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亭知道, 这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更何况他本也看不起那些整日做白日梦的酸腐同窗,想着做几首诗就能将大家小姐骗到手, 也不照镜子看看有几斤几两。
他这一开头, 就有半数人跟着表示乐意效劳, 剩下多还在犹豫。
“这只是一个选择而已,不愿意之人可以继续接抄写的活儿。”
最后, 接两种活的人基本上是一半一半。
“可惜我没有王兄的胆识,只好接这些庸人干的活。”此人头戴束发玉冠,露出饱满的额头;眼角微微挑起,显出几分风流神态。一身樱草色襦衫,衬得人愈发俊秀,却丝毫不显女气。腰间挂着一个鱼戏莲叶的香囊,脚踩鹿皮靴。他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脸色都变了。
“赵公子书法绝妙,抄录书籍也算为后人造福,何必妄自菲薄。”
王延亭心知旁人看这赵文远天天凑过来给他招风头,以为他看自己不顺眼。赵旌之父是国子监祭酒,同院的学子想巴结的也不少,因此自己在书院中的日子并不很好过。
呵。可他心里明白,赵旌只是行事恣意了些,并无针对他之意。
“清莲姐姐,这幅画真美,梅花映着雪栩栩如生。”清浣一身浅绿布裙,好奇地凑在清莲身边。
“明个是菱儿的生辰,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好画幅丹青了。”
沈云梳在内间听了,便召二人进来。“原来是月菱的生辰快到了。清莲,你去我匣子里将那支珍珠钗拿了一併送过去吧。”
“姑娘,这如何省得……”
“她是姐姐身边得用的大丫鬟,这么做也不为过。以后其余几人也照着这个分例来。清莲,我听讲时记下了些丹青的基础笔法,不过你这么聪慧应该早已修习过了;不介意的话,不妨拿去看看。”
“姑娘……”袁文芝觉得,小姐对自己的好超过了对待寻常丫鬟。沈云梳听了却只是说:“你性子极为聪慧,又纳言敏行,我多怜惜你几分不也是自然的?”
“走吧,去初墨阁。”
沈云梳换了身湘色长裙,带了清荷清莲俩个出了门。虽说有了长姐给的令牌,她每回出府仍然会跟母亲通报一声。
程氏已经跟她透了底,说在年关时正式将她记在名下。她心中百感交集,看母亲面上很是平淡,既看不出欣喜也没有不情愿。她脑子乱糟糟的,也不去想长姐是不是仍然去求了母亲,还是……父亲的主意。只将自己关在屋内,点着灯工工整整地抄了几夜经书,心中念着九泉之下的姨娘宽恕她的不孝。
身旁服侍的人里,只有奶娘曹氏和姨娘相熟。奶娘不愿意讲她生母的事,后来被她缠的没办法了才简单说了几句:岳氏在闺中性子柔顺沉默,谨言慎行;家中没请读书识字的西席,只跟着学些女红绣工。她双手极为灵巧,擅长苏绣,针线活儿是一把手。学过几年的古筝,无人时也会去府中湖畔亭内弹支轻快活泼的曲子。也曾无意读过几首伤春悲秋的诗词,但被人看见遭了训斥,往后便不大敢碰了。
沈云梳听着,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温柔可亲的少女模样。嘆惜悼念她的红颜薄命:雁过留痕,她姨娘在人世间一趟,竟连一丝痕迹也无。
可转念一想,不是还有自己吗?虽往后她是母亲的女儿,也不能再叫姨娘生母了,可往后有了儿女,也可以跟他们讲一讲。
这是头一回沈云梳想起成亲生子,没有排斥的意思。她想起和未来大嫂谈天时,一向稳重的庄婵脸上隐隐约约透出的羞涩和期盼,心里有些奇怪。为何她想起日后的夫君,就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呢?阿姐似乎也是如此,难道他们沈家教养女儿的方法不同?
这样也好。她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若她将来有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她定也要将她教的大气。
“小女娃,又来了啊。”钱朝先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你交代的事,老夫可办周全了。”
沈云梳心里一突,连道不敢。
前些天跟阿罗说找人写书,她不会拜託钱先生了吧?不过这也正常,早就看出她与钱老像是忘年之交,这事让德高望重的钱先生做很合适。就是自己承了太重的一份情了——
想到这儿,又施了大礼,引得旁边的几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悦男女大防不算太重,她以往来读书时也有不拘俗礼的书生前来借询问书籍位置等缘由前来搭话。只是沈云梳在外行事谨慎,均只规矩地答了,并不多言。合着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失了名声。
那些人虽失望,却也谅解,并不恼羞成怒。反而见了钱老许是看在绮罗郡主的面上对她亲近几分,举止更小心起来。
过几日就到了沈云景的生辰,他平日痴迷于颜体,沈云梳这回来挑几本字帖。恭谨地跟钱老请示是否改日坐下商谈一二,便上了二楼。
钱先生自祝玖那次往后,似乎是默许了她上三楼。可沈云梳觉得破一次例还好,常去未免太招眼了些,便还与往日一样。好在只要静下心来,二层倒也能淘到不少好东西。
葭月二十五六,沈云梳浅笑着跟林怀雪提起家中幼弟时,却见友人的神色突地柔和了下来。这可算罕见,怀雪性子刚强,平日里笑得时候也没多少女儿家的娇态,却是眉眼间都透着一股正气。孙馨巧便笑,说要是她生为男子该做个大理寺卿去。
却听林怀雪道:“我家中幼弟也恰巧八岁,生辰只与我差了三天。哪日得空,和你家景哥儿一同玩耍一二。”
沈云梳自然点头应是。母亲消息灵通,见长姐还有一两年便嫁人了平日下学后得空便给她讲些京中妇人见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和各自性情。阿姐听了,来天马车上便统统讲给自己,所以她对书院中这些伙伴们的家世也略知一二。
林司页娶妻不贤,续弦夫人杜氏是个心胸狭隘的。她看林怀雪已十分不顺眼,前妻生得嫡长子更得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怀雪与幼弟相依为命,感情定然极深。
之前本想问杜氏可有苛待怀雪,可见她沉浸于古籍中的模样就明白了:她并不糊涂,更绝非懦弱,只是不在意而已。
还有一日便是严冬,即使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少了。还有一个月考试,连平日里贪玩些的例如孙馨巧之流聚在一起也不只顾着谈天,而是开始探讨起功课来了。沈云梳面上还是一派沉稳,但了解她的林怀雪等人都能感受到她精神的紧绷。
虽然沈云梳没跟她说与嫡母的约定,林怀雪仍然感同身受。继母吃穿用度不会缺了她的,但作为一家主母言谈之间不经意露出点意味却是再容易不过。如果杜氏不是认为忠烈伯府名声败坏早已不复十余年前的风光,也不会允许她与祝玖来往。
眼下父亲也认为自己为人处事不算周到,脾气也倔;唯一的长处便是会读书了。
顾玉琦底子打的极好,并不用像很多人一般猛地复习。她察觉云梳近日来初墨阁来的少了,又经钱老的口确认说小女娃似乎是为考试有些紧张,这日便等在书院门口想着待会儿结伴而行的路上劝慰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