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从府门开始,便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阴郁,直到了大厅里,这种气氛更是变得尤为凝重。顾敬之进门便摘了军帽,随手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去,径直进了大太太的卧房内。
她是悬樑自尽的。
顾敬之进门后只往那卧床上匆匆瞥了一眼,便四下环顾起来,终于在偌大房间的一角,发现了轻寒。她正独自坐在那里,紧紧挨着个半人高的梨木柜,像是失了全部力气一般,怔愣的眼神带着些许惊恐,更是揪着他的心。
她看见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无力起身,进门时的那一幕仍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挥之不去,直令她吸着凉气,“我进来的时候,母亲便已经……虽是当即便叫了医生来,可到底是晚了。那些僕人和医生,我暂且将他们一併留在了府里,等你回来再行处理。”
顾敬之见她强作镇定,一一向自己述说情况的样子,可她的手,却分明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声音亦是难掩一丝慌乱。她并未抬起脸来,只是满面的苍白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无比心疼,便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更是在剧烈地颤动着。
轻寒的整个儿身子都在发着抖,她反过来死死地攥住他的手,终于难掩心中的俱意,低低啜泣起来。他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呵护着受惊的婴孩一般,“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那被安置在卧床上的大太太,面色惨白如灰,已经开始微微发黑,头上的发髻凌乱,颈间那道淤红的痕迹更是触目惊心。她的衣着褶皱,整个儿的旗袍下摆都变得层层叠叠的,脚上的鞋子也被踢掉了一只,模样十分狼狈。
想是任谁也不会料到的,曾经如此跋扈之人,竟也只是落得这样一个惨死的下场。所谓因果报应,天理轮回,想来亦是有几分道理的。只不过人死灯灭,有些事情,便也是随风散了罢。
顾敬之亲自将轻寒送回屋中,正欲离去时,她却反倒拉住了他的袖口。他转过身来,沿着床沿坐了下去,静静瞧着轻寒,等她开口说话。
轻寒缓缓收回了手,轻语道:“我是在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是不是该趁此机会,为父亲办一场正经的后事,再拖下去,我怕对你更不利。”
顾敬之淡淡一笑,“利于不利,已是定局,”他又看向她,“此事并不简单,我自有安排。”
轻寒道:“你是说这件事,还是指……父亲的死。”
果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他在心里想着。只是过于敏感,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怕是比起寻常人,也要多受些苦头的。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头道:“父亲死后,我曾命人找过西洋医生来做检查,发现他并非中风,而是中毒,”轻寒自然心中如雷轰鸣,他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这种毒毒性缓慢,每日送食便会令人食欲不振,逐渐侵蚀人的精神与身体,如若体内的毒积聚到一定程度,便会顷刻间暴毙而亡。”
“参汤,是参汤,”轻寒晃了晃他的臂膀,若有所思道:“难怪那一阵子,她费了心思要将我赶到老宅去,现在想想,定是怕我误了她的事。”
顾敬之摇摇头,“参汤或许是她送的,可这法子,却未见得是她想的出来的。大太太虽一向精明强悍,但到底是色厉内荏,这样致人死地的事情,应当不会是她想出来的。”
“你一早便已有数?”她这才恍然大悟,“所以那时候,你才会任由大太太的对我的所作所为。”
“那时,我亦不能十分的确定,只能顺着她的算计,想着至少能够保得你的安全。若是执意让你留于府中,难保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计划,而做出扫清障碍的举动。”
轻寒忽的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明白他所说的那个“障碍”,便是她自己,心中更是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失措。
她担忧地望着他,又想到那日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顾信之得以逃脱,也因此给他留下一个如此之大的隐患来,只觉得焦心与悔愤,灼心的泪水霎时充满了眼眶,“你可千万小心。”
顾敬之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只道:“外面的事,一切与你无关。”
他将轻寒安顿之后,便回到了书房内,严旋庭早已等候在此。他坐到书桌前的高背软椅上,随手拣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尖旋了个个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不急亦不缓,随着那发出的“笃笃”的声响,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钢笔拍在桌上,像是下定了决心,对严旋庭说道:“我决意,正式对外公布父亲的死讯,明日即登报公告,通电全国。”
严旋庭稍有错愕,却也明白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而现下,便已是到了那一刻了,“是,属下即刻差人拟文,安排事宜。”
隔日一早,顾汝生的死讯便已是四海皆知,上下皆一片譁然,街头巷尾所议所论,无一不例外为此事。
轻寒将通篇报文反覆看了三遍,那文中所言,之于顾汝生之事,倒也是说了七分真相的。而对于大太太,则是表示她与丈夫伉俪情深,如今一人已去,她自不愿独活,才作如此贞烈之举,已明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