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更前方，是来自数千万调转过头的刺蛇喷吐的浓雾。


    层层叠叠旳腐化浓雾交织堆叠在一起，但任重脑海中已经看到了一条，也是仅有的一条可以安全通过的路径。


    这艘长度超过七千米的中型战舰变成一条灵活的鱼，钻了进去，再冲将出来，又刚好越过敌机尚未完全收拢的防线空白区，向着母皇舰直扑而去。


    在这小小的操作过程中，任重将自己的预判与驾驶技术施展得淋漓尽致。


    近了，越来越近了。


    终于，他按下了身侧的红色按钮。


    舰载大型电池瞬时供能达到顶峰。


    折跃！


    战舰消失。


    再出现时，战舰与母皇舰仅相距五十公里。


    被折跃震荡得意识浑浑噩噩的任重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


    距离刚刚好。


    并且没有在中途就爆炸。


    虽然没能激发出折跃失败的物质能量转化恐怖爆炸，杀伤威力不那么可观，但也够用了。


    我可以。


    其实任重很清楚一件事。


    在图穷匕见之前，母皇舰知道正有超远程导弹袭来，也知道水滴舰的潜伏方位，更是非常清楚他这块陨石卫星是伪装的。


    但母皇舰并未提前派遣作战单位拦截扫荡。


    因为升华者非常清楚帝国寻迹者殖民地的科技水平，更清楚帝国的作战思路和装备，很笃定源星根本不可能有折跃科技，无论做什么准备都是徒劳，毫无威胁。


    母皇舰不采取行动，是不希望早已推进到前方的其余作战单位暴露出来，让这支有一万一千余艘舰船的殖民地舰队四散而逃。虽然肯定能完全剿灭，但追击起来还挺麻烦，费时费力。


    母皇舰巴不得殖民地舰队摆开阵势就地等死。


    唯一能瞒过母皇舰的感知的，是以丁苍海为首，聚合了第三侦察军中超过二十万搜小型侦察舰的全部资源，早已钻进c1915地壳之下，并建成的大型工作站。


    在新的命令中，第三侦察军早已改变了行进方向和作战思路，只要能抢在母皇舰的探子抵达前进入c1915的侦察舰全都来了。


    但是，从战争一开打，当由袁擒虎率领的掩护组用出无线电通讯、激光通讯以及强光烟幕弹后，这支卑微的殖民地特攻队表现出了不太平凡的地方。


    不过这依然不能对母皇舰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哪怕任重单人控制的战舰已经开始行动，母皇舰也依然只是按部就班的调整防线。


    任重这艘战舰被中途打爆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没有意外。


    唯一超出母皇舰的判断的意外，正是任重的战舰这一次跳跃长度夸张到了极致的折跃。


    仿佛这支卑微弱小的殖民地舰队得到了机械帝国的科技，提前在这里布设出了一条折跃通道，并且还不泄露出丝毫空间波动。


    可这完全不现实，也完全出乎母皇舰的判断。


    有的时候，左右战局只需要一次小小的“意外”。


    母皇舰的反应极快。


    在察觉到任重的战舰近身的0.1秒后，如蚂蚁般覆盖在母皇舰表面各处的巨象已经调转方向，洁白的象牙尖端开始泛起代表高能颤动的银芒。


    与此同时母皇舰的体表也如海浪般快速涌动起来，漆黑色的角质层迅速扩散。


    任重这边启动三相弹一共用了近五秒。


    伴随剧烈的震动，无比灼热的光芒吞噬了任重的身躯。


    他根本没带赤锋甲。


    他的赤锋甲改头换面留给了马潇凌，但马潇凌对此并不知情，只知道自己的装甲在任重经手改良后，性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样倒也好，起码没有防护的任重走得毫无痛苦。


    无缝切换到“上帝视角”后，他看见如同旭日光辉般的高能灼热带着强烈的冲击波席卷向了母皇舰，并在短短0.5秒后抵达，与刚刚成型的角质层护盾撞到了一起。


    “好快的反应速度。”


