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潮湿的牢房之中,传来尉景沙哑的谩骂声。
“阿惠儿,你小子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尉景被困于牢狱之中,已连续被关押多日,其间始终未能得见高澄一面。
他心底已然明了,高澄必定不会出手营救自己,而廷尉府敢对他施以抓捕,背后若无高澄的支持,决然不敢如此行事。
此时他满心皆充斥着对高家父子的怨愤。
再看如今自身深陷囹圄的凄惨境遇,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口中不停谩骂着高澄与高欢这两父子的忘恩负义。
此时,崔暹步履沉稳,缓缓走进尉景的牢房之外。
昏暗之际,唯有挂在墙上的烛光,印在他的脸上。
但仍旧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傅,听闻您欲见我?”
尉景听到声响,猛地一下爬起身来,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
双手紧紧攀附在牢门之上,怒目圆睁,死死瞪视着崔暹,声嘶力竭地喝道:
“崔暹,可是高子惠那厮害我?可是?”
崔暹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面容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冷冷地说道:
“是太傅您,不该知法犯法啊!如今大将军,也别无他法啊。”
尉景“呸”了一声,怒道:
“高澄那竖子,我知晓,他自幼便欲壑难填,如今已然长成,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倒恩将仇报。”
崔暹微微叹息一声,悠悠而言:
“尉太傅莫要嗔怒,您召崔某前来,难道仅是为了让我听您,如何数落谩骂大将军?”
尉景缓缓摇头,大声呼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我又何必?……”
崔暹见状,随即转身欲走,尉景见他要离去,赶忙隔着牢房木栏高声大喊:
“你且去问那阿惠儿,他今既得富贵,便欲杀我了吗?便欲杀我了吗?”
崔暹驻足听了听他的谩骂追问,便缓缓步出牢房。
之后,崔暹径直去往高澄府邸,将此事详细述说一番。
秦姝此时正静立在高澄身旁,听得真真切切,只见高澄越听,表情越发冷峻严厉,那神色是秦姝往昔从未曾见过的。
“他只道我忘恩负义,为何不道他贪赃枉法?
他要骂,就让他骂。
我也定然不会,就此放人!”
崔暹略作思索,抬头问道:
“若是大王欲赦之,又当如何?
大王素来重情义,只怕大王知晓,到时候还是会放他出来的!”
“崔暹可是怕了?如今只是对他以窝藏逃犯论罪,未论他贪赃枉法之罪已是法外开恩。
高仲密身为御史中尉,这么多年,从未对其纠查弹劾,致其罔顾法纪,他是作茧自缚。
纵使父亲有意求情,亦难以为其强辩,此罪昭然,法理难容。”
崔暹听了,知晓高澄的态度已然坚决,便行礼告退离去。
高澄待崔暹走后,于厅中来回踱步,暗自思忖,觉得父亲定会找皇帝求情。
旋即决定出府进宫面圣,他并未让秦姝相伴,而是唤了师罗舍乐同行。
皇帝元善见此刻正在御花园中陪着皇后悠然赏花,闻得高澄求见,便传旨宣其进见。
高澄步入御花园,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一番跪拜大礼,皇帝见状,亲自上前搀扶他起身。
但高澄瞥见阿那也在皇帝身侧,就说道:
“陛下,臣有要事,可否借一步相商?”
高皇后听了这话,便打趣道:“大将军,如今是拿小妹做了外人?何事须借一步相商?”
高澄只得弯腰赔笑:
“皇后娘娘多虑了,臣所言之事,关乎国家法度纲纪,恐娘娘意兴阑珊。”
高皇后笑了笑,也就移步走开。
元善见见皇后已然走远,便问道:
“不知高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高澄随即神色凝重地说道:
“日前,廷尉追查重案逃犯,为尉太傅包庇隐匿。
如今尉太傅陷入牢狱,必求家父说情,臣请陛下,万勿轻允家父之请,就放了尉太傅!”
元善见满脸皆是疑惑不解之色。
“为何?”
高澄听了,微微展颜一笑:
“陛下,国之法度纲纪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元善见听了高澄的话,只是漫步缓缓前行,有些为难的说道:
“高卿,话虽如此,可毕竟是丞相求情,朕,朕又如何能拒?”
“陛下乃天子,自可拒之!
如今《麟趾格》初行,若朝堂有人公然罔顾法纪,不加严惩?
只要有人求情便释之,日后何以令天下人奉《麟趾格》,
那这么多年辛苦修撰的《麟趾格》岂不成一纸空文?”
元善见依旧面露难色,连连说道:“朕,朕?”
高澄见状便笑着说道:
“陛下,微臣愿与陛下同心,共守朝纲,陛下亦当以法理为由,坦拒家父之请!”
元善见也只能微微点头说道:“好,朕先答应高卿!”
高澄赶忙退后一步,跪拜谢恩道:“微臣谢过陛下!”
元善见笑着说道:“高卿既言与朕同心,共守朝纲,如今何须言谢?快快请起!”
两人又交谈几句后,高澄便行礼告退出宫。
元善见望着高澄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哼,尚能如此对待尉景,日后又会如何待我?呵,与朕同心?”
心中暗自感叹:“往昔只需依从高家,现今不但要听从高欢,又要受制于高澄。你父子可真是未曾将朕视作外人,将朕置于两难境地,肆意利用。”
而在晋阳的高欢,直至尉景入狱之后,果真上书给皇帝,恳请皇帝宽恕其罪,元善见因着高澄的缘故,并未批复高欢的奏请。
高欢本就要前往邺城朝拜,也就打算自己进宫后,再亲自求情。
高澄知道父亲即将来到邺城,也在中书省召来高仲密
先满脸怒容,斥责道:
“高仲密,你身为御史中尉,明知尉景贪婪放纵,不守法纪,为何不不对他弹劾纠错?”
高慎此前,本就因自己选用的御史未被任用,而心怀愤懑,耿耿于怀。
如今高澄又寻他,想数落他的失职之过,此刻心中虽极为恼怒,却又不敢发作,只能低头说道:
“大将军,昔日我已向高王陈其罪愆。
但太傅乃国之勋戚,大王素重情义,故此事遂寝,不了了之!”
高澄听到高慎的辩解,径直问道:
“御史中尉的意思是,家父包庇其罪?”
高慎心中本就惧怕又兼愤恨,听了这话愈发慌了神,急忙说道:“不敢!”
高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又立马严肃起来:
“既如此,你既领御史中尉,当尽职责。
他日若是家父在朝堂上为尉太傅求情。
你也应当在朝堂之上,数清太傅之罪。
此乃你职责所在,没人敢怪罪于你。
但若你知而不言,可就是懈职之罪。”
高慎满心疑惑,实在揣测不透他们父子究竟意欲何为,一个似在包庇,一个却要追责。
到底是他们父子相争,还是如高欢往常的手段,是在做戏?
可偏偏要将他高慎卷入其中,此刻他心中纠结万分。
但一想到高欢平日还算好说话,而这高澄,之前能毫不留情地打孙腾,日后难保不会对自己下手,无奈之下,也只能听从高澄的意思。
待高欢抵达邺城后,便先来到高澄府邸,召来高澄问话。
“子惠,是不是你的缘故?皇上才不同意放人?”
高澄并无丝毫隐瞒,坦然回道:“父亲,是儿子的意思!”
高欢轻叹了一口气,却也未曾动怒,只是疑惑地问道:“为何啊?他可是你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