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是第一个醒的。


    他从斑驳杂乱的梦境中脱身出来时，身旁的侍女正扯开了他要掉不掉的中衣带子，要给他身上的各处伤口换药。


    李莲花半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但他仍然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就这样冷不丁地对上了侍女惊异的目光。


    “咣——”


    黑乎乎的汤药被不慎打翻在地，侍女惊慌失措地跑出去，朝着外面叫喊了几声，“醒了，醒了！”


    李莲花一动没动。但说是没动，其实也是身上太疼，又没力气。


    他被这一连串的尖叫声叫回了神智，眼前逐渐清明起来。打翻在地的药味飘逸在房里，苦涩浓厚的味道终于让李莲花有了些许尚在人间的感觉。


    这是……哪……？


    他缓慢地眨眨眼，尝试着抽动手指，转动脖颈。可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会牵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引起细密的疼痛和痒意。


    但李莲花仍然撑着胳膊，想要让自己坐起来。


    “……”


    他看向不远处和自己床榻并排放着的另一张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李相夷，想要开口唤他的名字。


    可喉咙干涩，一呼一吸都会引起干裂的疼痛。


    “咳咳咳——”


    在尝试几次后，李莲花猝然弓下身体，捂住嘴猛咳起来。


    喉咙里涌上令人恶心的铁锈味。但他只是抬手，用袖口擦去了嘴角溢出的血珠，眼神仍然紧紧黏在李相夷身上，看着少年苍白的脸颊。


    这时，外面的门突然打开，有风透了进来。


    李莲花抬头看去，对上了石水惊异的目光。


    她身后的乔婉娩冲李莲花笑笑，面上有些憔悴，但仍然为李莲花能醒来而挂上了几分笑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里，石水先是和李莲花对视片刻，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李莲花目前的状况。


    但紧接着，石水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屋里第二个躺着的人身上。


    下一刻，她瞳孔猛缩，心头剧震，几乎被定在原地，浑身颤抖着，没有动弹。


    方才还有些喧嚣的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安静蔓延。李莲花没有出声，但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逃不过啊。


    乔婉娩从后面走上来，轻轻拍了拍石水的肩膀。后者回头，满脸不可置信。她心里似有一万个疑问想要脱口而出，但却在转头，看到李莲花极为苍白的脸色时，还是选择了沉默。


    “……门主。”


    石水深吸一口气，默默走了过去。站在李莲花床边。


    乔婉娩倒了杯温水给李莲花，让他慢慢喝着。毕竟几日未进水米，哪怕想要开口，李莲花也是有心无力。


    他一口气喝了三杯，乔婉娩却不再给他倒了。只挥挥手喊来了方才出去禀报的侍女，叫她再熬一碗药来。


    李莲花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几个音节。等到嗓子里的疼痛不再那么难熬，他才抬眼看向石水，长叹一气，嗓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淡，“我一切都好。你呢？没什么想问的吗？”


    “……”


    想问的自然很多。


    可真要石水开口，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个人……”


    石水踌躇半晌，终于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了李相夷，问道：“是谁……？”


    但很明显，答案就摆在眼前。


    “他是李相夷。”


    石水闭上眼，紧握的手开始颤抖。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很多问题。


    她想问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要独自承受一切，又为什么……


    可一切疑问涌上心头，终究还是在李莲花脸上那一抹温婉的笑意下化为乌有。


    李莲花身上泛起细微的疼痛，但他没在乎，只坐直了上半身，让自己半靠在墙上。


    李莲花又忍不住轻咳两声，打断了石水想要开口的话。汤药也在这时煎好，被侍女送上来。乔婉娩接过仍然有些滚烫的汤药，用汤勺搅动两下，放在桌上等它温凉。药碗和桌面相碰，发出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汤药热气氤氲上涌，李莲花看了过来。他止住咳嗽，却没咽下涌上来的鲜血。石水惊慌地凑过来，却被李莲花伸手拦下。


    他神色如常，拭去嘴角鲜血后脸色更白了几分，这般虚弱的模样是从前的李相夷从来没有过的，石水也未曾见过。


    “……呃……”


    沉重的气氛却忽然被一声微弱的呻吟打破。


    石水与乔婉娩猛回头，皆看向刚刚发出声响的李相夷。李莲花手一抖，硬是撑起半边身体，努力伸手探向了他。


    在石室中和那些怪物厮杀将近半夜，直至天明。即使是天下第一也会累，也会疲惫。


    相比李莲花，李相夷身上的伤虽然要轻些，但有一道伤口却险些伤了他的要害。这道伤口奇长，从李相夷左肩向下，一直蔓延到右边胸膛。拖得时间又太长，得到救治时已经微微发炎红肿，这才让李相夷醒的更晚。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眼前阳光大盛，刺得李相夷眼前昏花一片，只好又把眼睛闭上。


    “……相夷……李相夷……”


    ……有人……在喊他？


    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李相夷深呼吸一气，颤抖着再次睁开了眼睛。入目的第一个人便是脸色白得吓人的李莲花。


    他看东西有些不大真切，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李莲花面庞的轮廓，勉强认出他是谁。可等李相夷眨眨眼，缓过神后再看，却惊觉视线里居然多出了另外两人。


    一个是乔婉娩，另外一个……长得和石水有点像？


    “……李莲花？”


    李相夷开口声音嘶哑。李莲花低垂着脑袋看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李相夷眯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道：“我好像……看见阿娩了……”


    “嗯。”李莲花声音淡淡，“不是好像。”


    “……”


    乔婉娩坐在一旁没出声，但探了半边身子来看他的情况，李相夷艰难地看向她，乔婉娩冲他轻轻一笑。


    他难得露出这种迷糊又茫然的模样来，“啊……”


    他“啊”了一会儿，又转动眼眸，去看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像石水的影子，“我好像也看见石水了……”


    “……”


    他似乎听见李莲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是好像。你糊涂了？”


    “……”


    李相夷张了张嘴，又眨眨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