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然后经历了这辈子最奇异的事情之一,然后我就此理解,单纯的身体变化也能牵引出精神蜕变。
我端坐着,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浇筑到水泥里。按说水泥凝固后,我只会因为完全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而恐惧,可我只是感到温热,并没有心神的紧张。
我不能动的原因是米老师身上蔓延出来的鹅黄色的先天罡气。就是它们,它们明明禁锢着我,我却感觉心安。
我甚至想要完全交出我的身体,让米老师来改造。
可能从我放松的肌体里感知出了我心神的松懈,米老师提醒我:“老师是不能代替学生考试的!”
登时我恢复了警惕。
然后我感觉,彷佛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后背,然而却又不痛。我像一个纽扣,被一根温热的细线穿入,然后这根细线在我的身体里扭曲迂回起来。
细线经过的肌体,每条肌肉纤维都活跃得跳动起来,像春雨过后的草木;每块骨骼都像涂过釉质一样闪亮;我的脏器好像被安抚了,所有的不适和隐患都消除了……
等等,这是内视的能力!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
我左手腕有一处老伤,冬日里不好好保暖的话就会隐痛,严重了会得筋膜炎。可现在我看到那个颜色较深的部位被细线丝丝缠绕住,然后它就慢慢回复成了周围肌腱的淡红颜色。我想它再也不会痛起来了。
哈哈,想必对我的身体“恢复出厂设置”最开心的,还是我家的蔡妈妈。她豁出命生下我,就是为了我完好无损地存在于世,就是为了我精神和身体一并完好地活一辈子啊!呵,我的精神固然已经不能回到童稚时,可我的肉体已经变得像婴儿一样毫无磨损了。
说起来,我曾花了好多的时间试图回到过去。那段时间的我仿佛沉湎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拼命在心里面挖掘某些东西,寻找过去的自己。其实我并不是真正为了找到过去的自己,我只是想回到过去那没有担忧顾虑的时光。
这是追逐精神的回复,然而一切枉然。
我至多能得到某些时刻的闪回体验,而绝得不到过去的生活。因为我自己已然不同,而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同了。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如白鹿原上的那个白孝文说的,当公鸡能引吭啼鸣时,它再怎样眷恋蛋壳,也是无法再进入其中了。
别为了改变自己而折磨自己了!
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
成长至今,或许因为经历不同,我确实渐渐变得与这世界不同步。可哪怕我再怎么古怪,我也不会责怪我自己的,错在世界,而不在我!哈哈哈!
而有了罡气,我就相当于有了另一种形式的资本。那我就越发能贯彻自己和这世界背道而驰的理念了。哈哈哈!
当我手握强力地站在人群之上,有谁还能以世俗的规则要求我做这做那呢?我就是个自由徜徉天地间的存在!哈哈哈!
“哈哈哈!”我大声地笑了出来!
“正官收心!小心步入魔道!”米老师忽然严肃地朝我说道。
“正官!你想什么!?”我老豆惶急无比,“力证道筑基时,不能情绪激昂啊!”
“黄马别说,小心误导正官!并不是不能,只是从没有过记载。”米老师对我爸说,然后他沉稳地问我:“黄正官,你学力证道是为了什么?”
我听他们说话一惊一乍的,已经被吓得不轻了。这时候米老师又问我这个问题,我一想,发现自己还真不能一下子就说出来。
“你静心思考,我先停下,用罡气护住你的身体。”
我“嗯”一声,然后意识化为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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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世界,孤独终老,那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在云雾缭绕的深山里,我浑身都是深浅不一的皱纹和小口袋一样的垂肉。我正裹着破烂的毯子,坐在朽坏木屋前的潮湿地面上,佝偻着脊背尽力把自己挪到太阳下面。
秋天落光叶子的阔叶木们枝桠互相交叉剪切,把天空分为孤独的小块;老黑狗和我一样佝偻,可是它还能朝正慢慢下山的太阳叫几声,提醒我该生火了;山林渐渐黑了下来,乌鸦和猫头鹰相互呼应着,在商量什么时候该来给这老头收尸呢……
这也不坏啊,我不伤害谁,谁也不伤害我!茕茕独立,孑然一身,死后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身体留给老黑狗,黑乌鸦还有猫头鹰,好像我没来过这个肮脏的世界。嗯,不坏不坏!老实不坏!
