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道:“金爷又在说酒话了,啥叫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呀?”金袋子点了桂花一指头:“不懂了么吧?坐好……金爷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
桂花把金袋子扶了扶:“金爷快说,桂花听着吶!”
金袋子道:“知、知道有个叫……叫敦煌的地方么?”
“听人说过。”
“那地方……全是、全是佛洞!明白么,供着佛的洞!”
“莫非金爷连那地界儿也去了?”
“去、去了!”金袋子的手摆着,“有个洞……那洞里的佛、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桂花摇头:“不知道。”
金袋子道:“听、听着,金爷告诉你!那佛肚子里,全是……全是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佛像肚里是包草,怎么会有金子?”
“真……不信?”
“不信!”
金袋子一把推开桂花,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慢慢拎出了一副叮叮噹噹的金件:“看……看好了!”他指点着金件上的挂件,“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
桂花的眼睛里闪起了猫似的绿光:“佛也有肠子?”
“有!”金袋子道,“佛也是……人!人有的……佛都有!……这是什么?是肝……这是腰子,一对哩!件件都是……价值……连……连……”他的眼睛闭上了,脖子一软,在桂花怀里睡了过去。桂花从金袋子手里轻轻抽出金件,拎在眼前对着灯光照着。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在灯里闪闪发光。渐渐的,从桂花的眼里浮起了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口吹灭了灯。
“十三排”的太监房里,只要点上灯,人的影子就会古怪地映在墙上,而且那影子会变得又长又细又弯曲。赵细烛好多回想过,这影子恐怕就是自己老年时候的模样,如果自己死不了,还得活上多年,那么,自己到那时候的身子一定是这样又长又细又弯曲的。
这几天,赵细烛一直在看着一本《地狱百刑图》。这是一本从天桥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破书,他只花了两个铜子的钱。买的时候他曾想,这本书,或许是世上最便宜的书了,说地狱里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个价。
他一页页翻着,图上画着的受刑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停在一幅“大卸八块”的画页上,图上四个恶鬼在用锯子锯着一个趴着的男人。
“大卸八块?”赵细烛自语,“大卸八块该是什么滋味么?”
从隔壁赵万鞋的房里又传来“格格格”的木头人的笑声。赵细烛无心再看下去,放下书,听了一会,吹灭了蜡烛。他从枕下摸出“黑小三”,在黑暗里也呜呜地吹了起来。
“格格格”的木头人笑声和“呜呜呜”的黑管呜咽声在两间屋子里交响着,不像是人间该有之声……
早晨,赵细烛在洗着脸的时候,门推开了,洪无常公公走了进来。
“洪公公?”赵细烛吐去口里的脏水,急忙请了安。
洪无常道:“赵细烛,去年春上,内务府请来过摆弄拍照机器的洋人机器师,记得这事么?”
赵细烛道:“记得。”
洪无常道:“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时候,赵公公差你给那洋人当小跟班,还记得么?”
“记得。”
“那洋人是怎么摆弄机器的,也还记得么?”
“记得。”
“记得就好。”洪无常的眼泡有点浮肿,道,“皇上下了旨,要请出珍藏的大清历代皇帝画像图,令西洋机器拍成宝相,付梓发行,以志永记。这给历代皇帝的画像图拍成宝相的差事,就由你来担着了。”
“我?”赵细烛大惊失色,“奴才只是……只是把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手势给看在眼里,可从来没有谁教过我……”
洪公公道:“你吹黑小三,有人教过你么?”
赵细烛摇头:“没人教过。”
洪公公道:“既然你吹得了黑小三,那就能开得了洋机器!”
赵细烛道:“可拍照是洋人的活,该请洋人才对。”
洪公公骂道:“浑帐!给大清国皇帝拍宝相,能让洋人拍么?你一个奴才说这话,就不怕掉脑袋?听着,明日午时,去干清宫见我!”说罢,他走出了瓦屋。
赵细烛听着洪公公的脚步声远去,怔得木鸡一般。
赵细烛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午时刚到,沖天而起的洋鼓洋号声和笙箫唢吶声便在干清宫外的殿坪响起,一列衣冠鲜亮的太监挑着一幅幅骑着大马的皇帝画像,从殿廊上走了出来。
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