平天下,没有一个完整的天下,社稷又何谈大一统?” 薛进闻言也不再忧郁,拿起酒杯敬道:“我们来拜访,是来恭贺陆兄的,倒是让陆仪正为我操心了,失敬,薛某先干为敬。” “无妨,如今不谈政事,也无需顾忌我的身份,我们多年未见,是该好好叙叙。” 陆建章端起茶杯喝着,却瞟见了一旁的一直不语的孙文。 “逸仙呢?在想什么?” 孙文灿然一笑,道:“我在想,以后真的会不会有人创造出那种没有民族矛盾,人人平等的大一统世界。” “没关系。” 班文也笑了起来,道:“不管如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如今时局,我们作为大清的子民,自当合力统一!” 陆建章听着也来了意气,“不错,有朝一日,我必会参军南下,灭了那苟延残喘的明廷!” “是啊,君不见这大好河山,大半都是我们这些汉人替大清打下来的?” “哈哈,且看,以后谁能扫平蛮夷南明,再造社稷......” 孙文捏着茶杯看着他们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眼中神色不定,似乎透露着些许失望,但很快就收了起来。 期间,剩下三人仍然谈论着如何统一一事,桌上的热切的气氛依然不减。 到最后,陆建章饮茶多了,首先站起身来。 “各位,我还有事,之后就不必等我了。” 此时喝的脸红的薛进道:“嘿!陆兄怕不是想新娘子了?” “没有,还真是有要紧的事,待几日后接亲,你们可要赏脸了。” “自然自然.......” 陆建章笑着,推门走出厢房,先是上了个茅厕,随后一路穿过长廊,站在了茶庄最高楼之上。 大同城冬季寒风吹来,却并没有将他的热血冷却。 凭栏处,他眼中是巍峨的大同古城,心中是以后的功业,顿感畅快无比。 此刻,他知道他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 效忠一生的朝廷,爱慕多年女子,志同道合的好友,笑里藏刀的对手,险境胜境皆由他一力凭着自己去逆转。 接着,他竟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和珅...... 于是掏出怀中的画像又看了一遍,想要将这个人刻在脑海里,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陆建章转头,见是孙文。 “逸仙也是上来.....” “是啊,刚刚茶水喝多了。” 陆建章手上拿着画像,低头看着,随后笑道:“我刚刚见你眼中有些失望,似乎是担心我们不能改变世道吗?” “是有些。” “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你以后会明白的...对了,还没听过你对薛兄说的实业救国,也是关于大同百姓......” “噗.......” 陆建章有些愣住。 第一反应是一直凝神看着的手里的那份画像被染了血,之后才是心脏处的剧痛...... 鲜血顿时四溅,只在刹那间,有一双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恍惚着眼抬起头,看到的是孙文一双平静的眼神...... 最后,才是有细小的声音响起。 “你看,你也死在了你黎明的前夕......” 第42章 熟人 福德茶庄厢房中。 眼见孙文起身走出去,班文也喝的有些醉意,端着酒杯,看向了薛进。 “适才说的,竟没有一句是为陆兄道喜的,都是你这人的小心思啊,怎么...真是想救民于水火?” 薛进红着脸,道:“其实原先这样的心思还算小,当时只是想着带兵打仗总比在院中操练笔杆子强,直到前几日遇见逸仙,才渐渐有了头绪......” “哦?他可是说了什么?”班文道:“竟还能让你带过来见陆兄与我?” “哈!这么说吧,若只说如今儒家和法家的派系理念,逸仙所说,完全可以自成一派。” 班文一抖眼,道:“真的假的?这可是要成为开山之祖的?” “自然。”薛进一笑,颇有些神秘,早年间在学堂求学时那股书生气又生了起来。 “还记得我最先说的那句拯斯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吗?” 班文一笑,道:“可又是一个顾炎武?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会儿倒是在明人之中广泛流传。” “哪有,顾老匹夫所作不过是对时局一言蔽之,而逸仙的言论确是有具体的可行办法。” “那还不快说?” “哎,这次太匆忙,我想等陆兄下回来再讲,时间也宽裕。” “怎么?你还瞧不上我了?” “那好吧。”薛进道:“逸仙所说的救国主体名曰三民主义......” 他红着脸,眼中满是向往,对着班文徐徐说了起来。 “民权,民生,民族...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从一个新的角度实现我辈儒生天下大同的理想......” ~~ 寒风吹过,鲜血坠落,很快便在地上凝结成霜。 陆建章才抬起头,只见孙文一句话说出口,另一只手就紧紧握住了那把匕首。 “唔...” 陆建章能成为最年轻的仪正,自然武艺也不会落下,可流出的血液在快速消耗着他的生命,此刻的下意识反应是与对方的手挣扎着,想要稳住那把匕首。 但对方像是受过训练一般,出手又快又狠,此时见他还有余力,也改用双手用力拔着匕首。 陆建章颤着双手,眼前发黑的又一次看向了那张臃肿的脸。 “你易容了......” “我当时怎么......” 说着,他放开一只手想要扶着孙文的肩膀,要以此支持住身体。 可孙文已躲开,不愿衣上沾着血迹,并且快速抽出了匕首,任由陆建章倒下。 “你是谁的人...大同...楼亲...门柱...还是和度......” 孙文不答,转头看向身后的长廊,听见声响后走过去把门关上。 “这...不像和度的作风...我是钦差...死了他们会...有大麻烦...” 地上的陆建章捂着伤口,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但他被刺中的是心脏,纵使再有余力理智,也只能去死,现在已是靠着意志力强撑着。 “他们...不会动手...那么就是...城中的降将了...姜镶对吗...我杀了他的心腹...又是来这样做...他不会甘心...和珅?你是和珅对吧...你易容进城了...我早该想到......” 孙文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还不死?” “没有...听我说...这样做是自寻死路...我活着...姜家才有活路...我死了...朝廷定会彻查...你们逃不掉的...我可以帮你们...附近就有医馆...和珅...带我下去......” 孙文蹲下身,眼光看向了陆建章心口的血液,自若的说了一句。 “有一个老道士也受了你这种伤...替满人打江山...或许他到死都不会想到会死在汉人手中......” “明人...没有未来的......”陆建章半闭着眼,头摇动着,声音也在颤抖口中还在喃喃道:“你救我...我们一齐扫平天下...多好......” “你说过...我们是生死敌人,这就够了。” 孙文一笑,手上拿着匕首,道:“何况,我在前世听了太多这种话,知道都是谁说的吗?汉奸......” 陆建章已然闭上了眼,用着最后的意志道:“和珅...陆瑞庆...你到底是.....” “祁京。” “噗!” ~~ 陆建章倒在地上,眼中与脑中已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同的城门口。 跟在索尼身旁,听着老师的教诲,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执剑的少女,身后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个女子怎么敢的呢?明明自己也打不过...可眼神中却带着坚定,就拿着剑那样矗立着...好美...... 怎么会在这倒下...明明还有很多事情...很多...... ~~ “三民主义...如此学派提出来,到现在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厢房中,薛进说完,班文感慨的说了一句。 他也从未听过这样惊世骇俗的理论,但渐渐细想下去,确是发现受益良多。 “这等言论,没有广泛的去遍查民间疾苦...是说不出来的...更有想到为之解决的办法...我辈儒生如今还有那个像这样的去实干...只怕一辈子高高坐在书桌上,埋头看经......” “是啊,可惜了逸仙所作,不合这个世道......”薛进也叹声道。 “起之,安定百姓,民族平等,实业救国,是正看中了我大清如今流民乱世的穷迫,他才十八岁,竟能有这般眼光?” “摄政王也不过十七岁就领军出战,击溃嚓哈尔部。” 薛进道:“我想过,这样做...是有些可行,如今叛乱四起,不就是为的一个民族不公平吗...其实大多汉人都有这般想法,只是逸仙是第一个提出具体理论的人,要是朝廷能下令......” 班文道:“我等小辈,那能上达天听?” “所以我才将人带来给陆兄见见啊。”薛进道:“陆兄是我们之中职位最高,最有能力之人,也能直接接触到京城,要是他能认可,此事也不是这般难做。” “哦?”班文这人也怪,赞叹可惜了几句后,又不禁问起道:“如此俊才,薛兄是怎么结识的?” “你也知道,我是城门署的军校,这阵子一直负责替陆兄盘查,直到我前几日见他风尘仆仆的过来,手中掉落的那些书稿......” ~~ 高台上,祁京收好匕首,用陆建章的衣裳擦了擦,从鼻中抽出了几支令他有些难受的牙签。 等他再次调整好面部后,将牙签塞进去,这才在陆建章身上搜了起来。 几枚银子,一块銮仪卫仪正的令牌,几封书信,玉佩,以及最后一个荷包里面的婚契,上面写着他与一个叫姜卿的婚约。 祁京收好这些东西,起身朝台下看去,见是陆建章的数十个满人护卫,正严严当当的守在茶庄门口。 他们都是阿济格派来监视陆建章的人,此刻却已成为了祁京的麻烦。 ...陆建章的令牌是不能用的,且不说那些满人会不会听,他一个刚认识的外人拿出他的令牌不合理。 站在寒风中想了一阵,祁京转身,用匕首割下陆建章的衣服,将布料搓成长条,一端绑在陆建章身上一段绑在柱子上,随后又从楼台上的灯笼里取出了蜡烛,用打火石点燃,放在了布条下....... 祁京在关门时仍在仔细看着...循着他的眼光看去,陆建章正被挂在高台的另一侧,摇摇欲坠...... 下楼时又见到一个打杂的小厮,在离高台很近的楼道上打盹,于是他走近给了那人一巴掌。 “楼下厢房让上菜,别偷懒!” 小厮瞬间清醒,转头一看,只见长廊中一道颇显臃肿的身影在渐渐走远。 做完这一切,祁京再次下楼,转到了厢房中。 站在门外,他又一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脸上也在不断闪动着各种表情,并且扶笼的袖中握紧了枪。 随后才听见里面有声音传来。 “如你一般,我第一次见到逸仙,也是觉得其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些怪异,你看那张脸,像是被人毒打了一番似的,但只是一次...一次交谈过后,我就发觉其人思想之深,举世罕见,这才带来见见陆兄,再为天下添一贤才。” “恐怕不是吧...听薛兄所说,逸仙言行中分明是在有意无意提起钦差和陆兄,想来又是风尘仆仆的赶到大同,怕是有心投效,这才向你一展胸中韬略吧?” “哈哈...我竟没有想到,这般急促的想见陆兄,想必是听闻陆兄的声名已久了吧?” “是啊,如今你倒是助他一把,可是如愿了。” “倒也不然,陆兄忙着呢,吾等都未见够......” 祁京在门外听他们说道这,才将袖中的枪收好,推门进去,微微笑道:“两位久等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班文笑道:“是没追到陆仪正吧?” “是。”祁京一边微微笑着,一边坐下道:“我方才才到茶庄门口,想与陆兄聊两句,可他好像遇到熟人了,让我先回去,他与那人去楼台上聊。” “熟人?”薛进一愣,道:“陆兄才到大同,都只是我与班兄与他最是相熟,那还有什么熟人?” “这就不知道了,他上楼前,我就隐约听着他喃喃着,什么楼亲,门柱,却不知什么意思......” 第43章 杀机 “楼亲、门柱?” 班文和薛进见貌不惊人的“孙文”进来,原本是还想与他讨论他的《三民主义》,可如今听到这两个名字,却对陆建章忧虑起来。 毕竟,他们是为庆祝陆建章的亲事才到此地的。 “门柱,楼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贝勒阿哥...与陆兄有些......” “薛兄。”班文打断了薛进的话,想到之前与陆建章说的话,勉强一笑,道:“陆兄是与他们有些交集,但都是朝廷捉拿细作之事,过去说几句话,也就出城去了。” “哦。” 祁京应了一声,心中却不由想起了高台上的对话。 因为陆建章死前,首先怀疑的是门柱,楼亲两个人,说明在他心中,这两人才是最有嫌疑的人,到现在他说出来,不过是想试探试探。 他学过满语,知道这门柱,楼亲,是满人的名字。 他看到两人虽是在笑,可眼中却是对此事起了担忧,看来他们与陆建章的恩怨似乎不小。 此刻得到具体的消息,也逐渐放下心来。 随后,祁京看着桌上的牛肉,大块夹起吃了起来,样子也颇为豪爽。 “逸仙倒是慢点吃,方才还有人问要不要上菜,我们可都是为你点起了,再说说你的三民主义吧......” 班文说到这,突然听到了窗外有呼喊声叫了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谁?是谁?好多血...在胸口!” 两人对视刹那,纷纷起身推开门。 外面很快就升起了叽里咕噜的满语,似在大喊,然后是一阵抽刀声。 “陆兄?去高台!” “不对,在下面,在茶庄背后!” 祁京歪头看向这一幕,徐速用油纸将牛肉打包,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 茶庄的背面,一具冰凉的尸体正倒在路中央,引得众人围观。 班文薛进两人挤开人群一看,见尸体摔的血肉模糊,只能隐隐辨认出是陆建章。 抬头一看,兵分两队的满人护卫就从茶庄高台上看下来,目光凶狠。 很快,就有一个头领模样的满人走了过来。 “陆仪正见过什么人?” 薛进道:“我等不知啊,陆兄才说他要出城去......” “对了,逸仙说过,他见了门柱楼亲的人...逸仙......” 班文话音一顿。 想再回头看孙文时,却已见身旁空空如也,只留着呆滞的人群与掠过的寒风。 ~~ 当夜,总兵府中声势大动。 一队队军伍跑过,还不时穿插着骂声。 一名小婢女匆匆忙忙的跑进了一方富丽堂皇的院子,见到人,连万福也不施了,道:“小姐,姑爷怕是......” “没关系。” “可是...老爷才答应呢,这才过了几日姑爷就已经...这让旁人怎么看小姐啊...小姐以后还怎么出门......” “没事的,我才不在意。”姜卿翻过一页姜之平留下的书籍,淡淡道。 “小姐......” 一旁的丫头急的穿着小绣鞋团团打转,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但是旁人可在意呢...这样过后,小姐还怎么嫁人啊......” 姜卿闻言,看向了一旁架着的佛朗基火器,手中又一次翻过了一页书。 ~~ 于此同时,祁京已在城外的村子中,手中翻开了从陆建章身上搜的信。 这是一处破旧的柴房,门外寒风阵阵,里面灯火阑珊。 边看着信,祁京边从怀中拿出油纸包,道:“牛肉,冷了些,将就吃吧。” 程平搓搓手一笑,只拿了一小点,道:“我不饿,就只吃这点就行,剩下的你明天再吃,你早说要吃牛肉了,我让店家随便弄点就成,饿不死。” 祁京边吃边点头,道:“嗯。” “你在看什么?”程平走过去瞟了一眼,却又未多看,道:“事情成了?” “嗯。”祁京应声道:“这是信阳那边传来的信封,说细作已经进山西了。” 程平愣了愣,歪头看向祁京,道:“你真把陆建章做掉了?” “嗯,心口一刀,我看着断气,没有问题,怎么了?” “哦...好吧...我其实无话可说......” “嗯。” 程平这般说着,可眼中却是很惊讶,只觉得这人解决事情越来越直接了...可转念一想,他们北上,本不就是是谁挡在前面就做掉谁吗...... 然而祁京还是那般平静,在翻过书信后,又把那幅染血的画像拿出来看了看,随后依照着上面的神态将面部恢复,在脸上抽出了一根根牙签和小木球,又从腿脚身体上拿出了很多棉花...... 忍着疼痛,他闭上眼回想着这一番事情,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 ~~ “陆仪正?你已经有了我们的画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走了...是要去那里...答案只能是他知道我们要去大同,浑源一带...要提前过去埋伏...韩文广,我们一定要去大同吗?” “对,最终的目的就是大同,但我们得先去浑源,那里有人会让我们得到新身份,才能顺利接触到姜镶。” “不行,一到大同,我们十死无生。” “为何?” “我们能在平型关躲过搜查,是因为陆建章的手下无能,不代表他无能...再去大同,那里精兵强将无数,城防严密,加上他的亲自搜捕,我们不可能斗的过陆建章。” “你怕了他?” “不是,是他占了先机,我们是在自投罗网。” “祁京...你没有想法吗?” 说到这一句,祁京的神情恍惚一愣,脑中泛起了很多上辈子的画面。 “...你没有想法吗?” 戴笠站在了他面前,指着前面的场景缓缓道。 “老师...我......” “记住,我们这一行,首先做的不是想着如何杀人...而是隐藏...在他们最放松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最关键的一刀...” “可是老师...他们里面的人已经知道我的样子了......” “没关系,我教你怎么样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从外表..然后是精神,神态......” “好。” “好,你这样捏住鼻子,抵住......” “哎,你不是要去接见那位少帅吗,还有闲心看什么呢?” “三民主义啊...你师哥我不像你这么闲,还有时间学易容,这会儿去东北担任外交官,不会些理论怎么行...小心我露馅了把你扯出来,哈哈。” “你扯我这个无名小卒有什么用,要扯,也该是扯出孙大总统来,才压得住场面。” “哎,不能这样说孙先生...我们天下能有今日,孙先生乃是领头人,不准对他不敬。” “哈,我就说说。” “不行,你这个同志觉悟不够,这本书你要好好看看。” “好好好,我陪你...哦,孙先生原来叫有个字号孙逸仙,三民主义...民权...民族...民生......” 思绪渐渐回来今生,也有很多信息从祁京眼中闪过。 “陆仪正是钦差,可却没有带多少人来,因此嘛,哥哥我才愿意把人给他好好立功嘛,不能得罪自己的前途不是。” “大同也不是化外之地,英亲王亲自在哪坐着呢...他能查出个毛来,倒是和大贝勒相熟一点...当然还听说有几个同窗在哪......” “姜镶几乎没有实权...军权都在吴惟华手中,但两人最近有些近.......” “那个大同守将想将女儿许配给他.......” ...... “韩文广,我需要一件衣裳,最好是书生穿过的,有些磨损,再向村子里买些棉花。” “小辫子道士,我们再对话几遍,用满语。” “程平,雕几颗小木球,正好能塞进腮中的那种,另外,还要几根牙签。” “胡三,你出去一趟,探查这里离大同最近的小路。” “李效,去牵最快的一匹马过来,没时间再磨蹭了,程平你跟着我走,你骑术好,边走边雕,之后可以扮成我的小厮。” “赵锦衣卫,去看看鱼炖好没有,我饿了。” ...... “那就是陆建章的同窗薛进,如今正在城门署做军校,这几日在负责盘查可疑人员。” “哎,你们等等,不要这么急,一个个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臃肿啊...哎,你东西掉了...呃?三民主义?” “在下孙文孙逸仙,如今进城...是来实现一番大抱负......” “...不,在下所说,起止实业救国......” “乃是救百姓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 “民族...民生...民权......” ~~ 祁京睁开了眼,感到唯有最后的一幕做的不完美。 但没有办法了,那些满人是突变,他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人跟着陆建章。 此刻,他也将面部复原了,再度查看着陆建章的东西。 除却那些物件,剩下还能有文字信息的,就只是那张婚契。 “姜卿...姜镶的独女...为什么要挑在这会儿出嫁......” 祁京思索着,看向了窗外的天气,又下雪了。 ~~ 高台上,和度伸手接过手中飘落的雪花,缓缓捏住。 此时,他才抄完杨方家,听到消息,迅速来到了福德茶庄。 “贝勒爷,这确是陆仪正,心口是致命伤,一刀毙命......” 和度打了哈欠,走向一旁拿起了那截被烧断的布条,又看了看陆建章尸体落下的位置,心中有了思量。 “此事,不是我那两个痴傻弟弟做的,不然这会儿他们已经带兵进姜府了。” “那是何人?” “放心,我倒不至于会包庇,毕竟那两个傻子脑中只有女人,不会与我争权。” 和度拿着布条,比划了一阵,道:“陆兄就是在这里被刺杀的...有人先将他杀了,可看到了楼下的侍卫,于是把他吊在另一侧,用火烧着布条,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侍卫过去,他再趁机逃跑。” 说到这,和度笑了起来,又自若的说道:“看来遇到了比陆兄还厉害的对手了...有趣,有趣......” “你们几个,马上去军中调兵包围大同城,要营造出我很急躁的样子...再把陆兄的那两个同窗叫过来见我...还有,从现在起,去我阿玛那找几个高手保护我。” “是。” 吩咐完这些,和度才拿着布条走到栏杆处,看向了夜间的大同城。 “陆瑞庆还是和珅...你和陆兄一定看过这些吧...但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你的地狱......” 第44章 打探 和度回到军中,见班文与薛进两人已颤颤巍巍的在军营中等候。 这两个原本都是陆建章的同窗,那时和度也是在索尼身后学习,见过他们,却不待见他们。 因为他只跟最优秀的人交集,比如陆建章,对其他平凡人则是一眼划过。 依照如今的职位就能看出他们这群学子的差别,班文是大同城里的书吏,算是不入流的小官,而薛进虽是军校,可比上陆建章深受重用的五品仪正就差的远了。 但此时身为朝廷钦差的陆建章身死,和度也不得不放下性子,在营中一边喝着酒,一边详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三民主义...哈,你是说,那个名叫孙文的书生很仰慕陆兄?” “是...” “你等可知这位孙文孙逸仙住在哪里?” 薛进道:“他好像说过,住在城里的同铮客栈...” 和度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道:“这两天就把陆兄安葬吧,一切照旧,你们也回去不要声张此事。” “这么快...可依陆兄的身份,死因也还有疑点......” “不用担心,我会上报此事,也会继续追查凶手。” 说罢,和度还摆上了一副喜色,道:“你们也不必太伤心,不会牵连到你们,朝廷钦差大臣身死,自是由朝廷来处理,该配合就配合,该吃酒就继续吃酒。如今陆兄也仅有我们几个熟识,我们不伤感,他也走的轻快。” 薛进班文闻言对视一眼,竟无言以对,行礼道别离开。 军营中的和度眯着眼,又拿起酒喝了一大口,喃喃道:“和珅...孙文,你下一个会杀谁呢?” 他身边的游骑副将名叫阿克占的手下问道:“贝勒爷,这么快就锁定凶手了?” 和度道:“据孙文所言,他见陆兄临死前是去茶庄顶楼赴了我那两个弟弟的约,呵呵,我们满族汉子岂会如同汉人一样软绵绵的,要是真有想法,早就带兵去抢人了,杀人跟征战天下一般,不过都是手中的刀剑的事,何必顾忌...再者,前几月他们的兵权都被我收了,软禁在王府上,那来的人去杀钦差大臣?” 阿克占道:“是,两位小贝勒的性子却是不像会做此等事,那就是哪个孙文在诓骗他们?” “是必然。”和度道:“只要是归顺了我大清朝的人,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动手杀钦差,连我阿玛王也得当个宝贝似的把陆兄供起来,我猜,此人必是和杀了索卓罗的,是同一人...这些南边的人,倒是百无禁忌......” 阿克占这才想起什么,道:“陆仪正手上不是已经有了画像?” “他易容了。”和度道:“和珅,孙文...这个明廷的细作很狡猾,在陆兄根本想不到的地方给了他一刀。” “这...要不奴才这就去同铮客栈一趟?此人变来变去的,贝勒爷也不好......” “不用。”和度想了一阵,缓缓道:“他混进大同杀陆兄,说明陆兄做对了,他们这群细作怕了大同城内的严密防守,而且,城中必然有人与他们接应,如今钦差死了城内少了捉人的龙头,他们还会进城的。” “可是,那孙文不捉了吗?” “不要纠结此事,这只是他们的一小环。” 和度轻笑着摇头,道:“你弄错了根本,他们其实与陆兄一样,是带着任务来的,那么我们明明知道他们会再次进城,还知道他们要做的事与陆兄相背...敢这么杀人的,一定是在南边领了要紧的差事,我们守株待兔阻止他们,不是一举两得?” 阿克占道:“但是大王那边好像颇为恼怒,我们是不是也该做做样子?” “也是,你去找找,能找到当然最好...世上的聪明人总不会那么多......” ~~ 次日,程平一大早就从同铮客栈走了出来。 他全程未参与此事,长相又是矮矮平平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引不起人的注意,索性又坐在客栈门口,点了份早食吃。 吃完早食,这才一路溜去城外村子,与祁京见了面。 祁京也才从民宿门口走出,穿着那身衣服,俊朗异常。 “哎,你这会儿越来越像个世家子弟了,你看看,这气度,怪不得那些人会被你骗。”程平刚进院子,看到祁京在那,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祁京拿出怀中的牛肉细细咀嚼着,道:“有什么情况?” “有人在搜。”程平道:“还全都是建奴鞑子,拿着画像一个个看着客栈里的人,遇到瘦高的,还要上去捏几下。” 说着,程平拿出袖中给祁京带的豆浆,道:“果然有人查到那里了,而且,你不是叫我往客栈厢房里放了一个书箱子吗?对方还以为我们会回去拿,派人守在那里了,那些个满人鞑子大大咧咧的,连盯梢都不会,被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你都想到了?,用那个箱子试探我们暴露了没有?” “薛进和班文那边呢?” “一切都照旧,也都有人盯着...娘的,看来他们都知道是你杀了陆建章,更神的是,你没瞧见我脸上这个痕迹,就差把脸皮撕下来了,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是易容去的咧......” “嗯,有人接手了陆建章的事情,水平很高。” “有多高?”程平问道:“那我们现在身份暴露了,怎么办?去浑源与头儿汇合吗?” “不行,灵丘县那边的盘查还紧,他们没这么快出来。” 程平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 “逃去哪里?任务还没有做完,我们还会进城的......”祁京目露思索,道:“这会儿大同城关的盘查严吗?” “不太严,但城中还是调动了很多兵马,像是在蹲守各处一样。” “不严.......” 祁京重复了一句,没有再说话。 “怎么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祁京道:“那个人...接手陆建章的人,在守株待兔,他很聪明,能这么快知道是孙文干的,也知道我们会再进城,现在,不是我们要怎么做的问题,而是要看他会怎么做。” “这...”程平一抖眼,道:“你不会还要进去把他刺杀了?” “不会,他之所以把戒严放低,就是还在等这个机会。” “什么?” “...在他们最放松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一刀...可敌人有两个......” “你在说什么?” 祁京闭眼抬手止住了他。 程平这才闭嘴,不打扰他思考。 随即瞟了一眼他手中的油袋,只见里面已经是几块被切的方方正正的牛肉还摆在上面,他记得昨天回来时可不是这样的,看来是祁京自己切的,油纸上竟连肉沫子都未见到,干净异常。 只是一件小事情,尤见其人做事细致,绝不拖泥带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的......” 程平心中这般想着,却不会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祁京这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道:“你再去一趟城中,到总兵府。” “我?” “对,杨方不是被杀了吗?你说受过他的恩惠,再说他受到了不白之冤,要姜总兵替他平反。” “你发疯了?” 程平大惊道:“我怎么敢去的,现在城中谁不知道这杨方是因为贿赂陆建章被杀的,我去替他伸冤,你不怕我被抓起来?” 祁京沉吟道:“姜镶不会捉你的,反而会将你藏起来,放心大胆的去,那里还有更多的肉吃。” “为什么?我们手中可没有接头的地图令牌哦,他将我们买了也不一定啊。” “不,他心里有鬼,之所以挑在这时候结亲,不是因为陆建章的身份,而是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带出大同…” 祁京道:“所以他那里会有很多情报,包括那个接手陆建章的人,你一定能打探到具体的消息,只要见到他,很简单的......” ~~ 这天,祁京一直在村子后的荒地练习骑马到很晚。 等雪小了,才看到程平堪堪跑进来,随即又向他请教了很多马术上面的问题。 程平冷的直跺脚,可还是站在那细心的一个个回答完,不时还上马演练一番。 等祁京练完牵马回去,他跟在后面这才出了声。 “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了?” “你这不是回来了。” 程平无奈,抖了抖身上的雪,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让店家杀了鸡,回去有汤喝。” ...... 等程平把去城中的事说完,祁京放下碗,问道:“你是说,你连声都没喊出来,就被人拉进府里了?还见到了姜镶?” “对,他好像知道我们会来,但也什么都不跟我说。”程平道:“在他那府里,我什么都没瞧见,见过他后,他还让人将我送出来。” “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白忙活了?” “没有。”祁京道:“这恰恰证明他很谨慎,不愿跟不知道详情的人言论...他没有选择杀你,是个好兆头。” 程平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不就是来接应这个总兵的吗?听着祁京的意思,似这姜镶在两边投机一般。 “那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程平一愣,道:“你还敢进城?现在满大街都是你的画像。” “当然敢,我们现在也有靠山了。” “可那个姜总兵还在左右摇摆......” “没关系。” “逼他一把就好...” “怎么?” “...用最省时的办法吧......” 第45章 回马枪 总兵府。 早早就有穿着戎装的军士往里进进出出着,一直持续到午时。 姜镶目送着手下人离去,也没有顾忌寒冷,一屁股坐在了书房门口的台阶上,面前是如柳絮飞扬的雪花。 他捂了捂手,面容平静,久久无言。 很快,院中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亲信杨振威。 “将军。” 他表情颇为凝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可还是先依旧拱手叫了一声。 姜镶心里明白,只轻轻应了一声嗯,随后就这样看着他,带着审视之意。 “大哥!”杨振威又喊了一声,道:“我听闻昨日有人过来,替我那堂弟伸冤了?” “是有此事,你怎知晓?” “不是,我昨日就在府上,他那般大喊大闹的进来,怎么会听不见......”杨振威道:“大哥千万小心,此人有可能是那边派过来的。” “那边?” “阿济格那里啊...陆建章被刺杀了,他是钦差,上面肯定会追究,他身为大同的一把手,岂不会担上责任?” 杨振威语气很快,似想将心中所想的尽数拖出,又道:“可如今执政的摄政王是阿济格的亲兄弟,必定是不会怪罪阿济格的,那这事肯定要有人出来背着...如今大哥与阿济格不和,千万不要在这里出差错啊。” 姜镶道:“你是说,那个人是阿济格那里派过来栽赃闹事的?”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谁敢这般做?”杨振威道:“大哥不见这些年的大同城...前朝的布政使说杀就杀,还有被株连的高官员外,那个不是为了一些小事而身死......” 姜镶平静一笑,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时,杨振威又沉默了,低头拱着手,只给姜镶看到他清军头盔上的两根羽毛。 “属下不敢妄言,此番前来,是想请将军三思,万不可招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了。” 姜镶一直如开始那样平静,脸上神情不变。 “早上和度那边递了军令,现在城中都在抓刺杀陆仪正的刺客,你领着绿营参将的差事,也带人去配合配合。” 杨振威忽然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管那些刺客干什么,说不定明日那个大贝勒爷就领兵抄家来了...再者,总兵府的好女婿可是也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到时候谁能护住这...... 但自刚刚话语有所冒犯后,也不敢再继续说,只得领命而去。 ~~ 杨振威一路走出府门。 他今日本是来向大哥进谏的,谁成想倒多了个苦差事。 陆建章这么厉害都被杀了,那杀他的人本事肯定不小,要是能在城中随随便便捉到,反而要质疑起真假了。 至于昨日总兵府伸冤栽赃之事,是实在拖不起的,阿济格性情残暴,姜镶这个总兵也不是拥有全部实权的大将,到时只要被满人注意,后果是不敢想的,他还是准备找个机会劝劝...... 杨振威跨上了马,看到前方,不由大怒。 “前面的两个贱民滚开!不要挡你爷爷的路!” 他大喝一声,在细流白雪中高高挥起马鞭,身影转瞬即逝。 身影后面扑到的祁京和程平,此时已经站起了身。 “那个就是杨方的堂兄弟杨振威了,现在任绿营参将。” 祁京道:“你怎么知道?” “我昨日从后门进府,就属他看我看的最用劲,身上那身皮子也是建奴鞑子的高官才能穿的。” “那就是说,你昨日喊的他全听见了?” “当然,我昨晚悄悄溜出来时,还听到姜府里的下人在议论他。” “怎么议论的?” “听不太清,好像是说杨参将自弟弟死后,变得勤快小心了很多,连家中的小儿子过生辰都要过来汇报......” “噢。” 程平道:“你噢啥咧...我们好不容易才混进城,你到底怎么想的?真要直接进这总兵府中?” “你要问我。”祁京道:“我想把这大同城的几个亲王干掉,让这姜总兵一路打到京师最好。” “我跟你说正事呢。”程平低声道:“我们进城都困难,何况连阿济格在哪都不知道,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的都能做,而是根据情况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到底怎么做?进府吗?” “不,先跟着这个杨振威,看看姜镶到底让他去干什么了。” 两人循着街上的马蹄痕迹,一路到了城南的军尉营,此地不远处正是在祁京杀陆建章的福德茶庄,等杨振威进去后便不见了踪迹。 祁京在雪中等的冷,索性吩咐程平在这盯着,自己则是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等出来后,相貌又变了许多。 随后去福德茶庄要了肉食,又打发了楼中小厮去买了几本书,坐在阁楼上看着地上淋着雪的程平,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 对了,他坐的正好是那日与陆建章等人聚会的地方,钱也是用的陆建章的,临走时还特地上去看了看顶楼。 程平在雪中等了大半日,也冷了大半日,才见祁京又从巷口拐回来,问道:“杨振威出来了吗?” “没有,你拿的什么?” “《三才图会》上次在信阳没有看完,还有《明史断略》。” 程平听后冷然一笑,道:“大明还没有亡国,鞑子就开始修明史了?” “嗯,店家说是前朝的礼部尚书钱谦益编撰,有参考价值。” “呵,这老头我知道,也不知死在应天府没有......” 说话间,那边守卫森严的营门已经传来阵阵马蹄声,杨振威已领着几十人面红耳赤的走了出来。 祁京看过去,只见他们眯着眼,摇摇晃晃的显然已快醉倒,下半身却还紧紧夹着马腹,不见一丝松动。 “我记得清廷的参将手下不是有很多人吗?他为什么只带了这些?” 程平道:“是有很多,但是现在汉军绿营的军权在吴惟华手中,姜镶和杨振威应该调动不了多少,这些怕都是自己的亲军。” “噢,跟上吧...” 对方是骑着马,祁京这边则是步行,这些人虽喝醉了,但马术还是上乘,速度很快,因此只能慢慢循着他们留下的踪迹跟过去。 不过等他们拐进了一处大巷子后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那里是满人的居住的地方。 直到到了一处大宅子,这些人纷纷下马,牵着缰绳走着将动静降到了最小。 这里也有不少巡军,祁京正准备停下脚步躲起来时,却听前面传来了一阵呼喊。 声音粗犷雄厚,隐隐带着愤怒。 这一声过后,满语与汉语同时响起,叽叽喳喳的混合在一起,有些杂乱。 祁京随即上前去,拿着手中的书慢慢走着,像是在踱步品味。 目光看去,乃是两个身着华服的辫子头,祁京不像程平那样能依靠衣服分清官职,但此时也能知道这两人的地位不低,因为其身上都绣着蟒。 两人身旁还有个人,穿的也颇为华丽,但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拱手在身前,对着杨振威等人说着什么。 祁京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具体的声音后,才明白了个大概。 杨振威等人特地过来找恭顺侯,却没想到两位小贝勒也在,并还要求他们去抢人,引得杨振威只能尬笑拍着马屁。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两个贝勒不耐烦了,竟提着刀砍向了他身边的两人,血就直溅在杨振威的脸上,衣服上,可他依然带着笑,甚至还帮着补了几刀。 见此,两个小贝勒用满语骂了声怂包,这才进了宅子,提着刀血滴在雪上,轻描淡写的样子。 这时,那名适才弓腰驼背的恭顺侯才挺直了腰杆,指着杨振威骂了很久,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要兵权,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浓浓作态后,也回了宅子中。 最后的剩下的杨振威在雪中站起身,朝着两具尸体吐了口唾沫,又回头骂了一阵身后的军士,骑马走了。 祁京远远跟着,转头对程平道:“你在这查一下这座宅子的底细,我去跟着他......” 随即,祁京一路随杨振威拐出了巷子…… 出来后的盘查就比城南松多了,但祁京还是没有冒然近跟着,而是用余光瞟着,记下杨振威的路线,最后看到他进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子,直到宵禁时才出来。 期间,祁京远远的围着这处院子绕一圈,记下了具体的特征位置,继续跟着杨振威又瞧见他去了城南的军尉营。 回程的半路上与程平碰头,两人又扮作流民,挤在了一处小巷子里。 “那处宅子住的是什么人?” “阿济格的两个儿子...好像叫柱子,楼子什么的,那个跟在旁边的恭顺侯就是吴惟华...宅子也是他的。” “吴惟华今晚出去过吗?” “没有。”程平道:“刚刚那些我还是听收尸的巡丁说的,他们的大哥和度特地把他俩软禁在了吴惟华家中...因为他们当时想跟陆建章抢婆娘......” “好吧。”祁京看了一眼天色,道:“他要多活几天了,我们先去把杨振威杀掉。” “什么?” 程平一愣,道:“不是,你杀他干什么?我们是来送情报策反的,不是真当刺客啊。”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逼姜镶一把吗?” “可这跟你杀他的亲信有什么关系?不是更会让事情恶化?” “不。”祁京道:“我感觉到这个姜总兵一直在摇摆不定,我们身陷死境,不能再拖,要用最快的办法...杀人......” 祁京这般说着,夜晚的小雪中,两个人躺在一处细小的棚子中,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连路过的巡丁都懒得去看两眼,只怕得了什么病。 “他们不会想到的,我们还敢继续回来杀人......” “可现在防备都很严,你也不可能再易容过去了......” “没关系,枪里还有四颗子弹......” 第46章 绝命 次日午时分,雪花悠扬。 临近城中心有一家裁缝铺,掌柜的老丁带着眼镜正细细裁剪着一匹锦,忽见两人走了进来。 他微微抬头看了看,见其身上衣衫褴褛的,马上就失去了兴趣,随口道:“两位请回吧,本店恕不招待流......” “老人家这里有什么材质的布?” 那人也没有废话,一把将银锭拍在了柜台上。 “哈...有嘞,小官人看这个怎么样?” “不好,太粗糙,有细腻些的没有?” “有有有...您看老朽手中的这段如何?蜀锦咧...可是从南边耗时耗力才到了这,都是城中的贵人用的,材质和细腻都是上好......” 老丁眯着眼,眼中打量着台前那块银子,像是有四十多两的样子,虽弄不清这两个流民怎么来的这么些钱,但做生意嘛,有钱就是大爷,不做不白做。 而这两人明显不太懂行,不知道有些材质是可以假冒,干脆又叫贵了些。 对方也看了看,掏了些钱把这匹布买了下来,又在他店中买了两套衣服,态度颇为豪爽。 老丁喜滋滋的打包好衣服,往前一递,见另外一个矮矮平平的站在了那年轻人身后。 这人实在太普通,他一时间竟想不起刚刚去哪了。 只是钱到手了,老丁也不多想,继续在店中裁剪着那匹假冒的蜀锦,样子很认真,却浑然没有发现后面少了两把裁刀。 ~~ 祁京与程平在小巷中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 “怎么样?” 程平拿着裁刀掂了掂,道:“感觉跟没有似的,你看这缺口能捅进去就不错了...我说,这什么蜀锦一看就是假的,那老头的手艺也一般,你怎么尽挑着贵的买......” “买刀钱。” “那也不值当啊。” “还有买命钱。” “什么意思?” 祁京不答,将手里装着布匹的箱子递过去,转头拿起了书,道:“你拿着,这样比较像我的小厮。” “我...就不能换个其他角色......” “嗯,等以后...其实你蛮适合干这一行的。” “哈,你这般说,就好像我是菜鸟一样。” 两人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朝着杨振威的别院走去。 “听着,这里是杨振威外室的院子,分头进去之后先查查有多少人,听到下一个时辰的打更声时再动手。要安静,不要留活口...杨振威不知道多久还会来,尽量在半个时辰内做完。” “这...会不会有人在那盯梢什么的?” “不会,杨振威事事汇报,唯独一个人到这个院子,说明不想让别人知道。” “噢。” “机会只有一次,我们杀完所有人,就在这等他,然后杀了他,一起埋在后院。” “就这么简单?” “嗯,要快。”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间小院门口。 果不其然的,有两个侍卫守在了门口,盘问起了他们。 祁京不慌不忙的,拿出陆建章的令牌,道:“英亲王府,杨将军在王爷府上受了赏赐,令我们来给夫人送。” 祁京打开箱子,拿起那匹布,举过头顶,随后又放了下去。 “兄弟莫怪,吾等还......” “没事,搜身吧,规矩我懂。” “好...” 过了一会儿,他们没搜到什么,这才将两人放进去。 祁京与程平走到门口,跨过门槛时,程平低声道:“他们还跟在后面。” “嗯,这样最好,不用再倒过来杀了。” 很快,门后就有个扎着辫子的老头迎上来,像是这里的门房。 祁京又拿出令牌,用满语重复了一遍来意。 那老头听的支支吾吾的,好像只能听懂一些,等祁京用汉话再说一遍后,才将他们请进去。 程平不由心想,都是爹娘生的人果然还是有差距的,有人在来之前只用了半月就学懂了满语,有人给满人干事这么久,还全靠肢体搁哪挥来挥去的。 他俩往院子里走了一阵,程平仍然感觉到了身后那两个侍卫还在跟着。 杨振威自昨日出去后果然还没有回来,他的那个外室估计是在后院什么的,前院这只有几个丫鬟和干杂活的小厮,小雪蔓延,可以看到每个人在空气中呼出的热气缓缓消散。 祁京与程平走向了后院,在穿过一道狭窄的门时身影重叠在了一起,让箱子在身后两个侍卫的眼中消失了一会儿。 须臾,他们听到了前面女子嬉笑的声音,袖下的手中握着裁刀。 随之而起的,还有外面街上打更人的一声长锣。 “咚~” “未时来咧......” ~~ 傍晚的街上飘起了不小的雪。 杨振威来的有些晚,因为他又去了总兵府一趟,在依旧等到姜镶平静的回答后,他心中不禁有些恼火。 对于这件事,他其实也不是真心去劝谏,杨方是他的亲属,他真正害怕的是,姜镶强行出头平反此事会为他招来祸端。 毕竟自己可不想跟着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的死。 如今,姜镶那里得不到消息,吴惟华又忙着招待两个小贝勒没空理他,他受了气,自然免不得要发泄一番,于是只能来这外室的院子了。 走到院门口,空气中隐隐有些血腥味。 他吐出一口气,心想昨天溅在他身上血还没洗干净呢,到现在还留着这些死人气。 握着刀的手更加用力,也没管什么敲不敲门的,一脚踹开了门,大步走向后院,还撞倒了一个杂役。 想到里面妇人身上的那个滑溜,脸上浮起淫笑,脚步愈发急促。 靴子踏在没扫过的雪中发出吱吱声...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乎是瞬间,杨振威察觉到了不对,迅速转身抽刀。 “咚!” 在他身后的脖颈处,一把短小的裁刀被他挡住,这一下本是奔着他的命去的。 抬头一看,只见是刚刚撞到的那个杂役,自己竟从未见过,此时对方已狞笑着变换手势捅了过来。 杨振威连忙将刀反向挥去,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军数十载,在战场上杀的人不计其数,既已知晓对方提前偷袭的情况下,也丝毫不惧,甚至有几个会合反杀对面的打算。 “铛~”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周围的空气迅速翻涌。 下一刻,杨振威的背后又冒出了一个身影,以及另一把裁刀。 ~~ “呼...哈...” 程平已丢弃了那把被砍碎的裁刀,瞅准机会,死死摁住了杨振威的双手。 随后,另一把裁刀在杨振威的胸中进进出出,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鲜血,挣扎...杨振威的眼神渐渐迷离...... “噗噗噗...” “行了,行了。”程平换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刀了,就是棍子也把人捅死了......” 祁京这才抬起手,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他有些记不清这是他重生以来杀了第几个人了,之前是生死搏命,他的对手不死,他就得下去,但这次不同,杨振威原本与他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想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在他看来,这处院子里的人,是他第一次杀的无辜的人。 可他心中其实说不上有什么感觉,或许是前世杀人太多的麻木,也或许是一路看到过太多的死人。 此时,他只觉得脑中有些迷茫,这里,似乎跟他那时一样,人命已如同草芥...自己竟也去做了那个侩子手...... 渐渐的,祁京站起身,脚下是一片红色,在雪堆中凝结,漆黑的天上是细细的雪花,粘在他的帽沿上化水滴落。 雪中,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厢房中,那几个人说的话... “...我们作为大清的子民...自当合力一统...” “...君不见这大好河山,大半都是我们这些汉人替大清打下来的...” “...你记住,我们与明人是生死仇敌...” 提着染血的刀,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融入这里,带着割裂感,又有着对满清的仇视...... 但,自己是亲身经历过满清后期的人...并且始终不能再接受它复辟...... 自己不管今生还是来世都是一个小小的特务,其实是做不了什么关键的事情的,自己能用孙先生的名字,宣扬他的理论,但却不能真正变成几百年后那个真正的孙逸仙...这些,祁京一直看的很透。 如他自己所说的,不是他想做的都能做,而是要根据情况,他身在这般境地,只能依靠杀满清那边的人解决问题了...... 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或者借口的话,那就是把自己带入到明人祁京的思想中。 清廷与明廷,始终不会相融在一起,如果要他再次选择一个复辟,他宁愿选择汉人的明朝...... 终于,祁京的眼中泛起了波澜。 他收起裁刀,提起杨振威的尸首往后院走去。 “喂,你干什么?” 祁京不答,道:“别愣着,继续干活。” “哦。” “你刚刚在箱子里拿刀时,是不是也把我的书拿了?” “对,放在后院大堂桌上了,那玩意儿你宝贝的很,染血了不好。” “嗯,我过去拿,你再去外面盯一下梢,注意来人。” “好。” 祁京把杨振威拖进后院,洗了洗手,抽出杨振威的弯刀将裁刀砍成两段,又打开一旁装着布匹的箱子,拿出那匹假的蜀锦,钉在正面显眼的红墙上。 看着箱子里的两本书,想了一会儿,翻开了那本《明史断略》,找到了那页被折过的书页,沾着杨振威的血,在锦上以手做笔写了起来。 ......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 大堂上冬风穿过,烛火停留在那页传记的最后一段。 祁京一开始了解是到了明朝,本以为还会有机会和他见见的,但终成泡影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想护住的东西现在依旧存在着。 手中最后一抹鲜血挥下,面前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跃然于上。 ......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字句短而意气重,数十年前,那道站在宁远城上的身影,依稀可见。 第47章 明暗 “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这…贝勒爷…这……” “我知道,不用解释。” 和度看着墙上血字,都是整整齐齐的写着,不算有太多功底,但近乎所有字都是一笔到底,没有一丝停顿。 身边是他的翻译,名叫徐正,是京城的一个落魄秀才,今日天一亮就被叫到这处小院子里,一进门只看这般景象,只被吓的口吃。 “这…必是…必是…城中贼子…好大的狗胆…敢杀…杨…” “够了!” 在他断断续续的话声中,和度眼中泛起了一丝不耐烦,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袁崇焕嘛,前明辽东督师,我爷爷就是死在他手上……” 和度道:“我好奇的是,什么人来这的目的只是杀明将?” 立在一旁持刀的阿克占道:“属下觉得他们将诗题在这,是另有他意,这是袁崇焕的绝笔,意欲收复辽东…也许他们此行目的不止为此。” “嗯…那是什么?”和度思量着,应了一声。 “许是跟刺杀仪正有关,陆建章或许就是知道了什么而身死……” 阿克占就是当年经历过宁远大战的将领,知道很多,但看见自家贝勒爷眼神,又咽了下去。 改口道:“属下一定查出来……” 其实单看杨振威的死,很简单。 这处小别院的两个侍卫的致命伤在后心,说明对方是骗过了他们,至少是有身份的人。 另外,墙上这首诗是袁崇焕的绝笔,意在收复辽东,也就是复明。 再联想到陆建章被派来这调查山西明将的底细,事情便很快有了眉目。 “难不成…是真的有城中将领意欲反清……” “说下去。” “杨振威是姜镶的心腹…知道很多军队的部署……” “哈!”和度轻笑了一声,道:“是吗?那就把他叫来问问吧。” ~~ 祁京其实一整晚都待在茶楼顶上。 又变了张脸,换上了那身华贵的衣服,闭目养神。 程平在一旁扮做小厮,目光看过去,见他又点了一壶茶,拿起来慢条斯理的喝着,倒是有点像信阳城里的邱志仁。 冬季严寒,从楼上看下去已没有了多少行人,只能看到雪上一行行的脚印。 这里正是从总兵府到那处别院的必经之路。 凭栏处,祁京放下了茶,呼出一口白雾说道:“那人就是姜镶?怎么护卫这么少?” 程平往下瞧了瞧,道:“早说兵权被去了,我前几日见他那会儿,只有几个亲兵……” “我说,我们要助他起事,弄兵符…杀高官…现实吗…娘的,还得帮他夺兵权,有这本事,老子自己就起兵了。” 程平自己也奇怪,明明一路最是卖力,可到了临头,却又迷茫起来。 “兵权不只是靠单单的兵符的……” “那是什么?” 祁京又不回答了,仿佛是在韩文广身上传下的坏毛病。 指着姜镶身旁的人,问道:“那些人你都见过吗?” “有…哎,这个,还有那个,全都见过。” “那我们运气不错,姜镶可能已经意识到了。”祁京道:“他带着这些人在身边,是不想消息走漏,也说明了,他并没有那么忠心。” 程平其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懒得去想了,吩咐什么去做就是,连连点头一副欣赏的样子看着祁京。 “啊…原来如此啊…你还有钱吗?” 说着,程平把妻子绣在内襟的金豆子拿了出来。 祁京却仍然注视着姜镶,道:“你不用给我,自己留着用。” “没关系,我又饿不死,倒是你得多吃点。” “不是,一路上都是你在给我钱,别人还以为我们有什么。” “这里又没其他人,再者邱志仁给你的,你不也接了。” “他那会儿还是军头。”祁京随口一句,指着下面道:“你看,他脚步稳重,慢慢悠悠的,好像一点也不急。” “这有啥?我们杀的人,又不关他的事。” “如果你已经准备起事了,但在紧要关头,最得力的部下被人干掉了,你怎么想?” “你是说……” “我们还逼的不够狠。” “哈!我明白了。”程平低声道:“你是想让姜家和满人起冲突,让计划加速是吧?” “嗯,真正的敌人不止一个,杀了陆建章,还有其他人…那就干脆让另一些人替我们挡住。” 祁京道:“我们上次杀人走了,他们要捉杀人的细作,要捉策反明将的人,却又不派人出城…说明对方很可能判断我们还会进大同城,那么我们只需把水搅浑……” “嘿嘿,你就告诉我再去杀什么人就行了。” “不,你先出城,告诉韩文广他们这里的情况,不要冒然进来…最好在城外等我……” 程平一愣,道:“那你呢?” “我在这里继续潜伏,七日后…最多七日,我去浑源县与你们汇合。” “不是,你从没来过北方,哪里都不熟,怎么去浑源?我留下来护着你,我们再一起去找头儿。” 祁京注视着那队稀疏的队伍,仿佛没听见一般,道:“这次过后,对方知道了我们又进城了,很可能会封锁大同,你去吧,去告诉韩文广……” ~~ 鹅毛大雪中,姜镶偶然回过了头。 腹下握着剑的手慢慢收紧,眼睛看向了视野末端茶楼上那张飘摇的旗帜。 “大人,怎么了?”统领方仁问道。 他隶属姜镶绿营中的最高一级,也是姜镶的亲信,前些日子还在前线跟阿济格打蒙古人,昨日才堪堪回了大同。 “呵呵…我还是觉得蹊跷,一个两个的,莫名其妙……”姜镶道:“和珅也好,那名孙文也罢,你说,他此时是否也在看着我?” “那…属下把这些茶楼搜一遍?” “不用。”姜镶松开了手,继续朝前道:“不要停下,去见见这个大贝勒也好。” 方仁在后低声道:“我听说,前日杨振威还在总兵府上让大哥不要替他那堂弟申冤,怎么今日就死了…大哥要小心,有人在栽赃。” “嗯。”姜镶应了一声,脸上还是看不见神情,道:“放心,不是满人做的,如今蒙古外患正盛,满族人才占领大同,还需依靠我们,再怎么也犯不着玩这些小心思…” “…你记住,和度此番叫我们过去,他根本不在乎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只在乎我们手中的军权,到时不要去跟他争辩。” 方仁道:“杨振威是大哥部下亲信,傻子才会觉得是大哥授意杀了他。” “世上聪明人没有那么多……”姜镶叹了口气,道:“要再拖拖了。” “可杨二哥此事?” “你还没看透吗?”姜镶道:“杨振威身上也不干净,那日他为何会到我府上来?是因为他怕我彻查杨方一事把他扯出来,我下令让他去配合搜查,他却去了吴维华府上,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方仁一皱眉,道:“可,杨振威…我们也吃不准大哥到底要不要起……” 话到一半,姜镶却已明白,拍了拍方仁的肩膀。 “所以,此事怪我…走吧,先去看看他……” ~~ 如姜镶所想一般,和度并没有拉着杀掉杨振威的凶手不放,而是简单问了几句后,打量着姜镶身后的那些亲兵。 “哈…姜大人怎么说也是一地的总兵,怎么就只有这点人?何不多加些,排面总得是有的嘛?” 姜镶摆出了一副恭维的样子,道:“乃是配合天兵去了前线,剩下跟着老夫的,不过是些老弱,回来也能有口饭吃,倒是劳烦贝勒爷慰问了。” “那么,姜总兵知道那些细作为什么会杀杨氏两兄弟吗?” “是前些日子有人到老夫府中替杨方申冤一事,杨振威出了头才会身死,凶手是想以此让我们互相猜忌。” 和度一笑,道:“看来姜大人也是个聪明人。” “不敢在贝勒爷面前自作聪明,敢问贝勒爷此事如何处置?” 和度道:“嗯,毕竟是你的亲信,我也不会糊弄你,既是凶手想让我们互相猜忌,那我就全权委托姜大人查出此事如何…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 “但凭吩咐。” “好。” 和度出乎预料的,话很少,留下了自己那名翻译配合调查,连屋中的尸体都未看一眼便出了门。 方仁不明所以,看着那名被留下的翻译,低声向姜镶问道:“怎么就走了?” “给我们留下时间,之所以让我们办,是他想看看我们还有多少权力。” “那?” 姜镶摇头,道:“重心已经不在案子上了,此事,你来办,动静要小,时间要长。” “是。” 说罢,这才姜镶负着手,看向了屋子中的场景。 一一扫过之后,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那首诗上。 “忠魂依旧守辽东…呵…大同都快没了……” ~~ 另一边,和度正缓缓走出了院门口。 “盯住他们,徐正虽聪明,但很可能会被姜镶糊住。” “是。” 阿克占道:“贝勒爷怎会将这事交给他们办?到时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明人一向喜欢玩顶替……” “不,那只是明面上的。” 和度扫了扫头上的雪道:“如今,我有八成把握,姜镶就是那些明人细作要接头的人,故意放他去查,一是要看看他手中还有多少权力,二是,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怎么看出来的?” “哈…我问你,刚才那名叫方仁的统领是何时到大同的?” “好像是三日前,我在北城门……” “嗯。”和度咧嘴一笑,道:“三日前,不正是陆仪正身死之时……” 第48章 刺 闻言,阿克占抬起了手,做了个手势。 “那…捉到他们后?” “不必赶尽杀绝,他们做这些无非就是不满意大同的城的安排…” 和度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凡是归顺我大清朝的明吏还未有无故被杀者,姜镶是三品大员,更要慎重,在没找到证据前,暂缓处置。” “既是这样,大贝勒何不直接将人捉起来软禁?”阿克占道:“一个没了军权的总兵,与两脚兽何异?这个…也好过跟这些汉人玩什么调查避嫌吧……” “呵呵,所以陆兄才说,你们只适合打仗,不适合跟那些细作玩脏活。” 和度道:“姜镶虽离了军中,可你知道两万人的绿营中有谁是他的亲信?又有多少人愿意听他的命令?这不是单单一块兵符能抑制住的。” “你信不信我今日押他进了牢房,明日绿营就兵变了。” 阿克占一时愣住,只觉占了中原后,仗就越来越不好打了,以前是朝前捅刀子,现在连自己人都得防着。 和度暼了一眼近处的茶楼,又自言自语道:“人还是太少了啊……” “贝勒爷说什么?” “没什么,注意这桩案子吧…这些细作越来越胆大了,先杀钦差,后杀参将……” “是啊,一点线索也没有。” “不。” 和度拿出了袖里那两截断掉的刀片。 “凶手有两个人,一匹蜀锦,两把裁刀…这样就敢来杀人…哈,当我们是纸糊的,真以为找不到他?” 阿克占这回终于被点透,拱手道:“那匹蜀锦必是来自城中,说明他们去过布匹店,奴才可寻过去……” “这线索也可能是他们故意留下的…总之交给徐正去磨吧,事情的重心已经不在这了,跟我回王府禀报阿玛吧……” “是。” 说着,和度打了哈欠,脸上慵懒如常,继续朝前走去。 ~~ 如和度所料,徐正随方仁离开了那座小院子,一连问了很多家布店。 他也从一开始的惊恐变成了跋扈,毕竟人都死了,自己跟着大贝勒爷,这些细作还能翻了天把他杀了不成? 等到方仁又从一家布店出来,徐正终于矜持的扬了扬头,走了上去。 “既是这样,你们比我急,有结果了就告诉我。” 徐正虽是长的一副女子模样,在和度面前唯唯诺诺的,但此刻却是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寒风中,徐正背起手,脸颊被吹的通红,彷佛他面前的方仁才是他的下属一般。 “嗯…你不盯着我们查了?”方仁道:“到时有了结果别又栽赃到总兵府来。” 徐正侧过身,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些兵痞浪费时间,我自己会交代大贝勒。” 说完,在他嚣张的神色中,无意瞟了瞟一个方向。 徐正不由就抬步要走,他早知道那匹蜀锦只有城中一个店里才有,之所以陪着方仁等人兜圈子,是想甩开他们。 他深知,合力办完的事情不会受到重视,只有自己一人查出来的,大贝勒才会多看几眼。 可才走了两步,肩膀就被方仁按住。 “徐翻译留步。”方仁道:“不如徐翻译什么也不做,就在旁边看着就好,我也对总兵和贝勒有交代。” “呵呵,你是想巴结我还是巴结贝勒爷?杨振威不就是如此脚踏两条船才死的?” 徐正道:“我奉劝一句,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与其抓到凶手,不如早点让姜镶把女儿嫁给两位小贝勒爷,也好过在这傻愣愣的捉人…蠢材。” 方仁军伍出身,不像徐正这样出自青楼的,用劲也大了些,等徐正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肩膀已是酸痛一片。 他又恶狠狠的盯了方仁一眼,一跺脚,转身带人就走。 方仁在空中半抬的手掌慢慢握紧,眼中的神色也变成了鄙夷,被气笑道:“蠢材……” 身后几个总兵府的亲卫,也是盯着徐正的背影,骂了几声。 “汉奸……” “狗奴才……” “走吧,下一家。” 方仁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看着徐正去的方向,问道:“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有家布店?” ~~ 城中央一带。 方仁很快便看见了徐正的身影,进的是一家裁缝店。 徐正才进去,他手下的两名满人侍卫就已将店门口守住,让人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只听着有叫喊声。 过了好一会儿,徐正才从里面走出来,俊俏的脸上沾满血迹,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祁京的画像。 看来是没问出什么。 方仁才迎上去,只听他在吼着什么画像对不上,那两个细作是叫其他人来买的蜀锦…… 还炸呼呼的让人继续去搜查,随后像是累了一般,坐在店门口喘着粗气。 方仁见这一幕,也并未再次走上去,他之所以跟过来,是怕徐正会偷偷调查,如此被人抢了先手,定案时是不利于总兵府的。 所幸徐正也被那那些细作晃了,他此刻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随即转头继续调查去了。 ~~ 与此同时,徐正抬头看向了方仁等人离去的方向。 “走了?” “是。” “呵,想跟踪我。” 徐正粲然一笑站起身,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哪里还有刚才劳累的样子。 “回去,没把那老骨头打死吧?” “没有,就割了他几刀。” 徐正点头,走进了屋中,地上正是裁缝老丁在不停的嚎叫。 他一手抓起老丁的头发,一手拿着祁京的画像,这才开始审问。 “见过这个人没有?他是不是来你店中买过一匹蜀锦,你还不见了两把裁刀?” “是…啊…哈…官爷轻些…小的都说…都说……” “说啊!” “是…是这人…他几日前…穿的很烂…像流民…但出手阔绰…小的…就买了他一匹蜀锦…” “他们有几个人?” “两…两个…还有一人生的矮矮平平的…就是他偷了我两把裁刀……” 徐正凝起双眸,眼中流出了思索之色。 “…流民…还有那个矮矮平平的长什么样子…你…拿纸笔过来……” ~~ 半个时辰后,时间已接近傍晚。 徐正走出了裁缝店,随着身后两扇门缓缓关闭,正对着门口的裁缝老丁眼中已失去了神色。 夜幕降临,加之寒冷的冬季,即使城中央一带也很少有行人出来。 而徐正的心中却是欣喜一片的,他终于找到了些线索…那些细作必定是扮成流民入城了,自己手中也多了一份画像,等明日就可缩小搜查范围,一步步的将人抽出来。 他心想,看样子,这案子也不是这么难嘛…自己不是一天之内就调查出线索了…… 如今事必,他准备回王府,将这消息禀告给贝勒爷,想必到时又是少不了一番恩宠了…… 迈着急促的步伐,雪地上是几人快速掠过的声音 期间,路过一处街道时,他竟还看到方仁从一家布店出来。 不由心中又暗嘀咕了一声蠢才,驱身拐进了一处巷子。 巷道有些狭窄,不巧的是,正好也有人从另一侧走过来。 “滚开!亲王府办案!”徐正大呼着,让对方让道。 而那人也像是被吓到一般,停在了前面几丈远的地方。 站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脸。 “滚开!狗奴才!” 徐正正欣喜着,谁料被冲了兴致,瞬间将刀抽了出来。 下一刻,枪声响起。 血喷溅出来,映在了徐正那张俊俏的脸上。 …… “砰!” 又是一声响,徐正愣愣的抱头蹲下,手中的刀已被下落在地上。 只见自己身后的两个满人侍卫已经倒下。 祁京的开枪的动作很快,但也很快发现了不对。 这人…没有穿蟒袍…不是那个贝勒爷…… “火器…有火器……” “救命…救命啊……” 徐正也顾不得什么,只脑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后跑。 而身后的祁京凝神看着那道仓惶奔逃的身影,却移开了手中冒烟的枪口。 他原以为,杀了两个级别比较高的人物,应该能引起幕后之人的重视,亲自来调查。 所以他才会埋伏在路经王府的巷子里,可这都是第三次了,对方竟然还沉的住气。 那就没有必要再浪费子弹了…… 但人还是得杀了,以免走漏风声…… ~~ “救命…救命!” 方仁听见了呼声,是前面巷子里发出来的。 他带人快步赶过去,只见徐正满脸是血的靠在一道墙边发抖。 方仁这边手下的两人过去扶他,他也像是应激了一般挣扎着瘫软在地。 “火器…有火器……” “什么?” “有人要杀我…那个细作…手上有火器……” 方仁是军中火器的存在的,可几个细作手上怎么可能有这个东西…… 于是他带人小心翼翼的一点点靠近前面的巷子。 才到巷子口,就听到有人在哀嚎。 方仁又瞟了一眼里面,确定没其他人后,才慢慢靠近了那名侍卫。 “怎么了?” “有火器…那人开了两枪…没打中跑了……” “朝哪里跑了?” “前面…右拐……” “好,你先下去……” 很快,方仁就带人拐了过去,又朝前跟了好一阵,没见到任何踪迹…… “不对……” 他偶然回想起,徐正是有两个侍卫的…还有一个去哪了? 忽然,寂静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惊呼。 “救……” 只此一声,戛然而止。 等方仁再次赶回去,只见墙边的徐正已经靠在了上面,心口插着一把刀。 而那个刚刚受伤的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49章 入府 “你说什么?” 和度脸上没了慵懒的神色,皱眉道:“徐正身边有两个正蓝旗的什长,怎么会死在王府附近……” “适才奴才已经问清楚了…对方有火器。” “仔细说。” “是…”阿克占道:“据连同的侍卫说,徐正根据那匹蜀锦的线索找到了城中的一家裁缝铺,应是问出了什么,在昨天傍晚赶往王府,进了巷口后只听到了两道惊雷声……” “哈…臭虫。” 和度眯起眼,喃喃道:“有火器说明他们的人手变少了,只能依靠外力,在王府附近埋伏,说明他原本是冲着我来的.....” “贝勒爷…下令封锁大同吧……” “不行。”和度摇头道:“他们的目的是挑拨满汉的关系,如今下令锁城,会正中下怀,让姜镶警觉。” “可这样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没关系。” “这些臭虫再厉害也是在眼皮子底下,到时一巴掌拍死即可…真正重要的是大同的安危,姜镶知道此事了吗?” “应该知道了…”阿克占道:“前日贝勒爷说的那名叫方仁的统领也知道此事...徐正被杀正是他第一个撞见的...我们要不要拿他来问问?奴才是觉得,或许那些细作这么久没被抓到,应该就是上了城中前明旧臣的船。” “不,应该是藏起来了......” 和度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姜镶摇摆不定,在军中又是权力过甚,我前日上报阿玛也没被当回事...大同乃北方重地,前线更有八位亲王在抗击蒙古人,若说明人想趁机反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者,那些只会党争数钱的明人有这个手段吗?” 不等阿克应话,和度又自顾自的道:“怎么看都是可能性极小的事,前明两座京城都被打破,如今龟缩南蛮,自己内部都是糜烂一片,一时兴起派几个细作过来,难道还真有傻子跟着一起造反不成?呵呵...自讨苦吃,真有那份骨气,当时又何必投降呢......” 阿克占俯首,脸上泛起狠色道:“汉人就是这般反复无常...干脆让奴才领人去军中一个个排查,若姜镶真有反心,此刻不可能没有动作...到时好叫一起杀了。” “我说过,不能开这个先河,我们才入主关内,还需依靠汉人。” “可也不能任由细作......” 和度道:“我知道,不必再说了,那个叫孙文的细作是想通过杀人挑拨关系,有裂缝,那就合起来......” “这样,你去外面替徐正收尸,沿路去找找线索,我去姜镶府上一趟,孙文既非让我和他玩,那就陪他耍耍......” “是,只是那人心狠手辣,怕有些危险,老奴多调些人随主人去。” “不必,去提亲带这么多人作甚。” ~~ “大贝勒大驾,倒是有失远迎。” “不必了,我们还需那些作甚。” 小雪飘落的总兵府门前,和度打了哈欠,抬步往里走。 一路到了大堂正中央,却是停在了那。 “我也不说闲话了。”和度道:“昨晚我那个翻译官被杀,你知道吗?” “知道。” 姜镶道:“昨日正是我手下的人发现徐大人,这才将事情禀告亲王府。” “嗯,我已替他收尸了,虽跟了我没多久,总得有个好后事,汉人一向注重身后事吧?” “是,但属下觉得,凶手还是要找出来,外面已谣言四起,望贝勒爷还徐大人一个利落。” 姜镶也没有落座,跟在和度身后说着,语气还颇为诚恳。 而和度则是回头一笑,神色如常。 “别说什么徐大人了,他就是一条狗,那个死在信阳的索卓罗也是一样,职位再高,虚名再盛,斗不过人家也只是徒有其表。” 和度道:“外人可能会觉得,他们是我们满族手下的人,是亲信,背后有靠山关系很大,惹不起什么的,但,满族也曾经是从黑山白水里打出来的,我玛法,也就是爷爷说,当时我们连流民都算不上,一路到这里,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能力...” “...前几日徐正被我派过去,又有姜总兵你配合,要拿人查案几乎是可以将整座大同翻过来找凶手了吧?再者,此事他也只是起了个监督作用,其余均无关,擅自自己去查案死了,斗不过人家,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属下一定抓到凶手。” 和度却是再次摇头,道:“这些话不是我来此想说的,姜总兵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为何前日要避嫌,就是为了让其他汉人知道,杨振威的事不是我们满族人听不得逆言,只此为堂弟子虚乌有的伸冤就无故惨死...他们或许在觉得,细作的本事没这么大,可事实就是如此啊,几个细作,惹出这么大片的事情。” 说着,和度看着姜镶道:“姜大人也知道,孙文这么做的目的。” 闻言,姜镶抬起头,也没在隐瞒,道:“挑拨关系,一步步让我与亲王府猜忌愈深。” “是啊,我现在说几句明白话。”和度道:“早在索卓罗和陆仪正死时,我就发觉到他们一行到大同肯定是在城中有了内应,不然不会这么冒着重重关卡过来,而大同城最大的汉人将领就是姜总兵你了,所以我不得不有所顾虑,做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但多数是无用的,不如亲自来找姜大人一谈。” “也恳请姜大人告诉我,这些细作要找的人,真的是你吗?” 姜镶望着和度,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和度却突然笑了起来,道:“或许姜大人是误会我要做什么了,也或许是被外面的谣言所影响,满人虽入了关,但这天下终究还是汉人最大最多,我们易服剃发不过是为了让天下人容进来,开宗立国定规矩,这点特权总还是要有的吧?满人也没有像前元那般把人分成四等,甚至全杀光用来放牧,更多的是在容纳汉人......” “姜大人无非担心我会将你停职,或者去军中揪出你的亲信什么的,但君不见广东的孔有德,北京的吴三桂,福建的耿精忠,说句诛心的话,他们哪一个不是称霸一方,隐隐有藩镇之势,可朝廷都仍是在默许, 甚至在隐忍,就是因为天下未定,我们也得依靠你们,大清比大明能容纳的更多,摄政王更是说过,只要不是想当皇帝,那就封给他们一个一字并肩王又如何?既然共同打了天下,就一起分天下,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姜大人两破两立,将完好无损的大同赠与大清朝,正是该享福的时候,亲王府岂会因为一个两个小人物的死释了你的兵权,如今也正是这几件小事影响姜大人与朝廷的关系,所以我才会到此。” 和度的眼神看着姜镶,随后竟也朝他抬手作揖,想必这就是他一直没有落座的原因。 “他们当中...是有一个人前些日子来过我府上,生的矮矮平平......” 姜镶沉吟道:“但那人不是头领,他只是来门前大叫杨方冤枉,我却未知此事原委,所以才接见他,他说是南边张同敝差遣过来的,想与我一起举事,我将他打发走后不久,就听到了杨振威身死之事,当时我也只想着会受猜忌,索性也不动,等着大贝勒来处理,是好是坏,姜镶自问心无愧。” 和度点头,又道:“事已至此,无关对错,既然细作的目的我们都已知晓,我只问姜大人一句,是否对朝廷有异志?” “原未有过,我只是可恨那吴惟华凭空而降,全无半分军功......” “哈哈哈,原是为此啊。”和度爽朗一笑,道:“那吴惟华是摄政王的狗,也姑且当他是个人吧,我适才就说过,我们满人打天下看的是能力,靠巴结营私上位的终不会长久,姜大人既不满,我倒可以帮姜大人一把。” “哦?不会得罪京城那边?” 听到姜镶这样问,和度终于走在主位上坐下,端起温酒喝了一大口。 “不会,我适才还注意到,府中倒是清净了些......” ~~ 半个时辰后,姜卿清净的院子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后院,一个个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口中不时喊道:“小姐,小姐,不好啦,不好啦。” “停,把头上的雪擦擦,不要得了伤寒。” “噢噢噢。” 小丫鬟匆匆扫了扫头,径直踏过门槛,进来后还不忘施了万福。 “奴婢适才去前面取地龙...老爷在堂上喝酒呢...就听到那个穿黄马甲的人说...说要提亲......” 姜卿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房里,风吹散了她鬓间的碎发,抬手向后捋了几分,手中翻书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看向窗外,院中的那棵梅花树娇艳正盛...心里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陆建章死了,她作为纳过聘礼的未婚妻,已经算是半只脚踏进夫家的人了,若说伤感...倒却是提不起的。 她本就只见过一两次,连对方长什么样都忘记了,更多的是唏嘘,以及再一次的提亲的踌躇担忧。 从小到大,父兄都是依着她来的,但唯有亲事,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只能去跟那个不了解的人过一辈子。 陆建章的死讯传出不过半旬,就又有一门亲事上门,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以被随便交易的货物,或许只在一瞬间会焕发光芒,但一辈子也仅此只有一次了...... 面前名叫平儿的小丫鬟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可她们身在闺中能知道的情况很少,如陆建章一般,也只能靠只言片语去了解一个人。 “...奴婢当然不想小姐嫁给建奴呀...可...可外面的人说,现在大家都扎着辫子...谁也不看出来...听说前几日有个人可凶啦,连姑爷...呸...陆钦差大人都是被他杀掉了,还有好多,都传到府里来了呢......” 姜卿偶尔回过头,问道:“怎么回事?” “奴婢也是听跟方统领出去办事的侍卫说的...那个凶手好像叫什么孙文...字逸仙...很有才华,他诓骗陆大人去茶楼......” 闻言,姜卿合上了手中的书,听平儿磕磕盼盼的讲了外面发生的事。 画像...易容...障眼法...伸冤...刺杀...火器...挑拨什么的,光怪陆离,完全不像是跟她在一个城中发生的事。 渐渐的,她伸手撑着头靠在桌上,望着一旁的佛朗机火器,听着这些话剧故事,眼神中有了倦意。 她其实是不想睡的,可今早一起来就在书房里读二哥留下的典籍,难免会有些困意,如今又听到陆建章死后满人来提亲,悲欢交加后反而精神就懈怠了。 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准备提提神,让自己仔细聆听着只言片语中的真相。 可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只见那棵苍老的梅花树下,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头上竟没有辫子,盘着长发,气质隽永。 下一个瞬间,少年也看向了她,随后是快速的风声掠过...... ~~ 第50章 劫持 窗外偶有人声闪过,屋中是木炭灼烧的滋滋声,未久,只听咚的一声...... 姜卿还未回过神就有人用一把匕首抵住了她,身后是被打昏的平儿,等一抬眼,脖间已传来一阵冰凉,嘴巴也被紧紧捂住...... “不要叫,不要喊,告诉我这处里有多少人,在什么位置。” 仰视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平静的眼神,少年语气平和,仅仅是瞟了她一眼之后就不断扫视着房中的一切。 再确定完没有其他人后,少年这才将她拉到书房一旁的角落,确保从外面的视角瞧不见里面的动静。 “你是谁?有什么条件?” 祁京才放开手,出乎预料的是,这个颇为漂亮的小姑娘竟吐出了这句话,脸颊被寒风吹的有些红,但眼中也只是刚开始的那会儿闪过慌张,仅仅片刻间就冷静了下来。 他一皱眉,将抵住的匕首更近了些。 “说。” 姜卿眼神无意间往书桌上瞟了瞟,让自己尽量显得更平静些。 “...这里是西苑书房,就我和平儿,朝前再两三个院子才有侍卫下人...其他的不知道了...我只在西苑这一块......” 然而,这一细小的举动并没有逃过祁京的眼睛,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表情微动。 “别想了,那把燧发枪救不了你,燧石都没装,即使你提前装了子弹也来不及开枪,这种行为只会让你在我眼中变得更危险。” 姜卿一愣,这才变得慌张,想不到对方连火器构造都很熟悉,自己可是在这读了许久才清楚的...... “我...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也没有杀我的必要...我是大同姜家的女儿...” “那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你什么意思?” 祁京快速看了一眼窗外,语气平淡道:“别急,我不会杀掉你,先听我说,我进来不是为杀人,只是找你爹有事情商议,但是他的态度摇摆不定,因此我需要一个安全的方式见到他。” 闻言,姜卿往后缩了缩,合拢了两截端庄的袖子,尽量远离抵在脖子上的匕首。 看着少年身上的满族军服,似乎确定了他的身份,感觉有些梦幻...自己前一会儿还在听他的事情摇摇欲睡的...... “你就是孙文?” 祁京不答,依旧平静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作用是质子,确保我在和你爹见面时他不会愤而暴起。当然,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这会儿外面全是我的通缉,事态对我不利,没有多余时间对你做什么,我谈完事情后就会走,之后你该嫁人嫁人,我该逃跑逃跑,此事我想你爹也不会伸张出去。” “你和我爹要说什么事?”姜卿道:“我可以帮你...你不要挨我这么近,刚刚划到我了......” 祁京像没听到一般,反而将头凑近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我怎么知道...唉...你刚刚还说不碰我......” 姜卿从小到大还未这么近看完男子的脸,被他盯的有些羞意,红着脸又往后缩了几步。 但还未等从中回过神,祁京就已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放开...我要喊了...” “我在想,姜家世代将门,不似其他世家那样遭到刀剑弱不禁风,你的心里素质很好,能在遇到事情时很快冷静下来,那么,你的依仗是什么?” 话语刚落,祁京就从她袖子揪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上面竟还镶着几块宝石。 姜卿的表情在这一瞬忽然变化,哪里还有刚刚娇羞的模样,注视着面前穿着满服却没辫子的少年,眼中满是倔强。 然而祁京只是瞟了一眼,将匕首收入自己怀中,继续道:“我再说一遍,你没有危险,也不要用这些动作打岔,告诉我你爹在哪,带我过去见他,说完事情后我就走。明白了吗?” “你若够聪明,就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情,再者,你的本事也还不到家,从一开始的斜眼瞟火器,再到现在欲盖弥彰的后退,我要动手,你现在血都已经流两斗了,有什么要求就给我说,就算要跟我比试一番,也不要这般做作。” 姜卿偏回头,神色也变得清冷起来。 “你才做作,这里是我家,你闯进来我为什么还要让着你。” “嗯,你要是想,可以试试。” 祁京也没有再拿匕首抵着,反而是坐在了姜卿的位置上,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 姜卿顺着看过去,竟发现是府中具体的地图,上面被人标注了路线,不由觉得更恼了...这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府中的分布,那还问她作甚...... 而祁京一边翻着,一边吃起了旁边的糕点,说道:“我来这里时,见到另一个满人也到了这,现在想必在和你爹商议事情,也不急...对了,你刚刚叫我孙文,说明你知道我的一些事情,这本关于佛朗机火器的书你在看,所以我不拿匕首指着你不意味着你能跑。” “好生坐下,你是汉人的大家闺秀,能听的懂我说的话,可以少受些苦头。” 少年对她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铁壳子,就那么放在那,眼睛却是没有离开过那份图纸,也没在乎她有些散乱的仪容以及一旁昏倒的小丫鬟。 姜卿松开了一直握紧的秀拳,但片刻间又再次合拢,这些话并没有使她放松警惕。 “你到底来找我爹做什么?又是怎么进来的?” 祁京将图纸收入怀中,又闭眼想了一会儿,缓缓道:“还记得那个前几日到你家门前替杨方伸冤的人吗?他进来过...至于我来这,不过是为了完成差事,与你无关。” 姜卿一哼,道:“你杀了陆建章?” 祁京道:“这件事是意外,我不知道你与他的婚事,但他要杀我,我只能如此,很抱歉,你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闻言,姜卿倒是没有反应,想了想,又道:“外面有传言,你在城中到处杀人栽赃,是为了挑拨我家与朝廷的关系,现在为什么又自己跑进来了,是因为没有效果吗?” 祁京这才抬眼看向她,也没有回答。 而姜卿像是找到了结论一般,理了理裙摆,道:“所以你做的事没有效果,事情又到了满城通缉你的地步,你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进总兵府来找机会...那么你的差事多半是和我爹有关了,短短几日,就死了陆建章,杨方,杨振威几个重要官员,你来自南边,这样做或许是还想告诉我爹不答应,你就会一直杀人...你的差事,是劝他造反吗?” “诸如此类吧。”祁京淡淡道:“你说的话很乱,自以为很聪明吗?真聪明就不会说出来。” 姜卿撇了撇嘴,心中倒是有些小得意,从一开始她就被他压制,到现在终于能找回些场子,但还是恼于这样被他贬低。 “你这样做没用的,单凭一张嘴,我爹凭什么造反,就凭你是南边派来的吗?那边的朝廷都糜烂成什么样了,攘外必先安内,自己不励精图治,就算再给它像大同这般十个北方重镇造反也救不回来,你来错地方了。” “我虽是个女子,也知道那边的人如此懦弱,自弘光南渡以来,大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就是被这般的内斗党争坏了形势,朝中贪污成风,以至于下面的士卒至数十年都没有领过军饷,这样的朝廷还有甚意义...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南边人眼中,是我们北方将领负了前朝,但能怎么办呢?当时我爹在大同戍守蒙古人数十年,朝廷每年都要从这征兵去关外,到闯贼攻到京城时,我爹想发兵勤王,可手下就只剩两万老弱,一离开了大同,蒙古人进来又怎么办?” “南边人都说崇祯皇帝死的有骨气,不失了国君风采,可这就能否定他的错误吗?大明终究是灭在了他手上,他一句有骨气在煤山自绝了,可大同怎么办?整个山西怎么办呢?我爹就手上的两万人抵抗八旗和闯军吗?如果那时抵抗,你今日见到的大同就不是这般模样了,朝廷退去南边已有五六年,恐怕整个大同的坟头草都快没过马腹了吧......” “如今南边他们还是这样内斗不休,不思重整旗鼓,却派你们这些细作过来诱骗我爹造反,你今日便是说服了我爹又如何,以后,北方是乱了,可他们有本事派军打过来吗?能再像太祖爷爷一般北伐至关外吗?就有了这般实力,又何需依靠大同的两万人呢?” 姜卿虽是出身将门世家,但大抵还是有些口才,自猜到了祁京来此的目的,就很快能说出其中的弊端,此时又谈到了南方如何治理自己云云。 祁京却不为所动,道:“凡事自有弊端,我已经到此,该如何做也已经定下,你不用在此吵闹。” “我没有闹,我是与你说此事行不通,你这样做,只会害了大同和南边,”姜卿轻声道:“你见到我爹,他也只会比我更强硬。” “那是他的事,你未免也说的太多,以后在夫家别变成了长舌妇。” 一句话,姜卿终于闭上了嘴,胸前起起伏伏,被祁京气的不轻。 可气到最后,却拿着他没办法,只好偏过头去不理他。 也正是这时,清净的院子中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啊...你干嘛...” 祁京没有回答,迅速拿起桌上的枪,一把拉过姜卿,抵在了其额头上。 面前,那扇门吱呀着,缓缓被推开。 ~~ 第51章 血色 “你已经被发现了。” 姜卿被劫持着,看着那扇被推到一半的门,缓缓道。 “我知道,但你还是该注意你房中,还有其他地方能被别人看见。” 祁京这会儿倒是没有想象中慌乱,甚至还饶有心情的问道:“你是姜家小姐,在书房看书,那个窗户上怎么还会有个能看到里面的眼?” “那是我小时候开的,二哥常在这看书,等他走了,我偷偷溜进来。” “嗯,等下你知道你要做什么,闭上嘴。” 姜卿没有回答,像是从祁京身上学的坏习惯一般,用眉眼挑了挑顶在太阳穴上的铁壳子道:“这就是你的火器?你就是用它杀了那个翻译官?” 话语刚落,院子的远处像是传来一阵声响...... 而祁京却是懒得理她,又看了看周围的情况,把她拉到一个死角,随后静静的看着那道半开的门。 此刻在房间的死角中,他们隔的很近,祁京的头发落在姜卿脸上,细细痒痒的,让一向端庄的她有些羞耻。 若说前面那次脸红是在让对方放松警惕,现在是真的被挠的有些红了。 她一向性子坦然,可也确是没这么近接触过男子...就这样两个人挤在角落里,对方却一脸没事的样子...她若是脸红说出去,倒显的她在意了一样...... 于是只好随便说了句,“喂,你不怕我爹连我的命都不顾了,就是要杀你呢?” “那就没办法,只能让你和我一起下去了。” “我却觉得你这么狡猾,肯定不止一种方式,就比如你刚刚看的那张地图,或许你没劫持住我,也有把握能出去。” “你知道就好,接下来是我和你爹的事,你只需要闭上嘴。” 久在闺中的姜卿却是像打开话匣子一般,又说了起来。 “外面都说你会易容,是不是真的?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变过了?看着还这么小...应该还未及冠吧?南边都是这样的吗?让一个小孩子来当细作......” 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中,房间外的声响却是越来越大,可过了会儿,似乎是停滞了一般,戛然而止。 祁京凝神听了一阵,知道对方很可能在趁着这番功夫包围整个西苑,于是他突然松开了勒住姜卿的手...... 姜卿愣愣站在原地,似乎还未适应少年的这般行为。 只是抬眼望去,见他已经拿起了自己桌上的那把火铳,并装上了燧石。 “...你干什么...我爹就要来了.......” 祁京回头一看,举起了火铳。 随后整个房间中响起了爆裂声。 ...... 冬季晚霞色泽莹白,天光流逝,映射在西苑那棵梅花树上,但其枝叶已被一股从房中冲出的火光振落,梅花落在雪地上,鲜红一片...... 姜镶是第一个踹开那扇门的人,抬眼便看到自己的女儿与一个身着满族军服的男子挤在一个角落...... 地上那个叫平儿的小丫鬟也被这声响吓醒,随后是哭声响起...... “呜呜...你是谁...小姐...你放开我家小姐...干什么呀...呜呜...” 又是一阵硕大的脚步声传来,方仁一进门便开始大吼。 “你是谁?放开她!” “...细作...他怎么进来的...你...就是那日假扮徐正的侍卫......” “我劝你识相,这里是总兵府,你逃不走,放开我家小姐......” “把这个小丫头拉出去...太吵了......” 然而这些废话祁京自然没有理会,他既然敢做,那么方仁说的这些他都很清楚。 奇怪的是,自方仁说完这些话后场面竟一时间沉静下来。 姜镶在最前面,审视着这两人没有说话,而祁京和姜卿也是在哪,一个举着枪平静着,一个脸红通通的低着头。 片刻之后,姜镶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声响,是不想让我封锁你的后路?” 祁京点头,平静道:“我来完成我的差事,还请姜大人配合?” “你先放开我女儿,其余事好说。” “放心,我们就在这里谈,用不了多久。” “我没办法跟一个拿着火器的细作心平气和的议事。” 祁京摇头道:“这是你的事,我只顾说完,你也可以试试事后能不能抓到我。” 姜镶抬头沉吟了一阵,道:“你就是连杀了徐正杨振威的细作?” “这些都不重要了。”祁京看着他道:“我到此的目的,姜大人很清楚...至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我只希望有少数几人知道,毕竟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放心,我做完事情就会走,不会杀人。” “大哥别信他...他手里那把火器一连杀了徐正身边的两个满人什长...况且...” “砰!” 方仁话未说完,就只觉耳朵被撕裂。 转头看去,身后那颗柱子上已多了个黑孔。 “所以这时候更要听我的。”祁京收回火铳,道:“我最后说一遍,我谈完事情就会走,不会杀人,明白吗?” “好。” 姜镶沉着脸吩咐道:“你带人先出去,去府外看看,不要像上次那样被人知道。” “大哥...” “去。” ...... 随着关门声的落下,姜镶回头看向了祁京,那张一直沉静的表情下却是露出了一丝怒意。 一边拉过书桌旁的凳子坐下,一边摘下帽子,露出了那截小小的辫子。 “明人?” “明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才派人来?!” 祁京有些微微诧异。 他是第一次见姜镶,眼前这个快五十的人在这个时代已经够称为老者了,但一见面就开门见山...似乎有些太没城府了。 如果说前面的说辞是他在外人面前演的,可现在这般放松粗犷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在城中盘旋这么久,他所收集到的信息几乎都是关于对方的,他原本以为对方身居高职却能在清廷卧底这么久,会是个擅权谋的老狐狸,如今看着,却像个军人莽夫。 这隐隐让他感觉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或许就恰恰是军人莽夫,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联络着南边的明廷...... 然而祁京没有异动,仍然举着那把王八壳子指着姜卿,等着姜镶继续说。 姜镶也果不其然的睥睨了他一眼,脸上责怪愤怒之意愈重,恨铁不成钢的又说了一句。 “去岁十月,那边就通知说已派人过来,如今却是快年关了,你等莫不成是爬过清军的防线的!人呢?交接的人呢?何时来见我?” 祁京这次却皱眉,不知道他要见什么人。 姜镶也不理会他手上的火器,走过去关上窗,又自顾往一旁地龙上了丢了几块炭火,随后径直坐在书桌主位上,抬头扫视祁京一眼,道:“你这小兔崽子还不放开我闺女!老子问你做主之人呢?难不成他上次派一个小锦衣卫过来,这次又派一届黄口小儿过来吗?当老子这一城军民是儿戏?!你别以为一把破枪就能吓到老子!” “我就是能做主之人。” “可笑!” 姜镶笑了几声,可眼神中却是充满了愤怒,短短两字过后,竟一把抽出佩刀插在了桌上。 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祁京依然未应答,但还是手中一松,将姜卿放了过去,他刚才开的是那把摆在桌上的火铳,如今自己的枪里却是还有两颗子弹,倒不怕姜镶突然发难。 姜镶见状,赶紧搂过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后胸膛起伏不已。 “你这小兔崽子倒是有兴致,在城中杀人作诗,现在还跑来劫持我女儿,倒是好生风流不是?!” “抄的,我不会作诗。”祁京道:“我奉命过来给你送地图,其余人还被拦在平型关,如今这种情况,只能由我来完成差事。” “晚了!”姜镶冷哼道:“如此之久,蒙古人都打过来了...呵,一年半载且过去了,老夫都已成阿济格下一条丧家之犬,竟还来问我要不要造反...可笑之极。” 祁京不太懂如今大同城中之事,看不出姜镶说这话到底是不是在试探他,但却能隐隐感觉到...对方语气中是有些失望的。 不过既然是受韩文广之托,他还要问几句。 “那你与明廷诸大人的商议呢?” “自是会封沉,老夫会销毁掉。” “你们说了什么?重要吗?” “重要吗?”姜镶反问一句,瞬间大怒。 他伸手将桌子拍的大响,将旁边的姜卿吓一跳。 “爹......” “噢噢...没事,爹在跟这竖子说话呢,你且出去。” 姜卿确是被祁京折腾累了,闻言,才缓缓走出门去。 见状,姜镶这才转过头,再次拍案大骂道:“竖子!你当我是何许人也,高官富贵了,闲的蛋疼了,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消遣你们玩吗?!” ~~ 与此同时,遥远的肇庆府中,暮野时分的凉亭里有人在饮着茶。 周围叮叮当几声响,竟是几个身着片缕的舞姬走入了雪中翩翩起舞。 “冬日就快结束了啊,要看不到这番景象了。” 对坐之人轻笑了几声,随手挥开侍奉的小厮,轻描淡写道:“年年都会有此景,还担心其余作甚。” “呵呵,大人好心胸,倒是我狭义了。” 天光在歌舞声中暗淡,舞姬也在黑暗中渐渐朦胧,只剩下穿在身上的衣裳,显现出一片鲜红的血色。 “对了,北面的人会做完吗?” “无用之举,不过是排除异己的手段,理它作甚......” ~~ 大同城中。 姜镶眼中的抑郁之气和怒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迸发而出,用力的不停拍着桌案。 “咚、咚、咚......” “你!还有南边的明廷!真是要气死老夫!气死老夫!” 直至将手掌拍到生疼,拍到渗出鲜血,老将终于颓然倒在主位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而那棵被火铳震落的梅树,正在冬季暮色的天光下,映出一片血色。 第52章 选择 暮色中,和度并没有回到亲王府,而是转头走去了吴惟华的府邸。 才进门,就看到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在里面鞭打着仆役。 “胡度!瘪独子!你在做什么!快放开!” 而面对和度的呵斥,门亲楼柱两人却像没听到一般,肆意将鞭子打在仆役的背上,院中顿时响起惨叫声。 等和度走近了,他们才将鞭子丢下,跑过来笑道:“大哥,你不是在抓细作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放开那几个汉人!”和度满脸怒容道:“叫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修身养性,不是为跑远了,在王府底下滥杀无辜!这几日你们杀了多少汉人?!” 两人闻言,纷纷骄傲的笑了起来,道:“才二十几个...楼亲比我杀的多呢...我半夜起来屙尿都看到他在挥鞭子。” 和度脸色阴沉似水,一把拿起地上的鞭子狠狠向抽两人抽去。 “啪!” “哥哥,你做什么?!” “啪!” “和度!别以为你是大贝勒我们就不敢动手!” “啪!” “你好!我要告诉阿玛王,你现在都开始为这些卑贱的汉人出头了!” “去啊!” 和度怒吼一声,大声喝道:“去告诉整个大同城的汉人,你们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再去告诉整个山西,整个天下,楼亲门柱两个从黑山白水出来的小子要屠戮整个天下人!” “最好将你们当初上山打猎的弓箭柴刀带好了!让他们知道山中的主人来了!他们是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当初朝贡的猎物不是在向他们示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他们全杀掉!” 两兄弟见大哥和度须发皆张,这才示了弱,让他打了好一阵子。 到最后,和度才喘了一口长气,丢下鞭子,徐徐道:“是谁告诉你们可以将汉人视作家畜的?吴惟华!滚出来!” “哥哥,别喊了,他替我们去捉汉人了......” “马上叫他回来!阿克占!” “是,奴才这就去。” “你们两个,给我滚进去!我有事与你们说!” ~~ 书房中,姜镶还在对祁京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开始,乃是孙传庭的暗子在联系我,此人是孙传庭的亲卫,负责军中情报一事,当年若说大明朝败落还有谁在励志恢复,想来也就是临危受命的孙传庭了,只不过在孙传庭死后大明也亡了,那时,我辈汉人谁愿让异族占了江山?所以等这个暗子传到张同敝手中时,我这才联络他,将大同将士之意直禀圣上。” “不如此,不放心啊...自弘光朝破灭后,南边又起了三四个朝廷,我只能相信张同敝会选择明主,让我等那时在北边能有用武之地,可没想到,短短几年,竟只有永历朝存下,朝中还多是主张偏安之辈,若说大同仍有一支力量可用,只怕会被随意丢使,我等死不足惜,只是害怕对局势那是有害无利。” “去年我接连递出十数份奏疏,好不容易才流到了南边,等到张同敝的回信后,就已开始着手准备要事,你可知此事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我一个小小的三品守将,却向满清要钱要粮用来造他们的反,连儿子都被送过去当质子了...结果呢,过了这么久,才来了你这么个黄口小儿?” “之后蒙古人犯境,清廷派出八王数万八旗军来到大同,我也是更没心气喽,老夫姜家世代明将,年轻时跟过袁督师,会过孙传庭,与卢象升交过手,之后更是奉命戍守重镇大同数十年,原以为能从一而终,但终究成了一片灰土,待在这如牢笼般的边境与一个满人小娃娃斗智斗勇......” 说到这里,姜镶摇了摇头,喃喃道:“朽木,朽木啊。” 祁京身姿瘦长,立在那,没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唯一的见闻,也只是听韩文广朦胧的说过,不愿多说了露怯。 姜镶又道:“这些,也没什么可说了,自隆武朝覆灭后,我就对其他朝廷不抱指望了,也并非不想做些实事...但看今岁的李成栋金声恒归明,沿海福州又有郑氏起兵,局势好转些,才动了些念头。 可直到见清军只是派了一支八旗南下刺探,湖广竟不战而溃一连退出六百余里,呵呵...都是假的,势力不等于实力,等湖广的何腾蛟溃败,清军便可直冲南边肇庆腹地了,届时广西的瘴气和怪山却是挡住清军一阵,可之后呢?出口全部被封锁,朝廷要在南蛮逃一辈子吗? 因此,我才在今年奏疏中又问了张同敝一道,不得不再帮朝廷最后一次,可你竟还问我,我们商议的事情重要吗?黄口小儿!家国仇怨,局势顷颓,数百万人之归宿,整座天下之定局,皆系于一念之间,朝廷若想在最后真正拼一把,我姜镶无外乎将命还给了大明朝,可最后竟派来你们这些人,过来傻乎乎的问老夫,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姜镶愤而起身,看着祁京满脸痛惜。 “你可知近些年朝廷局势已经到了何种地步?清廷那边又是何种地步? 你可知朝廷党争不断,万千百姓变作流民,清廷圈地自养,将汉土划为私地? 你可知李成栋叛变后,清廷局势大乱,多尔衮已有不顾后方愤而南下之意? 你可知清廷盛京发生叛乱,豪格已率五万八旗军出京平叛? 你可知多尔衮自封摄政王与诸王室离心离德,倒戈相向只在一念? 你可知北方汉将人人自危,皆在寻找串联观望? 你可知清廷还有四川的心腹大患大西军正图谋北伐? 这些都是挣命的机会啊,你却等偏南一地,只顾党争党争,求和、求和! 我等大同众位汉将,皆像螳臂当车般,为南边抵住清廷的车轮,你等却自斩双臂,自斩双臂! 你永历朝,便如一只断臂螳螂,顷刻化为灰烬!”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祁京把怀中当初从信阳城得来的地图递了过去。 “此次,是朝中三方商议,张同敝,马吉翔,翟式耕三位大人派我们来的......” “去年也应该有几支队伍,但他们都出了些意外,并不是南边对情报视若无睹。” 他缓缓复述了韩文广的话,末了,还补充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党争排除异己的手段而已,你当老夫看不明白?当我也是黄口小儿?”姜镶的脾气也颇为暴躁,当场就碎了一口。 “精锐个屁!” 祁京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许久。 姜镶叹息一声,道:“时不我待,南边若欲举事,欲趁此清廷内乱之机起兵北伐,而不是像从前被一支降军打的龟缩西南,则即使有再大的内乱也救不了...正是有这般顾虑,我才让张同敝协调朝中各派势力,拿出诚意,且凝成一股绳,做最后的生死之争。” 说着,他看向祁京那副年轻的面容,似乎觉得对方确实有些精锐,随即又道:“我已说完所有,与你同行的使节或者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要谈就尽快些,老夫的身后并不只有这点人,我需要保证。” “找个能做主的人,此事,需要协定盟约,最主要的是,在我等起事之际,明廷不可轻易议和,退兵,逃跑,当两路挟击清军......” 祁京沉默了一会儿,有节奏的敲打着手指,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在思考着韩文广的路途。 片刻,他终于开口道:“他还在路上。” “嘭...” “你原来是来戏耍老子?我他娘用身家性命赌,你这黄口小儿却过来跑来嘲笑老子的?” 祁京道:“两个选择,第一,我现在出去接应他,但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还有隐瞒,如他所说,我们的任务只是送图,并不包括协定盟约,倘若你信得过我,可再等些时日。” 姜镶冷眼看着他,没有再说别的,但眼中已经泛起了杀意。 一瞬间,姜镶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细作,掩盖所有证据,彻底结束这件事。 ...其实也早该收手了,准备这么久却不迸发,连和度那种小娃娃都看得出他的反意了。 从一开始的热血沸腾,到如今遭到戏耍般的言辞,他只觉一切荒诞可笑,兜兜转转,或许这个天下就该被满清鞑子得到...... 此时,耳边却又响起这个年轻人的话。 “第二,此事我来做主。” 而姜镶却是更觉荒诞,收拢拍在桌上的手,又忽然张开,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做主。”祁京又重复了遍,道:“接下来我们还会去京城,去联络沿海郑氏,之后回到南边,那时便会开始北伐。” “你在跟老子说笑话?” “没有。”祁京道:“我一定会回去,也确定他们会发兵。” “够了!” “我会做到,就如现在我一人站在你面前一般,我的话,比南边任何使节大臣管用。” “哈哈哈哈哈哈...你的话?你看看你,黄口小儿一个,无权无势,被人追杀到只能逃进我府中避难...惶惶如丧家之犬,如此,便想怂恿老夫陪你一起拼命?” 而祁京依然平静的立在那,一股冬风吹过,将少年郎的长发细细摇曳。 “我说过,两个选择。” 祁京抬起手中的枪,指着姜镶,道:“此事我也必然要做到,你选一个吧。” ~~ “我已提亲,要从你们两个之中选一个。” 与此同时,硕大的宅院中,和度还带着气愤语气说道。 楼亲门柱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对视一阵,竟反常的没有说话,只是碰撞的眼神中多了些敌意。 “此举,不是为在结怨我们兄弟的感情。” 和度再次说了起来,道:“给我把那眼神收了!姜镶已经答应我,之所以此时才与你们俩说,是怕你们上门闹事,阿玛在前线那边我也禀告过,全权交与我分配。” “怎么分配?”门柱气呼呼道:“把那小娘们砍成两段吗?” “可以啊。”楼亲笑呵呵道:“你砍还是我砍?” “你就偏要与我争?” “当然,你抢了这么多人,就不能给我一个?” “那你去啊,后院多的是,你要什么样的没有?” “呵,都是被你弄完的,少胳膊瘸腿的,有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闭嘴。” 和度道:“再说虐待汉人此事,别怪我再抽你们一遍...至于亲事,我也不去做恶人,你们一会儿自己去姜府送礼,让那姜家小姐看看,选择权交由她,既择了夫,谁敢再给我闹事,就给老子滚去前线打蒙古人!” 两人接连点头,也正是这时,才问起了缘由。 “大哥不是一直不让我们去姜府?反倒是让那陆建章登了先...”楼亲问道:“怎么今日又突然说亲事已经答应了?” “不关你们之事,你等只需知道可以娶了就行。” “大哥...你既想让我们进步,怎么又噎着,要是你骗我们,我们去那总兵府被姜镶拿住了怎么办?” 和度在外面虽藏着不露城府,可面对自己的亲弟弟,却还是受不住磨。 “姜镶已有反志,早晚是要清除,只是其兵权大小摇摆不定,如今我在稳住他,等前线战事松懈之际阿玛抽身出来 ,才能将其一网打尽,儿女亲家是让他放松警惕......” “所以,你们到其府上时,一定要有礼......” 话到一半,门外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匆匆跑进来跪下,和度一看,是他安插在总兵府的细作。 “禀告贝勒爷...奴才.......” 片刻之后,和度眉头紧蹙。 “什么?” “火铳声?” ~~ 第53章 出手 姜镶一抬眼,身上的气势变的更加锐利。 “你以为能吓到老夫?” “十五年前,徐光启留下的最后一批火器就在大同前线,这玩意儿,老夫比你熟悉,你以为拿一把小鸟铳,将老夫的命取了,你就能走出总兵府?” “我本就无路可退。” 祁京道:“你当作戏耍也好,把一切视作儿戏也罢,我们却一路北上两千里,终是站在了你面前,你不认为有意义,我却觉得有,不管如何,我到了这里,任务就必须完成,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想办法让大同乱起来。” “笑话。” 祁京看向姜镶那双尖锐的眼睛,突然想到了在信阳河边对韩文广说过的那句话,“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为了挣命,我会跟着你北上。” 自己一开始是想逃的,而这个时代,却好像从未对他留过手,他也从未有过退路,所以兜兜转转,他并不再会如前世一般随波逐流。 “我也绝非在戏耍你,适才说到的两个选择,是当下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式,如你所言,我不劝你舍弃什么全家性命来陪我拼命,我只给你选择,要么,等我们这一行的头领过来,要么直接和我谈,再者,没有其他人,我一样要把事情做成。” 良久,姜镶听到了房中咔嚓一下的声音,见这黄口小儿已将把鸟铳后的扣子扳下,一抬眼,对上的是祁京一双坚定的眼神。 他愈发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亦或者是心力交瘁了?说了这么久,他只感到愤怒悲痛,想着将一切结束,而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却还是要铁了心继续向前走...... “老夫......” “老夫只想问你,你用什么保证你能促成此事?”姜镶看着他道:“在我挟整个山西而反时,南边不会退兵,不会议和,更不会逃跑?” 姜镶说着,变了说辞,先前是说大同一地,如今已演变成整个山西行省。 祁京此刻也看着他,郑重道:“只要姜大人起事,我回去后,就必定还有北伐之军。” “呵。”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这么说吧,我到这来之前,只是个死囚,一踏入北地,举目都是敌人,但论能力刺杀,相有些手段......” 祁京说到这里,又诚恳道:“这不是夸耀,我已做了几十年之久的事,从来要做到最好......” “小儿莫要狂言,你才几岁......” 姜镶摇头着再次打断他的话。 而祁京也马上打断他的话,平静的说出了心中所想。 “山西起事,若是真能救回汉人,盟约既定,那么...首辅要议和,我杀首辅,元帅要议和,我杀元帅,皇帝要议和,我杀皇帝。” 姜镶一愣,觉得自己听错了。 这个瘦高的少年站在那,举着枪,平静,锐利,尚未及冠,语气中的话竟是将整个天下英雄盖住。 自己...也好像多少年没见到过这种人了? “你说什么?” 祁京道:“我不是可以被求和派随意拿捏召回的袁崇焕,也不是会被庸人拖累致死的卢象升,我行事,至死方休。” “你...你这夸口吹嘘,倒是远胜过那些读一辈子书的明臣。” 姜镶默然起身,偏过头去,只觉...自己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夸夸其谈之辈了...... “是否夸口,姜大人可敢赌一次?” 姜镶重新坐在主位上,随处看向一旁,沉默不语。 许久。 “我问你,南边就只派你们这点人来,如此远...又如此险,你为何还要来?只因至死方休?” “不来,还能逃去哪里?”祁京反问道:“如今天下何处才能藏身?” 犹是姜镶身居高位多年,竟一时间也找不到答案...也或许是自己早就知道,而不愿意说的。 祁京道:“路途是凶险,但此刻乱世何处不凶险?要破局,就只能迎难而上,不若何时,汉室的火焰才能烧到北方? 再说目的,派我们过来的大臣或许没当回事,觉得地图无用,北方将领无用,但我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汉家沉沦,不能偏安一地,那般只会自取灭亡...也就是说,朝廷不愿做的事,我做,非为明廷软弱,只为恢复中华......” “狂妄,说来说去,我等起事了,你还真能让南边出兵了?”姜镶道:“南边对诸侯的忌惮远胜于清军,不然为何让文臣掌兵权,你连这些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恢复中华?” “我并非狂妄。”祁京道:“就南边这么久才派人接应之事,我是后来者,没有资格站在南边的角度说此事,先前姜总兵拍案怒骂许久,我也并无怨言...那就说句心里话,我认为明朝可以灭亡,但明可灭,华夏不可灭。” 姜镶听了,只是笑了几声。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长气,叹息道:“你既有如此抱负,倒该深入仕途,也不必回南边了...去沿海吧,我来替你引荐还在有志反抗的大将......” “不必了。” 祁京道:“再说几句心里话,我认为,你们就算是起事了,目的也是不纯的,我听闻清廷对前明官员多数是就职沿用的,甚至还多有升迁,如李成栋杀佟养甲,就是不满权力分布和对其的打压,反清复明,口号遍布天下,可到那时候,真正又有几人揭竿而起?这天下真在抵抗清军的,还是只有南边,他们虽糜烂,虽害怕,虽逃跑,但旗号仍在,也有忠义之士在为其奔波......” 姜镶一愣,又是想拍桌子,可一转头看到自己头上的辫子,没有发作出来。 他如何听不出来?这小子嘴里在嘲讽他们已经是跪倒过清军一次的人了,那忠义之士四字,已是在变相贬低他们。 祁京又道:“我并非在贬低你们,我想要的是结果,你们不做,那就我来做,时间长一点,杀的人多一点,我还年轻,手指健全,熬的住。” 姜镶此时才发现,说到现在,反倒让这毛头小子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了。 可心绪万千凝结到嘴边,他只吐出了两字。 “可笑。” 再度闭上眼,这次真觉得的心力交瘁了,呼吸平静,心中又似乎有无穷心绪涌来。 “孙文?” “姑且算是吧......” “你写在蜀锦上的那首诗......” “袁督师的,我从书上看来的。” “当时的目的又是什么?” “离间你和满人...” “可惜了。” 姜镶长叹一声,忽然抽出身侧的剑,一把插在了桌案上。 神情也还是平静,彷佛与祁京的这般谈话并没有往心里去,力道之大,入木三分。 “你写诗杀人,我便再送你一首诗。” “谁挽天河洗甲兵,金戈铁马旅人清。” “请缨岂是书生业,倚剑长吟着太平。” 姜镶说完,松开握剑之手,喃喃道:“你觉得这首诗如何?” 祁京摇头道:“懂一些,不懂一些。” “不懂?”姜镶轻笑了一声,道:“那我告诉你,这首诗正是你适才编排的卢象升所着,当年我与他在京城太平驿打过一架,他那时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我打的嗷嗷叫,随即撂下此诗,讥讽我等兵痞子,谁料数十年后,他从军死于巨鹿...这把剑,就是当年从他手里抢来的。” “哦。” 祁京倒也能理解,毕竟自己前世脑中所知的历史人物,在眼前这个老将眼中却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他一步步到这个位子上,其父,其友,其熟识,也基本是为了明朝而牺牲了。 姜镶又道:“我不像卢兄那样书生从军写了一辈子诗,打了半辈子仗,也只能明白当初笑我的这首,今夜,我将他的剑给你,只希望你不要如老夫一般,跪着活...成了亡国之人。” “好。” 姜镶抽出案上的剑,递给祁京,道:“也不用拿那小火铳指着我了...老夫...选择第一种。” “你去将那使节接过来...此事重大,告诉他,不止于姜镶,此番起事,乃是关乎数万人的生死,我不得不慎重...也必定是要盟约的...” “好。” “走吧,我送你出去,走后门,你个小兔崽子这么容易进来是上次那个锦衣卫画过府中的地图了吧?” 祁京伸手接过那把长剑,跟着姜镶身后往外走去。 正开门时,却发现了在门口猫着腰捶腿的姜卿,只听她喊了声“喂”,两人却都没理会,径直向前走去。 此时正值寒冬长夜,抬眼一看天上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弯月挂着。 姜镶身姿挺拔,只是出门前没拿帽子,只剩一股小小的辫子在高大的头颅上随风摇动。 来到后院门口,他手搭在狮子头上,缓缓推开了门,大步迈过了门槛。 不远处,正是方仁守在外面,一对视间,姜镶向他丢去个了眼神...... ——杀了。 身后,祁京忽然出了声。 “既说起了赠剑送诗,我也送姜大人一句诗吧?” “别了,老夫半辈子待在战场,不懂。” “能懂的。” 祁京看得出刚刚这老将军很崇敬书生从军救国吟诗,可惜自己上辈子所能用到的地方不多,记得的也很少。 如今此景,倒是有一句戛然进入心中。 他转头看向异国他乡的明月,见寒风将其吹的似有些摇曳。 也不知怎么,竟说出了前世追捕对手党派时,常听到的。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咚~” 第54章 一剑西去 也正是这时,前院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 有人到访了。 “老爷,有人到堂上了。” 姜镶皱着眉,手一抖,转头道:“谁?” “是......”庭外的侍卫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说吧,大半夜的,无妨。” “是恭顺侯...说有要事来找老爷。” 姜镶闻言似乎松了口气,回过身道:“我去见他。” 祁京听着,一手拿着长剑,一手却举起了枪。 他已说完自己的事,地图也留在了书房桌案上,若是姜镶临阵变卦,他要逃脱,只能劫持姜镶,因此,他一直不愿让这老将离开自己的视野。 而姜镶却似乎没看到枪口一般,从后径直走到他面前,道:“既是有要事,老夫也不与你多说了,只还有最后一事,你怎么出城去?又怎么将人快速带到这里?” 祁京看着他,没有说话。 “容老夫去前堂,拿一道军令给你,这般,你才不会让人发现...再者,吴惟华此番来见我,是来商议兵权归结之事,我要配合你们,总得手上有些权力,而你要合作,总该有诚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对你没有保留,此番流传出去,我一个诛九族大罪少不了。” 祁京沉默着,转头看向了守在门口的方仁,以及还在院门口偷看的姜卿...... “好。” “有胆魄,老夫且去且回,很快。” 姜镶闻言,丢给方仁一个眼神,示意他围住这里...... 自己则是负着手,穿过西苑,到了堂上,只见吴惟华站在堂口,身后布满了八旗军。 他才定睛望去,就见和度已从吴惟华身后走了出来。 吴惟华在此时却已趴在了地上。 “姜大人。” 一声简短的问候,和度并没有走进来的打算,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吴惟华用后背作凳上。 和度开门见山,道:“今日才说的军权,我给你要回来了,你看,他已答应了。” 姜镶笑了笑,道:“大贝勒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我简短的说了吧,将人交给我吧。” 和度道:“我想我今早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按理而言,姜大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以前之事在我这早烟消云散,你看,我们也成了儿女亲家。但我想不通的是,我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却还是没等到姜大人的一句通报,难道我和度就这么不可信吗?” “这个细作将大同闹成这般模样,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敢出来办事?姜大人既已表明态度,杀掉他也是应有之意,别忘了,陆仪正的死我到现在还压着,此事若是上报朝廷,加之信阳的索卓罗,不仅会惊动皇上,更会惹恼了摄政王,不收了尾,万一引火上身,对我们都没好处,孙文太能闹腾了,交与我杀了吧。” 姜镶良久无言,闭上铜铃般的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但片刻间,还是将原本的意思说了出来。 “是,老夫一开始是有些心气,但也早就泯灭了,正准备将那小兔崽子杀了,交给贝勒了解此事。” 和度一笑,如他所说,前面的几句话只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心意,还得看双方怎么做。 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能想到一起,他也不吝啬继续说下去。 “姜大人想必也知道陆仪正来大同所做之事,他被刺杀了,却还有我,我已看过陆兄来往的书信,知道他之所以在着重调查这支细作之事,是因为他们是来大同引诱汉将谋反的,如今出现在姜大人府中,我不意外,因为我一早就已知道姜大人不会反叛。” 姜镶点头,道:“但,此人身后还有一批细作藏在大同城外,将他杀了是省事,可线索断了,再有人被刺,这事一样包不住。” 和度闻言,却也没有将姜镶言语中隐隐的包庇之意点出来。 在他眼中,他已带兵来到了这里,不管如何,他都要在今夜把孙文杀了,原未指望过姜镶开口,如今听他这般说,倒是意外之喜。 一抬眼,他已示意手下的人向着后院包围而去,接着道:“明廷仅是甩出几枚弃子,就以为能引诱北方众将上钩?我猜孙文逃到此处,应该是什么都丢了吧?仅凭一张嘴,来劝姜大人造反...呵呵......” “不若像我一样。” 和度拍了拍身下吴惟华的头,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条狗。 “送些实际的,才是要紧之事。” “而明廷呢?都已逃至南方蛮荒之地,却还做着统一天下的痴梦,派几个无名小卒过来,把姜大人当什么了?朝堂党争的筹码?此般行事,以为杀了几个小人物就能挽救局势?让姜大人背弃我朝去做那两面三刀之辈?我看,简直可笑至极!” 这一声“可笑至极”掷地有声,和度却已在此时收敛了神色,继续道:“我也并非在毁谤南边明廷,但只看近些年他们所行之事,难道姜大人还不明白吗?若是有心争夺天下,那我大清就是赔上所有八旗军跟他们明刀明枪打上一场又如何?在后搞这种小伎俩,呵,滚他娘的蛋!” 姜镶一直沉默着,望着外边寂寥的天色,神情呆滞。 和度又道:“如今,我已与姜大人谈好,吴惟华也送上门来了,明日...明日,姜大人就可去军中验视,若是麾下众将是有任何一个遭受委屈的,我和度将脑袋摘下来给你,难道这般,还不比朱明可靠吗?为此杀几个无名小卒,既保全了姜大人的气节,又能向朝廷解释陆兄之事,有何可犹豫的?” “明廷弃姜大人如敝屣,我大清却想真正护住姜大人的气节。”和度道:“姜叔父,别犹豫了,杀了孙文吧,别让他再在城中胡闹了。” “好。” 姜镶起身,道:“大贝勒在此等候,老夫去去就来,适才已让人围住了他...” “叔父何必亲自去呢?那人身上有火器很危险。” 和度又叫了声叔父,这种称呼外乎已在表明他的意思。 姜镶点头,道:“却是还有一事...他们在信阳拿到了从京流出去的地图,如今虽交给了我,但只怕身上还有。” “既是要向朝廷交差,就把事情办的更完美些,也替英亲王做完此事,少几分后顾之忧。” ~~ 西苑后门,祁京依旧站在那,看着守在门口的方仁,目光平静。 姜镶重新负着手走过来,目光落在一旁的梅树上,似在沉思。 “无妨,是来与我商议兵权之事,此人狡猾,看亲王府与老夫定亲,特过来示好。” “嗯。” 姜镶一抬眼,道:“你适才与老夫说了一句诗,然后呢?” “没了,只记得这一句。” 姜镶依旧回头看向祁京,道:“什么意思,老夫却也没听懂。” “我曾认识一个人,那时时局动荡,他与我是对手,这首诗也是他年轻时离家所作,大抵是说,他自离乡,就不必魂归故里了,整个天下都是可以埋葬他的青山。” “呵,你说你不懂诗,却能识得此句,向老夫明志?不名扬天下,你也不想回去了?” “不,这句是送给姜大人你的。” “那就在讥讽老夫?”姜镶冷笑道:“埋骨何须桑梓地...祝老夫会死在这里?” 祁京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想以此句,说明你我有共同的志向......” “哈...老夫何时与你这黄口小儿在一条路上?” “是,不为个人之名利,拯厮民于水火,救大厦之将倾...而为天下人皆得安居。” 姜镶一愣,他是知道这句话的,上次杀陆建章时,这小兔崽子就是用这句话诓了人,但此刻祁京再提起时,却是有种别样的感觉。 祁京道:“适才出去,是有人来捉我了?你手上没有军令...是谁?那个和度?” “哼。” “你既已知道我在谈事时出去,是有变故,为何不逃?等我回来,这时却是晚了。” 姜镶一挥手,埋伏在四周的侍卫已全部持刀站出来。 然而,祁京却是没看他们,眼睛直盯着姜镶,道:“我不逃,是因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不过是想等你将一行人全部集齐,好一齐杀了。” “然后呢?你近些年所做之事算什么?” 祁京没有举枪,而是拿着姜镶送他的那把剑,道:“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聚拢人手,联络明廷,在高压下筹谋等待,更是凶险万分...可就算来的不是我,而是南边的高官使节,你们的谋事就一定能成功吗?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了吧,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果不是心中尚有志向,又何苦如此?” 姜镶没有回答,已然有些愣在原地。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就已拿定主意,不论祁京说什么都不会手下留情,这也是关乎身家性命之事。 但,唯一让他有所犹豫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前堂和度的话说的很明白,明廷已然破落了,只在瞬息就会灭亡...可自己这些年在大同千辛万苦,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在清廷八王到来时,在毅然递出那份奏疏时,在忍受践踏时...焉能不知希望渺茫? 可终究还是想试一试啊。 埋骨何须桑梓地...为何? 耳边,只听祁京话语又起。 “我送大人这句诗,不是为明廷,而是为姜大人与我有同样的志向,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隶,我们可以挺直了脊梁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他们口中的懦弱,两脚兽,不敢与之一战之辈,所有许诺的利弊都是为个人一家之姓,可人人中饱私囊了,这天下的汉人又该怎么办? 大人所言,我听出,不是为明廷一家之私,而是为天下汉人之安居,我虽来自南边,立场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志向却是相同的,你我皆愿汉人有一个强盛的王朝,终有一日,不会为异族人的一己之私而一念身死数百万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终究生于汉地,是华夏之人......” “够了!” 姜镶忽然大吼一声,强行打断了祁京的话,飞速上前,一把抢过祁京手中的剑一把丢在了地上。 他双目充血,将拳头握的节节作响,看着那把自己送出的剑,那把青年时卢象升讥讽他的剑,似有万千怨气。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屈辱劳累,这一丢,极为用力。 剑身透过剑鞘,发出的声音在风中叮叮作响。 姜镶头上的辫子也被吹的随风摇摆。 他不怒自威的脸上刚毅异常,显得很威严,但精气神却在这一刻降了下去。 “你若有此气魄,又岂会死在老夫手上!呵,一个将死之人的破剑,少年郎不要也罢!” 姜镶抽出长剑,一把将其插在地上。 “狗东西!老夫几十年后也不如他!” 他这般轻轻说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手收回,姜镶看着祁京,神色郑重起来,道:“老夫失礼了,将送出去的东西拿了回来,你也该给老夫一点教训,举枪吧。” 祁京微微一愣,看着凑近的姜镶,已明白过来。 眼前这怒气冲冲的老将军,竟是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姜镶也不遮掩,又道:“方仁,把人收了,去引开和度那些人,孙文,你劫持住我,后面还有八旗......” 祁京却已摇了摇头,拔出了地上的长剑。 “不了,姜大人已做出选择,我自己走,不必连累姜大人。” 说着,祁京迅速往后退去。 “姜公再会。” 姜镶一点头,眼中却没有了执着的意思,道:“去吧,明可亡,清可灭,天下汉人不可亡...老夫...就陪你赌一次,去将人带来......” “明白,我会将人带过来。” 姜镶抬起头看去,见祁京拿着剑,身姿挺拔,有些羡慕。 未久,就听前方传来了一声枪响。 他释然一笑,捡起地上的剑鞘,往外堂走去。 最后打动他的,不是祁京,也不是明廷,而是他自己盼望了数年的希望。 “人生无处不青山...老夫...还是选择第二种吧......” ~~ 祁京看着第一个被他击毙的满人,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收起了枪,里面只剩一颗子弹了。 于是,他看着前方冲出的满人,提起了长剑。 他隐隐有种直觉,自这次见过姜镶后,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这个老头,仅送了他一把长剑,这恐怕就是他的回答了。 不是他们在书房中说的千言万语,而是一把冷冰冰的武器。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这是北方仅存不多的汉将想要告诉南边明朝的一句话。 “机会只在一瞬,战事既起,万不可轻言退兵......” ...... “细作在哪!” “围住他!” “咚~” 长剑凌空而起,随着总兵府西苑更西的方向,继续向前杀去。 第55章 证据 破晓时分,和度听见了后方的一声枪响。 他起身拍了拍吴惟华的肩膀,朝内院走去。 未走几步,就见姜镶迎面走来。 “孙文?” “这小贼子可恨...适才已将他围住,可他却拿着那火器跑了,贝勒快追......” 和度狐疑的扫了眼姜镶,快步冲到西苑后门。 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安插的那名侍卫捂着手臂,不远处是个倒下的八旗士卒。 和度也懒得细看,转到院子外,寻着呼声的方向走去。 总兵府的后院是一条条巷子,七拐八绕。 在巷子里走了会儿,见阿克占按着刀,与那名名叫方仁的统领并肩走了过来。 “如何了?” “那贼子跑进巷子就不见踪影了。”方仁道:“属下一路跟着他,只见其开枪打倒人后,就混进了巷口。” 和度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招过阿克占。 两人并肩走着,避开方仁,和度再次问道:“你看到孙文了?” “没有。”阿克占低声道:“奴才怀疑方仁在骗吾等,方才就是他引开了我们的人手。” 此时,前堂的吴惟华也已跑了过来。 一见和度就跪下道:“贝勒爷,奴才怀疑......” 和度瞥了他一眼,不提自己的想法,嘴上依旧道:“不会,姜大人不会串联明人细作。” “可是......” “闭嘴。” 吴惟华话到一半,只见和度已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如今是什么境地?也敢质疑堂堂一地总兵?” “我...奴才不敢。” 和度这才将目光看向了身后缓缓而来的姜镶。 他已隐隐感觉到什么,抬头看着姜镶,道:“还请姜叔父示下,如今该如何是好?” 姜镶沉吟一阵,道:“封锁全城吧...老夫从军营调兵...尽归大贝勒指使......” 此番言语,已是明晃晃的将自己的家底全暴露在和度面前。 “好。” 闻言,和度微微一笑,答应下来。 又说了很够安慰姜镶的话,大意是有自己在孙文肯定逃不了,只需他放宽心,一切让自己来处理。 到最后,才说起了搜查一事。 “一个细作而已,还轮不到姜大人出力,孙文杀人,不就是为引出我吗?那小侄就陪他玩玩,就从此这些巷子开始如何?” “是。” ~~ 天光已渐渐亮起来,和度借着逐渐明朗的光线又往前搜了几个巷子,可转来转去,彷佛前面就是有走不完的巷口。 不一会儿,他像是有些疲倦般,坐在了一旁石墩上,捂着额头,闭上了眼。 “贝勒爷......” “闭嘴!” “吴惟华。” “奴才在。” “你写一道信,送去前线,让阿玛回来吧......” “可是...姜镶不是已经把军权交给贝勒爷了吗?” “假的,谁知道他会藏起来多少?!你还看不出那孙文为何能在重重包围中逃出去?!到现在这般,千万不能让兵权从他手上走!” 和度道:“他们一个用杀人牵住我,一个密谋造反,让我头尾不顾...我话已说到这般,戏也做到极致,姜镶仍就如此行事,那就来吧。” “是,但信上如何写?如今前线蒙古人攻势愈来愈重,大王他不一定能回来......” “蒙古藓疥之痒,大同的姜镶才是心腹之患...告诉阿玛,他如若不回来,就等着亲王府十余口的脑袋挂在大同城门上......” “这样说...是不是有些...有些过激了...”吴惟华低声道:“毕竟军营的调兵权也还在奴才手上,姜府不过几支亲兵......” “激你娘的个头!” 和度站起了身,眼中已满是血红,天边黎明的光线照在脸上,像一头随时会暴走的野兽,刚刚安慰姜镶时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陆建章...杨振威...徐正...要是早点抓到孙文,局势也不会如此!” ~~ 不远处,总兵府后院,祁京隐隐听到了风中的骂声...... 他一早在劫持姜家小姐时就在书房看过了后院的地图,也早就想好了逃跑的路线,可没想到的是对方人太多了,肯定能一一排查完,所以,他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起点。 望着有些防备松弛的总兵府,他再次循着程平画的小路翻了进去...暂时不打算出城了。 因为适才追他的那些人是八旗军,那么一定是背后的主手亲自下场了,如今守卫森严,不能再像杀徐正那样轻易露面。 而姜镶放走自己也肯定受了猜忌,今晚自己才进府见姜镶没多久就被发现,说明府中很可能有对方细作,也暂时不能去见他。 那就让和度慢慢去搜吧。 他来到一处程平标记好的柴房,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大同杀人,已算把对方的目光定在了这里,想必韩文广也顺利离开了灵丘县。 那么,之后只要想办法出城与他们汇合就好...... ~~ 姜卿一夜未睡,被亲卫护送回了自己的厢房。 整个事情对她来说有些莫名其妙...... 突然间,城中就出现个细作把她未婚夫杀了,正听着传闻,可下一瞬间人就到了眼前。 又恍然间,他已在跟爹说起了谋反之事...... 她捶了捶腿脚,在门外偷听了许久,这些本不关她一个小女子的事,可她终究是担心。 回想着那人口说无凭信誓旦旦的样子...爹怎么可能会答应...... 对了,他是不是还留了一张帛书在书案上? 姜卿想着,又抬步往书房走去。 等到了书房,果然见上面放着一张帛书,姜卿拿起后,却听门外传来了声响。 随即她将帛书藏在袖中,背着手走出门去,遇到了方仁。 “小姐没事吧?” “嗯。” “没伤着就好。”方仁不愿在其面前表露,装作道:“可惜跑了孙文。” 姜卿犹豫了一下,问道:“昨晚,爹叫方统领守在门口是想杀了他吗?” “是,可惜半途和度来了,这才收手,不然那贼子已经人头落地了。” 话是这样说,可姜卿心里却是明白,爹要是有杀心,也不会跟他谈这么久,到最后应该还是放他走了。 “那方统领接下来怎么办?” 方仁拱手道:“和度已接手此事,现在正在外搜查孙文,我现在收拾残局就好。” “那爹呢?” “大人正在堂外,与和度一齐搜查。” 闻言,姜卿倒是想起了那人曾在书案看过地图,她那时看过,自己后院的... 心中不由又有些担忧,这次却没隐瞒,将顾虑说了出来。 “我觉得...那人这么狡猾...说不定没有出去...又跑回来了呢?” ~~ “不对。” “主子...怎么了?” 阿克占才排查完巷子,正赶回来汇报,却听和度皱眉说了句。 “孙文为什么要在城中杀这么多人?” “这...不是为逼姜镶吗?” “那他又为何昨晚会来找姜镶?” “或许是见事情没有效果。”阿克占应了一句道:“贝勒爷也不是说了,如今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先收拾孙文,等大王回来再......” “太容易了。”和度此时已恢复了冷静,道:“姜镶会不知道我们警觉了?但他们还是见面了,而且放走了孙文......” “贝勒爷是说?” “孙文...不是接头的那个人。” 和度目露狠色,道:“我们都被他骗了,以为他见过姜镶后,姜镶马上就要起事了...这也就是姜镶为什么刚刚会把兵权暴露给我看,他其实还在拖延时间!” “可,大王不是要回来了吗?”阿克占一愣,道:“到时不是可直接拿下姜镶?” “证据呢?” 和度反问了一句,道:“此事就只剩你我知道了,阿玛回来后,仅是凭借我们一面之词就可杀了为朝廷献上整个山西的姜镶?” “那我们怎么做?” 和度闭上眼,似在回想着孙文到大同后的一整个事件。 “孙文是逃了...可接头的人不会逃,他杀陆仪正,杀杨振威,其实都是在将我们的注意力放在城中,而那个真正接头姜镶的人一定还在城外......” 说着,和度抬眼道:“这样,你速带一牛录去城外,守住各个进来的关口,待我在城中捉到孙文后,再去处理那个接头的人,他们身上一定有姜镶通敌的证据......” 第56章 弃子 三后日,大同北城门。 日暮下的微光刚刚升起,阿克占已是在这站了两夜。 余光瞥下,是下面的人流涌动。 他呼出了口长气,看向了一旁的士卒。 “你确定是他们吗?” “是,浑源县的快手,拿着路引,自称是受了阳和总兵姜暄之命,护送一批金银献给英亲王,但已在城外徘徊了两天。 将军适才看到那个生的矮胖的人了吗?他正是那日去总兵府伸冤的流民,与孙文一起在城中杀了杨振威,当日被徐翻译查到...总之,这群细作百密一疏,忘记只要露过面的人,在我们这都有画像......” “他们今日进城了?” “没有,倒是有些警惕,卑职已派人跟过去了,是否拿下?” “拿?”阿克占反问一句道:“几个被派来送死的明人,算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证据,让姜镶在大王面前百口莫辩。” “可是他们在信阳拿走的布防图?” 阿克占点头...他其实也不知道贝勒爷到底在想拿到什么证据,但总归有了线索,如实上报就是。 “贝勒爷交代过,如今关键的是在城中的孙文,且先盯着,他们还没进城,不要打草惊蛇。” “是...但......” 说话之人朝下面一指。 “那个不是吗?属下还以为他们已经接头了。” 阿克占俯瞰下去城下茶摊,只见指着的是一个面容颇为冷峻的人,刚刚提到过的矮胖男人正跟在他的身后。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但如今相比于城中的孙文,这人...也没那么重要了,呵,我去城中一趟,注意别被他们发现了。” 阿克占冷笑着,又扫了扫下面那茶摊,握紧刀快步走下了城门。 茶摊处,李效穿着一身满人军服,正大摇大摆的喝着茶。 城门口人来人往,适才就是他和程平去探了探守兵的口风,随后又走回来与韩文广汇报情况。 “头儿,这份衣服果然好使,从浑源到大同不说,拿出命令,连那城门署头领都要看我们的脸色。” 韩文广淡淡的喝着茶,没应声。 李效又道:“但我们已到这都两日了,还不进去吗?这里看样子也不像祁京说的那般凶险,我们还等他?” 身后的程平正买完东西过来,听见这话,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我们的差事只是送图,不如早点把事情办了......” “你他娘在放什么屁!”程平低声喝骂了一句。 “不是...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就是祁京耽误了怎么办?按你说的,祁京把城中搅的大乱,惹了那样的事,就是为让我们顺利过来,可万一我们与他接头,反而被追兵盯上了呢?不是节外生枝吗?” 程平冷笑不已,把馍馍往桌上一拍,道:“之前在信阳你嫌弃人家会逃跑,怎么现在不说了?我还听你在路上与兄弟们说什么幸好有他引去了追兵,才得以脱身。怎么?在你眼中,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有用了就留着,没用了就丢了?” “程平你说这话就太过了,我不是在为差事着想吗?” 李效也来了脾气,道:“要说出生入死,我当过一次怂包没有?都是在肇庆自愿跟着头儿的,谁他娘怕了谁没种!但耽误了差事,死去的兄弟就白死了!全折在这了,京城那边又怎么办?!” “你娘皮!一天到晚就知道扯淡,都怕别个不知道你是自愿来的?没有祁兄弟你能走到这里?早他娘被那陆建章剥皮了!不等,你也说的出来?!” “我们是得了差事才来的,不是来结交兄弟的,程平你要是......” 嘭~ 韩文广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拍,眼神锐利。 茶摊上终于安静下来,只剩周围的吵闹声。 韩文广似乎自己都有些烦躁,正是因为摸不清楚城中之事,才没有冒然进去,瞥了他们一眼,道:“你等在这议论此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别让我再听到有人多嘴,都给我滚回去!” “是...” 然而,等到晚上,在城外驿站中,李效还是找上了韩文广。 “头儿,我绝非存了私心,你看我们一路从肇庆到了大同府,一路四千余里啊,好不容易到这了,兄弟们死的就剩这么几个了。大同就在眼前,还有四百里外的京城,完成差事后不过数日便到,却为等祁京一人,真要等他七日,局势万变,怎知道那时是什么境地了?” “他一人在城中,惹了这么多事,死了也不知道,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人追他?” “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头儿你救他出来的,给他买命的机会,这一路何时亏待过他什么?头儿你也说过,他在信阳与我们接头那会儿就藏了私心,暗子的布防图是他第一手拿到的,他若是有能耐,这会儿就是已将图给了姜镶也不一定,我们自有差事,一路走过来,就因为他说大同危险就不去了吗?” “进去吧,头儿,即便是他已给了布防图,我们就是再给一遍又如何?此番事毕,还要去京城,南边大明朝还等着义军呢,三路起事,何愁大事不成?到时头儿也能在北伐军中一展拳脚。家国大事岂能重于个人忠义,实在不行,我们给过姜总兵图后再到城外等他又如何......” 这次,韩文广却没再骂他,只是缓缓渡步在院中,眉头紧皱。 夜色冷寒,于大同外生起一片雾气。 他感受肩上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也知决定一旦做错便是无可回头,这些念头堆积在脑中,一时间,竟是让他难以抉择。 ~~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 夜色下的亲王府门口,和度翻身下马,不紧不慢的说了句。 阿克占道:“是,但其人并未进城,奴才已派人盯上,主子爷是否拿下?” “不要让我听到什么是否是否,你既然已经做了,就等着后续的事由,我说过,要让阿玛看到证据,昨日阿玛已回信,三日后便从前线抽身回来。” 和度平时慵懒放纵,可此时面色却是凝重的厉害,道:“所以,一切的事由证据都要在三日之内找到,不能让姜镶有反击的机会,也要死死摁住他的兵权。” “是。” 和度背着手看了一眼他,闭眼叹息道:“此事,你也做的很好,没有打草惊蛇...既然他们已经来了,就放进来,把握住尺度,等我的命令。” 阿克占拱手应着,想到了这几日事情全压在大贝勒身上,一边要稳住姜镶,一边要抓孙文,还要找证据,如今又来了细作,一时间却是心力交瘁了。 虽带着不安,阿克占还是开口问了起来。 “可...证据一事,要怎么才能让大王相信......” “布鱼饵。”和度道:“既然那个接头之人已经来了,那么他们一定会进大同,你让人将城中的戒备放松,等他们进来,我要阿玛亲自看着姜镶是怎么接见这些明人细作的。” “若是他们三日内却没有进城呢?”阿克占问道:“孙文这么狡猾,说不定已经得到消息,让其......” “呵呵。” 和度轻笑了一声,道:“那就找人假扮,总之,既确定姜镶要谋反,那也就不必留手了。” 阿克占还是有些不相信,缓缓问道:“就只是一个小细作...南边随手甩下的弃子...就真能串动姜镶谋反...此事也太......” “匪夷所思?”和度接着道:“我也原先不信,话也已说尽,可他所做之事,皆是有二心...此事是孙文在谋划,将一切的矛头都指着姜镶,可这老头子还是愿意替他背下来...短短几月,杀了两个钦差,四处刺杀大员还能全身而退,有如此本事,口舌也了得,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必定要让他死在大同。” “是,这人确实太狡猾了,在城中这么几日竟还没有消息......” “无妨。” 和度道:“我知道捉不到他,但他也跑不掉,事情已暴露,姜镶既反,我将大同城围住,阿玛回来后,你以为能活几人?” 闻言,阿克占心中一顿,抬眼看向了和度,随即是一番狞笑。 他已经很久没能尝到屠城的滋味了...... ~~ 总兵府。 姜镶自送走和度后,也出总兵府,到今日才回来。 一进府,他就径直去了书房,看到了空空如也的书案。 轻笑一声后,才让人将女儿叫过来,不一会儿,姜卿也已坐到了书案前。 姜镶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小姐这几日可休息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父亲这几日去哪了?” 姜卿待在府中,消息也知道的不多,只听外人说姜镶去捉细作,但只觉是假的。 “没什么,去捉那个非礼你的小兔崽子了,拿到后杀了,好给你出气。” “孙文...他真逃了吗?连父亲都没捉到?” “那日你也听到了。”姜镶道:“他这小贼子要串联你爹造反,还杀了你的未婚夫,爹当然不会放过他。” 姜卿一愣,撅起嘴有些不悦,父亲在将她当成傻子一般,明明是他自己要放孙文走的...... 但一想到陆建章,又有些莫名的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那小贼子留下的东西。”姜镶笑道:“这个,我家小姐还是得拿给爹爹,那是证据,爹要尽早销毁掉。” 姜卿背起的手忽然打开,将一道帛书扔在了桌上,想到了什么,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脸上泛起不悦。 “父亲骗我...当初明明是放他走的...该不会真要......” 忽然,有亲卫在外面禀报一声,是有要事见家主。 姜卿只好捏着手指退到后面,这次却还在屏风后偷听...... “禀告家主,方统领让吾等来报,一个时辰前在后院巷子口发现了一具满人尸体...确认是和度手下的八旗士卒,衣服,刀剑,全不见了。” 姜镶收好帛书,问道:“怎么回事?” “方统领查过,是孙文做的,前几日他竟一直待在总兵府的柴房中,怪不得八旗军全城都搜不到他。” “呵,小兔崽子倒是有几分狡诈。”姜镶道:“继续说。” “是,孙文杀人后,穿着八旗军服去了当铺,典当了这把匕首,去福德茶楼点了几份肉食,被方统领查到,之后便流入了城中,至今未知在何处。” 姜卿听了已是有些激动,她早猜到孙文会折返,可惜那时方叔叔没有听她的...... 等姜镶与亲卫说完,她再次转出来,只见父亲手里拿着镶着宝石的匕首,看着愣愣不语。 姜镶见了女儿沉默,将匕首递过去,道:“这又是你二哥给你的小玩意儿吧...这小贼子,到处惹事。” “是。”姜卿接过,低声道:“父亲叫他小贼子,那日又为何要放他走呢?” 这回却是轮到姜镶沉默了。 “这些事情原不能让你牵扯进来,你只需知道,爹做此事,是为自保。” “可他却已说动父亲谋反......” 闻言,姜镶叹息一声,道:“万般罪过,其实皆系于爹一已执念,姜家世代明将,爹一直是放心不下南边的朝廷,可爹终究是老了...那人不过是南边抛下的弃子,放走他,不过是念及情分,未必是要相信他造反。” 姜卿低头不语。 姜镶看了看女儿的表情,又道:“况且此事涉及到太多人,不得不慎重,如今已留下余地,等阿济格回来,爹亲自跟他说,事情也未必会发展到那一步。 相比起来,和度做事就太过决绝,差了火候,这几日想必正在想方设法的将脏水泼到爹身上,但不管是阿济格还是和度,岂知爹也不是那般好拿捏的,若是要硬来,那爹就奉陪到底。” 说着,姜镶打开了那份布防图,将手掌轻轻按在上面,目光所视,皆为曾经的明土汉地...... ~~ 姜卿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屋中,看着那把匕首呆愣着...... “小姐,这就是那人抢过去的吧,他好凶,打的平儿好痛......” 平儿看见匕首,摸了摸脑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西苑的小厮,谁知道他速度这么快...都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呢...就一拳打过来,之后还劫持小姐,又抢东西去典当,真讨厌,是吧?小姐?” “嗯?” “小姐,你听到了吗?” “知道了,平儿觉得孙文为何要进来呢?” “侍卫哥哥们说他是细作呀,呃,怎么说呢...这些就是细作该做的事吧,千里迢迢跑过来,要么杀人啦,要么就抢东西呢,讨厌死了。” 姜卿恍若未闻,忽然间想起了那晚在外偷听到的谈话...... “那你觉得他是真心为国?还是真心为了汉人?” “嗯?”平儿眼睛一睁,疑惑了很久,“我什么时候说......” 此时,姜卿拿起了那把当日被祁京揪出的匕首,又突然间想到了那日他说的话。 “凡事自有弊端,我已到此,该如何做也已经定下...你是汉人的大家闺秀...可以少受些苦头...”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人人都中饱私囊了,这天下的汉人该怎么办...我们终究生于汉地...是华夏之人...”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被当作弃子,走了大半个天下,从南到北,杀人越货,易容行刺,匆匆过来又匆匆逃走,就为说这几句话?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真讨厌。 第57章 警觉 浑源县恒山,有座建于北魏时期的玄空阁。 玄取之道教教义,空则来自佛教教理,后改为悬空寺,因为整座师院就像是悬挂在悬崖之上。 悬空寺建于北魏后期,其中阁楼玉宇繁多,是佛释道三家融合之地,高挂深渊之上,不染尘埃。 里面道人僧人曾过无数,唐代开元年间,李白也曾在此壁石上题下壮观两字。 从修建开始到如今已有一千五百年历史,不,对祁京现在来说,只有一千两百年了。 石庙下,道人走过,祁京牵着马,缓缓走入山门。 他还是一身清军打扮,长剑被挂在身一侧,马上两边还分别挂着一把长枪和弓箭,说是清军打扮,倒是有些四不像的样子。 从大同一路混出来,祁京感到有些奇怪,隐约觉得自出城后搜查也太过轻松了些。 他在巷中杀人易服,之后又是混进八旗军中出城夺马而走,一路都是凶险万分,有几次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可偏偏出城后像是进入无人之地一样,他已将陆建章杀了,按理来说,是要将整个大同地区禁严的。可对方就好像知道他们会自投罗网进大同一般,对城外之地几乎没有防备。 这些,不禁让他想到对方似乎是知道还有人要去大同,故意放松了警惕,让他们降低警觉。 也不知韩文广能不能看破,他已跟程平说过了。 按照约定,他今日是正好第七日抵达浑源,时间也还来的及。 祁京与程平当初在城中分别时约定在浑源县接头,可两人都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悬空寺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地方留下记号。 这日中午时分,祁京在悬空寺逛了一圈,转去了李太白题字的壁石下。 看着硕大连绝的笔迹,祁京又是绕了一圈,果然见其正下方有块石碑,上面被程平做了记号。 挖开石碑下的新土,里面有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放着一身衙门快手衣裳,一块令牌,以及一封书信。 祁京收好两样东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这才开始看纸张上的内容。 片刻过后,竟是皱起了眉头,喃喃的嘀咕了几句。 “追兵...松懈...大同城外驿站...脱节了...” ~~ 两日后。 “主子爷,他们已有人进城了!” 阿克占兴奋的说句,眼中生起喜色。 他已盯了这群人很久,看着他们是耐得住性子,都到大同三日了还不敢进去,今日却是忍不住派了几个人进城了。 得了吩咐不准打草惊蛇,阿克占没有冒然动手,但只要他们肯进来试探,就算已半边嘴巴咬在鱼钩上了。 虽然不见了最头疼的那个孙文,可他们要的是证据,这些人倒是可以充当傻乎乎的鱼饵。 和度也才从军中回来,扭了扭脖子,问道:“去哪了?做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前,有两人进来,先是在城中各绕了一圈,又去了总兵府附近,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出城去。” 阿克占道:“这是在试探,之所以如此谨慎,必是孙文那个小贼子与他们说了城中的概况,但自他们亲自来看后,说不定只在这两日便要和姜镶接头了。” 也正是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和度扭头过去。 “怎么了?” “报...我们在巷子里死了人,衣物刀剑都不见了。” “总兵府后院巷子?” “是...这里还有绿营统领方仁的文书,正是他发现此事。” “拿过来。” 和度拿着纸张看了一阵,突然,头上青筋暴起。 “一个姜镶,一个孙文,把老子当猴耍!” “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人是昨天一早死的,取衣夺剑,必是孙文杀的,而姜镶肯定早知此事,却到第二日晚上才报过来!他是故意让那贼子逃了!” 阿克占闻言,皱眉道:“孙文藏在八旗中了?!奴才这就去查!” 和度闭眼道:“不必了,昨日有数百八旗军出城巡查,人早就跟着出城了,我失算了...有姜镶助他,他想出城也是早晚的事,现在关键还是在如何置总兵府于死地。” “是。”阿克占道:“奴才这就加派人手去盯着,他们只要敢全进城,必先在大王赶来时第一时间围住他们。” 和度点头,道:“查清楚他们的路引凭证是谁给的?” “城门署已看过,是阳和总兵姜暄的部下,名叫田平,在浑源县做县令...” “将人捉过来。”和度道:“鱼饵既已上钩,那就不必假扮了,但我要知道他们每个人的信息,长什么样,在南边做什么,包括那个孙文,总之,一切的消息都要给我打探到。” “是...” 阿克占应了一声,却是有些不解的看着和度,这种时候不是应将兵力布在城中...... 然而和度一摆手,自顾说了起来。 “用作后手,敢给这群细作身份路引之人也必然有反意,姜暄不正是姜镶的胞弟?将幕后之人查出来,顺藤摸瓜再将整个牵连到谋反之事的人全部斩杀。” 说着,他又像是对孙文有极大的怨念和挫败感一般,眼神毒辣。 “他们自以为行事缜密,那就让消息传去南边,告诉软弱的明廷,他们已经暴露了,到时,还怎么回去?孙文既想逃,那就让他在整个天下去窜,待大清朝平定南蛮,普天之下,已无他容身之地......” ~~ 大同城外驿站。 “走吧。” 韩文广下达了命令。 程平才穿戴好衣服,问道:“头儿不等祁京了?刚刚王亮王顺两兄弟进城打探,如今城中防备松懈,他怕不是已经混出城去浑源了,这般下来与我们就脱节了啊。” 韩文广道:“时日不多了,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再拖延下去京城那边该怎么办,七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若是按约定去浑源,到如今也应该到了...逃了也好,还在城中也罢,差事还要继续。” 众人无言,各自跨上马,拉着在浑源县进献的财物往大同城的方向走去。 这支八人的队伍驻扎的驿站在文瀛湖附近,背靠白登山,所行一路穿过湖水堤坝,见冰雪消融。 而去往的方向正是大同东面的阳和门。 程平看向渐渐渐渐显现的东门,不由想到了他和祁京第一次进城时便是在这通过城门署的校尉杀了陆建章。 随即道:“头儿,我再在这留个信物吧,祁京若真去浑源了再回来也是走这道门最近。” 韩文广本那张冷峻的脸本是在皱眉思索,听程平这般说,倒是愣了一下,往前扫视了一眼,只见所行的兴和街上有许多行人,摊位繁多,叫卖声也是络绎不绝。 “别去。” 程平回头道:“头儿,真要撇下他了?” “别去。”韩文广又重复了一遍,道:“探查过后再说。” “这...好吧,东西留在浑源,他去了还能有个身份伪装。”程平有些叹息的说了一句,但才抬眼看去,方才惊觉韩文广的意思,瞬间皱眉道:“头儿是说这条街......” “我们来时两三日未下雪,如今正是冰雪消融的时候,天气也是最冷之时...前两次来时,这里可没这么热闹。” “可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不是更好...”程平道:“我们提前到这里来,就连祁京都不知道,为了瞒过那浑源县令还是朝反方向绕路走的,谁知道?” 话是这样说,可还是韩文广挥停马匹,望着近在咫尺的街道尽头的城门吩咐了一句。 “兴许是我多虑了...总之,先看看再说。” 众多的走夫贩卒挤在街道两侧,平矮的屋檐下滴着雪水,溅落在脚下散开。 队伍身后,有人恍惚一眼看了看前面停下的车队,低声向面前的顾客简短的说了起来。 “他们停下了,去禀报统领,鱼饵要脱钩了......” 第58章 绞杀 阿克占听了禀报,却还在犹豫。 站在阳和门不远处,明白饵已经惊了,随时可能会逃走,而抓与放只在他一念之间。 “统领还在犹豫什么?这群细作已有警觉,越走远,也就越容易逃了。” 说话的人是他麾下的一个牛录额真,名叫梅勒归颜,前几日被和度指派出城,这一满编三百人的八旗军正是他在统领,隶属阿济格最为精锐的镶白旗。 另外,祁京那日杀的八旗士卒是他的人,也正是混进了他的队伍中出了城,因此,他对这些汉人的细作恨不得斩尽杀绝。 “我在想...孙文可能会在。”阿克占沉思了一会儿,道:“大贝勒如今在西城审问浑源县令,昨晚已问出了这支队伍的头领是南边锦衣卫千户,叫韩文广...我可快马过去汇报此事......” “统领,机会只在这一刻。” 梅勒归颜道:“从阳和门到西城,最快也要大半个时辰,如此,那些细作早已逃了,届时大贝勒怪罪下来,我们可当不起啊。” “我明白,打草惊蛇,但我们要的是他们手上的证据,才能钓出姜镶...而且,孙文混出城后或许已与他们会合,大贝勒说过,次子不可小瞧,很可能会坏事。” “可,只要鱼饵还在钩上,鱼总有上钩的时候,如今他们要跑,大贝勒之后还怎么行事?” 梅勒归颜反问了一句,道:“若是孙文已与他们汇合,拿住他们,岂不是一举两得?何况这小贼子狡猾万分,说不定已察觉到包围了,就算敢来,凭他一人,抵的过我麾下数百八旗子弟?” 说着,他似乎对孙文颇有怨念,又道:“之前他杀了这么多人,都是隐于城中当老鼠,现在好不容易能得到这群老鼠的位置,岂能轻易放走?统领,收了吧。” 阿克占沉默了一阵,似在思考利弊,但也不过片刻之间就点了点头。 “好吧...” “我本想等他们进城,如此才有万全的把握,但韩文广这些南边之人却是会坏事,呵,这个明廷的千户也不简单。” “这世道,能站的住脚的有几个是简单的?只有把这些细作都宰了,才能睡个安稳觉。” 梅勒归颜说完,又唾了一句,“见不得人的鼠辈!” “嗯,既然他们已经警觉了,就收网吧,大贝勒那边我亲自去说。”阿克占道:“此事你去办,但要记住,他们身上有布防图,留下几个活口继续作鱼饵,杀慢一点,也别围的太紧,万一孙文会来,好一起拿下。” “是,这小贼子说不定已经吓破胆了,怎么可能会来...” 梅勒归颜自领命,策马而去,到前方取下令旗重重挥下。 “推!” ~~ 街道上,小道童怯生生的看向了两侧。 自温庭坚死后,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对一切感到害怕,只有祁京在时才会好些。 他自坐在程平身前,想着如今队伍中也只有和祁京关系较好的程平才能说上几句话。 “真的不等祁哥哥吗?祁哥哥还会不会到大同和我们汇合呀?” 马上的程平低下头,道:“会来的,我信他。” 说完,他又抬头张望着,心想短时间可能是见不到祁京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到浑源县拿了东西后直接回南边,依他的心智,到哪都能混得开,以后,说不定见不到了...... 此时,策马走在后方的王顺与队伍中的赵石宝也谈论起了祁京。 “唠唠叨叨这么久,这瓜皮总算如愿把祁小子丢下了。”赵石宝看着李效的背影,颇为不服的哼哼一声,气呼呼道:“没他,我们说不定早死在邱扒皮的信阳城了,他那会儿在城中吃吃喝喝,还真以为是他的本事。” 王顺也是队伍中知道祁京所为的,闻言便道:“我也觉此事有些过,祁京孤身一人到这刺杀那清廷钦差,这才让我们能顺利走到这,没他或许我们以后难走啊... ...可我哥哥和那李效像是不肖事一般,尽催着头儿走,若遇危险,可就难说了。” 队伍前面,李效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人的目光,回过头看了王顺一眼。 他也懒得理会他与赵石宝说了什么,只觉他们出肇庆时还是铁板一块,怎么越走远,就越分散了,就因为那个死囚吗? 随即,他也继续与身侧的王亮说起了话。 “我们早到了大同,差事成否只在眼前啊,我那般去劝说头儿,可头儿还是在城外等了这么久,说祁京有口信,大同危险要等他...结果,我们又是多等了他快三日,他若去浑源了,找到信物,也早该到了吧,我也不说他是不是跑了,但就是凭白耽误了时日。” “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且不知箭在弦上,南边的大人们还在等着呢......” 王亮点头,但也不愿队伍中出现分歧,道:“头儿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不要再与他们吵了,都是为大明做事......” 话未说完,就已被一声喝断。 “撤!” 最前面的韩文广突然大声吼了起来,勒转马头喊道:“快走!拿起刀剑,其他全扔掉!” 突变,刹那而起。 街道尽头马蹄声恍若惊雷,韩文广声音刚落下就已见数百浑身包裹净白铠甲的八旗军冲出城门,周围适才热闹非凡的摊子霎时间也响起了阵阵抽刀声。 “杀!” 呼声遍地而起,铁骑如怒潮。 “走啊!” 赵石宝第一时间从那辆载满财宝的马车上抽出了长枪,冲到最前方,声若虎啸。 “你们走!老子垫后!” “噗!” 队伍中间,程平已是抽刀砍倒一名冲上前的盯梢,一把将小道童横过,压住他迅速向后退去。 “师父...祁哥哥...” 趴在马背上的小道童想哭,可又紧紧捏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死死抱着马腹,不愿在这时候添乱。 此时,他最挂念的两人都已不在身边,他虽年幼,但终究是跟过温庭坚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知道这时候只有让自己紧紧贴在马腹才能减轻些重量,让马跑的更快...确保自己不会被甩下...... “不要乱!向后冲杀!”韩文广在马上挥出绣春刀一连砍杀两人,脸上被溅满血迹,朝后大喝一声道:“杨志过去后方随程平开道!我与石宝拖住前方!” 韩文广策马冲至赵石宝身边,深吸一口气,他们在平型关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多出了很多马匹,此时这样做,已是最好的反应方式...... 街道狭窄,乱作一团,倒是拖慢了一点正前方八旗军的速度,但也只是片刻,那些挥舞着长枪的骑兵便不管前方的自己人,践踏满地尸体而过,并拿起了马侧的弓箭。 “嗖嗖嗖...” 箭矢疾驰而来。 殿后的在街道最前方的赵石宝掠起长枪,才挡住几支箭,腿上却已传来疼痛,之后身下的劣马也中箭倒下。 他踉跄的起身,往地上唾了一口。 “呸,瓜皮!” “都他奶奶快走啊!” 又是一轮箭雨落下,刺入血肉,回头一看,见王顺已满身染红,从马背摔落。 胡三骑术不精,才往后面跑了几步,见王顺中箭倒地,吓得手脚发软,双脚顺势离开马镫往马车下一跳滚进车底。 “我逃不了了...逃不了...救命...救命啊...爹...” 很快,胡三就只剩凄厉的哭声。 “驾!” 韩文广在前方策马过来,一把拉过赵石宝上马,却也顾不得他了。 “走!” 后方,程平也与另一名叫杨志的锦衣卫清出了一条血路。 程平骑术了得,即使马上带着另外一人也还有空厮杀张望,喊道:“头儿,四面都被围住了,去哪?” “先冲出街道!继续往后走!” 在突变生起的第一瞬间,韩文广就已想过,唯一能逃脱的只有一个地方...文瀛湖。 对方人数太多速度太快,又有弓箭,只能跳进湖中,兴许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但,他已知自己要折在这里了。 “噗!” 队伍才冲过兴和街尽头,开道的杨志背后就已中了一箭。 “头儿,你们走吧!” 他跌落下马,拿起绣春刀,往身后韩文广赵石宝的马匹上扎了一下,自己却不再逃了。 大吼一声,将自己的马横过来挡在街道口,迎上前面的镶白旗。 “建奴狗!追你祖宗!” 绣春刀划过,一名扮作商贩的追兵被他砍倒,与此同时,八旗骑兵的长枪也刺入了他的胸膛。 “来啊!小辫子,大明才是你们的祖宗!” 杨志怒目而视,他本在队伍中是话最少的那一个,几乎不与人有交集,此行也仅是在湘江上被韩文广派去跟过那个船夫。 但他此时却已大声怒骂而出,还想堵住街道口,可最前方冲杀的八旗骑兵已高高跃起马头朝他重重踏下。 很快,连着他挡在街口的劣马也被踢倒,推字令下的骑兵踩过他的胸膛,呼啸而过。 “杨志...” 程平一回头,却只能继续跑,任由寒风扑面。 “我们被人出卖了!”李效大喊道:“头儿..大哥...我们被人卖了!是祁京...一定是祁京,他被捉了,暴露了我们......”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身后阵阵而来的马蹄声。 “我们...一路到这竟死在竖子之手......” “别叫了!”王亮哭喊道:“我哥哥已经死了......” “噗!” “吁!” 王亮才冲出街道口,以为能安全些,可一回身的功夫,周围竟还有乔装的追兵拿着绊马绳将他的马扳倒。 他才想起身握刀,又是一群刀剑落下,将他乱刀砍碎。 “驾!” 后方程平见状,咬紧牙关冲到最前,纵身挂马探下,一刀砍断了绳子。 “嗖嗖嗖...” “继续追!别让这群老鼠逃了!” “噗!” “噗!” 刹那间,箭雨落下,这支队伍已是人人带伤,马蹄溅起严冬融化的雪水,鲜红的血液也随之落下融合。 死亡被冬风包裹,由远至近,快速压下。 终于,文瀛湖一点点出现在眼中。 “冲过去!跳!”韩文广在不停催促着,也不知怎么,他本是在最前方跟着程平,愈到后面,就落在了后方。 “头儿,你先过去!” 赵石宝拔出腿上的箭矢,血止不住的流,此时已在韩文广身后提起长枪,已是隐隐有跳马减轻重量的举动,大喊道:“我不会水,我来殿后。” “我也不会!”韩文广还在大声催促着,“前面的人先走!我跟石宝殿后!程平...你记住,逃出去后去京城......” 这已是像交代后事的样子。 “驾!” 突然。 提起长枪的赵石在后狠狠戳了一枪马匹,加速赶到前面李效的身旁。 随后大吼一声,竟是吃力将韩文广一手提起甩去了李效的马上。 “李效你水性好,带着头儿游过去!我来垫后!” 李效扶稳韩文广,却是又对赵石宝喊了起来。 “好...你将马速放慢...顶住了。” “老子不用你说!你个瓜皮要没出去!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赵石宝说完,扯住缰绳,已是落后他一个马身了。 “你娘皮的李效!” 程平一回头,勒着缰绳骂了一声,道:“我会水,我也断后,你带着头儿和这小孩逃出去!” “老子知道!” 马上的韩文广已然是愣住,紧握着绣春刀,才想开口间却已被李效死死捂住,不让他再发出命令。 一瞬间,他的双眼变的血红。 忽然。 “那里!那里!有船!” 马头上一直未出过声的小道童此时已带着童音喊了起来。 “有船啊...是祁哥哥...祁哥哥!” 程平抬眼一看,只见一艘小船上正不停的向岸边划来,船上站着的那人穿着清军服饰,在不停击打船身发出声响。 “快!冲过去!” “走啊!赵石宝你他娘别跳马了,一起走!” 本已绝望的三骑顷刻间又燃起希望,奋力拍马向着响声处狂奔。 “别去!有诈!”李效大吼道:“我们此番暴露,必是有人出卖我们!就是祁京......别去!” “噗!” 说话间,李效中了一箭,闷哼一声,看着两个身后落下的同伴,一咬牙,终还是拼命鞭马向岸边奔去...... ~~ 八旗骑兵已闻声而至。 “是孙文!船上是孙文!” 一个扮作商贩的追兵想起了这几日大同城中四处张贴的画像,大吼起来。 “孙文来了......” 马蹄声嘶吼声如波浪翻涌,片刻便传到了梅勒归颜耳中。 他本是依照命令,已放慢了一半速度,为的就是围住他们拿住活口,但此时却是精神一振,拿起长枪,目光凝聚起来。 “那小贼子竟真敢来?!一个人也敢来?!” 他喃喃说了一句,眼中已是充满锐利。 之前他在阿克占面前虽说的肯定,但心底对这些明人细作到底还是看不起的,也不相信这般狡猾的孙文会在此露面...没想到啊...... 他大手一挥,又在军中滑落一道令旗。 “绞!别留手了!先杀了孙文!其余人也绞杀了!” 此番命令,已是祁京激起了他的怨念,为杀他,全然不顾了。 “是...” 第59章 文瀛湖 “呵,这鼠辈原是藏在这,做了只水老鼠。” 梅勒归颜哼了一句,同时心中又有些疑惑。 但距离盯梢的日子也过了两日,此时想来,那小贼子路线也很清楚了,结合大贝勒拿的浑源县令,就是他又从浑源回来了,然后走了最近的东门。 这般来说,孙文像是有预料一样,难不成早就猜到了城中撒下了渔网,在此等候? 随即转念一想,他无非是从城中出来的,知道里面的凶险,没有冒然进去,而是在这观察,然后找来了船只。 如此,既能避开在陆地上精锐的八旗,还能继续保持安全距离围城探查。 想法是简单,但这种心性与胆魄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至少在他印象中没有这样厉害的明人。 梅勒归颜凝神着,愈发重视孙文了,迅速鞭马而上,传令所有人围过来,将包围圈缩小。 马蹄声踏碎严冬,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文瀛湖赶来...... ~~ 文瀛湖犹如一颗湛蓝的宝石镶嵌在大同荒芜的地界上。 但把目光从天空上降落,只会发现湖边四周荒草孤坟繁多,奔涌的水波将这座不大不小的中型湖于冬日中映射而出,夜色下,伴随火把的亮光,使它愈发凄清。 兴和街正对的岸口。 祁京才将船划到了岸边附近,那边的程平已狂奔而来。 “接着!” “嘭。” 他将绳子绑在长枪上,用力一掷,正插在岸边杂草中。 程平勒转马头,抱着小道童飞速跳下马,立刻拉着长枪拼命把小船拉靠岸。 “吁!” 船身才刚稳住,两个在附近搜查的追兵就已骑马冲过来。 祁京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对方的马脖上,马头高高扬起,长剑脱手,他就势右手捉住对方刺过来的长矛,稳住重心,往左手袖中递出匕首一把扔出,正中额头。 “快上去!” 程平却不立刻上船,而是回身持枪将另一名敌人刺落马下。 他早已受伤,整个上半身都是血淋淋的,但还是朝着身后落下的小道童大喊道:“快!” 这小娃娃的速度竟出奇的快,刚刚程平勒住马将他留在马上,他却没有选择下马跑来,而是用小手遮住马眼让其朝着岸边奔来,待快到小船附近,又松开手,让马匹在岸边停下。 也没有多事,跳下马头,当先上了船。 那边又有两骑赶来,程平当即持枪冲杀过去,回头朝着祁京大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片刻间。 “咚...” 人声渐至的岸边,忽听一声悲鸣,赵石宝身下的马匹中了数箭,轰然倒下。 而赵石宝身上也已是中了数箭,滚落下马又朝着地上拿起长枪,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朝着这边爬来。 李效因怀疑祁京是叛徒从而犹豫了一会儿,又因护着韩文广背后中了一箭,此时便已超过了赵石宝,赶到岸边。 他将韩文广护着下马,又朝着前面还在厮杀的程平大喊起来。 “走啊!” “石宝,过来!”韩文广转头向倒在地上的赵石宝大喊道。 祁京定睛,瞬间分清了赵石宝与身后大股八旗骑兵的距离,方才拔出剑冲过去。 与他一起向后杀的还有程平。 而在同时,李效却已拉住了韩文广,喊道:“走啊头儿!别管那憨货了!” 两人还在推搡,程平身前的另一名骑兵就已飞马赶至,长矛刺出,在韩文广身上捅出一大道血口。 韩文广闷哼一声,凝起气力握住长矛把对方推翻在地,当即甩开李效拉着的手臂,扑上前,将绣春刀剁在对方心口上。 捂着伤口,再踉跄站起身,朝李效大吼道:“滚去船上!冷静点!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李效见了他那双满是悲愤,血红赤色的眼睛,颓然低下头,竟是呆立在原地。 须臾,祁京与程平已拉着赵石宝跳上小船。 “走啊!” 赵石宝此时见韩文广与李效没有上船,不顾浑身伤口,竟是再度提起长枪要往岸边跳去。 小船被这壮汉一挣扎,剧烈摇晃不停。 “走!”韩文广一把拉过有些呆愣的李效,扑上了船。 不远处,也有人大吼起来。 “他们要逃!放箭!给我全杀了!” “嗖”的几声,率先而来的几支箭矢已是插在韩文广两人前一刻所在的荒土上。 “快,向对岸划!” 程平用力的撑起船桨。 船尾才离开岸边不远,那边就已火光冲天,并有一声大喊传来。 “放!” “趴下!全趴下!” “嗖嗖嗖!” 箭雨漫天而来。 文瀛湖中的小船随波飘荡着,如一片秋叶沐浴在箭矢中。 很快,撑船的程平也已中箭。 “速度太慢了...逃不掉的...” “我来吧。” 韩文广站起身,撑起长桨,挡在了程平身后。 他身上本是有很多个血窟窿,此时却又有箭射中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用力划船,脸上还是一样的冷峻。 程平一愣,才要起来,赵石宝忽然一把将他压下,并抢过韩文广手中的船桨,按住了他。 “矮矮平平的有啥力气,看老子的。” “头儿,你也趴下!” “噗!” 才刚起身,一支箭刺入了赵石宝的肩膀上,他背后的军服已是血红一片,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身调转,用高大宽厚的身子替众人挡着。 “噗噗...” 又是利箭刺入的血肉的声音。 却是程平再度站起了身,拿着长枪站在赵石宝背后替他挡着,但此时气力已尽,瞬间手臂上就中了两箭。 赵石宝还要再转身,程平的枪地却已压住了他。 “你他娘撑船,不要回头......” “噗...” 箭矢随风而来,刺入沉重的呼吸声中,也重重刺入了站起之人的后背。 “我们被人卖了!” 李效开口喊道,可回应他的只有不断凌厉的破空声。 “我们被人卖了!” 他站起了身,拿起染血的绣春刀,挡在了程平赵石宝更后方,也持刀挡住了船上的众人。 “不是祁京...噗...咳...是我不对,先前错了...” 他身上插满箭矢,却还是低头看向了众人。 “还有...我从来...咳咳...我从来都不怕死.....” “嗖嗖嗖...” 一轮箭雨终于落尽。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疾驰袭来。 “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溅落在湖水中。 ~~ 大同西城。 “知道为什么暴露了?你自己看吧。” 和度看着跪在眼前的浑源县令,把一封文书丢了过去。 田平翻开那封文书,受过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再抬头时,眼中已是灰暗下去。 这封文书上赫然是这些年在浑源县所做的一切,包括与姜家与南边朝廷的联系,其中还有前几日秘密传递给韩文广令信军服一事,整整齐齐的,依照年份排布而开。 和度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把这些给你看,是让你好好瞧瞧...你与明廷的关系有多么脆弱。 在浑源,与你一起同明廷共事的,有太多心怀叵测之人,在这些年都在仔细观察你的举动,我随便捉了几个就全招了。你看,他们准备这些,是早做了两手准备,把你卖的多干净?” “不可能...” 田平颤抖着又翻了翻厚重的文书,道:“这些...还有这些,都只有一份,我亲自盯着传去南边的,怎么...怎么可能会在这......” “不明白为什么,是吧?”和度顺着他的话继续道:“这些情报,你做的很好,很多是都只有一份,但还是到了我这里,你还不明白...这些证据是从南边明廷传过来的啊。” “为什么?” “因为暴露你的不止是你手下的同僚...还有南边的明廷。” “我不明白...我没有暴露之前......” “错了,这无关我去不去捉你,时间多少。” 和度摇头道:“也并不是你暴不暴露的原因,我说另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你是南边张同敝的棋子,而这些文书据你的同僚说是一月前打回来的,此事,他们瞒过了你,也就是说,张同敝在南边失势了,或许也已经死了。 他一失去对你们的掌控,那么新上位的主子怎么信任你们?即使你有情报传回去,又是真是假?留着你们有何用呢?” “可我等...数年来做了这么...这么多事......” “谁在乎?” “明廷已是烂到了骨子里,谁会去管敌境一个小小县令死活!” 田平那张抬起的脸,已心如死灰。 “噢...或许明廷还可以把你揪出来,告诉过来的韩文广,看,这是我们安插的细作,可以接应你们,放心相信他,朝廷不会出卖你们的...呵,这便是你等在明廷中唯一的用处,去充当党争内斗的牺牲品,去傻乎乎接应细作留下把柄,然后等着他们将之卖个好价钱,再然后,来的细作死了,你也要去死,还有你一家二十三口人!” 和度说着,脸上泛起同情之色,扶起了田平,道:“想想吧,你做的一切,明廷跑去南边了,却将你丢在这,你为明廷殚精竭力,把一家妻儿老小都置于危险之地,每天胆颤着坐在死境里,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出卖,弃子,还是最彻底的将你甩开,连我都替你心如死灰......” 田平终是忍不住,哭笑哽咽着泣不成声。 和度替他扫了扫肩膀上的灰尘,又安静的看着他,随后从旁拿来了一顶官帽,其上镶嵌着青晶石,代表着大清国正四品。 就这般等田平哭完,等他眼中悲感之色褪去,等他再泛起深深的恨意之时,替他带了上去。 “没事了。” 和度理正他的帽子,又捡起地上的文书拿给他,道:“明廷很快会烟消云散,一切也将随之结束...去吧,去向英亲王,向大清朝检举姜镶,让山西的一切隐患消灭...从此之后,踏踏实实的跟着我。” “是...” 田平脸上泪水未干,眼中却是已泛起了恨意。 “多谢大贝勒,小人明白了,若非大贝勒,小人已被明廷...抽筋扒皮......” ~~ 夜色随寒风而起,逐渐升上这片生机沉寂的土地。 大同城内,田平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朝着和度五体投地重重磕头。 文瀛湖上,箭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对着那一叶扁舟漫天落下。 寒江孤影。 韩文广通红的眼眶中热泪翻涌,背后的血窟窿里血流不止。 挣扎着,他想起身,却被李效死死按在了船身上,而李效也只摁住他,鲜血涌上喉咙,没有再说一句话。 最后,韩文广终于站起身,而李效也已倒了下去。 “噗通...” 红色的尸体掉入湖中,血色蔓延。 “放箭!” 岸边的梅勒归颜又是一声大吼。 第三轮箭雨已在弦上。 第60章 接手 箭雨声中,小船终于到了湖心,离开了射程。 许久未有人说话,只听小道童细细的哭声。 韩文广还是失了神一般,呆坐在那看着湖面。 程平愣着望向天空,眼中满是悲悯之色。 直至现在,这支北上的队伍就只剩下五人,其中还有一个小娃娃。 祁京拍了拍程平的肩膀,叹道:“走吧,不要耽误太久,已经死这么多人了。” 听见这话,赵石宝抱着船桨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魁梧的壮汉哭起来竟像个小孩般,细细的一抽一抽的,一哭,泪水随背后伤口中的鲜血就一起流下。 祁京捂着肩膀,又道:“你们先疗伤,我来。” 语气很平静,但仍然很虚弱。 他适才虽被挡住的很好,肩膀上却中了一箭,起先祁京捂住伤口过了许久,然而这次伤口上却并没有痒...这也许代表着,随他一起魂穿而来的恢复能力已经消失了,这具身体就只剩下了书生该有的羸弱。 ...他们被围在文瀛湖,各个都身受重伤,祁京唯一的好消息的是他抢劫那个八旗骑兵时,对方包袱里有药。 船上众人疗着伤,祁京划着船,眼眸微微垂下,似在思考什么,又转头看了看周围。 “那里...有处小岛,我们要不要去歇息一下。”程平一指道。 “不行。” 祁京抬眼道:“不能拖,看刚刚的马蹄声与火光,对方的人很多,我们拖的越久,他们派来的船只和水性好的就会围的越密,要马上出去。” “出去?”程平道:“可我们都受了重伤,现在连马都丢了。” 他此时想起来,如果一开始就要突围的话,还不如骑马杀出去。 祁京道:“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八旗才不会想得到,他们都以为我们已是笼中之鸟...但我们只要能突围,就是我们主动袭击他们,占据先机,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程平问道:“走哪里?” 祁京伸出手指,用血在船板上画了图。 椭圆。 “文瀛湖就像一个椭圆,我出城时看过...兴和街正对的它的一个准线,而我们前面的这座小岛则是在左边焦点附近。”他朝圆心一侧点了一个点。 “也就是说,他们想围住我们就要朝椭圆的两边包过去,路程至少是我们的两倍,况且他们也不可能把整个文瀛湖包围起来,只能是朝着我们直线距离最近的对面跑过去,兵力也会堆集在那里。” “是...” 祁京又圆心正左右侧旁边一指,道:“那么,那里的兵力最少?这里和这里,文瀛湖两处的最拐折处,陆地上的道路到哪会变曲折变窄,骑兵也会在这里降速。” “所以弯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一起涌进去,那时的包围兵力最薄弱,哪我们冲过去?”程平道:“走西边还是东边?” “东边,对方是从南边追来的,会以为我们走的是直线最近的距离朝北边逃,于是会像这样...由南边绕着西边追过来,这样最近,反而离他们最远的东边因为路途很远,人手不会这么多。” “好,我们去东边弯道埋伏他们...找机会逃出去。” 程平又沉默下来,包扎好伤口后拿着长枪帮着祁京划船。 赵石宝忽然抬起头,问道:“但就算是从东边弯道杀出去了,我们也没有马......” “至少能先逃出去...” 众人再无言,船上是良久的沉默。 祁京微微喘了口气,看着夜色下寂静的湖面,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于是他开口,缓缓说了句。 “你们看,这时这里是风平浪静水泊平缓,但数十里外正有敌人杀过来,他们是关外满人,从小在马上长大,或许我们划着船路途比其近一倍都不一定赶的上他们的速度,我知道现在突围很危险,逃到岛上兴许是会让我们得到休整,可之后怎么办...记住了,我们是有信念的人,要咬牙切齿的活下去,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死的东西......”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似乎带着这一帮重伤之人逃出去是一件小事一般,很简单。 韩文广闻言,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祁京,神色复杂。 “头儿,杀出去吧,反正是杀鞑子建奴,杀一个赚一个。”赵石宝道。 “好。” 祁京点头,又把船在湖面打了个转,往东边划去。 ~~ “头儿...” 程平才回头,就看韩文广身上满是鲜血,扯下自己的衣裳包上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伤着了?” 韩文广低眉一看,肩膀上还有一根断掉的矛头,其腰部正有两只箭矢穿插而过,箭头从腹部露出,鲜血从身体里不断流出。 程平也低头,看到腹部的箭头,才慌张起来,连忙捂住伤口道:“没事儿,没伤到五脏,这里...还有这里疼吗......” 韩文广摇头道:“不了...找机会再治吧。” “好...”程平一直没松手,颤着声道:“现在不能拔出来...血流的太多了......” 韩文广没再对他说话,咬着牙从身上找出一个染满血迹的小包裹,递在祁京面前。 “什么?”祁京问道。 “文书,令信,还有你在苍梧县得到的佛朗机地图。”韩文广道:“如果我死了,你带着他们回去吧...让程平带你去见张大人,你想要的官职,张总督会给你。” 祁京看着他没说话,这其实是份责任,他若是接下了这个小包...接下来就真生死不知了。 自己是在军校出来的,这么多手段且用尽,而韩文广只是个古代细作,死在他面前也正常。 而且他看的出来,程平是在骗韩文广,他的伤势比表面严重的多。 程平已是又要哭出来,细细道:“头儿...哥哥...” “闭嘴。” 喝声完,韩文广又抬头看向祁京,也很安静,等待着祁京做决定。 “好。” 祁京接过小包裹,问道:“你们既提前到了大同,为什么会暴露,谁出卖的?” 韩文广喃喃道:“不知道...唯一...只有可能是田平...可我不明白,他已为大明效力半辈子,为何会临阵倒戈...或许是被捉了,也或许是走漏了风声...” “田平又是谁?” “浑源县令,隶属于姜暄麾下,也是给我们身份之人,其他的我也不了解,只知他自清廷占领山西以来,多次给过朝廷许多密报,让张大人知道山西的具体事宜,所以吾等才会选择来山西起事...此人虽寂寂无名但却是劳苦功高之辈......” 祁京翻开小包,一手撑船一手拿着文书看着,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张同敝的亲信了?他讲信用吗?” “锦衣卫不是任何大臣的亲信.....”韩文广皱着眉,也还是那般固执,道:“吾等是受了皇命,但张大人清风亮节,也不容诋毁。” “那就是可以了。”祁京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其他人不会干涉我任职一事吗?比如他有没有什么死对头?” 韩文广的眉头皱的更深,竟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但一想到祁京一路的作为,语气还是软下来道:“放心...不管如何,大明朝如今正缺你这样的人...你只要你肯回去,张大人与朝廷定不会亏待你。” “谁信呢?走了这么久,过了这么长时间,差事还一个都没完成...” 祁京喃喃一句,道:“京城的事,具体怎么办?又是给图吗?” “什么?” “你要是死了,我要怎么把你的差事做完,清廷若是真后方起火了,我回去后张同敝能实现你说的诺言吗?” 一侧,闻言的赵石宝程平纷纷转头看向祁京。 现在这样...连大同城都进不去,竟还要去京城吗? 真疯魔了不成? 程平张了张嘴,喃喃道:“但是...我们被人卖了...已经暴露了啊...” 他想到了死去的李效,喉咙中哽咽着断断续续,心中满是悲凉。 祁京却只噢了一声,眼中也还是那般平静,彷佛事不关己一样。 “如今的境地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会留在这边了,所以,我现在只管你的张大人和朝廷讲不讲信用?” 韩文广一听,萎靡的神色突然又振作起来,道:“放心...我与你说过,我们这次的差事乃是朝廷三方协作,共谋起复大事,吾等也是受了皇命...若是你真能办成,便是登入朝堂做四品大臣也不一定......” “我不要入朝。”祁京打断他的话,眼看着湖水平静道:“我也说过了,一个地方的守备或者军校营长,总之,要能独立领兵的。” “绝无阻碍,我以我全家性命发誓。” 韩文广已指向了夜空,眼中充满决然之色,道:“京城一事,倘若你真能使郑氏起兵......” “行吧。” 祁京道:“你若死了,接下来的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要是没死,那么以后都听我的如何?” “好。” 韩文广是明廷摸爬滚打上去的锦衣卫千户,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此刻说话也毫不含糊,就那么干脆利落的一个字。 “好。”祁京也答了他一个字,只是像是颇为艰难的吐出来。 他又朝船上看去,忽然一笑,就剩这么几个人了,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道:“你们也都听我的吗?” “好。” “祁小兄弟指挥便是,只要让老子做掉那群瓜皮建奴。” 赵石宝洪亮的声音刚落下,末了,还有小道童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听祁哥哥的。” 祁京见了他们的反应,这才对着韩文广道:“你也未必会死...我已见过姜镶了,他说既要起兵,还需与南边敲定盟约......” 第61章 休葬骨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见过姜镶,并且将信阳得到的布防图给了他。”祁京低眉道:“但,还需一个有身份的人与他敲定盟约,确保他起兵时,南边不会轻易议和,退兵。” 韩文广眼中更加有神起来。 他一开始是以为祁京在信阳藏有私心,所以才有了河边对他的招揽,想的也是现在让他领着程平等人回去南边,可没想到的是,祁京身上竟还有暗子的地图,并且还将其给了姜镶。 他咧嘴一笑,血液从嘴角流出,喃喃的说了句,“天佑大明。” “所以,我们这里唯一有身份的人就是你了,你要活下来,去见姜镶。” 祁京看着他道:“最好捏造一个身份,说是使节,老头子不好说话...总之,尽力活下去。” “知道了...” 韩文广点头,丝毫没有怀疑祁京,在他看来,依祁京的能力。早晚有一天会出入将相,信阳大同两番事情,倒是他们这边成了拖累了。 “那边有船!”赵石宝忽然大喊一声。 祁京快速收起小包裹,转头看去,见正有几艘船朝这边奔来,显然是城中追兵派来追捕的。 “别慌,他们才来,来不及去报信,我们冲过去!” “好!” 等再转头时,就见韩文广拿着布条将腰腹包了一圈,血迹在其上蔓延而开。 随即,他又是拿起了一旁的绣春刀,翻过身,严阵以待。 “你别动,我来吧,要想办成差事,没你不行。”祁京道。 “好。” 韩文广勉强一笑,接过祁京手中的船桨,道:“我来划,你顶住他们。” “你行吗?” “无碍,事情托付了,身子轻多了......” 小船渐渐朝着那几艘敌船划过去。 此时,队伍中的三人都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小孩,祁京这个出发前队伍中最弱的书生,已算是较为能打的了…… 没人会想到,就是这么一支死的只剩三三两两的队伍,竟还敢迎上去杀敌。 船桨与长枪同时探下船身,鲜红在湖面上泛开。 天边黎明将至,他们就这般迎着那一束微光冲了上去。 ~~ “在哪!快去调人过来!” “孙文在!上面有令,杀了孙文!” “全杀了!冲上去!” 湖面泛起火光,祁京猜的没错,迎来的两艘船上只有十余人,还都是扮作商贩的追兵,不是追他们的大股镶白旗。 他们此时看到站在船头的祁京,纷纷朝着这边赶来,也有人脱队跳水去报了信,意味着将会有更多的追兵。 “嘭...” 两船相撞的同时,响起了一声大吼。 “杀!” 赵石宝当先跳上去,他早已丢掉了那身衙门快手服饰,显现出了他背后被射的满背的箭矢伤口。 “来啊瓜皮!” 一声大喝,脸上怒容暴虐,肌肉随长枪舞动,直直刺入最前方一名追兵的胸口,在微弱的光线下映在湖面上,这一瞬显得异样的利落美感。 再回枪一挑,接连撞去身后数人,随即收枪摆势,竟有些万夫莫开的气势。 “噗!咚!” “你们划过去!我来挡住他们!” “把船抵开!别黏住!” 韩文广喊了一声,随即拖着身体朝对方船上用力一推,却没起到什么效果。 小道童也在他旁边,咬着牙一起推着,小脸绷的紧紧的。 而程平手臂中了箭,显然就没有那么强悍,看着迎来的刀剑只能奋力拿着绣春刀去挥,尽量不舒展开手臂。 忽然,刚跳上他们这艘船的追兵把船身一颤,他径直倒落在地,两把刀剑趁势向着他砍来。 程平大惊,祁京却已快步上来,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随后,程平也猛然反应过来,双脚一蹬,只听咚的一声将另一名敌人推入湖水中。 “我来挡住他们,去推船。” “杀!” 又是一名敌兵跳过来,单刀砍下。 祁京手中刺入的长剑还来不及收回,正是僵持之间,已是来不及格挡。 一柄刻刀从祁京背后弹出,竟是再度程平大展着手臂刺入了那敌兵的胸口。 “噗...” 程平快速收回刻刀,脸上疼的扭成一团,但还是吼道:“我掩护你,快些划过去!” 祁京微微一抬眼,看向他双臂流出的血液,已是知道现在有气力的只有自己了,不尽早把船划过去,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你行不行?”他快速回了一句。 “皮厚着呢...快去!” 祁京快速提起船桨走到了船尾,再转头一看,只见程平已拿着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游刃有余的穿梭起来,身形步法轻柔,倒像个女子一般。 这却是有些新奇,但祁京也没多想,或许因为是程平在家的这些年,有个一直在唠叨他回家的小妇人吧,这种东西...也只能是出在女子身上了。 ~~ “快冲过去啊!” 真正挡在最前面,冲杀最猛的还是赵石宝。 他气血散落,受了很多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追他们的敌人忙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撞船而来,打乱了方寸。 再加上他们只是在奉令行事,等待更多的人包围过来,不像对方这一船上的人是在以命相搏,终被赵石宝打退。 在祁京划去船尾划船后,他们也终顺利从两船中央挤了过去。 “走!” 赵石宝从对方的船头杀到船尾。 此刻又从对方的船尾跳到自己这边的船尾断后,再接连捅翻剩下几人后,两条敌船上除去去报信的人终于被他杀了个干净。 随后喘着气,又是没有停下动作,将红缨染血的长枪探下湖面,与祁京一起彻底将小船远离这里。 ~~ “哈哈哈哈哈...瓜皮的走狗!” 赵石宝也不顾身上又崩开的伤口,仰天大笑,朝韩文广道:“哥哥,你撑住,这还剩有药,快捂上。” 韩文广脸色更加苍白,也没接赵石宝的话,向祁京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出了文瀛湖,还要伏击前面弯道上的八旗...我们没有马匹,又是厮杀了一番,逃不远的。” “天快亮了。”祁京看着白登山上的微光道:“黎明前最是黑暗,我们先到伏击弯道上躲起来,养好伤后再夺马......” 程平捂住伤口,神色也有些恍然,问道:“...那些是八旗军...我们怎么去抢他们的马匹...” “开枪。”祁京闭上眼道:“最后两发子弹了。” 他这会儿已确是快弹尽粮绝了,身体的恢复能力消失,接连着一起穿越过来的破壳枪也只剩两发子弹,这么远的距离,还不一定能打死那些浑身盔甲的镶白旗。 加上卡壳问题,重伤,逃命,突围...有太多问题压在身上。 “但这些药不够...我们伤的太重了......” “只能如此了。”韩文广忽然挥手止住了程平的话,道:“到岸上后,分头走。你们四个一起,我伤的最重,自己走......” 程平猛然看向他,喉咙瞬间哽咽住。 “闭嘴。” 韩文广看向祁京,道:“还记得我在湘江,在平型关杀的那几个重伤的同胞吗...我带不走他们了,只能将他们留在那里了。不用担心,我们自出来时,就已在南边安顿了家小,朝廷和张大人也会照顾,现在轮到我了… …变故太多,我死无妨,好在该安顿好的都了事了,祁京,你若欲做大事,就必要杀伐果断,自古成事者,皆站在无数白骨之上,我亦然。” 祁京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你出自大族世家,写过诗吗?”韩文广又问道。 “没有。” “我以前在肇庆做事时,常听朝中大臣们吟诗作赋,算是懂一点,我那时觉得再好的诗词也救不了国,最多也只能为壮士送行时慷慨些,好走些......” 祁京道:“你受伤了,少说些话吧。” 韩文广的声音还在继续。 “所以,这次出来前,张大人送了我一句诗...破碎山河休葬骨,魂兮难指归乡路。出发时,我本以为,我配的上这句诗,让南边无愧我们这些人称为壮士...如今想来...想来......” 韩文广话到这里停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满布血迹的脸偏过去,只剩下身上血在不停滴落。 而天光已快亮起来。 “靠岸之后,分头走吧,”韩文广再次说道:“什么都没有了,把这点伤药留着,你们去京城...你不是说我还要去见姜大人吗...让我自己去,去搏一个活命的机会。” 祁京还是沉默着。 程平与赵石宝的哽咽声顿时响起。 “闭嘴!你等皆是大明壮士,送走一个将死之人有何伤感!想害死谁?!用力划!”韩文广苍白的骂了一句。 他又转头看向祁京,道:“你说过你守承诺,我信你,你信我......” ~~ 岸边冰雪消融,满是荒草凄凄。 远远就能看到文瀛湖东面有冲天的火光而起,朝着这边涌来,可那依然是少许的追兵,大部分仍还在赶来的路上。 韩文广捂着腹部尖锐的箭头,已是疼的站不起身。 “你们先走。” 祁京沉默着,也没再说什么,带着人朝白登山赶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转头看去,只见韩文广已踉跄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周身伤口上的血化作凝珠滴下...... ~~ “搜!一个也不许逃了!” 远处已有厮喊声传来。 白登山黎明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猛然跪落在地。 他爬起身,拿着绣春刀,钻进荒草,看着天边那一束渐亮的霞光,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破碎山河休葬骨,魂兮难指归乡路......” 第62章 回防 “所以呢?跑了?” 和度恍若匪夷所思的喃喃一句,脸色阴沉似水,厉声道:“怎么回事?” ...... 阿克占说到最后,低头道:“等奴才领着大队人马赶去时,白登山岸口只剩下了一只小船...另外还在湖中找到了一具尸首,加之在城外死的三人,他们只剩四人了...但就是这般,他们还是伏击了我们...逃了。” “逃去哪里了?” “必是躲进山里,梅勒正在搜。” 和度闭眼沉默着。 阿克占不敢抬头,依旧磕在地上,道:“实...实是找不到人了,孙文出来坏事,奴才确是没办法了,才留了梅勒继续搜,过来问贝勒爷下一步该怎么办......” 良久。 “那个浑源县令,他已经全招了,承认他效命的姜暄与姜家暗地里在联络明廷,之后他会用手上传来的证据去阿玛与朝廷面前指认姜家,现在,城中军伍大动,就在你们去捉人的同时,姜镶已斩了自家亲信数十人,人头就挂在西门上。” 和度突然说了句题外话。 “姜镶甚至都以为要亲自跟阿玛解释了,不惜自斩党羽。比起找到证据或者用假证去栽赃他,他能主动认罪确是更好的结果。那么,我们现在做的这些算是什么?此事若败,让姜镶得以脱罪,待打退蒙古人,我等与阿玛班师回朝,留着一颗随时会在大同炸开的火药,谁知道他何时会再次动手? 时至今日,我终于找到一点证据,阿玛已从前线抽身,不日便到,说明前线战事已经不急,难道真让姜家把谋反,刺杀钦差此等大事糊弄过去不成...三百镶白旗,加之城中绿营营兵无数,人早出现在眼中,你现在你告诉我,捉不到? 哈......你可知道,姜镶如今就是在摇摆不定,或是在等南边北方的将领与他一齐起事,万一那天这群细作又进城了,带来具体消息,届时,谁知道牵一发而反多少人?而这消息,就在孙文那伙人手上!” 和度语气平静,眼中却满布森然之色。 阿克占早已听的惊骇,不停将头叩在地上,道:“主子...奴才...奴才...” 这就是阶层之间的不同,和度很敏锐的能找到田平套出有关韩文广一伙细作的全部消息分析出要紧之事,而这些换做阿克占来,只怕杀了半个大同城的人也不见半个人影。 阿克占匍匐了许久,和度看出他是真内心焦急,方才又道:“他们既然逃了,无非就是两种选择,要么逃回南边修养,要么继续找机会送真正接头之人进大同。” “可...那孙文贼子出去后又去了文瀛湖接应韩文广等人,他...他那般有能耐,许是早就看出有人出卖他们了,岂会继续替明廷卖命?” 和度愈发恼怒的看向阿克占,反问道:“你觉得孙文是什么人?然后呢?得知被出卖了?哭哭啼啼的跑回南边诉苦?得的到什么?” “这...” 阿克占愈发不知所措,自从被孙文摆了一道,再回想这些事时,只觉一切猛然复杂起来。 “所以?你们果然将人手撒去城外了?自作聪明的动手收网,又得意的以为他们会逃?” 至此,和度眼中终于迸发怒火。 “我早说过,也早叮嘱透了,守株待兔,你等偏为孙文这只狡兔一头撞去城外,如今没拿到人,让我给你们收拾摊子?孙文既敢两杀钦差,岂能以常理揣测,依他行事作风,真能在乎什么狗屁明廷卖不卖他?!” “是...奴才是...被他耍了......” 和度呼出一口长气,看向了天边渐落的黑暗。 据他们中一名骑兵被火器杀掉,再到阿克占搜不到人来报已过了整整一日,孙文也不知所踪许久。 “算了,怪我不该派你们这些沙场战将去搜人,你去,找吴惟华调派兵力,排查一切城中可疑人口,一旦有疑点,全部杀掉...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彻底将大同给我锁死,直到阿玛回来为止。” “是...” “可...姜镶那边?” 和度沉思了一会儿,眼中森然之色还是不减。 “我来担着,你且去,无论如何都要在回京之前处理掉所有隐患......” 阿克占自从军以来少有这般挫败之感,起身应诺,又道:“是奴才拖累了主子,这...这些本不该发生......” “无妨。” 和度走近替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叹息道:“知道吗?自陆兄死后,我查到姜镶的反意,夜夜难眠,一闭眼就是整个大同乃至山西都被他串联起火,大清朝才安定下的局势一朝殆尽,这才是孙文等人真正要做的事啊......尽心捉到孙文,让一切结束,可好?” “是!虽万死,奴才也要宰了他!” ...... 阿克占离开王府,起身上马,恨不得立刻围了大同找到那几只老鼠。 也就是这时,有属下来报,递过两身满是血迹的军服道:“统领,我们在白登山找到孙文等人的衣物了。” “在哪?” “半山腰,另外...我们上山搜查时伤了两个弟兄,他们伤了人后往南边逃了,很快就能......” “够了!” 阿克占一把将军服丢在地上,厉声道:“停下搜查,把人手收回来,贴出画像一个个搜,孙文必定还想进城!” “可...属下确是看见他们逃了,死成那般,还敢进来不成......” 说到此事,阿克占眼中的怒火越大。 “你等还要被他耍到什么时候?!去告诉梅勒归颜,给我回来!”阿克占吼道:“全部守住城门口,不准放任何人进出,我亲自去搜查城中!” ~~ “哎,散了散了。” 白登山傍晚下,一名赶来的骑兵喝声道:“上面有令,全部撤回城中搜查,那群细作已经进城了!” 话音才落下,一群扮作走夫贩卒的绿营兵中就响起了细小的嘀咕。 “娘的,吹牛皮。” “什么事儿都让我们来,那些人怎么可能再进去。” “是啊,老子刚刚亲自追到山去的,眼见人跑了,收他娘的兵。” “我看,要不还是再找找?那些人受了伤不可能逃远。” 这时,又有人在后面喊道:“喂,这被砍的他奶奶都认不出的,是那个什的?还不拖回去?” “你娘!奶奶都认不出了,他什长还能认得了?!” “别管了,伤成那样也救不回来了,扔在这。” 哄笑声又起,未久,就见一人骑马赶出,大喊了一声。 “我这的,都是兄弟,岂能丢下,你他娘叫什么叫!” 话虽这般说,这些追兵也确实累了一夜,既有人来领,也就收队朝大同城走去。 有趣的是,他们无外乎都是汉人,此时剪头剃了辫子,回城一路上却还在翻找着各个草丛,似乎比急行快马赶回去的镶白旗还颇为卖力。 很快,临近城门口。 那名骑兵抚了抚适才没人认领的伤员,眼看着愈发黑暗下的天色,默然无声。 ~~ 晚间,大同城停歇了好几日的雪又细细飘落下来。 和度来回渡了几步,想着城中安排的事由,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外边有响声传来。 他朝门外看去,见又是门柱与楼亲两个,嘻嘻闹闹的,手上沾着血。 原本较清净的府中自他俩进来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惹得和度头上一阵青筋暴露。 “阿浑!”两人用满语喊了一声。 “干什么?” 兄弟俩都不太会说汉语,说起来结结巴巴的,与之巴结的吴惟华也是说的满语,此刻像是很着急一般,与和度说起话来吼来吼去的,语速很快。 “阿浑,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抢人...噢不,娶亲,刚出吴奴才府里出来,就有人说是我们杀了他的未婚夫,我们没有啊,但就当是我们杀的也可以,我们什么时候去?阿浑,什么时候去?” 俩兄弟比和度小的多,不过才十七岁,却生的满族特有的魁梧粗壮,像两个壮年大汉。 头顶光秃秃一片,有些黝黑,看起来是留着辫子导致的,而后脑的金钱鼠尾辫号称能穿过铜钱。 在满族中,这一缕小辫子还是灵魂栖息之所,满人视之为生命之本,在战场阵亡的八旗士卒,若没有条件将尸骨带回,则一定要将发辫带去故里,隆重埋葬,俗称“捎小辫”。 “阿浑,你听到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去抢姜家小姐?!” “叫什么?”和度喝声道:“你们又不是没有女人,要这么多干什么?” “不管,姜家小姐是城里最漂亮的!身份最高的!我们要纳她做福晋!” “我上回跟你们说过,不是不娶,而是要等几天。” “又等?!不管!她未婚夫,那汉人钦差都被人杀了!我们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们抢。” 和度颇为无奈,跟他们说话实在心累,但又是自己的亲弟弟,不由又开口道:“说话小声点,这不是在辽东荒原上,我听得见,好好说话。” 说着,他又给了俩兄弟一人一巴掌,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姜镶有反意,我已找到佐证,要等一等,等阿玛回来控制住他再说。” “等什么嘛...阿玛在杀蒙古人,等他杀完,我们就撤了,还怎么抢!”两人的声音稍微小了些,但落在和度清净的院子里还是很大声。 “听我说,不要吼,我们到这来是来平定蒙古人的叛乱,大股兵力都在前线,我虽被阿玛安排到城中安定事宜,但如今大同城里还是姜镶的旧部居多,我已派人让阿玛回来,很快就能遏制住他,到时候,你们再去抢他女儿,明不明白?” “不明白!” “姜镶已与明廷细作接洽,很快会露出马脚,如今那些细作就在城中,已是瓮中......” 话说到这,两人终是不耐烦了。 “我们不要听这些,我们就要去抢姜家小姐!” 和度也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两个弟弟一巴掌。 “叫你们等着就等着!谁敢给我擅自出去,我打死他!还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认真听着!一天到晚不是杀汉人就是抢女人,堕了镶白旗的名声,就给我滚回辽东打猎!” “打啊!”两人听到还要再等,纷纷闹起来,大喊道:“阿浑你要是不帮我们,我们就找人去,都是贝勒,谁怕谁?!” “你这领兵的大贝勒怕了他,我们可不怕,反正姜镶早晚要死,就是抢了又能如何?!大不了带人冲进去时,一刀砍了他!阿玛回来也不会怪我们!” “闭嘴!” “不闭!你不答应,我们就自己去!你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叫人去!” 良久。 和度终是受不住磨答应下来。 “什么时候去?阿浑,什么时候去?” 又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吵闹声。 “滚出去!滚出去!” ~~ 第63章 导火索 门柱楼亲离开和度的院子,在府中绕了一圈,觉得没甚意思。 于是气呼呼的摔门而出。 骑马赶到城南,瞧见满是阿克占搜查的人手,说是在找那个栽赃他们杀了陆建章的孙文,也没甚留意,这种汉人老鼠该一辈子窝在臭水沟里,上不得台面。 他们除去吴惟华的府邸,在城南还有一个院子,里面养了许多汉人女子。 今晚他们打算先去泄泄火,若心情还没有平复,就到城中杀几个汉人玩玩,等明日回亲王府时再去找阿浑说。 两人骑马疾驰长街,路上所有人皆低眉顺眼,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不禁让他们又一次想到姜家小姐之事...肯定是等不了姜镶完蛋这么久的,反正大同现在在他们手里,只要再去磨阿浑几次,把大贝勒磨的受不了了,他们就直接去抢。 临近南城的福德茶庄,正见阿克占从里面搜查出来,手上鲜血淋漓。 “你在这做什么?找那个叫孙文的老鼠?” “小贝勒爷...”阿克占拱手道:“是,这里是他出没过的地方,嫌有包庇,奴才过来看看。” 门柱哈哈一笑,问道:“杀了多少个?” “有嫌疑的,已全部斩首。” “好,再多杀些,好叫这些汉人奴隶胆破!” 楼亲又说了句,又见阿克占的手下从茶庄里押出了几个妇人小孩。 “呜呜呜...夫君...” “爹...” 看起来是刚刚他们杀人时藏了起来,跪倒在门口,哭哭啼啼的。 “噗...” 一名八旗士卒的屠刀落下,径直砍在那名哭的最凄厉的妇人脖间,血液溅落在雪中。 “别喊!” 阿克占拿着满布血迹的刀走过去,踮起其中一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小孩的下巴,道:“你看,你爹是茶庄的掌柜,他说不认识孙文,然后他就死了,你呢?说实话。” “我...我们真不知道......” 另一名妇人说道,抱紧了那名小孩,抬头带着恐惧笑道:“孙...孙文是谁...夫君从未与我们说过...上月我们才交了九成的税银,还请大人饶命...里面...里面还有银子......” “孙文在哪?” “奴家...真...真不知道...” “还有...还有银子的...银子......” “闭嘴!” 阿克占举起刀,停在妇人的上方,怒容渐显,喝道:“老子没有时间与你们废话,人呢?!” “不...不知道...” 还是颤抖着呢喃。 “杀了!” “等等。” 阿克占回头一看,正是楼亲在说话。 “就这种杀了有什么意思,你看,人家一闭眼,一刀砍下去,就结束了。” 此时,他已跳下马,徐徐走到那名妇人面前。 在重重刀剑下,楼亲摘下妇人头上那朵簪花,拿在手上,擦去上面他丈夫的血迹。 “我看你也颇有姿色,既然丈夫死了,还有想过跟人?” “我...奴家......” 妇人抬头望去,楼亲的笑脸在刀剑的亮光下,显得有些瘆人。 “放心,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我是他们的主子,等以后你跟了我,就是他们的主母,到时候不是想怎么整治他们就整治他们。” 楼亲叹息一句,道:“你们这是受了无妄之灾啊,好在我今晚到了这里,但也挡不了他们多久,他们是我哥哥的部下,能拖延这些时间都算他们给我面子了,我一走,他们马上要杀掉你们。” 说到这,楼亲扶起她,又感叹道:“所以,要赶快做决定,放心,只要你以后伺候好我了,我就把阿克占叫过来,你想怎么折磨他就怎么折磨。” 那妇人又转头看了看持刀侍立的八旗士卒,神色颤抖,闭上眼。 “我...奴家...愿意......” 重重刀剑下,即是看到面前自称主子的人有些浓浓作态之感,但生与死之间,她一个还有孩子的小妇人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她不想死...... “好。” 楼亲这才一笑,又瞬间落下脸,道:“但,伺候我的人,可不能拖家带口。” 他从袖间丢下一把匕首,正对妇人怀中的孩子,叮铃一声响。 “杀了吧,你既想活,也要之后报复,总得付出一点代价,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从袖间丢下一把匕首,正对妇人怀中的孩子,叮铃一声响。 妇人一愣。 周围又是满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为吓人。 “娘亲...娘亲....” 小孩伸手紧紧抱住了妇人... ~~ 姜府后院。 侍卫林立,家中血腥味还未散去。 一队亲卫快步赶到西苑,总兵府侍卫总领蔡封向着方仁低声说了几句话。 他是姜镶的老部下,负责府中很多事宜,上次孙文进府时他正好去给姜镶传递到南边明廷的奏疏,到和度下令封锁城门时才赶回府。 昨晚在西城杀的那数十个总兵府的亲信,也是他查出来有问题,算是总兵府麾下的一个细作头子。 方仁抬头后,问道:“封锁了?” “是。”蔡封道:“前线也有消息,阿济格已离开前线,就快到了。” 方仁点头,良久无言。 “前两日...姜大人吩咐我做的事,没有做成...”蔡封又说起来,道:“小姐怕是送不出去了。” “孙文呢?” 蔡封道:“不知道,自安插在绿营的兄弟们说了,没有在文瀛湖捉到人,但和度封锁城门,很可能猜到他们会再进来,另外,我回来时路过浑源,田平已暴露了。” 说罢,他才问起了方仁,“为何这么着急要找那个叫孙文的?又要把小姐送出去?难道...” 方仁把孙文进府一系列事情说了,又道:“南边已经派人来了,自那日你看到进府替杨方伸冤的人便是其一,要求总兵起事,大哥现在是骑虎难下,身在死境中,可还在犹豫,只是下了命令要将小姐送出去。你也知道,门柱楼亲已被和度放出来了,不一定受控......” “哼!” 听到这两个名字,蔡封重重唾了一句,知道他们是什么秉性。 方仁又道:“如今大同已封锁,和度既察觉防范到,谁知道他手下的人会在城中干出什么事?大哥之所以让你查出麾下的摇摆之人,就是等着阿济格回来还能解释,留下一些余地,哪两个万一领兵把总兵府冲了,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即使解释清楚了,此事过后,大哥也不一定能留在山西境内了,还是先把小姐送出去,以防万一。” “该是如此。”蔡封点头道:“当时合该让小姐和陆建章早点完婚,不然终日被那俩憨货盯着,让人烦死了。” “谁曾想呢...陆建章死于孙文之手,有他在,大哥还能多份保障,短短几日,竟出了这么多事。”方仁感叹道:“大哥与我说过,其实此事他是把握稳住阿济格与和度的,只要不反,无非就是再多折些羽翼,换个地方做官,只是怕如今封城后门柱楼亲乱来坏了局面,再者,被哪俩莽夫惦记,总让人不安。” “是啊,对付和度这种有脑子的,只要不动,还可以想办法稳住他,但最是怕这种莽夫。” 方仁苦笑,叹息道:“我与大哥从军以来,既是投降李自成都没有这般难受过,自有那份归明之心,就是反了又如何?打仗这么多年来,兄弟们那个是怕死的,倒叫这么俩个满人小娃娃不安起来。” 说着,蔡封又想到了这次他南下替姜大人送奏疏之事,也跟着叹了口气。 “其实这种日子,才是最让人不安的,我等准备了这么久,生死线上徘徊辗转,可这都快两年了,南边之人竟才来。起事是一声口号,说反就反了,但没有保障,事后的顾忌危险实在是太多,换做那个来不犹豫的。” “算了,一切听大哥的吧。”方仁道:“先想办法把小姐送出去。” “小姐是不是已与英亲王府定亲了?”蔡封突然问了一句。 “是,怎么了?” “这样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 冷夜如水,两人在西苑带着担忧边走边说着。 不远处的梅树下,姜卿弯腰拾起一朵掉落的梅花,眼前是幽暗的灯火。 ~~ 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城北伤兵营里一名浑身是伤的伤员才刚刚止住血。 另一名手上受伤的士兵才松开手,营外就传来了喊声。 “喂!没死的都出来!有差事!” “咋了?!” “城中人手不够,能爬起来的全给我去搜细作!” “你娘皮!老子受伤了还不放过?” “别以为上面不知道,你等还当这是前朝?就摔了一跤给我躲在这来?不想做事有种别去领军饷!” “给我出去杀人!” 噪声很大,声音渐渐被埋没。 ~~ 同一晚,英亲王府中,在堂上端坐的和度的听到了喧闹之声。 是他纵容手下嗜杀,传来的百姓的哀鸣。 他早已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是点燃姜家的一根导火索,但此刻也已不重要了。 因为他手上拿着一封阿济格的回信,才刚看完。 至于内容,其上只有短短几句。 “稳住姜镶,大军北归,屠城。” ~~ 而城南的楼亲穿着一身华服,对前面抱着孩子的妇人嗜笑着,转过了身。 光秃秃的辫子耳后,传来了母杀子的哭喊。 “啊啊啊啊啊......” 他已将那朵簪花别在胸口,像是听见了极美妙的乐声一般,对后微微挥了挥手。 转眼一瞬,阿克占手上的刀锋落下。 妇人滚落的头颅眼中带着怨恨悲凉,就那样看着两个满人贝勒跨上马,脑后的辫子随风摇动。 第64章 契机 “哎,你刚刚杀人蛮有新意的。” 长街之上,门柱歪头说了一句,又道:“我们现在去做什么,还去别院吗?一下子从府中出来,倒是想转转。” “嗯,随便玩玩。” 楼亲应了一句,突然饶有兴致的问道:“其实我还有很多法子,比刚刚的刺激多了,想不想试试?” 门柱看着魁梧,但却有还有些小心思,问道:“我们这么杀,阿浑会不会知道?” “阿玛王不是要回来了吗?” 楼亲不怕反喜,道:“我们才出府,不活动活动怎么行,这才杀了几个,阿玛回来说不定还会跟我们再比比...嘻,这样说来,阿浑到时候也得听阿玛的,平民汉人算什么,要去杀了总兵府的人才有意思。” 门柱道:“但阿浑不让我们去啊,这会儿连吴奴才都没空,忙着抓什么老鼠,就剩下我俩去...难道还真要等阿玛回来,说不定那会儿姜家小姐早跑了......” “是等不了这么久……” 说着,他们所在的长街上突然冲出一股骑兵,到处张贴着孙文的画像。 待贴过之后,才看到他们所乘的辽东宝马,连忙赶来行礼。 “贝勒爷...” 楼亲眯眼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 阿克占才从一家裁缝铺不远处出来,这里也是孙文当初杀掉徐正的地方。 正待细细搜查下一处时,就有一名士卒过来禀报。 “什么?” “小贝勒爷也要抓孙文?” “是。”那名士卒道:“说是孙文当初杀陆仪正栽赃他们,要揪出这只老鼠...适才已领了那里的绿营兵,属下不敢阻拦。” “有多少人?” “三什...还多是伤兵营里驱赶出来的。” 阿克占闻言叹息了一句。 梅勒归颜此时也已从城外回来,站在阿克占身边,道:“统领,怎么了?” “如今正是关键时期。”阿克占沉吟道:“大贝勒顶着姜镶的压力,封锁大同,是让我们把事情做好,早点抓到那伙细作,不是在城中平添麻烦。” “可多些人去搜,不是更好吗?” “只怕生事啊。” 阿克占道:“两个小贝勒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岂能有这般好心替我们去捉细作,如今要去这三十人,怕是另有他意... 其余的还好,就算是在城中随便杀几个汉人,大贝勒知道了顶多骂几句,可我总觉得,他们会去招惹现在不该招惹的人。” “谁?姜家?”梅勒归颜反问一句道:“如今城中兵权在我们手上,有谁是不该招惹的?我看,大不了让我领兵围了那总兵府。” “说了多少遍,慎重慎重!”阿克占也来了脾气,喝道:“事情既如此简单,你上次怎么没有拿到孙文?他们既进城,哪接头之人联络了姜镶,谁知道北方会有多少汉将一起造反?到时,你再去把他们一个个围了?” 梅勒归颜一低头,知道上次是自己的冒失才逃了孙文,不由道:“但,我们始终有主权,姜镶也不敢轻易动手.......” “所以才要慎重,等大王回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这时候,别去沾着姜家,顺着来吊着他们就是,一着急动手,大同城的归属就不好说了。” “总之,现在要把一切苗头都摁住,特别不要让小贝勒那里生出事端。” 阿克占说着,又转回话题来到连个小贝勒那里,似乎自挨了和度的骂后,变的通透起来。 “怎么做?属下可管不了他们......” “你现在知道管不了了?” 阿克占骂了一句,又说了起来。 “我们无权管他们,那就找大贝勒,你速去王府说明事由,就这几日了,再忍忍,等大王回来一切就结束了。” “是。” ~~ “喂。” 楼亲抬手叫住了面前一个正在贴画像的骑兵。 “你在叫我?” “你会说满语?” “是,小人多蒙天恩,如今......” “行了。”楼亲挥手止住道:“你去告诉他们,这几日都跟着我们了,谁也不准跑。” “可,我们还有差事。”那人说了一句,语气颇显犹豫。 “滚他娘的差事,跟着我们去抢...呸,跟着我们去搜查那群细作。”门柱道:“阿克占那边已叫人过去说了,谁大谁小你分不清?” “是。” 那名骑兵一拱手,感受着手臂上的伤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快速转头过去喝住人。 待二十几人全部集结完后,他才站到了两个小贝勒身侧。 马行不远,走在最前面的楼亲忽然停下来。 “走啊,去哪?” “等等。” “做甚?” “你看到那个人没有?”楼亲往前面不远处一指,是个打更的更夫,颤巍巍的躲在石墩下,没敢过来。 门柱问道:“看到了,怎么了?” “我们比比看谁先杀了他,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等会儿怎么玩。” “行啊,不过既然是赌,干脆多加些筹码怎样?” “哈,你说。” 两人就这般大声说着,眼睛直盯着前面不敢动弹的更夫,轻描淡写的样子。 片刻,楼亲呵呵一笑,高高跃起了马头。 “驾!” “噗...” “吁。” 更夫的人头只在这三声中,便到了门柱手上。 “嘿嘿,我赢了,走吧,怎么玩?” 马蹄停住,门柱笑着说了句,随后似乎又嫌血脏了衣裳,随意把人头丢掉。 但只听楼亲突然朝着前方大喊了起来。 “你看!细作孙文在这杀人了!他逃进了前面的民宅,快追!” “给我全部搜查一遍,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人手!” 门柱一愣,也猛然反应过来,对啊,这是可以借着抓细作的名义光明正大的杀人啊...... “哈!对!快追!” “驾!” 两人纵马疾驰,身后的骑兵跟上,马蹄声肆意践踏了起来。 “抓孙文了!” “抓孙文了!” ~~ “所以,按照你的办法,一切都是孙文干的?” 后半夜的姜府西苑,方仁问道。 “是,方统领也知道,如今总兵府被牵制监视,不能有太大的动作。” 蔡封沉吟道:“要做成此事,必须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家主不是已经答应求亲了吗?那就用这个理由让小姐出去...出嫁...然后,事发了,我会遣一旅精兵冲出城去,小姐人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消失在城中。” “有些冒险。”方仁道:“且不说我们假扮孙文能不能将得手,就光是和度那两个弟弟的性子,岂能不差人保护着?” “还有,此事过后也太容易留下尾巴,和度一察觉到,很可能会撕破脸。” “但,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时间不多了。” “是啊。” 双方又沉默下来。 良久。 蔡封才开口道:“境地是这般,不能坐以待毙啊,家主一直蓄势待发,但这根弦也绷的太久了,只怕堕怠士气,且不说像这样两边都不得罪留下余地,就是阿济格回来了,家主在和度的从中搅合中就一定能解释清楚吗? 别忘了他们才是亲生父子,而阿济格的秉性是天下人都了解的...嗜杀...暴虐...如今他还没回来,我们还能在大同城跟和度僵持住,但再过几日等镶白旗主力到达大同,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阿克占在城中这样滥杀,也是有依仗的啊,就是在赌我们不敢动手......” 说着,他语气中又泛起愤恨之气。 “再说南边的明廷,不堪成事!时机只在一瞬,却拖了两年之久,才派了堪堪一个孙文过来,兵不发,盟约不递,党争之中又暴露了田平一子...早知如此,还谈什么恢复山河,谈什么驱除胡虏,都是在骗我等啊,他们可以继续逃,继续做着美梦,且让大同众将身陷死局!” “我等忠心报国,谁料...谁料竟是水中捞月,替别人做了党争的筹码......” 说到这,他的眼里已有悲悯之色。 方仁叹息一声,拍了拍蔡封的肩膀,知道这些年是他在代替姜镶与明廷联络,他这样说,也深知南边如今是烂的不成样子了。 “此事...我去跟大哥说吧。”方仁道:“当紧的还是先将小姐送去。” 蔡封点头,收起神色,也知现在不是责问悲悯的时候。 “是,欲谋大事,必定冒险,奈何局势僵持啊。” “不。” 方仁抬头看向雪中的寂静的府院,眼神坚定。 “我知道大哥的性子,从军几十载绝不是犹豫之人,起事就在这几日,之所以隐忍,是在等人破局,只要有一个契机,大同必定会揭竿而起。” ~~ 与此同时,大同城民宅中。 适才那名与楼亲搭话的骑兵留到了最后,看向了地上那颗头颅。 握着袖子中那柄仅剩下一发子弹的手枪,眼中恍然之色一晃而过。 寒冷中,他呼出一口长气,纵马跟了上去。 第65章 结亲 祁京拐进民宅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接着,满语和蹩脚的汉语同时响起,有人在院里喊道:“哭什么,跟着我们有福享啰......” 祁京策马上前,见院子已被围住,夜色伴随着小雪落在前方嗜笑的两人头上。 院子里还有一把染血菜刀,主人此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砍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很快,有人将那名啼哭的女子捆住,一手提去了房里。 祁京又朝前走了几步,跨过地上的尸体,袖中握着枪。 他低着头,计算着成功的机率。 院子里除却四个楼亲门柱的满人侍卫,就只有寥寥几个伤兵营出来的还在收拾残局。 他明白这已是最好的机会,一旦离开这间院子,围拢在他们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但,自己一人没可能做到,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还是太羸弱了,如果是程平与韩文广在身边倒是有些机会...... 也正是祁京准备放弃的同时,房里传来了两人的喊声。 “哈!别叫!” “等弄完你,再去弄那姜家小姐!” “对!等会儿就杀去总兵府!弄了她!哈哈哈哈......” 祁京听着,不由又想到了那个握着匕首的小姑娘,她好像自陆建章死后又与亲王府定亲了? 那老头子要做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办喜事吗? 思绪渐渐放远,祁京脑中又突然想起了那日杀陆建章时,与程平的对话...“他心里有鬼,之所以挑在这时候结亲,不是因为陆建章的身份,而是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带出大同......” 身份...结亲...回府...种种之由,他似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去接近总兵府。 “喂,你去哪?” “茅厕。” “你看,这么多血,泛恶心。” ~~ 天色微亮之际,和度擦掉了手上的血,转过身对后摆了摆手。 脚步声响起,一具尸体被抬出了院中。 那是城门署军校薛进,在姜镶麾下任职,此人在田平的指认下暴露出来早有通明的疑点...那日,也正是他将孙文带到了陆建章面前。 和度心中憋了很大的火,已经开始将那些无关紧要又有嫌疑的人抹杀,逐步收拢朝总兵府撒下的网。 就这种不痛不痒,却又是令人恶心的手段,算是他给姜镶的一点还击。 总之,他如今已是有恃无恐了,早知道阿玛会直接屠城,他还跟姜镶与孙文玩什么找证据,纵他们有再多手段,也抵不过挥下的屠刀。 当然,如今能提前找到孙文是更好的,他也已想过无数种方法折磨这只老鼠。 见和度回到堂上,身边跟了许久的梅勒归颜当即扑倒在地,道:“奴才犯了大错,恳请主子责罚。” 和度一抬眼,道:“先起来吧,你是阿玛的人,真有什么错误让他处置就是,孙文也不是那么好捉的。” 他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梅勒归颜也不起来,又将那日在文瀛湖的细节朝着和度说了一遍,道:“此事是奴才劝统领动的手,办砸了,实在不该自作聪明的收网,只是怕孙文再回来,坏了大事。” “我知道,他不是你们能对付的,索卓罗,陆建章尚不足以应付他,几日前事情到了那一步,你们该追杀就追杀,能杀掉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当然是好的。” 和度的心胸宽广起来,没在执着于细作情报一事,知道只要大局在手,任他们怎么跳都不可能有效果。 “他们既然想让姜镶起事,由我来摁住就是,实在不行就拖着等阿玛回来。姜镶的权力没有那么大,也不是说反就要反。 总之,事情没有这么坏,你自关外后金时就跟着阿玛了,几十年来为亲王府办了这么多事,若只是一件小事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起来吧,孙文回来再捉就是,你等血气方刚的辽东汉子岂能为这点事自责?” 梅勒归颜此时已愣住,脸上对和度的敬重之色愈重。 这就是和度安慰阿克占与梅勒归颜的区别,前者职位较大,能看懂很多,所以先要敲打一番,才给个枣吃,后者则是牛录,久在军中不暗世事,直接说他的功绩能拉近更多的距离。 和度此时已将他扶起,又问道:“你来找我,不是只为了请罪吧?” “是,乃是两个小贝勒之事......” “他们怎么了?” “他们出了府,向统领要了人说是要在城中捉孙文,统领怕他们会去姜镶那,破坏了局面...而且,下面人来报,两个小贝勒爷已在城中杀了很多人了......” 梅勒归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和度抬眼看着他,知道自跟随大清入关以来梅勒归颜也是杀人如麻,但此时他说的很多,确实有些超出想象了...... “我的两个蠢弟弟啊。” 和度感叹了一句,隐隐感觉他们知道阿玛王要回来,也开始跟自己一样有恃无恐起来。 “怎么回事?” “是这样...” 梅勒归颜将昨晚与阿克占的对话说了一遍,又问道:“眼下该怎么办?” 和度沉吟着,没有马上说话。 眼下这时局,重要的是稳住甚至摁住姜镶,其余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下,而姜镶巍然不动,也可能是知道了阿济格回来的消息,否则也不会斩了麾下的亲信。 他虽动手清理那些可疑人手,但也是有尺度的,总归是在解决一些潜在的隐患,不会这么大规模滥杀。 因素之一是凡事有度,大同如今始终是大清朝治下,他身为阿济格出征前留在这里的管理者,并不想看到这些,心里虽带着种族的高傲,可依然希望能够将大同治理好, 而门柱楼亲却不同,他们是单纯为了杀人取乐,这样做只会激起民怨。 他知道阿克占之所以叫梅勒归颜来找他,除却怕刺激姜镶破坏局面以外,还有一层意思...看自己这个大贝勒的态度。 如果他任由两个弟弟嗜杀,那就说明城里除了总兵府以外,一切都可以抹除掉...他了解阿克占的态度,他知道了阿玛王要回来,他说的“慎重慎重”恐怕是只针对总兵府一家而已...... 和度早看透了入关八旗嗜杀的性子,从杨振威开始死时就开始与阿克占说道此事,可终究还是让自己的两个弟弟坏了规矩。 但,即使他知道了之后要屠城,也没有松口,这些,总归是令姜镶不安的因素之一,也可能会让其有契机点燃导火索...用民变在阿玛王回来前将大同城炸开...... 两件因素加在一起,和度终于开口说了起来。 “你去吧,带人过去,把我那两个蠢弟弟带回来,告诉他们我答应去姜府结亲了。” ~~ 梅勒归颜出门时,又另有一支队伍从亲王府出来,抬着一箱箱金银珠宝。 之后,竟是又从府中走出一队人,各个身穿明廷服装,捧着蜀锦金帛,花哨异常。 英亲王府的前身是明朝分封到大同的代王府,其中储存了很多前朝的饰品,金银,衣物。 看样子是沿用了明朝的凤冠霞衣,和度这样做,是在向着姜镶示好不用清廷的服饰羞耻他,同时又有些玩味的意思...汉人嫁给异族满人,已不算是下嫁了...... 梅勒归颜自跨上马,往后瞥了一眼,喃喃说了句,“满汉不通婚,福晋必是满人...谁知道过来能做什么好的......” ...... “好!” 蔡封看向了方仁,道:“已经来了?” “是,刚刚已有亲王府的人过来说了。”方仁点头,随后问道:“大哥也已答应,什么时候出嫁?” “明日。” “这么快?” “对。”蔡封道:“又不是真要嫁给那两个憨货,早日出去,我们也早放心。” 方仁道:“我还是感觉有些不对,我们适才商议好,和度就派人过来了,会不会太巧?'' “你是说,他发觉了?不可能,此事我们才议定好,只有家主同你我知道,我连人手都未安排好,不可能走漏风声。” “好吧。”方仁又问道:“有多少把握?” “欲成险事,必定冒险。”蔡封脸色慎重的说道:“此事,我亲自带人去,以防万一。” “大哥那边呢?” “昨晚一直在书房中谈话,我还未与家主细说此事.....” “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蔡封没有回答,道:“刘迁与万练从代州回来了,军中探子看见有八旗军封城,没有冒然进来,让城门署的薛进偷偷递了折子.....” “二郎呢?也回来了吗?” “随军而行。” “好。” 方仁闻言,露出释然之色。 …刘迁是姜镶早两年散去城外的,说是亵职贬去外面,其实一直是与总兵府有联系,因为他当时带走的,还有总兵府数千营兵,而万练是被派遣一起与阿济格抗击的蒙古人的将领,他回来了,说明阿济格也不远了。 这两人俱是姜镶的心腹,随着城中事态愈急,扎根在大同城数十年总兵府的根基逐渐显现出来。 方仁的眼神自释然后又瞬间变的凝重,道:“也就是说,此事过后,要起事了?” “我也不知…”蔡封摇了摇头,道:“但早日把人送去,他们在城外还能接应。” 方仁也没有再问下去了,种种之由,他忽然想到大哥这些天为什么会没有动作,显的犹犹豫豫的,原是在等人…… 送小姐出去就是一个契机,以此为由头,将城内外的力量连接起来…… 这时,蔡封又道:“我现在去准备人手,你就待在府中,确保安全……” “需不需要我去?” 方仁叹息了一声,小姐与二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心中还是放不下,又问了起来。 “不用,你去的话动作就太大了,此番还需冲开城门,也太危险,你留下来护住总兵府……” “好,你准备在哪动手?” ~~ 与此同时,梅勒归颜已将消息禀告给了还在民宅杀人的门柱楼亲…… “好啊!不用去抢了!自己送上门了!哈哈!” “别杀了,你们都给我跟着!去接新娘子喽……” 话语之间,祁京抬头看去,楼亲胸前别着那朵簪花,门柱脖间则是多了一把长命锁。 就这般再次疾驰而出,浑然没顾身后早已血流如注的民宅…以及队伍中多了一位摇摇欲坠的骑兵…… 第66章 抢 大同城北,有条街叫棋盘街。 因周围巷道错落有致,像棋盘中的旗线排布一般而得名,这里巷道繁多,更甚于总兵府后院。 此时,时间已到午时,天色大亮。 蔡封收过亲王府的聘礼后,就开始带着自家小姐朝城中转着。 说是在演练明日的流程,但姜卿知道,他们是在踩点埋伏人手…… 总兵府的众侍卫打扮喜庆,还驾着一辆马车,有模有样的。 马车里,姜卿正与身边名叫平儿的小婢女说话。 平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姐都是眼神发亮,但此时却唉声叹气起来。 “可是老爷都答应了呀...还能怎么办……” “小姐这般漂亮,倒是便宜了那些...要是有人来抢了就好了。” 她并不知道蔡封与方仁商议的事情,对此颇为惋惜。 “你休要胡说,那就有人来抢了。” 姜卿说着,稍稍朝着轿子外看去,只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府了,不知道出去后能不能自在许多...她又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想着要是没有成功逃出去,那就杀一个贝勒,也算死得其所...... 马车中安静了许久。 平儿又捧来食盒,看着小姐的不开心的眼神,忍不住道:“小姐要不要吃一点嘛,这些都是特地做的你最下喜欢的。” 姜卿思索着,摇了摇头。 平儿眼看自家小姐已经连续几日病怏怏的,柳眉微蹙的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又道:“那我们要不要下去转转?小姐好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吧?” 姜卿笑了笑,道:“现在城里都是官兵,你不怕被人抓了去。” “好吧。”平儿点了点头,脆生生的问道:“他们是在捉什么人呀?” “孙文,那日你也见过。” 一听是这个那日打了自己的细作,平儿马上紧张起来,道:“可...可,他不是已经逃了嘛。” “不知道。”姜卿逐渐将思绪甩开,道:“他那人,谁他知道想做什么......” 轿子里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是一群侍卫簇拥着,最前方蔡封则是看着各个巷口,挥手将明日伏击的人手散了进去。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踏着冰雪席卷过来。 冰冷的空气中传来满语的一声大喝,“站住!” 蔡封勒马回过头,神色瞬间凝重。 他悄悄对后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戒备,随即又带着笑脸迎了上去。 “小贝勒爷......” ~~ “滚开!姜家小姐呢?!” 门柱勒住马,朝他喊了一句。 “这...”蔡封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小贝勒爷娶我家小姐可是用的前朝礼仪?” “什么狗屁前朝礼仪,叫姜家小姐出来!”楼亲眼神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马车,指着道:“她是不是在这?叫她出来!” “叫她出来,我们要见她!” 他们身上满布血迹,怒吼着,双眼通红,犹如一只从山里出来的猛兽,随时可能会向着前方扑过来。 对此,蔡封却仍然挡在前面。 “敢问小贝勒爷到底有何事?据前朝礼,结亲前双方不能......” “滚开啊!” 门柱大怒,挥刀砍来。 “呼...” 这看似气势汹汹的一刀,却被蔡封轻描淡写的躲过。 “叮...” 而他身边簇拥着的总兵府侍卫也纷纷抽刀而起。 门柱见状更是怒火中烧,他杀了这么多人,都不敢反抗他,“杀了!给我全杀了!老子要见姜家小姐!” 气氛开始剑拔弩张。 此时,蔡封挥手止住身后的动静,微微一偏头,看见了门柱身后的梅勒归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还饶有兴趣的看着,似乎并没有打算插手。 又朝着两边看去,见适才布置在巷子里的人探出头来,心中起了思量。 原本一切可以是在今日安排妥当的,但谁能料到这两个蠢货要提前过来...万一起了纷争,暴露了这处巷子埋伏的人手,那么一切就白费了。 门柱楼亲虽蠢,可以瞒过去,但这个梅勒归颜始终是八旗精锐出身,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可,如果放他们过去见小姐,也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是小姐出了差错,自己又怎么跟家主交代...... 一时间,这位总兵府上做事果决利落的侍卫总领,竟是泛起了两难。 “蔡叔叔......” 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好听的声音。 姜卿自下了马车,见周围气氛肃重。 此时她脸色有些泛白,自小时候和二哥偷偷出来游玩看见过闯军与清军的厮杀,之后这几年就一直待在府中,对这一幕颇感陌生,但始终是将门世家出身,神色渐渐平静起来。 她将裙摆微微撩起,绣鞋踏过小雪穿过重重刀剑,站在了蔡封面前。 “你们找我做甚?” ...... 门柱楼亲一愣,却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着她渐渐入神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可惜之色...早知如此,还待在吴奴才府中这么久作甚,早该抢了。 “哈!”楼亲握着染血的刀,道:“你既都说是我们...两个人,你明日到底要嫁那个?” “对!”门柱道:“看看,这么重要的事,还等着我们过来问你?!” “哈哈哈哈!”两人狂笑不已,嘴里又用满语不停叫嚷。 姜卿听不懂满语,却能感觉到里面的淫邪之意...... “快啊!选一个。” “倒叫我们好回去穿衣裳,哈哈哈哈!狗屁的汉人礼。” 她看了一眼两人光秃秃的额头,已是有些愤怒之意,袖中的匕首被她攥的死死的。 “小姐...”蔡封走上来,低声道:“小姐且回去...此事让我处理...休要让他们辱了名声.......” 蔡封此时盯着前面骄纵的两人,脸色也不好看。 大局如此,即使他现在有把握将这些人全杀了,却依然不敢动手,罪名安插在他头上是小,坏了家主的起复大事才是万般皆休。 清冷决然之意早已布满了姜卿的脸上,她没有回答蔡封,而是稍稍呼出一口气,再次看向了面前的两个满人贝勒。 她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分得清孰大孰小,反正结亲是明日, 她知道了蔡封与方仁的商议,也不会在这时候让他们难做,门柱楼亲既想让她选,那就选一个也无妨。 寒风中,姜卿发梢被吹的有些凌乱,虽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但就神色端庄站在那,一袭白衣似雪。 须臾,她抬起了手,门柱楼亲也在此时安静下来,周围寂静一片。 就在握紧的手指要张开时,不知怎么,又忽然想到了在书房偷听到的对话。 那个叫孙文的细作好像也是逼人选一个的? 她微微摇了摇头,只觉自己是待在府里太久了,做什么都能联想到上面去。 然而就是犹豫了这么一会儿,呼声又起。 “快啊!” 楼亲门柱两人直盯着那只抬起的玉手,又看到向了姜卿美得让他们心肝乱颤的脸庞,眼中满是兴奋,恨不得等她选了后就直接抢走。 “快,那个?!” 姜卿撇过头,闭上眼,随便指了过去。 “哈哈哈哈!我?!” 一下子,呼声更大了,可这些仍然就是用满语说的。 一时间,姜卿自己也分不清自己选了哪一个。 “好啊,我说......” 突然。 风中传来“咔”的一声响。 弩箭疾射而出。 刚才还喧闹的棋盘街上,又有两道异样的声音同时响起。 “噗...” “咚...”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从马上倒了下去。 ~~ 姜卿愣愣的睁开眼。 发现自己抬手所指的,那名叫什么门柱什么的小贝勒,已经滚落马下。 ~~ 梅勒归颜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那支箭矢,已深深的插进门柱的脖间,大量的血开始喷溅在他脚下...... 随后又向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面前不远处的平房上有一人快速探回了头。 等再将目光下移时,竟发现有更多的人从棋盘街巷口张望而来,手中也握着弩箭...... 此时,他身前的楼亲已大喊起来。 “有人埋伏在这里!这些卑贱的汉人敢动手了!” “有刺客!给我杀!杀掉他们!把姜家小姐抢过来!” 队伍前方,蔡封一把将姜卿拉上马,也开始对后喊了起来。 “先护住小姐!护住小姐!” “遇袭!迎战!” “杀!” “叮~” “嗖!” 突变,刹那而起。 第67章 长夜 混乱中,蔡封回过头,眼神还是有些惊悚。 临行此处前,他已安排好所有,就差这一步在棋盘街安插人手。 对方不可能会知道他与方仁的商议,而射向门柱的那只箭矢也根本不是他安排的,如此,到底是谁在暗中坏事? 目光一瞬,蔡封突然想到了那群被追杀逃出城的细作,然而那一切都是发生在他还未回大同前,他没有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本来认为他们只是被杀的损失惨重,亡命城外。 如今看来,那叫孙文的南边细作必然还是又回来了,只有他们会分不清轻重敢冒然动手。 谁能想到会当着他的面死一个清廷贝勒? 事情对他而言已是愈发棘手了......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边退边朝前用满语喊道:“此事有误会!梅勒...快停手!此事不是我做的!” 回应蔡封的只有手中的刀剑。 “噗”的一声,梅勒归颜挥刀砍到了身前一名王府侍卫,又接着看向前方巷口处,见那群持弩的人并没有敢放箭,随即猛然想到什么...... 然而,此时的楼亲已兴奋的大吼起来。 “杀啊!把这些汉人都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姜家小姐!” ~~ 姜卿已快步赶上了马车。 突变太快,她还未反应过来,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又一次感到匪夷所思。 嘶吼声遍地,她掀起帘看去,只看到楼亲与那几个满人亲卫冲到了离马车不远处,蔡封带着人迎了上去。 双方冲突,王府的亲卫却不敢下死手,连巷口处的驽手在蔡封的命令下都是抬弩瞄准着,只是喊着停手。 而那些满人却是刀刀毙命,因此梅勒归颜带来的人数虽少,却很快占据上风。 只见蔡封节节败退,又是“铛”的一声响,他头盔上中了一刀,头上顿时流出血来,不得不勒马再次后退。 小雪中,到处都是血迹迸发。 姜卿迅速放下帘子,握紧了袖子中的匕首,忽觉不对。 “火铳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找了找,终于从坐垫下找到了一把佛朗机火铳,拿在手上,至此才稍稍镇定些。 忽听外面又是几声惨叫,有血溅在了帘子上。 “啊!”平儿一张小脸吓得泪水盈盈。 对她而言,自家府上亲卫的惨叫,满人的嘶吼,惊马声,血迹......外面的场面犹如地狱一般。 杂乱的声音中,又听蔡封大吼了起来。 “楼亲!放开马车!” “挡住他们!” 同时,一声声满语也在高喊。 “杀了他们...” 马车突然疾驰起来。 姜卿与平儿被甩在一旁车壁上,跌落在地,那把火铳也随之脱手。 马车颠簸的厉害,姜卿好不容易站起来,却是连扶着窗口也站不稳。 她伸手将火铳拿在手中,揭开前面的车帘看去,只见血迹散落在那,又是“咚”的一声,车夫滚落车下,而骑在前面两匹马上驾车的赫然是两个满人。 其中一个正是楼亲。 “哈哈哈哈!”楼亲狂笑不已,完全不像是刚刚才死了哥哥的人,嘴里还不停叫嚷着其他人拦住总兵府的亲卫。 姜卿听不懂满语,但眼中决绝,举起了那把火铳。 这么近的距离,完全可以将楼亲一枪毙命。 但...扳机扣下后,却没有听到如那日西苑般的轰鸣声... 偶然一瞬,低下头竟发现燧石不在了燧石夹上。 她一咬牙,又拿起落在车厢里的匕首,掀开从旁的帘子,准备跳车离开,可转眼看到平儿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又泛起犹豫之色...... “呜呜呜...小姐...你快走...别管平儿了......”平儿大哭不已,却还是摇摇晃晃起身推攘着姜卿。 马车再次加速,将她们跌倒,瘫坐在车里。 棋盘街的巷子颠簸,前面车外似乎又遇到了些阻碍,只听楼亲大叫着让他们滚开。 车里平儿起身,又想将自家小姐扶起,姜卿却恍若未觉,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只是一阵喧闹过后,厮杀声愈远,马蹄声愈稀疏,而车前方楼亲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夜幕降临。 终于,马车在一处巷子里停下。 楼亲大笑着用满语朝外喊了一句什么。 随即又响起一声汉语,“哈哈哈,老子先办了她!” 姜卿这次也终于听懂了,举起匕首,将小丫鬟护在身后,道:“一会儿我拖住他,你趁乱跳下去,往总兵府逃......” 平儿大哭,握着一只桃木小簪子,泣道:“小姐快走...平儿自己来......” 前方,车帘被掀开,露出了楼亲那张狞笑的脸。 姜卿见了这张骇人的脸,眼中却满是坚决,袖中握着匕首,一手将平儿推去了窗边。 “砰!” 姜卿刺出的匕首,却被楼亲一刀挡下,力道之大,匕首被脱手震落。 “哈哈哈哈!” 楼亲被涨的满脸通红,拿着刀扑过来,似乎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平儿眼见楼亲上来,连忙拿着那只小木簪子想上前挡住,泪水布满脸庞。 “小姐!” “砰!” 有惨叫声传来。 姜卿此时跌倒在车厢里,抬眼看去,这一声过后,马车外楼亲的另一名满人亲卫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冲到一半的楼亲一愣,也转眼看去,霎时间眼中满是暴怒,向外面某处扑过去。 满语怒声响起,像是要震碎这片寂静的夜幕。 “啊!杀了你!” ...... 见状,姜卿立刻将小丫鬟从窗边送出马车。 紧紧握着匕首,小心翼翼的朝着前面不远处一看,只见一个疾驰而来身着绿营军服的少年郎随手丢掉那把火器,抽出马侧的长剑,单手迎上了楼亲...... ~~ “听我说,那些细作必定混在我们之中,我们联手把他们揪出来!” 与此同时,蔡封才临近梅勒归颜,举着刀,说起了话。 “停手!我们都被耍了!此事不是我安排的!” 他指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向着梅勒归颜道:“你还看不出,此事是你们搜查的那些细作做的?!快去止住楼亲!” “咚!” 梅勒归颜看着被挡住的刀锋,又看着蔡封,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门柱死了。” “为什么?” “咚!”又是一刀砍下。 “为什么?!” “巷口那里的弩手是什么?!别告诉我,细作有那么多人!” 梅勒归颜大怒,吼道:“你们这些卑鄙的汉人不是也在这里设伏了?!想杀谁?!” 蔡封眼神一顿,喊道:“那是排查的人手,不是伏兵......” “叮!” “还想骗我?!” “软骨头!你们就是群软骨头!跪了我大清!还想起二心?!” 梅勒归颜看着身下早已咽气的门柱,顿时怒气丛生,恨不得杀光这些汉狗。 “等着!待大王回来屠了大同城!再到总兵府把你们这些两脚羊全杀光!” “给我上!把他们全部杀光!” 一时间,他身后的八旗队伍呼声更甚。 此刻,看着梅勒归颜那张暴怒的脸,一句句骂着汉人明廷...蔡封不知怎么也生起了火气。 从一开始的偷袭栽赃,双方巷战,再到楼亲劫走小姐,一时间,他想要稳住的两件事情,竟是一件都没有做成...... 须臾,他眼中满布阴霾,也下达了命令。 “杀!” “可是大人...此事过后,小姐和家主那边......” “来不及了!你马上去总兵府告诉家主!将人聚起来!我杀完此地的人后马上去找小姐!” 蔡封大手朝着身后的弩兵挥去,孙文既然想栽赃他,那就他把此处的人全部杀掉...然后反推给孙文。 “不要留手了!给我放弩!不要放走任何一个活口!” 事情竟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这种地步,早晚会事发撕破脸,不如就趁今晚把事情做绝了。 欲成大事,必定冒险...... “杀!” 长夜中,嘶吼声再次响起。 第68章 换日 “砰!” 另一边,枪声响起之际,楼亲正掀开车帘,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姜卿。 当时这小婆娘手上拿着一把小匕首,冷冰冰的释然而立,而一旁的丫鬟也是哭的梨花带雨,叫喊着让他走开,两人都是万般美貌,却是两种性子各异的样子,这种反差的模样让他恨不得扑过去一口吞下。 他正被欲望涨的满脸通红时,就听到了一声枪响和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过来的满人侍卫脑后中枪,厉声栽落马背。 而不远处,一个少年举着枪,跨坐在马上,相貌虽变了许多,但楼亲却依然一眼认出了他。 正是昨晚与他说过满语,在街道上张贴画像的绿营骑兵。 “你做什么?!” “杀人,你没看到吗?” 祁京眼神平静的看向楼亲,道:“我一路跟着你,从城南民宅到城北棋盘街,你喊着我的名字杀的这么起劲,我也来试试。” “为什么?你是谁?!” “还不明白?你们叫嚷着要捉的孙文就跟在你后面啊,蠢货。” 楼亲大怒,径直持刀向着祁京扑过去,大吼道:“汉狗!” 期间,祁京丢开枪,翻身下马,提着长剑看着楼亲,眼神古井无波。 “对了,你的哥哥门柱,噢,应该叫阿浑,也是我们杀的,当时他就站在那种宽阔的地方,像个傻子一样的笑,于是我们就送了一支弩箭给他,在汉人礼仪中,算是初次的见面礼,我跟过来,也是为了送你一份见面礼。” “啊啊啊!我才会杀了你!” ...... 说起来,楼亲与门柱两个都是关外满人,长的一副凶恶大汉的样子。 但祁京只把他当成一个工具。 从他混进城开始,就已经在计划怎么接近总兵府了,如今城中满是肃杀之气,几乎对他们是处处盯防,而这两个贝勒无疑是最好的媒介。 杀掉他们,引起混乱,把水搅浑才有机会。 楼亲虽看起来强壮凶狠,但他其实只有十七八岁,比祁京还要小。在城中杀人,所仰仗的也不过是身边的满人侍卫,真算起来,他们自出生前就已是满清强盛之时,养尊处优,说不定其人连打猎都不会。 事实是,他们身边的侍卫才是真正的八旗精锐,祁京所要注意的也正是这些自杀掉陆建章后被派来保护他们的战士。 因此,哪怕他的枪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也是毫不犹豫的先射杀楼亲身边的侍卫,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带甲精锐,驾着马车也能跑过他一个长剑单骑。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怕楼亲驾马跑了,他才丢掉枪,走下马故意激怒他。 现在门柱被韩文广当着双方的面杀掉,他又杀掉了楼亲的仅剩的一名侍卫,单独对上他,双方的差距只在马术上,他不愿意让对方觉得怕了,骑马逃跑。 哪怕到了现在,要是楼亲遇上总兵府的人手,也很可能会救下他。 总之,他要做的,就是一击必杀,确保没有活口能回去,真正把水搅浑。 果然,楼亲被激的大怒,持刀扑了过来。 他手里的弯刀不停挥向祁京,可祁京却远比他敏捷,每每避开他后还不忘平静的说出了每一刀的破绽,偶尔还会挥出几剑,将他打的连连败退。 就是这种平静而又不痛不痒的说辞,使楼亲像野兽一样怒吼起来。 他不相信自己会打不过一个远比他瘦小的汉人,他平时杀汉人时,侍卫将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哪怕比他更高大的人也顶不住他几刀。 今晚杀那些总兵府侍卫时,对方看见他骑着高头大马,依旧不敢向他挥刀,任自己领着人把他们冲的稀碎。 在他的脑海中,汉人就是最软弱的,只能靠着那点小算盘跪在大清面前苟活...... “啊!我杀了你这个汉狗!” “你以为你很会杀人吗?连从哪里砍,又从哪里刺都不知道。” 祁京道:“只会像这么白费力气的乱挥,一点也不专业...你该去你们那的黑山白水里当几年猎户,对了,几十年前你们这支满人好像还是在朝贡?” “呼...呼.......”楼亲喘着气,眼中愈发愤怒,吼道:“我杀了你!” “嗯,你看,你要杀我,但你却在后退。” “啊啊啊!死!死!死!” 楼亲的每一声吼,都伴随着手中弯刀一刀一刀的砍下,破空声翻涌,可总砍不到祁京。 祁京眼神平静,身体晃动,依旧不紧不慢的说着。 “你杀过这么多人,就没有人告诉你,你才是最弱的哪一个吗?砍,挥,刺...一个也拿不稳,连我军校里一个十岁小孩都能置你于死地。” “不是因为你是满人。就一定很强,不是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贝勒爷,就一定很强......” “啊!汉狗!给我死!” 楼亲已愤怒到了极点,双手握着刀,凌厉的砍下。 祁京本就在一点点刺激他的情绪,在看到他双手聚拢的同时就已知晓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转身避开,一剑挥去。 既说到了前世军校,他遇到过太多人中龙凤,自毕业进了军情处时也遇到过太多形形色色的高手,就这般年纪轻轻,出身高位,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没有敌手的,其实都是最孱弱之辈。 “噗... ” 那把卢象升的长剑划过楼亲的脖间,鲜血溅落。 “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小,就一定能成为强者。也不是因为你们手上握着八旗,就一定能世间无敌手。” 祁京低头,看向了他胸口上的一朵小簪花,神色释然。 忽然,一旁的马车上发出了些许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 “...孙文...你杀了他?” 转头看去,车帘掀开,祁京就看到了姜卿那张决然的脸,以及其下抬着的火铳枪口。 于是他抽出拿着长剑,将那把已经没有子弹的王八壳子收好,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 不是有心聊闲,而是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算是他前世斗了一辈子的总结,不然如今显得他才是坏人一般。 “嗯,这人总以为可以靠满人的强悍嗜杀解决问题,殊不知,我革的就是大清的命......” “对了,姜家小姐...你的火铳上还是没有燧石......” ~~ 姜卿愣了一下。 她显然没有听懂前面一句话的意思,但后面这句,却仍让他确定了面前这人,就是书房中那个很讨厌的孙文。 虽被他再次看穿,姜卿也依然没有放下火铳,而是抬着朝他走来,希望能唬住这个杀人如麻的细作。 她朝前走了几步,白净的绣鞋上就踩到了楼亲的血,也浑然没顾,清冷道:“你既跟我爹商议好了,能否让小女子回去,此事也与我没有太大干系......” “你想回去?”祁京问了一句,道:“据我所知,总兵府之所以在这时候结亲,其实是想将你送去?” 姜卿能猜到祁京出府那日还会转回来,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闻言立马想到了适才发生的突变,道:“果然是你杀了门柱?你是故意让我们起冲突的?” “不是我。”祁京摇了摇头,继续道:“总兵府如今才将你送出去,想必已是在外面安排好了一切,而城内棋盘街那埋伏的人手其实是为你出城准备的吧?我们不动手,你家也早晚会动手。” “你想做什么?” 对于眼前这个再次易容的孙文,姜卿也有些猜想,猜测他自那日出府后,必是又联系到了那个接头之人,如今再回来杀人,想必是要趁乱再次混进府中...他是与爹有些交情,但此时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她说话时,袖中依旧如那日般藏着一把匕首。 祁京转头,道:“你的鞋子染血了,往后站。” 姜卿又是一愣,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巷子口,平儿也急冲冲的跑过来,嘴里不停喊着“小姐......” 而祁京这时却已将长剑举了起来,看着身下的楼亲,眼神平静异常,挥剑斩下。 姜卿离得近,但血还是溅了几滴在她白色的孺裙上,一低头,只见一颗头颅被他斩下来。 等再次抬起头时,孙文的剑柄已砸了下来,她顿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小姐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平儿,放过我家小姐好不好?” 平儿本就是姜家挑选的与姜卿一起长大的小婢女,娇生惯养下也生的一副水灵的模样,此时哭着,也是显得楚楚可怜。 祁京见状,才将手上的动作放轻些,道:“别喊了,我给你绑的松点,再喊,一会儿就把你嘴堵上。” 他说着,拿出马侧的绳子捆住了平儿,并打了一个结。 平儿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姜卿放在马背上。 随后,泪水朦胧下,她竟看到前方寂静的巷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 手上拿着弩箭,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摔倒。 他走到马车前,颇为费力的跳上去,拿起了缰绳...... ~~ “报!找到了小姐了!” “在哪?!” “属下适才追过去,马车不见了,小姐被一骑劫走,往城西去了。” 那名前来禀报的侍卫又顿了顿,道:“另外,找到楼亲的尸身了,头被人砍了下来......” “别管什么狗屁楼亲!给我把小姐追回来!今夜就提前动手!把事情做了!” 战场上,蔡封此时满脸是血,手上提着梅勒归颜的人头,神色狰狞。 “一步错...步步错...逼人太甚......” ~~ 与此同时,一辆沾满血迹的马车回到了总兵府。 小婢女平儿听着守门亲卫的呼声,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最讨人厌的孙文说的话。 “一会儿我会去引开追兵......” “他会跟你一起回府,你如果想让你家小姐活命,就让他进去......” 第69章 准备 韩文广跳下了马车。 身体上的伤口让他感到一阵恍惚,一步步摇晃的走着,手上拿着祁京给他的地图...很眼熟,韩文广知道这是程平的笔迹,而照着总兵府的路线也对的上,也就是说明,祁京真的已经来过一次了。 并不是怀疑祁京,反而是他认为难度太大,没有任何依靠,在重重包围下就这么单单一人进来又出去文瀛湖救他们,然后再把他一个重伤之人送进城...... 重兵围剿之下,三进三出,韩文广光是想着,就觉得匪夷所思..... 说起来,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文瀛湖边上。 那时,他躺在荒草里,已愈发感到身体沉重,可那小子就这么进来,一巴掌抽醒了自己让自己去完成差事...... 想到这,韩文广释然一笑,他若是有心继续北上的差事,那么自己的存在也可有可无了。 不久,他穿过图上标注的柴房,来到了姜镶书房不远处。 总兵府现在情况与祁京猜的没错,大部分的侍卫都已调了出去追他手上的姜家小姐,只剩少数人守着。 他在那棵梅树背后等了一阵,待几个侍卫匆匆离开后,才起身往里面走。 书房亮着烛火,人影闪动在里面。 他凝神走到门口,脑中想到了祁京与他的说辞。 他进来唯一要做的,就是装一次朝廷派来的使节去见姜镶...之所以说是装,是韩文广自己明白,他们这一行,朝廷的大人们根本没有与他说过什么盟约之事...... 但即使这般,他依然咬着牙要完成差事。 随即,他从怀中拿出地图,摘下帽子露出头发,转身推开了门。 “呼...” 寒风涌动。 明亮的光线照了过来,令他有些不适应。 