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又开始了。
抚了抚额角,谢过掌柜,我接了他递过的竹骨伞,缓缓朝祭天坛那边儿而去。
一日踩踏,地上竟还薄薄积上了一层松软的细雪,踩上去轻微吱响,别有风趣。也只有在甘丘这样真正的北境,才能够有如此干净的落雪,我很喜欢。
边低头看着一路踩下的印痕,边想着那个人曾说过要迁都的话,未曾注意到,前面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正嬉笑玩闹着迎面跑了过来。
许是我确实林黛玉了,只被一个稍稍有些胖墩的小少年不经意轻轻一撞,我就差点儿从廊桥上掉下数九寒天的冰湖里。
这掉下去可不妙,我连忙足尖轻点,稳住身形,谁知那个小少年竟是下意识伸手拉我拉了个空,自己霎时摇摇欲坠着要掉落下去。
我眉心一跳,眼看心口又要疼起来,只得一把扔掉伞,掠到半空将那个小少年救了上来。
他惊魂未定,年龄也不大,但眉宇间却颇有些从容矜贵的气度,想来是京中哪府富贵官宦之家的公子。我随意打量了两眼,却并未觉着眼熟,便放开他准备去捡伞。
那少年先我一步将伞捡起来,连忙递到我手里,做辑行礼道:“多谢……”他顿了一下,好似在筹措如何称呼,“多谢姐姐相救,可否告知在下名姓,来日亦好登门拜谢。”
我随意看着他,听到这番说辞眼角反而抽了抽,真是……真是好得很,小小年纪,礼数甚是周全,也足够机敏聪颖。
若是被那个人看到,定是要留心留意,随时准备往朝堂上培养的。不过现下是她,便就算了,我笑道:“举手之劳不言谢,快回家罢。”
“即便不言谢,也请姐姐告知我名姓好牢记。”小小少年,颇为正经。
中天已经绽开大朵大朵的礼花,看来仪式将近了,我无意多拖,便道:“末歌,我叫末歌。”
话落我便错身准备离开,谁知身后的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末歌”,道:“我自小诵习百家姓,未曾听闻有‘末’一姓,姐姐姓末吗?”
我脚步突然顿住,远远看了看祭天坛上恍惚的人影,抿唇低声道:“我不姓末,我没有姓。”
身后的声音我未曾再听,周围愈加欢呼闹腾的声音却在我耳里逐渐远去。
我曾经,只差一点儿,便冠了那个人的姓氏。不过如今也好,我的名字,至少是她起的。
她为我起名,为我定下与她同日的生辰,为我在雪夜罚跪。
她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她对我的好,我全都知道——铭记于心。
我曾想过无论如何都要留她在身边,哪怕过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子,幸福一生,平安喜乐。
可是没办法,我做不到,也过不起。
神祇一族的天命何尝只波及那三个人,躺若进了灵山的两个人此生再也出不来。我亦活不下去。
所以再见她一面罢,再见她一面,我也要回去了。
手中的伞在恍惚中不知已经掉落何处,我随波逐流地往前走着,逐渐被人潮裹了进来。抬起头,眼前便是那张明艷璀璨的脸,这张脸仿若暗夜光,冰中火,照亮了我涸泽几月的心房。
周围的欢呼声愈来愈大,坛上之人尊贵不可方物,沉敛的喜服勾勒着黑金色的滚纹暗饰,更显得她的面容清贵明艷,好看至极。
而她身旁那个男子,甘丘举国上下最为匹配她的人,天纵英才,君子如玉。自小待她如珠似宝,与她青梅竹马,他们合该如此匹配。
我总想着再见她一面,绝我挂念。可如今亲眼看着她嫁给旁的人,我还是觉着可惜,觉着,难过。
她曾救我,试我,探我。
后来又疼我,宠我,纵容我。
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她那么好,我三生有幸。
我们曾在甘丘皇宫日日相见,曾在寒霜夜里肌肤相亲,曾在无回谷有过三日三夜的缠绵。
如今,都已是过眼云烟。
我偷偷跟着她潜入甘丘的皇宫,偷偷跟着她来到静谧无人的重华殿,偷偷在暗处看着她自院中挖出酒,看着她靠在雪夜的树身上,喝到伶仃大醉。
周围所有人悉数被屏退,连蓝歌也在这样大喜同盛的日子里,喝到了轻轻薄醉的地步。
我自暗处走出,紧紧搂她在怀,一步一步走向长安殿。我尽量慢一些,再慢一些,可这条终归会有尽头的路,仍旧显得不够漫长。
床上喜被刺眼,鸾凤和鸣,我转身将她放上软榻,在榻边轻轻蹲下身子,将脸埋进她的掌心。
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来不及做,还没学会怎样好好喜欢一个人,还亏欠她那么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第一次,恨起这一生不公的命运来。
再差一点儿,只差一点,我就有个家了。
我曾说过带她看三月桃花,九月青竹,带她走遍河山光景,泛舟碧湖。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如此短暂,没有福气一个一个实现以前的盼望。
不过还好,这个人曾经说过,她从未真正喝醉过,待到大婚那日,定要醉个痛快,紧紧赖在喜欢的人怀里,由她抱进长生殿,放进被子里。
还好,我尚且做到了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