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守文素知冯徽所部的远探斥候军乃是淳军河北大营精锐中的精锐,能于此部被除校尉,必是兵勇非凡、肩扛军功之人,此刻虽疑却喜,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可那人却没立时救他的意思,只紧声又问:「三殿下可知梁隐此刻却在船上何处?」
孟守文一怔,随即撇眼望向船头一片乱兵之中,哑着嗓子开口道:「便是方才被你一箭射倒的那人。」
那人挑眉,转头侧耳细听,待确认那众乱兵口中叫的果真是「将军已亡」后,才松松一垂眼,蹲下来割孟守文身上的麻绳。
孟守文打量着他,见他听见梁隐已死却仍是一脸平静,不由大奇,问道:「你叫什么?」
「叶增。」他答得不含糊,下手飞快,几下便将孟守文松了绑,又用手掌按了按孟守文的左腿胫骨,问:「殿下可还能站起来?」
孟守文咬牙用力,半晌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此时整座船上火势凶烈,均军将兵们惧火不善水,既闻主帅梁隐已死,又听船周有淳兵震天喊杀之声,俱以为淳兵伏者甚众,船上的士兵们纷纷跳船逃命,远处的均军的筏子亦不敢再进,皆划橹调头旋走。
叶增抬头望一眼战势,然后单膝贴地,飞快道:「冒犯了。」沉肩抵住孟守文的胸膛,一用力,便将他背着站了起来,「此船不可久留,属下先带殿下逃命。」
「逃命?」孟守文又一怔,扭头看了看这火烟下的均军溃态,「难道不是冯徽分设伏兵在此?梁隐既死,我军侥胜,为何却要逃命?!」
叶增利落地将麻绳绕过孟守文背后,反绑在自己身上,紧紧缠了两圈,并不答话,只是翻过尾舷、急速攀爬而下,跃上水中浮着的一块宽大木板,侧伏在上一动不动,任其随波顺流而下。
待到去船数十丈,他才缓缓开了口:「并非是冯将军分设伏兵在此。攻船火筏不过十张,待到火灭烟散、均军回过神来,到时想要再逃便已晚了。」
孟守文皱眉,「你……冯徽共遣多少人回援?」
叶增沉默片刻,方道:「冯将军不知三殿下中矢被擒,因而未遣半人回援。属下携将军手报至阵后寻殿下,恰遇殿下亲兵所报,遂集退兵百人,行此一事。」
不过百人而已……
孟守文背后一阵发冷,回头去看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着的梁隐帅船,低声斥道:「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是疯了不成!」但见叶增静默不语,才又微微嘆道:「冯徽着你来报何事?」
叶增低头,边解麻绳边道:「入夜后才探得的间报,道梁隐此番渡河急攻前,裴祯曾于军前大下新令——倘使帅将战死,则其所部之校兵皆需全部问斩——此令是为『拔部斩』。冯将军得报时已接殿下退兵之令,遂着属下至阵后寻殿下,期以殿下压阵之兵戮力急攻梁隐主船,倘使梁隐战死,则不惧其兵不乱,我军亦不需连夜放排退走,」他微微一顿,回眼望望孟守文,「却不料殿下已为梁隐部下生擒。事出仓促,不及往报冯将军,若有获罪之处,还望殿下明察。」
孟守文听得心中大震,脸上却声色不动,只问他道:「冯徽鲁莽之处且先不论,你不过听一间报便敢如此行事,竟也不怕那是假的?」
叶增眉头轻轻一动,道:「此报乃是属下与两位袍泽一併渡河探回的,自然不会有假。」
孟守文脸色亦变,默了片刻,才又问:「其余二人眼下何在?」
叶增道:「一死一伤,伤者已归冯将军麾下,殿下若有不信之处,可自往而询之。」
麻绳一松,孟守文慢慢地仰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许久才开口:「你多大了?」
「过年便是二十。」叶增低声答。
孟守文斜眉,脸色有些不可置信,「几岁入的行伍?」
叶增将刀在靴底擦了擦,声音依旧低低的:「十四。」
孟守文盯了他半晌,目光隐约透出丝贊意:「如此年轻,竟能入得冯徽的远探斥候军,将来必得拜将。」他屈起伤腿,皱了皱眉,「照此说来,你今夜之行,所图并非救我,而是欲杀梁隐?」
叶增收好刀,默不吭声。有血水自额角缓缓流下,他抬手一擦,脸上终是露出些怠色。
孟守文瞧着他的模样,嘴角一动,嚯笑道:「纵然果真不是为了救我,可也不该弃功名于不顾之地——便是骗我几言,我又何尝知晓?」
漂行渐缓,远处火势也渐渐小了,叶增打量着河上,不答却道:「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天亮之前应能浮流而还。」
孟守文嘴角笑意收起,心知他所言之意。淳军主帅阵前受伤,亲兵力战却不能保,这项罪名落在谁头上都是个死罪;好在如今他得以生还,而梁隐竟死,这伏袭之功亦不当属一人所拥。
他沉默了一阵儿,却是转言道:「须知今夜此行可谓赴死,你竟是不怕死?」
叶增想了想,「只要是人,都怕死。」
孟守文微微点头,道:「那又为何在今夜如此拼命?」
「因为……」叶增撩了把河水扑在脸上,任水冲去面庞上的脏尘血污,半晌才继续道:「不想再败。」
自天仁十八年贲宣帝下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至今,已近五年。
元光元年,裴祯受禅登基即位,继而改天下有号曰均,都天启;以妻弟黄华为休王,仍都八松;又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