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细烛脸上已经泪水涌流。
布棚外,赵万鞋走来,打听着什么。他抬脸看着蓝布横幅,念出了声:“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他忽然想起从赵细烛的床上拾起的那本书,书页上画着的,正是地狱“大卸八块”图。想到这,赵万鞋断定赵细烛就在这棚子里,急忙掏钱买了门票,进了布棚子。
一进棚来,赵万鞋一眼就看见赵细烛站在台上的一口大箱子上,身边是两个扛着大锯的鬼卒,惊得差点跌倒。他扶着柱子,脸色惨白如雪。
台上,赵细烛对着在喋喋不休的魔术师突然大声道:“别说了!我不是小李子!我是赵细烛!你不用怕,我是真心寻死的!你锯死了我,与你无干,这么多人在看着,没你的事,快动手吧,动手吧!”他满脸是泪,抬起脚跨进了木箱。
看客们全都站了起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往台前挤去。赵万鞋在人丛后,却是怎么也挤不进去,拼命地挥着手。
台上,魔术师将魔棒一挥,放出一篷烟,走到锯人机前对赵细烛大声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了!对了,有人来替你收尸么?”
赵细烛道:“有。”
魔术师道:“谁?”
赵细烛道:“我死了,请给宫里的赵万鞋公公带个口信,他老人家会来替我收尸的。”
魔术师道:“卸下的八大块,是扔给狗吃了,还是土里埋了?”
赵细烛道:“人都死了,吃了埋了都一样。”
魔术师道:“不后悔?”
赵细烛道:“不后悔。”
魔术师道:“那就蹲下吧!”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泪,正了正衣领,对着台下的看客摆了摆手,合上眼,往箱子里蹲了下去,魔术师抬手“啪”一声关上了箱盖。鬼卒举起了大钢锯,众人又哄地一声叫起来。赵万鞋急得往人堆里挤,喊着:“别!别!别开锯!别开锯哇……!”他的声音被猝响的洋鼓洋号声淹没了。
台上,鬼卒把钢锯十字交叉着插进了大木箱的缝,作着准备拉锯状。魔术师的手突然一挥,洋鼓洋号声停了,场上一片死寂。“我最后一遍问你!”魔术师对着箱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的赵细烛问道,“你有遗言么?”
赵细烛在箱里合了下眼皮。
魔术师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赵细烛想了想,道:“我……我只有一句话!等赵公公来收尸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就说,赵细烛不是太监!”说罢,他放声哭了起来。
台下响起了闹笑声。赵万鞋跳着脚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把他放出来!放出来!”洋鼓洋号声骤响,赵万鞋的喊声又被淹没。随着魔术师的一个手令,那两个鬼卒将木箱上的四块黑布拉下,抓住锯柄,“吱吱吱吱”地来回拉了起来,众人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
赵万鞋身子一软,倒下了。
洪无常有大事要禀报溥仪。
养心殿屏风后头的紫檀小桌上,一只西洋钟突然响起奏乐声,小巧的栅门自动打开了,一匹铜马从门里走了出来,抬蹄跳起了舞。
溥仪的身影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洪无常跪伏在地上,等着溥仪说话。溥仪看着跳舞的铜马,沉默无语。洪无常抬眼看看屏风,道:“皇上,奴才是为先帝喊屈来的!”溥仪的声音很低:“别吓着了朕的洋马。”
洪无常道:“皇上,奴才说的是实话,先帝的脸,在那洋机器里,真的都是歪着的啊!”
溥仪的身影一动不动:“连人都不把先帝看正了,你还指望机器能把先帝看正了?”
“这是赵细烛那个奴才没长眼!”
“至少,先帝还有脸在洋机器里,可朕的脸,在哪?”
“皇上,”洪无常道,“赵细烛真的是……”
“别说了,”溥仪的身影在道,“你让人跪着拍照,能不拍出歪的斜的来么?”
洪无常道:“在皇上跟前下跪,那是咱大清国的法典哪!”
“还法典呢!”溥仪道,“大清国要是还有法典,朕就不会做个无脸的皇帝了。不要再没事找事了。对了,朕上回看了一出叫《汗血宝马》的傀儡戏,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索望驿把一匹汗血宝马送进了宫来,这匹马,还在么?”
洪无常道:“以往,宫里和南苑共有十七座御马房,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也不骑马了,还养着御马的只有上驷院里的那座御马房,奴才得空就去看看,要是有那匹汗血宝马,就来回主子的话。”说罢,洪无常爬起身,无声地退出了殿门。
木头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响在“十三排”赵万鞋的房里。从天桥回来后的赵万鞋病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捂着块毛巾,病得不清。赵细烛坐在床边摇着木头人,一脸的愁戚。
“我知道,”赵万鞋闭着眼道,“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摇了这半天笑人。”
赵细烛道:“这个木头人,叫笑人?”
赵万鞋道:“会笑的,就是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