等抬眼一看,空荡的房间中,一个握着长枪的少年,已在桌上推过了一杯茶,示意他坐下。 ~~ 姜卿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在马背上。 天边的微光洒在街道上,能听到远处的人声呼喊。 她抬头看去,见自己的双手被捆着,背在身后。 那是一段帘布,应该是从她马车帘子上撕下来的,绑的倒是不紧,但是帘布却被那人死死抓在手里。 马蹄声疾驰,那个名叫孙文的细作勒转马头,拐进了一处巷子。 等再走了一阵后,人声才渐渐听不见,他也将速度放慢下来。 似乎是感到手上的动静,他低下头,与姜卿对视一眼。 一愣之后,姜卿这才挣扎起来去摸袖中的匕首。 “你干什么?放开我...你说好要送我回去的!” 孙文却是不答,道:“别找了。你还是这点小伎俩,东西在我这。” 姜卿这才意识到匕首又被他收走了。 “你做什么?我都说了此事与我无关...你进来不是带了接头之人吗...你送我回去,你们去见爹爹就是了......” “嗯,我知道。”孙文随口应了一句,道:“但现在我还在做另一件事...放心,我不会动你......” 听了这平静的声音,姜卿脸色直泛委屈,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她才觉得头上很痛,孙文当初打昏她想必是用了不少气力,而这样趴在马背上腰腿也酸的厉害。 再一看,身上的衣服也还完好,只是腿被绑住,动弹不开。 “你放了我啊...那日我已经在府上听蔡叔叔说了...我家已经要起事了...你们事情已经快成了...让我回去......” “我知道,先听我说,你不要吵闹。” 祁京再次将马匹的速度提起来,平静道:“我刚刚杀了楼亲,砍下他的头,再把你劫走,为的就是城中双方都必须要有追我的理由,这样事情才有时间去谈。” 姜卿一愣,盯着他道:“你不是那个接头人?” “不是,我来刺杀陆建章时他还在路上,所以只能我来办,但你爹偏要缔结盟约,我也没办法。” “那你做的些事,杀的那些人呢?” “你当时也说了,没有效果。”祁京道:“他刚刚已经与你的小丫鬟进总兵府了,我能拖延的时间不多,这也是在大同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事情成败与否,我们都会走...总之,请你谅解。” “我谅解什么?”姜卿道:“我家本是已降了清廷,是你们到了这里后才有发生这么多事,还逼迫我爹造反,把大同推进火坑,你凭什么指望我谅解?” 她一番话带着火气,语气很快,脸上很委屈,盯着祁京,眼中泛起了泪花。 “我知道你们是南边朝廷派来的,可是...可是此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爹已经在布置人手,阿济格也要回来了,稍有一点冲突就会兵戎相见...可你还要继续...真就不管整个大同城的死活吗?真要北方尸横遍野,你们与南边朝廷才能罢休吗?” 祁京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挥起马鞭,将速度又提了提。 许久,他才开口道:“一切都有因果,我们来时,听到的命令就是接应你家,给你家送北方的布防图起事,我只是在完成我所要做的事情...相反,如果姜大人没有联络南边,我们也不会来。 你说此事已变成这样,有一部分原因是你家犹豫了,既会犹豫那就不该去联络南边,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南边的问题,我们来晚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这一切的源头,终归是总兵府递奏疏给明廷的那一刻就发生了。 所以,不是我让事情变成这样,而是按照原因,事情本就是会这样发生。” 姜卿本看到他沉默,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想让他收手,可竟听到了祁京说出了这番话。 “那你是说,一切都怪我爹?怪我爹犹豫?就不该有对南边明廷的希望?就不该指望汉人?” “不,恰恰相反,我很敬重你爹。” 祁京又朝后挥了一鞭,道:“在满清最精锐的时候,能举事策动北方,如果真能北伐打过来,再建汉人衣冠,你爹是最大的功臣。” “可你现在是将他往火坑里推。” “再等等好不好?你都说总兵府已递奏书想要复国,可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兵权没有...人被监视...城中满人肆虐...阿济格又来了,还怎么举事?我们都会死的呀......” 姜卿眼神哀求的看着祁京,想要从中找到些波动,但只在祁京的眼睛里看到坚定与平静。 面对她的哀求,他却丝毫没有动摇。 疾驰的风中,只听祁京喃喃道:“革命就要流血...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你说什么?” “孙文说过的话。” “你不就是孙文吗?” “我不是,我永远比不过他。” 姜卿一抬头,只见他的头发在细细飘着,眼神坚决无比。 她私心里,其实觉得他杀了楼亲门柱,又带着汉人的衣冠礼仪来见父亲是颇为英雄的。但就是为人太平静也冷血,怎么也说不动。 于是,她又问了起来。 “你就不能让我们再准备准备吗?你如今这么做,大同会陷入死局的......” “不会。” 祁京这次回答了起来,道:“我说过,你家一定会举事,我们也一定会来,这是战争,没有不流血的,而且,我们一定会成功。” “可是,还没有准备......” “相信我,姜镶一定准备好了。” 呼声从远处传来,这一骑在大同城中狂奔着。 祁京抬头看着天边渐渐亮起的晨曦,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动乱时代,人们渴望着黎明,可许多人在黎明之前就已死去...... ~~ “天快亮了。” 书房里,握着长枪的少年看了看窗边映出的几缕微光,转头道:“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韩文广默然,将一直拿在手上染血的布包递了过去,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他还从未装过什么人。 于是只得愣愣道:“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节,来见姜总兵谈盟约之事。” 少年抬手接过,见上面除却新染的血迹,还有许多陈渍,想必带着它的人一直都是受着伤的。 “我叫姜之平,负责与你洽谈此事。” 第70章 前夕 “不必担心,父亲有事出去了,专派我在这等你...另外,上回孙文进府之事,我已知晓了。” 姜之平说了一句,又问道:“他是你的手下?” 韩文广点头,虽不懂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起祁京,但还是答道:“是,与我一起从肇庆过来。” “他很厉害。”姜之平沉吟了一阵,道:“从我离开大同开始,杀陆建章,杨振威,再到如今杀两个贝勒劫走我妹妹,让城中所有人去追他...做这一切,最终目的是想送你进来吧?” “是。” “嗯,之后呢?你怎么离开?” “我与他约定在城中央九龙壁接头。” “噢。”姜之平应了一声,道:“他劫走我妹妹,另一个目的是让父亲投鼠忌器,让你能平安出总兵府吧?也就是说,他认为你在总兵府里会有危险?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闻言姜之平已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接着问了起来。 “你在南边任什么官职?” 韩文广顿了顿,道:“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 “有把握敲定此事?” 韩文广没有说话,将头低了低,见自己浑身的伤口,感到一阵恍惚。 对此,他却不像与祁京一开始说的那般,用假身份来说话...他确实没有把握。 对他来说,实在是装不出什么朝廷使节该有的样子,而且,他不愿意就这么用谎言骗人,事情太大,他担不起,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没有能耐去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良久,他终于张了张口。 “我会带着盟约回禀朝廷......” “噢。” “那也就是说,你也是一个送信之人了?” “我......” 他沉默着,用一双希翼的眼神看向姜之平,带着愧疚。 姜之平也是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不对劲,光是刚刚问他的几句,他就已猜到了...孙文之所以劫走姜卿,恐怕是因为面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使节...让总兵府投鼠忌器,完全是在保护他的安全。 这样反而显得很多余,是害怕父亲恼怒下子杀了这个假冒的使节吗? 可殊不知,真正南边能话事的大人物怎么会敢来呢...... 他又叹了一口气,先是让韩文广坐下,才在桌上打开了那个布包。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诚意,即使南边没有派出与父亲商议盟约的使节,但你们还是来了...两次。” “你不必自责,也没有什么可内疚的,此事本就于你们没有太大干系,一切都是明廷与我们商议的,你们只是负责送信之人...事到如今,已箭在弦上,不怪你们,你们已做到了极致...是南边的明廷,将吾等当成儿戏。” 韩文广闻言,认真道:“不是儿戏,张同敝大人吩咐我等来做此事...南边已有发兵之策...不是儿戏......” 然而,姜之平却笑了笑,摆了摆手。 “你误解了,你以为大同的总兵府是在等你们吗?等你们将自认为很重要的布防图送过来,或是一定在等着南边的盟约,让一切都没有后顾之忧才会起事?” 他缓缓开口说了起来。 “你错了,我们不是一定要南边发兵...” “这些年...我们准备的太多了,多到事情砸下来会将整个山西变成碎片,即使不用有南边的盟约,父亲也可起兵反清,但,我们还是在等你们,如同我现在在等你一样,为的就是把事情说清楚。 那个叫孙文的人上回来时说的很明白,此事是我们先挑的头,源头在总兵府,所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反与不反也是一念之间,却不是为了明廷,也不是为了你们带来的什么北方布防图,为的只是本心。 哪怕没有你们,或是南边的明廷已经覆灭,没有这些,我们依然会起事。” 说到这,姜之平看了看桌上那份布防图,将头低下,不让韩文广看到他眼中的情绪。 “当然,你们能来,我们依然愿意接受这份心意,但是只包括你们这些北上之人,至于总兵府与南边朝廷的联系,什么忠言为国,什么信誓旦旦,就当作云烟吧。” 韩文广脸色愧疚之色愈重,喃喃道:“南边...一定会有援兵的。” “不。”姜之平缓缓道:“父亲其实早知不会有援兵...但终究是带着一份对南边的希望...让我在这里等着使节到来,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建立在你是真正的使节的份上的,而如果不是的话......父亲要我转达的话其实也很短,只有一句...对此,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很好了。” 说着,姜之平的声音突然变的锐利起来。 “此行,也已经不再是我们与南边明廷的合作,而是与你们的接洽,所以不管结局如何,父亲让我在这等你与孙文,为的是你们的这份心意,也为了与你说明事由,孙文不是说过吗,我们是有共同志向的人,对待你们,我们也很敬重。” “你记住了...不是我们有心助明廷复国,父亲的所做所为也不是为了当南边党争的牺牲品,一切的原因,是我们想真正为天下的汉人打一次。” ...... 韩文广已然愣住,他本就话不多,此刻万千言语哽咽在喉咙中,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姜之平已起身,走了过来。 在他身前站了许久,某一刻,忽然伸手拍了拍韩文广的肩膀。 “还行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再次转身打开了门,握着长枪。 “走吧,起事了。” 短短的一句撂下,抬头见天边黎明将至。 ~~ 黎明下的侯府中,吴惟华的脸色已阴沉似水。 “你确定是姜之平?” “是,绝不会错!”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晚,城中棋盘街突然大乱,蔡封杀了梅勒归颜还有两个小贝勒,又领着人去了西城门......” 那名城门署的士卒满脸是血,还在不可置信道:“蔡封疯了!疯了!他带人冲开了西城门!城外就是那姜家二郎,他...他带人进来了。” “不可能。”吴惟华喃喃道:“大王就快回来了,姜之平在大王军中,不可能擅自脱队进城,除非......” “不好!” 他突然大喊一声,脸上已是焦急万分。 “快!随我去绿营!” ...... 与此同时,阿克占已到了西城门。 他的前方的街道上是大股的绿营骑兵。 他们都是来自大同城外,此刻夹裹着蔡封那少数的总兵府侍卫,皆带甲严阵以待。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他今晚早些时候还在奉命追查细作,然后棋盘街事变,门柱梅勒归颜死了,不等自己回亲王府禀报,就听蔡封已冲开清远门,放城外的骑兵入城了! 时间转瞬,他已来不及去想大同城外什么时候蛰伏了这么多骑兵,匆匆带着数百镶白旗堵住了这里。 “蔡封!你为何冲开城门?!” “刘迁!万练!” “你等要做什么?!无故领兵进城,罪当万死!” 他额头上直冒冷汗,对着前面不停呼喊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冰冰的一个字。 “推!” ...... 亲王府。 和度抬头看向了远道而来的姜镶。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了。 对他来说,他已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派人叫门柱楼亲两个回来,也埋头做了次小,用前明礼仪来结亲,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两人明日就应该是儿女亲家了。 当然,此事于他而言,终究还是在拖延,拖到阿玛王回来,一切将定。 大堂上,姜镶背负着双手,不时仰头看天,又不时看着和度,眼神平静。 和度也就笑着过去,也背负双手看了几眼,问道:“对了,姜小姐可还好?没被我那两个弟弟怎样吧?” “很好。” “哦。” 两人对视,再顾无言。 ...... 辰时,吴惟华已赶到了军营中。 此时,绿营正在晨练,他带着几名亲兵,往校场前方过去,这是八旗军中一贯的行事风格,因此投效而来的绿营兵也在效仿。 晨练还没有停下,吴惟华又走近了几步,脸上带着忐忑不安。 晨光泛起,映射在骑兵铠甲上发亮,不久之后,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 不...是很多认识的人。 他们将骑兵排成两列,从不同方向过来。 吴惟华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虎符,召集他安插在绿营中的将领亲兵过来,也让周围没有参加晨练的士卒注意,随后,他朝着前方喊了起来。 “姜琳...姜有光...方仁......”他将许多人的名字一一叫出,语气中带着怒意。 “虎符在我手上!在我手上!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 最前方的方仁没有回答,只有与他不同阵营的骑兵从四面压过来,其余吴惟华的亲信或是其他山头的士卒则是疑惑的看着这一幕。 “绞!”命令发了出来。 轻骑兵的绞字令,即从四面八方围杀。 往日里同在一个军营的士卒们,刀锋相向。 晨光朝露显现而出,不过在这大雪天顷刻变化为坚冰,绞字令来回冲杀着这片宽阔土地上的所有人,厮杀声响起了一阵,随后便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到骑兵的长枪来回刺入血肉的声音。 不过一刻钟后,方仁骑着马,手中提着吴惟华的人头,踏上了校场前方的高台,下面,他的所有亲信,亲兵,亦或是什么其他山头的士卒都已化为尸体,他与众位姜镶手下的将领,已整军待发。 “尔等看到了!” 他怒吼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的身前正是与数千与姜家荣辱与共的骑兵,数十年间,他们一起打过蒙古人,打过李自成,打过多尔衮,也打过明军。 “自闯军退后,大同城已陷四年!我们也跪下了四年!蒙古之战前,满清倒行逆施,杀了无数人,倘若他们再次回到城里必定杀伐不断!看看你们脑后的辫子!我汉人衣冠将永不复也!” “我等大同众将今日兴兵,不为反清复明,只为汉地古之国训,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方仁的声音在渐渐变大,“而今日过后......” 冰冷的校场上,那声已恍若辰龙降下的雷霆:“今日过后,大同汉人,山西汉人,反了!!” 高举的长枪刀剑挥舞着,以迅雷之势冲出了军营,开始了将要做的事情。 前夕下,遥看整座大同城的天上,杀气,已冲天而起—— 第71章 戊子 大同身为九边重镇之首,城中的每一处都有相当重要的存在意义。 比如大同东城的阳和门一直是连接北方京城的重要脉络。 它并非只是单单的一座城门,其下有众多的驿站,官道可以直达京城,负责将军情,奏疏,军队,粮食传递出去,形成一处统一的运输链。去年的蒙古二楚虎尔部犯境的消息就是从这里传向京城,英亲王阿济格从天津到大同也是从这道门入城。 因此,这里也是清廷相当需要着重的地方,即使后方对蒙古人的战事愈紧,阿济格出城前也抽调了大部分兵力留在此处,确保大同与京城的联系。 但就在今天午时,阳和门守将从睡梦中惊醒,在城门上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一幕。 他的眼中满是惊恐,竟是直接愣在原地。 “那...那是什么......” 眼前,地面在轰鸣着,滚滚铁骑如长龙。 原本该在西城军营中晨练的骑兵,此刻已握着长枪杀了出来,向着东城中的各个弯道散开,然后又聚拢,本是寂静肃杀的阳和门顷刻间就被呼声埋没。 视野的更前方,烽火遍地而起,再等他回过神,宽阔的阳和街道下已聚集了一大片的骑兵,人头滚滚涌动,都已割掉辫子,随着前方冲刺而去,直插阳和门。 “那是...总兵府麾下的绿营?” “怎...怎么回事......” 他身旁,有人呢喃出声,看向了自家的头领。 “不好!他们要冲门!” “下去守住城门!守住城门!” 身为守将的人已大声吼起来。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了,刹那间,枪芒已从内而外的指向他们。 很快,下面守门的士卒四散奔逃,城墙上,有人从巨墙内侧掉下来。 ...... 滚烫的血飞溅在寒风中。 北城武定门城头,有人持枪率先刺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刀剑枪矛遁入血肉。 韩文广抬着弩箭,扣下扳机,一箭疾驰而出。疲惫昏暗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快意。 “噗...” 转瞬间,名叫姜之平的姜家二公子枪尖高举着守将的头颅,又将其随意丢下。 一路前行,周围,身后的亲卫一个个压上来。 城中的街道上,还有铁骑在不断涌来。 ...... “反了!绿营反了!” “姜家反了!” “阳和门已陷——速报亲王府!速报京城!” 南城一侧,有战马疾驰过长街,马上浑身流血的骑兵在放声大吼。 永胜门下,戒严的八旗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厮杀惊动,四下散开,周围几条街道上,呼声也都相继炸开。 抬眼间,割掉辫子的队伍嘶吼着,汹涌而来。 守将满脸冷汗的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中传来凌厉的破空声。 ...... 城中央,兵备道衙门。 察觉到骤然突变,有人打开了窗户,四处眺望着,见外面是有众多骑兵擦身而过,许多前几日受到亲王府调令的巡察戒严的队伍在这里集结,士兵与将领相对而视,多有慌张,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轰隆隆的声音陡然而起。 街道对面,已是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涌出,走在衙门前一字排开。寒冷的天气下突然冒出一股浓烟,火焰呲呲的燃烧在他们手中的圆筒状东西上。 衙门门口,最先看到那些东西的人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 “不要...不要出来啊......”他喃喃道。 只在他愣神间,身后人已大骂,嘶喊,握刀,或狂奔而出。 “砰!” 死亡的瞳孔中映射出浓浓的枪声。 那是明朝早已在山西消失很久的——神机营。 ...... 数百镶白旗的残尸安静的躺在西城清远门下,身下辽东骏马四散而去,周围两位名叫刘迁,万练将领低眼看着为首还在奔逃的将领,眼神平静。 “咚!” 将领一刀朝身前挥了下去,弯刀被长枪震落脱手。 阿克占神色恍惚,已是被砍瞎了一只眼,可此刻围住他的骑兵只多不少。 “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杀多少人才能出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被围住多久。 迷离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去,只见西城清远门上的大清龙旗已被人砍下…… 而四周,天光落下,枪芒已至。 …… 血腥与硝烟弥漫在这里,每件武器上,都有鲜红滴落。 某一刻,蔡封仰起头颅,喃喃着。 “谁在坐以待毙...谁在水中捞月...谁...不敢动手......” ...... 亲王府大堂上。 安静从容的气氛中,有阵阵脚步声踏了进来。 人发杀机,风声涌动,满族人在快步涌现。 队伍的中心,正是阿济格走后大同城的掌权者爱新觉罗和度。 他抬手,众人从他身边冲上去...... 在一整晚的亲王府大堂当中,随着西城嘶吼声骤然响起,过去的,不过是几个瞬间,那是四年来大同城的清军从未见过的一幕。 身前为首的是一个叫姜镶的老头子,神情平静异常,抽出长剑干净利落的朝率先冲过来的满人砍下。 他一步步走过来,似快实慢,刹那间,已从堂门口到中央,随着一路围着的满人侍卫一声暴喝,他们的身体早已飞出,头颅砸在柱子上,血浆四溅。 长剑自老人的右手递出来,再有一名高大的满人侍卫上前时,被他一剑刺出,然后单手抓住,提起来,飞去和度身后那道华丽无比的屏风,瓷瓶,玉盘,花灯,伴着王爵的仪仗变成一片狼藉。 瓷片,蜡烛,玻璃,残玉,在和度脚下阵阵碎裂而开。 他站在那,手中也握着刀,看向那道渐渐过来的身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段时间,堂内“砰——咚——噗”的响成一片,混着他耳中侍卫的惨叫声,满语的喝声,等到此时,和度向外面看去,堂外那片大同城最为漂亮的园景中,人声涌动,有鲜血洒出。 吼声震耳欲聋,老人在快步向前冲,和度持刀砍过去,被避开,一脚将他踢出飞远。 再想起身时,那双硕大的手掌已经落下,将他整个提在半空中。 “什么时候...”他喃喃道:“没有一点风声......” “你只是一个小娃娃。” “咚!” 大贝勒的身体自空中落下,他下意识的想用双手撑住,脑袋却率先在地上狠狠撞了一下,耳鸣声震荡在全身,他起身,痛苦的跪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咚!” 又是一声,老人右手握拳,朝他头顶上用力砸下。 随后从他脑后揪出一条小辫子,让他抬起头,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离他最近的满人侍卫怒吼着,眼中血红一片, 周围又有人朝堂上冲过来,平静,冷血,愤怒,惊讶,重重表情浮现在脸上,但整个堂内,却没有赶上前一步。 此时,还扎着辫子的老人将目光越过这些人头顶,越过那片园景,来到王府之外,天色冷清,还是没有太阳的影子,但北方更远处的天上,想必已经开始下雪了。 偶然一瞬,他想起这已是他待在大同的第四十六个冬季了,而这年,该是戊子年的冬季了。 老人神情恍然,已是有许多事情在脑中划过,然后熄灭。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下定了决心? ~~ 顺治五年十二月初二,姜镶早早起了床,站在总兵府的阁楼上,见大同城依旧是嗜杀而又寻常的一天。 一早,天上的雪就停了,只剩下看不见的寒冷。 对于众多大同城中的人来说,距离阿济格出城应战蒙古人已快过去一月之久,此行阿济格身为元帅,带走了很多人,上到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郡王瓦克达,下到绿营统领方仁,军校姜之平,以及城中的大部分兵力。 按理来说,他们走后大同的民生应该是能够恢复一些,最起码也能相对而言的热闹起来,但气氛却一天比一天沉重,直至前几日抽兵对文瀛湖围杀后,就降到了冰点。 大同封锁,满是清军肃杀之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那个叫孙文的细作惹的祸,他自到大同后,连连杀人,钦差,参将,还有什么翻译官,逼的掌权的人不得不去捉他。清廷虽然在对明朝的战争中胜利了,但却是这些遗落的小人物惹的人头疼。 不过也从未想过他们能翻起什么波浪,大局就在当下,再闹腾,也总有被捉住的一天。 姜镶自在楼上看了一阵后,就走了下来,往府中的大堂去,吃了早食,静坐了一会儿,便见名为蔡封的侍卫总领过来,与他商议明日自己女儿出嫁之事。 他平静的听过蔡封与方仁的商议后,点了点头。 毕竟如今,他被和度限制在总兵府中,监视着似乎是无所事事一般,所能听到或是能做决定的也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了。 蔡封却是才从湖广回来,脸色显的很疲惫,说完对姜小姐的谋划后,又欲言又止,但姜镶却是表情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带他走去了书房中。 书房正是那日孙文所进来的地方,此时案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南边细作送来的布防图,另一样则是蔡封从南边拿到的大人物的回信。 晨间的朝露凝结,姜镶就这般把两样东西递给蔡封,说起了第一句话。 “不会有援兵了。” “家主...” 蔡封看完两样在南边属于机密的东西,神色没落。 然而,姜镶却依旧平静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需要援兵。” ...... “二郎已经脱队来了,他会去北城。” “刘迁,万练已带兵至城外蛰伏,冲西城。” “方仁去了绿营,守东城。” “姜琳,姜有光已斩杀吴惟华亲信,攻南城。” “神机营已从绿营抽离,至兵备道。” “姜暄已在阳和整兵待发。” “牛光天从晋南出发,明日便到大同府。” “姜让在榆林等待信号。” “韩昭暄,虞胤已于韩城先登。” “山西,已成围攻之势力。” “至于最后的明廷,已经不重要了。” 姜镶一句句说着,他实在准备的太多了,多到会将整个山西震的粉碎。 ...... 晨间的寒风吹过,他头上的辫子在摇摇晃动,神情平静。 自他出生起,冰雪就冷冷的落在头上,可他仍记得许多年前,在明事理后对待这片土地的感情,他在寒风中策马奔腾,去看着辽阔的天地,去看先辈世代镇守的边陲,去看坐落在这亘古不变的人们...... 他在天下间走走停停,四处漂泊...见过抱着长剑对他满脸鄙夷的卢象升,见过瘦瘦弱弱挥手发兵的袁崇焕,见过仪表欣硕朝着他见礼的孙传庭,见过太多的忠义之士。 人的一辈子会有多少个瞬间?又有多少值得留念的东西? “你等兵痞子,还能成什么事?”抱着长剑的书生,缓缓吟起了那首诗。 “大同可还好,税赋重了吗?”瘦弱的督师微笑着问道。 “吾虽是文官,但也想有上马杀敌的一天,拯救天下百姓。”进士及第的知县一拱手,温和道。 “大同投闯军了?!”还在前线厮杀的士卒厉声问道。 “朝廷又令,凡三品以上官员遣长子入京练习满族礼仪......”喧旨的太监拖了一道长声。 “清军已然进山西!吾等兵微将寡啊......”绿营的将领在叹息道。 “杀!杀掉这些汉人牲口!”八旗军中有人在狞笑道。 “阿济格来了,去打蒙古人,但,我想先打他们。”握着长枪的少年道。 天上似乎有他们的呐喊声,也似乎有无数人的呐喊声,他们出现过,然后又随风而去了。 半生的时光悄然而过,他们所期待的盛世已经变成了沧海桑田,昔年那个在大同边疆上一骑绝尘的少年也绑上了辫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却一直是在沉默着,所以现在,他已经等不了了。 ...... 等到晚间,他目送女儿出府后,背着手,腰间带着长剑,第一次走出了总兵府。 于是,戊子年的最后一季,顺治五年大同城的最后一天,刀锋遍地。 ~~ 面前和度的声音还在嘶吼,老人低下头,将他按住。 痛苦中,和度抬起头,只听口中还在呢喃不停:“你...竟敢...阿玛...大清...不会......” “你只是一个小娃娃。”姜镶又说了一遍,道:“还有太多,太多,是你看不见的。” 剑锋径直挥了下去。 遥看整座亲王府的天上,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人狂奔而来,开始厮杀了。 第72章 奔命 天光大亮,混乱四起,将目光逐渐探下,来到城中央的九龙壁。 四条由城门通往中心的大道上,有一队队骑兵疾驰的风声掠过,随后是厮杀,怒吼,刀剑碰撞的声音传来。 九龙壁下一处隐蔽的角落,姜卿低头见抓着帘布的手上流出了血。 他们这一骑是不久前在这里藏下,从黎明等到天亮,姜卿想着他们找不到孙文后城中追兵就会停歇下去,可等了这么久。却是听见越来越大。 现在见如此,她也是一点就透,知道蔡叔叔很可能已经与那些满人起冲突了...可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姜卿想着,过了一阵后,终于感觉身后的抓着她的力道小了很多,于是转头道:“喂,你还行不行...让我回去.......” “你还想回去?”祁京耸着眼,又问了她一遍。 这句话莫名其妙,姜家本来就扎根在大同,如今是她被细作劫走了,他这般说,像是不会放人一样... “为什么不能回去?蔡叔叔会来,到时候你跑不掉......” “第一时间没追过来,那就是不会来了。”祁京道:“若让我猜,他们已经是与城中的满人起冲突了,再者,你家之所以在棋盘街布置那么多人手,顶着这么大的风险,应该是想将你送出去,然后在准备起事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头上已是冒出了冷汗。 姜卿低头看了看,此时,流出的血液发黑,她感觉到孙文抓着自己的力道已近乎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 祁京低头闷哼一声,道:“从昨晚到今早,呼喊声这么大,要捉我用不着这多人,你恐怕没注意,刚刚跑过去的绿营骑兵,头上没有辫子......” “你是说父亲已经...不对...你在骗我......” 姜卿心里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意承认祁京说的对。 因为她早在总兵府西苑就偷偷听过了蔡封与方仁的谈话,知道父亲很可能已经在准备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可以出去试试。”祁京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见你家的人,然后将你带走,但这里是城中央,清军居多,乱兵之中......” “那要让我跟你在等吗?”姜卿打断他的话,道:“你是想骗我待在这里,好让有追兵来时手里有人质,因为你知道自己受了伤跑不掉对不对?”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接头人已经进了总兵府,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 祁京道:“马就拴在后面巷子里…你若想走,我教你一个办法,马侧布包上有一套清军的军服,你穿出去,清军往哪冲,你就往哪跟着走,总会找到你家的侍卫。” “那你呢?你不走吗?” 祁京摇头道:“我不是逃不掉,而是在这等人,你也不一定能回去。”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逃,我是要回家。” “嗯,随你怎么想。” 说着,祁京已放开了抓着帘布的手,就这么看着她转身去了巷子里。 姜卿将马牵出来,头盔下那双杏眼又看了看靠在墙边神情平静的祁京,随后深吸一口气,跨上马,冲了出去。 她一路都跟在清军队伍的最末端,顺着记忆中的路想走回去,发现城中确是乱成一团了。 然后,到达冲锋的地点时,她发现自己被骗了。 ~~ “为什么他们也是在逃?” 祁京睁开眼,发现姜卿已气喘吁吁的站在面前,眼中满是疑惑。 “你说他们是要去追总兵府的人的,为什么这些人却是在城中奔逃?” “那就说明你家已经成功了。”祁京漫不尽心道:“而且,昨晚我们来时城中就已大乱,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做完很多事,既是如此,你可以直接回府了,怎么还回来?” 姜卿一愣,她当时已是气呼呼的,下意识的想要回来质问他...... 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根本不知道总兵府在哪...在这些年清军嗜杀的氛围中,她已是很多年没出来过了...... “你又骗我。” “我放你走,还教你怎么回去,你却怪我?难不成真我要这个满城通缉的细作送你回去?” 祁京看着她缓缓说道,似乎是明白了她不识路。 “才不要你送。”姜卿被他看着,有些恼羞成怒,气呼呼道:“把你身上的地图给我...我自己回去。” “丢了。” “你!” “看一眼就记住的,你从小生活在大同却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吗?” 祁京平静道:“那就等着,你不是说过城中的清军已在逃命了?事情既成,整个大同都是你家的地盘,早晚会找过来。” ......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家起事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南边的细作,而是因为不满清廷的嗜杀。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你们,没有南边的明廷,我们也会反抗。 若要说什么对前朝的忠义,你们南边朝廷才是最不堪的。北京的崇祯皇上死后,明明在南京弘光朝还有能平定天下的实力,然后呢,清军一下江南,有多少人去当了汉奸?更甚之近庭的亲卫还将皇帝绑了送给清军,到现在却还反过来指责大同的众位叔叔伯伯两面三刀,不敢起事?” 姜卿将马又栓回了巷子,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头盔,露出秀发看了祁京一眼,见他在听,不由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手下有多少士兵?又退回南蛮多久了?前些年的剿贼昭文传到北方,洋洋洒洒千言要恢复前朝天下,再看如今只有你们这几人入北方,便知谁才是最不堪的那个。胆小。再说招降李成栋之事,说是发现了他对明朝的忠义,可明眼人谁不知道是你们打不过他,才挑起了他与佟养甲的内部矛盾。小人之策。 是,大同的这些兵力是不可能去抗衡清军,但这一切终究是你们遗弃了我们,整个山西,大同,是我们在清军的残暴下为汉人偷生,哪怕像你说的,如今如你们所愿起事了,也绝不是你们的功劳,是我们山西的汉人在反抗。” 她说到这里,再次看向祁京,道:“所以你听到了吗?不是你厉害,去见了我爹一面就能让大同起事,也不是南边的朝廷厉害,单单只有几封奏疏就能让北方造反,而是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在为汉人反抗......” “为什么莫名其妙与我说这些?”祁京淡淡道:“是想证明你一个连路都找不到的小姑娘,却能知道天下大事?” 他心想自己黄埔九期步兵科前三毕业,经调查科长,统计处长,军情处长,而立之年的陆军上校,过来在这还不是被人追的整日逃命,证明过什么? 姜卿像是又被他噎住。 证明?她是为了证明吗? 她说一遍又一遍的这些,还不是因为...怕人某些人看低他们,投了清廷又造反,以为他们是反复无常,无君无臣之辈。 “那...那你这么厉害,还不是在城中被人撵着跑,你还中箭了。” “嗯,大意了,没有摆正态度,这里的人也很厉害。” “所以你沦落到只能来劫持小女子,真丢脸。” “形势所迫,为达目的,我可以用任何手段。” “你一直都是这么...这么冷血吗?就想过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姜卿问道:“这么替南边卖命,什么都不顾了吗?” 祁京道:“我没有给谁卖命,北上大同只是其中一环,自然也有我以前的一些个人想法,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什么是革命?” “对你,很难解释,你只需知道其中有一条是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哦,那我们有共同的志向。” 姜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先前的长篇大论到了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她与祁京靠在隐蔽的墙边,低下头,看了看前面这个细作手臂流出的黑血,最后只有一句。 “你不想活下去吗?” “想,不然我现在在做什么?” “哼。” 姜卿从身上拿出适才祁京绑住她的帘布,按住他的伤口,缠了上去。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已不像被劫持的人,见祁京转过头,又瞪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那之后呢?你说大同只是其中一环,之后你要去哪?” “京城,那边还有件差事。” “哦。” 姜卿应了一句,替他仔细绑好帘布,道:“到时候,你要出不了城,就来找我......” ...... 两人在巷子里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周围的呼喊声停了下来。 姜卿脸上显然有些喜色,伸手拍了拍他,道:“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走吧。”祁京转头向外面看了看,道:“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要在这等人吗?”姜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希冀,道:“你给我指路就行了,我自己回去。” “你爹送了我一把剑,我送她女儿回去,很公平。” 姜卿一听,当即又是有些不高兴,道:“我自己走。” 祁京却不依她,他自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于是转身又将马匹牵过来,并拿起头盔,朝她头上一盖。 “你做什么?” “防暗箭。” 祁京手抬起,见头盔很大,戴在这个小姑娘的头上有些摇晃,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想了想,将收回的那把匕首还给了她。 两人骑马走上了寂静的街道。 转过九龙壁。 正集结在这里的人转眼看过来,与他们对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再低眼一看,这一骑下还挂着一颗头颅...楼亲...... 突然,几声大吼震荡而开,满语,汉语纷纷嘶吼而起,头盔下的脸上布满愤怒...... “孙文!” “杀了他们!” “走!是满人!” “杀了他们!小贝勒死了!” 第73章 遇伏 这日的大同城中央,天边已是逐渐昏暗下去。 祁京在最快的时间里扫视一眼对面的情况。 他们也是在一间平房门口,周围有很多个巷口。 有大概数十人在这里集结,纷纷带伤,像是才拼杀过一样,几人在马上戒备四周,几人在马下包扎伤口,其余的则是在用满语朝他们怒吼。 为首的那人衣物穿的很明亮,像是头领,看到他们这一骑马下挂着头颅,双眼通红。 这般,他们这队人像是被刚刚追杀过一样,但却能认识祁京马下挂着的头颅,应该是亲王府出来的。 念头一闪而过,他又看到他们多数人身下的马匹已口吐白沫,快是不行了。 关外的满人的骑术都很厉害,把马跑成这样,很可能已经是甩开追兵许久了。 双方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而他们许多人第一时间已跨上了马,随时能扑过来。 刹那间诸多信息涌入祁京脑中,之后才是满人的怒吼声响起。 上辈子枪林弹雨的走过,祁京的反应比他们更快,这就是他能够证明的地方了,而不是听一个小姑娘长篇大论。 “杀了他们!” “走!是满人!” 祁京迅速接过姜卿手上的缰绳,将马头调转,朝后狠狠挥了一鞭子。 等他们转回九龙壁的巷子,身后已是阵阵马蹄声响起,愈演愈烈。 “是孙文!” “去追!他们杀了小贝勒!” 姜卿听不懂满语,却能感到里面的杀意,就是这般,孙文说他家已经起事了,但这些被打退的残兵竟还要来追杀他们吗? 她不明白,但此刻追兵也已经杀到身后来了,于是只能伏在马头上,让马匹将速度提起来。 又朝前拐过一道巷口,祁京凝神思考着,知道凭借自己的骑术不足以在这种巷道让马匹疾驰起来,但那些满人却是能做到。 再者,昨晚他一直骑着这匹马在城中狂奔,只歇息了今早那么一会儿,还要拖着两个人,耐力不够。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这些亲王府的侍卫都能被伤成这个样子逃跑,想必姜家已经举事了,他只需要拖住就行。 祁京很快下定决心,脑中思考着大同城的分布,调转马头,往巷道奔去。 有两个带伤的满人侍卫已迅速追上来,双方距离在逐渐拉近。 然而,祁京已拉住缰绳,将身子伏低,快速拐进前面复杂的巷口。 “嗖!” 果不其然,在他们身影消失在弯道的同时,有箭矢射在了正前方的墙上。 “驾!” “嗖!” 马蹄声阵阵,伴随着箭矢的破空声。 祁京估算着搭箭的频率,又一次挥鞭加快速度,然后压着姜卿俯首,让中箭的概率变得小一些。 直到如今,他们单单在这,没有看到任何总兵府的人,若是再中箭,必死无疑。 幸而身后追兵的身上也带伤,又不是全盛状态,箭矢虽利落的射过来,却失了准头。 疾驰中,身后不断有满语的嘶喊传来。 “孙文?!你杀了小贝勒?!还让姜镶造反了?!大贝勒死了!而你会死在我手上!” 头领之人眼中愤怒愈发迸溅,但见祁京已鞭马拐进了又一个巷口,躲过了第三轮的箭矢。 呼吼声响起,队伍飞驰出两骑,追了过去。 ...... 闯军,明军,清军之间开战已有数十年之久,将战火引进了大同城后,城中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姜镶在阿济格没来之前,经略大同府的这些年,也就是让民生恢复了一些,但自清军入城后,城中大多部分都是荒芜一片。 巷道之中,瓦硕掉落,荒草凄凄,白骨腐烂。 数骑疾驰而来。 祁京没能甩掉追兵。 他的马术远不如对方,没有耐力,还载着两个人,再跑下去未必能逃脱,身后暂时也仅有两骑追来。 于是,他在一处狭窄的巷道中调转了马头,而这里的宽度也正好能将马匹调转过来。 随即抽出腰间的长剑,并将一直挂着的头颅拿在了手上...... “他们停下了!” 夜色下,还在飞驰的两骑顺着看过去,见那一对穿着他们军服的年轻男女驻马而立。 而后看到那少年手上提着头颅更是目光愈烈。 “杀了!” 两骑大喊一声,已是踏过荒草,越过白骨,狂奔而来。 这就是满人骑术,即使这里都是障碍,依旧没有让马速慢下来。 为首的一骑已从腰间拔出弯刀,越冲越近,满是为楼亲复仇的怒火。 虽然到最后,大同已经变了天,但他们仍剩下一身血勇,势必要杀了眼前的一切汉人。 生死一瞬。 祁京率先将手中的头颅丢出,砸在对方马头上,几乎是在马匹扬起的刹那,他抬剑朝前一挥。 “咚”刀剑碰撞之声响起。 随后是“噗”的一声,血液迸发,干净利落。 祁京其实从未慌乱过,相反,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怎么才是一击必杀,不会像楼亲那样乱砍乱挥。 之所以选择是挥剑,是因为这个动作能抵挡住对方砍下的弯刀,加上马惊的惯性,对方这一砍没有多少力气,让弯刀震落,于是剑锋直径挥去了对方的脖间。 “啊——” “虎——” 也是瞬间,另一骑就快马赶到身前,刀锋凌厉落下。 祁京眼神一顿,快速收回剑锋,抱住姜卿翻身滚落下马。 同时,他们的马匹也受惊,长啸一声,往巷道后跑去。 另一骑的一刀劈空,不由大怒,勒马又向他们冲来,手中弯刀再次斩下。 祁京一把拉开压在身上的姜卿,一剑刺出,正中其人的马腹。 “咚。” 战马哀鸣,浑身抖动,将那一骑摔翻在地。 祁京咬牙起身,快速朝着跌落的骑兵砍下。 他拿着剑的手臂上黑血流出,漫过那块包扎的帘布。 这一砍也失去了该有速度,力道,被那名满人侍卫避开。 于是再次转身朝下一刺,却又被其人抬刀挡住。 那名满人躺在地上,忽见有鲜血忽然滴在他脸上,于是他狞笑着变换手势,空出一拳向着祁京那只受伤的手臂狠狠挥去,随后又是一脚,将他踢去飞远。 咚的一声,祁京摔在地上,手中腿上竟都是没了知觉,手中的长剑也掉落在地。 “杀!”满人瞬间起身怒吼一句,刀锋直直砍下。 “虎!”破空声袭来。 电光火石间,祁京握住了挥下刀锋的手,奋力往前推... 弯刀最突出的那一部分已在他脖子上划出了血口…… 感受手上的疼痛感,对手凶厌的眼神,脖间的冰凉...祁京发现这里和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不同,没有阴险狡诈虚与委蛇,有的只有血与肉明晃晃的厮杀碰撞。 “啊——” 他拼了命的去推开那双压下的手,眼神逐渐变的凌厉。 “噗!” 仅是一瞬,祁京感觉手上的力道逐渐松下来,面前那道巨大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 坐起来时,发现他后心口已插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其上还挂着宝石。 姜卿小脸已是绷的紧紧,见祁京坐起来,才堪堪问道:“死透了吗?” ...... 所以祁京站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补刀。 因为连姜卿都不相信自己的手法。 他拿起长剑,朝后心已被捅了个对穿的满人侍卫砍去,正中脖子,确保他死的不能再死。 随后,又提着剑向第一个挥杀的骑兵走去。 走到一半,却发现地上的荒草中满是血迹。 那脖间中了祁京一剑的满人大汉竟还没死,正捂着脖子朝巷口爬。 祁京踉踉跄跄的一步步跟上去。 他快到了极限,手臂,脚步皆是拖着的,黑血从他手指间一滴滴流下。 但还是咬牙走到他身后,双手握剑,朝着那人狠狠落下。 “噗。” “咚。”刺入血肉声音响起的同时,祁京脚一软,也坐倒在地。 顺着视野看去,他看到了这满人大汉前方的弓箭,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了。 于是他又一次起身,拿起了那把弓。 手痛的厉害,转头一看,姜卿正跟在他身后。 祁京将弓递过去,有气无力道:“将门世家的小姐...箭射的准吗?” 话语落地,满语又是从不远处的巷道传来。 “你们两个!杀了他们没有?!” 催命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第74章 天明 夜色下,一队镶白旗冲进了巷口。 有人下马快步走过来,看到了前方的两具尸体。 地上的血滴早已凝固。 为首之人凝视了一阵,鞭马再次上前,踏过凄凄荒草。 很难想象北边重镇之首中还有这么一片荒芜的地方,草木枯竭,残檐断壁,也许是很多年前在这发生过一场厮杀,又或是瘟疫所致,繁多的巷道中白骨遍地。 冬季消融的雪水从草尖滴下,落在马蹄旁...... “孙文!我知道你听的到,你就在附近对不对?你拿了他们的弓,准备射......” 呼声于巷口狭窄的天空上荡漾而开,带着复仇的怒火。 那队人的头领挥手,带着人拐过一个又一个巷口,时不时驻足怒吼。 “孙文,你成功了,挑起了姜镶造反。大同城如今是你们了的不是?你这只老鼠,杀了小贝勒。能将亲王府逼的到如此地步,就只会永远躲在地下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吗?!出来啊,你我再决生死!” “我,镶白旗的牛录佟佳!那日在文瀛湖,就是我领队杀了你们三人。你还要做多久的鼠辈?我告诉你,即使一切事败,我拼死也要杀掉你!” “还有姜家小姐,等我捉到你,你觉得姜镶会不会放我出城?哈哈哈,但在这之前,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吗?!你们这群老鼠到了最后,也只配躲在暗处!” ...... 姜卿已将弓箭上弦,正准备松手时,却被一只流血的手止住。 她与祁京就在尖子型瓦房的屋顶上,下面便是疾驰而过的八旗残军。 满人的怒吼声恍若从那里升起,向他们的耳朵里缓缓炸开。 就是这般震荡而开的吼叫,让姜卿确定了他们的确是不怕其他追兵,誓要他们两人鱼死网破了。 两人屏住呼吸良久。 终于,骑兵的身影从前方消失,但从屋顶上依然能看到他们在不停朝着各个巷道搜去。 此时,姜卿才看向祁京适才压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让我射他?” “他已经发觉了。”祁京用另外一只手抓着屋檐,转头道:“故意说的那么大声,是想激我们出手,你刚刚是可以杀掉他,但他们一旦弄清楚我们的位置,我们也会变成筛子。” 姜卿也转过头,见他这些话已是说的断断续续,一只手抓在那,摇摇欲坠的样子。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走吗?” “他们会在附近搜,因为知道我们就藏在这,不会轻易走的...我们的马匹也丢了,暂时走不了。”祁京耸着眼,道:“别怕,他们最多守到早上,你家起事后,一定会肃清全城。” “还有,他们很可能是故意奔去远处,想骗我们出去逃命,你最好不要下去。” “哦......” 说着,祁京又奋力朝前面挪了挪,让身体适应瓦房上的弧度,将头靠在屋檐上。 “我要休息一下,你别射箭,也别乱出声。” 姜卿听了,不由又看向他,只见这人已经闭上了眼,在缓慢调整呼吸,似乎是准备睡觉...... 两人这时离的很近,祁京的呼吸声就响起在她耳畔。 “你...你不会睡着就醒不来了吧?” 祁京闭上眼,道:“不会,明日还有事情要做,你累的话,也可以睡。” 姜卿不敢相信这种情况他还睡得着,整个吊在屋顶上,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去,怎么能睡的着? 而且他们还在躲避追兵...... 但祁京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姜卿看着他那张靠在屋檐上的脸,愣愣出神。 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极其难熬,脑子里乱糟糟的,整个人趴在那,低头是近处孙文的脸,抬头是远处的烽火和怒吼。 而那队搜他们的镶白旗骑兵也从始至终就在附近转着。 纷纷扰扰间,时间缓慢流逝。 姜卿感受着祁京呼出的热气,心想他真的很有胆魄,从南边一路走到这里来,事情还真如他所愿的发生了,但境地也太惨了,似乎在他身边,永远只会有源源不断的追兵和厮杀,没有一天是能为自己活的。 想着,她又不由想到了他说的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观察的很仔细,只有在说那两个字时,他的眼神中才会有波动...... 就这样,在纷乱声中过去了许久。 “嗒嗒嗒~” 他们身下的街道突然有马蹄声震涌。 是那个叫佟佳的牛录,他又转了回来,在他们瓦房下驻足。原来真像他说的,这些追杀他们的八旗是故意喊着走远,想骗他们出来。 姜卿也没有再搭箭,而是十分警惕的偷瞄他们。 她下意识里,已将自己变成了放哨的人,又无意识的向祁京那边贴了贴,想着如果被发现可以第一时间带着他逃...... ...... 天边已隐约有了破晓的光影。 “嗒嗒嗒~” 蹄声又一次滚滚而来。 姜卿迷糊着眼看去,这次却看到的是绿营骑兵。 “这里!还有残兵!杀了!” “放弩!别留活口!” “嗖嗖嗖……” 喧嚣声大作。 姜卿脸上露出喜色,知道这是他家的人搜过来了,因为他们都已剪去了辫子。忍不住就要抬手挥喊。 “喂,我们......” 然而,声音刚刚发出,祁京就已捂住了她的嘴。 她瞪大眼睛看向她,身上动作挣扎不停,有瓦片掉落。 “唔...” 瓦房前的动静还在响了个不停。 “这里有两具尸首...还有一个头颅...楼亲的...” “那必是他们劫持了小姐,追!杀了他们!” “走!驾!” 喝声如雷,来的快,去的也急,刹那间便越来越远。 祁京的手终于松开,拉着姜卿从屋檐落下。 “咚咚咚。”瓦片不断顺下,在地上碎裂而开。 微光里,姜卿被他抱着,等祁京站稳后,绣鞋也久违的落在地面。 此时,她的白净的鞋子上已沾满了泥渍,而祁京的清军服饰上却是满布血污。 她看着那些骑兵远去的方向,眼中委屈泛起。 “我们...我们就在这里啊,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听到...我要回家......” 随后,祁京的声音响起。 “我说过,会送你回家,并不是意味着我会一起去。” 姜卿愣了一下。 “他们杀完那队清军后,还会排查这里的巷口,你就在附近的一个巷子中等着就行。” 祁京道:“但我不会跟你一起露面,留出这些时间,我逃走,你回家,懂吗?” 她抬头看去,只见破晓光线映在祁京的脸上,他一直显得这么平静。 祁京说着,已四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拉着她的手就走。 姜卿也任由他拉着,喃喃问道:“你不是已经让我家起事了吗?为什么还怕被人看到?是怕还有人要杀你吗?” “城中太乱,没必要多增一份风险。”祁京道:“我们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走了。” “你不去...再见我爹一面吗?” “不用了,看到前面那个巷口了吗?”祁京朝前指了指,道:“我就送你到那,你在那躲起来,直到你家的人再搜回来。” 姜卿抬眼看去,只见前面又是一处四面透风的瓦房,但其位置却是处在各个巷口中央。 祁京之所以选这个位置,一是为那些绿营骑兵不管从哪搜回来都会经过这里,二是因为这个小姑娘不认路,如果搜过来的是敌人,她也可以快速隐蔽,躲进一条巷口中逃走。 他来大同的这些日,早已将城中的各个路线都记在脑中,从一开始遇伏时,他就第一时间想到了这里,地形复杂,方便逃跑。 所以,他做事其实一直都是有条理的,也早就想好了自己怎么从这里混出去...... 姜卿脸上的委屈还未消退,就这么被祁京拉着走着。 低头下去,她轻声说了一句。 “你刚刚从屋顶滑下来时,背上出血了?” “没事,伤口会愈合。” “还有你手上的伤,你会死的。” “我不会死在这。” “你一个南边的细作...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何必替明廷这么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在为任何人卖命。” 祁京脚步虚浮,却走的很快,姜卿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拿着弓箭的手在空中摆动,呼呼作声。 她低头,一咬牙,将白天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我们有共同志向,那何必怕我们呢...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在这为汉人反抗...我去跟爹说,他会重用你的......” “不用了,我还有差事。” “我们真的不是反复无常之辈,也不是汉奸...我们真的是在做实事......” “嗯。” 风中,祁京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我知道,但这些其实无关我们的事,你之前说的也对,此次起事,不是我们的功劳,而是你们自己,或是山西百姓的本心促成,所以我们来不来,亦或是留不留在这里,作用都不大。” “可你...很厉害呀...留在大同,能帮我们做很多事......” 姜卿徐徐道:“你也不用怕总兵府的那些追兵,爹和叔叔伯伯们真的不会追究你的...我们举事只为抗清......” “那就说说大同举事这件事吧。” 祁京道:“我认为,之后山西会受到很大的围攻,这里离京城太近,清廷一定会不惜代价剿灭你们,南边援兵之事我不知道韩文广谈成功没有,但我们留在这里,作用其实是很微小的,反而出去再引动一些叛乱,才是能为你们分担一些。” “所以,我们是同志,但各司其职,才能将作用发挥到最大,你明白吗?” 姜卿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没开口。 她跟着祁京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屋顶待的太久,还是太紧张,就一直没褪下来过。 巷道里,两人牵手跑过荒草凄凄,累累白骨,抬头见天边天光涌动,乌云散去...... 姜卿见此景,终于是低头开了口。 “马丢了,东西丢了,你还在流血,真的会死的。”她喃喃道:“你会死在路上的......” 前方,祁京的脚步已经停下,转头又看了看周围,道:“不,情况对于我来说已经很好了,要做的事完成了一半,也还有人活着继续。” 他在大同被追杀这么久,又杀了这么多人,姜卿听着事情才到一半,暮然又是一顿。 “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一定要次次去拼命吗?” “因为这就是我原来的生活。” 这话姜卿才不相信,祁京看着不过跟他一样大,难不成还是从小就被追杀到大的吗? 但这些,也依旧让她恼了一下,他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对自己说实话一般。 “你又在骗我。” “这句话是真的。” 祁京转头,已松开了她的手,平静道:“好了,你就躲在这里,你家的人很快会找过来。” 姜卿只觉手腕一松,下意识的扯住了祁京的袖子。 “做什么?” “不公平...你劫走我这么久,浪费我很多时间,不公平......” “无理取闹。” 姜卿依旧不松手。 祁京目光微微一瞥,把她手拿开,想了想,把怀中的那把王八壳子拿了出来。 “这个给你,现在公平了。” “这是什么?” “火器,但是没子弹了,你很聪明,拿回去可以想想办法,或许某天我会回来拿。” “我要这个做什么?”姜卿接过,又是气恼道:“我又不去杀人,还是不公平。” 祁京默然了一会儿,道:“我现在会去九龙壁,你回去后可以看看城中的地图,猜我会往那里出去。” “那我就让爹把城里全封锁了,看你怎么出去!” 姜卿将门世家大小姐的脾气也上来了,像是找到理由,对他颇为大声的说了一句。 然而,祁京已转身走了。 她抬眼看去,只见他一只手上还在不断的流着血,透过了昨晚她亲自缠上去的帘布,还有背上,是抱着她从屋顶滑下来时割裂的伤口。 鲜血自这个穿着敌军军服的少年身上一滴滴落下。 直到现在,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依然一刻不停的向前走着,逐渐消失于那道黎明的微光之下...... 第75章 孤城 天光大亮时,有马蹄声于巷道中响起。 “小姐在这!” “找到小姐了!” “先护住小姐...你们继续往前追,别让他们跑了!” 喧闹过后,只听疾驰声再次响起,那处瓦房附近很快便没有了动静。 某一处巷口中祁京收回了目光,直到看见那些绿营骑兵迎向了那个握着弓箭的少女时,他方才转身离去。 他其实并不打算这么快出城,韩文广也还没回来。 此时,他丢了马匹,受了伤,一个人也走不出去。 总之,他虽然不知道韩文广到底敲定事宜没有,但大同终究是举事了,那想必总兵府也没有理由去追杀他们这些南边的细作,同样,他们的差事完成了,也该离开了。 他步履阑珊的回了九龙壁,再度返回那处巷子里,看到了昨晚他昨晚受伤留在这里的血迹,已被人擦去了...... “吁...” 再回头一看,一个长枪少年已策马过来...... ~~ 与此同时,姜卿被一众骑兵簇拥着,徐徐向前走着。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处他们躲藏的巷口,想要将其记在脑海中。 愈行愈远。 她紧紧握着袖子里孙文给的火器,想不到此番事毕后他之后会何去何从,大同和山西又会走向那一步。 过了一会儿,面前的景象已逐渐熟悉,蔡封从一处巷口拐了过来。 “小姐没事吧?” “嗯。” “敢问小姐,祁京往哪里走了?” “祁京?”姜卿反问道。 “是。”蔡封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那接头之人进了总兵府,二郎已问清楚来龙去脉了,孙文是他的化名,他......” “我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轻易知道。但我们已在亲王府中拿到了田平,南边发过来的奏疏中,我们连他爹是谁都知道了,敢问......” “他爹是谁?” “祁阳,曾任肇庆府同知,敢问小姐,他去哪里了?” “九龙壁。” 姜卿说了一句,但心想恐怕是找不到他的,他之所以跟自己说要回去九龙壁,很可能也是在骗自己。 “那就好,二郎已过去了。” “二哥回来了吗?”姜卿又问了一句,但马上又说回了祁京,道:“可他很狡猾,你们不一定能找到他。” “是,他确实狡猾。”蔡封道:“但那个叫韩文广的千户已说出了他们接头的地方,我们也知道他们还会去京城,此时二郎就在那里等他。” “二哥...要做什么?” “属下也不知,应该是要替小姐报复吧?如今再看过来,他这个南边细作做了这么多事,竟是在给家主添麻烦,杀这么些人也没有用,二郎想必是去问罪的。” 马背上,姜卿默然了一阵,又问道:“你们不去先把亲王府那边后事解决吗?大同起事的消息会太快泄露的。” “小姐是说和度?放心,家主前天晚上就已去了他那边,他以为全在掌握,但可笑这个自诩聪明人的大贝勒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忽然,远处传来一片欢呼。 有亲卫过来,向蔡封说了一句什么。 “死了?”蔡封反问道。 “是...” 姜卿看过去,见正是城中央一片,九龙壁也在那里,身下的动作也下意识的顿了顿。 “怎...怎么了?”她问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欢呼声越来越大,直到整片城池都被覆盖。 良久,蔡封才灿然一笑,道:“最后一股八旗被肃清了!大同已是汉人的了!” ...... 朝阳的光线落下,渲染出了这座城池的景色。 总兵府前,一队队剪去辫子的骑兵整齐的从街道上穿过,姜镶站在台阶上,背着手,身姿高大。 随即,又有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浑身都是肃杀之气,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元帅,王府那边,办完了。” 姜镶目光看过去,眼中平静异常。 “挂在西城上,让阿济格看着。” “是。” ~~ 九龙壁下,姜之平已策马走了出来。 他在巷口之前停下,见祁京正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 “你就是祁京了?我妹妹呢?” “回去了,你是谁?” “姜之平。” “你很厉害。”姜之平下马,又说了一句,道:“进城杀了这么多人,最后还能三进三出的将重伤的韩文广送进来,让我对你们这些南边的细作很看好。” 他的声音很沉稳,祁京抬眼看去,见其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韩文广呢?” “他受伤很严重,在府里包扎。”姜之平道:“所以我代替他来见你。” “你想做什么?” “放心,你们不必再这样东躲西藏,我过来是想与你说几件事。” 不等祁京回答,他又自顾说起来道:“观你行事,只为达目的,如今事情对你来说已经做成,想必也不会在意到底是谁的功劳,我来此也不是要说这些,而是其他事。” “嗯,你......” 话未说完,姜之平就已上去一把搂过了他,大笑一声,道:“不用这么紧张,你看。” 他手指一指,正是前方欢呼一片的大同城。 “我们成功了。” “你们还要去京城对吧?我会送你们出去。”姜之平道:“我知道你们是去哪联络郑成功,让他在沿海举事,与大同一起策动北方...你们所做的这些于大同和山西而言,是在分散清廷的兵力,对大同也有益处,我犯不着专门到此来杀你们。” “我已与父亲商议好了,下午你就与韩文广去东门,走那里的官道去入京...这是第一件事。” 说着,姜之平又一挥手,让人拿着一个小布包过来,交给了祁京。 “里面有药包,有银两,还有通关的路引,之所以要你们这么着急走,是要趁大同的消息还未传到京城时,让你们平安过去。 当然,你不用有负担,这些都无关你们你们在南边领的差事,大同也不是与南边一路的,所以我们也不会管你们此行到底会不会找到郑成功的接头人,只是一份心意。” 祁京接过,不由看了看姜之平,见他笑容过后又泛起凝重。 “阿济格已经从前线回来了,我脱队赶到大同时,清军已到了西面的南塘寺河,得知事变之后,急行军两日便会兵临城下,如今,大同已确定不会有其他援兵了。” “你们的事情没商议成?”祁京听着问了一句。 “没有,也不重要了。” 姜之平继续道:“父亲准备许久,山西的反抗也不是清廷轻易就能扑灭的,明日一早,境内二十八个重城都会有人相继起兵,可大同始终是源头,阿济格一定会死死的围住这里,不会让我们跟其他反抗军队连成一片,届时,一切向外的通道都会被堵死,直到清军杀光我们,或者我们杀光清军......” 祁京点头,知道大同只是一地在反抗,人手有限,而清廷却是占据整个北方,只要大同被围住,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赶过来,彻底扑灭这里。 “所以,你看到的大同虽是成功反正了,但却仍是一座孤城。” 祁京提着布包,没有说其他的话,也不需要他来说。即使知道这次机会渺茫,但大同人依旧举起了反旗。 而姜之平却是能感受到他的眼神,又看了看他浑身的伤口,问道:“你这般拼了命的将韩文广送到总兵府,结果却是这样的...作用微小...你怎么想?” 祁京摇了摇头,平静道:“万事皆有转机,并且只要一丝机会,我都会牢牢攥在手中...另外,现在也不是我会怎么想...实现理想是需要牺牲的,有些事可以用命去博弈,但有些事却是要先付出性命才会得到。” “那我们算是第二种了。”姜之平道:“你与陆建章一样,都是做实事的人,我相信你们此去还会成功。” “嗯。” 听着这般颇为冷漠的回答,姜之平却是一笑,接着说起来。 “我之所以说这些,为的是第二件事,希望你去京城后,替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 “我哥哥,姜之升在那里,去将他带回南边,做什么也好。” “为什么?” “大同已陷死地,父亲不想再牵连其他人了,之前想把我妹妹嫁给陆建章,是想提前将她带出去,但都被你这小子搅和了,你得为此事负责。” 姜之平道:“我也不劝你们留下来,都各自有使命,你们潜伏联络,我们举事造反,如今却汇集在一起事发,没有多少时日了......” “你带着他们回去吧,去寻一片安稳之地。” 第76章 临行 九龙壁下,姜之平的再度响起。 “此事也是我去前线时就计划好的,按照计划,等我再次回来助父亲起事情前,她应该就已随陆建章回京城了,陆建章既回去了,那么大哥那边也能有些许活路,但你却已将他杀了。” 祁京闻言,忽然想到了巷子中那个拿着弓箭的少女,她那会儿说想让自己留在这里反抗,可她二哥却想让自己带她走吗? 随即,他摇了摇头。 “且不说我们在京城后能不能找到接头人,此去终究是在清廷的首都接头,太凶险。” 祁京道:“现在不是还有时间吗?我建议你找一队人将他们送回南边,或是有自己人驻守的地方,我们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战事既起,何处是安稳之地?” 姜之平长叹一声,道:“他们去南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能多活些时日罢了,你说让我差人将他们送去南边,那么要去南边找何人才能确保他们的安全?山西降清已数年之久,听闻是叛将姜家的人,他们又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陆建章死后,父亲原已死心,棋盘街一事,就是准备将她先送去再说,但被你闹上一闹,却是有了想法,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两日后,大同就成了孤城,死局之前,实在不愿她留在这里一起等死。” 说着,姜之平又看了看他腰间的长剑,道:“此事于你们而言也不算全是拖累,大哥已去京城一年之久,了解那里的情况,至于你们回到南边后,也相应的会有些助力。” 祁京默然,因为他从姜之平的话语间似乎听出了某一种意思...举事会失败。 “大丈夫之事,忍可罪于家小。” 再抬眼间,姜之平却是又笑了起来,他此时才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棱骨分明,笑起来时粗犷又狂野,眼中却带着担忧。 祁京没有说话,因为身前的马蹄声已阵阵响起。 转眼一瞬,那个上次在棋盘街见过的蔡封,已带人冲了过来...... 而姜之平像是没看到一般,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你说过不是吗?” “有些事情是要先付出性命才会得到结果,那就让我们先去死,换来他们活。” ~~ 总兵府。 姜镶自找到女儿,也逐渐放下心来。 事情既定下后,剩下的也就是些收尾的工作,更换旗帜,安抚百姓。 他坐在堂中,看着从亲王府收缴来的奏疏,低声自语起来。 “还是张同敝厉害啊,还以为这次清军南下,明廷已经完了,可他竟随手一子细作北上,又盘活了,论党争局势的手段,还是这些前明的大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后,他将这些被南边退回的奏疏发到众人手上,道:“南边将这些奏疏发回来的原因,你们知道吗?” 堂下,刘迁看着手上的字迹,冷笑道:“是发给清廷看的,上面俱是我们山西这些年来与他们的联系,事无巨细都记载在上,清廷自看到后,就算不起疑心也会派军驻守在大同,防止我们起事!” “如此清军顾忌后院起火,才不会冒然南下。” 万练看了一阵记载细作身份的奏疏,也说起来道:“事行缜密,他们之所以派这支不正规的细作上来,是想撇开关系,即使细作被拿到,明面上也不算南边的人...也就是说,此行南边不管他们会不会成功,都会向北方传递这些山西众将联络的信,让清军起疑。” 方仁道:“我这封却是交代了他们去京城联络郑氏细作之事,看来他们还要走郑氏的反间计......” “呵,吾等此番起事,却是正中他们下怀了,南边的大臣皇帝想必已经手舞足蹈了。” “我看不然,那等朝廷,只顾享乐党争夺权,说不定连消息都不知道。” “亏得吾等还在盼望他们发兵......” “......” 堂下众将一句句说着,像是在韩文广的心里一次次的捅刀子。 他就那么站在那,浑身带伤,神情零碎。 姜镶看罢,才起身道:“事情已经做了,我希望你们知道,现在不能靠任何人,只能靠我们自己,吾等举事,也不为那方的朝廷,只为汉人。” “去吧,接手巩固城防,阿济格不日便到,这次不是我跟和度那般小娃娃的交手了,打起精神来,往后才是真正的战争。” “是。” ....... 自吩咐过后,姜镶走去了西苑。 抬头见梅树下,女儿正拿着一把小巧的火器,一边手上还拿着城中的地图,似在仔细找的什么,手指和脑袋一晃一晃的。 “孙文给你的?” 听见姜镶的声音响起,姜卿连忙收起来。 “没...没有,是我抢过来的。” “哦?那黄毛小儿的身手可厉害,我家小姐没什么大碍吧?” 姜镶光秃秃的头上有一缕白发随风闪动,就那么看着自家女儿,眼神深邃。 而姜卿却被他看的有些脸红,撇过头说了一句。 “本就没什么大碍,他的身手也还行,就是太瘦了...还是我帮他杀了一个八旗呢...” 说着,她又低声喃喃起来。 “…也不知道现在跑去哪里了......” “哈哈,那爹把他抓回来,让他跟你说说?” “噢。” 姜卿脸上有些喜色,轻声道:“他那人倒是个人才...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那里没有。”姜镶道:“你看你爹我也是仪表堂堂,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总兵,他这小贼子竟在城中添乱,打乱爹的计划,还杀了陆建章,几番劫走你,爹当然要他吃些苦头。” 姜卿一愣,似因此才想到陆建章而有些莫名的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韩文广那日递过的包裹中还有些东西。”姜镶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布包递过去,道:“这是陆建章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做念想?” 姜卿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张婚书拿在手上,又将其余东西递了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亲卫在外通报了一声,说是有要事回禀。 姜镶一挥手,也没顾忌什么,招他进来。 “什么事?” “大帅,二郎让小人来回禀,说已找到孙文....祁京了,确认过,就在九龙壁,二郎已带人过去了。” “嗯,那小贼子还没出城?” “是,二郎说他在等人,要一起走,另外,蔡统领也带人赶过去了。” “如今呢?怎么样了?” “属下来时,却没听见他要逃走,二郎应该也没想动手。” 姜镶闻言,笑了一声,道:“这黄口小儿是吃定了我们不敢动他?还真以为将接头之人送进来后盟约谈成功了?” “去吧。” “是。” 等那名亲卫下去,姜镶才转头看向了自家女儿,平静道:“知道为什么让你二哥过去吗?” 姜卿有些紧张,道:“不知道。” “那是障眼法,让他放松警惕,其实蔡封过去才会动手,总之,爹已准备杀了他。” “为...为什么...”闻言,她已是绷紧了小脸,喃喃问道:“不是已经举事了吗...他对爹又没有...又没有威胁了...而且,他们也已准备走了......” “那又何妨呢?他们既是可有可无,那顺手杀掉,也一件小事罢了。” 姜镶道:“既是知道他是南边派来的弃子,是来恶心北方的,动手杀了也是小事,省的他再去京城连累那边的郑氏。” 姜卿低头不答。 姜镶又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缓缓说了起来。 “要不是知道南边奏疏和田平暴露一事,爹也就兴许放过他了,也许还会送他走,但就是他们效忠的明廷太不堪了,将爹和大同当成了筹码,随意丢弃在清廷的眼下,那爹也给明廷一点苦头尝尝,让他们知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利用的,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那小贼子也有些本事,杀人越货,劝爹造反,几番进来又出去,可终究被爹逮住了,可惜喽。” “说起来,你在这拿着地图找,是祁京叫你猜他会怎么出城吧?” 姜镶笑道:“那爹就叫你猜猜,他的首级会什么时候到总兵府来,你二哥杀人,是在军中出了名干净利落,这会儿恐怕骑着我那匹太盘马去追,也来不及喽......” “不要!” 姜卿突然抬起头,颇为大声的喊起来。 “父亲为什么一直想杀他,我都说了他不会...不会......” 姜卿本就是在将门里长大的,随着家中的气氛,也从小就会些武艺刀弓,同样,性子似姜镶这般刚烈,这些年在闺中的大小姐气也上来,满脸倔强的看着姜镶。 而姜镶却像是一愣,摇了摇头,继续道:“不会什么?他几番轻薄你,又几番杀了你的夫婿,你以后还怎么出嫁?杀了他,也算给你以后夫家一个交代。” “我不要!” “我才不要嫁给其他人!不要一辈子守着深闺大宅,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要去找他......” 姜卿已丢下了那封婚书,起身就要往府外跑。 “干什么?!” 姜镶的怒吼声从后面响起。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去做什么?!” 尸山血海里走来的大将这两声怒吼,换作其他人要被吓的胆破。 姜卿却不怕,连身子都未停顿过,飞快的跑去外面。 很快,她就在府前看到了姜镶的那匹太盘马,身形硕大,俊朗异常。 转眼,姜卿就已拉上了缰绳,往城中奔去。 ...... 而后,姜镶从府中慢吞吞的走出来。 身边还跟着一众将领,以及跟在最后的韩文广。 “大哥,不会出什么事吧?” 方仁问了起来,他从小就看着小姐长大,此时颇为担心。 “二郎在哪看着,能出什么事?” 姜镶叹息一声,道:“这傻娃娃,一路跑出来,也不知道再看她爹两眼......” 抬眼间,女儿的身影已不见了踪影,他不禁又问了一句。 “马上的东西都准备全了?” “是,我亲自放上去的。” “嗯,就这样吧,慢慢跟她说也费时间,想私奔了也好。” 姜镶转过头,向着最后的韩文广看去。 “走吧,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大同此番,已使尽全力了,宿命靠天定,生死由人争,明日过后天下就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是。” 韩文广背着行囊,缓缓走过来,府前也是姜镶为他准备的马匹,将要去东城门。 他感受众人的目光,一路神情凝重,握紧了拳头。 不知何时,有人忽然出了声。 “要南边记住了!爷爷叫刘迁!在代州起兵!” “参将万练!在永和起兵!” “千户刘永忠!在五台县起事!” “副参将姜有光!在绿营起事!” “副将姜琳!在西城起事!” “神机营王永强!在韩城起兵!” “统领方仁!在大同东城起事!” “总兵白璋!在荣河起事!” “总兵韩昭暄!在韩城起兵!” “义军参将何守忠!在泽州起兵!” “总兵姜暄!在阳和起事!” “总兵姜让!在榆林起兵!” “参将牛光天!在运城反了!” “还有剩下的二十八万士卒,去告诉南边,山西已不需要他们!” “......” 直到韩文广跨上马,那些人的怒吼依旧响个不停。 此时,天边已有夕阳落下,落在地上光影散落。 再抬眼一看,那一骑的身影已徐徐远去了。 ~~ 许久,姜卿也在东城门,看到了那个矗立的身影。 姜之平与蔡封都站在城门旁边,背着手,见穿着白净绣鞋的女子在夕阳中下马,迅速跑了过来。 再回首,一骑跌跌撞撞的赶来,冷峻的脸上默然,眼中带着些许泪光。 风声乍起,将衣袖长发吹动,几人在这里道了别。 两行人就这么擦身而过,有的人往外面去,有的人往里面走...... 城门关闭,祁京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只在心里自顾的念叨了一句。 “南明吗......最先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群人.....” 第77章 随行之人 自程平看到祁京后,觉得他已经成了他们这支队伍的领头人物,虽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他们三人从文瀛湖逃出去后就一直躲在东门驿站里,直到见祁京过来找他们。 这也是事先说好的,分别前约一个时间,到时如果祁京与韩文广还没回来,那就只能他们自己走了。 等在驿站里的这几日,程平其实是很心惊胆战的,他知道如果要他和赵石宝带着一个娃娃去京城,不亚于拖家带口的去送死。 好在祁京一直很守时,虽然总喜欢压在最后的时间段,但总归回来了。 官道上,程平三人一抬眼,先是看到祁小子又看到了韩文广,见头儿眼里有些泪光,觉得有些奇怪。 而跟在更后面的是两个女子和三个骑兵,他心里疑惑,但没有马上问出声。 见身影逐渐走近,小道童颇为开心的喊了声祁哥哥,然后又有些好奇的看着跟在祁京后面的人。 先是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身前还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头上两个发簪被马颠一摇一摇的,一张小脸哭兮兮的。 他也有些好奇和疑问,可自看到两人身后跟着的三个骑兵后,就又缩回了程平怀里,没有在出声。 赵石宝倒是一向的大大咧咧,问了祁京和韩文广一阵,没有得到答复后,也挠挠头继续跟着。 就这样,两伙人汇合后,祁京只是朝着他们点头,然后让他们继续上路,韩文广也没有再带有在信阳那般的别扭,心安理得的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马行将远,很快便不见了身后大同城的旗帜。 在这期间,程平看见与那个几个人几度回头,神情零落。 他知道头儿跟祁京能回来,事情肯定是做成了,当然祁京当时决定一人去救头儿时,也是想着把事情做成,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城里还会有人跟他们出来。 另外,他还了解到这五人的身份更是不得了,那个一直跟在祁京身边打他的女子竟然是姜镶的女儿, 那个小丫头则是她的婢女,而身后几个骑兵是被派出来保护她们的。 怎么说呢...程平觉得他们这伙人跟自己这伙人在一块,有些别扭,几人灰头土脸,几人光鲜亮丽的,一副官家派头,搞得当时看到他们时,还以为是来捉自己的。 但见祁京和韩文广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没有再问,扶稳了面前的小道童,与赵石宝徐徐跟在了后面。 ...... 蔡川穿着明亮的军服,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祁京在队伍中奇怪的地位。 至于韩文广这个所说的接头之人,他反倒没有多重视。 他是蔡封的侄子,算是从小在总兵府的细作中长大的,这也是蔡封派他来的原因。 蔡叔父带人过去东城门时,其实是想将整队亲卫都护送小姐出去的,但祁京却摇头拒绝了,只让他和着两个老练的亲卫跟过来,而韩文广这个真正的头领却站在其中没有说话,于是他当时就看出了不对。 他们此次起事成功,其实是损失了不少人的,祁京这样做也好。 他被派来的任务是护送小姐去京城然后找到大公子,恰逢有祁京这支队伍要过去,于是就搭了伴... 在出城之初,祁京想的是“你们帮了我,我还有差事,顺便带你们过去看看。”可蔡川却认为是“是你们这些明廷的细作在配合我们行事......” 这层意思在两支队伍合并后并没有显现出来,也没人去说。 蔡川显然不知道自己还想回去的大同以后会变成孤城,在他心底,对着这群能将大同闹翻天的细作还是有些敬佩的,特别是祁京,但却没有先开口,而是率先对韩文广说起来。 “此次起事,应该是千户大人已敲定了南边的盟约了吧?” 韩文广不答,反而低头一拱手道:“此番多谢总兵府相救。” “无碍,叔父早与我等说过了,一旦举事,天下有志之士都是盟友。” 韩文广神情愈加沉默,依然拱手相谢。 姜镶等人在崇祯年间就扎根在北方,所驻守的大同更是九边重镇之首,而清廷却是才进入北方,根基不稳,还滥杀汉人,想要反抗其实太容易了,就这样却还是一直在等南边的盟约,既然起事了,蔡川认为就是谈成功了。 但在南边援兵到达之前,总归还是北方的总兵府在引导,所以蔡封在问他时,脸上也是带着骄傲。 与韩文广这般说过后,他又转向前方的祁京,笑着问他南边是不是还有交与他们的差事。 祁京也没隐瞒,直言去是京城接头,蔡封也笑着多问了几句,都得到了回答,他在总兵府这么些年,对人一直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只要是认为安全的人还是能够说上几句。 之所以这样不刻意的接近祁京,除却敬佩之外,还因为他知道小姐擅自跑出来就是为的找他,他还知道小姐当初是连钦差都没看上的。 于他而言,他与叔父都是总兵府的人,也都是在为北方做事,他们这支队伍虽然是南边的人,韩文广更是锦衣卫的千户,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反而是无官无职的祁京可以劝他去为家主效力。 往远了想,他们举事成功后,肯定是再定天下为首的从龙之臣,到时高官厚禄无数,再加上他是姜家的女婿,未必不会弱冠登朝。 因此,从东门的驿站出发后,他就策马跟上了祁京身旁,说了几句类似于恭喜的话,惹的姜卿引马走开。 面对蔡川的示好,祁京显得很平静,反而是问了他们去京城的目的。 “为什么要去找姜之升?” “一则,大郎是家主的嫡长子,此番山西举事后,就已反了清廷,家主定是要将大郎接回来承继家业的。二则,我们举事后,大郎身在京城肯定会遭到清算,清廷嗜杀,我们之所以这么出来,为的就是早日能接到大郎,我随叔父细作这么多年,大同此时离不开叔父,就只能派我来......” 祁京又问了一遍京城那边的情况,蔡川也是知无不答。 “福临小皇帝自登上朝堂以来,大局一直是掌握在摄政王多尔衮的手中,去年的蒙古部入侵大同也是他下令让阿济格领兵而来,此番命令几乎都是他一人独断,当然,自入关以来清廷的所有事务也都是他一人独断,这些导致如今清廷的派系分成了两种,支持皇帝的保皇派与支持多尔衮的摄政王派,几年来,清廷吸收前明的官吏夹杂着前明的党争更是让两派针锋相对。 你们如今看到的在为清廷争夺天下的将领,山西的阿济格,尼堪,多铎,湖广的额固山真谭泰,何洛会,在陕西镇压大西军的吴三桂,福建的孔有德,甚至刚刚投靠南边的李成栋,佟养甲等人都是摄政王派,而真正的保皇派,如郑亲王济尔哈朗,大学士范文程,索尼,肃亲王豪格等人,其实一直都被多尔衮勒令留在了京城,没能带兵出去。” “哦?你的意思是其实皇帝派系的人一直都在被多尔衮打压?” “对,不久前多尔衮又向前进了一步,从皇叔父摄政王变成了皇父摄政王,连清廷所有要调兵遣将的大印,皇帝玉玺都搬到了自己府中,他的仪仗也变得与皇帝相同,均为二十种,而其麾下派系之人也都站在了清廷各个重要关节上。” 祁京点头,问道:“那也就是说,姜之升也应该是在这些摄政王派人的手中了?” “不是。”蔡川摇了摇头,道:“大郎在皇城中,那里还是属于福临的势力范围内,但具体在哪,我们也不知道。” 祁京其实也能够理解,他们一直是在山西,应该从未去过京城,要说北方的局势和清廷中的人物派系,蔡川是比他们这些南边之人了解的更全面,但要说京城的某一处,韩文广这些从里面逃出来的锦衣卫肯定知道。 所以,双方的汇合更像是在把信息对等,都各自补上认知的缺陷,或许当时姜之平就是想到了这一点。 既是蔡川不知道的,祁京认为那就该去问问韩文广了,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毕竟这不是他们主要的事。 而蔡川此时却是又看了祁京一眼,道:“你是否觉得大同举事后,还有我们这支队伍跟着你们过去,会平添麻烦?” “嗯。” 祁京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并不与他客套,接着道:“我们虽然合作有了助力,但目的也变多了,要统一一下。” “并非目的变多了。”蔡川道:“而是我们前一月收到了总兵府安插在京城细作的密信,大郎正在与郑氏接触,而且我认为大郎已找到了郑氏的接头人。” “为什么?” 祁京疑虑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当时姜之平所跟他说的,会有一些助力是怎么回事了,又问道:“你是说,大同总兵府其实早跟郑氏有接触?” “很有可能,所以二郎才会派我们来。”蔡川道:“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找到了大郎,你们也就找到了郑氏的人......” 祁京听了,忽然想起了蔡川所说的关联,还会有另一种情况。 姜家举事已起,那么留在京城的姜之升一定会受到清算,到时,清廷如果顺藤找到了他所接触的郑氏接头人,他们将会被连根拔起...... 他转头看向韩文广,隐约已意识到这顺路到大同的次要任务已牵扯出了太多事情了。 第78章 故事 “小姐,孙文...祁京怎么总在跟蔡哥哥说话?”平儿看着前方并行的两匹马,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声音其实一直很小,因为身处不熟悉的地方,将身体卷成一团窝在姜卿怀中,不像婢女,倒像个小女儿。 她是之后被总兵府送过来的,也是与蔡川等人一起到了东城门,见到了自家小姐后就一直跟着。她也不会骑马,只能一路被颠簸的眼泪都出来了。 “不知道。”姜卿在马背上抚稳了她,淡淡回了一句。 比起之前气呼呼的样子,她现在更像是一种激情过后的没落。 在她印象中,她是逃出来的,也总归是要回去的,但比起在大同城深闺内那样无趣日子,她其实更愿意跟着祁京出去,她知道父亲也不是要阻止她,要不然她不可能出的来。 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小女子在里面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出去了才会少了很多顾虑,可随即这么想下去,就会想到很多事情... 要是父亲和二哥遇到危险了怎么办,要是举事过后清廷打过来了怎么办,大同会不会守不住...… 种种之由的想法在渐渐闪过,她已是有些后悔出来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不是真的讨厌那里,而是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出去,像是她丢下了父亲与二哥一样...... 于是只能一路上在心里想着二哥和父亲骗他,然后顺便跟在祁京旁边时不时伸手打他一下,告诉他自己还要回来,也未太用力,知道他身上还有伤。 然而,祁京只是一开始回头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打着,一直没有说话,引的她后悔之余更气恼起来。 看他时不时回头的侧脸上挂着一副平静又无所谓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昏了头..... 直到蔡川过来,她才瞥过去。 身前的平儿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但大多是其他事,她一个小婢女也不会知道城中发生变化,只知道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她就跟去哪。 她说完后,忽然问起了姜卿为什么会突然出来。 这些却使得姜卿又气起来,张了张口,又说不出原因,只得道:“去京城找大哥。” “那...小姐还回去吗?” “要回去。” “哦,好吧。” 马蹄声在官道上疾驰过了许久,在拐过一处弯道时,姜卿扯住缰绳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竟还看到祁京回头让他们加快速度......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情,而且周围除却祁京以外,包括蔡川,多是她不熟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特别是前面那个在寒风中光着膀子的粗壮大汉,还有身旁跟着她们亲卫投来的目光,都让她感到不自在。 毕竟是离家这么远第一次出来,她在府中的习惯都还未适应,有一些要求也不知道跟谁说,唯一知道的蔡川和祁京从头到尾都在前面相谈甚欢。 她希望蔡川或者祁京过来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但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潜意识里的这点小心思她其实已有偶然的发觉,但主观上她是知道如今大同事变,他们是将要去京城接大哥的,所以这时候吃点苦加快速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官道两旁的景色渐渐荒凉时,祁京也让他们休息了。 她将马拴好,把平儿放下来后,就一边拉着小婢女走着,一边听着那边祁京在与人说话。 “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城镇...派人去那边探探风声,看消息传过来没有...然后再买一辆马车...” “马车?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不会,主要是看消息的传播速度,如果还没有到,风险就很小,那么我们就是处于领先的状态,可以提前进去。” “可是要扮成什么人吗?” “不,有令牌有路引,用官家的身份会更快......” 姜卿又听见他们说了很多,觉得祁京似乎总是那样,对计划之中的事能滔滔不绝,对待其他事却只能用一双平静的眼神看着。 她坐在树下,抱着膝盖,轻轻揉了揉小腿,抬起来舒展着脚趾头。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祁京坐在那边的身影。 于是她的心绪又不由回到了他们刚刚开始谈论的马车上… 他这么缜密,怎么会想不到马车太招摇了,对于他们要赶路的人来说,用马拉着车也会拖慢很多的速度,可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找了个破庙,在其中生起了火堆。 好不容易能长时间休息下来,姜卿就想过去和祁京说话,但等走过去时才发现他不见了。 之后才从那个矮矮平平的人口中得知他是又出去前面城镇了。 自祁京走后,队伍中的气氛也安静下来,都在各自做的自己的事,不见有太多的交流。 姜卿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那边跟自己丫鬟一样大的小孩,正伸着小手烤着火,神情有些失落。 在她的印象里,祁京不像是会带着这么小的人北上的,他们一路从南边出发,等到了大同后已算是走遍了大半个天下,再想到这支队伍做的那些事,应该是在出发时就没有理由带上的...... 等了许久,才听见外面声响传来,那个被剪了辫子的小道童往外一看,立刻就喊起“祁哥哥祁哥哥”,之后她也跟着走出去,只见祁京已和两人驾着一辆马车到了颇庙前。 姜卿留意了一下,和他出去的两人中,一个是自己这边叫肖彪的总兵府亲卫,还有一个是跟着祁京那边的粗壮大汉,似乎叫什么赵石宝。 这些其实并不是蔡川要求的,但祁京还是一边带上一人,让他们刚来的这支队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姜卿知道他一向喜欢公平。 等他们回来后,天色也差不多彻底黯淡下去,只有小庙里火光露出来。 姜卿觉得祁京真的是太忙了,连吃饭都是一边吃着一边跟蔡川与韩文广说什么。 于是她也就没想着要过去的意思了,拉着平儿坐到一旁,篝火映照平儿手中的干粮上,她则是低头抱着膝盖,有些想念父亲和二哥,以及在大同的生活。 好一阵愣神后,她眼前忽然走过来一个身影。 抬头看去,正是一脸疲惫的祁京,手上拿着一份食盒。 “你过来做什么?” “吃饭。” “那边还有位置...男女授受不亲......” 祁京没有理她,径直坐在一边,将食盒递了过来。 “那边的糕点和一些小菜,刚刚我放木炭旁加热了。” 平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又没好说话,小口吃着手上的干粮。 祁京也没什么犹豫,将食盒放在她面前,转头对姜卿说起来。 “今晚你们在马车里休息,明天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为什么?”姜卿看了一眼那个食盒,问道:“是你在前面发现什么了?” “嗯,这里的城镇似乎都戒严了,有很多人在往大同那边赶。” “父亲和二哥那边......” “不会这么快。”祁京道:“至少一开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们如果在京城那边成功了,他们的压力会小很多。” “哦......” 良久无言。 直到祁京看着篝火又问了她一句。 “上回说到哪里了?” “什么?” “我原来的生活。” “哦。”姜卿缩着的小腿忽然舒展开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从小是从一处学堂里出来的,那里的老师不是教四书五经,而是在教我们怎么去打仗。” “为什么?”姜卿对于祁京说的这些一直感觉很奇怪。 “因为...”祁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住了一会儿,继续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是关于你的吗?” “不是。” “你就当作是在编排清廷的...一些往事......” 姜卿歪头看过去,见他那张俊朗的脸上透露着思索又有些恍惚,倒是很少见到这一幕,心里想着应该是与他之前说过的什么革命有关。 祁京的话语徐徐而起,外面是寒风阵阵,篝火被吹的噼里啪啦的,他平静的声音也被吹的有些断断续续。 “当时清廷的有个慈禧太后,她掌握着实际的权力,这些故事要从她说起......” 在姜卿这里,她是知道现在的清是廷只有一个太后的,而且封号是“昭圣”,并不是什么“慈禧”,昭圣太后也就是之前皇太极的妻子,叫做布木布泰,是个蒙古人。 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清廷之前还在辽东的时候被唤作建奴,自努尔哈赤建金国后,才算有了正式皇庭编制,但明朝是从未承认过的,太后这一称谓是汉人朝廷的东西,那时的明朝也自是不会拿他们当皇帝太后看的。 虽说现在已入主了京城,姜卿其实也不怎么敬畏这些,她家本就是世代将门,所抵御的正是这些外族人。 她更感兴趣的是,从祁京的眼中对这些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说。 “这些故事也还没有名字,我从头说起吧,自咸丰帝驾崩后,嗣立慈禧太后的儿子为皇帝,并原先的皇后,两宫同时执政,治理天下......” 姜卿听了,就觉得这已经与自己认知中的冲突了,或者说是完全不同。 这个什么“咸丰帝”在清廷入主以来是从未存在过的。她认为祁京应该是代指皇太极,可皇太极死后也从未出现过后宫执政的事情,当然,这在她所在的明朝,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这些于自己而言,都已经过去了。 明廷也好,清廷也罢,现在这两个斗了几十年的国家,却有了与开始不相同的结局...一个奄奄一息,一个席卷天下…… 她心里是知道父兄为什么会让她出来的...他姜家在清廷的烽火中又算的了什么呢,只能在这种天下的洪流中,举起星星之火,渴望做出一丝改变,而自己出来后,也只能听着这些编排清廷的故事解闷…… 可随即听了一阵后,姜卿觉得这故事又似乎是真实的。 因为祁京实在说了太多人的名字和事物,他们不像是故事中编撰出的,而像是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存在过。 同时还觉得他不是会讲故事的人,因为其中的很多比如什么“辛亥革命”“维新派”“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祁京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让她当作一个名称,渐渐的,她发现那些故事真是精彩曲折呢,一辈又一辈的人一直在做一件事,百年动荡之间,失败后又起来,一步步总结经验,一步步向着心中的理想奔去...... 到最后,她也没有再问了,只剩祁京一人在说,她撑着头,少年在篝火下映照的脸逐渐成为了眼里的中心。 ...... “后来呢?徐州会战之后?” 祁京没有往下继续说,而是忽然转过了头。 那边韩文广已朝他走了过来。 第79章 路途 祁京知道韩文广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 第一次找他时,是在湘江边祁京放走了那个水匪,从韩文广那里知道他们是要去信阳接应暗子。第二次时则是在信阳招揽他,从他那里知道看北上的任务。 抬头看向他,至于这一次,他不知道韩文广还会说些什么。 “上次在文瀛湖,我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如今你在做主,那就该.......” 话语一顿,韩文广脸上有些尴尬,因为他看到那个正撑着头的少女。 祁京倒是没有感觉,径直和他走出去。 不是不愿当着姜卿的面说,而是他知道韩文广与他说的话应该会涉及大同那边的人,这支刚从那边出来的队伍包括领头的蔡川都不知道他们恐怕回不去了。 这也是祁京为什么自出来后就一直在与蔡川姜卿说话的原因,他现在还没有想好如何去说这件事。 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暂时不能回去,而祁京也不愿在京城差事完成以前告诉他们,以免节外生枝。 就这般想着,他与韩文广到了庙外,可以看到那边的姜卿正盯着他们。 “我刚刚与你想说的。”韩文广率先开了口,道:“是关于京城那边的事。” “哦?” “我们今日行了一百余里,按照你说的加快速度,应该是五日后就能到京城附近。”韩文广转头往庙里看了一会儿,道:“但大同已经起事,过前面就是古城镇之后都会经过城镇,我遂想交代完...没影响到你?” “没有。”祁京道:“说吧。” “好。”韩文广也不客套,道:“我其实在肇庆收到的第一封命令是将佛朗基人的地图去京城交给一个叫周吉的人,顺治元年大明诸臣退出京城时,他是郑芝龙的插在清廷议政大臣范文程内务院的一个启心郎,有他在内部,郑氏每每掌握清廷的动向才会在短时间内壮大......” “稍等。”祁京问道:“什么是启心郎?” 韩文广顿了一阵,道:“满人入主京城后,与留下来的汉人大臣有很多隔阂,因此就需要一些人调和矛盾,也负责翻译语言和我朝留在京城的事务...其位置只略次于六部侍郎。 但这是一个临时性的翻译官,与你在大同杀的那个徐正一样,范文程当时也曾任过这个职位...因此,清廷进京城后周吉负责过诸多事物,在与郑芝龙联络中也与南边有过短暂的联系。” “短暂?” 韩文广点头,道:“因为两年前郑芝龙投清了,周吉也没有再给张大人递过书信。” 祁京默然,道:“你的意思是,还要让我们把地图给他?他也如姜镶一样要于京城起事?” “不,真正要给的人是他的儿子,郑成功。” 韩文广道:“郑芝龙投降后,并没有向姜大人那样与南边联系,而是被清廷征闽元帅博洛带去了盛京,就此失去了所有消息,隆武帝绝食而亡后,东南沿海一带只有张煌言,郑成功部在抵抗清军,其中郑成功在金门的势力最大,去年他誓师反清,朝廷才因此让吾等来联系。” “那何必要去京城?” “张大人他们决定北伐之时,东南已被围的水泄不通,荒地千里,清军见人就杀,我们不可能过去,唯有通过清廷的渠道才能将这些助力传进去。” 祁京听了,只觉得鸡肋,经过大同一事,他已不相信南边这些所谓的助力能起到多大作用。 他们北上的前提是,姜镶一定在心系朝廷,郑成功也势必会继续抵抗,这样事情才会真正做成。 但,只是见过姜镶一面后,祁京才知道除却这些事情外,他们还有太多顾虑了,而且,他们对南边小朝廷好像不是那么上心...... 韩文广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接着道:“你不必担心,在周吉与张大人最后的来往中,他请求南边派人去京城取一份情报,相应的,张大人会用这份佛朗基人藏在沿海的火器地图去交换,这是两方的合作,不是我们在大同单方面的...窜动......” 然而,祁京还是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们还能找到周吉?就是找到了,郑芝龙也已投降,他会帮我们联络郑成功吗?” 祁京道:“按照你所说,启心郎是一个临时性的职位,我虽不知道能持续多长时间,但在大同后还是可以对清廷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觉得,清廷不像是会相信汉人的。” “那你的意思呢?” 韩文广神色有些没落,喃喃道:“姜大人...已经起事了..你要是想现在回去,张大人也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不必这样拼命......” “不用了。” 祁京脸上依旧平静,道:“就说南边朝廷吧,我不知道朝中是什么结构,但看姜镶与我说的那些,我们是党争甩出来的棋子,这时候回去恐怕与大同一样,讨不了好。” “不会的,张大人定会重用你。” “这不是说他讲不讲信用的问题,而是我认为南边朝廷的结构是不稳定的,对外的处理时间差太大,就像周吉与姜镶一事,我们过来时,已过了两年之久对吧? 那要是我们回去的时候张大人已经失了势呢?到时另外一些人站在朝堂上,又是会发生那种情况……” 韩文广蓦然,因为他知道党争激烈的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 祁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既然来了,就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谁也无法抹杀。” 此时韩文广的脸上泛起凝重,大同之事对他的震撼实在太大,因此他说起时,语气总是飘忽不定。 “在肇庆时我以为他们都是对我朝的忠义之士,一定能坚持到最后,他们此去也必能成功,可仅仅到了大同后,才发现朝廷的一切...都太过糜烂了......” 良久无言。 祁京想了一阵,却是往庙里的那个盯着他与韩文广看的少女望去,或许只有他们俩知道,还有比这更糜烂错落的世界。 “我们已经成功一半了不是吗?”祁京回头道:“只需注重所做之事有用就行,继续说吧,怎么去找周吉。” ~~ “大人,我还是觉得,孙文...祁京有些对我们有些隐瞒......” 与此同时,庙里的蔡川与那名叫肖彪的亲卫说起了话。 篝火前,蔡川啃着干粮笑了笑,道:“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当然会有隐瞒。” 肖彪疑惑道:“可属下认为,家主起事毕竟是因为......” “是为汉人。”蔡川接过话,道:“不是为南边明廷,我们此去也是借助他们,希望能早日找到大郎,你与何五两个休要再拿这件事说道。” “是。” 肖彪应了一声,又道:“但那也没必要带上小姐吧...他再有能耐,家主与二郎也不该把小姐交给他啊... 属下是觉得,此事该是他前日和二郎交谈过后,才有的我们出城啊,而且蔡统领让我们赶去东城是早有议定的,不像是临时起意。” “你认为是他与二郎说了什么?” 蔡川摸了摸下颚,好一阵过后,才问道:“你今日与祁京出去前面有情况吗?” “有。”肖彪道:“古城镇不是屯兵之地,但我与他去买马车经过城关时,竟发现有清军正囤积在那里。” “怎么回事?” “祁京用令牌去问过一个小旗官,说是,他们在这待命,等待八旗过来。” 蔡川皱了皱眉,道:“怎么可能?大同附近的八旗都去了嚓哈尔前线...是八旗的那一支?” “正白旗。”肖彪又补充了一句,道:“多尔衮的亲军......” 问到这,蔡川似乎明白了祁京与二郎对他们和小姐隐瞒什么事了。 喃喃道:“此番竟能这么严重吗?大同前线集结了清廷八王...兵力已经够了啊,多尔衮难不成要亲征了......” ~~ 破庙另一边,说完如何去京城找周吉,韩文广脸上终于如释重负。 他伸出包扎着的手拍了拍祁京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对朝廷没有好感...到时如果我死在京城了,你若不想回去,就让程平将那份情报送回去吧。” 祁京听出他的语气已是平静下来,似乎又像是在交代后事。 “你在文瀛湖已经死过一次了。” 祁京看着他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难得劝道:“把事情做完,我与你一起回去也有能个靠谱点的上官。” “我知道。”韩文广像是又想起一些事,道:“除却我们这些人,你应该会有更好的出路,你跟着我们北上可有后悔?” 祁京不答,依旧平静的看着他。 韩文广似乎得到了答案,笑了笑,道:“我说最后一件能交代你的事,之后我便听你指挥。” “嗯。” “一开始从南边北上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文广道:“我不是专去选择三教九流之辈,得以让我们在北方被发现后,被抛出去当弃子,张大人的初衷也不是这般。” “那是什么?” “因为这些人都是能起到作用的。” 韩文广道:“就好比程平,他妻子的父亲就留在了京城,当时任光禄寺少卿,如今就不知了...赵石宝与马宁等则是我一开始就派去信阳,与那个叫杨吾扬的暗子接洽,至于温庭坚师徒,他们是北方白莲教的人。” “白莲教?” “对,他们的教众如今也起兵反清了。” “有些印象,他们能帮忙?” “我对白莲教并不了解……” 韩文广如实摇头道:“我只知道,阿济格没来大同前就是在天津一带平定白莲教的叛乱,天津被镇压后,有诸多人流向各地,温庭坚师徒也是那时候回到的南边,温庭坚的辈分很高,在京城一带起事的白莲教明宗里有一个他的师兄弟,叫李石君,是教中大支净空派的门主。这就是我带着他们师徒的原因,另外,温庭坚还有一个徒弟在我手上,他病重,在肇庆......” “知道了......” “你们在说什么?”姜卿忽然走过来,娇声问了一句。 祁京转头看去,见她手上正拿着糕点,不时有些敌意的看着韩文广。 韩文广也是一笑,抬步往庙里走去,只留下两人在这。 姜卿见他过去,又问了一句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什么,你来作甚。”祁京道:“回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启程。” “你...买马车都没买毯子...我睡不着......” “在上面包裹里。” “那...你的故事还没说完......” 祁京暗道麻烦,道:“有时间再说,明日要赶路。” “我还要问你...哎...干嘛...” 话未说完,祁京就已拉着她的手腕朝马车那边走去。 林子里有寒风吹过,祁京也就此在心中回忆着韩文广刚刚所说之事。 周吉,郑成功,白莲教,光禄寺少卿,暗子,姜之升......一系列之事似乎在脑中穿插成一张网,让他不知道从何下手...... 一阵过后,他的思绪被打断,随即是姜卿声音又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响起。 “你看那棵树...好漂亮...” “你买马车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这里雪都停了...大同是不是还在下雪...” “喂...我们要用什么身份去京城....” “你说大哥...是不是已经逃出来...” 听着这些,祁京逐渐甩开了思绪,不知怎么,倒是想到了韩文广最后说的话。 他们这群北上的人几乎都是能起到些作用的,但此刻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除了能扰了自己的清净,似乎也没其他作用了...... 祁京回头看着她那张说不停的嘴,见上面还残留些桂花糕。 对了,还挺能吃。 ...... 直到将她拉马车上,祁京才回庙里。 火光下,昨日放过哨的蔡川等人已睡去,还有自己这边的... ...赵石宝的呼噜声还是很大,程平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刻刀,小道童睡梦间抓着曾经温庭坚的衣物,韩文广则是一脸冷峻的在门口放哨。 这些,在几个月里都令祁京无比熟悉。 他也拿过一身军服盖上,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抬头看见庙顶破洞上有一颗皎月,倒是很难得在冬天见到,于是就静静看着,直到困意来袭。 总之,一路四千余里走到这里,他发现自己与一开始不同,已是对着这里有了些羁绊的。 ~~ 直到次日的星野散去后,这支队伍又再次踏上了路途。 第80章 通告 北京城。 范文程匆匆回了府,脸上不见表情。 一路到书房后,侍立在外面的下人才听到书桌在砰砰作响。 随之传来的是范文程怒骂不绝之声。 直到动静平息后,有人才敢颤颤巍巍走进去。 “什么事?” 范文程站在书桌前,须发散乱,眼里戾气异常。 “是..是..老爷,索尼大学士来了。” “他不是在盛京吗?何时回来的?” “奴才也不知...是门房通报,说有要事要见老爷......” “呼...我去堂上。” 等范文程老迈的身影离开书房,那个适才禀报的侍卫才眼睛一顿,飞快往后门出了府。 ~~ 大堂之上。 范文程徐徐走来,一张老脸上满布平静。 “你不该回来。” 范文程闭上眼,道:“你是觉得如今京城松懈了?还是觉得多尔衮是瞎子?” 索尼抬头,指了指他堂上挂着的牌匾,道:“你这些年行事,对得起先帝赐下的克勤皇家四字?” “我已抱病在家,所有的一切与我无关。” 索尼的声音是与他同时响起的,“我来找你,是为多尔衮此番调兵一事,我与图赖认为......” “你说什么?”索尼话语一顿,皱起眉头来。 “我说了,我已抱病在家,所有一切与我无关。” “范宪斗!你真当要如此?!” 范文程点头,道:“我奉劝你一句,不管朝廷内有任何变故,都不要和摄政王作对。” “你告诉我,什么叫不要与摄政王作对?” “就是字面意思,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朝廷是摄政王的?” 范文程一笑,道:“我没这么说过。” “那是你忘记了!” 索尼语气已有些起伏,道:“先帝给了你多少殊荣?又给了你范家多少恩赐?大清攻明几十年,几十年!朝廷才得已入关! 这么久以来,你那曾听说过明廷内阁中有不惑之年的首辅乎?而你范文程,却坐上了!还是先帝一手扶着你上去的!” “哦。” 索尼愈发加快语气,看着他道:“当年先帝猝死盛京,你说你是汉人,不站队支持任何一方,我认了,之后乃是我一力在与诸王促合幼帝上位,事情也成了。 然而自进入北京城以来,你见多尔衮得势了,就亵职抱病了? 乞骸骨,乞骸骨,我看你前日还能骑马行几十里去城外赏雪?还是去的昭陵附近,你也有一张老脸去见先帝?!” 范文程依旧闭目养神,似一尊老佛。 索尼看着范文程老迈的身体,声音又变得唏嘘起来。 “我知道顺治元年是你正想励精图治的时候,可怎奈朝着局势巨变,使你不得不置身中枢之外... 多尔衮初晋叔父摄政王,再进皇叔父摄政王,直到去年竟当上皇父摄政王,大有想取代帝位之势,刚林,希宠背主而投,你势单力薄,又是汉人之身,只得如此...但这一切都是多尔衮!都是多尔衮背弃诸王盟约!” 旧事重提,索尼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无数往事纷纷涌来...... 自入关以后,自己理六部之职,但手上的权力却几乎没有,多尔衮专擅朝政,谭泰,巩阿岱,锡翰等人都背弃豪格依附于多尔衮,随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投靠过去…… 短短四年,皇极宫朝堂上,竟只有自己一人成了一个派系,直到今年被贬去盛京,原因也竟是自己出游时写的一首诗。 简直荒唐至极。 他蒙受皇太极恩宠,自知知恩图报,竭力效忠朝廷,誓死不忘故主,只是,朝政日变,形势到了去年已是十分明显,他的选择也不外乎只有那几个,想要加官进爵牢,牢固皇权相位,就只得离弃幼君投靠多尔衮;想保持气节,忠贞不渝,就要开罪于摄政王,身家性命都难保; 他不像范文程这样,进退两难间只得拖疾在家,他一定要站在朝堂上,看着福临,才会觉得心安。 而范文程眯了眯眼,有些吃惊于他在现在还敢直呼多尔衮的名字。但索尼一句话戳到他心里,他便已开了口。 “这些话,不像是你会说的,你背后站着谁?” “你不必知道。”索尼道:“你只需知道,多尔衮欺君罔上,已离身死之日不远。” “那你又何必来找我?自是有把握了,动手便是。” “诸王贝勒与那些额固山真皆是虎狼!” 索尼忽然低声喝了一句,沉吟道:“多尔衮一朝倒台,又是一朝帝位之争。” 范文程一笑,手指不断的敲打在腿上,似乎是知道了他为什么能突然回来,想必是有人在朝中动了些手段。 跳梁小丑。 索尼彷佛是没发现范文程脸上的变化一般,接着道:“我来寻你,是我已有消息,大同事变了。” “嗯。” “多尔衮会亲征,很快。” 索尼道:“大同嚓哈尔部前线已去了阿济格等八王,谭泰何洛会在湖广与何腾蛟对峙,多铎染病在家,代善已死,济尔哈朗在山东,京城,已经快空了。” “嗯。” “你还没受够吗?这些人违背盟约,踩着大清皇位上,摆弄整个天下的命运! 进京以来,用你的时候你是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连出城都要看守卫脸色的老头子。 他们呢?他们想杀你就杀你,想坐一坐那个位子了,甚至能把皇帝拉下来,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等你死了,他们的马蹄依旧会从你坟上踏过去,就像当时多尔衮踏过先帝的皇陵一样!” “谁?”一直闭眼的范文程突然问了一声。 “什么谁?” “豪格?福临?昭圣太后?还是......” 范文程话音一落,睁开眼道:“抱歉,你们的人太少了,老夫实在想不起还有谁。” “范文程!”索尼已是怒极,喝出一大声。 “嗯。”范文程依旧语气平静的应了一句。 “在我来看,你担心的太多了。” 范文程平静道:“你身后之人既是有把握,就不用顾虑太多,你到我面前来侃侃而谈什么诸王皆是虎狼,是自己的主意吧? 殊不知你就是对天下人都说了这句话又何妨?你害怕的不过是事后还有一场帝位之争,但一切的前提是,你们能斗倒摄政王,并且能掌握到实际权力。” “既是这样,那何必来找我一个糟老头子呢?你要事后能处理掉尾患,到时你不用你来,老夫就是再厚着一张老脸去求出仕又如何?” “不。”索尼道:“我来找你,是要你的帮忙。” 范文程依旧摇头,道:“你知道我,我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还有...我虽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但有一条还是能看的出来…你能找到我帮忙,说明是没有准备好……” “再奉劝一句,豪格也好,圣上也罢,心里都有数,该什么时候动手,用得着你一个三等伯来说吗?”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被人耍了。” 索尼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 索尼最后只留下一句,“老夫永远不会坐以待毙。” 随即拂袖而去。 ~~ 范文程看着他愈远的身影,又是一笑。 索尼身出满族名门,饱读诗书,从小就在皇太极身边长大,经历过尔虞我诈比他范文程更多,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当这个出头鸟? 范文程不愿去细想,也不想去深思,就像适才说的,他不会去做没有把握之事,更不会在这上面投入更多的心思。 回到书房,他又拿起了桌上那封奏书看了看,依然觉得恼怒异常。 上面记载的是这些年朝中弹劾他奏疏的总汇,不知怎么,这些只有皇帝和摄政王才能看到的东西,如今却出现在他的房中。 他本是已停职在家许久,除却还有些威望外,手下的派系也早被多尔衮清理干净,但今早他自在城外赏雪时,就忽然从外冒出一个侍卫,告诉他在府上的书房中有人留了一些东西给他。 谁做的? 他前脚刚看完奏疏,后脚索尼就来了,不免也太巧了。 “呵呵。”他暗自笑了一声,喃喃道:“老夫可不是棋子啊,还要拖多少人下水?” 他想了一阵,忽然从外面挥手叫出一个侍卫来。 “老爷。” 范文程点头,吩咐道:“给我去平西大将军府上送一封拜帖。” “是有何事吗?”那名满人侍卫忽然问了一句。 范文程低头看着他,眼中的冷漠一闪而过,随即颇为憨厚的笑了起来。 “是,我要检举大学士索尼无旨回京之事,还挑拨老夫破坏诸王情谊。” ~~ 三日后,摄政王正准备亲征筹兵之际。 平西大将军贝子屯齐忽然检举了一事,满朝皆惊。 大学士索尼无故进京,与一等雄勇公瓜尔佳图赖,郑亲王济尔哈朗暗中谋立尚被软禁的肃亲王豪格,罪当处死...... 但朝廷给予从轻处置,只有索尼一人被夺官抄家,发配于昭陵守灵,其余人则是降奉银,算是几乎没有的处罚。 此事本是突发而起,因此许多人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唯一清楚的,恐怕就只有范文程与多尔衮两人了。 范文程下手很有分寸,没有单独将大帽子扣在索尼一人头上,而是先拉着朝中重臣郑亲王济尔哈朗下水,又带上了图赖一个保皇派,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多尔衮一直厌恶的豪格,最后剩下的微末的一些细节才堆到索尼头上。 因此,多尔衮下手也很轻,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处罚过后,连一句都没有再过问。 只是最后发配索尼去守灵一事,倒是很耐人寻味。 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几日前才对着范文程说过一句,“他们的马蹄依旧会从你的坟上踏过去,就像多尔衮踏过先帝昭陵一样......” ~~ 通告很快传开,得知消息的范文程也没有了赏雪的心思,坐在书房中,看着那些奏疏,喃喃起来。 “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不逊色于先帝……” 他将奏书撒到火盆中,看着它们逐渐化为灰烬,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静默间,府上又有一个侍卫走了出去,将要去往睿亲王府。 第81章 赶考 “禀摄政王,范文程求见......” 府中已换了一身军装的多尔衮闻言有些诧异。 京城中大多大臣都是跟随大清朝直来直去的人,但这个范文程,让人有些看不透。 皇太极曾经说过范文程是乃是于大清朝张居正一般的人物。这评价其实太高了,诸如皇太极身边最亲近的济尔哈朗,也从未得到这样的赞誉。 而范文程自入主京城以来也是规规矩矩的听他调度,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后更是甘愿卸下中枢首辅之职,抱病在家。 他现在来摄政王府,多尔衮大概能想到是为什么。 对于索尼一事,从明面上而言,多尔衮其实并不能拿到范文程的错处,因为他已把自己推的很干净了,但直觉告诉告他,范文程恐怕不止单纯的想揭发此事。 既然是另有目的,此时的多尔衮便很好奇范文程为何还敢来找他...... “大王...索尼那日对奴才说的,奴才还有些疑惑的地方。”范文程一进来就跪下道。 多尔衮讶然,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说你是类于张居正一般的人物,我看你除却胸中对天下的谋略,更深有明哲保身之道,不简单啊。” 他并没有着急问,而是如此评判了一句,方才道:“说吧。” “索尼自年初就被大王贬去盛京,怎会突然到京城来?据他那日所言,我大清中枢重臣中有人在调度此事,并只明面上露出他一个人来,奴才认为,此番目的就是将事败后的重罪推到他头上。而索尼一直忠于皇上,也甘愿去当这个出头鸟。” 多尔衮问道:“是谁与索尼在勾结?” “索尼不肯说,奴才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多尔滚深深的看了他两眼,看不出他脸上有何变化,便问道:“那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去办?” “斩草除根。” “哦?你与索尼关系甚好,我以为你前几日去贝子屯齐那告发他,是想把事情后果降到最低,而如今,你却想杀了他?” “他...或许是在故意拖奴才下水,又或是真的走投无路。”范文程道:“另外,他还说了一个消息,也不知道真假......” 范文程依旧只说推断,从而越过这些事的具体内容,把自己的责任推的干干净净。 多尔衮懒得跟他耍这些小伎俩,道:“什么消息?” “大同事变,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大王要准备亲征。”范文程道:“但他并未告诉我是谁将消息递给他的,只让我帮他。” “我是准备去大同了。”多尔衮一笑,道:“此事,朝廷内部的很多大臣都知道,包括圣上。” 范文程心领神会,道:“所以排查的范围也很小,毕竟就那么几个人。”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这种时候打压自己人?” “奴才不敢。”范文程将头磕在地上,道:“古之有言,攘外必先安内,但大王神威,断不会有人敢生事。” “大清自厉害,我自厉害,姜镶不是也反了?”多尔衮反问一句。 “是...大王教训的对......” 多尔衮看着他许久,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好一会儿,范文程才敢匍匐问道:“敢问大王,是否要奴才去昭陵提审索尼?或者,奴才亲自斩下他的首级,以震宵小?” “不过是个小诱饵,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我杀了他,将消息彻底断了。” 多尔衮想了想,摆手道:“你说这些,是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奴才与索尼,绝无干系。” “那也用不着你来管这件事。”多尔衮道:“你以为我去大同了,朝中就无人了?还需要你出来才能解决问题?” “是。” “你很好,下去吧,此事不管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你。” “喳。” 看着范文程的背影,多尔衮眼中精光流转,好一会,又吩咐侍卫道:“盯紧他了,一朝事变,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去,把刚林叫过来。” ~~ 半晌过后,刚林看着手上记录范文程言行举止的密信,亦然陷入沉思。 “这个老乌龟现在终于肯露头了。” 多尔衮先是说了一句,才道:“你了解他与索尼,既然他们都想把这件事盖过去,那就说明有更大的祸患在后面,我问你,朝廷中到底还有谁敢生事?” “奴才也不知道啊。”刚林道:“索尼回京一事,并没有经过内阁,而是他...自己回来的。” “那就查,索尼没有人帮助,不可能从盛京一路到京城来,必定是有人与他在联系,下令放开了一路的关口。” “喳...”刚林想了一阵,又道:“对了,奴才也曾听内阁里有人提起过一事。” “谁?” “吏部尚书,陈名夏。” 刚林道:“这还是平西大将军没有检举索尼之前,那时奴才与宁完我正在商议今朝会试取士之事,陈名夏在一旁说了句,诸子进京赶考,一路的官道都松懈了,有甚者,竟让沿途的驿卒如前明一般护送他们进京......” “你是说,索尼可能是从这里混过来的?”多尔衮问道:“此事,是谁下的令?” “这...这是前明有的规矩......”刚林犹豫道:“大清才入主京城四年,除却第一年在肃清明廷余孽耽误了以外,是去年大王自己下令要筹备会试...三年一试,今年是戊子年...天下的举人就是在年末进京啊。” 说着,刚林又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此事要排查...也太过大海捞针了,必是有人在暗中授意索尼如此行事。” 多尔衮点头,倒也没有深究此事,毕竟人都已经到了,只着重索尼与他身后人到底要做何事就行。 想了一阵,他便问道:“你认为范文程与此事有关吗?” “不好说。” 刚林看着手上的信封,道:“范文程是先帝器重的大臣,但到了如今已是近乎失去了所有权力,奴才认为索尼不像是去寻他帮忙的,更像是去试探他的口风,了解他们这些已失职的大臣的意思,毕竟范文程是当时的首辅,他的意思很大程度上能代表一大部分观望之人。” “呵呵。”多尔衮冷笑一声,道:“观望之人?说的是朝中那些不愿意掺和两党派系的汉人大臣?” 刚林点头,道:“但很显然,范文程不想参与此事,反倒是检举了索尼,然后把自己推的干干净净,他刚才求见大王也是为此吧?” “他要本王斩草除根。” “万万不可啊大王!”刚林立马色变道:“大同事变,加之湖广四川战事吃紧,还有京城附近的白莲教动乱,实在不宜在这种时候大清查!” “那你的意思是,让本王任由他们在眼皮子底下起祸端了?” 多尔衮也很奇怪,只顺着刚林和范文程的话说,适才问了范文程一句,现在又质问刚林一句截然相反的话,似乎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刚林眼皮微跳,顿感压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道:“大清查不行,就暗中查清楚,奴才请领此事。” 多尔衮看着他,心中忽然想到了范文程与刚林的区别。 同样是大学士出身,遇到事情时,刚林只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范文程不然,他会事先思考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触怒主子,然后慢慢的引导主子往下面去想,就像最后那句“大王神威,断不会有人敢生事。”就引导多尔衮联想起了大同事变。 此事,虽是范文程一力想撇清关系,但如今在多尔衮看来,似乎是只有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因为他知道摄政王绝对容不下所有想为小皇帝出头的人...... “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多尔衮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接着又喃喃一句:“当叔叔的,不必急着对侄儿下手......” 然而刚林却并不明白多尔衮的意思,此时还在满头大汗道:“奴才定会查清索尼一事......” “行了,你去吧,好好准备明年春闺,此事我自有办法。” “喳。” ~~ 下午,一队正白旗到了范文程面前。 范文程定睛一看,见为首的是鄂硕,他是多尔衮的铁杆心腹,今年从湖广回来后领了正白旗副都统一职,这职位已是离多尔衮的旗主只差了两个阶级,足见多尔衮对他的器重。 “摄政王有旨意。”鄂硕举起了手中那封明黄色的圣旨。 “奴才接旨。”范文程五体投地。 这已经是北京城中很司空见惯的一幕,朝廷传旨从来都是说摄政王的旨意而不是皇帝的旨意。 一开始还有一些如索尼一般的保皇派在闹腾,后面多尔衮的手段显现出来后就都闭上了嘴,到如今摄政王将皇帝玉玺搬到自己府中,诸大臣就更加静默了。 “这是秘旨,不用这么大阵势。” 鄂硕一笑,看到了范文程身后跪下的一家老小,正中间的长子范承勋,正是原配陈夫人所生,剩下的几个就都是当年他被多铎夺妻后先帝赐婚的穆奇爵乐氏所生,倒不像范承勋那样文静,而是透露出一股满人的野性。 “喳。”范文程站起身,挥退身后人,走了过来。 鄂硕将圣旨给他,道:“摄政王命你调查索尼一事,务必要揪出他身后之人...斩草除根!” “是。”范文程缓缓打开那封圣旨,一阵过后,不由又看向了鄂硕。 鄂硕也是一笑,道:“此事还有我来配合你调查,摄政王不日将出征大同,我会留下来。” 范文程眼神平静,心里知道这就是摄政王会做之事,自诸王夺嫡后,多尔衮就从不会全然相信任何一个人,再给他权力的同时,必然又会加上鄂硕一个掣肘。 但如此这般,他依然举着圣旨朝着天边一躬身,“谢主隆恩,奴才必不辱使命。” “范大人准备先从哪里查起?”鄂硕摆了摆手,问道:“可是先要提审索尼?” “不,先从他进京的渠道开始查。”