    任重在心里感叹了一番。


    母皇舰不愧是升华者的核心兵种，不但可以单体成军，具备完整的生产与研发能力，在自保这事上也颇为独到。


    这可能是自然选择后的必然，也可能是主动进化而得到的能力，生成角质层护盾速度比较慢的母皇舰大约早已湮灭在四大星国之间的战争里了。


    外部的光芒太强，以至于任重保持着这个距离时并不能在上帝视角里看清楚母皇舰的状况，直到上帝视角结束，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但并不代表他的行动失败了。


    按照帝国提供的资料，如此当量的三相弹聚合爆炸绝对能撕碎角质层，给母皇舰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只是很可惜他这次看不到。


    ……


    7732。


    用了数个小时，布置完全部的安排后，任重走出办公室，稍微有些心事重重。


    他已经通过爆种验证了计划的可行性，在科研和生产方面，不宜再做改动。


    毕竟上次的折跃其实只是偶然成功。


    根据模型计算，这一次折跃的成功率仅有不足1%，只不过运气爆发，真就成了而已。


    战舰中与折跃相关的供能系统、能量态震荡系统、飞行躲避的过程、穿梭敌军防线躲避飞行时生成的形变以及产生的震动对舰船的影响等多方面因素综合到一起，刚好依然符合折跃的标准，才最终汇聚成了这一击的成功。


    那么，如果不做任何实际改动的话，在这条时间线里大约也能维持住这“运气”。


    但问题是，如果想继续走下去，他就不能再担纲这艘自爆舰的驾驶员，必须换一个可以完美复刻他每一步操作的人来。


    除了王桥，不做第二人想。


    但问题是，这一次的死亡，就是真的死。


    他不会再复活重置。


    任重并不想让王桥去死，也不想让马潇凌和别的人去死。


    说他自私也罢，还是别的怎样也好。


    他的的确确不想看见自己的亲信和重要的人去牺牲。


    可是，总得有人去干这活。


    ……


    与之前一样，那些曾经抛弃了他的亲信全部因郑甜的召唤而重新醒来，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与过去也一样，王桥主动单独留下。


    任重都不用问，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任重眉毛一动，还没开口，王桥就主动站出来说道：“任总，我认为在是否亲自出动这件事上，您应该再多斟酌一下。”


    任重微微颔首。


    这次他没主动问王桥的意图，让对方先说，对白倒是稍有区别。


    但任重却又有新的想法，所以加快了节奏，主动道：“我懂你意思。这一返程的确路途遥远，看起来也危机四伏。但即将完成改良的水滴舰性能完全达标，沿途基本不存在炸机的风险。我已得到可靠情报，知道敌人的来路，兵力以及具体的军事能力特性。敌人非常强大，我们逃无可逃，只有返身迎敌才有一线生机。回头迎敌基本是九死一生，可又不得不做。胜算却只来自奇迹。唯一能争取的，是如何牺牲得更有意义。我当仁不让，因为只有我在现场才能保证成功率不是零。”


    王桥摇了摇头：“寻迹者飞船是帝国产物，极限飞行性能必然比年轮舰和源星级武装舰更强，任总你可以用寻迹者带上最为核心的资源与人员单独离开。能走一部分人是一部分人吧，这样起码源星文明还算是有延续。”


    任重的语气突然变得深沉，“所以你也明白我当初的用意了？”


    王桥脸色一白，片刻后长叹一声，“所以任总你当时的确只是无从选择。”


    任重没有回答，只转而问道：“如果我真带人走了，那王桥你呢？怎么打算？和我一起走吗？”


    王桥脸上浮现挣扎犹豫之色，但又立刻坚定道：“必须有人留下来殿后，所以我……”


    任重：“你不恨我？准备为我而死？”


    王桥：“本来是恨的，但当我知道任总你打算亲自率敢死队返程阻敌时，却又不那么恨了。我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在其位谋其职。我们没办法站到你这样的高度，不能纵览全局，所以看待事物总有自己的狭隘之处。所以，我认为可能我的恨其实有些肤浅。只是从个人角度的考虑，没有站到全文明的高度。既然当初我们选择了追随你，其实本来就该无条件信任你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你的理由。你的是非功过，本来永远也只能由后人评说。”


