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非变法不能救中国也。”
荣禄:“固知法当变也,但一二百年之成法,一旦能遽变乎?”
康有为:“杀几个一品大员,法既变矣!”(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戊戌变法》(一)354页。)
那个瞬间,荣禄肯定觉得脖子上掠过了一股寒风!
没有比中国的知识分子失意时垂头丧气、得意时忘乎所以更为性格鲜明的人了。问题是,康有为面前的这个大员是谁?是帝国的军机大臣,是帝国的直隶总督,是掌握着帝国武装力量的头号人物!
这一回,秀才真的遇见兵了,荣禄如何也说不清。但是,就凭这一句话,康有为们必死无疑。
颐和园的勤政殿,后来被称为仁寿殿,在这里,光绪皇帝见到了康有为。这是光绪皇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位帝国的职业变革家。
皇帝首先问了康有为的年龄和出身,见面前的硃卷上写有“康有为十三世为士”的字样,于是“抚掌而笑”。接着,康有为抓紧时间开始阐述自己的变法主张:从变革的必要性、“少变”与“全变”的关系、变法的要点、教育变革、财政变革,一直到官僚机构的变革。当说到变法为什么今天才开始时,皇帝已经把面前这个小官当成知己了,他不经意地向帘外看了一眼,然后脱口而出:“奈掣肘何?”康有为知道,光绪指的是慈禧。他安慰皇帝说,重要的是慈禧身边的老臣,他们是凭藉遗老资格才有高位的,他们不读书,反对新政,蛊惑太后,如果皇帝还不能罢免他们,至少可以提拔一批精明强干的人,专门破格使用维新人士。光绪听康有为说完,停了一会儿,然后让康有为下去歇歇。
可以想像到康有为回到南海会馆时的得意和风光。
康有为终于平静下来了,开始等待皇帝对他的任命书。
但是,他失望了。光绪皇帝确实给军机处下达了考虑给康有为官职的旨令,军机处上报给皇帝的建议是:赏六品,在总理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光绪皇帝批覆:准。
康有为三年前就已经是六品官了,“在总理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只不过是让他换了个“上班”的单位而已。
慈禧太后收回的仅仅是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皇帝不是有权任命三品以下的官职么?按照帝国的先例,召见之后即可进翰林院,至少可以当上内阁中书。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最失望的是梁啓超。康有为没有升官,预示着他更没希望了。半个月之后,梁啓超也被召见,召见后的结果也是官职六品,办理译书局事务。梁啓超气愤之下,要离开京城不干了:“数日之内,世界屡变,或喜或愕,如读相宗书也。南海(康有为)召见,面询极殷拳。而王母主持于上,他事不能有望也。总署行走,可笑之至,决意既行矣!”(《梁任公年谱长编》,第57页。)
有人分析康有为和梁啓超没有得到官职的原因时,其中居然有这样一条:皇上听不懂广东话。
中国历史上如此热闹的“康梁变法”终于呈现出极为古怪的事实:策动变法的人官职低微,根本影响不了帝国的政局。而且,这两个依靠文字来“变革”的人,直到最后竟连以自己的名义上奏的权利都没能争取到。光绪皇帝为什么没有给他“最宠信的”康有为一个像样的官职,这是历史的一个谜团。康有为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皇上。
失望使康有为们仇恨满胸膛。他们开始无所顾忌了。
14、奏摺与陷阱
中国知识分子的胸中永远鼓荡着愤怒,那是由对帝国主义和自己国家的双重批判所点燃的不灭的烈火,这股烈火百年来一直在熊熊燃烧着。
国家面临着被列强瓜分的悲惨局面,帝国的文人们没有上战场一搏的可能,他们的武器只有嘴和笔。问题在于,帝国主义不是用嘴和笔便能挡在国门外的。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成果令能够接触到西方文明的帝国的知识分子们在压抑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希望,人权、平等、科学、技术、言论自由和个人主义……这些思想犹如新鲜出炉的洋面包浓香四溢,帝国的知识分子是这个古老的帝国中最先认识到世间还有另外一种生活的人。在19世纪末,帝国知识分子的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把中华帝国变成和西方一样的国家。
康有为的上书行为在皇帝召见无效后变得疯狂了,他一月之内写给皇上的奏摺数量竟比几年来写的奏摺的总数还要多。另添的一个举动就是大量地给皇上送书,当然是他自己写的书。他强烈要求中华帝国要学习日本人。他送给光绪皇上的最重要的一本书就是《日本变政考》。这部书记述的是日本明治元年至明治二十三年间明治维新期间所发生的大事。这是康有为献给光绪皇帝的一部变革“样板书”,他特别强调要光绪皇帝模仿的内容中最可怕最致命的是:要想变法成功首先要变革帝国的政体。康有为坚决主张成立一个新的政权机构:制度局。他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个只接受皇帝一个人的绝对领导、然后再指导全国变法的政府机构。人不必多,“选天下通才十数人”便可。什么是“通才”?康有为定义为:那些“有胆识,熟谙西法的草茅之士”,没人不知道这是在指他自己和围绕在他身边的知识分子们。康有为设计制度局下设12个分局取代原来帝国所有的政府机构和衙门——这不是全面夺权是什么?光绪皇帝也许愿意这么做,因为他怨恨的就是自己目前没有权力,而这是把权力从慈禧太后那里夺回来的机会。可是,康有为是否徵求了那些王公大臣们的意见?想必没有,否则这个小官肯定不会活到现在了。果然,康言一经传出,“朝论譁然,谓此局一开,百官皆作废矣。”——如果天下都归一个什么局来管,那么除了光杆皇帝之外,天下不就是康有为一个人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