范文程平静道:“如今事败了,索尼什么都不会说,相反他更希望摄政王会杀了他,以保全身后之人。” “哦?” 范文程朝着府外走去,背着手回头道:“走吧,请都统大人与我去看看索尼进京的永定门,那里我已遣家奴去留住了当初送他进京的驿卒。” 鄂硕此时才正眼看向他,想着刚林在王府的那一番话竟是被他一句就点破了,还能事先就洞察到关键点,提前差人过去... 论谋事,还是这些久经朝堂的大臣炉火纯青...他这般能治理天下的大才,跑来查这一件事,倒是有些屈才了。 ~~ 永定门。 由天下间赶来的一队队举子的马车正源源不断的驶入。 这是大清朝第一次科举,朝廷很重视,因此能对他们放开的基本都放开了,对这些能首批到京城考试的学子也安排的很妥当,他们将要去往城中各地的会馆中歇息,直到明年的春闺,殿试,期间一应的用度都由朝廷承担。 当然,这仅限于能提前到的人,北京城的会馆再多,其实也容不下天下各地纷纷赶来的举子,先到先得,至于后面的来的人,就只能自己找地方住,青楼楚巷,或是各大客栈,也因此,他们的到来使得已经被清廷屠杀一遍的京城有了热闹的气氛。 背靠天坛的玉河中桥,旁边就会馆中一所比较大的会同南馆,正有官吏在验查举人的车队。 “请举人老爷下马嘞。” 一名前明时期就待在这的老官吏,走上了前,见这位老爷好年轻啊...... 他接过递过来的路引和凭证,朝着这一行人看去,倒是很少见到带这么多人来的。 于是也不由问了一句,“老爷是从哪里来的?” “应天府。”那名相貌身材都是上乘的年轻举人带着些应天府口音道:“那边动乱太大,想要在京城寻个好差事。” “噢,那这几位是?”老官吏又指了指马车里掀起车帘的两个女子。 “拙荆。” “前朝可没有这些规矩,需要这么查吗?除却拙荆和一个丫鬟,其他都是我雇来的侍卫,你也知道,如今不太平。” “那倒是。”老官吏点了点头,应道:“老爷见谅,乃是如今上边有令,要排查一些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啊。” “什么命令?” “这就不知道了......” “哎哎!下一个了。” 老官吏又核实了一遍凭证后,才递过一道澄清坊的折子,随即又向着桥后面拥堵的马车队伍走去。 而他刚刚递过的折子上面写着会同北馆字样,意味着这个拖家带口来的举人将去那边歇息。 倒也算抢到了名额。 第82章 会馆 会同北馆中,一直都是热闹不停。 “我所之认为,大同事变乃是兵祸所引起。” 一名举子登上高台,摆着头长吟道:“请诸位细思,他姜镶早在崇祯十年就扎根在大同,麾下的诸将官吏或是什么同知,都已是成了一个派系,如今英亲王领兵去蒙古前线之前,可是驻扎在大同啊,吾所听闻,这两个派系之间的碰撞乃是愈发紧张,大同一年间死了不少人,而姜镶始终是低了英亲王一头,实则只能忍气吞声,等到城中松懈,必然会事起!” “而宣大总督耿淳在那时又被摄政王诏令回京,姜镶居心叵测,就是一朝反了也......” “我却不然,在下认为乃是朝廷对待大同有了变化,此事啊还要从前年京中的调动说起......” “哎,你们都没曾想过乃是姜镶自己的原因吗?他自背弃闯军投奔了我大清朝,还连年跟着朝廷平叛,所得竟不过是一地的小小总兵,三品职,在京城一砖头砸下去不知有多少,其人心中不免有了怨言......” 另一边,又有人在交谈诗赋。 “到如今还是杨用修的那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更应天下局势啊,英雄且尽,就只剩天下间的纷纷扰扰了。” “是啊,但在下心中,倒是还有一句能应此般局势......” “哦?快快说来。” “哎,说了倒也不然,毕竟是前人之诗,在下倒想即兴赋一首......” “谁要听你吟诗了......” ~~ 许多人在这里交谈,吟诗,甚至大谈政事。 直到又有一队人从外面进来,阵势颇显浩大,人群中才有人出声喊道:“陈心简来了!” “谁是陈心简?”有人嘀咕了一句,“阵势这么大,还以为是状元郎来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一半,陈心简陈掖臣乃是当朝吏部尚书之子,十七岁便中了乡试第一名,其人却不似我等只有举人一名额,还兼之御前侍卫......” “听说最近大同一事也是他从内阁传出具体消息,不然你等还能在这议论?” “看架势,人家可比我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举人知道的多......” 众说纷纭,陈掖臣却没有理会,从人群中穿过,指着那名在高台上还在长篇大论的举子喊了起来。 “一派胡言!马京和,你给我下来!” “哈!心简来了!”马京和走下来,一拱手道:“心简认为吾所说可对?有没有一种直击内心的感觉?” “我将消息告诉你等,不是让你来这大声宣扬此事。”陈掖臣冷声道:“你知不知朝廷这几年已处理了多少胆敢议论国体的官吏?” 马京和倒是一愣,道:“可会馆与太学从不限制吾等言论啊...吾等都乃是未来朝廷栋梁,能对实事议论几句又有何不可?” “你还当这是前明?”陈掖臣道:“不若以为你们还是能言论自由?可以联名上书逼迫朝廷?” 说着,跟着陈掖臣一起来的御前侍卫向着前面众学子抽出了腰刀。 随着唰唰唰的声音响起后,馆内便霎时间安静下来,都在疑惑的看着陈掖臣这一行人。 “诸位!” 陈掖臣向着他们道:“大清已有律令,不得妄议国事!更不可传递与之有关的任何文书,宣扬朝廷决议,违者,处绞刑!” 肃杀声中,众人都噤若寒蝉,似乎只有那些侍卫手上的刀剑在提醒他们,自己将要效力的清廷已不是对读书人优待万般的明朝了。 没等众人细思,陈掖臣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但请诸位放心,因为此次乃是大清朝第一次科举,所以规矩才刚定下,我来此只是为提醒诸位,并不是要真的动手捉人,至于之后,还请诸位自重。” 说完,他带人走出了会馆,倒是从他身边留下来一个书生,没有随之而去。 人群中像是有认识他的人,喊了声:“傅作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作生点点头,等这些御前侍卫都走远后,又站上了高台。 “诸位,陈心简的意思已传达了。”他先是说一句,又道:“这也是内阁才出的决议,必定是要执行的,吾等以后是要收敛一些了,但,并不是一定要吾等噤若寒蝉。” “那是怎么回事?”马京和问道。 “意思很明显,此番乃是初下的命令,还有不完全的,至于心简刚刚说的那些有几条,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如宣扬政事,传递有关文书,总之,一定不可留下具体的证据......” 说到这,他才看向马京和道:“其余的,则是我们可以私下口头讨论几句,就是这般,也万不可如马京和一样张扬。” ~~ “你干嘛说我张扬?” 马京和坐在傅作生对面,有些气呼呼的问了一句。 此时,会馆中的声音又起了,但却不像适才的那般喧闹,倒是讨论诗词的人更多了些。 “说的就是你。”傅作生瞥了他一眼,道:“心简就是与我俩关系甚好,如此才不愿你去说这些,凭白惹出祸端。” 马京和点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傅作生抬起一杯茶,道:“你可知最近索尼大学士被抄家之事?” “是有些耳闻。”马京和道:“可这与吾等有何关系?” “此事还有很多内幕。”傅作义缓缓抿了一口茶,道:“摄政王的这般处罚不是没有......” 声音忽然被打断。 从旁边走过来一个举人,对着两人拱了拱手,“两位在说何事?在下能否听一听?” 马京和与傅作生抬眼望过去,只见此人相貌俊朗异常,腰间配了一把长剑,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大家子弟的风范,不由在心中抬高了几分。 “阁下是?” “在下姜明,字祝山,是从应天府赶考的学子。” “哦?”马京和道:“你就是那拖家带口来赶考的举人?” “是吗?”姜祝山问道。 “是啊。”傅作生也道:“此事都已传开了,阁下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毕竟我们在京中许久,还未见过如阁下一般...重感情之人......” 姜祝山点点头,倒也没有说什么。 “行了。”马京和接着道:“你适才说不要大声宣扬,那像我们如今这般私下说几句该可以了吧?别说我爱张扬,现在祝山兄在这,也让他做个见证,快说吧。” 傅作生看了看一脸平静随和的姜祝山,倒也没有不让他听的意思,他与心简本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也不是真的要大清朝的学子们对政事忌讳莫深,如今有人想了解,他正好说道说道。 至于剩下的原因则是,他自昨日进来后,就发现姜明的相貌气质一直都是会馆中翘楚,一看就是有学识之人,也因此很想结交此人,如今他自过来,攀谈过后倒也不失机会。 见姜明坐到了一旁,傅作生才又道:“适才说到摄政王的处罚了吧?” “对,此事与我们有何关联?” “不是有何关联,而是我与心简觉得,此番的处罚太轻了,这不像是一向杀伐果断的摄政王会下的命令,因此会联想出很多事情,包括如今令我们禁言一事。” 马京和问道:“哦?联想出什么了?” “有人在背后窜动索尼大学士......” 傅作生缓缓道:“摄政王之所以从轻处罚,是在留着索尼钓出身后之人,你看如今这个时局,北方各地叛乱不断,还有南边的明廷余孽未清除,更甚之大同二十八处举事而起,实在是动荡不堪,摄政王的权力也正是会在这时得到动摇,只要他出京了,那么谁的收益最大?” 马京和已是惊声,道:“你是说源头在皇.......” “嘘!” 傅作生连忙捂住他的嘴,皱眉道:“所以这时才会让你这种爱嚼舌根子的人噤声!牵扯之人太多,谁知道到时会获罪而死多少人?这些年朝廷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杀的人还少了吗? 就是想到这般,内阁的陈尚书才会决议下达禁令,你快闭嘴啊,马京和!” 马京和也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像是消化了好一阵后,才又小声问道:“此事还有后续吗?” “有。”傅作生道:“就在刚刚我与心简一起来时,你猜我们还见到了谁?” “谁?” “范宪斗。” “范文程?”马京和喃喃道:“他不是早已抱病在家许久,此事与他也有关联吗?” “正是他先去揭发了索尼,随后才有的平西将军向朝廷告发一事。” 傅作生道:“心简身为御前侍卫,知道很多内幕,正是他对我说了此事...范文程如今已出山,奉命调查索尼一事,要揪出所有幕后之人......” 说着,傅作生又十分郑重道:“所以,现在争斗已经开始了,不似明廷那般事败就被贬官的代价,这次两派斗争,是在血淋淋的拼杀,吾等万不可因一些小事参与进去!” “是。”马京和也喃喃的附和了一句。 ...... 傅作生又说了很多种猜测和见闻,具体都是对于京城中摄政王派与保皇派斗争的想法。 直到最后他说完“范文程如今就在彻查索尼是否是随各地举子进京,吾等才要更加小心。”后,才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姜祝山。 “姜兄呢?怎么想?” 祁京闻言有些恍惚,记得上一次问他怎么想的人,还是陆建章,然后他就把人杀掉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道:“如今我怎么想不太重要,听两位所说,都是关于高层之间的斗争,我们只要谨言慎行其实也原未有太大干系,还是关注明年的春闺试题吧......” 他一句话,又将节奏调转回来。 马京和与傅作生也是一点头,不由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务实之人,对此纷纷说起来。 “姜兄觉得呢?”马京和率先说道:“此番吾感觉应该是会与明廷的试题不同,但也不会太难,毕竟大清才刚刚开国,正需要吾等上去呢。” “你神神叨叨这么久,倒算你说对了一句。”傅作生应和一声,道:“对此,心简也曾说过几句。” “哦?”马京和道:“心简乃是陈尚书之子,应有很大的见解吧?” “也不算。”傅作生突然叹了一口气,道:“你都说心简是通天的官二代了,怎会走寻常路入仕?我想,他必定是已内定了殿试的一个名额。” “那他说什么了?” “他说今年的试题应该是与满汉关系之间的策论......” 马京和点头,倒也是意料之中了,道:“正也是朝廷一直以来想要得以解决的了,可惜没能想出具体的办法,只能从学子里面征集意见了。” “是啊,想必状元应该是直接出仕启心郎了...算是泼天的起点了。” 此时,两人却听一直沉默的姜祝山忽然出了声。 他接过傅作生的话,问道:“我听闻朝廷自开六部以来,启心郎就是那么寥寥数人,真能坐上去吗?” “自然。” 两人同时对此表达了肯定,心中坐实了这姜祝山是务实之人,道:“姜兄可能有些误解,启心郎这一职其实在朝廷中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 “乃是绝对忠心于朝廷之人,才会得到这个职位。” 马京和道:“比如自关外就在跟随先帝的范文程,亦或是今朝被抄家的索尼大学士,他们都曾在这个职位上待过,这就是检验资历和能力的一关,因为要从手上经过太多的朝廷政事,对此,不管是皇上一系还是摄政王一系,都是默认一定要绝对忠诚之人。” 闻言,姜祝山却悄然的皱了皱眉头,问道:“那前几年可有因为此事失职的启心郎?或是背叛了朝廷的?” “倒是没有听说过.......” 傅作生忽然“咦”了一声,向马京和问道:“顺治二年,是不是有一个启心郎曾不见消息了的?” “是有些印象...”马京和皱眉想了一阵,道:“好像姓周吧?那年我记得朝廷是还在打闽南的时候......” “这事儿估计只有心简还记得了......” 姜祝山想了想,正准备再问些什么时,却看两人同时向一边转过了头。 也不止是他们,连会馆中许多正在高谈阔论的举子也纷纷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视野中的门口,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走了进来,脚步轻盈像是飞鸟一般,一路到了那个似乎叫姜祝山的举子身后。 “你去了这么久,我饿了,你都不管我......” 祁京转头,是姜卿那张气呼呼的脸,正叉腰凑过来喝问他,随后又像是气不过一般,坐在了祁京旁边,并拿起了桌上的糕点。 此时,马京和与傅作生一对视,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何姜兄是…重感情之人了…… 第83章 侍卫 事情被突然打断后,在旁人羡煞的目光中,两人见姜祝山也没有继续问下的意思了,转头拉着那个女子出了会馆。 他们来到了会馆后的小院子前,这里正是一行人的歇息之地。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敲门响起。 赵石宝打开门一看,见是祁京与姜卿回来了,忙迎着他们进屋。 “......” “就只听到这些吗?” 赵石宝稍稍提高了音量,道:“周吉有消息了吗?拿到情报了吗?我们回南边去吗?” “没有,他已经失踪了。” 程平没好气的应了一句,道:“我几次让你说话小声点了?这一路你那大嗓门惹的祸还少?你看看你,谁家举人会雇你这么个莽汉?” 赵石宝不理程平,拉着祁京就告状,道:“蔡川出去了一趟,才回来,我们才没敢拦住你家婆娘......” 正坐在院子里的蔡川抬头看去,白了赵石宝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壮汉。 祁京没说什么,他们才刚到,倒也没有像韩文广一样限制众人的自由,只是他们这支南边来的队伍到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些人,所以一直都是万般谨慎,而蔡川却不然,他似乎一直都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祁京将手上的打包来的糕点递给姜卿后,就走上前,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坐在了一处亭子里,祁京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祁京点头,道:“不能太急,刚刚在会馆已经有人下了禁令,不得再宣扬政事,大同事变也包括在里面......” 此时,祁京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吃糕点的俩主仆,接着道:“还有,我们多半是找不到姜之升了。” “为什么?” “昨日我已经替你打听到了,各地的质子都是聚集在皇城内,多尔衮对他们采取的是严加看管,没有一点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在大同事变后,很有可能已将他杀了或者带在身边一起去大同围剿。” 蔡川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会馆里有很多官宦子弟,其中就有一个御前侍卫的儿子,了解的很多,在禁令下达之前,我就已特意引导他点评了此事,对周吉此事也是一样,京中不太平,想站出来说话的人也就多了很多。” 蔡川情绪有些低落,叹息道:“你很厉害。” “没有,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蔡川亦是久在大同细作,岂能不知道这道理,但还是不敢到处去问,深怕暴露了身份。 祁京道:“索尼谋逆一事,多尔衮没有亲自处理,而是交给了范文程,想必快出发了;据那人所说,清军其后去大同,其实是要打一场持久战,军心士气很重要;很可能已带上了姜之升,毕竟姜镶杀了阿济格的儿子,挂在了城门上;奏疏已递进摄政王府,多尔衮调令了北方几乎所有能用的军队......” 蔡川点头,知道这些让自己去打听恐怕不会有这么详细,道:“你怎么想?” “不外乎就几种可能,姜之升走了或是留下,要么就是已经死了,按照京城如今这种局势来说,摄政王一系势大,我猜他多半已被多尔衮祭旗......”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就随便说说。” 蔡川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大郎若是已死,或是随多尔衮出征了,我们不是白跑了一趟...那家主与二郎为何还要让我们出来?” 听见他这么说,祁京却是能想到些用意,但口中依然道:“做事就是这样,岂能一路都顺意?你们不知道具体事宜,两眼一抹黑,虽提前出发了,但姜之升却始终在多尔衮眼皮子底下......” “哈...丧家之犬,想找到主子都难了.......” 祁京想了想,问道:“你们出大同时,是谁的意思?” “是叔父下的命令...”蔡川话到一半,忽然回忆道:“当时我还正在城中肃清余孽,叔父与二郎找到我,告诉我要去京城接回大郎,若能将大郎带回来,必能振奋人心,又告诉我,其实大同总兵府与沿海郑氏早有联系,可以与你们一道去......说来,叔父只与我说和郑氏有联系,却没说具体与郑氏的联络方式......”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祁京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已敲定了什么。 对于此次差事,整体脉络祁京该是有了大概的判断,南边派韩文广一行人北上细作策反,而大同却想借鸡生蛋,那么最后的郑氏呢...... “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祁京问道。 蔡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有些犹豫的看向祁京,道:“不管如何,此间事了之后,你可愿...与我们回大同?” 他其实也不是愚钝之人,光是细想着这一行安排,很快便能知道家主与叔父的用意,加快语速道:“若你点头,等山西义军功成与南边援兵接头后,你是属于总兵府这样的身份,就是封侯拜王也......” “不。” “我不会去。而且大同事变也成功不了。你们已经出来了,之后另寻出路吧。”祁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蔡川顿遭雷击,脸色迅速灰暗下来,心中乱成一团。 此事他是早在破庙那听到多尔衮想亲征之际就大概能知道的,可都是属于他与祁京心照不宣之事,没想到祁京说话能这么直接。 转过头,正看到小姐在院子与那小丫鬟吃着糕点,眼光不时又向着他们这里瞟过来。 蔡川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小姐都这么主动了,竟还不能打动祁京? 若他蔡川受到家主如此礼数,必是恨不得立刻回大同一展身手才好。 祁京却像没什么想法似的,道:“我还在找周吉,需要在这待几天,你们若是等不了,也有去处的话,可以提前走。” 蔡川回过神来,正色道:“我们既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小姐也还在这。” “好。”祁京这才道:“不管如何,我尽力帮你们找到姜之升,等了消息后我会与你商议再行何事,但在这之前怎么做,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要再像今日这般自做主张了,可好?” “好。” 蔡川顿了顿,又问道:“没找到周吉,你准备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什么意外了,我再去查查吧。” “有办法吗?” “有办法。”祁京道:“但得先要混进内部再说......” ~~ “你是说朝廷内部有人在替索尼做事?” 永定门,鄂硕看着范文程道。 “如今看来却是这样。” 范文程点了点头,道:“刚刚审问过那些送索尼进京的驿卒,不是有人授意他们在做此事,而是真的以为索尼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那不是说明是偶然情况吗?” “不,请将军细想,此事的源头是,索尼是如何从盛京如此之多的眼线中脱身的?” 鄂硕想了想,皱眉道:“关键不在这些驿卒上,而是在在索尼自己身上,因为有人帮他成功从盛京出来了?” 范文程老迈的脸上满是平静,道:“他既脱身之后,也是到了这种时候,举人入京已经是年末板上定钉之事...将军明白了吗?” “嗯。”鄂硕应了一声,又看向他,道:“那范大人所说的调查进京渠道,线索不是已断了?” “不算是。”范文程接着道:“我只是希望能从这些驿卒身上找些线索,但授意索尼之人心思也很缜密,竟然用举子进京一事掩盖了一路上的身份关口排查,此事还得从盛京那边在取证了。” 鄂硕闻言冷笑一声,道:“那我们不是无事可做了?” 范文程依旧摇头,不慌不忙道:“没有授意驿卒,那就说明是索尼在自己行动,那么又是谁叫他怎么做的?消息又是怎么从京城传去盛京的?这才是老夫真正想弄明白的事。” “御前侍卫。”鄂硕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只有这些人,才能不用任何理由自由进出所有关口。” “老夫致仕已久,还不知道如今的领侍卫大臣有谁?” “伊尔登,还有被革职抄家的索尼。” 范文程一笑,道:“将军请看,线索不是又有了吗?” ~~ 傍晚,鄂硕回到了摄政王府。 “他就是这么说的?” “是,他让奴才排查伊尔登,还有查清所有后半年出京的御前侍卫。” 鄂硕拱手问道:“此事关系甚大,伊尔登乃是正一品的领侍卫大臣,只怕不好暗中调查,事情可能会闹大,还请摄政王定夺。” “查。” “喳。” ~~ 与此同时,南城澄清坊永胡同里,热闹一片。 从天上俯视下去,酒肆中欢声而起,脂粉店中有女子嬉笑,堂浴中正走出几个身材硕大的壮汉,油坊里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胡同里骑马而过的一众举子身后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书童,举人进京后,热烈的气息如波浪一般朝着四野散开。 糕点铺,客栈,当铺,茶肆,钱庄,杂耍,戏台,于这里有序错落,僧人,佛朗基人,老吏,孩童,书生,流民,乞丐,士卒,纷纷在其上走过,像是一幅巨大的盛世画卷,逐渐流向天边。 越过十王馆的玉河桥上,灯火通明,银鞍白马,一队御前侍卫从这里而过去。 陈掖臣被簇拥在最中间,朝着另一处会馆走去,手上握着腰刀与明晃晃的华服,惹得周遭所有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夜幕降下,北京城里有暮鼓响起,还有一盏盏花灯于玉河水流上亮起...... 转眼一瞬,一名名叫姜明的举人已出了会同北馆...... 第84章 卷宗 从玉河沿着西长安街再往里走就是太液池,隶属宣武门的地界正是镶黄旗的管制之所。 街道上,陈掖臣领着队伍拐进一处宽大的巷子,等马蹄声停止,就看到了他们前方的銮仪卫署。 这里曾是前明锦衣卫的总部,后改为大清的銮仪卫署,因此牌匾才新挂上不久。 陈掖臣把缰绳丢给几个侍奉的小厮,见门前排起了长队,有些杂乱,有銮仪卫在维持秩序。 转过头,又见对面太常寺与督察院不断有人进出,再往远处眺望过去,刑部与大理寺也是一般。 “大人,怎么了?”旁边有人问道。 “总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陈掖臣喃喃一句,道:“按理来说,索尼一案只该交给刑部负责,如今又加上了一个范文程,但为什么整个京城都忙起来了?” “乃是摄政王明日要亲征了吧?” “是啊,全城都忙起来了。” “据说是已经调令了京中诸王,你们看那些镶黄旗,就只有豫亲王留在这了。” “有传言是染了天花......” 他问了一句,身边人对此纷纷说起来,一时附和声杂乱起来。 陈掖臣只是摇摇头,只是看着这般热闹又有些杂乱的景象,驻足良久,方才走进銮仪卫署。 出来迎他的并不是早已联系好的銮仪卫,而是范文程的那一张老脸。 驻足在房檐的阴影下,眼神却像在射出光线来,显得很瘆人。 陈掖臣一笑,倒没有被这一幕吓到,负手走过。 范文程手上拿着一沓卷宗,也是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一个在闲置在家的保皇派,一个身在朝堂的中立派,见到也没什么好说的。 ~~ “范大人刚刚来做什么了?” “查几桩旧案。”銮仪卫里有个的叫马锐的文吏应道。 他是吏部尚书陈名夏的门生,两人早有交道,陈掖臣在汉人官僚体系二代中比较有名,也是跟随陈名夏最早就来到京城的一批人,因此在新朝廷下,许多跟着来的前明师生网中大部分人都占了要职。 马锐见陈掖臣突然来到銮仪卫署,也不免上来与恩师的儿子说了几句。 “陈公子怎么到这来了?” “有些事想弄清楚...”陈掖臣话到一半,又问道:“范宪斗来查什么旧案?” “乃是有关内大臣伊尔登的一些旧事。”马锐道:“他问了属下后,就去了卷宗室,也未与我们做交接,直径拿走了几桩卷宗,还派了几个人守在门口,不让进出...据说是摄政王的命令.......” 陈掖臣皱眉问道:“卷宗室里连当朝大臣的记录都放了吗?” “是。”马锐忽然走近低声说了一句:“銮仪卫创建之初,就是沿着锦衣卫仿制的,因此有很多.......” 陈掖臣挥手打断他的话,道:“我记得去年领銮仪卫的是摄政王亲遣的佟佳氏大臣,后面病死了,如今的指挥使是谁?” “鳌拜。” 陈掖臣一听就明白了,銮仪卫已被陛下夺回来了,鳌拜一直是先帝皇太极的心腹。 但他不知怎么,也牵连了不久前索尼谋立豪格之事,被多尔衮搁置罪责,将他遣去了军中,于明日一起出征大同。 这不禁使陈掖臣意识到一件事...鳌拜即是类似于锦衣卫的指挥使,本不该远离京城,但多尔衮还是一力将他带在自己身边,犹见其防备之重。 见陈掖臣皱眉,马锐又颇显不安道:“可指挥使大人被调遣去了军中,所以范大人来,吾等也不敢阻拦...这卷宗室内关于当朝的大臣的记录其实很少,几乎全都是有关前明已经过期的卷宗,吾等在此也就起了一个保管看守之职,真正重要的东西在皇城那个銮仪卫署里......” “公子也是为这些来的吗?” 陈掖臣摇头,道:“我来是想看看明廷锦衣卫有关复社的记录......” “噢。”马锐闻言,松了口气,道:“有关前明的卷宗都在另一个房里,公子要看,往那边走。” “在那里?” 陈掖臣明显不认识銮仪卫署里这些弯弯绕绕的路,问了一句。 “我领公子去吧。” 马锐说完,又看了看陈掖臣身后的御前侍卫,脸色有些犯难。 这里的銮仪卫署虽然规模较大,也比较松懈,但仍是朝廷重地,陈掖臣是朝廷恩养正五品的二等御前侍卫,又有令牌,他要看,自然没问题,但他身后那些无官无职的御前行走进去,就不合规矩了。 见状,陈掖臣才让手下人在这里等着,起身随着马锐进了銮仪卫署深处。 两人很快到达了内庭,这里的道路和房屋更显复杂,条条弯弯的小路通往着各个小平房内。 对此,马锐也不免说了几句,“前明的锦衣卫体量庞大,囤积在京中的人更有万人之数,因此才有了这么多房间,以供各司其职。” “公子且看,那几处是提督东司房,指挥使大人的理事之处,我们这里是西司房,在前明是管事的指挥千户缉拿盗贼与治安之处,我们去的是更里面的提督街道房,专修理街道与沟渠,但因明廷败退后,一封封的卷宗才在清查中从皇城里流出来,卷宗房内装不下,就安排到了此处。” “嗯。”陈掖臣应了一句,又指着前面那些带着斗笠的人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力士。” 马锐道:“原本在崇祯年间锦衣卫的人数很多,用不着在招募他们,但大清开国后,人手短缺,前几年范大人还在执政的时候就下令重新招募了力士,专随着銮仪卫缉捕办事。” “现在还在招吗?” “是。” 马锐脸上有些得意,道:“有一批就是今日才进来的,公子看他们那昏头昏脑的样子,倒是贻笑大方了。” 陈掖臣点头,想到在门前的长队,有些印象。 他对马锐其实也是有些大概的印象,只知道父亲是安排他在銮仪署中做了某个堂官,虽是个小官职,但在举人进京后,朝廷的每个官职都有了竞争性。这几日,众人都在为一个官职争的头破血流,现在倒是有些显现出前明那般沉官之重的景象了。 他转头继续跟着马锐走进了街道房中平平无奇的一间,见里面每个书架上都几乎摆满的卷宗。 陈掖臣皱眉进去,随手拿起一封,其上写着“提督街道房官办事捕锦衣卫亲启”,内容正是写着锦衣卫调查京中复社之事。 看着这些,令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他要翻看的,在前明被视为秘密卷宗的,是一群专管街道修理的锦衣卫调查出来的…… 但即使如此,他在翻开第一页后,就已知道了明廷皇室为何会器重这群鹰犬。 开篇记载的是复社创始人,有关“娄东二张”张溥张采创立复社的全部过程,再往下翻过便是天下各个地方复社领头人的记载,甚至连他们何日何时去哪了那个地方说了什么话,与那些人是对头,又与那些人交好,都纷纷标注了位置。 陈掖臣游走于各个书架间,拿过一卷卷“锦衣卫亲启”,眉头紧皱。 马锐看着这一幕,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早在吏部有人过来打招呼时,他就知道陈掖臣不会无缘无故到銮仪卫来,更不会无缘无故去翻看这些陈年旧事。 他在銮仪卫中待了四年,嗅觉很敏锐,明白吏部如今时陈尚书在执掌,想要看看这些前明的遗物实在太轻而易举了,但之所以没有用正规的文书调令去做这件事,而是让陈掖臣依靠他与陈家的门生关系一人到这里查看,就能说明很多原因... 马锐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在摄政王对京城的辐射下,朝廷里没有人可以完全隐蔽踪迹,陈尚书与陈掖臣此般做,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晓他们来过这里。 可似乎也做的太简陋了些。 ~~ 陈掖臣却不知道这个父亲的门生走之前在想什么,他只想一心找到他要的东西。 终于,他翻到了保定复社的记录。 不出意外的,禀报这封卷宗的锦衣卫在上面写下了《留都放乱公揭》中陈名夏的名字。 这封在弘光年间在南边广为流传的文告使得陈名夏一时名声大噪,其上是复社众人痛斥阮大钺的内容,更提出了为南明朝廷改革的种种言论。 陈名夏当时被遣去保定实施地方改革,但未等成功,清军便已打了过来,只得作罢,再之后被清军掠去北京城,当上了翰林院攥修,负责起草内阁票拟文书。 在大清朝的内阁中,延续了前明互相弹劾的弊端,但大多都是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去恶心对方,实质性的证据很少,陈名夏一个被虏来的文人一开始便当上了攥修,自然少不了弹劾。 他初来乍到,底子不干净,这没什么,大家都是投靠满人的汉人,底子都不干净,但却不能私通敌寇结党营私,这是尤其致命的问题...... 陈掖臣快速翻过那篇《留都放乱公揭》,再下面,便是陈名夏与南边现任广西总督张同敝的联系记录了...他们曾商议过,如果陈名夏被俘后,该在清廷中如何行事...... 这本是茶后戏言,等同于两人调侃的玩笑话,可当年却被几个坏事的锦衣卫记载在上面了…… 投降清军之后,陈名夏被擢升为清廷二品重臣兼任内阁大学士,随着时间推移,所有的种种便尘封下来。 直到陈掖臣再次找到这封卷宗,也不出意外的,这是陈名夏的政敌,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宁完我做梦都想拿到的东西。 他此前收到父亲的消息,宁完我已在陈名夏的靠山摄政王亲征之际有了动作,从内阁中发了一份文书,要求理清测查前明谍报…… 就是这份平常看似一件小事的命令,让父亲起了疑心。 但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了前明锦衣卫这里,动用关系,让他提前一步到了这里…… ~~ 陈掖臣其实知道外界对父亲的看法。 陈名夏在清廷中极善投机,在初来京城时便攒动多尔衮称帝,也因此得了摄政王一系的青睐,得以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至内阁大学士。 父亲的位子一到这上面后,加之陈掖臣御前侍卫一职,就有很多渠道能得知皇城中的内幕。 他们这些前明的旧臣之所以不站队任何一系,除却不想平生祸端以外,还有另一个主要的原因… 摄政王迟早是要还政的,也就是说小皇帝迟早会与摄政王有巨大的冲突,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们看的很透,所以一直选择中立,不管最后是谁赢了,官也照样当,不会有一丝风险。 既然甩去这么一个致命的因素,而此时父亲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宁完我这个巨大的政敌。 现在的情况也显而易见,父亲是靠多尔衮上位的,但官儿到手后选择了中立,此般却没有遭到多尔衮的清算,是因为他与多尔衮面前的红人额固山真谭泰有密切关系。 在明白人眼中,父亲就是脚踏两条船的人,一边笼络着中立派的大臣,一边又与谭泰打的火热,自然是保皇派宁完我的眼中刺。 但四年来斗到了如今这一步,父亲也只唯有出身复社和这封致命的卷宗是把柄,其他的,宁完我就是把他陈家祖宗的坟都掘了,也不可能会找到证据让父亲下野。 让陈掖臣有些不明白的是,父亲把半辈子的事情都想了个通透,怎么会就忽然想到了他当年与张同蔽的谈话呢…… 从复社变革…到一梦黄粱吗? …… 同时,陈掖臣看着手上的卷宗,也只觉荒诞无比。 藏在一间破旧瓦房里的,一封形同玩笑的前朝谍报,却能掌握一个朝廷重臣的生死…… 这就如同他这几日在会馆中下达的禁言令一样荒诞,这根本就是在玩文字牢狱的游戏。 掌权的人,对面的政敌,即使他们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也可以借此让你去死。 这一切所需要的不过是几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就像这封卷宗,落到马锐手里,就只能待在书架上吃灰尘,可一旦落到宁完我手里,就是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宝贝…… 陈掖臣脑中闪过了许多事,他与父亲是一体的,父亲身居高位,又是汉人,实在是要注意到太多事情,如今连这种陈年旧事的玩笑话都想抹平了,尤见中立派里党争之深...... 加之保皇派与摄政王派的争斗,更使他一时更加叹气连连,看不清前路在那里。 “呼...” 他呼出一口长气,起身拿走了有关保定复社的全部卷宗,幸好是他先宁完我一步到了这里。 但起身后,他脑中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范文程……他是比自己先到的…… 他看过这些内容没有? 拿走的那些卷宗是不是有关父亲的? 回想那双在屋檐瘆人的眼神...陈掖臣此时便已有些冷汗。 “嗒嗒嗒……” 又是一阵零碎的脚步声传来,陈掖臣背身看到地上的光影被遮盖住。 等转过身,往前面看去时,只见两个力士的身影已覆盖了整个小门。 下一瞬,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陈掖臣抬头,首先注意的是这两个戴着斗笠的人脸上的表情。 一个眼神平静,一个神色冷峻。 “你们要做什么?” “咚!” 第85章 合作 等陈掖臣再次醒来后,已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中。 挣扎了一下,又发现自己的手脚均被绑住了,只得将目光看向了朝他蹲下来的那个人。 这人眼神平静,正不慌不忙的解下手里的匕首。 “姜祝山?” 陈掖臣喃喃了一句,他记得当时是在会馆里见过这个举人的,马京和与傅作生对他很推崇,还说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 “嗯。” “你要做什么?” “想问你一些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开始问。” 陈掖臣冷眼看向他,非但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宁完我的人了?那范文程又是怎么回事?” “噗!” “啊!” “我只说一遍,时间很短,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呼...我不知道……” 祁京再次举起匕首,平静道:“你理解错了一些事,不过没关系,你既不说,杀了你后,问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陈掖臣闷哼一声,看着大腿上涌出的鲜血,狞笑起来。 “呵呵,那你来啊,杀了我,你们也跑不掉。” “你不识路。” “什么?” “我一路跟踪你,知道你不认识这里的路。” 祁京道:“所以你不知道你现在在那里,安心听我问话,不然我杀你后,我还能走,但你的命却留在这里了,明白吗?” “呵,宁完我已经下贱到用刺杀这种手段了?果然到死都改不了赌徒心性!” “噗!” 又是一声落下,陈掖臣大腿上已遍布鲜血,这一下就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此时,祁京的匕首却已抵在了他脖间,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似乎陈掖臣察觉到了...对方真没跟他开玩笑。 但,他依旧没有选择松口,因为他看到了一旁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脸色冷峻之人正翻看着他准备带出去的卷宗...... 在他印象里,这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到提督街道房来,必定是政敌与仇家的人了,他手上这份卷宗被抢过去后,陈家一样要被灭族。 “老子失算了...今日竟会死在无名小卒手上,来吧。” 这般说了一句,他已闭上了眼睛。 祁京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只觉这人似乎内心戏太多了,自己都还没问,就说不知道,扮演宁死不从吗? 他们能混到这里,全是因为韩文广当年就是在这当差的,但这些并不代表着他们能在这肆意妄为,銮仪卫终究是锦衣卫的延续,里面厉害的人很多,那时去大同的陆建章便是一个,他们既然到了总部,反而更要四处小心。 对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能在这浪费太多时间,杀了就是。 正待匕首划开皮肤时,祁京脑中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对方既然宁死都不愿说,那就是有什么东西比他死了更重要了? 也正是这时,身后的韩文广出了声。 “等等。” ~~ “等等。” 东长安街上,一直低头查看卷宗的范文程突然挥停了队伍。 “怎么了?”鄂硕问道。 “方才才想到一件事。”范文程问道:“陈掖臣去銮仪卫时有命令吗?” “他是御前侍卫,地位比銮仪卫要高的多。” “律令中好像没有这一条吧?” 鄂硕解释了一句,见范文程还疑惑的看着他,又道:“按照你那时下的律令,自然是不能进去的,但今时不一样了。” “噢,老夫倒是不知道了。”范文程似乎依旧在装糊涂。 鄂硕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好生查你的差事,摄政王不是让你来闲逛的。” “嗯,但刚刚将军不是也说了,他是御前侍卫吗?” “你想说什么?” “他是二等御前侍卫,同时又是个举人。”范文程不紧不慢道:“这些正与我们在查的事都对上了,再者,我们才刚出了銮仪卫,他后脚就进去了...将军不觉得很巧吗? 走之前我看了一眼,他是与一个堂官往街道房去了,那么,一个举人如今不准备会试,一个御前侍卫如今不侍奉在宫里,反而做的事都在与我们同步,其人又是吏部尚书的儿子,陈名夏在朝中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竟可随意遣人进出朝廷重地?” 鄂硕却并没有闲心听他说这些,依旧冷冷道:“我说最后一遍,安生查你的差事,摄政王让你斩草除根,不是让你逮着人胡闹攀咬。” 见鄂硕没有继续问的意思,范文程也瞬间改了口。 “是,老夫远离朝堂已久,只是有些好奇。” “等将索尼一案查清后,你自会得到该有的东西。”鄂硕也不愿把话说的太绝,指了指他手里的卷宗,继续道:“你可看出什么了?” “疑点太多,源头还是要从宫里查起,要从长计议......” 见范文程给脸不要脸的,鄂硕又瞬间冷下神色来。 “不要再与我兜圈子了,明日摄政王出征,再无什么进展,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范文程一笑,喃喃道:“我一条老狗,无非就是被剥皮卖肉罢了。” 说这句话时,他一张老脸上不见表情,又回头看了看西长安街上的銮仪卫署的方向,眼神依旧瘆人。 ~~ “你们到底是谁?” 街道房的边缘一间中,陈掖臣抬头又问了一句。 正与韩文广说话的祁京听他出了声,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封卷宗,被翻开到某一页。 “你父亲跟明廷广西总督张同敝有联系?”祁京指了指上面的内容道。 “你们不就是来找这个的吗?”陈掖臣皱眉道:“既然知道了罪证在这里,又何必与我多言?” 祁京也跟着皱眉起来,缓缓道:“你以为我们是找这个东西的?” “呵,杀了我,或者供出我罪加一等,你打算怎么做?”陈掖臣问道。 祁京摇了摇头,道:“我们合作吧。” 话语一出,不止陈掖臣震惊,连身后一直没过去的韩文广也有些震惊。 自祁京回到会馆后院让他一起去旧锦衣卫故地之时,韩文广就知道这一行要找到那个启心郎周吉,祁京需要的不止是个向导,还要有熟悉当年时事之人。 他适才将祁京叫过来,就是翻看了陈掖臣想拿走的卷宗,上面的内容他有印象,这份所谓的“亲启”内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因为当年经办调查复社之事时他也在场。 韩文广毕竟是从小就混迹在锦衣卫里的,加之崇祯年间与永历朝的党争激烈,所以他的嗅觉一直很敏锐...陈掖臣之所以到这里来拿走这些过期的卷宗,很可能是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再看陈掖臣紧张的神情,他心中就肯定了这是一封把柄,可以要挟陈掖臣乖乖说出周吉的下落。 于是就向祁京提了建议,又补充了当年陈名夏当年与明廷的旧事,可没想到祁京现在却要合作? 他虽有些震惊,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反而是走到了窗边,盯梢起了周围。 总之,祁京自从肇庆出来,进大同,再到如今入京城,所办的事一直很让他放心,他要做什么,自听他的就是。 ...... 第86章 策反 陈掖臣却不知道这个从他身前走过去的脸色冷峻之人在想什么,这个说要跟他合作的人又要做什么。 听见适才那句话后,他就一直在走神,直到姜祝山又说了一句,“我帮你们除掉政敌......” 陈掖臣恍然一愣。 “什么?” “宁完我是吗?”祁京问了一句,道:“我去杀掉他。” 陈掖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厉笑道:“哈哈哈哈...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去杀掉他?这般可笑的话也说的出来?” “大同起事是我做的。” 祁京不紧不慢道:“你应该有印象,两个钦差,索卓罗,陆建章,还有阿济格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门柱一个叫楼亲的,都是我杀的。” 陈掖臣这才开始闭眼凝神,这些消息是才从大同前线传到北京城的,其余人包括宁完我也不可能知道,也就是自己在乾清宫行走时才听过父亲唠叨过几句...... 但这些,能代表什么? 不过杀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能证明什么吗? 陈掖臣嗤笑道:“就算是真的,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没有胡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但仍蹲在这里跟你说实话......” “那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想听。” 陈掖臣腿上血流不止,心中却满是懊悔,悔不该进来时孤身一人,但要他和两个的突然劫持他的人谈什么合作,没有丝毫可能。 然而,祁京的话语还在继续。 “...或者把你想拿走的卷宗交给那个什么宁完我,让你一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陈掖臣又是一愣,睁开了眼,里面满布血丝。 “你敢!” “看来你还不明白,你已经牵扯进来了。” “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死的事,是你家有把柄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借满人之手除掉你们,你不怕死与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祁京指了指卷宗上面被记载着的,陈氏一家二十六口的名字。 “其实你关心的是你父亲陈名夏与你家二十六口人的处境,但在我眼中,既然你都要寻死了,那就是送他们下去陪你也是顺手之事...谁让你们底子不干净?” “我明白什么?!”陈掖臣突然青筋暴起,大怒道:“老子什么都不明白!” “好,我继续说。” 祁京平静的语气又起,抬手替他摁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你已知道了,你家底子不干净,是从南边投靠过来的汉人,又是两边投机的中立派,如今多尔衮亲征,你们的政敌借此致你们于死地...关键就在我手上这份卷宗上......” “你闭嘴!我不明白!” “留都防乱公揭上面有陈名夏的名字,这谁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陈名夏跟张同敝开过玩笑,说他如果投靠清廷后,会在里面策应他...你看,这上面还有具体的方法,不像是玩笑话......” “你闭嘴!放开!” “所以你孤身一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先一步抹除掉这些东西,但你们为何现在才会想到这一步呢?前面干什么去了?非要等靠山多尔衮走了,才知道火烧眉毛?这注定你们目光短浅,在朝堂之争上只能走一步想一步,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的缺点...” “你闭嘴!!” “你看,你自以为是父亲陈名夏是正二品的吏部尚书,清廷重臣,自己又是正五品的二等御前侍卫,想要做一些寻常人做不到的事简直轻而易举?那么卷宗如今又为何会落到我手上? 你以为站在一个朝堂上的同僚是众志成城的,齐心向外的?那么为何你们还会又分派系斗争? 你以为你们先侍明朝,又侍清朝都得到了重臣之职,这就是你们的本事了?那么你为何还会害怕全家身死? 你们洋洋得意,自以为善投机善左右逢源,殊不知封建王朝天下的这一切都是带着算计交易的,从努尔哈赤跪在李成梁面前叫爹的时候,从吴三桂放开山海关城门的时候,再到最后多尔衮顺利登上摄政王宝座的时候,谁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什么脏事?” “参与进来的人都是如此,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光芒,为了自己可以把家国卖的干干净净,什么忠君为国,什么改革强军,什么扶持幼君,岂更不比我手上这封卷宗更加玩笑,更加荒诞.......” “你闭嘴!” “所以,这些你其实都是知道的。” 祁京道:“权力斗争从来没有休止,你只能和你父亲和你陈家二十六口人活下去才有未来,同时,你也只能继续向上爬,爬到像多尔衮那般最高的位置,才能让人忽略你的缺点,你的把柄,你背后的脏事...彻底结束掌握权力的弊端。” “你......你......”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这些当然于我没有半分关系,你说让我动手杀你,我自然可以顺手做了。 对了,我一开始到这里前,我连你爹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按南边的说法是,一个快入土了的老汉奸罢了...你先死了,他们后面也就来了。” 祁京说罢,松开了双手,任由陈掖臣腿上的血涌出来。 过了一会儿,陈掖臣却是自己合拢了双腿,在遏制血流出来。 “怎么? 还是想活下去了?” 陈掖臣没有说话。 见状,祁京依旧平静道:“我既都说了是合作了,我自然会帮你处理掉要紧事,就比如这封卷宗,我可以在这里就销毁掉,然后再去帮你杀了宁完我…想好了,你与你身后的陈家只有一次机会,我确实可以帮你们。” “你在骗我...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在骗我.......” 陈掖臣额头上已满布冷汗,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紧张所致。 “我们是什么身份对你来说其实不重要。”祁京道:“卷宗与底子什么的其实也不重要......” “为什么?” “我说一个点吧,你就明白我帮你有什么作用了…现在真正对你们重要的是人,朝堂上的隐藏的敌人。因为你们的污点与证据再多,什么私通明廷敌寇,什么有复社反动思想...但忽略了一个点,只要没有人出来检举你们,那么一切就等于不存在。” 陈掖臣眼中已闪过了好奇。 祁京又道:“你们的敌人,你们自然是最能清楚的,由我来做这些事,处理掉他们,事后一切责任都堆到姜祝山头上,你不用怀疑我的能力,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不信你......” 祁京摇摇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只能赌一把,要么我先杀了你再递出这份卷宗,你全家死;要么我们合作,双方都会收益巨大……” “选吧,我给你十秒钟。” “十。” “......” 就在祁京倒数间,韩文广心中对他的表现更为惊艳起来。 祁京说的这些,其实全都是建立在这一封自己所说的,能要挟陈掖臣的卷宗之上。 况且,陈掖臣身为御前侍卫,也肯定是知道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陈名夏也从未与南边通过任何书信。 但就是这单一的证据,却能被祁京牵扯出这么多来,一步步将陈掖臣的想法从“一人死。”“全家死。”再到最后回转到“合作双方利益巨大。” 韩文广一开始还在担心卷宗的真假会被陈掖臣道破,但听祁京说了这么久,已隐隐听出他是完全避开了卷宗的真假性,只专注于对方的处境与利益。 从头到尾,这份卷宗在祁京眼中起的也不过是个由头,只要能成功让他搭上话就行。 至于真假,谁在乎? 能用到时,它就是真的。 不用时,连圣旨也可能是假的。 第87章 关联 提督街道房门口,韩文广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祁京。 “他就这么被你说服了?” “侥幸而已。” 祁京微微叹息一声。 这其实也并不算是侥幸,只能说是偶然情况,说服陈掖臣这件事,无非就是他前世的一些审问手段,只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替他考虑处境,再替他想想办法就是。 祁京心里明白他与韩文光的出现对于陈掖臣来说只能算是一件突发的事故——就好比你发现你家现在有了灭族的危险,然后去找到了那份比较重要的证据,但在这时候却突然闯进来几个人抢了你的东西,还威胁你要合作,任谁都不可能配合的。 但祁京最后在这些事情上又加了一个点,着重强调了他们的困境与自己可以解决他家现在情况,有这么一个机会在面前,又是命悬一线的情况下,陈掖臣自然只能妥协。 这些要与韩文广解释却是比较麻烦的事情。 祁京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道:“举个例子吧,你去追捕一群强盗,没有追到,但等你晚上回家时却发现这些强盗劫持了你的家小,逼你与他们合作,你答不答应?” “我会直接杀了他们。” “你会杀人,他们就不会吗?”祁京道:“对于陈掖臣来说,我们就是那群强盗。你应该看的出他是重感情之人,做不到你这样杀伐果断,但这件事对于我们这些强盗来说,关键其实在于我们为何还会回来逼人合作。” “你是说,要将人拉上船?” “嗯。” 看着祁京一副平平静静的样子,韩文广不禁想到这些事是对于他来说太轻松了? 说是要将人拉上船,可陈掖臣年少登科,一个正五品的御前侍卫,还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凭什么与他们一起拼命?就因为一封前明锦衣卫的卷宗吗? 陈掖臣能被祁京唬住,但他身后的陈名夏肯定看的出来...说起来,韩文广心中对这些朝堂重臣还是很敬畏的,知道他们想翻案或是堵住这件事,完全可以有太多手段,再者,祁京虽说的言之凿凿,但与他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合作终究也不算上策...... “之后怎么行事?” “去杀几个人。”祁京擦了擦那柄匕首,还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道:“剩下的,我们回去再说。” 两人脚步声愈远。 ~~ 陈掖臣知道姜祝山没有相信他。 当然,他也没有相信对方。 祁京走之前,又丢给了他一把匕首,让他自己磨断绑着的绳索。 天色已快黯淡下来,陈掖臣耷拉着眼,一边割着绳索,一边回想着适才他们说的话。 “我答应你了,然后呢?” “可我不相信你。” “呵,随你信不信。” “嗯,所以还需要做一些事,让你彻底死心了。” “什么?” “你不必知道,你脱身后也不必回去与陈名夏说,事后就像刚刚说的那样,我在东城富国寺等你,等那时你确定要合作之后,我们再谈后续。” “我不信你。” “随你信不信。” ...... 回想着那双一直毫无波动的眼神,陈掖臣咬紧了牙关,准备第一时间就去与父亲汇报。 总之,朝堂争斗有太多手段,就于他今日要拿的这一封卷宗一般,他心底还是有些不相信这是他陈氏一族的命脉,就算姜祝山递给了宁完我又如何,父亲不可能束手待毙...只能说被占了先手,赢面变小了而已。 可笑他还与自己言之凿凿的谈什么权力斗争,却不知自己终究是个小人物,除了能做刺杀劫持以外,等自己回去后,就只能负手等死了。 也正是这时,陈掖臣割断了绳索,又连忙撕下一截布料绑住伤口,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他打开了门,见周围连绵不断的街道房中是寒风涌动,偶有呼喊声传来。 这是在做什么? 他忽觉不对,继续朝那边声音源头处走去,不久后,眼中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 ~~ 与此同时,马锐是第一时间冲出来的。 一出堂门,只听周围人在大声吼叫。 “走水了!” “在街道房!” “那边...那边有人窜逃!” “那是卷宗室!范大人的人在哪!” 一声声吼叫中,马锐快速穿过小道,手上握着弯刀。 还未等到卷宗房,就又听一声满语大吼传来。 “杀了他们!” “陈公子在哪?!” “你等杀人泄露,好叫灭口了!” “那是你们,胆敢烧毁卷宗室!” 马锐心中愈发凝重,几乎是一路狂奔至前方。 一抬眼,只见卷宗房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下,陈掖臣带过来的御前行走与范文程留在这看守的镶白旗士卒已拔刀相对,脚下是几具尸体...... 这一瞬,他脑中闪过很多事...... 恩师想查前明的旧事,范文程想查御前侍卫的事,陈掖臣就是御前侍卫,然后卷宗房就被烧了,还死人了...... 他不明白,陈掖臣受到恩师的授意,用自己这一层门生关系到了銮仪卫署,不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来过这里吗? 之前他还嫌手段有些简陋,但现在为何要将事情闹的这么大?一旦事发,源头就是他带进来的,这不是要陷自己于死地吗? 一股寒意渐渐自心中升起...... “住手啊!” 马锐大叫起来。 然而,前方已有利器的碰撞声传到了耳朵里...... 更远处,又有一队人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 范文程不知何时,已带人冲了进来。 鄂硕一直跟在他身边,此时见銮仪卫署中燃起大火,心中也是一顿...还真让他说中了。 彼时,在范文程说完那句“无非就是被剥皮卖肉罢了”后,就将话题转到了陈掖臣身上。 “老夫认为,陈掖臣此番来銮仪卫,实在太巧了。” “为什么?” 范文程不答,反问道:“将军知道老夫为何要留人在卷宗房看守吗?” 鄂硕也不懂他们这些文臣的弯弯肠子,直言道:“不知道。” “因为怕有人想毁灭这些卷宗。” 范文程道:“别忘了,陈掖臣也是御前侍卫,将军适才也说了,他们的地位比銮仪卫高......” 鄂硕眯起眼,道:“你是说,陈掖臣是进来捣毁卷宗的?” 范文程点头,只是一瞬间话像是变的很少了一般,只抬眼静静看着鄂硕。 “走。” 鄂硕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火光下,等级别更高的镶白旗骑兵到来后,冲突便很快被平息下来。 鄂硕第一时间提审了所有人,包括那个一直在吼叫不断的堂倌马锐。 而马锐也知事发瞒不住了,将事情尽数抖出。 “......” “陈掖臣在哪里?!” “奴才不知...” “是你将他带进来的?” “是...” “你等知不知道,他胆敢烧毁卷宗房,已犯了死罪!” “奴才真不知道陈公子与此事有关联啊...他...他就是来找保定复社......” “够了!你是陈家的门生!” 鄂硕大喝一声,怒道:“我问你,陈掖臣到底在哪?!” “.......” 他们的声音在范文程耳中,渐渐被火焰的滋滋声埋没。 他躬着腰,背手走到卷宗房前方,忽然从地上看到了几张被吹过来的纸张。 他抬眼一看,见这些东西被吹的满地都是,彷佛是有人故意拿出来又洒落的一样。 捡起其中的几张,上面正是《留都防乱公揭》的一部分内容。 单看此事,在范文程眼中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陈掖臣来找的卷宗是有关陈名夏在前明的一些污点证据,但陈名夏已投清,这些其实显得也没那么重要,完全没有烧毁整个卷宗房的必要,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就是整个事情中唯一的疑点了。 范文程心里知道陈掖臣不会这么做,陈名夏也不是老糊涂了敢在这种时候生事。 所以,只能是其他人参与了进来。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有人在栽赃陈掖臣,并且还先了他一步。 “被人抢先了啊.......” “看来,还有人在后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赢家?” 范文程喃喃着一笑,挥手又将这些东西洒进火中。 ...... 第88章 黄雀 摄政王府。 鄂硕已在面前侍了许久。 多尔衮低头一边看着手上诸臣的折子,一边问了起来。 “陈掖臣失踪了?” “是。”鄂硕道:“在提督街道房里,我们只发现地上的血迹.......” “那个堂倌审了没有?” “审了,他是陈名夏的门生,所以才敢带着他进去......” 鄂硕从头到尾,又将此事的经过朝着多尔衮说了一遍,直到最后才道:“奴才是觉得,范文程有些出工不出力,似在慢慢引导奴才去发现,而他只在一旁做看客似的.......” “嗯。” 多尔衮对此倒没有多大反应,应了一声,道:“你来这里之前,他去哪了?” “回家了...说是不习惯晚睡.......”鄂硕道:“他倒好,兴致一来就走了,只剩奴才在四处捉人。” 多尔衮脸上依旧不见表情,纤瘦的身体上穿着明日将要出征的铠甲,道:“老了就是这样,况且此事我与他都心知肚明,查不出什么结果的,他也不敢查出什么结果......” 鄂硕一低头,他心里其实清楚这些怕是有关宫里的事了,关键也不是他们会不会找到索尼谋立的源头,而是多尔衮到底想不想动手。 依照摄政王府这些年的铁血手段,完全可以逮住任何一个有嫌疑之人就当场处决,君不见索尼一个一品大员,也是说抄家就抄家,完全不会顾忌任何派系任何人...总之,只要摄政王还在京城,那么一切的权柄都掌握在他手中,只要想,甚至可以把小皇帝从那个位子拉下来。 而范文程这条先帝的老狗一力接下这差事,也不过是为了拖着,以此护住小皇帝罢了。 “那...主子...陈掖臣与陈名夏之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查吧,给他们敲个响,别以为南北党争案过后自己胜出了,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继续斗了。” 多尔衮一手拂过其中的一道折子,道:“陈名夏也是南方官员,这几年一路风生水起,做到了内阁和吏部的位子,党争案后冯铨和孙之解从内阁下去了,不代表他们这些旧臣就可以出来说话,你看,他与宁完我都已斗了互相栽赃的地步,呵,荒唐。” 说着,他话语一转,道:“陈掖臣捉到后,交给刑部处置吧,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是...”鄂硕脸上有些不解。 多尔衮抬头一看,道:“是觉得我下手太轻了?” “是...”鄂硕道:“倘若陈掖臣此事交与范文程与刑部那些明廷旧臣来做的话,恐怕只能不了了之。” “就是要如此。”多尔衮道:“如今已经不是我们在关外的状况了,那时范文程上书,说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是我非与明朝之争,实与流寇之争。 于是我们就进取了中原,一路到了现在,天下已近在咫尺,关外那些杀人的手段已不合适了,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他们斗的再厉害,终究不过是在我们的朝堂之上,而所做之事也只能围绕大清朝展开,所以只需权衡利弊就好,以汉治汉,这是当初就定下的。” 出乎鄂硕意料的,摄政王似乎并没有把党争当回事,反而是在利用陈名夏这些旧臣的争斗更好的利用他们...... 见多尔衮这样用怀柔的手段,他心中不定,又问道:“主子想将索尼一事...查到那种地步?” 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有的疑惑,既然摄政王不想对宫里下手,又点了范文程这个保皇派的差,岂不是也想将此事与陈掖臣一事一样不了了之下去? 而多尔衮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冷笑道:“我真正想看的是范文程,他会做到哪一步。” “为何?” “你知道他为何一开始就要将索尼检举了吗?” “不是为了撇清关系吗?” 多尔衮摇头,道:“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之所以要把自己撇干净,是他想接下这件差事。” 鄂硕似乎明白了什么,凝神道:“主子是说...他其实也是索尼谋立其中的一员,但他先把自己撇干净了,然后借助自己调查索尼一事…掌权?” “不,是拉人下水。” 多尔衮道:“他引导你回来查陈掖臣是障眼法,是想将此事牵扯到朝中中立派的那几个大臣身上,让你把事情闹的更大.......” “可,火不是他放的啊......” “重要吗?” “他派人守在门口,谁知道里面会不会突然少了几份对朝廷‘重要’的卷宗?” 多尔衮对于这些明争暗斗实在是太熟悉了,只听鄂硕说到一半就已明白了范文程的整个用意。 “他敢这样做……是敲定了我不会在这种时候动手.......” 听见多尔衮这般说,鄂硕心中愈不安起来,道:“主子明日就要亲征了,难道就任由范文程生乱吗?” “他闹不起来。” ...... 鄂硕走后,多尔衮也没有了兴致继续看折子,负手走到了外面。 其实单看范文程此事,对他来说很简单。 范文程既然想当黄雀,那他就是树下拿着弓的猎人,什么时候这只黄雀闹腾了,一箭射死就行。 真正的问题是,范文程想借此牵扯到如陈名夏伊尔登一般的很多大臣,让多尔衮射死的不止他一只黄雀,这就很难办了。 而恰是在这种时候,如刚林所说,朝局才刚刚稳定下来,科举也才刚开始,不能牵扯到太多人。 一旦让范文程成功后,一朝事发,他再想平息这件事,就得处理被范文程拉下水的所有人。 多尔衮叹了口气,接着又忽然笑了起来。 说来,其实也怪他有些扭曲的心理,他既容不下想为小皇帝出头的人,想查出索尼谋立之事的身后人,但也不想时局动荡大开杀戒,才使得被范文程反将了一军。 可,不管是保皇派也好,中立派也罢,他们都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他们闹腾的再厉害,所有的权力也都在自己手上。 所以不管届时范文程查到了那种地步,或是京中大臣都被他拖下水了也罢,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他手中,他没下令,那么一切都是待定的。 就如现在他不想对宫里动手一般,他既没有下令,范文程也不敢进宫去调查,只能在外围兜兜转转的做些小手段。 反而,他可以趁范文程做此事之际拿到把柄,彻底将这些心有异端之人全部处理掉,这才是他要的斩草除根...... 至于交给谁去收集证据,他心中已有了人选,但在此之前,也别让这些黄雀过的太安生了。 “来人。” “大王。” “去做一件事......” ~~ 次日一早,范文程已出了自己的府中,准备往东城而去。 摄政王亲征是大事,诸王公贵族都是一路从摄政王府中接送至宫中,然后又送到东城外。 甚至连去宫里时,多尔衮也是于午门内才下轿,而诸王公需从午门外就下来,种种由见多尔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东城人头滚滚,俱是前来送行之人。 范文程一抬眼,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跟在多尔衮身后,鳌拜,贝子屯齐,尼堪,李国翰,孟乔芳...... 没有被带上的也诸多是排立在两旁,俱是内阁的来人,洪承铸,冯铨,孙之懈,宁完我,祁充格,宋权,希福等。 但却很少见到留下来的武将,因为多尔衮几乎已是将整个北方能打的将领全压了上去,只留了这些办理政事的大臣留守京城。 大学士刚林站在范文程身边,看着这一幕喃喃起来。 “自山海关之战以来,摄政王就从未亲征过,犹见事态之重。“ “究其原因,一是进入京城后,百务丛集,难以分身,二是朝中不安分需要大王压着,三是摄政王的身体也不适合再戎马了...可此次实乃迫不得已了,山西一旦失陷,必然引起各地连锁,且不说南方明廷余孽未定,大同举事不过几日,陕西,甘肃竟都有了响应,更甚之京城附近的天津山东一块都有人据地立旗......” “朝廷之事仍重啊......” 说着,刚林拍了拍范文程的肩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而范文程像是从没注意过一般,透过硕大的城门目送着亲征大军徐徐远去。 ...... 第89章 富国寺 多尔衮走了,整个京城又似乎陷入了寂静的氛围之中。 街道上,范文程背手负立,见人群已在渐渐散去,其中显眼的车驾有两辆,一是豫亲王多铎的队伍,他染病不能随行,因此只能留守京城,二是东莪格格的轿子,很少露面,这回多尔衮出征才来送行... 但这些在他眼中都不重要,重点是,今日陈名夏没有来,鄂硕也没有来...... 回望这些年之事,其实双方派系的争斗都是有度的,至少是在合理的范围下争一争,对待这些事多尔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中度量即可,但在山西造反一事的态度上,不管是保皇派还是中立派都是一力支持平叛的,所以朝堂上一致对外时,有什么间隙都可以暂时放下。 因此陈名夏没有理由不会到场。 对于昨日之事,范文程其实心中已有了计量,鄂硕恐怕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多尔衮,那么,依照多尔衮生性多疑的性子,很快便会想到他的目的,并且留下手段阻住自己。 因此鄂硕也只能是受了什么命令才没有到场。 就这般想着,范文程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链子。 事情的一开始是他盯着索尼,多尔衮又盯着他,此时索尼是蝉,范文程是螳螂,多尔衮是黄雀。 然后索尼这只蝉出局了,蝉变成了范文程自己。 再一番轮转后,陈名夏一系被范文程拉进来替掉了自己,范文程则又变成盯着他们的螳螂,而多尔衮这个黄雀却在这时走了... 那么接下来谁会替代多尔衮的角色,谁又会替掉索尼的角色? 偶然一瞬,他回头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却又将目光散开。 诸多事情堆积在心中,范文程却是一笑,眼下还是先做好自己这个小螳螂再说。 ~~ “那个就是范文程吗?” 祁京问了一句,此时他举着扇子游走在街上,一副官老爷打扮,玉面俊朗的,倒是很惹人注意。 一旁扮作小厮的韩文广也不太清楚,道:“好像是,南边有几他的画像,为什么突然提到他了?” “昨日卷宗房外是他留守的人。”祁京一边看着范文程马车离开的踪影,一边道:“我们栽赃陈掖臣一事应该是在他处理了。” “你是说,他可能会查到我们?” “不,他要查的人不是我们。”祁京道:“我猜陈掖臣很可能已经逃了。” “为什么?他不能解释清楚吗?” “因为是我们烧了卷宗房,双方的人起冲突死了人,再加之陈掖臣御前侍卫的身份,他不可能解释的清。只能去找陈名夏。” “我们呢?之后怎么做?” “多尔衮走了,城中会松懈很多,尽快打探到周吉的下落,然后找到他。” “可如今只有陈掖臣一人逃出来,你准备让他做什么?” 听见韩文广这样问,祁京倒是一皱眉,偶然想到了什么。 “先去碰碰运气吧...似乎有人在帮我们......” “什么意思?” “没什么。”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富国寺附近。 这里是昨日祁京约定陈掖臣见面之处,隶属东城较中心地带,因此行人很多。 韩文广一路走的都很焦急,似乎还是不明白祁京为何这般平静。 对他来说,陈掖臣即使逃了,再来与他们见面的概率也是很小的,祁京完全是在赌。 ~~ 宁完我此时已回了府中,准备赌两把。 送摄政王出征是要紧事,因此他今日凌晨便起来,之后一路忙到了中午。 穿过庭院,他叫下人先提来几壶好酒,边走边喝的往堂上走去,准备好好睡一觉,然后晚上再去刘士英那摇塞子摇个通宵。 行走间打个了酒嗝,他摸了摸身上还揣着的银票,只觉日子过的太乐呵了,白天捞钱,晚上赌博,谁还能有自己快活? 来到堂上,只见寒风滚滚,把他的那些奏疏与折子吹的遍地散落...上面几乎都是写着整个清廷的政事,还有各种谏议等着他批。 忽然间好像忘了自己还是个内阁大学士兼议政大臣...对了,好像还有个太子太傅来着,只是现在皇帝都还是个小娃娃,他也乐意多领一份俸禄...... “陈名夏啊陈名夏,你就不懂乐趣所在...别挡着老夫捞钱了...” 如此喃喃了一句,他俯下身收拾起了遍地纸张。 偶然一瞬,一双军靴出现在他眼前,以及一份递下来的明黄色帛书。 “.......” “哈,老夫也要当黄雀了?” 等鄂硕说完经过,宁完我微微笑道。 “你说什么?” “这不就是大王的意思?” 宁完我将秘旨随意拿在手中,道:“让我与范大人玩一个游戏,我们来当黄雀,他做前面的螳螂,至于那些被他盯上的人,就是蝉儿咯.......” 鄂硕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哎,与你们这些莽夫说不清。”宁完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都统大人玩过斗蛐蛐吗?” “没有。” 宁完我道:“此事吧,就好比原本在一个笼子有两个蛐蛐,然后范大人这只螳螂突然被摄政王放进去了,结果就很明显了,一个个吃了。” “谁是蛐蛐?” “索尼还有他的同党咯。”宁完我笑道:“只是现在这只螳螂想和蛐蛐联手爬了上来...真有意思。” “你准备怎么做?” “范大人想拉更多蛐蛐下来,殊不知这些小玩意儿再多,爬上去也咬不死赌徒。”宁完我道:“摄政王殿下既然还不想一巴掌拍死他们,那我们就接着斗蛐蛐咯。” 鄂硕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多尔衮吩咐他来找宁完我,也就接着道:“陈名夏已被软禁,大王已交代了,继续往下面查...还有一件秘事...肃亲...” 等鄂硕靠过来,宁完我却是一把推开他,道:“算了,老夫不想知道,老夫还要留着命去打牌。” 鄂硕一愣。 却只听宁完我再度开口,将此事盖过,问道:“先找陈掖臣吧,范大人这么想拉陈家下水,说明在他眼中这只蛐蛐很厉害啊。” “可他已失踪了......” “不。”宁完我摇头道:“概率太小了。” “什么?” “你看,陈掖臣既然有了御前侍卫的令牌,为什么要事先联络那个叫马锐的堂倌?” “你是说...” “对嘛,注意细节,他不认识銮仪卫署里的路,那么他最后是怎么逃走的?”宁完我话语一转道:“再来到范大人身上,他为什么要栽赃人家?为什么劝你马不停蹄的回去?又为什么恰逢其时的要回家睡觉了?” 鄂硕又是一愣,等了许久回过神后,才闭眼叹息道:“他那日拿过的卷宗里有一份是有关街道提督房修建的图纸...必定时趁我审人的时候已找到了陈掖臣...然后放他走了......” 回想这些事时,鄂硕只觉这些文臣办事太过缜密了...怎么都跟着捕头一样...... 宁完我没空注意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又喝了一口,接着问道:“都统大人来时,应该派人跟着他了吧?他去那了?” 鄂硕点头,道:“我麾下的两个牛录马佳满查回禀是在东城的酒肆上...赏雪。” “那个酒肆?” “隆昌客栈。” “哦?” 宁完我忽然想到什么,道:“那个位置有个大赌场,我去过很多次了,亭台上可不是赏雪的地方,而是去看富国寺的......” “富国寺?” “嗯,围了吧,陈掖臣应该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 “猜的,这个概率比较大......” 宁完我说了一句,又打了酒嗝,轻描淡写的样子。 “斗蛐蛐嘛,我们赌一赌。” ~~ 富国寺,后院功课殿的第五间。 祁京推开了门,只见陈掖臣已满头是汗的躺在了房中。 “姜祝山...我告诉你......”陈掖臣皱眉,正待说话。 “我问,你答。”祁京挥手打断道,话语简洁有力。 陈掖臣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现在就杀了你。” 陈掖臣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你说。” 祁京问道:“你家世代名门,在进京时可了解过时事?” “知道,我是御前侍卫,有很多消息都有经过我们之手......” 祁京问道:“沿海的郑氏知道吗?” “知道。”陈掖臣道:“他们是前明残存的势力,但自郑芝龙投降后,就只有他儿子郑成功还在金门抵抗,你问他们做什么?” 祁京不答,继续道:“郑氏有来过京城没有?” “当然没有,他们在前明本就是一伙海盗,只是后面为稳定沿海局势才加封的官职。” “知道启心郎吗?” “知道,但前几年朝廷下令汉人学习满语后,现在已经基本取缔了。” “在任上的有过那些人?” “很多,范文程,索尼,希福他们都做过,这是一个过渡,任过启心郎的人基本都已入阁了。” “嗯,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启心郎叫周吉的?” “听说过。”陈掖臣道:“他是洪承铸的亲信...自在辽东投降后,就被摄政王带来了京城,那时前明刚刚覆灭不久,鱼龙交杂,他底子干净又有些学识,就安排他做了吏部的启心郎,因家父是吏部尚书我才听人道起......” “他后面怎么了?” “不知道,吏部在革除他的职位时,只写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在顺治三年三月初......” “在那里失踪的?” “不知。” 祁京微微皱眉,道:“一位形同正二品的启心郎失踪,所属的吏部竟不知道原因?” 陈掖臣忽然想到什么,闭口不答。 祁京毫不犹豫的,将匕首扎进了他的大腿。 陈掖臣吃痛,闷哼道:“我都已到此,你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 “那你总得说点什么,让我相信你。” “我...我真不知道...那时我还在考举人,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些,只听几个文吏在里面唠叨过几句......” 祁京拿出伤药给他止血,接着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说周吉似乎卷入了党争,再去了宫里一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党争?” “是,我说了他是洪承铸的人,洪承铸在太宗一朝一直被防范软禁,至今朝陛下登基后才渐渐有了起色,被摄政王与保皇派索尼等人争相游说,其人却在摇摆不定,直到周吉失踪后,他才如范文程一般沉了下去......” “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周吉在哪?” “摄政王走了,有很多人想出来......索尼就是第一个,我不知道还有那些人,但摄政王必定会留下人去制衡这些党争和想起事的保皇派,洪承铸可能也会出来,但周吉消失太久了...很可能已死了.......” 祁京又仔细问了几句,才问道:“周吉是洪承铸的人,启心郎是洪承铸安排他的做的?” “不,启心郎的任命都是摄政王下的令。” “关于周吉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了,他本就是在我们进京之时就不见了,又没有什么麾下的派系,拢共就是在吏部办一些事。我也是等父亲进了吏部后才知道这些闲言碎语......” “洪承铸既曾是明朝的人,他投降这些年可是做了什么事才会沉下去?” “是。” “说。” “顺治二年,他曾受到摄政王的命令南下总督江南军务,招抚南明弘光朝的旧臣,但私下有很多人都在劝他趁机反了,这些话传到了当时一路下去的肃亲王豪格耳中,于是就将他革职送回京城了,但摄政王似乎对他恩宠有加,又让他起复了内阁大学士,直到去年他丧父回乡守制回来发生周吉失踪一案后,他就被停了一切职务,只挂了一个虚职,但一直被内阁诸位大学士排解在外。” 陈掖臣说着,话语一顿。 “姜祝山,你说大同之事是你做的,难道你来京城寻周吉也是为起事?我告诉你,你动不了的,多尔衮就算带走了几乎所有兵力,这里也不是你能轻易能策反人的地方......” “是我在审你。”祁京呵斥了一句。 陈掖臣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眯起眼看着他。 不是说好的合作吗? 然而,祁京的下一个问题已出现在耳中。 “是洪承铸在给明朝递奏疏?” 第90章 文会 隆昌酒肆上,范文程呼出了一口长气,在空中变作白雾。 富国寺坐落在东城的中央地带,离着他在西城的家很远。 目光垂下,只见这次的京城似乎与往常不同。 在他清廷刚进京城的几年,也基本算是在沿用前明的旧制,因此即使北方易主,其实也大多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 但之后自己远离朝堂,多尔衮就兴起了很多为满族奠定基础的举动,剃发易服,占房圈地,投充逃人,诸如在他脚下的隆昌酒肆与富国寺就是隶属于豫亲王多铎的管辖范围。 这些在他眼中,就是清廷不如明朝的地方了,他们似乎只想圈占土地当作私有物品,可这永远都是一时之利...... 如今天津的白莲教,山西的姜镶,陕西的大西军,还有南边的残明,种种都在告诉他们要取得天下只能把汉人当成自己的子民...一味的镇压,恐怕适得其反。 寒风拂过,范文程忽然自嘲一笑。 “思君思国思社稷...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宁完我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对着他轻声笑了一句。 二人一对视,宁完我问道:“宪斗这是想回去了?” “我只想天下太平。” “呃...”宁完我喝了一口酒,道:“概率太小了,至少我们这辈是看不到了。” 范文程怡然一笑,道:“你成黄雀了?” “老夫就只是个赌徒。” 宁完我往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看着下面的人流,道:“挺热闹的,不知道赌场开了没有,可惜,老夫还有差事啊...陈掖臣在这?” “不知道。”范文程摇头道:“今日寺里有文会,老夫清净惯了,特意来看看。” “什么文会,一群和尚书生瞎扯淡,陈掖臣前几日不是已下了内阁禁令?谁叫办的?” “这是谁的地界?”范文程反问了一句,道:“我觉得你捉不到这只蝉儿......” “没关系。”宁完我又打了个酒嗝,道:“几只小东西任他们去了也罢,老夫是来见你的。” “那就是摄政王想捉我了?陈名夏呢?” “大王可不止想捉你了,还想捉你身后之人。”宁完我道:“索尼一事,你把人晃的漂亮,想必是吃定了大王不想在这时候动手,大王一走,所以只得老夫下水了。” “听老夫一句劝,陈名夏已被软禁...陈掖臣在被抓到后会立即处死,你还是乖乖回去赏雪吧,不要再搅和了。” “思君思国思社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 “你非得逼得所有人都跟你一起玩命吗?” 范文程淡淡道:“打了这么多年仗,要是怕死,也走不到这里。” 宁完我脸上已有些不悦。 他是通透之人,知道什么黄雀螳螂都是摆在面上给蠢货去看的,真正在争斗的是笼子前赌徒。从索尼到陈掖臣,都是被幕后的赌徒放进去的蛐蛐。 多尔衮临走前交代他去找到这些蛐蛐摸出幕后之人收集证据,可殊不知他自接到这份命令开始,也成了笼子里的玩物了。 回想着鄂硕想与他说的密事,此事对于宁完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能不能立功找到证据,而是怎么才能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小...所以他入局后第一件事就想劝范文程这个老匹夫不要再闹了。 无关双方阵营的问题,宁完我知道这就是一个无底洞...抓的蛐蛐再多或是铁证如山又如何? 到最后只能是摄政王与乾清宫里的输赢问题...谁知道以后事发,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又会不会被人惦记上? 范文程目光一瞥,道:“你支开鄂硕,就为与我说这些?” “老夫没心思陪你玩,但你要硬来,只能奉陪到底了。” ...... 看着范文程转身离去,宁完我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满查两个牛录又跟了上去。 身后有人过来禀报,道:“大人,都统大人让吾等回禀,怕是有些不好查......” “出什么事了?” “今日文会乃是...多尔博阿哥办的......” 多尔博是多铎的第五子,今年才七岁,他不可能会办这场文会,只能是有人授意以他的名义做了。 在如今还在留在京城的诸人中,也只能是那么几个。 听见又是出来这般大的人物,宁完我愈发头痛起来,一把将酒壶丢到桌上,道:“那就先通报,告诉多尔博,这是摄政王吩咐我们办的事......” ~~ “我对洪承铸并不了解...” 陈掖臣闻言似乎并没有反应,只死死捂住了伤口。 祁京看了一阵他,道:“若说周吉平白无故失踪了,你觉得是会谁人让他消失的?” 陈掖臣道:“还能有谁?别忘了他是正二品的重臣,除却宫里,如今身在京城知道细节的恐怕就只有多铎了.......” “多铎如今在哪?” “染病在王府里。” “怎么见他?” “你要见多铎?”陈掖臣反问一句,道:“不可能的,你们这种身份不明之人恐怕还没到他面前就已人头落地了。” “那就找个身份,另外,我们的合作之事要放一放。” “为什么?” “我觉得你还不可信。”祁京说罢,伸手就要解他的衣服。 “哎...你做什么?” “姜祝山!说好的合作呢?!如今我一人到了这里...你却还这般对我?你简直是禽......” 话音还未说完,就只听门被推开。 韩文广快步走进来,道:“有人来了,骑兵。” 祁京点点头,穿上陈掖臣的衣物后,与韩文广并肩走到了寺庙内侧的千佛殿附近。 远处,只听马蹄声滚滚。 祁京理好了帽檐,对着韩文广道:“你去带走陈掖臣,我掩护你们走,出去后不要回会馆里。” “为什么?”韩文广握着绣春刀,一边看着祁京一边问道:“你早知道有人会来追我们?” “是追陈掖臣。”祁京快速道:“你忘了陈掖臣并不认识銮仪卫的路了?有人帮他逃了出来,送他来见了我们。” “他想做什么?” “不清楚,你们先走吧。” 韩文广点头,道:“你呢?” “我接着去找周吉的下落,有消息后,我会留记号,老地方见面...”祁京忽然又顿了一阵,道:“留着陈掖臣。” “好。” 两人似乎愈发有了默契,各自一点头,下一刻,就已擦身而过。 ~~ 宁完我已到了富国寺门口。 在脑中回想了一遍富国寺的地景,对鄂硕道:“范文程既不说...那就一并找到陈掖臣问罪,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今日文会,多尔博那边通报了吗?” “已经说了。”鄂硕看着前方被聚集在一起的文人和尚,道:“但这次文会不是多尔博办的。” “谁?” “东莪格格。”鄂硕道:“她与豫亲王府关系甚好,聚集了很多文人,陈掖臣想必就是混在其中。” 闻言,宁完我松了一口气,东莪是多尔衮的独生亲女,范文程再怎么也不可能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这倒是在宁完我心中算是一件好事了,只要不是范文程故意引导他们牵连人就好。 “都围住了吗?” “围住了,他们跑不出去。” 宁完我点头,问道:“格格在哪?老夫亲自去说明情况。” “千佛殿,轿子停在那边了。” ~~ 与此同时,已有人快速向着千佛殿附近搜查过去。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人群中间那个穿着黄衣的人。 “陈掖臣?” “那边!他还穿着御前侍卫的衣物!” “追!别让他跑了!” 喝声四起,握着弯刀的正白旗的士卒挤开人群,飞快向着那人冲过去,近处的骑兵也在往这边赶。 千佛殿前高台上,祁京转头看去,见人群被纷纷嚷嚷推到两边,像一张被撕开的画作。 他快速向着那些士卒身后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韩文广领着陈掖臣离开的功课殿。 如此,祁京才施施然然的转身而走,边走边脱去身上的官服... 待走进一旁偏殿的巷子时,祁京已能听到外面的呼吼声,他却依旧不紧不慢,将套在官服里的举人儒裳露出来,想到了前世听过的话。 “慌什么,你越慌,越容易被人指认。”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官服丢进了巷子两边的墙后,随后理了理自己的这身儒裳,抬首挺胸,又从袖中拿出纸笔,边写边进了千佛殿。 隔着不过几丈的距离,前来搜查的士卒已密密麻麻的涌进了适才的那偏巷子里。 “给我找!” 第91章 残雪 “找到了?” 冬日滚滚,雪花飘落,宁完我还未到千佛殿,就已有人过来汇报。 “是,我们已有人见陈掖臣进了偏殿旁的巷子。” “还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奴才只看到他一人跑了。” 闻言,鄂硕疑惑道:“不可能,有人将他送了过来,怎么会让他又暴露出来...你赌错了?” “不。”宁完我加快了些速度,道:“恰恰说明我们走对了地方,陈掖臣确实在这里,范文程是想用他牵扯另一些人下来。” “这......” 宁完我有些失神,喃喃道:“此事你来晚了,本该在摄政王出征之前,就该提议把他软禁起来...这老匹夫说是下野了,其实不知道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与他藕断丝连。” 直到他这么一说,鄂硕似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对于追查索尼一事,范文程其实早知道他是个陪衬,几乎没有什么权力,但他还是利用多尔衮的疑心,把陈掖臣拉了下来...... 陈掖臣逃走后,鄂硕几乎是肯定他受到了范文程的意思,万一四处去栽赃其他人,这事情要怎么收尾? 想着,鄂硕心中一慌,问道:“把人全捉起来?” “你还没看明白吗?大王为何会只软禁了陈名夏?” 宁完我摇头,道:“换作是别人,大可全杀了都行,但此事当中除却陈掖臣可以处置之外,都不是轻易能动的。” 范文程是曾经的文官之首,且还深得宫里的器重,即使现在闲置在家了,其实也不是多尔衮说杀就能杀的,索尼陈名夏一事也是一样,他们在朝中的地位太重,在没有具体证据之前,软禁已是严重到极致的处罚。 宁完我已不想再去见范文程这个老乌龟了,他既不肯妥协,那自己也能把他与身后人全部送下去好了...这也是当初多尔衮找他的原意,先软禁他的政敌,就是在告诉宁完我,办完此事,跟我还有肉吃...... 此时,宁完我无外乎只能跟在鄂硕站队到摄政王这边,心里也将其他想法尽数抛去。 冷静下来一想,范文程就算用了陈掖臣这一闲子去搅事又如何,阵营既变换了,自己顺藤摸瓜,先找到陈掖臣,等大王回来处置就是了。 “行了,你先去那处巷子找找,这边等老夫通报格格后再过来。” 宁完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千佛殿主殿,眼中已看到了大雪中那顶华丽的轿子。 ~~ 偏殿中人声鼎沸,马京和抚了抚了长衫,望着纸上的题目沉思着。 “残雪...残雪.......”他喃喃道:“京中大雪未退,哪来的什么残雪...这诗题出的不合时宜啊。” 一旁的傅作生也摆了摆手,道:“本就是一场小文会,你还想出名不成?” “我这不是想来这边打听打听有没有掖臣的消息......” “那就去找啊,你瞧瞧你刚进来的那般模样,四处张扬,恨不得自己就是中心了?” 马京和一愣,道:“那你说说怎么找?我们两个白身举人,不成名,谁会理我们?” 傅作生已不想理他,将手中的纸张拍在桌上,转头看着还在不断进出的人群,没有再打算写下去...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姜兄!” 随即傅作生挥手叫住了那名还在低头看着诗题的举子。 ~~ 另一边,鄂硕已在偏巷里找到了那身官服。 他一皱眉,将一个士卒拉过来问道:“人呢?” “奴才不知啊...就看到他往这边走了......” 闻言,鄂硕拿起那身衣物仔细看了看,心中阴晴不定。 直到又有一名士卒过来禀报,道:“回都统,我们有人看到他进了偏殿......” ...... 祁京回过头,见是那日在会馆中说过话的两人,不成想却在这里遇见。 一见面,他拱手作揖,自穿越到这里后,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做。 “姜兄,也是来这里参加文会的?” 祁京点头,道:“两位这是?” 马京和从桌上起身,道:“我们这是来寻陈.......” 话未说完,傅作生就一把撇开他,笑道:“吾等也是来看看的,姜兄看这诗题可有了佳作?” “什么诗题?” 傅作生有些疑惑道:“就是此次文会格格出的题目,姜兄该不会不知道?” “格格?”祁京道:“我刚到此家里有些水土不服,我来时原是想祈福,只知富国寺有场文会,却不知是谁人办的。” “原是为此。”傅作生一应,也是想到那日姜祝山被自家妻子叫回去之事,如今过来富国寺想必也是为此了。 闻言,被拉住的马京和蹬了一眼傅作生,转头道:“此次文会明面上是豫亲王府的多尔博阿哥叫人办的,但实际东莪格格才是主持人.......” 祁京恍然了一会儿,又问道:“豫亲王可是多铎?” “是,姜兄竟不知道吗?”马京和颇为话痨,道:“豫亲王与摄政王是亲兄弟,两家关系甚好,去年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豫亲王已成了朝中的第二号人物辅政王...盖满洲风俗,大家闺秀无不落落大方,格格喜爱诗词,又是郡主,自然能办几场文会......” “哦。”祁京道:“此次文会豫亲王可有露面?” 傅作生道:“自是没有的...豫亲王似乎染病了,连摄政王出征大同都没有跟去,多尔博阿哥与格格在富国寺办,恐怕也有如姜兄一般为豫亲王祈福的心思...就这般还有人过来打搅,是有些可恨了。” “谁?” “这就不知了,吾等来之前,就已有人围住了富国寺,在将人往千佛殿这边赶.......” 这些,祁京已了然于胸,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转头看了看殿内壁上那处巨大的白璧,道:“那是做什么的?” 马京和也转头看去,扬了扬手里的纸张,道:“乃是此次文会夺冠的诗词,将会题在上面,供后人参拜...这也是吾等来此想扬名的.......” 又是话未说完,只见祁京已朝前走去。 “哎...姜兄这是作甚...格格也在那里,万不可冲撞...” ~~ “格格呢?” 宁完我走过门槛,见轿子前只有几个女包衣侍奉在那。 “去偏殿了,文会在那边。”回话的女包衣道:“适才还有人来搅事呢,说要查什么人,格格在让我们在这里,不要人打搅了文会。” 宁完我心中一顿,再次问道:“没人进去查?” 那名女包衣气呼呼的摇摇头,道:“没有,说是又看到那人往偏巷走了...好不容易办一次,都给你们搅了.......” 宁完我身为正二品议政大臣,被一个小小的女包衣这样埋怨,却没有太生气,诸如他前面所说的,在清廷的阶级划分中,东莪与多尔博不管再小,终究是一生下来就比他高的,宁完我动不了他们。 点头之后,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偏殿走去。 不知怎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场景,只觉那里不对,陈掖臣没有可能再会露面...消息是那里传出来的? 忽然,有人从外面跑了进来。 “报!我们在功课殿围守的人死了......” “什么?” “看到是谁杀的?” “奴才不知...只适才牛录说在千佛殿看到陈掖臣,我们才分人追过去.......” 宁完我心里一惊,在脑中瞬间想到了一种概率极小的可能。 正是此时,鄂硕带人冲了过来。 “去偏殿!他扮成了儒生!” “等等,此事有诈.......” “怎么?” “来不及了。”宁完我迅速带人回头往功课殿方向走去,回头道:“你先去围住千佛殿,我去找陈掖臣!” ...... 很快,宁完我就已带人到了功课殿附近。 大雪飘落,地面上满是雪白,但他还是看到了一处围墙边留下的血迹。 “人呢?” “他们翻墙走了.......” “他们?” “是,有两人...趁着我们人手分散之际,突然杀了出来......” 宁完我挥手止住,往那边的几具尸体看去,洒落的雪花已快覆盖住了他们全身....... “哈,棋差一招...赌徒遇到骗子.......” ~~ 与此同时,鄂硕已冲入了殿内。 他的重心本是那些穿着儒裳的文人,但此时殿中人声嘈杂,都似乎在齐齐指向一处地方。 转眼一瞬,他也看到了前方巨大的白壁上的字迹....... “残雪凝辉冷画屏.......” 第92章 出行 “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宁完我念完了壁上的内容,喃喃道:“可惜只有上半段,这首浣溪沙是谁写的?” “你还有空看这个?”鄂硕指了指前方被围住的人群,道:“不先把人找出来?” 宁完我没有搭话,反而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一身御前侍卫的官服?” “是,所以陈掖臣必定在里面。” 宁完我摇头道:“不,人已经走...陈掖臣你我都知道什么样子,怎么如今还没有找到?一件追查的小事儿,其人将我们晃成这样......” “何为晃成这样?若是人逃了便追,躲在这了便去找,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概率较大,有人进笼子里搅局了,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带走陈掖臣。” “谁?” 鄂硕如同被叮了一下,闷声问了一句。 宁完我道:“不知,老夫肯定陈掖臣此事也与范文程有关,只是现在不知道还有几股势力进来了。” “你已是内阁大臣,连这些都看不清吗?摄政王找你不是让你与范文程去周旋的,是让你致其于死地!正白旗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到他?” “你还知道老夫是内阁大臣?”宁完我道:“老夫一个处理政事的,让你差遣来捉细作,你还怪老夫捉不到人?” “你人多有什么用?敢在豫亲王的地盘上闹事?敢去杀了范文程?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上,大同一事摄政王带走了太多人,我们才是势单力薄的那个,小心行事。” 鄂硕显然没有当初的这么好说话,执意加派人手进来,自己也去前方逮着几名举人审问。 宁完我此时却摇了摇头,暗道一声莽夫。 ....... “诸位看到了,此事乃是鄂硕都统在执意行事,老夫也劝不动,敢问可惊扰了格格?” 殿中,宁完我走向了那几名还在维持秩序的包衣,开口说了起来。 不似那些女包衣那般的恃宠而骄,这几个男包衣还是认的出宁完我,不敢怠慢。 “适才题完诗后,格格已经走了。” “哦?”宁完我忽然问道:“是谁人题了这首残诗?” “不知,他只上来写了几句后就去拜会格格了.......” “他们说什么了?” “奴婢隔得远,只听那名举人自称是姓姜的....” “身上可穿着儒裳?” “是...” “噢.......” 宁完我与这些人说了良久,转头见鄂硕已审问回来了。 他坐在长桌上,伸手看了看其上的诗题,道:“没搜到?” 鄂硕不答。 “老夫都说了,人已经走了。” “我已下令围住了富国寺,他们怎么走?” “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宁完我道:“从索尼谋立到多尔博的文会,处处出岔子,一个比一个阴,老夫就不该贪着陈名夏软禁,接了这差事......” 闻言,鄂硕深感无力,似乎明白了摄政王为何一直要求从轻处置...这些朝中的老狐狸,竟一个都不肯卖力。 “不管如何,此事都得继续办下去。”鄂硕道:“你已接到差事,只能站在摄政王这边。” “老夫知道。”宁完我叹了口气,道:“此事就凭他们搅吧,不管牵扯出何事,老夫陪着一起玩命就是。” 如此感叹一句,宁完我才堪堪开口道:“老夫对细作之事是门外汉,远不比那些老手,但在赌场混了大半辈子,也知道世间之事无外乎是赌的是一个概率。” “你想说什么?” “他们分成了两拨,一人留在了千佛殿吸引追兵,然后换身成了儒生,你在偏巷中找到的那身官服就是凭证,陈掖臣则是有可能乔装往功德殿逃了。” “线索断了?” “不。”宁完我依旧摇头,道:“你已重兵围住了千佛殿,那个留在这里的人不可能溜走,但适才却没有搜到他,如此说来,还有一个概率...他已跟着人出去了.......” “谁?” 宁完我指着前方白壁的《浣溪沙》,忽然点评道:“单单上半段其实不算很惊艳,只在工整勾勒,其人能出去,想必还有精彩的下半截了.......” 鄂硕一皱眉,道:“适才打听过了,写这首诗的举人叫姜明,能确定是他?” ~~ “刚刚那些人是在找你的?” 轿子里,有清脆的声音响起。 “在下也不知。”祁京跟在一旁,边走边说道:“只听他们在喊着的什么陈掖臣...不知是何人.......” “嗯。”轿子里应了一声,又有声音传出来:“你这人,不称奴才?” “才从应天府出来,有些不习惯.......” “你那首诗其实一般.......怎么敢上去写的?” “我不为写诗....是为...” “你说你仰慕我?” “是。”祁京沉吟了一阵,道:“我对公主殿下一见倾心。” “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我才不是公主...” 帘子忽然被掀开,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头上带着儒帽,其装束却是做了男子打扮,此时笑起来仪态万方,“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寻我?” 祁京也是一笑,先看向了前方富国寺门口还在盘查的正白旗守卫,又回头看了看轿子里的女子,眼神平静似水。 “是,小人腹中无墨,却是对格格一片真心.......” 这一刻,他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劫持她扑杀出去....... 此般眼神落在东莪眼中,却是对这个有些木讷的举人有了些好奇。 一开始只见他容貌俊朗,风度秀雅,书法工整,与那些唯唯诺诺的举人僧人不同,而后竟敢擅自上前与自己说话...第一句便是仰慕她.......如今又是敢这样看自己的? 忽然。 有马蹄声响起,推开人群,往着轿子这边涌来,接着是纷纷嚷嚷的满语喝声。 寺庙前方排查的士卒也在迅速集结,持刀而立。 几名随行的包衣迅速跑过来,俯首道:“郡主...是鄂硕都统.......” “嗯。” 东莪在窗边撑着头,却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反而对着祁京笑道:“小士子....你的下半段呢?说来与我听听。” 祁京点头,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渐渐靠去帘子边...... ~~ 第93章 暴露 “你既确定是他,怎么还放走了?” 宁完我姗姗来迟,看着东莪远去的仪仗问道。 鄂硕叹息道:“郡主说要听诗...让我明日再去找......” “偏要等着?” “搅了郡主的文会...岂能再蹬鼻子上脸?”鄂硕道:“再者,姜明...已被郡主叫去王府当记室了........” “你就不怕他逃了?” 宁完我又问了一句,忽然想到鄂硕是摄政王的亲信,进出王府许久,应该是认得格格的,但却没有对其细查,恐怕另有他意。 “放心,他走不掉,我已让人跟了过去。” 宁完我摇头道:“没有证据,能捉了他?” “捉一个小人物还要证据?光是他行迹可疑便足以致其于死地...也就是郡主对其人起了兴趣,等兴头一过,拿过来便是。” “哦?”宁完我应了一句,道:“你是没有与郡主说实话了?” 鄂硕摇头道:“此事不能把郡主牵连下来,范文程放走了陈掖臣,他们与陈掖臣接触过,身后还不知有多少人,到时如若大王回来事发,不能让人反咬一口说郡主包庇细作.......” 宁完我哈哈一笑,道:“你也明白老夫的心情了?就如陈掖臣一事,他如若牵头带我们去四处拉人下水,后果不堪设想......” 鄂硕点点头道:“小心行事...从轻处置,不能留下痕迹...” “痕迹都在这小贼子身上啊...运气竟能这么好...重重围堵之中都能被他攀上活路...有意思。” “陈掖臣既在他的掩护下走了,之后怎么做?” “既然这个姜明执意敢暴露出来,那就先揪住他,然后再利用他找到陈掖臣,早点将此事平息下去吧。” “摄政王令你要盯着的人是范文程,你却一直在找陈掖臣,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完我指着后面的千佛殿道:“老夫这么说吧,索尼一事一开始是范文程在调查,但其人有异心,被摄政王换下,但在换下之前,他栽赃了陈掖臣来迷惑后进局的老夫,事后又助他从銮仪卫署逃走,想要继续用其人拖延调查索尼一事的进度....... 可老夫的本意不是来调查索尼的,而是要盯着范文程,防止他在京中生事,所以如今老夫只要拿到陈掖臣,当作证据指认范文程,让他彻底动弹不得。” “你是认为,都是范文程在幕后搞鬼?” “不然呢?”宁完我反问一句,道:“虚虚实实,你我都知道索尼与陈掖臣事变的源头,此事已牵扯上了一个老夫的政敌陈名夏,还想查到那一步?皇上头上吗? 范文程与他身后人既然想四处拉人下水,那我们把全部罪责反手推给他们,事情从何人起来的,就从何人处结束,这就是摄政王原本的意思。” 鄂硕也已恍然,喃喃道:“用他们来做收尾,已是最好的了。” “对嘛。”宁完我像是觉得鄂硕才开窍一般,笑道:“所以啊,老夫现在与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此事尽早了结,大王在大同能一力平叛,老夫也能干掉陈名夏睡个安稳觉,何乐不为?” “走吧,先去查查这个姜明。” ~~ “姜明,字祝山,应天府江宁县人,其乡试不中,却被江宁县令恩科至京城参加明岁会试,到京城后住于会同北馆.......” “就这些?” “是,我们只根据举人的名字查到这些,另外还有一些杂事.......” “说。” “奴才问了当时玉河桥上排查举人身份的老吏,其人对姜明颇有印象...他似乎是...拖家带口来的,且是从西城官道进城,而其余应天府举人却是从南城进来.......” “带了什么人?又是谁人放他进城的?” “说是妻子与侍卫...他有官府下发的举人文书,自是可以进京...当时并未深究....” “妻子...再查。” “喳...” 话语一落,便已有许多人从这里出去...... 夜幕降临,摄政王府一处偏房中,有人向侍卫统领纳满汇报了此事。 他便是鄂硕派来跟着祁京的人。 其实也说不上是派来,他本身就是王府的侍卫,一直跟在东莪身边,等鄂硕交代过后,他细想此事才觉姜明贴上来的时机太巧了。 当时本该让留下姜明配合调查的,奈何架不住郡主发的小性子... 东莪露面虽少,但如今谁知道这个郡主其实比公主的分量更重,她是性子温婉很少发脾气,可一旦性子来了,连都统都不敢懈怠她的意思...... 他从小看着郡主长大,已有隐约察觉到东莪这次生气真正的意思...除却文会被打搅外,这么些年来,京中可有那个人一上来就敢说喜欢郡主的? 纳满又觉得姜明此人着实可恨...已有了妻女竟敢还来招惹? 再牵扯进陈掖臣一事,他神色已有些凝重,又招来了几个包衣问话。 “姜明去哪了?” “回大人,他被郡主遣去收拾东西...令其明日就入府记室.......” “可有派人跟去?” “有...那边还未回禀......” 闻言,纳满便不再说话,看着手上那份圈画了姜明名字的文书,喃喃起来。 “此人想接近郡主到底想做什么?” ~~ “吾等也不知道啊,只在殿中见到了姜兄攀谈了一会儿,他便已走上去了。” 另一边,马京和已交代道。 “他与你们说了什么?” “他问了文会的诗题,又问了举办这次文会的主持人.......” 宁完我摇摇头,道:“老夫不要听转述,你把原话以及你们结识他的经过尽数道来。” “好...是这样,吾等原先是在会馆里......” ~~ 与此同时,受命回家收拾东西的祁京已来到了会同北馆。 他悄然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见自己所住的那处院子里还是亮着灯火...叹了口气。 他与韩文广已离开三日之久,事情竟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如今暴露在清廷眼中,不由让他忧心起了这次事情成功的概率。 小院子前,他转头看去天上,正是一轮弯月映在雪天中。 茫茫大雪落在头上,他回想起如今才得到的消息。 京城...顺治三年......吏部启心郎...绝对忠于朝廷之人...那间谍周吉当年是如何消失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周吉...周吉...” 第94章 动手 “他问了启心郎周吉一事?” “是,但他并未点名,似乎像是在引导我们说......”傅作生喃喃了一句。 “之后呢?” “吾等就说了句,只有可能掖臣知道...他便已被他家妻子叫了回去。” “妻子?” “是,原先说过,姜兄是拖家带口来的京城,此事很新奇,会馆中很多人都知道。” “他住在哪?” “就在会同北馆里的青云别院.......” 问到这,宁完我心中已有了思量,这只小蛐蛐恐怕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如此范文程那日才会觉得他捉不到这只蝉儿? 那么,如果他不是范文程的人,为什么还会去跟陈掖臣接触?范文程又为何要帮助陈掖臣逃出去? 也正是此时,鄂硕已从外面回来。 他来不及拍去头上的雪,就拿着一份文书到了宁完我面前。 “查清了。” “那日銮仪卫署中的大火不是陈掖臣放的。” “什么?” “是这两个。”鄂硕将文书打开,指着上面两个人名,道:“那日招收的力士中失踪了两人,有人看到他们去柴房中取了灯油.......” 宁完我低头一看,见他指的两个名字中,正有一个叫姜明的。 随即眉头紧皱,疑惑道:“哈,这小蛐蛐也不知道改改?这般轻易就查到了?” 鄂硕却话语未停,接着道:“我带马京和前去与那名叫马锐的堂官比对过了,可以确定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之后偷了一把库房里的弩箭,射死了范文程留守在卷宗房的一名侍卫,所以才有了与陈掖臣那帮御前行走冲突之事。” 说着,鄂硕也疑惑道:“火既不是陈掖臣自己放的,也不是范文程放的,他为何会对此事静默?难不成是真想摄政王怀疑他?” “不。”宁完我忽然道:“他在利用这些刚入局的蛐蛐。” “怎么?” 宁完我一笑,自鄂硕说完后,一切事情在他心中似乎都已勾连起来。 “都统得用功利的视角来看此事,如摄政王所想,范文程在拖延索尼一事的进度,所以才会去栽赃陈掖臣,那么,这时笼子里却有其他蛐蛐来先他一步了,他自然会顺水推舟下去,让此事彻底乱下去。” “你是说,他要利用陈掖臣与姜明把水搅浑?” “是,只有让他们成为重点,我们才很难再去注意到范文程自己。” 鄂硕已冒出一身冷汗,如不是宁完我点醒,以他的性子,想必现在已去死死咬着陈掖臣与这个刚冒出头的姜明了。 “他这些时日做什么了?” “放心,老夫一直让人盯着他。”宁完我不慌不忙道:“范文程府中也有摄政王的眼线,老夫也与之有联系,他跳不出去的...范大人嘛,今早吃的早食是正月斋的糕点,中午则是让人去买了天福号的酱肘子.......” 闻言,鄂硕才放下心,道:“还是你们这些朝臣毒辣...那日,我可听闻你在隆昌酒肆上与范文程一见如故?” “我从不跟人一见如故。” “是,你当时只说了要奉陪到底。” “哈哈哈哈。”宁完我大笑起来道:“你看,水不是已经浑了?我盯着他,他盯着陈掖臣,你又盯着我?还是在笼子里啊,此事传出去,不得让其他朝臣凭生笑话......” 笑声一落,宁完我脸上便已狠厉起来,“都想一个盯着一个,此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老夫说要奉陪到底,是说要与陈名夏范文程够格的拼命,陈掖臣与姜明算什么东西?范文程这个老乌龟误我久也!” 鄂硕一愣,知道他已是厌烦了这些弯弯绕绕,准备动手捉人了。 对于这个差事,鄂硕自己其实也早已厌倦了。 一天到晚就是找找找,连到底该找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那个混蛋窜动了索尼,害自己要干这般磨人的差事。 自查到銮仪署大火的原因后,他就已快精疲力竭,只觉干这种事情比上前线打仗还累,早知真是范文程在后搞鬼,就该早点求大王把他下狱了。 桌子对面,宁完我已凝住了心神,道:“情况既已明了,计划还是不变,你先去捉了姜明,拷问出陈掖臣的下落,老夫亲自去找范文程一趟...如若不行,就只能去找辅政王了.......” “好。” “人在何处?” ~~ “青云别院门口...我们跟去的人已被杀了.......” “什么?!” 纳满拍案而起,怒道:“怎么回事?” “是...这样,跟去的两名包衣早与奴才约定好,子时便在玉河桥碰头汇报,但奴才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踪影,所以就摸去青云别院附近看了情况.......” “没打草惊蛇?” “没有,奴才只在旁边看了一圈,就立马回来了。” 尤感事态紧急,纳满眼皮忽然跳了一阵,忽然问道:“郡主呢?” “在府中已歇息.......” “姜明没有对她说什么?” “没有,只是临走前将那下半段残诗写给了郡主...” “好,加派人手好生看着,此事不要告诉郡主,我们先动手把姜明捉起来。” “为何?”那名侍奉东莪已久的包衣问道:“郡主似乎...有些青睐姜明...吾等这般做,会不会.......” “狗屁!” 纳满骂了一声,喝道:“此人已有妻室,却还来勾搭郡主?你等还看不清他今日为何要这般贴上来?还看不清他就是宁大人要追查之人?!” “是...是...幸好统领发现的早,不然只怕他进府后要惹出事端了。” “不是惹出事端!你等蠢货!” 纳满声音不减,又道:“此事是有关陈掖臣,陈掖臣一事又连着索尼,他们与之接触过,万不能让他们借此牵扯出郡主!” “喳。” 忽然。 外面又是一人急匆匆赶来。 “不好了!会同北馆起火了!” ~~ 马京和在火光中,已愣住在了会馆旁。 回想今日之事,他只觉如梦幻一般。 先是想去找陈心简顺便为自己扬名,在文会中遇到了姜祝山,之后富国寺被围,然后就有了一个正二品的议政大臣告知他心简是被姜祝山带走的...他不信,去銮仪署比对,发现这事竟还是真的...最后一回头,自己住的会馆又被烧了....... “什么事儿啊!” 一旁与之一起回来的傅作生却已朝着前方飞奔起来。 火焰中,只见劳役,举人,小厮等都在争相奔走,大声呼喊。 “快!先灭火!别让火势烧到中堂!!” “啊!我的书!” “别喊了,我的文稿也在里面!先灭火!” “......” 一片慌忙中,火势已是一发不可收拾,无情地在硕大的会馆中蔓延而开。 “倒!” 赵石宝大吼着,用力一推,将院门口刻着“大清青云直上院”的碑石轰然推倒,烟尘滚滚。 “哈哈哈...这下就是青云直下了。” 赵石宝拍手大笑。 祁京从院中提着长剑出来,淡淡道:“行了,别做无关之事,你跟程平去接应韩文广。找到人后马上与蔡川汇合。” “好,闲了这么久,总算有事做了。” “蔡川,你去安排退路。” “好。” 祁京还想吩咐几句来着,但一看人手就只剩这点了,分散出去反而做不了太多事。 于是回头道:“最后交代几句.......” “首先,这次是我们先被发觉,所以我们要率先动手掌握主动权,记住,要时刻保持主动,其次,计划肯定会有变数,遇到危险以保命为主。至于周吉与情报交易一事,未必就马上要有结果。对方的目的是追查我们,但我们的目的却是搅浑水,远比他们要更轻松.......” “知道。” “走吧,我们先动起来。” “那你一人?” “我一人先去见多铎。”祁京道:“一个人做,其实才方便些。” “但是恐怕......” 程平才想开口。 祁京却已然往前走去,边走边道:“记住你与赵石宝要做的事,动作要快,时机转瞬即逝,好生将其握在手中。” 大火与喧嚣中,他的语气一直都是平静而出,彷佛这只是一件小事一般,且都已被安排妥当。 众人也不再犹豫,各自行动起来。 小道童与平儿被姜卿一手牵一个,也是边走边回头看祁京,祁京虽才出去几日,但她像是有许多想说的。 小道童抬起头,似乎发觉到她的意思,于是就小声嘀咕了一句。 “祁哥哥说过的,要把我们全部带回去......” 姜卿亦是回过了头。 她倒不是关心祁京,只是觉得...这人若是死了,只怕上回那个故事该是没人说了...... 很快,众人就已分散而去。 祁京朝一处巷道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只见救火的举子与官吏已然向着青云别院冲来。 他眼中有些疑惑,最终是化为了讥讽...青云别院的附近就是藏书的库房。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宁做百夫长,胜过一书生...会馆文人雅苑之所,先生仁义道德卖我几两.......” 第95章 击西 “大人!大人!” 寅时,宁完我在去范府的马车中被惊醒。 会同北馆在南城的澄清坊,他要去的范府则是在北城,京城太大,又有许多的巷道口,此时消息竟才传到他耳中。 闻言,他掀开帘子,微微皱眉道:“有人打草惊蛇了?” “奴才不知...只知会同北馆在丑时起火,鄂硕都统已带人过去了。” “别管它。”宁完我一挥手,将帘子放下,眯着眼,对着前方的驾车的马夫道:“去范府,快些!” “喳。” 一声鞭响下去,马蹄声长啸,速度已是被拉到最快。 宁完我则是在其中闭着眼,手上不断转动着几个骰子。 诸如前面所说,他认为范文程才是一切的源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自鄂硕查到姜明假冒的身份之后,一切都似乎在他心中连成了一片...因为宁完我一开始是在赌他在帮助陈掖臣逃走时,不可能没有与之说过话,交代过什么事情......再等到之后姜明假扮出现时,他就已几乎确信了此事。 可明明此事的核心是索尼谋立,范文程却在不断牵引着陈掖臣以及姜明误导他,将事情的重心调离开,他则是又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想着,宁完我又忽然发觉到了一个点,范文程是不是早知道摄政王会选择自己来当黄雀?才会提前对陈掖臣下手,然后故意走上隆昌酒肆,让自己发觉他的目的然后顺带联想到去找陈掖臣? 既想声东击西,那为何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了府中,还吃了卤猪蹄? 宁完我睁开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发现,他其实比范文程更怕事情闹大...再拿不到陈掖臣与搅事的姜明,他只怕要被范文程拖死在此事上了。 “再快些!” “是.......” ~~ 丑时,天光已快大亮起来。 鄂硕也已带人扑灭了会馆的大火。 在他到来的第一时间,几乎整座会馆里的举人都被他聚集在一起,手下的士卒也已在排查着姜明快一个晚上。 可他听到的消息依旧是“没有......” 站在青云别院门口,会馆里关于姜明一切的痕迹几乎都被烧毁了。 对于此事,他是快愤怒到了极点,自己前脚才确定姜明假冒的身份,后脚会馆就被烧了? 到底是谁在给姜明传递消息?其人现在又逃去了哪里? “报!” “说。” “回都统,奴才适才审问时,有人说见青云别院里有一辆马车出去.......” “什么时候的事?” “起火之前......” “可曾看到去哪了?” “不知...但看其方向,似乎是去了东城.......” “那就给我找!” “是...可此处会馆大火,可需通报朝廷.......” “与尔等无关,我自会.......” 话未说完,鄂硕就已听身后又有声响传来。 顷刻之间,纳满已飞速下马跪在了地上。 “都统,此事是奴才的错,不该派人跟踪姜明.......” “怎么回事?” “是这样...都统让奴才盯着姜明...其人之后却被郡主吩咐出府...奴才派人过去...被他杀了.......” 鄂硕转头看向一边废墟的会馆,心中一阵恼怒。 他狠狠地瞪了纳满一眼,“原来是你在打草惊蛇...此事为何不先通报与我?!” “都统,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姜明。”一旁的侍卫提醒道。 鄂硕点点头,吩咐道:“加派人手,沿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追赶,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话音未落,他便翻身上马,带领一队人马向东城疾驰而去。 路上,鄂硕暗自思忖,姜明此去东城必定有所图谋。 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否与陈掖臣有关? 鄂硕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深知此事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住他,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姜明,以免节外生枝。 ~~ 范府庭院上残雪未消。 宁完我一路到了书房中,见范文程正在火炉边的椅子上教儿子范承烈习字。 整个房间中异常燥热,只有木炭燃烧的滋滋声和迸溅的火花。 当宁完我的脚步走近时,正听范文程与那半蒙半汉的儿子说话。 “忠君为国,死得其所.......” 宁完我眉头一皱,道:“你还有闲心教儿子?” “我自家人的事,就不劳宁大人操心了。”范文程在桌上写完这八个字,将它给了范承烈,随后道:“记住了,先出去吧。” “喳...” 他扶拢了冬衣,这才看向宁完我,道:“宁大人这么早来我府上作甚?请坐吧。” “老乌龟。”宁完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开口道:“老夫再说一遍,不要搅了,你我谁都知道索尼一事查不出源头来,你这么用陈掖臣与姜明拖着迟早会火烧眉毛,摄政王让我盯着你,并不是一定要致你于死地...你到底要做什么?” 范文程眯着眼,缓缓笑道:“你想知道?” “我只问你,陈掖臣到底在哪?” “这可是你主动问老夫的。”范文程道:“回头老夫幕后的主子若问我为何反叛,我可就只回答是宁大学士想知道。” “老夫如今站在摄政王这边,不怕得罪任何人。”宁完我闭眼道:“也并不想牵扯过深,但此事闹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结了,你牵着底下的两个小蛐蛐绕了老夫许久,到底要如何?” 范文程道:“并非是我在牵引,而是在我看来,这种兜圈子的事,反而不会让宁大学士牵扯过深。可若是你执意想知道,相比这个小笼子又会进到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到时,身份可就不是黄雀能摆平的了。” 末了,范文程又补充一句道:“不管是你还是鄂硕,都啄不动他们。” “你是说站在笼子外的人?”宁完我淡然一笑,将骰子拍在桌上,道:“老夫也是个赌徒,陈名夏既已下水,老夫自然要玩两把,说吧,怎么下注?” “你是在替摄政王下注,还是自己下?”范文程看了一眼桌上的骰子,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若执意摘了这瓜,再想放回去,可就难了。” “你要如何?” “拉你一起入伙如何?你我一起为圣上效命。” “不,你当老夫真是两面三刀之辈?” “那就算了,你还是接着去找陈掖臣吧。” “你信不信老夫不用他,也能将你与索尼连坐下去?” “那你要得罪多少人?我数数,郑亲王,伊尔登,皇上,太后......” “你以为我不敢赌?” “你敢,又何必呢,仔细想来,宁大人是被摄政王拉下来的,又让陈掖臣与姜明绕了这么久,但你那日在隆昌酒肆上见我时是知道重心的,为何还要捉到陈掖臣与姜明?想用他们来指认我?” “但也恐怕是只是将我当替罪羊了结此事吧?最多再加上一个你朝思暮想都要扳倒的陈名夏.......” 宁完我突然愣了一下。 范文程却是闭口不言了,伸手将那几个骰子拿到手中,然后丢去火盆里。 “回答我的问题,不若我现在就让人以扰乱钦差大事捉了你。”宁完我突然一喝,道:“你一个被剪除羽翼的老匹夫,还能有何手段构陷老夫?” “不急。”范文程徐徐道:“我当然可以告诉宁大学士。不过,你若是同我站在一边了,那么陈掖臣与姜明不抓也可.......” 宁完我已经受够了他这种故作高深的姿态,一掌拍在桌上,道:“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夫!” “好,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不必这么凶悍...宁大人想知道什么?” 宁完我目光一顿,挥手将他带来范府的八旗士卒叫开,“从索尼一事的源头说起。” “好...索尼那日来寻我,不止说了那些话。” 范文程一笑,道:“宁大人以为索尼一个三朝老臣,又是跟在先帝身边这么久,会看不出此事他来做了出头鸟?他早知来我府中的谈话会被多尔衮监视,真正的与我想说的,其实是在那日他递在手上的信封中。” “东西呢?” “这是证据,自然看过后就烧了。” “你们说了什么?” “有很多,我挑几个重点说吧,他与佟图赖谋立肃亲王是假的,这次擅自回京是为趁多尔衮西征大同之际,剪除他在朝中的羽翼党派...其最终的目的,是废除依附多尔衮的内阁制度,重建六部,以及督察院御史.......” “然后呢?” “索尼自然是要首先去吸引多尔衮的目光的,所以我才会把他先检举了,之后老夫所要做的是利用多尔衮给我调查他的权力,尽可能去牵扯内阁中人下水,陈名夏与你皆是一般。” 宁完我眼皮微跳,道:“没有证据,你想拉老夫与陈名夏进局完全是子虚乌有。” “陈名夏因为陈掖臣一事已然牵扯进来了不是吗?即使多尔衮心中认为他没有罪过.......” “那陈掖臣与姜明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早就是你安排好的?” 宁完我省略了很多想问的,对于此事如果真是范文程安排的,那么只要今夜前去捉人的鄂硕拿到姜明与陈掖臣后,不管范文程之后想怎么构陷他,他依然有证据可以先一步致其于死地。 闻言,范文程沉吟许久,道:“你找不到证据来指认老夫的,告诉你又何妨,陈掖臣那日...是被佟图赖的人所救,接着才被老夫授意去见了姜明。” “那么姜明呢?”宁完我话头一转,继续问道:“你调查索尼一事最先开始就是去找的举人进京,是在那时候就已提前埋下他这一颗棋子了?” “不。”范文程果断摇了摇头,道:“我说了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此人是从南边来的...” ~~ “是看到往东边走了?” 行伍中,鄂硕忽然问了一句。 “是。”纳满道:“已经确定了那辆马车就是当初姜明的,起火之前,被人驾去了东城......” “被人?”鄂硕敏锐道:“他还有同伙?” “是...”纳满这才想到他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鄂硕,于是道:“此人是拖家带口来的京城......” “继续说,完完整整的说。” “.......” 待纳满说完,鄂硕已然心中大骇。 “你是说,郡主并不知道此事,其人被吩咐出去后,明日还会回去摄政王府?” “是...事态紧急,所以奴才才会派人去,不想打草惊蛇.......” “你他娘犯了一个大错!”鄂硕忽然调转马头,厉声喝起来。 “是,奴才不该只派两人跟着,被其人找到机会反杀......” “蠢货!”鄂硕此时牵着缰绳,只觉手抖的厉害。 “你不该不让郡主知道姜明的身份。我们为何会搜不到?你又为何会看到马车往东城去了?” “都统是说...此人还敢回王府?!” 鄂硕也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本该早些提醒你,姜明的胆子很大,竟敢直接攀上郡主...再看今夜起火与马车一事,此人是在声东击西.......” 直到他这么一说,纳满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郡主还不知道他们要的人就是姜明,一旦姜明进府...... 鄂硕已没空理他,拔出刀狠狠在马屁上扎了一下, “马上回去,告诉王府侍卫,不要让姜明进去!” 纳满已经慌了,抬手便如鄂硕一般,狠狠的扎着马匹。 心中不禁想着,如果姜明真敢去王府,那么现在已算是明天了...... 原本疾驰的队伍此刻调转方向,在冬日的晨曦中,又一次向着南城的王府的方向奔去...... ....... 辰时,已然有一名提着包袱的人敲响了摄政王府的门。 很快便有人打开了门,只看是昨日被郡主叫回去收拾东西的举人。 在被搜完一遍身后,他被带去见了王府大管家阿达礼。 随后,府中的诸位包衣与下人只听他与阿达礼用满语交谈起来,叽里呱啦的,像是相谈甚欢。 对此,阿达礼也很惊讶,他完全没想到姜明也会说满语,但也随即想到兴许郡主就是看中他会满语,才叫至府里。 “你的房间在哪....”他随手指着一间颇为华丽的房间,道:“过去之后,会有人将你所需撰写的满文送过来,另外,别想着会有官职,你只作满汉翻译。” “是...”祁京缓缓应着,对着他又是一作揖,摆着儒裳,风度依旧。 阿达礼这是在如常的警告,但此般不卑不亢的动作落眼中,却是对这个汉人起了些许兴趣。 这几年随着摄政王府的壮大,所攀附过来的无一不是趋炎附势之人,可却是很少见到如此俊朗异常又不卑不亢之人,随即又想着此人所做之诗引了郡主关注,该在汉人中算是德才兼并之辈,只是可惜了其心不纯....... 在走到记室书房的途中时,阿达礼冷冷道:“事情经过爷已知晓,你别以为从此就可攀上郡主,你这小白脸如有冒犯,爷挖了你的双眼.......” 第96章 源头 “阿达礼说要挖了你双眼?” 东莪走到房中,看着桌上正在提笔书写的祁京说道。 “是。”姜明抬头看过去,见她穿了明黄色的裙子,梳着旗髻,头上还戴着一个黑色板状的头饰,外身披着一身雪白貂皮棉袄走了进来。 东莪也抬头见祁京正在看她,不由端正起了走姿,道:“你...东西...包袱收拾好了吗?” “无甚可收拾的。”姜明道:“从南边到此,只有几件衣物罢了。” “应天府好玩吗?”东莪来到面前坐下,道:“我还没去过应天府呢。” “一直都是那样。”姜明忽然看了一眼外面,随口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那里一直都是天下间最瑰丽的地方。” “什么事?”东莪忽然想起来昨晚他递给自己的纸张,问道:“你要我这时来见你,就是为说的这个吗?” 说着,她拿出了纸张,摆在桌上,只见上面写着,“十二月十六日辰时三刻见”。 她这么大还从未有过男子这样邀约她,想着又是在府中,不由就来见了见。 “不。”姜明摇头道:“是另外一些事。” “可是要把那下半段残诗说出来?”东莪撑着头,道:“我觉得上半段并不好...下半段你还能说出花来?” “没有花,只有战争。” “呃?” 姜明从外面收回目光,忽然站起身,道:“你知道我是何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姜明...”东莪下意识的说到一半,对上祁京从上而下俯视过来的眼神,觉得有些阴森,道:“你做什么?” “有人正在追我。”姜明简短道:“所以我才会进来。” “谁...谁在追你呀?” 话未说完,外面就已闪过许多脚步声。 东莪才想转头看去,就只听耳边风声涌动...... 下一刻,祁京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匕首抵雪白的脖间,并拿开了东莪头上一直觉得颇为碍眼的黑色板子。 “你到底是谁?”东莪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得吐出了这一句。 “明朝,祁京。” ~~ “南边的人?”宁完我喃喃一句,“不可能,明廷怎敢.......” 