    “但首先，我们得有后人。任总你或许寻思着，即便你死了，其他人也能继承你的位置，源星文明依然存在。但是，这存在并非永恒。帝国虽好，可从源星当初的现状窥斑知豹，那必定不会是乌托邦一般的梦想乡。帝国淘汰一群来自边缘殖民地的外来户，就与当初协会淘汰一座镇子的荒人没什么区别。抛开那一百八十亿条人命的事，你的确是最好的领袖，换一个人来，绝不可能达成如今的成就。活下去的人依然需要你的带领，所以你不能死。”


    任重闻言，的目光里精光闪烁。


    他心头其实觉得有些惊奇，倒是没想到，王桥竟已经在刚苏醒后不久便把事情想得如此通透。


    可能在过去的时间线里，他也是这般想的，只不过因为当时自己用的不是这一套台词，没能把他这些真心话勾出来而已。


    思绪良久，任重抬手拍了拍王桥的肩膀，“谢谢。但莪还是要去。”


    王桥：“任总……”


    任重：“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只要我的计划能成，就能反败为胜，所有人便有一线生机。我也一样。”


    “什么计划？我需要承担怎样的角色？”聊到这个程度，王桥已经明白了任重的深意。


    任重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是本次行动最重要的角色，你必死无疑。但我不会让你带着疑惑牺牲。你心里的问题，到时候会有答案。”


    ……


    7740。


    在自爆战舰开始加速之前，王桥打开了任重留给他的亲笔信，狂喜与欣慰的神态在他脸上一闪即没，取而代之是坚定与决绝。


    旋即，他扭动摇杆。


    自爆战舰抖动着脱离了c1915的公转轨道，如一把利剑向母皇舰冲去，再撞破虚空，长驱直入。


    ……


    腾龙星云中光辉闪烁，耀眼刺目。


    已经在黑暗中沉寂了近十亿年的腾龙星云终于在生命的末期迎来了一次难得的恒星般的闪烁照耀。


    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剧烈爆炸，c1915星这颗汇聚了曾经的双星系统最后余晖的暗沉星体终于燃尽了生命，为这片黑暗点燃了最后一把火炬。


    这是恒星的复辟，也是双星系统的回光返照。


    那耀目的光芒不但照亮了腾龙星云，也照亮了源星文明的前路。


    身披赤锋甲的任重信手拨开身边已经完全陷入僵直，成了太空浮尸的巨象，一边轻飘飘的向左横移，避开导弹般迎面呼啸而至的巨大星体碎片。


    这只巨象并非死于他之手。大约在两秒之前，闪烁着恐怖银辉，激荡着极高能级，作战信息面板上显示的温度超过十亿度的巨象象牙正死死锁定了他的胸膛，一直往前逼近。


    任重正在竭尽全力地高速后退试图躲避，可后背已被大量临界毒刺锁死，还有两道来自潜伏的毁灭光束呈交叉锁定，完全封死了他的闪避路线。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c1915星这颗自然生成的纯天然核弹终于引爆。


    几乎同一时间，属于母皇舰的增殖子体兵海骤然变成了死物。对母皇舰这种一皇成军的巡游队来说，杀死母体就等若杀死全部。


    “这……这就结束了？”


    在信息流通讯刚刚恢复的瞬间，任重的脑海中立刻响起了马潇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透着劫后余生之感的低呼。


    任重扭头看去。


    相距太远，即便有光学望远镜的辅助，他看不真切马潇凌的模样，只能瞧见那边远远有一个如夜星闪烁着的银色光点。


    那光点正是马潇凌。


    “嗯，结束了。”


    任重低声应道。


    马潇凌再度惊叹，“这也太容易了吧！咱们的大部队都没接敌，怎么就结束了呢？”


