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多刺。做完这一切后,他的两只手、胸前已经全是被硬刺给刺出来的斑斑血迹。张大川终于接近崩溃了,他给学校请了假,然后一口气跑到村口。
村里没人愿意租房子给前陈世美小林老闆,他都是由司机每天开车来村外,然后就在村外待上一天。
正是清晨的时候,空气很好,远方有雀鸟清脆的鸣叫。
张大川一口气跑到村口,村口旁边就是爱国家的房子。近些年村里已经不流行刷大标语了,爱国家外墙墙壁上“治穷先治愚,治愚靠教育”的大红标语还是多年前刷上去的,现在已经斑驳支离、若隐若现了。
林可钟果然就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这陈旧的老标语。看到张大川过来,他把眼睛迎了上去。
这是短短的一瞬间的对视过程,这是眼睛与眼睛的较量。
林可钟的眼里是伤恸、是绝望、还有不死的希望。
张大川的眼里是伤恸、是绝望,还有祈求的平静。
“放──过──俺──吧──求──你──了”这次他把嗓音抬得很高,把口齿咬得很清楚,把尾音拖得很长。“求你了”似乎环绕村外四野作长长的回旋:一圈、两圈、三圈……
往事如烟。
往事如风。
往事,终究只是往事罢了。
林可钟忽然就有了一种顿悟般的明了,没顶般恐怖的情绪,犹如汹涌的潮水顷刻间吞没了他的全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喉咙口涌上来一股腥甜。但他又生生地把这股腥甜给咽下肚去,惨白着玉一般明丽的脸,不动声色地说:“好!”
第85章
林可钟果然没有再在小柳村出现,张大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张大川并不后悔,虽然在夜深人静,不免回忆起同样地在“治穷先治愚,治愚靠教育”的大红标语下,曾经是幸福等着小林回来的一家人;而那天,已经漫漶难辩的“治穷先治愚,治愚靠教育”的标语下,却是被他赶走的孤独修长的背影……所谓世事变幻、沧海桑田亦不过如此。
相比爱情的变幻,亲情更稳定、更可靠。亲情,才更像是他所信赖的大地。
这一天是国庆节放假,耀祖从学校回家小住。这才住校没多久,儿子变高了也变瘦了。像天下间所有的父亲一样,张大川既心疼又高兴,特意买来好些吃的给儿子补身。
过完节,直到耀祖快回学校去了,张大川把儿子送出村外,准备送耀祖上往县上去的巴士时,耀祖不上车,耀祖忐忑地看着张大川半晌,支支唔唔说,“爸爸,其实……其实……俺……俺现在有一台学习机……”
“学习机!”张大川有些楞,儿了上高中前,他也曾经想过给儿子添置一台学习机,学英语用,可民教微薄的薪水,独自供儿子上高中就很困难了,而且还得另存一些钱留作三年后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张大川自己平日里的生活省了再省,所以,购置学习机的计划就暂时搁置下来。只是,大哥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还得赡养老娘,日子同样过得紧巴巴的,他怎么还给耀祖买学习机呢?那可得一千多块钱呢。
“没事,那是你学习用的,想要就要吧。不过多少钱呀,下次爸爸想办法给你大伯还上!你大伯要养活一大家子也不容易啊。”张大川不想伤儿子的心,想了想,微笑着说。
“不……不是大伯……”
“不是他?那是谁呀?”张大川有些糊涂了。老张家是上上代才从外地迁入西部的,本家亲戚不多,还有谁会捨得花那么大笔钱。“那是你干妈吗?”白丽是耀祖的亲生母亲,虽说这些年她又再嫁了,又有了一个儿子,可对耀祖的关心丝毫不减,每逢过年的时候她不仅会给耀祖带来亲手编织的毛衣毛裤,押岁钱也是最丰厚的。张大川没告诉儿子白丽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前些年让儿子认了白丽当干妈。
对这个干妹妹,张大川更是心内有愧,如果这笔钱真是白丽出的,哪怕不吃不喝,也得尽快还上。
“也……也不是干妈……”
“那还有谁呀?”张大川完全糊涂了。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粗声说,“耀祖,爸爸跟你说俺们穷不能穷志气,如果是……如果是那个人……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要!”