话语一顿,宁完我突然道:“你要用他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范文程平静道:“宁大人既想知道此事的所由,那老夫就把一切的源头告诉你。” 宁完我忽然凝视了一眼书房外的场景,只见他带来的士卒尽数包围在四周,索性安下心,又对上了范文程的眼神。 “说吧。” “让老夫想想。”范文程悄然按下桌上的文书,道:“此事该是要从老夫还在执政时说起了,那时我府中的管家叫杨明朝...” 见范文程又是顿下,宁完我也按着性子,接着道:“你说的是前年阿济格在追查的北方布防图之事?” “是,杨明朝有个弟弟,叫杨吾扬,此人串联了阿济格手下被抄家的汉将周兴的仆役,将布防图拿到了手,并准备送去南边。” 宁完我点头,道:“此事老夫知道,杨明朝等人在逃到天津时,已被处决,只剩杨吾扬一人南下,在大同起事之前,内阁中曾有一份信阳守将递上来的奏疏,说阿济格当时已派了钦差下去捉拿此人,你说这些与姜明有何干系?” “姜明就是那个被明廷派上来接头的人。” “什么?” “宁大人不急,待老夫慢慢说来。”范文程收起桌上的纸张,道:“去,叫人上一壶茶来。” “老夫没时间听你废话,快些说。”宁完我喝了一句,但只见门外有小厮过来,也没有阻拦。 “好。”范文程应了一句,表情依旧恭顺,继续道:“姜明等人在接到南边安插在京城的暗子杨吾扬后,策反了一个信阳的军头,然后利用其人加意南下混淆了信阳田世昌的耳目,但他们却再次北上了。” “牛头不对马嘴,老夫久在内阁中,岂能不知?”宁完我皱眉道:“信阳递来的奏疏中,田世昌是被那个军头所杀,而那个被阿济格派下去的钦差索卓罗不知怎么也死了,就是那个军头带着布防图回到了南边,此事到此已然了结,他们还敢北上?你莫要再诓骗老夫。” “呵呵,那我就说些已经是事实的,宁大人知道此般大同为何会突然反叛吗?” “总不是继续北上的姜明做的。” “事实如此啊。”范文程忽然感叹了一句,道:“老夫也没曾想到这个小细作有这么大的本事。” “怎么回事?” “他们从信阳走后,去了大同,并引起了姜镶的反叛。” “笑话!”宁完我啐了一口,道:“这么简单就说服姜镶反叛了?因为什么?那份布防图?你是在让老夫认为,他姜镶是鬼迷心窍了才会信这么一群人?” 范文程点头,道:“光看大同背叛时,老夫还未察觉到,但等陈掖臣那日回禀我时,我才知道他们这一行人终于来了。” “陈掖臣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在找一个人,从大同出来后,竟还有一件差事...明廷那些老狐狸真是不把人玩死不罢休.......” “他们此行的任务有两个。”范文程道:“一是拿着布防图去找大同的姜镶让其反叛我朝,二则是到京城.......” “你又在跟老夫兜圈子了?拿出证据来。” “没有证据。”范文程道:“这是一桩陈年旧事了,连老夫都快忘掉了,谁知道明廷现在才有动作。” 宁完我猛然一愣,“你与明廷有联系?!” “不是老夫与明廷有联系,而是其他人与之还藕断丝连。”范文程道:“宁大人还记得那个被抄家的汉将周兴吗?” “自然知道,其人两面三刀,先是投了洪承铸,见党争激烈,又改投了阿济格。” “他有一个弟弟,叫周吉.......” “哈!” 说到这,宁完我已然知道范文程说的...似乎是事实了,因为他昨晚才在那两个举人身上审出这个名字。 范文程话语未停。 “将这一系列事连起来,简单来说,当年的启心郎周吉暗通明廷,加之哥哥周兴被抄家,于是南边的暗子杨吾扬南下了,明廷派姜明等人来接应,又继续北上做了一些事,然后到了京城你我面前。” 宁完我却不在乎他说的什么明廷与暗子,一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和一帮疯魔了的人罢了,翻不起什么波浪,他只关心范文程是如何知道的,又准备用其做什么。 范文程看着他的眼神,似乎知道了其中的意思,继续道:“杨明朝终究是我的旧部,在天津也是被我的人处决了,待之后老夫顺藤摸瓜找到了周吉,然后就发现此人竟是沿海郑氏的旧部,被郑芝龙安插在洪承铸身边,又做了启心郎,与郑氏与南边的书信繁多,其中就有他与如今明廷广西总督张同敝的往来,再顺着查下去,便知道了南边曾有意派来人做这一系列之事。” “可谁知他们正赶上了多尔衮出征之际,又赶上了索尼授意谋立一事,索性老夫就将他们拉下来与陈掖臣一起陪着宁大人兜圈子了。” 说着,范文程笑道:“如不是宁大人此刻来问起,老夫都已快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宁完我心中已沉重下去,回想着范文程的一切举动,他并不认为是忘了。 “你那日...”宁完我才开口,便已觉声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道:“你那日...去銮仪卫卷宗房...找的那些卷宗...又故意去撞见陈掖臣....” “嗯。”范文程道:“卷宗是关于曾经周吉的事情,并不是陈掖臣想找的什么《留都防乱公揭》。” “你早知道姜明的身份...也早要去栽赃陈掖臣,然后用他让陈名夏被软禁,再借此兜圈子,目的就是为了让老夫来见你?” 说着,宁完我拳头攥的死死的。 “所以此事对于你来说,索尼等人要削去内阁,你顺水推舟,利用这些无关之事令我与陈名夏两个首端的内阁大学士卷进来,不仅要让陈家下水,更要让老夫也站在你这边?!” “嗯。”范文程平静道:“你已经来了不是吗?现在才猜到?” 宁完我不答,心中却是在暗自思忖他还有何手段构陷自己。 “你既猜到了,逃不掉的。”范文程又道:“老夫退仕几年,不如你们清楚局势,也没有你们这么大的势力。但老夫平生在党争中只擅长两件事,藏着,阴着.......” “老夫受摄政王之命...大局在手,岂能.......” 忽然。 外面有悲鸣声而起。 “五郎!五郎!” “抓到歹徒!” 很快,便有一名下人过来禀报,道:“主子...夫人昏过去了.......” “怎么了?”范文程不紧不慢的从桌上起身。 “五郎他...死了.......” 此刻,宁完我的头皮猛然炸开。 ~~ 于此同时,鄂硕与纳满的手已纷纷抖了起来。 面前,正是东莪那间空空如也的房间。 “郡主呢?” “奴才不知...” 又有人过来禀报道:“大人,有人见郡主去了记室房.......” ~~ 记室房中。 祁京已对东莪说完所有。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作用是质子,确保我跟多铎见面时,他不会愤而暴起。当然,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这会儿外面的人全在追我.......” 东莪还在消化他是怎么从千里之外的南蛮过来的,又听见他说的这么流利,不由道:“你是不是对人说过这些话?” 祁京一愣,不知怎么,竟想到了当初姜卿在大同说的那句“真丢脸,只能来劫持小女子.......” 想着,他又淡然看了看东莪,心中想着,谁叫你们这些小女子恰逢时候的出现,身份又那么高,用了既不会有太大的后果,也不用太过费心说服。 用祁京前世一个混迹花丛里老特务的话来说,“那些个不知世事的富家小姐,就该被绑一回.......” 第97章 声东 鄂硕与纳满走到记室房,依旧是空空如也。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鄂硕走上前去,看到了桌上留下的那封纸张。 他捏着,指尖关节瞬间发出爆裂之声。 “他必是早就计划好了,他昨日在富国寺来见郡主时,必是会有后续动作的,我早该想到的。如此说来,其人的目的确是绑走了郡主...陈掖臣.......” 纳满已经是急得不行,根本没听鄂硕说的话,更没心思管什么陈掖臣,只在不停的调派人手。 “叫人!把附近所有能叫的人全调过来!沿着南城王府附近给我搜!你们先跟我去找阿达礼,其人也不见了!” 纳满跑了几步,转头一看,见鄂硕竟还愣愣站在房间中眼眶通红,不由道:“都统大人几日未歇息了,先小.......” “歇你娘个头!”鄂硕当即吼了过去。 如此吼了一声,鄂硕才向着他走来,此刻只觉每一步都是步履维艰,但更多的还是心理上带来的压力。 一旁开着的窗户中有寒风夹杂着雪吹来,打在铠甲上叮叮作响,他脸上不知何时也早已失去了血色。 当黄雀...捉人捉人...到最后竟捉到摄政王府来了,大王听到后还不把他五马分尸了! 但这次就是死,他也要在死前把郡主救回来,再把姜明与陈掖臣千刀万剐,才能报答大王对他的恩义... 低眉看着那张纸上的字迹,头一次,鄂硕感觉到了,打仗打仗...打他娘的仗,敌人都到中心游过一遍了....... 而纳满本来是异常自责,认为他派人去跟踪姜明是已打草惊蛇了。 但仔细一想,事发之前,若不是姜明已提前出去了,谁知道他一直留在府中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所幸在他们来之前打探过,姜明也是进府才不久,如今只失踪了一会儿,应该没有机会对郡主做什么,算是一个稍微较好的消息了。 ~~ 摄政王府占地广大,由前朝遗留下的南宫改造而成。 自清军入关更改帝制后,明朝时期由太子居住的南宫,也就是皇城东苑就变为了摄政王多尔衮的王府,其地基有一丈高,殿宇宏伟,四周以三十六根瞻柱围绕,三层分明,比皇帝的太和殿还要多出一层,光是从王府的规制与选址就能看出多尔衮权倾天下的地位。 其中宫宇房间无数,棱角相映亭亭如盖,让人抬头看不到天空。 鄂硕已在里面围绕记室房搜了半日,还是不见一点人影。 他不确定姜明到底带郡主去了哪里,但唯一确定是,他只来晚了一步,且都将王府围了起来,郡主只要露面,他们不可能出的去。 “会不会是假的?那姜明根本没胆子敢回来?” 纳满喃喃问了一句,觉得有些崩溃。 “不。”鄂硕回想着那日在富国寺门前见到的那双眼神,道:“从富国寺走后,我们才发觉其人的身份,然后会馆就起火了,此人最有可能是会回来,你没看见桌上那封纸条?” 纳满道:“可王府这么大,若要让他找空子,该怎么跟大王交代?” 鄂硕想了想,颇感压力巨大,咬牙抽刀道:“那就给我调人全部围住!找到这狗汉人后老子定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都统。”有人士卒上前报了一声。 “找到了?!” “不是...奴才搜到北院时,发现了一具尸体.......” “谁的?!”纳满已然心里不安起来。 “一个包衣...似乎是郡主的门前的侍卫。” 鄂硕脸色瞬间沉下去,他进出王府这么久,自然知道郡主平时深居简出,大王对她也很放心,在府中时只排了一个侍卫在旁。 纳满一听更是急的不行,抬步便要往那边走。 “等一下。”鄂硕捏着刀柄,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不要把人都堆到北院,要是让那小贼子找到空隙溜出去,郡主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得死。” 纳满回头,又是一顿,已隐约觉得昨日派人去跟踪姜明,已是坏到了极致的蠢招。 鄂硕又道:“你去看,我在王府周围都调集好人手围住,然后把每个地方都仔仔细细搜一遍,务必尽快找到郡主。” “好。” 此时鄂硕已是双眼血红,接连着几日的搜捕与心理压力几乎快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走下台阶上身体有些晃动,随行的士卒想扶他,却被他抬手止住....... 王府的大管家阿达礼正带着几个包衣从北院走过来,脸上不见神色。 “姜明在哪?”鄂硕问了一句,没有带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道:“你放人进来,为何不先查查底细?” 阿达礼穿着一身华服,也知此事有自己的失职,道:“我怎么拦?郡主指名道姓要见他...你等既早发现有异样,为何不将人捉起来?” “说什么都没用了,你配合我把王府围起来吧。” 阿达礼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一阵,道:“你可知因为这让人知道摄政王府被围,会有多大的消息传出去?” “谁敢议论?”鄂硕反问了一声,道:“那就不找了?什么叫因为这个?郡主失踪你我都有责任。” 鄂硕还在尽力掩瞒。 他很清楚,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早在追查姜明竟还将人放走了,阿达礼的怒火只怕要泄在他身上,但郡主因姜明被牵扯进保皇派斗争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的,此人之后要是上书了尚在前线的摄政王,知道他办事不利,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只有找到姜明,将人宰了,才能彻底掩盖下郡主在其中的干系。 可阿达礼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见鄂硕这般急促的模样,又道:“此事太巧了,郡主前日才去富国寺,你与宁完我后脚也是围住了里面,说是要找什么御前侍卫,但用的着这么大张旗鼓吗?” “姜明的身份不止那么简单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阿达礼眼神阴暗,道:“他是谁的人?” 对此,鄂硕也答不上来,只能接着道:“还说这些有用吗?赶快调人把郡主找出来吧!” “可以。”阿达礼道:“我帮你们搜,但你有事瞒着我,找到郡主后,我会上禀大王。” “是,尽快先把人找到,此事我也会同大王禀告。” 阿达礼想了想,转头对随行的包衣说了几句,然后负手与他擦肩而过。 鄂硕眨了眨眼,还是一副拱手的样子,诸如他与宁完我前面所想,多尔衮虽赋予了他很大的权力,但也不是大到可以让他在京中肆意横行的,就如事件一开始的陈掖臣,如若他的父亲陈名夏没有被软禁,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搜捕他。 忽然,只听王府的南边的某处传来骚动,有人在大喊着什么。 鄂硕转过头,只见那是一处比较矮小的围墙,其后正亮着几许微光。 下一刻,纷乱悄然而起,许多人持刀扑了过去。 ~~ “在那边!” “人翻墙走了!” “南院,南院!有辆马车停在那!” 鄂硕与阿达礼追过去,听到了这些呼喊。 但等他们来到近处时,只见是与纳满到了同一处地方,那具被杀的侍卫的尸体还躺在墙边,流血满地。 “快!有两人上去了!必是郡主......” 阿达礼指挥着人往墙外翻过去,自己也随后翻了过去。 嘭的一声落地后,他抬眼看去,只见一辆老旧的马车出现在眼中。 帘子被掀起,他竟看到了一个莽汉对着他哈哈大笑。 雪水被车轮压过,这笑声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 “不好!快回去!” ~~ 鄂硕隔着墙壁,只能听到有很多人在呼喊,但看不到具体到底是什么。 随即,他拉住身旁一个匆匆而过的士卒,问道:“怎么了?” “都统,奴才们奉命围了王府,但等从外面搜过来时,发现了这辆一直停在府外巷子里的马车...正是昨晚正在搜查的从会馆里失踪的那辆...” 听见这些,鄂硕猛然觉得不对,似乎与富国寺那次太像了。 “不可能,纳满呢?”鄂硕往前方看去,却不见了其人,怒道:“南院一直是重点搜查的地方,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人?!我早说过,姜明有同伙,他们必是从外面翻进来吸引注意的,此事有诈!叫他撤回来......”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许多人已从围墙上翻过去,随着人手的流失,一直包围着的王府,从南院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 东院阁楼。 夕阳下小雪飘落,祁京看向了下面的庭院。 他喃喃一笑,闭上眼仔细聆听了起来,周围人声翻涌,天空在震动。 他想起了那年在北平城撤退时也是这般场景,许多人纷纷嚷嚷地从地面上结队而走,四野是炮弹轰鸣,天上是疾驰而过的敌军飞机。 如同几百年后一般,他静静地站在这样一个小房间内,听着上峰商量着如何撤退,如何不留下证据,如何抛弃这一城军民。 那时的他才从黄埔毕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认为这个民族终有看见黎明的一天,可1936年的北平城只有连天的炮火与遮天蔽日的乌云......画面在祁京脑海中闪动然后寂灭,像是一台他小时候看到过的一台破旧的手摇放映机。 祁京转头,看见了一个被他摘下头饰,发丝乌黑的小女子,脸上还有些许雀斑,脚下穿着高高的木履,身形像一只待宰的小绵羊,眼神却是像一只野兽一样盯着他。 “你为什么把阿可达杀了?” “没什么。”祁京道:“看他不顺眼。” “你也要杀了我?” “你看着像只绵羊,我很顺眼。” “我才不是绵羊!”女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阿玛说我们满族都是猛虎...才不会.......” “没脑子的猛虎。”祁京补充了一句,又听见远处的逐渐消失的声音,随口道:“想不想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 “什么世界...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带你出去看看。”祁京想了想,道:“你站的位置太高了,看不到很多一直存在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止有富国寺里的翩翩士人,还有外面被冻死的流民百姓;不止有如你这般华丽的庭院宫宇,还有四处漏风的瓦房小屋;也不止有你看到的紫衣公卿,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 “有很多人将你们举起来,让你们只看得到天上的广阔与无尽的前途,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不过是拉动盛世的车轮,奠基乱世的骨灰,安平享其力,战时用其死,你可能从生到死,都不会看过他们一眼,即使看到了,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命运,像一叶小舟.......” 外面不知怎么又是人声渐大,但祁京却感觉到内心是无与伦比的平静,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也吹起了他灰色的儒裳,喃喃道:“末路之人退无可退,是我太执象了。” 此刻,他的心境竟又是再次转变,似乎不再顾忌什么。 祁京一笑,拉着这个小绵羊,推开了门。 夕阳的霞光随着寒风落在他们身上,从天空上俯瞰下去,像是两只刚刚出笼的蚂蚁。 第98章 忠心 夕阳在暮雪中跌落。 寒风交错与黄昏之间,一辆马车从西长安街疾驰而过。 程平驾着车,赵石宝坐在持刀坐在前沿,这汉子身形颇大,只是坐在上面头已快顶到车檐上。 帘子偶然被风吹开,里面露出的是陈掖臣与韩文广的两张不同神色的脸。 一人表情万年冷峻,一人眼中透出无奈复杂之色。 马车之后,韩文广掀起帘子向后看去,正是领队的纳满在疾驰追捕。 “在那边!” “是陈掖臣!” 在帘子被掀起的一刻,后方追赶的骑兵就已喊了出来。 然而,韩文广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放下帘子,满语与汉声交汇迸发而过,马车已再次拐过了一个巷口。 陈掖臣并没有看向那处方向,而是在看两侧窗外,颠簸间,他愣愣朝着韩文广问了一句:“你等为何会如此熟悉京城中的道路?” “并不是只有你们曾住在这里。”韩文广平静道。 “姜明...祁京会去哪里?” “别动,我没绑着你,不意味着你可以逃。” “你们...成功不了的。”陈掖臣道:“我已对你说完一切,你们最后走不出京城,别这样搅事了,放我走,我会让家父保你们出去。” 韩文广没有回答,抱着怀中的刀闭眼养神起来。 陈掖臣看了看他手中的刀,接着道:“并不是再诓骗你们,此事是我不得已为之,你们那日出现在卷宗房,应该知道家父有些...难言之隐,对于此事我们完全可以达成合作扳倒那些人.......我只与图赖说过,并不知晓你们已暴露在范文程眼中,他在利用你们,别上当了,听我的可好?” 这话才刚落下,在车外的赵石宝就已马上喝了一句。 “咋的,你爹是汉奸,我们听你个小汉奸的就能走了?小兔崽子,爷爷告诉你,我们此行是一把利剑,利剑懂吗?就是专插建奴辫子的。” “你是南边的人?不也剪着辫子?” “都说了老子是卧底.......” 陈掖臣没有再理会车外的糙汉声,转头看向一直闭目的韩文广,道:“你不信我?” “我知道此事对你们来说很难相信,但,家父与在下也曾是南边的人,也曾为明廷呕心沥血过,奈何局势颓废,我等所做之举皆是如蜉蝣撼树,那时中原甚至应天府都已陷,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只得.......” “你们可以死。” 韩文广忽然打断他的话,道:“只得因为你们怕死?只得甘为异族奴隶,只得投降之后会平步青云?” “我怕?” 提到此事,不知怎么陈掖臣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道:“我从来不怕死,但我们在保定做的那些算是什么?改革,募兵,抗清,筑防线...我怕的是一切都为无用,都为朝堂上的谈笑之举,他们就是一根绳子,牢牢拴住了大明这只耕牛,就因绳子牵住了牛的鼻子,它怕痛,怕死,只能一退再退?那我们身在牛蹄下的陈氏一族就甘愿被踩死?” “你们已投清了,没什么好说的。”韩文广睁眼道:“再说,我杀了你。” “我们不是不去死,而是不愿不明不白的死。”陈掖臣依旧道:“这些年以来,天下谁人还未看明白?明廷早已破落,不是我们非要投清,而是相比之下明廷是真烂到骨子里了,没得救了...你与祁京不要自寻死路了.......” 韩文广一笑,道:“我在肇庆办事时,曾遇到过一件事。” “什么?” “一个从外地来的秀才来参加科举,路遇一屠夫杀狗。那个文弱秀才不忍,想买之放走,但因价钱没有谈妥,与屠夫产生了争执,狗护主,朝着秀才一顿狂吠,那屠夫当即就笑了起来,说你看见了吗,我要杀它,你要救它,可它依然效忠于我,你知道什么是畜生了?” “你想说什么?” “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陈掖臣怎会听不出其中隐射是在他们,还想说些什么,但等一抬首,绣春刀已抵住了他的胸口。 “你!愚忠!” “忠君为国,死得其所......” ...... 黄昏已经消失,只剩下一辆看上去很破旧的马车在老巷子间穿插而过。 在赵石宝不断的唠叨声中,程平再次勒住马头,转去一处老旧的巷子,寒风里不断有嘶吼声从身后传来,并伴随着箭矢破空声,一切都似乎是那么杂乱不堪。 他偶然抬头向着天上看去,还是他曾经无数次在京城下差后看到的天空,曾经数百万人聚集的京城,对于他们现在来说,只有源源不断的追兵...... ~~ 夜幕从范府天上降临。 范文程回过头,见宁完我已是满脸狠色的看着他。 “你真当老夫不敢动你?!” “你杀了我儿子。” “我没有!” “嗯。”范文程平静应了一句,道:“可我府中的下人们都看见了,我妻子也是第一时间到了现场,就是你带来的人杀的。” “是你!”宁完我回想着什么,喃喃道:“你一开始就让范承烈出现在我眼中,然后又支开他.......” 宁完我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其实是能想到范文程会用什么手段的,不外乎就是在寻那一等公的佟图赖帮助...... 来时在马车里,他其实就已怀疑到这些时范文程故意引他进府的,所以才会调集大量人手围在这里,防止图赖过来添乱,可他没想到的是,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狠...... 他竟是自己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栽赃....... “图赖呢?” “已经进宫了。”范文程依旧平静道:“是去见圣上。” “可笑!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扳倒老夫?扳倒我身后的内阁?” “不。”范文程摇头道:“是宁大人太聪明了,既然不肯与老夫合作,那就只能让宁大人先歇歇了。” 宁完我冷笑一声,忽然看向了书房外变得嘈杂的场景,定了定神,道:“我早已说过,此事太小了,本不该老夫这种大员来查,不管是为你做事的陈掖臣还是姜明,即使堆到了老夫头上,几个汉人的牵扯而已,就算你现在诬陷老夫杀了你儿子,顶多是让老夫述职归家,就能让皇上取消内阁了?摄政王还未发话.......” “当然不止,我知道宁大人是在摄政王那边的,所以除了摄政王谁也不能把你怎样。”范文程道:“但,毕竟是你这个黄雀失职,让蛐蛐跳到了笼外人的身上攀咬。” “郡主?”宁完我想到了什么,喃喃问了一句。 “是,姜明...祁京已经去摄政王府了,是我让陈掖臣传的消息,他必会挟持郡主去豫亲王府。” “不可能...你等不是一路人,怎会如此......” “概率太小?”范文程一笑,道:“不,是概率极大的事,至少在老夫看来,这就是结果,他那日能在富国寺逃走,必定是借了你们不敢牵连郡主的心思,之后他想要找到周吉,也必定会再去摄政王府.......” “你...怎会知道如此多?” “还记得你派来跟踪我那两个牛录吗?”范文程不急不慢的沏茶,道:“他们有一个是图赖的人,范五郎也是他们杀的,再之后,他们与图赖去宫里指认你,还有,陈名夏,陈掖臣,姜明,郡主一事,都会堆到你头上...” “假的!”宁完我怒道:“你如此栽赃老夫,是要掀桌子,不玩了?!” “我不是在跟你赌,是在跟你身后的多尔衮赌,他能随时用权力掀桌子,老夫不妨就提前掀了,宁大人久经赌场,会不知道庄家永远是赢的?” “此事也当然是假的,但只需编造一个过程即可,至于证据,就是你如今恼羞成怒,杀了老夫的儿子,虽不够,但足以让宁大人脱离摄政王的阵营,好生歇息一阵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大人既站在多尔衮那边身不由己,老夫就掀桌子帮你一把,把你拉出来,站在我们这边。” “我不信,你绝不敢这么做。” “事实如此。”范文程看着火炉,随手又加了几块木炭进去,道:“就如老夫一开始不相信那伙明廷细作一般,但他们终究出现在了老夫眼中,宁大人也站在了我面前。” 说到这,宁完我一掌拍在桌上,拂袖就走。 而范文程却是知道他现在急于进宫,起身拱手相送。 两人走到书房门前,见宁完我跨过门槛,范文程忽然又在身后冷不丁说了一句。 “宁大人可否还记得来时我在书房写的那个几个字?” “什么?”宁完我心乱如麻。 “忠君为国,死得其所。”范文程老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并不是送给范五郎的,而是送给你的,宁大人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寻老夫。” ~~ “我问你,五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长夜未完,面前之人气势汹汹问道。 “你想不到吗?” “宁完我?他有什么理由杀五郎?!” “不是他做的。”范文程道:“他只是来府中问老夫一些事,可带的人太多了,五郎又这般年幼.......” “杂兵!” “我不管,范文程!承烈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穆奇爵乐氏的种!你必须有个交代!” “你看看你,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你就这般放他走了?!先帝爷将我下嫁给你,不是让你做缩头乌龟!还是你等汉人就是如此?!呵,一辈子的懦夫!” “我知道,我知道。”范文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老迈的脸上于烛火中阴霾遍布。 “走开!你一个老头子别碰我!呜呜呜呜...我的儿.......” 范文程从异族妻子哭哭啼啼的房中离开。 他抬头看向了京城上的夜空,没有明月,也没有星辰,有的只是稀疏寒冷的云缕。 偶然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陪自己从奴隶一路到首辅的妻子。 到现在,应该还在多铎的府中吧?又或是已在京城的某处角落立起了墓碑,上面或许会写些什么,但总归不会出现一个范字....... 第99章 笼 “姜明到底去哪了?” 摄政王府,阿达礼看着鄂硕问道。 “你说那马车是障眼法,可我只看到一个莽汉。” “不,情况与富国寺那次太像了。”鄂硕道:“此人似乎很喜欢玩声东击西,包括昨日的会馆大火,竟都是在掩护着什么,再把府重搜一遍吧.......” 阿达礼回头看了看他,挥手继续把人抽了回来,随即走到了鄂硕面前。 “他是谁的人?一个小举人敢如此行事,又是谁在主导此事?” “你不必再隐瞒我什么。”阿达礼继续道:“我本就是大王的人,你再瞒下去,事情你担不起。” 鄂硕沉吟了一阵,道:“可能是范文程,宁大人已去了他府上,还未有具体的消息。” “为什么?” “我们追捕的陈掖臣是被他劫走了,而陈掖臣身后站着的陈名夏似乎与索尼一事有关,大王走前,将他软禁了起来。” “我不关心这些。”阿达礼摇头,道:“你只告诉我,为何郡主会牵连进来,又为何你们本在调查索尼与范文程却偏偏会被陈掖臣与姜明两个小人物牵着鼻子走?” 鄂硕一愣,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查不出什么结果的,最终的源头还是在宫里,我与宁完我之所以去捉这陈掖臣,是想用其去指认范文程那一系,提前把事情了结了。” “仅仅是这些?”阿达礼皱眉道:“姜明呢?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奇怪的就是在这里。”鄂硕道:“此人凭空出现在京城,浑进了銮仪署,将陈掖臣劫走了,宁完我又怀疑与他盯着的范文程有关,但事情的开头是摄政王怀疑索尼与范文程藕断丝连派吾等来调查,加上如今郡主被劫一事,我们被绕的昏头转向.......” “笼子。”阿达礼忽然说了句。 “什么?” “你们太乱了,被人拿来当枪使了。”阿达礼道:“把事情分的太细,反而会让一些小事迷了眼睛。” “为何?” “我这么说吧。”阿达礼道:“大王的本意其实是索尼与之身后站着的人,但你们太习惯把事情抽丝剥茧,一层层的查下去,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由索尼至范文程到陈掖臣,然后到了姜明这更小的一级的头上,等你们摸清姜明的底细后,郡主又出事了,那么再之后呢?就如这辆马车一样,你们也要去追捕那个毫不相干的莽汉?” “那怎么办?”鄂硕红着眼,道:“范文程与索尼要闹事,但我们谁都动不了,也没有证据,郡主又被劫了,怎么把事情压下来?只有抓到他们.......” “去宫里。” 阿达礼挥手打断道:“你捉到他们又能如何?范文程与索尼毕竟是朝中重臣,根基深厚,岂能是你拿到这几个小人物就能扳倒了?” “至少是有人证........” “不。”阿达礼道:“我在摄政王府这么些年,至少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不懂朝中如今已不是当年打明廷时的铁板一块了,你手上的权力太小,不能像大王那样一巴掌把闹事的人都拍死,但你们早已知道源头在宫里,为何不直接去求人把这事办了?真当你鄂硕能独当一面,能跟范文程这个曾经的首辅与索尼这个三朝老臣斗?” 鄂硕像是被他说动,道:“可,大王的本意是让我盯着范文程,又找了宁完我看着此事,似乎是想拖着.......” “是大王的眼界太宽了。” 阿达礼跟了多尔衮快半辈子,瞬间就已明白了此举的意思,道:“大王是认为,他们再怎么斗,都是在京城与大清的制度之下,如今对于整个天下来说,当务之急是在大同的姜镶,你眼前的范文程与索尼再怎么玩,为皇上也好,为他们那一派的利益也好,都是小事,拖着与了结,没什么太大的差异,是你们在执象。” “再者,我觉得光靠你与宁完我处理不了此事。” “为何?” “你还没发觉到吗?”阿达礼叹了口气,道:“如不是姜明在富国寺牵连上了郡主,只会有你一个人在卖力的查,包括我与纳满在内的,绝不会过问此事。” 说到这,鄂硕似乎明白了阿达礼适才所说的“已不是铁板一块”的意思了,因为对于这事来说,索尼要谋立了,事情似乎很大,但宁完我一开始就说早日把事情结束,只是不想被拖下水太深,范文程只想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为自己身后那些人做什么,陈掖臣去銮仪署,只想毁掉风声鹤恹的证据避开此次的风波,到最后,竟只有他一人在傻乎乎的查牵连之深什么姜明....... 而他们几乎都不在乎真相,也不在乎什么早日把事情了结,只在乎怎么保住自己,又怎么借此在此事中得到好处。 阿达礼话语未停。 “所以你看,牵扯到这事的人都不在乎真相,甚至连大王也没着急,你还偏偏要在对方设下的这笼子里陪着他们猫捉老鼠?几只小耗子而已,死了活了都没什么干系,大王既想让你盯着,你又怀疑事情会闹大,那就听我的,去宫里的源头处,早点把事情结束了。” 鄂硕闭眼叹息,深觉心力交瘁,喃喃道:“可郡主呢?姜明...就这么放开了吗?” “交与我吧。”阿达礼道:“听你所说,此人本事甚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拿住的,又与范文程那边有联系,那就更不能让郡主陷进去了。” “好。” 鄂硕把刀收起,再次问道:“大王走了,我不能这样...无旨进宫.......” “去寻豫亲王吧。”阿达礼道:“如今只有他能让你进去了,大王与他是亲兄弟,你将事情缘由说与豫亲王,加之郡主被劫走了,他会做主剔除范文程与索尼的。” 鄂硕一愣,竟是没想到这里,道:“真要让郡主被劫告之吗.......” “不然呢?”阿达礼似乎有些气愤,看着鄂硕道:“你若早日告诉我这些,事情会到这般地步?如此蠢笨,还没明白在大王告诉你从轻处置时,就已是在告诉你此事不是你能了结的?源头,源头,你等真欺毁皇上是个小孩就能与之掰手腕?皇家的事,我们几个家奴就真能做主了?” “是。”鄂硕似乎已慌极了,抬步便往外奔去。 不管怎样,他都只能先把源头给掐断了,至于如今苦苦搜查的姜明...到时只能期望纳满那边能有消息了....... ~~ 夜色深沉。 纳满领着人依旧在不停追赶着那辆马车。 他一念笃定,姜明就是在里面,不断催促着手下加快速度。马蹄声响彻夜空,仿佛是他们追逐的决心。 终于,他们接近了马车。 纳满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示意手下们准备攻击。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缓缓打开,两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人拿着长枪,持刀架在另外一人脖子上,朝前大喊道:“别动!你们这郡主就在我手上!谁敢过来我先宰了她!” “皇亲国戚啊!都想想了!不想让她死的都站住!” 那莽汉这般喊着,拉着那人飞快跑进了一条巷子....... 纳满已然牙眦欲裂。 “给我追!” ~~ 与此同时的澄清坊西街之上,热闹的人群中挤开了两人。 这里距离会同北馆很近,可以从胡同里看到那边的天上还冒着黑烟。 昨夜的硝烟并未彻底熄灭下来,程平赵石宝等人在城中制造混乱,促使很多人手都被调到了南城摄政王府抓他们…… 西街附近有些巡查的官吏,但也都是去帮助会馆里的举子收拾残局......种种原因加起来,这一带反而成了防守最少的地方。 而西街上,最显眼的是豫亲王府。 豫亲王多铎的镶白旗本是上三旗,有许多旗人驻守在这里,但也大多被多尔衮带去了大同,只留着一所由前明宁郡王府改成的豫亲王府坐落在这里。 祁京拉着旁边的小姑娘,看向了前面不远处的府邸,正灯火通明。 之所以会在多尔衮的府中等了许久,就是在确定程平赵石宝等人已经将人引走了,再之后,他拿着韩文广给他的前明皇城东苑地图沿着小道逃了出来,中途还杀了两个搜捕他的汉人士卒。 祁京的计划很简单,京城自多尔衮出征后本就是很兵力空虚,又到会馆大火,摄政王府的防卫抽离了很多人,他要趁此进豫亲王府中,彻底将事情问个明白。 至于怎么进去,就如他进摄政王府一般,也要靠身份。 ...... 但不管如何,他的身份在此时仍然是当初姜之平送来的举人“姜明”。 去豫亲王府,要从澄清坊往东边的长街上走,这条街直通远处的贡院,是他们这些举人不久后科考的地方,因此有很多举人都住在附近。 京城自举人进京后,就鲜少有宵禁,两人就牵手走着,交汇的袖子下,是绑住东莪的绳索。 祁京还是一身儒裳举人打扮,在脸上抹了点灰,似乎像是才从会馆里救火出来一般,拉着人就往前方赶去,身旁还路过了很多救火巡查的官吏,不时拉着几个人盘问着什么。 祁京当然知道这是在搜捕他的人手,毕竟这里始终是清廷的首都,不像大同与信阳一般,即使对方意识到了他去了东城,还是会留下些人来追查。 而因会馆大火,他们这一行人的消息又是才暴露出,还未传开,对于下面不知情的士卒来说,维持治安与救火反而比追这些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逃犯更重要,只是匆匆问了几句后便已放行。 就着夜色与灯火,两人逐步向着豫亲王府靠近。 前夜放火期间,祁京准备了很多东西,诸如另一只袖中的匕首,背后包袱里带着的杀掉的正白旗士卒的军服,一小包石灰,一瓶金疮药,还有一行上从陆建章与邱志仁处得到的几个令牌...这些,便是东莪当时让他收拾的家当了。 等到了豫亲王府附近时,他并未急着挟持东莪进去,而是先围着附近绕了一圈,又从这满清格格身上取了一只金簪子给附近酒肆上的老板,上了高楼,将府中的布局驻守看清楚。 “那处是哪里?”祁京指了指远处豫亲王府中一处比较华丽的院子问道。 “不知道!” 东莪将袖子抽了抽,感觉到此人拉着绳索的力度不变,盯着他道:“你这一路都不怕我喊出声?哼哼,到时你可跑不了!” “没人认识你,你喊出来,我将你杀了仍然能走,何必呢?” 祁京瞥她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前方,随口道:“看不出你这副样子是个喜欢诗词的。” “与你何干?”东莪小小的瞪他一眼,眼神依旧凌厉,道:“喂,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就是你说的带我出去看看?看我昌克赤的府邸?有什么好看的?!” “还有,你凭什么卖我的簪子,那是我的!我的!” “不是说了,去见你叔父,问一些事情。”祁京没转头,依旧仔细将前方的王府的样子记在心里,道:“另外,别想着逃,我问完就会走,你到时就留在那里,没人动你。” 对于与这些女子说话,祁京已轻车熟路,此时脑中觉得她与姜卿都是一个样,清冷的性子下面喜欢闹腾,不理就是。 真要说起来,他重生过后还是很少见到女子,有过交流的也仅仅是姜卿与身后这个一直絮絮叨叨的满族格格...... 姜卿确实很漂亮,但要说起性子来,还是很清冷的,祁京劫持她时,她能不说话就不会说话,东莪却是不然,她喜欢一直烦人,性子应该挺单纯的,甚至连祁京当时给她的那封相约见面的纸条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就来了,是被多尔衮保护的太好了。 反而是他们俩的爹,现在应该在山西打的如火如荼....... 总之,这些不管怎样对于祁京来说都是分外的事情,现在他虽穿着儒裳在酒肆上眺望像是个无所事事的举人,但依旧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差事被拖到此刻,他已没有耐心再陪着什么人兜圈子了。 如果事情成功不了,他也会将京城搅个天翻地覆再回去,至少要让在南边看来他们确确实实是到过这里的,不能再像前世那样太执着于完成任务。 终于,祁京将豫亲王府的地势完全映在了脑中,回过了头。 东莪还在唠唠叨叨的说着什么,祁京低头一看,见她头发有些散乱,又转头拿出银子把发簪拿了回来。 “带上去,一会儿不要让人觉得你被劫持了,你是郡主,要注意体态,也不要让人觉得你话太多。” “你什么意思?我才不会让你进去,只要你敢进府,我就喊。” “你喊完,命就没了。” “命没了也要喊。” “何必呢?”祁京指了指前方豫亲王府的位置,平静道:“此行对你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就当出来旅行了一般,那里就是终点。” 东莪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心中怒气不变,但却不知何时生起了一丝恼意...这人最后在府中劫持她时又说了那么多士子百姓黎民什么的,其实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就像在富国寺带这人离开时,说的仰慕她什么的...她之所以没反抗,也是因为想出来看看从未见到的东西。 他们一路从东城走过来,她确实是看到了很多,但还有很多没看到啊,现在这样,就结束了? 然而,不等她再次发声,祁京就已拉着她袖子下的绳索,离开了这里。 东莪被跌跌撞撞的拉着下楼,再次走上了前往豫亲王府的路上。 行人与过客流转,翩翩士子与宵夜的灯火长明,有些拥挤的道路上,不时穿过骑马的官吏,天上没有月亮,几片黑色的云缕飘去,直到于尽头看不清的澄清坊边界消失。 身前的举人偶然回过头,见她有些发愣,不合时宜的拍了拍她的旗头,也正是此时,东莪才注意到此人脑后竟没有辫子....... 她又忽然想到了据这人所说,他是从南边来的,一路几千里,应该是见到过很多她没能看到过的东西? 这个,倒也没算在骗她。 寒风吹过间,只听那人带着淡淡的语气说了句话。 “走吧,一个笼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第100章 去处 “这里才不是笼子。” 东莪看了看祁京的背影,喃喃道:“这里是我家。” “嗯,也曾是很多人的家。” “要你说?” “我说话,是为了让你少说一点,不要叽叽喳喳。” “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阿玛是.......” “摄政王,多尔衮。” “你闭嘴!” “说错了?我们现在去的是多铎府上,他是你阿玛的亲兄弟,你的昌克赤,也就是叔父,他得了天花,脸上应该会有很多红痘,身体的机能会下降,这种现在是无治之症,所以才没去.......” “你...你怎么知道的?” “很多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当然知道,你到底要干嘛?!” “闭嘴。” “不闭!” “那我接着说,他之所以没去大同,很可能是因为染病太重的缘故,这病早期是在家禽身上被发现,但随着驯养的传播,转移到了人身上,并且传染性很强,所以他身边现在应该很少有人侍奉,又或是被你们这的太医隔离,若是这样,能很大程度上减少我去见他的风险,但同样,他本身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危险,需要一些措施。” “什么措施?”东莪一听眉间竟稍稍有些喜色,问道:“喂,你这么了解这病,是不是有办法.......” 祁京转头一看,小姑娘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又喋喋不休的说起了多铎染病之后的事情。 但他也依旧忽略了过去,甚至心中不时透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 每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多铎对于整个天下与明廷来说,是不同戴天的生死仇敌,是皇太极与多尔衮的得力战将“十王”,其人生擒前明大将洪承铸,杀南明督师史可法,制造“扬州十日屠”,生擒南明弘光帝赴京当街斩首...这些,足以让南边的每个人对他恨之入骨,可在东莪这里,他不过是个孔武有力,对她宠爱有加的昌克赤。 “有。” “什么办法?” “你闭嘴。” ....... 祁京目光一转,脚步逐渐放慢,面前已是能看到那扇王府的朱红大门。 天光已有隐隐亮起来的趋势,此时正是人睡的最熟的时候。 祁京抬头看去,敲响了那扇门。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文渊阁的大门被人推开。 刚林正坐在书桌上小酣,被响声惊醒。 “谁?” “是我。” “你不是在查范文程吗?”刚林揉了揉眼,放下手中还未修订完成的《清太祖实录》,问道:“怎么进宫了?” 宁完我已是满眼血红,喃喃道:“被这老乌龟耍了一道,来不及说了,你现在拟一封奏疏,连夜递去乾清宫,我要面圣。” 刚林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道:“你糊涂了?你是内阁朝臣,要面圣何须我来通报?” “不一样,我恐怕见不到圣上,要用你的名义。” “为何?” “伊尔登在。”宁完我道:“你这可有消息说图赖进宫了?” “你真是糊涂了?”刚林道:“老夫怎么知道图赖进没进宫,他一个忠勇公要进去老夫还能拦着他不成?” 见宁完我失魂落魄的坐下,刚林又不忍问道:“到底怎么了?范文程捉到你的把柄了?你除了能赌,还有什么把柄让人拿去了?” “我倒希望他能跟我赌一赌。” 宁完我闭眼道:“可是这次,他掀桌子了...黄雀的眼睛被螳螂叼了.......” ~~ “杀不杀人还重要吗?” 同一个夜晚,范文程看着面前到来之人说起了话。 “我是没想到,你能杀了自己的儿子。” “我早与你说过了。”范文程敲击着书桌,脸上满是疲惫之色道:“为了大业,至亲可杀。” “但也似乎太没用了?”图赖穿着一身铠甲,徐徐道:“只用做拖住宁完我的脚步?你知道仅凭着这些,弄不倒内阁。” “当然,因为才刚开始。” “刚开始?不用我进宫吗?” “不,先让宁完我去自证,你现在派跟踪我那两名牛录以他的名义去他家,找到多尔衮给他的那封密旨,之后再由我府中发生的事情一起进宫面圣。” “哈!我说你为何一直要与他周旋,原是为如今支开他后的那封密旨,宁完我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证据了?” 图赖一笑道:“你这是杀人诛心,先要让他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以为自证清白了,又给人一盆冷水?你别忘了你手上也还有一封多尔衮的旨意,我该信谁?” “谁赢了就信谁。” “那陈掖臣那边呢?放掉了?” “姜明是个变数,但老夫相信他能起到奇效。” “为何?”图赖疑惑道:“他是南边的人,你这大清的首辅能握住他?依照我看,小人物而已,放掉不如杀了吧?” “谁不是从小人物做起的?”范文程一笑,道:“何况,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早晚会到老夫面前来。” “真是要说起来,这些南边之人倒是挺重承诺的。”图赖道:“就只为一个死了几年的周吉,就能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还能在鄂硕眼下耍了他们许久,本来一开始只当他们会第一时间身死。” “你能猜到?” “这样,我理一理吧。” 图赖若有所思道:“你在索尼找到你后假意检举了他,然后从多尔衮手里拿到了点权力,但知道会被盯住,所以用不相干的陈掖臣做了顶替混淆视听,准备用他手上那份陈名夏的把柄让他去做些什么,但之后此人被劫走了。 依照当时的情况,你在銮仪署意识到陈掖臣还没可能走,然后当夜回家时让我去将人带了出来,而陈掖臣与你交谈过后,让你想到有南边之人过来搅局了,而且你这老狐狸竟还知道他们的目的,于是用周吉的下落让陈掖臣将人引去了豫亲王府?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后续的事了。”范文程忽然拿过一封颇有褶皱的文书,缓缓道:“我们要做些实事,却身在京城,终究是大清的人,但他们不一样,他们行事可以百无禁忌,并且对我们来说,不会留下把柄证据。” “神神叨叨的。”图赖道:“你就说之后要怎么做吧。” “不急,你看这个。”范文程将文书递了过去。 “呃?邱志仁是何人?他死在湖广边界又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细作而已。” “真是,老子杀了这么多汉人,现在还得为此不断过问这几个?”图赖一笑,又道:“那就再问一遍,姜明能进去?能活着出来?” “谁知道?老夫不过是中间的螳螂,但要是蝉儿被黄雀一口啄了,能有什么办法?这笼子里的人包括吾等在内,谁不是自己在做自己的事?吃与被吃,谁又在乎?” 范文程坐在对面,有微光照在他老迈的脸上,还有一半隐没在房间的黑暗,似在昏昏欲睡。 ~~ 时间回到豫亲王府。 在几名包衣的注视下,那个自称是记室的举人已跟着郡主跨过了门槛。 祁京抬眼向着前方看去,果然见整个府中的下人都很少,多数带着面巾,且都弥漫出一种病恹恹的气质。 他抬手拿出在酒肆上浸透的湿布,咳嗽了几声,然后用之捂住了嘴,至于东莪,在她进府之后就已有人送来了面巾。 他此时一身儒裳,一副很弱不禁风的样子,在东莪身后贴的很近,但袖中却是握着匕首,一步步的跟着.......觉得像是在上辈子跟随目标第一次刺杀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手上没有枪,也没有人交代他之后该如何行事,又要从哪里走。 相比现在,如果不算上年代科技发展的原因,他反而是认为难度更大的,不能一击遁走,也不能痛快地用枪找掩体周旋许多人,在这个还是刀剑相向的年代,一朝暴露,便是无尽的深渊与追杀。 他再次随着人踏过一道门槛,眼前是一副华丽至极的庭院,原本冬季寒冷的空气似乎都在这变得燥热起来,脚步声愈近,里面隐约还有咳嗽声传来。 天光愈发明亮,良久,一行人穿过一片枯竭荷花池,看见了门口大开着的,养心阁里坐着的豫亲王多铎....... 第101章 伏击 马蹄声疾驰而出,鄂硕脸上疲惫异常,像是随时快从马背上倒下去。 从找到姜明的线索,与宁完我分开后,他已三天三夜未眠。 其实对于他们这种征战沙场的将领来说,身体疲惫是小事,真正打击意志的是从心里上的,要是没有阿达礼点出此事的关键,他恐怕还在不依不饶的追捕陈掖臣与姜明,被范文程牵着鼻子走。 而宁完我是从一开始就不想掺和此事过深,到现在还没有来找他,鄂硕想必是能知道他恐怕已是想收手脱身了。 可,如果谁都不想理会此事,也不愿参与进来,那么就任由范文程一系闹事生乱吗? 陈掖臣潜逃,会馆大火,姜明入府劫走郡主...三个日夜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摄政王真要追查起来,谁又能脱的了身? 事越闹越大,必然是要人在短时间内能拍板定论的。 当然,鄂硕一开始是认为他有能力查清此事,但越到后面,不管是线索还是人,他都未曾拿到过一样,只能去求更大的人物来掐灭源头了。 此时,他站在豫亲王府的朱红大门前,心中却是犹豫着郡主一事,抬手想敲门,却觉手上有千钧之重,动都动不了。 阿达礼那些话不断回旋在他脑中,他很明白当中的意思,这事情是他疏忽了,先是知道姜明的身份竟又放走了他,才会造成大错。 现在是在期望还能补救,可该怎么对多铎说呢?他说的再多,到最后都只会汇成了他的“死罪...死罪...” “索尼,范文程,陈名夏,陈掖臣,姜明,郡主...先是从大至小,如今已由小牵大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喃喃道。 一场会馆的大火将逐步平息的事情再次闹大,也牵扯了更多人进来,这并不是摄政王的本意。 他们这些小人物被牵引着在城中四处闹事,像是不断缠绕着京城的绳索,在一圈圈的勒住自己这边的脚跟,想动一步,瞬间就会被绊倒。 鄂硕明白,若是被缠紧了,他这个主导后又放任此事的,便是第一个倒下之人....... 只是可笑的是,他到如今仍然不知道范文程那个老乌龟到底是怎么策划而成了此事....... 事到如今,只能期望豫亲王能压下来....... “咚咚咚。” 毫不犹豫的,鄂硕敲响了门。 ~~ 阿达礼自与鄂硕说完后,布置很清晰。 由鄂硕去求见多铎澄明经过,早日把事情了结了,由纳满去追那个可能是障眼法的马车,当然能逮到人当然是最好的,捉不到也权当是做戏给范文程看。 纳满确实很敏锐,只在最初惊讶于这些逃犯熟悉京城中的道路后,便层层加派人手将人逼进了包围之中,也正是此时,他有些忽感不对,心中猛然出现了许多疑惑。 不亲自去看一眼,不放心。 一念至此,纳满冲进巷子里,向着身后士卒喝道:“都围起来!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全部就地斩杀!” 在那辆马车行到半途之时,他的人手其实都调集出去了围住了,身边人并不多。 只在嘶吼之间,纳满已策马到了巷子口,只见那辆马车还停在前面,他快步上前掀开帘子,一身粗布衣服正杂乱的放在里面。 只这一眼,纳满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可,到底追不追? 此时,他心中的困惑才渐渐凝重起来...他其实是见过姜明的,在那日的富国寺中,正是由跟随在郡主身旁的他交代了姜明入府的事宜,随之而来的就是鄂硕让其盯住他,说此人有嫌疑... 虽是灯火昏暗模糊,但纳满看见的那个莽汉显然不是姜明那样瘦高的身材,甚至有想过这又是一宗调虎离山。 随着马车的突然停止,在他眼睁睁看着那名莽汉挟持着郡主进胡同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谁曾想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那个被挟持的身影穿着华服,万一就是郡主呢?对方这般咋咋呼呼,要是郡主有个闪失,他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掉。 纳满早已风声鹤唳,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放过郡主就在里面的可能,在心中咒骂了姜明一万遍,终究带人追了过去... 这条巷子叫宁大胡同,因靠近摄政王府,住着的都是有身份的上三旗旗人,此时天际才刚刚稍明,有许多他麾下的士卒在敲门排查。 纳满在巷子口一眼望去,看不到头,更看不到才冲进这里不久的两人。 他正想下令将此处围起来好生搜查时,身后却跑来一个骑兵,纳满回头一看,正是他追到半途时分散出去的人手。 “怎么了?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统领...牛录派奴才来汇报,我们适才包围时,发现了两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人.......” “什么人?” “是两个男子...奴才们正是追赶他们,见两人往西城隆长寺胡同去了.......” 纳满心神一定,道:“果然是调虎离山...” “统领?” 纳满此时回想起马车上看到的那身衣物,道:“假的,他们在马车上有四人,早已在绕去西城时就挟持郡主下去了一人,如今这两人穿着郡主的衣物必定还是在拖延时间.......” “你等速速去西城,千万别走了那两人!” “喳。” 那名骑兵领命而去,却是又带走了宁大胡同中的许多人手,纳满身边只剩下七八个王府亲卫。 纳满虽调度好人手去了西城,却也依旧是让人往这胡同的旗人家递了命令,让其配合找到逃犯,自己则是调转马头,准备去捉西城的两人。 忽然,胡同尾部响起了一声惊呼,似乎是女子的叫声....... 纳满再度回头,脸上阴狠之色尽显,喃喃道:“他娘的死老鼠,到底那边才是真的?!” 但机会仍然只在一瞬,他鞭马疾驰,来到了那处发出声响的院子,踢门而进后,发现这是个闲置破旧的宅院。 “呜呜呜呜.......” 女子的呜咽声依旧在不断的响起。 “郡主?” “在后院!追!” 身边仅有王府亲卫向着后院奔去,脚步声滴滴答答的回响在空荡的院子里。 纳满思索着什么,只是稍微犹豫了几步,就已落下了很多,但此刻对于这些摄政王府的侍卫来说,郡主安危远远比他这个统领的命令更重要。 随即,他举着火把大步跨过前堂,偶然一瞬间,却看到了旁边一处房门地下的一只绣鞋。 “嘭。” 他一脚踹开了门,果见一个女子正趴在偏房地上。 “郡主!” 纳满神色一喜,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肩膀。 不对...郡主的肩膀没有这么宽... 这个念头才在纳满脑中闪起....... “噗!” 一把单刀猛然插进了他的心口。 ~~ 程平穿着从姜家小娘处借来的衣服,尽量没让血溅到身上,一刀过后又是一刀,让面前这个不认识的满人头领瞬间将话凝固在了嘴里。 他将人的嘴巴捂住,转身将他按下,朝后心口补了第三刀。 他面色平静,此时心里却想着,比祁京当初杀陆建章时还多捅了一刀....... 同时,后院刀枪碰撞声已然响起,程平迅速提刀往那边赶去。 “虎虎虎......” 长枪被赵石宝挥出了残影,口中还在不断发出女人的哭泣声。 ....... 等程平到了他面前时,战斗已快结束,赵石宝正把长枪从最后一人的胸口拔出,脚下是堆积着的六人的尸首。 “喂,说好的前后夹击,你刚刚鞋都跑掉了,去哪了?” 程平没有回答,反而是朝着赵石宝脚下的尸体迅速各自补了一刀,然后拉着赵石宝回到偏房中,朝着纳满身上搜起来。 “噢,你原来是干掉这个头领了,但才一个...爷爷我刚才杀了七个.......” 赵石宝长枪滴血,大笑道:“哈哈哈,娘的,他们这群没脑子的还真敢追过来。” “动作快,穿上他们的衣服,去外面,骑他们的马。” “我知道。” “穿好,走.......” “等会儿。” 赵石宝忽然拿起纳满腰间的弯刀,呼的一声挥下,捡起了地上纳满的人头。 他一边提着那束辫子,一边朝着外面走去,又是哈哈一笑道:“等会儿有人追来,就把这个丢出去,再来伏击一道.......” 须臾间,两道身影从宁大胡同奔远,而方向,正是豫亲王府。 ~~ 时间悄然而逝,三幅画面逐渐交汇而来,但在豫亲王府深处的儒裳少年已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他的面前有许多人,眼神血红的多铎,慌乱的包衣,拔刀的侍卫,亦或是其他种种带着各样表情的下人仆役。 然而,他只神情平静的扫了一遍,然后对着面前小脸绷的紧张兮兮的人道:“我们去伏击别人,别人又伏击了我们,你说,到底是谁先告诉你昌克赤的?” 第102章 怯弱 祁京自问一路从摄政王府到这里,除了面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外,应该算是没有什么人知道的。 但此刻,在多铎抬眼看向他的一瞬间,整个养心阁内就已围满了人。 多铎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侍卫。 脚步声愈发接近,祁京盯着多铎看了许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不是对着旁人,而是对着东莪道:“叫你昌克赤的人别动。” “我...”东莪犹豫了一阵,感到脖间传来一阵冰凉...他们才进来时,虽是见门开着,但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提醒昌克赤他们来了。 这个他们包括了自己,也包括了身后拿着匕首,随时能杀掉她的祁京。 诸如此类她想了很多,敲过门后却并没有离多铎很近,而是站在了一旁皱着眉头,希望能让昌克赤早点发现她身后的异常,可也就是一瞬的突变声起,让她一时竟愣住许久。 “昌克赤...是我.......” “东莪...在哪...又是假的?” 在多铎看过来的同时,祁京也抬眼看过去,只见他身上明黄色的蟒袍随着胸口起伏,能看出他光是站立都已很费劲。 还未等多想,多铎像是不习惯一般,又坐回了太师椅上咳嗽声不断,期间周围又有人不断逼近,甚至连荷花池里都冒出人来。 晨光映射在刀剑之上,几乎快要把东莪闪的睁不开眼,祁京眼神微动,转眼便拉着她靠在了一处死角,面前是多铎一双血红的眼睛。 此时,终于有一名侍卫快步赶到多铎身旁,附耳道:“大王...真是郡主...不是其他人.......” ~~ “你说什么?” 鄂硕一愣,拉住一名包衣便问道:“郡主已经进去了?” “是...”那名包衣道:“大王染病,原是不让其他人.......” “别废话!” “郡主多久进去的?身边有没有跟着什么人?” “是才进去不久...身边像是跟着一个文吏模样的.......” “不好!”鄂硕一把甩开人,抬步便往里面跑。 但就在临近养心阁时,他却被人拦住。 “大人,大王有令,不得任何人接近这里。” “怎么回事?”鄂硕已隐约有想拔刀的冲动,怒道:“我有要事禀报豫亲王,闪开!” 鄂硕身为正白旗的副都统,在上三旗中是有些威望的,但门前几个侍卫像是毫无感觉一般,先他一步把腰间的弯刀拔出来,面色愈紧。 “还请大人陈述原由,由吾等面呈大王。” “为何?我就见不得豫亲王了?” “不是见不得,而是吾等不知大人是否来行刺....” 说着,众人看向鄂硕那双血红的眼睛,又说了一句。 “大王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 “这是天花感染的并发症,由潜伏期到现在这种情况,说明你昌克赤已快到了最后的毒血症,到时,他周身的血液会爆发,全身疼痛而死。” “我见过类似的一个人,他在最后眼睛被血液冲压,噩梦不断,分不清白天黑夜,总幻想着有人要杀他.......” 说着,祁京把东莪掉落下的面纱带上,道:“另外,现在也是传染性最强的时候。” 东莪愣了许久,喃喃道:“多尔博都没跟我说.......” 面前,多铎已然继续起身,扶着椅子向着声响处看去,道:“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本王的耳朵还听得见。” “你又是谁?” “大王...郡主现在是被其人.......” “滚开!”多铎一把便推开那名还在汇报的侍卫,怒道:“让本王自己问!” “姜明。”祁京抬眼看向远处,见已他摇摇欲坠,道:“此番过来,是想问一些事。” “呵呵...谁?” “姜明。” “无名小卒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多铎挥手道:“杀了!” “你侄女在我手上。” “什么侄女?” “你哥哥多尔衮的女儿。” “东莪?” “昌克赤....呜...”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祁京随口道:“让你的人下去,不然我现在杀了她。” “大王.......” “我说了!滚开!让本王自己问!” “可是...此人.......” “滚开!” “喳...” 众侍卫纷纷走到一旁,眼神却还在祁京与多铎身上徘徊着,似随时准备冲过来。 多铎则是从腰间摸索出刀,握在手上,道:“汉人?” “没见过?” “本王杀的汉人都已记不清了,你可知道你这般做,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我未必会有你的下场惨。”祁京道:“你的眼睛应该是才瞎了不久?又是梦到了什么,才会如此风声鹤唳?不相信任何人?” “孤魂野鬼,本王一刀宰了你们!” “杀不杀我于你而言其实并不重要。”祁京道:“你如今真正要紧的是,怎么才能摆脱这些梦魇与天花。” “你到底是何人?”多铎血红的眼睛又看了过来,道:“岂不知本王已杀了多少个说这话的太医?” “我只说一句。”祁京抬头道:“你想不想活?” 多铎闻言,却是忽然沉默了一阵,许久过后,才又问道:“东莪确实来了?” 陡然间,祁京似乎明白了多铎为何要自己问了.......他是认为,适才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幻觉....... 低头看了看面前被他捂住嘴的小女子,道:“这样,我们做一笔交易,我能让你拖拖这病.......” “呵,本王需要你一个无名小卒来治病?” 话虽这样说,可多铎手上的动作却已慢了下来。 “治好了,便不是无名小卒了...你看,你才三十六岁,还年轻,还有很多福没享,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可惜?” 祁京接着道:“你其实并不是能提前知道我们会来,而是自得病后就一直在府中布置了人手,我适才说了,天花病到了后期会出现很多并发症,你之所以这么做,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觉得有人要杀你,这些都是幻觉...癔症.......” “癔症?!” “本王告诉你什么是癔症!” 多铎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本王天命五年旋封贝勒,参与松锦大战生擒洪承铸,顺治元年参与山海关之战击溃整个明国,入关之后围剿李自成于潼关,次年下江南击破残明南京首都,生擒弘光帝,败马士英,败隆武帝,败史可法,杀数十万.......” “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 “告诉我你的功绩?”祁京打断道:“可你若真这么厉害,岂会如今缩回府里,还在身边布置这么多人手?” 多铎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当即便喝了过去,“你在讥讽本王?!” 然而,祁京依旧话语未停。 “知道我看见你的印象是什么吗?不是什么王爵,而是一个垂死之人,整日沉寂在癔症里自言自语,总认为身边一切都是假的?那又为何要显摆自己的功绩?” “身份再高,战功再显赫又如何?心志怯弱,只因一场疾病,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被打回原形,却自辩于得了癔症?算了吧,你的幻觉还能杀了你?放开些,听我说,你或许还有点活路......” 多铎脸色阴沉,身上的气势愈发散开,像是一只濒死的老虎。 他抽出了腰间的刀,道:“没想到,到了如今还有汉人敢在本王面前这样说话,你真不怕死?” 祁京面色平静,却已知他的态度平缓了下来,又道:“我无意关心你的状态,只来和你做一个交易,你想不想活?” “你别以为可以凭借东莪与这.......”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活?” “本王无需你等来......”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活?” 多铎顿住了。 晨光自天幕而降,偶然一瞬,他的眼中似乎明亮起来,出现了一个穿着儒裳的少年,只是脸庞依旧模糊不清,整个画面映出了血红色。 不知怎么,这个身影与他深夜时常梦魇的影子重合,他想到了几年前站在南京城上的另一个儒裳老者。 晨风不断,脑中又忽然有几个画面闪过,最深刻的,依然是身穿儒裳站在画面中间的史可法。 不过那时,说出这句话的是他自己。 而那史可法的回答是:“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始.......” 这本是他无数回忆中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而已了,那时南明还有残部,天下未定,他仍有许多战事要忙,有许多人要杀。 他一辈子战功显赫,从未一败,东征西讨,以百战定鼎天下,一个明国的无用老书生罢了,几十万人绑在一起都经不起他一轮冲锋,凭什么要他在意? 但,自他得病缩在府中时,其实已是意识到自己在等待死亡了,梦魇间,每每都会回到南京城,回到自己亲手斩下史可法的头颅,回到那张令他厌恶已久的老脸上说的那句“甘之如始”....... 渐渐的,他发现了自己不如史可法的地方......是面对死亡的态度.......他做不到那样的坦然,做不到那样的甘之如始....... 祁京的话已经刺痛到了他的心底,可对于这些,他竟发现找不到理由去辩解...因为他让人时刻守在身边,确实是已到了风声鹤恹的地步....... 这半年来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翻转,想到自己才三十六岁,一生...竟就要这般结束在一场疾病里了? 可将行就木间,却来了一个声称能治好他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面前....... 两人隔着远处对视着,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他挥手招来了阁外的亲卫,在其耳边低声了几句后,回头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面前的祁京。 “说吧。” 第103章 牵引 多铎的态度已然松懈,祁京却并不认为事情有这般好解决。 两人在养心阁中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多铎那双血红的眼神依旧有些锐利的看着他,祁京抬眼过去,见他似乎并不是那般着急。 他思虑着,也没有率先开口。 “狗奴才,你这是在戏耍本王了?” “不,你可知我是何人?又为何要来你府上?”祁京忽然道。 多铎一皱眉,道:“你前面絮絮叨叨与本王说了许久,现在还要废话?你何人,本王并不关心.......” “不是废话。”祁京摇头道:“于你而言,我前面的话只是让你生起了想活下去的念头,但并不意味着交易会成功,你相信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想活的念头。” 多铎冷哼了一声,心中却是对这汉人高抬了几分,道:“所以呢?你如今是打算让本王相信你?你若不是说的那般信誓旦旦,早被本王一刀砍了.......” “我从未想过要让你信什么,你只需知道,我有些把握能将你拖拖,但,我接下来说的事,你若有不满或是对我心存怨恨,想要之后动手的,那大家就一起死。” “呵,本王既会死,如今又怎不能先将你杀了?”多铎嗜笑一声,道:“将死之人,你以为我真会顾忌什么人质.......” 闻言,一直低头的东莪忽然看向了太师椅上的多铎,眼神有些陌生,可多铎却是看不见她,只留着一双红眼,里面闪出幽暗的光芒。 她想说些什么,嘴却被祁京捂着,只得愤愤地咬了一口。 祁京并未理会她,反而将抵在她脖间匕首稍稍用力了几分,示意她不要动。 于他而言,此次的关键是周吉与姜之升一事,这里毕竟是清廷的中央,他冒然闯进来即便凭有人质,也不是能轻易脱身的,再者,他相信多铎身为清廷中的重要人物有很大概率会在他问出关于周吉一事时有所察觉。 而这两人,至今生死不知,如若还活着,这么问便是已将他们暴露出来,多铎若是重视,想捏死他们太容易了....... 多铎话语未停,继续道:“本王给你时间,让你所说的,不是这些威胁的话,我管你姓甚名谁,拿不出说法,本王将你活剐了。” 话已至此,祁京似乎明白了多铎的意思,他如今什么都不在乎了,朝廷,王爵,权势,功绩,他若要死了,什么都得不到,包括这个他一直疼爱有加的侄女....... “好。”祁京应了下来,道:“我们一人交换一句,谁都不会吃亏。” 多铎懒得跟他玩什么文字,脸色已然落下来,正想抬手。 “我先说,天花的起源是家畜身上的一种病,经过进化之后才会传染到人身上,你得了这病,应是在战事中与其他牲畜接触久了...或许就是你的那一匹马,又或是一头牛,它们身上是否有如你一般的红痘?” 多铎再次顿住,心中也似乎是有了些念头,觉着此人或许真知道些什么,道:“本王是在...去年围猎之时见过一匹马...之后呢?” 祁京不答,再道:“我来打听几个人,你可还记得周吉?他是前几年的启心郎.......” 多铎凝神盯着他说话的方向看了许久,道:“你问这作甚?” “该你了。” “自是记得。”多铎道:“一个汉人,入关时他曾应洪承铸推荐,登堂做了启心郎,一个文弱老书生,竟还懂的满语,就被派去整理翻译内阁的文书奏折去了,不过之后便牵连了一些事。” “什么事?” “红痘之后的症状又是什么?”多铎话语一转,道:“依照本王如今这般,还有什么办法?” “毒血症,我听闻你染病已久,又出现了眼睛失明的症状,却还未暴毙而亡,该是有太医给你接种了人痘?这种办法是以毒攻毒,人痘的毒性太强了,你只能靠着身体抗住,所以症状越来越严重......” 多铎已然握紧了刀柄,道:“你若真能将本王治好,其余一切,本王既往不咎.......” “我站在这已是有被你传染的风险了。”祁京道:“周吉牵连了什么事?” “党争。”多铎似回想了很久,道:“那时,朝中新旧交替,他所属的吏部更换的人手很多,他的根系也牵连的太多,洪承铸,陈名夏,还有阿济格,他被人检举与沿海郑氏有联系,前年进宫时,失踪在了承德门前,但据本王所知,他是被人在宫中杀了。” “谁?” “阿济格。”多铎显然已懒得与他一句句说,接着道:“周吉是启心郎,身后派系又众多,即使被人检举了与郑氏有联系,也要不了他的命,投靠过来的汉人那个不是身上有点脏事的? 他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他哥哥周兴,此人是阿济格的部下,但后面反了,被抄家之后竟有明廷的细作南下了,此事去年闹的京城满城风雨,这才让阿济格动了杀心,让人将周吉伏杀于宫中。” 祁京平静道:“阿济格没道理杀周吉。” “当然有。”多铎耻笑一声,道:“因为周兴反叛,正是周吉所勾起的。” 而多铎想到此事,不由又说了一句。 “朝廷之事皆败于这些汉人,蛇鼠一窝,怎么也杀不完...周吉死后的暗子南下,竟又是从范文程府中窜出来的,这老乌龟如今牵连了索尼一事,该是想寻死了。” “范文程?”祁京问道:“他与周吉有干系?” “呵,被周吉窜动,逃跑的细作正是他府中的管家,正是这老乌龟想撇开关系,去年亲自去天津把自家的管家宰了,之后抄周吉府邸,全家问斩,也是他一力承担,殊不知,他这些小心思谁不明白?” 多铎像是很享受点穿他人,又道:“不过是想抹除自己在其中痕迹,不想被牵连下去而已,如今又闹出了索尼一事,他不知怎么却检举了索尼,然后用陈掖臣到处在城中牵连着什么人,跳梁小丑.......” 说到这,祁京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问道:“周吉曾是吏部的启心郎,那自陈名夏入京接手吏部后,是否知道周吉身死的原因?” “自是知道。” “那陈掖臣呢?他知道吗?” “岂会不知?”多铎反问了一句,道:“本王已经说了,周吉身后的根系,正是有陈名夏一支。” “你确定?” “呵,本王有闲心诓骗你?” 祁京沉默下来,不是多铎在骗他,那就是陈掖臣在骗他了。 他闭上眼,逐渐将思绪理清...才发现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动手时,就已暴露了出来....... 如多铎所说,范文程是知道周吉一事的,并且还是亲自去抄了周吉的家,那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南边派人来了? 答案已涌现在祁京心中...陈掖臣从銮仪署在范文程帮助下逃了出来,在范文程的交代下,很可能甚至都知道祁京之后要问陈掖臣什么话,所以让陈掖臣骗了他,将他牵引到了多铎面前...... 回想着来到京城中发生的事,祁京第一次涌起了被人牵引掌控的感觉,而这最后的目的,他竟是看不透的。 第104章 决心 “所以...你尽是来与本王说这些废话?” “于我而言,这些不是废话。” “...还有一件事...有关于各地的质子.......” “将你所知的治天花的方法告诉本王.......” “.......” “.......” 养心阁内,祁京与多铎还在交谈,双方依旧一言一句的从对方身上悉知有关自己重要消息的种种。 多铎凝神听着,脑中对这自称姜明的人有了些印象。 他虽看不到这人,却知道对方很有胆魄,竟敢单单两人就敢来见自己,随后又是抓住了他如今最在乎的念头,不是那般好打发过去的。 等到了最后,多铎说完有关各地质子的住所时,他便已想到什么,忽然皱起眉头。 “你到底是何人?” “不重要.......” “不,本王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对于如今京中而言,算是比较重要.......” “你不问我天花病了?” 多铎脸色又是一顿,喝道:“狗奴才,你真当本王不敢杀你?” “ 我只问你想不想活。” 祁京又问了一句,而这次,多铎似乎并没有被他影响,话语依旧未停。 “想与不想,你且都逃不掉了。” 多铎不知怎么,竟将自己一直在意的事情掠过,再次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出现在京城中的?” 祁京不答,深知问起周吉一事已是在暴露的边缘徘徊,所以用了一人交换一句的办法,此时见多铎忽然说起,是反应过来了? “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个了,该是从外面入京的?” 多铎道:“你甚至都不知道京中的时事,这些,光去寻几个吏部小官便能打听到,你却敢进来问本王,可笑...是有人引你过来的?” 祁京沉默着,没有说话,似在思量着什么。 “容本王再想。”多铎话语依旧未停,道:“你不惜冒着如此风险劫持东莪进来,也该是这些消息对你很重要,但不管是周吉还是陈掖臣之类,你的重心始终放于当年他们身后派系参与的党争之事,你可知,那时周吉明明身后有诸多靠山,为何还是死在了宫中?” 多铎血红的眼睛再次看过来,目中空无一物,却十分瘆人。 “因为他...通敌。” “是吗?不是说,启心郎都是绝对忠于朝廷之人?” 这次轮到祁京顿住,他故意把话头引转,等着多铎说出更多的消息。 “本王说了,是与不是对本王而言不重要,他已经死了...你若不来问,本王早已抛之脑后,但却因为此事的关节加之你这小贼子突然出现,让本王想到了一件事...周吉通敌,乃是曾经从范文程手上过的,他知道,你如今想必也知道了,那么是他引你过来见本王的?” 祁京手微微一动,直到问过周吉一事,他愈发觉得自己小看这个时代的人,他才想到被人操纵了,多铎就已从他话术间知道了到底是何人。 可还未等他再次开口,多铎的下一句就已瞬间吐出。 “你看,让本王结合起来,你下手不知轻重,不知时事,前来打探周吉,又是被范文程所牵引,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一个点...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当今天下,除却大清朝,还有谁?”多铎一笑,道:“闯贼已被剿灭,白莲教苟延残喘,南边的明廷?沿海的郑成功张煌言?又或是西南的大西乱军,诸如此类,本王适才所说的通敌,乃是周吉与永历小朝廷的联系,你必然是从那边来的了。” “狗奴才...你险些将本王晃了。” 三言两语间,多铎似乎已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祁京的眼神已变的凝重,而多铎像是能感受他的神情一般,接着说起来。 “本王在府中闲来无事,却是喜欢看看这些东西,城中的銮仪署大火与会馆大火...真当本王是瞎子?你不是喜欢废话吗?那本王就与你再多废话几句。” 见那道模糊的身影还是没有出声,多铎一笑,知道如今局势对于而言,已是被扭转过来,终于没让这小贼子抓着他想不想活而一句句的刺人。 “你从南边过来,想要去寻周吉,但此人却已消失已久,你不得不从其他人处打探,而这时,你所在的会馆中出现了陈掖臣这个吏部尚书的儿子,所以你找上了他,却不想,此人是范文程的人,最后,该是他受范文程的意思让你来见本王了?” “他们又或是觉得本王如今染病,命不久矣,身边该是无人侍奉左右了...你这个小棋子,被人利用了啊。” “你既说了我是南边的人,是觉得他们是引我进来搅事?”祁京依旧在引导着话题。 “不一样。”多铎摇头道:“本王说了,他是想拉人下水,你一个南边的小棋子死活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能进来。” “身份?”祁京忽然看了看身前的东莪,道:“他要借你之手杀了这个郡主?” “哈,你这小贼子果然有些能耐……” “你可知道范文程这老乌龟前日干了什么?”多铎道:“他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嫁祸给了去拜访他的宁完我,恨的宁完我连夜进宫想面圣,又是将摄政王留下的一个后手扑灭了...如今,算盘却敢打在本王身上来。” “京中阿浑的众将与派系几乎全已出去,只剩下几个大学士与几个都统,这其中,还有诸多愚钝之人,唯一能担起局面的宁完我被去除后,就只剩本王了,他如今将你们牵引进来,是想以你之手与本王鱼死网破后再将东莪的死因堆到本王头上来,让本王再无法置身事外.......” 祁京道:“为何与我说这些?也是怕被他拉下来?” “呵呵呵。”多铎大笑起来,道:“本王连你这种陈年旧事的底细都能知晓,还怕一个范文程?跳梁小丑罢了,待阿浑稳定山西局势回来后,不过找个理由便杀了... 与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你在中间的作用何其微小,你自认为从南边来就能彻底隐秘下去了?不过三言两语便被本王猜出,被范文程耍来耍去,堪堪到了本王面前问这些可笑的旧事,然后还是依照谋划死在本王手中? 不觉得太不值当了?你千里迢迢至京城来,只为去做一个老匹夫的棋子?本王既已点明你,那就不要太过执着。” “而至于你所问的那些.......”多铎冷笑一声,道:“又有甚意义?一个老书生加上了一个小侍卫,对你来说,就已是全部了?” 祁京沉默着。 “你还未明白?” 多铎一笑,道:“本王岂会不知你在故意引导本王说出这些话?但即使说了又何妨?本王不在乎而已。” “对你道出所有,是因为一切对本王而言都不重要...本王已乏了,不想再为这些琐事而烦心.......” 多铎又已然说了许多,等到了最后才道:“本王虽从未听过你,但却很赏识你这份胆魄,且将匕首放下,把事情说完,之后便投于本王门下.......” “你不怕我是南边的细作?现在不杀我了?” 多铎继续道:“本王一开始是有想过杀你,但你这狗奴才却点出了本王的心思,既有这般本事,合该活下去。 本王不管你的身份,什么明廷也好,什么范文程的走狗也罢,只要你肯安心为本王治病,之后,你想要的一切本王都会给你。” “反之,本王已无心理会这些斗争了,那么一切都在此结束好了,抓住你之后,我会去解决范文程一系,也该算为大清朝尽最后一份力了。” ....... 祁京依旧抵着匕首,眼神平静,即使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几乎被他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他之前表达的意思也似乎点醒了对方...多铎只在乎自己,他甚至可以不惜一切将他与东莪杀掉,这个后果,多铎依然能承受住。 对方的身份太高了,手上的权力也太大,祁京尤感棘手。 而多铎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等着。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如不是他手上还有一个东莪,多铎懒得与这汉人废话这么久,现在他虽大概了解到自己这病的由来,但真假却是不知的,如他所言,他犯不着诓骗祁京,但不意味着祁京会诓骗他。 所以不管如何,他都准备将这人拿下,然后再慢慢从其身上拷问出真正的办法。 至于自己这个侄女...... 多铎正思虑着。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通报。 “大王,有人来了。” 多铎转头,道:“谁?” “是鄂硕......” “假的?真的?”多铎忽然问了一句。 “大王...大王可亲自问.......” “将他叫过来。” “是...” 等多铎转过头,情绪已稳定下来,恢复了往日那般凶厌的气势,他闭眼等了许久,却没再听见那边说话。 他暗自笑了一声,神色颇显无奈,对后缓慢摆了摆手。 众侍卫渐渐从四面八方由远至近,眼神直盯着中间恍若猎物的一男一女。 多铎血红的眼神看过去,视他如蝼蚁一般。 祁京也意识到对方这时要做什么,松开了捂住东莪的手,道:“真打算什么都不顾了?” “本王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多铎忽然叹息了一句,道:“本王确有很多想问你的,也给了你选择,但汉人...终究是狡猾,刀剑不落在你身上,你不知道有多疼。” “此事,本王会与阿浑说,她...是被你所杀.......” “哦。”祁京应了一句,却没有意料中慌张,反是饶有心情的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脸上止不住的泪水。 多铎话语一转,道:“岂不知,是你事先在诱引本王?这般做,也该是你意料之中了?” “算了,我没兴趣说了。” “什么?” “周吉已然死了......没什么好问的...结束吧……” “呵...” 多铎再次冷笑起来,这一瞬,他是能感受到祁京语气中的一丝无奈的,如同自己这边的情况一样,他们说了这么久,双方的着重点其实都没有在同一个事情上,他想活,想得到治天花病的办法,却不知祁京是不是在骗他,而祁京想与周吉接头,周吉却已死了许久…… 但到了最后,显然是多铎更能掌握主动权,这里毕竟清廷的中央,也是他的地界。 总之,他已经乏了,也不愿再等了,自多尔衮走后他的病愈发严重,已到了失明的地步,适才对着祁京说这些都已是快费尽了心力……他不想再沉浸于幻觉中碌碌的死去…… 随即,多铎挥下了手。 刹那之间,他想到的却不是祁京,而是他手上的东莪。 多铎知道他手上就只凭着东莪一个人质,但,如若自己根本不在乎,那如今对于这小贼子来说,就是必死的局面了。 事后唯一对他难的是,怎么对阿浑多尔衮交代,可一个格格而已,又不是阿哥,也就是那样了,自己儿子多尔博也不是给他当儿子去了,到时,再赔他一个就是....... 但这些都是后续之事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祁京之前不断说的那句...自己想活下去,且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为此,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丢掉。 这是他的决心,犹如从小在战场上每次都得胜而归一般,他想活,便要杀掉眼前的一切阻碍。 “动手。” ~~ 鄂硕已然迈步而进,神色颇显焦急。 此事对于他来说,已是复杂到了极致。 先是放下了郡主准备拿住范文程等人,但一来到豫亲王府,却听失踪两日的郡主又进去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鄂硕其实是放下了些许的担忧的,若是他们已到了多铎面前,那姜明必定不会再逃掉了。 但同样,他不知在外等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事,却知依多铎性子,知道事情闹到他面前时,必然也会愤而暴起....... 等了这么久,还没动手? 姜明...做了什么?郡主如今又如何了? 渐渐的,鄂硕狂奔起来,穿过一层层楼宇,一扇扇大门。 疾驰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很快,他便看到了矗立在荷花池中间的养心阁....... 也就是这时,一声长啸而起。 ~~ “杀!” “别管格格了!先制住此人!” “围上去!” “呼.......” 许多人在阁楼中的嘶吼夹杂而过,随后是一阵风声涌动,此后,他们的声响便更加大起来。 “这是什么?!” “石灰!” “不好!拿住此人!” 听见声响的多铎抬头看过去,却是能模糊的看到那道身影之前笼罩起了一阵薄雾... 尤是多年在战场上打拼的直觉,他的眉头瞬间皱起,一个念头猛地在脑中闪过... 他才抬起手,想要拔出一直拿在手上的弯刀....... 下一瞬,一个身影冲出了石灰雾,在他眼中变得愈发庞大....... 第105章 消失 “你不觉得你不可能走出去?” 前一天晚上的临行街道上,东莪被人牵着,不由又问了一句道:“告诉你,你看了昌克赤的府邸又如何,这里可是......” “我知道。” 儒裳少年回头道:“我说过,此行本就是在刀尖行走,冒然进去,一旦被多铎发现后不可能再出去。” “你还去?”东莪道:“那照你这么说,你是南边的细作了?哼,到时候我一喊,你准跑不掉。” “我劫持住你,不外乎就是几个可能,一,多铎会投鼠忌器,安心与我说完事情,然后我再劫你出去,二,多铎会愤而暴起,连你的命都会不顾。” “不可能。” “当然可能,我听闻他抱病在府中,连出征大同都未能赶去...你看,你父亲出去后城中因索尼一事闹的这么大,多铎竟还没有出面,想必是已是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但因天花病的性质,我也不太确定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人守着。” “你说这个作甚?”东莪一挑眉,道:“上次我去找多尔博时,确是听人说起过昌克赤从不让人近身...府中都有传言是......” “闭嘴。”祁京并不打算让她继续唠叨,打断道:“不必说这么多,依你的身份于我而言都是干扰信息,我说过,你只做人质,保住性命就好。” 东莪沉默了一会儿,不由眼睛又是一转,道:“你适才说的是天花病一事,我猜你想用这个与我去拖住昌克赤?” 祁京闻言依旧向前走着,并未再接话,儒裳的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 而东莪像是觉得猜中了一般,嘴巴也依旧喋喋不休道:“那就是中了?这也是当然可能的吧?你先是在酒肆看了这么久,又像是在故意与我套话,所以你的措施就是你觉得你能有把握治好这病,最后再以此为条件出去? 可你现在又为何要确定昌克赤身边有多少人呢....不对不对,你是不是怕了昌克赤?还是说怕我一进去就让人捉了你...” 她在后摇着脑袋说了许久,最后才拉了拉祁京的袖子,脸上一副我都看透了,快求我的模样。 可想象中画面并没有出现,她一抬眼,却只见这人正在...脱衣服....... “你干什么?” “闭嘴。” 豫亲王巷子前,祁京牵着她走到一棵树下,将包袱解开,拿出另一件汉军军服套在儒裳里面,又将一小包石灰揣进了怀中,然后将包袱丢到了一边。 里面的其他东西对于他如今来说已是无用的了,反而带着被人搜出来陆建章与邱志仁的令牌会更难解释,而之后他要乔装成清兵走,带着不方便也不合理。 想到这两人,他本想一路带着留个纪念的...... 东莪只听叮叮当当的一阵响,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东西,但看他如此轻易地丢掉,怕是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不是想逃跑吗?如此下来,她也有些看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喂,你真打算进去?”东莪继续道:“刚才我还没说完呢,就是你有了把握能治好天花又怎么样,阿玛说昌克赤脾气不好,尤其不会受威胁...就算你有了这个能保住你的性命,但万一他将你捉起来怎么办...你被发现后走不掉的.......” “谁说我只想保命了?” 东莪一愣,尤感眼皮微跳。 “你以为我是带你进去是谈判的?” “你.......” 祁京目光一转,脚步逐渐放慢,面前已是能看到那扇王府的朱红大门,天光已有亮起来的趋势,此时正是人睡的最熟的时候...... 他抬头看去,敲响了那扇门。 门后有脚步声响起,祁京这时才回头看了东莪一眼,眼神中满是坚定与平静,而后像是想到什么,随口又说了一句。 “小格格,到时候不要哭鼻子。” “谁要哭......” “该哭的时候就哭,兴许可以保住命......” ~~ “呜呜呜呜......” 转眼一瞬,鄂硕便已冲进来,他并未看向多铎这边,而是首先听到石灰雾中下啼哭的东莪。 “都别动!”鄂硕挥舞着刀,两脚踢开郡主旁边还在徘徊的侍卫,大喝道:“老子是摄政王府的都统,你等敢伤了郡主,全家问斩!” “蠢货!滚开!” 他这一声大喝犹如虎啸,一时间侍卫被震住许多人。 “全都闪开!” “郡主!奴才在这!” 在鄂硕眼中,场面已是混乱不堪,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他有些弄不清状况,但不论如何,他都只能先护住郡主。 待灰尘散去后,他扶着东莪出来,不由才想到了姜明....... “你等蠢材!退下!” 他不断喝住人往两边闪开,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了那张立在中央的太师椅....... ~~ 多铎被匕首抵住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小看了此人........ 其二便是惊奇,他因得天花病已久,半年来都已从未有人敢如此近身,谁都知道染了这病都是一个死字。 他起身便想拔出刀,却被祁京一把拉住了袖子,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愈发萎靡了,曾经能开三石弓的臂膀,竟让一双如此瘦弱的手腕制住。 他确是没想到这狗奴才还有这一招,敢如此莽撞的冲上来,但其后,多铎的脑中也闪过了一个可能....... 接着,多铎不知怎么,竟放声大笑起来,脸上天花病的红痘起起伏伏,被震落在祁京手上。 “别动。” 祁京说完这句,不由将匕首抵了抵,身体几乎与面前这个身穿明黄色蟒袍的亲王贴在了一起。 多铎却是一笑,故意咳嗽了几声,道:“看来之前说的是真的了,你真能治天花?” “你知道本王为何不让人近身否?还是说你真想跟本王一起去死了?” “我说了,别动。” “你既挟持住本王又有何用?”多铎似确定这个消息后,脸上愈发有了些神采,继续道:“你所想要的消息本王已经说完了,接下来便是很简单的选择而已,要么回去,要么继续查.......” “噗.......” 祁京反手一刀扎在了多铎大腿上。 “啊!” “大王...” “狗汉人!” “叫你的人闪开。” “大王......” “退下!”多铎忽然大喝了一声,牙呲欲裂。 “喳...” 人影渐渐闪动,祁京一把将多铎拉起,推动着他们一步步走去养心阁外...... ...... 鄂硕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默然无语。 冲进来之前,尤是他再蠢笨,也能看得出那些侍卫当时是没有对郡主留手的...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多铎的命令,他们定不敢如此...... 这些,如同阿达礼所说的,皇族家事,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进来搅合的...他能做的只是在刀剑挥过来之际替主子挡下而已...... 他起身替东莪理了理长发,却没有将问题问出来。 因为此刻他已愈发觉得脚步虚浮,自己真是...走到哪里乱到哪里吗...如今,到底该怎么做? 想着,他转头见那个儒裳少年与豫亲王的背影已然消失,只剩下前方喧闹。 “郡主...可还无碍?” 鄂硕的眼眶也是血红着的,此时见自己小主子这般憔悴的模样,不由又道:“请郡主放心,奴才一定把姜明杀了......” “不要......” “你去跟着他......”东莪擦了擦眼泪,道:“不要让昌...豫亲王的侍卫杀了他.......” “可.......” “可是什么?” 东莪一抬头,把适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自己改了一点,将祁京说成了是范文程那边的人...... “你想让我阿玛知道这件事吗?豫亲王要杀我,就只为一个南边的细作?不要忘了是你们的疏忽才让我被他挟持住的,如果豫亲王将他杀了,你们还怎么把事情盖下来?只能自己把他捉住,然后去对峙,懂吗?” “是...” 鄂硕一愣,却不知道郡主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一时间已没有思绪再思考这件事,将她扶到庭院前,叫来了几个自己这边侍卫看着,这才追出去。 庭院前,东莪抬了抬手,却觉抖的厉害,适才刀剑刺激的影像还残存在脑海中...不知怎么,这些画面都是在飞快闪过,此时,她的脑中只盘旋着那儒裳少年最后说的一句话。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往后面跑,记住,哭的大声些,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可她知道,那些侍卫在得到命令的第一刻其实没有冲向祁京,而是向着她挥过来的....... 如若没有他趁乱将自己推开....... ~~ 鄂硕一路听着声响追过去,推开了两个围着的侍卫,问起了情况。 “姜明去哪了?” “南苑...” “南苑哪里?” “那边,靠近十王府属下的巷子......” 鄂硕沉吟着,再次持刀往前跟去。 不久后,他终于在王府南苑一处小巷道前看到了姜明...以及他身前被挟持住的多铎......而他们的身后正是密密麻麻的旧巷子胡同,一眼望过去,尽是数不到头的弯弯绕绕。 见此一幕,鄂硕其实心中明白姜明这是故技重施的第三回了,正想持刀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郡主那张通红的脸庞,便沉寂下来... 如果说他没有去大同征讨姜镶,留在这里被这些人绕的头昏脑胀是受了主子多尔衮的命令监视诸人,那在多铎选择杀郡主的那时,就已然是站在阿达礼所说的对立面了,既是如此,多铎又与宁完我等想早日脱手的人有何区别? 倘若多铎不惜杀了郡主也要拿住姜明,真是只顾性命,那范文程与索尼一事对他还重要吗? 不过都是为了在其中争取自己的利益... 姜明...鄂硕看着这个人影,似乎要对其梦魇起来。 ....... “放开大王!” “狗奴才!” “退下!” 四周又是喧嚣声起,然而多铎却看不见,他在喝完这一声后忽然伸手抓住了祁京的手,似乎将一切都置之事外。 “好,我叫他们不动...但你杀了本王,也不可能出去......” “本王刚才已经说了,不会杀你...你不是说这是场交易么...那你告诉本王...你要什么?” 他说这话间断断续续,不断有唾沫飞溅在祁京手上,脸色愈发显得焦急。 “听我的,别动了,你不累么?” 多铎道:“从南边到此,几千余里路程,却仅为这点小事,几个书生与质子,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为此不惜这般舍命的靠近本王?算了吧,你能得到什么?无尽的追杀而已,别再做了,留在本王这里,我保你.....”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呵呵呵,你要是我大清的高门子弟说这话本王当然信你,可你只是明廷细作,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本王,但又有何用?本王已病入膏肓,连出征大同都未能前去...与你说了这么久,你该有个印象了....... 如今的境地本王自己知道,于你于大清更于南边苟延残喘的明廷来说都只是快死了的一个满人而已...你也不是说了,沉浸在幻觉里,惶惶不可终日,这就是你没来之前本王的结局......” 多铎一口气吐出了许多话,听祁京沉默已久,不由又说了起来。 “你看着本王,本王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就这么下去了...你可知我多铎为大清做了多少事?然而如今呢?我病了半年,除了阿浑之外一个人也没来看过我,阿济格,硕塞,满达海,博落...包括阿浑,他们都在等着我死后镶白旗的归属... 本王真的已经乏了,不愿再管这些朝事政事,若有机会,本王情愿去前线做了一个骑兵,就这么死在冲锋的路上......” “而如今,是本王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怕死?” 多铎再次沉默,只是脸上森然之气愈重。 “从来没有什么机会,有的只是决心。” 祁京忽然道:“有个人在信阳曾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何况,你的命现在还握在我手上。” “谁?”多铎闷声问了一句,意思却是在躲避如今的境地。 “一个南边的小军头,他在那边也是像你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在一日日的潜伏中等待着自己早就知道的那个结局,可他从没怕过去死...你不如他.......” “本王何时沦落到要你一个细作来评头论足?”多铎却不明白他忽然说起这些,按下逐渐暴怒的心绪,继续道:“本王说了,你既不肯投效那就只做交易,你想要什么?” 祁京没有再回答,架着他来到了一处偏巷子口,前方是如狼的镶白旗士卒。 “你真的不怕死吗?”多铎咬牙切齿地问道。 祁京的眼神平静,但语气已有些许波动,“多铎,我在书上看到过你,也见过你在北平城的坟墓,原以为你很厉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像什么?” “你说了这么自己的功绩,不甘,或是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但,却没有说一个敢去死的理由...” 祁京缓缓道:“你想的对你来说或许很有意义,但一切都已注定,多铎,你做不了去冲锋的骑兵,这只是逃避的理由,你手上有几十万人的性命又如何,位及人臣又如何?现在怕死了,便只能在这里等死。” 说到这,多铎已然明白了什么,但口中还是不停喝问着。 “交易...你到底要什么?” “我说了,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说!” 多铎大喝一声,犹如虎啸。 祁京沉默着,蓦然一笑。 此时,天色已然到了黄昏,北京城上的天幕正在逐渐暗淡,顺治五年冬季的寒风依旧不停的吹过儒裳少年的发丝,有微光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说完,祁京猛地推开多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第106章 脱钩 黑色的天幕覆盖住了澄清坊。 十王馆旧巷子下,祁京伏在一处破旧的瓦房,目光盯着疾驰而过的骑兵。 无数火光而起,伴随着呼吼似要震碎这片夜幕。 良久,马蹄声终愈来愈小。 祁京收回目光,将身上的儒裳脱下,里面裹着的是一件汉军旗士卒的衣服。 悄然无声的从瓦房上落下,他往前走了几步,见两个如他一样身穿军服的汉子正在院中安抚着马匹。 祁京抬眼看向他们,不等他说话,赵石宝便已出声道:“没想到吧?这主意还是我出的,程矮子说你喜欢藏在这种无人的废宅里,我们寻过来时就留了记号,没想到你真在,哈哈哈.......” “还有...”赵石宝一见到祁京,又从马腹下拿过一个染血的头颅,邀功似的道:“我们杀了这敢追过来的建奴狗...先说好了,我杀了七个...他才......” “我说了多少遍了。”程平满不耐烦打断道:“闭嘴,别说废话...你这般一路咋咋呼呼,不是我,你能到这来?” “你就欺负我不识路。”赵石宝又小声顶了一句,才转头看向祁京道:“祁...头儿,你问出来吗?” 祁京不答,问道:“其他人呢?” “蔡川和姜小娘子他们出了会馆便往外城去了。”赵石宝提了提手上的头颅,道:“就这个建奴来追我们,韩头儿才与我们分开,和那小汉奸去了西城......” 祁京点头,将跟多铎谈话之事说了一遍,最后道:“计划有变,或许要提前走了。” “为何?”程平道:“一开始不是说由我们分散来扰乱他们吗?可是还没有找到接头人?” “我们来晚了,周吉已经死了。” “真的?”赵石宝一愣,道:“那合着我们被人追了这么久,是去找一个死人的?什么事啊,那个...建奴亲王没骗你吧?” “没他你连在京城被人追的机会都没有。” “你看,你让我别说废话,现在正商量要紧事,自己又废话起来......” 程平不理他,继续向祁京道:“昨日我们在马车上也听那个侍卫说过,周吉死于宫中...如今你又从多铎这里得了消息,想必是确定这人已经死了.......” 闻言,祁京却是沉思着。 “也该是,两年了。” 程平牵过马,又从怀中拿出了韩文广在大同交给他的地图递给祁京,道:“头儿已经跟我们说了,如今你做主,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就走吧...周吉早失踪两年,此行事败,也绝非我等之过......” “此行北上,至少还算完成了一件,我们回去也有得交差.......” 赵石宝依旧处于很茫然的状态,因为关于此行京城的消息他们几乎知道的很少,只晓得朝廷让他们去找周吉,在会馆中好不容易得了命令可以出去闹一闹,他才想使劲,便已听这人死了...有种有力无处打的感觉。 可鉴于这是祁京说的话,他没法质疑。 他一边晃了晃手上的人头,一边想着幸而杀了几个建奴,走了也不算太亏。 两人都已牵马过来,走到院子前方。 “韩文广什么都跟你说过了?”在后的祁京忽然问道。 “什么?” “说周吉与我们是情报交换,并不是我们来单方面的策反。”祁京晃了晃手上的地图,道:“我们是用这个沿海的火器图去交换,那周吉的呢?” “头儿是交代过一些。”程平想了想,回头道:“可没说的这么细,我在南边曾听头儿与指挥使说过几句话,像是在讨论此事。” “他们说什么了?” “周吉手上有许多...与朝廷的往来,指挥使曾说过,如果有必要,想让周吉焚毁这些东西,头儿怕是想交换的就是那些吧......” 程平说着,将目光放去天边,那里仍然有人声震动,可他的神情却是有些留恋,不由又道:“可这些都只是要见到周吉才能办的了了,他一死,线索便已然断了,还谈何交换......” “不。” 祁京忽然将地图揣进怀中,道:“东西还在,只是交换的人变了而已。” “谁?”程平问了一句,猛然又想到祁京适才所说的周吉府邸被抄一事,道:“你是说东西其实在范文程手上......不行,太危险了.......” “再者,他是清廷的大臣,一路入关打过来,就算我们找上了他,他也不可能与我们传递消息,没有意义的......” “有意义,陈掖臣一开始不是就在他的授意下骗了我们,他是在牵着我们走,而且还会有下一招,等着我们上钩......” 祁京依旧沉着平静,在脑中回想着多铎与陈掖臣的话,逐渐有了思绪。 过了一会儿,只有赵石宝还在愣愣看着两人,不知他俩在说什么,不是要走了吗? 他正想说几句,却只听外面的声响又大了起来,不由道:“人来了,怎么办?” 一转头间,已是见祁京与程平共上了一匹马。 “走,还要办点事。” “去哪啊?” “先去找陈掖臣。” “好咧。” ~~ 范府。 范文程背着手走过了一道巨大的白幕之下,眼前是许多为范五郎戴孝的下人。 烛火通明间,他揉了揉眼坐在灵柩前,然后又起身,随手往里面甩进了一些纸钱。 眼见家主至此,渐渐地又有哭声响起,可范文程只是闭眼,老迈的脸上全是疲惫之色。 随后,他负手来到前来吊唁的宾客间,看向了屹然不动的图赖。 “说吧,人我已经支走了。” 图赖看了一眼被他下令赶去后面侍卫,道:“事情有变,你玩脱了。” “怎么回事?” “那个明廷的细作已经逃走了。”图赖缓缓道:“另外,摄政王府的那个小格格也没事,被鄂硕进去救了下来。” 范文程闻言却并未有太多惊讶,继续问道:“多铎呢?” “算是有些意外之喜,安插的侍卫来报,已病入膏肓,如今他只关心那个细作能不能治他的天花病,正派人四处围捕,这两三日间,该是没心思理会到朝事了。” “宁完我?” “还在文渊阁,他想借刚林的折子面圣,我前夜已给伊尔登递了消息,这段时间拦下一切想面见皇上之人。” 说到这,图赖顿住了许久,又道:“如今多尔衮留下的两个后手都被你拖住了,可该行事否?” 范文程闭眼道:“还有把柄......” “什么?” “我们做的不过是让事情变得自然,也就是说事后的一切怎么查,都与吾等无关,但,如今还有知情人。” “谁?” “陈掖臣,还有那伙张同敝派来的细作。” 图赖一愣,道:“他们如今该是在一处的?鄂硕找了他们这么久,那个姜明又从豫亲王府脱钩了,并不好拿到.......” “那就再牵着他们走。”范文程道:“多铎这个变数虽没了,但证据还不够,光凭多尔衮给宁完我密旨再加之...范五郎...只能把帽子扣在他一人头上,带不上内阁.......” “还要怎么做?”图赖道:“没了多铎这个辅政王出来说话,仅此这些已然够了,京城已空,你我再加上索尼与宫中诸人,还不够倒了内阁?别忘了皇上......” “闭嘴。”范文程猛地喝了一声,道:“老夫说了,不够!你别以为万般之事都可以让圣上来解决,如若有此,还要我们做什么?!” “你以为多尔衮是这般好糊弄的?如你所说,就算吾等如今有证据可让圣上下旨裁撤了内阁,可等他回来后,政权到底在谁手中?” 图赖再次哽住,无奈的叹了口气。 范文程话语一转,又道:“这些话又是索尼让你说的?你告诉他,若要再这般心急,等多尔衮从大同回来,他也别在为先帝守灵了,就一起把脑袋挂在城门上接他吧。” “不是。”图赖呢喃道:“好不容易拖住了多铎,时间紧迫,我们只是没清楚你到底在等什么,现在...是要除掉陈掖臣这些知情的小棋子还是怎么?” “不能心急。”范文程又说了一遍,道:“关键是不能留下把柄,如今多铎与鄂硕都在追捕他们,如若让他们拿到祁京与陈掖臣一伙人,且不说会暴露我们,后续光靠陈掖臣一人必不能成事。” “那就是要保住他们?”图赖疑惑道:“照你所说,姜明...祁京这人早该与那格格一起死在豫亲王府中,借此才能让吾等拖住多铎几日,你如何还会想到他能活着出来?” 范文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都将心思放在打仗上了不成?他既能从摄政王府绑了多尔衮的格格出来,再去豫亲王府会没有准备?” 图赖当即便落下脸来,心知这是在骂自己没脑子,可他们筹划了许久,也等了许久,本来以为待东莪与那小细作死在多铎手上后便可借此发难动手.......谁知,世事难料...... “不是...此事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一个南边的小细作,竟能如此出入朝廷重地,岂不是钻了京中人手匮乏的空子,有如此本事,再放任下去,怕是要闹出大乱子。” “所以才要由他们这些无关之人去闹。”范文程接着道:“但乱子要怎么出现,必须让吾等来说。” “他会听你的?”说到这,图赖不由又将前些日子的话说了一遍,道:“你一个大清的臣子,还能掌控明廷的人不成?” “不止会听我的。”范文程转眼看着一个方向,“他们更会来见我。” 图赖脸上已布满了疑惑,愣愣的看着他。 “这是一套钩子......” “在老夫知道他接触过陈掖臣后便已然将钩子甩了出去,一开始陈掖臣向你传话时,老夫本想让他与陈掖臣一般先来府上见过老夫一面,然后再用手上周吉的事情让其替吾等做事,可谁知,他将与陈掖臣第二次的见面地点选在了富国寺...那里,老夫却是早有听闻有人举办了一场文会....... “其后,老夫知道多尔衮会留下宁完我这个后手黄雀,便故意出现在那日的富国寺酒肆上,让宁完我这个赌徒去赌一把围了寺庙,这小细作想走,必然只能借助摄政王府格格的人混迹其中.......” 范文程看着烛火,不由小声念起了一首诗,“残雪清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朦胧......” 图赖一个武将却没心情听他念叨这些玩意儿,皱眉道:“还有呢?” “再之后,便是老夫替他想到的最好的逃脱之路。” 范文程一笑,道:“从大同一路看来,老夫知道这小子是个聪明人,最快的办法就是写这首诗借此混进东莪格格身边。 但同样,宁完我也是个聪明人,他很快便能查到到底少了那些人,尤其是还有这种昙花一现的不可能出现在这种文会上的词,什么銮仪署大火,会馆大火都是障眼法,他与鄂硕最后都会意识到这小细作是混进了摄政王府上,必然还是要进府中捉他...... 而这时呢?祁京会想到什么?又会做什么?” 由此一点,图赖很快便想到了那日陈掖臣传话之事,道:“有人要捉他,但他此时受你蛊惑,还在想着怎么去找多铎问清周吉之事,所以他一是要出去,二是则是要去豫亲王府问清楚...而且还需能安全见到多铎......” 范文程点头,道:“他依照老夫布下的钩锁劫了东莪格格潜入豫亲王府...虽是在老夫意料之中,但不可不说,这小细作心性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再看如今,且不说他有本事能出来,但老夫可以确定的是,他出来之后,必是已然知道陈掖臣骗了他,而多铎想必也把老夫当年抄家一事点出来了,此时,他便会去找陈掖臣......” “为何?他既像你说的这般聪明,在多铎口中得知陈掖臣骗了他之后,岂不是也会知道你才是幕后主使,还肯让你牵引利用?” “他有选择。”范文程平静道:“要么此时撤出京城,一切事端就此作罢,要么去找陈掖臣,让他带其来见老夫,因为东西还在,只是交换的人变了而已。” 到此,图赖终于明白了有关这些南边细作的一系列之事,但他在心中掀起波澜却不是这个心性过人能搅动京城风云的祁京,而是范文程... 图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甚至连对方面都未见过,范文程是如何确定他能一步步按照预想的方向去行事的...... 这些,比起祁京能孤身几进几出两座王府,更让他感到无法想象。 此时他脑中唯一冒出的想法...是范文程站在北京城天上,向下俯视着这座城池的一切...... 图赖抬起了头,最后问道:“那你呢?要用他们做什么?” 巨大的白幕之下,范文程彷佛是累了,将背驮着,一张老脸上的皱纹几乎都缩在了一起。 “依旧是两种选择,只看这小子要选哪一种了,但后续之事,我们要早做准备......” 他低声对着图赖说了几句,就此再次走进了灵堂。 ~~ 寒风白布与烛火之下,图赖大步跨出了范府。 “大人.......”一名侍卫匆匆来报,跟在他后面道:“索尼大人让奴才来......” “我知道。”图赖一挥手便将其甩下,回头道:“不能急,等吧。” “可那边却已...坐不住了,连派了几队人来询问情况,说是机会转瞬,还不动手.......” “我说了,我知道!” 他怎能不知如今就是难逢的机会,并且只余短暂...让索尼一众人不得不想冒风险去做。 可谁知道大同的战事会多久结束?谁又知道朝堂上会不会有第三个后手黄雀正在看着他们....... 图赖满脸冷色的翻身上马,抬头看了看前方的丧礼,渐渐让自己平复心绪。 尤是范文程这种人,为此都是连儿子都杀了...他还能急什么? “先盯住那伙细作,不要让他们离开掌控。” “喳。” “驾!” 图赖一骑飞驰,寒风四起间,他看着逐渐亮起的天幕,心中又不时疑惑起来。 他不像范文程那样可以自信的运筹帷幄,此时,他只心中只涌现出一种脱离控制的无力感。 “姜明...祁京...到底跑去哪里了?” ~~ 第107章 失约 “找不到?” “是.......” “不可能。”阿达礼目光一转,道:“既确定是在十王馆附近失踪,他消失于不过片刻,豫亲王府又有驻扎的骑兵,怎会逃掉?” “我也不知,但看这小贼子的身后,只怕还是如那日富国寺与王府中一般,扮成我们的人了.......”鄂硕经此,已是没了当初的心绪,又道:“你这边如何了?可有拿到他的同伙?” “没有,我照着会馆的线索查去,只找到一辆马车停于长安东街.......” “那边不是纳满在查吗?” “他死了。”阿达礼闭眼道:“西街的宁大胡同,有人把他的脑袋割了...” “谁干的?!” “还能有谁?” “姜明...不是已去了豫亲王府?” 阿达礼坐在堂上,正提笔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你才将问我可否拿到同伙,岂不知就是这伙人做的?” “一个统领就这么死了?” “你待如何?”阿达礼叹息道:“我已知事由...纳满身死,终归于他太心急了,仅仅一个拙劣的障眼法就让他风声鹤唳,另外,我查到陈掖臣当时与其在一起,之后便分开去了西城,他们是有计划的在行事.......” 鄂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此子...本事太大了,皆将吾等连同豫亲王牵的团团转......” 听到豫亲王这三个字,阿达礼停住笔端许久,眼前的墨水渐渐浸没纸张。 鄂硕回来的第一时间便已与他道出所有,而对于此事...他怎么也不相信的是,多铎会因一个如此荒唐的理由要杀郡主。 原本以为范文程与其手下的姜明陈掖臣再闹也不过是藓疥之疾,只需由豫亲王出面,便可按下所有,可谁知,这种时候其人却敢劫持郡主入了豫亲王府,再想到之后的事情,阿达礼只觉已越来越失去掌控... 他明明知道陈掖臣分散消失与姜明闯进王府是受到人牵引的,也知幕后之人这样做必然有大目的,可却苦于手上没有证据,也捉不到人,最后唯一寄予希望的豫亲王竟被姜明用治病的法子激的亲自出去捉人....... 姜明...范文程...竟能如此厉害? 一低头,他看着案上已经写好了的准备送往前线交与大王的信封,忽然一阵迷茫。 “此事怕是了结不了了,收手吧。” 良久的沉默。 “大王...大王那边该如何交代?” “照实说吧。”阿达礼站起身,看着一个方向,道:“我们与范文程根本不在一个面上,斗不过就是斗不过,连宁完我与豫亲王都被迷了眼,再追下去自身难保...今日只是找回了郡主还好,谁知明日会发生何事?” “而...前线战事吃紧...大王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回来......” 阿达礼喃喃了一句,深感无力,抬手便将纸张撕的粉碎。 “可证据.......”鄂硕的声音有气无力,只吐出这三字便已安静下去。 阿达礼转的看向他,才被吓的一惊。 “你这是怎么?几日未歇了?” “不重要...范文程我们管不了...因为他厉害......可姜明......” 鄂硕半闭着眼,已然是疲惫到了极致,脑中不断闪过了昨晚姜明的影子,叹息道:“不捉到他,我心难安......” “我知道,交予我吧......” 阿达礼见状,也不忍心看着他这般样子,将他搀扶坐下,道:“范文程那边我们不插手了,就只拿住这羞辱了郡主的小贼子,只要捉到,光凭这一条,谁也不敢说什么...” “好...” 阿达礼手一摸,只觉他此刻体温高的吓人,是生怕他死了,连忙又卸下他的铠甲,唤下人过来,口中不停道:“适才与你说了这么多,是我已知事情插手不了,为此都是在找这小贼子的踪迹,纳满手下的人来报,说陈掖臣与人去了西城,只是如今,还不确定姜明会不会过去,他从十王馆消失后,线索就断了.......” “没有断......” 鄂硕靠在柱子上,眼皮都睁不开,只握着弯刀喃喃道:“还有线索...宁完我曾与我说过,他两番劫持陈掖臣或许是另有目的,此时必然会去见他.......” 阿达礼点头,也没有太深究这话的含义,宁完我此时都已引火上身,他的话也不能全信,但为了让鄂硕放心,还是安慰起来。 “我让人去西城隆长寺搜一番,希望能找到吧......” ~~ “郡主,找到啦!” 一个女包衣急匆匆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 东莪咳嗽了几声,还是觉得鼻口有些堵,本不想说话,但见那个小包袱,便开口问起来。 “在那里找到的?” “是鄂硕统领手下的人呢。”那女包衣看着岁数还小,脸蛋红红的,像是做了什么大事一般,喋喋不休的说起来。 “就是郡主你让我去找的呀,奴婢才刚出府门,就见鄂硕大人的侍卫过来,然后看见这个包袱不就是和郡主说的一样吗,他们想进去,被奴婢拦了下来,说是这个是郡主要的东西,有几个还不许的,但奴婢就把他们骂了一顿...可威风了呢,还有......” 要是往常,东莪会很有兴趣与她们说话,毕竟这些跟着她的女包衣都几乎是和她一样的性子,但此刻,她听了许久后脑中又不免闪过了那人说的最多的话,下意识的便说了起来。 “闭嘴。” “啊.......” 看着那小包衣委屈兮兮的模样,东莪忽然能理会到祁京那时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明明自己说的都是有用的东西...... “郡主...主子......” “知道了。”东莪捏了捏女包衣的脸,这才吩咐道:“我才不会怪你们,你去给鄂硕大人说...呃,就说包袱又被那人回来抢走了.......” “可...可...那些侍卫还知道呢,还有豫亲王府的人也在问这个呀......”女包衣以为是惹了什么大事,小声道:“会不会......” “不会。”东莪摇头道:“他们之所以都想要这个包袱,是因为要借此寻到那人的踪迹,可只要有他现身的消息传来后,就不会显得那么重要了,只会以为他又进来了,懂吗?” “哦哦...郡主为什么要找这个?奴婢听说连豫亲王都派人去捉他了呢,那人...说不定已经死掉了。” “他没那么容易死。”东莪似乎一听豫亲王这三字便有些沉默,又挑开了话题,道:“那些送包袱来的侍卫与鄂硕大人呢?” “还被奴婢拦在门房...前堂说鄂硕都统睡着了,大管家怕他死了,正让人去请大夫呢。” 东莪起身将包袱接过,道:“行了,你快去吧。” “好吧...”小女包衣不知所以,可身为一个奴婢当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施过礼后又蹦蹦跳跳的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东莪抬手打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些很寻常的东西,一件破旧的道袍,一瓶用了一半的金创药,还有几块令牌....... 东莪首先拿起了道袍,见上面有缝补的痕迹,针脚很密,不像是男子的手法,翻开内衣襟上面还绣着一行微小的字迹...她看过后呢喃了一句,然后放下,拿起了那几块令牌。 此时,她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三块令牌...明廷,信阳,大同...回想到了祁京那日跟她说的话...似乎真的没有骗她...... 偶然间,她发现在包袱的底端还有几张带有字迹的纸张,拿起一看,上面是几首诗词的残句,但写到后面都被人划掉了,补上了一句“残雪为题”......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间思考的痕迹,可东莪不知怎么却想到了那人笑着走上台上题诗的时候,然后是王府的记室房纸条,南城的酒肆寒风,西长安街的行人月色,最后是养心阁消失的背影....... 他去了那里? 她不断的回想着,忽地想到了那人一开始在豫亲王府说的话。 一个念头止不住的从脑海里冒出....... 质子? ~~ 又一个夜晚已深。 范文程坐在书房外,见寒月逐渐暗淡。 “”咚咚咚~ 有脚步声响起。 他转头看过去,面色却是一顿。 “老爷...该歇息。” 走来的是他的如今管家,名叫范浮,自上一任管家杨明朝死后,他便被范文程从自家族里提出,一直到了如今。 “你且去,老夫还要再等一个时辰。” “可是要等什么人?”范浮头上还带着孝布,看着家主有些憔悴的模样,道:“五郎之事......” “老夫知道,不必再提了。”范文程打断道:“你且去,按照说过的,府中各处不要派人把守。” “喳...” 就此而止,范文程继续挺着身姿坐在太师椅上,眼光无意扫过各处。 可一直到天亮,仍然未见人影。 终于,他从椅子上起身,转头向着外面走去,经过后院时又不时盯着那扇门看了许久,自言自语说起了话。 “你已知晓老夫了,也去找了陈掖臣,却依旧让老夫苦等一晚...去做什么了?” “如此说来,你该是出现了第三个选择了。” 范文程一笑,推开了那扇门,里面空空如也。 “小贼子,皇宫不是那么好闯的......” 第108章 议事 清晨,隆长寺的一个房间内,祁京说起了话。 “我要入宫。” “什么?” 程平本在吃早饭,听见这话手猛地一抖,道:“你要进宫?为什么?” “是不是去刺杀建奴皇帝?好呀,我早想干了......” “赵石宝你闭嘴!” “不是,我问问计划怎么了?你看那次拼命爷爷怂过?” “好啊,你如今跟这满城的建奴拼吧。” “程平不是我说你,你自己都说了不要废话......” 两人拌嘴起来像是没完没了的,直到韩文广小声呵斥了一句才停下。 四人坐在桌上啃着馒头,程平三人是昨夜才避开追兵到了这里,本以为祁京一早叫他们起来是为商议撤退之事...... “昨晚已经说过了,有人在牵着我们走。”祁京道:“对方很厉害,比陆建章与和度加起来都厉害,我怀疑我们那日放的火,甚至包括后面去见多铎都是在意料之中,这是一套钩子......” “为何?” “还记得那日陈掖臣被我捅了两刀,又不认路,是怎么从銮仪署逃出来的?” “有人救他出来?” 祁京点头,道:“当时我认为他在骗我,所以他之后答应与我们合作,才并未相信他,但有关周吉的消息太隐秘了,只有堪堪几人知道,要完成差事,只能铤而走险。” “而后在豫亲王府多铎将我的身份点出,周吉的事情也露了出来...范文程抄了他的家,并亲自监斩,诸如此类,范文程恐怕早知道我们进来了。” 韩文广道:“你是说,幕后主使是范文程?他甚至是有意让陈掖臣透露假消息引你去多铎面前的?” “不,要更细致些,他算到了我会劫持那个郡主,并想借多铎之手杀了我们……” 程平皱眉道:“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赵石宝听了一阵,差点想说“范文程是谁?”但看两个头儿和程平一脸思索的模样,又咽着馒头吞了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真不走了?” “不好走。” 祁京道:“依照这个假设,如若他真的知晓我们的身份与周吉一事,引我们入局必然有所图谋,一旦消失在他的掌控,出了城,南下四千余里皆是清境……” 韩文广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已不是卸任首辅了?还能有这么大的权力?” 祁京想起了会馆中那两个举人的言论,又对他们说了一遍,然后道:“不是他,是他后面的派系,多尔衮已领了几乎全部兵马赶往大同,此时后方京城空虚,他们这一系,可钻的空子很大……” “可这些,都是推断吧?”程平道:“京城人少,还有你带着我们撤走,他不一定捉得住我们。” “还有多铎,他在满城搜捕我,他是亲王,能调动的人太多了,我们身份暴露,不可能藏的太久。” “唉...你前晚把他做掉就好了.......” 祁京不答,将手中的馒头吃完,看向了韩文广。 而韩文广也明白他的意思,道:“我说了,你做主。” “好。”祁京简短应了一声,继续说了起来。 “我认为不走的原因有很多,我挑几个简短的说了。 第一,就是前面所说的,范文程不会轻易放我们走,出去后风险太大;第二,既然他知道我们的身份与周吉的事情,那么我们即使回到了南边,也可能会被打成通敌的细作;” “为何?”程平不解道。 韩文广叹了口气,道:“因为周吉曾与张大人等多个朝廷重臣通过信,我们来此,是为用佛郎机地图交换这些东西然后销毁,而相反,朝廷中有的人不愿意我们这样做……他们其实更想早日暴露在清庭眼中……” 到此,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因为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如今朝廷势微,连年被打的南撤,是该要留一条后路…… “那…我们此行…岂不是怎么都在得罪人?”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拿到这些东西,然后送回去,把选择权交给他们。” 祁京看着韩文广道:“你那日在大同与我所说的是隐瞒了一些吧? 朝廷派我们来的目的根本不是给郑氏送沿海火器地图,而是只为用这个去交换,销毁周吉与他们的联系,因为那些是他们的罪证…给郑成功递火器图,是周吉想做的事?” 韩文广默然,道:“张大人是这么给我说的,如今看来……” “明白。”祁京道:“那就是被改了,说明周吉该是在与他通信中说了此事,所以他才加给了你,然后让我们一行打着为国尽忠的名义,其实真正要做的却是为他们销毁通敌的证据?” 韩文广还想说些什么“张大人高风亮节决不容诋毁,此般做必然有苦衷”的话,可话到嘴边,竟再也说不出来。 “我说话直白,你不用这么上心。” “我知道……” “再者,我认为周吉一事如若查清,日后对于南边朝廷还有好处……” 韩文广一听便来了精神,道:“什么好处?” “他牵扯的人很多,南边,郑氏,清庭,甚至与诸多降将都有联系…也就是说,其中有很多心系明庭之人, 我们查清后,可联络他们……如今山西已反…咳咳咳……” “还有呢?” 祁京咳嗽了几声,突然皱起了眉头,忽地走远,然后用从怀中掏出湿漉的布掩住了嘴。 “你这是作甚?”赵石宝道:“我没放屁吧?” 祁京靠在墙边,看了一眼没理他,继续道:“姜总兵在大同起兵了就是一个很好的信号,我们回去北伐,有他们的援助,至少会轻松五成,提前是我们真的能回去......” “你这是说啥呢?”程平笑道:“有你在,我们还能回不去?” “既然如此,那就不走了,管他什么罪证不罪证的,老子只知道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回去了也白搭等死。” “对,就是干掉建奴皇帝,这事我觉得成。” “你真别逼我在这扇你。” “我又怎么了?合着你胆子小,就不敢想这事了?爷爷我敢!” “你们俩都闭嘴。”韩文广喝了一声,再次朝着祁京问道:“你那日让我在富国寺留着陈掖臣,便是已想到要借助他进宫了?” 祁京点头,道:“我想与他合作的也是这个,我帮他杀人,他帮我进宫,很公平,只是可惜了……他是范文程的人。” “你有谋划吗?” “有,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祁京如实道:“我们在东城门看到过这清廷首辅一面,原本以为只是个想脱身老头…但他如今给我们的压力太大了……还不知道目的做什么…… 我昨夜便一直在想是否要去见他一面……” 韩文广道:“昨夜我也已审过陈掖臣一道,他交代,范文程说如若你能和他见上第三次,便可由他带你去范府……” “是吗?”祁京一皱眉。 “那可好了。”赵石宝笑嘻嘻道:“他这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一人拿把匕首,捅他几十个窟窿眼……” “不能去。” “有埋伏?” “不是……”祁京道:“范文程计划了这么久,没到事情做成之前必然不会杀我们,如今怕的是被当枪使……” “但...就这么进宫吗?” 赵石宝忽地问了一句,“我是说这样啊,这老头实在太阴了,不如我们先去把他做掉......” 祁京皱着眉头,看向了窗外的佛寺,似乎已隐约意识到...进宫...是不是也被范文程猜到了...... ...... 偶然一瞬,外面传来了清脆的钟响,接着是有诵读经文声传来,像是念的《楞严经》。 大概诵到了熟识的第七卷,僧人们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意思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僧人在读诵这经书,妖魔鬼怪便不敢出来害人...... 这也就是祁京为何一直将藏身之处选在佛寺一样,这里人少地大,一天十二时辰都有颂歌声,要说何事很方便,而且清廷比明廷重视佛庙,里面的僧人大多都是与高官贵人往来,不是有必要的理由,一般不会搜到这里。 寒风中不断飘来为清廷皇帝与摄政王多尔衮的祝福驱魔歌声....... 出乎预料的,赵石宝竟知道这是在唱的什么。 他将馒头囫囵吞下,掏了掏耳朵,道:“念念念...你们要驱的魔就在旁边啊秃驴......” 第109章 坚决 颂歌声中,韩文广的眼神又看了过来。 “你是觉得他又.......”韩文广换了一个词,道:“猜到了?” 祁京点头,捂着湿布又咳嗽了几声。 “也是,他既知道我们从南边过来,引我们过去,不可能没有防备......” “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你是锦衣卫千户。”祁京道:“进过宫闱吗?” 韩文广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愧疚。 “为何?” “我是南镇抚司的千户,这差职,其实是在南面游走...只是在崇祯年间被调于京城负责总领西城缇骑,可那时的官署就是如今清廷的銮仪卫署,并未进过皇宫...邱兄那时是仪銮宫卫,要是他在,却是能识得宫闱......” 说到这,程平也插嘴进来,道:“我与头儿是缇骑出身,主要都在南边的昭狱抓人审人,也就是建奴打进京城的前两年才调过来,那比得上那些一入仕就能领了百户总旗的官宦子弟,就是想进宫,也没那机会,宫里都是大官呢,上面得防着......” “对了.......”赵石宝忽然说了一句,道:“你婆娘不是大官的女儿吗?不能叫你老丈人帮帮忙......” 只这一句,还在一直喋喋不休的程平像是想到了什么,闭了嘴。 “算了,如今不是说这事的时候。”韩文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祁京。 他一弯腰,忽地朝他一拱手,道:“此事,我们帮不了忙...但我可以随你进去,帮你看着陈掖臣...我审他已久,他只要说谎...我能看出来......” 面对这突囧的行礼,祁京却是坦然受之,他与韩文广已快共事了三月,双方的习惯言行基本都已了然,祁京知道他这不是为不认路道歉,而是在感谢...... 因为韩文广心里明白,祁京说了很多种选择,诸如他们现在就可以退走,或是直接了当的去范文程处交换周吉的遗物,但最后却选了一种为南边利益最大化的。 “只能如此了。” “你要进宫,是要查清周吉当年的死因?还是说,要打乱范文程的步骤?” “算是吧。”祁京道:“观他此行,是早知晓我们所以才有诸多安排,但,周吉当年与南边的联系中,可没有大同起义之事.......” 