然而夜晚来临后呢……
我爸爸黄伯驹和我妈妈蔡小喆的坟茔就在我屋旁,因为风水太坏,他们二人都不能瞑目,所以每晚他们的魂灵就飘荡出来抚慰我。没错,是抚慰我——他们直到死,直到死后都在担心我不能好好在这世界活下去。
黄伯驹他那绿色的眼珠里闪烁着碧色的泪花:“总算要结束啦!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呆这么久,难为你了!”
蔡小喆红色的眼睛流下殷红血泪,在那苍白的脸上画出触目惊心的道道:“我和你爸对不起你!呜呜……不过没事了,正官一定要死在左边那个山头上,我和你爸费了好大劲,才从山鬼那里问出来的,下辈子啊,你就不用再受苦啦!”
我摇摇头:“妈妈,下辈子我的命也不会比现在的更好的……”
可是蔡小喆自顾自地说下去:“哈哈,那丑八怪还说,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力气把我们搬过去的,可谁还想要搬过去呢?我和你爸在这儿永远一起就挺好的……”
“啊——啊!”然后我就哭起来,然而我已经衰老地挤不出泪水了。
不要,我不要这样,即便我死了也不会逃脱对他们的愧疚的。
在我哭泣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了,他是谁?
七杀!
这个名为于七杀的女孩,在我人生之初,和我缔结下斩除妖魔约定,可又被我无情地拒绝了的女孩。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这样年轻?”我不由地问道。
“我知道正官哥哥的日子快结束了,于是我就来了。”她坐到我身边,我那几乎失去功能的鼻子接收到了那久违的薰衣草香。
她虽然是笑着的,但是眉心有常年紧皱才养得出来的皱纹。
“你还这么年轻,应该还能活很久。你要好好活呀。”
“你以为我一直是怎么活着的呢?”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你自己活成这样,对什么都无所谓,甚至现在没人收尸也无所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教我未来该怎么活。”
“我已经时日无多,再也不用羞愧什么了……这不是无所谓,我这是在抗拒世界,为了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是什么呢?”她问。
“要有一个没有隔阂,没有界限,没有差异……人这么高贵,要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才行!”我激动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呵呵,我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实现。目标太大,等于没有目标。有心无力下,我只好装成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不然在这样丑陋的世界上,我该怎么存活下去呢?”
“可是,为什么对温暖的东西你也要冷眼相加呢?它们不是支撑人活下去的东西吗?你对它们也无所谓又为什么啊?”
“呵呵!抱着私欲,怀揣阴谋,却能坦然地接受珍贵的感情,极力追逐人生的幸福。有选择的无视和遗忘不是自欺欺人么?假装丑陋、伤痛和灾难是不存在的,却把真善美剥光了看个一清二楚。欺骗自己眼前是盛世华章,矫情如此,堪称媚俗,这我受不了。”
七杀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我明白了。你老成这样了,也还没长大啊!”
她笑得那样开怀,连眉心的褶皱都消失了:“你刻意反对这世界,追逐与众不同,不想和任何人有关联……这难道不是更深的矫情和媚俗?”
“……”我看着我自己的样子,还有看着我俩的黄伯驹和蔡小喆,“或许你说得对。但我老成这样了,再长大也没有用了。”
“你后悔吗?”
忽然,我那种执拗偏激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它明明已经粘稠如油漆一般,可是在他人面前,它又流淌起来。
“丝毫没有!”我决绝地说。
“很好!”七杀忽然笑得很惊心动魄,“不后悔很好,那我就能先你一步。”
然后她取出藏在背后的猎刀,那把长江大桥上屠狗的猎刀,然后毫不犹豫地,甚至是面带微笑地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我顿时感觉身体炸裂开了。
后悔的毒汁将我毒倒,我抱着七杀的身体无泪地痛哭……
“呜呜,我后悔了!你别……啊!”
然而她再也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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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大声地叫出来,感觉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不要这样!”
“正官!”是我老豆担心的声音。
“正官,你能回答你自己吗?你为什么学力证道?”米老师开口。
“我不想一个人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活下去了!”我张口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