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台词,这样无论做戏的和观戏的都满足了,中国人的人际交往由此而圆满。“鄙人才疏学浅”,典型的一句戏剧语言,使用在生活中却是那样的自然和谐,而且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愚蠢到真的就认为这个人在表明自己没有学问。“贵公子前程无量”,说这句话的中国人也没有哪一个是认真的,因为这个孩子将来的前途如何谁也说不清楚。社会的“面具化”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特徵”,并且异常生动地渗透在了中国人的性情之中。于是,只要在“演员”和“观众”之间能够没有痕迹地互换,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便能得到一种平衡。能够把中国社会的林林总总看成是一齣戏并且平静地欣赏,你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了,日子和心情也都会好了许多。中国人是讲道德的,不到自身危机时刻,是从不轻易进入到别人的“幕后”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幕后”是些什么。中国人的日子基本上没有多少悬念可言,如同虽然中国所有的戏剧都没有事先不知的悬念,可观众依旧一起正而八经地对剧情的发展发出惊嘆或者惊讶声一样,中国人的日子有滋有味。
中国人很容易模糊戏剧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
纯粹的戏剧行为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反而被视为生活的常态,而人在生活中的自然面貌如果出现,中国人倒也许会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于是,在生活中需要“做戏”的中国人,即使开始的时候还明白自己是在“表演”,但是,只要他认真地演下去,过不了多久,他自己,连同“观众”,都将弄不明白现在是演出时间还是散场以后了。“假做真时真亦假”,“亦真亦幻幻亦真”。于是,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社会混乱时期里,整个中国就无异于一个大舞台,人人都会参演着一出出大悲大喜的戏剧。
洋人们说:“西方人总是忘记中国人办事中的戏剧因素而误入无关的事实领域。”(《中国人的气质》,(美)亚瑟·亨·史密斯着,张梦阳、王丽娟译,敦煌文艺出版社1995年9月第一版,第2页。)
中国戏剧最大的特点是把自然人的一切,包括体力、智力和能力加以理想化,中国现代戏剧理论管这一点叫做“塑造人物”。
所以,19世纪末,当中华帝国的巨大灾难发生的时候,洋人们与其说面对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帝国农民,不如说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戏剧演员”——一伙不戴面具的“神”。
义和团将神灵作为护身咒符,这极其恰当地迎合了帝国的农民们在极端贫苦和绝望之时极易产生的“人生就是大戏”的幻觉。帝国的农民们那被长久压抑的挣脱苦难的强烈欲望终于在群起而动的造反中被提醒了、激活了。
中古代、近代史上所有的农民骚动都会标榜是在执行某个“神”的旨意。但是,“神”往往附体于特定的一个人,而且往往天上还“掉下写有奇异文字”的物证,这个人就是造反的首领——一场大戏的主角。太平天国的“神”是杨秀清,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资格被“降神附体”而成为“神”的化身。但是,义和团的“神权”是大众的,人人都可以“降神”而拥有“神权”,在中国,这是开天闢地的事,让所有的帝国农民喜出望外,趋之若鹜。
这就是发生于1900年规模巨大的义和团运动居然没有地位得到明确承认的首领的原因。
帝国的农民相信自己就是“神”。
帝国的农民认为自己就是一部大戏的主角。
“各处设坛,神即附体,手持刀枪,自试不怕”的义和团已经不是某个乡村、某块土地和某些农民的局部运动了,“一唱百和,举国若狂”,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过去农民参加造反是代表个人,现在他们代表“神”了。
如果要想成为“神”,首先得将“神”附在自己的身上。“降神”仪式是义和团最主要的活动,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仪式,才能达到农民们所期望的“神人合一”的结果。日人佐原笃介《拳事杂记》:
匪中分干、坎二门……匪中传授不一,大要以降神为主。降神者,为神附其体,乃自会武艺,不畏枪炮也。其降神之法,干门中者每一人,入坛即附俯坛前,由所谓大师兄者为之焚符诵咒,名为请神,复令其人坚合上下牙齿,从口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即扬言曰,神降矣。乃使其人起执刀棒,随意舞弄,此人即谓之得法。坎门请神,与此略同,惟使其人跳跃,待其气喘,以为神降之志为稍异耳。得法之人,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若欲请神,但如前法演习待流沫喘气,即自谓神降矣。((日)佐原笃介、浙东沤隐辑《拳事杂记》,载《义和团》。)
在这样的记载中,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切地弄明白农民们的“降神”仪式到底有哪些程序,看上去仿佛就是拿着棍棒舞动一阵,自己就成为“神”了。如此简易的操作程序,不需要金钱、时间和耐心,不需要认识汉字、粗通经典和专门技术,只要杂耍似的随意糊弄一下,理想就顷刻实现了。在这一瞬间,“神”和人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距离如此之近,关系如此亲密,简直是人人可为,处处可为,招之即来,来之即“附”,惟一的先决条件也许就是曾经看过几场乡村里的戏剧,在锣鼓声中欣赏过武官军士、神怪天兵和虾兵蟹将们的“战斗”——“神”与人相处得如同孩子们在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