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没有回答,让我抬头看向她时,她那漂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你说我和亨利有事情瞒着你,可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南希,你和他结婚了吗?”
“不,我没有结婚。”
“那你为什么姓‘赫克谢尔’?”
“我本来就姓赫克谢尔。”
我笑了,难过地摇头,“我不明白。”
“要是你明白了,你能原谅我吗?”
“可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我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贴在自己面颊上,“是我口不择言,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你感到歉疚吗?可如果,我告诉你,施密特不是我,略萨也不是我,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的话,你还会歉疚吗?不,你会很生气,会斥责我,会恨我。因为我就是你最恨、最不能原谅的那种人。”
“不,我不要听。”我眼泪直淌。
南希抽出手,放在了她小腹的伤疤上,颤抖地说:“这里,曾孕育过一条生命。”
“和亨利。”她凝视我,给我疑惑以肯定,“多年前,当亨利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却要我接手你时,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在恨我。”
“不……”我摇头拒绝,可南希坚定地凝视我。
“他恨南希&mdot;赫克谢尔对他的爱,这爱让他欲罢不能,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也将是最后的一个孩子。”
“——他和他亲妹妹的孩子。”
我说过了,我要告诉你一切。
那要从1928的爱尔兰开始。
从一辆摇摇晃晃、行驶在乡间小路的汽车上开始。
十岁的女孩儿第一次离开这座满是苹果花的乡村,她将乘坐轮船,来到一个名叫汉堡的沿海城市,然后再登上另一辆最新款的高级汽车,来到从过世的母亲口中听到过多回的、她却对此从无好感的巴伐利亚。
她睁开睏倦的眼睛,南德的阳光落在她柔软的髮丝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抚摸穿过森林的冰凉的风。她对新家并没有任何好奇和憧憬,她只想念母亲每天早上烤面包的香气。可母亲在一个清晨晕倒在苹果树下再也没有醒来,于是她被迫进入一个与苹果树、乡村、晨雾截然不同的世界。
新家是庄园,华丽得吓人。她被安置在顶层的一间小小的布置精良的客房里,不是僕人们住的地方,也不是主人们住的地方,是客房——所以她一直以客人的身份居住在这里。客人意味着不属于,多少回,她坐在窗前看摇曳的树林,她都对自己说,她不属于这里。
那时她姓略萨,是母亲的姓氏,在以葡萄酒为生意发家如今在魏玛共和国政商两届都有一席之地的赫克谢尔庄园里见到了温和敦厚的男主人和冷淡的女主人,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
“以后,你跟着他们一起学习。”男主人赫克谢尔先生对她说,“我们为你母亲的去世而遗憾,看在多年的情谊上,请你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家?她想,客房可不是家。但她很感激赫克谢尔一家收留自己,在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之后能有一个落脚之处,还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想自己不该有任何别的需求。至于学习,赫克谢尔先生的愿景并不能实现,因为赫克谢尔夫人还没宽容到容许这个来自爱尔兰的私生女和自己的孩子们一同学习。
可她向这个男人道谢,向自己未知的父亲道谢。抬头时,在所有人漠然的目光中,只有赫克谢尔先生和这家的次子朝自己露出了微笑。
她想,这么多年,她眷恋不过就是那一抹窗前的、被阳光镀了金的澄澈微笑。
于是她时常在日光房外偷偷看那三个孩子——不,十八岁的长子已经不需要家庭教师了,他离开了家活动在柏林的政坛中,不常露面。十五岁的次子也不喜欢文理学习,比起书本他更爱枪枝,经常在森林里打猎。只有小女儿,在鲜花的簇拥下跟随家庭教师学习读书和钢琴。所以她经常偷窥的是小女儿,那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笑容患有心脏病没过多久就溘然长逝的她的姐姐。
她会爱尔兰语和英语,却不会德文,语言的障碍让她在这个家里更加格格不入。只有在不列颠做过生意会英语的赫克谢尔先生偶尔对她嘘寒问暖,不冷不淡的,保持在令她舒心的距离。除此之外没有人跟她说过话,除非她肯开口说德语。可是她怎么敢呢?这种听起来硬邦邦的语言她一个字都搞不懂,尽管她在日光房外听家庭教师讲课,但没人教她那繁复的语法,即使她后来被这家的次子称赞是赫克谢尔家最聪明的孩子,但几个月以来她也只敢跟僕人说上几句日常用语表达需求和感谢,除此之外,她希望自己变成空气。
“我不明白,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到头。”她爬到树上,踮起脚眺望爱尔兰的方向。
“这里不好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她惊唿一声抱住了树干,低头发现是这家的次子——亨利&mdot;赫克谢尔。他正仰着头,手里拿着马具。树影斑驳中,少年灿烂地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对她说。
所以多年后,对于他的一再拒绝,她会怨怼地斥责道,是他先靠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