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则以喜,一则以疑,我不大相信这位侍卫官所经历的,蒋介石怎么会有这一段传奇式的故事?然后根据他的家谱、浙江地方志、风俗习惯、蒋的传记等等逐一核对,再加上他的成长过程和各个阶段的表现,我才深信这位侍卫官的所述,而且他没有“骇人听闻”的必要,这五页八行笺与其说是欠缺文采,毋宁说是朴实无华。于是我就动笔写《金陵春梦》的第一集《郑三发子》。连载第一天发稿,排字房催排笔名时,才从“宋乔”身上得到启发,起了个“唐人”的笔名,唐、宋、元、明、清,顺口嘛。
事后证明,读者对这个样子的开头是感到兴趣的。我自己对相反的意见或抨击也非常留意,倒不是担心有人控告我毁谤,而是担心有人责备我为反蒋而出此一着并不光采,其实拙作中对蒋母寡妇再嫁这一些是十分同情的。反蒋也在于反他从郑三发子变成蒋介石后,就忘记了灾民痛苦而骑到人民头上,并没有反对郑三发子,可能这明确的态度获得了“忠贞之士”的“认可”,台港蒋方人士亦未因此骂街。
某报月刊曾有专文为蒋“闢谣”说,蒋并非郑三发子,也非蒋母与雪窦寺和尚所生,而是他寡母与一不知名的村人所生,云云,这一闢谣却列入了旁证范畴,大概为作者所未料及。
一九八一年香港《七十年代》上曾发表一篇文章,说该文作者游览浙江奉化溪口时,未闻郑三发子的说法,在下所写尽属“空穴来风”,希望在下到奉化看看。一九八一年香港《镜报》也曾发表一篇文章,内说郑三发子的事情“毫无根据”,蒋氏家谱和奉化乡人都不知郑三发子其人其事,似责我不应该为反蒋而出此曲笔,并认为蒋介石的“千秋功罪”犹待评论,要“对得起历史”云云。
在此要答覆这一类“否定郑三发子”者的是,我一开始曾不信其事,后经研究而终信其事,然绝非为反蒋计,这在拙作中写得很清楚。在奉化乡亲和蒋家族谱上绝对不可能找到“郑三发子”,请问假若有知其事者,在蒋荼毒生灵的二十多年中谁敢透露?族谱更不可靠,特别是蒋介石在东北大败,眼看行将全面崩溃时,居然把“重修家谱”列入头等重要日程,修谱完毕后还派蒋经国回乡祭谱(刊拙作第七集《三大战役》),于此我对蒋氏族谱作伪的看法更坚定了。——他对《宪法》都要改,遑论族谱?他连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都要改,矧乎族谱?
至于“千秋功罪”,应该是早已“定论”的了。但是蒋介石一生也非毫无一是,例如他反对“台湾独立”,反对“两个中国”,反对“苏俄侵华”,等等,尽管他之反对在于他个人的利益。一、二外国当年“侵华”,他之甘作虎怅,甚至不惜露面,却不象“郑三发子”这回事瞒得住,而是举世皆知的。
正因如此,有一些抗日战争时期曾作伪军的人,被人民解放军俘虏后,供述奉蒋之命“曲线救国”的经过,《金陵春梦》如实转载了。如今那些伪军官早已做了好人,因之修订本将有关人名删除,但“曲线教国”这回事不能删掉。当年他们曾经有违“民族大义”,其主要责任都在蒋介石,今天他们的后辈应该欢欣做人,无所顾虑的了。
反对有“郑三发子”其事者,相信必因下面一件事情而大皱眉头:一九八一年四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内部发行的《河南文史资料》第五辑中,有三篇《关于蒋介石家世》的文章,张仲鲁撰写的《一些传闻》,作于一九六二年五月三十日,李延朗写的《点滴见闻》和该书编者所写的《补充》,三文短小精悍,俱非为《金陵春梦》而作,却异曲同工,都为“郑三发子”提供了更多的旁证。
——再说一遍:在下绝非“为反蒋而反蒋”。
另外,有一位当年曾任台北《平言日报》总编辑的薛斯人先生,则在香港一家业己关门的日报上大揭我的“秘辛”,说我“向壁虚构”,写《金陵春梦》稿费赚了不少,“私家车有两部之多,白天写稿晚上上舞厅”。多谢他“捧场”说我“漂亮”,还说我是个“出血大户”,他的“打击”在我友人间曾引起颇久谈助,因为我只有一部“11号车”(两条腿),在巴士站苦候巴士时,朋友邂逅便开玩笑,“你又在这里等你的两部私家车吧!”至于晚上去舞场做“出血大户”(肯花钱的大阔佬),倒并未燃起老伴的怒火,因为她知道我压根儿不会跳舞,同时更清楚我晚上都在埋头写稿。
蒋介石逛窑子尽人皆知,不写不成,因为涉及他的为人,特别因为文中要讲民间疾苦。可是写又不成,因为一九五二年我动笔时,不可能找到他当年所逛过的窑子。曹禺写《日出》可以找到场景,我写蒋的胡来就绝对找不到足以说明时空特徵的场景。于是我到处搜求资料,找遍书店、书摊,却一无所得。最后在摩罗上街之下或率罗下街之上的一个简陋狭小的旧货铺里,找到一本薄薄石印、有光纸印刷的楷书文言《三十年歇浦沧桑录》,已记不起作者和书店的书字,是一本当年“十里洋场”上海“风月场中”的怀旧兼导游小册子,时间从清末到接近北伐,蒋介石在上海交易所做生意正是这段时期。大喜过望,以五毛钱“高价”买了,破册子对上海妓院的分级、“规矩”、陈设、“制度”乃至当时“名妓”的花名、绰号与特徵等等记载详尽,我就用来做这场戏的活动布景了。刊出约一星期,接到一封具名罗高,文句流畅、字迹苍劲的读者来信,语气迫切地问我是谁?因为蒋介石逛客子时他偶也在场(当时这一类的妓院相当高级,鄙视sex without love,于是名妓的诗画琴棋,一曲绕樑,招来了王孙公子的诗词唱和,双方尽量培养起love来,一般大商人与文化界人士也都利用那里作应酬场合)。他说时易势移,当年一起“吃花酒”的人大都去世,不能想像还有几十岁的老人写蒋介石逛窑子记忆又如此清晰,他要我在小说末端登个“罗高先生,大函奉悉,盼示尊址”之类的小启,然后给我地址盼我去找他。双方联繫很快,他迅速告我以地址,是铜锣湾保良局附近的一幢高级住宅,女僕应门,陈设雅洁。一位高龄老人,深度近视,中等身材,微胖无须,笑问:“老太爷没有来吗?”苏州口音极浓,他原来是中国第一代小说家包天笑老先生。他当年在上海《晶报》,按照当时习俗,有些业务也要到“高级妓院”(书寓)应酬,所以时常见蒋,但蒋属“傍支型”,和包老他们攀不上朋友。“你小说里的豆芽老七,现在九龙塘,儿孙绕膝。她从良好几十年,你要去访问她吗?”我忙不迭婉谢了,包老指出我文中错误处,蒙他不弃,和我作了个忘年交。我们还准备为他做一百岁生日,但这位老前辈在九十九岁时逝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