    任重嘴角一抽。


    容易？


    行吧，换位思考，从马潇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整件事的过程是这样的。


    突然苏醒的任重雷厉风行地决定回头迎敌，然后对包括水滴舰、装甲、军备、导弹等等核心装备做出全面改良，并亲自完成了绝大部分理论与设计层面的基本工作。


    同时，无所不能的任重又通过帝国对折跃科技的只言片语描述，从“虚空”里变出来个一次性的折跃技术，并利用源星舰队中的现成资源完成自爆战舰的建设。


    再同时，任重又给绝大部分超阶职业者提供了堪称完美的针对性强化训练方案，尤其是给了王桥一个精准到每一步细微操作的驾驶教程。


    再另外，任重还完成了一个囊括了技术与战术层面的关于侦察军以及特攻队的作战方案，并亲自抵达前线，如同过去发生在源星上的每一次战争那样，用一个将一切资源都开发利用到极致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伏击完成了以弱胜强。


    任重就像一个手中拽着无数根丝线的木偶师，其他人只需要按照他的要求去执行各自的细节。


    无数人在他利用“网”的全面且精准的调动之下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最终，源星舰队只是第一次尝试，第一次接敌，一个“小小”的陷阱，便先利用王桥驾驶的自爆战舰给四等母皇舰造成重创，勾引着这强敌迅速龟壳化，然后就近选择了c1915星降落，并钻入地底打算吸收地底的核聚变物质以快速自愈，然后早早埋伏在里面的丁苍海与其他第三侦察军战士们按照屠龙科学院的指导，制造了一场链式爆炸，将c1915变成超大型核弹，最终一波带走了传说中的四等母皇舰。


    看起来确实是很容易。


    任重默然片刻，看了看阵亡名单，摇头道：“并不容易，我们失去了很多人。王桥、丁苍海……二万一千名超阶职业者，二百二十一万第三侦察军战士。”


    言必，他又切换到全舰频道，缓缓说道：“全体舰队注意。舰队本部向前线靠拢，沿途收集战利品，拆解资源，恢复生产，然后继续前进。”


    说完后，任重放松了身躯，平躺在太空里。


    他仰望着头顶，由两百余亿枚恒星组成的古盘星系就在那里。


    不同于有着诸多悬臂结构的银河系，作为椭圆星系的古盘星系看着就像一个漂亮且完整的金钵。


    任重又回忆起不久前自己与丁苍海单独沟通时的场景。


    他先是与丁苍海这第三军军长安排下去具体的任务，随后又说道：“丁苍海你另外寻一处隐蔽，不必和其他侦察舰一道钻入地下，这是一个必死无疑的任务。”


    丁苍海却说道：“任总，我不能这样。我与你不一样……呃，我倒没有指责你的意图。我只是认为，你不能死，那是因为你无可替代。我却不同，舰队里有很多人都能做到我能做到的事，所以我有牺牲的资格。两百多万人会因为执行我的命令而去死，那么我真的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所有侦察舰在落入c1915星后，会与外界完全断开联系，自然需要一个主心骨来稳住军心，才能保证计划的成功率。尝试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没有容错率，就必须让所有人团结一致。能肩负这责任的，除了我这军长之外，又能有谁呢？给我老丁一个机会，让我把名字刻在源星的史书里，谢谢了。我只有一个要求，等胜利之后，任总你在全舰队通报里说一句，丁苍海这家伙，不赖。”


    良久后，任重再次接通全舰队通报频道，也让孙艾悄然接通了源星那边的公众网络，先是公布了整场战役的完整过程，随后便是烈士表彰环节。


    “母皇舰战役已圆满结束，我们取得了完全胜利。这是母皇舰战役的终点，但却是源星文明的新起点。我们是数百万年来，第一个独力正面击败四等母皇的殖民地舰队。我们开创了帝国的历史，也翻开了源星历史的下一页。”


    “在本次战役中，以下人员功勋卓著，奋勇杀敌……是他们的血肉筑成了源星文明通往下一个阶梯的台阶……”


    “王桥，特攻队绝杀组唯一成员……”


    “丁苍海，第三侦察军军长，星火镇治安队副队长……丁苍海这家伙，不赖。”


    ……


    “本次战役共有二百二十三万六千七百名战士英勇牺牲，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默哀三分钟！”