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买卖的人都有未雨绸缪的本事,刘鸿生也是如此。抗战之前,刘家就有留美的、留英的、留日的,遇到哪国的鬼子都有办法应付,到现在这时候,刘家除了有国民党的官,还有共产党的干部——侄女嫁了新四军,儿子是个地下党(刘家老六刘念悌,又名刘公诚,1938年在父亲的帮助下送药品去延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在重庆和上海等地开展工作,解放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民建中央常委)——但即便是这样,刘老闆的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觉得应该把动产都转移走,于是就让章华毛纺厂的总经理程年彭(此人是个很有名的企管专家,后定居香港)来找蔡智诚。
按照程年彭的说法,章华厂库存有二十几万码精纺呢绒(薄哔叽),打包起来将近一万匹,刘鸿生愿意把这些东西运往台湾,但问题在于共产党事先打过招呼,工人护厂队又看守得很严,厂方自己不方便出面,需要蔡联络员带人“硬抢”才行。
老闆既然点了头,搬运物资就是小菜一碟,这事情难不倒蔡智诚。章华毛纺厂的位置在埔东区的杨家渡,那里是37军202师(王大均部)的防区。202师属于“青年军”序列,37军军长罗泽闿也是太子系的门生,听说是帮俞季虞抢东西,他立马派出了一个团,卡车战车机关枪,三两下就把仓库给腾空了。
虽然没弄到花纱布,有“哔叽呢”充数也很不错。但问题是这些呢绒料子堆在码头上就如同在马路边上放着一大捆美钞,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拣走了,必须赶紧装船起运才行。
照规矩,所有“撤台物资”的运费都由政府来承担,付款的办法是先由公务部门出具证明,等到下一个财政季度再作结算。可事到如今,天晓得国民政府还能够支撑多长时间,到底有没有下一次财政结算谁也不知道,所以私营的航运公司一律拒绝白条,而国营的航运公司不是藉口没有船只就是推脱没有船员,想弄到货运舱位比登天还难。
蔡智诚上窜下跳也找不出门路,只好去求邱秉敏。邱秉敏是中纺公司运输处的副处长,人家不仅很痛快地把这件“苦差事”承揽了下来,并且还吩咐小蔡啥也不用管、安心在屋里睡大觉。结果没过两天,事情办成了,邱副处长拿着两根“大条子”回来分红,小蔡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讨教这其中的秘诀。
老邱启发道:“你想想,这批毛呢料子的财产权是属于谁的?”
“当然属于章华厂,我只是帮他们运到台湾去”
“那就对了。东西是刘家的,丢在码头上,刘家最关心。先前有你在外面使劲忙活,人家犯不着出头,等看见你突然撒手不管了,他们自然也就着了急。于是乎,我逼着刘鸿生自己掏钱付运费,船东还必须由我来挑选,他们怎敢不听从?”
蔡联络员这才恍然大悟,心说:发财的门道真是随处都有啊。
滞留上海的这段时间,蔡智诚和邱秉敏同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的“宝康里”,因为人少,所以就合在一起搭伙。虽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就跟住旅馆差不多,两家合租三间屋室,每月一百五十块大洋,一间共用、两间当作各自的卧房。邱秉敏是个好吃美食的广东人,却娶了个不懂家务的德国老婆,而蔡智诚的“蛋蛋”同样也是啥都不会,所以两家的一日三餐全要依靠饭馆,清洁卫生工作也统统交给了女佣。
在那些天里,蔡智诚享受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家庭生活。他每天跟着邱家夫妇下饭馆,不是在大来饭店啃德国猪蹄、就是在杏花楼上吃广东烧鸡,然后就陪着老婆去逛“世界花园”。上海的高楼实在是多,里面设有这个“世界”那个“花园”,蔡家的“蛋蛋”爬过了七层的先施大厦又去爬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站在瞭望台上大呼小叫:“哎呀哎呀哎呀呀,街上的行人象蚂蚁!”
那时候,上海的居民确实就象是蚂蚁一样。三大战役期间,大批的人流从北方各地涌进上海,使这座城市的人口暴增了好几倍。流亡者的身份各异,有官有兵、有富有穷、有商人也有农民;各自境况也不同,有的阍阍噩噩随遇而安,有的咬牙切齿等待覆仇,有的上下钻营谋求东山再起,有的心灰意冷准备借道跑路……然而,更多的则是被战争的浪潮席捲而来的难民,他们倾家荡产、囊中空空、妻离子散、无所适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走投无路的北方人,手里举着过去的嘉奖令、胸前挂着求助的哀告牌;车站码头贴满了“寻父”、“寻夫”、“寻子”的纸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某人,某年某月在某部队从军,某时某刻在某地方失踪,有知悉者请告知下落”……
在这号称“东方巴黎”的城市,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惶恐无助的人群,他们有的在求一份果腹的饭食、有的在找一片栖身的场所。那时候,上海市的“违规建筑”已经密集到见缝插针的地步,可住房依然是供不应求。“宝康里”原本是一处中西合璧、两层楼高的石库门,现在却已经不知道变成了什么结构——房顶加了又加、楼面扩了又扩,天井和客堂全都改成了卧室,甚至连楼梯上也架起了床铺,蔡智诚进出房门的时候都要在别人的被褥或者马桶之间穿行,就象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演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