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3日,66岁的慈禧皇太后在帝国西北部崇山峻岭中一个路匪过夜的土窑里暂时歇息着。天亮的时候,随行的王公大臣、皇室贵族们纷纷蓬头垢面地爬起来,飢肠辘辘地看着前方似乎没完没了的弯曲山路。突然传来太后的旨意:今天不往前走了,一块儿去逛逛山景。大伙正纳闷,太监们已经忙活了起来,满山地拾柴火烧水,原来太后今天要梳妆。太后也让皇帝把头剃一剃。所有的人就这样等待,一直等到太阳升高,人人都饿得眼花缭乱的时候,太后从那座破窑里走了出来,大伙顿时都愣了神:我们的老佛爷,老太后,怎么稍微地这么一打扮,就这么勾人眼神?
已经年过花甲的慈禧依旧风韵犹存。哪怕是对她有深仇大恨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个女人的姿色。她换上了在宣化的时候当地官员孝敬给她的一件汉家绣花长袄,鲜亮的富贵牡丹,翠绿叶图案的大滚边下摆,斜开气的粉色纽襻,把个腰身裹得窄窄的,浆过的浮云月牙领托着太后红润的脸颊。太后今儿擦了胭脂了?不像,一路是有地方官呈献过胭脂,可太后嫌粗,好像都扔了。老佛爷就是这个血色,就是这个福气。
慈禧对因为剃了头而更显得更加消瘦的皇帝说,别老皱着眉头,“他且勿论,此次出京,得观世界,亦颇乐也。”(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77页。)
这个地方叫雁门关。
进入山西地界之后,虽然沿途的官员不断提供了包括轿子在内的各种交通工具以及尽了最大的努力保障着皇室的住宿和伙食,但是在这个帝国山西省北部的贫瘠荒凉、连绵不断的大山里逃亡,依旧还是会出现饮食断绝的情况——“食物甚难得,惟有粗饽饽粉而已。”在太后的带领下,“游山”的皇家队伍出发了。这不是在京城,排场是摆不成了,好在太后不讲究这个。队伍的最前面是两匹开路的马,然后是大太监崔玉贵,接着就是四顶轿子,里面坐的是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裕隆皇后和14岁的小皇储。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轿子的颜色已经褪了,轿围子上满是雨水浸渍的痕迹。山里的风很厉害,把天空颳得一片瓦蓝。这是塞上的秋风,所有的人的绵软的身体和茫然的情绪都在猛烈的风中打着颤。
没有人知道太后今天为什么打扮。还是个孩子的皇储被太后的兴致感染了,或许是刚吃了个大萝蔔肚子里有了底的缘故,他坐在轿子里掏出一把一直随身携带着小唢吶吹了起来。崔玉贵立刻觉得大阿哥的举动不像话,因为在太后身后吹唢吶,会让太后听着像在出殡。在他经过几道手续传达了这个意思之后,唢吶声停止了,可接着便传出大阿哥的京剧唱段,唱腔一出口就带着厚厚的奶味,颤颤悠悠地在大山中跌跌撞撞:“头通鼓,把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定斩不能饶……”
只有少数大臣能猜出太后的心思。派李鸿章“全权议和”的上谕已经发出,将和李鸿章一起与各国谈判的庆亲王已经离开逃亡的队伍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太后给了他们“便宜行事,不为遥制,”自行处理谈判的权力。另外一份重要的上谕草稿已经拟好,这是向全国发出的严加剿灭义和团的上谕,上谕严格遵照太后的原话,一字不易:“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剿除,严行查办,务绝根株。”(《清德宗实录》,第468页。)另外,听说洋兵打到保定就不走了。身后没有洋兵紧追的消息,太后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瞧瞧,还是老佛爷,拿得起放得下,这就叫本事。
山顶上有一块扁平的石板,据说曾经是畲太君的点将台。远处的烽火台已经破落,一股山野旋风卷着沙土和落叶飞扬而来。慈禧在这里站立了很久,她的思绪中回旋着的一个梦境谁也不可能琢磨出来:她自打早上从窑洞里钻出来,便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里的景色很像当年的热河。
昨天晚上,她梦见了帝国的夏宫热河,梦见了她的丈夫咸丰皇帝,梦见了昔日那些温存与冷落、希望与失望、快乐与痛苦交织在一起的难忘时光。
对于慈禧以政治角色出现在帝国的政权核心中而一直耿耿于怀的恭亲王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大清宗社,乃亡于方家园。”“方家园”,北京朝阳门内一条胡同的名字,是慈禧的母家所在地。这个地方明代的时候就在京城小有名气了,倒不是因为这里出过什么高官巨宦,而是因为这里是官妓集中的地方。就凭家住此地这一点来看,慈禧的母家也不会是什么显赫人物。
恭亲王说那句话的时候,慈禧27岁,新寡,正值少妇年华,别有一种风情。而正是在这一年,这个光彩照人的少妇把中华帝国拉进了一段最不可思议的历史中,直至使几千年的帝国走向了最终的灭亡。
慈禧,满族,叶赫那拉氏人,小名兰儿。其父惠征,曾为徽宁池太广道。兰儿自幼跟随父母生活在江南,江南的青山绿水使这个北方满族女儿结实饱满的身躯又被薰染上了一层柔情妩媚。她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绝顶的聪明,有不少和她那个年龄不相称的鬼心眼——“少而慧黠,聪艷无可匹侪,雅善南方诸小曲,曲尽其妙。”(天嘏:《清代外史》,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98页。)当她穿着她最喜欢的汉家装束给她的父母吟唱江南吴歌的时候,她的父母悲喜交加。无论是满族人还是汉族人,中国人都明白“红颜薄命”这一说法。况且作为满族官员的女儿,法定将要接受皇室的秀女遴选,而即使是满族人,也不认为将女儿送入宫中于她于家是多么大的幸运,因为没有几个入选进宫的满族秀女能够得到真正持久的恩宠。宫深如海,女儿如萍,女孩家的命运凶多吉少。但是,几乎所有的史料都把兰儿说成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女,似乎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政治人物了。尤其是她父亲得到圣旨说“皇帝准备娶一个妃子,并且希望这个妃子能够为皇帝生下个皇太子”,同时通知兰儿已被列入17名遴选秀女的名单之中时,据说兰儿暗地里焚香祷告,并且得到了神灵的某些乐观的预告。果然,兰儿在那17名秀女中出类拔萃,虽然她和竞争对手们一样,仅仅穿了件满人的旗袍,梳了个高耸的两把头,在嘴唇上点了一点殷红,但她还是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被咸丰皇帝看中了。咸丰皇帝当时仅仅觉得在他的后宫嫔妃中又多了个满族姑娘而已,他绝对想不到,套殿的院子里响起那双高底鞋子的咯咯声时,正是帝国历史上一个重要时刻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