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沈云梳的头上。她本想反驳,说自己下定决心必然不会变,那和负心薄幸的浪荡子弟有何区别?然而想到自己连和最亲近的阿姐诉说的勇气都无,只能低垂下头。
施黛妍看她黯然的模样,竟有些熟悉。“当年我孑然一身,都不敢答应永阳。她是皇家人身不由己,我亦不甘为人禁脔。”
沈云梳听了,杏眼圆睁。如何也想不到,两人之间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施黛妍见了,索性坦白道:“我幼时曾有个弟弟,四岁头夭折了。十四岁先公早逝,先母随其自缢。孤苦无依的人,被她收留,又在凤阳阁待了三年,日久生情想来再寻常不过了。”
“先生……我明白了。”
“快开课了。你走吧,归家后好好想想。”施黛妍欣慰点头。
“先生,”沈云梳走了两步,突然转回头。“余生还长,云梳虽不懂事,却也知晓两情相悦多么难得。如果可能……莫要放弃良机。”
施黛妍一怔,随即轻轻点头。“多谢。”
话语飘散,正如上次那句“不要像我一样”。然而心境不同,随风而逝的声音似乎也不再那么凄凉。
这次,又是谁给谁指点了迷津呢?
仲春二十一,萧家幼女也满十二了。沈云梳坐在席间,突然升起了些许感概。东陵的姑娘,每三年换一拨,到年纪就出嫁,仿佛没有别的选择。
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原来萧妹妹和杨妹妹的生辰就差九天,真巧。”
“是啊。要是提早就好了,我们两个这月就能进学了。玲瑶姐姐,你说是不是?”
汪玲瑶正殷勤地给身边人布着菜,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可烟,你又编排我呢?”
“是呀。”杨可烟捂着嘴笑,“在说你又怎么惹云华姐姐生气了,成天忙着哄她。”
萧洛斓看着这一副热闹景象,悄悄闭上眼许愿。
老天爷,求您保佑我在深宫中的外甥女,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姐姐唯一的血脉,自个愿意把所有福气都分给她。
这日,沈云梳与顾玉琦相约来到净尘山庄。果树林中,百花开得绚烂。踏着嫩绿的草地,小溪潺潺流淌着,恰似春日游。
敞亮的堂屋中,车轮吱呀呀转动着,纺出一匹匹纱来。几位妇人边织布边唠嗑,一位十五六的姑娘正跟着婶娘学着印染的手艺。
再往前,青砖黑瓦的小院中,传来朗朗读书声。虎头虎脑的小娃娃背着三字经,绷着脸的半大少年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墙之隔的厢房内,女管事正给几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讲着千字文。
“下学了——”孩子们蜂拥而出,相互告别。
“翠儿,来我娘院里吃午饭吧!”
“不了,我还要给菜地浇水呢。新种了些茄子,熟了生吃,比蒸的好。”
“我最讨厌茄子了……真不来?我娘磨了豆腐,卖剩下的烧了一大锅呢。”
两人相视一笑。管事迎了出来,恭谨道:“小人带二位去地里看看?”
“好。”
整齐的田地中,焕发着勃勃生机。这时辰农人大多归家了,一位女子却仍顶着烈日劳作。远处,一位十八九岁的老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从树荫下走过,放下简陋的食盒来到同伴近前。
只见她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而细緻地给对方擦着脸。
“赶紧休息一下吧,汗水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女子放下锄头,捏了捏她的手。“是,娘子。”
沈云梳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确定自己所听见的。管事神色不大好,勉强笑着,“郡主,沈小姐,吕、陶二位姑娘早已决心终身不嫁,眼下搭伙过着日子。您若要责罚,便罚我管理不当吧。”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
“何须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这时她们才察觉三人的到来,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迎。管事叫她们前来拜见恩人,才恍然大悟地大步走来。
“不必多礼。你们吃的什么?”
陶姑娘愣了一下,慌忙打开食盒,只见里面装着白面馒头,豆子粥,红椒干丝和芹菜肉沫两道小菜。
顾玉琦道:“往后午膳,不如让庄中厨房统一做,两头方便。”
没对她们同进同出做任何议论。
沈云梳抬眼看她,只见阿罗神情坦然,双眼澄净,不含一丝嫌恶。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羡慕。
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不管前路如何,眼前人的心和自己一样,便已无所畏惧。
第56章
“春天来了。”
几日不见,池塘边的芦苇已窜得老高。归来的大雁在空中盘旋, 湖水是淡然闲适的浅蓝, 绿头鸭带着她的儿女, 不时低下头啄食浅水的鱼虾。
初春早已来了;从花朝那日起就知道了。眼下说这话, 似乎只是为了打破过于静谧的气氛。
岸边拴着一只仅容两人乘的小船,远处漂浮着几朵带褶皱的荷叶。
“阿罗, 我们来划船吧。”沈云梳脸上不是孩童的兴奋,而是一片坚定。
她想坦白些什么。都别再装下去了, 可供挥霍的岁月还有几年, 怎能将光阴荒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使前路忐忑, 也是甜蜜的煎熬。
顾玉琦微笑不语。
她穿着云锦广绫上衣, 下身是杏色长裙,绣着细碎的小花。金色薄纱, 紫色暗纹,无一不透露出皇家女儿的风姿。只没像往日一样选择宽大的裙幅, 以方便在田间行走。
管事见她不答话,只得代为问道:“要不然二位分别乘一只船, 我让两位姑娘来划桨?”
沈云梳摇头:“不用了,我会划船。”
管事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又向顾玉琦的方向望去。见她默许, 只好由她们去了。
沈云梳率先踏上木船, 船头微微晃了一下,顾玉琦心中也揪了一下。明明知道不大可能出事, 然而看着她站在那,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显得如此渺小,便止不住心忧。
却见沈云梳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自己。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别到时候把你一起拽下湖餵鱼。”
给她们取来一壶茶,一盒点心的管事此刻微微笑了。
沈云梳却认真地说:“就算掉下去,只要和你在一块,就没关系。”
“你这人,好没意思。”顾玉琦面带无奈,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云梳的五指依旧比她短了一截,仿佛长不大似的。然而此刻,握着自己,却格外让人心安。
顾玉琦想,一生中也许会遇到不止一个让自己中意的人。所以,何必拖她下水?
然而 ,遇见你之后,大概再没有人能让我怦然心动了吧。
眼见两位主子安稳地坐下,解开绳索,前后划了起来,管事才安心领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