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女人听听没有动静了,这才“哇”地一声在床上嚎哭起来。
“租马局”京郊靠近马市的一幢破烂不堪的百年老屋,筑在一条狭街的角落里,院墙内拴着几匹病马,满地的马粪和药渣。一块大匾耷拉在大门上,依稀可辨“租马局”三个残字。匾下还挂着个白牌子,牌上写着“专治各种马病”一行墨字。
破木门“咚”地一声拉开了,从院里走出一个瘦身老叟,穿着一身缎袍,戴着一顶绸子瓜皮帽,帽里显然还盘着一根灰白辫子。
他是当年的兵部侍郎索望驿。
索望驿走出门,背着手站定,看了看四周,深深吸了口气,沉步朝院外大街走去。刚迈出门槛,他便又回过脸,望向屋廊下那一排十来口架着瓦锅的柴灶。柴灶里都还积着烧残的红炭,瓦锅在冒着热气,锅盖上摆着一只只用来餵马药的笑口木盆。索望驿回进院子,走到灶边,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了一把银元。
他在每个药盆里放进了一个银元。
银元落盆的声音既闷又浊。他知道,等一会回来的曲宝蟠,一定会猜出他的这个意思。曲宝蟠是个喜欢猜谜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谜。
紫禁城的一条宫道上晃着一盏昏淡的灯光,赵万鞋挑着灯笼,往坤宁宫走去。这么晚上,按宫规,他得看看皇上有没有睡着。他知道,这些日子,皇上是越来越难以入眠了,常常是像蹲树的夜鸟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想到这,赵万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锥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一道人影子在前面的殿角闪了闪,赵万鞋怔了下,低声问:“谁?”
无人回话。赵万鞋狐疑地站了一会,挑高灯笼,一步步走上殿阶。那人影好像是从这儿闪过的,他敢肯定。地上有软软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他用灯笼照了照,是一个黄绫包袱。他拾起包袱,解开,吓了一大跳。
满满一包袱珠宝!
不用说,自己是遇到内贼了,赵万鞋想,这事儿,得告诉皇上。要不,不出多久,这满宫的宝物准得被偷个精光。他早就听说,宫里的那些不争气的太监,瞅着皇上的底气儿泄了,暗里干起了行窃的勾当。
溥仪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事儿。没等传唤的近侍公公一一传出话去,他便来到内宫的一间偏殿,坐在了一把龙椅上。
金黄色的阳光从巨大的殿门外射进来,在这位末代皇帝单薄的后背上勾勒出一层浮动的白光。像平日一样,他的脸总是没法让人看清。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一个被历史唾弃的皇帝,他的脸,甚至他的一切,都已如“烟尘”,他的存在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御桌上摆着那只裹珠宝的包袱。被传唤来的大小太监知道出事了,个个垂脸欠身地踬进门来,在靠墙处跪下。
赵万鞋和赵细烛也在地上跪着。
传旨太监洪无常拉长嗓音喊:“皇上圣谕——!宫中失宝,凡随侍太监一律褪衣验查——!”
众声回喊:“喳——!”
溥仪的身子动了下,白白的眼镜片里空空洞洞。
洪无常长声喊:“褪衣,验——!”太监们手足慌乱地站起身,脱下衣裤。
赵细烛抖动着手,怎么也解不开外衣的扣子,一紧张,戴在头上的顶戴落地。顶戴在砖地上打着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到溥仪脚边才停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盖住了溥仪的一只皮鞋。
“大胆!”洪公公一声大喝。赵细烛惊呆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奴才该死!”赵万鞋也跪倒,对着溥仪磕起了头。
溥仪的声音冰冷:“赵万鞋,怎么该你跪下了?”
赵万鞋道:“宫里的太监平日受的是奴才的管束,奴才不教,才出了这等失礼之事,请皇上治奴才的罪!”显然,他是在替赵细烛开脱。
溥仪投在地上的细长的影子在说:“朕今日查的是谁盗了宫里的珠宝,不关顶戴的事。大清国的顶戴,早就满地打滚儿了,没人再当它一回事了。既然满天下的人都不把它当事,朕要是还当事,那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们都起来吧。”
赵万鞋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赵细烛也慌忙爬起,战战兢兢地脱起了衣裤。好一会,他脱得只剩内衣,突然用手捂住了裤裆。
洪无常看着他,重声:“快脱!”
赵细烛脸色惨白。
洪公公皱了皱脸,冷声道:“怎么了?裆里是藏着个玉镯子,还是藏着个金盘子?这么大的东西,你捂得住么?”
赵细烛的手在裆里颤着。
“洪公公,”溥仪的身影抬了下手,止住了洪公公,“宣朕的旨,让大家都退下吧。从今往后,谁想偷宫里的宝贝,尽可放心大胆地偷。偷完了,朕的天下也就素静了。”说完,溥仪站了起来,往殿外走。满殿的太监都呆了,谁也想不到皇上竟会说出这样的气话来。
溥仪走到殿门口,背着身问赵细烛:“你叫什么?”
赵细烛忙回话:“奴才叫赵细烛。”
溥仪的声音仿佛很远:“赵细烛,穿上你的衣服吧。朕看你这一头冷汗,就知道你怕让朕见你把太监的本相给露出来。你没错,做太监不是件体面的事。朕让你们脱衣验查,让你们为难了。只是记住,往后偷了东西,别往裆里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