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跑得很快,姿态完全不顾,西裤下的袜口都赫然可见。他也全力去追,大跨步迈腿,脚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些人冲进那栋楼。他几乎要追上他们了,但他们进了楼就四散开去。他惊异地发现,楼里人很多,来来往往工作,和冷清的街上迥然不同。有两个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找不见了,另外一个顺着大堂富丽堂皇的大理石楼梯向楼上沖。楼梯两侧有天使的塑像。他跟着那个人跑上楼,一路上撞到许多人,文件漫天飞舞。
他一边跑一边想,这里和他工作的地方很像,但是更豪华也更大器。暗金色打底的墙壁,赤金绘出梅花,屋顶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在空中悬挂,像发亮的飞碟。楼梯绕着水晶吊灯一圈一圈向上,他和他追击的人不知疲倦地奔跑,那个人专心致志地逃,他锲而不捨地追。
不知道跑了几百圈,几乎是爬上了高楼的顶端,两边的楼道变得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几乎一层只剩下一两个房间。黑衣人钻进了顶层的房间,他也跟着钻了进去。房间很大,有环形玻璃能看到几乎每一个方向。
房间里有一张大写字檯,写字檯后面如同王座一般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男人秃头,脖子上堆着肉,手指上戴着三个粗大的戒指。房间左右两侧站着两排威武高大的黑衣人,刚才的男人跑进来就汇入人群,他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那些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双脚叉开,双手交叉合在身前。
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房间的细节,从暗黑色木质书柜,到房间一侧的酒柜和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他心底燃起火焰。
肥胖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两排黑衣人开始不约而同向他逼近,化成包围圈,步步接近。他打量了一下地形,跳起来,窜出去,窜到写字檯背后最靠近玻璃的一个角落。那些人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只是必须绕开写字檯,从两侧列队鱼贯而行。
他笑了,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愚蠢而忠诚的样子。他又等了片刻。
忽然,房间两侧巨大的玻璃全都碎了,狂风捲入房间,一圈地板也陷落了,两排黑衣人被风捲走,或者跌落深渊,一瞬间都消失了。
房间静下来,小了一圈。只剩下他和写字檯后的肥胖男人面对面。文件和工艺品被狂风吹落一地。他从背风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看着肥胖男人虚弱的脸。
“你认命了吗?”他笑着问那个男人。
胖男人没有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胖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发现,在这整个世界里,真正开口与他说过话的,只有杂货店老闆和嫣然两个人。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他急躁起来,“你起来!”
胖男人没有动。他大步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的领子。胖男人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呆滞的眼神随即传递出放弃的信号。他抽了胖男人一个大嘴巴,把他平时所有对领导的愤恨融进去,噼里啪啦抽打了一阵。胖男人没有抵抗力。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就抡起手臂,把胖男人扔出了窗外。
他满意地坐进胖男人的位置。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拿起桌上一只厚实的笔筒,正在手里把玩,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快意,忽然,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现在,你接受现实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女声。他心里一激动,连忙转过头,从书架背后走出一个女人。
“嫣然!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合体的灰色长裙,长发垂在两侧。她慢慢向他走来。
“你来得正好。”他又笑着说,“你看看这一切,都归我了。现在就差你也留在我身边了。”
她继续问他:“现在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他的脸阴沉了一下。他不想提到这个词。
“来,你坐这儿,”他对她说,腾了腾身边的位置。可是她站在距离书桌一米的地方,没有再上前。
“算是吧。”他只好回答道,他琢磨自己的心态,“但也不是。死这东西真的挺难接受的,可是我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是像你说的。”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什么过程?”
“遗忘的过程。”
“好吧,好吧。就算是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说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很别扭,“那么我怎么会还有活动,还有感觉?”
“肌体的死亡是很容易的,但是感觉并不立刻消失。所有的思维方式,还可以延续很久很久。即使脱离了肌体传来的信号,也可以靠想像延续很久。”
“这一切是我想像的吗?”
她轻轻点点头。“死后的想像。”她说,“依靠惯性,调动你生活中真实的欲望和潜意识构造出来的世界。”
“你确定我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
“我确定。”
“可是,”他很想起身迎向她,但是没有,“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一切是谁想像出来的呢?”
她点点头,似乎是一种赞许。
“这是个好问题。”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