韩文广点点头,道:“多久做?我去提陈掖臣.......” “现在。” ~~ 与此同时,北京城的另一边,范文程与图赖并肩走着。 “你确定他们要进宫?” 图赖脸上也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惊讶,接着道:“岂不知,多铎的调兵令已将全京震动,都已至此,这小细作还不肯乖乖来见你...进了虎穴里还要闯龙潭?” 话虽是这般说,可从听闻姜明这一行细作竟从豫亲王府全身而退时,图赖却并没有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进宫。 “当然,陈掖臣也好,多铎也罢。这小贼子没有信过任何人,想着自己把事情查清,不来见老夫,也是怕了还在老夫的圈套中,把他们继续当枪使。” “呵呵,他敢来,杀了便是,反正用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我们自有要做之事,你如今怎会为几个小细作挂念起来?” “老夫说过,万不可小瞧他们。”范文程道:“信阳,大同之事报上来间,老夫便已知狭路相逢,他必定是勇者中的勇者。” “就这般看好他?”图赖道:“既早知此人的底细,你让他来见你,是否有要招揽他的意思?” “若是昨晚他来了,倒是有这个可能。”范文程一笑,道:“但也就是没来,让老夫高看了几分,说明此子心志坚定,绝不是单单几个牵引陷阱能逼其就范的。” “你又猜到了?”图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随口道:“那我们怎么做?也去捉他们?” “去通知索尼吧,可以动手了。” 图赖面色一惊,却一时间心绪茫然...准备了这么久...竟是在如今这种时候吗? 而范文程却伸手拍了拍他,脸上却看不出神情,缓缓道:“但在此之前,你先去一趟宫中。” “作甚?”图赖问道:“这时,不去准备奏疏证据,宁完我已在内阁守了四日,如若要让其先一步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这些,去告诉伊尔登,这两天放松御前行走管制,总之不要在皇宫里查。” “到底要作甚?” 范文程摇了摇头,脚步停下,继续说起来。 “再之后,你便去周吉当年身死之地.......” ~~ “我只知在司礼监管掌处附近。” 陈掖臣带着耷拉着眼,道:“但我的官职是乾清门行走侍卫,到不了此处。” “说说里面的概况,你如何进宫,如何从午门至乾清门,路线上的关口有几个,人手驻扎在哪以及他们换差的时间.......” 陈掖臣遂说了起来,眼神时不时瞟过一旁盯着他的韩文广。 “从午门进宫之前,那里还有人把守,一百人左右,还有些虚额...我需出示令牌,然后搜身,接着从午门入宫行过金水河,至皇极门.......” 祁京一边听着,也一边看着韩文广。 他前世其实是去过清宫的,大概是与陈掖臣一开始说的路线不错,那时,他是以战胜者的身份,所以随心所欲,不用考虑什么路线,可如今他是明廷的细作,时间也已相差三百年,他不确定还是否与记忆中的吻合。 至于韩文广所说的能看出陈掖臣是否说谎,他也曾涉及过这些,可心知,说谎话太容易了,对方是高门子弟,光凭这样看是远远不够的。 “从皇极门之后,便是从皇极殿旁的中右门至后右门,两道门加起来也有百余人左右把守巡查,我经这两道门后就可去乾清门上差,你所要去的管掌处是在西面,虽隔的很近,但仍然要穿过隆宗门后面的数道小门,那里我却不知道详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把我们带进去?” “什么?”陈掖臣喃喃一句,问道:“你要入宫?” “说。” “此事...太困难了......” “你没说绝无可能了不是?”祁京道:“有困难就解决困难,说吧,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我几番要救你的原因了。” “我知道。”陈掖臣叹息道:“之所以说困难,是因为御前侍卫与行走都是家世清白的良身,背后在宫中都有记录,且都一门巡查戍守的人都相识.......” “这么说来,你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是,但适才所说的这个......” “没关系,我有办法.......” ....... 祁京走出了门,回头见韩文广跟在后面。 “我刚才看出.......” “算了,既确定要进去,真话假话都没有太多区别,你不必太费心。”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韩文广抬头道:“我还是认为周吉已然死了,东西在范文程手里,既是如此,让我进宫查清周吉一事便好,你...找个机会...趁其不备去见他?” 祁京也在看着他,却觉得韩文广的眼神与当初在肇庆已经变了一样,问道:“你想代替他把图给郑成功?适才不是说了,你在南边的上司不是并不在意此事吗?” 韩文广一愣,喃喃道:“可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只要是能为朝廷有利的...不管如何......” “不一样,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全,那除却查清他的死因,你还要知道他的过去,曾与那些人联系了,做了那些事,谁可信谁又是墙头草,最后还要在这么鱼龙混杂的大城里找到一条可靠的能传递消息的途径...并保证隐秘,很困难.......” “有困难就解决困难...你可否再...” “我答应你,有机会一定会做的。”祁京道:“我适才的意思是,你别做傻事。” 韩文广点头,又道:“你不怀疑陈掖臣这话也是有可能是范文程让他说的?进宫,恐怕也是一个圈套。” “怀疑,所以我才与他说是去管掌处,但我们实际要去的是质子所聚集的马房.......” “你是说姜家的事?” “嗯,我答应了,说到做到。” 如此一说,韩文广便觉得心里有底了。 “姜之升还活着?” 祁京点头,道:“想清楚了,你与我进去,并没有多大把握.......” “能死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第110章 寻踪 摄政王府。 阿达礼安顿好鄂硕后走出了门,听起了汇报。 “确定是他们?” “是...那姜明贼子...长的很俊,奴才去隆长寺一问便有了消息......” “人呢?” “走了......” “走了?去哪了?” “不知...奴才无能,去晚了,还请大人......” “算了...你们若是有这本事,早捉到了。” 如此呢喃了一句,阿达礼却并未太着急,平静道:“那就找线索再追吧,不必着急......” “喳。” 阿达礼又抬眼一看,道:“都收了这脸色,像什么样子?那贼子都能从豫亲王手上逃走,岂是如你等寻常所杀的汉人羔羊?找不到很正常,不是他杀了纳满逼昏鄂硕,又劫走过郡主,谁愿意去碰这么麻烦的人?” “可,从未有人敢如此,还是个汉人...吾等何时能受了这般屈辱......” “蠢材!”阿达礼喝了一声,道:“你等还知道屈辱?这么多人骑着马都捉不到,怪谁?” “我已与你们说过,此般局面我们该收拢停手了,鄂硕要捉姜明也不过纯粹咽不下这口气,但不可操之过急将王府扯进去,郡主被劫持已是万分凶险,不能再给机会...... 记住,你们如今的身份是代表摄政王府,只需维持局面,其余一切都不要过问插手...明白吗?” “明白......” “明白个屁!” 阿达礼心中也有些怒气,但也很快平息下来,这些都是上战场打仗的旗人,要他们去跟一个细作玩脑子,却是为难了…… “只怕见了那贼子,什么事都能闹出来...还是别查了,等着范文程那边的事情过去再说。” “是......” “是了还不走?” 阿达礼无奈挥了挥手,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低调些,一口气而已,有什么?明廷该是骨气硬了?最后什么下场?给我忍着,连郡主都没急着要......” 话语未落,忽然从后院传来一声尖叫。 “郡主...不见了!” ...... 天色已快暗淡下来,有诸多侍卫围在院子里,手上火把的光芒映照在阿达礼脸上,渐显怒容。 “...奴才几个本在豫亲王府附近找到了一个包袱,怀疑是那贼子的东西,便快马回来......” 一名侍卫正飞快的说着,而阿达礼却知道了后续的事情,眼光不时瞟过一旁偷看的女包衣。 “闭嘴!” “那贼子既肯将东西随意丢下,岂会想不到能被找到?!东西给谁了不重要,重要的是......” “鄂硕都统为此已昏厥过去,现在,你告诉我,郡主又不见了?” 他的手不断在刀柄上徘徊,几欲抽刀,终究还是按了下来。 “你告诉我,我让你等第一时间守在这里,是为何?!”阿达礼抬手便提起一个侍卫,脸上的表情已变得极其可怖,喝道:“不过在前堂耽误了些许功夫,你们就把人看丢了?!那贼子是不是将你们的眼睛都叼了?” “大人...郡主是自己走的...” 阿达礼一愣,回头看了看东莪贴身的女包衣,一瞬间,他已察觉到被骗了...... 那名侍卫还在惶恐道:“奴才是真未见到那贼人...只见郡主背着一个包袱,去门房叫人备了一辆马车...奴才不敢阻拦...” “去哪了?” “奴才...奴才当时只听郡主与人说...要驾去宫里......” 侍卫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达礼一把甩开。 他猛地向门房奔去,只知道对于如今这种场面,他们能在范文程与豫亲王手下救出郡主已是极为巧合与不易,选择收手蛰伏是最好的选择…… 双方不在一个层面上,能维持住最初的局面,等摄政王回来后也得交代....... 不同于范文程与多铎各有心思,他与鄂硕是死死站在多尔衮这边的,既是打算收手了,那就静看局面发展再将细节与走向告知大王就是,但绝不可因此让郡主再有闪失......这是死罪。 奔跑间,阿达礼只觉手臂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已没来得及细想郡主为何骗他,只思虑着原因……郡主受了这般之事,没道理再出去......是去找谁? 阿达礼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富国寺文会...王府记室房纸条...豫亲王府挟持...回想着近来东莪的行为,竟都是与那姜明有关了,那么如今.......那个包袱...皇城.... 这贼子到底给郡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快!把人都叫过来!” “去午门!”阿达礼吼道:“告诉苏克萨哈,千万给我找到郡主!” ~~ 与此同时,午门之前,苏克萨哈已跪倒在东莪面前...... 他是戍守午门的一等侍卫,官职三品,按理来说是没有理由跪一个亲王格格的,可依旧在看到东莪从马车上下来时便隆重的跪下了。 东莪微微一愣,很快想到了原由……苏克萨哈的父亲苏纳才去世不久,算是根基尽去,本该要贬职的,可因苏纳曾是阿玛手下的额固山真,蒙其荫庇,便被摄政王府提起来做了御前侍卫,总领着午门巡守......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苏克萨哈的父亲苏纳是阿玛的心腹,同时也是玛法太祖皇帝的女婿,他今年初临死前,曾求过多尔衮一件事......多尔衮曾对她说过一遍情况,但她听过之后便拒绝了。 总之,东莪不喜欢他,只觉此人太势利,只吃家中的红利,整日专营着往上爬......模样不好看,也没有文采,不会写诗...... “奴才听闻前几日摄政王府曾有调动,传出的消息是要捉一伙人,如今豫亲王府又似在追捕一伙细作,加之富国寺那边的动荡,可没影响到郡主?” “干你何事?”东莪不理他,道:“我要进宫。” “是,奴才这是担心郡主的安全...既没事就好...如今进宫,可又是要进宫找小皇帝玩了?” 苏克萨哈说着,又重重磕了一个头,站起身道:“那还是由奴才带郡主进去?小福临这几日都未露过面,整日待在御书房,我与郡主进去逗逗他......” 他前一句的语气中带着恭敬,后一句则是有些随意慵散。 如今朝堂上局势很明显,皇权被架空,连玉玺大印都被搬到了多尔衮手上,只剩两党派系相争,而摄政王府几乎是可以压着索尼图赖一派等打...这个皇帝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娃娃而已。 于此,苏克萨哈其实并不兴趣说这些,可摄政王府的郡主喜欢与福临这个小皇叔玩,他总得说点什么,拉近距离。 东莪看了眼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忽然问道:“你还在睡觉?” “这不是见郡主来了,奴才立马过来......” “不是,我问你,你这两日在这可知道进去过什么人?” 东莪试探了一句,因她只听前面两句,便知晓了苏克萨哈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倒是可以从他这里打听些有用的。 “还有甚人能进来?尽是些上差下差的御前侍卫与那些狗腿子行走......” “你没查?要是放进了几个匪徒怎么办?” 她算是...了解那人的性格,做事迅速绝不拖泥带水,若真如她猜想的,也应该就是这两日间会进去。 “匪徒?哈哈哈,郡主说笑了,我要是匪徒,混进宫做什么?刺杀圣驾否?” 苏克萨哈寥寥概括过去,等不及便问道:“郡主可是在找什么人?奴才能帮上忙.......” “谁要你帮忙?” 如此听来,东莪心中却是已确定他没仔细查过...那人要是来了,该是已过午门了...... 她挥了挥手,让马车在此等着,转身便走进午门,继续向着心中所想的方向去。 苏克萨哈则在后面颇为卖力的喊了声放行…… 如若是其他人想进宫,必是要经过很多繁重的手续,诸如搜身,检查通行令牌之类,但这些仅仅是对于其他人而言…如东莪这样出身掌握皇权的摄政王府,苏克萨哈是恨不得亲自带路的…… 转眼,苏克萨哈看向了那道清影,在空阔的星光下似点点白云。 “包袱…晚上…侍卫……这可不像是来找人玩的时候…如此说来,外面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口中呢喃着这些,不久之后,便招来人。 “大人……” “去查查看。”苏克萨哈道:“这两日进了什么人。” …… 很快,便有记录呈在了苏克萨哈手中。 他一一翻过,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陈掖臣今日来了?” “是…他已快半旬没来过,摄政王不是将他爹软禁……想必为此在外奔波了……” “呵呵,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能做甚?”苏克萨哈随口说了一句,道:“既是为此,怎地进宫了?他爹放出来了?” “没有…还在府中被人监视…” 苏克萨哈一顿,问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两个时辰前,他在此出示了令牌,属下按律搜了一遍便放那三人走了...大人也知道,我们这差职是朝中荫庇,上不上差都可...没人查......” 那侍卫殷勤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苏克萨哈挥手止住。 他再次抬眼看去后面的宫城,敏锐道:“三人?这小子不是在有一大帮狗腿子行走?剩下两人查过了?” “是,属下都搜过身查过令牌...可其中有一个属下却从未见过......” “说。” “此人...生的好俊...就站在那,竟比陈掖臣的风头还大,属下问过他几句,发现其人满语也说的很流利...不像坏人......” “你他娘的是看上人了?老子让你说细节......” “这......” “混蛋...你又收钱了?” 苏克萨哈骂了一句,忽觉眼皮微跳,不等他再想什么,天边远处渐渐有震动声传来...... 第111章 宫闱 宣治门处在皇极门的左边,与相对的弘政门都是王公大臣上朝的必经之地。 宫道相连着许多库房,皇宫内御用器物大都储存在此,属于宫廷禁地,昼夜都有禁卫巡查把守。 当然,禁卫也大多都是御前侍卫。 清廷与明廷不同的是,宫中的侍卫并不是从军队中选拔,而是从宗室或近臣中选出,职位清高,升迁容易,且大多一登入朝堂便是官至卿相的不在少数。 这也使得他们虽是名义上守卫皇宫的侍卫,但权力却很大,诸如陈掖臣所任的乾清门侍卫,除却职位中昼司门禁夜守紧要之外,他还可视察一路到乾清门的守卫。 这些,祁京其实并不知道,是陈掖臣一路边走边说的,他们自穿过金水河后便要往宣治门去。 陈掖臣身穿明黄色的锦衣,将曾遇到过许多侍卫都一路喝问过去,后脑一束小辫子被甩的飞起,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实则祁京才是老大。 一开始他就靠着陈掖臣很近,低着头,将刀藏于衣裳下,放在顺手的一边。 当然,他与韩文广的衣裳与身份令牌都是从陈掖臣麾下其他御前行走上抢的,属于最低的一级,并不能带刀进去。 所以自过午门之后,刀也是从陈掖臣手上拿的。 宣治门的轮廓渐渐显现在眼前,宫角林立,落色绯红,韩文广有些心驰神往,祁京却在忧思,看向了左手边的楼阁。 他想到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也正是他临行前觉得把握不大的地方。 诸如前面所说,他们进宫是依靠了陈掖臣,那么如今已算是到了对方的主场,他看似是能挟持住陈掖臣,但见此人前面在銮仪署那般抗击的模样,他并不认为会一心一意帮他们。 况且,依照如今的相处来看,双方似乎都没有把那时的合作当一回事。 他这么轻易地答应带他们进来,让祁京甚至联想到了此人似乎是还在照范文程的意思行事...... 所以如今,他要找一个比较安全的办法。 “停下。” 韩文广与陈掖臣纷纷回过头。 祁京抬头,指了指前方的宣治门,道:“你说那里是有存放皇宫器物的地方?” “是...如何了?” 祁京不答,看着陈掖臣,又道:“你的权力很大?” 陈掖臣面色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并不是这般,我只是受家父的恩泽,领了这职位看似风光,实则有入宫做质子之意...你在担心什么?可是觉得我进宫之后会害你?我绝无.....” “我不信你。” “但我已带你们进来了,且在午门留了记录...而那两个御前行走,不是你逼我亲自出面抢的东西?你们出事了我也会受牵连......” 祁京盯着他的眼神看了许久。 “我所想的不是这些,而是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祁京摇头道:“你太能忍了,可以在銮仪署忍住你父亲的那份把柄,让我与你一起暴露;能在富国寺忍住我抵在你脖子上的剑,转而将我引去豫亲王府;最后,你甚至进宫了都能忍住我抢你的刀,说我绝无害你之意; 而这些,换做是我,出身在二品朝廷重臣之家,天生贵胄,还未科举前便已是正四品的御前侍卫,前途一片坦荡...凭什么让两个细作欺负至此?” 陈掖臣哑然。 韩文广也在这时皱眉看着他,习惯的想伸手在腰间握住什么,却是空的,让他有些紧绷起来。 “如若我告诉你...我其实一早便知周吉之事,你岂还会信我...是因那日我在銮仪署见过......” 陈掖臣开口说了起来,将语气放的有些沙哑,似准备一切道出,却被祁京挥手止住。 “算了,周吉已然死了,我没兴趣再听这些。” 陈掖臣一顿,也没想到他竟不感兴趣,又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他就死于司礼监掌管处的那片库房.......” “若我告诉你,那里有关于周吉的一切呢?” “你且放下我这么做的理由,就当是听听你们所要找的人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知道,他之所以被阿济格的人刺杀在那里,是因为当时此人正在送一份紧要的东西,那处库房是他与人的接头处......” “你在引我过去?” 陈掖臣哑然。 “我已经说了,他死了,我不关心他。”祁京观察着他的表情,又试探道:“你认为我们进宫是为查清此人?” “不是?” “是...但都是后面的事情了。” 光凭这两字,祁京便得到了答案,忽然将目光撇开,道:“你如今所要做的,是去告诉前面宣治门的人,你要清查库房里面的器物......” “为何?我没这个意思...你身份不明...要是被查到了怎么办...这么做是在玩火......” 然而,祁京已然不再说话,再次用刀柄抵住他,将他推向了前面的灯火辉煌....... ~~ 东莪穿过了金水河,灯火辉煌间,有侍卫不断向她行礼。 而她也不断问过许多人,得知了陈掖臣就在今晚进宫的事情。 “三人...三人...”她不断呢喃着这两字,似乎得到了那人就在前面的答案。 来到临近宣治门库房前,她忽地又将身上包袱解开,里面有些她加进去的东西。 只看了一小会儿,便很快收起继续向前走着。 因脚步有些急促,有几缕发丝垂了下来挡住视线,让她有些不习惯...自前几日那人摘下她的旗头后,她便再没戴过,只梳着一个汉人女子小螺髻。 寒风吹过她的鬓角,上面已隐约有了些雪白的痕迹,是残留的雪花。 远处忽传来一阵声响,不过她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幽幽转转,倒像是笛子声。 此时,是三更时分,天上没有月亮。 她一人行走于悠悠清宫,想到了那人在富国寺送给她的那首诗...... “哼...少了更无人处月朦胧...” ~~ 声响是两幅刀枪落地的金属震鸣声,幽幽转转。 “你作甚?” 陈掖臣神情已然紧张万分。 祁京不答,已是从库房里找出一段丝巾绸带,将他绑在了柱子上。 “这里才是第一道门,前面还有两扇中右中后门,皆有人把守,没有我你过不去的!” 陈掖臣一边盯着门房外动静,一边小声喝道:“放开我...我不是已经准备道出所有了...你们要的周吉就是在哪...你再兜兜转转又如何...还是要去寻他的,你们的差事就是如此......” “哦。” “真的,让我帮你,我可以用令牌破例去司礼监......” 听他这般说,于是祁京又把他的令牌拿了过来。 “你生气了?”祁京道:“还是说忍不住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一直在营造你去司礼监很困难不是吗?” “我所说的是风险太大了,你不懂的......” “但我看不是如此。”祁京随手将令牌揣进怀中,又拿过了一把弓箭打量着,道:“仅是在午门,我看见有个满人侍卫看我的眼神不对,与我说了几句话,看样子是不认识我,想查...那时,你便趁着过去,给人递了钱?” “为什么这么做?你是被我们逼着过来的,应该是比谁都希望我们被抓住,好让你脱离苦海。” 祁京将目光抵近,与他对视。 “你似乎挺喜欢跟我们在一起的?还是说,这就是你的又一环任务?你的幕后主使,是一开始便猜到我们会用你的身份进来? 可你前面做的很好...抱歉我说的是将我引去见多铎一事,为何如今就沉不住气了?” 陈掖臣一愣,眼中泛起森然之气。 祁京却是已转过头,向着韩文广问道:“他在长安西街,也就是被赵石宝割了人头的那名满人统领追时,你们下车藏去了那里?” “是在西城巷子里...我照着你所说的藏身之处过去,可那时追的人太多了......” “他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只此一句,韩文广便已明白了,身上冷冽之气生起。 “咚咚咚~”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祁京再次目光一转,示意着他从窗户出去。 ....... “嘭~” 门被推开,几名巡守的御前侍卫快速扫过库房。 地上散落着一把长枪,一柄弯刀...还有被绑在柱子上的...... “这.......” “大人!” “快解开!” 陈掖臣冷冷地站起身,看向那扇寒风吹过的窗户,神色复杂。 “怎么回事?” 那几名侍卫一愣,这不是我们该问的...... “是这样...大人说要视察库房,属下原不敢打搅...只是听见这边有声响......” “他是故意的......” “呃.......” 众侍卫听见这话,又是看着地上的发出声音的刀枪...一时间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忽然,又是一道喝声响起。 “那边!” “有人在跑!” “追!” 呼声远去,陈掖臣却是吼了起来。 “别追了!” 他一把丢下了手上的那截绸带,走出了门。 “马上领我去见伊尔登!” ~~ 清宫上星辰闪耀,白云流动。 苏克萨哈已从阿达礼派来的人处知晓了事情的所有,领着人进入了午门,心中不由有些喜悦...... 摄政王府的小格格已得知了所找寻之人就在不远处,带着包袱靠近宣治门,心中有些忐忑...... 朝堂中立派陈名夏之子陈掖臣已知言行失措事情脱钩,摘下帽子奔去乾清门,心中有些茫然....... 视线放远。 文渊阁大学士宁完我已在桌上拟过一道道奏折,敲着桌子冥思苦想,心中不断闪过后悔之意....... 一等雄勇公图赖已从午门马蹄呼啸着疾驰而过,不断挥手下达命令,心中嗜血之色渐渐泛起....... 领侍卫大臣伊尔登已跨出皇帝的御书房的门槛,看着眼前盛放的梅树,心中愈发坚定不移...... 源源不断悬挂在宫檐上的花灯照耀着,映照于此时身处其中所有人的脸上。 但随着几道嘶吼声自宣治门发出后,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结在这里。 第112章 职责 夜色深沉,火光留影。 外面不断传来声吼,苏克萨哈已抬步进了宣治门库房。 低眉一看,脚上正缠着一段绸带。 他并未选择自己弯腰拿去,而是将脚抬起,从旁很快便有人俯下身,替他解开。 如此,他才踢开绸带,往房中扫视了一遍,道:“这样来看,还是我的错了?” “大人...何出此言?” “你看。”苏克萨哈指着里面散落的一枪一刀,道:“你说你们第一时间是听见这东西发出的声响,然后又见陈掖臣被绑在这里,而剩下的两个御前行走却逃了?” “是...此事原也有些奇怪,陈大人本说今夜要去乾清门上差,谁知竟一时要来检验库房......” 苏克萨哈笑了一声,道:“还有甚奇怪,这小子被人绑架挟持了,故意做的。” “此处是宫里...谁人敢这么大胆?” “你管他是谁......”苏克萨哈喃喃一句,道:“人是他娘我们从午门放进来的,趁现在还没闹大快些将人捉了再说。” “可摄政王府那边的人是让大人来.......” “先把罪责撇清了,找郡主立功之事再办。”苏克萨哈淡淡道。 “是...” “是你娘!叫你们手脚不干净收钱了?这两假冒的御前行使要是在宫中闹出什么事,该怎么收场?” 对于此事,他真觉得麻烦...陈掖臣进宫是没错,他手下也按条例搜了一遍没问题就进去了,但他错不该疏忽了其他两人,也不该纵使手下收钱,如此陈掖臣出了事情第一个遭罪的便是他...... “到时候老子瞒不住了,就先把你们顶上去...反正老子刚死了爹,去找人哭哭大不了换个差事,照样捞.......” 苏克萨哈骂骂咧咧走出了门,又是忽然咦了一声,问道:“那时是谁给你们塞的钱?” “陈掖臣......” “哈!” 众人抬眼看过去,见苏克萨哈面露喜色,拢着双手,头顶光秃一片,却像个淫笑的和尚。 “大人.......” “没什么。”他边走又边回头往库房里看了一眼,道:“这事情越来有意思了,这小子被人劫持进来竟还替他们塞钱贿赂自家人?很明显是一伙的,但看这架势,该是谈崩了... 而郡主进来之前也似在找这几人,再听阿达礼与我说这几日外面发生之事...有不得了的人进宫了啊.......” “这...属下们也去追?” “追你娘个头!” “现在当紧的是怎么撇开放进这两人的责任,如阿达礼所说,那两人既这么厉害,你追的到个屁,吃力不讨好...” “可郡主也没找到啊.......” “老子不是正在想吗?!” “这样...先把事情报上去,就说陈掖臣是照常进宫,他官职高,不好查,但你们发现异常后第一时间便冲进来了,说的感人些,让伊尔登派人去捉.......” “我们?”几名侍卫各自对视了几眼。 “不然呢?老子当时要是在场,会让他们进去?这事儿谁敢把老子扯出来,老子跟他没完!” 苏克萨哈话语一转,道:“还有,把贿赂的钱拿出来,老子替你们想这办法,最后闹出啥事对你们来说不过一个监察失职,如此这般不费力还拿着好处,老子不是白费脑子了?” “是......” “别吵吵...你们一个个都是上三旗人子弟,家中圈了不少地,老子一个刚死了爹的,孝布钱都是摄政王府出的.......” 苏克萨哈掂量着手中的几块金子,又回头道:“都丧着脸作甚?老子岂能白收你们钱?现在不是带你们去立功了?郡主失踪宫里...是跟这伙人有牵扯,乃是危险万分啊...懂吗?” “大人是说?” “对,不要管陈掖臣那边的破事了,把人集中起来,去找郡主...有阿达礼那边背书...摄政王回来后必龙颜大悦......” “要是找不到呢?” “这还不简单?”苏克萨哈一笑,道:“到时把事情闹大些,最后推到陈掖臣身上,反正是他带那两人进来闹事…… 郡主能找到当然好,找不到就是被他带进的这两人卷进去了...这般,我们又事先在伊尔登那边说过了,罪责便在他头上,懂吗?” “所以如今我们罪责全无,只要找到郡主便是大功一件.......看看,跟着老子混有肉吃吧?” 众侍卫皆被说动,对着他弯腰拱手。 而苏克萨哈笑着,被头顶的灯笼照有些晃神,脸色又开始不悦起来。 他抬手将金子揣进怀里,挥动着手下侍卫集合,心中却是在想着...等自己掌权后,必然把这些照的人头痛的东西换了....... ~~ “你看到那个灯笼了吗?” 与此同时,另一边库房外,祁京指着房檐上的一个灯笼对着韩文广说起来。 “怎么了?” “射下来。”祁京将弓箭交到他手里。 韩文广一愣,还是依照吩咐将弓弦拉开,箭矢被他捏的很准,正中挂着的那根绳索。 灯笼垂直落到正下方祁京的手中,整个过程只有嗖的一声响,还有祁京微不可闻的几声咳嗽。 他才想回头观察了一遍周围的动静,却已见祁京撕开灯笼,从里面取出燃烧的蜡烛。 “你带我绕回来,就是要放火?” “嗯,放松些,那些追兵很乱,而且没看清楚我们的脸,做完之后,我们穿着这衣服再混进那些御前行走里面便是。” “可,我们怎么进西边的马房?还有司礼监.......” 祁京没有回答,取过蜡烛后从嘴里吐出一截铁丝,将临近的库房门锁撬开。 “先进来。” 韩文广抬步走进去,又见他已从中拿出了几箱锦布,堆在了一根柱子前,并用剑刃刮下上面防火的红漆,最后还没忘了找一把匕首藏在袖子中。 不知怎么,他总能从祁京身上看出一种很从容不迫的感觉,仿佛他们要火烧清宫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 他想走近,被祁京躲开。 “怎么了?” “没什么,离我远些。”祁京将蜡烛放到一旁,人已是走到了窗边,道:“接下来或许会有些变故,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韩文广张了张口,想了许久,却还是没能想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于是只得问了一个觉得有用的问题。 “你不杀了陈掖臣吗?” “杀他已经没用了,平添麻烦。” “为何?不过一剑的事。” “要看刺他那里,若是想一剑刺死,那就是在心脏或者脖子,血会溅到衣服上...而若是其他地方,他就还有气来呼救,那么刚才我计算好的那些侍卫的脚步便会加快,我们不容易逃。” 韩文广默然,因在得知陈掖臣又骗了他们后,便已心乱如麻,如不是那些侍卫来的恰是时候,他必要一剑杀了这墙头草的汉奸。 而祁京看了看他,又道:“留着他也不算全是坏处,不是已得知他在骗我们么?” “你是说?” “嗯,他以为我们会去司礼监掌管处,逃走了之后会将人调去那里盯住,再加上我们把宣治门烧了,他们会很乱,我们趁机去马房就是。” 韩文广点点头,却捏着手上弓箭,像是还有些想说的。 “你要杀陈掖臣...是还想去监掌处?” “是...” 韩文广被点破了心绪,也没了什么顾忌,道:“我看出...他在此事上应该没有骗我们...周吉的事情,我也不说牵扯张大人与指挥使那边的旧事了,只看他的二品启心郎的位子,曾联系过的人必然是位高权重的,我们知道具体事由后,便可替朝廷联络他们,对如今天下的局势有帮助,也可让朝廷松口气....于此,不正是我们北上的职责....” 说完,他又小声补充了句,“这些...只是我看出来的...你若认为不是,我听你的...” 祁京朝他看过去,想来也是了。 韩文广这人一开始其实在他心中的印象很模糊,只像一个四处追捕人拷问的酷吏,职位虽有些大,但想必是临行前加封的,所以他连一开始招揽祁京的话都是模糊到跟着自己一起做官,然后由他带着去见那些利用他们的朝臣,如邱志仁所说的,完全是一副鹰犬做派。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都不了解,也什么都说不清,只听对朝廷有益的,便只身与他进了清宫。 此时,祁京想到了前世对手党派许多人的影子。 思量须臾之间,他仍然选择摇头。 “不能去。” “那边有太多埋伏,我们不熟悉宫中的道路,且都已暴露,一去,必然十死无生...为了一个已死的周吉,不值得。” “你若是为此,等我们救出姜之升后再商议,范文程那边不是知晓此事吗,我们之后去见他,我答应过你,我来想办法.......” “好...” 祁京点头,却是已注意到他有些木讷的情绪,但此刻,没有时间再细说了。 他捂住衣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蜡烛甩布匹之上,火焰升腾而起...... 第113章 渔火 苏克萨哈不慌不忙的从宣治门库房走了出来,打了个哈欠。 他手下的诸人正有条不紊的向着金水河那边搜过出去,很快,又有火光从周围传过来呼喊着什么,急急忙忙的样子。 此刻的他还是很悠闲的。 于此,他已将有关自己的后果降低到了最小,反正不论如何责任都在陈掖臣头上,剩下的,不过就是装成一副着急心焦模样去找找人做给伊尔登看,当然,实则暗地里还是去找郡主向摄政王立功的。 反正事情现在还没闹大,只是跑进来两个行迹不明的人,陈掖臣也跑了,想必伊尔登也是做做样子...倒是可以用用他派下来的人去找找郡主... 他掏出腰间一等侍卫令牌看了看,心中已是在想着要不要换个更重更好看点的....... 苏克萨哈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外面散落的侍卫,一声“集合”的命令还未发出....... 下一刻,远处的一声怒吼将他的声音盖过。 “全都过来!” “驾!” 马蹄声愈近。 苏克萨哈第一时间的印象是不可能,宫中谁还敢骑马过来?!真不把自己这午门一等御前侍卫放在眼里,不把摄政王的命令放眼里了? “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是谁......” ....... “啊...奴才参见将军.......” 图赖一抬眼,已是纵马来到宣治门之前,身后俱是带甲之士。 他驾马又往前面走了几步,将苏克萨哈略过,将散乱的侍卫召过来才勒住缰绳。 “不必惊慌,本将是在外城追捕一伙细作,但见他们进了午门...你等这是在作甚?” “大人!大人!” 苏克萨哈跪在地上,却是没有起身,连滚带爬的溜过来。 “是这样...奴才方才在午门已是识破了他们...正带着人搜捕...此事啊,原被奴才查清了,竟是陈掖臣包藏祸心带着.......” 图赖抵眼看去,颇觉他有些熟悉,打断道:“苏克萨哈?” “大人好眼力,正是奴才.......” “你不是在午门戍守?”图赖冷冷道:“你可知我如何进的午门?你这蠢材把人都堆进来了,若还有细作进来怎么办?” 苏克萨哈一愣,马上伏地道:“大人...此事本是奴才的错,可奴才心里着急啊,这才想着趁那两个细作没把事情闹大之前捉了.......” “呵...外面已被这些细作搅的天翻地覆,连豫亲王都在捉这伙人,岂能被你拿到了?要是有此,本将还进来作甚?” 苏克萨哈心中一惊...却是没想到对方来头这么大,幸好想着没去捉他们...但若是豫亲王都在找他们的话,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立功的路子? “是是...奴才愿为将军鞍前马后...势必拿下这伙贼子!” “不必你参与。”图赖道:“你自去守你的午门,本将会拿到他们...还有,本将问你,伊尔登那边你可有作证禀报上去?” “呃.......” 苏克萨哈爬在地上,脑中却是在咀嚼着作证这一词,没办法,他对这些东西太敏感了... 此时见图赖这般急促的骑马进宫,为的是搜捕那两个细作,那去搜就是了,反正自己也不是和他们找同一个目标...... 但,图赖为何要问他禀报上去没有?还要作证?作什么证? “本将在问你话!” “是是是...奴才已禀报上去了.......” “怎么说的?” “就说是...陈掖臣带着两个身份不明的人进来了...且他们这三人都在宣治门失踪了.......” 闻言,图赖像是思虑了许久,口中喃喃了几句。 “大人可是觉着有哪处不妥的地方?奴才可以改...马上改.......” 苏克萨哈一边说着,一边拱手将头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小眼睛,观察着他的神情。 最后却只见图赖摇了摇头,问道:“你既在搜人,查到什么没有?” “呃...却是没有,不过奴才知道陈掖臣........” “不要与我说他,说那两个细作。” “是...他们身份不明,该是在午门被查出来的,但那时奴才正好内急...竟被陈掖臣以官职压过了奴才那些手下... 不过还请大人放心,我们这边有人见过他们,只要瞧见便能拿下...现在他们只是失踪了,事情还没闹大.......” 苏克萨哈酝酿着,准备拍些马屁让图赖准他留下,一句重复的“事情还没闹大”还未说出口...... 下一刻,远处的声音已将他盖过。 “走水了!走水了!” 撒时间,宣治门前的一众人猛然向着声源处看去,只见火势起的急促,竟是顷刻已烧过了库房的最后一排...... “是在那边!此排库房中装的是丝绸锦布...怪不得.......” “怪不得你娘!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到器物房!” “不是...明廷宫中不是涂了防火漆.......” “.......” 一片慌忙之中,苏克萨哈只觉今晚太倒霉了,先是屙尿放走了陈掖臣,如今又是才说了一句事情没闹大,就闹大了? “大人...且听奴才说.......” 他陪笑着转头,想向着图赖解释些什么。 而图赖此刻却已下马,走到前面,有条不紊的指挥起了人手。 一手抚着腰间刀,一手指着几个方向,没有一点急促的样子。 “你等去那边,那是宫中财宝器物所置之地,万不可让细作烧了.......” 苏克萨哈慢慢凑到他一边,偏了偏头,心说他不是都骑马进宫来追捕细作了,怎么现在管起了火灾...不急了? 对了,老子还看他娘的,得赶快找个借口去寻郡主了....... ~~ 从中左门楼台上看去,渐起的火势在黑暗中像江面上的点点渔火。 中左门的侍卫奔走相告,有一部分已是在向着那边赶去。 奔向宣治门的人流涌动着,中间正有两个御前行走逆流而行。 “你等怎么回事?!” “那边怎么起火了?!” “不去救火还过来作甚?!” 呼吼声向他们接踵而至。 祁京不慌不忙的抬起手中的令牌,用满语朝他们反着吼过去。 “上面有令!让吾等拿着令牌去寻人救火,你们还等什么?!马上滚过去!” 他语音醇正,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喳.......” “滚开!别挡着路,老子还要去前面叫人!” “是是.......” 也就是这般,祁京与韩文广跨过了中左门。 ~~ 与此同时,陈掖臣已让人带领过了后右门。 如他所说过的,他是乾清门的侍卫,要上差,必然是走最近的路...所以他过了宣治门库房后便直径往中右门去,然后再过建极殿旁的后右门,直达乾清门。 而后右门左边,便是隆宗门,门之后也是他准备依照计划将祁京两人引去的地方...司礼监掌管处。 这些,如不是常年身在宫中之人,完全不可能知道门路,如今祁京将他这个识路之人弃下了,想必只能在宫中乱转....... “周吉...脱钩.......” 陈掖臣口中不断喃喃着,回首看了一眼,想到了祁京与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这样做?” 如果是问其他的,诸如为什么要替范文程办事又或是为什么要骗他们...他自问能回答说到天亮....... 可偏偏是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知道,这才是自己当时哑口无言的原因。 他收回目光朝前继续走去,耳朵里不由又听见后面宫闱有喧闹声响起,想必是他们已逃走了,且最后放过自己....... 他们...又是为什么这样做呢? 陈掖臣丢掉了帽子,辫子在小雪中摆动。 “...屠夫当即就笑了起来,说你看见了吗?我要杀它,你要救它,可它仍然效忠于我,你知道什么是畜生了吗...你们连畜生都不如,所以我不杀你.......” 韩文广那日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这些年身为汉人,低满人一等,低蒙古人一等,进京时那种屈辱涌上心头,令陈掖臣的心颤动不停,将脚步不断费力抬起,只顾向前走....... 身后与他一起来的几个御前侍卫的脚步声也接踵响起,踏在地上像是马蹄,这种催命声他在保定抗清那段时日曾听过的无数遍。 祁京...祁京....... 一路四千里艰难险阻踏过了又如何?明廷...已是到了那般境地,那般糜烂...连两京都丢了,还在祈祷期望什么? 你心思缜密文武双全,竟能从富国寺作诗逃走又如何?是勇者中的勇者又如何?却依旧在范文程的笼子里啊...最甚...最甚也只能是一只啄了人的笼中飞燕....... 谁没有意气风发,一展风流的时候... “三更渔火两更酒,看取此山明月楼。谁还记,旧时飞燕,叉立梢头。” “梧桐尽收残漏,更觉梦长,却说无处寻愁,白云悠悠千里去,春风过扬州。” “着眼处,谁家少年?如此风流?” 一想到曾在反清复社中吟过的这一首诗,陈掖臣终于按捺不住,身形摇摆着,扶着旁边一棵梧桐树弯腰不断大口呼吸....... 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烟火味,再回头看去,见黑夜中渔火点点,不断有身影在其中闪动.......他知道,那里面有个曾如他一般的人....... “着眼处,谁家少年?如此风流?” 于口中不断轻启这几句,泪水潸然而下。 没有希望的...父亲与陈氏已投清,根系尽在京城,等最后八旗军踏破肇庆府,天下一统之际,让他们因自己如今纠结的这句,你为什么这样做,而毁于一旦,举家灭族吗? 当年的万丈意气,如今的骗子走狗... 无数念头翻转,想到父亲在府中被饿的骨瘦如柴,母亲与妹妹的哭嚎...陈掖臣擦去眼泪,直起身来,眼神坚定地朝着隆宗门走去。他深知,自己自在保定削去发丝时,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 隆宗门,伊尔登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闭眼叹息一声。 “失手了?” “他识破了。”陈掖臣道:“但或许还会进来,他们...抢了我的令牌.......” “嗯,宫中已然起火了,图赖正在处理,另外,苏克萨哈也已将午门的记录拿了过来,做作证,还有许多,在今日早朝会送进来。” 伊尔登背着手简单说了一遍过程,最后道:“最后关头沉不住气,你不能成大器。” “是。” “呵...你没诚意...当初是怎么保证的?” 陈掖臣跪着,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伊尔登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冷漠之色闪过,这才道:“如此,便如范文程所说的继续吧,老夫会依照约定,将你父亲解禁...放心,这个不会骗你。” “是...” “才开始便脱离了掌控,这些细作倒是有能耐...不过也不重要了,等朝会后,让范文程去收尾吧。” 陈掖臣一愣,才抬头,发现伊尔登身后正是密密麻麻的御前侍卫...如今,不去围住掌监处吗? “大人?” 他疑惑了一声,没得到伊尔登的回答。 良久,才有一声叹息。 “人...是你引进来的,你明白吗?” 陈掖臣已然明白,呆滞在那里。 伊尔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啊...为你父亲的事情操心的太多了,眼界也太小,只让范文程只言片语就骗了...光是见他们哭了几声,饿了几顿,便心软了?” “我.......” “此事其实也罪不在你...若是你父亲能与我们早日站在一边,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伊尔登话语一顿。 “对了,你那日去找的《留都放乱公揭》,我们知道,这东西啊,是范文程放在那里的......也就是为索尼谋立的影响散发,让陈名夏以为多尔衮出京后,我们这些保皇党要起势了,他要赶紧收拢手脚把柄......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选你出去,宣发内阁的诏书?” “再看之后,你牵引着姜明的同时,自己何尝不是在被牵引?于是你参与了其中,知道了事情的一切,与他们便成为了一份人证... 老夫在这等了许久,该是想到你不会来,或者按照约定将那些人引去了门后,这般,倒也可以迟些杀你.......” ....... 黑夜中,陈掖臣忽地放声大笑,喉咙却已沙哑,只听着这几声,像鸟鸣。 下一刻,另一名与他同样职位的御前二等侍卫已走了上前,拿着与他同样的佩刀。 “噗。” 刀插进了胸口...就此再无声响的倒下....... 鲜血溅在伊尔登的衣服上。 他掀起衣袖看了看,又放下,吩咐道:“去通报各宫,那些细作已杀了人...再将宣治门起火的消息放出去,告诉宫中的所有人,有细作进来了.......” “喳。” “敢问主子...那些人...还捉否?” “因而...适才有消息来报,有人用陈掖臣的令牌进了中左门.......” “捉吧...范文程放心,老夫不放心。” 伊尔登看了看地上流出血液,冷冷道:“本想着靠陈掖臣引他们来这里将证据全部毁灭,但如今看来...蠢材!” “是...主子不必恼了,虽没在意料中,他们不是却将事情闹大了,此事从午门便有了记录,再到如今的陈掖臣身死.......” “嗯,陛下那边也说一声。”伊尔登抬眼看去夜中闪动的渔火,喃喃道:“再两个时辰便是朝会了.......” 第114章 入伙 “陈掖臣应该已经死了。” 黑夜前行中,祁京忽然小声说了句。 “为何?” 韩文广一愣,自进了中左门后,他跟在祁京身后已是许久没说过话。 因而他只知道这里是从中左门到后左门间的一长段距离,他不知道祁京到底要去哪里...但看着旁边宏伟磅礴的中极殿,却是一点兴趣再提不起来。 “幕后之人没理由不杀他。” 祁京一边走着,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道:“此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要看陈掖臣身后所站着的人,依他们角度去想这件事。” “范文程?” “是。”祁京捂住袖子咳嗽了几声,道:“此人很厉害,他知道我们要进宫,所以才让陈掖臣配合了我们,目的就是为将我们引去掌管处.......” “为何?我们...这些南边的人,对他有用?” “有。”祁京目光一瞥,似发现了什么,将声音变小,道:“我原先心中有过猜想,但看陈掖臣没有急着追来,应该是真的了。” “什么?” “他想让我们去设想的地方,是要让我们与周吉一事串联在一起,他借着追捕的名义在清宫里,除掉一些东西,最后把事情推到我们头上.......” “可他不是已知晓我们的底细,到如今却是连人都未出现过.......” “所以一切都是自然顺势发生,没有把柄...”祁京道:“除却他们,唯一知道实情的就只有我们这进宫的几人,但我们是敌对明廷的人,不可能去帮他们作证,所以陈掖臣必然会被除掉,他没有理由不死.......” “这些...我看不明白,也不懂.......” “我知道,我说出来,是让你能好受些.......” 祁京说着,心中却又不由疑惑起来。 总之,单看陈掖臣那般费尽心力与蛰伏这么久的情况下,他不认为范文程所要做的是小事。 那么到底是何事对他这么重要...这里是清宫,他没有那么大权力...除非....... 思绪忽然被打断,祁京目光向一旁的大鼎瞥去...骤然皱起眉头。 随即,朝着韩文广做了一个手势....... ~~ “大人..这里....还没灭完呢.......” “我灭你娘!” 苏克萨哈甩了甩酸涩的手臂,一脚将地上的水盆踢开。 他已然累了,坐倒在台阶上道:“图赖呢?他就只留着我们灭火,自己却跑了?” “不是...将军说进宫是来捉细作的,让我们自己灭...伊尔登大人那边的命令也下来了。” “哦?说什么了?” “着令全宫防备,说细作已然进来杀人了,还放了火.......而且,从中右门出来了几百人,似都在搜捕那些细作.......” 苏克萨哈闻言一顿,这他娘的,哪有这么快知道做出反应的... 他回想着图赖在宣治门前的神态,似乎不是很着急的样子...是不是早就串联好了,要坐看事情闹大? 皱着眉,猛然回顾整一个过程,苏克萨哈在其中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过再转念一想,关自己屁事儿... 他们一个一品大臣,一个一等国公...又没理由带着自己这刚死了爹的小官去捞.......还是得自个儿捞自个儿。 如此将思虑放下,他才又问道:“出了这种乱子...更好浑水摸鱼了...郡主找到了吗?” “没有.......” “没有?!” 苏克萨哈当即便站了起来,喝道:“老子替你们做了这么久的活,就是为掩人耳目放你们几个出去,现在呢?天他娘都要亮了!” “是...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吾等是分散开的,只是属下这个方向没消息.......” 话语刚落,忽然有人跑了过来。 “大人.......” “找到了?!” “不是...属下方才往右边库房搜...听见几人在议论此事...” “老子在这替你们灭火...你他娘还有闲心去听人吹嘘?!” “不是...因属下没见过他们...而他们却在此时过来宣治门这边...细问之下,才知他们得了两个御前行走的命令.......” 苏克萨哈一皱眉,道:“在哪?” “中左门......” “哈...竟窜去那边了.......” “大人?” “都他娘把人给我叫过来,去中左门!” “可宣治门的火.......” “别管了。”苏克萨哈道:“上面都没管,做做样子得了,人他娘终究是我们放进来的,闹的越大,越难辞其咎...该死,这样说来,找不到郡主也要得罪阿达礼那边.......” 此刻,苏克萨哈只觉胸中火气愈大,就如今这般而言,都他娘怪陈掖臣... 好死不死的带细作进来就罢了,却偏要挑今晚自己上差出来闹... 临行间,他转头看了看火势...不知怎么,他不由把适才所想的疑惑与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自陈掖臣进宫后,细作进来了,郡主进来了,图赖也进来了....这此间像是有什么把他们全都连了起来........ 看这架势,事情似乎很大…… 但反观宫里反应,既不着急,也不灭火,还加派了人手在宫中乱窜,这是要做什么? 苏克萨哈思虑着,一边招来手下一边向着中左门走去,心中又闪过了一个可能。 难不成都是一伙的...郡主也在那边? ~~ “出来。” 与此同时,韩文广跟在祁京身后低头思虑着,听他忽然喝出一声,脸色一顿。 “上边有令,还不快去后面宣治门灭火?!” 祁京口中又喝出一声满语,以目光示意韩文广从另一边包过去。 而他持着令牌靠近,袖中握着匕首。 辗转来到大鼎之后,却见一个同样与他举着令牌的人。 “是你?” “别过来!知道我是谁吗?!快走开!” 此时鼎炉中仍有火星闪动,祁京也就此看清了缩在下面的小身影。 白衣,散着头发,没带碍眼的头饰...身上背着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包袱....... 他不由目光一抬,再度变换手势,让已准备冲杀过来的韩文广停下…… …… 东莪原本紧张万分,只顾高高举起令牌,却听是熟悉的声音,不由愣住。 “是你呀...哎哎.......” 没等说完,祁京已然身形一闪打落她的令牌,反身用匕首将她抵去墙边。 “别动。”祁京快速观察了一眼后面的宣治门,回头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才别动...你弄疼我了.......” 东莪觉得手腕被他捏的生疼,微微挣扎了几下发现还是如此,便不再动了...反正自己一个弱女子的....... 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神,像是察觉到他的不解,神色一喜哼了一声,而后才叽叽喳喳说起来。 “我...本郡主怎么就不能进来了...这里又不是你家...你才是偷偷进来的…我们…是巧合才遇到…… 还有,本郡主只听宣治门起火了就知道是你干的,照你的性子,就喜欢放火捣乱,中右门的守卫最多,你必不会去最近的中右门.......” 她前一句说的磕磕绊绊,后面一句却很流利,像是早提前想过的一般。 说话间,韩文广持刀走过来,东莪的絮叨他并未听清,但却捕捉到了里面的郡主二字,不由心中一顿,谁家的郡主? 他朝着祁京看去,问道:“认识?” 祁京神色如常,道:“不认识。” 东莪一瞪眼,道:“认识!” ...韩文广正想再说几句,脚步却忽然停住,弯腰从地面捡起双方适才掉落的令牌。 一个是陈掖臣那块青玉质地的腰牌,上面刻着“大清令赐御前二等侍卫御用”,而另一块青铜鎏金之上,赫然刻着“皇父摄政王亲临”。 “那是我的!还给我!” 韩文广被这声音吓的一惊,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这块令牌上,朝着祁京看去,眼神中有些惊疑。 “没用...她拿着才有用,身份不一样。”祁京短短说了一句,转头对着东莪道:“偷来的?你进宫做什么?” 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似乎并不相信在这遇见她是巧合。 东莪只觉有些做贼心虚,把头撇过去,避开他的目光。 “你管我...你又进来作甚?来找人的?” 祁京不答,忽地也将头撇过去,微微咳嗽了几声。 听着这有些抑制的声音,东莪才又回过头,敏锐道:“你生病了?” “闭嘴,说你知道什么。” 东莪盯着他喃喃了一句,才道:“你那日在昌克...豫亲王府问的那些...其实是在问两件事.......” “而你最后说了一句什么周吉死了,你不管了...我才知道你放弃了其中一件,最迟...最迟也就是要这两日进来,去找那个大同质子的...谁叫你当着我的面说的...本郡主又不是傻子.......” 说到这,她抬头见祁京没说话,反而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脸上不由泛起恼意,接着颇为威胁似的说起来。 “告诉你,你还是快逃吧,京城里好多人都要捉你...且你们进宫也是被人安排好的,阿达礼与我说过,给你带路那个侍卫是受人牵引在骗你们,去南宫根本不走这条路,你最好还是.......咦,他人呢?” “死了。” 祁京不像她说起来没完没了的,简短道:“你进宫,是来找我说这些的?” 东莪不答,闭上了嘴,眼神却有些悸动。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当然...我在阿玛房中看过,各地的质子都被他迁去西宫马房........” “怎么去?” 见他又把事情盖过去,东莪想了想,忽然眼光一亮。 “有很多条路呀...比如金水河左边的白极门,还有宣治门旁边的弘义阁,后右门边的隆宗门都可以过去,这里面最近的是白极门,而那个侍卫却带你们进了宣治门,本郡主才说你们被骗了.......” “如今从这里去,走那条路最近?”祁京放下捏住她的手,目光一滞,忽将她背着的包袱拿过来,道:“把话说完,我放你走。” 东莪却没听进去,眼巴巴的看着被抢过去的小包袱,不由又盯着一旁韩文广手中的令牌,道:“不给!那是我的东西,你先还给我!还有上次那个簪子,也是我的...你拉人入伙,还抢人东西.......” “我没拉你入伙,包袱是我的。”祁京接过令牌,递给她道:“再说一遍,告诉我,我放你走。” “哼...没我你们去不了,那边有人守着,还要穿三个门.......” “我没时间听你.......” 话语未落,只听后方的中左门突然骚动起来,隐约不断的呼声朝着这边传递。 “可就是看到往这边走了?” “是,才进不久。” “追!围起来!” “他娘的!快!给前面的发信!” 祁京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侍卫已亮起了火光,并从那边开始一个个排查起了散落的御前行走,层层逼近。 目光一抬,一只令信已冲破天际,照明了中极殿上的夜空,前方后左门有脚步声涌动起来,朝着这边包夹。 “人怎么变多了……到底是追谁的……” 他轻声说了一句,但见此场景,他们已算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而听见这些的东莪回转了身姿,见寒风中落着零碎的小雪,抬头看去天上,渐渐熄灭的火光像是朦胧的月亮.......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揉了揉手腕,又拿起了那个从阿玛房中偷来的令牌。 “看见没,有这个东西,连小福临都要听我的!不带着我,我叫人把你们都捉起来........” 第115章 逼迫 苏克萨哈已看到了那顶火星飞溅的大鼎。 周围的呼喝声依然闹个不停,小雪飘落的空中,他偶然看到了一根发丝闪动在眼前。 目光一顿间,他将头发握住,然后看见了在大鼎下残留的脚步印子。 “别动!都他娘别过来!” 他忽然大喝一声,俯下身,用手量着脚印。 “不对...这脚太小了,不像男子的.......” 如此喃喃一句,才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两个印子上,然后脱下自己的靴子,在一旁印了下去。 仔细观察过后,他已是在心中有了思量,渐渐觉得事情变得迷离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大人?” “别他娘叫我大人,丢份!” 苏克萨哈起身将靴子穿好,指着手下侍卫又骂起来道:“那些细作适才就在这停留过,脚印都没化开,你等还捉不到人,老子没你们这么无能的手下!” “不是...属下已发令信让人前后包夹,谁知竟还落了空,这些人是长了翅膀不成.......” “老子不是已经说过了,那些细作不识路,所以才会让陈掖臣带路,就这般而言,必是有人帮了他们。” “谁?” 苏克萨哈搓着手中的发丝,道:“想必是郡主了。” “可...可.......” “没理由?” “是,属下不明白为何,敢问大人.......” “老子也不明白!你能知道还会待在这让老子指挥了?” 苏克萨哈心中愈发烦了,只觉这事儿就跟安排好了一样,一步步的从午门在闹大…而自己的脑袋也似乎在一步步从脖子上掉下来…… “这是逼着老子玩命啊……” 他再次抬眼扫过从中左门到后左门的宫道范围,都包围了他们的人,对方即使有郡主带路,也没道理跑了........ 偶然一瞬,他看向了一旁矗立的中极殿....... ~~ “中极殿与皇极殿是前朝上朝的地方,以前明廷是在皇极殿奏对,然后在中极殿开小会...现在不常用,因为阿玛都在前面的皇极殿听政,小福临没机会开朝会,有的话都在乾清宫那边.......” 空旷殿宇中珍宝陈列,而东莪背手走着,时不时回头看。 “所以这边晚上没人,有次我进来游玩,就是从我们刚进来的那扇门走掉的...呃,你没听我说话?” 祁京当然没空听她说话,正抬眼打量着中极殿的各处,似乎与前世的记忆重合了许多,但还是有很大的变动,诸如他们所进来的那扇门,在记忆中是没有的。 韩文广却是一脸心旷神怡的看着这极致华丽的装饰,不时低下头,想着这里曾是大明的首都行所....... “出了这里,是那处地方?” 听见他接话,东莪不由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中右门呀,这边都是对称的,一个中左门对一个中右门,我们是从中间穿过来的,那也就是到了中右门与后右门的中间...而那边也是有扇门可以通往西宫,你看吧,我才说那侍卫骗你们.......” 祁京已将目光收回,转而听起外面的声响,随口道:“你也未必不是在骗我们。” “哼...本郡主犯得着吗?” “不是都说了,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你们进宫估计也是被猜到了...只是幸好碰见了本郡主.......” 祁京张了张口,将想说“依你如今的身份,没有理由这么帮我们...后果很严重.......”的话压了下去。 总之,照现在的境地来看,这小格格确是带他们从中左门逃走了,相比于陈掖臣,倒是有信誉,就且先看着再说。 “嗯,我信你,带路吧。” 这话轻飘飘的,彷佛是要终结话题,但东莪还是听出了里面的不信任。 搞得自己这般进宫就是为给他带路的一样....... 她微微一跺脚,有些生气的看向祁京那张平静的脸,却发现了上面的红晕。 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祁京一皱眉,忽然道:“闭嘴,走。” 东莪愣神间,祁京的脚步声响起,但也仅仅是一瞬之后,外面也有声音传来,似在身后。 “他娘的!这里果然没人守!” “还等什么?快进去!” “可这里是.......” “老子说了!拿到细作后都是小事!” “是...追!” “嗒嗒嗒.......” 东莪听出了这是苏克萨哈的声音,心中陡然冒出什么,但随即便压了下去,由着祁京拉着她的手向中极殿外奔去。 双方脚步声皆在中极殿响动而开,祁京因身后拉着人,身形落后在了韩文广后边,匆忙间,韩文广转眼看去,已是觉得他的脚步虚浮起来....... 三人跌跌撞撞的穿出中极殿,转头便涌进了下方中右门还在骚动救火的人群....... 一阵过后,也有诸多御前侍卫自中极殿而出,向着他们追逐去....... ~~ 天边渐渐有微光亮起,一声悠长的钟声回荡在清宫之中,正是四更时分。 中右门血红的宫墙之下,伊尔登一抬眼,见宣治门已成一片废墟。 目光停留了许久,他再度理了理袖子,负手看向图赖。 “还捉不到?” “还需要些时间。”图赖道:“他们并不好拿...就是有这般本事,斗宪才会让陈.......” “陈掖臣死了。”伊尔登淡淡道:“在隆宗门。” 图赖神色瞬间凝重,道:“怎么回事?谁杀的?” “我杀的。” “.......” “为何要着急动手?”图赖听完过程,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喃喃道:“太着急了...岂不知陈名夏起复后必会清查此事,陈掖臣再笨,他老子可不笨.......” “我知道,但他必须死。”伊尔登道:“还有范文程让你进宫捉的那些明廷细作,也必须死,此事,不可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图赖转头看了一眼宣治门,道:“火都已放了,没了痕迹,你朝会还如何说?” “不是我要如何说,是要看你等怎么做,到时,自会有说法。”伊尔登淡淡道:“陛下让我与你们接洽,且顶住压力把索尼从盛京放过来,你等却与几个明廷的细作在城中闹了这么久,满城风雨,大清之朝事岂还需看这些南边的软骨头?” “不是说了是奇招吗?” 图赖反问一句,道:“不然要怎么办?多尔衮走后是把北方搬空了,期间也可由陛下与吾等能暂时出来说话,可等他回来呢?内阁取缔这么大的事,宁完我,刚林,祁充格,冯铨皆是他的亲信,岂能这般容易答应?” “而你要吾等从内阁大学士这几人先下手然后再推到内阁,可他们谁不是老狐狸,老子也不说多的.......” 伊尔登冷冷看了他一眼。 “好好...我...我图赖.......” “也不说多的,你光看其中还是排内阁末端的陈名夏是何举动就且知晓了。 自多尔衮出征后整日紧闭府门不出,就是出去也只在文渊阁和着宁完我刚林几个能保住他的...… 不是那日范宪斗从御前侍卫查起,然后再联络到了你,谁知道陈名夏已经谨慎到了让陈掖臣去清除他在前朝的污点... 就这样怂到极致的招,真被他做成了,谁还能拿他有办法...” 伊尔登道:“但范文程也不是已经知晓此事,且还用了陈掖臣在做事? 就如此而言,老夫认为你等让他去牵引什么细作...是蠢招。反而去牵引陈明夏会更快,陈名夏既出事,老夫也有把握将事情连到内阁上。” “所以多尔衮出征前不是把他软禁了?” 图赖道:“他既被圈禁,还能做出何事来?就是有污点,也算是前朝那点芝麻大的小事...如今大清朝的文官,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明廷过来的…… 你我皆知这并不是多尔衮在怀疑陈名夏,而是在保护他。” 说到这,图赖又小声说了句,“又不是陈掖臣那种软弱之人,且看到自家老小被饿了几顿就心软了,以为我们真能动他们.......” “所以呢?!”伊尔登忽然大喝了一声。 “你们就把那些细作引进来了?事情若是在把握中,火烧宣治门或是烧了午门也罢,老夫都能忍,也不会着急杀了陈掖臣,可就是脱钩了,你把陛下与皇城的安危置于何地?!” “不是...你小声些,别让人听到...都事先说好要.......” “够了!” “老夫只问你,人到底在哪?!” 再次看了一眼前方一片狼藉的宣治门,伊尔登的火气涌上心头,喝道:“如果范文程让你做的事仅是如此...纵容放细作烧了自家的宫门,那内阁取缔不取缔也不重要了,老夫定要先将这些南边贼子抽筋扒皮.......” 图赖微微看了他一眼,心说他为栽赃宁完我连自己儿子都杀了,心狠至此,放几个细作烧了宫门又算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从伊尔登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此事,如今已是在害怕内阁取缔后,范文程与自己这一系的人上台会成为另一个多尔衮,毕竟似乎都目无王法的........ 不等他解释什么,伊尔登已冷冷道:“老夫已请了圣旨,今日五更便召开朝会,如若让细作在宫中出了差错,老夫会连你们一起连坐下去。” 图赖一愣,暗骂他背信弃义。 伊尔登的意思很简单,他杀陈掖臣就是希望在一切事定之前,把所有能影响到的变数全部抹除了。 图赖知道这是在逼迫他,但他不得不受着。 这事儿他们都有参与,他能想到伊尔登所说的连坐有很大概率是在朝会自爆出此事,以此逼他们尽快把事情做绝…… 这些,无外乎是站在皇上那边想的… 毕竟这老头如索尼一般都是皇帝的铁杆心腹,为了心中的皇权,他甚至可以颠倒是非的杀陈掖臣然后嫁祸于细作…… 可这也太偏激了,到时如果自爆出来,谁都得不到好处,反而会让回来的多尔衮捡了便宜…… 再看如今的情况,陈掖臣已死,细作人都跑没影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你还有两个时辰,拿不到,也莫怪老夫……” “是…我必先在朝会之前捉到他们……” “嗯,御前侍卫你随便指使,记住,老夫只要结果。” “是…” 图赖应和着,脸上却再无宣治门起火时的隔岸观火之色。 细作脱钩,已是让他一时间深感压力愈大,油然感触起了鄂硕那时的处境...听说现在人还昏着....... 伊尔登迈步向着中右门后走去,图赖知他是去准备朝会了,时间紧迫,他与伊尔登也都是在被逼着走。 “从哪搜起呢?” 图赖心中想了又想,决定先朝着宣治门开始,那些细作可能还会藏身在此…… “娘的,到最后还是落到老子头上了,逼着玩命……” 他自语着走到中右门前,与几名御前侍卫擦肩而过…… 第116章 隐杀 苏克萨哈追出了中极殿,俯视下去,忽地一愣。 数百御前侍卫堆在中右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兑着喧闹不停,无数火光闪动.......他们适才所追逐的人已消失在了里面。 “娘的,被钻空子了,谁在下面聚的人.......” 此时身后排查中极殿的侍卫也鱼贯而出,禀报过来。 “大人...还...还是没搜到.......” “嗯。” 苏克萨哈点头,却是已收敛起了火气,转而换上了一副平静的神色。 “大人,可是要属下往下面去排查?” 苏克萨哈朝下面瞥了一眼,问道:“下面是怎么回事?怎地这么乱?” “却是不知........” “派人去看看。” “是...” 很快,派去的人便疾驰上来。 “报,已探清了,是图赖将军在下面搜捕细作.......” 苏克萨哈问道:“他能指挥的动这么多御前侍卫?” “是...伊尔登大人刚来过......” “果然.......” 听到此处,苏克萨哈已是确定了这些细作就是他们引进来的,不若伊尔登不可能会这么干脆的交出御前侍卫的兵权,很明显就是一伙的...... 而如今,他也确定了郡主与那些细作在一块,愈发觉得可惜,本来可以一网打尽....... “就差一步,老子泼天的富贵啊........” 他心中有些气馁,但更多的还是种兴奋,想着这些细作怪不得能让豫亲王都失手,闹得外面满城风雨。 迅速收回心神,苏克萨哈再次扫视了一眼下面的景观,下令道:“给下面的人发信,让他们排查可疑人手……” “大人…我们可命令不了那些……” “什么?” 身边有人出声问道:“属下适才已见到过,郡主不是已和那些细作在一块了吗,不如我们去配合图赖将军.......” 这话是断断续续而出的,众人已是准备接着苏克萨哈发火。 然而苏克萨哈像是一瞬间变了性子一般,脸色依旧平静如常,转而对他们解释起来。 “你们不懂…我如今已是在怀疑是图赖与伊尔登两人引进了这些细作……” “可…宫中的御前侍卫始终要听他们的啊……” “不一样……” “到了如今这地步,怎么看都是有所预谋的.......”苏克萨哈脸上泛起疑惑之色。 “图赖与伊尔登此番合谋,这里面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但能让他们都在一起合作的,必定是大事...如今看来,该是他们在驱狼吞虎,用这几个细作搅动宫闱。” “别轻易掺和进去,且就算分成两拨吧,他们找他们的,我们追我们的,记住,吾等皆受摄政王提拔,虽是找的同一伙人,但各为其主........” “是...” 虽是这样应下,可还是有很多人看着苏克萨哈面带不解。 “诸位同僚.......”苏克萨哈已是一一拍过他们的肩膀。 “今夜至明日这段时间,宫中必然有大事发生,而主导的是保皇派系乃是摄政王的死敌,郡主与细作就在前面,只要拿到必定封侯拜爵.......” “是.......” “好!”苏克萨哈声音已然大了起来,道:“你我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该拼命了!” 众人皆抱拳,却是很少见苏克萨哈这样推心置腹,一路追捕细作失败的情绪也压了下去,队伍士气一下便增长起来。 “好!” “现在整队下去!不要乱!他们必在里面,诸位如若搜不到,我苏克萨哈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 话语刚落,队伍迅速冲刺而去,火光冲天。 刚才还热血沸腾的苏克萨哈却是落在了最后,轻声喃喃了一句。 “下面图赖怕是要出事儿了,那群细作这么厉害,只有老子一个人拼命怎么成.......” ~~ 夜色火光中,图赖眯了眯眼,望着不断在后方涌动的人群。 伊尔登才将御前侍卫的指挥权交给他,虽有战场统领的本事,但这些家中蒙荫的御前侍卫他并不熟悉,且这里始终是皇城,展不开手脚。 他下令让人朝自己这边集结着,并未想太多,脑子里依旧想的是姜明...祁京。 “从会馆开始凭空出世,至如今的紫禁城,鄂硕,多铎,阿达礼,范文程,宁完我,几乎留在京城所有人都被他惹的整日不得安宁... 说来可笑,听了有关他的这么多事,却连其人都未见过...此人太厉害了,怎地自己这边就没有这样的人才?真不想追了...好累.......” 他走出了中右门,叹了口气,转眼一看见这些御前侍卫实在是太乱了,不由心中又是一顿。 “不要乱!” 图赖下了台阶,口中一遍遍呼喊着。 “宣治门的火已灭了,别再去了!过来!” 而那些御前侍卫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几个抱作一团,似还起了不小的争执。 “不是...伊尔登大人让吾等来灭火....怎地忽然间又要捉细作了?” “叫你搜就搜,哪来那么多话?!” “那你说人到底在哪?吾等适才从后右门出来,又听细作在那边杀了个汉人二等侍卫,怎地如今要从宣治门搜起?” “呵,我看你等是不想出力了?” “你这是什么话?乱成这样,伊尔登大人也不见了,我们到底听谁的?” 听见这些,图赖怒火再次涌起,快步挤进人群将人拉开,一巴掌便朝着那个吼的最凶的御前侍卫打去。 “吵什么吵!”图赖喝道:“你等都是大清旗人子弟,几个细作就让你等方寸大乱了?!” “别他娘给上三旗丢脸!叫所有人聚过来!现在都听我的!” 说罢,他又拿起了伊尔登给他的令牌,高高举起,场面一时被他镇住。 如此,他才挥手拨开人群,准备向着台阶那边走。 才行至一半,突然,一道大喝声传来。 “追!细作在下面!” “快呀!他们朝下面跑了!” 图赖转眼看去,是从右方的中极殿上所发出。 他觉得声音很熟悉,像是苏克萨哈的,沿着他所指的方向,陡然便看见了远处火光中两个快速飞奔的身影。 图赖一愣。 该死,他们是依靠陈掖臣进宫的,必是一直藏在了御前侍卫里...伊尔登误我!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冒出,他的注意力不由全然聚集在了那两人身上。 “快!” “过去!把那两人给我拿住!” 命令一下,周遭人便一起动了起来。 而图赖推开面前几个还未反应过来的侍卫,一边走一边目光凌厉的盯着远处的两道身影。 “娘的,折腾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人了……” 忽然,图赖的目光又落回了周围围住他的人群,猛地感到一丝颤栗…… 冰雪天下,他额头上热汗瞬间冒出,有种背脊一凉的感觉...鬼使神差的想回头…… “排查这……” 就是这么一个激灵,他口中的命令还未发出,忽觉肩膀被人扶住....... 下一刻,后腰传来一阵刺痛....... “噗!” 他愣愣的向后腰摸去,摸到了一把匕首...… 身体气力刹那间便被抽干,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头一看,那只扶住他的手已消失不见,身后只剩下一双双惊愕的眼神........ 突变惊起,血流如注。 图赖“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大人!” “有刺客!” 呼声才起,原本聚集在他身前的人群变的更加混乱,不断朝着这边涌过来....... “别追了!有刺客混在这里!” “回头啊你等蠢货!” “快...先护住大人走.......” ~~ 祁京用衣袖擦了擦手上残留的血迹,低着头,隐去人群中。 他从一开始便混进了这些御前侍卫中,本想趁乱杀几个人.......直到看见了人头中那块高高举起的令牌....... 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有多高,但看样子是来接手这边的头领,杀了他动乱会更大些...... 可惜的是,对方虽走到了他面前,却穿着铠甲,他不确定这一击能不能得手。 总之,目的已经达到了,由他来拖住这些搜捕的人,韩文广那边有人带路,应该是要先他一步过去的。 祁京转头扫视了一眼聚集过来的人,又快速朝着他们适才追捕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边人影已然消失...不由用满语大喝了一声。 “有刺客!快护住大人!” 喝完这一声,祁京毫不停留,继续挤开人群朝着西边走去。 此时正下着小雪,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侍卫锦衣腰间还挂着陈掖臣的弯刀,独步在嘈杂声中.......觉得又像是回到了穿越之前开车的那个上午。 “杀站长...怎么杀到了清宫来了........” 他喃喃着,目光所至全然是清宫金碧辉煌的玉宇琼楼。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就这般想着,却已不觉得恍惚了,更像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沿着宫墙下走着,隐入黑暗之中。 夜色愈深,良久,他到达了白极门前,里面已是有两道身影在等着他....... 第117章 登临楼 苏克萨哈才下了中极殿台阶,转头看去,人群愈发混乱。 他扯住一名匆匆而过的侍卫,问道:“怎么了?” “图赖将军遇刺了!” “什么?!” “是...因御前侍卫才转到手上指挥,起了争执将军下来处罚...可...有细作混在我们里面.......” 苏克萨哈心中一惊,连忙甩开他,抽出刀,叫着自己这边人过来围着自己,生怕出一点意外。 他有些胆战心惊,说是别掺和进来,但他娘的从放火到刺杀图赖,他如今想推卸责任都难了... 见几个熟悉的侍卫围在他身前,苏克撒哈这才探出头来,问道:“图赖人呢?” “已送去太医院.......” “这边呢?谁又来接手?” “却是不知...” “不是说已看到细作了吗?他们往哪跑了?” “跟丢了...吾等如今已六神无主...全乱了.......” “不对.......”苏克萨哈微微皱眉。 “他们若是早就接触到了郡主,那么没理由不早些从后左门出去,但其人横穿中极殿来了中右门,说明他们并不是乱窜的无头苍蝇,这边一定有他们要去的地方。 而中右门如今被图赖堵住了,后右门也是有伊尔登的重兵把守,他们混进人群要走,必然是去两道门中间的白极门...可是,为何又要刺杀图赖呢.......” “娘的,老子还等着检举揭发他们呢...不是一伙的吗...反水不干了?” 正疑虑间,又有一队人自后右门疾驰而来。 “陛下有旨!传御前侍卫调令宫中所有人手至乾清门聚拢,待傅以渐统领,五更时分护送百官朝会!” 苏克萨哈脑中嗡了一声。 图赖呢...细作呢...还有郡主.......旨意为什么来的这么快,宫中还这么危险...这就不管了吗? 然而,并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那道声音又压了下来。 “违令者不论何人,斩!” “喳.......” “走,调人!” 人群再次化一平整,苏克萨哈夹在里面,忽地往中间白极门看了一眼,叹息一长声....... “老子这祸背定了啊...图赖都遇刺了,皇帝还在后面要放他们走,谁有办法........” ~~ 白极门后隔着一道宫墙的西南面有座仁智殿,在前朝是皇帝灵柩停放的地方。 明成祖朱棣在榆木川驾崩时,灵柩入宫便是纳入此处,此外,这处宫院也是宫廷画师的作画之处,有诸多画作挂在壁上,其中明宣宗朱瞻基的画作最多,几乎遍布殿宇... 但自清军入关占据紫禁城后便再无人问津,荒废已久。 仁智殿楼顶,名叫郑世默的放马士卒伏着身子,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直至看到那边有人已朝着白极门冲过来调集人手,郑世默才起身朝楼下走去。 期间不断有太监娇媚的惊呼,这里距离司礼监丝作坊很近,有许多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是谁在那边闹呀!给咱家吵醒咯,还让不让明日纺房做工了?” “上边有令,在此调集侍卫前去乾清门。” “咱家又不是侍卫,你跟咱家说什么.......” “你,跟我走.......” “呀!咱的宝贝!别给弄坏咯!” “.......” 郑世默躲在角落观察一阵,直到他们声响停歇后,才悄然走下一层,寻至最后一间平房。 房中还亮着烛火,透过纸窗,有个人影正坐在杂物上写写画画。 他推门而入,小声喊道:“姜大哥。” 正在作画的姜之升忽然挥手止住他,道:“别急,路线图还有些残漏.......” 郑世默点点头,注意起了外面的动静,不时皱眉。 姜之升也在皱着眉头,抬笔沉思了一会儿,将最后知晓的细节补上。 “笔在端末,就是连常进宫的启心郎便也不知具体。” 画作所点缀的,是从西宫出紫禁城的一条路线,但最后的至西华门的标注却是模糊的,姜之升摇了摇头,喃喃道:“他说的还是太少了,就是趁乱出去投了太液池水,怕是也做了孤魂野鬼.......” “姜大哥.......” 姜之升再听见他的声音,已是匆匆起身收起图纸,道:“怎么了?” “中右门那边在调动御前侍卫,连往我们这边也抽离了不少人。” 姜之升一摇一拐的走过来,问道:“多铎派来守在仁智殿的人呢?” “也动了。”郑世默道:“我伏在楼顶许久,见他们有二十余人朝马房加派守卫去了.......” “如此,想必是知道人已经进来了?”姜之升低声自语了一句。 郑世默道:“多铎把马房清空,又将各地的质子从马房赶到仁智殿看守,只是为捉什么姜明吗.......” “姜明曾是我的名字.......”姜之升忽然道。 “什么?” “是早年我去应天府所考的举人身份,归山西后就将其文书将给了二郎,如今大同起义,多铎又在急于找他,该是父亲让人与我接洽了... 他们才进来,只怕还不知马房那边有埋伏.......” 说罢,姜之升又问道:“北院楼上是否能看见从白极门通往马房的那条巷子?” “能...只是那边有人守着.......” “就去那边吧,不能再等了。” “可...我们什么都不知晓,就只因一个名字就这般行事吗?” 姜之升转头看过来。 郑世默一顿,道:“不是说值不值得...就是帮了他们也无妨,但他们进宫,真是来寻我们这些…质子的吗.......” 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帮吧...无碍.......” “好,那我掩护姜大哥上去。” “好,你自己小心。” “没什么,最多被打一顿,我爹还没死,他们不敢杀我.......” 两人出了门,走在庭院平房的走廊上,抬眼看去房中的灯火人影,尽是被从马房赶过来的质子...... 这夜宫中躁动不安,连着许多人都侧夜难眠。 到了北院子门口,有两个满人侍卫正守在那,姜之升与他一对视,闪身躲在一旁....... 片刻之后,只见郑世默怒气冲冲的朝着他们走了上去,争执起来。 姜之升趁此快步上了北院小门。 他本是跛脚,自小在将门世家的姜氏中读了诗书长大,并不像二弟姜之平那般勇猛,艰难地沿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让他的脚疼痛难忍。 凭栏处,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底下那条小巷中不断有人声涌动。 低头看去,太监,侍卫,杂役相互拉扯,挤兑着呼声不停。 他知道姜明就在里面,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如若径直将马房的埋伏点出,不仅他自己逃不了,下面的这些人也会被排查甚至一网打尽。 姜之升张了张口,竟一时凝噎住。 身在清宫的这一年,已是让他如这座仁智殿一样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子,就是明着将消息喊出去,姜明不认得自己,对方却也不会相信吧....... 他这么厉害,能让多铎都来捉他,又放火烧了清宫,或许...或许根本不是来寻自己的,也或许只是刚好重名了而已........ 他忽地将袖中的画好的出宫路线图取出,打开一看,只觉自己竟是如此可笑.......谁关心他们的死活?就是逃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回大同吗? 那么当初又何必将他送过来? 恐怕本就是舍去了无用之物........ 姜之升闭上眼,回忆到了父亲平生仅会的一首诗,终于开了口。 “谁挽天河洗甲兵,金戈铁马旅人清。请缨岂是书生业,倚剑长吟着太平.......” 他吟的断断续续,但依旧传了下去。 一会儿之后,他又忽地将身子朝前倾了倾,似要融入火光之中,让人看到他的脸。 “此诗乃前朝卢尚书赠与姜氏,而今大同聚义,姜之升便赠与前来的忠义之士,莫向外求........” 底下的许多人已抬眼看上来,见北院楼台上有个书生趴在那,像只伸出头来的笼中鸟。 但也是微微惊讶了一声便转头过去,宫中那年没有被逼疯之人,于这些各地进宫被当作弃子的放马士卒而言,只是徒增笑柄罢了。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惊叹他敢这种时候出来闹着发疯,是真不怕死。 很快,便有人往楼下赶来,脚步声咚咚咚的响起,还混杂着郑世默不断阻挠的喝骂。 ....... 与此同时,仁智殿北院外,已有人停住了脚步....... 第118章 理由 仁智殿北院楼台下,姜之升被人咚的一声甩了进去。 几个侍卫走上前,几欲抽刀,却终究按了下来。 “还嫌不够乱,上去说什么鸟诗,合该杀了.......” “算了,这些质子身份并不低,杀了要得罪人.......”一个侍卫指了指郑世默,道:“这狗汉人这几日已是闹腾了两三次,不是他爹郑芝龙与豫亲王有联系,早一刀宰了。” “打一顿也消气,呵,怪不得他爹要把他送过来,硬骨头,要害了全家.......” “走吧,外面越来越乱,叫他们盯紧马房,别让姜明逃了.......” 说话间,脚步声已远去。 躺在地上的郑世默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率先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起身问道:“姜大哥找到人了吗?” “太乱了,却是没看清……”姜之升摇头道:“我不识得他,但如若真是大同而来的,应能知晓我的意思.......” “该是没来了。”郑世默一笑,道:“白挨一顿打了。” 姜之升点了点头,叹道:“他能逼的多铎进宫捉他,行事必是谨慎万分了,没来却也好,走吧.......” “是.......” 两人搀扶着上了平房走廊,出来又回去间其实并未花多少时间,身上却是多了很多伤口。 对他们而言,能做的事也仅是如此了,在宫里,以质子的身份死了活了都没什么区别。 辗转来到平房门前,郑世默见姜之升脸上有些惆怅的模样,宽慰道:“姜大哥本不必如此,自投降后连周老夫子都暴露了,他们救不救吾等也没什么意义.......” “我原以为找到他们就算身死了,也能临死之前得知大同起事是何等的壮阔...如今想来,罢了,罢了.......” 姜之升时年二十五岁,习文后身子骨本就差了许多,今夜又是闹了这么一遭,心里与身体上的疲倦感不断涌来,几乎到了站不稳的地步。 郑世默见此,上前扶着他推开了门……才将身子进去一半间… 忽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在盯着他…… “谁?!”姜之升也只来得及小喝一声,转眼便被一齐拉进去。 烛火点亮,一个侍卫打扮的少年正坐在之前的椅子上,隔着远远的,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向外求,是说外边有埋伏?” 姜之升一愣,打量着祁京,见他神色平静,言行举止间都露出一股淡然之意,只一眼便生出好感,也似确定了他的身份。 “姜明?” “且放开郑六郎,他与我是熟识,不会误事.......” 祁京摇了摇头,示意一旁的韩文广堵住手上那名年轻士卒的嘴。 “呃.......” 郑世默的手原本就被缚着,颇感这人气力之大,一套下来手法狠厉,却没有要杀他意思…… 被堵住嘴时不免转头打量着这两人,很显然那坐着少年是主导。再转眼间,他已又被那少年示意这人压去了房间窗口。 而另一边的姜之升见此一幕,道:“你这是作甚...我已说了.......” 祁京没有回答,咳嗽了几声,抬眼看了看他有些高低的肩膀...倒是想起了姜卿曾说过她大哥腿脚有疾。 但受了之前陈掖臣的教训,也始终没有过交集,倘若又是范文程的人....... 想到这,他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上楼提醒我们?” 闻言,姜之升一皱眉,似乎觉得他也太警惕了些,可转念一想,兴许也就是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才能进来....... 他转头看了看被堵住嘴的郑世默,见他只是被压着,才堪堪开了口。 “两日之前,多铎曾往宫中调了一牛录侍卫把质子都赶到了这里,将马房围住要捉一个叫姜明的人...我也原不知你们来了,但姜明这名字却是我曾经在应天府的身份,今夜见宣治门起火,宫中大动.......” 祁京挥手打断,道:“说些只有你知道的。” “你怀疑我?”姜之升抬步走上前,疑惑道:“你怎会如此谨慎,发生了何事?可是多铎?” “别动,就在那说。” “好...”姜之升停下脚步,继续道:“诸如我在北院吟的那首诗,便是大明卢尚书赠予家父,此外,还有一把随身的长剑...我是去年中旬,也就是顺治四年七月入京,而你入京用着我的举人身份,那上面的参试资格乃是父亲在应天府的门生替我推的恩科,刻印是顺治四年三月二十七,我说的可对?” 祁京没有反应,又问道:“姜镶府中是不是有个叫蔡封的人?” “是,蔡统领是父亲的心腹。” “他的侄子叫什么?” “蔡川。”姜之升不假思索,道:“他与我同岁,自小便认识,我走之前他跟随二郎在大同前线,身高七尺...性子有些率直.......” “他有两个亲信,叫什么?” “肖彪,何五。” “你妹妹有两个婢女,叫什么?” “你不必这样问我了。”姜之升摇了摇头,道:“三妹只有一个婢女,乃是从小随她一起长大...我自进宫之初就每每忆起大同,连父亲有多少副铠甲多少佩剑.......” 祁京听到这,又再次打断了他,道:“我们在这待不了多久,你有什么重要之物,一起带走。” “孜然一人,还有何重要之物...”姜之升有些踌躇,沉声道:“姜明,我且唤你姜明吧,我想到了一事,比这些重要的多.......” “什么?” 姜之升不答,往门外看了一眼,问道:“适才仁智殿外......” “有人守着,不用担心。” “可信吗?”姜之升又问了一句,已是在腹中酝酿着,目光灼灼的看着祁京,见他神色有些奇怪,可一会儿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算是,说吧,时间不多。” “你...真是来寻我们的?不是来找周公的?” “周吉?” “是...” 祁京有些诧异。 原本以为他们此次入京寻的这人毕竟是重臣,就算间接死于范文程之手,也该只有陈掖臣多铎这些少数人知道,如今听姜之升如今提起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见祁京皱眉,姜之升有些激动道:“我知道你们没有理由来救吾等这些质子,潜入清廷中心是万分危险之事,就是父亲...恐怕也是没有理由驱使你们,想来想去,只能是周公临死前所说的那些人了....... 我知你们是南边之人,但也来的太晚了...且周公之死,绝不是意外,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祁京嗯了一声,心思与他不在一处。 于他而言,这次进宫的任务只在救出姜之升,剩下的便是考虑怎么出去,但听他说起已死的周吉,隐隐感觉又要平生事端。 转头看了一眼窗边的韩文广,见他已目光出神的在看着姜之升....... ~~ 与此同时,豫亲王府的养心阁内,多铎目光灼灼的看向了来人。 “如何了?” “奴才们找主子的吩咐就布置好了,但观今夜宣治门起火,宫中大动,许多人都被惊动.......” “本王只关心姜明!” “是...奴才来之前,已让加派了人手去马房,只要他敢露面.......” “那就是还没有消息了?” “请主子放心,他绝逃不出.......” “呵,他前几日不是正从本王眼前消失?”多铎呵斥了一句,道:“备马,本王亲自去一趟。” 面前又有亲卫上来,劝道:“那贼子太危险...大王抱病,何必前去,万一有个差错.......” “差错?”多铎嗤笑一声,道:“这姜明是范文程用来搅动京城的棋子,那时本该在谋划中死在本王手上,但其人学识胆魄皆是一流,拿住了本王治病的七寸,之后更铤而走险劫持住本王才得以脱身,如今到了宫中,差错已是越来越大了。” “可...主子也犯不着去亲自前去,让奴才调几牛录镶白旗守在皇城各门,任凭他生翅也难逃。” 多铎淡淡道:“你要本王造反?” “奴才不敢!” “莫说你不敢,连摄政王都不敢。”多铎道:“紫禁城是你想围就能围住的?本王派去马房的那些人手已是极致的数目,再多,便是把柄了。” “是.......” 说到这,多铎叹息道:“本王抱病太久,时而才能清醒些,也早厌倦了朝中斗争,什么简在帝心的索尼也好,牵子动京的范文程也罢,不管之后发生何事,他们又要做何事,都由着摄政王回来处置吧,本王如今....... 本王如今只要捉到姜明........” 多铎一连说了两遍,双眼红的惊心动魄。 “是...奴才明白了.......” 很快,马车便备好,多铎从那张太师椅上起身,由人扶着走出去...自那日被祁京说动天花病的原由,他心中已是愈发厌烦了自己如今的状态........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摸不到,有的只有眼前无尽的血红,几乎快要把他逼的再次魔怔。 不断行过庭院间,多铎偶然听见了身旁几个侍卫的咳嗽声,似在努力抑制着。 他知道,依自己身体如今的状态,只要稍稍跟他有过接触的人都会染上... 他那日被劫持时之所以有些震惊,是因天花病发作的很快,侍奉他的侍卫也是不久便会换一批。 而姜明如今却还有力气能进紫禁城...要么已是如他一般病入膏肓,要么就是已治好了自己....... 这便是多铎一定要捉住他的理由....... “驾!”王仪马车呼啸而去。 多铎揭开窗帘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看去,喃喃道:“你说本王畏死,如今本王倒要看看你怕不怕.......” ~~ 紫禁城内。 祁京忽然咳嗽不止,捂着衣袖将头撇去一边,不让人看到他眼中的血丝。 姜之升胸中才起的愤然之意便戛然而止。 想抬步向上前,依旧被他挥手止住。 许久之后,祁京的声音才从屋子的另一边传来。 “还记得我刚才问你的那些人?” “我...当然记得.......” “他们都一同来了京城,如今在外城等你。” 姜之升一愣,祁京的声音又再起。 “若说没有理由来救你,我何必带着他们...我答应了你父亲,也答应了姜之平,更答应了从南边千里之遥至京城,这,便是理由.......” 第119章 名单 图赖从昏迷中醒来,只觉腰间似被整个斩断了一般,连呼吸都剧痛无比。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有人在说着什么。 “幸好未伤到要害处,将军的身子也熬的住,但这两月间还是不能有大动作,最少得过了今年冬季,切记勿让伤口裂开,到时染些伤寒,恐怕就要一病不起了.......” 图赖微微动了动手指,却觉有千斤之重,只得放下从口中呢喃出声。 “祁京...抓到了吗?” “将军.......” “告诉我消息........” “是...” 一个护送图赖进太医院的侍卫靠近,伏在床榻前轻声说了起来。 “还...还未有消息知将军到底是何人所刺.......将军遇刺后,中右门乱作一团,但之后便有陛下的旨意将人手全调集去了乾清门...说是要护送今早百官朝会...属下怀疑细作就混在里面,意图再次行刺.......” “伊尔登呢...他就不管了吗.......” “伊尔登大人自去了乾清宫后便再无露面.......属下们也不知.......” 图赖耸拉眼看向屋顶,他发现此刻竟是要想些什么事都深深无力起来,等许久之后,他好不容易把头转过来,有气无力道:“都去了乾清门...谁来捉祁京.......还有谁...谁能动?” 几个侍卫都低头不答。 图赖则是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但只一会儿过后,他便被什么意念惊醒,脑子闪过了一个人影,喃喃道:“你们...分作两拨...一队去范文程那...告诉他发生何事...一队去找苏克萨哈...让他来见我.......” 说完,图赖不断动着手指,意在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腰间同样的刺痛感也让他几乎快昏死过去。 就在意念快耗尽之时,一声惊呼从门外传来。 “将军啊,你叫奴才如何是好,那细作怎地这么狡猾万分!请将军放心,奴才之后就算把整个宫城翻过来,也要拿了他们的脑袋给将军解气!” “你他娘...少装蒜了.......” 苏克萨哈本是在哭嚎着进来,听图赖似在说话,连忙把脑袋凑过去,闻言,他却是一愣,小声道:“奴才没装啊,真是要拿了细作的脑袋的,但没办法,陛下让奴才去乾清门.......奴才又听将军想见我,连欺君之罪可都犯了的啊。” 图赖道:“你当...当我没注意过你?你这人...这人太过势利...其实光看我在宣治门的举动便且知晓了........” 苏克萨哈依旧道:“将军在说什么?奴才擅自进午门后,都是在配合将军捉拿细作,如今,却也是没办法啊。” “你他娘够了...够了...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往上走.......” “奴才当然想啊,但如今想往上爬的命令都是摄政王下的...呃...就算摄政王不在京城,还有陛下的旨意压着.......” “多尔衮迟早会还政...你还年轻,知道该怎么选择...也应知往后三十年,你的前途握在谁手上.......” “大人是说...要奴才背弃提拔我的摄政王府,转头大人与伊尔登的门下吗?不好,不好,毕竟是看不到希望.......” 图赖忽然握住他的手,道:“希望就在今日朝会...我等身后之人乃是陛下!” “哦?”苏克萨哈疑惑道:“大人既是得了陛下的命令,那为何陛下又不让御前侍卫捉细作?反而.......噢........” 苏克萨哈呼了一长声,已然明了,正想说些什么。 “闭嘴....祁京的威胁太大了...不可控...吾等此次不能出一点差错...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好吧,奴才就陪大人赌一把了!” 苏克萨哈终于不再装傻,又颇为亲昵的握了握图赖的手,道:“奴才这就去白极门后的西宫,把那些细作宰了,给诸位大人省心.......” “不......” 图赖眼皮已经摇摇欲坠,但还是朝着旁边一点,接着道:“你还要盯住一个地方...司礼监掌管处.......” “好!” “记住...朝会结束之前,必须...必须把人拿住.......” “好!” 苏克萨哈接过图赖那块更大更好看的令牌,愈发爱不释手,抬步出了太医署,朝着微微亮起的天幕喃喃说了一句。 “娘的,高处不胜寒啊.......” ~~ 仁智殿北院中,有天光渐渐爬上窗边,姜之升听着韩文广所说南边差事的来龙去脉,再次皱眉。 “有岔。”他忽然打断道。 “什么?” “你所知道的消息被人截断污造了,这样...我从头说起吧。” “好。” “周公,也就是周吉,当年曾是沿海郑氏的家臣,他与家主郑芝龙分别时,连如今的长子郑成功都才三岁。 时值天启七年,崇祯皇帝于天启帝灵前即位登基,辽东皇太极也接了努尔哈赤的帝位,郑芝龙深感天下局势巨变,便派了诸多家臣朝向两边为官,周公便是其一。 这本是为保持沿海物资的官道畅通之举,因那时的郑氏才刚刚起家,需要朝廷里有人扶持.......可谁知短短十余年,大明竟被流寇所灭,郑氏按在各个官道上的家臣也大多被屠戮,所剩无几。 但之前依靠他们的疏通供给,当时的郑家也同样强大到灭了佛朗基乎所有的舰队,掌握半个天下的航海通商道,自称''八闽以郑氏为长城''。 直至弘光元年,多尔衮率清军入关,短短几月便击溃首都南京城,席卷半壁天下,直逼福建沿海,隆武帝绝食死于福京后,郑氏已被逼入绝境,要么流亡海上,那么接受清廷封赏,献土封王...... 当时来招降的人,是洪承畴,但真正见到郑芝龙的,却是已成洪承畴亲信的周公。” 听到这里,韩文广不由问道:“姜公子乃北方人,为何会知这么...详细?” 姜之升指了指他手中压着的郑世默,叹息道:“郑六郎便是郑芝龙的幼子,顺治二年就已至紫禁城做了质子.......” 韩文广一愣,向祁京递过一个眼神,却见他依然摇头,于是只等放轻了押着郑世默的气力,朝姜之升微微低了低头....... “无妨,且待我再说下去,便明白是真是假.......” 姜之升语气笃定,眼神灼热的看向一旁,可目光所及的姜明,已是半隐半显于角落的黑暗里。 “等周公见到阔别二十年之久的家主时,却是在大骂他手握二十万兵甲,竟能狠心让隆武帝被俘.......再之后的交接中,也在一力劝导郑芝龙不要投降清廷,由他利用洪承畴的渠道来传递清廷军需路线,作战方略,以及兵力布置等。 这些放到任何一个有地盘有兵权的氏族手上,都足以使其长成参天巨树....... 可周公忽略了一个尤其致命的问题,郑芝龙当初派他前去明廷的目的并不是要归顺大明,而是为利用明廷与清廷中那些便利的渠道让他壮大,也就是说,郑芝龙从始至终都是抱着割地为王的想法,不会忠于任何一边。 所以他自被逼到绝境后,投降清廷就几乎已成定势... 周公心灰意冷,已有辞官隐仕的想法,但这时,郑成功却找到了他,后与他一齐去了孔庙,见郑成功亲手焚毁了郑芝龙的儒服,发誓为复华夏衣冠至死方休,周公毅然受其志向,乃暗中劝说郑鸿逵领军放走他,如此,才使得郑成功没有被自家父亲劫持,北上降清.......” 见祁京还是不说话,只是在垂眸间与他对视了一瞬,姜之升便又有了决心,继续说起来。 “于是顺治二年,周公与洪承畴执送郑芝龙及其子女回到京师后,便一直在尽全力扶持郑成功,为达到目的,周公背靠清廷,联络了许多人,这其中就有南边张同敝马吉翔等十余位重臣。 今年江西的金声恒,王德功反清,永历皇帝那几枚给他们封王公的印章也是周公当年亲自所雕刻.......还有与湖广防线何腾蛟等人、九边重镇诸将、甚至与蒙古人都通过书信.......可以说如今南边朝廷看到反清一片大好的局势里面都会有周公的影子....... 至于你们来时,所涉及到的地图,暗子,军需火器...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拖住清廷统一天下的步伐,再给天下汉人余下时间.......” 说到这,姜之升顿住,似不愿再说,调转话题道:“所以依照周公与张同敝的期限,你们本该是去年年初便要到京城,去玉河桥旁他府上完成交易,为何现在才来?” 韩文广道:“张大人连派了七支队伍...我们是最后一支,今年八月才从肇庆府出发......” 姜之升苦涩一笑,道:“周公也是去岁八月才遭人刺于宫中.......” “...去岁....竟还未离世吗?”韩文广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之升摇头,道:“我只知那时党争激烈,周公前来看望郑六郎,之后是在司礼监掌管处被人刺死......” 屋子里安静下来。 韩文广终放开了手上的郑世默,蓦然朝着两人一拱手。 “敢问两位公子可知周公到底联络了那些人...可有记录.......” “我所说的真正重要之物便是在这.......” ....... “那些东西,是在司礼监掌管处?” 剩下的三人皆是一愣,只见祁京已从阴影里走出。 “是...周老先生虽是被范文程抄家监斩,但他真正重要的东西却是藏在宫里......司礼监东院三房,里面有个姓马的小太监便是在替他看管.......” 郑世默忽然出声道。 祁京道:“我们要的东西在里面?” 郑世默摇了摇头,朝着祁京看过去,道:“他最后一次来见我,说过南边会派人过来与他交易.......周老先生说,他用了与马吉翔、顾元镜、张同敝的联络的证据来威胁南边朝廷振作,但看他们节节败退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威胁的必要了,有些人恐怕恨不得早日降清.......” “具体是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 郑世默反问一句,冷笑道:“为何南边朝廷要派你们取走曾递给周公的书信?因为那些书信里他们已将明廷的兵力分布、两广及其西南边的兵额、何腾蛟湖广防线的部署、包括他们想投降的意愿写了个明明白白....... 周老先生每次与我说起此事,无不垂泪长叹,却也拿明廷没有办法,只得能让这些书信变得有价值些,便让明廷拿东西来交换,却苦等不到....... 而明廷今年才差遣你们前来,想必看到由周公等人策反的几位总督反清,局势一时大好,再次反悔了....... 总之,周公那时已不对南边抱希望,你们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在抄家的范文程手里,司礼监那边的,是一份名单,上面全是他曾联络过的清廷大将...今年的金声恒,王德功便是其一........” 说到这,郑世默闭上眼,喃喃道:“他做的这些事本就是骑虎难下,也知早晚会有身死一天...姜大哥如今见你们入宫,想必是知道那些东西带不走,要让你们一把火烧了,得以保全有志之士.......” 韩文广沉默良久,忽然道:“为何...为何不将这些交与朝廷,如今姜总兵也已在大同举事,局势巨变,朝廷有了这些名单上的人策应协助,必然会北伐........” 闻言,姜之升与郑世默都朝他一瞥,疲惫的脸上泛起戏虐。 “若南边真想北伐,就不会派你们来,而是能够做主的使节。” 姜之升道:“也不会只让你们拿一份佛朗基地图过来交换,如你适才所述,在大同时,父亲已说的很清楚了........” “.......” “那份名单,与其他东西,都毁了吧......明廷如此行事反复无常,既是带回了南边,也不可能会有作用,反而害了许多人.......” 说到这,韩文广眼神为难的看向祁京,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脚步虚浮着,靠在了墙边。 “你怎么了?” “别过来。” 祁京看着窗边渐亮的天光,想到了当时在大同姜镶说的话。 “在我挟半个北方而反时,南边不会退兵,不会议和,更不会逃跑.......” 北伐,北伐,至如今知晓的情况,几乎成了笑话........ 一念至此,祁京终于道:“去司礼监,拿走吧。” 三人皆是一愣。 韩文广率先道:“可范文程与陈掖臣的牵引,那边必然伏着太多人........” “多铎没有捉到你,想必今日也会进宫........” “而周公已去一年之久,不知那小太监还在不在........” 对于他们所说的这些困局....... 祁京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只吐出一句话。 “明廷不北伐,就由我们回去策划北伐........” ....... 与此同时的北院外,东莪坐在门槛上,袖中拿着一块令牌。 不断有人声从远处袭来,然而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不时回头朝着身后的院子看去。 某一刻,庭外朝阳已然初升,五更时分的钟声响起....... ~~ 钟声回荡于午门之外,人群也在骚动着。 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咦,守午门的御前侍卫呢?就剩下这么几个了?” “却是不知,唉,满人不守体制,正宫守卫,真当儿戏耶。” “怎地要在今日开朝会?” “是啊,还说在乾清宫,摄政王都走了,谁下旨意?” “只怕是另有......” 很快,便有人看到了宫闱之上冒出的黑烟。 “怎么回事?起火了?” “不可能,此非常时节,谁敢在宫中闹事?!” “我看未必,观京中如今的动静,连辅政王都被惊动派人搜捕什么,如若就是有人要趁摄政王出征之际搅动宫闱......” “该是如此了,吾适才上朝,已见辅政王的马车来了........” “咚咚咚~” 鼓声再至,许多人已没时间说话,皆扶正官帽,鱼贯而入。 人群末尾,范文程穿着布衣,孤身立于巨大红门前,却不走进去。 他抬手接过飘落的雪花,目光也是看向了远处冒出的滚滚黑烟。 “小细作,还是上钩了........” 第120章 朝会 紫禁城。 刚林于金水河处见百官入朝,分流走于弘政门。 天光将亮之际,可以看见一旁宣治门的残骸。 此时宁完我也立在他身旁,见此一幕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 宣治门被烧时他不在场,但这事情是谁指使的,又是谁做的,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于摄政王下令让他追捕一事,他心里也其实早知道查不出什么结果...可怎奈寻到了范文程这个源头,却依然被引火烧身.......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宁完我喃喃了一句范文程的话,眼中的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压了下去。 他捏着早已写好的奏折,须发散乱,目光再次扫过鱼贯而入的官员,企图在里面找到那几个身影,可瞧见的却是许多人的神态....... 子然行走间,他们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化成废墟的宣治门,有人不解,有人冷笑,有人平静,但最多的还是一种肃静凄然之意....... “咦,不是已有人去内阁通报了今日朝会吗?”刚林看了看他的锦衣,道:“你这身,殿前失态啊.......” ”失态?“宁完我冷笑一声,道:“今日恐怕不止有我了.......” “又是有关范文程与索尼的事?”刚林问了一句,又道:“你倒不必如此费心,且让他们闹吧,摄政王回来自有分说。” 闻言,宁完我又瞥了了他一眼,见他神态怡然,立在小雪中还有个侍卫给他打伞,一手提着一个小火盆,供他取暖。 “作甚?”刚林觉他的眼神有些不寒而栗,解释道:“我与内阁诸人这几日皆在文渊阁出试题,此乃殊荣,不是僭越。” “那些人?” “还能有那些?”刚林道:“希福,冯铨,祁充格,宋权几个,你也知道如今内阁排名就我们几个在上面,其他人想来出,还不够资历..” 说着,刚林又朝着前面一指,道:“诸如这护送百官的傅以渐,是钦点的状元又如何,不受摄政王青睐,做了翰林院侍读,尽是干些御前侍卫的活。” “哦。” 刚林又道:“你在内阁递了几次奏疏了,不是要面圣吗?如今朝会,回去换身官服一起去吧。” “你呢?与我出来不是要上朝?” “哈,老夫是不放心你这副样子出去,这几日也在内阁坐闷了,特地出来散散。”刚林道:“陛下的朝会可不会请我们这几个老东西去,就是去了,也无甚可说。” 宁完我似想到了什么,点点头,整理了一番仪容后,便融入了队伍里。 “面圣官服都不穿,成何体统,这是又在外面赌场被逼疯了?”刚林在后面小声喃喃了一句,微微摇了摇头。 他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转身向着文渊阁走去,靴子踏在雪上寂静无声,只一刻间,觉得有些心悸。 再次回头看了看还在涌入宫门的百官,刚林忽然想到了摄政王出征前曾问过的他的话....... 范文程...索尼...该不会闹到宫里来吧? “大人.......” “走吧,没了老夫的主意,里面几个大学士该挠头了.......” ~~ 午门外。 一顶大轿已到了范文程身侧,有人揭开车帘,沉声道:“做成了?” 范文程还在眺望着宫门,没有回答。 车轿的人里等了又等,听前面百官入朝的声响停歇,忍不住下了轿,来到范文程身侧,道:“晚了这么时日才备好,害的老夫也来晚了...不是说不露面,你又为何出现在这?” 范文程正看的出神,随口道:“图赖遇刺了,那些小蛐蛐跑喽。” “什么?!” 索尼的白发原本就有些散乱,此刻更是怒目圆狰,显的极其吓人。 “所以如今那些细作已是失控了?!你等当初是如何与老夫保证的?!” 范文程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慌什么?你都已来晚了,还有功夫与我说闲话?” “闲话?!你真当皇宫是儿戏耶.......” “行了,宁完我都已进去了,你这三朝柱国大人别被人抢了先手。” 说完,范文程这才转身,将袖中的东西递给了索尼。 “拿着吧,图赖这螳螂不能动了,宫里的黄雀又太多,他的事交由老夫做了。” 闻言,索尼才放下心,问道:“不会漏下把柄?” 范文程摇头不答,道:“这只蛐蛐百折不挠,被啄到现在还活着,该是能堪大用了,宁完我将赌桌开上朝会,也必然是知道了,不亲自盯着,不放心呐。” “嗯。” 索尼接过那份被黄布包裹的秘旨,只收在袖中,并未打开。 在上桥之前忽然又停住,道:“我来时,看见了多铎的马车...是宁完我的手笔?” “许我们放火,他不能点灯了?” “不,便是如此,老夫才放心。” 索尼揭开帘子,入了轿,透着车壁又有声音传出,似在吟诗。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范文程目送索尼的轿子进宫,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处江湖之远则尤其君...你这老头,也不守体制,罢了,老夫便守一回吧.......” ~~ 午门之前的承天门处,王驾疾驰驶过。 多铎依然血红着双眼,不时在车中传来剧烈的咳嗽。 “到哪了?” “回大王,已至社稷坛旁,马上就能从午门入宫了。” “嗯。” 多铎应了一声,却听车外又有侍卫的声音传来。 “若不是路上被宁完我派来的人耽误了些时间,大王便能赶在朝会前入宫了...也却是巧合,他怎知大王要入宫的.......” 多铎笑了笑,道:“本王有些忘了,再将他派人所述的说一遍。” “是.......” “范文程与索尼等人妄图撤销内阁,就在今日朝会便会动手上奏........” “图赖已于昨夜三更无旨入宫,配合伊尔登在捉些什么细作........” “另外,宣治门被烧,陛下却传旨所有御前侍卫护送百官朝会........” “宁大人会先一步入宫抵住他们,恳请辅政王位临朝会,将一切事端压下.......” 听了一道道消息,多铎却不以为意,反而是摸了摸大腿上的伤口,似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泛起狰狞之色。 随后他摸索着揭开了窗帘,血红的眼中倒映出社稷坛模糊的影子,有雪花被吹进他眼里,却毫无感觉。 一旁的侍卫又不由问道:“大王入宫,可...还是要去马房?” 多铎闭眼,缓缓道:“去了朝会,便是放走了姜明,也放走了本王的药;去了马房,便是放走范文程,也放走了朝廷建制;” “江山社稷与长命百岁,要怎么选?” 众侍卫皆无言,只有马蹄声作响。 ~~ 乾清宫前星辰还未散去。 受诏的文武百官排列于外,五更的钟声已然再次响起。 钟声戛然而止后有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高台之上的宫门缓缓打开。 紫衣公卿们再次列队而入,殿宇中的灯火已被点亮,尤见扑面而来的金碧辉煌。 缓缓地,御前高台上站立的宦官清了清嗓子。 “济尔哈朗出师山东镇压曹县李化鲸,李名让,连破叛军二十八营,收复城池三十余座,深得朕心,复命济尔哈朗为和硕亲王,以彰其功。” “念和硕亲王远在湖广,特令二等章京遏必隆领其赏赐,赴和硕亲王王帐以表其功。” 话语刚落,百官中走出一个年轻人,朝着御前跪拜下。 “遏必隆领旨。” 下旨与接旨的时间,仅在百官才进殿站稳后便完成了,许多人惊疑起来,召集他们开朝会便是要当众复济尔哈朗的爵位? 京中如今的动乱...宣治门的火势,直接不管不问了吗? 可观着那封赐下的圣旨,上面连玉玺都未盖下...也就是说,此事摄政王并不知晓了........ 如此,百官中已然有些人意动,朝着外面探出身子。 一些大臣开始窃窃私语,而另一些则沉默不语,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此时,宁完我站了出来,大声说道:“陛下,此举欠妥,摄政王之功,天下皆知,未经摄政王同意,岂可轻易复爵?”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引起了一阵骚动。 随后有些稚嫩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种牢牢的压迫。 “爱卿此话何意?济尔哈朗战功赫赫,复爵乃是理所应当。” “陛下,微臣并非此意。”宁完我拱手道,“只是朝堂之事,应与摄政王商议。如此仓促决定,恐伤摄政王之心。” 御下也忽地冒出几人,跪下道:“陛下,宁大人所言甚是。摄政王统摄朝政,此事理应先知会摄政王。” 百官们纷纷附和,一时之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福临朝下看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眯着眼,将这忽然冒出的几人记在心中。 “摄政王身在大同,战事未歇,而京中却百废待兴...朕,就做不得主了?” 这时,宁完我已从袖中递出折子,才敢抬头看去龙椅...... “陛下乃天下之主,自然能御极四海,臣此来,就是求陛下做主的.......” “臣要弹劾.......” 话到一半,宁完我却忽然愣住,脑中准备的辞措瞬间被斩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伊尔登...去哪了? ~~ 刚林才走到了文渊阁门口,见有人正在那站着。 “你怎么来了?” 伊尔登微微一个欠身,道:“宫中出了细作,不太平,陛下特令吾等来护住各位大学士。” “哦。”刚林应了一声,道:“如此,进来坐坐?” “不了。” 伊尔登朝着里面还在议论不止的几个大学士看了一眼,道:“都在里面吗?” “是,怎么了?” “没怎么。” 刚林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入。 伊尔登目送他进去,笑了笑,负手立在门前,看向西宫的上方,等待着。 ~~ 乾清宫中,宁完我已然不顾所有,将折子递上。 “臣要弹劾前内阁大学士范文程联合索尼,图赖,陈掖臣等纵容细作入宫,火烧宣治门!” 第121章 输赢 大殿之上,只有宁完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那些细作之由来,干系到一桩宫中旧案,敢问陛下,敢问诸公,可还记得一名叫周吉的启心郎?” 这桩旧事自然有许多都知道,但因其牵扯到许多人,一时间竟未有人开口。 到最后,只有遏必隆出声道:“自是记得,去年八月他在司礼监掌管处被人刺杀,我如今站的便曾是他的位子,他与那些细作有何关系?” “此人暗通南边明廷,去岁英亲王手下周兴叛逃之事便是他所窜使,而因那些南下的仆役乃是范文程府中的亲信,也是范文程在天津处决了自家的管家,所以他便从周兴身上查出了周吉的底细,再之后周吉身死宫中,范文程奉命抄其府邸,且知周吉曾联络过的明廷细作已启程出发,正是如今宫中的这伙细作........” “但宁大人所述,并未说范文程是怎么窜连这伙细作的。” “他没有串联。”宁完我道:“他乃是在牵引他们,前几日的富国寺动乱,会馆大火,与豫亲王的戒严令都是他的手笔,他在引导这些细作去往一个个地方,替他做事........” “做什么事?” “让陛下下令撤销内阁。” 遏必隆忽然一笑,道:“天方夜谭,宁大人所说的这些与内阁毫无干系,再者,仅凭他们这一伙细作,便能让内阁取缔了?” “当然不行,但他最后用这些细作将微臣引去了他的府邸中,并...栽赃臣杀了他儿子........” 宁完我道:“臣那时便意识到臣只是第一个,他是想将臣与内阁诸公一齐拖下这摊死水...让内阁中人一一犯下重罪...如此,内阁既空,与取缔了又有何区别?” 百官哗然。 有人出列道:“陛下,臣可确实此事,范文程的第五子确实是在宁大人入府那段时间忽然被刺,臣前去吊唁过........” “陛下,臣也前去吊唁过,可这并不能证实就是宁大人杀了他儿子。” “陛下,臣却无此意,仅观范五郎身死之事,却是在宁大人带兵入范府期间...总不能是范文程杀了自己的儿子栽赃吧.......” 然而御座上的皇帝只是听着,不时将目光看向殿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遏必隆在下迅速收回目光,转头对着宁完我道:“宁大人可知口说无凭?在下也是曾去过范府吊唁的,连范大人之妻都一口咬定说看见你的手下杀了范五郎。” “岂不知这是她嫁给范大人后的第一个儿子,宁大人如今想说的是,夫妻俩合伙杀了自己的儿子,只为栽赃否?” “此事,乃范文程亲口对我所说。” 宁完我道:“而他这么做的原因,乃是有关摄政王出征前处理的索尼一事...他那日检举揭发索尼是假,早与他联合是真,意图行废立内阁之事........” 遏必隆冷笑道:“两人如今皆在宫外,宁大人口口声声议论他们,这又与适才口说无凭的栽赃有何异?” 说到这,遏必隆转身跪下道:“陛下,臣请召索尼与范文程对峙。” 福临这才收回出神的目光,正待抬手。 宫外忽然匆匆跑过一名太监,禀报道:“陛下,索尼大人求见。” 福临眼神一亮,连忙道:“快传!” 片刻后,索尼跨步进入殿内。 “老臣拜见陛下。” “平身,爱卿.......” 索尼起身拱手,道:“陛下不必分说,老臣已然知晓。” 他回头与宁完我对视一阵,双方眼中都有些平静,不像是对立之人,倒像两名在对弈的棋手。 须臾之间,索尼看着他道:“说到哪里了?” 宁完我平静道:“你与范文程联合,企图废除内阁。” “证据呢?” “那些细作与陈掖臣便是证据。” “是吗?”索尼道:“你所说的这些人,如今在哪?” “戍守午门的苏克萨哈便是曾放他们入宫的...可以确定这些细作如今就在宫中,陛下,臣请召苏克萨哈。” “传苏克萨哈。” “.......” “苏克萨哈呢?不是都将御前侍卫聚集了吗?” “人呢?” 终于,有几名御前侍卫上殿禀报。 “陛下,苏克萨哈在乾清门已离队了。” “谁让他走的?” “说是图赖将军........” “图赖又怎么了?” “是...是在中右门搜捕细作...被刺了........” 骚动愈发大了起来。 最后,有摄政王的亲信朝着宁完我看去,只见他的脸色陡然落下....... ~~ 西宫白极门。 苏克萨哈穿过时,忽然打了个喷嚏。 “娘的,真是他娘的高处不胜寒了。”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苏克萨哈似乎挺享受这种掌握权力的感觉,又拿着令牌看了看,道:“西宫围起来了吗?” “这...吾等人手不够啊.......” “那就一个个搜吧。” “是...” 说着,苏克萨哈听见远处有些骚动,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很快,就从远处跑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大人...问过了,乃是豫亲王府上的侍卫,吾等不敢造次........” 苏克萨哈心中一顿,道:“他们来做什么?” “搜捕细作.......” “他娘的...都改换门庭了,怎地还有人抢功劳........” 苏克萨哈暗骂了几句,又道:“不必理他们,我们找我们的...对了,郡主的踪迹找到了吗?” “属下正要说此事...半个时辰前,有人见郡主出示了摄政王的令牌........” “在哪?!” “仁智殿北院.......” “走!” ~~ “人还没找到?” “已派人去太医署了,但苏克萨哈不在里面.......” “图赖呢?” “昏过去了........” 乾清宫内,索尼一一开口问着。 若是旁人绝不敢在这里造次,但他身为太祖努尔哈赤的旧臣,又经历太宗皇太极一朝,到了如今,已是成了清廷诸臣之中威望最高三朝老臣,并仅此一人。 遏必隆抬眼看去,也没再出声,他知道索尼既进了紫禁城,就是多尔衮此时在场,也敢当场喝问过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陛下是默许的。 等索尼确定苏克萨哈确是一时找不到踪迹后,才回头再次看向宁完我。 “你还有何证据指认老夫?” 索尼淡淡说了一句,又道:“可要传范文程?不过你倒也不敢了,且不是说老夫与他是一伙的,只怕来了更要坏事?” 宁完我默然。 对此,他是真拿索尼没办法了,虽是范文程已对他说过事情的所有经过,但索尼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昭陵,全程未参与此事,而唯一谋立肃亲王的罪过多尔衮也已经处罚过了........ 这恐怕就是他今日才选择入宫的原因...用自己的不在场去抵消范文程的部分嫌疑........ 他抬眼看向索尼,眼神一顿,似认负之意。 而索尼却并未看他,接着道:“宁大人不作声,也没证据,也就说明老夫与范文程并未纵容细作入宫了?” 宁完我思虑着,没说话。 这时,适才观望的百官中又有几人站出来,道:“禀陛下,虽未有证据,但那些细作确是进宫了,图赖将军遇刺便是证明.......如此,也不能说宁大人前面说的那些是错的.......” “臣附议,若单单只说索尼大人与范文程纵容细作入宫,却是毫无说法,毕竟御前侍卫乃归大内统领,他们一人身在昭陵,一人处在府邸,手的确伸不进来,但牵引细作之事,还未有说法。” 闻言,索尼回头瞥了他们一眼,顿时将其吓的噤若寒蝉。 “你等说来说去,不是就围绕着周吉那桩旧案?” 索尼道:“陛下,此事老夫也有所耳闻,倒可为范文程辩解几句...” “他那时却是抄了周吉的府邸,也知晓了明廷会派人入京之事,但,事情已过一年之久,你等如何确定现在宫中的这批细作就是南边派来的?又如何确定是范文程牵引了他们?” “陈掖臣。” 宁完我忽然道:“他是当时范文程派去牵引细作之人,微臣确定他受范文程之意,因为当初微臣围捕富国寺时,此人便是由细作所救出,范文程当时也在附近酒肆的楼上,与臣见过面。” “如此说来,你确定陈掖臣与那些细作是一伙的了?” 宁完我摇头,道:“不,他是受范文程的意思,才与那些细作合成一伙。” “证据?” “找到他,一问便知。” 索尼一笑,道:“又要找人?宁大人的证据都是人证否?” 宁完我又是一顿,忽地皱起眉头。 这时,遏必隆再次从队列中站出,道:“陈掖臣已死了,在隆宗门前,被细作所杀。” “你又是如何确定?” “自是有证据。”遏必隆道:“尸体如今就沉在月华门,此人乃是被人夺了自己的刀而刺死,腰牌,配刀均失踪了。” “宁大人自说他与细作合成一伙,又岂会被夺刀而杀?” 遏必隆缓缓道:“而之后图赖又遇刺,太医署也已鉴定伤口正是二等御前侍卫的刀口,必是有人杀了陈掖臣后,用其佩刀所为。” “诸位若是不信,可遣人抬来尸首辨认,又或是再召图赖.......” 说到这,宁完我已然明了了.......但也颇为无奈。 什么佩刀口,什么夺刀杀人,无非就是后来伪造...陈掖臣必是被伊尔登那边所杀,而图赖虽遇刺了,也很有可能再之后被人用同样的刀口又刺了一道........ 心狠至此....... 殿宇中清净了许久。 “宁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宁完我张了张口,忽地想到了姜明从富国寺出来一事,可沉吟许久,终是不敢将郡主点出来........ 回观如今的情景,他所说的人证几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空口一张嘴,局势已然落到下风。 但却也没到最坏的地方。 如同一局才至中段的棋局,看似他已被围的死死的,但胜负手却不在如今的乾清宫中,而是在棋盘的角落,谁先在那里落子布局,谁便可以刹那将对方捏住........ 终于,朝堂上已有人反应过来。 “陛下,此行一切事端皆由那些细作而起,既如今确定他们在宫中,只要捉住,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 西宫仁智殿。 “确定是看到郡主曾拿着令牌在这?” “是...” “里面可有其他人进去?” “有...两名侍卫........” 苏克萨哈光听开头这几字,就已瞬间明了了。 “快!” 他快步朝着殿门奔去,手中不断呼喊起来。 “围了!别让任何人逃走!” “是.......” 晨曦泛起中,汹涌的人群轰然灌入这方庭宇....... ~~ 再远一些的马房巷口,已有王驾驶来。 几名守在附近的侍卫快步赶去,跪倒在地。 “大王.......” 马车里咳嗽了几声,道:“说情况。” “是...奴才们已将此处盯着三夜了,期间也放开了巷口...却未见有人来.......” “逃了?还是没来?”多铎又问了一句,道:“那该是识破你们了,本王早已交代过了,一群蠢货,不知道往其他地方搜?” “是.......” “还请大王示下。” 多铎闭眼想了一阵,皱眉轻吐出了一个地名。 “司礼监掌管处.......” ~~ 与此同时,司礼监掌管处旁的慈宁宫花园。 范文程注视着面前匆匆跪地的诸多太监,眼中寂寥之意泛起。 “到底来不来呢?” 他头一次觉得心中没有了底。 “都是一个笼子呐,谁知到最后这几只小蝉竟成了胜负手........” “不过...老夫的胜算显然更大.......” 范文程一边喃喃着,一边负手朝着跪地的太监之中走过。 其中,有一名无须无眉的老太监偶然将头抬起了片刻,过后便珊然垂下。 仅一刻的目光里,是落到了后面涌入的侍卫中。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有两个匆匆闪过的身影,有些熟悉........ 第122章 后手 乾清宫殿宇中,一片阴霾笼罩在诸公头上。 宁完我跪在御前许久,似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有御前侍卫进来禀报。 “禀陛下,苏克萨哈已去了白极门...奴才...奴才前去白极门之时,见到了豫亲王与范文程........”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议论纷纷。 “辅政王进宫是可,外城也早有传言是在追捕细作,但范文程一个被下野的学士岂可无旨入宫?谁放他进来的?” “诸位莫不是没经过午门?那苏克萨哈玩忽职守.......” “是也,苏克萨哈蒙受摄政王恩典,不戍守午门,放了细作又放了范文程入宫,真当紫禁城是菜市了?” “该杀!” “陛下,臣请整治苏克萨哈,以儆效尤!” 有人往人堆中一看,正是保皇派一系的人在说话,这般做的目的不过又要替范文程推卸一番责任。 于是,宁完我身旁的官员不由又站了出来。 “且莫将罪责堆于一个一等侍卫,范文程乃前朝首辅大臣,举朝上下的官员那个不是有他的关系...他进宫便进宫了,但其人到底要做何事,诸公难道不知?” “宁公适才弹劾已说了,此人若是真有心栽赃撤销内阁,入宫之后可已行事否?” “吾等岂知?要问索尼大人还有何要替他辩解的.......” 宁完我此时也终于抬了头,开始顺水推舟道:“陛下,豫亲王在外早有军令要搜捕细作,也可无旨进宫,但如索尼大人所说,范文程若没有牵扯此事,岂会无旨出现在宫中?” “臣请陛下追讨范文程之过,召他入殿奏对。” 闻言,一旁的索尼心中一惊,暗骂范文程行事不周,连入宫都能漏了风声。 如今这般局势看来,两派似乎都早知道那些细作的存在...事情是范文程与他主导的,所以他们本该占据先手,即陈掖臣死了,宁完我除了那伙细作找不到任何一点证据,只得被他后手进殿所拿捏住,待最后,他会掏出多尔衮的密诏,彻底将宁完我打下去....... 但,事情偏偏就坏在图赖遇刺了,导致原本要背罪责的人变成了范文程,而他本不该现身在宫里,这是个致命的缺陷。 想着,索尼忽然小小叹了一口气,深觉宁完我城府了得,这赌徒在听闻图赖遇刺后一直不语,恐怕就是在赌他们会有人接替图赖....... 这事,是他棋差一招了,还不如就让苏克萨哈一人扛到底....... 索尼抬眼看了看御下的遏必隆,示意他应声。 随后再次出列道:“陛下,既范文程有嫌疑,臣也附议召他奏对,如若其人真有异心,老臣亲自斩了他。” ~~ 与此同时,慈宁宫花园人潮翻涌。 “吁!” 马车停在范文程身旁,里面咳嗽声不断。 “无旨进宫,乃是欺君之罪。” “这几年还有人在乎欺不欺君?” 多铎揭开车帘,笑道:“如今京城里,能让你犯欺君之罪的不多了,恰好本王便是一个。” 范文程转过头,道:“宁完我什么时候找上的大王?” “本王不在乎他,没有他本王依旧会来。”多铎答非所问,继续道:“你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对付阿浑留下来的人,但不该把细作牵引到本王面前来,我只问你一句,人到底在哪?” 范文程指了指前方的司礼监掌管处,道:“绕来绕去,该是还前面了。” 多铎抬头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喃喃道:“那小贼子...不去马房,还真来找周吉了?” “还未现身,也或许是逃了。” “不会,”多铎摇头道:“那狗奴才敢在本王府中如此行事,不是会临阵退缩之人,如今宫中的两道地方都且盯住了,他一露面,必落于本王之手。” “大王如今,不去乾清宫吗?”范文程问了一句,又道:“宁大人该是在朝堂被索尼捏着了,他来寻大王做主,是想让大王去乾清宫一定乾坤了?” “定什么乾坤?此事是你们在闹。” 多铎冷笑一声,道:“但,索尼已被抄家革职,发配去守灵,你也早辞官在家,党羽全无,本王再定下去,还能将你等都杀了?” “而观朝会之事,索尼与宁完我在朝堂上说来说去,重心不就是那个小贼子?谁能先捉到其人,证人就在谁手上...只当可惜了,你想杀他毁灭证据,本王却是要救他。” “因为大王的病吗?”范文程道:“若说行事手段,奴才相信祁京,但要说治病一事,他可不像是会.......” “够了!” …… 多铎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他前面对范文程还有一丝敬意,毕竟是他将祁京引到了自己面前,但这句话已是在触碰到他的逆鳞。 回想着祁京那日讥讽他的话,多铎愈发怒火中烧。 他抬手便挥来马车后的侍卫,下令道:“围了,谁敢碍事,全部就地斩杀!” “喳。” 这时,范文程身边的御前侍卫靠近,小声道:“大人?” “嗯。” 范文程皱眉思虑了好一会儿。 “都撤了吧。” “是。” “呵,你就肯这般收手了?莫不是在骗本王?” “大王既已来到这,说明奴才在大王眼中已是被扒了个干净的,还有甚逗留的意义?” 