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像哪户人家办喜事,可桌上没有饭菜。除了孩子们自顾自在旁边玩得高兴,大人们都无一例外地高声大嗓、憋得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着什么。
也许争论的内容很重要吧,以至于有些人虽然看到了一个洋人稀客,也没有惊奇。紧跟着,他们认出了原来来的是老熟人了,说话的声音小下来,一道道或惊异、或不解、或嫌怨……的目光,在灯光下像探照灯般,齐刷刷投射在两个人的身上脸上。
一瞬间,原本喧闹的村口变得安静起来,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一瞬间,张大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料到会是这种状况。林可钟上前一步,想怜惜地握紧他的手。张大川一缩,他握了个空。
“咳咳!救人如救火,今天我们必须得商量出这个事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人群中间传出爱国的嗓音。
“嗡──”村民们似乎回神了,纷纷转过身去,继续争论着刚才的话题。他们的声音更大了。
张大川松了一口气,不吭声地沿着老屋旁边的土路,快步朝自家门前走去。林可钟倒是一派自在,表情轻松地朝村民们瞟了一眼,跟着走了。
回到家,张大川让林可钟先洗澡,好洗去医院里的霉气。他把上午洗好切好的菜放进锅里,麻利地炒好、装好盘、端上桌,又开了一瓶酒,打算替林可钟多年后的第一次回来接风。
林可钟一时还没有洗好,张大川独自坐在桌前,想起了刚才村民们的争论。这些时忙于林可钟住院的事,忽略了村里发生的事。但他多少听说过,本村一个村民在南方打工遭遇了车祸,急需巨额手术费救命。这个村民是爱国的堂弟,爱国一直想找村民筹钱救他。
直到感觉四周出现了一片黑影,张大川抬起头,林可钟已经洗好澡出来了。林可钟的眼睛已经从下午时的蓝色变回了原本的黑,金黄的短发湿漉漉地弯曲着,挺直的鼻子,柔软的嘴唇,深邃的眼睛镶在白!的皮肤上像钻石般亮晶晶的。时间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消磨了最初见他时的孩子气,代之以一种成稳。
除此之外,张大川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心,不禁砰然而动,黝黑的脸庞飞快地染上了两朵疑似的红晕。他心里暗骂自己不中用,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吃饭吧!”
林可钟发现了他的不安,不免心里高兴,几乎想就这样吻下去。他忍住了。
“好,吃饭”在另一边落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来,边吃边偷看对面的张大川,心里又痒痒的,理智却告诉他要慎重。
“刚才村民说的,你都听到了吧?”张大川低着头扒了一会儿饭,忽然问。
“听到了。怎么了?”林可钟很高兴大川主动跟他说话,赶紧咽下满嘴的饭粒,轻声回答道。
“村民们说什么的都有,但如果是你,你觉得怎么办好呢?”
“我……”林可钟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大川很难接受他的想法,但,想起不久之前的约法三章,‘以后我们凡事有商有量,有任何的事情或想法都要先让对方知道、跟对方商量’;想起很久以前,就是因为有太多的观念相悖,才会让他下决心离开……他还是实话实说吧!早说比晚说好,他更不想欺骗大川。“可惜的是我现在没钱。像这样巨额的医疗费,就算全村人都把钱拿出来也未必够。我倒是觉得,眼下不妨等一等……”
“等?”张大川有些不解、有些生气。原本随口问问,却不想林可钟的血是冷的,一如多年前对待遇难的矿工家属一样,“这可是一条命!难道乡下人就不是人?就得因为没钱治病、活活等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们完全可以替他家里的人联繫当地媒体,让整个社会献爱心、募集手术的费用……”
“你还想让他们一家子都当乞丐、都去乞讨?!你……你……不吃了!你一个人吃吧!俺给爱国家送钱去!”张大川完全愤怒了,更多的却是伤心与失望。水有源树有根,这个人,即使才说过很多的漂亮话,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根子里终归是自私的城市人、冷酷的富家子。这种人,註定在小柳村呆不长。
张大川不再说话。“蹬”、“蹬”、“蹬”上楼,把藏在衣柜的菲薄的存款取出一半来,下楼,直奔爱国家的老屋而去。