“爸爸!”耀祖是张大川一手带大的,看他的表情,再加上也耳闻了前些时村里所发生的事,知道爸爸想歪了。赶紧说,“不是小林叔叔,是一个阿姨!她说是爸爸你的同学,叫甘铃。”
“甘铃?!”对那个所谓的老同学,张大川已经遗忘很久了。突然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说不惊讶是假的,可是,甘铃为什么要送给耀祖一台学习机呢?“她还说什么了。”
“她……甘阿姨说她生了重病,回老家来养病。她还说,她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想起以前的事,真是对不起爸爸你。送多了,爸爸也不会要,一台学习机,就当对后辈的一点心意了。”耀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爸爸的表情。他从未不经爸爸许可,就收下别人的礼物,只是那个甘阿姨看上去太可怜了,又一直坚持,他这才自作主张地收下了。
张大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恨意也淡了。甘铃是恶意想拆散他跟小林,不过最后他跟小林分开却不是为了甘铃。两个人之间,有缘就是有缘,无缘就是无缘,起决定作用的是两个人自己,外界因素都是次要的。“那她现在住院了吗?还是在家里住着?知道她是生的什么病吗?”
“甘阿姨没说,不过现在她是在家里住着,没在医院。”
“那耀祖,你先回学校去,改天爸爸会去看甘阿姨,谢谢她送你的学习机。”
“好,那爸爸再见,俺走了。”耀祖跟张大川挥手话别,登上了去县上学校的巴士。
甘铃病了。改日当张大川到了县上,按当年去甘老西养鸡场打零工的老路找到甘家时,甘铃正一个人坐在巷口。头发掉了许多,稀疏、干枯、乱蓬蓬的,身上随随便便地套着一套老旧的棉质睡衣,脸色腊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眯着眼睛晒太阳。
张大川久久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试图从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身上找出一点当年全套白领丽人打扮的漂亮师妹的一点影子,可是,没有。眼前的只是一个瘦弱不堪的乡下女人。
后来,甘铃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一扭头,就看到了张大川。张大川也老了,可是壮实的身板没有变,质朴的笑容也没有变,依稀仿佛就是多年前年青的穷民教、她的师兄。甘铃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她说:“师兄,你来看我了呀。谢谢!”
“得的什么病?”张大川快步穿过马路,走到他身边,难过地说,“你还是要到医院去,这样子一直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呀!命可是你自己的,你自己不珍惜还有谁珍惜呢?”
“我知道。”甘铃说,“不过我这病是没救了,在医院里躺着也只是等死受罪。我现在只想呆在家里,呆在家乡,回忆一下小时候、读书的时候的好日子,这样我也就满足了。”
张大川说不出话来了。甘铃已经生命倒计时,她想在生命的最后做些什么、怎么做,只应该由她跟她的家人来决定、来操心,而他跟甘铃的交情远不到这种地步。
张大川说:“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吗?你可以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傻师兄!”甘铃扑吃一下笑出来。曾经的美丽虽然已经被病魔给剥夺得干干净净,但当她这样笑的时候,还是让张大川心里颤了一下,依稀间,便又看到那个曾经使他迷糊、曾经使他有过少男的遐想的漂亮师妹,又回来了。可是当他定定神,眼前还是丑陋的病妇,哪里有漂亮师妹的影子?张大川落泪了。
甘铃也怔怔地看着他,嘆了口气说:“傻师兄呀!你还没傻够呀?我那么对你,你还……唉,这辈子,我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伤害了你,如果有来生,我真地希望能嫁给你。你会是天下间最好的丈夫,我也会是天下间最幸福的妻子。”
张大川没想到她这么说,有些发楞,紧张地连连搓手,不知道该回什么话。他是拒绝了小林,可也从没想过余生里还要重组家庭。至于娶甘铃,那更不知从何说起了。
甘铃又笑:“骗你呢?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想什么嫁人的事。我只是感嘆,我这一辈子,自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一心想嫁给有钱人,却总是失败,处处碰壁。有钱人,都一个德性,不是拿钱养情妇、包二奶,就是玩感情游戏,你的小林,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吧。所以我才不甘心。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台学习机,就当是我的一种补偿吧。”甘铃也知道,做过的那么多错事,不是一台学习机可以偿还的,但是,她已经这个样子,做出别的补偿也晚了。况且就算她真想嫁,师兄又要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