范文程也颇为识相,对着马车里的多铎一拱手,道:“既有大王亲自来捉他们,奴才便放心了,却是可以去朝堂上陪宁大人说说话,总得自证清白啊……” “呵,阿浑对你的评价颇高,本王可不敢放你走。” “奴才就将所有人手都留给大王如何?” 这次,却是轮到多铎思虑了良久。 诸如他前面所想的家国与活命的选择,如今,已是有了两种皆可得的局势。 可唯一让他放不下的,依旧是这个能谏言大清入住中原的文臣…… 许久之后,多铎终开了口。 “本王提点你几句,勿要再扰乱朝廷了...阿浑出征前,之所以留着你们不动手,其原因便是知道斗的再厉害,也终归是为大清而争,你用明廷细作乱京城,已是出格了。” “是。” “图赖遇刺,本王知你与索尼担心这群细作会为祸宫闱,所以亲自来捉他,这很好,说明你还有些对朝廷的忠心,且放下心,本王不会犯众怒杀你,只是劝你对此事收手了.......” 说着,多铎忽然叹息一声,道:“本王也知道你的疑虑,不过怀疑我这个辅政王是宁完我的后手,要先你们一步拿到细作然后去指认你等……但本王已说过了,没有宁完我,依旧会进来,究其原因,乃是祁京对本王很重要,知道吗?” “是。” “回去叫索尼收手,本王也会让宁完我闭嘴,此事就此了结,你们所谋的内阁撤销之事,本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明白?” “明白。” 多铎此时已放下车帘,最后问了一句,“人...真的在里面?” “必定在里面。”范文程道:“奴才了解这些南边之人,观那小贼子行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倒是与明廷的腐败的格格不入,大王找到其人后,或许能为大清收一良才。” 良久,车厢里再无言,只有不断的咳嗽声。 范文程低头看了一眼被聚拢在这的太监,转身离去。 ~~ 祁京也看到了跪在不远处的太监。 此时他处在慈宁宫花园上方的咸若馆,沿着阁楼窗口向外眺望,能听见许多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一声声姜明与祁京混杂着,眼见人群渐渐混乱起来。 但他也只是在窗口站定,安静地等待着。 对于姜之升,祁京有些歉意,一开始他的方向其实是被范文程所主导,耽误了许多时间。 但这事,源头始终是要入宫,没有前面的一系列事,他们不可能进来。 总之,事情发展到现在是范文程在利用他们,他们也在利用着范文程给的便利。 “入宫围剿...开朝会,又没捉到人.......”祁京心中念叨起来,“该是要自己动手了.......” “你怎么不下去,自己动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祁京回头看了看,见东莪正朝着阁楼中的佛像拜着,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 “闭嘴。” “哼...” “你这人,本郡主帮你又帮你们放哨,又帮你带路来咸若馆的,你却只会说这两字吗?” 闻言,祁京抬步走了过来,却不走近,只拿了一个蒲团坐下。 “谢谢。” 东莪一愣,觉得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心情好了许多,但瞬间又有些紧张起来,撇过头去不看他。 如若说一开始她是觉得自己是被挟持的,但之后出仁智殿北院时,她完全可以逃走的....... 她忽然有些害怕祁京会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心乱如麻间,她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算你识相.......”东莪又回头朝着旁边看去,轻声道:“你一直离我们远远的...是得了天花?” “小天花。”祁京淡淡道:“运气算好,没有暴毙,你的运气也很好.......” “我才不怕。”东莪道:“京中天花盛行,阿玛早吩咐太医接了人痘....如此,本郡主才敢去豫亲王府...哎,你真有办法治吗?” 祁京摇了摇头,道:“你昌克赤得的是致死的重天花,三百年后也没有办法。” “那.......”东莪顿了顿,道:“你怎么办?” “死不了。”祁京道:“你们如今接种的人痘毒性太强,你若真想拖住你昌克赤的.......” “我不想。” “嗯。”祁京应了一声,他也不是真要说。 良久的沉默。 东莪忽地抬头,面向佛像,道:“那...你为什么与他们分开了?” 祁京在蒲团上背靠着墙壁,咳嗽了几声,道:“原因有很多,你既能猜到我会入宫,还想不到?” “我再说一遍,本郡主只是巧合才撞见你的。” “嗯。” 东莪气呼呼的一转头,见他已很虚弱了,可脸上还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顿。 “...若要我猜,你肯定觉得露面太多,再和着他们混进去会被认出来对不对?” “算是。” “还有,依你如今这种状态,被发现后根本跑不掉,你也不想隔他们太近传染他们对不对?” “嗯。” “呃...你早知司礼监那边被围住,让我带你来这,是不是想等他们进去后你再露面...引开追兵...不对不对,你这副样子又跑不掉.......” “嗯,所以到时我会挟持住你。” 闻言,东莪却没有太大反应,接着问道:“那你们出去之后呢?要多久回南边?” 见祁京不答,东莪又絮絮叨叨起来。 “我...我不是想问这个,我...反正你那时答应我的没做到,如今我们碰巧...碰巧遇见...你看,你把鄂硕气昏了,还在宫中杀了人,本郡主这样都帮你了,算不算你欠我的?” “还有还有,你在富国寺写的那首诗,没有写完...这也是你欠我的.......” 祁京微微诧异,思绪也不由跟着少女唠叨的言语,回到了那首浣溪沙的后半段....... ~~ 咸若馆的另一间阁楼上,郑世默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正见姜之升穿上了御前侍卫的衣物。 毕竟还是第一次在紫禁城里面如此杀人行事,他不免有些紧张。 “我们...多久去?” 韩文广此时也在窗口眺望着远处慈宁宫的动静,回头道:“等信号。” “什么信号?” “两位公子且都跟在下便是。” “好吧……” “等拿到名单后,六郎你随我出京吧。”姜之升忽然道。 郑世默一愣,道:“去哪?” “回大同,随父亲一起举事……”姜之升道:“韩千户便是从大同而来,此事完结后,可会与祁京…回大同否?” 韩文广回过了头,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想解释却又觉得有些难开口,于是只得回头继续盯着,道:“或是有些困难……” “怎么了?”姜之升又问道:“可是觉得我们如今不能出去?不是商议好了从西门出宫吗?” “不是……”韩文广的话本就很少,难得能调转话题,道:“这是我与两位公子的出宫路线,祁京是要从午门走……” 闻言,姜之升瞬间皱眉,似已猜到什么。 忽然。 只听远处一声大喝响起。 “找到姜明了!” “追!” 正呼声四起时,韩文广再次回过头,道:“信号来了,两位公子随我去吧……” ~~ 两道身影快速从慈宁宫穿插过去,人群的呼啸声在后怒吼。 “往这边……” “去司礼监直厂房…哪里巷子多……” 东莪跑着前面,不断指着路,可说了许久,却没得到回答。 转头一看,见祁京的脚步渐渐虚浮,已是感到脑中混乱不堪。 “你……怎么了……都说了跑不掉…你还要来…” “哼…就不该带着你……” 然而,她只是嘴上说了两句,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阿玛的令牌,准备喝住不断靠近的追兵。 “别动。” 祁京咳嗽不止,断断续续道:“追…我们的人是多铎……令牌没用……走……” “那…你不挟持我吗?” “走……” “你指路…我欠你的,第三次……” 说罢,祁京已再次起身,拉着她便往前方奔去…… 第123章 意阑珊 多铎抬起了头,揭开车帘看向血红中的慈宁宫花园。 所有事物如今在他眼中都是红色的,他发现自对范文程说完那些话后,精神已有恍惚,连手都快抬不起来。 车外人声涌动,似都朝着几个方向在追赶什么。 他拿起了车驾中的御酒,连喝了几大口,让自己的状态稍微清醒些,如此,才问起来。 “人出现了?” “是...” “在哪?!” “咸若馆...姜明在那里露面了,但被发现后又跑了.......” “确定是他?” “错不了...大王遣来的侍卫都曾在王府上见过他.......” “跑去哪里了?” “似往直厂房而去...另外,有人看到东莪郡主在他旁边...” 多铎的神情已然有些绷不住,喝道:“传令全部人手,追!” “喳。” “等等。” 多铎再次揭开车帘,只在血红的目光见到一群模糊身影,被聚拢在花园中,由着侍卫围住。 这些宦官本不是他聚拢而来,乃是范文程所下令。 念此,多铎忽然想到了周吉的事情。 倘若那小贼子在掌管处附近出现,该是放弃马房质子来寻周吉的后事了。 而这里是只有太监在这,那么周吉的事情便只有太监知晓...当初阿济格派人刺杀他,也就是用的是太监........ 想到这,他神色牙眦欲裂,眼中的血红变得愈发鲜艳。 “杀!” “喳。” 侍卫抽刀赶去,不久后便听到了一声惊呼...慈宁宫花园里,血光四散而开。 ....... “救命!” “噗!” “满族鞑子杀人了!建奴鞑子杀人了!” “噗!” “别...别...老奴不会造反...都已投降了.......” “噗!” “饶命...饶命...奴才是大清人........” “噗!” 刀锋毫不留情的从头上落下,排在前方的几个宦官只来得及喊几句便身首异处。 最末尾的太监马东和也瞧见了那几道飙起的血流。 他颤抖着身子,止不住的想和诸多同伴一样开始转身逃跑,但再抬眼看去,很快有人追来,将那些逃跑的宦官捅了个对穿。 花园中还残留着未融化的雪花,血红溅落在雪上,然后融进其中,整个场面显得异常血腥。 他朝地上抓了一把雪,调转身子向后方爬去。 这种多年以来养成的跪地习惯已是让他能在地上跑起来...但他也只是缓慢移动着。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因为大部分的侍卫还在最前方杀人,后面只有一小部分,也都是在忙着追杀那些逃跑的太监。 他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隐藏好自己慢慢摸去门槛,然后瞅准机会,从慈宁宫回到掌管处。 可仅是伏着,就很快有人发现了他。马东和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心中一惊,拼命向前爬去。 “站住!”一名侍卫发现了他,挥舞着大刀砍了过来。 马东和避无可避,只能起身将手中的捏住的雪团抛了过去。 “咚~” 在空中迸发的白雪如最前方血液一般,四散而开。 那名侍卫一愣神,只见这老太监已跨过了司礼监掌管处的门槛。 “那边...别让他跑了,来几个人!” 只是这么呼喊了一声,却没人理他,于是只得抽出弯刀向前追去。 ....... “废物!杀这么几个太监都能如此费时!” “大王...这有一百余人...就是杀猪也....” “闭嘴!留一什人在这,其余所有人跟本王出去!” “是.......” “驾!” 马车被人驾起,迅速朝着门口赶去。 而之后,只剩下数十名侍卫,一刀刀的杀向逃跑的宦官,眼中狰狞之色泛起。 ~~ “噗!” 马东和背上中了一刀,血止不住的流出。 他终究是个身体孱弱的老宦官,才跨过门槛没几步便被人追上。 身后狞笑声起,可他并未吭一声,不顾一切的向前继续跑。 或是疼痛不断在刺激,他脑中涌出了很多事情...尽是一辈子的缩影。 幼年进宫时被杂役殴打,替上官干爹端了十几年尿壶,然后终于混到了去丝纺做工,能有些工钱寄回家里,但此时大明就亡国,建奴进了紫禁城,他侥幸躲在掌管处活了下来,却又开始了替轮换新一轮上官的伺候,直至如今从丝纺被聚拢到花园里....... 他不知道为何那辆马车里的人突然要杀他们,但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掉的。 毕竟只是个没用的老太监,死了便死了,之后会无数个新进宫的人去顶替他的位子,或许还会抱怨在他丝纺的位子有股尿骚味....... 他也知道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若是心中还有些志向,说不定也就是能当当管理杂役的上官,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极限,没有色彩,也没有希望。 但每每念及至此,他心中都忽然会冒出一个拿着书卷的老人........ 到了这里,他的记忆中似乎有了颜色。 马东和知道老人是个大官,但具体却不知道有多大,只看那身青色的锦鸡官服与三眼花翎,恐怕是他八辈子也见不到的人。 所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顺治元年的三月的时候,也如现在一般,掌管处下着小雪,他从直厂房做工回去,老人在站在他面前,微笑着问他能否借用一间平房........ 此后,老人几天便会到掌管处,手中的书卷也不断变换着。 闲暇时也会走出来,与他聊天解闷。 于是他知道了老人叫周吉,是朝廷上很大的官,认识很多人,从平民走夫到王公贵族,一辈子去过沿海,去过辽东,也下过江南,比自己的一生要精彩万分…… “噗!”又是一刀砍来。 马东和拐过了一个巷口,沿着几十年间从未改变过的道路上奔去,口中已涌出了鲜血,咽下去,苦涩间泛起几丝甜味....... 他想到了老人来之前时常会去马房给人送一道餐食,如果还有多余的便会拿来给自己,他不懂得怎么称赞,只觉好吃,老人那时也会笑着看他吃完才转身离去....... “噗!” 兜兜转转,马东和背后已遍布红色,朝阳之下,只像个血人一般,向前继续跑着....... 他想到了老人当初也是沿着这里离去的,他无数次在这目送着,却被高耸的宫墙隔开,直至身影消失........ 身后的呼声还在喊着,然而马东和已听不清了,牢牢捏紧拳头,奔跑间看到了那间平房....... 他脚步急促,每每欲坠下,却终到了目的地后才轰然倒地。 老太监躺在破旧的门前,奋力地支楞起身,抬眼看去,只见那名追杀他的侍卫已被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此刻正拿着弯刀,向着这边赶来,然而自己却没有力气再逃了。 他不知道既然都要死了,怎么还会跑来这里....... 他只知与老人最后一次见面时,曾与他说过想烧掉这里....... 那时,他看到了老人在平房前走走停停,时而抬头又低头,脸色闪过百般神色...高兴,叹息,平静,凝重,依旧是失落占据了很多时间....... 终究是没舍得....... 只在最后对他说了句,“若是老夫横遭不测,又有来人寻到此处的话…告诉他们……重要的东西镶在桌下地板里……” 垂死之间,他摸了摸怀里,却只摸到一把钥匙,准备将其吞入腹中…… “喂!” 这时,一道呼声于近处响起。 那名追杀他的侍卫已停住了脚步…… ~~ 司礼监直厂房处,多铎又听到了手下侍卫的汇报。 “说。” “大王…适才有留守在掌管处的侍卫禀报,有人突袭了他们……” “谁?” “三个…穿着御前侍卫衣物的…将我们留在那里的十人杀了九个……” 多铎闻言却是没着急,只让那个逃走的侍卫上前,问道:“姜明在其中否?” “没有……” 多铎闭眼道:“他们必是分开了,姜明知道我捉的只是他,让其余同伙去了掌管处寻周吉后事了……” “再派两什过去围剿即可,记住,本王只要姜明,其余一切皆可次之……” “喳。” ~~ 与此同时,司礼监掌管处三房巷子口,那名侍卫回过头,看到了三人跑过来。 “怎么了?” “滚开,去搜其他人,这里的已经被老子料理了!” “噗!” 韩文广手起刀落,将一把匕首径直送入他的心口。 见他倒在地上挣扎着,遂又往脖间补了一刀。 如此,他才堪堪抬头打量着这里,最后见到了倒在门前的老太监。 与郑世默一对视间,话语便瞬间涌来…… “马公公?” “是……” “我们是……” “郑公子…老奴…见过你……”马东和忽然打断道:“钥匙…在怀里……” 他奋力张开手,将那把钥匙取出,递在面前。 “周公的书卷就在里面……快去……” “好…你……” “别管我……” 马东和的眼神似乎瞬间明亮起来,声音渐大道:“在…书桌下的地板里……” “好……” 韩文广与姜之升两人走了进去,留着郑世默在外照看他…… “马公公……” “别管了……”马东和一笑,道:“老奴临死还能见周公所牵挂之人……算是值啦……” “拿了宝贝……就快走吧……出宫去……” 郑世默红了眼眶,不断抬手替他捂住背后的伤口。 “不要……别管啦……” 老太监的眼神在渐渐暗淡,口中的话也开始呢喃不清。 “郑公子呀……老奴其实是…是在那日偷偷去看他的……因为知道周公进宫莫不是……都去看望他……” “可……谁知他发现老奴了……老奴在之后……知晓了他也是如周公一般的大人物呢……只是没那个机会……机会去伸展报复了……” “马东和……这辈子……可值啦……有福气能见到这么多贵人……” “知道老奴刚才是怎么逃过来吗……我抓了一把雪…捏成团……砸在了那建奴鞑子的脸上……好生解气……可惜不是刀剑……” “周公……周公……老奴对得起你的照料……也对得起你视老奴为友……” 老太监一声声呢喃着,直至眼神彻底暗淡下去。 黑暗中,他的心绪彷佛回到了最初的见面上。 周吉迎面向他走来,微微朝着他一拱手…… “马东和...呃,好名字,接下来几年,就与老夫做个伴吧.......” 下一瞬,黑暗袭来,记忆也如流水般逝去…… 第124章 收场 范文程于后右门遇见了遏必隆。 见他孤身走来,遏必隆止不住的手一抖,快速朝前跑去。 “怎么了?” 范文程抬眼看着眼前的宫阙,似有些恍然,道:“多铎来了。” “我正是为此来寻你。”遏必隆道:“适才在乾清宫,宁完我逼你入朝奏对,索尼大人让我领命前来.......” “嗯。”范文程应了一声。 遏必隆愈发急促,把朝堂上的争论说了一遍,又道:“这些...是在逼你收手,宁完我想必早知会了多铎,我此番前来,是为拖延时间,敢问范大人到底拿住他们没有?” 范文程摇了摇头。 遏必隆愣了许久,他是聪明人,自然能猜到范文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必是压不过多铎,被逼走了....... “走吧。”范文程已收起目光,负手朝前走。 “...真就不管了吗?” “若真让多铎与宁完我先一步抓住了那些细作,索尼大人在朝堂上说的再言之凿凿.......” “两个问题。”范文程忽然道。 “什么?” “第一,祁京真能被捉住?即便多铎将人握在了手上,这些南边的细作又会真的来做证人揭发老夫?第二,多铎有一点说的没错,老夫与他们之间斗的再厉害,不过都是为了大清,他没去朝会便是不想与索尼再论,他要祁京是为了个人心思,宁完我这个后手,其实也就是摆设,照这样看,老夫去陛下那认个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范大人的意思是...要停手了?”遏必隆问道:“但事情都已摆上了朝会,岂能这般轻易就收手了?万一...多铎将人露出来,待多尔衮回京,吾等必举家身死!” “是吗?” “是.......” 范文程依旧向前走着。 他不急。 宁完我与多铎皆认为他与索尼策划此事是为了栽赃内阁诸人,如宁完我在他府中被诬陷错杀范五郎便是开头。 宁完我骂他是个老乌龟,但其实自己也是个老乌龟,此事发生后,他被吓的躲在文渊阁数日,生怕再被引火烧身。 今日御前问案,不过是自己对宁完我透露过细作的来由与底细,如此让他有了底气去写奏折弹劾,但也只是个开头而已。 索尼与他在朝堂上耍耍嘴皮子,空口无凭,陈掖臣让人杀了,事情必然又会牵回到祁京一行人。 所以局势便演变到了双方谁先捉到细作,谁就有话语权。 宁完我的后手是他去求了多铎,细作既进宫,那么就代表已脱离了自己这边的掌控,由他在朝会上拖住索尼,多铎入宫拿人。 待多铎功成后,光是窜动明廷细作火烧宣治门一事,就足以让索尼与他万劫不复。 索尼却是早想到了此事,派了图赖进宫,先一步去捉人。 待图赖功成后,把细作杀了,宁完我的弹劾就变成了子虚乌有,届时,他会拿出多尔衮给他的秘旨,上面便有多尔衮勒令他监视范文程的意思,也就是这封旨意足以坐实他前去范府谋杀范五郎的动机。 当然,这种直面摄政王多尔衮的事情还是要让索尼去扛着,他原本在其中的作用不过是带着老婆去御前哭泣指认便是。 这是索尼与宁完我在下棋,双方都想握住细作这一子,以此占据全局彻底将对方打下去。 至于最终的目的....... 范文程忽然想到了索尼进宫之前所吟的那句“行路难”是何意思了。 扳倒内阁,就要从内阁中人先下手,事情堪堪做到今日,却仅仅是将头号的宁完我打下去了而已。 摆在面前的,还有四五个身在文渊阁的大学士,皆为多尔衮的党羽。 范文程想到这,看向渐渐露出宫角的乾清宫,喃喃一笑。 “都难逃一劫喽.......” 他的目光很平静,脚步也愈发稳健,如前几年还是首辅大臣一般,淡然负手走入其中。 ~~ 司礼监直厂房。 两道身影快速穿插于一座座丝纺间,来到其中末端的一间,推门而入。 里面未见有人,只留得诸多纺车残存,祁京将东莪拉过,转身关上了门。 也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再度来到窗户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声响渐歇。 东莪也趁机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脸上还有些红晕,小声道:“他们走了?” “没有。”祁京的脸色愈发苍白,喘气道:“他们人手太少,不够包围整座直厂房,只能一个个搜。” “呃...好吧...你.......” “我知道,在这休息一会儿。” 说完,祁京松开手,径直从墙边坐下去。 喘息声愈大,还夹杂着抑制的咳嗽,等东莪再次低头看去时,已是发现他整个脸庞都红了起来。 “别出去,只能停一小会儿...”祁京又重复了一遍,半闭着眼,声音已有些起伏。 “那边...染茶色的料房...去拿茶叶.......” 祁京知道他得了不致命的小天花,这其实在发病之前并不影响,可要命的是进宫之后的奔走,剧烈运动后他才发现这会儿竟连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有千钧之重。 汗水如雨般落下,浑身无力,脑中不断有虚浮感涌来....... 他知道要好起来只需要时间调养,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东莪已跌跌撞撞的从前方拿了几盒茶叶,却不知他到底用来做什么,只得蹲下拍了拍他。 “你...你别昏过去...这个...用来做什么.......” 祁京伸手抓了一把含在嘴中,又朝着东莪递过一把匕首,伸出了手。 “指尖...刺.......” “你疯了?” “听我的.......” 东莪一愣,确是想到什么,喃喃道:“你要放血...提神.......” “嗯...”祁京已没有余力说话,整个手臂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东莪低头,拈起他的手掌,发现上面全是新老交替的老茧,倒是很难见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磨成这样。 “呲...” 她小心翼翼的划开了一道小口子...随后一一接连下去。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闹得从南边一路到此,将京城都扰的大乱的人...此刻性命竟是在她手上。 抬眼看去,阳光沿着窗边照进来,少年只垂着头,靠在墙边,让人看不到脸庞。 一股无与伦比的孤寂忽然涌上东莪的心里。 “喂...我们出去出去吧...他们不敢杀你的...我阿玛是摄政王...他们不敢动你.......” “再这样拖下去...你会死的.......” 东莪絮絮叨叨的说着。 “闭嘴。'' “还有耳垂...刺...” 祁京抬起了头,眼皮重的厉害,感官也在迟钝,好一阵子过后,才察觉到有只小手扶起下颚,耳垂传来一阵痛感....... 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了那张有些雀斑的脸颊,低眼垂眸,像一只忽然不叫了的麻雀。 “呲...” “他们...走了吗?”东莪只沉默了片刻,便再度开口道:“我说的是那个冷言冷语的人,还有你要找的周吉...你们从南边过来,应该对你们很重要.......” “你这么不要命的行事,都是为了这些吗......” “你说话呀......” “不知道...或许走了.......” “那你怎么办?” 东莪有些执着的扶起他的头,眼神坚定,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祁京只是半闭着眼,脑袋无力往后面的墙壁磕了一下...... ~~ 乾清宫,范文程俯身跪下,朝着地上磕了个头。 “陛下,草民请罪....臣请续说那伙细作由来之事...” ....... 宁完我耳中不断泛起金殿中那道平缓的声音,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这些,已尽是范文程那日对他在府中所述,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向畏手畏脚的老乌龟竟敢在朝堂上....... 这些话他也刚刚在朝堂上说过,但苦于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倘若范文程也同样重复,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是要认罪的前奏....... 好一会儿,宁完我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他不想就这般轻易放过此事,但自己身上还牵扯着范五郎的一桩命案没说,而范文程与索尼将此事盖过后未必不会再提....... 渐渐收敛起神色,宁完我理了理衣袖,知道他被逼回这里,是多铎的后手起作用了。 范文程来此,也是知道那些细作难逃,只得在多铎押人过来前先一步把罪责担下。 面对这种不要脸的招数,宁完我无可奈何,只能先顺着台阶下...... “范大人既早知细作由来,为何不趁早动手捉人,惹得他们频生事端?殊不知今日京城大乱皆是由他们引起,如今闹到宫中.......” “草民认罪。” 范文程忽地又是一叩首,第二次。 “这伙明廷细作凶恶,并非是草民所杜撰,草民所说的所有证据在家中都有留存,诸公如有困惑尽可差人取来,但,他们入宫,确是为启心郎周吉...草民也是想到会干系皇城安危,所以便只得无旨进宫拿人.......” 百官朝着中心看去,只能见到他弯下的背脊,辫子上还留存着未化的残雪。 也似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说来说去,尽是在推脱责任,我只问你一句,此事,到底要如何收场?” 说完,宁完我抬眼看向索尼,淡淡道:“大人不是说过,若范文程真与细作有勾结,不是要亲手斩了?” 索尼也抬眼对他对视,见宁完我语气平淡,像是要收手节奏,但依旧言语诛心。 诸如范文程与他,都已被多尔衮抄家或贬为庶民,此时几近罚无可罚....... 再惩治下去,便是要祸及自身了....... 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自见范文程入殿开始就已知事情难成,不免在心中黯然回顾一番局面。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牵引细作是小道,之后銮仪署大火,会馆大火,其实也都能压得下去。但,忽然之间,紫禁城就大乱了? 这最后逼死宁完我的后手如今竟是成了捏住他们的致命弱点....... 姜明...范文程...两个都是疯子....... 他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咽了下去,喉咙干涩无比,只得垂眸从队列中走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老臣....请罪........” ~~ 丝纺附近仍有人声围着涌动,渐渐逼近,祁京奋力撑起身子抬眼向一个方向看去,只能见到高耸的殿宇宫墙。 他的意识还是很模糊,但放血之后却有了些回转,渐渐在脑中整理出一条思路。 进宫之初,他是能猜到会有范文程一系的人在搜捕他,但他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多的人…… 一开始是午门到侍卫,而后是那个被他刺杀的那个头领,最后是掌管处的范文程,直到如今,又是来了多铎的人...... 这么多人都不是同属的阵营,交杂混乱……在这时却突然召开朝会…… 祁京忽然皱眉,似想到了什么。 “今日...为什么...会突然要上朝?” 东莪一愣,第一反应竟是有些羞意,但终见他能说话了,还是接道:“不知道...宫中要临时开朝会,基本都是内大臣的御前侍卫去禀报,阿玛也是这样,可昨夜的御前侍卫都在追捕我们.......” “是...有人先安排好了.......” “谁?” “范文程......” “他的计策...不是被你识破了吗?” “不...细作...对他不重要...但...细作进宫了...对他很重要.......” 说到这,祁京喃喃一笑,似想明白了什么。 “走......” “去哪?” “...去找另一些人.......” 话音刚落,周遭呼喊声已愈发大起来。 东莪小脸绷的紧紧的,第一反应是想伸手扶他起来,可转眼一看,祁京已离开窗边,走过来拉住了她的衣袖。 “真能逃出去吗?” “能。” “可是还有很多人认识你.......” “我知道。” 祁京听着人声,缓缓道:“也还有很多人不认识,我的计划...与范文程计划重叠了,但...他依然进了宫,说明.......是还有把握.......” “他想收场,会得罪许多人.......” ~~ 乾清宫中寂静无声。 两个老迈的身影跪倒在殿宇中,静静地等候着。 许久之后,年幼的皇帝终于从御座上起身,缓缓开了口。 “朕.......” “咚!” 才吐出一字,轰然而来的,是殿外又一声悠长的钟鸣。 ....... “五更声已过,是谁人在敲钟?” “是啊,老夫正题字策论,叫人烦躁。” “未必吧,宫中不太平,却像是一声警响。” “呃...待老夫出去看看.......” 刚林推开了文渊阁的门,抬眼一看,见到的是伊尔登那张平静的脸....... 还未等他开口,伊尔登便已率先一笑。 “细作来了,诸位大人...还是待在内阁吧.......” 第125章 会首 多铎的王驾终到了直厂房,透过帘子,模糊的眼中只有一团愈发亮明的阳光。 “没找到……不可能……” “本王……” 多铎话到一半,想揭开车帘,却发现手中已没有了气力。 熬了一夜,他的身体快到了极致,身形逐渐摇摆着。 “大王……” “说……” 亲卫靠近马车,道:“奴才们在一间丝坊发现了痕迹…但人不见了……” “报!” “奴才审问了附近的太监,三刻钟之前有人见到了郡主…是往白极门方向去了……” “那边也已查过,是苏克萨哈在领人搜细作,据禀报是得了图赖的军令……” “还有朝会,范文程却已到乾清宫,与宁完我对峙许久,僵持不下……” “……” 一条条消息从车壁外传来,车内的多铎却已直不起身,倒在了其中。 摸索着镶龙嵌凤的壁画装饰,张牙舞爪的,却华而不实……他愣神了许久,只觉得曾经热衷的这些东西,此刻竟是如此荒唐…… 生病的这几月,除却逐渐恶化的身体之外,更甚的,是心中的压抑……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渐渐被剥夺力量的感觉…… 意识天旋地转间,他脑中不断回旋着一句话。 “你做不了冲锋骑兵,你只会窝囊的死在病床上……” 自这句话开始,他心中的压抑每一刻都不曾停歇过,直到此处……直到此处还未见到那个人…… “大王?” “大王……” 有人揭开了车帘,一束打在了多铎通红的脸上,像是一把利剑一般…… 下一瞬,多铎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身体也咚的一声从车壁上缩下…… ~~ 福临依旧于御座前站立。 他才十岁,却当了四年的皇帝,仪容,气势皆已成型。 气氛渐渐又凝重起来。 依照如今局面,细作没抓住,多铎又进宫了,而范文程也没再提范承勋被杀之事,是宁完我赢了。 可不管是范文程胜了还是宁完我赢了,他都没办法处罚任何一人。 一是他们的功劳太高,威望太重,上次肃亲王谋反一事暴露时,连多尔衮都没下死手。 二是他未亲政,所有的事宜都在受阻,之前加封郑亲王的圣旨上…是没有盖玉玺的。 他今日,其实是来看戏的。 此事,他原先就已知道了,不然不可能下旨让傅以渐去收回御前侍卫…… 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实事,剩下的,便都是其他人在做,他并不知晓细节。 一帮老头子吵了大半日,每句话张口便是“陛下”,福临听的脑袋昏沉沉的。 “陛下。” “索尼已请罪,微臣恳请陛下暂且了结此事。” “宁爱卿有何意?” 宁完我看着身旁,终于长呼一口气,道:“京中动荡,波及皇城,此事甚为重大,原因却尚难决议,需待摄政王北归,再行复议,在此期间,臣请将范文程软禁府邸,令一牛录镶白旗送索尼大人复归昭陵。” 殿中,索尼与范文程伏在地上,宁完我垂着手,低头闭眼等待着。 福临看不见他们的神色,沉默许久,终张了张口。 “允。” 殿中关于三人的争执终于到此为止了。 范文程来认错收场,连累了为他作保的索尼。 但宁完我作为胜利的一方,并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 因为双方都还有保命的棋子没有拿出来…宁完我害怕对方抓着范五郎之死不放,索尼则是见范文程被多铎逼回,害怕对方先一步找到证人细作…… 宁完我又道:“还有加封郑亲王一事,微臣以为,是该与摄政王知会…这不是臣藏有私心,而是应行之事,倘若摄政王有不妥之处,臣亦会劝阻……” “朕知道了,让遏必隆改去大同即可。” “是。” 宁完我道:“最后关于细作之事,微臣以为,此伙明廷贼子凶狠异常,需派重兵惩戒,枭其首,剥其皮,方可震慑其余宵小。” “爱卿觉得该让谁去做?” “适才臣还未细说,豫亲王已追入宫中,臣以为……” “那就让叔父去吧。” “喳。” 显然,宁完我知道他赢了,身后还站着多铎,所以在有条不紊的安排之后的事情。 至于他身旁还伏在地上的两人,他处理不了,只能拖着等能处理的人回来,这也是多尔衮原本找他的意思。 总之,事情没到最坏的一步,这个结果对双方都很不痛不痒……与来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两个老人的圈禁,还有声音渐渐变得洪亮的宁完我。 “陛下,臣又以为……” 殿中,宁完我依旧滔滔不绝的说着。 范文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着。 终于到了最后,宁完我语闭,百官退朝。 也如之前侍奉而入一般,百官徐徐涌退。 范文程走在了中流,回头看去,见索尼半闭着眼,苍老了许多。 两人对视一眼,再顾无言,之后,他便收回目光,跟上了队伍。 殿外,遏必隆已领人候着,一队差送索尼回昭陵,一队则是送他回府邸软禁。 但范文程也只将他们划过,于高台之上眺望整座紫禁城。 午时的一缕朝阳照在脸上,恍若火光。 “小细作,老夫替你背了这么多黑锅,该到你了……” ~~ “郡主是说…文渊阁会……” 苏克萨哈喃喃一句,还未从愣神醒过来。 对于他来说,这两日实在有些大起大落…… 先是在午门犯了罪责,上报推掉了,然后在宣治门又来了一道,于是只得继续追,结果又没追到人,最后去找图赖迫不得已改投了门庭,现在…竟又要让他投回去? 说实话,他不想这么快…搞得他好像是汉人一般,见缝插针,那边强势往那边倒。 可,他看到了东莪手上那块金闪闪的摄政王令牌…… 这就是真没办法了,毕竟都是在一个朝廷里,摄政王最大…… 白极门处,苏克萨哈悄悄丢掉了图赖给他的那块令牌,转头继续说起来。 “依照郡主的意思,范大……范文程老贼是策划一切的主使?” 东莪有些紧张,回头看了眼身后,娇声道:“你还未发现异端?图赖,豫亲王,还有你皆追了他们整整一晚,重兵之下,为何那些细作能屡屡逃脱?” “必定是有人在帮他们。” “是范文程?”苏克萨哈联想起了之前伊尔登与图赖交换统兵一事,道:“他不想让细作被抓住……是因文渊阁?” “他要取缔内阁。” “可这关纵容细作什么事……” 东莪重复了一遍之前曾听到的话,道:“细作进宫了这一消息,对他很重要…百官朝会,也看到了宣治门被烧毁……” 苏克萨哈脑中嗡了一长声。 许多的人的脸陡然闪过眼前……真是……大起……大落…… “娘的,快!” 苏克萨哈猛地朝后大喝一声,身后正是还在缓慢跟随他们的御前侍卫。 太阳照射之下,明黄一片,人头滚滚的样子。 “走!去文渊阁!” “你们几个,护住郡主!” 人群中,东莪被几人护着,与身旁之人对视了一眼。 待依旧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神后,她才系紧了身前的小包袱,微微哼了一声…… 霎时间,队伍已呼啸而起。 ~~ 文渊阁大门。 有风声从刚林耳边吹过,接连着的,还有身后燃起的大火。 阁中嘶喊声已起,他转头一看,自己的带来的随从倒在了火中,胸口上是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杀!” 有人冲了进来,身上穿着御前侍卫的军服…… “噗……” 祁充格站在第一个,死了…… 还有宋权,希福,陈泰……一个接着一个的…… 刀锋在阁中挥舞,书卷在空中洒落。 此刻,刚林脑中只有滑稽二字…… 他们都是一品重臣……性命就这样,没了? 从关外开始,席卷天下,横扫明廷半壁江山,如今就这样死了……在自己人手上,在京城,在紫禁城? 尤是再迟钝,他也反应了过来。 可再抬眼一看,适才与他对视着的伊尔登已 “伊尔登!” “贼子!” 一声大喝自风中响起,不过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刚林的呼喊很快就被淹没其中。 刚林心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他无法相信伊尔登竟然会背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熊熊燃烧的文渊阁…… 呼啸声依旧不断,刚林想反抗,但手中只剩下了仅有的一样东西。 “噗……” 只片刻之后,他手中已提好的,今朝会试与殿试的书卷掉落在了火中…… 伊尔登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你们不死,大清焉有未来……” 他脸色苍白,叹息了一长声,终回头道:“报吧,细作闯了文渊阁……” 此时是午时一刻,文渊阁周围已然一空,并无人前来救火…… …… 午时两刻,苏克萨哈的队伍穿白极门而过,赶到了金水河…… 午时三刻,范文程所处的朝列也穿过弘政门,金水河映入眼帘…… 第126章 屏障 烽烟自绯红的宫墙上冒出,直抵紫禁城上方天空。 “那是什么?” “不是…宣治门火势才将歇……” “好像…好像是文渊阁……” “不好!” 金水河处长列中,朱砂顶官帽三三两两冒出,口中大喊起来。 “又是那些婢娘养的狗细作!” “都让开!让我去!诸位阁老的栽培之恩,奴才忍看文渊阁损毁……” “别去……烧焦了……” 官员的队列已分成两队,一行朝着文渊阁所向会极门狂奔去,口中呼着“知遇之恩”一行则是站在人群里观望,脸上摆出一副怒发冲冠的神情,偶尔迈出一两步的样子。 金水河的另一边,苏克萨哈停了下来。 他做午门御前侍卫已久,大多识得今日朝会的官员,只一眼看去,一目了然,官职小的不要命去了,官职大的留在了原地。 “大人?” “不急。”苏克萨哈眯起眼,道:“看样子已经烧了许久,先看。” “是……” 话是这样说,可苏克萨哈自己已在渐渐靠近,手中握着刀。 方走几许,那边又有声音传了过来。 “傅以渐!你这是作甚?!” “御前火班已去,阁中机密甚多,你等不得靠近。” “到底怎么回事?!吾上朝时还见刚林公从阁内出来,如今文渊阁便被烧毁,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你等小官小职,无权知晓。” “你!” “好……但此处会极门乃是受午门御前侍卫管辖,你一个翰林院侍读挂着的三等侍卫,又有何权拦着?” “对!苏克萨哈呢?!叫苏克萨哈出来,朝会已论,此人纵容细作入宫,合该诛九族!” “你等着,老夫这就进去弹劾你这狗奴才与苏克萨哈!” “……” 对于这些汉人官员叽叽喳喳的废话,苏克萨哈听的脑子疼,他娘的明廷就是败在这帮人手上…… 但他们说的有一点没错,自己确是擅离职守了,这罪像是有些大…… 苏克萨哈回头看了一眼,见后方的郡主已被几个侍卫护着过来,心中才一定,快步往那边走去。 …… 人群中,苏克萨哈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范文程。 范文程在末端负着手,神情平静,朝他微微一点头…… 苏克萨哈握着袖中摄政王的令牌,也朝着他点了点头。 第二个则是索尼,他神色复杂,只淡淡看了苏克萨哈一眼,叹息一声,便侧过头闭上眼。 第三个…是宁完我。 苏克萨哈很早就注意过他,他站在人群中一直都未动过,此刻正负手立在那,却不去看还在冒烟的文渊阁,反是不断的扫视周围。 等再走近一点,宁完我也注意到了他,朝着一点头,还算平静,但苏克萨哈眼力很好,见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苏克萨哈从队列末尾而入,首端而出,去向会极门,一一与这三位大臣擦身而过,待至终于走出时抖了抖眼,心想都这么重视老子?都以为老子跟你们是一伙的? 来时他已听闻了朝会所论之事,知道这三位筹划来筹划去,都说后台靠山大的很,让他只管听命,可到了如今,不仅细作没抓住,连文渊阁都被烧了,最后还得靠他去看看情况…… “都让让!娘的!” 苏克萨哈大呼一声,来到会极门前,朝着守在那的傅以渐点了点头…… ~~ 遏必隆见苏克萨哈已快步挤开围住会极门官员,转头看向索尼。 “两位大人……陛下有令,不得停靠……” 范文程一笑,拂了拂袖,随着那些御前侍卫走过去。 而索尼则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回过神。 而后有人上前,他才快步追上了范文程。 “到头来……竟是用这种手段?” 索尼喃喃一声,脸色已极为难看,道:“下作!” “不然呢?” 范文程道:“你要一个个把他们斗下去,要斗多久?几月?几年?几十年?” “你让谁做的?” 范文程摇了摇头,不答。 索尼依旧不依不饶,道:“此事的知情人,影响,后果?” “纵容细作与范五郎的嫌疑还未洗脱,你能找谁担着?不处理干净首尾,多尔衮归京,你我必死。” “自有人替我们处理。” “谁?” 范文程摇头道:“你我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规划筹谋此事,至如今,力全尽,该回去歇歇了。” 索尼又叹息一声,他精于忠义,更精于权谋,范文程不说,他也能猜到。 失神许久,才缓缓道:“只能如此了……” 对于这般突变又复杂到焦头的事情,快刀斩乱麻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可后果也是难以承受住的…直截了当的杀了那几个柱国大臣,多尔衮焉能罢休? 事到如今,他们两人不可能再担着,理由就是再荒诞,也只能硬生生推掉……但,细作也早已不见影子了…… 队伍来到午门之前,索尼虽是被下旨处罚,待却遇依旧,御前侍卫里已有人护着他上了轿。 也就是到了这里,御前侍卫的队伍分开,遏必隆将要押送他去往昭陵,而范文程没轿子,只能走回家。 那顶威仪的官轿经过范文程身侧时停了下来,索尼揭开轿帘,最后看了范文程一眼,再顾无言。 此时太阳已快要落下,挂在紫禁城宫闱,十二月壮丽的晚霞透过了整片天空,午门仍然有御前侍卫在进出,抱着文渊阁的残骸往外走着,熙熙攘攘。 范文程一如来时一样,目送着索尼的轿子远去,喃喃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老夫虽不是棋子,却还挡在了前面……” ~~ 乾清宫外,夕阳西下。 福临走下了殿中,环顾一周,感到有些不适应。 他走到了范文程刚刚所站的位置,朝上看去,能见到正大光明牌匾下,那座金中泛红的龙椅。 先是有些惊奇,像是看到了一件闪亮的玩具,然后有些无奈,它只是一件玩具而已,没什么实际作用。 到了最后,转变为一种释然。 适才宣旨的两个大太监被小皇帝看的不寒而栗,才想俯首下去,只听到一声“别动。” 此刻,殿宇周围已传来了阵阵躁动声。 阳光落在福临的龙袍上,转过身,一顶硕大朱红官帽已伏在了脚下。 “陛下。” “办完了?” “是……” 伊尔登开口道:“奴才已确认过,还有余下文渊阁旁所有知情人,皆已毙命……” “嗯。” 伊尔登心中有愧,伏在地上,张了张口,终还是把细节说了出来…… 就是因为那些细作没抓住,导致一切都错位了…… 本该去司礼监的图赖躺在了太医院,本该扛下第一轮罪责的苏克萨哈找不到了踪迹,本该在府中上书的范文程无旨进了宫,本该在外城搜人的多铎半夜入城…… 而自己,也本该侍奉在乾清宫,待范文程等人胜出后,将宁完我下狱…… 他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竟是这种刀剑相向的地步。 于他而言,刚林,希福等人都是自太祖朝随三代爱新觉罗氏打拼而起,对大清内政功勋卓越,劳苦功高,就是到了临死前都还在操劳今岁取士之事……实在没有理由死在自己人手上。 殿中,他埋头说了许久,地上夕阳的光线正在逐渐暗淡,可千言万语到了面前之人的耳中,只有一声“嗯”。 伊尔登再无言,两君臣简短的问答只是刚刚开始就已有些沉寂。 福临看着外面的光景,忽然问道:“摄政王会清查此事,一切总要有个源头,谁起始的?” “明廷细作。” 伊尔登心领神会,快速道:“明廷中已有大臣与奴才们通了书信,他们潜入宫闱,正是受了其命令,有证……” “不是。”福临摇了摇头,道:“子虚乌有,这是捏作。” “范文程与索尼……” 伊尔登又道:“今日朝会已说了,他们早与细作有牵连,就算宁完我点到为止了,他们仍然有牵引的嫌疑,多尔衮归京,必不会轻易了结,可以推到他们……” “不是。”福临依旧道:“朕已经处罚过他们了。” “陛下……” “内阁起火,杀大学士这件事,是你做的,对吗?” 皇帝脚下,那顶朱红大帽突然一颤…… 良久的沉默。 “是…臣明白了……” 伊尔登闭上眼,知道自己已成了挡在陛下面前的第三道屏障,因为他自杀陈掖臣时也有过发觉,如今确确实实听到后,心中不免泛起五味杂陈。 欣慰的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终于有了手段谋略,此次朝会竟把范文程与索尼在内的老狐狸都耍了一遍,当然还包括现在都自己。 但他依旧没有一丝后悔的意思,这是他该做的事……并自索尼入京以来,从始至终福临都早已交代过他。 伊尔登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圣明。”他知道此事的真相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使是自己也不例外。 福临扶起伊尔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朕吧。” 伊尔登抬头看着福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奴才誓死效忠陛下。” 福临笑了笑,“好,退下吧。” 伊尔登缓缓退出了乾清宫,殿内只剩下福临一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那张椅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愈发渺小,却又充满了威严。 他很少来乾清宫,甚至很少从后宫出来,除却朝中摄政王大权在握的原因外,还有一股巨大的窒息感笼罩着他。 这里曾是明宫,他坐的位置上,有明朝十四个皇帝坐过。 福临目光如旧,发现在这下面是能看清他们的脸,但在上面,什么也看不清。 “诸位,这里一直如此吗?” 第127章 帝心 坤宁宫,夜幕降临。 福临跨过了门槛,向着几个宫女做了噤声的手势。 转过玄关玉璧,他轻理了理衣袖,才抬眼,见额娘正盯着他。 “文渊阁起火,是你让伊尔登做的……” 皇太后布木布泰端坐在御塌上,如老僧入定般,只开口一句,让福临手一抖。 “以为杀了几个大学士,推了责任,就能君临天下了?” “额娘……怎么知道的?” “额娘不是瞎子。” 布木布泰闭上眼,说起了另一件事,“索尼进京一事多尔衮出征前就已十分重视,他用了障眼法让范文程去查,实际的监查的人却是宁完我,这倒也还好,索尼与范文程都是你的人,在朝中威望甚高,只要不出格,就算多尔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时至今日,宁完我敢去找多铎,证明朝会上弹劾,并不是无风起浪,你们确是谋划不周……” “是……” “过来。”布木布泰睁开眼,从身后拿出了戒尺。 福临伸出手,啪的几声,掌中刺痛袭来。 布木布泰看着面无表情的福临,手中动作依旧不停,道:事儿推到明廷细作上最好,最次再赔上一个牵引此事的范文程,已算结束了…… 此事,宁完我知晓,多铎知晓,连给你跑腿遏必隆都知晓,朝会上范文程也认了,到了最后,还这般滥用权力嗜杀,真以为能堵住悠悠众口?” “是…此事,却是儿臣出了差错……” “错在哪里?” 不等福临说话,布木布泰又朝着他手心重重打了一下。 “管中窥豹!只听了索尼一面之词,便兴冲冲以为能轻易取缔内阁?” “轻谋浅虑!只将事情交给范文程,自己却在宫中不闻不问,真以为胜券在握?” “自作聪明!只让自以为的亲信朝会,他们的本性你还未看清?” “画蛇添足!只做什么三道屏障护住自己,可谁人不知道能在紫禁城出的事,是谁的意思?!” “刚愎自用!只令伊尔登揽下罪责,他是你皇阿玛的遗臣,利用其人的忠心让他挡在你面前,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殿中清净无声,戒尺的抽搭声不断作响,福临一直面无表情,只有布木布泰眼中越来越心疼。 先帝皇太极死时她才三十岁,只有福临一个儿子,是她的全部…… 终于,她丢开了戒尺,脸上还是摆着一副严肃的姿态,轻声道:“此事已过去了,再多说无益,且先搁下,看多尔衮归京后的态度吧。” “是……” “你是大清朝的皇帝,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额娘不管,但既然做出来了,就一定要周密,滴水不漏,治国理政也是如此,绝不可嗜杀。” “是……” 忽然,布木布泰像是想到什么,问道:“你派伊尔登围住文渊阁,是否也跟范文程说过了?” “没有。” “但他知道。” 布木布泰想了一会儿,道:“进宫的目的正是为此,宁完我告发他想取缔内阁,百官出宫时内阁便被你烧毁了……朝会上,他是在替你提前揽下这份罪责……” 福临沉默了一会儿,道:“说来可笑,范公的筹划,竟是坏在一个细作上,才让的儿臣不得不下令烧毁内阁……” “什么人?到如今了还未捉住?” “遏必隆已同儿臣说过,不是范公那边的,是明廷真的派人来了。” 布木布泰皱眉道:“一个汉人细作能几番出入紫禁城,朝廷颜面何存?” “儿臣只听范公寥寥说过几句其人来历,想来,却是都低估此人了。” 布木布泰道:“范文程做事一向有后手,他牵引这些人,用的什么?” “朝会上宁完我所论的周吉一事。”福临道:“此人受摄政王提拔,联络了南边,才有了这些细作入境。” “年前他上供了几件明廷的首饰与宫廷,那时便是他抄了周吉的家?” “是,儿臣也是后来才知晓,抄家之前,周吉已死在了宫中,一直被人瞒住……” “谁做的?” “英亲王。” “一兄一弟,还有个擅闯西宫的多铎,皆是逆臣!” 布木布泰长叹一声,道:“都搁下吧,还未到时候,这些事,你要记在心里。” “是,儿臣谨记……” “……” “额娘刚才打你的手疼不疼?” “疼……” “过来。” 布木布泰展颜一笑,从案下拿出了早已备好的膏药,替福临仔细敷上。 “额娘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阿布教额娘和你几个昌克赤,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一定要受教训,纵容性子,只会骄奢淫逸,不能成大事……” “这天下,就像是放羊,给它们吃什么样的草,就会有什么样的肉,牧场,天时,灾害都要有所思虑,牧民如此,皇上也是如此……” 布木布泰拉着福临的小手,轻声细语着,皇太极死后,她一直对福临颇为严肃,也正是这时,一对母子间才有了些难得亲昵。 此时,已快到了深夜,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死了不少人,夜一静下来后零零碎碎的哭声,随后,有满族歌声渐渐而起。 福临想看看外面,视线却被金銮玉冕遮住,他转而低头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有些恍惚,前几年,他还在关外盛京骑着劣马游玩,后几年,已是到达了人世间的最高处。 唯一没变的,是额娘,还是喜欢碎碎叨叨的说教…… 于是,他第一次打断了皇太后的话。 “额娘…有族人在唱歌……” “嗯?” “这样哄孩子的歌,额娘从未对我唱过,能对孩儿唱一遍吗?” 自此,皇太后话音瞬间凝固…… 福临也就此回到了乾清宫。 …… 乾清宫后殿,遏必隆已在候在了台阶前。 “陛下。” 福临摆了摆手,道:“太后的性子你知道,耽误了时间,就在这说” “是。” 遏必隆一回头,挥退了左右,随后半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身子要低上福临些许。 “只有索尼公反应有些激烈,像是没预料到,奴才送他回昭陵后,他便一直站在先帝灵前,痛骂了一番摄政王,没人去见他,现还有人盯着…… 其余苏克萨哈被傅以渐从会极门捉住,已下狱,奴才亲自去审问了一遍,他交代出,是受了图赖的蛊惑才擅自去捉拿细作,现愿改投陛下…… 宁完我归家后也已发现府中的那道密旨被窃,紧闭府门,但奴才手下发现一个时辰前,有人从后墙翻出,已被奴才手下拿住,并未在其人身上发现书信,现正在审…… 豫亲王则是捉拿细作无果,疾病缠身下,今日午时在直厂房昏倒,于太医署养病,现仍未醒……” 福临边走边听,灯火阑珊中,只有一身明黄色被照的发亮。 “索尼是做给朕看的。”福临缓缓道:“他在京中筹划如此之久,到最后却是被朕搅局了,他不是在骂多尔衮,是在骂朕和范文程。” “加派人手盯住,多尔衮回京之前,不要让他走动一步。” “喳。” “苏克萨哈受摄政王府提携,自然会把脏水泼在与索尼一系的图赖身上,但又说想为朕效力,说明此人功利心甚重谁赢了便跟谁,他不是真心投效,是怕死了。” “降他为三等侍卫,来乾清宫扫地。” “喳。” “至于宁完我,今日文渊阁被毁,他必猜到了刚林等人身死是朕所为,而回家又得知多尔衮的密旨被窃,已有把柄落在朕手上,不会再乱出头了,但他还是有动作了,为什么?” 说到这,福临停下脚步,回过了头,看向了遏必隆。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盯着他,紧闭府门是欲盖弥彰,他不是要派人出去见多尔衮,是要让这人故意被你捉住,然后以你之口,请求朕的宽恕……” “你早就审出来了,对吗?” 遏必隆大惊,连忙爬在地上,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得一个劲的磕头。 福临低头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你只是拿不准朕的心思,或许以为朕太小,会意气用事,以后株连宁完我时会牵连到你? 又或许觉得朕亲政的时间还有些长,如今得罪宁完我便是在得罪多尔衮,你又怕遭到那边的清算,所以准备拖一拖,对吗?” “陛下,奴才愚钝,受奸人蛊惑……” “你被骗了啊蠢材,宁完我是什么人……三朝元老,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不是真的认输求情,是在拖延保全自己,等多尔衮回京。” 遏必隆依旧口齿不清,只有福临脚下的磕头声在不断响彻,伴随着一声声“陛下…陛下……” 然而,福临只却小小打了个哈欠,继续往着前方走去,回头道:“跟上。” “喳…谢陛下…奴才这就…” “闭嘴。” 福临道:“明日把人送回给宁完我,告诉他,朕不会动他,他府中任何人也不准再踏出一步。” “喳!” “豫亲王……” 行走间,福临缓缓说了这三个字,沉默许久,在遏必隆还有些惊恐到目光中,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到最后,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明日派傅以渐去太医署看看,早日移转回王府,不要让天花传进宫。” “喳……” “另外,伊尔登已将今日围攻文渊阁的侍卫聚拢起来编成了一队,明日朕会下令,由你带去大同出使多尔衮行宫,自行处置……” “奴才明白了……” 君臣两人说了许久,一直到了后半夜,福临也有些累了,打发走了遏必隆。 之后,他走入了寝殿,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了龙床上。 闭上眼,喃喃自语起来。 “索尼忠义,苏克萨哈投机,宁完我奸滑,多铎痴愚……” 他一一点评着与此事相关的人等,说了许久,可想到了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时,却再思虑不出了。 因为正是这人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并从索尼入京就已上报了之后一切的谋划,即从一个小小细作的出现,一路到了大清中枢内阁的覆灭…… 他什么都看透了,甚至亲自规划了细作,图赖,陈掖臣,伊尔登,索尼,宁完我,苏克萨哈,多铎等人的路线以及结果,把他们所有人都聚在宫中,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自己第一次握住了皇帝该有的生杀大权…… 一切事毕之后,范文程却是领罪受罚,或许几月后还会遭到多尔衮清算…… 但,福临心中依旧放不下此事,也没有心存一丝感激。 只单单看着眼前象征皇权的一片明黄色,他再也没了困意。 “范文程……可怖……” 第128章 困兽 西城。 凌晨寅时分,范文程回了家,见白幕依旧挂在各处。 辗转来到书房,里面管家范浮正擦着书案。 “收拾好了?” “是,老爷。” 范文程随意寻了张椅子坐下,揉了揉眼,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问道:“让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呢?” “已放在案下……” “看过了?” 范浮恭敬道:“奴才万不敢窥窃…这书房都不是奴才该进来的…只是按老爷临走前的吩咐,也万不敢不来……” 范文程坐在椅子上又微微伸了伸腰,道:“你这奴才,替了他许久,说话也跟他是一个调调,叫人没意思。” 范浮心中一顿,知道说的是谁,但也不点出,反而看着范文程一脸疲惫的样子,问道:“方才有御前侍卫在府外走动,老爷可是忙完宫中事了?” “熬了一夜,也叫人没意思。”范文程道:“什么也没瞧见,倒是领了几桩罪责回家……” “老爷…不是早已谋划定了?”范浮道:“既推到那些捣乱的细作身上了,他们竟还未死吗?” “你怎么知道?” 范浮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毕恭毕敬的小跑过来,替范文程捏起了肩。 “是奴才昨夜在宫门等着老爷下朝,听那些官员所述,大声的很咧……都说什么文渊阁被烧了,几位阁老不知怎样……” 范浮把握手上气力,一边看着范文程有些花白的头发,语气又变化起来,道:“奴才担心老爷,原本是想等一夜的,却见老爷差御前侍卫过来,这才回府收拾书房……” 弯弯绕绕,范浮话中又是回到了一开始的疑问,按范文程的意思解释起来,变了调调。 范文程淡淡道:“行了,老夫打趣而已,不用这么小心。” “是。” “至于谋划的事情……是结束了,黑锅也背了,但却出了些意外。” 范浮不说话了,知道这不是他该问的。 然而,范文程只是闭上眼,继续说了起来。 “目的到达了,但事情做的不干净,留下太多手尾,陛下在朝会上也吃了哑巴亏,昨夜想必已召遏必隆问过话,开始替老夫料理烂摊子了……” “是……”范浮接上道:“昨夜京中各城都有动静,另外,黎明前遏必隆来了一趟,在前堂放了一份文书,说是……” “老夫知晓。” “老爷……不看吗?” 范文程摇了摇头。 他此时垂下眼眸,已感到困意,道:“陛下既想接过后续自己处理,也就没老夫什么事了,为此,是可以好生歇息几日……” “那……老爷为何还要奴才回府,去找周吉的那些书信呢? 这可不像老爷的性子……” “嗯……” “不时之需啊……这位陛下比先帝更加聪慧,皇权之争,老夫牵扯甚多,不会就这么甘愿收拾全局的……” 范浮渐渐松缓力气,“老爷的意思是……” “老夫对陛下来说,是双刃剑……能帮他,也能帮其他人……” “所以陛下总会留那么一两件事……丢给老夫处理……” 范文程喃喃着,已是有些半梦不醒的状态。 “处理不好……便是以后揪住老夫的把柄了……” “所以老夫去西街忙了一夜啊,且先睡一觉,待人进来后再带来见我……” …… “办完了?” “是,大人……” 破晓,范浮从范文程的寝院走出,与一个府中的侍卫说起了话。 那侍卫刀柄上还有血液,不解问道:“属下不明白的是……在这种时候除掉摄政王府的奸细,是否会……” “这是老爷睡前就交代好的,照办就是。” “是……” 范浮往旁边瞥了一眼,见两个亲信侍卫正面露不解。 “主子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已经办完了,至于第二件……” “把府门打开,西街上巡查的士卒已被散开,等人进来后,听我的命令。” “敢问大人……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我已让人去……” 话音未落,脚步声匆匆响起,有侍卫从前堂奔来。 “大人…找到了……” ~~ 紫禁城。遏必隆自出乾清宫后一夜未眠。 天光才刚亮起时,他走进了太医署。 面前,正是图赖一双同样疲惫的眼神。 “事情成了?” 遏必隆点了点头,低眼看了一遍他的伤势。 图赖接着道:“你到此而来……是陛下已接手了?” “嗯,我来交代几句,时间不多。” 图赖盯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忍痛长叹一声,道:“是为让我离京?什么时候?” “陛下的意思是……明日启程……”遏必隆道:“牵扯此事之人,要么连根拔起,要么限期离京。” “你昨夜杀了多少人?” “不多。”遏必隆道:“按照细作的轨迹,西城门,玉河桥,会馆,銮仪署,乃至宫中……” “可仍然有许多人知晓……” “抹去他们入京的痕迹就行,亦真亦假,多尔衮回京后才最不好查。” “伊尔登和你这两个近臣呢?怎么办?” “伊尔登自愿挡在前面,我明日会带队出使山西……” “山西?” “是,山西战事……多尔衮已攻破平型关,陛下令我前去,一则传令郑亲王复爵一事,二则,估量亲征大军归京时日……” 图赖听到此,却还是不放心,强撑着身子立起来,又道:“我们这些人可以选择离京规避多尔衮,可那边呢?宁完我,多铎不会这般……” “放心,宁完我失了那封秘旨之后,已被陛下捏住了,真正重要的是多铎。” “怎么?” 遏必隆忽然道:“多铎得了天花,病入膏肓,成不了事了…… 他昨夜也在宫中昏倒了,此时正在太医署……我来此,没有去见他,而是先来见了你,你可明白?” 图赖沉吟许久,终于吐出了一词。 “软禁?” 遏必隆再次点头,心想这人跟着范文程久了,心智果然通透了些。 “他既选择入宫,就该想到这些,太医署如今已被我控制住,陛下既大度放他回去,他也断不会再有机会出府邸了……” “是啊,这两日被引进宫中的这些人斗的你死我活,都以为自己是赢家,且不知,一进来这紫禁城,到底是谁说了算……” 话说到这,图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最后问道:“范老匹夫呢?陛下让我与他去哪?” “陛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他要留在这。” 图赖突然一愣。 遏必隆接着道:“最后宫中流窜的细作还未解决,陛下的意思……是他引来进,便由他去除……” “你……昨夜竟是没杀掉他们?” “自然没有。”遏必隆道:“昨夜太乱了,而陛下也是在趁乱火中取栗,这才毁了内阁,哪有功夫注意他们?” “人去哪了?” “不知道,管他呢。” “不。” 图赖回转过来,语气坚定道:“最好的办法是聚齐能动的所有人,彻底围杀他们!” “为何?” “祁京……恐怕……不是范文程一人能拿住的……” 图赖看了看自己身上差点致命的伤口,又联想到了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神,不禁升起一种无力感。 千军从中,都到了那种地步,还敢直接行刺于他,其人之狠厉狡诈,举世罕见…… 另外,他是除范文程外唯一了解过祁京这一行人踪迹的,那时便就已感到棘手异然…… 可笑的是,这种人竟是出自软了骨头的南明…… “何须纷扰?” 遏必隆又说了一句。 他其实没见过那叫“祁京”什么的细作,但也没怎样在意,事情已经完结了,几只南边的过街老鼠,放了也就放了。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料理内阁覆灭的后续之事,防止多尔衮回来发难重审,之所以多提一嘴,只是陛下特意交代过。 他看了看看图赖凝固的表情,又才宽慰起来。 “陛下自有分寸,自是已交代过的事又何须我们操心……范公连诛灭内阁之事都做成了,还捉不到几个小细作?” “你不懂的……” 图赖闭眼道:“范文程也是在赌,赌他会一步步逃出生天,此人也一次次绝境逢生,但既是赌局,怎会一直赢下去? 他们最后的结局本该是被我司礼监杀了,又或是被后赶来到多铎拿住,可如今呢? 做刀的棋子已脱离掌控了,双刃剑……万般不可小怯……” 然而,遏必隆已没心思听他说话了,在他心中,图赖只是被刺杀后骇破了胆。 他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跟图赖解释这么多,也都是因为陛下信任此人,早晚会重用,想博个好印象而已。 喋喋不休下去,反是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他推开了门,只淡淡留下了一句,“在大清朝的京城,一个细作,还能翻了天不成?” ~~ 西城长街之上,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客栈,酒肆,茶摊坐落在这里,宽长的道路上人流有些稀疏,但还是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们…毕竟一个穿着清军军服的官吏与一个穿着汉服的小姐在一起,在如今的京城中,是个很别扭的组合。 再细看过去,只见两人皆是神情疲惫,男的半闭眼咳嗽着,脚下穿的靴子上还有些血迹,而那姑娘也是摇摇晃晃着脑袋,跟在后面拉着他的后袖,发丝被风吹的散乱,螺头发饰上的发簪也掉了…… 他们从宫中出来,已是逃了一夜。 走过一处客栈,东莪忽地往楼上瞟了一眼,微微扯了扯前面的袖子。 “怎么了?” “有人在盯着我们……” “嗯,来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祁京抬头往街道末尾看了一眼,随口道:“范文程要我去见他。” “可…你为什么要去?”东莪走上前,与祁京并肩,却矮了半个头,于是只得抬头道:“你都逃出宫了,还不走吗?” “回南边呀…或者留……”东莪说到一半,却是停住了,低下头,看着脚上小小的绣鞋,握紧了身侧包袱的系带。 自在宫中见他后一路到现在,她已隐约感觉到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了。 “他手上有我要的东西。”祁京忽然道。 “什么东西?” 祁京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什么…什么东西还能比命重要…他一个闲置在家的老头,还有什么你要的?” “你!”东莪也忽地有些怒气生起来,“本郡主不是也说了,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何必要去那边送命……”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你那日在富国寺是故意找我的,因为你是在被鄂硕追捕,对不对? 而鄂硕也是在被人牵着走,一路到宫中的事其实都是范文程策划的,现在他事情做完了,撤下西街的人手,只是知晓你没死宫里,要再杀你……”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要杀你,你一露面,不可能逃掉……” “反正…你不准去……” 说到这,她的语气已有些犹豫起来,似从小的养尊处优已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人,又该怎么让人知道她的心思…… 可是,这还不够能让人知道吗? 她摘下了旗头,穿着汉式白衣,身上还背着他的东西,就这么拉着他的袖子跟在身后…… 这一路他都看过了很多次,怎么就不能知道呢? …… 天上朝阳渐渐变成了午阳,光线在此时也变得强烈起来,他们行走在一座座高楼相插的间隙里,光影交错在脸上。 再往前走,能看到不断有人从客栈酒肆回头,也在看着他们,眼神凝重,像是在看笼子里的野兽。 而前方末端的府邸,即是挂在铁钩上的鲜肉。 这种杀机不是在紫禁城中那样滚动如山的呼喝,也不是在昨夜追杀中那样怒潮汹涌的屠杀,那样的范围都太广,所要顾及到的人也太多。 这种杀机是寂静无声的,如同祁京跟她说过怎样刺杀一样,是整条街上的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的看着他们,是自他们踏入西街后,便再不可能回头。 东莪恍然觉得有些乏力,脑袋昏沉沉的,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重重地拉住了身侧之人的手,想要彻底让他停住,可力气终究太小了。 “走……” “你不走本郡主现在就杀了你……” “走啊……” 祁京目光疲倦,脚步愈发虚浮起来,但依旧坚定向前走着。 过了一会儿,他或是觉得身旁之人有些吵闹了,才回头问道:“你既知道我是在送命,那么为何又要带上你呢?” “走……” “你就不怕死了吗……” “走……” “你喜欢我?” 东莪终于短暂愣神了瞬间。 视线中,是少年在阳光下面带笑意的脸,她从未见到过的一幕…… “那么,就当你是了……” 祁京说完,递出匕首,朝天上晃了一下,往着身侧之人重重挥下。 “虎!” “动手!” 暴喝声起。 是在祁京高高举起匕首同时发出的,来自最近的一个行人,他上一瞬还似在吃早食的商客,下一瞬便已抽出刀,怒吼而来。 “动手!别让他伤了郡主!” “快!陛下有令先护住郡主!” “……” 强烈的光束中,对于这个脸上还有小雀斑的郡主来说,只有几缕飘摇的发丝落下,轻似鸿毛。 但,祁京周围一切的杀机,已刹那即至…… 第129章 开端 西街之上,异变突起。 不断有满语喝声而起,宽长的街道上有几匹骏马呼啸而过。 范浮第一时间跳下了马鞍,快步奔到最高的一间客栈上。 片刻之前还稀疏的西街道上,堵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却都在向前不断推进,嘶吼与碰撞声响彻,人头涌动着,如长龙身上的鳞片。 “怎么回事?” 他招来一个侍卫问道:“不是已说了放松西街道管制吗?” “是范公的意思……事缓则圆,事急从权,本是要等他到街道正中才动手,可姜明要动郡主…奴才们确是不能留手了……” “但请大人方放心,范公昨夜已做了万全到准备,附近所有出口皆被封死,他已逃不掉了……” “我知道,不必再说了……” 范浮摆了摆手。 他知道于这种情况而言,若是对方身在最前方,只是怕要被踩成肉泥。 不存在混进其中逃跑的办法,主子一向做事细致万分,下面埋伏的所有人都看过其人的画像,所得到的命令也是格杀勿论…… 对于此事,范浮一时间也是有些不明白。 老爷睡前的是让他等人,待人入府后便带去见他,但,为什么又要在入府的西街上设伏,还下令格杀? 他思虑着,微微皱起眉头,低眼朝下看去,只一眼便瞬间明白了…… …… 西街口不远处,祁京拉着东莪一步步走来,一步步逼退着长龙。 他们的身后也围着人,只是被隔开了一段距离。 人群间隙中躺着一具尸体,看穿着,正是第一个扑来的人,此刻额头上是一道血淋淋的枪口…… 祁京弃了匕首,手上是早已生锈的十四式铁壳枪,却不指着谁,只在东莪面前晃了晃,接上了话题。 “是了也没用,我有妻室了……” …… 东莪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因为在一声枪响后,整条街道更加乱了起来,把祁京的的声音盖过了。 满人善战,在关外火器并不少见,被镇住也只是顾及到了祁京身旁的郡主而已。 而喊杀声中,东莪牢牢揽住了祁京的手臂,剩下一颗心在一下一下的跳着,口中不断呢喃着的“走”字也停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像是震散了她心中所有的东西,此时她觉得很累,无比的累…… 发生这一切,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说的,喜欢就是喜欢,来了就是来了…… 从她带着热烈和朦胧的月色走入紫禁城时,就已知晓了会有怎样的事情,再其后,便是曾短暂体会过了他的世界…… 没有清笛落梅,没有晓风残月,更没有无人处月朦胧,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陷阱与追杀,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几日,她的耳畔总不断的有嘶吼声在响,不断有人在身后亮出刀剑,她需要不停的走,不停的逃,不停的一直把弦绷到最紧,而那一声枪响彷佛把弦嘭的一声震的发颤,随时都会崩断…… 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不要暴露,不要拖后腿,可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我想救你呀……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我好累…眼睛也睁不开了…你……” 呜咽的哭声响起,刹那间就被混乱驱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单单一句话到最后却被吼声喝断,祁京低头看下,此时,东莪大半的身子都已依靠在他身侧,摇摇欲坠。 “嗯。”祁京揽住她,道:“所以我说了,到现在这样,一定要做完。” “到底怎么……” 祁京微微摇头,然后又缓慢抬起,向前方点了点,道:“你看。” “这便是如今真实的世界,我不吃了他们,他们就要吃了我。” “你还喜不喜欢那些清冷怨小的诗词了?” “我才不喜欢……” 东莪渐渐把头埋低下去,声音愈小,只是紧紧攥着他那身破旧的道袍不松手,力道愈重。 “在富国寺,本郡主一直就不喜欢……” “我知道。”祁京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真的不走了?” 东莪再次努力睁了睁眼,喃喃道:“后面怎么办呢?” “已经走完了,我一开始就说过,这里会有人盯着我们。” “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昨晚你带我去的那些地方……” “你的簪子我会还给你……”祁京忽然道。 东莪一抬眼。 “这样……” 这一刻,她脑中的弦终于断裂而开。 “嗯,回家吧,小格格。” 祁京一把横抱起了她,看向远处,大步向前。 ~~ 远处客栈之上,见人群被再次逼退,范浮却并未再下命令。 他已明白了,自己所要做的,无非就是等一场赌局的结束。 因为主子本质上其实还是在完成陛下交于他的差事,所以伏杀是必然的。 祁京死了也就死了,一个死掉南明细作替陛下背下内阁覆灭之罪,再好不过,要是活着,也应还有其他大用途,主子不正是让自己在这等他吗…… 主子赌的是两全其美,且自祁京踏上西街后主子便断不会有一丝输掉的可能。 而这南边的细作也确实有些能耐,竟还有火器藏在身上,也知第一时间靠近郡主让人投鼠忌器。 范浮知道,祁京这么做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拿到周吉的那些书信,往南边给明廷诸公去除虚无缥缈的污点…… 可笑…… 一念至此,他已没心思再去想太多,起身下了楼,不断指挥着人手散开,让开了一条道。 期间,他的眼神古井无波,一直到烈日下那个少年抱着郡主缓缓走来时才有了变化。 窃窃私语声又起,街道旁闪着明晃晃的刀光,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着范浮快步而来。 “大人,真……” “我说了,停住。” 范浮对背后握紧了五指,道:“他已经走不了,别让人再动手,丢了人或死了人,你我都要一起下去。” “是。” 他的背后齐刷刷应和着,其中的意义也不言而喻,如今他们动手只是为陛下的旨意,却并不代表着以后摄政王的旨意…… 范浮的手缓缓落下,周遭开始静下来,直至那个少年渐渐走近。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传言中搅动京城的细作,第一反应只是觉得很年轻,生了一副好皮囊,衣服脏乱,耷拉着眼,很像那些浪迹青楼的世家子弟……可恍然间,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神…… 平静之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轻视,很像顺治元年自己第一次看见京城中逃窜的明吏一般。 “我来见范文程,带路吧。” “呵,你真不怕死了?” “你说呢?” 范浮微微摇了摇头,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仍然如此,愚忠…… 两人对视着,范浮思量了许久,终于再度开了口。 “火器呢?” “放心。”祁京道:“只有一发子弹。” “交出来。”范浮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他身前,道:“最后的机会。” 祁京淡然一笑,也往前走了几步将怀中的女子放在一匹马上,解开包袱,又将袖子里的手枪放入,回头道:“可以了,送她回去吧,出了差错,多尔衮回来后,死的先是你们。” 轻描淡写的,他就将保命的火器与人质交了出来。 范浮一愣,示意手下过去牵马,转过头,发现阳光正照的他睁不开眼,于是眯眼道:“主子是让我来接你,但不是在这里。” “没必要了,你主子早知道我来了,拿一件衣物给我,还有面纱。” 范浮眉头紧锁,他也知道多铎一事,可总不能就这么放他进去。 “还等着干什么?” “你们这群废物在紫禁城追了这么久,如今见了,也不敢动手?” “你是范文程的管家?”祁京又道:“若是上一个,兴许还有些话想说,但你只不过是条狗,与你说话已是在抬举你……放在几百年后,你这种人会被我一枪崩了。” “你!” 范浮气的眼皮直跳,但也还算有涵养,很快便压了下来,道:“小猢狲,你在激我?” 才刚说完,他似乎就已察觉到什么,忽然喝道:“搜身,扒光!” ~~ 烈日不依不饶的燃烧在天上,摄政王府中,有人进进出出而过。 “苏克萨哈。” 前堂上,阿达礼忽然叫了一声,道:“你要我如何信你?” “大人……对于此事,属下是真无语了……”苏克萨哈扑在地上,连连道:“在宫中,是小皇帝的地盘,属下要不假意投靠,早死在文渊阁了……” “呵,你连图赖都骗过了,如今却是领着乾清宫侍卫来骗我?” “属下要是真有投靠陛下之意,又何必顶着风头来摄政王府……” 阿达礼又看他一眼,道:“只看你两边投机倒把之事,是该觉着那边能赢就跟谁了?” “大人,属下真什么也没干啊……进了细作我就去捉细作,起火了我便去灭火……” 苏克萨哈抬头道:“之后图赖将军要见我我也便去,陛下找我去扫地我也……” “够了!” 这些,阿达礼昨夜都已听侍卫说过许多遍,尽是废话,他如今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人呢?” 阿达礼喝道:“我不管你如何投机,又是到底站在那边,我只问你,郡主人呢?!” “属下前来正要禀报此事……” “说!” “郡主跟着细作混走了……” 闻言,阿达礼气上心头,竟是抽出腰刀,恨不得砍了这在宫中四处闲逛的狗奴才。 然而,只在刀锋抬起的一瞬,苏克萨哈却平短而快速的吐出了下一句。 “属下在宫中收到消息,御前侍卫调出,范文程已在西街埋伏了那名细作,郡主也在……” “咚”的一声响,刀剑脱手。 阿达礼起身便开始跑起来。 大堂上霎时寂静无声,可仅是片刻之后,摄政王府便已喧闹不停,马蹄声逐渐响起…… 苏克萨哈听着声音,站起身喃喃几句,便想再度回宫去,可一转头,却是看到了鄂硕那张渗人的脸。 “你说的,是真是假?” 苏克萨哈立马又扑在地上,埋头道:“千真万确啊大人,属下一听见风声就溜出来了,没曾想那范文程如此心狠,竟是听到郡主在都……” 鄂硕摇了摇头,平静道:“范文程不会杀郡主,陛下也不会准许,他之所以敢动手,必定是姜明先动手了……” 苏克萨哈也听说过鄂硕被细作与范文程在京城溜圈的事,此时看他这般平静的道来,这是被耍久了,顿悟了? 他其实早看出西街埋伏必定是突变,但却并不说出,口中还是接着道:“属下在宫中追捕他们时,便已发现其狠厉之处,若是在西街发觉了埋伏,必是先要拿住郡主当人质了……” “不。” 鄂硕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道:“你还不了解姜明,倘若我们这样想,他必定会反其道而行之,似声东,实击西……” “大人是说,郡主没事儿?” 鄂硕闭眼点头。 苏克萨哈一愣,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喃喃道:“像是有些不可能…若是这样,细作没动郡主,范文程也不敢动郡主,我们等着人回来不就好了……” “事情的重点不在这……” 鄂硕忽然又叹息一声,沉吟道:“而是对他来说,倘若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人质,必定是还有更大的利益在后面……” “什么好处?” 鄂硕默然,没再说话,转身提刀离开。 …… 苏克萨哈出了大堂,到王府门前上了马。 很快,一起与他出宫几个亲信侍卫围了上来。 “大人,可说了?” 苏克萨哈点点头,向周围瞥了一眼,眼见又开始纷乱起来的景象,心中暗道这是他娘都是怎么回事…… “西街那边怎么样了?” “范公已经算妥了,他们由西华门出宫,必定是要走西街的,昨夜已布置完毕,逃不掉了……” “这消息还是大人自文渊阁起火后便让属下传达给范公的……说细作与郡主是一路的,大人见到郡主后没敢动手,是顾及到了郡主安危…” “啰啰嗦嗦。”苏克萨哈淡淡道:“重复的消息不必说了。” “是……” “属下们忧心的还是郡主一事,她是摄政王的掌上明珠,倘若死了,说不定有关的御前侍卫都会被裁杀……” “我知道,不然为何现在要顶着风头来摄政王府?” “那……两位王府里的两位大人没有起疑吗?” “起什么疑?” 苏克萨哈道:“我已经说了,是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出来的,只是路途耽误了而已……” 说话间,他再抬眼看去,眼见鄂硕又带着一队侍卫离开,是往着西城的方向……想到他的话,心中不由起了担忧。 “娘的,真能翻天不成……” ~~ “散开!!!” 与此同时的西城街道上,一声暴喝响起。 声音来自亲自去搜身的范浮。 在这更之前一点多时间里,他曾了解过祁京的许多事情,信阳的巧舌如簧,大同的游刃有余,京城的鸡犬不宁,他甚至都能知道祁京此时身上还残有天花。 他有自信,今天的一切在眼中都只不过是小事而已,因为背后一直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邱志仁,索卓罗,陆建章,和度,门柱,楼亲,姜镶,姜之平……这些人所粘稠成的一张网主子都知道,可依旧在千里之外看着,等着他们自己送入京城来…… 并不是来了他一个南明细作就能撼动朝廷,要朝廷一路腥风血雨,而是有人在他背后要撼动朝廷,要朝廷腥风血雨。 如今京城中的主子要做之事做完了,自己虽不知道主子到底有何理由要见他,但不管如何,此人到了这里,已是到头了。 所以,他握着刀,放心的上前搜起了身。 才走近几许,忽地闻到了黑火药味…… 这几乎是所有入关前八旗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散开!!!” 他第一时间大喝起来,声音往着街道震荡而去。 …… 西街之上,彻底安静下来。 “你觉得结束了?” 空中少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轻描淡写的样子。 “若你有幸之后还活着,去替我告诉北方的所有人,一切才刚刚开始。” 范浮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了祁京道袍内襟里,绑着的一排排竹筒,一根引线正在他手中缓慢燃烧着…… “滋滋滋……” 第130章 赌 “有火药!” “走!” “杀了他!” “先散开!” 不断有喝声四起,场面再度混乱,脚步挤兑着,有人想往外面出,有人想往里面挤。 范浮也被逼乱,下意识的快步退后,目光直盯着那人。 眼前不断交杂的人流中,他还是能看到引线在燃烧,浑身冷汗直冒。 他分不清那些火药的分量,但知道在如此多人群聚集的情况下,就是一颗鞭炮下去也能炸伤人…… 再看对方脸上那般平静的模样,若拼了命的黏住自己想同归于尽,他们根本来不及散开…… 此时,他也顾不得太多,脑中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办法…… “噗!” 他猛地一刀插在郡主所趴的那匹马上。 “灰律律!” 一声长啸几乎将的身边所有人一惊,但范浮却面色涨红,瞬间转头看向了自己手下的亲卫。 “上!上去抱住他!” “围住!别让太多人被波及……” 许多人愣愣地回过头,脸上千百神色闪过。 然而范浮已没有再发出吼声了,因为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起来。 他之前闻到火药味时本就只落了那人四五步的,加上被挤兑后退的几步,正距离祁京不远…… 而此时人群在那人周围被空出了一圈,他一咬牙,竟是亲身迎了上去。 “滚开!” 他一脚踢翻了挡在前面的几个犹豫不决的侍卫,奋力向前冲去。 他没有去注意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可以直接上前一刀宰了这小贼子! 他的眼中只有那截引线,引线…… 越来越短…… 电光火石间,他冲进了那圈空地中,飞扑而出…… ~~ 阳光洒落在西街末尾高耸的府邸上。 强烈的光束使熟睡的范文程依旧能感觉到黑暗中炽热的光芒。 但很快,耳中传来一阵轰鸣,像是雷霆惊炸而起。 他猛然睁开眼,起身,往外喊了一声“范浮。” 没有人应答。 范文程皱起眉头,披上一件单衣,往外走去,依旧空无一人。 他的府邸不算大,但毕竟曾是一朝首辅的宅子,三进的大门通往各处,使府中显得宽敞而精细。 沿着花园小路走过,还能看到各处还未撤下的白幕,以往在这里侍奉的婢女和小厮都不见了,范文程低眼,见石阶上有杂乱的脚印子…… 不等他反应,府外的呼声就已再次袭来,各色的吼声合成一团,变成了一股理不清的杂音。 终于,一名侍卫跌跌撞撞的从前面跑了过来。 “怎么了?” “主子,大事不好了!”他甚至来不及跪下,张口便急促道:“外面那人有火药绑在身上,奴才们人太多来不及撤走了!” 范文程心中一顿,捏紧了袖中的手。 “炸了?” 那名侍卫愣愣的点头,脸上依旧惊恐未定,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起来。 “奴才…奴才适才就在最前面……见他的引线愈短……范浮统领被他骗了……引线是假的,他竹筒下面是很多拉环……” “范统领扑空了,摔在地上……他…他拉下了拉环……取下一只竹筒……在范统领头上磕了一下……” 范文程闭眼平复着呼吸,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道:“死了多少人?范浮呢?” “不……不知道……姜明……祁京把竹筒丢去身后的人群里……全是血……骨头……” “可那些竹筒……他还有很多……奴才不想死……奴才来找……” “啪!”范文程猛地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睁眼喝道:“给我说清楚!范浮呢?!” 那名侍卫也才瞬间反应过来,咚的一声趴在地上。 “那……那声巨响之前,人已全乱了……奴才走之前,只见范统领被他夺刀,然后被拉起来挡在了他前面……” 闻言,范文程眉头几乎拧成一团,抬步便要继续往外走,却被那名侍卫抱住了靴子。 “放开。” “主子…主子别去了,让前面围住即可,那人太危险,交于八旗射杀了吧……” “哪来的箭矢?” 范文程道:“老夫昨夜布置人手时并未布置弩箭……” 说到这,他忽然话语一停,“祁京夺了范浮的刀,劫持住了他,这样说来,是前面已放走郡主了?” “是…情况紧急,奴才这也是刚挤出来报信……” “嗯。” 范文程低头想了一阵,不由喃喃道:“掩人耳目,大张旗鼓。” 如此说了一句,他已在心中有了猜测,眉头骤然解开。 那名侍卫抬头还想说些什么,范文程却拂袖将他略过。 继续向前走去,如今他已是在宅院的前段,能听见呼声中还有一阵阵愈发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可愈是情况紧急,他便走的越慢,越稳。 穿过庭院,穿过前堂,朱红门前出现了许多人的背影,画面在范文程眼中定格,只剩他们脑后的小辫子被风吹的像杨柳一般,摇来摇去。 像是心有灵犀般的,他拂拢了袖子,立在门前,也不再走近,脸上神情既有惊讶也有平静。 “勇者中的勇者……老夫不该酣睡啊……” 也正是在此时,呼声达到了顶点,人群挤兑而开,府门正前,道袍少年缓步走来,身后已成血海…… …… 祁京依旧很平静,一手拖着半昏的范浮,一手拿着夺来的刀。 这次,他却没有靠近任何人,只是这么走过来。 混乱之中,再无任何人敢靠近他。 仅是巨响后的片刻,伏兵中几乎大半人已然散开各处,但也留下了二十几人,直盯着着街道中央。 祁京每走一步,他们便在周围跟一步。 须臾,他注意到了朱红府门下的一个布衣老人,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炯炯。 画面在祁京眼中定格,这一幕让他想到了当初在苍梧县的那个西洋人,还有在湘江上的那个船夫,以及在山西的楼亲,他们都曾带着杀意向自己奔来,凶厌而狰狞…… 可此刻,他发觉到了对方竟是与他一样的平静。 棘手…… ~~ 范文程的神情依旧平静,负手立在门前,此时他身后不断有侍卫冒出,肃杀寂静。 他看了一眼祁京手上的刀,以及他脚下已被竹筒碎片划的血流不止的范浮,毫不在意的样子。 “火药用完了?”他开口说了第一句。 仅在这句话说完的瞬间,祁京眯起了眼,感到周围杀气腾起。 数十张狰狞的面孔挤出,手中的弯刀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杀气。 然而范文程瞥了一眼,示意其退下,随即又转头看向祁京,道:“怎么?说错了?” “你可以试试。” “你以为用火药就能吓到老夫?” 范文程竟是往前走了几步,继续道:“小细作,你还太年轻了,舍得用命陪老夫一起死?” “我说了,你可以试试,在这之前你不就都赢了?” “是吗?”范文程一笑,道:“老夫可记不清了。” “信阳的索卓罗身死的消息传上去时,你就知道南边来人了。”祁京忽然道。 “又如何?” “你压了下去,因为你在赌。” 祁京祁京眼睛半闭着,似在打量着什么,平静道:“赌细作会从信阳混出,赌山西会造反,赌多尔衮会亲征,赌我会入宫,又会从西华门而出?” 范文程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不作答。 “你很厉害,到最后都能猜到我会来见你,提前布置了埋伏。” “老夫也给了你生路。”范文程接了起了话。 “是吗?” “你可知晓老夫既要杀你,又为何要让范浮来接你否?” 范文程也看着祁京的眼神,道:“因为你与老夫是一样的人,所以才能相通,老夫能想到的,你一样也能。” “你之所以说老夫善赌,是因为你也善赌,你会来此,站在老夫面前,无非是以为赢面会更大一些……” “那就让老夫猜猜——” “你手上有火器,但也只开了一枪,为何就交出去了? 你也本可以直接用你那竹筒逼退这些伏兵,但还是只炸了一只,便劫持住了范浮,然否?” “最后,范浮本可以让你能安然来见老夫,但你却不肯,偏要炸了西街,把事情闹大,是想让记恨你的豫亲王府与摄政王府都知道你进了我这里? “这些,无非就是你敢来此的依仗,自以为是的赢面,因为你只此一颗子弹,一支竹筒有火药,再驱虎吞狼……” “是吗?”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祁京将刀架在了范浮脖间。 “赌一赌?” “呵,来。” “若是现在,你赌我敢不敢杀了他?” 范文程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老夫太了解你了,你也太迷信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套…… 老夫只最后告诉你一句,没用的。 这样拖下去,不管来的是鄂硕也好,多铎也罢,甚至多尔衮亲自回京城了也无妨,不管你有何手段还未使出…… 他们即使来了,也是与老夫这条狼是一窝的……因为大清朝不是你们那般死到临头还在内斗的明廷!” “依你的眼界,却是只能看到老夫在赌,可若你自己回过头,只会看到是你自己的选择,老夫,从来没有干涉你…是你自己在……” 话未说完,范文程就已听到“噗”的一声。 鲜血飙在脸上,炽热滚烫。 他猛然愣住。 祁京的话语又起。 “第一回,你已经输了,第二回……” “你猜到了一切,现在,再猜猜这支手榴会不会炸?” 说罢,祁京拉开第二支竹筒,轻飘飘地丢在了范文程身前,咚的一声响…… ~~ “吁!” 与此同时,西华门外围的河清西坊,一队御前侍卫纵马赶到了其中一条街道上。 烈阳之下依然能见到各色人遍布于此,领头的辽东骏马才被勒住,苏克萨哈的眉头已然紧锁起来。 “就是在这?” “是,属下已打探清楚了,唯一的疑点就是在这,姜明在此处消失了一夜……” “打探到他做什么了吗?” “不知,盯梢的人只见他出现了片刻,便被甩掉了。” “在哪被甩掉的?” “前面。”那名御前侍卫指了一个方向,道:“他本是穿了我们的军服,很显眼,但一进去后就不见了,兴许是换衣走了……” “嗯”苏克萨哈应了一声,思虑着什么。 喃喃道:“没有道理的…当时郡主在他手上,他可以逃,可以劫持…为什么……” “报!” 一声长喝自身后响起,一名骑兵飞速而至。 “銮仪卫那边查到了,姜明昨晚确实来了西街胡同,还查到了他买的物品……” “说。” “就在西厂街中段的几间小铺子,他当了一支金簪子,换了钱,先是……” “别给老子废话了!说疑点!” “是……姜明买的其余物品都很正常,只有两件事很奇怪,被銮仪卫发现了端倪…… 第一…他在同一家铺子买了硝石,硫木炭以及蜡烛的灯芯引线,以前从未有人这样买过,所以被记下……” “然后呢?” “他去了另一家铺子,买了白糖,很多,大概有上百斤……” 听到此处,苏克萨哈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他已隐约意识到这次不是像宫中那般,一切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可一步步推敲出结果…… 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惊骇…… “上百斤,他要做什么?又是怎么带走的?” “快!让銮仪署扣住那几间铺子,接着查!” 马蹄声再次翻涌而起…… 第131章 替罪 范府坐落在北京城西城的北角,在街道胡同如雨的河清西坊中属于比较中段的地方,由一条西长街从门前贯穿而过。 西长街上依旧有很多被炸伤的侍卫哀嚎,范文程所布置的人手都在向府门聚集,包括西街后段的人。 “趴下!!” 府门前又一声大喝而起,后面聚拢过来的人还未及反应,前面的就已齐刷刷的趴下,如被疾风吹倒的野草。 然而,寂静之中,只有太阳的影子在渐渐西移,并未发生什么。 视野随即空阔而开,忽地有人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于门前站立,背后破旧道袍上还打着几处补丁…… …… 范文程记得上次这样让他心神恍惚的还是在山海关前的那个夜里。 在祁京丢出那支竹筒的那一瞬间,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周围的人扑倒了。 大概有三四人齐扑在身上,几乎快把他整个人挤碎。 也在等待爆炸的寂静声中,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 忽然,寂静被打破。 “没炸!” “动手!!” 他身上的几个亲卫也转头看了一会儿,起身持刀冲了过去。 “别杀他!”范文程猛然吼了一大声。 他此时还在地上,在吼完这一声后却并未着急,而是慢慢站起了身。 理着袖子,衣裳上全是被沾到的血迹,血腥味异常,眼神逐渐变得冷厉。 ~~ 祁京记得前世经历过很多类似的场面,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这么近距离扔过手榴弹。 虽然并没有炸…… 他先是被压在了地上,然后又被几个人按着四肢抓起来,卸下了身前的竹筒。 听见竹筒在被一个个敲击着,祁京还不由提醒他们别碰下面的拉环……毕竟在他看来,如果这些竹筒是真的,被他们这般粗暴的抖着,早就炸了。 总之,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许多事,还能看见每个人脸上惊魂未定的神色。 包括现在迎面走来的范文程。 只是几步的距离,他走到此处时眼神已变得极其骇人,但还算有涵养,没有像周遭侍卫那般再大声吼叫。 “你想怎样?”祁京淡淡道:“第二回,我输了,你说了算……” “你真以为老夫给你生路是不敢杀你?!” “是,怎样?”祁京抬头看向他,反问道:“至少在我看来,你费了这么多的时间精力,没有理由的……内阁事变后,你未能在宫中捉住我,了了收场,该是被许多人惦记上了?” “我明白,事情泄露了,你很着急,或许什么皇帝,什么大臣都在准备对付你,而且多尔衮这个最大的政敌还在你身后看着,你只能继续用周吉之事把我引过来,但依旧不能杀我,因为只有我才能替你的罪。” 范文程眼神一动。 “你看——”祁京说到这,把头向身后微微撇了撇,继续道:“所以我来了,炸死了不少人,还有前面因此死掉的许多人,就因为你不敢杀我,他们死了,你也差点死了……” “为什么?”范文程声音也已波动起来。 “你不是了解我吗?”祁京淡淡道:“还猜不到?那……我们赌第三回如何?” “小贼子……”范文程低下身来,目光只盯着祁京的眼神,如一只被激怒的老狼。 他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玩这种把戏,真是,想死了…… 而祁京却像是看破了他的情绪,道:“怕了?还是觉得被自以为圈养的蛐蛐咬了几口,不仅丢了面子,还深陷笼中?” “呵呵呵,竖子,你想故意激怒老夫?!” 范文程身上的气势已然快要迸发,而祁京却还在说着。 “呵,你莫非忘了你剪了辫子,该骂狗奴才的,还用我教你?” “怎么?你前面说了那么一堆废话,就只为单单解释不敢杀我?” “而除此之外,你只能看着我在你面前一刀杀了范浮,只能被那支空竹筒吓的以头抢地? 堂堂三院一品大学士,算无遗策,文臣之首……” “有必要吗?杀了我吧,如果我是你的话……” “你激怒不了老夫的……” 范文程压了下来,才刚腾起的气势霎时间就像被水浇灭了一般,就只剩平静与冷厉。 “也怪老夫,太过注意你这小贼子的节气与果决了,竟忘了你才不过是个十几岁舌尖嘴利的小娃娃……自投罗网,可笑……” 语气还算沉稳,可他袖子中的手却还在微微颤动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之前的几个瞬间中,确实是……害怕了…… 不止是被祁京说穿的这些,还有其余他不知晓的那些。 但他依旧忍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拉回来了一般。 “带下去……”范文程缓缓地平复着呼吸…… 祁京被两个侍卫提了起来,周围的喊杀声从未间断,许多人叫嚣着,却被范文程一声喝断。 片刻之后,祁京被押着,从他身侧掠过。 “是为了什么?理想?志向?”祁京忽然说了一句,道:“但我不会为了这些,抛弃一切,衣冠,节气,妻子,孩子……” 范文程心中“磴”了一声,然后是迷茫,羞耻,愤怒…… 这些升起的情绪就像是瘟疫一般刹那便充斥了整个脑海,最后竟转变为难以抑制的杀气! 他猛然抬起了手,又猛然握住。 那个杀字卡在了喉咙间…… “带下去……” 他依旧道。 …… 祁京的身影消失在了眼中,范文程大口喘着气…… 就在不久之前,图赖曾问过他,到底要不要先下手杀了祁京这一行蝉儿,他摇头说了不行。 可若此时问他杀不杀,他会毫不犹豫的抽出刀,亲自动手。 从弱冠至知天命之年,范文程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对手敌人,从未有人把他看穿过,可如今却不同了…… 他只感到了脱离掌控的无力,方寸大乱,恨不得马上就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子…… 但他依旧忍住了。 西街伏杀没有布置的弩箭,出府迎接的范浮,书房里周吉残留的书信,这些,并不是留给祁京的生路,而是他要留给自己的…… 即使有许多人都知道了…… 算无遗策又如何,文臣之首又如何? 他也是人,不是神,总要和光同尘。 只有把“罪魁祸首”握在手上,他才能对后面赶来的所有人有所交代,才能把自身的疑点除掉,才能继续往前走…… 世道如此,时局如此,要么忍,要么狠。 …… 良久的沉默后,呼吸变得愈稳。 范文程拂拢了衣袖,又将辫子摆在了肩上,恢复了镇定。 “去,告诉鄂硕,索尼,阿达礼,宁完我,陈名夏……” 他一一叫出了许多人的名字。 “西街伏杀,老夫已把人拿住了……我会请陛下,辅政王,太后共同齐来,于午门彻底斩杀此次内阁事变的凶手……” “在此之前,他们可以来询问老夫,询问所有事,询问府中的所有人,因为老夫自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范文程踏出了府邸,走在西长街遍地的尸体中,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 许久之后,才走回了府门前,管家范浮躺在地上,脸上还残存着急促的表情。 “收了吧,清点伤亡人数,今日所有阵亡的将士都有重赏,你们记住,一切都是为了大清……” “喳。” 场面随即开始肃静起来,范文程也随之松懈下来。 转过头,目光所向里,皆是尸骨残骸,哀嚎,怒吼。 一个个死去满人脑后的辫子被割下,即会送去辽东,代表着他们将魂归故里。 而他的辫子依旧在随风摇曳,坐在门槛上等待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起伏着,像是一只疲惫不堪的狐狸,有些不知所以。 空气中满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范文程眼里光芒闪烁,坐在朱红门下,其旁还挂着“元辅高风”四个鎏金大字…… 然而他却只是将头靠于另一边,喃喃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过了一阵,方才有很多马蹄声涌入耳中…… 第132章 驱虎 马蹄声强烈,那名侍卫才刚下马人便已冲到范文程面前禀报起来。 “报!” “摄政王府的正白旗已踏进了西街……” 范文程一皱眉,道:“阿达礼来了?” “是……” “来了多少人?” “很多……”那名报信的侍卫咽了咽口水,道:“奴才从西街口看去,全是一片白甲……” “还有许多摄政王府所属的旗户,都被组织起来向着西街赶,他们手持摄政王敕令,要求找回郡主,奴才见势不妙,派人挡在西街口……” “挡住没错。”范文程听完后脸色已变得铁青,冷冷道:“但摄政王府怎会知道此事,是谁泄露消息?!” “这……”那名侍卫犹豫一下,往范文程身后示意过去。 范文程一怔,不过很快便摇了头,他断定祁京绝不会引的动摄政王府,该来的人是多铎,而多铎已被陛下制住,这才是他不怕驱虎吞狼的原因。 “还有……”那名范府亲卫快速说道:“鄂硕都统,他…领了三十余骑在西后街游荡,似也在寻郡主,说不定已通过消息了……” “他们不是来找那个小格格的…”范文程回过神,道:“重要的是他们隐于在摄政王府许久,如今怎会突然来老夫这?” “大人是说?” “阿达礼坐不住了,他们是来杀祁京,不让老夫收尾的……” “可,西街之上的埋伏谁也不知……” “苏克萨哈没来……”范文程忽然道,已是联想到了什么。 他再次闭眼,思虑着对策,可手却再也止不住的颤动。 ~~ 西街口不远的胡同巷,渐渐闹起的马蹄声像是在不断敲击阿达礼心里的鼓。 他不断挥舞着马鞭,就在未久之前他也听到了那声巨响,脸色变得铁青。 抬头看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 “报!” “说。”阿达礼向前奔着,马速依旧未减。 见他如此,那名报信的骑兵也只得调转马头,加速跑到他身侧,道:“查清了,伏杀之人尽皆是上三旗的御前侍卫,姜明被捉,郡主失踪,范文程如今已在打扫战场,奴才是趁乱出来的,西街口被他派人堵住了……” 话未说完,只听疾驰的正白旗马队中“啪”的一声响。 阿达礼一鞭便打了过去,愤怒几近冲昏头脑。 “将你等安插在宫里,就是让你等关键时刻做缩头乌龟的?!” “消息消息不曾报,还要等着苏克萨哈来通知王府?!” “郡主郡主不曾救,还有何脸面出来报信?!” “大人……” 那名骑兵原也是正白旗的一名牛录,只一鞭鞭打下去却也没有跌落下马,反而半挂在马腹上,着急道:“奴才们不是不救,而是救不了啊,姜明用火药炸乱了军阵,奴才赶到前段时……” “够了!” 阿达礼在吼完这一声后竟是勒住马头,抽出了腰间的刀。 而那名身着御前侍卫军服的正白旗牛录也瞬间勒马跳下,咚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但,预料之中的刀锋却并未落下,他只是一愣神间,就被人从马上扶起。 “听我的……别再让他们闹了……” 阿达礼深深吸了几口气,替下属扶正了头盔,最后转头看向自王府所出的这些正白旗亲卫。 他的情绪已然快失控,浑身都杀气都在不断腾起,但声音却依旧沉稳严肃。 “诸位……摄政王不在,京城已然被范文程一系列搅的大乱!” 他将刀锋直直地指向天上。 “从索尼复出,銮仪署大火,会同北馆大火,豫亲王府大乱,至宫中内阁五位柱国大臣身死,如今……西街伏杀是最后一道口子,倘若让范文程彻底摆脱干系,大清朝朝廷将永无宁日!” “若非事急,王府绝不会召动诸位巴图鲁,但请今日听本将调动……此事过后,你们可以来询问本将,询问所有事,询问所有人,因为我阿达礼自问心无愧……” 阿达礼回头在军阵前,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 随后,他竟没有等军阵中的骑兵回话,就已绝尘而出,背影凌厉呼哧,像是一只猛虎。 而马队方停住片刻,那名适才被扶起的正白旗牛录也已跨了马鞍,怒吼起来。 “没听见?!” 他大喊道:“都跟老子冲了!破了这西街口,杀了范文程那汉狗!” ~~ 朱门下范文程的眼睛猛然睁开。 而那名侍卫却还在愣神。 “苏克萨哈?” 范文程道:“陛下令其出宫协助老夫,但他必是两边都不想得罪,在西街伏杀前就派人去了摄政王府…… 如此说来,这小贼子真的只差了一点,驱虎吞狼,驱虎吞狼……” 每说一句,范文程的脸上都在不断涌起复杂的神色。 此时,有人忽然在旁边说了句,“祁京不是都已被大人拿住了……却是交于他们也……” 范文程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揪起了那名侍卫的衣领,怒喝道:“你知道这小贼子身后的事情有多严重吗?!内阁事变还未公布天下!还未找出元凶!他如今就是一把利剑,谁拿到了谁便先可以先置对方于死地!” “奴才……” 许久,范文程终于松开了手,一点点将愤怒压下去。 他依旧在忍,甚至还伸手替下属理了理衣襟,方才继续说了起来。 “派人传过去,所有人全部收缩回府中花园,西街上不要留下任何我们的人。” “是……可如今怎么办?可要奴才去拦阻他们……” “拦不住的。”范文程道:“你马上去寻遏必隆将此地的情况尽数告知,再让他转告陛下,奴才范文程请愿自理细作之事……” “是……” 吩咐完这些,范文程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一个方向,转身就走了进去。 他的心自被祁京的那番话搅动后,就一直未平复过,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平静与泰然自若。 除却这些之外,他也隐隐约约意识到苏克萨哈被调出宫并不是偶然,自己或许已成了孤臣…… 但不管如何,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必须做完…… ~~ “你说,范公会不会杀了那细作?” 乾清宫,福临踏上了一阶金阶,回过了头。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遏必隆快速回道。 “那朕来替你揣测,如何?” “陛下……”遏必隆头磕在地上,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努力挤着什么。 “是想问朕范文程策划内阁事变有功,何苦要如此对他?” “陛下高瞻远瞩,必有……” “你错了,朕是在保他。” 福临道:“刚林五个已经死了,他杀了那细作也好,平息了正白旗也好,事情怎么都是盖不下去的,他只有一个选择……把人给朕送过来。” 遏必隆犹豫道:“可摄政王府素来与范公积怨已久,奴才只怕有人挑唆,坏了大事……” “挑唆什么?”福临忽然道:“爱卿是指朕派出苏克萨哈一事?” 遏必隆一愣。 “驱动摄政王府的是朕,最后当然也只能由朕来收尾。” 福临缓缓道:“阿达礼是聪明人,很快便能知晓苏克萨哈为何能从朕这出去,但范公也不是等闲人等,朕很好奇他到底会不会来。” 遏必隆听到这,已顿觉胆寒,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是一条乖巧的狗。 而福临也只单单将他略过,目光看向殿外,喃喃道:“内阁事变之前可谓握住了所有人,连朕也牵连其中当做木偶,如此威风八面的首辅,当然不会有什么把柄了……” ~~ 与此同时,西长街末尾府邸的后院门已被嘭的一声推开。 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夹杂着数十个御前侍卫,猛然往外奔走而去…… 第133章 糖 范文程就在那辆马车上,能听见周围的御前侍卫在不断怒喝开堆积的人流。 马车挤着街道,被簇拥着缓慢驶过。 这条路是他上朝必经的道路,只需途过西长街,拐进西华门直属宫道即可……往常这里都是肃静一片,但此时已然乱成了一锅。 他放下帘子,神色逐渐颓败,转头看向了宽阔车厢里被押着那人。 祁京此刻不光被两个满人壮汉押着,身上也被捆了许多道铁链,尤见防备之深。 范文程似想到什么,又将头撇在一旁,只听周围响声四起,像是在拨动脑中的那根弦。 他不明白,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了,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从入京一开始,他便已在全神贯注的盯着谋划,会馆大火在意料之中,宣治门大火也在意料之中,之后顺理成章的引至文渊阁大火,这些,他都有无比的信心能收住首尾…… 于他而言,此刻已是有无数心事压过来,脑中乱作一团。 许久之后,才微微叹气,道:“老夫原以为滴水不漏,想不到会弄巧成拙,遇上你这样的疯子……这样的主子,却也再无办法了……” 祁京看过去,只见范文程的脸被一抹霞光照着,眼中却已无了任何情绪。 外面喧闹异常,可车厢里的气氛却是宁静一片。 “聊聊?”祁京忽然道。 范文程低下头,苦笑了一会儿,却依然不认道:“你只不过是个卒子,经张同敝之手,又经了老夫一手,有何可说。” “你不是吗?” 祁京道:“到了刚才那种地步都能忍住停手,如今是要将我押去宫里?” “呵呵,是又如何……驱虎吞狼…老夫其实知道,你孤身一人来此,很可能是让同伙去驱动多铎,但多铎被软禁宫中,不会再来了,所以才会放心的动手…… 本以为已计划的很好了,怎料却还是被夹在中间推着向前走…这便是孤臣与没有和光同尘的下场……” 这回答的话说的很乱,但祁京却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为什么?”祁京问道。 “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祁京又重复了那句差点让范文程杀了他的话。 “是为了理想?还是志向……” 然而,这次的范文程却是疲倦的摇了摇头。 “老夫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你貌似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些?” “不是,不是……”范文程却是真的累了,一连重复了两遍,才道:“老夫从未高看过自己,也从未轻视过他人,每一次,每一回,都是无比专注,说来你可能不信……你来之前,老夫就已想到过很多种可能,府邸书房里,也全是周吉的东西…独独没有想到如今这般…” 祁京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些也不重要了……我不是落到你手上了,真不杀我?” “不必再激老夫了……我杀你无用。” “你一路北上,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再给你多杀几百人,几万人又如何……改变大局了吗?” “所以呢?”祁京反问道:“那就束手就擒了?” “不,我们的道路不同,你只有杀了他们,才能活下去,才能到老夫身前来,完成明廷交于你的差事,也完成老夫要做的事。” “老夫从信阳开始便在看着你,知道你太迷信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套……因为你总以为自己拼了命,就能得到该有的结果,可这世上的许多路是从一开始便没有尽头的……” …… 马车中,祁京才想开口,却听范文程忽然问了他一句。 “如果……你进宫之前便来见老夫一面,老夫真的会保住你…你信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祁京道:“你不怕被你身后的人知晓?” “送你过去,已是在自缚双手了,等你死了之后,老夫兴许也不远了吧……”范文程喃喃一句,道:“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你对老夫有偏见。” “你投清,我归明,我们是敌人,当然有偏见。” “呵,你想说什么?用所谓的大义来压住老夫?” 范文程笑了一下,道:“明廷只不过是一顶乌纱帽而已,与清廷顶戴花翎并没有什么不同,你可明白?” 他头一次用了这两个称谓,微小的声音种带着一股浓浓的坚定。 “老夫一开始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汉奸,异族,衣冠之事……这些,老夫心里比你更清楚,但……就算你知道了老夫为何要这样隐忍,牵引,谋划又如何?”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看到的都是自己推测出来的,也因为你确信自己是对的,田世昌,索卓罗,陆建章等人的死就是你的佐证依据…你杀了他们,可你真的了解过他们吗?又或是你真的了解过自己所处的这座天下吗?” 祁京微微一愣,抬起头,却又听范文程说了起来,“不知怎么,老夫总能在你身上看出一股疏离感,就如你不是这世间的人一般,你看我们,就似在看书,你只理智,只冷血,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像很久以前的老夫刚踏上这条路一般……” “而之后,老夫走了余尽三十年,从无片刻停歇……” 说到这,范文程却没有再说话,而是将身子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的骚动,不断敲击着膝盖,只觉脑中的弦已被拉的发颤,随时都要陷入黑暗里。 沉默之中,祁京也不好受,事到如今,他整个身子也已不断传来病痛,困意,心绪,到了最后,化成一口长气呼出。 此时,双方的心绪都已是交错疲惫到了极点,耳边只余渐渐开始响动的马蹄声。 黄昏下,这辆宽阔的马车似乎已脱离了拥挤的西长街后段,开始向西华门疾驰而起…… ~~ 范府。 天边最后一缕的霞光像是一把利剑,直直插在阿达礼的心口。 就在刚才,他获知府中有一辆马车出走之事,明白了事情的前因…… 早在领兵出府之前,他就已有些怀疑被苏克萨哈骗了的心思,同样,之后他之所以顶住所有压力硬着头皮领兵冲破西街口,也是在逼迫对方,让其把细作交出来…… 如此,他才敢赔上了性命,去冲来一个出其不意,可也就是抱着这样到心思……扑空了…… 阿达礼站在范府后院的门前,望着满目疮痍的楼阁,墙壁,大口的呼着气。 最后,他终于转头看向了后方。 “去……替我写一封信……交呈摄政王……奴才阿达礼擅自动兵,罪当万死……” 只是这单单的几个字,阿达礼像是有千钧重负一般,挥手停在半空中。 就在身子将要倒下之时,人群中忽冲来一人,将他的后背抵住。 “清醒点!”鄂硕的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一把扶过他,道:“不过就为一细作之事,何至于此……” 阿达礼张了张口,叹息一长声。 鄂硕又道:“郡主已经找到护送回府了,已经够了,眼下没出事,还瞒得住……” 阿达礼嘴唇泛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道:“我知道,但不甘,我等了这么久,只出手这一回……如此,怎么还会被人牵引……” “算了……算了吧,局势太乱了,牵扯的人太多了,谁能看得清……” “不…不能算!” 阿达礼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把推开鄂硕,阑珊向前走去,道:“即便错了,那就一错到底,止在今日,必须断绝一切事宜!” “你疯了不成?!”鄂硕喝了一大声,道:“已经够了,你还要做什么?!给我回来!” 然而,阿达礼的身影已愈走愈远,未久,前方便又是正白旗骑兵集结的军令响彻而起。 鄂硕看着这一幕,也连忙叫来一个王府亲信,道:“你马上给我往宫里递一道折子,我要面圣,即刻!” “喳!” “还有……还有,加派报信的人手,传……摄政王御令,告诉如今还在京城搜捕细作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个挑起争端苏克萨哈,不要再闹了!给我停手!停手!!” ~~ “不要停!给我继续围住!” 与范府相隔两条街的河清西坊中,一声大喝传出。 苏克萨哈飞快地跳下马,往着前面一间铺子里赶去,期间还在不断发号施令。 “这几间,还有那里!全部围起来!”他停在半空的手指画了一个圈,范围几乎囊括了小半个西厂街。 “是……” 銮仪卫与御前侍卫接踵而去,很快便把这条颇为狭小的街道围住。 苏克萨哈眼见这一幕,才堪堪放下心来,于他而言,他的消息传完后,在大局上此事不过就到了收尾的地步,姜明必定会被抓了,郡主也应该被找到了…… 如今要紧的不过是在小局面上。 在此得到消息之前,他想了很多,并确信了姜明拿不走那些上百斤的糖,要拿走,只能靠同伙…… 而自己投靠了陛下,陛下又要逼范文程自己送上把柄,得宠的遏必隆要去山西没时间来搅和,那就只能自己来捞这份投名状了。 门被“嘭”的一声响踹开,苏克萨哈随即进了第一间铺子,里面的铺主已被押住,他上前,问起了第一句话…… 而其店铺牌匾之上,正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糖”字番号…… ~~ “老夫这辈子于这条路上,经历了太多事,太多人了……你可见过辽东山里的苦参?” “那是一种时间越久就越苦的药材,我以前落榜就时常在吃,那时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将来要登堂入室,要年少登科,要以自己的信念才学将天下扳转回来……可,我愈到后面就愈发现,总会有人比我更聪明,更有抱负,更有才学,当史书中兴亡败替交错的一刻到来时,落下的每一粒尘土都是一座大山,而我只不过是个即将被压死的蝼蚁……” 范文程的声音说到这几乎是细不可闻,夹杂着有些压抑的嗓音,像是一只垂死的蝉在鸣叫。 祁京抬眼看去,只见他整个身子都坐直了起来,辫子里夹杂着花白的头发,衣袖胸口上染着血,像是一块正在腐朽的老木头。 然而,祁京却并不答话,渐渐将视线移到他的眼神上…他知道,范文程的心弦终于于此刻断裂了。 “你以为老夫没有过挣扎吗?” “九年……我在沈阳待了九年,那时我也曾带着冠帽,束着长发……呵,可这些是没有用的,你看,你没有剃头,没有屈服,与我斗到了现在,也是没有用的,那时的范文程与你一样只是个书生,什么都没有,只有冷血,只有灰败……” “于那一刻而言,其实什么也都不重要了,权力,名望,荣华,通通在这九年里面被震的粉碎,我只想要一件东西——” 范文程举起了手,停在半空,似要握住又似要张开,可到了最后却陡然落下,继续道:“为了它,老夫一切都可以忍耐,都可以放弃……这并不是关乎你所说的衣冠,汉奸的事宜,就算是生于两千年来任何一朝一代,老夫就算衣不蔽体,又或是粉身碎骨,也依然要去做。” “你们明廷,又或是老夫自己这边都在说什么通敌卖国,汉奸走狗,抛妻杀子……可老夫不在乎,老夫只要一条路走到死,只要天下安定,只要四海澄清……只要经我之手赋立万世太平!” “而如今,又算的了什么呢……呵,去他娘的和光同尘……” 说着,范文程忽然大笑不止。 “危楼还望, 叹此意、 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 浑认作、 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 连岗三面, 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 只成门户私计……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但他也就那么正襟危坐在那,吟完最后一句时,眼泪止不住的流。 …… 马车中安静了许久,只剩马蹄声在狂奔。 “仅是与我这个即死的人说这些了……”祁京看着范文程那张失意的脸,张口道:“其余人,谁在乎呢?” “老夫从未要求谁在乎。”范文程缓缓道:“只告诉你的是,老夫会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如今,即用你的命来开这一局…老夫会记住你…只因老夫行此事,是为与苟且淤泥之辈和光同尘……问心有愧…” 祁京点了点头,闭眼道:“按照你说的做,其实也对,受教了。” 范文程叹息道:“我知你北上也莫不是怀有这样的心思,我们本是走的同一条路,老夫本也可以救你,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了……” “是啊,无可挽回了。” 范文程没再说话了,他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如他而言,自从祁京入京以来,他便一向看重,倘若其人真的能早些来见自己…… 算了,结束吧,这只是这条路上的一个后来者而已,自己送走他后的前方仍然有许多座大山,许多更难对付的人,他又算的了什么呢,已不能再懈怠了…… 范文程转过了半个身子,这般于心中宽慰着自己,掀开了帘子,见周围已是熟悉的景象…… 前方就是西华门了……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 腰白玉之环,左佩刀, 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 “什么?”范文程回头,一皱眉,恍然间只觉嗓子已沙哑无比。 “可你自己若真的不在乎那些苦难,又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 “小人……真的记得很清楚……”面前跪下铺主颤声道:“这几年来,除却前明覆灭囤货之时,只有那人买了这么多……” “他是怎么拿走的?” “他…没拿走啊……” “不可能!那你上百斤的白糖去哪了?!你在骗我?!” “小人绝…绝不敢,这糖原是被他付过钱了,但后面来拿走的人又付了一遍,所以官爷来盘问时,小人才……” “闭嘴!你真没看见姜明身边有其他人?”苏克萨哈眯着眼,又将刀口向下低了低,道:“你仔细想,说实话,我不会杀你。” “小店昨晚就来了两拨客人……是有……但他们不是一路来的啊……” 苏克萨哈眼神一亮,“说!” “除却第一个来的那位公子哥,第二个像是个大户小姐,长的可漂亮……她…她领了几个仆役,一个矮矮平平,一个面目冷峻,还有……” “去哪了?” “不…不知……” “你他娘的……”苏克萨哈正想骂几句,可转眼一看,却是发觉到什么。 “一前一后,他们必定在联络……” 他猛然咚的一声丢下刀,像是有种直觉般的,往着店铺前台跑去,翻翻找找之下,终于看见了一本被压过的账册…… 那道被压过的痕迹两页间,已是被撕下了一页…… 苏克萨哈仔细看去,发现书写的痕迹,但其人像是不会用笔一般,用墨也太多,竟把笔劲透到了下一页上。 他马上拿起台上的笔开始临摹起来。 “火硝石比例……糖比例…不需引线,拉扣,排线…愧树……” 苏克萨哈越写越不明白,可等到最后几个模糊的字迹被他识别出来时,他额头忽然青筋暴起…… “西华门……” ~~ “你说什么?” “你不是真心的,你只是……被逼出来的。” 祁京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那个赋立万世太平的志向太大了,而我,只求今生,不问来世。” 察觉到这陡然变化的气势,祁京开始被两个侍卫死死按在地上,似要捏碎骨头一般。 可他声音仍然就发了出来。 “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第三回,各一半机会,我赌你输……” “你到底在说什么?!!”范文程将要冲过来,神色怒目圆睁。 “我没见过苦参,但也没必要见了,吃糖吧——” 范文程的怒吼还在继续,接连着祁京身边的两个满人侍卫都开始怒喝起来,但很快,他们的声音便消失不见了,如同石子落入湖面的声波扫平了一切! 火光喷涌而出,在外疾驰的马车像是被一只大手霎时间掀翻,在低空中旋转出一道平滑的弧线。 最后,才是滚滚气浪向着不远处的西华门穿去,经久不息…… 第134章 同伙 从西长街至西华门其实有段很远的距离。 之所以说是很远,是因要横穿过整座西苑。 西苑属前明外皇城的范围,里面包裹住了整个太液池,并修建了桥梁,园林,宫殿等,要真算上面积却是比内紫禁城还大,因此自清军占领后对里面的也只采取清查,并不修理,少有人住。 可北京城又实在太过庞大,所以相比绕圈走更远处的午门入宫,最近的,只能是从西长街先直转过西安门,穿过西苑,最后再于西华门入宫。 也只有这样最快,动静最小,足以避开摄政王府或是豫亲王府的追杀…… 祁京不知道范文程是否还有更好的想法,但这些是他想到的。 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与范文程不是同样的人。 范文程是在压制着心中所有的情绪,站在利益,大局上做谋划牵引,诸如自己出了豫亲王府后,他看多铎的举兵的动作,便知周吉身死之事细节已被泄露,所以自然能想到细作会入宫并提前动手布置,只最后看捉不住了,才下定决心自己动手除掉内阁,把罪名背在明廷细作头上。 这样的人,只会等着猎物上钩后才会一步步看着走,小心翼翼,有危险时必定会退走,所以他每次都会赢。 在祁京前世其实有个笼统的说法,投机主义。 但这他们其实也有个致命的缺陷——不会去想没有把握的事,只有料定之后才会谋划动手。 因此他们只能看到一条路,即预想中的注定之路。 即使范文程比一路北上的对手加起来都厉害数十倍,即使他所要走的路是为天下太平着想,也是如此。 或许在这个时代他依靠这样被逼出来的经历变得运筹帷幄无比厉害,可这些在祁京1948年会战失败后,就已被证实是错误的了。 这条赋立万世太平的路,终究不是一个人可以命定的,而是每个人民的路结合出来的…… 至少他北上至此,身边也结合了几个,他们总是在范文程料定之外,祁京预想之中而已…… 而自己呢? 他不知道,或是也根本不清楚…… 所以,此时他正被气浪掀飞在马车顶上,还在想着,于这一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 “喂喂,我刚刚看到有人在盯着你呢,为什么还要走午门出宫呢?”身侧穿着御前侍卫军服的东莪问道。 因而他们才看到苏克萨哈的身影向会极门后的文渊阁跑去。 “不是要从这出宫,我来这里,是为证实。”祁京见天边烽火燃起,喃喃道:“文渊殿吗……到也算弄巧成拙了。” “什么呀?” “他做完了,到我了。” 说着,祁京拉着她混进了队伍中。 时间定格在前两日午时三刻,午门前三方会首。 …… “你怎么知道……我想给你说走西华门的?”东莪又问道:“那边都是我阿玛的人,我有这个……” 她手上亮出了那道金色令牌,于月色下显出“皇父摄政王亲临”六字。 “不止我知道,许多人都知道。” “为什么?” “你不懂,从现在开始,你只当背后有双眼睛盯着。” “可……不是已经混出来吗,在哪?” “天上。” 西华门,两人联袂走出,背后的宫闱漆黑一片。 时间定格于前一晚子时深夜。 …… “你真说对了,真有人在盯着我们……哎,别动我簪子……” 两人靠在墙边,从旁周遭是胡同巷道,静静地能看到脚步踩在人影上……走远。 “令牌也给我。” “不给,你别以为现在这样,就可以对本郡……” “我们不是同伙?” “……” 西厂街中段街道,祁京带着这两样东西敲开了一家糖铺的门,待了一阵,从后院翻出。 时间定格在前一晚寅时。 …… “买这些东西作甚……不对,是你偷的吧,速度真快……”东莪才搭了一件外衣在身上,转头看去,道:“但我们是在被追杀唉……喂,你干嘛?” 祁京将一排竹筒绑在了小腹上,试着按下几只拉扣,然后换上了道袍。 “速度快没用,时间不够,只来得及做一只了……走。” “去哪……我好累,又困,要不要休……” “我们在动,他们也在动,不能休息……” 祁京也半闭着眼,身形摇晃的往旁边又刻下了一个记号。 “这是什么?” “最后一步……第三次,就赌他们做的出来吧……” 他们从西厂街穿过河清西坊,在踏上更前方的西街口时,两人纷纷抬头看了一眼天边。 时间定格在今日卯时。 …… “哈……老夫原以为滴水不漏,想不到会弄巧成拙,遇上你这样的疯子……这样的主子……却也再无办法了……” 西长街堆积的人流中,马车缓缓行驶着,范文程放下了车帘,回头喃喃道。 祁京抬眼看过去,见帘子被风吹了起来,有霞光照进车厢。 而片刻的光景里,他的视线来到了车外人流中的某一处,有人对他高高的举起了手,张开后又握住——收网。 外面喧闹异常,可车厢里的气氛却是一片宁静。 “聊聊?”祁京忽然道。 时间定格于半个时辰前。 …… “老夫也本可以救你,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了……” 范文程再一次掀开了车帘,似做惆怅,也似在宽慰道。 这辆马车驶入了一段种满槐树的宫道上,不远处有座搭在太液池上的木桥,过后便是西华门,但在他没注意到的几棵槐树上,吊几件布衣随风摆动,于景色里快速掠过…… “是啊,无可挽回了。” 祁京闭上了眼,适才闪过的简略的党徽图案已经消散,心中浮现出前世军校里那些同学的影子…… 缕光流影,星星之火,此去经年,逆水行舟。 他释然一笑,忽然想起了那段残句。 “同舍生皆披绮绣……” 时间定格在触动排线雷火的前一刻,天边夕阳消散,夜幕降临。 …… 而当下这一瞬,他也就是带着这样碎片般的意识,随着马车的落地,重重地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西华门周遭已然开始了连续的响动,并伴随着抽刀声四起。 ~~ 韩文广从宫道侧槐树林中抽出了刀,身上还穿着御前侍卫的明黄军服。 他虽是离有些远,但此刻也被那道气浪震的手脚发软。 “快!把马骑过来,救人!” 林子里,他朝身后大喊起来,慌忙跳过一棵倒塌的树干,第一时间冲向了那辆被掀翻的马车。 等快步跑过一段距离,又朝着埋伏在宫道前方的人吼道:“继续炸!把桥弄塌!” 视线放长,远远地,可以看见西华门木桥前三骑冒出,几枚竹筒凌空落在桥上。 “嘭!!” 木桥轰然倒塌,气浪再次翻涌而起。 同时,他也率先赶到了布置排线的附近,发现预设的大坑旁果然只有寥寥五个亲卫倒在宫道上,而那辆马车已被掀翻在几丈远的地方。 再次加快速度,才刚踏上宫道。 忽然,他眼神一顿。 “虎!”鎏金腰刀突兀向上划来。 “叮~”韩文广快速打落那一刀,只见从旁那名御前侍卫正在借势起身…… 韩文广顺势持刀劈下,“噗”的一声,鲜红溅在脸上。 再侧头一看,马车附近被声波震飞的几名御前侍卫陆续清醒过来,于近处地上爬起,皆怒目圆睁。 仅是这一顿的停滞,他便已成了围攻的中心。 “杀!” “汉狗!” “宰了他!” 韩文广拔出了绣春刀,到了如今,他没想到这些八旗的侍卫竟然还能这么有力……冒进轻敌了。 仓促间抬头望去,只见侧翻的马车下 有血流了出来…… ~~ 范文程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满脸都是血。 他本能的想推开压在身上的那名侍卫,可却发现自己的手已被一截断木刺入,钻心的痛。 “啊……” 不光是身上,还有他的耳朵,口鼻都被震出了血,他大口喘着气,旁边似有打斗声,但也听不清了。 再等视野恢复清明时,才得以看见如今马车里的情况。 整个车厢都侧翻了过来,横梁,车轴全部断裂暴露而出,其中一截正插进了压在他身上御前侍卫的胸口,另外一个侍卫被半段倒下车壁压住了整个身子,只剩一颗头在外垂着。 还有……祁京,在他身侧趴着,有微弱的呼吸拂面。 他此刻还被铁链捆着,口鼻也均是在流血,睁开眼,还在直盯着范文程。 “小贼子……哈…哈…” 范文程的身体与精神在不断的被抽干,回望那双眼神时,只说到一半便顿住,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做到的?” “……你太厉害………所以只能让你先动手……以为胜券在握……哈……” “那……也是…你知道我要从……西华门之后动手了……为何不从其他门逃……” “只有西华门最近,最隐蔽……你也会想到……” “那么……竹筒里空出来的火药……是埋在这里了……” “是……计算过距离……” “不对……你没有时间做这些的……你不可能瞒过老夫……是其他人……外面有打斗声……是同伙做的……你们怎么传递消息的?” “还重要吗?你很看重我不是…幕后主使…不杀掉你……怎么回去……” “可笑。”范文程忽然惨笑了一长阵,口角不断溢出血来,道:“有人助你…还偏要用这种办法……哈……赌命?” “我说了,我们不是同一类人,至少……你看错了一点,我只是个细作而已,对此,只能搏命……” 范文程整个身体都已被那个死掉的侍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一分。想摇头,可是摇不动,只喃喃道:“…你的目标……原一直就是杀掉老夫吗……” 祁京不答,从嘴里吐出了一节铁丝,气息微弱道:“第四回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范文程笑了笑。 他已经没有心力,也没有精力了, 输了便是输了,问的再详细,也改变不了结果,哪怕他知道输掉后的结局…… 此刻他能恍惚地看到祁京打开了镣铐,在缓慢起身。 但他也没有想伸手去夺那截近在咫尺的铁丝,目光直视,视线由另一边的车窗可以看到稀疏的夜空,寒风把血液吹的像是要凝固住,他渐渐生出了一股绝望之意,夹杂着落寞,寂寥。 这种感觉自内心深处迸发,比压在他身上的东西更为沉重,现实与脑中的力量不断上下压扁着胸口,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老夫……还未说服你吗……你杀了老夫…一样的……改变不了大局的……连老夫也未曾能改变……没有意义……没有办法……” “和光同尘,你不明白,一个人的作用太小了……” 此刻,祁京脚上的镣铐已然跌落,躬着身,目光在断木横布的车厢里寻找着什么。 “不,不是一个人。”祁京道:“可惜,没时间与你说了……” 范文程微微摆动头,见到他手中握着一根寻来的断木,根尖锋利,视野再恍惚,他听见整个车厢连着地面在颤动,外面的厮杀声似乎越来越多。 而身前的祁京已然靠了下来,锋尖被抬起,方向对着他的脖间。 “为什么?”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了祁京最后一句话。 “是为理想?还是志向?” 祁京似乎是不想看到他那双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眼神,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眶。 “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们……对这个糜烂的天下,从未妥协过。” “噗……” 大量的血顺着马车下流出…… ~~ 生命如同洪流奔涌到尽头。 而范文程却依旧感到无比的累,眼中的黑暗像是能看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延伸到了天边,一座座大山矗立在那里,他一步步的迈进其中,艰难往前走着。 这时出现了一个从身后跑过来的人,穿着道袍,也没剪辫子,飞快地超过了自己。 而他之后,好像带来了好多人似的……他们锲阔谈燕,开山阔路,直至身影远通天际。 真是热闹啊。 ~~ 马车外,暴喝声出。 “老子来也!” 赵石宝鞭马跨过倒塌的树干,提着一把组合成的长枪,朝前重重一刺。 “噗!” 只在拔出长枪的一瞬他又借势凌空翻身,双脚稳稳的落在地上。 “汉狗!” “老子是你爷爷!” “杀!” 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韩文广堪堪躲过一刀,咬紧了牙关,再度向马车那边看去。 只见一个人影已在费力的爬上来,瘫倒其上。 而另一边的蔡川三人也已纵马赶到。 刀锋疾至,厮杀瞬起。 第135章 棋子 夜色中,鄂硕赶到了午门,递过折子,等待着内侍卫大臣伊尔登接见。 就在不久前,他已安顿好了西街上的事宜,包括遣走范文程布置的人手,收敛尸体,还有遣散源源不断聚去范府的正白旗等。 正白旗如今在京的地位超然,而摄政王出征前曾命他查清范文程一事,既是抽调了大部分去了大同,这些留下来能聚集的旗户依旧是归他与阿达礼统制的。 这也是他一开始能压着范文程与宁完我的原因,除了有代表摄政王的名义之外,在其余七旗大空的京城他也有横行的资本。 而宫里的御前侍卫是从上三旗中选拨而出,多是权贵子弟,皇帝亲军地位更加在正白旗之上,自伊尔登统制后与他这边也没什么交集,最多的,仅是为近几年多尔衮摄政凌驾皇权之上的一点口角。 但就是今夜,正白旗与宫里的御前侍卫正面冲击在了一起,西街上血流成河,原因只是为争一个微不足道的南明细作....... 此事必须要有个交代。 所幸西街上是阿达礼调动的人,下手还算有分寸,只要范文程顺利入宫了,得知消息的伊尔登不至于会不见他,但也总得交代清楚。 望着稀疏寒冷的夜空,有小雪落下来,鄂硕愈感压力重大。 此时,午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伊尔登与几个提着灯笼的御前侍卫走了出来。 鄂硕当先跨下马,上前低头道:“大人,西街伏杀之事我等并未知晓,冲撞了范府.......” “事已至此,不需你费心思开脱了。”伊尔登神情疲惫,只单单叹了口气,道:“此事太过仓促,老夫已知人出去了会平生事端,你该安顿好的安顿好,抚恤,缘由老夫这边会给出来。” “是。”鄂硕应了一声,解释道:“朝会之前细作与范文程一事,我等就已无意插手,只是为郡主安危,这才.......” “老夫没有与你计较西街一事。”伊尔登摇了摇头,道:“但你既递折子想进宫解释此事,那老夫不妨也把话给你说清楚,明白否?” “明白。” “明白便好。”伊尔登淡淡道:“老夫在此之前还不知宁完我是奉摄政王之命清查范文程,但那日朝会,他与索尼等一众争斗,朝堂上有许多摄政王府的亲信站在他那边,连多铎也来了,是你与阿达礼的手笔?” “属下不知此事。”鄂硕拱手道。 “你真不知?” “属下那时尚在......” 伊尔登挥手打断道:“不论你参与与否,此般皆是在逼迫陛下,而如今的这个结果,老夫只问你,他们满意否?” 鄂硕沉默着,他怎么听不出伊尔登在暗指的他们是谁,可单单只看多铎与宁完我的软禁,还有苏克萨哈那般不痛不痒的处罚,他便知矛头是对着谁的。 就如同一开始索尼无旨入京与范文程的那次会晤,他与摄政王便知源头在宫里,而他所要清查的范文程与宫里是一体的,查范文程就是在查宫里,双方早已是对立的关系。 之后宁完我多铎与朝堂上的这些人只是被牵着走把水搅浑了而已,他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满不满意,还要不要乱下去,到底是看摄政王府与宫里的意思。 如今伊尔登替宫里站出来想把话说清楚,是已有妥协的意思,但于他而言此事的关键是,多尔衮将摄政王府的权柄交予他之前,并没有告诉他该查到那种地步....... 他来此,是想不再闹下去了,但事已至此,他也绝不可能替摄政王府承认。 “属下不知。”鄂硕依旧道。 闻言,伊尔登却没有再追问下去,重重叹了口气,道:“你等这般态度,怎么可能交代清楚......你既不说,老夫便给你个交代。” 鄂硕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你等这么卖力的去追讨那些细作,无非是为了结交代一切的缘由,老夫也明白,内阁的那些人死的不明不白,多尔衮尚在都不可能承认,何况于你与阿达礼。” 伊尔登接着道:“不止于朝堂上的那些事...陈掖臣与会馆,还有宣治门与文渊阁大火一切种种,皆是离不开范文程与南明细作的影子,召对过后,陛下对他已有所疑虑,所以才使得西街上有一场伏杀,此般,皆是在平缓矛盾,毕竟京中诸臣不可能相信只单单几个细作有这般能耐,说出去也不能服众...总是要给一个交代的...” “大人的意思是?” “不是老夫的意思。” “属下不明白......”鄂硕继续道:“陛下这是要清查内阁大火系与范文程有关?” 伊尔登点了点头,拿出他的那封折子,道:“老夫肯来见你,就已说明了所有事宜可以在此断绝,如今文渊殿的事还未查清,陛下已亲自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却也没时间见你...你回去把人手收了,不要再闹,此事于你而言到此为止,老夫会收拾首尾,明白了吗?” “奴才领命。” 鄂硕终于松了一口气,心神放松下来。 若是伊尔登肯开这个口,那陛下与朝堂那边倒不必担心了,能遮掩下去便好,大家都不干净。 再者,内阁事变疑点重重,诸多朝臣皆各怀心思,伊尔登也有顾忌,不敢在这时候再分心计较摄政王府,他当然也不相信陛下会清查范文程,但只要宫里有人肯出来制止事态扩大便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走上前,低头收下了折子,准备转身上马。 “对了。” 身后的伊尔登背着手,忽然问道:“西安门那边是怎么回事?也是你们派来的人?” 鄂硕一愣,他什么时候派人了?为求平息混乱,他都假传了摄政王的旨意,至如今午门,皆是孤身前来。 他当然也知道西安门,外皇城西苑的门户,连接着太液池一片的皇家园林,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来替....... 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然后是伊尔登刚才的那段话,还有更早之前阿达礼对他说的那句“止在今日,必须断绝一切事宜.......” “西安门发生了何事?”他转头颤着声问。 “今日下午有一队人马在西安门出示了摄政王的金令,说是要给宫里送糖,一去不返。”伊尔登抬头看着他道:“而西安门的守卫是正白旗的人,不敢阻拦,你派遣这些人进来做什么?” 鄂硕的脑中“嗡”了一声。 “那...范文程...是从西安门入宫....的?” 鄂硕张了张口,只艰难的吐出了这几字,然后是战栗,不安,拿着折子的手在空中一动不动。 “是,你怎么了?” “阿达礼...诱饵......” ~~ 马车一侧,倒着五具尸体,俱是一刀毙命。 祁京才刚起身,脑中一阵耳鸣,耷拉着眼看去,只见蔡川三骑在不远处调转了马头,再度奔走过来。 此时的场面仍旧很混乱,经过一轮冲袭后宫道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白糖在燃烧,树干在巨坑侧齐刷刷的倒塌成一片,远处西华门渐渐有火光冒起。 韩文广身上被划出了几道血口,正艰难的朝着这边走过来,神色有些颓然,像是张了张嘴小声说了些什么,唯有近处的赵石宝收枪大大咧咧的过来喊了一声“祁头儿,没事儿吧?” 祁京艰难的摇了摇头,撑着倒塌的车壁,于马车上站了起来,在稀疏寒冷的夜空下,目之所及皆是寂寥之色。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前世第一次的搏杀,他把匕首插进对手的胸膛,同时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狂跳不止。 他并没有感受到作为胜者的快意,而是劫后余生的脱力感,但也正是这种活下来的意志一直在牵引着他打破一切的继续往前走。 同时,范文程最后的那番话也不断回荡在脑海中,变得沉重,他凭借运气杀掉了这个几乎全知全能的对手,却依旧没有改变什么,自己仍然要继续逃亡。 一旁的蔡川也有些感触,他知道祁京这个计划的凶险性,如今的结果几乎可以说是用命拼出来的,但于他而言还是有着更多不同的顾虑与纷扰....... 想到这,他才开口道:“祁兄弟,如今.......” 祁京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怎么看,来之前商议过了吗?” “那时情况太急,还未有商讨.......”蔡川道:“大郎与我说过几句,炸掉桥后可从北安门走,我们骑快马,绕路而行,韩千户手里还有你给的令牌。” 祁京点了点思虑着,道:“北安门太远了,而且我们一行骑着马太招摇,身上还有血迹。” “最好的办法就是原路返回,但后面也许还有追兵.......” 话语一顿,宫道前后忽然有两骑鞭马而来,祁京转头看去,是蔡川派去盯梢的两名侍卫。 “大哥,西华门那边有鞑子跳水游过来了。” “西安门那边也有大队人马,像是正白旗...快走吧!” 韩文广一皱眉,已是匆匆牵过了一匹马,促道:“前后都有追兵,你们先走,我与石宝殿后。” 赵石宝也用衣袖擦了擦长枪,道:“祁头儿,你伤的重,先走。” “不行。”祁京忽然摇了摇头轻声道。 “什么?” 祁京闭眼道:“我们此番杀掉范文程,就是为顺利回南边,而这个知根知底的对手已经死了,不能再这么被动.......而且,范文程对我说过,他改变不了大局.......所以要把目光放高一些.......” “可是.......”众人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听远处的马蹄声渐大起来。 然而祁京还是闭着眼,心中闪过了无数交替的画面,文渊阁的大火,范文程与多铎的追捕,西街上的伏杀,范文程的奔走,西安门的守卫....... “他们...不是来追击我们的。” 祁京睁开眼,转头看向了西华门之后的紫禁城,道:“我们是范文程的棋子,但范文程或许也是棋子.......” ~~ 阿达礼纵马跨过了西安门,身后是数百紧跟着的正白旗骑兵。 他仍旧未想太多,脑中唯有范文程与姜明两个身影。 他原本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利用郡主在西街被困之事接近范府,然后逼迫范文程把细作交出来,由他亲自了结结束近日京城这些事由。 而在此之前,他曾在摄政王府见过那名叫姜明的细作,也承认他有些本事,但他的本事没有这么大。 他不在意这伙细作的底细,甚至根本不关心他们,投靠大清朝有异志的汉人多了去了,他们算得了什么? 关键是范文程,此人权谋了得,更加之有宫里的支持,利用这伙外来人的莽撞打破了京中的局面,如那日朝会上所辩论的一般,銮仪署大火与会馆大火是细作所为,宣治门大火是细作所为,文渊阁大火与五位大学士之死皆是细作所为...... 这是借口,也是握在范文程手上的一把利剑,让其可以在京中百无禁忌,倘若再等下去,是否摄政王府大火了,人都死光了,也是细作所为? 此时,正白旗的火光照亮了由西安门通往太液池的宫道,从西街一路赶至此处,他们用了不少时间,望着愈发深邃的夜空,阿达礼却只觉有一股忽如其来的倦怠之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付出再多代价也必须尽快结束此事.......” 喃喃一句,他再度鞭马疾驰,忽然将视野降下,看到了远处几抹稀稀疏疏的烽火。 片刻之后,那些如同渔火的光点在变大,队伍前端的几名旗户也注意到了这些,他们疾驰上前,将手中的火把由宫道分散而去。 阿达礼也紧随之继续往前,见漆黑中的景物在前方展开,然后有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他的心神,惊愕与凉意在冬风中翻涌而上,他的整个人都在瞬间收紧...... ~~ “猜的没错,西华门后面是伏兵。” 太液池桥北面的一处岸台上,祁京远远地看向了这一幕道。 火光映照在蔡川的眼里,他此刻的表情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转头喃喃道:“为何会是...这般.......” “因为我们的作用太小了,在紫禁城那位眼里,掌握一切的其实是范文程。”祁京牵过了缰绳,然后转身看了看马背那具被他带出来的尸体,叹了口气。 “为何?”韩文广忽地也问了一句。 “范文程说过,西街伏杀是隐蔽之事,摄政王府不可能会无缘无故的追击过来,必定有人给他们报信了,而有这个能力且又能让摄政王府的人相信的,只有宫里派去的人了。” 祁京闭眼想了一会儿,道:“我们是范文程手里的一把利剑,用这个名义足以让他百无禁忌,而如今他所要做的事情完了,就得将剑毁掉,用于那些被剑砍伤之人平息局势,也就是替罪与和光同尘......但同样,范文程自身也是一把百无禁忌的利剑.......” 韩文广道:“你的意思是宫里要杀范文程,用于平息局势?” “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是摄政王府的人要杀范文程。”祁京道:“伏兵是一道保险,关键取决于摄政王府的人会不会追过来...清廷京中只有两个派系,范文程是可以活着入宫与他们继续周旋,但最好的收场方法是范文程死在他们手上了,局面才能最快平定下来。” “那还带走他的尸首作甚?” “我们不能让局势平息。” 祁京微微摇头,只见远处已烽火连起,北风呼啸,轻声道:“况且只剩最后一件事,就可以回去了.......” 第136章 吞狼 午门。 伊尔登依旧负手看着鄂硕,道:“此事,老夫已说了...回去吧。” “大人。”鄂硕已然心神不定,只觉抬起的手都是那般费力,“属下...属下胆请大人让我去西华门.......” “到底怎么了?” “属下怀疑那队人马就是细作,他们先一步进宫,必是要在半路伏击范文程...” “这话自己信否?”伊尔登道:“他们如何能进宫?你却也不知?” 鄂硕神情一顿,喃喃道:“只怕还有阿达礼,今夜只有他离范文程最近...但他也不可能提前派人进去...” “阿达礼又来做什么了?” “他在与范文程置气,西街冲突一事便是......” “荒唐!”面前的伊尔登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老夫已与你说了,不管是范文程牵引了细作也好,是他自己在行事也罢,还有诸如阿达礼领兵冲击的种种缘由......一切事宜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鄂硕话语顿下,张了张口没有再出声,因为他发现此事已经解释不清了,去西街可以解释成去救郡主,但阿达礼为何要追击范文程,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此时,他心里也已隐隐明白什么,细作只是一个由头,阿达礼恐怕是趁乱去问罪范文程的....... 而范文程奔走宫里只求一个庇护,姜明已经被捉了,单看结果来说,其实事情已经结束了,但他只怕阿达礼会过激,倘若真领着正白旗进了西苑,只会被范文程反将一军。 还有那伙提前入西苑的人马...鄂硕忽然想到了豫亲王府中那双平静的眼神,心中猛然一个激灵。 “胆请大人让属下去西华门......” 伊尔登盯着他良久,叹道:“给老夫一个理由。” “他们...他们有摄政王府的令牌,属下怕此事会栽赃到摄政王府来.......”鄂硕终吐露了一句实话,“况且.......” “老夫说了,事已至此啊。” 伊尔登闭眼再次打断道:“你确是这样想的?也要去西华门一看?” “是。” “刀剑搁下,随老夫来。”伊尔登就此无言,转身便走了进去。 话到此处,鄂硕虽然也不明白伊尔登为何要让他进去,但总归是能了解事情经过,阿达礼倘若真被降罪了,有了伊尔登的支持,他也能第一时间解释... 两人穿过午门,到了金水河桥上。 从旁一侧便是已经烧毁的文渊阁,鄂硕看着那一片废墟断梁,忽然有些明白了阿达礼的本意,重重叹了口气。 “老夫在上次朝会也追捕过你所说的姜明。”伊尔登忽然道:“但也无功而返,摄政王府在外捉了他这么久,你可知他有何手段能在京中搅动风云?” 鄂硕想了想,道:“纵观他行事,似每一步都在考量我等这些追捕他的人会如何做...也因此,属下不信他会去西街自投罗网.......” 伊尔登又问道:“照你看来,姜明是要把阿达礼与范文程一网打尽了?还是在紫禁城里?” 鄂硕一愣,道:“他没这个本事。” “是啊。”伊尔登叹道:“老夫也说过了,你我包括京中诸臣谁心里都明白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这些都与牵引他的范文程有关,此事会有交代的。” 说着,伊尔登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夫知道你进宫是想替阿达礼辩解,但你们实在太过于纠结此事了,为何就不能让它过去呢?一定要死死纠住不放吗?” “属下并无此意,乃是阿达礼,他误会了......” 鄂硕看着他道:“如大人所说,此事已经可以盖过去了,但属下只是怕万一...万一阿达礼真昏了头,还请大人.......” “你与他一体,老夫怎不知救他就是在救你.......” “是。” “老夫会助你的,放心。” 伊尔登闭眼道:“前提是你等已经存了要平息局势的心思,不要再去捉什么狗屁细作了?” 鄂硕心神一定,道:“绝不会了,最初我等捉他其实也不过为给摄政王一个交代而已,如今大人与陛下既肯赐恩,那便就此断绝了,可谁叫那小贼子欺辱郡主,这...是真没法交代,所以阿达礼气昏了头.......” 伊尔登喃喃一笑,道:“是啊,你看,从一开始的銮仪署大火,会馆大火,宣治门大火,再到文渊阁,可谓是已翻天覆地了,且不想因为什么?皆是我们生出了间隙,朝廷也如前明那般还是有了党争的苗头。” 他说到这里,笑声有些变大,又道:“不然诸如一伙连身份都没有的细作,再加之一个垂垂老矣的范文程,怎能成事?怎能成事?哈哈哈哈......” 他站原地笑了良久,方才收敛神色道:“此事过后,等斩了那细作,我可得来找你们正白旗喝顿酒了,如何?” “自然,正白旗的兄弟皆在王府中恭候。” 伊尔登点了点头,道:“走吧。” 两人又穿过了朝极门,走过武英殿。 此时,风雪已愈发呼啸起来,于地上开始凝结起一层冰霜。 寒风吹的鄂硕身旁那只灯笼摇摇晃晃的,接连着他耳朵都被吹的呼呼作响,满布霜雪,一步步到了西华门前。 更前面的伊尔登已经下令开门了,而他提了提已经冻僵的腿,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身后的夜空看了一眼。 如宁完我所说,他与阿达礼原本是摄政王留京的另两只黄雀,有正白旗的兵权,朝堂上也多数都是摄政王府亲信,要做何事,几乎是百无禁忌,但这千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压过来了。 势单力薄,小心行事...他心中才涌起宁完我的这句话,脚步忽然停在风雪飘落的朱红门前。 只抬眼间,他看到了伊尔登肩膀的后方,西华门那道缝隙中露出的火光,恍若一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 风雪夜里,祁京跨过了范府正门那道高高的门槛,寂静一片。 这是一处三进制的府邸,正门的两侧还另开了两道侧门,以供府中的下人亲卫进出,而这正门自是由主人家与其子嗣宗族所进出的,光从府邸门面的简洁与其上“元辅高风”的牌匾来看,很像是前明时一处书香人家的所居住的地方。 但如今都已不同了,今日的早些时分大乱自这里开始,那时范府中许多留守的侍卫不分规矩的进出,留下了许多脚印,再之后细作就从西街自投罗网,一支竹筒敲击在府邸前的某一处地砖上,血流成海,最后是着白甲的正白旗从这里踏过又匆匆奔走。 祁京在跨过门槛时就已朝里面大喊了一声“老爷受伤了,快来人!”可许久过后仍然是寂静一片的样子。 他随即想到可能门房下人都被吓走了,但不知里面还会有些什么。 背着范文程往着前堂缓缓走着,不时用满语大喊替身侧的韩文广等人遮掩脚步声。 等来到前堂时,他们便停下了,祁京身子力竭般的往下滑了滑,赵石宝见状连忙想向前来搀扶,却被祁京摇头拒绝。他将范文程的尸体放在了一旁,坐下,手却并未松开,这样方便随时可以用作掩护。 “往前走有处花园,穿过后就是范府的书房,赵石宝先去看看...还有府门,也要去两个盯梢,最后去后院的马厩里找些粮草喂马,找到东西后,我们要从外城直穿出去,今晚也不能休息了......” 祁京垂着头,轻声道:“不用顾忌我,我撑不住的时候会说,快去...范文程背后的人肯定能猜到他已经死了........” 见他已这样交代清楚,众人也各自往这吩咐的方向而去,唯留了韩文广留下照看他。 趁着赵石宝出去探查的间隙,韩文广也终觉有了时间能与他说话,可真等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有些哽咽住。 “...我们在西厂街看到了你的记号...是姜家小姐发现的,之后也是她出面去买的那些东西,她很细心,直到临行了才告知我与程平。”他开口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 祁京耷拉着眼,道:“也很粗心,这样一意独断,没有商量是不行的,倘若那是陷阱怎么办.......” “你应该能想到。”韩文广将目光看向周围,轻声道:“我们都很着急,两日没见你的影子,城中也整日都是追杀的人,不冒险赌一把,你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可以商量着做...对了,那些炸药是谁做的?” “姜大公子,那时的情况甚为急促,他按照你给的配方没做多少,也不敢肯定到底会不会有用,甚至在客栈里引爆了一支,我们被銮仪卫追了一夜,他是在马车上配完的那些竹筒。” 韩文广又道:“还有程平,一直在找你的踪迹,直到见你在西街上炸了另外一支,才肯定是你在计划,之后便是我们拿着你留的金令从西安门入宫,而他此后便会在西长街上制造混乱,拖延时间。” 说罢,韩文广这才从怀中拿出那枚摄政王府的金令,递给祁京道:“我说这些,不是在邀功,而是.......” “我知道。”祁京笑了笑道:“而是我做事太独,以为能凭自己就能妥当了结。” “你不必这样,我们是依靠你才走到这里.......” 然而祁京依旧摇了摇头,问道:“杀了范文程,拿到周吉的那些书信后我们便可回程了,那么那封佛朗机地图,要怎么传出去?” 韩文广叹了口气道:“前夜我们也商讨过此事,周公已去,原本依靠清廷的人传递实在太过冒险,倒是郑六郎,他说了许多,似有西下沿海之意.......” “可信吗?” “我并未把地图交付给他...你的意思呢?” 祁京道:“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沿海郑氏,但只看利益角度,郑芝龙北上降清后郑氏已经分裂成了很小的一部分,没有站住脚跟前恐怕不会轻易举事,再者,联络他们本该是周吉的事情,那不妨我们就把自己当作周吉来想,倘若是周吉,会给郑世默地图西下吗?” “明白了。” “嗯,你不用想太多,清廷中也不安分,沿海还有机会.......” ~~ 一具具包裹着白甲的尸体在鄂硕的视野中展开,惊散而去的马匹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撞进太液池,噗通的几声。 地下是箭矢,长刀,还有散落的头盔,视野的尽头是对岸不断燃起的火把,穿着明黄色军服的骑兵正在来回奔走,然后是火光接连而起,如一条长龙般包裹住了整座太液池。 寒风呼啸,水面波光粼粼,槐树的枝丫与衣襟被吹的徐徐作响。 鄂硕的感官从未有过如此明确的展开,他低眼就能看到那只钉在他脚下的箭矢的纹路,耳中是霜雪落到火把上的嗞嗞声,还有面前许多浴血向他走过来的人,霜寒化水后正顺着他们的长刀上流下。 他也在向前走,身体是凉的,尤然是多年在战场打拼的经验也依旧没有阻止这些,因为他在摇曳的火光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感觉很像是他幼时独自进山打猎一般,一个人在绝地的山涧里遇到了围攻他的狼群。 这一瞬他已怒吼起来,张开双手,不可置信的望向周围。 接着,有人从他身后的走出,把他的膝盖打弯下去,按着头,紧贴在地上的那片血泊里,将刀架了上去....... ~~ “我怎能不想太多.......” 韩文广默然一笑,道:“我随陛下从肇庆府走过梧州,桂林,然后又返回了肇庆至如今北上两件事由,皆是这般...委屈求全.......朝中诸公为党争所害,邱兄,何督师,大西军,郑氏,姜总兵,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就不能连在一起呢,满人手里有刀有箭,我们手里也有,为什么总是要逃,要跪下.......” 说到这,韩文广没在说话,他一向冷峻,在说完这些后也自觉失言,转头看向院中飘着的风雪,怅然若失。 “那是他们。” “什么?” “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时间已经来到寅时,夜幕下数百万人聚集的京城所汇集的灯火并没有使得这座小院能够光亮起来,两人听着北境的寒风呼啸,只此于黑暗中相互朝对方看了看,却都只能看到对方更加黑暗模糊的影子。 不久,前方赵石宝的身影走了过来。 祁京站起了身,也正是在这时他感到脖间以下顺着这身御前侍卫的衣服都湿漉漉的,然后开始变凉,那是范文程的血,一直流到了他手上,在冰雪天中很快变得极为寒冷。 ~~ 头颅滚下,鲜血一直流到了遏必隆手指间,化作血珠落下。 他收起刀,往衣服上擦拭了一遍,像是费上了很大劲一般,瘫倒在地。 “哈...谁能想到...他也会来。”他喃喃道:“你没劝过他?” “斩草除根。”伊尔登闭眼道:“都杀干净了?” “是,阿达礼想逃,被我在对岸射死了。”遏必隆道:“我们这边也死了不少人,他带来的正白旗.......” “范文程呢?” “他不见了。” “什么?” “我正要跟你禀报此事。”遏必隆站起身,喘着粗气道:“此事很可疑,桥莫名被炸断,等我绕路赶到对岸时,只发现一辆侧翻的马车,还有那些细作.......” “去追!”伊尔登忽然暴喝一声,怒道:“给我杀干净,一个都不准留!” 遏必隆眯起眼,道:“此事为何要做的这么决绝,你看...他与那些细作死不死还重要吗?目的已经达到了,阿达礼与鄂硕无端冲击紫禁城,欺君罔上,罪当万死,多尔衮搁下的所有障碍已经扫清了......” 第137章 幕后 破晓的火光中,伊尔登朝遏必隆看去,只见他已红了眼眶,遂长叹一声。 但也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感慨,他便又抬头问道:“范文程既失了踪影,可是已入宫了?” “我也不知。”遏必隆道:“离西华门最近的桥被炸断了,我从北桥绕过来时只发现阿达礼与正白旗在乱绕,遂动了手...待之后收敛战场时,只有一辆侧翻的马车,想必是他已经朝范文程动手了.......” 伊尔登点了点头,抬步朝着摆放尸首的队列走去,低头凝视了一阵,忽然道:“那么阿达礼与范文程的尸首呢?” “阿达礼坠河了。”遏必隆道:“还有许多正白旗的尸首也在太液池里,正在捞。” “你确定他死了?” “你什么意思?”遏必隆转头道:“我亲自动的手,射中他三箭,也亲眼见他从马上坠到池里,就是这会儿能爬起来,也淹死了,你且不知正白旗悍勇?没让他逃掉已是万幸...那时,你还在与鄂硕闲谈?” 伊尔登知他还沉浸在自相残杀的愧疚里,但却不理会他这些脾气,又问道:“除却这些人,其余还有谁知晓真相?”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这里一共一百三十六具尸首,皆是愿意跟随阿达礼闯西安门的正白旗...但如今鄂硕与他已死,京城里没有谁再敢揪着文渊阁与细作一事不放了。” “多尔衮那边呢?” “倘若有消息也没有那么快传过去。”遏必隆道:“我本是明日就要带你那批御前侍卫出使山西,可到如今此事过后,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了。” 伊尔登这才点了点头,问道:“你心中存疑,可知我为何要杀鄂硕?” 遏必隆叹了口气,道:“他与阿达礼牵扯过深,从一开始便盯着范文程与宫里在行事,多尔衮回京后只依靠他们就能知晓文渊阁的真相。” “老夫也给了他机会。”伊尔登解释道:“陛下想收尾此事其实也与他来寻老夫的目的一致,而老夫也以为他不知,可谁叫他那日撺掇多铎入宫搅事,如此才惊觉。” “或许不是他呢?” “不重要了,关键是知情人等必须去死。”伊尔登话语一转,又问道:“范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不必瞒老夫,实话实说即可,他死在阿达礼手上,又或是死在你手上都无妨.......” “我说了,事情已毕!” 遏必隆喝了一声,然后神情马上又萎靡起来,闭眼不语。 伊尔登也似乎意识到什么,道:“你且都知晓了他是诱饵?” “是。” 遏必隆喃喃道:“他就是进宫了又如何,陛下都能下决心动摄政王府了,如此...你以为逼他送细作入宫,真是只要他这个无权无势,又牵扯过多之人的把柄吗?” “别纠结了他的死活了,他只是被推到了台面上,自以为做了操盘手,还自作聪明的想用细作替罪,但却没想到用他的陛下又该怎么办?至如今,他倘若活着,那阿达礼与鄂硕的死怎么交代?文渊阁与近日京中的混乱又该怎么交代? 还有真正对内阁与摄政王府动手的是谁?” 说到这,遏必隆指了指地上鄂硕的人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是你我,而如今你我也是知情人等,你要杀干净,一个不留,就要从自己开始.......” 伊尔登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陛下既用了我们,而我们牵扯进此事也杀了人,不要如范文程这般自作聪明了...”遏必隆收起了刀,道:“罪责是推不掉的,如此,才能真正交代清楚。” “你竟能有这般心思?”伊尔登有些愣住。 “谁不是被逼出来的?” 遏必隆道:“你我是,陛下也是...事情既了结,回宫里请罪吧。” ~~ 清晨的昭陵里走入了一支队伍,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哗哗作响。 索尼于小屋前站立,看见了队伍中那面庞大威武的大清龙旗。 只还未向前走几步,便有几个太监恭恭敬敬的跑过来请他去屋里候着,随即又搬来许多火盆,朝着屋里架去。 他神情一顿,似想到了什么,也转身进了屋,搬来了两张椅子靠在火盆旁,往上一坐,等待着。 未久,穿着一袭明黄色的福临踏过了门槛,对后赶来的御前侍卫摆了摆手。 他起先并未去看索尼,而是盯着屋子正中央那块先帝的灵位牌匾,见香火鼎盛,这才转而往索尼面前一坐。 望着福临这般沉默的神色,若是其他臣子在这恐怕都只敢战战兢兢,但索尼却不同,他当即便笑了一声,道:“陛下,宫中近日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老臣。” 福临盯着火光道:“朕用了范公当诱饵,把摄政王府的人引进了宫里,出宫之前,遏必隆与伊尔登想必已经办完了此事。” 闻言,索尼长叹一声,应道:“这也是不是陛下一开始让老臣去找他的缘由?由他操盘,再由他出面揽下罪责,老臣也已在朝会上替了他一阵,打下去了宁完我与多铎,此般说来,多尔衮最后留下的鄂硕与阿达礼也是被他定罪打下去了?” “不。”福临道:“他们死了,另外朕在宫中等了许久,范公也没来见朕。” 索尼皱眉道:“他们虽知内阁缘由,但赶尽杀绝是否做的太过了?” 福临没说话,只抬眼看着他。 “杀了也无碍,内阁之事已经发生了。”索尼喃喃道:“他们揪住不放,谁也不得安宁,又是摄政王府的羽翼,不趁机剪除掉,待大军南归入京,多尔衮与济尔哈朗身在京中,便更不好动了,只是在外怎么交代过去?” “还未定,朕来请教叔父的意思。” 索尼沉吟道:“他们与正白旗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带兵闯入宫闱,此乃大忌,多尔衮是摄政王尚不敢做,几个奴才...呵,定个谋反叛乱之罪也不为过。” “是,那便照叔父的意思办了。” 索尼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其余人等,如多铎,宁完我,陈名夏等牵扯进此事之人陛下该怎么处置?” “此事,侄儿也要问叔父的意思。” “范文程行事重大,已是打破了京中两系的格局,要慎重处之。” 索尼缓缓道:“再看这几人,陈名夏一开始由多尔衮软禁,除却其子陈掖臣身死,他不知实情,此人原也是内阁朝臣中唯一幸存之人,事情定后再向其动手,颇为不妥,老臣请见他,向他说明事由后,或可让他出面混淆视听;” “而宁完我,陛下那日朝会之后,他见文渊阁起火,想必也猜出了缘由,他回府递出的那道奏疏有求饶之意,但不可就此放过他,其人心思不定,不好掌握,老臣手上还有一封多尔衮给他的密旨,可借此让他包揽京中动乱罪责,再寻机贬出京城;” “至于多铎,他自此过后便半昏不醒,豫亲王府侍卫禀报说已时日无多,但也不可因此大意,其人身份过高,又是辅政王,还是派遣侍卫软禁,至于他心中所想,就由他去吧.......” “最后一件事,老臣听闻陛下已先前派遏必隆处理范文程在京中所留的痕迹了?” “是。” “小鱼小虾留着终究不够稳妥,包括京中数次起火大乱便也是范文程行事不周,待摄政王府的罪名下来后,老臣还是让御前侍卫再清理一遍......” 直看福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索尼才微笑着问道:“适才陛下说起范文程...他为何没去宫里?可是被阿达礼追的吓破了胆?” 福临沉默着。 “怎么了?” 索尼道:“且说是范文程没来的缘由,无非只是为此,他也有私心,想要借替陛下行事之际重出朝堂,但若至此这般便不敢进宫了,倒不像他.......” “范文程...应该死了。” 索尼当即便生起了怒气,道:“阿达礼杀的?这个狗奴才.......” 然而福临却依旧摇了摇头,道:“叔父适才也说了,他是主使,也要由他来担罪责?” “是。”索尼疑惑的点点头,道:“他一个破落的旧首辅,行事其实倒也不差,能够压住众人,但如此之大的罪责,他担不起,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也不会就此罢休,敢问陛下......” “朕会下一道罪己诏。” 福临忽然道:“朕很清楚,从即位开始,担子便在自己身上。” 索尼一愣,抬起头,恍然的看向火光中福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庞。 “陛下......” “叔父放心,范公也可能是没死,朕会派人查清,至于其他,遏必隆与伊尔登还有如叔父等人,都不是立在朕之前的屏障,朕不会胡乱怪罪于人。皇阿玛也不会希望这般。” 索尼松了一口气。 福临道:“此次来寻叔父,便是事情已结束了,朕会重组内阁,分为内三院,暂且就由叔父代领议政大臣,再加之设立汉人六部,希望此般可由前线的皇叔父放心,还有今朝会试,也要劳烦叔父主持了。” “老臣领命。” 说着,福临站起身,道:“朕曾听宁完我说京中的局势如同一个笼子,赌徒各自放入蛐蛐螳螂或是黄雀进笼争斗,他是赌徒,自然会联想到这里,叔父觉得依朕看来像是什么?” “老臣不知。” “是一个棋盘。” 福临道:“天下其实也莫过于是一个棋盘,朕摆上了一个个棋子,希望他们连成一片,在至关重要的一手中替朕赢得优势,直至问鼎天下,开创一个盛世,诸如范公与叔父,还有遏必隆与伊尔登他们可能都意识到了,他们在任由朕摆弄,去做一些不得已的事,包括内斗,自相残杀,算计一切...总之,棋盘上只有格子,跳入一个格子又是下一个格子,一切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事.......” “但,他们与叔父都忘了一件事。” 福临望着屋中央先帝那块牌匾,平静道:“朕并不是棋手,天下也没有人能做棋手,朕只是坐在格子中央的将帅,说到底来,终局之后也会被收入棋盒里.......” “至于棋盘的幕后是如此广阔巨大,朕揭开来一角只看到了不进则退四字而已...真是无趣极了.......” ....... 索尼目送着雪中那面龙旗远去,立于小屋前默然无语。 直到与他交接事宜的傅以渐走了过来,他才转头问道:“陛下是否已经先于老夫安顿好这些?” 傅以渐一愣,道:“你怎知?我也才听说,陛下自那次朝会之后,便已提前处置了宁完我与豫亲王等.......” “是否与老夫的一致?” “有些出入,但陛下的意思要更细致一些,诸如宁完我那封递出的奏疏,陛下第一时间便知道遏必隆办事不诚,还有宁完我的投靠之意.......” 索尼又问道:“遏必隆与伊尔登去西苑时,带了多少人?” “抽调了能动的全部御前侍卫。”傅以渐道:“除却分守各殿的那些,还有与我出宫护驾等人,几乎全去了。” 索尼听着,喃喃道:“如此说来,那么范文程的伏击...也该是如此了。” “你说什么?” 索尼摇了摇头,道:“抓紧收拾首尾吧......” “是。”傅以渐应了一声,却没什么感触。 他只走上前,躬身把东西递了过去,道:“大人,还请不负陛下所托。” 那是一套一品议政大臣的官服,而那光鲜靓丽的官服上还有一顶暖帽,其上一颗稀世珍品的鸽血红宝石正于雪花中泛着淡淡的红光。 索尼躬身也接到了手上,回道:“朝廷之事乃重……” 也就是这两人相互躬身间,顺治五年甚至到更久远之前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于他们而言,眼下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商讨过后,京中便是又一轮的风云际会。 仅此而已了。 索尼带上那顶暖帽,穿上官服,走入了队伍里。 就是他攒动了范文程,而范文程也利用了宁完我,多铎,鄂硕等人加之南明细作完成了内阁事变,事前,他十分清楚范文程这把利剑会断掉,而自己在未来的某时某刻或许也会断掉。 但他一开始要的便只是辅佐帝君,开创一个独属大清朝的盛世,在这之前所有的屈辱,勾心斗角,他都可以忍耐,可以奋不顾身的跳向一个又一个格子....... 这当然只是他眼中能看到的,也还有许多是他看不到的。 诸如死在深宫里的周吉,还有那个叫马东和的老宦官,以及陈掖臣,鄂硕,范文程等许多人临死之时所思虑的,所想的,其实便是幕后的一切。 棋盘上一个又一个格子里,装载着许多人一生,他并不清楚,也不会明白....... 第138章 肃清 次日,苏克萨哈赶到了西街附近。 得知细作暗通消息后,他并未着急去西华门,而是又细细搜查西厂街一夜,意图找到姜明同伙的下落。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其因是他也在那间糖铺附近发现了那个街头的信号,再加之那页账册上奇怪的话,他确信姜明很可能会从西街上逃走,从而去西厂街接头。 但整整一夜,他除却那些繁杂的细节外并未找到任何线索,只得先来西街上看看情况。 再次穿过繁华的胡同巷道,苏克萨哈眯眼盯着那页账册,不时往周围看去,见行人熙熙攘攘,倒是有些怀疑起范文程到底动手了没有。 有一路随行的銮仪卫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真不在西厂街再搜搜了?那个接头的信号是前明锦衣卫的,奴才可以确信就是.......” “没道理的。”苏克萨哈摇头道:“记号是前日就留下的,姜明若逃脱,必是昨夜就去了,派几个人盯着就行了。” “是...如此说来只能是在范府这边出了差错?” “差错?”苏克萨哈思虑道:“细作一直都是被牵着走,可能性太小,要说差错只可能是范文程这边.......” 话语一顿,他忽然想到阿达礼与鄂硕由摄政王府所出,似乎是被自己所激?还有范文程的计策,姜明留下的这页账册....... “范文程如今还在府中否?” “该是在的,朝会上陛下已令他禁足。” “那前晚至昨晚呢?西街上可有发生何事?” “奴才也不知具体,只听有些传言说...很乱,有人看到御前侍卫与正白旗皆在其中,还有更早之前,范大人就已将妻小迁出,自己与宫里派出的侍卫在府中.......” “是吗?”苏克萨哈喃喃道:“既是稳操胜券,何必大费周章.......”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带人转过胡同,匆匆到了范府附近。 望着远处寂静一片的府邸,苏克萨哈眯眼道:“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拜访范大人.......” ~~ 与此同时,西街上远远的一间早食铺里,程平细细吃着最后一个包子,漫不尽心的往范府那边瞥了一眼。 见几个御前侍卫已骑马奔去,他往桌上丢下几枚铜钱,转身而去。 却也并未着急去做什么,而是于西城里慢悠悠的转一圈,看了几处医馆,最后才向着外城某处客栈走去。 客栈厢房里,韩文广看向从繁杂书卷里抬起头的姜之升,缓缓道:“即使有人去了范府,说不定也能发现这些东西不见了,为何不烧掉那书房?” “没人在意的。” 姜之升手上翻过一页页周吉与南边的往来,每一页都是揣摩良久,直至最后脸上的表情从凝重转为了疑惑。 “这些,并不是什么实质的东西,甚至不如周公藏在掌管处的那封名单重要...你们此行的目的真是为此?” “是。”韩文广手上也有许多书信,他拿起其中的一封,道:“这是周公与江西王得仁的联络,其中便包括了朝中顾元镜,马吉翔,陈邦博等大人的意思...表示会支持他与金声桓反清,也会相应的给出封号与支援,以保证全力促成此事。” “你的意思是?” 韩文广叹了口气道:“那是前年两位大人还未有意反清时便已联络过了,至今八月我从肇庆出发时,惠国公李成栋已经启程前去江西支援,如今是十二月,却不知具体事宜。” 姜之升已然明白,皱眉道:“南边是把周公当作联络的中转,但如今见周公没有再主动联络,猜到会横生不测,便派你们来...销毁证据?” “我不知。”韩文广低头道:“出发之时我并未得知周公已去,只领命带着佛朗机人藏在沿海火器的地图前来与周公交会...是祁京打探到了周公的死因。” “想必就是如此了。”姜之升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周公早已故去,你们再前来交会,必是会暴露在清廷眼中,南边是想借清廷之手肃清周公的后续,你们不知情,只当了诱饵。” 韩文广沉吟道:“但如今已拿到这些,在我们手中总比在清廷手中好,也可保全许多有志之士.......” “是,清廷里知晓事宜的范文程也死了,如今祁京可有要回去的意思?” 姜之升忽然开口问道,于他而言,受了这些算计,必定已是对南边明廷失望透顶。 韩文广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嘴上依旧道:“他昨夜已说过了,要回南边,让我把地图交给郑六郎.......” 姜之升心知这是他一人之言,他们这行人到底决定该如何做的,还是要看祁京的意思,而祁京也去过大同,知道父亲举事反清为民....... 他点点头,又想到了还守在祁京门外的姜卿,心道机率还是更大一些....... 此时程平推门走了进来,道:“有御前侍卫进范府了,范文程的尸首很快会被发现...祁头儿呢?” “在隔壁。” 程平点点头,也没着急,又问道:“他伤势好些了吗?我在城里医馆开了几副药.......” “还在休息,他那病.......”韩文广欲言又止。 “我妹妹看过了,无碍。”姜之升道:“只安养一段时日便好,只是如今还有许多事宜要他决策...这样,我去见他吧。” 他转身便走,等到跨过门槛时,只听身后的韩文广对程平也说了句,“你也去禀报情况.......” 两人转过厢房,往祁京那间的门口看去,姜卿正站在门口打着瞌睡,脸上带着面纱。 眼见大哥与那矮矮平平的人走过来,她也并未多说什么,只从袖中拿出两道白纱,道:“他说的,都要带这个...动静小些,不要打搅他...我休息.......” ....... 祁京其实并未休息,他正站在窗前俯瞰着下面的街道,见风雪中里依旧是行人熙攘,车水马龙。 其实近日京城中也无外乎都是这副场景,不过自他进京开始就没有闲暇时间,也便从未能仔细看过。 他来此,没有做到事事美满,但至少眼前的这幅美满场面还是映在了他脑海里。 转眼一瞬,程平已提着几包药先姜之升推门而进,走上前道:“有御前侍卫进范府了,范文程的死讯很快会传开,他身后的人忙着收尾,这些应该足够拖住他们了?” “是。”祁京点点头,转而坐下,道:“范文程的尸首若是在府邸中被发现,很快便会有人怀疑是追击他的摄政王府所为,他们两系缠斗,局势动乱可能会变大,余下的这些时间足够我们走了。” “是回南边吗?”程平往身后瞥了一眼,开口道。 “对。” 闻言,后进门的姜之升的神情一顿,脚步也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祁京看向两人道。 “没什么。”姜之升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道:“适才我已与韩千户看过周公所留的那些书信,却觉有些不对,敢问祁兄弟为何要这般拼命的去拿这些东西?” 祁京皱了皱眉,徐徐道:“为了回南边后能有一些筹码。” “筹码?”姜之升顺着道:“祁兄弟不正是朝廷的人,还需这些?” “是,但我不相信南边朝廷。” 姜之升一笑,又道:“不光是祁兄弟,连我与父亲都是如此,这并不是诽谤议论,而是只看南边行事.......” “你不必劝我了。”祁京忽然道:“我自南边北上,也自是要南下回去的。” “为何?”姜之升不解。 祁京却不答,转而问道:“你这样说,你是要回大同?” “是,父亲已举事,我身为长子,必要随姜家与山西军民共存亡。”姜之升更是不解道:“祁兄弟这是.......” “我答应过你父亲与二弟一件事。”祁京道:“他们要你跟我回南边。” 这次却到姜之升皱眉,看着祁京道:“父亲与二郎是要我去南边?没道理的...我.......” “我知道,你听我说。”祁京也看着他,缓缓道:“此事的缘由不必再追究了,我那日在宫里已与你说过了,我答应了他们,就必定要办到。 而如今多尔衮亲征,你知道了局势不同,想回去我也不劝你,但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 “跟着我回南边,大同举事南边朝廷还不知道,我手上有周吉的书信与这个消息可以斡旋派遣我们来的大臣,再加之李成栋反清,或许可以促成北伐,至少再不济也可让南边派遣给姜大人封号的队伍过去,到时,你可以跟着去大同,这样最安全。” “封号?”姜之升嗤笑了一声,道:“南边以为姜家与山西举事是为了这个?” 祁京瞟了瞟门外,道:“不是为不为,如今你要去大同,太危险了。” “可我只怕那时,父亲与山西已.......” “他们撑得住。”祁京闭眼道:“民心所向,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扑灭的,一旦连起来便是烽火燎原,姜大人明白这个道理,多尔衮也明白,所以才会亲征。” 说到这,程平也道:“姜大公子且就随我们回去吧,我听头儿说过,派遣我们来的不止是张大人,乃是有皇上授意,此次北上是大功,有了这么多有志之士,北伐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没准儿到时你也可亲自向皇上请求此事......” 姜之升皱眉看了看程平有些欣喜的模样,又转而看向祁京,只见祁京微微摆了摆头,示意他不要点穿。 但一念至此,他也心道如今光靠自己根本回不了大同,还有蔡川,姜卿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白白丢了性命....... “好。” 见他点头,祁京才问道:“还有郑世默,你们已商议好他要回沿海了?” “是。”姜之升应道:“这段时间宫中大乱,有不少宫人都被放出,我曾劝过六郎去寻还在京城的郑氏,可他已对郑芝龙失望,只想西下寻金门的郑成功,一同举事.......” “他有把握能回去?” “我也不知。”姜之升叹道:“可他已无心再置身京城,也不想去已视郑氏如汉奸的南边朝廷.......” 祁京闻言,眼中泛起思忖之色。 “若如此,再帮他一次。” “那我们呢?”程平皱眉问道:“我们还启程回肇庆吗?” “嗯。”祁京站起身来,道:“我去准备,最好是大家一起出城.......” ~~ “他们出不了城的。”索尼闭眼道:“惹了这么多事,你以为老夫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 “那范大人?” “如此看来,也是死在了他们手中。” 苏克萨哈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就在他在范府大堂看见范文程的尸首时心中便已涌现了什么,浑浑噩噩的奔向宫里,向索尼汇报了此事。 苏克萨哈张了张口,喃喃道:“怎么看都是不可能发生之事,范大人已在府中拿住了姜明,他怎么可能再在范府的地盘杀了范大人?” “你忘了鄂硕与阿达礼?”索尼看着他道:“是你自己去寻他们,他们才从摄政王府领了数百正白旗去追击范文程,而范文程被逼无奈,只得进宫求自保,谁料他们竟敢追去宫里,这两个反贼,竟敢带兵冲击西苑.......” 苏克萨哈冷汗直冒,但还是清醒道:“所以范大人那时是势单力薄,只带了几个侍卫,没曾想却在西华门附近被姜明的同伙伏击了?” “是。”索尼也叹息道:“他...确是死在了细作手上,玩火自焚。” “可是姜明又为何要将尸首带回范府?”苏克萨哈接连问道:“倘若姜明是想以此挑起宫里与摄政王府的间隙,那这是他们一开始就想到的?既如此,他们会不知摄政王府已没能力再与宫里斗了?” “大人,此事疑点重重,他们如何进宫,又是如何能在宫中杀了范大人?还有数百正白旗又怎么可能抓不到范大人........” “够了!” 索尼走下台来,直到与苏克萨哈对视,淡淡道:“你说这些,也是想向老夫证明你并不知情?” 苏克萨哈神情一顿。 “老夫已经说了,你若不信,可去西苑查看情况,那里有处巨坑,还有范文程的马车,又或是寻遏必隆与伊尔登问话,这些细节与丑事,老夫可以与你说一天一夜,你要听否?” “奴才是真不知道。”苏克萨哈有些畏首畏尾,但眼神还是坚定看着索尼,道:“既鄂硕都统与阿达礼已死...那不该查清楚吗?到时又该怎样向摄政王交代?” “担子在谁身上,就由谁交代。”索尼忽然闭眼道:“但你我要把此事的影响降至最低,明白了吗?” 终于听见这句话,苏克萨哈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既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管是索尼与自己还是已死的范文程都是背不动的,摄政王也不会相信这些,但若是陛下肯出来挑这个担子,那便一切都好说了。 “是,敢问大人现在如何行事?” “肃清全城。” “可是沿细作入京开始的会馆查起?”苏克萨哈道:“但他们也很可能已经转移了,京城如此之大,实在不好捉到.......” “谁说要捉到了?” 索尼转头看向宫外天边的大雪,道:“杀了一切有嫌疑之人,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第139章 现身 苏克萨哈走过午门,见风雪愈大,不由又想起了索尼那张面如寒霜的脸。 他出宫前也去西华门与太液池看过,但那边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而知晓事由的大部分人已死,再想弄清事情经过已是不可能的了。 对于自己的装傻充愣,他其实也十分清楚索尼说那些话的缘由是把他当作了自己人,如今他大权在握,这当然是好事。 可一回想起那句“杀了一切有嫌疑之人”,心中不自主的还是会冒出一个念头....... 自己也参与了此事,也是知情人....... 一念至此,他不耐烦的往身旁摆了摆手,“别他娘给老子打伞了,去,把人叫过来。” 撑伞的是苏克萨哈自己的亲信,收起伞后却是有些为难的看着他。 “大人.......” 苏克萨哈看过去,见只有寥寥几个御前行走跟在身后,又是一愣。 他自朝会之后被降为三等侍卫,却已没有这般对其他御前侍卫呼来喝去的资格,而如今进宫阐明事由后,索尼似乎也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也正是此时,身后传出动静来。 苏克萨哈转头看清了来人,眉头愈发紧锁,但也很快换上了一副平静的姿态。 马蹄声临近,傅以渐在他身旁停下,笑道:“大人可是走的快,属下骑马都未能追上。” 苏克萨哈也是一笑,道:“这声大人可不敢当,敢问状元郎寻我作甚?” “自然当得起。”傅以渐下马拱手道:“索尼大人有令,让属下协助大人肃清全城,宫中能调动的御前侍卫属下已调出,交与大人差遣。” “可有令牌?” “自是有的。”傅以渐拿出腰牌,递过去道:“那日白极门之事,对不住大人了,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苏克萨哈点点头,接过腰牌也不去看,又问道:“索尼大人还有何吩咐?” “全凭大人的意思。” “如此,我明白了。”苏克萨哈喃喃一笑,道:“还请状元郎与索尼大人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了。” 傅以渐闻言,却是有些不解的看向他,目光有些疑虑,“大人是已有眉目了?事情到此,你我既为陛下做事,不得不谨慎.......” “还那么谨慎做什么?”苏克萨哈咧起嘴角,往他肩膀上一拍,道:“你看范大人就是太谨慎才成了那副进退不得的样子。事情既已过去了,如今京城我们最大,谁他娘敢挡路,就他娘把谁干掉,多好?” 这些话并没有使得傅以渐信服,像是想到什么,盯着苏克萨哈欲言。 然而苏克萨哈却已按下他的肩膀,笑道:“放心,我已有计划了,事情一定会风平浪静的.......” ~~ 马京和穿着儒裳走过了会同南馆的废墟,抬头看去,心中感慨万千。 烧黑的残壁下倒塌一块碑石,其上只能隐约看得清青云直上几字。 这几日,马京和也听说了许多事,知道城中几番搜查追杀的是他认识的举子姜明,御前侍卫顺着几次大火的痕迹杀了许多人,连至交好友傅作生也在排查中不见了踪迹。 还有掖臣兄,听说也是与姜明缠上了联系,不知情况如何。 回想着清兵搜查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场景,马京和的脚步愈发沉重,带着书童迈过会同南馆,到了一间大酒楼上。 自所住的会馆被烧,许多举人就已搬出来住,他也无奈迁到了这间玉河桥对面的酒楼上,因带来的大部分东西已被烧毁,他每日开销不小,都是在省吃俭用。 但许是适才所想的那些,他心中烦躁不堪,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房温习,而是径直走上了二楼的雅间坐下,眺望着京城繁华。 “去,叫两壶黄酒,再去楚巷请一位清倌儿过来,要擅长作诗填词的。” “主子,这.......” “不要叫我主子。”马京和不耐烦道:“听起来烦,如前朝一样,叫东家。” “是。”书童又口称了一声东家,这才道:“可如今澄清坊皆有官爷搜查,乱子太大,楚巷那边的小姐儿,实在不好请出楼.......” “怎么?”马京和道:“心简与傅兄在时便好请了?我就请不得?告诉那龟婆子,要多少钱我都出的起。” “是,东家还有什么吩咐?” 马京和顿了顿,又道:“再请一位长袖善舞的清倌儿,往常都是我与心简傅兄在此煮酒论道,如今此景此情,皆可恨姜明,独余吾一人,孤掌难鸣也.......” “是,小人这就去请.......” 不久之后,一双素手就已点燃烤炉,将黄酒温上,另外还有雪中楼台上两道长袖翩翩起舞着。 马京和愣愣失神,不由又从案上拈起笔来,让一旁的清倌儿研墨。 他已喝完一壶黄酒,脸颊微红,看着漫天雪景只感意气悲悯,怀念着与两位兄台谈笑风生的场景,只抬手间便连贯作下一词,捂着袖子长叹起来。 而那素手研墨的清倌儿也靠过来看去,像是瞧见了什么忽地眼角一跳,,但也立即收起来,夸赞马京和文采斐然。 长歌袖舞至傍晚,马京和醉的不轻,倒在火炉旁连声说着什么。 两位清倌儿一对眼,只轻喃了几句“姜明是何人,马公子竟如此挂念他.......” 但也仅仅是片刻间,她们便把马京和扶起了身,俏笑道:“马公子还醒着?可还要妾身再舞一曲?” “不必了,不必了,我醉了.......” “且回吧,我心中之惆怅,犹如滔滔江水,且忘一醉方休,岂是你等小女子所能领会.......” “既是如此,还请公子给几个赏钱?妾身从楼里出来一路可是颇为凶险呢...好多官爷都在盘问.......” “我知道规矩。”马京和把手往怀里一掏,拿出二十两的官银甩去了案上。 两位小姐儿轻笑了一声,道:“公子真是醉了不成,公子的小书童可是在楼中与妈妈谈过了,乃是一人五十两呢........” “什么?” 马京和一愣,抬眼看向玄关屏风处,只见那名小书童已畏畏缩缩的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又往怀中摸去,却只得几两碎银,复得轻笑一声,道:“我房中还有,待我去取来。” “这等小事儿,还是让小厮取即可,妾身再与公子论论词可好?” 马京和神色一僵,道:“还是我去,下人哪里能近主子的钱财.......” “公子想走?” “不是.......” 话未说完,两名清倌儿就已站了起身,轻笑着往屏风后走去,然后是几名青楼龟奴走了进来。 马京和犹豫起来,他却是只有这些银两,这几日也曾写信回福建老家叫家里人寄了,正想着怎么解释,可那几个龟奴已抬步逼了过来。 他也逐步退去,才到窗前,忽然眼神一顿,只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举人,正负着手,眼神平静的看着自己。 他猛然一惊,连声往前喊道:“姜明!那是逃犯!快捉住他!” “喂!那是逃犯啊!捉住他交与朝廷要多少钱都有!唔...你们别动我!” ....... 祁京走上二楼雅间,微微瞟了一眼站在屏风后的两个小姐儿。 两位小姐儿一愣,正想开口问话,可祁京没理她们,忽然往身后看了一眼,随后径直转过了屏风。 尤是见到这年轻的郎君有如此大的上位者气势,她们神情一顿,不敢再怠慢,跟着走了出去。 那边的马京和已被压在栏杆上,却还在大喊着捉住逃犯。 祁京依旧没理他,往着主位上一坐,示意后来的两位清倌儿也坐下。 “他欠了多少钱?” “一百两.......”两位小姐儿见他平静的喝起茶,神情也有些捉摸不定,一时间不由也多要了二十两。 “你们!”马京和背对着他们,听到此话,却不再叫喊,只怒道:“枉我与傅兄如此照顾你们,此刻竟能.......” “把他押过来,他的钱我出了。”祁京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金豆子放在案上,又道:“我来另有他事,不要大喊大叫。” 两个小姐儿瞟了一眼桌上的金子,像是有十两的样子,依如今行情,却是能抵一百两银子,这才让人把马京和押过来。 “快去报官!”马京和一来便道:“此人是逃犯,近日京中动荡皆是由他引起,捉住他多少钱都有!” 祁京摇了摇头,依旧是对着两名小姐儿道:“你们信他?” “妾身不知.......” 祁京笑了笑,又拿出了一把金豆子,道:“想要钱吗?” 两位小姐儿看着那些金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却不料祁京另一手已将一块更加金亮的令牌拿了出来。 “我替摄政王府办事,马京和才是如今摄政王府要捉的逃犯,我只不想人抢功,先一步在此控制他,你们拿了这些好处,此间之事就该忘掉了...” 他一直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单单看了马京和一眼便颐指气使地喝令龟奴把其绑起来。 “再者,我知道你们是那个青楼的...明白了吗?” 众人皆是一惊,连声道:“明...明白了.......” “嗯,走吧。” 待两个小姐儿与龟奴走出门,马京和才似恍然惊醒道:“我既已听说过你了,你还胆敢现身栽赃我,厚颜无耻!” “我已说了,我替摄政王府做事。” “我不信你,你且不知都传开了摄政王府与陛下作对.......” “随你信不信,选择在你手上。”祁京打断道:“我看过你的举人凭证,你是从沿海金门而来?” “干你何事?” “把身份文书给我,我放你走,让你出去追人。” “追什么人?”马京和皱眉道:“你先告诉我心简在哪?” “你真要听?” “是,你先告诉我。” “死了。” 祁京将陈掖臣之事说了一遍,道:“他被宫里所害,与我分别后已不知下落。” “你骗我,心简就是宫中的人,怎地还会此般.......” “你还想问什么?”祁京忽然低下头来道。 “很多,你又是怎么回事?” 祁京笑道:“我说我是被人栽赃的你信吗?” 马京和似思虑一会儿,抬起头道:“其实我亦不信姜兄你是逃犯,但怎料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又有朝廷之人追捕你,还有心简.......” 倘若...倘若你告诉我事实,我马京和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姜兄你也是人栽赃的?如今想换个身份离开京城,我可以给你我的文书,但你先得知会于我,我不能平白行此大事,这是死罪........” 眼见祁京已眯起眼来,马京和的眼神却异常认真,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再者,姜兄适才已叫人报官了不是?你有摄政王府的令牌,就是人来了也可先置我于死地....... 但我亦知姜兄你如此有能力,没有我那份文书也必是能出京的......真需要我,我愿随你一同回金门,姜兄可愿带我一起走?” 似酒还未醒,马京和说着便红了眼眶,“你看我如今这般,被朝廷呼来喝去,连会馆都住不成了,每日在这酒楼里醉生梦死,这进士不考也罢,百无一用是书生.......” 祁京摇了摇头,道:“不,你很聪明。” “是,我很聪明,你先解开我,我帮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会先知会那个书童,让他去报官。” 马京和脸上一僵,道:“我是真心的。” 祁京道:“你既知我是逃犯,现身已有暴露的可能,不去你房中等你,为什么还上来见你?” “你想骗我.......” “我在救你。” 祁京道:“我只是要你的文书,不是要你的命,给那些人金银也只是不想你暴露,我拿走文书后,你可只当被窃,重新向清廷再要一份即可。” “你是汉人,又与我接触过,派书童去报官是害了你们。” 马京和讪笑一声,道:“不可能,你在骗我.......” 祁京道:“我在会馆时观察过你,你为人比较张扬,功利心重,加之搜查我的那些人找你问过话,必是已知我在京中所做之事了,如今,是你在用谎话拖住我。” “我没有.......” 然而祁京没在理他了,站了起身,道:“我出去后会有人替你松绑,听我的,去把人追回来。” 马京和沉默了一会儿,依旧道:“没用的,文书早在会馆大火时便被烧毁。” “但你却还待在这里备考,没有文书你怎么考试?” 祁京转身走了出去,临行到门口时又道:“对了,我也没有被你拖住,我来之前,已有人去你的房里搜查了,要我猜,会馆大火之后你带出的东西应该很少,他进门看到的应该是你还在温习的书卷,或许还有几个包袱在.......” 声音平静而出,半点波澜不惊的样子,并伴随着关门声飘过来。 马京和听出他话语里的滴水不漏,也终于知晓朝廷为何会如此费劲还捉不到他,渐渐萌生了一股绝望之意....... 第140章 漏网 夜幕降临。 苏克萨哈负手走进了二楼雅间,身后诸多人中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书童。 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书生正衣衫褴褛的呆坐在案前,旁边炉子上的黄酒已被煮干了,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微微咳嗽了几声,也于案前坐下,用熟练的汉语问道:“是你报官说发现了姜明的踪迹?” “是,他...才出去不久。”马京和喃喃问道:“大人...不去追吗,只怕.......” “放心,我追查他许久,他是最怕我的。”苏克萨哈笑道:“若是还敢停留,必死无疑。” “是。”马京和有些疑惑的看去,却也不敢直视,只敢盯着苏克萨哈那身御前侍卫的服饰,低声道:“大人...我适才看见他手上还有摄政王府的令牌,怕是........” “那是假的,你想必已知事情经过。”苏克萨哈道:“我已让人去搜查了,放宽心,我还有许多细节要问你。” “是。” 苏克萨哈伸手拿开那壶黄酒,又往门外看了两眼,问道:“姜明为何来寻你?” 马京和顿了顿,道:“不是他来寻我,而是我在此间曾看见他,他必是怕踪迹暴露,遂上来想杀我灭口。” “但你没死?”苏克萨哈淡淡道:“有人说你是被绑起来,姜明与你交谈过?说了什么?” 马京和俯首道:“他想出京但无盘缠,因我与他认识,他威胁要我银财,正想杀我间,我朝外呼救,他不敢再行事.......” “这么说来,你可知你是唯一从他手上幸存之人了?”苏克萨哈似笑非笑道。 马京和一愣,应道:“我不知事宜,他只要钱,也没理由杀我......” “这是当然,你们认识嘛。” “在下其实也与他不怎么熟悉,就是那日富国寺还曾有些许交集,他........” 苏克萨哈眼神一顿,从神色上露出了杀意,才想开口揭穿这书生的谎言,身后就已传来了声响。 “大人。” “怎么了?” 那名御前侍卫看了看还在说话的马京和,快步走到苏克萨哈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是吗?” 苏克萨哈皱了皱眉,随即又很快舒展而开,看着欲言又止的马京和道:“没事,我去去就来,你且再多回忆些细节,来人,给他送一壶酒........” 马京和堪堪一笑,眼见他走了出去,连声把派去报官的书童叫过来煮酒,随后两人于火炉前小声比对起了细节........ 另一边的苏克萨哈才转过门房,便见傅以渐走了过来。 他似颇为急促,手上还提着几个包袱,嘱咐着人仔细搜查此间酒楼。 “怎么了?” “有疑点。”傅以渐皱眉道:“我查了许多在此的举人,还有那些小厮,那书生在骗你。” “我知道。”苏克萨哈嗤笑道:“那等自作聪明的人,把所有人当傻子,汉人皆是喜欢如此投机卖弄。” 傅以渐淡淡道:“我也是汉人?” “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算了,这句话当我没说过。” 傅以渐眯眼道:“那你不杀他?他也是知情人.......” 苏克萨哈神色一僵,应道:“留着还有用。” “满口胡言乱语的,留着当狗都不够格。” 苏克萨哈也不多解释,看着他手中的包袱道:“可是我猜没错?他的文书不见了?” “是,他房中有被翻找的痕迹,也有人见姜明曾在酒楼门口与人会合过。” 傅以渐接着道:“他来寻那书生,必是想借他的文书身份出城去,我也已让人去追查了,但除此玉河桥外,澄清坊的胡同太多,人也太多,我们不知具体样貌,只能慢慢找了。” “线索已经断了,还累死累活找他们作甚?” “你的意思是?” 苏克萨哈不答,反问道:“索尼大人派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傅以渐一愣,心中已瞬间冒出了什么,但口中依然道:“若是姜明已换了身份,那马京和的这份文书便是线索,何必去牵连其他人,如今京中局势实在不适合再闹出什么乱子了。” “你是这么看的?” “是,索尼公已在收拾首尾,想必已着手去了陈名夏等人处布置,还有摄政王府,西苑一事后虽不得动弹,但京中旧部仍不可小觑,我等接到命令是肃清小鱼小虾.......” “呵,小网可网不住这些小鱼小虾。”苏克萨哈道:“你且不知细作一事就是因为疏忽大意,才屡屡受挫?但去学着范大人那般谨慎万分,步步都要算计观望,又怎么能成事?” “再者,就算闹出来大乱子又怎样?大得过文渊阁之事吗?而这事儿与鄂硕阿达礼的那些至如今都还没有交代,证明什么?事情还没有结束,局势也没有稳定,你我只有趁此火中取栗,才不会沾上一丝一毫的干系,懂吗?” “我不懂。” 傅以渐摇了摇头,还是提起了手上的包袱,道:“真不去捉姜明了?” “去,能捉到当然是好的,但你要先明白一件事。” 苏克萨哈沉吟道:“捉住这些漏网之鱼只是一个名义,实则没人会在意他们,他们也不重要,关键是我们怎么把吩咐的事情交代了........” “如此说来,这便是你在宫中与我说的计划?”傅以渐的神色逐渐转为轻蔑,道:“推避罪责?投机卖弄?” “我说过这话吗?”苏克萨哈一笑,道:“你看,你说的线索不是已在你手上了?那就且去追,这里过了玉河桥有数十处酒肆客栈,慢慢排查过去倒也可能把他们揪出来,还有,我适才已审问出姜明的其他细节,皆可告知你,把握更大一些........” “这也只是一时,我们要尽快平息不是吗?不能平白在几十万人口的京城搜查了个遍还没个交代?” 他话未说完,傅以渐便打断冷笑道:“你放宽心,我们身后有靠山,天塌不下来.......” 苏克萨哈也点头,似笑非笑道:“是,塌不下来,这些漏网之鱼肯定会被肃清的.......” 然而,傅以渐已没再理他,转过头,吩咐起了诸多人前去附近搜查。 “听着,姜明换了身份,很可能会在这几日出城,给我去外城诸门仔细排查,不要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要把这群漏网之鱼全部一网打尽!” “喳。” 呼声渐渐四起,唯有苏克萨哈眉头紧锁起来,转头望向傅以渐的背影,只轻喃了一句自己听得到的话。 “死脑筋...你我皆是漏网之鱼.......” ........ 等再次走进门房时,只见那个书生已毕恭毕敬的迎了上来。 苏克萨哈看了看房中,问道:“如何,你可想通了?” “是。”马京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人还请上座,在下还有些有关姜明的情报.......” 两人入座后又说了一阵子,苏克萨哈眼里逐渐露出了一丝不耐烦,但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也是举人?从哪里来的?” “福建金门,我出身马氏,自奉大清朝调令去年赶到京城温习春闱,报效朝廷。” “好!” 苏克萨哈点头笑了一声,道:“如今沿海都是残明的余部在闹腾,颇为不安生,你能有此心,又替朝廷寻到了姜明的下落,很好。” “是。” 马京和不敢在坐,起身朝着苏克萨哈磕了个头,恭敬道:“奴才...请愿追查姜明,我知他的底细...他有妻室,还有其余人皆在会馆里见过,可为大人指认.......” “那是他的同伙了........” 苏克萨哈喃喃一句,忽然从案前看去,随后拿起那张宣纸,念道:“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难.......哈,这是写谁的?” “奴才与陈心简熟识,他如今在此非常时节行事,怕是异常艰难,我遂想写诗赠他明志....如今遇大人,还请给奴才一个机会...” “如此啊。”苏克萨哈终笑了起来,道:“好,我就喜欢上进的人,你且把姜明以及他同伙的细节道来,待捉到他们后,大功一件,还需你考什么进士.......” “是。” 听见他这般说,马京和终于面色一喜,同时心中又松了一口气,遂开口说了起来。 “他们有十人,或许是更多,但我在会馆中见过大部分,六个随从侍卫,还有他的妻室,丫鬟,书童........” 苏克萨哈听到他口中这关键的消息,似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可愿随我一起去搜捕他们?当然,这是辛苦的差事,你也可不.......” “奴才愿效死.......” “好,跟我走吧,时间可耽误不得。” 说罢,他便自顾朝着楼下走去,期间还见到傅以渐忙碌布置的样子,嗤笑一声。 “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 苏克萨哈走出了门口,往马京和的肩上一拍,一副得了可塑之才的笑容油然而生。 “他布置他的,但我们得有了万全之策才能动手.......” 第141章 逃亡 京外西城。 临近报国寺的一间客栈里,祁京把手点在地图上,道:“十二人分成两队出去。一队从广宁门走,一队往西便门走。” 程平问道:“不往永定门吗?若是从这两门出去,我们还要绕道往南,雪下的这么大,怕是不好走。” 祁京摇了摇头,道:“那就绕,能安全一些最好。” “就是,好不容易打进皇帝老儿的地方都还没死过人,再在回去的路上死了,不值当。”赵石宝叼着一根肉干道。 程平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放下手里的馒头,继续问道:“身份文书既已给了郑六郎,那这两队人怎么分?” 祁京转头看向了郑世默,道:“你怎么想?” “分三队吧,我从右安门出去即可。”郑世默手中拈着那份文书,道:“这般即使他们查到了我们的踪迹,追捕的人手也会分散开,安全一些。” 闻言,程平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只看祁京点了点头,没敢再说,转头走到还在收拾行李的韩文广那边,把怀中的肉干递了过去。 而赵石宝却还在桌前抱着长枪,想到了自己入西苑厮杀的场面,絮絮叨叨道:“不是,范文程都死了,我还亲手杀了三个鞑子,都没人知道我们了,现在还不安全吗?” 程平转头道:“所以呢?你要大摇大摆的出去,最好还提着那几个人头,告诉他们是你干的?” “祁头儿不是都说了,我们的作用很小,乃是清廷皇帝要借刀杀他们吗?” 程平一听就有些来气,喝道:“在旁边偷听了几句你觉得自己懂了?朝廷还要借清廷杀我们你怎么不说?” 韩文广此时也回过头,解释道:“此次北上我也只听说是三方协作,但实际交代于我的乃是张总督,他并未说过周公已死之事,你们不知事由,不可诋毁朝廷。我们如今也完成了两件差事,南下归于朝廷是本心,绝不可因为这些种种猜测而对朝廷怀有异志。” 赵石宝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取这些东西,被追杀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谁啊?” “为了谁?” 韩文广心情一滞,一时间竟是被问住,只喃喃道:“只为一线生机........” “头儿你别理他。”程平道:“我都说了他不懂,还偏要问...总而言之,我们如果不北上,能知道这么多消息吗?姜总兵和周大人联络的那些人,都是有志反清的义士,有了他们帮助,朝廷总不会这么快落下阵来,懂吗?” 赵石宝又问道:“那帮助朝廷也不是我们自己啊,靠别人还不如自己起事?” 程平也被问住了,转头看向祁京。 “细作与碟子不就是干的这些事情?完成即可,剩下的回去再商议。” “哦。” 赵石宝虽话多,但也没耽误吃饭,匆匆嚼完桌上肉干,便起身帮着收拾行李。 “哈,这么书卷和信件,我们怕不是又要装作举人出城了,对了,到底谁跟谁一路啊,先说好,我这枪可不能再丢了,叫人改成两节花了不少钱呢。” 祁京没理他,转头问道:“收拾完把客栈的账结清...马车买好了吗?” 韩文广从怀中拿出了几锭官银,道:“三辆皆停在后院了,姜大公子他们在布置,还是扮作举人出去?” “是。” “好,多久启程?” “不急.......”祁京摇摇头,似想到什么,走至窗前,看见了院中停靠的三辆马车,“对了,我们另外剩下的两份身份文书呢?” “在这。”程平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两份文书,道:“这些都是我买的,那日我们烧了会馆后有许多举人住不下去了,离春闱又还有两三月,穷困潦倒下遂想回家,还有我们付完账后再南下,恐怕也不宽裕了.......” 赵石宝又出声道:“为什么?你又骗人不是,你婆娘不是给你缝了金豆子在袖子里,你当我不知。” “闭嘴吧你。”程平道:“祁头儿叫你收拾东西,你收拾好了?废话连篇。” “我不是在收拾吗?这也不是关心回程的事儿吗?”赵石宝道:“我就是知道祁头儿手里不宽裕,才该问清楚哪里缺钱了,要是真不行,我出去弄就是了.......” “你弄,你弄的那把破枪花的是谁的钱?” “程平不是我说你,你只看到花了钱,但没瞧见我提枪大杀四方的时候........” “行了。”祁京把两份文书收起,道:“先去探路,分批了更要谨慎一些。” “好,这次要我先选,我去广宁门,程平你不许跟我抢。” “谁要跟你抢了,莽汉.......” 两人吵吵闹闹的出了门,剩下的郑世默也朝祁京一拱手,道:“如此我也去右安门看看,总不能麻烦你们........” 祁京点了点头,继续往窗外看去,微微皱起眉头,似觉得哪里不对。 另一边的姜之升也从院中抬头,看见了祁京立在窗前的身影,他把马鞍置下,转身揭开车帘,只见姜卿正铺着绒被。 他想了一阵,开口道:“我们大概就是这两日就要启程去南边了。” “嗯。”姜卿背对着他,把几卷周吉的书信包好,打了个漂亮的结。 “你该也听说了,我虽随他回南边,但终究还是要去大同的。” “嗯。” 姜之声又踌躇一阵,道:“你从父亲那出来,该是也知晓情况,尽管如他所言我此去会安全一些,可有些事情终不好说.......” “说什么?”姜卿转头过来。 “这只是其一,我意定下.......”姜之升又往祁京那看了一眼,道:“你从大同出来也莫不是有他的缘故,趁我还在,你若是觉得祁京不多,我回程这段时日便让他提.......” “不要。”姜卿打断了他的话,手上的动作也霎时间停住,似有些气恼起来道:“我也随大哥回大同。” “你也在跟我生闷气不成?我此去再上两千余里,生死且不知,你跟着作甚?” “我为什么不能跟着?父亲与姜家有难我就该不管不顾了吗?” “不是,你误会了。”姜之升道:“就是如今危险重重,你一个女子再回去,成何道理?再者祁京南下也会斡旋明廷出兵北伐,他对你也足够好,我们也许也有机会再见,你如何能不懂呢.......” “我懂什么...大哥就非要还在逃难之时说这个吗?他在京里几进几出救大哥出来,你却又是又拉拢又在添乱,成何道理?” “此时不提出来,你且知他南下之后还有多少事缠着?到时倘若你真跟我走了,可就天各一方了?” “我...我不喜欢他.......” “你.......”姜之升道:“我都知道了,父亲与二郎将你托付而出...已是做了主的,如今我又在这里,长兄如父,我若一意孤行,何必问你的意思,还不是怕你心里有不满,以为我抛下你.......” “那我就是不满大哥抛下我了。”姜卿愈恼,背过身去解开包袱,又重新打了个结,系带长短不一的样子。 姜之升落下车帘,还是有些不明白妹妹的心思,母亲也去的早,她自小跟着家里舞刀弄枪的也终究是要嫁人的........ 想到这,他转头朝屋里走去,只觉风雪打在脸上,冷飕一片。 才走至一半,便见屋里程平三人迎面走来。 “你们可是去探路?” “是,祁头儿让我们去摸哨,明日就走了。” 姜之升点点头,道:“把马鞭给我,我去吧...六郎是要去右安门对吧.......” “是...姜大哥怎么了?” 姜之升往马车那看了一眼,闷声闷气道:“没事,我就当出去散散心........” “好吧...辛苦姜大哥了,多加小心........” 而那边的姜卿在马车里待了许久,依旧有些生气,转而掀起另一边的帘子,只见平儿与那小道童正上上下下往里搬着一捆捆书卷。 这支队伍里就唯有这两个小孩子,祁京与众人忙碌的那阵子其实他们也没帮上太多忙,一直待在外城的院子里倒也能各自玩起来,不需再她费心思,但再想到大哥临走时那副冷冽不省心的模样,她下了马车,准备再去替大哥收些衣裳。 来回期间,她也能看到祁京站在二楼的窗边正与韩文广说着什么...而祁京身上也穿着单薄的粗衣,衣襟被寒风吹的烈动,还在朝着远处指来指去的样子。 反正,他也没那么好,凭什么自己就要跟在他屁股后面呢? 姜卿心里涌着这个念头,心情却是愈发踌躇起来....... 夜色愈深,她把几件祁京穿过的衣服丢在了马车里,又把那些要带回南边的书信都置好,才下马车,平儿就小脸通红的跑到她面前。 “小姐小姐,我都放好了哦,还有祁哥哥要我们做的那些,都做完了。” “嗯?他要你们做什么事了?” 小道童也在一旁脆声道:“就是去外面买书呀,祁哥哥说如果出去被盘查了,就把要带回去的书掺假在里面,这样就查不到了。” 姜卿很是惊讶,问道:“你们这么小,他就要你们去做这些?不累吗?” “不累呀,而且祁哥哥说我们就是书童,就是去替他买书人家也不会怀疑。” 姜卿眨了眨眼,还想说些什么,但两人像是很兴奋一般,又接连跑去了祁京楼下。 随后那边又是传来“祁哥哥,祁哥哥,我们都放好了哦........”的童声。 姜卿听着祁京与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心想大家其实都是帮的上忙的,只是祁京没让他们去做而已....... 但她自己却是在进进出出,假装很忙碌又与世隔绝的样子。 想到这,她便又转身回去,把马车上祁京的衣物拿出来,放回原地........ 天边已黎明将至。 风雪愈小,视野骤开,从这里远眺而去隐约还能看见与内城交接的街道,繁华似锦,夜色也似乎从面前被冲淡而开,正向着天边蔓延.......昨夜前去摸哨的三人却是一夜没有回来。 就在祁京带着两份文书皱眉走出房间时,后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韩文广抽刀快步前去,打开门后,只见姜之升已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鲜血侵没整个背部。 “快走!有人追过来了........” 第142章 堵截 “快走!” 雪道上又有两骑疾驰而来,往着这边大喊。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程平与赵石宝已接连奔来,身后火光点点。 而这边姜之升背上插着一支箭矢,鲜血已是染红了衣襟,额头上满是冷汗。 “有御前侍卫在城门排查...专查举人,我被射了一箭还有一队在后面追杀...快走.......” 待程平两人奔至院子,祁京也皱眉从院子里走出来,见他们一脸难以启齿的神色,喝道:“慌什么?!” “是我们没.......” “事已至此,不怪你们,把姜兄扶到马车上,程平你去替他包扎。” “好。” “赵石宝也去驾车,你们各自驾一辆马车,一前一后继续往右安门往出去。” “好,可是.......” “没有可是,你们还能回来,说明清军只是在地毯式搜查,并没有准确的目标,既右安门的人追了过来,那边就已空虚,你们趁此再出去。” 祁京走到马车上,把上面大部分的东西卸下来,又转身朝韩文广拿了一把匕首,随后似想到什么,对着郑世默道:“把马京和的文书给我,你拿着另一份与他们出城,等出城后再拿出来回沿海,地图拿了吗?” “拿了。”郑世默头一低,道:“但清军在这时排查举人,或许是他这份文书已暴露,你.......” “不,清军在肃清全城,我露面的最多,在清廷眼中比你们重要,我驾另外一辆车引开他们。” 那边的韩文广已准备了一切,转头向祁京道:“出了城后,在哪汇合?” 祁京摇了摇头,道:“一会儿我先出去...去内城,不必等我了。” “不是...你怎么办?”程平道。 “信阳的度牒还在,等我出去后,你们再扮作道士走,直接回肇庆.......”祁京走上马车,把缰绳扯住,又道:“最多两月,我到苍梧县那个道院与你们碰头。” 说这些话的时间,姜之升已被扶上马车,众人也从包袱中翻出了以前的道袍,拿着度牒翻上马车,望着祁京欲言又止。 而祁京却已驾车到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诸位,我们此次北上的任务完成的很好,诸位也皆是义士,我们志同道合,就各称一声同志也无妨...不必再担忧什么,这个天下有我们在,终究会好起来的。” “准备好了,我不在,你们要自己行事,万事小心。” 其实这些话来说来甚为独断,都是祁京一人的安排,换做是在信阳与大同那会儿,众人或许会怀疑是他想独自逃走。 但此时他们却只是在身后看着祁京的背影,生起了愧疚之色。 祁京一人鞭马而出,没走一会儿便觉握着缰绳的手冻的厉害,他的身体才恢复一些,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此时冬日黎明下的风雪愈发深重,不停落在他头上。 他随即掀开车帘,只见里面正整齐的放着几套他穿过的衣裳,还有一小包肉干,上面打着一个漂亮的结,遂恍然一愣,往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把衣服一件件的拿起来套在身上,又将包袱打开,扯下肉干吃了几口,朝着四下扫视了一眼,微微皱着眉,知道这里太靠近客栈了。 想到这,他再度往冒起火光的方向奔去,直至能听见马蹄声时,选择停在了十字一个巷口,拿出匕首细细的磨着马车上扯住马匹的缰绳。 未久,火光在眼前荡开。 祁京眼神一顿,用满语大喝了一声“姜明,你往哪里逃!” “在那边巷口!杀了他!” 穿着明黄色军服的军队呼啸了过来,身影在风雪里凶猛,凌厉。 祁京已然割断了牵连住的缰绳,扬起鞭子一挥,一人一马往着内城的方向奔去,只剩马车轰然倒在了他身后。 寒风卷起,风雪涟漪出一片白茫的视野....... ~~ 天光大亮起来,苏克萨哈穿着一身戎衣,身后还挂着一件狐皮披风,慵慵懒懒的走过内南城。 这时,终于有人骑马过来,禀报道:“大人,找到了姜明了。他拿着另外一份举人的文书,往宣武门进了内城,傅大人已带人追过去了,还有.......” “行了。”苏克萨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人已经暴露了,那就去追追看,不过他还有同伙,唉算了,只抓到他就行了.......” “可傅大人那边.......” 苏克萨哈道:“他怎么吩咐你们怎么做就是,但要记住,不管干什么,动静都给我小一点。” “是。”那骑又匆匆鞭马而去。 而马京和在苏克萨哈队伍里见此一幕,便有些忧心的走到苏克萨哈身旁,悄声道:“大人,他能进内城,必是拿我的文书,此般是要.......” 苏克萨哈点了点头,打断道:“这也是意料之中不是,你抢了你的文书,自是要用的,不然为何要抢呢.......你放宽心,我们都知道的。” “是。”马京和又问道:“但他为何不往外城逃呢?” “我又不是他,知道他怎么想?” 苏克萨哈道:“说来,我也曾在宫里追捕过他,但其人太狡猾了,又是放火又是刺杀,简直是个疯子。” “他...竟真进宫了?” “是。”苏克萨哈转头看过来,道:“此事你也知道?” 马京和有些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小心道:“奴才只听京中这段时日的风声,知他犯了大事。” 苏克萨哈叹息一声,道:“是啊,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光靠我掌握的情报来看,他就是从南边来的一个小细作,在京里浑浑噩噩被人当了替罪羔羊,不是有些本事,早死掉了,如今还牵扯住我们累死累活的去追他,搞得一点退路都没有.......” “是,大人劳心了,但总要还京城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 苏克萨哈笑了一声,裹了裹披风,道:“这鬼时节,一天比一天冷的,哪来的朗朗乾坤.......” 马京和见他如此慵懒的模样,从昨夜至今都只带着自己在城中绕圈,就心知他未必会尽心竭力去捉姜明。同时也知他是宫中的御前侍卫,不管捉到与否都有退路,但,身份文书却还握在姜明手上,自己是没有退路可言的....... 一念至此,他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可姜明已显了踪迹,而奴才认识他,或可去指认?” 然而苏克萨哈依旧摇了摇头,道:“你又急了不是?” “我说了,放宽心,事情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也必定会拿到姜明,万分确定。” “这.......” “你不信?”苏克萨哈转而拿出一块令牌,道:“你可知是谁授意我行事的?” 马京和抬头看了看,却不认识满文,只道:“奴才不知。” 苏克萨哈一笑,在手中转起了那块令牌,似当作玩物一般。 “我说你不知时事吧,你又知道一些,还在自己揣摩,所以这其中的意思便很难与你解释。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索尼公的命令是给我的,事情没办好,这第一道雷便是劈到我头上,你不知情,又是我大清栋梁之材,他的刀再怎么也劈不死你,懂吗?” “是...” “好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看如今傅大人不是替我们去办事了?他若不行,就该我亲自上场了,而姜明是最怕我的,放宽心,此事功成后,我保你有官做.......” 马京和愣愣的低下头,又见苏克萨哈一边笑着跟巡查的侍卫打招呼,一边又让人打伞跟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又冒起了姜明在客栈中说的话,想着自己如今已投效...不,自己本就是朝廷的举人,既知他害了心简,还有傅兄等许多人,报官捉拿他不是天经地义? 而他一个残明的细作,凭什么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耀武扬威? 如今也只有等他死了,自己才会有退路,更会有前程而言....... ~~ 南城风雪渐浓,明照坊一条条胡同小巷已冒起炊烟,夜里灯火将歇,白日生计辗转。 街道上已有积雪,行人在上踢踏着涌动,向各个巷口分散,而巷中坐落着各式的店铺也在此时开张,街底鼎沸的人声一直延续到巷尾高楼钟声磬磬的隆福寺,僧人持佛本诵经,撞响大钟,从寺高处见京都繁绘。 祁京从小巷中走出来,把马拴在了寺前。 到知会守门僧人捐功德,他拿过几炷香,直径走上钟楼眺望着,观察起了局面。 这里虽不够高,但仍然能从视野末端看见明照坊大街的轮廓,而那边也已有御前侍卫正层层逼进搜查。 目光一转,钟楼背后的胡同也被马蹄声侵染,至四面八方的条条巷巷,源源不断的骑兵像是水一般注进里面,冲散挤压着行人。 “都来追我,该是知道我已换了身份文书了.......”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心知已被完全围住。 但目光又不由担忧的向着更远处的天边望去,只见平阔的街道楼房已与天边连在了一起...京城实在太大,从这里当然看不见右安门的影子。 “施主这是.......”身后撞完钟的僧人走了过来。 “我来上香。” “嗯?施主是个道士?” 祁京看了看身上还套着的道袍,笑道:“众生皆苦,我渡不得,因而前来询问佛祖喇嘛之意。” 那僧人沉吟了一阵,像是在思虑,不过也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施主可曾捐赠知会我佛?” “自然。” “那便可行了,且随小僧来。” 祁京点了点头,随他转过身,手上的香火却是被他放在了栏杆处。 时值十二月大寒时节,冬风愈大,片刻便将其燃尽,只剩几缕青烟沿着白茫的天幕往上,消散。 ~~ 佛堂之中的香炉上被插上了几炷香,青烟顺着牌位袅袅而起。 南城摄政王府,东莪走出了佛堂,冬风吹过发梢。 她还是那日的汉服装扮,只在身上披了一件御寒的狐裘,手上拿着一个小包袱,坐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大雪愣愣出神。 庭院里也不乏有侍卫与包衣走动,俱是目盯着她,生怕再失了踪迹。 但她却不在意,只不断想起那日的场景,祁京怀中的竹筒,步步紧逼的刀剑,还有鄂硕将她救起之后又疾驰而去的影子,总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主子,主子。”一个女包衣朝着廊间跑了过来,还未等站稳,便着急道:“有消息了,阿达礼大人与鄂硕都统是去了宫里,西安门的侍卫是我们的人,是他们看见了的。” 东莪闻言转过头来,问道:“如今呢?还没有消息说他们去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奴婢也问了那些侍卫,但他们只说阿达礼大人是听说范文程进西苑了,他才带着人跟进去的,后面就不知道了.......” 东莪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问道:“那京里的细作...捉到了吗?” “奴婢也不知...但奴婢去西安门的路上时,发现南城来了好多御前侍卫...奴婢急着给主子报信,留了一个包衣在哪,有情况她会报来。” “嗯。” 东莪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转而打开祁京那日留下的包袱。 里面唯有一把匕首与那把小火器,她摸索着把弹夹打开,却只见里面还存有几颗铁弹,工艺十分粗糙的样子,像是自己磨的。 东莪秀眉一皱,忽然想到既还有子弹,那日他为何还要交出去呢....... 还有他怀里的那些假竹筒以及留下的那个记号,心里渐渐串连起什么。 就这样看着这些东西许久,她的心绪还是没有从前几日的事情里抽出来,心想若是再见到他,肯定是要再点穿他那些鬼鬼祟祟的计策,把风头抢过来才好。 但消息实在太少,仍然有许多是她想不通的,再加之鄂硕与阿达礼派人看着她,她也已出不去了,不知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至下午,终有一个女包衣冒着大雪匆匆跑来,禀报了具体消息。 “郡主...打听到了...细作换的身份被揭穿,已逃进南城了.......” “而御前侍卫是被宫里一个汉人统领调动去堵截他的,他们排查完明照坊,确定细作就藏在隆福寺里,如今已杀过去了.......” 第143章 忌惮 傅以渐之所以能绕开苏克萨哈调动大量人手,是提前向索尼写了一封折子。 这虽是先斩后奏,但他也已得知细作的具体行踪,不愿再被苏克萨哈拖着错失机会,也直至等到索尼的回应,他才亲自奔向了隆福寺。 才走至隆福寺附近的防火楼,那边就有一骑疾驰奔来。 抬眼看去,只见是满身戎装的心裕。 他是索尼公的第五子,如今才十七岁,因索尼公不久前的复出,他也从之前的三等侍卫被擢升成二等,随诸多御前侍卫一齐出了宫。 然而,傅以渐其实并不喜欢他,在索尼还得势的几年里,心裕便素行懒惰,屡次空班,如今肯被调来搜查,恐怕是见父亲握了权柄,知他此次出宫会再有擢升,而其人太过势利,也太过莽撞,不如次子索额图远矣。 只思虑片刻间,心裕便已奔至身前。 “报!吾等已围住隆福寺,也已杀了姜明了!” 傅以渐眼神一顿,疑惑道:“姜明死了?这么轻易?” “是。”心裕哈哈一笑,道:“在去往主殿礼佛的那条路上,他正与一个小喇嘛一路,穿着一身道袍,极好辨认,我与几个同僚追过去,追到寺里的梅园,杀了他!” “他能在宫里如此之多的追捕中逃掉,呵...极好辨认?”傅以渐满是不屑,冷哼一声,道:“还穿着道袍,你们能上这种当?尸首呢?” 心裕却没回答,又是一笑道:“大人请看这些!” 他将一直藏在后面的那只手拿出,往面前炫耀着一晃。 傅以渐低头一看,只见是一份文书,还有两块令牌。 文书上染着血,还能辨认出上面的汉字,是马京和的名字,傅以渐直到确定完上面的具体信息,才转而拿起那两块令牌,上面的满文映入眼帘。 第一块是青玉令牌,面刻“大清令赐御前二等侍卫御用”背后还刻着“陈掖臣”的名字。 陈掖臣已死了,傅以渐也没在意,伸手翻过,直至看到第二块金令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他连忙死死握住那块令牌,怒道:“鄂硕与阿达礼怎么敢?!连这种东西都让明廷细作拿了?!死有余辜的东西!” 他知道这块刻着“皇父摄政王亲临”的令牌意味着什么。 这是多尔衮的腰牌,他也只见过一次,而那次正是多尔衮亲征前用来调动京城大部分八旗军的,到这几年连皇帝玉玺都在他府中,他便知晓其中有多大的权柄。 至如今他出征而去,留下的鄂硕与阿达礼虽被陛下扫平,可如他前夜与苏克萨哈所说的,京中仍然有许多正白旗的旗人,一旦露出,后果不堪设想....... 见他久久未回过神,心裕脸上的笑意愈发大了,又道:“是吧?我得知消息前还奇怪,细作为何能在宫里流窜,毕竟,谁敢怀疑到这个令牌头上?” “嗯。” “所以这东西在谁手上都是好事,但唯有姜明这个异端不敢用,他知晓全城都在搜查他,摄政王府如今也在肃清范围内,再拿出来,只会成为众矢之首,再加上这份文书与陈掖臣的令牌,属下虽没见过他,但也该是真亲自杀了他了!” 心裕傲然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傅以渐却还在沉吟不定,道:“摄政王的令牌怎会沦落到他手上...还有疑点,带我去看那具尸首。” “还有什么疑点?”心裕皱起眉头,疑惑道:“大人好似...也没见过他?” 傅以渐点头,道:“我已调了宣武门排查过他的士卒过来,可以辨认。” 说罢,他便收起东西朝着隆福寺走去,很快就看到了寺门前还在守卫着的侍卫,松松散散的样子。 他抬手揪住一个,怒喝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等排查围攻,这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是,属下已奉命围了这里,无人能出来.......”那名侍卫低了低头,朝着他身后看去,又小声道:“但不是说姜明已死了.......” 傅以渐往后看去,却只见心裕撇过了头。 一股怒意渐渐涌起,他随即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 心裕转过头,沉声道:“来之前冲的太急,隆福寺里聚集在了许多被驱赶进去的人,那时已经围不住了.......所以属下带人冲了进去,杀了一些,但请大人放心,没有任何人出来........” 傅以渐皱眉问道:“你带了多少人进去?他们人在哪?” “十多个...我不知名字.......但,是我杀了那闹事的细作姜明........” 见他如此含糊其辞,傅以渐心知他必定是驱散了其余人,只一人前来独揽功劳。 他愈感事情不对,再度压下怒气,接连问道:“你们进去时可有伤亡?有没有人失踪?” “并无人受伤,多少人进去就是多少人出来,大人放心,我做事.......” 傅以渐终松了一口气,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吩咐道:“那姜明必还在里面,把这里给我彻底围死了!我亲自进去查........” 忽然,一阵马蹄声急促于耳畔。 傅以渐转眼看去,又是一愣。 “傅大人!” 那队正白旗的亲卫快步下了马,道:“摄政王府有请大人前去。” 傅以渐摇了摇头,道:“我有要事在身,各位请回吧。” “吾等也有要事寻大人,敢问大人如今可是在围攻隆福寺?” 傅以渐的神色逐渐转为了冷淡,心里也逐渐将他们略过,他知自西苑之事后,摄政王府如今已无能力再去阻扰宫中行事,是他围攻了隆福寺又怎样?只要他想,围住多久都可以。 “我捉拿细作,与你们何干?” “是这样.......”那名摄政王府的侍卫走上前,于他耳边低声了几句。 傅以渐的眉头瞬间紧锁,转而捏了捏袖中的令牌,问道:“你确定郡主是这么说的?” “是。” “如此,我知道了。” 他转过头,对着心裕道:“你带着几个人跟着我,让其他人继续封锁隆福寺,我回来之前,再有人敢妄动,全家连坐!” ~~ 风雪天里,傅以渐抬步走进了摄政王府。 里面的繁华与广阔他已无心思去看,只辗转来到后院,于一间佛堂门口见到了东莪在屏风后的背影。 他也并未敢走近,只于门前跪下,请安道:“奴才傅以渐叩见郡主.......” 头磕在地上许久,却是没听见里面应声。 傅以渐微微抬起头,又道:“奴才已知郡主寻奴才之事,有要事禀告。” 里面的身影动了一下,露出半张侧脸,傅以渐见此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气势,随即也确定了是郡主坐在里面。 他转而从袖子里拿出那块金令,道:“奴才适才已杀了近日流窜在京中的细作姜明,从他身上搜出此令,如今请奉还摄政王府。” “哦...怎么杀的?你仔细说来。” 东莪终于出了声,身子也转了过来,抬手间便有个女包衣把令牌接过,转入佛堂中。 傅以渐此时也终敢起身,但也还是跪着,禀报道:“他逃进了隆福寺,但奴才已先一步包围了那里,遣人进去,识出了他的身份,遂将其人斩杀。” 他简单把事情瞒了过去,也并不打算对这小格格说实话,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在摆主子的架势。 而东莪却是在屏风中把头一低,看向手中那块金令,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郡主?” 傅以渐逐渐等的不耐烦了,如今隆福寺那边的情况也让他不能再顾忌什么臣下有别。 重要的是证实她传递过来的那些话,不然自己这段时间忙成这副样子,谁还有闲心跑过来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请安,真当是她的奴才了。 “奴才还有急事未处理,还请郡主明言........” “你在骗我?” 话未说完,东莪便开口打断道:“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一个都不肯说实话。” “姜明确是已死了,奴才没有.......” “不是这个,我只告诉你,此事我要告知皇阿玛。” 傅以渐皱眉道:“京中发生的诸事,陛下已遣遏必隆去了山西,想必摄政王很快会.......” “那是假的。”东莪轻声道:“你们这么费劲心思,还调动了这么多御前侍卫,却只是为了杀一个明朝的细作?谁信你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文渊阁起火了对不对?还有宣治门,銮仪署,会同北馆,这些尽是被烧毁,但京中却只传言都是姜明做的?你们的意思是,他一个人从南边一路杀过来,还杀到了我朝机密重地文渊阁,把几位柱国议政大臣全杀了吗?” 傅以渐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声辩解道:“郡主是从何处了解的?此乃谣言,真相还未查清,陛下也还未颁布诏令........” “既然还未查清,那你们为何要这么大动干戈去杀姜明?是不是在等他死了,好把一切的祸端罪责推到他头上?再看你们如今这么急着派人去山西向皇阿玛解释,便知心里有鬼的到底是谁。” 傅以渐已渐渐出神,喃喃道:“这些,到底是何人对郡主说的?” 东莪不答,又轻声道:“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还在瞒着谁?” “是,事情虽未定论,但奴才是奉命行事........” “够了,本郡主问你,鄂硕都统和阿达礼,他们...去哪了?” 傅以渐神情一惊。 再度转而盯着屏风里的身影,已是发觉到了什么。 良久。 “奴才明白了...敢问郡主有何要求?” 他不知是谁人告诉了这个小格格,她身份太高,已是自己动不了的人,只能先顺着台阶下回去让索尼公再决断了。 而东莪似乎也愣了一下,道:“姜明还没有死,对不对?” “是,奴才正在追捕他。” “那...你捉到他后送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可以。”傅以渐答应的很干脆,又道:“但郡主既知晓了此事,可明白奴才奉还这块令牌的缘由?” 东莪沉吟了一阵,道:“你不过可以借此嫁祸而已........” “可与不可,皆听凭郡主的意思了。” 傅以渐又道:“而郡主的要求奴才已听清了,奴才也只盼此事早日有个了结,另外,遏必隆只是前一支队伍而已,待彻底查清真相后,还会有一支队伍前去........” “我知道,这些事光靠姜明一人担不起,朝廷内肯定会有人站出来, 但你不可再骗我...他到底死了没有?告诉我具体事由。” “不敢再瞒郡主,姜明是从外城而进.......” 傅以渐还在继续隐瞒,忽听有脚步声起,已有侍卫小跑到了他身后,悄声道:“大人,隆福寺有人禀告,说是急事。” 傅以渐皱了皱眉,又继续朝前禀告道:“姜明是换了身份,因此才.......” 那名侍卫的话语又起,“大人,真是急事........” 傅以渐愈发烦躁,连忙将细节说完,请安后大步而出。 “他娘的,这边急,那边也急,急个屁!” ......... 眼见他出了庭院,几个侍奉的女包衣才敢走至东莪身旁。 “主子...主子这么说,不是怕他会怀疑主子跟那细作有牵连?他还送来大王的腰牌当下马威呢,说不定他回去就会封锁王府,不让我们出去给大王报信呢........” “那些都是我猜的...我也没想过告知阿玛。” 几个女包衣偏着头,有些疑惑,“那?” 东莪看了看手上的腰牌,将其又放入了面前那个小包袱里,轻声道:“朝廷敢这么做,岂会只是推一个人出来,有宫里在背后,阿玛除非想废了皇帝,否则回来也无济于事.......” “可主子.......” 东莪把包袱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撑着头出神的望着,喃喃道:“反正我也出不去,在府里闹上一闹,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去杀他.......” 第135章 再会 傅以渐一路匆匆走至王府门口,只见带来的几个侍卫正守在那。 他一皱眉,问道:“心裕呢?人去哪了?” “适才有人过来禀报隆福寺的情况,他又往明照坊去了........” “混账!” 傅以渐喝了一声,还不等细问,又一名侍卫已在雪中疾驰而来。 “大人,已查清了,那具尸首不是姜明的!” “什么?” “宣武门的守卫去辨认过了,姜明没有剪辫子,他要更瘦一些,相貌也要更俊.......” 傅以渐怒意泛起,怒道:“俊你娘!尸首是谁的?!给我从头说起!” “是...自大人走后,宣武门的守卫便进去辨认了尸首,确定不是姜明的,我们审问了与其同行的小喇嘛,那人只是寄宿在寺里的一个举子,他当时见我们入寺只查举人,慌了神想走,行至梅园附近时遇见了一个正在换衣的道士,他太急,竟捡起道袍穿上想翻墙走,被追来的心裕杀了。” “而属下当时还不知这个消息,只听心裕大喊已杀了姜明,遂走过去想确认,可他已带着从那举人身上搜出的东西走了,属下察觉有变,排查了那名换衣道士的踪迹,最后在偏殿附近的巷子口发现了另一具尸首,衣服被扒了,确定是我们的人.......” 傅以渐心中的怒意愈发大,“有这种事,为何不早报?!” “之前我们太急着围住隆福寺,里面被驱赶进了许多人,为了不让人逃脱,就杀了几批,尸首太多了........” “姜明呢?” “自大人下令继续封锁后,属下带人排查过了,还没有发现。可........” “说!” “可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已死死围住了隆福寺,就是杀了这么多人,其实也并无一人能出来...唯一进出的,只有心裕与那几个侍卫,而巷子口那具尸首........” 傅以渐忽地一愣,道:“你是说,姜明杀了那个侍卫,换上他的衣服,跟着心裕逃出包围了?” “属下惭愧........” “可能吗?” 傅以渐渐嗤笑一声,却是瞬间沉下脸,喝道:“心裕呢?他已知道了?!” “是...属下来前他已到了隆福寺,正在排查与他一起出来,又被他喝散了的侍卫........” “荒唐!”傅以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混进了生面孔,此事本该早有发觉,只因他想独自争功,这个莽夫,迟早被他闹出大事........” “当时是在太乱,属下们也是心急,姜明或许也还在包围中.......” “够了,都随我走,不管是真是假,先过去确定再说。” 说罢,他抬步便上了马,往隆福寺而去。 大雪天中,他们才行至半途,远远地便见心裕转过一个巷口,狂奔而来。 他此刻头上全是冷汗,等不及勒马停住,人就已飞身而下,禀报道:“大人,属下错了,属下太急,姜明是跟着我出来了,他........” “够了!”傅以渐喝道:“我只问你,人去哪了?” “属下不知...”心裕道:“属下去查过了那些侍卫,发现是少了一个...但如今寺外也有人在查他,他倘若是真着队伍出来了,必定不敢一人逃走,只要还在队伍里,很快就会暴露........” “你还在自作聪明?!”傅以渐已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道:“他是跟着你所出,不敢一人走,那还是在跟着你?!” “是...可属下是跟着大人来了摄政王府的...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心裕的语速慢下来,像是发觉到了什么。 傅以渐也是一顿,下一刻,两人竟是同时转过头,看向了远处大雪中那座巍然的王府........ ~~ 王府佛堂之中。 一个女包衣匆匆跑进来,身后也霎时间响起了一阵阵呼喊声。 “主子,主子...快随奴婢走,不要待在这里了.......” “怎么了?” “有侍卫发现姜明了,他刚刚竟是在佛堂附近,还穿着御前侍卫的衣服...隔得太近了,主子快走........” 东莪恍然一愣。 “他进来了...在哪.......” “奴婢也不知,主子快走吧!”女包衣还在喊。 然而,东莪已快步出了佛堂,朝着府中看去,只听一重重庭院里还在不断响起喝问声,方向似乎是在朝着东院而去。 她也转身想追。 但那名小女包衣却是抬手死死拉住了她,嘴上还在不停道:“主子不要!太危险了...还有府外的御前侍卫也转回来了!说是要进来捉他........” ~~ 与此同时,傅以渐已带人再度转至王府门口,等待着。 他思虑着心裕一路上所说的细节,转过头,又问道:“你确定你带着的那几个人,没有被排查过身份?” “是。”心裕低头道:“只有他们是跟着属下随大人来摄政王府的,如此才没被排查过,而且,属下适才已确定是在半路不见了一个........” 傅以渐的脸色瞬间落下,道:“这么说来,姜明不仅跟着你逃出了包围,更是跟着我来了摄政王府附近?怎么可能?!” “是...他恐怕是知道我们太急促,只在半路脱了队,远远跟着。” “荒唐!他既逃出了包围,为何不去逃命?” 心裕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咬牙切齿道:“可如今隆福寺那边与王府附近都排查过了,他...只能是逃去了王府里....这个狗东西...” 傅以渐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转过身,直盯着身后几个带过来的御前侍卫。 他们都已确定是当时随他前来的人,急促间没注意到身后......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种生死一瞬的机会姜明怎敢跟过来,他又是要做什么....... 想着,他心中已有了些茫然...这个细作,竟是如此难捉吗? 难怪苏克萨哈会说那些话........ 心裕也低头站在那,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里面派去通告的侍卫跑了出来。 “大人,已确定了!姜明就在王府里!里面的侍卫正在搜捕他,我们是否........” 闻言,心裕怒不可抑,“我进去宰了这个汉狗!” “别动!”傅以渐喝了过去,扯住他的肩膀,喝道:“这是摄政王府!不要乱来!” 然而,心裕已然扯开他,抽出弯刀冲了进去。 只此一瞬,傅以渐看看着抓空了的手,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姜明是故意进来的........ 他当即快步跨过门槛,对后喝道:“都随我进去拦住他!不要让他杀人!” “是!” “记住,你们也不要动任何人!更不要杀任何人!” “是........” ~~ 天上还在不断飘着鹅毛大雪,东莪听着人声呼啸的声音,忽然冲出了佛堂。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进来,但一想到不久前自己与他或许只隔着一道墙,她便再也难静下来,脑中所有的想法都消失殆尽,只剩一颗心在狂跳。 庭院里满是奔走的护卫,各个高墙之间也传来不断的呼喊声。 “去了东院!快!” “拦住他!” “都别动,保护郡主.......” “先护住郡主,再分人过去........” 东莪穿过一道道朱门,寻着声响四下看着,不停对比着每个从视线里跑过的身影,眼眶渐渐模糊。 “他在哪里?!本郡主告诉你们!你们谁都不准杀他!谁敢杀他我就杀了谁!”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一遍遍喊着,直至眼泪流下,一滴滴落在雪上。 但此刻眼前也唯有寒风呼啸,她走过的一间间楼阁,一座座巷口,都是空空如也。 天上风雪渐浓,狂风夹着杂纷乱声终集中朝着一个方向远去,她擦了擦眼泪,抬步继续追逐过去。 “郡主.......” “走开!” “主子........” “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我一走,你们就要杀他........走开!” 僵持许久,终辗转到了东院楼阁。 她抬眼看去,只见正是不久前他在府里藏身的地方,泪水又涌了出来。 “是不是就在上面?” “还不知具体,只见姜明往这边逃了.......” “让开,我要上去。” “万不可,郡主........” 他们还在争持间,只见一道身影已从雪中奔了过来。 从后也瞬间冒出了几个御前侍卫,正持刀快速逼近。 “拦住他!心裕!” “逆贼!” “滚开!” 傅以渐此时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大喝道:“快拦住他!别让他杀人!这个莽夫........” 场面已是混乱一片,他一声喝来,诸人皆是将目光盯在了心裕身上。 “都过去!” “先杀了这个逆贼!” “狗奴才!” 几个王府护卫匆匆持刀迎上,却被暴怒的心裕挥刀逼退,他也并未做停留,只此一眼看向面前耸立的楼阁,眼中血红一片,再度奔近。 嘶吼之际,东莪也已挤出人群,跑到楼阁院门处,处在他更远一些的位置上。 两人踩在雪中的脚步声愈发急促,东莪亦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泛起寒意,慌忙将手中的匕首掷去,却又被心裕持刀挥开。 傅以渐连忙抽刀奔去。 “不要!停下!别……” 来不及了。 高台之下,所有人皆看见如野兽般的心裕高高举起了刀锋。 傅以渐睚眦欲裂,整个人精气神都在瞬间衰败下来…… 忽然。 一道破空声从他耳边乍起,随后是一阵阵荡入脊髓的震动。 “砰!” 只此一声,所有的一切似乎被定格住,最后戛然而止。 他愣愣的转过头,只见眼前的心裕已然倒了下去,鲜血染红白雪........ ~~ 东莪忽然抬起头朝着远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已从西阁上闪过。 “祁京.......” 她想喊,但喉咙已然沙哑住,怎么也发不一点声音。 这句微小的声音很快于嘈杂声中变得微不可闻。 而眼前依旧是一重重高墙,一座座楼宇殿角围拢,她也只是茫茫风雪中的一个小点。 她不知他在哪里。 她想去继续追,可唯留一个又一个人墙已挡在她面前,再难行寸步。 鹅毛大雪还在下,一股溺水般的窒息感已经涌进了她整个身体。 ~~ “有火器!” “在后面,西阁!” “别管了!先护住郡主!杀了那个畜生!” 场面愈发混乱,傅以渐已是呆愣在了原地,手中刀也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接连着的变故使他身后的几个御前侍卫开始躁动起来,想要再持刀拼杀。 而他却只大喝了一声,“别动!我们是来捉拿细作的!不是进来谋害人的,都别动........” “此事是误会!误会!” 然而,已有一队又一队的王府侍卫奔来,将他面前的心裕乱刀砍碎,更多的人则是聚集在了他身后,把他押住,头摁在地上。 大雪天里又有寒风吹来,终将他的呼喝与热血冷淡了下去....... ~~ 殿宇上积雪沉厚,映照着暗淡的天光。 夜幕降临,白茫的天空正在变得灰暗,京城灯火泛起,如江上渔火。 王府中的混乱渐渐平息下来。 庭院闺房中,熟睡在床榻上的小姑娘突然带着眼泪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起身抹干了眼泪,恍若失神般走到门前,望向了院子中那块巨大的白壁。 华亭残雪未消,无人处月朦胧。 见此一幕,她又忽地低头想哭,只泪水泛起间,她看见了放在门槛下的包袱。 那上面已不是她曾打过的,那个漂亮结花,而是一个看起来颇为难看的一长一短的结。 她忽然“咦”了一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少了那把火器,多了一个簪子和一封帛书。 帛书上是一首《浣溪沙·残雪凝晖冷画屏》,有人用歪歪捏捏的字迹写完了下半段。 而至此后面,只余下潦草而又简短的几个字。 “小格格,再会。” 第136章 交代 明照坊,南剪子巷口。 祁京从一间当铺中走出,辗转至前方钱粮胡同附近,观察起了隆福寺。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能见到不少士卒从寺院后门不断抬出尸首。 见此,祁京转而从包袱里拿出那身御前侍卫的衣服穿上,在巷口等了许久,目光一定,跟上了一个落单的火班士卒。 一直北行至孙家坑附近,行人渐渐稀少,祁京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士卒回过头,却是一惊,道:“官爷怎么还在这,昨夜不是已........” 祁京不慌不忙,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又朝他腰间一看,问道:“我还有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士卒不答,也抬眼瞟去祁京的腰间,看到明黄的军服下染出了血迹。 正抬手间,只听“噗”的一声,祁京已将匕首捅进他腹中,捂住嘴,拖进巷口。 直至转过一个狭窄的拐角,祁京手一松,拔出他的刀又是“噗”的一下插进他大腿上。 “来,自己捂住,不要让血流出来。” “你...你是姜明?” “你认识我?” “不...呃...不认识.......” “怎么回事?” “没...没事儿........” 祁京举起了匕首,道:“三处伤口,你捂不过来?” “有...有事........” “说。” “昨夜...隆福寺有传言说你...你混在御前侍卫里面被揪出来了...然后让所有御前侍卫都回去..我们是来收敛尸首的...死了太多人了。” “捉我的人去了摄政王府,是谁在传令?” “是...是另外一队...苏克萨哈大人...我隔得近...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祁京问道:“他下了什么命令?” “他说你已经在摄政王府死了...让我们好生收敛尸首,他会给上面一个交代...就这个了。” “他是从摄政王府过来的?” “是...那边昨夜发生了大动静,他带了许多人,还有一具御前侍卫的尸首,被砍的不成样子...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道外城右安门的消息吗?” “不...不知具体,但外城这两日好像也在查什么人,我们火班也被调了不少人出去...呃........” “好。” “你.......” 祁京点点头,拨出他的刀,一刀抹过。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血迹,又转回来,换上他的军服,翻找着他身上有用的东西放进包袱里,继续向外城而去........ ~~ 澄清坊,去往东长安街的街道上。 “若说你被这么算计了,我倒不信,单此看来,是心裕这个莽夫惹的祸。” 苏克萨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只见心裕的尸首惨不忍睹,叹道:“我早说不能急,你也做错了,不该随他一起进去,只把罪责推到他头上不就行了,搞得如今又扯上了摄政王府,你让我们怎么交代?” 傅以渐疲惫的跟在身旁,道:“不捉到姜明,怎么也没法交代。” “你还想去捉他?”苏克萨哈嗤笑一声,道:“且不知你在摄政王府杀人的消息已传了出去,昨夜也有人去宫里禀报过了,拿你问罪还来不及,不是我救你出来,你早被姜明借刀杀了。” “我不明白,他不可能提前就能想到栽赃于我........” “还有什么不明白?”苏克萨哈有些不耐烦,道:“事实就在眼前,就算当时心裕不进去,他在王府里也能杀人,而你们是去捉他的,责任是在你们头上。” “那...他借此脱身后,又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别问了,你惹了大祸,先想着自己怎么脱身吧。” “但摄政王府已无人可用,以我们的身份........” 傅以渐话到一半,声音渐低,他也实在没资格就此事再推脱什么。 而苏克萨哈的脚步愈发急促,又道:“死脑筋,事情办成这个样子,管你是什么身份,想好怎么与索尼大人解释了?” 傅以渐侧目看着心裕的尸首,心中一沉,道:“说不通的,顾此失彼.......” “那就听我的。” 苏克萨哈道:“如今你已动弹不得,先去向索尼大人把事情照实说清楚了,其他的交给我,你别再过问。” “你要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等我回来后,你要与我站在一起,我说什么,你都得点头,不然这事儿我们谁也逃不了。” 傅以渐沉默着,再不应答,只随着队伍到了午门附近。 苏克萨哈也于门前站立,挥手让人将尸首抬进去,再次转头看向他,“我再啰嗦几句,你听不听无所谓。” “什么?” “其实没谁愿意去捉那些小人物,我们就是捉不到也无妨,但如你所说,不可顾此失彼。” 苏克萨哈道:“所以你进去交代完后,更要捡着重要的事说,而如今肃清西苑的事由与摄政王府的动向便是要紧的,我们也正在做...明白吗?” 傅以渐思虑着,又问道:“你为何传出消息说姜明已死?” “你是聪明人,还不知道?” 傅以渐冷哼一声,似不满他这种作为,转身走进去。 而苏克萨哈在后眯了眯眼,又挥手召来了两个亲信,吩咐道:“你们随他一起去,记住,一定要跟到索尼大人面前,听清后过来回禀我.........” “是...那大人?” “我继续去捉姜明。” 苏克萨哈望着傅以渐雪中逐渐远去的身影,喃喃道:“一个又一个的都在借刀杀人...也只有让他先去探探路了........” ~~ 马京和熬了一夜,只听明照坊中动乱不堪,却还不见有人让他从房里出来。 他心中烦躁,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来回踱步起来。 此时,外面终有声音响起。 “哈!我竟是猜错了吗?这等声东击西的手段,姜明竟是不用?” “是...从昨夜至今,都不见他的踪迹,他想必已不在明照坊藏身了。” “没关系,他还有同伙,外城城门署有动静吗?” “有,右安门前夜闹出了乱子,有一辆马车趁我们人手空虚之际闯了出去,已派人去追了.......” “确定是吗?” “他们杀了我们的人.......” “那就是了。” 马京和附耳听着,思虑间,苏克萨哈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抬头正想说些什么,但苏克萨哈却是先将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傅大人已失手了,该我们上场接手了。” 马京和一愣,问道:“可姜明不是.......” “我知道。”苏克萨哈还是带着笑脸,接着道:“但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我接到的命令是肃清全城,只有他一人怎么够?” “那?” “你的消息有用了,跟我走,去城外捉他们.......” ~~ 京城外南面四十里,有一大片湿地树林叫南海子,属前朝皇家猎场,每到秋天登上高点俯瞰,能见秋水长天,鹿雉出没,草木碧绿连天遍野而去。 但如今是大寒时节,注定见不到几月前的南囿秋风之景了,举目望去唯有冰雪凝固,草木枯败。 天色渐暗,一辆马车驶入树林中。 “等等,跑太久了,让马歇歇。” “停!别把马累死了.......” 韩文广只见赵石宝身下的那匹马已吐出了白沫,喝了一声。 “好。”赵石宝勒马停住,转身拿了长枪,道:“头儿你们歇息一阵,我去盯梢。” “别去了。”程平皱眉道:“上回就是盯梢漏了行踪,你被发现了你也逃不掉。” “那怎么办?” “爬树。”韩文广道:“不用去后面,我们的速度比追兵快,能听见马蹄声,但他们会从旁朝前围住这里,你去前面看着,一旦发现他们超过我们,马上走。” “好,我去。” 韩文广嘱咐完,便让程平拿水囊去喂马,如今他们只一人一匹,又要南下几千里,人再累也不能让马死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边的郑世默喂完了马,带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带着担忧道:“南海子虽隐秘,但我们迟早是要出去的,到时只怕会有更多人来。” “不会。”韩文广摇头道:“我适才注意过了,追我们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应该还在京城里追捕祁京,只是城门署的人追了过来。” “消息迟早会传上去的。”郑世默道:“而你们还要南下,清廷会封锁下面的道路。” 韩文广依旧摇了摇头,道:“祁京说过,范文程已死,不会有人这么再这么着重追捕我们。” “但终有可能不是?” “嗯?” 郑世默道:“我适才也注意过了,那些人只在着重追马车...等歇息好,我驾着马车引开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听我说,我们本就不同路,我去金门,路途要更近一些,而祁兄弟为此也做了许多,你们一定要顺利回去,将消息告知永历朝廷........” 郑世默还是对南边朝廷这样称呼,但此时望着韩文广的眼神却是珍重,又道:“我带着这份地图去金门见大哥,只要南边确定兴兵北伐,我会立劝他出兵会你们汇合,还有大同的姜总兵,一定会有番作为的。” 韩文广心神一颤,道:“我并无把握能促成此事,我官职太小........” “但终有可能不是?” 郑世默一笑,道:“我与姜大哥曾在宫里研究过如今的局势,知江西的金声桓与王得功已经起事,韩千户也说李成栋八月已从肇庆出发去接应他们,那么南昌已必定是陷落了,李成栋是去与他们合击清军在九江的主力的....... 从肇庆至南昌,行军路途中要经赣州,那是江西的南大门,必定是要拔除的,而戍守赣州的刘元武实力雄厚,只怕久攻不下,延误合兵的时间........ 但,金门在赣州后方,只要郑氏从金门向赣州出兵,就能与李成栋夹击合围,打下赣州轻而易举,之后再顺利去与南昌兵三方汇合,只要击退了谭泰,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就从清军手上丢掉了,最后联军北伐,还有大同可接应....... 这便是你们北上所行之事的后续交代,你们只要回去禀告这些消息,有周公的书信做依据,南边朝廷里肯定有人能看出来,战机转瞬,不能再耽误了........” 郑世默沉声说着,已是逐步靠近了马车旁,只见姜卿拿着一只水囊往姜之升嘴里喂水,目光一凝,又道:“还有姜大哥,他伤的重,拖不起了,你们走.......” 韩文广也看到这些,脸上愈发凝重,正想开口间,只见前方赵石宝持枪奔来。 “头儿,人从我们旁边包过去了,走啊!” 听到响声,程平也跑了过来,急道:“你那匹马不行了,我在.......” “分头走!赵兄弟骑我那匹马,我驾车引开他们。”郑世默忽然开口吩咐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 抬头看去,只见他已与姜卿从马车里把姜之升扶出来,又让蔡川三个捎上平儿和小道童。 郑世默往前看了一眼,只见众人已上了马,唯有姜卿一人站在原地.......少了一匹。 随即,他背着包袱上了马车,解下了两匹马中的一个,把缰绳递过去,“姜小姐,你骑这匹。” 而姜卿却不去接,她只看马车厢往地上一沉,皱眉道:“你这样速度太慢了,走不了的。” “能走。” “不行。” 姜卿依旧摇头,她知马车本就跑的不快,此时再牵走这匹马只会害死郑世默。 “我和你一起引开他们,等你安全了,我再把马骑走。” “没有让你一个小娘子去的道理。”程平道:“你骑我这匹,我去。” “听我的,别再耗了。” 姜卿平时不和他们说话,但出身世代将门,真下定决心时,竟有些威压。 她转而快速把缰绳再绑上,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程平你骑术最好,驮着我大哥也能跟上队伍,韩千户要带你们回南边,不能脱队,蔡川他们已带着人,又要驮着周公的书卷,只有我最轻,我等郑六郎安全脱身后再回来,你们如果逃脱了,就在前面一百六十里处的永定河官道上等我。” 平儿已然哭了出来。 “小姐........” “好了,祁京也还没回来,不行的话我等他一起回南边。” 姜卿拿了姜之升的长剑挂在腰间,又往袖子放了一把匕首,转身跳上了马车,朝郑世默点了点头。 远处的火光与呼声愈重,郑世默神情一顿,也知不能再耽误,挥起了马鞭。 此时天上的大雪与寒风不断呼啸在单薄的粗衣上,他却只感心中炽热。 “韩千户...诸位...同志...我们赣州再会!” 风雪声里最后传来这一声呐喊,随后是烽火涌起,转而升腾向上,往广阔的天地间消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