看到这样的情景,林可钟很是沮丧与懊恼,手抬了好几次,似乎想追出去。最终,他放弃了,慢慢踱到电话机旁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第90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大川完全不跟林可钟说话。除了做饭干家务,便躲在楼上准备下学期的教案,偶尔看看书。两人在家里进进出出,也跟没有林可钟这个人似的,每每眼神一相接,便瞬间掠了开去。
咫尺天涯。
回来好几天了,林可钟每天却只能住在楼下耀祖的房里,眼睁睁看着心之所系的爱人,却形同陌路,急得嘴里都生了火疮。他不是没想过把耀祖从张家庄接回来,用儿子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说到底,他是爱耀祖的,不想让孩子卷进两个大人之间的冷战。他只能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给a城的朋友,请他们务必帮忙。
几天后,爱国带着借来的五万块救命钱,上县上汇给了南方的堂弟一家。又过了几天,爱国却收到了堂弟媳妇打来的电话,说钱不够,请他能不能再借一点。
爱国没想到会这样。爱国没出过远门,五万块钱,在他看来就是一笔巨款了,怎么可能还不够呢?爱国问堂弟媳妇,到底多少才够呀。
电话那一头,报出了一个数字,顿时吓得爱国一屁股坐倒在地。
爱国只好回去再借。
这几年村里人的日子虽然富裕了,但那是相对小柳村的过去而言的,西部与东南沿海的消费水平仍然有很大的差距。而且,村民们虽然热心,可也不能说把钱全借了吧,他们还得养家餬口呢!而且那钱说是借的,实际和捐的差不多,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呢!
上一次,村民们看在爱国的面子上借了;第二次,任凭爱国费尽唇舌,也只借到几百块钱。没办法,他最后想到了林可钟。
傍晚,张大川林可钟相对无言地刚刚吃完晚饭,爱国便提着一箱水果两瓶好酒,和村里的两个长者一起,来到了他们居住的小楼。
这么多年了,从当年二大伯死后,爱国便没再登过他家的门。即使后来爱国为了林可钟抛弃他的事出头,事情过了后,也一样不跟他交谈,偶尔在村里碰到他也是视而不见。
张大川激动得眼睛都红了。看来这次捐款捐对了,如果一点钱,能换来爱国和其他村民们对他完全的谅解,他便安心了。
张大川原本不是这么多话的人,现在却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一个劲地给爱国和那两位长者上茶、上好茶。那钱都寄出去了吗?手术做完了吧?爱国你的堂弟能好了吗?
爱国低着头,吱吱唔唔,眼神却一个劲地朝旁边坐着的林可钟身上瞟去。
林可钟早知道,凭那点钱是不够手术的,爱国是还想来借钱吧。他起身,到耀祖的房里取来自己的钱包,当着爱国的面打开,把里面全部的五百块钱给取出来,递到爱国手上。
爱国有些发呆,张大川也楞了。张大川有些明白了,那些钱真的不够,所以爱国才又上他们家来借了。
林可钟说:“爱国兄弟,不瞒你说,我现在没钱了。我上个月的工资,全在这儿了,你拿去让你堂弟买点营养品吧,好好养伤。”
爱国可不知道现在的小林老闆是真地没钱,回过神,又羞又怒,指着林可钟的鼻子骂:“小林老闆,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乡下人!”
张大川却知道林可钟说的全是真的。他怕爱国向林可钟动手,赶紧把林可钟向自己身后一拉,说:“先别急,爱国兄弟。我作证,可钟他确实没钱了,他二叔把给他的钱、给他的公司都收回去了,他现在只能靠在县上的中学里当外教谋生。他是真地没钱了。”
爱国虽然恨过张大川,可几十年的乡亲,深知张大川的为人,张大川从不说谎,更不会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上说谎。他说没钱那就是真地没钱了。爱国心一灰,无力地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天啊,这该怎么办呀?!”
张大川也急了,赶紧安慰爱国:“你先别急呀!再筹筹、再筹筹,一定能筹得全的。俺这儿也还有一千块钱,俺上楼给你拿来。”
张大川转身想上楼,被爱国给拉住了。爱国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大川老师。加上你那一千块钱也是远远不够的。四十万!四十万呀!你让我怎么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