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胖子名叫陈旺,干这行十来年了,三十七八岁,正是当家之年。胖子一般面貌和善,陈胖子眼角下搭,笑起来就眯得没了,看起来更显和善。只是小眼睛看东西时又精光四射,透着一股电钻般的精明。祖籍在北方,身材不高,剃了个光头。
陈胖子在驾驶室找航向,阿达一个人在休息舱逍遥。好一会儿,陈胖子才过来找他。
“你确定坐标没错?”
“我记性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啥……啥意思?”陈胖子一听这话,有点急了,“你到了这会儿说这话啥意思?”
“哈哈,没意思,逗个乐。”他说。其实他自己不怀疑经历的真实性,他的口袋里仍然揣着那颗不老丹。这药丸他从来没和陈胖子提过,这是他和那段回忆唯一的关联。
他也没提过长生不老的事,只说是徐福当年出海带走的宝贝,被他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把洞窟构造,洞里的物件挑挑拣拣形容了一番,还说看见了“徐”字。
“此话当真?”陈胖子一听来劲了,“这可是大事,不能瞎说的。”
“我带你去看。”他说。
陈胖子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大海的反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眉梢。陈胖子问他家世经历,他挑挑拣拣说了些。小时候上的学还不错,也曾经上过大学,没找着工作是赶上年景不好,流落到今日更是造化弄人。父母过世得委屈,天下好人净受欺侮,等将来飞黄腾达了,定要教训狗官给父母出气。陈胖子也说了点自家背景,祖上是淘沙的,父辈还有一两人做,但是太辛苦又危险,小辈基本上是不干了。他专做倒卖,离家远些也是为了安全。
忽然,阿达从舷窗里看见了小岛的影子。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指着窗外。
小岛出现在眼前。
岛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分别,沙滩、树、山石。郁郁葱葱,从远处看上去是一座普通无人岛。他的渔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漂走了还是被拖走了。他顺着上次的路找山洞。无字碑比他记忆中隐蔽得多,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几乎都错过去了。最后又是无意中撞到了,似乎馅饼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
推开小门,他很担心声音又响起来,思忖着如何解释。所幸一片寂静。黑暗中穿过狭长的甬道,摸着石壁。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就是这儿了。”到了豁亮的大洞,他指着周围给陈胖子看。
陈胖子眼睛都瞪出来了。他是见过古墓的人。从他的神情看,四周的布置、地面的纹路和基座的设计都是富含深意的,他看一处低声惊嘆一次。阿达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他在人像面前上上下下地盯了好一阵子,眼睛几乎像是粘在了人像上。很久之后才转到一旁的器物。大物件没有动,小东西拿起又放下。
“九成是古物。”陈胖子最后说。
“那还等什么,搬啊。”阿达说。
(五)
当他再回到北京的家里,他觉得已经过了两辈子。
他推开门,看到久违的蒙着厚厚尘土的沙发和厅柜,骨子里的亲切感伴随着对父母亡灵的回忆在心底纠缠。墙上的合影向他扑来。立在厕所边上的墩布还保持着母亲临走时摆放的角度。自从父母住院需要看护,他就没在家里住过,也没打扫。他看抹布都亲切极了。
他叫抬箱子的人把箱子放在客厅中央。老楼没有电梯,抬箱子的人已经累个半死,他连忙递水递烟。这是陈胖子亲自帮他找的货车司机和押货人,从浙江一路风尘僕僕开回北京。他连声称谢,给司机又塞了些钱,挥手送下楼。
见他们走远了,四周也没人,他才关上门,用刀子划开纸箱,从层层叠叠的海绵碎屑中,将秦始皇人像搬出来,把电视挪到地上,让秦始皇端端正正地坐在厅柜中央。他端详人像,人像的肤色已经不像初次见到时那样润泽,也开始变得粗糙,仿佛经过了风吹雨淋。
他从背包里拿出路上买的一罐可乐,打开拉环,靠在厅柜上秦始皇旁边,半站半坐。他喝了几大口,打了个嗝,感觉内心畅快了。
“皇帝老兄,”他转头对人像说,“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了,我真不是故意把您弄来的,可我不也没办法吗?”
当时陈胖子非要带走秦始皇不可,一眼就看出他的价值是那洞里最顶尖的。阿达不同意,陈胖子问理由,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拗不过,他以自己带路有功为由,坚持要秦始皇,把一男一女让给陈胖子。陈胖子不知道那是曹植、洛神,只见男子风姿绰约,女子顾盼生辉,想了想觉得满意地答应了。其他小物件两人各挑了些许,匣子和鼎只搬了两件。毕竟小游艇承载有限,太重了油不够用。上船的时候,陈胖子还恋恋不捨地回头。
他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乐都灌下去,长嘆了一口气:“皇帝老兄,你说这人世间的造化也真是难说,是不?你逍遥快活两千年,就被我这么捲走了。很讽刺吧?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太贪了。那洞里的宝贝,本来就没一件儿是我的。可你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你是皇帝,从小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你肯定不明白。我当时跑一天跑好几个公园,腿都断了,捡一天瓶子最后换了八块多钱,一盒盖饭都不够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你要是我,你会怎么着?你是英雄,英雄都是会把握机会的,你说是不?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贪。不过小贪一下也无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